《主母心声被偷听?照样反杀极品!》 第1章 少夫人中邪了 “夫人,出事了!” 一名仆妇匆匆赶到荣喜堂,隔着微风拂动的竹帘对屋内喊话。 一名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斜倚着软榻,满脸疲色,身后一名丫鬟正在给她捏肩。 “何事?” 妇人闭着眼睛问话,声音沙哑。 仆妇弯了弯腰,压低音量,“是少夫人,她她她,她……” 吱呜半晌,终不成语。 妇人睁开眼,眉头紧皱,语气不耐,“她怎么了?” 仆妇扑通一声跪下,急急低语,“夫人,少夫人撞邪了,您快去看看吧!” 妇人挥退捏肩的丫鬟,沉声问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仆妇胆战心惊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怎么说。少夫人的事有鬼神在上头管着,我等凡人不能口述笔书啊!” 中年妇人面色微冷,轻哼道,“有鬼神管着,不能口述笔书?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神敢在我宁远侯府作祟。我余家一门双侯,煌煌贵气,足够将它镇杀!” 此处乃宁远侯府内宅。老侯爷余成望承袭了祖上的宁远侯爵位,中年妇人乃宁远侯夫人,名唤苗萍翠。他二人的嫡子余飞翰南渡途中多次击退蛮夷追兵,被皇帝封为忠勇侯。 大周丢弃了半壁江山,在临安建立新的都城,宁远侯与忠勇侯便是这新都内首屈一指的勋贵。 苗萍翠不惧鬼神自然有她的底气。 “走,去看看!” 苗萍翠站起身,满脸不虞地往外走,冷冷说道,“今日是侯府挑选嗣子的大日子,她方众妙若是心有不满,借鬼神之名作妖,我决不饶她!”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忠勇侯余飞翰成婚三载都不曾与妻子圆房,正准备圆房的时候,蛮夷渡江打了过来,他只得披挂上阵,抗击敌军。 三月前,八百里急报送到新都,言说蛮夷虽被大周军队击退,主将余飞翰却被暗箭射中,落入长江,死无葬身之地。 收到消息的宁远侯当即决定要把庶子余飞虎记在苗萍翠名下,充作嫡子,将来好立为世子,承袭爵位。 当年苗萍翠怀孕的时候差点被余飞虎的母亲刘氏害死,苗萍翠自然不能够收养仇人之子。 她思来想去,决定釜底抽薪,于是联合族老们向宁远侯余成望施压,要在族中选一个聪明好学,秉性纯良的孩子过继到已死的余飞翰名下,当做嗣子培养。 出于各自的私心,族人们自然千万个乐意。 国运衰微,山河破碎,想要在此世立足,家族便是一股牢不可破的力量。宁远侯余成望不敢与族人离心,只得放弃扶持庶子的想法。 今日就是挑选嗣子的日子,对苗萍翠来说是一件大事。想到等在院外的两个孙儿,她心头一热,掀开竹帘走得飞快。 方众妙今儿个若是坏了她的好事,她定然要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片刻后,苗萍翠已来到一间布置得极其奢华的厢房内。 府医正用沸水煮过的白布一圈一圈裹住方众妙的额头。昨日方众妙忽然晕倒,撞上桌角,太阳穴的位置戳出一个血口子,昏迷了整晚,今早才醒。 方众妙单手支额,闭目拧眉,似乎颇为头疼。 听见婆婆的脚步声,她没有睁开双眼,起身迎接。 她的三个大丫鬟围在她身边,神情都很恐惧。 把苗萍翠找来的那个仆妇站在门口,眼神躲闪。她是方众妙的奶娘董氏。 苗萍翠上下打量这个儿媳妇,没看出哪里不对。她正准备开口询问,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一道缥缈清婉的声音。 【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我知道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我还有常识和学识,我唯独不知道周围这些人是谁,自己又是谁。】 方众妙卷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似要睁眼。 须臾,睫毛却又安静地覆盖。 那悠远缥缈,宛若九天梵唱的声音飘荡在半空,【现在是我最虚弱的时候。猛虎负伤,不可示之于豺狼。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我必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失忆。】 【懵懂无知,定会被欺骗利用。】 【听说我刚刚死了丈夫。看这屋内的摆设,我应当是一个有钱的寡妇。】 【有钱的寡妇最是招人惦记,更要谨言慎行。】 【如此,我便假装悲伤过度,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也算正常。】 【之后我再慢慢打探,总能知晓自己的身份。】 睫毛再次轻颤,似要掀开,苗萍翠猛地转身,推门出去,高声留下一句话。 “给你们少夫人找一套华贵的礼服叫她换上,颜色不要太鲜亮。今天是侯府的大日子,穿得这么素怎么成!” 三个大丫鬟连忙低头应诺,再抬头的时候,夫人已经出去了。 方众妙睁开眼,看见的只是一道消瘦匆忙的背影。 “少夫人,您穿这套吧。” 大丫鬟碧桃从箱笼里找出一套藏蓝色镶银边的礼服。 方众妙颔首,“好,我自己换衣,你们都退下吧。” 三名大丫鬟并一个奶娘鱼贯离开厢房,府医也迅速收拾好药箱,躬身告退。 院外,苗萍翠领着一众仆妇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等待。绿荫笼罩,令她略显疲态的脸庞更加阴郁。 她知道儿媳妇换衣服的时候不喜身边有人伺候,故而才有刚才那句话。她要把院子里的人都招来,又不能引起儿媳妇的怀疑。 她盯着奶娘董氏的脸,沉声道,“紫竹轩内所有丫鬟婆子都随我来。” 董氏知道兹事体大,连忙应诺。 侯府最偏远的一座院子内,紫竹轩的丫鬟婆子们站成三排。 苗萍翠问道,“听见的举手。” 那声音不是什么九天梵唱,是儿媳妇的心声!方才她试着将此事说与旁人,却开不了口,也写不了字。某种无形的力量封印了她的嘴和手。 果然有鬼神在作祟! 不过苗萍翠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十分兴奋。她知道,这件事对自己非常有利! 丫鬟婆子们相互看看,有人满脸恐惧,有人疑惑慌张。 听见什么了?为何要举手? 苗萍翠加重语气喝令:“听见的站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四个人站出来,她们分别是方众妙的三个大丫鬟碧桃,红柳,绿云,奶娘董氏。 苗萍翠冷厉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厉声道,“还有吗?” 丫鬟婆子们纷纷跪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只有疑惑,并无撞了鬼的恐慌。 苗萍翠观察许久,确定其余人真的没听见,这才带着三个大丫鬟和董氏走进耳房密谈。 她并未发现,当丫鬟婆子们跪地俯身时,有一个粗使丫鬟将额头磕在地上,藏起自己怒火中烧的双眸。 室内,碧桃、红柳、绿云、董氏战战兢兢地看着苗萍翠。 苗萍翠悠悠然坐下,尖而长的手指甲有规律地叩击桌面,发出轻微响动。 在这一声声的敲打中,四人渐渐汗流浃背。 苗萍翠盯着董氏,徐徐开口,“听说你儿子欠了不少赌债,赌坊那边扬言要剁掉你儿子的手?” 董氏连忙磕头,声音砰砰作响。 苗萍翠盯着碧桃,“你想嫁给大管家当正头娘子吗?” 碧桃呆了呆,脸颊顿时染得绯红。 苗萍翠笑望绿云,缓缓说道,“你有六个姐妹,一个幼弟,祖父祖母都已经年逾古稀,叔伯并你父亲,总共三房,全都住在两间破败的茅草屋。一大家子人,二十几张口,全靠你一个人的月钱过活。难道你不想他们生活得好一点吗?” 绿云眸光闪烁,意念动摇。 苗萍翠最后望向红柳,玩味道,“少夫人的金镯子怎么在你手上?我见她昨日还戴着。莫不是你知道她失忆,从她妆匣里偷拿的?” 红柳连忙把手背在身后,使劲儿拉扯衣袖。 苗萍翠嘲讽地笑了笑,一一扫视四人的脸,说道,“你们是最了解方众妙的人,我要你们博取她的信任,引导她亲近我,被我掌控,还要每日监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事情若是办成了,我留出一间旺铺给你们分红。”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满是犹豫,却又闪烁着贪婪的光。 苗萍翠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得宜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开口,“听说方众妙最赚钱的铺子,一年能有几千两收益。你们四个人分,每人少说也有几百两。” 四人脸颊涨红,呼吸陡然加重。 苗萍翠很满意她们的情绪变化,站起身幽幽说道,“限你们三日之内找出方众妙的库房钥匙、账本、地契、银票、房契,还有方家家奴的身契,尽数交予我。她的嫁妆我要全部掏空。届时,我会把你们的卖身契归还给你们。你们得了铺子,得了银钱,去外面自立门户不好吗?” 四人心头一热,连忙应诺。 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们还可以私底下侵吞一些财宝。一个旺铺就想打发她们,简直做梦! 苗萍翠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东西到了她手里,之后是杀人灭口还是斩草除根,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要不是儿子死了,两个孙儿需要嫡母照顾抚养,她真想直接弄死方众妙。 心声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也不知两个孙儿能不能听见。若是好好利用,能做成许多事。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的钱财合该给我孙儿花用,你的人脉合该给我孙儿铺路。你生是我余家的奴,死是我余家的鬼奴。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等两个孙儿长大,有了前程,我便一碗毒\/药送你上路。 猛虎负伤,不可示之于豺狼?哈哈哈,我的确是豺狼,只可惜你不是猛虎。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在惩罚你呢! 思及此,苗萍翠压下杀心,把四个银锭子赏给董氏四人,这才笑着走向紫竹轩。 第2章 半仙 苗萍翠推开房门,满脸慈爱地看向站在屋内的女子。 方众妙长了一张好脸,与她父亲像了八分,只是面部轮廓更为柔和,五官看似寡淡,实则神韵内藏,更似陈酿,看的久了竟渐痴迷,只觉清丽无双,超凡脱俗。 只可惜她长得再好,气质再佳,儿子就是不喜。出嫁前她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现在不也成日里以泪洗面? 思及此,苗萍翠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方众妙正在轻抚略有些褶皱的衣袖,不曾看见婆婆嘲讽的眼神。 半空中,清婉动听的心声飘飘荡荡,似远似近:【真是奇怪,我明明有常识,也能自理,却穿不好这套礼服。】 【我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宅院,这个皇朝,甚至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到底是谁?】 眼里涌出迷茫,抬眸的时候,方众妙却又收敛了所有脆弱。看见站在门口的苗萍翠,她并无异常的神色,心声却暴露了她的懵然无知。 【这是谁?】 疑惑只在一瞬,方众妙就已经盈盈下拜,柔声唤道,“母亲,您来了。” 心声虽是猜测,却极为笃定:【仆妇成群,锦衣华服,珠翠满头,这人的身份应当比我略高一筹,年龄四十一二,那她必是宁远侯夫人,我的婆母。】 不错,有眼力,头脑也聪慧,不愧为方辰子的女儿。只可惜你能力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天要亡你,你一介凡人如何抵挡?你的心声就是你最为致命的弱点。 往后你注定是我余家的垫脚石。 苗萍翠心中快意,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和蔼。 她慢慢跨入门槛,关切地问道,“妙妙,你额头的伤好些了吗?还疼吗?” 方众妙摸摸额头上裹缠的白布,回道,“不太疼了,多谢母亲关心。” 苗萍翠走上前,拉开方众妙的手,嗔怪道:“伤口还未愈合,不能乱摸,你忍着点。” 复又询问,“挑选嗣子的宴会你还能参加吗?若是身体支撑不住,我便给你告个假。想来你公公不会怪罪。” 方众妙清冷的眼瞳里泛起微澜。 心念电转,心声浮动:【嗣子会过继在我名下,当我的儿子。他需要我抚养,唤我母亲,花我的银钱,消耗我的精力,将来还会继承我的嫁妆。在某种程度上,他将影响我下半辈子的命运。】 心声停顿片刻,果决道,【如此重要的一个抉择,我本人怎么能不参与?】 想罢,方众妙摇摇头,面上浮现一抹感动之色,轻声道,“谢谢母亲关心,我伤口只是微疼,勉强坐一两个时辰还是无碍的。族人们全部出席,我身为孩子将来的嫡母,怎么能不在?” 真是个识大体的好儿媳。只可惜老天爷不给你装贤良的机会。你那点算计,老天爷全让我们听见了。 你想参与嗣子的抉择?你想左右自己下半辈子的命运?哼,简直是痴人说梦! 嗣子的人选,我和侯爷早已定好,今日的宴会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苗萍翠越想越得意,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收不住。她走上前搀扶方众妙,温声道,“那我们这便过去吧。族人们应当都来齐了。” 方众妙压住裙摆缓缓而行,声音柔婉,“好的母亲,不劳母亲搀扶,儿媳自己可以。” 苗萍翠顺势放开方众妙的手,假装担忧地说道,“你慢点走,若是头晕就说一声。” 话落,她眸色冷厉地扫视董氏等人,勒令道,“你们注意着点,照顾好你们少夫人。” 四人齐声应诺,走上前簇拥着方众妙。 方众妙被围得严严实实,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心声却泄露了几分不适。 【这些人对我都很了解,而我却忘了她们的一切。我不知道她们能否信任,但我必须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有她从旁协助,我才能更快地在侯府立住脚跟。】 苗萍翠听见这句心声,眸光不由闪了闪,然后便瞟了董氏一眼。 董氏连忙绕到方众妙身后,替她整理略有些乱的衣领,语带怀念地说道,“小姐,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穿衣服从不让我伺候,自己又穿不好,不是这里乱了,就是那里皱了。你瞧瞧你这领子。” 方众妙极淡地笑了笑,没作声。 董氏整理好衣领,又伸手扶正方众妙头上戴歪的一根银钗。 她打趣道,“小姐还是个孩子呢。自己都没长大,这就要当娘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至今还记得小姐被我抱在怀里哄睡的模样。” 几句话下来,董氏便已彰显出自己与小姐亲如母女的情分。 碧桃、红柳、绿云三人也不甘落后,一个搀扶住方众妙的胳膊,一个弯腰帮方众妙整理裙摆,一个打开伞替方众妙遮挡炎夏的烈日。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行在紫竹轩内。 路两旁的仆妇们纷纷站定,屈膝行礼。 苗萍翠很满意董氏四人的表现,竖起耳朵听那心声。 方众妙不是要找值得信任的人吗?跟了她十多年的大丫鬟和养育她的奶娘,还不够她信任? 果然,方众妙幽深难测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碧桃、红柳、绿云和董氏的脸。 她的心声飘飘忽忽响在半空,【三个小姑娘是我的大丫鬟,这个老嬷嬷是我的奶娘。我需要的情报可以从她们嘴里套。她们话多。】 刚醒来那会儿,迷茫中的方众妙就已经从四人嘴里套走许多有用的信息。 苗萍翠满意一笑。她就知道方众妙会选择拉拢这四个人。 又走了几步,心声忽然传来,语气略带惊疑,【等等,我似乎不需要套别人的话,我的眼睛就能获取我所需要的一切情报。】 苗萍翠脚步微顿,忍不住回头看去。 方众妙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的眼睛能获取一切情报? 只见方众妙慢慢行走,清澈却又幽深的双瞳似在赏景,实则有意无意地扫过所有人的脸。 她的心声一句句地响在半空,【这个穿碧绿罗裙的丫鬟命宫粉光大盛,正桃花位于贪狼,红中带煞,一生贪图情爱,却又每每被情爱所伤。男人三两句话就能哄得她团团转。为了男人背叛主子,她是做得出的。她不可信。】 碧桃心中惊跳,火烧般放开少夫人的胳膊。 【这个穿淡蓝色罗裙的丫鬟福德宫乱纹横生,黑气萦绕,是个贪婪无度,自私自私的人。她虽为奴仆,却无忠心,她不可信。】 替少夫人拎裙摆的红柳脚步凌乱了一瞬,表情隐现惊惶。 【这个穿淡绿色罗裙的丫鬟福德宫遇破军,乃破家败业之相。父母宫晦暗,父母身体不康健,多灾多病。兄弟宫细纹交错,色泽灰败,故而兄弟姐妹虽多,却都是她的拖累。她家庭不睦,积贫积弱,心思浮浅,能力极差。她不可信。】 绿云打伞的手止不住地抖了抖,连忙咬住下唇强忍惊惧。 方众妙不经意的目光最后扫向奶娘董氏。 心声幽幽响起,【这个穿黛青色罗裙的老妇,命宫里盘踞七杀,财帛宫里孤悬破军,官禄宫里闯入贪狼,子女宫里坐守擎羊。她近期必会破财,子女有血光之灾,之后牵连全家身陷囹圄。她早早晚晚也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她自身尚且难保,我又怎能倚重于她?她不可信,更不可用。】 董氏忽然踉跄了一下,连忙抓住旁边一个丫鬟稳住身形。 少夫人在说什么啊?她只是看了一眼,怎么就能一语道破所有人的隐秘和未来? 难道她没失忆?她还记得大家的身世?不可能!心声源自于内心最为直接的念头,不会骗人! 董氏脸色煞白地看向苗萍翠。 苗萍翠心乱如麻,勉强稳住面色继续偷听心声。 方众妙慢慢走着,时而看看周围的景色,仿佛很享受此刻的宁静。 但她的心声却十分冷冽,【这四人的财帛宫都有一条带煞的暗纹若隐若现,应当是刚刚发了一笔横财。四个人同时发财,是巧合吗?】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心声冰冷:【不,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有人把他们收买了。】 方众妙清浅的眸光扫过苗萍翠的脸,心声不疾不徐,【收买她们的人是谁?是你吗婆婆?】 苗萍翠心里一紧,冷汗从鼻尖冒了出来。 原来所谓的看一眼就能知晓一切是这个意思!方众妙会算命! 方众妙垂下眸子,假装欣赏路边的一丛紫色绣球花。 她的心声满带疑惑,飘荡在半空,【我到底是谁?】 方众妙抬起头看着碧蓝的天幕,眼里涌现出迷茫。 心声脆弱尽去,带上傲然,【我的眼是天眼,我的术是望气。望气之术乃道家顶级相术,上可窥天命,下可勘生死,福祸吉凶一眼分明。我……恐非凡人!】 苗萍翠招手唤道,“妙妙,我听见前头鼎沸的人声了,你快些走。” 看着方众妙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苗萍翠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你的确不是凡人!你是方辰子那个妖道的女儿!人人都说方辰子是个神棍,欺骗了先帝,玩弄了世人。可我今天才知道,他不是骗子。他把一身本领都传给了你! 窥天命!勘生死!卜吉凶!若不是这心声,我竟不知道我的好儿媳是个半仙! 你这么有本事,我该杀了你吗,方众妙? 第3章 富可敌国 苗萍翠对方众妙起了杀心。 她原以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控这个儿媳,在心声的帮助下,她甚至能抓住儿媳的所有隐秘和把柄。 方众妙的人脉,钱财,乃至于性命,都会被她掠夺得一干二净。 这样做无异于敲骨吸髓,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一切都是为了翰儿和翰儿的后代,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到两个孙儿认回宁远侯府,上了族谱,方众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给她一碗毒\/药,送她归西,之后再撬开她院子的每一块砖。 苗萍翠就不相信,到了那个时候,还不能把方众妙的金银财宝全都找出来。 心里翻涌着狠毒至极的念头,苗萍翠却朝缓缓走来的儿媳伸出手,等待着去牵住对方。 她的笑容很和蔼,眼里带着宠溺和关怀,像个真正的慈母。 方众妙也伸出手,轻轻握住苗萍翠的手,与之相携而行。 周围那些不明真相的仆妇们见此情景,哪个不在心里感叹这是亲如母女的一对婆媳。 半空中,心声略带兴味地响起:【我这婆婆的面相真是绝品。】 苗萍翠立刻竖起耳朵偷听,心中不无得意地暗忖:我的面相是绝品?那当然!我夫君是侯爷,儿子也是侯爷,我乃天生的富贵命! 方众妙牵着苗萍翠的手慢慢往前走。 心声幽幽冷冷:【她的命宫、兄弟宫、夫妻宫、父母宫,皆是一片暗沉。她生来不得父母疼爱,不得兄弟姐妹喜欢,不得丈夫敬慕,不得晚辈孝顺。她表面风光,内里却是一地鸡毛。】 苗萍翠差点甩开方众妙的手,怒火在她心里猛烈升腾。 这是什么鬼话!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方众妙真是该死!她怎能对婆婆如此不敬? 然而,正因为算得太准,苗萍翠才会如此惊怒。她只恨周围全是外人,否则她抽出腰带,当场就要勒死这个儿媳! 心声忽然转变话锋,玩味地说道:【可她的子女宫却十分饱满,竟是生了一个骄子。她能有如今的稳固地位,全是拜这个骄子所赐。但她子女宫里还有血光与灰雾萦绕,几近化为黑煞,这是母虎命。为了儿子,我这婆婆能吃人呢。】 【等等,既然儿子已经死了,我这婆婆的子女宫也该是暗沉无光的才对。】 幽冷的心声终于泛起波澜,沉吟道:【原来我那夫君竟是没死。只可惜我的额头裹着白布,看不见夫妻宫,若是能看见,我早就该知道忠勇侯只是失踪,不是亡故。】 苗萍翠猛地捏住方众妙的手。 方众妙轻呼一声,疑惑地问,“母亲,您怎么了?” 苗萍翠眼眶泛红,泪光盈睫,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忽然想起翰儿,心中绞痛。” 快说啊!快说翰儿没死!你得了方辰子的真传,能窥天命,你可以算出翰儿在何方的是不是?你快说啊! 方众妙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息着拍了拍苗萍翠的手。她的眼眶也红了,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但她的心声却十分漠然,【若是能拿到忠勇侯的生辰八字,我倒是能算出他在何方,但他回来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本就失忆,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都被收买,身边全是贪婪的豺狼。我有身份,有地位,也有本事,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忠勇侯不同。】 方众妙轻睨苗萍翠一眼,心声毫无温度,【一山不容二虎,我的道场里只能有我一尊真神。】 苗萍翠一口老血哽在喉头,面颊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好你个方众妙!你丈夫流落在外,你竟一点儿也不着急!你还盼着他别回来! 宁远侯府是翰儿的,你算哪路猴子,你也想称大王? 怒气和恨意在心里翻涌,但那强烈的杀心却被苗萍翠死死按了下去。 接连几次推演,方众妙都能精准命中。方众妙不是什么神棍,她是真有本事!她能算出翰儿在哪里! 不能杀她!她得活着! 苗萍翠内心狂怒,表面还要假装哀伤。几根血丝悄然爬上她浑浊的眼瞳。 然而,即便暂时打消了害死方众妙的念头,她也绝对不会讨好这个女人!她得想个办法套方众妙的话,看看她的心声会不会泄露翰儿的去处。 婆媳俩各怀心思,慢慢走着。 快要跨出紫竹轩的垂花门时,方众妙瞥见路边屈膝行礼的一个丫鬟,眸光不由闪了闪。 那丫鬟抬起头,看向她,眼神也很微妙。 心声带着轻笑飘荡在半空:【找到了,值得信任的人。】 苗萍翠停住脚步,顺着方众妙的目光去找。 值得信任的人?是哪个? 丫鬟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越过她往前走,没有停留,甚至也没有投去多余的眼神。那丫鬟仿佛路边的一只蚂蚁,卑微渺小,不配入她的眼。 然而心声却与她外表的漠然完全不同,是带着温暖笑意的。 【这个穿深蓝色粗布衣裙的小丫鬟奴仆宫里有一道浓浓的青气弥漫,气机直直地指向我,与我天人有感。所以她是我的忠仆,可以为我生,为我死。】 看着小姐的裙摆从自己眼底飘过,小丫鬟再没有之前的心酸黯然。 她连忙低下头,藏起自己泛着泪光的眼眸。 小姐,你知道我的忠心。但你不知道老天爷在作弄你!祂把你的心声剥离出来,展露给余家这些豺狼虎豹! 余家这群畜生都想把你生吞活剥,而你的心声又暴露了我的存在。如此也好,我不装了,我就是拼着这条命也要把你带离余家! 小姐,你等着我! 丫鬟想着想着,太阳穴便鼓胀了起来。 方众妙只是一个轻瞥,心声就已带上愉悦。 【太阳穴鼓跳不止,双臂青筋暴凸,血气丰沛满溢,身材虽然瘦削,却是铜筋铁骨。我的小忠仆还是个武道巅峰的高手。真是厉害。】 苗萍翠已经注意到站在路边行礼的蓝衣丫鬟,杀心又起,听见方众妙的话,竟一瞬间泄了气。 一个武道巅峰的高手,除非翰儿在这里,否则谁能奈何她?若是把人逼急了,恐怕当场就会大开杀戒。后宅全是老弱妇孺,谁挡得住? 苗萍翠又气又恨,却无能为力。 丫鬟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的背影。她家小姐既然知道宁远侯府是豺狼虎豹聚集之地,为何不走? 道场?唯一的真神?莫非小姐要霸占宁远侯府? 思忖间,心声从前方传来,【我得找个机会与小丫鬟密谈。我失忆的事谁都不能告诉,却可以让她知晓。】 丫鬟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小姐,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亲近我了。原来你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信任我的! 想哭的冲动很快消散,又变作担忧焦急。 丫鬟脸色苍白地想道:可是小姐,你的心声很多人都能听见,你以为的密谈根本不是密谈,是昭告天下啊! 我可怜的小姐,老天爷为何要这般作弄你! 不等丫鬟想得更多,走在前头的方众妙忽然停步,抬起胳膊懊恼地说道,“母亲,我看这朵月季实在漂亮,就想碰一碰,没想到衣袖叫花枝勾出了丝。我得回去换一套礼服。” 苗萍翠看看她的衣袖,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又不能发作,只好温言软语地说道:“你快去吧,不要让前头的宾客久等。” 方众妙屈了屈膝,很是羞愧地说道:“我这便回去换衣,劳烦母亲代我向公爹告个罪,是我毛手毛脚,性子浮躁了。” 苗萍翠只能与她虚与委蛇,“无事,你快去吧。” 方众妙转身便走。 董氏、碧桃、红柳、绿云都想跟上去,却被她拒绝。 “让这个小丫头伺候我穿衣就行了,你们跟着母亲去前院。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代表着我的脸面。我既然已去得迟了,你们早早过去帮我招待宾客,也能全我几分体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董氏几人还能如何? 四人屈膝应诺,不甘不愿地跟着苗萍翠去了前头主院。 方众妙只是轻轻一瞥,蓝衣丫鬟就已经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二人快步回到厢房,把门和窗都关紧。 方众妙褪去外袍,不做半分铺垫地说道:“昨日那一撞伤了我的脑子,我失忆了。” 丫鬟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走上前接过外袍,低声询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方众妙:“时间有限,我只问你几个重要的问题,你回答即可。” 丫鬟立刻应诺,“小姐你问。” “我是谁?” “你是方辰子的独女方众妙,三年前嫁给余飞翰。” “听说我没跟余飞翰圆房,为什么?” “你们刚刚大婚,先帝就驾崩了。为守国孝,你们没有同房。” “我爹方辰子又是什么身份?” “老爷,老爷是大周国师,三年前已经为先帝殉葬。”丫鬟语带迟疑,目光闪烁。 方众妙是何等人物,怎会察觉不出异常。她勒令道,“你有事瞒我。我爹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只管说。” 丫鬟咬咬牙,快速说道,“奴婢没有瞒你,老爷的确是大周国师。不过,不过……” 方众妙更加好奇,追问道,“不过什么?我完完全全的信任你,你也要信任我。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可说的。” 丫鬟感动得红了眼眶。她知道小姐没在骗自己,小姐的心是赤城的。 于是她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但外人都说老爷是神棍,骗得先帝不知东西南北。还说老爷是先帝的娈宠,与先帝的关系不清不楚。” 方众妙怔愣许久才缓缓说道:“无稽之谈!我爹绝不可能是神棍!我爹的神通,凡俗之人怎能看懂!” 这话丫鬟以前不信,现在却深信不疑。 小姐都这么厉害,老爷又是何等神仙人物?虽然老爷算命总是不准,求雨祈福也从来没应验过,全靠一张脸博得先帝的宠爱和信重,但老爷肯定是装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姐不也装得像个骄横跋扈的普通千金吗?要不是突然出现的心声,小姐一辈子都不会暴露。 想罢,丫鬟愧疚地点点头,附和道,“小姐说的是,我等凡人看不懂老爷的手段。” 方众妙快速换上一套月白色的襦裙,继续询问,“我与宁远侯府的人关系如何?” 丫鬟略带不平地说道,“老爷愿意给先帝殉葬,先帝深受感动,掏空私库给你当嫁妆。新帝带着满朝勋贵南渡长江之后,你买下了半个临安城,又出银子盖了这座恢宏的侯府。你富可敌国,宁远侯府里的人全都靠你养活。” 皇帝的私库有多少财宝?谁都想象得出?禁宫里高坐龙椅的那位恐怕都不及自己有钱。 方众妙愣了一愣,随后才缓缓而笑,“原来我是这宁远侯府的财神爷。我死了,宁远侯府,乃至于新帝,都能发一笔泼天的横财。” 丫鬟连忙跪下,头颅深埋。 这种话她不敢接,小姐自己清楚就好。小姐的聪明才智恐怕远在老爷之上,否则怎能这么快洞悉全局? 然而当初,小姐为何一定要逼迫余飞翰娶她?难道她不知道宁远侯府是龙潭虎穴?莫非小姐此举有深意? 方众妙摘掉满头珠翠,只在鬓边戴了一朵白花,语气幽冷地说道,“我既然来了临安,此处便是我的道场。想害死我,夺走我的财产,那便与我斗一斗法。” 丫鬟更深地低下头,不无惊骇地暗忖:莫非小姐连这临安城乃至于大周国都要霸占? 第4章 举世皆敌 前头的宾客已经来齐了,时间不等人。 方众妙快速穿好襦裙,披上薄纱,压低声音问道:“我爹有没有后手?” 小丫鬟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张开,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方众妙弯腰换鞋,解释道,“先帝的私产多到常人难以想象,在这个国度,连皇帝都不比我富有。你觉得我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手里抱着如此巨大的一块金砖走过闹市,能安然活到最后吗?” 她直起腰,盯着小丫鬟的眼睛,加重语气强调,“更何况现在还是乱世。叛军、盗匪、蛮夷、流民,四处横行。我这个有钱无势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肥肉。” 小丫鬟狠狠打了个冷战,这才明白小姐的意思。然而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老爷临死前有什么交代和安排。 她只能茫然摇头。 方众妙却不信,笃定道,“我爹是何等人物?他不会不知道先帝把私库留给我当嫁妆是怎样大的一个隐患。他绝对会留下后手。” 小丫鬟茫然的双眼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是啊,老爷把小姐教得这般厉害,他自己只会更厉害。他肯定有后手。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小丫鬟不停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有的有的,老爷曾经说过,若是你往后遇到难事,可以去找九千岁,九千岁会护着你。” 方众妙蹙眉问道,“九千岁是谁?” 小丫鬟跪在地上帮小姐整理裤腿,语速很快地介绍:“九千岁名唤齐修,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执掌飞羽卫和禁龙卫,在六部皆有心腹,把持着皇城,控制着军政大权,连新帝的奏折都由他代为批复。” “因他权势滔天,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故而朝臣们都唤他九千岁。” “当年他全家获罪,满门抄斩,是老爷求到先帝面前才救下他和他哥哥一条命。之后也是老爷将他举荐入宫,他才有今天的权势和地位。我们老爷是他的大恩人!他就是老爷给小姐留的后手!” 方众妙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衣襟,否定道,“这不是后手,只是人情。你要知道,人情是最不可靠的。人走茶凉,我爹不在了,谁还认得我?上赶着追讨人情债,只会令人心生厌恶。说不定连这个九千岁也觊觎着我手里的东西。” 思及此,方众妙微微蹙眉,叹息道,“我怎么有种举世皆敌的感觉。” 小丫鬟也心凉了。 若是连九千岁都对小姐的嫁妆心怀觊觎,那她家小姐只有死路一条! “小,小姐,那我们怎么办?”小丫鬟有一瞬间的慌神,随后又狠辣地说道,“要不我带你杀出临安城,远走高飞吧!” 方众妙忽而一笑,爱怜地摸摸小丫鬟的脑袋,柔声低语,“傻丫头,我方众妙既然在此立了道场,便要受这方土地的香火。狼狈逃窜,辱我颜面!” 小丫鬟福至心灵,欣喜地说道,“小姐,我知道老爷留下的后手是什么了!” 方众妙偏头看她,微微挑眉,“哦?是什么?” 小丫鬟捧住小姐白皙娇嫩的手,满眼崇拜地说道,“老爷留下的后手就是你啊!他教给你的一身本领足以让你应对一切困境。小姐你必然能够趋吉避凶,遇难呈祥!” 方众妙是何等自傲的一个人?她只是略微一想便轻快地笑起来。 心声怀着绝强的信心,悠悠地说道:【是啊,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后手,举世皆敌又有何惧?】 听见这般霸气的话,小丫鬟彻彻底底放下心来。 方众妙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妆容,确定没有不妥之处,这才走向门口。 她低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 说了那么多隐秘,却连我的身份都没问,小姐对我果然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小丫鬟又红了眼眶,急急跟上去,为主子拎起裙摆,小声说道:“奴婢名叫黛石,曾经——” 方众妙打断她的话,“往后与我交谈,不用自称奴婢。” 小丫鬟呆了呆,眼里泛出泪光,连忙低头掩饰,嗓音沙哑地说道:“好的小姐,我叫黛石,曾经也是你的大丫鬟,后来被你贬为粗使丫鬟。” 方众妙大感不解,皱眉问道,“我为何贬斥你?” 小丫鬟开始犹豫。 方众妙柔声安抚,“你但说无妨。我相信你,也爱重你,对你绝无坏心。” 小丫鬟连忙抬起手擦拭眼角,声音闷闷地说道,“三年前蛮夷打到京城,新帝带着一帮贵族南渡长江,狼狈逃窜。途中我们在一座村落留宿,半夜时分有盗贼闯入你的房间,意图不轨,我替你解决了他,场面十分血腥。你吓到了,之后便不再亲近我。” 方众妙只觉不可思议。 她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但她的心声却坚定否认:【不,这么蠢的事绝不是我干的!既忠心护主,又有勇有谋,还率真可爱,这不是小丫鬟,是大宝贝。我往死里疼还来不及,怎会疏远?】 小丫鬟听得眼泪汪汪,紧跟着又羞红了脸颊。 小姐说要往死里疼她,嘻嘻嘻! 小丫鬟仔细一想,立刻就为自家小姐找到了理由。 她急忙说道,“小姐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经过那一晚,余飞翰开始怀疑我死士的身份。我被贬为粗使丫鬟之后,余飞翰果然不再试探我,否则,他必会想方设法把我赶走,甚至暗地里解决我!小姐你不是在疏远我,你是在保护我呀!” 这么一说,事情就合理了。 方众妙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柔声道,“以后这宁远侯府姓方,不姓余,你大大方方跟着我,不用隐藏。” “是,小姐!”黛石高声应诺,神采飞扬。 主仆二人跨入洒满金色阳光的庭院,四周是怒放的鲜花与翩飞的蝴蝶。 走了几步,黛石开心的笑脸不由一僵,低声问道,“小姐,你得了老爷真传,你能算出余飞翰流落何方,是生是死吗?” 她听见了小姐的心声,她知道小姐能算出来。但她无法告诉小姐这等诡异之事,只能试探。 方众妙也不隐瞒,颔首道,“可以。” 黛石犹犹豫豫地问,“那你要不要把他找回来?” 方众妙缓步前行,徐徐低语,“我问你三个问题,你且回答我。第一,余飞翰尊重我吗?” 黛石立刻摇头,“他从未尊重过你。他总说自己是被迫娶你,与你相敬如宾已是最大的容忍!” 方众妙继续问,“第二,他照顾我吗?” 黛石狠狠皱眉,语气愤恨,“三年来,他从未踏入过你的闺房,整日待在军营,何谈照顾。” 方众妙最后问道,“我为他家付出这么多,他可知道感恩?” 黛石冷笑起来,“他怎会知道感恩?他把小姐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每隔几日便要从小姐这里取走大批银子为他仕途铺路,还要嫌弃老爷名声不好听,拖累了他。” “老爷留给小姐的人脉,他用起来一点也不手软,四处送的贵重礼物都是从小姐的私库里随便拿的,回头还要斥责小姐不懂掌管中馈,不懂孝顺公婆。” 黛石越说越气愤,忍不住啐了一口。 “呸!狗男人!” 方众妙却半分也不恼火,只是轻轻一笑,淡淡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黛石不放心地问,“若是他自己跑回来了怎么办?要不你算一算他在何方,我走一趟,把他杀了?” 方众妙微一蹙眉,说道:“他不曾杀我,我就不会动他,为他沾染恶因恶果,坏我修行,不值当。” 停顿片刻,她幽幽说道,“等到那个时候,这宁远侯府,乃至于临安城,早就换了新天。他回来还能如何,莫非还想翻天?” 听见如此狂傲的话,黛石焦虑的心终在此刻彻底恢复安宁。 前院,苗萍翠对着宁远侯余成望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说道,“我那儿媳妇中邪了,待会儿你们若是察觉不对,控制好表情,不要叫她怀疑。” 余成望不悦地说道,“今天是大喜之日,不要说这种神神鬼鬼的话。儿媳妇好好地待在后院,怎会中邪。” 那诡异的心声有些人能听见,有些人不能听见。苗萍翠找不到规律,但提醒一句是必要的。 方众妙既已中邪,成了妖魔,想来族人也会同意私底下让她“病逝”。 苗萍翠也不多说,喃喃道,“等她来了,你们就知晓了。” 话音刚落,方众妙就带着一个蓝衣丫鬟款步走入前院。今日来的族人太多,客厅里装不下,苗萍翠便让仆役把食案条凳都摆在外面。 孩童们绕着花丛嬉笑玩闹,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看见少夫人来了,族人们纷纷行礼打招呼。方众妙沿途微笑颔首,看着没什么异常。 余成望瞪了苗萍翠一眼,正觉不满,忽听四面八方传来一道缥缈柔缓的声音。 【内定的嗣子在哪儿?我找找看。】 正在喝茶的几位族老手指皆是一颤,眼里露出骇然。但他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又经历了战乱和逃难,所以很快就镇定下来,抬眼朝方众妙看去。 过了片刻,那缥缈声音里含带的信息才被他们消化。 他们猛然转头看向余成望,眼里怒火熊熊。 内定的嗣子?不是说好了经过考校,择优选取,人人都有机会吗? 好你个余成望!你耍我们! 第5章 惊雷 面对几位族老责难的目光,余成望也没有功夫计较诡异心声的事。 他压低声音,笑着对几位族老解释:“若是能把嗣子培养成飞翰那样的人才,将来全族都能获益。这点远见我还是有的,我只会挑最优秀的孩子,族老们等着看结果就是。” 四位族老微微颔首,敛去眼中的不满。 内定又如何?大家都有私心,对嗣子的人选都有安排,且看谁能争过谁。 苗萍翠环视周围,发现除了四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和自己的丈夫之外,还有二房一家和院内一名孩童露出惊骇之色。 想必他们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苗萍翠心里十分惊喜,只因院内那个孩童正是她的亲孙女余双霜。 把孙子孙女养在府里,与方众妙抬头不见低头见,苗萍翠总觉得不放心。若是孙女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安全就有了保障。 况且苗萍翠还知道,自己这个小孙女虽然才八岁,却十分早慧,也有几分神异在身上,小的时候便常常说一些预言,而那些预言最后都应验了。 儿子正是靠着这个小孙女的提点和警示才一步一步攀爬上去,最终获封忠勇侯。 方众妙的确很厉害,但我这个仙童转世的小孙女也不差。 思及此,苗萍翠端起茶盏浅饮一口,微眯的眼里满是得意。 院内阳光下,一名玉雪可爱的女童已快速管理好表情。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假装好奇地看着款步走来的方众妙,心里暗暗思忖。 刚才那个声音是炮灰女配的心声?书里没写啊!莫非是我穿进来引发的蝴蝶效应?不过这是好事!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我就可以更快地掌控这个嫡母。 过个两年,等男主回来,我就能当上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在我反复的敦促下,这些年我娘很是努力,终于给男主生了一个儿子。如果没有意外,这一回,宁远侯府的嗣子绝对不会是余沧澜。我弟弟是男主的亲生骨肉,无论怎么算,这宁远侯府也该由我弟弟余问清继承。 我通晓剧情,预知未来,在我的辅佐下,弟弟怎会斗不过男主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和卑贱庶子? 将来继承男主皇位的人必然是我弟弟,而我就是长公主! 改天换命,炮灰逆袭,还得看我! 想到这里,玉雪可爱的女童躲到一名秀丽女子身后,捂着嘴偷偷笑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拉住她的衣摆,脆生生地喊姐姐。 方众妙来到主位,屈膝向长辈们行礼。 众人颇为忌惮她,又怕沾染她身上的邪气和晦气,并不为难,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便让她落座。 黛石送上一杯热茶,小声询问,“小姐,这侯府挑选嗣子有什么讲头吗?” 方才小姐明明说嗣子是内定的。 方众妙低不可闻地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然而她的心声早已娓娓道来:【讲头自然是有的。最优的选择是无父无母,秉性纯良,天资聪颖的孤儿。这样的孩子没有倚仗,只能一心向着侯府,能养熟。】 【次一等的选择是家中父母双全,但家风严谨,家庭和睦,家境优渥,性情纯善,头脑聪慧的孩童。这样的孩子心态平和阳光,虽然不可能一心向着侯府,却也不会把侯府搅得不安宁。】 【最不能选的便是那种单亲家庭,生活困苦的独子。这样的孩子资质怎样暂且不提,只说父母。他们的父母本就失去了妻子或丈夫,整日为了银钱发愁,下半辈子的指望全在唯一的儿子身上。此时将儿子送来侯府选嗣子,存的是什么心?】 方众妙喝下一口茶水,嘲讽之意藏在眼底。 心声呢喃道:【他们存的自然是鸠占鹊巢的心。他们舍弃唯一的儿子,必然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他们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 【为此,他们必然会极力笼络孩子,日日提醒孩子不要忘了谁才是他的亲生父亲或母亲。他们需要的是孩子一心向着他们。他们甚至会教导孩子如何对宁远侯府阳奉阴违、虚情假意。】 【这样的孩子很难养熟,万万不能选。】 【我那公公恐怕早已将所有参选的孩子都查了个底儿掉。谁能选,谁不能选,他怕是心里门清。】 宁远侯端起杯子喝茶,笑容十分勉强。他给孙子安排的身份正是单亲家庭,生活困苦的独子。 儿媳妇这么一分析,倒显得他太过愚蠢。而且他看得出来,他孙子的亲生母亲姜氏的确存了鸠占鹊巢的心思。 姜氏觊觎的正是方众妙现在这个位置。 族老们听见这段心声,一个个竟然都露出满意的神色。 平日里总听苗氏念叨儿媳妇不知礼数,不识大体,不懂中馈,过得稀里糊涂。然而听这心声,方众妙却是个头脑格外清醒的人。 族长余德洪瞥了方众妙一眼,扬声发话:“时辰快到了,把孩子们叫上前来认一认吧。” 嬉笑玩闹的孩子们立刻被仆妇们拉住手,整齐地站成五排。这些孩子的年龄都在三到七岁之间,已经开蒙,能看出资质优劣。 秀丽妇人把余双霜搂入怀里,避让到一旁的大树下。二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中间的那个五岁男童。 余成望和苗萍翠虽然极力按捺,却也时不时的把目光投向男孩。 那就是他们的亲孙子余问清,余飞翰的外室姜雨柔所出。儿子迷恋姜雨柔,但姜雨柔是罪臣之女,当过官妓,出身实在不堪。 儿子不能娶姜雨柔,索性便把她养在外面。正是因为这个举动,宁远侯府嫡支这一脉才没断根。 宁远侯心中满意,迫不及待地说道,“让他们一个一个上前介绍自己。” 仆妇们应诺,一个个拉着孩子上前,嘱咐孩子们自己介绍自己。这是第一道考题,检验的是表述能力。 余双霜忽然握紧母亲姜雨柔的手,心脏砰砰直跳。 姜雨柔弯腰问道,“霜霜,你怎么了?” 余双霜连忙摇头敷衍过去。 只有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多么重要。正因为后面的那场意外,方众妙才会心性扭曲,黑化成书中折腾了一百多章的恶毒女配。 余双霜十分期待,不由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主位上看!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幽幽响起:【我这位置朝向大门,靠边而坐,是白虎方,对面一座假山是朱雀方,形似尖喙的石头对准我的眼睛,仿佛要啄食我的眼球,这个位置大凶。】 听见心声的众人眸光皆是一闪。 他们满怀讥讽地暗忖: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原以为方众妙不会装神弄鬼那一套,是个安分的,没想到她还是学会了她父亲坑蒙拐骗的本事。 看风水,方辰子他会吗?他若是会,他选的龙脉怎会变成绝脉?先帝葬入他所谓的“龙脉”之后,大周国门立刻就被蛮夷的铁骑踏破。 方辰子真是贻害万年! 这方众妙比方辰子更为可悲。至少方辰子知道自己在骗人,不敢面对世人责难,无奈之下殉葬了先帝。方众妙却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她是真的以为她看风水很准。 所有人都露出轻蔑不屑的表情。几位族老对方众妙刚升起的一点好感也烟消云散。 唯独余双霜僵在原地,满心都是骇然。 方众妙怎么会算得这样准?她爹方辰子不是神棍吗?她自己不是炮灰吗?剧情会不会改变? 方众妙侧过头,对坐在身旁的女子说道,“弟妹,你能否挪过去一个位置?” 一路走来,黛石已经小声并快速地介绍了府内的重要人物,还八卦了家里的种种丑闻。 故而方众妙认得出谁是谁。 她身旁的女子便是侯府庶子余飞虎的正妻,名叫王安贞。她身后坐着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那是她的嫡子嫡女,二人是双胞胎,今年刚满六岁。 公公婆婆宁愿收养别人的孩子继承家中爵位,也不愿让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当世子,王安贞是愤恨不平的。 连带之下,她对方众妙也嫉恨非常。 她冷着脸说道,“大家都并排落座,整齐有序,你平白空出一个座位,既失礼又难看。我劝你老实坐着,别惹公公婆婆不高兴。” 方众妙见她不愿,只好起身走到相反的位置,让黛石给自己加一张桌子和椅子。 大家全都在看她,她自顾挪动桌椅,发出吱嘎声响,全然不觉得尴尬。 余成望脸色铁青,心中冒火,顾及到族人都在,只能压下蒸腾的怒气。 四位族老微微摇头,心中叹息:真是冤孽。飞翰大好男儿,竟然娶了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妻子。都说好男无好妻,这话真有几分道理。 苗萍翠与方众妙接触最多,知道她的本事,浑浊眼珠盯着那个位置,眸光微微闪动。 她忽然开口,“飞虎,主位空了一个多难看,你坐过去吧。你们夫妻二人坐在一起正合适。” 余飞虎心性诡诈,虽然不信方众妙的话,却还是笑着推拒:“母亲,我坐在父亲身后便好。阳光炽烈,待会儿父亲和几位族老若是熬不住酷暑,我还能帮着打打扇子,端端茶水。” 这话说得漂亮,惹得四位族老和余成望都欣慰地笑起来。 苗萍翠见此情景,只能作罢。 院内,第一个孩童已经被仆妇带上前做自我介绍,话刚说了两句,其余孩童便哎哟、哎呦地叫唤起来。 族长余德洪威严开口,“谁在闹?” 一个仆妇拎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走上前,男孩手中握着一把弹弓。周围的孩子们摸头的摸头,捂脸的捂脸,还有人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打破了额角。 小男孩不觉害怕,反倒理直气壮地高喊,“是我!” 族长余德洪压着怒火问道,“你为何用弹弓打人?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吗?” 小男孩斜着眼睛说道,“我觉得好玩,我就要打他们。他们嗷嗷叫的样子像一群蠢猪。” 话落,他竟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余德洪气得胡须乱飘,头顶冒烟。男孩的母亲连忙跑上前,把男孩拉到场外。她知道儿子是绝无可能当上嗣子了。 方众妙定睛看了看,心声悠悠:【这孩子命宫里满是黑煞之气,浓得好似乌云罩顶,很快便要闯出大祸!今天这场宴会若是想顺顺利利办下去,最好还是把这孩子撵走。】 余德洪虽然气那男孩顽劣,却更厌恶方众妙的妖言惑众。 他根本没想过把孩子撵走,只是责备几句,然后板着脸问道,“下一个是谁?” 方众妙朝黛石使了一个眼色,又看了看拿弹弓的小男孩。黛石悄然走过去,劝说母子两人先行离开。 哪料母子俩非常蛮横,白了黛石一眼,往更靠前的位置挤去。 黛石还想再劝,却见小姐朝自己招手。 心声冷漠地飘荡在半空:【小石头,回来吧。既然余家人不拿我的话当一回事,他们的福祸我也不管。】 黛石唇角一弯,快快乐乐地跑了回去。 小姐叫她小石头,嘻嘻嘻…… 场中,男孩们一个一个走上前介绍自己。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轮到站在中间的五岁男孩。 他口齿清楚,长相可爱,奶声奶气地介绍自身情况。 他说他爹爹前一阵子病死了,他娘独自抚养他和姐姐,活得非常不容易。他说自己要努力读书,将来长大了好报效家族。是家族耗费许多钱财把他们这些老弱妇孺接到长江对岸的临安城。若没有族人帮扶,他们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下去。 末了他扑通一声跪下,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给主位上的长辈们磕了三个响头。 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表述能力和逻辑思维,还有这样的是非善恶观念,已是十分难得。 余成望笑着拊掌,几位族老连连点头。 苗萍翠红了眼眶,差点落泪。 这就是她的小孙子,多聪明,多伶俐!姜雨柔出身再不堪,只因她生了这个麒麟儿,她便是顶顶好的女子。 姜雨柔牵着女儿的手走上前一步,满脸都是骄傲。然后她隐晦地瞥了方众妙一眼,笑容里藏着一丝嘲弄。 这个女人当了侯爷的正妻又如何?侯爷连碰她一下都嫌脏!她名下的产业,以及先帝赠与的金银财宝,将来都由霜霜和清儿继承! 花自己的嫁妆给别人养孩子,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可悲的人? 想到这里,姜雨柔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余双霜轻轻捏她手指,暗示她克制一点。过了这一遭,他们母子三人就是侯府真正的主人,且忍一忍,不要得意忘形。 余成望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个孩子不错,记名!后面重点考校!” 管家在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余问清”三个字。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一丝玩味响在半空:【这孩子的父母宫有一道血色气机与余飞虎相连,他是余飞虎的儿子。看宁远侯欢喜的模样,这孩子就是他内定的嗣子吧?】 【既是如此,宁远侯为何舍近求远?直接把王安贞生的嫡子立为嗣子也就是了。一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到底哪里强过侯府正经的二房嫡子?】 【有意思,待我好好看看这孩子的母亲是何方神圣。】 方众妙晦暗莫测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场外的一众族人。 余双霜满脸的不可置信,紧接着又怒气横生。弟弟明明是男主余飞翰的儿子,这个恶毒炮灰在胡说什么! 刚端起杯子的苗萍翠手腕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热茶落在她指尖上。 方众妙刚刚说什么?她说自己的亲孙子是余飞虎的孽种? 不可能! 第6章 两张婚书 方众妙幽深难测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场外看热闹的那些妇孺。 听见她心声的所有人也都跟随她的目光看过去。 四位族老怒火中烧,暗暗忖道:好你个余成望!你那庶子余飞虎身份不详,乃通奸偷情被沉塘的贱妇所出,是不是你的种都不一定!我们不让你立他为世子,也是为了确保余氏家族的血脉纯净! 你倒好,你给我们来个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你竟然把那庶子的私生子给弄进府里来,你想干什么? 我们老余家的一切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余成望心里苦啊。察觉到四位族老散发的怒气,他简直百口莫辩。他恨不得跳出来,大声对他们说这孩子不是余飞虎的,是翰儿的!是正正经经的嫡支嫡脉! 方众妙,你妖言惑众!等宴会结束,看我怎么收拾你!余成望十分恼火,脸色一片铁青。 苗萍翠也在心里破口大骂:方众妙,你信口雌黄! 她眼眸微微眯起,顺着方众妙的目光去找。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方众妙不曾见过姜雨柔,更不知道姜雨柔与儿子的私情。 她倒要看看,方众妙是否真如她心声所说,有着堪破天机的能力! 下一瞬,心声悠悠响起,【找到了,穿淡粉色罗裙,头戴蝴蝶穿花银钗的女子。那男童的父母宫里有一道血色气机指向你,是也不是?】 苗萍翠定定看过去,果见姜雨柔身穿淡粉色罗裙,头戴蝴蝶穿花银钗,懵然无知地站在人群中。 怎会这般精准?竟然真的让方众妙一眼就认出来了! 苗萍翠轻轻放下抖个不停的茶杯,深吸了一口气。 四位族老,二房一家,以及宁远侯余成望,也都看向姜雨柔。 余飞虎拿起扇子轻轻给父亲扇风,免得自己手抖被看出来。但他紧咬的牙根令他下颌的肌肉一鼓一胀,还是露了一些端倪。 王安贞砰地一声放下茶杯,双手握成拳头。 这个贱人就是丈夫的外室?方众妙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黛石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姜雨柔。 余双霜整个人都僵硬了。这些明里暗里投过来的探测目光令她头皮发麻,如芒在背。她上辈子是世界500强的ceo,心理素质和个人能力都很强。但她却从未感受过这般紧张的心情。 她抬起头,看看母亲满带骄傲和喜悦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很想拉着对方逃走。 但她很快就在心里嗤笑起来。 她是男主的亲生女儿,有大靠山,也有金手指,她凭什么害怕方众妙一个炮灰女配? 方众妙看出母亲是男主的外室又怎样?她的污蔑之词,祖父祖母绝不会相信!有祖父祖母护着弟弟,方众妙只能憋屈到吐血! 然而下一瞬,余双霜眼里的轻蔑就完全消散。 心声带着一丝玩味飘荡在半空:【果然不得了。这个女人夫妻宫粉晕浓郁,三条姻缘线纵贯而过,两条微微发光,一条微微暗沉,是两夫在明,一夫在暗的桃花煞面相。】 【换言之,她与两个男人签了婚书,是两个男人的正头娘子,背地里却又与另外一个男人暗通款曲。】 方众妙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触桌面,表情耐人寻味。 余双霜惊疑不定地暗忖:什么两张婚书?我娘怎么可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苗萍翠闭了闭眼,心中大定。 看来是她高估方众妙了。姜雨柔只签过一张婚书,还是她安排的,为的是给小孙子余问清一个干净的身份。 两夫在明,一夫在暗?世上有比这更荒谬的话吗?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也觉荒谬,便都端起杯子喝茶,眼里满是无法平息的怒火。 这个中了邪祟的少夫人怕是留不得了!任由她的心声再这么造谣下去,侯府早晚出事! 王安贞眯了眯眼,半信半疑。三个丈夫?世上真有这般不知检点的女人?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坐在后排的余飞虎已是面皮抖动,眸色发狠。 一女侍三夫这事,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该死的方众妙,必须想个办法让她闭嘴! 余飞虎悄悄站起身,绕开主位往后面的树荫里走去。他得找个丫鬟往那方众妙身上泼一壶滚烫的热茶,叫此人皮开肉绽! 然而,心声还在半空中回荡,语气越来越玩味,【微微发光的姻缘线断了一条,这女人明面上的丈夫死了一个。微微暗沉的那条姻缘线似断非断,与她暗通款曲的男人正远在他乡,遭逢大难。】 苗萍翠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握拳。她替姜雨柔安排的丈夫的确死了。正遭逢大难的不就是翰儿吗?翰儿不会出事吧? 不慌,不慌,姜雨柔守寡的事方才小孙子已经说过。方众妙这一回必是瞎猜的! 但苗萍翠的心却越跳越快。 余飞虎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后院,急忙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丫鬟,塞给对方一个银锭子。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还在悠闲地喝茶,只把方众妙的心声当乐子听。 场中孩童还在奶声奶气地自我介绍,对汹涌的暗潮全然不知。 余双霜僵硬地站在场外,死死握住母亲的手。 方众妙竟然能算出男主远在他乡,遭逢大难?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男主已经死了。 方众妙是蒙的吧?她不可能这么厉害! 在古怪的氛围中,心声忽然上扬,笑意浅浅荡开:【有趣,不曾断掉的明暗两条姻缘线竟然纠缠在一起,这两个男人有着同样的血脉,他们是兄弟。】 方众妙点触桌面的食指忽然顿住,眸子里精光连闪。 心声一句句地在空中扩散:【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纠缠在一起,一明一暗的两条姻缘线,该不会一条属于余飞虎,一条属于余飞翰吧?】 【这女人是余飞虎的妻子,同时还是余飞翰的外室。】 【他们兄弟俩互相知道吗?】 【他们不会打架吗?】 【女人也能三夫四侍,男人也能这般大度?】 【有意思,真有意思!】 四位族老端杯子的手狠狠一颤。 余成望忘了给茶水吹气儿,被烫得发出一声低呼。 一个小丫鬟拎着满满一壶热茶走到方众妙身边,手臂刚刚抬起,手腕就被黛石死死钳住。 害怕打断小姐的推演,黛石点了小丫鬟的穴,令小丫鬟木头一般站在原地。 方众妙玩味的目光来回扫视姜雨柔和余双霜,最终定定地看着余双霜的脸。 心声缓缓而笑,【这个七八岁的女童兄弟宫里没有青色细纹交错,一片光洁,她应当是独女。她父母宫里的血色气机指向高空,她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她福德宫和田宅宫皆是饱满光润,祖父身居高位,祖母大族出身。】 方众妙靠向椅背,心声感叹,【细节全都对上了。这个女童是余飞翰的女儿,场中那个男童是余飞虎的儿子。这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原是同母异父。】 方众妙的食指又开始轻轻点触桌面,收回目光看着虚空,心声幽幽潺潺,带着嘲弄。 【玩还是你们余家人会玩。兄弟共妻,这是穷到娶不起媳妇了吗?】 【立嗣子不选侯府里正经出生的二房嫡子,竟然选一个奸生子。这事关乎全族声誉,却办得这样不光彩,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四位族老的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胡须没有风也抖个不停。 余成望捂着烫伤的嘴,眼神可怖地看向躲在场外的庶子余飞虎。他内心还怀着一丝期望,只盼方众妙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 苗萍翠几乎把牙齿咬碎。她怎么觉得方众妙越说越真? 【嗯?】心声忽然上扬,发出疑虑。 苗萍翠连忙竖起耳朵倾听。 方众妙不着痕迹地扫视宁远侯,暗暗忖道:【莫非宁远侯不知道这个男孩是余飞虎的奸生子?】 方众妙偏了偏头,在心里轻轻笑开来。 【这就说得通了,否则宁远侯不会大费周章把一个奸生子弄回府中当嗣子。他脑子还没坏。】 方众妙又偏了偏头,漫不经心地看向苗萍翠,唇角的笑意满是玩味。 【我的好婆婆,你知道内定嗣子的事吗?你应该是知道的,否则你不会一眼又一眼地偷看这个男孩。你很疼爱他吧?如果你知道他是你最恨的刘姨娘的后代,你会如何呢?】 苗萍翠就在此刻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弥漫在口腔,浓得像她心底的恨意。 心声飘荡在半空,【宴会结束之后,我得让小石头去这个粉衣女人家中跑一趟,找到那两份婚书。证据在手,料理起来也就容易了。】 苗萍翠狠狠咽下口中的鲜血,朝立在自己身后的管事婆子勾勾手。婆子走过去,俯身听她耳语,然后带着几个丫鬟匆匆离开。 余成望也连忙唤来长随,语速极快地交代。 四位族老各自叫过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 余飞虎拔腿就往院外跑,背影仓皇无比,背后的衣衫还叫冷汗打湿了一块。 见他跑了,余双霜如遭雷击。 原来方众妙刚才所说的一切竟然是真的!弟弟余问清真的是余飞虎的儿子,否则余飞虎慌什么!他也能听见心声?他是回去找婚书的? 真有两张婚书!姜雨柔你个蠢货!你害死我了! 来不及多想,余双霜狠狠瞪了一眼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门口。 姜雨柔伸出一只胳膊,满脸疑惑地喊,“霜霜,你回来,你去哪儿?” 王安贞见此情景,哪还不知道事情的真假?她也连忙派出去几个丫鬟。 短短几瞬,人满为患的前院就空了大半,黛石在心里直呼好家伙。你们余家真是乱得没边儿了!既如此,她也得走一趟,帮小姐把两张婚书拿回来。 黛石眼珠子一转,人便消失在原地。 方众妙只觉身后刮过一阵风,再回头,自家的大宝贝就不见了。她眨了眨清澈如水的眼眸,然后慢慢伸出手,戳了戳拎着水壶站在一旁的小丫鬟。 “你是木头吗?”她好奇地问。 第7章 这个位置大凶 主位上的暗潮汹涌并未影响到嗣子的选拔。场内,男孩们一个个被仆妇带上来,奶声奶气地做着自我介绍。 方众妙盯着正在说话的一个男孩,心里暗暗评估。 【照我的标准,这个孩子本是上上之选。他是孤儿,尚且年幼,无依无靠,秉性纯良,口齿清晰,头脑聪颖。但他命宫和疾厄宫内各有一道黑气互相冲撞,此面相表明这个孩子患有重大隐疾。】 四位族老心绪浮动,眸光闪烁。 他们早已对参选的孩童做过详细的调查,自然知道每一个孩子的情况。 这个孩子的确有重大隐疾,方众妙算得很准!如果她真有如此神通,那她之前所言…… 四位族老怒火重燃,呼吸都有些加重。 若真有此事,那便是整个余氏家族的耻辱! 余成望一心只想把自家孙子认回侯府当嗣子,又怎么会去调查别的孩子?他对场中这名男孩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能从几位族老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他眼皮狠狠一跳,压低声音不敢置信地问,“这孩子真有隐疾?” 苗萍翠也朝四位族老看去,脸色十分阴沉。 四位族老相互看看,正准备回话,却听那心声幽幽响在半空:【这孩童舌面赤红,舌苔全无,面相火冲】 【火对应心脏,这孩童竟是生来就患有心疾,不可情绪波动,不可太过劳累。】 【叫他读书,他会损耗太多精力,从而加重病情。叫他习武,更是送他去死。】 方众妙微微摇头,在心里暗自沉吟:【稍后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我每月给足银钱,叫这孩子平安长大也就是了。他担不起侯府嗣子的重责大任。】 四位族老都在此刻长叹一声。 好精准的相面之术!好慈悲的心肠!原是他们误会了少夫人。 好感大涨之下,余德洪不由对余成望低语,“翰儿娶了个好媳妇。” 余成望呆了一呆,然后才明白过来。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那孩子真有心疾?” 四位族老微微颔首。 余成望靠向椅背,怔愣片刻,忽然拍打椅子扶手,急促开口,“竟然这般神异!那她刚才说我家翰儿正遭逢大难,意思是我家翰儿没死?” 四位族老也才反应过来,全都愣住。 余飞翰没死?这是大喜事啊!余家最有出息的后辈非余飞翰莫属。他若还在人世,必然能把余家带入鼎盛! “宴会结束之后,你可以让少夫人帮你算一算。”余德洪说道。 余成望连连点头,眼里冒出喜色。 苗萍翠的心却已经凉了。 事实一再证明,她以往最看不起的儿媳妇却是最了不得的一号人物。可儿媳妇已经失忆,对儿子感情全无。儿媳妇根本不想把儿子找回来! 翰儿这会儿在做什么,有没有危险,吃了多少苦头? 苗萍翠想着想着便红了眼眶,恨不能立刻结束宴会,如此她就可以马上去找方众妙套话。若套不出话,她就支开那个武功高强的丫鬟,再找个地方把方众妙囚禁起来。 方众妙不肯算翰儿的下落,她就斩断方众妙的四肢,把方众妙做成人彘放进盛满盐水的大瓮里。她就不信到了那个时候,方众妙还能死咬着不松口! 苗萍翠心中暗暗发狠,却听余德洪在旁说道,“若少夫人真有这般神通,那余飞虎与姜雨柔的事,想必也是真的?” 余成望惊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差点忘了这档子破事! 苗萍翠的眼珠子爬满血丝,恨意止不住地汹涌。若此事被证明是真的,她必要扒掉姜雨柔和余飞虎的皮! 方众妙接连看了几个孩子的面相,都不满意,于是回头问那木头桩子一般的小丫鬟。 “你知道黛石去哪儿了吗?” 丫鬟只是眨眼,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黛石已经把两张婚书揣入怀中,飞檐走壁地往侯府里赶。 沿途她遇到了苗萍翠的丫鬟婆子,遇到了余成望的长随侍卫,遇到了四位族老的小厮,遇到了满头大汗拔足狂奔的余飞虎,遇到了王安贞的两个大丫鬟,还遇到了气喘吁吁满脸惶急的余双霜。 哗啦啦一群人,你追我赶。 黛石躲在一棵大树的茂密枝叶中,笑眯眯地呢喃,“好生热闹啊。我该把婚书给谁呢?” 是的,她并不准备把婚书交给小姐。小姐若是问她怎么会知道婚书的存在,她该如何解释? 心声之事已被老天爷禁言,她既不能说,也不能写。她若是在小姐面前支支吾吾一通,恐怕惹得小姐不喜,更怕小姐怀疑她有事隐瞒,不够忠心。 黛石左思右想,决定找一只出头鸟帮小姐把这事给料理了。小姐坐着看戏就好。 黛石抱着双臂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袍角随风飘摆。她垂眸沉吟,“在侯府里,谁的性子最冲动?谁最不顾体面最会闹腾?” 眸子忽然一亮,黛石飞身掠向王安贞的两个大丫鬟。 宁远侯府,嗣子评选还在继续。 一名五岁男孩站在场中,缓慢却有条理地介绍着自己。他说他叫余沧澜,家中父母俱全,若是能选上嗣子,他会为侯府和全族的兴盛效死力,若是不能选上,他就回家侍奉爹娘,如此也很开心。 在他身后,仅剩最后一个男孩在等。这个孩子虎头虎脑,笑得眉眼弯弯,一点也不紧张。 两个男孩都引起了方众妙的注意。她仔细观察二人面相,眼眸里微光闪烁。 心声带上了几分愉悦,响在半空:【这两个孩子都很不错。】 四位族老连忙竖起耳朵偷听。 余成望很想取消这场宴会。他儿子还活着,他干嘛过继别人的孩子?再不错也非侯府血脉!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族人们都在一旁看着,他也不好当即叫停。等宴会结束,他与四位族老商量商量,看这事应该怎么办。 苗萍翠举棋不定,暗自思量。 如果方众妙说的是假的,那么余问清便是翰儿的孩子。 问清是外室所出,没有资格当世子。这场宴会办下来,将他认作嗣子,他的身世就不会有瑕疵。 但问清若不是翰儿的孩子呢? 等着吧。等那婚书拿到手,便可证明方众妙的话。 苗萍翠握紧茶杯,压下内心的焦急。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拿着一块金灿灿的金属薄板和一张纸,飞速走到王安贞身边耳语。 王安贞脸色铁青,表情狰狞。 余成望、四位族老、苗萍翠派去的人也都陆续回来,找到各自的主子悄声回禀。 余飞虎汗流浃背地走入院内,脸上是一片灰败之色。 余双霜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蹒跚行到姜雨柔身边。姜雨柔牵住她的手,责备她顽皮。她却是满脸的怨恨和恐慌。 方众妙只觉脑后吹来一阵风,转头望去,却见黛石凭空出现。 “小石头,你跑哪儿去了?”她立刻询问。 黛石笑嘻嘻地说道,“小姐,我如厕去了。” 方众妙点点她挺翘的鼻尖,嗔怪道,“我猜也是。下回离开给我打声招呼,不要神出鬼没的。” 黛石红着脸捂住鼻尖,喃喃道,“知道啦小姐。” 小姐的手指头好香啊,嘻嘻嘻…… 方众妙瞥着对面主位上那些人,好奇地问,“小石头,他们在说什么,你能听见吗?” 只见对面所有人都在与自己的仆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场面着实古怪。 黛石眼珠子一转,小声说道,“他们在商量嗣子的人选。侯爷和侯夫人都决定选余问清当嗣子。我耳力强悍,我听得真真的。” 方众妙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声却笑得玩味。 【我那公公婆婆果然被余飞虎蒙蔽,要选粉衣女子的儿子当嗣子。侯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余飞虎和余问清的。可怜了我的弟妹和两个正经嫡出的孩子。】 四位族老面如黑炭地看向苗萍翠和余成望。 他们已从小厮那里知道,婚书没找着。但余飞虎急急忙忙跑出去,他们却看得真切。余问清的身世不可能没问题! 既已如此,宁远侯和侯夫人还是要选余问清当嗣子,这夫妻俩莫非老糊涂了? 苗萍翠和余成望接收到族老们责难的目光,恨不能站起来喊冤。 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要选余问清当嗣子?他们是在听奴仆们回禀情况!虽然婚书没找到,但此事尚且存疑,他们绝不会贸然定下余问清的嗣子名分! 方众妙,这回你可真是胡说八道! 不等苗萍翠和余成望向几位族老解释,王安贞忽然站起身,举着那块金灿灿的金属薄板和那张纸质婚书,大声喊话。 “姜雨柔,你好大的胆子!那个叫余问清的男童明明是我夫君与你生的野种,你却私下告诉我公公婆婆,说他是我大伯的儿子,还让我公公婆婆把余问清立为嗣子!你窃取朝廷爵位,你罪大恶极!” 姜雨柔惊呆了。 周围的妇孺发出震天响的惊呼。 余双霜猛地握紧姜雨柔的手,急急开口,“娘,快跑!” 王安贞厉声怒喝,“拦住她们!” 几个仆妇立刻把母女二人拦住,还抓住了站在场中的余问清。 余飞虎立刻冲上前拉扯妻子,小声低语,“贞娘,众目睽睽,你别闹!” 王安贞声音更大,“正是因为众目睽睽,我才要闹!我今儿个若是忍气吞声,余问清那奸生子就要夺走我儿子的爵位!我儿子才是二房正经的嫡子,便是要过继嗣子,也该选我儿子。他余问清凭什么?我问你,他凭什么?” 王安贞眼睛越来越红,五官几近扭曲。 苗萍翠走过去,强行压住王安贞的肩膀,低声呵斥,“王氏,你闭嘴!有事回后院再说!” “不!我今日就要说个清清楚楚!你们看,这是我丈夫与那姜雨柔的婚书,写在铜板上是什么意思?是暗喻他们情比金坚吗?” “还有这张婚书,是姜雨柔与余东明的。好你个姜雨柔,你不是一女二夫,你是一女三夫啊!我们余家的好儿郎全被你一个人霍霍完了!世上怎会有你这等淫贱之人!你还要不要脸?我那大伯真是个绿毛龟,给弟弟养了五年儿子,哈哈哈!” 余飞虎狠狠甩了王安贞一巴掌。 王安贞的两个孩子被吓到,嚎啕大哭起来。 王安贞就在此刻被恨意逼疯,脸上露出决绝之色。 看见族人们朝自己投来讥讽的目光,想到儿子遭受的屈辱,苗萍翠冲上前试图捂住王安贞的嘴。 她气急败坏地怒喝,“我拔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怎么胡言乱语!” 王安贞彻底失去理智,狠狠推开苗萍翠。 苗萍翠向后仰倒,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空椅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咻的一声射入苗萍翠的眼眶,令她眼球爆裂,鲜血四溅。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余双霜愣愣地站在原地,思绪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敢置信地忖道:该发生的剧情还是发生了!但为什么被射爆眼球的人是祖母,不是方众妙?方众妙才是这本书里最大的炮灰啊! 一道叹息幽幽地响在半空:【我早就说过,这个位置大凶。】 第8章 听不懂道理那就上一些拳脚 苗萍翠捂着左眼惨叫连连,鲜血不断从她的指缝里溢出。 仆妇们连忙围拢过去查看她的情况。有人惊叫,有人抽气,还有人焦急地喊:“快找府医!快!” 族人们也都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几位族老顺着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名男童站在对面假山的一块尖锐石头上,正吐着舌头做鬼脸。 惊雷在几人的脑海中炸响。方众妙的每一句断言都似远似近地回荡在他们耳边。 【我这位置朝向大门,靠边而坐,是白虎方。】 【对面一座假山是朱雀方,形似尖喙的石头对准我的眼睛,仿佛要啄食我的眼球。】 【这个位置大凶。】 【这孩子命宫里满是黑煞之气,浓得好似乌云罩顶,很快便要闯出大祸!】 【今天这场宴会若是想顺顺利利办下去,最好还是把这孩子撵走。】 应验了!全都应验了!方众妙她哪里是什么半仙?她简直是神人! 几位族老看看神色莫测的方众妙,再看看凄惨哀嚎的苗萍翠,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情从他们的心底里缓缓升起。 方辰子那国师之位……恐怕也非浪得虚名!世人愚昧,怎能看懂仙人的手段? 余成望又惊又骇,勉强稳住心神,站起身喊道:“快带夫人去后院诊治!” 复又看向站在假山上做鬼脸的男童,怒喝道,“把他抓起来!” 男童的母亲连忙跑到假山下,伸出双手焦急地喊,“儿子,快跳进娘怀里,娘带你走!” 但母子俩身在侯府,岂能逃脱?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很快就把他们抓住,送去柴房关押。 仆妇们抬起苗萍翠,准备带她去后院诊治。苗萍翠却咬紧牙关凄厉地喊,“宴会作罢!侯府出了大事,嗣子的人选日后再定!” 她的翰儿没死!余问清也不是翰儿的孩子,她选什么嗣子?她要等翰儿回来,重新给他娶妻! 从方众妙嘴里套出翰儿的下落之后,她即刻就送这个贱人上路!她要把对方扒皮抽筋,剁成肉酱! 族人们很怕被卷入这场事端,连忙作鸟兽散。 王安贞吓傻了,抱着儿女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余飞虎将她和孩子抱入怀中拍抚,看向苗萍翠时眼中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是一瞬,他忽然想起老虔婆叫自己坐到这个大凶之位的事,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好你个贱妇!你竟敢害我!原来你早就知道方众妙是个有真本事的!如此说来,余飞翰必定没死!他还活着! 余飞虎眼神闪烁地看向方众妙,心里隐隐产生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从这个嫂嫂口中套出余飞翰的下落,先一步将对方铲除! 余成望察觉到庶子恨毒的目光,不由瞪了对方一眼。但他没有功夫料理家中的丑事,只能强行压下怒火,命仆妇赶紧把重伤的妻子送走,又与几位族长一起送客。 眼看众人已涌到门口,很快就要散尽,却听一道清婉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诸位请留步。” 大家回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少夫人。 谁不知道这位少夫人是个不得丈夫爱重,不讨公婆喜欢,在府中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她的话谁会听从? 侯府发生这般严重的事故,她还让大家留下,她安的什么心? 族人们充耳不闻,依旧朝门口涌去。 府里闹出这么大的祸端,儿媳妇添什么乱?余成望心中怒气翻涌。 但他又不敢呵斥责骂对方,只能板着脸说道,“方氏,你先回去照顾你婆婆,这里的事有本侯与几位族老料理,不需你操心。” 方众妙只是淡淡地瞥了余成望一眼,复又看向拥挤出门的族人,徐徐道,“嗣子人选未定,诸位请留步。” 你明知道翰儿没死,你还选什么嗣子?你疯了吗? 余成望一瞬间怒急攻心,再也抑制不住地暴呵起来,“方氏,你一个内宅妇人,挑选嗣子这等大事岂容你做主!你反了天了!” 方众妙理也不理,只是看着黛石,柔声道,“小石头,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你上一点拳脚,让他们明白在这个地界,谁才有资格发号施令。” 黛石嘿嘿一笑,欢快应诺,“好嘞小姐!” 话音未落,黛石已抬起手掌,将旁边的巨大假山拍成碎末。 轰鸣声宛若山崩地裂,碎石头仿佛暴雨倾盆。粉尘飞扬,状若浓雾,扑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看傻了。直至鼻孔里吸入大量粉尘,众人才恍如梦醒,咳得涕泗横流。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离得最近,受到的惊吓和震撼只会更为强烈。 他们神色恍惚地坐回原位,悄悄把颤抖不止的双手藏进袖口。 谁都不曾料到,方众妙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拍碎一座假山都这么轻而易举,杀光侯府里所有人岂非砍瓜切菜? 惊惧不已的人群中,唯独一名小小孩童双眼放光地看着黛石。 黛石叉腰嘚瑟了一会儿,然后乐呵呵地退回方众妙身后。 方众妙环视众人,幽幽开口,“诸位,请坐回原位。” 众人乖乖回到原位。 “你们也请过来坐。”方众妙看向姜雨柔母子三人。 家丁护院连忙押着三人走回场中。 方众妙笑了一笑,徐徐问道,“诸位,现在能听我说话了吗?” “能能能!” “少夫人有什么话请尽管交代!” “少夫人请吩咐!” 众位族人颤抖着嗓音回话,一个个缩脖垂头,夹着双腿,怂得像一群鹌鹑。孩童们本已经被苗萍翠的惨状吓哭,这会儿却都乖觉无比。 武力永远是镇场的最佳工具。 方众妙目光幽冷地扫过全场,缓慢说道,“诸位,今日我便要定下侯府嗣子的人选,请你们留下做个见证。” 余成望颤抖的手猛地握成拳头,语气严厉地说道,“方氏你放肆!挑选侯府嗣子是关乎全族利益的大事,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擅自做主?你当我和苗氏是死的?你有没有把四位族老放在眼里?” 余飞虎本已经带着妻儿悄悄退到院门口,听见这话又跑回来。 他筹谋数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正是侯府的世子之位?他岂能让方众妙断了自己的路? 于是他轻推了王安贞一把,急急低语,“贞娘,你若是想让秋柏当这个世子,你就站出去喊话!” 王安贞低头看看牵在手里的儿子,毅然决然冲入场中高喊:“选什么嗣子!我儿子还在,侯府世子就该由我儿子来当!家法、国法皆有规定,过继嗣子必须遵从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我儿子是大伯的亲侄子,又是嫡出,有他在,哪里轮得到外人!” 余成望没有阻止王安贞的吵闹。他也不想立什么嗣子。他嫡子还活着。 苗萍翠的管事婆子留在前院查看情况,见状立刻跳出来反驳:“二少爷的母亲是个被沉塘的淫妇,二少爷未必就是侯爷的种。若是论血缘,你们二房是最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的!” 余飞虎忍无可忍,站出说道,“我娘根本没偷人!她是被苗氏陷害的!” 余成望趁机发难,“都别吵了!家丑不可外扬,方氏,你让族人们散了!有事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商量。”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低垂的脸庞被缓缓飘散的热气笼罩,神色模糊难辨。 她不发话,余成望竟然不敢擅自遣散族人。 族人们更是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黛石冰冷的目光扫到谁,谁就狠狠一颤。 慵懒柔缓的心声在半空中流淌:【余飞翰没死,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若我不在此时立下嗣子,把侯府内外牢牢把控,将来余飞翰若是回来,我拿什么绝他后路?】 余成望听愣了。他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方氏说什么?她说她要把控侯府,还要绝儿子的后路? 这个该死的妇人!她是真敢想啊! 四位族老也气得胡须发抖,面皮发青。好你个方众妙,原来想鸠占鹊巢的人是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有这般勃勃的野心?你竟想让余家跟你姓方! 黛石看看余成望等人黑得发紫的面皮,不由在心里呻吟。 小姐啊小姐,余飞翰没死的消息,你的心声早就昭告天下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大声密谋! 你想掌控侯府,看来只能靠我的拳头。 想到这里,黛石咧咧嘴,对着自己硬邦邦的小拳头吹了一口气。 第9章 浮萍撼动不了湖水 方众妙不发话,所有人都僵硬地站在原地。 余成望颇为忌惮地瞥了黛石一眼,缓和语调说道:“方氏,你已嫁入余家,与我宁远侯府荣誉与共。翰儿与姜氏的事传到外界,你这个正妻也会丢尽颜面。我们自家人私底下处理也就是了,我向你保证,我们宁远侯府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姜雨柔听见侯爷提及自己,又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鄙夷目光,连忙放开牵着的女儿,抬起手用袖子遮脸。 余双霜面皮烧红,胸口憋闷得难受。 方众妙玩味地笑了笑,低吟道:“把余飞翰的私生子认回侯府让我养育,叫我这个毫不知情的人奉献出所有的时间、精力、财力、物力和人脉,为私生子铺路,这就是你们余家所谓的不亏待?若是如此,这份厚待我送给在座的每一位,请问你们要不要?” 余成望臊得老脸通红。 余德洪气恼不已地瞪他一眼,然后惭愧地闭上眼睛。 这般作为,真真是羞煞人也! 在场的每一个族人都低下头,默然不语。敢问哪个正妻愿意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收养外室子?便是收养家中庶子,她们也要煎熬数月才能做出决定。 宁远侯府的所作所为,对方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姜雨柔放开牢牢牵着的儿子,用两只手掩住面庞。过了今日,她再也无脸出门见人! 余双霜气闷羞恼,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弟弟出生之后,她以为自己终于逆转了炮灰的命运,没想到在第一个剧情点上就折戟沉沙,惨败收场! 同样是炮灰,为何方众妙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想不通! 方众妙环视众人难堪的面色,颔首道,“不错,你们还知道羞耻。” 众人闻言只觉臊得无地自容。 方众妙朝王安贞伸出手,语气平静,“把婚书给我。” 王安贞下意识地握紧婚书,余飞虎伸出手把婚书夺过来藏进怀中。 黛石捏了捏自己的两个拳头,发出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余飞虎连忙把婚书还给王安贞,王安贞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然后才小跑着上前,把婚书递送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拿起雕刻在铜板上的那张婚书,一目十行地扫过,徐徐道,“没想到你们十年前就在一起。照这个时间推算,姜雨柔才是你的原配。” 王安贞不甘心地喊道,“婚书并未送入官府登记造册,她姜雨柔算什么原配!那个时候她还是最最低贱的妓子,没有资格嫁人!” 姜雨柔捂着脸,肩膀开始抖动,细碎的哭声从掌心传来。 众人鄙夷的目光令她羞耻难当。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裸身行走于闹市。对女子而言,那是何等的羞辱! 余双霜的怨气便在此时消散,心中满是不忍。 她扬声回嘴,“若是家中不曾遭逢大难,我母亲也是正经的官家女子!她的出身才不低贱!” 王安贞冷笑道,“她一女三夫,这般还不算低贱?我看世上没有比她更贱的贱人!” 余双霜跨步上前,指着王安贞面红耳赤地怒吼,“你住嘴!” 二人争吵的时候,方众妙已对两张婚书失去了兴趣,更不想探究姜雨柔和三个男人的爱恨情仇。 她随手把婚书往后一扔,黛石轻轻巧巧接住,收入怀中。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笑着对满脸泪痕的余问清说道,“你上前来,我有话问你。” 余问清吓呆了。 姜雨柔再也顾不得遮挡自己面容,连忙把儿子扯入怀中,扑通跪下,急急叩拜,“少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您饶了问清一命!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与王安贞吵得正凶的余双霜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上辈子好歹也是大企业的ceo,不会看不懂人心。她为母亲冲锋陷阵的时候,母亲只会往后缩,但弟弟只是被问了一句,母亲就能立刻冲出来为弟弟挡风遮雨。 原来即使是母爱也不会完全平等。 余双霜闭上嘴,脸色灰败地退回原位。 王安贞满怀期待地看向方众妙,只盼方众妙赶紧帮自己处理掉这个碍眼的野种。 余成望几次张口又几次闭口,终是长叹一声。 他本就不喜余飞虎这个庶子,对庶子养在外面的奸生子自然也不会怜惜。若是能让儿媳妇出了这口气,叫侯府重获安宁,这孩子死得也算有价值。 四位族老捋捋胡须,喝喝茶水,竟也全然漠视了余问清的生死。 一个官妓所出的奸生子,溺死在马桶里也不足惜! 余飞虎走上前,满脸惶急。王安贞拉他一把,暗示性地瞟向公爹,余飞虎便又退了回去,闭上微红的双眼。 照如今的状况来看,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留下只会成为他的污点! 死吧!死了对谁都好! 姜雨柔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宁远侯,然后是四位族老,再然后是余飞虎。最后她绝望的发现,这些人竟然都盼着她的问清死! 她苦命的儿啊! 心里涌上一股气,姜雨柔抬起头朝方众妙呐喊,“少夫人,我愿代替我儿去死!你放我归家,我今晚就扯一根白绫吊死自己。你明日派人来探,若是没找着我的尸体,再抓我儿子也不迟!求少夫人给我这个机会!” 她砰砰磕头,青石地面出现一团沾血的印记。 余双霜又气又恼,又悔又痛。若不是她每日在母亲耳边念叨,让母亲一定要为余飞翰生下儿子,母亲也不会兵行险招向余飞虎借种。 她也有错啊! 余双霜重重跪下,给方众妙磕头。她自私惯了,说不出要代替母亲和弟弟死的话,只能陪着母亲一起经历这绝望和痛苦。 方众妙的指尖还在轻轻点触着桌面,没有表情,不曾发话,漆黑的眼瞳幽深难测。 余问清抽抽噎噎地哭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他隐约明白,自己与母亲、姐姐正遭受着怎样的绝境。 在场所有人也都清清楚楚地知晓:倘若方众妙要送这母子三人去死,无人会替他们喊冤。他们是宗族的污点和耻辱,把他们处理干净,符合全族人的利益。 忠勇侯若是还活着,他可能会亲自动手! 余双霜最后一次磕头的时候便直不起腰了。她闭上眼,滚烫的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石板,在难以言喻的绝望和窒息中等待。 方众妙忽然轻笑起来,缓慢说道,“湖面上总会飘荡着许多浮萍。它们没有根系稳固自身,只能随波逐流。” 余双霜微微抬头看着方众妙的鞋尖。她知道,这没有根的浮萍,说的是母亲姜雨柔,也说的是她和弟弟。 方众妙扫视母子三人,继续道,“哪怕浮萍多到把湖面完全遮盖,能让湖水泛起波澜的永远只有来自于天地间的风和雨。” 余双霜霍然抬头,惊愕地看着方众妙。她知道,这湖水指的就是对方,只有天与地的伟力才能让对方动摇。 是她想得那个意思吗?方众妙的心胸能宽广到那个地步吗? 方众妙下一句话验证了余双霜的猜测。 她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们随时可以离开临安城,不会有人拦你们,这话是我说的。” 心声悠然地响在半空:【只是三个被命运、被强权、被浮生,肆意摆布的弱者罢了,与他们为难辱没了我的颜面。】 姜雨柔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上首。 余问清连忙扑进母亲怀里,小声催促:“娘,我们快走吧。” 余双霜头脑空白,表情呆愣,脸上不知不觉流下两行热泪。 她忽然自嘲地低笑起来。 哈哈哈,这本书的作者真是个天才!方众妙有这样的气魄和胸襟,还有这样的实力和底蕴,作者竟然让她当恶毒炮灰!那真正的女主得优秀成啥样儿? 第10章 圈地盘 方众妙的决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族长余德洪呆愣许久,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若方氏能与飞翰一条心,余氏宗族有此宗妇,何愁家族不兴?只怪飞翰对方氏太狠,夫妻俩早早就离了心。 唉,真是可惜…… 余成望眸光闪了闪,揪着的一颗心竟然缓缓松开。余问清和余双霜到底是他的孙子、孙女,他心中也有一丝不忍。 余飞虎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看向方众妙。他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心中思绪万千。一时之间,他对这个嫂嫂竟然涌上了敬畏和感激之情。 他是如此懦弱,也是如此自私,连个妇人都比不了。但话说回来,嫂嫂本也不是普通妇人。 族人有的赞同方众妙,有的反对方众妙,但他们全都不敢插手宁远侯府的家务事,只能闭嘴。 唯独王安贞呆了一呆,然后就嘶喊起来,“方众妙,你凭什么放他们走!这个贱人先后与你的夫君和我的夫君通奸,她应该浸猪笼!” 方众妙平静开口:“你丈夫先娶了她,在不曾和离的情况下又娶了你,这叫停妻再娶,已是触犯国法,理当流放。” 王安贞吓得双目圆睁,说话也结巴起来,“流流流,流放?”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故而对国法律令全然不知。她看看余飞虎,再看看周围黑压压的一群族人,忽然就吓白了脸。 若是这些人有心告发,夫君就危险了! 该死的!她就算想杀人灭口,也没这个通天的本事啊! 王安贞立刻就服了软,走上前重重跪下,哀求道,“嫂嫂,求您替夫君想个办法遮掩此事!” 真是奇怪,遇到天塌的事,她竟然没向府中最有权势的公爹求助,反倒第一个想起方众妙。可见在她的认知里,方众妙已是顶顶有能为的人。 余飞虎咬紧牙关站在原地,双眼渐渐发红。看见贞娘这般为自己,他的良心怎能不痛?他对不起姜雨柔,更对不起贞娘。 余双霜眼眸一亮,连忙说道:“少夫人,二少夫人,只要宁远侯府愿意放过我们母子三人,我们保证走得远远的!我娘与二少爷全无瓜葛,更没有签过什么婚书!娘,你说是不是?” 她扯了姜雨柔一把。 姜雨柔回头看看余飞虎,泪珠瞬时滑落。但她已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顺着女儿的话往下说。 “少夫人,二少夫人,我会带着霜霜和问清远走他乡,从此再不来临安城。婚书的事,我会永远烂在心里。” 方众妙并不理会姜雨柔母女二人和王安贞,只用幽深难测的目光环视周围这些族人。 心声回荡在半空:【你们烂在心里无用,要的是所有人都烂在心里。怕只怕族人之中有那贪婪之徒,觊觎侯府富贵,回去之后向官府告发余飞虎停妻再娶。】 【族人们不知道余飞翰还活着。在他们看来,若是能把余飞虎也弄死,侯府便绝了嗣,所有家业都会落到他们手里。】 【这是瓜分侯府的最好时机与最大把柄,只要有心,必然会有人牢牢抓住。】 余德洪再叹一声,心中隐隐作痛。 飞翰啊飞翰,你当初为何要冷落方氏?你可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子?有她相助,你是如虎添翼啊! 余成望也在环视族人,眸光透着狠戾。他知道,儿媳妇的顾虑是对的。侯府的隐患就藏在这群人之中。 听见心声的王安贞剧烈颤抖起来。早知如此,她会亲自把姜雨柔母子三人送得远远的,哪里会不依不饶? 余飞虎懊悔无比,也朝族人们扫视过去。然而,谁居心叵测,谁心向侯府,谁老实本分,谁贪婪奸猾,他根本看不出! 嫂嫂倒是能看出这些人的面相,但嫂嫂会帮他吗? 族人们不明所以,只觉惶惶不安。当然,其中有几人已暗地里激动起来。 方众妙忽而一笑,朝余问清招手唤道,“你上前来,我有话问你。” 姜雨柔连忙抱紧儿子,眼里满是惊恐。 余双霜拉开她的手,轻轻推了余问清一把。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余双霜已经开始信服方众妙。 余问清眼泪汪汪地走上前,奶声奶气地说道:“问清见过少夫人,少夫人的问题,问清一定好好回答,求少夫人放过姐姐和娘亲。” 话落,他拱起手,像模像样地作了一个揖。 方众妙不由菀儿,语气也变得柔缓许多,“我问你,你之前说是家族耗费许多钱财把你们这些老弱妇孺接到长江对岸的临安城安置。那么你可知道,家族为你们花了多少银子?” 余问清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思考,但他还太小,对钱财根本没有概念。 “回少夫人,大概花了很多很多银子。”他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手势。 方众妙继续询问,“很多是多少?” 余问清回头看看母亲和姐姐,两人默默摇头。 余问清看看周围的族人,族人们也是满脸疑惑。 余问清小短腿一弯,噗通便跪了下去,奶声奶气地告罪,“少夫人,问清不知,求少夫人责罚。” 方众妙轻轻将他拉起,徐徐说道,“你既然不知,那我就告诉你。逃难的三个月,你们每人每天要消耗一两银子,149人总共消耗了一万三千多两银子。” “另外,你们还消耗了两万余斤粮食,十二车药材,三十条船,六十七匹马,这些开销总共是两万两千两。” “之后你们来到临安,需要买田置地,需要修建房屋,需要通路通桥,需要购置商铺,这笔开销是九百多万两银子。零零总总加起来,便是一千余万两银子。” 来前院的路上,黛石已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侯府花掉小姐多少嫁妆。她颇为不忿,故而记得清清楚楚。 在场众人只知道享受家族带来的便利,哪里会计算其中的花销?听见这个难以想象的数字,族人们一个个瞪圆眼睛,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有人不敢置信地呢喃:“天呐,竟然花了这么多银子!” 有人深深叹息:“咱们余氏宗族占了半个临安城的地界,最好的商铺、庄子、田产,都在我们手里,一千万两并不为虚!” 有人呆愣当场,难以回神。一千万两,只是念叨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数目,他们都会手抖。 方众妙环视众人,微觉满意,复又看向余问清,意味深长地问,“你可知道,这一千万两从何而来?” 余问清呆呆地摇头。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顿时老脸一红。 余双霜福至心灵,连忙举手喊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笔银子是少夫人的嫁妆!少夫人是余氏宗族的大恩人!族人们居住的房子,耕种的田地,经营的商铺,全都是从少夫人这里租的!少夫人养活了我们全族!” 余双霜俯下身,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少夫人救我们于战火和灾荒!谢谢少夫人给我们安身立命之所!没有少夫人就没有我们余氏宗族的存活!” 她直起腰的时候轻扯了姜雨柔一把。姜雨柔也连忙磕头感恩。 余问清很是机灵,磕头如捣蒜。 余飞虎隐约明白过来,一步一步走到场中,双膝跪地,叩首道,“嫂子,您是我们余氏宗族的大恩人!请受弟弟一拜!” 余氏全族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倒在地,匍匐下拜。 正如余双霜所说,他们住的房子,耕的田地,经营的商铺,哪一样不是少夫人的私产?他们还要仰仗少夫人才能过活,不跪不行! 余成望想揽下救护全族的大功劳,而且他原本已经成功了。 但此时此刻,儿媳妇却当着全族的面,扯掉了他的遮羞布。 他脸色红了白,白了青,好不难看。 余德洪狠狠瞪他一眼,又拽他一把,他才在民意的裹挟之下站起身,向着儿媳妇拱起双手,深深弯腰。 四位族老鞠躬致敬,神情庄严肃穆。 该如何形容方氏?便是“大气磅礴”四字也觉不够。能娶到这般宗妇,实乃家族之大幸! 方众妙站起身,也朝四位族老拱手弯腰,庄严行礼。 直起身后,她环视族人徐徐说道:“二少爷停妻再娶之事,还望你们莫要宣扬。家族声誉,人人都有责任维护。” 族人们齐声应诺,拜了又拜。 便是那心怀叵测,贪婪无度之徒,这会儿也歇了告发余飞虎的心思。只因他们现在才发现,侯府哪有什么家产!侯府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人家少夫人的嫁妆,是受家法国法双重保护的! 族长余德洪从未见过族人如此齐心,免不了欣慰地笑起来。 心声就在此时飘荡在半空:【很好,余家人总算明白,在我的道场,只能拜我这一尊真神。不枉我故意提起余飞虎停妻再娶之事。】 余德洪的笑容僵在脸上。 余成望面皮抖了抖,心火顿时熊熊燃烧。好你个方氏,原来我儿子只是你施恩立威的工具! 余飞虎呆了一呆,然后便扭曲了整张脸。是啊,若非方众妙刻意提醒,族人们哪会想起他触犯了国法! 方众妙,人是你,鬼也是你!你哪来这么多心眼子? 余双霜磕头的动作更加用力,心里暗暗骂道:无良作者你出来!方众妙这样厉害的角色,你跟我说她只是个恶毒炮灰?这一把我被你坑惨了!我凎凛娘! 第11章 镇全场 方众妙站在高处,俯瞰着跪拜叩首的人群。 这就是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余氏宗族既然受了她的恩惠,就要为她敬献香火和虔诚,绝没有端着她的碗,骂着她的娘的道理。 黛石看呆了。 收拢余氏宗族这么容易的吗?几句话就可以?她的小拳拳好像没有用武之地啊!现下,所有姓余的人都跪在小姐面前。这宁远侯府从今以后便姓方了。 黛石叉腰仰头,咧齿而笑。 方众妙等大家诚心诚意磕完三个响头才故作羞惭地伸手唤起。 “莫要拜我,都快请起。我本就是余家宗妇,合该为余家出一份力。” 她一一扫视大家感激涕零的脸,继续说道:“新都百废待兴,外面战火纷飞。老弱妇孺几无立身之所,青壮男子全无谋生之地。” “这个时候,唯有全族凝聚起来才能形成一股破局之力,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条生路。” 大家纷纷点头,满脸认同。 逃难的三个月里,他们见多了落单的流民被当成两脚羊分食的惨状,他们比谁都明白强大的宗族能带给他们什么。 他们能活着来到临安城,能住上最好的房屋,耕上最肥沃的土地,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凡少夫人存了一点私心,不愿为宗族出力,他们都会死在逃难的路上。 思及此,族人们再度跪下,用力磕头。 四位族老深深鞠躬,满脸肃容。 余成望忍着怒气弯下腰,向儿媳妇行礼。即使再不甘他也明白,过了今日,方众妙在族中的威望将远超于自己。 余双霜磕了又磕,拜了又拜,直起腰的时候低垂眼帘,根本不敢直视方众妙的脸。 她身为穿书者的优越感早已经荡然无存。心声被这么多人偷听还能碾压全场,她与方众妙之间差的不是一个段位,是大气层! 可笑她竟然觉得自己能带着娘亲和弟弟,占尽方众妙的便宜。 方众妙再次叫起所有人,终于提及正事。 “嗣子的人选我心里已有章程,今日便定下,如何?” 她礼貌性地看向余成望和四位族老。 四位族老顿时僵住,相互看看,满脸难色。 飞翰没死,这事他们知道。若真让方氏立下嗣子,飞翰回来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侯爷。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余家已无人能对抗方氏,大事小事全由方氏一人说了算! 这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 余德洪脸色一沉,马上暴呵:“此事妇人绝不可插手!” 余成望强压怒火说道,“立嗣子是余氏宗族头等大事,我与几位族老会商量着决定。方氏,我承认你对余氏宗族有恩,但你逾矩了!” 方众妙笑了一笑,问道,“侯爷,您的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等到下一代袭爵,侯府会变成伯府,三代之后,余氏宗族将成为普通人家,再无可能入列勋贵,是也不是?” 余成望皱眉颔首,“是。”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四位族老摇头叹息,满脸忧色。 方众妙看看几人颓败的脸,漫不经心地丢出一道惊雷,“倘若我说,我能把这宁远侯的爵位由世袭递降改为世袭罔替,嗣子的人选,我有没有资格决定?” 余成望心脏狠狠一跳,猛地抬头看向儿媳。 “你,你说什么?”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位族老呼吸加重,面色涨红,已是难以抑制渴望的心。 方众妙不答再问,“若我说,即使余飞翰已经死了,他那忠勇侯的爵位我也能拿回来,照样改为世袭罔替,嗣子的人选,我有没有资格决定?” 余成望猝然起身,急促追问:“当真?” 四位族老相互看看,脸上的为难之色已经变成隐忍的激动。 方众妙端起茶杯缓缓啜饮,等到族人们全都陷入兴奋,开始窃窃私语,才又说道。 “我今日要选两个嗣子,一人承袭宁远侯的爵位,一人承袭忠勇侯的爵位。我余氏宗族依旧是一门双侯,依旧是新都最鼎盛的勋贵人家。你们觉得如何?” 如何?这简直是泼天的富贵,莫大的喜讯! 四位族老刚咧开嘴露出笑容,心头便是一凉。 办成这事的难度不亚于将全族再迁回开封府!方氏一个妇道人家,岂能做到? 余成望也平复好狂乱的心跳,嗓音沙哑地问,“方氏,两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何其珍贵,朝廷会给吗?你是哪号人物,能做这个主?” 方众妙睨了余成望一眼,平静说道:“我今日先挑两名孩童养在府里,待我拿下两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族长便开宗祠,为孩子们改族谱,这样可行?” 四位族老犹豫不决。 余成望冷静下来,不免嗤笑。 方氏真是好大的口气!世袭罔替的爵位不是大白菜,哪怕皇帝在这里,叫他册封一门双侯,世袭罔替,他也得先问问朝臣的意见,再考虑个三五天,方能颁布旨意。 皇帝都感觉为难的事,方氏张张口就能轻松办到? 哼!这必然是方氏哄骗余家的话术! 余成望刚想到这里,就听头顶传来慵懒的心声。 【是时候动用九千岁这条人脉了。】 余成望呼吸一窒,然后就涨红了脸。 是了!他差点忘了!方辰子救过九千岁的命,对九千岁还有提携之恩。皇帝不敢轻易答应的事,只要九千岁点头,便没有办不成的。 军队、朝政、官员的升迁罢免、爵位的更替降递,哪一样不被九千岁牢牢握在手里? 这样一想,余成望半凉的心又火热起来。 四位族老相互对视,感觉有谱儿。若方氏能说动九千岁,这桩事十有八九能成。 余飞虎呆愣片刻,然后才颓败不已地叹息。 他打死也没想到,挡他路的不是精明强干的余飞翰,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嫂! 余飞翰啊余飞翰,这么有能为的妻子,你竟然生生把她推远!是你绝了自己的路! 思及此,余飞虎心中平添几分快意,眼里苦涩尽去。 半空中,心声幽幽响起:【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我的谋算和路数自然不会告诉你们。半月之后,你们等着看结果就是。】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唇角荡开浅笑。 黛石在她身后扶额。 小姐,你已经语泄啦!我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听见这话,一时之间竟有些啼笑皆非。方氏的确谨慎,也有远见卓识,但她的心声实在是拖后腿。 不对,这心声似乎,好像,仿佛……也并没有拖她后退。 怀着复杂的心情,余成望颔首道,“若你真能为余家拿回两个爵位,嗣子便由着你挑选。” 四位族老捋捋胡须,微微点头。 族人们更加没有意见,全都用期盼的目光看向少夫人。 少夫人会选谁当嗣子呢? 方众妙放下茶杯,朝站立在人群中的两个孩童招手。 “余沧澜,余江川,你们过来。” 余双霜回头看去,心里涌上莫名的情绪。兜来转去,剧情还是没有改变,侯府嗣子依旧是余沧澜。 只是这余沧澜非常特殊,不知方众妙能不能看出来。 第12章 异世之魂 余沧澜和余江川从人群中走出,慢慢来到方众妙跟前。 “小子沧澜见过少夫人。” 余沧澜双手作揖,缓缓下拜,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已能窥见长大后的俊逸风姿。 余江川虎头虎脑,笑容憨厚。他本不懂这些礼数,看见余沧澜这般做,便也跟着作揖弯腰,声音十分洪亮。 “小子江川,见过少夫人!” 方众妙轻声笑了笑,招手唤道,“你们走上前来让我看看。” 两个孩童走上前去,眨着咕噜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少夫人。 余双霜死死盯着余沧澜。 她看过原着,所以她知道,余沧澜将来长大之后,为了争夺世子,乃至于太子之位,与余飞翰和余飞翰的女人孩子们斗了二百多个章节。 如果说方众妙是恶毒炮灰,那么余沧澜就是反派boss之一。这人的能力绝不在余飞翰之下。 余沧澜自刎之后,余飞翰还曾惋惜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说原着中余沧澜能当上侯府嗣子是靠着剧情的推动力,那么眼下,方众妙选中余沧澜,又是因为什么呢? 余双霜定定看着上首三人。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也都很想知道方众妙为何会一眼看中这两名孩童。他们与别的孩子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方众妙的心声就在此刻响起。 【这个叫余沧澜的孩子命宫里辉光大盛,才气充栋,是文曲星高照之相。若是好好培养,他将来必定能成为治世安邦的社稷之才。】 【这个叫余江川的孩子血气旺盛,骨骼清奇,虽有刑克之命,却更有破军贪狼之威,若是能好生教导他武艺,将来必然能成就宗师。送去战场,堪为统帅,有定国之力。】 余双霜眼睛圆睁,心弦剧颤。 又是相术!而且还如此精准!余江川未来如何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余沧澜还真是文曲星下凡!此人六岁中童生,十二岁中秀才,之后连中三元,金榜题名。 即便早知道方众妙有此神通,余双霜依旧会被对方的本事一次次震撼。 余成望眼皮子跳了跳,心绪有些紊乱。 文曲星下凡?治世安邦,定国之力?他怎么就不信呢? 四位族老呼吸加重,眼冒精光。 余飞虎上下打量余沧澜和余江川,也是半信半疑。 王安贞揽过儿子余秋柏,仔细观察儿子的脸,没觉得他跟余沧澜和余江川差多少。 余德洪隐忍激动,沉声问道,“方氏,你为何会选中这两个孩子?你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方众妙笑了一笑,朝余沧澜的父母招手。 “你们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心声忽远忽近飘荡在半空:【我说我是用望气之术探出来的,你们信吗?我说我开了天眼,可窥天命,你们信吗?】 余成望脸色红白交加,半是惊惧,半是不甘。早知道儿媳妇是这等神人,他该劝劝飞翰好生与之亲近。 唉,现在悔之晚矣! 四位族老先是一惊,随后便缓缓吐出一口气。 望气之术是道家顶级术法,可一眼断生死,一眼卜吉凶。望气之术再加天眼相辅,那便是窥天命,知天数,洞彻星盘宇宙的恒伟之力。 飞翰啊飞翰,你就是死在外面,我们余氏宗族也不会没落。你媳妇比你强! 四位族老只觉身心舒畅,脸上的皱纹都平展许多。 余双霜差点气笑。 作者,你是不是蠢?你让一个能窥探天命的仙人来当炮灰,你的主角怎么办?等你的种马大男主回到临安,他要是不修仙,他拿什么跟恶毒炮灰斗?你写的也不是修仙文啊! 万众瞩目之下,余沧澜的父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向少夫人行礼。 方众妙温声说道,“你们的孩子十分奇特,但你们隐瞒了,是也不是?” 夫妻二人顿时脸色煞白。 余德洪急于求证,厉声喝问,“你们隐瞒了什么,快说!” 夫妻二人看看儿子,眼里涌上不舍的泪水。 他们躬身下拜,喃喃道,“少夫人慧眼,竟是看出来了。我们家沧澜拥有过目不忘之能,还可一目十行,快速阅读。寻常人需要花费数月功夫才能看完的书册,他大略翻一翻就能倒背如流,还能理解其中含义。” 听见这话,院内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与抽气声。 “这是神童啊!”不知哪个族人在下面低喊。 余德洪连忙命人找来书册,当场叫余沧澜翻阅。 被这么多人看着,余沧澜脸皮烧红,很是羞涩。但他忍着不适,乖乖翻完书本,之后正背,倒背,插页背,断句背,反复表演了许多遍。 至此,余德洪已经彻底相信了方众妙的断言。这个孩子果然是文曲星下凡! “好好好,我们余氏宗族又出了一个麒麟儿!家族后继有人,兴盛有望!” 另外三名族老也都捋着胡须朗笑起来。 方众妙摸摸余江川的脑袋,轻声道,“你把那边的石头搬到我跟前来,我晚上请你吃鸡腿。” 余江川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跑向对面,把半埋在草丛中的一块巨大景观石抱了过来。 众人瞪眼一看,抽气声此起彼伏。 有人纳罕至极地惊呼,“这是什么怪力?那石头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吧?” 余江川把大石头轻轻放在少夫人面前,乐呵呵地说道,“少夫人,你要的石头我给你搬来了。” “好孩子。”方众妙揉揉余江川的脑袋,看向四位族老和余成望,徐徐说道,“这就是我挑选二人当嗣子的理由,众位长辈可有异议?” 亲眼见证了两个孩子的天赋异禀,四位族老以及在场的族人哪还有什么异议? 若是不选这二人当嗣子,他们的脑子指定有病! 余德洪当即发话,“沧澜承袭宁远侯爵位,江川承袭忠勇侯爵位,就这么定下了。” 另外三名族老连连点头,笑容欣慰。 纵使有千百个不甘,余成望还能如何?他闭了闭眼,恼恨不已地暗忖:翰儿,你再不回来,这宁远侯府就变天了! 余飞虎揽过妻子和一双儿女,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这爵位他不争了。 余双霜见场中气氛很好,于是趁机问道,“少夫人,我们可以走了吗?” 方众妙把虎头虎脑的余江川交给身后的黛石,又命余沧澜与父母归家好好告别,然后才抬起头仔细看余双霜的脸。 余双霜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她现在特别害怕方众妙探究的目光。 但怕什么来什么,只听方众妙温声说道,“你上前来给我看看。” 余双霜心中一咯噔,脑海里瞬时浮现两个大字——完了! 但她不敢不听方众妙的话,只能一步一挪地走上前去。 方众妙纤细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却似压下一座大山,令她不堪重负。 “少,少夫人,您在看什么?”余双霜的声音有些发抖。 方众妙浅浅一笑,并不回答。 但她的心声幽幽潺潺地流淌在半空:【看你皮囊之下过分成熟的灵魂。】 【看你半短的头发和半短的裙子。】 【看你怪异的妆容和眼里的桀骜。】 【你是夺舍?并且来自异世?】 余双霜膝盖一软,顿时就给方众妙跪下了。大佬,你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四位族老心中惊骇。 余飞虎和王安贞听呆了。 余成望想到这个孙女曾经说出的种种预言,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个孙女也不是凡人! 方众妙扶起余双霜,轻笑道,“小姑娘,你怕是走不了了。” 余双霜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作者,我凎凛娘! 第13章 坑蒙拐骗 早就预感到自己走不了,余双霜不禁苦笑。 姜雨柔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跪地磕头,“少夫人,您不是答应放我们母子三人离开吗?您为何出尔反尔?” 方众妙轻轻捏住余双霜的下巴,将对方的脸左右转动,仔细观察。 余双霜冷汗如瀑,心脏狂跳。 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出现方众妙此等近乎仙神的人。她去过护国寺,爬过玄清观,见过得道高僧,拜会过出尘法师。然而,这些人都看不出她的来历。 偏偏方众妙就能看出来。那她爹方辰子又是什么段位?没想到国师的含金量这么高!自己又被剧情误导了! 余双霜心里气得骂娘,面上却扯开一抹讨好的笑容,小声问道,“少夫人,您看够了吗?霜霜脸上是不是弄脏了?” 她现在只能装傻。 方众妙终于松开她的下巴,垂眸看向跪在跟前的姜雨柔,语气和缓地说道,“我刚才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你们留在府中。” “现如今,外面时时有战乱,处处是盗匪,你们母子三人身娇肉贵,全无自保之力。若是放你们离开,恐怕刚出临安城,你们就会遇到劫难。两个孩子毕竟是侯府血脉,我于心不忍。” 这番话彰显了少夫人的仁慈。族人之中有那心软的妇女已暗暗点起头来。 姜雨柔惶急的表情慢慢转变成期盼和喜悦。她也是逃难来的临安城,她当然知道外面的世道有多乱。 一个长相美丽的弱女子带着两个幼小的孩童,出了城门就会变成流民泄欲的工具和果腹的食物! 她膝行上前,语气里带着激动,“少夫人,您的意思是?” 方众妙悲悯地叹出一口气,颔首道,“你们留下吧。战乱过后,余氏宗族已是人口凋敝,每个孩童都是家族的未来,需要好好保护。” 姜雨柔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 心声幽幽响在半空,【不必谢我,我留下你们只是为了挖出这个小姑娘的秘密而已。】 【异世界的情报,想必很有意思吧?】 汗流浃背的余双霜:…… 姜雨柔一个人磕头还不算,又压着儿子和女儿砰砰磕头,连连说少夫人是菩萨下凡。 场外有族人露出不满的神色,认为姜氏应该沉塘,但碍于少夫人的面子,都不敢开口。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相互看了看,默认了此事。他们也很想知道异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这余双霜很有研究的价值。 王安贞恨死了姜雨柔母子三人,这时候却也没站出来反对。她知道少夫人不是心慈手软,是另有目的。 余飞虎用好奇的目光看向余双霜。 察觉到大家对自己的探究,余双霜不免感到恐惧。她用力给方众妙磕头,心里暗暗哀嚎:“大佬,求放过!” 然而,方众妙无法听见她的心声。 方众妙扶起母子三人,环视场外,伸出手指连点,“你,你,你,你,你……” 一连点出二十几个人,她才温声说道,“你们都站出来。” 二十几人满脸忐忑地走入场内。他们之中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有五六十岁的老人,还有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和孩童。 余德洪看不懂方众妙的用意,问道,“方氏,你让他们站出来做什么?” 方众妙缓缓说道,“这二十几人皆是老弱孤寡,没有生计,难以存活。” “我会免去他们的房租,孤老每月给二两银子的生活费,寡妇可来侯府接一些浆洗衣物的活计,工钱不会少。至于这些没了父母的孤儿,谁愿意收养他们,我便给谁支付每月二两银子的开销。” 方众妙环视场外,问道,“想要领养孩子的,现在可以举手。” 为了银子,立刻就有几十号人举手。 方众妙仔细看了看,选出仁心宅厚的几户人家,把孩子交给他们照顾。 此事了结之后,她幽深难测的目光一一扫视族人,缓缓说道:“日后,族中但凡有失了生计的孤寡老幼,皆可寻到府上求我相助,我必不会推辞。” “为家族百年计,我将开办宗塾,聘请大儒坐馆。余家的每一个孩童,将来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一应开支全部由我承担。”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喧哗。 “开宗塾?这是大好事啊!” “孤寡老幼皆有所养,少夫人是活菩萨吗?” “谢谢少夫人!” “我余氏宗族能娶到少夫人这样的贤妇,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族人们先是群情激动,然后纷纷跪拜叩首。在贫苦边缘挣扎的那些族人已流下滚烫的泪水。 这一刻的感激比之前“慑于财势不得不跪的感激”要纯粹得多。这一刻的归心才是真正的归心。 四位族老深深弯腰,再度行拱手礼。 飞翰啊飞翰,你可知道你娶了怎样一个贤良的妻子?你冷落于她,还在外面养粉头,你糊涂啊! 余成望只能跟着鞠躬,心中气愤不甘,却又隐带一丝欣赏。撇开方氏的野心不谈,她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宗妇。 此时,人群中不知谁窃窃私语:“奇怪,少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二十几个人都是无所养也无所依的可怜人?少夫人平日里从不出门的。” 另有人回答:“自是有人向少夫人禀报的。” 方众妙听见二人谈话,眸子里闪过一抹满意的微光。她顺势开口,“我对族中之事知之甚详,你们是否觉得奇怪?” 族人们沉默一瞬,然后纷纷点头。 方众妙指尖轻触桌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先帝驾崩前留给我一支暗卫,他们隐在各处,时时刻刻替我监察四周的情况。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有暗卫报与我知。所以——” 她着重扫视收养孤儿的几户人家,冷下声调说道:“你们若是得了我的银钱,却又苛待我交给你们的孤儿,那便等着被我收拾吧。” 几户人家脸都白了,急忙跪下表忠心。 其余族人难以想象先帝的暗卫是怎样恐怖的一支力量。他们四下探看,不曾发现可疑身影,竟更加觉得紧张,于是匍匐一片,磕头不止。 余双霜又被母亲姜雨柔强按着磕头,脑门上起了一个大包。 她真是服了方众妙的手段。先施恩,再敲打,然后再施恩,再敲打……反反复复,像炼钢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余氏宗族这群人都会被她驯化,变成她座下忠心耿耿的一群狗。 听说方氏手里有先帝的暗卫,四位族老和余成望皆是心中一紧,恐惧感油然而生。 他们正寻思着要不要也跪一跪的时候,头顶传来慵懒的心声。 【哪有什么暗卫,掌握你们的隐秘,凭我一双眼睛就够了。】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 好你个方氏,没想到你也会坑蒙拐骗! 余双霜猛地直起腰,双目圆睁地看着上首。 少夫人,你骗人! 心声继续道:【不过我这么一说,明日消息必然会传扬出去。龙椅上的那位,以及府中想要谋夺我嫁妆的公公婆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余双霜反应过来,心中满是钦佩。 要不是心声出卖了少夫人,少夫人吹出来的这个牛皮定然会获得极大的震慑效果。少夫人真是聪明! 四位族老嘴角抽搐,想笑又得忍住。然后他们狠狠瞪了余成望一眼,暗怪此人竟敢觊觎儿媳妇的嫁妆。 余成望在心里嗤笑。 方氏有时聪明,有时又愚蠢得可笑!她以为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就能保她一世平安? 不可能的!这样做只会引来各方势力的不断试探。等到她的底细被查清,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就会一拥而上将她撕碎! 方氏,震慑强敌的同时,你已踏上寻死的路! 然而下一瞬,余成望隐在唇角的讥笑便被冻结。 只听半空中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 【但谎言只能保我一时,不能保我一世。这支暗卫我终究还是要组建起来。】 【明日我就带着小石头去城外的流民营和慈幼局转一转。】 【我眼力非凡,总能把最具武学天赋的孤儿挑出来。】 【我富可敌国,身边还有小石头这样的武道宗师镇场,轻而易举就能招揽到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把这些孩童交给一流高手训练,小石头从旁指导,再大把大把的砸银子,为这些孩子锤炼体魄,拓展经脉。三五年之后,传说中的暗卫不就有了吗?】 余成望一口老血哽上喉头,顿时心脏绞痛。 招揽高手,培养暗卫,方氏你真要霸占侯府?你一点也不顾忌翰儿的感受? 几位族老面皮抖动,已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 此时,心声又道,【侯府也有家丁、护院和几十个带刀侍卫。】 【我把掌家之权夺过来,为这些人发放月钱和俸禄,每月再设几次考核,看看他们的良莠。】 【没能力的人或是降薪,或是辞退。有能力的人,我便多给赏赐。日子长了,他们还不争相在我面前表现?】 【为我效力,谁不愿意?】 【届时他们就会明白侯府真正的主子是谁。】 【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度有钱的话,磨也能推鬼。偏生我就是个极度有钱的主儿。】 【掌控侯府,易如反掌。】 思及此,方众妙不禁笑了笑。 站在她身后的黛石叉腰咧嘴,好不得意。 余成望连忙捂住绞痛的胸口,向后瘫倒在椅子里。完了!宁远侯府真要变天了! 余飞虎把王安贞拉入怀中,语气颓丧地低语,“贞娘,日后咱们在侯府里老实过日子吧。什么都别争了。” 王安贞眼泪汪汪地点头。 余双霜抹了把脸,暗暗忖道:我为什么要跑来侯府跟方众妙宅斗?我是真敢想啊! 第14章 吓一吓龙椅上那位 嗣子的人选已经敲定,宴会也该结束了。 四位族老明知道方氏有掌控侯府的野心,却也没能力阻止。 阻止了她,不曾到手的两个爵位怎么办?不曾建立起来的宗塾怎么办?无所养无所依的余氏族人怎么办? 余家有太多事需要仰仗方氏,除了乖乖向她俯首,还能如何? 即便余飞翰平安归来也无力改变什么。飞翰能不能重入朝堂,执掌军权,参与政务,依旧要靠方氏的钱财和人脉铺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度有钱,磨也能推鬼。方氏的话虽然说得粗俗,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族长余德洪瞥了余成望一眼。 只见余成望捂着胸口瘫倒在椅子里,一副快要被气吐血的模样。 罢了,认命吧。 余德洪无奈摇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余成望的肩膀,低声劝慰,“只要侯府能在方氏的经营下兴旺发达,你便不要多思多想。你也老了,日后好好将养,争取多活几年。” 余成望咬牙切齿地说道,“多活几年?我怕是要短寿!” 另外三名族老怕余成望当着众多族人的面发作起来,连忙提高音量说道:“时间不早了,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大家都散了吧。” 族人们站在原地不动,双眼齐齐看向少夫人。经过这一遭,他们已经明白在这宗族里,真正能做主的人到底是谁。 方众妙坐在原位喝茶,既不起身,也不发话。 四位族老已是越来越恼火。刚才他们还怕余成望当场发作起来,但眼下,他们自己就很想掀桌。 方氏,你得势便猖狂,好一个小人嘴脸! 然而就在此时,心声似远似近地飘过来,带着微微的冷意:【比挑选嗣子更重要的事还没办,这场宴席怎么能散?】 听见心声的人全都愣住。有什么事比挑选嗣子更重要? 心声幽幽地说道:【我这道场里只容得下信众,容不下异类。】 什么异类?众人心生疑惑。 方众妙放下茶杯,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狭长凤目似有若无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 心声玩味呢喃:【几窝红脚隼已经占了喜鹊的巢,瓜分了许多鸟蛋,可怜这群喜鹊还毫无察觉。】 什么红脚隼?什么喜鹊?余双霜有点懵。 但余德洪和余成望等人已经反应过来。所谓“鸠占鹊巢”里的鸠,指的便是红脚隼。方氏的意思是,余氏宗族混入了外姓人。 更糟糕的是,这些外姓人已经杀死了好些个余氏族人,否则方氏不会说红脚隼瓜分了许多鸟蛋。 这样一想,众人只觉遍体生寒,连忙目光灼灼地朝方众妙看去,只盼方众妙的心声赶快揭破红脚隼的身份,好叫他们把这群贼人一网打尽。 然而,方众妙却在此时站起身,摆手道,“宴会结束,大家都散了吧。” 之前还一动不动的族人这会儿全都弯腰行礼,齐声告退。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这就完了?散席了?方氏你还没说红脚隼是哪个呢!这可是你的道场,你怎能甩手不管? 心声就在此时幽幽响起:【这事我可以现在就办,但好处不大。我手里掌控着先帝暗卫的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传出去。】 【第一个来刺探我的人必然是龙椅上那位。】 【倘若让他查出我真实的底细,明日,我就有可能暴毙。】 【所以我要借这几窝红脚隼震一震泰山。】 【此事成了,短则一年两年,长则三年五年,我都不用担心龙椅上那位对我动手。】 听见方众妙这样编排皇帝,还说要震慑皇帝,余成望只觉荒谬。便是每天三顿地吃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这般想。 方氏,你已狂妄到了至极!你罪该万死!但问题是,那群贼人到底是谁?你要怎样震慑皇帝?会不会牵连侯府?你倒是说呀! 无论余成望怎么在心里怒吼,无论四位族老以及余双霜等人怎么竖起耳朵偷听,那心声都不再响起。 方众妙在黛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两步,忽然转身看向姜雨柔,说道,“姜氏,你的两个孩子留在府中由我看顾,你自己回去收拾东西,明日早上再搬过来。” 姜雨柔连忙躬身应诺。 余双霜很有眼色,牵住弟弟的手,乖乖跟在方众妙身后。 就在此时,幽幽的心声再次飘荡过来,带着玩味:【姜雨柔,此次宴会,你是来算计我的,若我没有窥天命的本事,恐怕已经沦为你抚养一双儿女的工具。】 【既如此,我借你一用,不算过分吧?】 借借借,借什么? 余双霜猛地瞪大双眼,看向前方那个仙气飘飘,神秘莫测的背影。 大佬要借她母亲一用。用来做什么?姜雨柔会不会被大佬弄死? 余双霜心脏紧缩,呼吸加重。 她还想再听听心声怎么说,但心声已经停止了。 方众妙侧过头,语带嘲弄地问道:“姜氏,我夫君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银子?” 姜雨柔心里一咯噔,说话也结巴起来:“没没没,没在我身上花银子。” 方众妙笑了一笑,缓缓说道:“小叔子没银钱帮你赎身,你才攀上我夫君的吧?以你的姿色,赎身费用必然不低。夫君时常从我这里支走银子,每次都是几千、几万两。你深得他宠爱,又为他生儿育女,他不可能不给你体己钱。” 方众妙上下打量姜雨柔的满头珠翠和满身绫罗,猜测道,“他在你那里存了多少银子?二十万两有没有?” 二十万两这个数目是常人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听见这话,不曾散尽的族人们全都倒抽一口凉气。还有人用羡煞的目光朝姜雨柔看去。 姜雨柔连忙跪下,大声喊冤:“少夫人,我真的没拿小侯爷的银子!更没有二十万两!我发誓!” 她抬起手,做指天发誓状。 方众妙打断了她的辩白。 “你不用发誓,明日搬家,我自会派婆子去你那里搜。你且等着吧。” 话落,方众妙扶着黛石的手,施施然地离开前院。 姜雨柔委顿在地,秀丽的脸庞吓得惨白。 二十万两她没有,但十万两却是有的。她之所以攀上余飞翰,正是因为余飞翰有钱,而且出手还大方。 她原以为方众妙是个蠢笨不堪的烂好人。现在看来,真正蠢的那个却是她自己。 方众妙收留他们母子三人根本不是因为善心,而是为了夺回那笔银两! 姜雨柔嘴唇颤抖,满脸绝望。 众人看她面色,哪还不知道真相如何。小侯爷必定在姜氏那里存放了数不清的银子! 隐藏在人群中的某些异类,顿时被贪婪烧红了眼珠。 余双霜忽然间明白过来:所谓借母亲一用,原是这个意思。今天晚上母亲那边肯定会有大事发生。少夫人引蛇出洞,目的是什么呢? 只是抓住这伙贼人就能震慑甚至吓退皇帝? 无论怎么想,这样的操作都不可能实现! 第15章 娶了一条毒蛇 余双霜担心母亲晚上遇到危险,想要嘱咐几句,于是松开弟弟的手。 她刚迈开腿,方众妙却像背后长了眼睛,立刻回头看过来。 “小姑娘,你乖一点,嗯?” 一个轻轻上扬的尾音似重锤一般敲打着余双霜的心。她面色一白,连忙牵住弟弟乖乖站定。 她回头看了看还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姜雨柔,又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一阵一阵发凉。她没有方众妙那样的本事,根本看不出谁包藏祸心。 几位族老和余成望也都察觉到方众妙的意图,却想不通她怎么靠一群贼人恐吓到皇宫里的那位。 渺小的蜉蝣岂能撼动广阔的天地? 余飞虎犹豫不决地盯着姜雨柔,双腿微微挪动。 王安贞拉他一把,又瞪他一眼,他便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 当余飞虎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转角时,姜雨柔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 其余人也都陆续散去,仆妇们开始收拾院内的桌椅和瓜皮果屑。 姜雨柔不好意思多待,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浑浑噩噩地离开侯府。两个孩子都在方氏手上,她连卷款潜逃的念头都不敢有。 ----------- 余成望捂着绞痛不已的心口来到主院。 还未踏进院门,里面就传来苗萍翠的惨叫。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脸色煞白地走出来。 余成望连忙避让到路旁,担忧地问道,“夫人的眼睛如何了?” 婆子放下血水,行礼禀告:“回侯爷,府医还在取眼眶里的石子,但夫人受不得疼痛,总是挣扎,府医不好下手。” 余成望心里发毛,听见老妻的叫声越来越惨烈,不得不进去看一眼。 府医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小刀,刀尖对准苗萍翠血淋漓的眼眶,看样子是要把石子连同破碎的眼珠一块儿剜出来。 苗萍翠不断挣扎,动作十分剧烈。她身后站着一个婆子,正用力抱着她的脑袋,却每每脱手,让她的脖子扭了过去。 府医怕刀尖划破夫人的眼眶和脸颊,迟迟不敢下手,脑门已布满冷汗。看见侯爷进门,他连忙放下小刀行礼,简单快速地说明了情况。 苗萍翠喘着粗气虚弱地说道,“侯爷,我的眼睛非挖不可吗?我受不了这个疼!” 余成望撇开头不敢看妻子血淋漓的眼睛,对那府医说道,“不能用夹子或是小针把石头挑出来吗?用刀属实有些吓人。” 府医欲言又止,看见侯爷漆黑的面色,最终答应一声,用夹子飞快把石头挑出眼眶,缠上煮过的白布条,然后躬身告退。 苗萍翠已经去了半条命,却还记挂着前院的情况。 她浑身无力地躺下,气息微弱地问,“侯爷,姜氏和余问清那个野种你处理了吗?余飞虎你有没有赶出府去?” 余成望坐在床边,长叹一口气:“姜氏和孩子都被方氏接进府里来了。” “你说什么?”苗萍翠惊坐而起,不敢置信地问,“方众妙难道不恨姜氏和那个野种?” 话音刚落,苗萍翠回过神来,呢喃道,“是了。我差点忘记,她失忆了。她对翰儿感情全无,自然不会嫉妒。” 这回换成余成望容色惊变。 他急忙追问:“方氏失忆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撞了脑袋就失忆了。” “为何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她处理族中事务游刃有余!” 苗萍翠眸光一闪,连忙问道,“她有什么资格处理族中事务?你和四位族老都在,岂容她僭越?” 余成望闭了闭眼,叹息道,“她不仅处理了族中事务,还挑好了两个嗣子。” 苗萍翠瞪大完好的那只眼睛,语气很是匪夷所思,“她挑好了嗣子?还是两个?你们是死的吗?由着她胡闹?” 余成望满脸难堪地说道,“她还拉拢了族人的心,现在全族都向着她,奉她为主。我和四位族老说话都不管用了。” 苗萍翠恍惚呢喃,“她拉拢了全族人的心?就凭一场宴会?” 余成望见她脸庞渐渐扭曲,只好把前院发生的一切详细说了一遍。 苗萍翠慢慢倒下,双手握拳狠狠捶床。 “贱妇!贱妇!贱妇!方氏,我要你死!” 余成望拍拍老妻的手背,压低声音安慰,“等两个爵位拿到手,再把翰儿找回来,我就送她去死。你莫急。” 苗萍翠撑着床板艰难地爬起,两个婆子连忙上前搀扶。 她指着一旁的箱笼说道,“把翰儿的婚书找出来,再把方氏叫过来。我假装让方氏保管婚书,她看见上头有翰儿的生辰八字,忍不住便会在心里推演翰儿的下落。今天晚上若是有了结果,我马上派人去寻!” 苗萍翠早就拟定了这个套话的法子,现在更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试验效果。 她恶狠狠地催促:“快去把方氏叫过来!快去!” 丫鬟婆子们见她面容狰狞,形似妖魔,一窝蜂的全都跑去找少夫人。 房里只剩下余成望并一个管事婆子。 苗萍翠又指着另外一个箱笼说道,“把我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管事婆子点点头,从箱笼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清透水润的翠玉镯子。 苗萍翠碰也不碰这镯子,只让管事婆子举给自己看,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 余成望觉得夫人很是古怪,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避开一些,指着镯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苗萍翠抬头看他,完好的眼珠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 “这是我娘传给我的,她说若是我的儿媳妇或妾室不听话,便把镯子传给这些贱人。” 余成望有些懵,愣愣地问,“不该是听话才传吗?” 苗萍翠笑得更加诡异,嗓音沙哑破败,“因为这镯子是用七七四十九种毒液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染上这般纯粹的绿。方氏戴上它,身体会逐渐虚弱,至多撑个三年,必然一命归西。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听话了。我说要把她的尸体烧掉,她都不会有意见。” 苗萍翠直勾勾地看着窗户,神情偏执。 “我就不信三年的时间,我还不能把翰儿找回来!等方氏死了,我们把她一半的嫁妆献给皇帝,替翰儿买个公爵当当。呵呵呵……” 说到这里,苗萍翠已经陷入美好的想象,露出迷离癫狂的神情。 余成望盯着翠玉镯子看了许久,心里阵阵发凉。他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一条毒蛇娶进了家门。 当年刘氏通奸沉塘,会不会是苗氏陷害的? 罢了,不过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 余成望垂下眸子,心里暗暗忖道:便让苗氏和方氏去斗吧,我坐等渔翁得利。 就在此时,门外已传来丫鬟的通禀声,“侯爷,夫人,少夫人到了。” 第16章 气人我是专业的 方众妙跨入厢房,满脸担忧焦急。 抬眸的一瞬,看见苗萍翠裹着白布的眼睛,她唇角飞快弯了弯,然后低下头去。 【噗嗤。】 半空中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余成望和苗萍翠:…… 刚才那个声音是方氏在心里偷笑吧?他们没听错吧?世上怎会有这般恶毒的儿媳妇! 黛石咧咧嘴,暗暗忖道:小姐笑得真好听,嘻嘻嘻…… 方众妙快步走到床边,轻轻握住苗萍翠的手,泫然欲泣地问:“母亲,您疼吗?” 苗萍翠死死抓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嵌入她肉里,咬牙道,“不疼!” 方众妙并未挣扎,只是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苗萍翠蒙着白布的眼睛。 苗萍翠疼得浑身发抖,哪里敢让她碰,连忙放开她的手往后躲。 方众妙垂下眸子扫视自己手背上渗血的几个指甲印,眼里泛起冷光。 与此同时,心声幽幽响在半空:【母虎的爪子挺锋利,不如剪除了吧。】 余成望面皮一抖,心道不好。 苗萍翠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呼呼喘着粗气,暗暗磨着后槽牙。 剪除我的爪子?方氏,你倒是动手啊!敢对婆婆不敬,我上禀朝廷,治你个大不孝! 然而,方众妙的话直接让苗萍翠的粗喘暂停了几瞬,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 “母亲,您伤得这般重,家里琐事繁多,恐扰了您的疗养。您不如把库房钥匙,账本子,对牌等物都交予我。这个家,我来帮您打理。” 与此同时,心声一句句地响在半空。 【拿到掌家之权,我便收拢府中的仆役,剪除母虎的爪牙。】 【只要银子给够,用不了多少时日,前院的家丁侍卫,后院的丫鬟婆子,正院的小厮长随,便都是我的人。】 【宁远侯府里里外外,哪还有旁人染指的余地?】 苗萍翠连忙捂住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脏比破了的眼珠还疼。 原来剪除爪子是这个意思!方氏,你好大的野心!看来我只能送你去死! 余成望气得嘴唇直哆嗦。方氏竟然连他院子里的人都想拉拢收买。到底谁才是宁远侯? 黛石看看苗萍翠快要气晕过去的样子,再看看余成望憋屈得难受的表情,忍不住咧咧嘴。 虽然小姐的心声总被不该听的人听了去,但这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好。 这两个老畜生快被小姐逼疯了,哈哈哈! 苗萍翠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以前我让你学一学中馈,你总是不听。你不知如何算账,如何管理对牌,如何发放月银,如何调教奴才。” 她歇了一口气,拒绝道:“一下子就把掌家权交给你,我不放心。我让我的四个大丫鬟并一个管事婆子来处理这些俗务,你好好教养几个孩子。” 看见方众妙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苗萍翠加重语气说道:“把孩子们顺顺利利抚养长大才是你最最要紧的事!” 余成望也在一旁说道:“方氏,孩子们是否成才关乎你的未来,也关乎侯府和全族的未来,你莫要主次不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方众妙只能垂眸应诺。 心声缓缓飘荡在半空。 【不让我管家?也罢,反正钱财在我手里,每个月发工钱的时候,我关起门来只作不理。】 【侯府连着三月发不出工钱,愿意跪在我跟前求我赏一口饭吃的奴仆多的是。】 【钱在哪里,权就在哪里,钱与权自古以来便是不分家的东西。】 【我这婆婆还不明白,若没有我的钱财在后面支持,这偌大的侯府她根本玩不转。】 半空中,轻轻的一声笑荡漾开去,方众妙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为婆婆深感担忧的表情。 苗萍翠忽然捂着胸口倒了下去,痛苦万分地呻吟起来。 不行了!她真要被这个贱人气死了! 余成望不断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来回许多次方能压下心中的怒火。他知道方氏的话是对的。钱在哪里,权就在哪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蛮夷攻城,衣冠南渡,平民奔波,皆为一个“钱”字。 所以啊,方众妙手里的钱财必须归侯府所有! 想到这里,余成望拍了拍苗萍翠颤抖的手,暗示性地瞟向桌上的婚书和翠玉镯子。 苗萍翠强撑着爬起来,把两样东西交给方众妙。 这个儿媳妇必须弄死! 方众妙捧着匣子和婚书,满脸疑惑地问:“母亲,您这是?” 苗萍翠挤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故作惆怅的叹息:“这是你和翰儿的婚书,这镯子是我的传家宝,只传儿媳。” “你现在养着两个孩子,也算是当了母亲的人,这些东西便交给你保管。你往后多多来我院子里,跟着管事婆子学学中馈,过个几年,我才好把掌家之权交给你。” 苗萍翠拍拍方众妙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妙妙,翰儿死了,我希望你能撑起这个家。你以后就是我宁远侯府的主母。” 方众妙霎时红了眼眶,感动的眼泪颗颗掉落。 黛石被小姐逼真的演技惊呆了。 苗萍翠也呆呆地看着这个儿媳,心里大感震撼。若不是那心声,她必然以为这是一个懦弱至极,也愚蠢至极的女人,不过几句好听话,便能哄得对方死心塌地。 方众妙握住苗萍翠的双手,慎重许下承诺:“母亲,儿媳一定不负您的期望,儿媳一定教养好两个孩子,撑起侯府门楣!” 苗萍翠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一出婆媳情同母女的催泪大戏!余成望差点就信了。 但心声却带着冷意,打破了这和谐的表象:【淬了剧毒的镯子,好一个传家宝。】 苗萍翠眼皮子一跳,顿觉不妙。 该死,方氏怎么会看出镯子有毒?当年母亲明明说这东西是用宫廷秘药浸泡的,连御医都查不出端倪! 心声很快给出解答:【自古道医不分家,我会道法,自然也擅医术。】 苗萍翠差点扭曲了整张脸。若非余成望立刻伸手过来用力压她肩膀,她可能会当场失态。 道医不分家?她听过,但没往心里去。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藏得可真深呐!你不仅道法通神,你还有这般精湛的医术!御医都查不出猫腻的东西,你看一眼就知道。 你这么有本事,当初议亲的时候怎么不说?你非得装个草包愚弄我们宁远侯府是吧? 翰儿一死,你就反了天了,你个没娘养的东西! 眼看苗萍翠的五官又有扭曲的迹象,余成望压着对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他也很恼火,却无处宣泄。 难道方众妙就没有弱点吗? 镯子已经无用,余成望只好指着婚书暗示道,“方氏,你把婚书收好,那上面有你和翰儿的生辰八字。当初你爹说你和翰儿是天作之合,没想到才短短三年,翰儿竟……” 余成望低下头,假装悲不自抑地擦拭眼角泪水。 苗萍翠瞪大完好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脸。 看见八字,你还不算一算翰儿的下落?我就不信你不好奇他在何方! 黛石察觉到余成望和苗萍翠的眼神太过灼热,忽然间洞悉了二人的谋算。 好好好,你们两个老畜生,竟敢利用小姐!今天晚上我就潜入你们房间,剃光你们的头发! 方众妙低下头查看婚书,瞥见余飞翰的生辰八字,眸光不由闪烁起来。 心声幽幽冷冷,似鬼似魅:【余飞翰,你不曾害我性命,我本也打算放你自生自灭。】 【但坏就坏在你娘对我起了杀心,还对我下了死手。这恶因已经埋下,恶果也该偿还。待我算出你在何方,便让小石头送你归西。】 【此时杀你不会损我修行,此时杀你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 【你死得其所,可以安心九泉了。】 黛石连忙捂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嘻嘻嘻,小姐怎么这么可爱! 余成望当场石化。 苗萍翠怔愣一瞬,然后猛扑过去,嗓音像破洞的风箱,急促又撕裂,“把婚书还回来!” 第17章 吓人我也是专业的 方众妙拿在手里的婚书被苗萍翠狠狠夺了过去,死死护在怀里。 方众妙表情惊愕,心声却带着遗憾飘在半空:【可惜了,生辰八字还没看清。】 苗萍翠大松一口气。 心声又道,【可以再看看。】 方众妙上前一步,弯腰轻拍苗萍翠肩膀,柔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不是说把婚书交给我保管吗?” 说着说着便把手朝苗萍翠怀里的卷轴摸去。 苗萍翠左扭右躲,语带凄楚地哭喊:“这婚书我不给你了。我想翰儿!我白天想,夜里想,梦里也想。这是翰儿的东西,我舍不得。我要留着当个念想。若是我的翰儿能起死回生该多好。老天爷啊,你为何如此狠心?” 苗萍翠又哭又闹,指天骂地,把一个失去儿子几近疯癫的母亲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就不信,看见自己这般痛苦,方众妙还能强行把婚书抢过去。 方众妙的确收回了手,不再去扯那张婚书。 她弯下腰,轻轻抱住苗萍翠,在对方耳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举动带着温柔和怜悯,也带着温暖和抚慰。从表面上看,她真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儿媳。 但她的心声却满是冷酷的杀意。 【没有八字也行,稍后我去一趟余飞翰的卧房,找一根他的头发,照样能算出他在何方。】 【婆婆,是你先对我出手,我杀你儿子也是天经地义。】 【反正你认为他早已经死了,那我就让他真的死了。如此你也不用经历大悲大喜,伤到心神。】 【我还会让小石头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不用在外边做个孤魂野鬼,公公婆婆,你们一定会为余飞翰感到开心吧?】 【你们说,我这般为你们考虑,是不是一个好儿媳?】 苗萍翠剧烈颤抖起来。 世上最狠毒的儿媳莫过于此!翰儿若是死了,便是自己害的! 不要,翰儿不能死!救命!谁能救救翰儿! 方氏,我不害你了!我把镯子收回来!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苗萍翠正想把儿媳妇推开,方便自己跪到床下,肩膀却被一只大掌按住。 她顺着手掌看过去,却见余成望微微摇头,又隐晦地使了一个眼色。他面容铁青,牙关紧咬,可见正极力按捺着发怒的冲动。 方氏越来越猖狂,再这样下去,宁远侯府乃至于整个余氏宗族都会被她奴役,成为她的附庸。 她必须死! 镯子派不上用场,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但绝对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等人能听见她的心声。 届时,她有意控制心中所想,对付她将变成难如登天的事!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翰儿的头发全都找出来毁掉!绝对不能让方氏算出翰儿的下落!翰儿是侯府唯一的希望! 见妻子还在发呆,余成望又使了一个眼色。 苗萍翠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方众妙,开始嚎啕大哭。 方众妙轻轻拍抚着苗萍翠的脊背,温柔低缓地说着安慰的话。她对待朋友很有耐心,对待敌人更是如此。 看见妻子将方众妙拖住,余成望转身便走。 黛石察觉有异,想追出去,瞥见桌上的剧毒玉镯,又不得不收住脚步。这院子里全都是苗萍翠的人,而苗萍翠又对小姐起了杀心。在她离开的一时半刻里,小姐若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暗暗咬了咬牙,黛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成望快步离开。 只是片刻功夫,外面就亮起火光,不断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小侯爷的院子烧起来了!” “什么?”苗萍翠立刻推开方众妙,不敢置信地朝外看去。 她心中绞痛,正待狠狠发作,转瞬之间却又想明白,这必然是丈夫的手笔。翰儿成日里在他那院子中活动,脱落的头发隐藏在每一个角落。 把所有头发都找出来是不可能的,哪怕其中有一根被方氏拿到手,后果都不堪设想! 为保万无一失,侯爷只能把翰儿的院子全部烧毁。 方氏你个贱人!你竟把我宁远侯府逼迫到了放火烧家的地步!来日我一定要你死! 苗萍翠已把方众妙恨入骨髓,面上却一丝也不敢表露。她挣扎着爬起,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走到院外,看着不远处冲天的火光,终是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浓血。 翰儿的东西全都没了!他最爱的棋谱、兵书、古琴、字画……全在火里烧成了灰!翰儿若是回来,她该如何向他交代呀! 苗萍翠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嗷嗷痛哭的声音比仆役们呼喊救火的声音还大。 激动之下,她裹着眼睛的白布渗出鲜血。 丫鬟们吓了一跳,忙把她拉回房,找来府医重新上药。 方众妙站在廊下看着烧红半边天的火焰,幽幽叹息了一声。 院子里一片兵荒马乱,仆役们来来去去十分匆忙。 确定无人会注意自己,方众妙小声在黛石耳边低语:“我本打算找一根余飞翰的头发,算出他的下落,再劳烦你跑一趟,把他杀了。没想到事情如此不凑巧。” 黛石装作好奇地问,“小姐你不是说不杀他吗?” 方众妙小声解释,“之前可以不杀他,现在他必须死。他娘给我的镯子有毒,他若不死,我憋在心里的这口气下不来。” 她指指自己心口,满面忧愁:“我这口气下不来,道心就会不稳。你懂吗?” “小姐,我懂。” 黛石连忙捂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好一个道心不稳。小姐的顾虑很是可爱。 黛石回头看看屋内的苗萍翠,压低声音问道:“小姐,你为何不杀那个老虔婆,害你的人是她呀。” 方众妙轻轻一笑,耳语道,“杀她简单,却无用。她死了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也消不了气。只有杀了她最珍视的儿子,才能直击她的痛处,令她生不如死。” 黛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两只小手欢快地拍了拍,复又问道:“小姐,还有别的办法能算出余飞翰的下落吗?” 方众妙摇摇头,有些遗憾地叹息:“鲜血,头发,指甲,甚至贴身之物,都能算出他在何方。但这些东西都烧没了。” 主仆二人站在廊下,颇为可惜地看着这场大火。 片刻后,二人转身回房。 府医把最后一点药粉洒在苗萍翠破碎的眼球上,苗萍翠疼得连连尖叫。丫鬟婆子们围拢过去,软着声调安抚。 方众妙盯着她血肉模糊的眼眶看了一会儿,眸子里划过缕缕暗芒。 府医满头大汗地走了,余成望灰头土脸地回来,简单讲述了一下前院救火的情况。 “书房、卧房、前厅、偏厅、演武场,连同仆役们居住的耳房,全都被烧光了。” 苗萍翠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装作恼火的样子责问:“为何会烧起来?府中的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余成望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记得把你眼睛打瞎的那个小孩吗?他带着他娘逃出了柴房,却逃不出府门,便放了一把火,将翰儿的院子烧了。趁着下人们全都跑去救火的空档,他已带着他娘逃之夭夭了。” 事实上,那对母子被余成望的小厮推进火海,这会儿已经烧成焦炭。如此惨烈的一场火灾,烧死几个人实属正常。 苗萍翠故作怨怒地骂了几句便假装精疲力尽地躺倒下去。 她虚虚捂着左眼说道:“妙妙,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等这贱人走了,她才好关起门来与丈夫商讨如何杀死对方的种种计划。 余成望假装慈爱地说道:“是啊方氏,你先回去吧。刚才你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待会儿我让府医给你开几服安神药,你喝完药便早些休息,莫要因此染上疾病。往后你既要养育两个孩子,又要执掌中馈,还要学会当一名合格的主母,你的担子很重。” “谢谢侯爷关怀。”方众妙屈膝行礼,拿起桌上的翠玉镯子,从善如流地说道:“母亲,那我便走了。明日一早我再来看您。” 跨出门槛的一瞬,心声幽幽响起:【今晚我还要借那几只红脚隼敲打皇帝,我也很忙。】 【姜雨柔那处必定有余飞翰的头发,小石头办正事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取一下。】 【对了,忘了告诉我那婆婆,不把破碎的眼球从眼眶里挖出来,另一只眼睛也有可能瞎掉。】 【这样也好,母虎瞎了眼睛,便能消停了。】 主仆二人越去越远,心声飘飘忽忽渐渐消失。 余成望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差点忘了姜氏那边也有翰儿的头发!这个贱妇也该杀! “我去处理那个外室。” 余成望强打精神往外走去。 苗萍翠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捂着眼睛痛苦不堪地哭喊起来:“快去找府医!快啊!” 等到府医来了,她要好好问一问,若是真的不把眼球摘掉,自己会不会变成瞎子! 不会的!另外一只眼睛明明好好的,什么伤都没有!方氏肯定在危言耸听! 然而冥冥之中,苗萍翠却又知道,方众妙的心声从无虚言。 今日这挖眼之刑,她不想受也得受。 第18章 恐吓皇帝 余成望带着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暗暗行至姜雨柔的住处,却见一群官兵举着火把浩浩荡荡从长街尽头跑来,将此处院落团团围住。 余成望心中一惊,连忙带着侍卫们隐藏在远处。 四位族老也都派了好些人手,躲在附近偷窥。 忽然,院内传出姜雨柔的一声尖叫。 领头的衙役踹开院门,带着一群下属冲进去。之后便是刀兵相击之声,呼喝怒斥之声,惨叫求饶之声。 又等了片刻,五个黑衣人被衙役们反剪双手扭送至院外,强行压跪在路边,脸上的黑布早已扯落,露出五张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脸。 余成望定睛看了看,隐约记得他们白日里都参加过侯府的宴会。 莫非他们真是混入余氏宗族的外姓人? 姜雨柔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脸色吓得惨白。 须臾,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伴着一名长相可爱的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到灯火通明之处。 余成望仔细一看,那少女正是方氏的大丫鬟黛石,中年男人则是临安府府尹。 二人看也不看哭哭啼啼的姜雨柔,只管盯着五名贼子。 府尹语气威严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冒充余氏族人?” “我们不是冒充的,我们就是余氏族人!”一名贼子言之凿凿地说道。 府尹冷冷一笑,还想撂下几句“大刑伺候”的话,却听黛石慢悠悠地开口。 “大人,他们的底细,我家小姐早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容我向您一一禀报。” 黛石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拈花小楷的信笺仔细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名贼人说道:“此人逃难的路上杀了妻女,并食用了妻女的血肉,按律当斩!” 该贼人猛然抬头,表情惊骇。 他的确杀了妻女,但那天夜黑风高,四周无人,而且行凶的场所乃一处隐蔽山洞,很难发现。剩下的骸骨他用石头砸碎,撒入深深的山涧,随水冲走,此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 这个女人从何得知?不可能的! 府尹为官多年,审问过许多案犯,只是扫去一眼就已经明白,黛石说的话一点不假。 府尹立刻下令:“给他上枷!” 两名衙役拿来两块木板,哐当一声锁在贼人脖颈。 贼人这才回神,连连喊冤。 黛石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做得很隐蔽,世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你的罪行?” 贼人依旧喊冤,眼神却十分闪烁。 黛石心道:你夫妻宫和子女宫里的血孽红得发黑,那是食妻食女的明证。我家小姐根本不用探查,一看便知! 但这话却不能如实说出来,黛石只是神秘一笑,语焉不详地说道,“即便你有瞒天过海之能,也休想瞒过我家小姐的耳目!” 贼人低下头,避开黛石锐利的视线。 黛石转而看向府尹,拱手道:“大人,您若是怕我家小姐冤枉他,可以将他带回去自行审问。我相信您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如实招供。” 办法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百种。府尹想到不久前听说的那个传言,打定主意要好好审问此人。 黛石看看手里的信笺,缓缓走到另一名贼人身前,语气冰冷地说道:“你父母早亡,你是由你哥哥一手养大。但逃难的路上,为了谋夺粮食和财产,你狠心杀害了哥哥一家,是也不是?” 这名贼人也是满口喊冤,却藏不住眼里的心虚。 黛石走向下一名贼人,再度揭发此人罪行:“早年你与人通奸,被发现后杀害了姘头的丈夫,是也不是?” 此人照旧大声喊冤,黛石不加理会,走向下一名贼人。 “因心爱之人嫌弃你父母体弱多病,对你没有助益,只有拖累,不肯与你成婚。于是你便偷偷将父母丢弃在深山,喂了狼群,是也不是?” 喊冤声立刻响起。 黛石继续走向下一个贼人,说道:“你兄长入赘余家女,你托了兄长的福,得以跟随在余家的队伍中,顺利来到临安城。但你嫉妒你兄长过得富庶安逸,将他骗至荒野杀害,然后你冒名顶替了他。你俩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无人发觉你的罪行,但我家小姐却知道。” 此人大惊失色,瘫软在地。 五人的罪恶都已揭发,黛石仔细叠好手中信笺,藏入怀里。 府尹盯着这张薄薄的纸,暗暗忖道:那便是先帝暗卫传来的情报吧? 黛石若能听见府尹的心声,定然会叉腰大笑。 什么暗卫?没有的事! 一切情报都是她家小姐用望气之术推演的。杀妻、杀子、杀父母、杀亲族,因仇、因爱、因嫉妒、因钱财,种种血孽和动机,皆会在十二宫里有所显现。 她家小姐只需看上几眼就能洞悉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家小姐一个人就足以抵得上一支暗卫军团。 黛石拍拍胸口,对那府尹说道,“他们的罪行是真是假,你自己去审,反正我家小姐不会冤枉好人。” 府尹笑了笑,试探道,“虽然这些人都学了雅言,但依旧带着轻微的口音。偏生我对各地的口音都有研究,我听得出他们来自于不同的地方,而且相隔甚远。你家少夫人真是手眼通天,连他们在老家犯下的罪行也能查得这般清楚。” 其中有两名贼子来自于一南一北两个偏远州府,距离相隔万里。北方已经大乱,许多州府被蛮夷全城屠戮,杀得鸡犬不留。 便是皇家暗卫倾巢而出也休想在蛮夷铁骑的统治下查到当年那些事。 府尹用“手眼通天”四个字来形容方众妙的实力,一点儿也不夸张。 黛石装出一副骄横无脑的模样,肆无忌惮地说道,“这算什么。只要我家小姐想,她连皇帝今天晚上躺在哪个妃子床上都能知道。” 府尹嘿嘿一笑,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能知道皇帝的行踪,刺杀皇帝怕也是易如反掌。先帝留下的暗卫完全有这个能力,只看方众妙有没有这个念头。 府尹心中焦急,连忙命衙役把五个贼人扭送去官府拷问。 等这五人招供画押,他便带着状纸去宫中复命。皇帝怕是已经等急了。 一行人举着火把匆匆离开,藏在暗处的余成望恍然大悟。 原来方氏所谓的震慑是这个意思。 她做到了!皇帝为了自保,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贸然去动方氏。她一个小小的蜉蝣竟然撼动了擎天巨龙! 好谋略,好胆识,好手段! 余成望在心里连赞三句,杀心却更加浓重。他半点也不怀疑,若是不把方众妙尽早除掉,宁远侯府定然会变天。到时候,就算翰儿平安归来,恐怕也难以翻身! “放火!” 余成望回头对侍卫们下令。 几名侍卫绕到后院,悄悄放了一把火。 黛石捏住姜雨柔的后脖颈,把人提溜进门,抬眸的一瞬,眼前是冲天火光。 第19章 余飞翰想造反 姜雨柔仰头看着火光,表情一片空白。 过了几瞬,她才扯着嗓子发出悲嚎:“我的房子、我的银票、我的绫罗绸缎,全完了,这下全完了!” 她冲出院子,发了疯地大喊大叫:“救火呀!快来救火!谁能把火扑灭,我赠他十两银子!” 潜伏在周围的人立马冲出来救火。就连余成望带来的几个侍卫都有些蠢蠢欲动。 余成望狠狠瞪他们一眼,干脆利落地道,“回府。” 一行人悄然离开,住在附近的人跑过去,加入救火的队伍。 好在余飞翰为了避人耳目,给姜雨柔置办了一座偏远的,独门独户的院子,否则这把火必定会牵连周围的一整片居住区。 黛石冲入火海,踹开主卧的门。 梳妆台、衣柜、拔步床等物已被大火吞噬,掉落在各处的头发哪还有留存的可能? 黛石皱皱眉头,立刻飞身离开火场。 这事一定是宁远侯那个老东西干的。小姐的心声被人听见就有这点不好。还有老虔婆那双眼睛,本来可以瞎掉的。 唉,可惜了…… 黛石轻飘飘落于地面,看着众人泼水灭火。 姜雨柔一直催促,满脸焦急。 一个时辰后,天亮了,火灭了,整座院子也烧了个精光。 众人灰头土脸地瘫坐一地,大口喘气。 姜雨柔眸光闪烁地说道,“诸位,我这院子全都烧没了,许给你们的银子我也拿不出。我给你们磕几个头吧,我谢谢你们。” 说着说着她就重重跪下,砰砰磕头。 众人见她遭此大难,实在有些可怜,便都摇头摆手,打算离开。 黛石冷笑道:“大火能烧毁银票,却烧不毁银锭子。姜雨柔,你想赖账也要看我答不答应。对待救你于水火的族人,你尚且如此不诚,难怪对你掏心掏肺的余飞翰也会被你背叛。” 姜雨柔最害怕旁人提起自己给小侯爷戴绿帽的事,楚楚可怜的表情不由有些扭曲。 但更让她心性扭曲的事发生了。 只见黛石大步走进屋内,一脚跺碎烧黑的地砖,找出一个地窖。 地窖里堆放着十口红木箱子,因高温的炙烤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却不曾烧毁。 上次来找婚书的时候,黛石已经把此处摸了个透,哪里藏着宝贝,她比姜雨柔还清楚。 她招呼道,“你们把这十口箱子抬出来,里面的银子每人可拿一个。姜雨柔许下的承诺,她不兑现,我来帮她兑现。” 族人们眼睛放光,哗啦啦地跑进只剩立柱和墙壁的房子,挤挤挨挨地往地窖里看。 姜雨柔尖叫起来,“不准动我的银子!那是我的银子!你们快走,不然我要报官了!” 黛石跳入地窖,砸开其中一口箱子,取出一个银锭子,高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晨光透过缝隙,照射在这枚银锭子上,使它闪闪发光。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光芒吸引,心神也为之动摇。 黛石把银锭子翻转过来,亮出底部的印记。刻在中间的赫然是“仁煊”二字。 “仁煊”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黛石举着银锭子跃出地窖,把底部的刻字怼在姜雨柔脸上,冷笑道,“你再说一遍,这银子是谁的?它是官银,每一个使用者都必须在府衙报备造册。它现在叫你一声,你敢应吗?你应了,你就是盗取官银,死罪难逃!” 姜雨柔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霎时瘫坐在地上。 难怪小侯爷临走的时候让她千万不要私自动用这笔银子,原来里面还有这样的说道! 其余人也都吓呆了。前年发生了一桩官银盗窃案,行窃者被千刀万剐而死,鲜血铺满了菜市口。那惨状他们至今还记忆犹新。 黛石也没想到这批银子竟然是官银。先帝是怕别人随意动用小姐的嫁妆吗?先帝对老爷是真爱啊…… 黛石微微红了眼眶,随即又道,“这批银子你们不能动。你们帮我把箱子搬回侯府,许给你们的十两,我家小姐会用市面上的银子来付。” 众人听说还有这样的好事,连忙跳入地窖,合力搬出箱子,运去了宁远侯府。 方众妙也不吝啬,每人发了一个银锭子,惹来他们的千恩万谢。 闲杂人等离开后,方众妙绕着十口红木箱子来回走动,眸色幽深难测。 黛石担忧地问,“小姐,这批银子有什么问题吗?”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有问题的不是银子,是余飞翰。” 黛石一脸莫名,“他有什么问题?” 方众妙坐到梳妆台前,轻轻拆开额头上缠绕的白布,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的脸。 她沉声道,“他想造反。” 黛石心中惊跳,却没有怀疑小姐的判断,只是问道,“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众妙指着箱子问道,“官银除了纳税入库,赈济救灾,还有哪些用途?” 黛石只是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 她语气惊骇地说道:“还能用来发放军饷!小姐,你是说余飞翰在用你的银子养他的军队?” 方众妙赞许道,“小石头,你很聪明。皇帝昏庸无能,却又奢靡成性。官员贪腐成风,结党营私。国库的银两每每被这些人挪用,早已亏空。” “军队发不出饷银,士兵们挨冻受饿,便会哗变,这也是蛮夷能轻易攻入中原的主因。” 方众妙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夫妻宫,语气凝重,“别人的军队都在溃散,为何余飞翰的军队次次大胜?是因为他最有能力吗?不,是因为有我的银子在后面撑着。” “朝廷给不出军饷,他就从我的嫁妆里拿。他用我的银子养着自己的私军,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方众妙转过身,指着自己太阳穴撞出的伤口,声音压得极低:“黛石你看这条伤口像什么?” 黛石仔细看了看,喃喃道,“像一条蛇。” 方众妙忽然轻笑起来,否定道,“不是蛇,是蛟。” 黛石听愣了。 方众妙的笑容越来越冷,徐徐道,“这伤口吸附在我的皮肉上,破开我的气运和血管而生。这预示着我的丈夫将要化蛟为龙,而我便是他的养料。没有我,他永远都是蛟。吃了我,他就是龙!” 黛石心脏狠狠一颤,脸色顿时白了。 “小姐,你的意思是——” 停顿了好一会儿,黛石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余飞翰会造反当皇帝?” 方众妙轻轻颔首,美目冷光流转。 她断言道,“余飞翰必须死。他若不死,便是我死。” 黛石猛地握紧拳头,杀气腾腾地低语,“小姐,我一定帮你杀了他!” 方众妙揉揉黛石的脑袋,低声道,“杀他无需你动手。你好好陪着我就是。” 心声带着几分凝重响在半空:【如此看来,这余飞翰竟是个天选之人,有莫大的造化。黛石若去杀他,必然会受天命影响,殒落半途。凡人杀不了蛟龙,能杀龙的,只能是另一条龙。】 眸光闪了闪,方众妙心中暗暗忖道:【当年我哭着喊着非要嫁给余飞翰,莫非是因为我看中了他的潜龙命格?】 【若我能因势利导,叫那余飞翰欠下我累世恶果,我就能顺应天道杀死潜龙,继而拿到他的冲天气运,于我的修行大有裨益。】 她轻轻笑了笑,心声带着愉悦缓缓流淌:【如此便说得通了。旁人口中那个为爱哭哭啼啼,痴痴缠缠的蠢货怎么可能是我。我的图谋,凡俗之人岂能看懂。】 黛石恍然大悟,看向小姐的目光带上了热切的崇拜。 小姐屠龙,小姐威武!小姐一定能得道飞升! 第20章 孙猴子跳不出五指山 余成望赶在天亮之前回到侯府。 走进主院的时候,他听见前方传来妻子的惨叫,不远处的厢房开了一扇门,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脸色煞白地走出来。 恍惚中,余成望竟以为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宴会刚结束的时候。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惨叫,熟悉的人。 看见侯爷,婆子连忙放下血水,屈膝行礼。 余成望定了定神,问道,“夫人的伤不是早就处理好了吗?” 婆子连忙回禀:“侯爷,府医说若是不把破碎的眼球挖出来,夫人的另一只眼睛也会瞎。这会儿府医正给夫人挖,挖眼睛呢。”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说话的声音十分艰难。 那血腥的场景,她只是在脑海中想一想就能浑身打哆嗦。也不知夫人是如何忍受的。 余成望也打了个哆嗦,头皮顿时阵阵发麻。 他想起来了,去姜雨柔家放火之前,方众妙的心声曾说过同样的话。 妻子定然是找府医问过,确定了那话的真假,才会受此大难。 方众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既精通道法,又擅长医术,有手段,有谋略,还有钱财和人脉。这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儿媳。 若是翰儿能与她和和美美,情比金坚,宁远侯府有她全力相助,该是何等辉煌的光景? 余成望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心像是被挖去一块肉,疼得要命! 都怪姜雨柔那个贱妇!若不是她勾引翰儿,方氏也不会这般绝情! 余成望脸色阴沉地走入厢房,刚抬起头就看见府医一刀刺入妻子眼眶,手腕一转,刀尖一撬,一颗血淋漓的破碎眼珠就被挖了出来。 “啊啊啊!” 苗萍翠被四个大丫鬟用布条牢牢绑在椅子上,脑袋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左一右抱住,只有嘴巴能张开。 她叫得太过惨烈,附近树上栖息的鸟儿都纷纷拍打翅膀飞远了去。 府医手脚麻利地上药,缠布条,开药,叮嘱几句,然后急忙告退。 丫鬟们解开捆绑的一瞬,苗萍翠就瘫倒了下去。 她的里衣和外衫都被冷汗湿透,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方众妙那个贱人必须死!” 她睁着黯淡无神的眼睛,发出怨毒的诅咒。 余成望屏退一众丫鬟婆子,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苗萍翠脑子一片空白。若是余成望不说,她打死也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皇帝会信吗?”她爬起来,盯着丈夫的神色。 余成望反问道,“若我们——” 他想说“若我们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但这种话已被老天爷禁言,他没法说出口。 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半空,重新组织语言:“若我们不能,你会相信她身边有许多暗卫保护吗?” 苗萍翠忍着疼痛想了想,颓然说道:“会信的。黛石武功高强,却从不离开她身边。她那些情报如何得来?” 余成望答道,“只能是别人给她递的。你想想,该是多大的暗卫军团才能在乱世之中,把东西南北的情报调查得这般清楚?” 苗萍翠又气又无奈地说道,“所以皇帝也会信的。皇帝信了就不敢再动她了。” 余成望叹息着点头。 苗萍翠面容狰狞起来,低声道,“侯爷,我们向皇帝告密吧。” 余成望眸光闪了闪,摇头道,“爵位还没到手,方众妙不能死。况且,皇帝那边若是动手,必会把她抓去,拷问出先帝私库的方位。我们家占不到半分便宜。我们自己动手逼问出财宝下落,方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苗萍翠流着冷汗思忖片刻,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她语带怨毒地说道:“皇帝南渡的路上需要翰儿的大军保护,若非如此,皇帝早就把她杀了。她承了翰儿的救命之恩,如今却恩将仇报!好一个白眼狼!” 余成望神色有些不自然。 想当初,蛮夷攻入中原的时候,各地军队因缺乏军饷纷纷哗变,唯独翰儿的军队始终悍勇团结,那是因为方氏用她的嫁妆银子发了军饷,否则翰儿的人头可能早就被叛变的将士们给砍落了。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说了。方氏既已嫁给翰儿,她的一切自然都属于翰儿。 若是能逼问出先帝的财宝存放在何处,翰儿还不潜龙出渊,一飞冲天? 想到此处,余成望心头顿时一片火热。 他沉吟道,“等爵位赐下,我找个高手把那个丫鬟杀了,方氏就能随我们处置。之前我们不知道她的底细,终究是小看了她。这次不会了。” 苗萍翠摇头道,“不怪侯爷不慎,只怪方氏太会伪装。若非老天爷帮我们,我们还被她蒙在鼓里。” 夫妻俩互相宽慰几句,这才躺下小憩。 --- 姜雨柔被黛石带回侯府,什么金银细软都没拿,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一套裙子。 余双霜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安慰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人没事比什么都好。” 姜雨柔趴在桌上呜呜哭泣,骂道:“我原以为方众妙是个蠢货,烂好人,没想到她这般阴险恶毒!” “她烧掉了我的财产,现在我们娘仨只能在她手底下苟活。” “之前她还说会放过我们。现在呢?害我们的正是她!她说话就是放屁!” 余双霜有些想笑。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方众妙真想让姜雨柔死,今天晚上姜雨柔就会变成一具焦炭。姜雨柔以为的争斗是扯头花,抢银子,方众妙以为的争斗却是…… 是什么呢? 余双霜忽然想象无能。 就在这时,有个丫鬟敲门说道:“少夫人已经备下早膳,请二位带着余问清小少爷过去用膳。” 二人寄人篱下,不敢不从,简单拾掇一番,又去隔壁房间叫醒余问清,匆匆赶赴少夫人的院子。 饭菜已经摆在桌上,正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余沧澜和余江川早已落座,表情局促。 方众妙坐在上首,一只手轻轻点触桌面,一只手来回抚摸包裹着白布的额角。 心声幽幽飘荡在半空:【从我的面相上看,余飞翰已成潜龙在渊之势,来日等他回归,那就是飞龙在天,乾坤倒转。】 【我嫁给他,为的是他的天命和气运。杀了他,我必成大道!】 余双霜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飞飞飞,飞龙在天,乾坤倒转?是说男主造反登基的事吗?方众妙算出来了? 凎凛娘!究竟谁才是穿书者? 余双霜压下心头巨大的震惊,手忙脚乱地爬起,抹了抹灰扑扑的脸,眼神闪烁地看向方众妙。 原来恶毒女配以为的争斗竟是这样:杀男主,逆天命,夺气运,争大道。 女配这么玩,我这个穿书者还怎么活?我干脆找根绳子吊死自己得了。 虽然想死的心都有,但余双霜还是露出讨好的笑容,乖乖给方众妙行礼,然后走到桌边,战战兢兢坐下。 姜雨柔牵着儿子的手,屁股挨着板凳沿,坐得很不安稳。 方众妙拿起筷子,语气温和地说道:“吃饭吧,大家应该都饿了。” 众人连忙应诺,小口小口地吃饭。 方众妙看向余双霜,忽然说道,“小姑娘,你的眼睛里藏着许多秘密。” 余双霜叮当一声摔了筷子,脸色变得煞白。她连忙捡起筷子,装作天真无邪地说道:“少夫人,我没有秘密呀。我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娘亲的。” 穿书的事,她打死也不会说! 方众妙笑了笑,问道,“你能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吗?论理,我现在也是你娘亲。” 余双霜依旧装傻,“少夫人,霜霜真的没有秘密。霜霜只是个小孩子。” 姜雨柔紧张不安地看着两人。 方众妙略微颔首,表情似笑非笑。她不再多问,心声却带着玩味飘荡在半空。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主动告诉我,因为你有软肋。】 余双霜心下一惊,口里的食物顿时失去了味道。 方众妙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要对母亲和弟弟动手?以她的胸襟,本不该干这种下作的事。 刚想到此处,苗萍翠的管事婆子就阴沉着脸走进门,恶狠狠地瞪了姜雨柔一眼,说道,“少夫人,夫人命姜氏带着两个孩子去主院见她。” 余双霜这才明白方众妙刚才为何那样说。 母亲背叛了男主。苗萍翠那个爱子如命的疯婆娘肯定想杀了母亲为男主出气。或许就连弟弟她也不会放过。 现在,唯一能救母亲和弟弟的人只有方众妙。 但方众妙不会平白出力,除非自己拿秘密去交换。 想清楚之后,余双霜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她这只孙猴子根本跳不出方众妙的五指山。 第21章 谁的金手指掉了 前方就是主院。 不曾跨进门槛,姜雨柔的腿就软了。她握紧儿子、女儿的手,眼里泪光闪烁。 至如今她还搞不清楚,自己和余飞虎的事为何会被王安贞知晓。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暗暗忖道:【能查出姜雨柔和余飞虎的私情,看来我这个弟妹还是有几分本事。】 余双霜满头黑线。 少夫人,王安贞哪有什么本事。她是因为听见你的心声,直接躺赢了。 幕后功臣黛石捂着小嘴偷偷一笑。 一行人走入正厅,却见苗萍翠坐在上首,左眼缠着染血的布条,额头滑落隐忍的汗珠,整个人十分狼狈。 但她完好的那只眼睛却迥然有神,阴毒的光芒流转其间,更似病中母虎,急待吃人。 姜雨柔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之前她偷偷跑到侯府与苗萍翠见过面,还告诉对方余问清是余飞翰的种。那个时候,苗萍翠对她十分和蔼亲切,临走还塞给她两千两银票。 她当时真的以为这个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婆婆。 但现在…… 姜雨柔膝行上前,磕头求饶,“夫人,我死不足惜,求您放过问清。他再怎么说也是侯府血脉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余问清冒充余飞翰嫡子的事,苗萍翠就气得发疯。 她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一名身强体壮的婆子走过去,狠狠扇歪姜雨柔的脸。 两股鲜血从姜雨柔的鼻孔里流出,染红了她粉色的衣裙,白皙脸颊立刻红肿,像个发面馒头。 这副惨状吓坏了余问清,惹得他嚎啕大哭起来。 余双霜立刻抱住弟弟,看向上首,慌张地喊道:“祖母,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求您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母亲和弟弟。” 苗萍翠看向余双霜,眼瞳里带着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 余双霜恍然间明白过来,自己来自异世的秘密已经被方众妙的心声广而告之。从今往后,安定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 看过原着的她太知道苗萍翠是什么德行。为了儿子的利益,这个疯婆娘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落入对方手里,她会被禁锢,拷打,虐待。若想过得好一点,她就得拿异世的情报去换。但那也只是暂时的。 虐待会不断持续,甚至升级,因为情报不可能一下子就掏空。 我会死得很惨!比母亲,比弟弟,惨上一万倍! 思及此,余双霜顿时冷汗淋漓。 就在这时,半空中飘来一道柔缓带笑的嗓音:【求我。】 余双霜眼睛一亮,立刻朝坐在旁边的方众妙看去。 苗萍翠自然也听见了这道心声,面皮抽搐一瞬,立刻说道,“余双霜,念在你是翰儿唯一的亲骨肉,我可以饶了你们母子三人。你们搬来我这院子住下吧。” 正抹鼻血的姜雨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夫人就这样放过她了?一个巴掌便能了结自己给小侯爷戴绿帽子的事? 余问清扑进母亲怀里,抽抽噎噎又满怀希冀地看着苗萍翠。 这个祖母待他非常好,时常来家里探望他,陪他玩,还给他买许多好吃的东西。他是愿意留在主院的。 余双霜却看向方众妙,心下一横,飞快爬过去抱住了方众妙的双腿。 “少夫人,我想跟您住。您是我的嫡母,我的小秘密以后都跟您说。” 她抬起头,露出自己盛满哀求的眼睛。 方众妙轻声笑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余双霜的脑袋,心声幽幽响在半空:【这个异世之魂上辈子是做什么的?倒是挺有眼力见。余飞翰若是能活着回来,这异世之魂就会知道,今日她投靠我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余双霜眸光闪了闪,这才想到男主往后还要回来的事。 男主是个六亲不认的狼灭,杀妻、杀子、杀兄弟,从来不会眨一下眼睛。她都不敢想男主会用什么手段收拾母亲和弟弟! 能与男主抗衡的人有谁? 余双霜的脑海中蹦出两个人名,一个是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九千岁齐修,一个是镇山河、定九州的骠骑大将军卫英彦。 可是齐修在宫里,她够不着。 卫英彦现在还是个下等马奴,自身尚且难保。 余双霜咬咬牙,更加用力地抱紧方众妙的双腿,坚定地说道:“母亲,日后霜霜一定好好孝顺您。您让霜霜往东,霜霜不敢往西。您让霜霜撵鸡,霜霜不敢逗狗。您让霜霜——” “好了。” 方众妙打断余双霜的话,牵着小姑娘的手站起身,对着苗萍翠屈膝行礼。 “母亲,您受了重伤,患处疼痛难忍,昨晚怕是整宿不曾安睡。现下天色还早,您不若喝一服安神药,躺下好好睡一觉。姜雨柔母子三人我带回去处置,您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苗萍翠语气阴狠地勒令:“放开余双霜。这母子三人我定要留下!” 方众妙径直走向门口,路过姜雨柔时顺手牵住余问清。 姜雨柔愣了一愣,连忙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夫人身后。 主院的丫鬟婆子连忙围拢过去,挡住门口。 黛石咔哒咔哒地捏着自己的拳头,满脸狠色。 这是婆媳俩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摆出敌对的阵仗。 一场厮打眼看就要爆发。 却听方众妙带笑的声音幽幽响起:“母亲,两个爵位您还要不要?” 苗萍翠阴狠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丫鬟婆子们连忙朝她看去。 方众妙也不等苗萍翠做出反应,绕过这群人,施施然地走远了去。 今日是个晴天,外面阳光正好。 感受到日照的温暖,姜雨柔忽然痛哭失声。她知道,自己刚才差点死了!儿子也有可能死掉! 她追上前,哽咽地说道:“少夫人,谢谢您。” 方众妙不跟她玩虚的,直白道,“我是为了你女儿才会救你。她身上有我想要的秘密。” 姜雨柔定在半路,刚暖和一点的身体仿佛又坠入冰窟。 余双霜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少夫人跟她打直球,她再装就不好了。异世的事可以说,但穿书的事她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再者,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反抗方众妙。 骠骑大将军卫英彦现在还是侯府里最低贱的马奴。此时给他施恩,将他拉拢,过个几年,这人在战场上屡立奇功、飞黄腾达,那他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要知道,在原剧情里,卫英彦可是亲手杀死大boss九千岁的人,还是男主余飞翰麾下最勇猛的大将。 没有他,男主根本不可能造反成功。他是男主最强的金手指!比男主那些公主老婆,郡主小妾,相府千金加起来都厉害。 若是能拿到这根金手指,我就可以同方众妙和余飞翰斗上一斗。说不定我还能博个女帝当当。 余双霜越想越兴奋,面上却装得更加乖巧顺服。她就不信,有剧情外挂的加持,自己还不能赢到最后! 一行人穿过花园的时候,不远处的马厩里传来咴咴嘶鸣。 余问清忘了哭泣,好奇地转过脸偷瞧。 余双霜心知那个方向便是马厩,说不定卫英彦就在里面,于是也装作天真的模样踮脚探看。 只见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在给一匹黑色骏马刷毛。马儿养得膘肥体壮,每一块隆起的肌肉都充满可怕的力量感。 然而那遍体覆盖薄肌和汗珠的男子与雄骏的马儿比起来,只一个精壮的背影,却更加富有野性。 刚才还如坠冰窟的姜雨柔此刻已是面红耳赤,浑身燥热。这个男人竟然比小侯爷还有味道,身材似乎也更好。 若是能尝一口,哎呀,羞死个人了…… 余双霜眼睛猛地一亮,无比兴奋地忖道:这就是最强男配卫英彦吗?好高大,好健壮,荷尔蒙简直爆棚!这根金手指我要定了! 余问清最是单纯,伸出小短手指着马厩,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那里有大马!黑黑的大马!” 男子回过头,看见方众妙,连忙放下刷子,披上外衫,跪地行礼。 “小的见过少夫人。” 方众妙停下脚步,眸色幽暗地看着这个男人。 心声带着玩味和笑意,似溪流般句句淌过:【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伏犀盖天庭,骨眉生龙角,脑后成星台。】 【山石有玉,江海有珠,此人命格贵不可言!】 【日声、日神、日气,此乃大日王者。头顶紫光缭绕,是旭日东升,蛇蜕化蛟之相!】 【能帮我杀死余飞翰的人找到了!】 余双霜:…… 完了,我的金手指被截胡了!穿书开挂的人到底是谁啊我请问? 跪在地上的卫英彦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带惊疑,却格外英挺俊朗的脸。他眸光闪烁地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半空,仿佛在琢磨什么。 黛石心下一惊,暗道不好。 此人竟然也能听见小姐的心声,还是个潜龙命格,危险性绝对是最高的。 沮丧的余双霜也发现了卫英彦的异状,心中不由暗喜。 还有希望!男配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那他很快就会知道,方众妙拉拢他,待他好,都是为了利用他。男配性格上有些偏执,肯定不会对方众妙真心臣服。 说不定我可以捡个漏! 第22章 金手指重生了 方众妙绕着卫英彦缓缓转了一圈,双眸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 卫英彦越发伏低身躯,压低脑袋。 方才那个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声音是少夫人的心声吗?世上怎会有这般诡异的事? 胡思乱想间,卫英彦听见少夫人的声音徐徐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连忙抬起头查看,发现少夫人的嘴唇在动。 心声与本人说话的声音区别很大。心声更像是从九天之上飘荡而来的梵音,宁静神圣,层层动荡,十分具有力量。 卫英彦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话:“启禀少夫人,小的名叫卫英彦。” 方众妙细细咀嚼这三个字,沉吟道,“卫英彦?不像奴才的名字。你父母读过书?” 卫英彦匍匐在地,掌心贴着石板,脑门抵住手背,状似怯懦地说道:“回少夫人,小的母亲识得几个字,我的名字是她取的。” 方众妙微微颔首,呢喃道,“难怪。” 余双霜颇为自得地忖道:女配情商果然很低,当着男配的面说人家是个奴才。要知道,男配的出身可一点儿也不比男主差,男配是正经的将门之后! 恰在此时,心声似远似近地飘荡过来:【你母亲可不是识得几个字那么简单。从你的父母宫上看,你母亲出身豪门望族,实乃大家闺秀。】 余双霜眼里的得意迅速淡去,心里的不甘浓浓升腾。 有外挂真是了不起。剧情里写的,方众妙一眼就能看出来,剧情里没写的,她还是能看出来。 人比人,气死个人! 方众妙该不会连男配过去十九年的经历都能看出来吧? 余双霜刚思及此处,就听心声幽幽说道:【你福德宫与田宅宫遇羊、驼、火、铃、空、劫,六大煞星,外祖一家已是死的死,败的败,还涉及刑狱之灾、灭门之祸。】 【你父母宫里满是黑煞,母亲早亡,父亲将你遗弃。你本是勋贵之子,却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你身负血海深仇,心怀凌云之志,非池中物。】 短短几句话便道尽了卫英彦的平生,与原着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余双霜真是服气了。她承认方众妙是个挂逼还不行? 就在此时,心声略带几分玩味,又道:【此人有执念,有志向,有野心,可以为我所用。】 余双霜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一颗石子儿,显得有些丧气,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因为她知道彻底掌控卫英彦的方法只有一个。 施恩远不能让这个男人献出忠心。他有一根隐藏极深的软肋。唯有抓住这根软肋,他才会彻底臣服。 卫英彦压下心中的惊疑,忍耐着没有抬头去看。少夫人怎会知道自己的家世和境遇?真是相面之术看出来的吗? 这未免太过诡异! 方众妙忽然说道:“你随我来。” 卫英彦心中忌惮,哪里敢跟她去,装作怯懦地说道:“回少夫人,小的刚才在给马儿刷毛,弄得一身腥臭,恐怕脏了您的地界。” 方众妙摆手道,“无妨,你跟我来便是。” 话音未落,她已经牵着余双霜和余问清朝前走去。 卫英彦无法,只好跟上。 余双霜频频回头看他。姜雨柔慢下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他。黛石皱着眉头,警惕地斜视他。 卫英彦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上。 这些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方众妙刚跨入紫竹轩的垂花门,就见奶娘董氏与碧桃、红柳、绿云三人跪在正厅门口。太阳当空而照,四人已是汗流浃背,摇摇晃晃,几欲中暑。 来来往往的丫鬟仆役总会朝她们看上几眼,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 卫英彦见此情景,心弦更为紧绷。为奴的十几年里,他早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出身寒微之人,在少夫人这些贵族眼中恐怕连猪狗都不如。 短短几步路,卫英彦对方众妙的观感已是一降再降。 董氏膝行上前,砰砰磕头:“少夫人,奴婢有话同你说。” 碧桃等人也大喊起来,“少夫人,奴婢也有话同你说。” 看见苗萍翠被弹弓打瞎了眼睛,四个人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远。事态平息后,她们又开始恐惧。 少夫人知道她们被苗萍翠收买,往后哪里还会重用她们?如今世道正乱,她们若是丢了这份差事,全家老小都会饿死! 故此才有今日这一跪。 方众妙目不斜视地越过四人,语气慵懒地说道:“黛石,她们太吵,让她们闭嘴。” “好嘞小姐。” 黛石话音未落,袖中便射出四枚石子。董氏四人立刻就变成了四根直挺挺的木头桩子。 紫竹轩安静下来。 姜雨柔母子三人吓得噤若寒蝉。 卫英彦的警惕心攀升至最高点。跟随少夫人跨入门槛,进入正厅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阵轰鸣。 这莫名的巨响宛如山崩地裂,乾坤破碎,星河倒灌。 眩晕感凶猛袭来,令卫英彦身体摇晃。他连忙抓住门框,稳住脚步。 低头,闭眼,然后再睁眼,只是刹那,他竟多了一段记忆。 他还是他,却经历过战场的搏杀,穿越过漫漫的黄沙,看见过血染的长河,领略过凯旋的风光。 他还是卫英彦,却已经不是此刻的卫英彦。 他重生了。他是未来的骠骑大将军卫英彦。 门槛刚刚跨过,卫英彦摇晃的步态已恢复正常。短短一瞬间的异样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也就是在此时,他想通了一切。他觉得自己发现了方众妙的大秘密。 这个女人也重生了!什么相面之术,那是无稽之谈!她也经历过后世的一切,所以才会特意跑到马厩寻找自己。 她知道陛下没死,也知道陛下若是回来,府中便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更知道自己是唯一能接近陛下并杀死陛下的人。 这辈子重生而来,她要先下手为强! 卫英彦低下头,咧开嘴,露出一抹冷酷而又讥诮的笑容。 他暗暗忖道:方众妙,陛下说得果然没错,你真是一个阴险毒辣的妇人!你死一万遍也不足惜!我暂且与你周旋几句,看看你到底想对陛下做什么。 方众妙坐在主位,摊开右手。 黛石立刻往她白皙掌心里塞了一杯凉茶。 姜雨柔还想多看这精壮的马奴几眼,见少夫人没赶人,连忙拉着一双儿女坐在旁侧。 卫英彦老老实实跪在厅中,语气恭顺地开口:“敢问少夫人唤小的来此处所为何事?” 这个女人应当是上辈子做多了恶事,遭了天谴,心声才会飘荡在半空,被某些人听取。陛下的女儿荣喜公主,还有名叫小石头的丫鬟,应当都能听见,其余人则不然。 多了一世经历,卫英彦的观察力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他对周遭的情况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和了解。 然而,他强大的自信与自傲,都在下一瞬轰然崩塌。 他对方众妙的猜测也被证明是个天大的笑话。 只听半空中响起一道惊疑之声:【嗯?此人的面相怎么改变了?】 方众妙放下茶杯,离开座位,快走几步来到卫英彦跟前,伸出纤细的手指,用力捏住卫英彦英俊非凡的脸。 心声凝重万分:【我看见两张重叠的脸,一张少年意气,一张饱经沧桑。然而,这两张脸的五官却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这副躯壳里多出来的灵魂还是他自己。】 方众妙更加用力地捏住卫英彦的脸,心声幽幽潺潺,仿佛含笑,却异常冷冽:【你还是你,却不是少年的你,而是后世的你。你逆时光而来,在此刻重生?】 卫英彦的瞳孔急剧扩张,头脑里轰隆作响,雷鸣不断。 余双霜刚拿起来的一块糕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凎!男配重生了?这也能看出来? 第23章 恋爱脑死得早 方众妙双眸如电,死死盯着卫英彦的脸。她纤细的手指不断用力,竟将卫英彦的双颊捏变了形。 卫英彦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指尖传递而来的温度,以及它们的非凡力量。同时被捏住的仿佛还有他的灵魂。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方众妙。 在他的印象里,方众妙一直是个面容扭曲,脾性古怪,手段阴毒的疯婆子。她不是在发疯,就是在发疯的路上。 但此刻,他看见的却是一双锐利而又睿智的眼眸,它们勾魂摄魄、洞若观火。它们能够看透世上的一切。 这哪里是什么疯婆子? 方众妙之前的种种断言,竟然真是从自己的面相上看出来的。方众妙拥有窥探他人命运的能力,否则自己怎么刚重生,她就立刻有所察觉? 她不是什么重生者,她生而不凡! 脑海中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卫英彦的脸庞却始终保持着怯懦与惶恐。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但凡泄露出一丝丝异样,都会被方众妙察觉。 然而,方辰子不是神棍吗?世人都这么说,难道世人全是错的? 卫英彦又开始怀疑起来。积攒了一辈子的刻板印象,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若方众妙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岂会斗不过陛下后宫里那些嫔妃?那些女人虽然身份地位都很高贵,个个皆有过人之处,但与方众妙的本事比起来,那就是凡人与仙人的差距。 眼前这个方众妙再怎么看,都不可能像上辈子那般,输得凄惨无比。 半信半疑之时,方众妙已缓缓放开卫英彦的脸颊。 她回到原位坐下,随手拿起放置在茶几上的一个木头匣子把玩,心声幽冷:【苗萍翠把这枚淬了剧毒的镯子给我,是想让我死。我杀她儿子,那就是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可我刚找到一把趁手的刀,只是眨眼之间,这把刀就钝了。莫非余飞翰的天命真的不可违逆?】 这段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太过巨大,令卫英彦愣在当场。 过了几瞬,他才微微抬头,瞥向那个木头匣子。 匣盖是打开的,里面摆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翠意盎然的玉镯。阳光斜照入厅,令它散发出油润水沁的光芒。 卫英彦瞳孔一缩,一段记忆浮上脑海。 这镯子不是陛下亲手送给方众妙的吗?上辈子,陛下想把祁国公主扶为平妻。方众妙听闻此事疯得越发厉害。陛下为了安抚她,命人从缅国买来这个镯子。 卫英彦之所以记得这件小事,只因镯子被缅国使臣送到宁远侯府时他刚好在场。祁国公主看见这镯子十分喜欢,还跟陛下当场争吵起来。 她要这镯子,陛下只是不给,转天这镯子就出现在方众妙的手腕上。 现在方众妙却说镯子淬了剧毒?怎么会? 陛下能够起势,直至登基为帝,靠得全都是方众妙的嫁妆。陛下对此深深感恩,待方众妙异常敬重。他怎么会害自己的恩人? 卫英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就在此时,他又听半空中响起那似远似近的心声:【戴了这镯子,三年内我就会慢慢衰弱而死。那余飞翰,我定然也不会让他活过三年。卫英彦这把钝刀能不能用,我还要再看看。】 三年内慢慢衰弱而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卫英彦混沌的大脑。他若是不曾记错,戴上这镯子之后,方众妙的确不怎么疯了。 她越来越虚弱,三年后,在陛下登基的前夜,她悄无声息死在宁远侯府的后院。 陛下亲手害死了于他有再造之恩的发妻? 卫英彦低下头去,不敢把自己眼里的巨大震惊表露出来。这个猜测完完全全颠覆了余飞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陛下重情重义、知恩图报、风光霁月。 陛下怎么会? 卫英彦的心反反复复挣扎起来。 这时,方众妙又从座位上下来,捏住他的脸,迫使他抬头。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眸死死盯着他英俊非凡的面容。 心声幽幽响起:【眉骨这条刀疤斩断了龙角,此人潜龙命格已破。好好的一个大日王者,此生最高的成就竟然只是将军。】 卫英彦的呼吸就在此刻完全停止。 他现在才十九岁,从未上过战场。他眉骨哪儿来的刀疤? 但三十岁的卫英彦却实实在在有一条刀疤,恰在眉骨之上。那是他为救陛下受的伤。 无论卫英彦怎样怀疑,怎样惊骇,都不能否认这铁一般的事实——方众妙的眼睛的的确确能窥见天命!她的相面之术神乎其神! 她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会输给凡俗女子?莫非她发疯,也是因为陛下给她下了毒? 卫英彦屏住的呼吸就在此刻完全放开,变成深重的粗喘。 这个猜测简直罪该万死!然而冥冥之中他却又意识到,这个猜测才是最符合常理的。 他认知中的疯婆子方众妙只是因为中毒,迷了心智,才会那般。站在他面前,捏着他的脸,将他的灵魂完全洞彻的非凡之人,才是真实的方众妙。 思及此,卫英彦极力控制住呼吸,缓缓垂下眼眸,藏起瞳仁深处泄露的一丝敬畏。面对余飞翰时,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小心翼翼。 然而在此之前,方众妙是他最看不起的女人。 半空中,心声又道:【他奴仆宫里有一道青气直指高空,落点不明,他的主人在很远的地方。这缕青气中略带一丝黑煞,他的主人正遭逢大难,时刻面临着性命之危。】 【好熟悉的面相,我之前仿佛见过。】 心声停顿片刻,揣测道,【他的主子该不会是余飞翰吧?好好一条潜龙,竟在蛇蜕化蛟的关键时刻被斩断龙角,成了余飞翰麾下的一条狗。】 心声冷笑起来,呢喃道:【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卫英彦眸光电闪,心绪紊乱。一个猜测隐隐浮现,让他方寸大乱。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但半空中的心声却容不得他逃避。 方众妙用力捏紧卫英彦的双颊,心声幽冷地说道:【难道余飞翰身边也有懂得望气之术的高人?乱世如渊,足以蓄养数条潜龙。莫非余飞翰在有意识地驯服甚至截杀其他潜龙?】 【如此,天命便尽归他所有。最终,他才是天下共主!】 卫英彦闭了闭眼,默默忖道:不,不会的。陛下身边有那样的高人,我怎会不知道? 方众妙把卫英彦的脸抬高一点,仔细查看。 心声缓缓说道:【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死的,是否被人夺走了气运。】 卫英彦竭力屏住呼吸。 余双霜紧张地搓着小手。她也很想知道大结局之后的故事。 姜雨柔凑到女儿身边,耳语道:“少夫人捏着那马奴的脸来回看了很多遍,少夫人是不是思春了?我要是少夫人,我高低得养他十个八个男宠。” 你懂个屁!你脑子里全都是黄色废料! 余双霜瞪了姜雨柔一眼,竖起食指抵住唇瓣,让她不要说话。 寂静中,心声带着几分玩味飘荡在半空:【桃花煞?真有意思!这条潜龙竟然死于情爱。一朵巨大的黑色桃花将他的命宫全部遮盖。他一辈子为情所困,困着困着竟然就这样死了。】 卫英彦顿时臊得面红耳赤。 方众妙又看准了。他上辈子郁郁而终。更准确地说,他死在对心爱之人的思念中。 这是桃花煞?怎会? 余双霜惊愕不已地看着男配。 凎,他竟然脸红了!这是默认吧? 此刻,余双霜只恨自己不是丧尸,要不然她肯定会打开卫英彦的天灵盖,朝他的恋爱脑里呸上一口。 方众妙的相面术真是厉害!原着里写着,卫英彦痴恋人妻,求而不得,一生未娶。原来到最后,他竟死于这份痴恋! 方众妙手上一个用力便甩开了卫英彦的俊脸。 她回到主位落座,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 心声冷冷呢喃:【将军不曾战死沙场,反倒死在情情爱爱中。温柔乡,英雄冢,这把刀废得彻底。】 语气中的嫌弃半点也不掩饰。 卫英彦有些羞恼,又莫名觉得惭愧。于他而言,此刻竟比公开处刑还难熬。 余双霜不屑地撇嘴,对金手指男配失望不已。 按照方众妙的说法,这人也是有希望造反成功,登基为帝的。但他为了一个女人,偏偏要当余飞翰的跟班。 真是没出息。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茶,心绪慢慢平复。 她盯着卫英彦的脸,冷酷地忖道:【余飞翰身边果然有高人。唯有吞噬我的气运,他才能化龙,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卫英彦这把刀于我而言不好用,落到余飞翰手中却是锋利无匹。趁他们主仆还不曾见面相认,我要不要将这把刀毁去?】 方众妙眯了眯眼,昳丽异常的脸无端带上几分森冷。 心声饱含杀意响在半空:【他的灵魂血气满溢,周身有无形之势在流动。】 【重生前,他大约是个宗师级高手。】 【但他的身体却只是个武功平平的少年,还不曾经历过之后数十年的磨砺。】 【现在杀他易如反掌。】 黛石的袍角无风自动,那是真气外溢的表现。此刻,只要她轻轻抬起手,卫英彦就会当场毙命。 卫英彦身体一僵,顿时冷汗如瀑。 余双霜差点跳起来反对:别呀!这根金手指,方众妙你自己不用,我能用啊!我可以笼络住卫英彦暗恋的人,从而间接控制卫英彦! 第24章 见我退避 余双霜真的很想把原着剧情告诉方众妙。 想要掌控卫英彦这把刀其实很容易,只要找到关键的那个人。但如此一来就会暴露她最大的秘密。 她刚刚举起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又偷偷收了回去。 方众妙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锐利如电的眸子始终盯着卫英彦。 卫英彦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忽觉背上一股巨力将他重重压了下去。那是黛石释放的真气。 膝盖撞上石板,疼得钻心,卫英彦却只能死死埋头,藏起自己隐忍的表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没料到,重生的第一天竟然就是他的死期! 现在想想,他只觉得自己异常可笑。睁开眼见到方众妙的一瞬间,他怎么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他怎么能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与对方周旋几句? 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卫英彦低垂着头,无声一笑,眼里却满是苦涩和懊悔。 忽然,他听见那缥缈的心声徐徐飘来:【杀他对我最为有利。可他有平定天下之能。放他离开,乱世很快就会终结。】 卫英彦黯淡的眼眸忍不住亮了亮。 这话什么意思?方众妙会放过自己吗? 惊喜刚浮现在脑海,下一瞬就被卫英彦抹去。 不,不会的。他太了解方众妙这类人的行事风格。利益对他们来说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为了获得最大的利益,甚至只是巩固这份利益,即便杀尽世人,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卫英彦反复挣扎,却始终被真气压在原地,渐渐有些绝望。 那心声幽幽飘荡:【杀戮是道,逍遥是道,无情是道,有情也是道。我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道。】 指甲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传来。 卫英彦抬起冷汗淋漓的头,朝上首看去。 只见方众妙闭着眼,似在假寐,脸庞无悲无喜,超凡脱俗。 心声清晰地响在半空,【但我可以确定,我修的绝非魔道。今日放他离开,平定天下的功德有他一份,也有我一份。上苍待我不公,我逆的是这天命,而非陷于水火的庶民。】 卫英彦的心就在此刻狠狠震颤起来。他死死盯着方众妙,竟然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方众妙也在此时睁开眼,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 卫英彦愣了一愣。 方众妙用指甲轻轻叩击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重复道:“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卫英彦心里怀揣着一丝希望,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方众妙再度闭眼,默默在心里测算。 心声一句句响在半空。 【他是厚土之命,虽百死犹有一生。土属中,东西南北他都去得,故而他最适合征战沙场。送他去军队,便似送蛟龙入渊海,必然能搅起一番风云。】 【昨晚我夜观天象,见白气经天,落于长江下游中部,那是蚩尤旗在招展。蚩尤旗现,此处必有兵灾战祸。】 【长江下游中部的军事重镇有哪些?】 【建康府!】 【必是建康府!】 【蛮夷很有可能渡江而来,攻打建康。】 【白气过后便是冲天血气,这一次,建康可能会死很多人。】 【屠城吗?】 方众妙依旧闭着眼,指尖点触桌面的节奏加快很多。 她并不知道,她的心声一句句道出的是推演,更是现实中即将发生的灾难。所谓窥天命,便是如此。 卫英彦的脸色已经大变。 他多出一世记忆,又是亲手平定天下的骠骑大将军,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建康之难?算一算日子,蛮夷屠戮建康府二十万民众的惨剧即将发生。 陛下啊陛下,你可知道你的妻子究竟是何等人物?你可知道她足不出户就能勘破天下大势? 内心震撼的同时,卫英彦免不了升起强烈的渴望。 上一世,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若是自己能早点掌控军权,若是建康之难发生时他正好是守城的将领,那场血腥的屠杀能不能避免? 如今,上天似乎听见了他的祈求,想要给他一个机会。 不,这机会不是上天给的,是方众妙。她会把自己送去建康府吗?在明知道自己是余飞翰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的情况下? 卫英彦期盼着,却又不敢让自己太过期盼。 正所谓无毒不丈夫,方众妙应当知道,这个时候杀了他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黛石已经收回真气,卫英彦得以挺起腰,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 与此同时,方众妙缓缓睁眼。 她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看你气势不凡,骨骼清奇,是个可造之材。三天后我送你去建康府,托关系让你当个守城的副将,你可愿意?”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卫英彦依旧呆愣在原地。 方众妙竟然真的打算放过他? 不等脑子做出反应,卫英彦已经坚定不移地答道,“我愿意!” 方众妙并不与他废话,站起身说道:“这三天你在马厩里老实待着,我打点好之后自会派人将你送去建康府。” 卫英彦站起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方众妙,弯腰拱手,真诚说道:“谢少夫人提携。” 此一去,他将面临血战。 此一去,他可能会死。 此一去,实乃他所愿! 方众妙走到门口,摆手道,“你可以离去了。” 卫英彦爬起来,慢慢跨过门槛,下了几个台阶,来到洒满阳光的庭院内。 他回头看向方众妙,犹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活着从这里走了出来。 方众妙与余飞翰之间有气运之争,放自己离开就是放虎归山。早晚有一天,方众妙会被反噬。 但她全无畏惧! 卫英彦的心弦持续震颤着,心潮起伏澎湃。 他想到了上一世的一场战役。忠于九千岁的一名将领飞鸽传书,求他增援。他将此事回禀陛下,陛下让他按兵不动。 陛下借蛮夷大军的手杀了九千岁最为得力的干将,也杀死了城池里的数万万百姓。 卫英彦是在百姓死光后赶去的战场。他以逸待劳灭了蛮夷大军,凯旋后获得了皇帝的大肆封赏。但这场战斗,他从未在人前提起。 想到城池里堆积如山的尸体,想到染成血色的护城河,他日夜难安。 他曾无数次的怀疑过陛下的决定,却又每每告诉自己——陛下这样做是对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眼下,他回首望向站在台阶上的方众妙,忽然觉得这句话竟是如此可笑。 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无毒不丈夫?都是为了掩盖自己卑劣本性的漂亮说辞而已。 有人不拘小节,可有些人把大仁大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卫英彦张了张嘴,嗓音已经沙哑,“少夫人,您为何——” 他想问您为何要放过我,出口的时候却改了话锋,问道:“您为何要帮我?” 方众妙直视他的眼眸,徐徐说道:“将来,等你重权在握,身居高位之时,我要你见我退避。” 卫英彦眸光闪烁,一字一顿地问:“见,您,退,避?” 只是如此?不要求我背叛旧主?不要求我向您效忠? 方众妙颔首,同样一字一顿地强调:“对。见,我,退,避。” 卫英彦深深弯下腰,高高拱起手,声音沙哑:“我定然做到。” 陛下啊陛下,现在我终于明白您为何要对少夫人下毒,使她发疯。她若是不疯,您拿什么赢? 方众妙转身回屋,语气淡淡地说道:“你去账房处领十两银子,用来购置衣物、伤药和武器。建康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要做好永远都回不来的准备。” 卫英彦依旧站在原地,深深弯着腰。 他感激答道,“谢少夫人提点。” 方众妙的背影消失在正厅,心声缓缓飘荡过来:【你本是大器晚成之相,劳碌半生,几经磨难,方能成就丰功伟业。】 【然而我偏要让天命提早落在你头上。】 【我要你龙角重续,王者归来。】 【我要你少年得志,意气飞扬。】 【来日,当你与余飞翰站在同样的高度,你还会臣服于他吗?】 【想想那个场景,我真的很期待。】 心声轻轻而笑,悠然狡黠。 卫英彦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想明白。 少夫人真是好深的算计。对男人来说,掌握了至高的权柄,他们怎会甘心屈居人下?到了那个时候,龙虎相斗,自是纷争不断。 一个不再是马奴,一个不再是侯爷。一个执掌军权、身居高位,一个记忆全失、潦倒落魄。 双方位格调换,自己还会忠心耿耿,俯首称臣吗? 这是顶级的阳谋! 卫英彦心绪浮动,却更觉得血液在燃烧。 他生来就是奴隶,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亲族好友。从未有人对他说:我要你龙角重续,王者归来。我要你少年得志,意气飞扬。 这样的寄望重得好像要把他的脊背压垮,却又仿佛在他的脊骨里浇灌了铜汁铁水。 卫英彦抬起头,腰背挺得笔直,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夫人消失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弯腰鞠躬,在心里默默许下承诺:少夫人,但凭今日这一遭,来年我见到您定然退避三舍! 第25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卫英彦呆呆地看着大厅,厅中早已不见那个道骨仙风的身影。 少夫人,这才是真正的你吗? 卫英彦再度弯腰,深深一拜,直起身后略略一顿,又是俯首一拜。 方众妙偕同黛石去了后院,余双霜没有得到允许,不敢跟过去。她站在大厅门口,亲眼看着男配一拜一拜又一拜。 那么牛逼的人物,对着方众妙曾经待过的空气接连三个深鞠躬。这是有多敬重? 现在的男配对男主还像上辈子那样忠心耿耿吗? 方众妙的胸襟、气魄和格局,与男主余飞翰相比谁高谁低? 余双霜真的很想跑过去采访一下,但她已经从卫英彦的眼睛里看见了答案。 这人的眸子微微闪光,十分炽热。他也许从未见过像方众妙这样的人。 他看得够了,转身朝垂花门走去。 余双霜连忙追上,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在男配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她很沮丧,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比方众妙更加令人难忘。 卫英彦回头看她一眼,微微颔首,没有搭话。 两人路过院子,看见跪在地上的董氏四人。 卫英彦忽然有些惭愧。还没重生时,看见这样的场景,他竟然以为方众妙不把奴仆当人看,是个冷血残暴的贵族。 如今再回想,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卫英彦盯着董氏。 董氏也在看他,浑浊的眼珠转来转去,阴险狠毒的心思根本藏不住。 碧桃等人也都看过来,神色各异。 她们不约而同地忖道:这个马奴长得真好看,体格还十分精壮。少夫人把他带回来是想做什么?少夫人该不会看上这马奴,准备养起来当男宠吧?这是不是一个把柄?能不能威胁到少夫人? 四人的邪念岂能躲过重活一世的卫英彦? 就在此刻,他忽然低笑起来,眼里满是自嘲。或许很多事、很多人,未必如他所见,也未必如他所想。 他加快脚步走向院门,却又在跨过门槛的一瞬回头看了一眼。 厅中站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女人,正目光盈盈的回望。 但她不是少夫人…… 卫英彦敛去眸中的暗色,伸出手摸了摸被少夫人捏过的下颌,转回头,大步前行。 余双霜跟到门口就不再追去,学着卫英彦的模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娘姜雨柔正斜倚着门框,眼含春情地引颈眺望,手里捏着一方绣帕,一挥一挥。 余双霜又气又笑。 这个女人该不会是花痴命吧?要不要找少夫人帮她改一下命格?人家卫英彦上辈子可是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他可看不上一般二般的女人。 对了,卫英彦暗恋的人是谁来着?穆什么? 具体名字余双霜实在记不住,但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出嫁,丈夫是个伯爵,有几分权势,喜欢纳妾和家暴,是个妥妥的渣男。 那个女人被丈夫的宠妾下药,在一场宴会中跟余飞翰滚了床单,还被抓了现行。 伯爵气得发疯,想把女人沉塘。当时卫英彦无权无势,无官无职,无力相救。 卫英彦跪在余飞翰门前求了三天三夜,余飞翰才忍着屈辱进宫请罪,得了皇帝的好一番申饬。 然后余飞翰脱掉衣物,背上荆条,带上黄金万两,绕着临安城走了一整圈才来到伯爵府,请求伯爵把那个失贞的女人送给自己。 伯爵得了重金又得了脸面,很干脆地休弃了女人。 据书中描述,整个临安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对着余飞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余飞翰为了救卫英彦的心上人,亲手把自己的脸面撕了下来。 那样的牺牲,卫英彦岂能不感动? 就因为这桩事故,虽然最心爱的女人成了余飞翰的小妾,卫英彦依旧对余飞翰忠心耿耿。 现在,卫英彦重生了,还被方众妙提前送去军队建功立业。凭他的实力,要不了多久便能爬上高位。 等这段剧情发生的时候,他自己就有能力救下心爱的女人,哪里还轮得到余飞翰? 然而,方众妙说过,卫英彦是中了桃花煞才会被破了潜龙命格。那个女人说不定是余飞翰派来算计他的。 他听了方众妙的心声,会不会埋下一根刺?会不会对那个女人产生芥蒂? 他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只为了让心爱的人在余飞翰的后院过得好一点就义无反顾地替余飞翰卖命吗? 余双霜摇摇头,满腹心事的回到客厅。 与此同时,黛石打开一道暗门,把方众妙引入一座地宫。 整个宁远侯府的地下都被挖空,建成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库房。此处存放着数不清的红木箱子,每一个箱子里都盛满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翡翠、珊瑚……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金钱堆积如山的气味,吸入肺腑冷冽却又滚烫。 黛石点燃几盏油灯,轻声说道:“小姐,这就是你的嫁妆。” 方众妙打开一口红木箱子。在灯火的照耀下,码放整齐的足赤金砖散发出令人眩晕的橙黄光芒。 黛石眼睛瞪圆,呼吸粗重,心跳加速。不管进来多少次,她依旧会被这极致的富贵冲击到灵魂,而她本质上是个无欲无求的死士。 试想一下,若换个普通人进来,又是怎样的心情?会发疯的吧? 小姐失忆了,对小姐来说,这样的场面是第一次见。她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黛石怀着好玩的心情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面色如常地绕行在一箱箱黄金白银之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找到一沓卖身契,揣入怀中,走走停停,又从角落的某个置物架上拿下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 “先帝的私库就这些?”她的语气很是失望。 黛石点点头,“是啊,先帝的私房钱都在这里。” 方众妙摇头否定:“不,大周几百年的财富积累,先帝的私库肯定不止这一点。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的嫁妆另有存放之地。” 黛石挠挠头,满脸沮丧,“小姐,你有多少嫁妆只有你自己,老爷,还有先帝知道。我没有资格接触这种隐秘。”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拿在手中的小盒子,眼里露出沉思。 黛石走到她身边,凑过脑袋看了看,只见盒盖上写着一行小字——命里有时终须有。 什么意思? 第26章 少夫人是神仙 方众妙带着那个盒子和一沓卖身契回到前厅。黛石紧跟其后。 余双霜和姜雨柔还坐在客厅里等,王安贞不知怎的跑了来,正朝姜雨柔投去凶狠的目光。 “嫂子,您来了。” 看见方众妙,王安贞立刻敛去嫉恨的表情,露出讨好的笑容。 方众妙微微颔首,“你有事?” 王安贞不怀好意地说道:“我是来问一问,余问清那个小野种嫂子打算怎么安置?他是我夫君的孩子,我能不能把他带回二房?” 不等方众妙开腔,姜雨柔已经尖叫起来,“不可以!” 王安贞瞪她一眼,不屑地撇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你是什么身份?” 姜雨柔呛声道,“我是你夫君的原配,我们签过婚书!” “好你个贱妇,你还有脸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王安贞暴怒而起,扑向姜雨柔,两个女人抱成一团,互相扯头花。 方众妙朝黛石瞥去一眼,黛石立刻分开二人。 余双霜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方众妙拿在手里把玩的盒子,心神剧烈震荡。 盒子上的一行小字令她瞳孔骤缩。 命里有时终须有——果然是那个东西! 原着的后半部,所有人物,所有剧情,几乎都围绕着这个盒子展开。盒子里有一张藏宝图,得到它就能找到先帝的宝库。 大周皇室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全在宝库中。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得此物者可得天下! 打开盒子的方法谁都不知道。直到方众妙死去的那天,余飞翰的军师才终于计算出密码,打开了镶嵌在盒子上的盘古大锁。 若是没有密码,强行打开,藏在盒身夹层中的化学物质会让藏宝图自行焚毁。 原着里的方众妙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否则余飞翰不会到死都没从她嘴里套出密码。 而且现在,方众妙失忆了!她可能连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都不记得! 我能不能把这个盒子搞到手?我假装天真,向方众妙讨要,她会不会给我? 我上辈子是金融系的高材生,十五岁考上清大少年班,本硕博连读,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供职于全球500强跨国企业。古人都能算出来的密码,我应该能轻易地算出来。 想到这里,余双霜觉得自己又行了,连忙跳下椅子,跑到方众妙身边,假装好奇地看那盒子。 命里有时终须有——瞥见这行字,她眸色灼热几分,再细看盒盖,心顿时凉透。 那盘古大锁竟然是一个罗盘,由许多同心圆组成,每一个同心圆都刻满小字,有八卦、天干地支、六十四卦等等。 想要把锁打开,需要把每一个同心圆挪移到正确的位置,每一个八卦、天干、地支、六十四卦都要按照某种规律对齐。 天干地支的排列组合方式有60种,八卦的排列方式有种,六十四卦的排列方式是64的阶乘。 64的阶乘是多少? 余双霜大略算了算,cpu都干烧了! 抹去零头,64的阶乘等于1后面跟89个0,比全宇宙的星星加起来还多!这还不算,前面天干地支的60种排列法,八卦的种排列法,都要考虑进去!得出的数字能把世界撑到爆炸! 这怎么算?凎凛娘!这怎么算?难怪这个锁叫盘古大锁!解开它的难度等同于盘古开天辟地! 余飞翰的军师在原着里根本没有名字,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小配角,竟然成功解开了不可能解开的密码! 哪怕放在现代,给他一台超级计算机,他都要算一亿年! 余双霜两眼发直,表情呆傻。这个金手指她放弃!她倒要看看余飞翰的军师怎么把锁打开。三清圣人都没他能算! 方众妙自是发觉了余双霜异样的表情,试探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余双霜恍然回神,呆呆地摇头,“不知道,这个盒子刻满了字,我看得眼晕。少夫人,这是什么呀?” 方众妙笑了笑,答道:“这是天命。” 余双霜啊了一声,两眼直愣愣的。 方众妙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钱,随手投掷在桌上。 丁零当啷一阵脆响,铜钱落定,呈现卦象。 心声带着几分玩味飘荡在半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盒子既是父亲留给我的,自然暗合我的命数。我投出一个卦象,依照奇门遁甲之术推演,后面所有卦象便应运而生。】 她慢慢转动罗盘,按照卦象的提示一圈一圈对齐。 片刻后,锁头咔哒响了一声,盒盖自行弹开。 方众妙也不避人,朝盒子里看了看,只见一张羊皮纸藏于其中,上面画着一幅地图。 她微微一笑,随手把盒子往前一扔。 余双霜在心里尖叫:快停手!这可是泼天的富贵!盒子要是裂开,藏宝图就毁了! 余双霜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朝那盒子猛扑过去。 想象中盒子落地,化学物质溢出,藏宝图被烧毁的惨剧并未发生。黛石先她一步把盒子抓在手里。 余双霜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她揉着屁股愤恨不平地暗忖:方众妙到底知不知道这盒子里是什么啊!我要是告诉她真相,她会不会吓死? 就在这时,心声轻轻而笑,缓缓飘来。 【这么紧张?余双霜果然知道盒子里藏着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她是异世之魂,方才那个卫英彦是重生之人。】 【时光壁垒被打破,六道轮回没了约束力,这竟是个天道有缺的世界。】 【那么,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它或许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又或许是三十六重天里的一重,否则天道不会缺损。】 【余双霜可能来自于大千世界,还有可能来自于上一重天。她所在的世界,位格必然高于这个世界,因为只有从高天上俯瞰,才能偶尔窥见下方的投影。】 【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在我打开盖子之前,只有天知地知,而余双霜却能洞察天机。】 【为何?】 【因为俯瞰能纵览全局,能窥视所有人的命运。余双霜大约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隐秘。她甚至很有可能已经看见了天命之人未来的境遇。】 【有意思,真有意思。】 【既如此,我便不能放她离开。她只能活在我的掌控内。】 心声缓缓地笑了起来。方众妙慢慢走到余双霜身边,轻轻握住对方手腕,温柔询问:“你摔疼了吗?” 余双霜:…… 救命!被读心的人到底是谁?方众妙不是半仙,是神啊!她连这个世界的本质都能看透! 救命!!! 第27章 幕后黑手 余双霜真的很想逃跑,但黛石已经先一步走过来,用力捏住她的肩膀。 黛石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又仿佛在看一个宝贝。 王安贞的眸子也像狼一般凶狠闪亮,好似要将她压榨殆尽。 余双霜冷汗淋漓,浑身发抖。她以为自己可以保住最大的秘密,没想到才一天而已,她就被方众妙掀了老底。 明明被读心的那个人是方众妙,为何方众妙总能占据上风。她身边全是敌人,却没有哪个人能奈何得了她。 有实力就这么任性? 余双霜彻底放弃抵抗,被黛石拎小鸡一般送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拍了拍她裙摆上的灰,摸了摸她玉雪可爱的脸蛋,柔声低语:“小姑娘,我父亲是谁,你应该知道。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的本事并不弱于他。你来自何方,有过怎样的奇遇,我早就看透了。” 余双霜低下头,闷声不语。她还想负隅顽抗一下。 心声轻轻而笑,流淌在半空:【她不承认,那就逼上一逼。】 【让黛石查一查她的过往,看看她是否显露过预知方面的能力。】 【如果有,那就把人证带过来,叫她自辩。】 【她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到时候,我总能证实我的猜测。】 【那个场面应当很有趣。】 方众妙微微抬眸,朝黛石瞥去一眼,用口型无声说道,“查她。” 黛石略一颔首,正准备抬脚,却听余双霜急急喊道,“我说,少夫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三年前逃难的路上,她曾多次在人前显露过预知的能力,这事根本经不起查。把人证叫过来,细数她的异常之处,只会让她陷入更狼狈的境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认栽! 方众妙轻轻拍打余双霜的脑袋,笑着赞许,“乖。” 余双霜顿感无力。为什么少夫人明知道她的灵魂是个成熟女性,还能像对待小孩子那般对待她? 方众妙指了指黛石拿在手里的盒子,问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余双霜点头,“知道。” 方众妙又问,“你如何知道?” 余双霜组织了一下语言,含糊道,“我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有一个角色跟少夫人的名字一模一样,她也有个盒子,写着同样的字。她在话本子里过得很惨很惨!” 姜雨柔呵斥道,“霜霜,你浑说什么。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假的,她过得惨与少夫人有什么关系?值当你拿出来胡说八道?” 王安贞拉了姜雨柔一把,不满地说道:“你别叫唤,让她说。” 方众妙却已经懂了。她双眸放空,暗暗忖道:【话本子里看到的,这是天机的一种泄露方式?真有趣。】 方众妙思忖片刻,问了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问题,“那话本子里可有写,这盒子最后落到谁手中?” 余双霜真是服气了。她故意说方众妙在话本子里过得很惨,是想把话题扯开,尽量多得讲述无关紧要的剧情,尽量少得暴露很重要的剧情。 熟知剧情是她最大的优势,她当然想保留更多金手指。 但方众妙根本不上当。这人总能精准地抓住要点。 余双霜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老实答话,“盒子最后落到余飞翰手中。” 方众妙了然道,“书中最主要的人物名叫余飞翰?整个话本子都围绕着他来写?” 这又是一个要点,依旧被方众妙精准捕捉。 余双霜点点头,“是的少夫人。他是男主角。” 方众妙微微垂眸,思忖片刻,又问,“他可曾打开盒子?” 余双霜再次点头:“他打开了。” 方众妙猛然掀开眼皮,目光锐利地看过去,“谁帮他打开的?” 余双霜紧张起来,忐忑地说道,“他的军师帮他打开的。” 方众妙追问,“他的军师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 余双霜摇摇头,“话本子里没写军师的名字,也没介绍他的来历。他只出现过这一回,在后面的故事里,他消失了。他是个不起眼的小配角。” 方众妙直勾勾地盯着余双霜的脸,确定这人没有撒谎。 她闭上眼睛,不断用食指点触桌面。心声一句句地响在半空:【一个不起眼的小配角?不,事实绝非如此。】 【这罗盘上的每一个字符都是用我的精血描绘而成,我活了多少年,它就被我的鲜血滋养了多少年。它与我天人有感,命运相连。这世上除了我,谁都不可能将它打开。】 【不,还有一个方法能把它打开。】 【杀了我,再将我的命数挪移到某个人身上,由此人起卦、推演,便能开锁。】 【此法高深,非凡人能够运用。这不起眼的军师是个道家高人,修为或许还在我之上。】 思及此,方众妙睁开双眸,沉声问道,“我死后,这盒子才打开的,对吗?” 余双霜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脸色惨白地点点头。 方众妙面沉如水,不言不语,指尖点触桌面的频率明显加快很多。 她的心声如寒风过境,盘旋半空:【吞我气运,夺我命数,这幕后之人好生歹毒!】 【他隐藏在余飞翰身边,借余飞翰的手搅弄风云,所图必然不小。他才是这话本子里最重要的人物。所有人,所有事,都由他在背后操控。就连我也是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他专门对潜龙下手,这是要乘龙飞升?】 【我杀了余飞翰,叫他美梦破碎。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藏到几时。】 方众妙忽然看向余双霜,说道,“余飞翰没死,你知道吧?” 余双霜呆呆地点头。 方众妙又道,“给我你的一滴血,我把余飞翰找出来杀掉。” 余双霜下意识地看了王安贞一眼,愣愣地问,“这是可以说的吗?” 方众妙也瞥了王安贞一眼,轻笑道,“这有什么不可说?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让余飞翰死,对吗?” 王安贞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方众妙露出满意的神色,重复道:“我要你的一滴血。你是他的血脉,我能顺着你们相互牵连的气机找到他大致的落脚点。” 心声带着几分庆幸沉吟道:【这罗盘出现的时机真是巧妙。若没有它,即便得到余双霜的精血,我也不能施法。】 余双霜还在发愣,姜雨柔已用力掐了一把她的胳膊,催促道,“你还愣着干嘛?快把手指头割破,给少夫人放一滴血!” 小侯爷若是活着回来,他们一家三口都得死! 余双霜猛然回神,一言难尽地看向自家老娘。 是她错了。她怎么会以为姜雨柔是个恋爱脑!姜雨柔分明是个蛇蝎毒妇! 第28章 谁是谁的傀儡 余双霜割破手指,放出一滴血。 方众妙把盒子上的罗盘拆下来,接住血液,捧到外面,暴晒在灼热的阳光下。 这罗盘是个至阳至刚的法器,很快就汲取了大量日光,变得异常滚烫。方众妙不断转动罗盘上的同心圆,使每一个字符都按照某种玄奥的规律运行。 过了不久,罗盘发出嗡鸣,极速震荡。 小小一颗血珠在震动中翻滚,似开了灵智一般游走于众多字符之间。罗盘越发滚烫,将血珠慢慢蒸干,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线。 方众妙捧着罗盘回到客厅,命黛石找一幅大周舆图出来。 舆图这种东西非寻常人家可以持有。但方众妙的嫁妆里恰恰就有这么一幅。 黛石把舆图铺开。 方众妙把罗盘悬在舆图上,慢慢比对。 余双霜眼睁睁地看见罗盘上的那条血线与舆图中祁国的边境线完全重合。血线的末尾是血珠最后蒸发的所在,留下一个浓重的赤色圆印。 方众妙点点圆印,轻声道,“他在这儿,祁国剑川。” 余双霜一直都知道方众妙很有本事。然而此时此刻,她依旧觉得非常震撼。 仅凭自己一滴血和一个罗盘,方众妙竟真的找到了余飞翰的落脚点。 剑川是祁国公主金幻之的封地,余飞翰落入长江被金幻之所救,现在已经成了金幻之的侍卫。 金幻之野心很大,又凶猛好斗,常常带领军队攻打周边的小部落。余飞翰跟着金幻之四处征战,很快就会成为祁国的一员猛将。 他失去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敌国效力。某一次,他率领祁国军队与大周军队搏杀,面具不慎被打落。 大周的一名将领认出了他,并一语喊破他的身份。他心觉不妙,立刻戴好面具,把这名将领斩杀。 金幻之得知此事,想要刺探大周情报,这才跟着他一起回来。 不对,我既然知道余飞翰的下落,我干嘛还要放血啊! 余双霜捂着割破一个口子的食指,小声说道:“少夫人,你想知道什么隐秘可以问我,话本子里都有写。我这滴血其实可以不用放的。” 方众妙笑了一笑,并不回话。 心声幽幽说道:【既然话本子里都有写,你怎会不知道余飞翰背后还有高人在操控?】 【可见天机只是藏半露半,设下了无数陷阱。】 【世间万法自有其规律,也都可以洞见推演。若事事问你,生疏了技艺,我如何与那幕后高人斗法?】 余双霜低下头,面皮一阵烧红。她终于发现,太过依赖剧情不是一件好事。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凭的还是真本事。 黛石盯着罗盘上的小红点,饱含杀意地说道:“小姐,我马上出发去剑川,为你除掉余飞翰。” 方众妙立刻捉住黛石的手,严厉告诫:“不许去!你乖乖待在我身边。” 心声带着几分忧虑响在半空:【有天命庇佑,一般人根本杀不了余飞翰。能杀他的还得是另一个天命。卫英彦不可用,谁人能用?】 余双霜悄摸摸地举起手,嘴唇微张。 她想说她知道。另一个天命肯定是书里的大反派九千岁。 但方众妙的心声却已经洞见天机,缓缓沉吟:【在这大周,谁的气运最盛?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那九千岁齐修。】 【正巧,侯府的爵位还要靠齐修谋取,那就尽快安排,与他见上一面。】 【能不能成事,还得看过他的面相再说。】 思及此,方众妙拿出一张拜帖递给黛石,吩咐道,“你走一趟齐府,邀齐修明日巳时在乌衣巷的清风楼与我见面。” 黛石应诺,怀揣着拜帖匆匆离开。 余双霜看得呆愣,心中满是叹服。 方众妙根本没看过原着,但她总能找到破解剧情的方法和关键人物。在原着里,余飞翰每每败在齐修手中,屡屡性命垂危,要不是卫英彦次次相救,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叫齐修干掉余飞翰,方众妙真是找对人了。 --- 一名内侍将拜帖送入御书房。齐修放下朱笔,摊开帖子,大略一看。 歪倒在龙椅上喝酒的洪寿帝赵璋幽幽问道:“谁人约你见面?” 齐修放下拜帖,转移话题,“陛下,户部尚书的人选您定好了吗?我呈给您的名单您觉得如何?” 洪寿帝扔掉酒杯,摇摇晃晃走下龙椅,捏住齐修的后脖颈,把浓浓酒气喷在他脸上。 “朕觉得不如何。这是朕写好的圣旨,你亲自把它送去李府。” 洪寿帝从半敞的衣襟里摸出一卷浸染着脂粉香气的圣旨。 齐修摊开一看,眉头立刻紧皱。 这圣旨上的字迹竟然不是赵璋的,而是他的宠妃李氏所写。户部尚书如此重要的职务,皇帝不经商议便给了李氏的弟弟。 要知道,李氏的弟弟平日里吃喝玩乐,嫖娼斗殴,草菅人命,是个五毒俱全的纨绔。把户部交给他管理,等于把老鼠放入米缸。户部的银子怕是很快就会被搬空。 蛮夷大军步步逼近,战火民乱处处频发。户部若是发不出军饷,大周国破之日便不远矣。 齐修看着这份荒唐的圣旨,心里怒火滔天。 他正待反对,却见赵璋已打开拜帖看见其中内容。 他瞥了齐修一眼,声音幽冷,“你若是乖乖听话,朕便把你那侄儿接回临安,让你见上一面。你若是不听话,朕也可以把你侄儿的尸体接回来,让你将他好生安葬。” 赵璋把自己的脸贴在齐修脸上,喷出恶心黏腻的酒气,带着几分嘲弄地问:“狗奴才,你怎么选?” 人人都说洪寿帝是齐修的傀儡,可他们若是见到这般景象,就不会那样想了。 齐修深深呼吸,忍着怒气说道:“陛下,我这便出宫替您颁布圣旨。” 赵璋歪倒在一旁的软凳上,声音里带着调笑,“你应该自称奴才。” 齐修离开座位,跪伏在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奴才领命。” 赵璋哈哈大笑,随意摆手:“去吧,旁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户部尚书的人选是你定的。明日见过方辰子的女儿,你帮朕打探一下她身边是不是有先帝的暗卫。” 齐修磕头应诺,拿上拜帖和圣旨,慢慢倒退出御书房。离开这座恢宏宫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名披着薄纱的妖媚女子从龙椅后绕出来,扑入赵璋怀中。两人抱作一团,亲吻交缠,在这神圣的殿宇中做着淫乱的事。 周围的宫人纷纷跪下,深深埋头。 齐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暗忖:方辰子,你说大周还能昌盛二百年,我看大周连十年都撑不住。你果然是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第29章 不想宅斗 黛石脚程很快,只是一刻钟就把拜帖送到齐府,折返回来。进入紫竹轩的时候,她看见所有仆役都被召集到院子里,整齐地站成三排。 黛石快步越过这些人,走到小姐身边站定,冰冷的目光扫过董氏、碧桃、绿云、红柳四人的脸庞。 四人搅着手指,满脸忐忑。 王安贞站在方众妙身后,好奇地问,“嫂子,你把他们叫过来做什么?” 方众妙站在廊下的台阶上,俯瞰这些人。 “你、你、你,站出来。”她接连点出三个仆役。 三人战战兢兢地出列,低着头来到台阶下。 王安贞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只听心声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响在半空:【这三人的奴仆宫里有气机与我这弟妹相连,看来弟妹的手伸得很长。】 王安贞膝盖颤颤,有些想跪。 相面之术如此神准,世界上还有谁人能跟嫂子相斗?即便心声被旁人读去,又能如何? 方众妙平静地问,“你们三人叫什么名字?” 三个仆役报上姓名。方众妙翻看着手里的一沓卖身契,取出相应的三张,反手递给王安贞,说道:“弟妹,我把他们送给你了。”。 王安贞连忙伸出双手接过卖身契,装作感激地说道,“谢谢嫂子。” 话落,她已是臊红了脸,心中还有些小庆幸。 还好嫂子没有揭穿她,也没打算跟她撕破脸。 方众妙静静看了王安贞一会儿,待这人面皮烧红,热得冒汗,这才转眼看向余下那些仆役。 心声幽幽飘荡:【这三人是公公的钉子,这四人是小叔子的眼线。这十六人是婆婆的探子。】 方众妙把这些人全部叫出来,退还了卖身契。 “你们的主子是谁,我心里一清二楚。拿上卖身契回去吧。” 二十几人齐刷刷地跪下,其中也包括董氏四人。他们都知道,被送回去将面临怎样的下场。境遇好的或许会被发配到偏远的庄子,境遇差的怕是当天就要送命。 带着卖身契逃跑,被官府抓住也是一个死。更何况外面是乱世,人活得还不如狗。做豪门望族的奴仆对底层人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 董氏的儿子还欠着一大笔赌债。没了少夫人院子里的肥差,她一家老小都会被逼死! 董氏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喊:“少夫人,我错了!少夫人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其余人也都连忙跪下,哭着哀求,不断磕头,闹得整个院子沸反盈天。 方众妙缓缓走下台阶,来到董氏面前。 她语气轻柔地问,“你叫我什么?” 董氏呆了一呆,愣愣地答道,“我,我叫你少夫人,怎么了?” 方众妙回头看了一眼黛石,复又笑睨着董氏,缓缓说道:“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小姐,我怎能容你?” 董氏惊愕地睁大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她从来都不是忠心的,她追随的只有荣华和权势。她不像黛石,自始至终都只认方家,只认小姐。 董氏面色惨白地闭上嘴,弓着脊背匍匐在地。她已无力辩解。 “再不走,你们便永远留下吧。我的暗卫很擅长料理不听话的人。” 方众妙被吵得头晕,罕见得失去了耐心。 听见这句威胁之语,磕头求饶的人纷纷站起,四散而逃。董氏等人相互对视一眼,带上卖身契快步离开。 她们能听见心声,自然知道那传说中的暗卫军团是莫须有的东西。这是一个把柄吧?若是告发出去,方众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有了这个把柄,她们还能从方众妙这里榨取出源源不断的钱财! 怀揣着这般恶毒的想法,四人不约而同地去了主院。想来,苗萍翠很乐意留下她们对付方众妙。 黛石看出了四人的阴险念头,连忙附在小姐耳边低声说道:“她们可能会生事,要不还是把她们杀掉吧。” 方众妙摆摆手,笑而不语。 心声幽幽飘荡:【她们四人的命宫里全是血色煞气,这表明她们命不久矣。杀她们,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董氏四人身体摇晃,脚步趔趄。但无论内心多么恐慌害怕,她们依旧是跑去了苗萍翠那里。 王安贞看着余下的六个仆役,又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忍不住劝说道:“嫂子,水至清则无鱼。其实那些人你防着点还是可以用的。” 方众妙瞥她一眼,徐徐开口:“当身边的事乱到管都管不过来的时候,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到可以用作自我安慰。” 心声漫不经心地飘荡在半空:【事事皆在掌握,处处都能压制,眼里就容不得沙子。这样的感觉你永远都无法体会。】 王安贞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气啊!但又不得不承认嫂子说得对。威权在手,人自然而然就会变得独断专横。她的确一辈子都达不到那样的境界。 余双霜担忧地说道:“少夫人,院子里只有这么些人,怕是忙不过来。” 方众妙点出一名仆役,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弯腰回话:“启禀少夫人,小的是厨子,负责烧饭。” 方众妙又问,“厨房里原本有几个人?” 那人老实说道:“回少夫人,厨房里原本有六个人。” “六人中还有留下的吗?” “回少夫人,除了我,别人都走了。” “你们六人每个月多少工钱?” “回少夫人,大厨的工钱是一两银子,我们这些帮工是六百到八百个铜板。” “你手艺如何?” “启禀少夫人,小的跟随大厨学了六年,手艺很不错。” “既如此,我把六人的工钱全都算在你头上,你一个人能否忙得过来?” 六人的工钱全都给我一个?仆役掰着指头算了一算,脸上顿时浮现狂喜之色。 他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喊道:“启禀少夫人,小的忙得过来!” 方众妙淡淡说道:“你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招两个帮工给你打下手,他们的工钱要从你的工钱里扣。” 仆役砰砰磕头,喊得更加大声:“少夫人,不用招帮工!我一个人就能把活儿全都干了!” 紫竹轩拢共就那么几个主子,还有四个是年幼的孩童,能吃多少?这活儿看着繁重,实则一个人完全可以胜任。 方众妙告诫道:“那便先让你一个人干着,若饭菜的口味不如往常,你也就不用留了。” 仆役磕得脑门红肿,大声表明自己的忠心:“少夫人您请放心,饭菜绝对比以往更丰盛!午膳的时辰快到了,小的这就去厨房做饭!” 方众妙摆摆手,那仆役便带着欣喜若狂的笑容撒丫子跑了。 想也知道,从今往后他干起活来只会更加卖力。当利益足够巨大的时候,办事效率就会成倍提升,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 方众妙又问了余下那些仆役。他们有的洒扫,有的照料花圃,有的端茶倒水。 方众妙同样把别人的工钱算到他们头上,他们无不跪下再三磕头,一个个眼眶通红,嘴角却咧到耳根。 原本死气沉沉的紫竹轩转瞬充满了干劲和活力。这是一种气场的改变,无形无迹,却能轻易地感受到。 余双霜抬起头看了方众妙一眼,心里满是叹服。 院子里人少了,但秩序绝对不会乱。少夫人这是不想宅斗,若她想斗,谁都赢不过她。 也不知道原着里那些剧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少夫人怎么会变成炮灰女配? 第30章 假太监九千岁 处理了一些杂事,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夜晚,姜雨柔缠着余双霜问那话本子的事。她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她脑子愚钝,便是给她一百年时间她也想不出这里面的道道。 余双霜随便糊弄几句,心忧自己的未来,一整晚都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顶着两个黑黢黢的眼圈来到偏厅用早膳。 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三个男孩排排坐,小脑袋凑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笑两声。看来他们已经渐渐习惯紫竹轩的生活。 姜雨柔半拉屁股坐在凳子边缘,装出一副“我很拘谨”的模样。 黛石原本站在方众妙身后布菜,却被方众妙拉到身边坐下。 方众妙轻轻抚摸黛石的脑袋,柔声说道,“吃饭的时候你也坐下跟大家一起。我不用你伺候,你陪着我就好。你与他们四个是一样的。” 纤细指尖点了点余沧澜等人,意思是说,在她心里,黛石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并不是什么奴婢。 黛石红了眼眶,脸上却绽开欣喜的笑容。 余双霜不知道方众妙是不是在做戏,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几眼。 方众妙恰好也在看她,眸光闪烁不定。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玩味:【余双霜的命宫里金光煌煌,乃是罕见的点金之命。我产业众多,光是铺子就有数千个,她颇有野心,若是给够利益,她会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若是能好好培养,她将来的成就怕是能盖过皇商。】 【大周财神,这是我替她选择的天命。】 余双霜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她连忙撇开头咳嗽,脸颊涨得通红。 姜雨柔轻轻帮她拍背,斥责道,“慢点喝水,别总是毛毛躁躁的!” 余双霜连连摆手,却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方众妙,表情里带着难以置信。 她没听错吧?少夫人竟然想把她培养成大周财神? 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余双霜才低下头,咧开嘴,无声无息疯狂大笑。 凎!少夫人这条贼船她上定了! 黛石酸溜溜地瞪了余双霜一眼。 方众妙给黛石夹了一块鸡肉,笑容温柔地暗忖:【黛石是个练武奇才。我要找几个宗师级的高手指点她。再购买虎骨、虎血、犀角、人参、灵芝等宝物为她拓宽经脉和丹田。】 【举世无敌,这是我替她选择的天命。】 黛石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姜雨柔连忙弯腰捡起筷子,训斥道,“你这小丫头怎么也毛手毛脚的。筷子落地是凶兆,快出去吐两口唾沫!” 黛石冲出客厅,站在屋檐下,叉着腰无声狂笑。只是片刻她又冲回客厅,紧紧挨着小姐落座,用无比依恋的眼神看着小姐。 真好啊!若是早知道小姐失忆之后会变成这样,她会亲手打爆小姐的头! 方众妙替余沧澜夹了一块鱼肉,暗暗忖道:【位极人臣,这是我替你选择的天命。】 余沧澜腼腆道谢,笑得很是羞涩。 方众妙给余江川夹了一块排骨,暗暗忖道:【封狼居胥,这是我替你选择的天命。】 余江川乖乖道谢,小声问道:“少夫人,我能跟着黛石姐姐习武吗?” 方众妙微微一笑,颔首道,“自然可以。黛石,明日你便带着他站桩。” 黛石和余江川连忙应诺,声音异常洪亮。 方众妙给余问清夹了一块红烧肉,暗暗忖道:【这孩子没有才气,也没有习武的天赋,但他奴仆宫里有青色细线交杂错落,织成大网,这表明他极为擅长与人打交道。】 【纵横捭阖,这是我替他选择的天命。】 余双霜悄悄看了弟弟一眼,心脏跳得极快。 她现在好激动!她感觉方氏集团好有前途,大家全都是顶尖人才! 方众妙微微垂眸,忖道:【然,天命绝非注定,能不能成,还得看他们自身够不够努力。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尽财力、物力和人力,把他们好好培养长大。】 想罢,方众妙给自己夹了一块豆腐,柔声道,“吃吧。” 大家纷纷动筷。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容。 姜雨柔踌躇片刻,委委屈屈地说道,“少夫人,您还没给我夹菜呢。” 方众妙:…… 余双霜连忙拿起一个馒头塞进老娘嘴里。快吃吧!你个花痴命! --- 用完早膳,方众妙领着黛石和余双霜坐上马车。 余双霜忐忑不安地问,“少夫人,你要带我去见九千岁?这样不合适吧?” 方众妙淡淡说道:“见他只是顺便,巡查产业才是我们今天主要的目的。看完所有产业,回去之后你写一份经营方略给我,若是写得足够精彩,我就把所有店铺交给你打理。” 虽然早就听见了少夫人的心声,真到了这一刻,余双霜依旧感到十分激动。 她搓着小手问道:“少夫人,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铺子搞垮?” 方众妙倾身看她,缓缓低语:“经营得好,我每年分给你一成利润。经营得不好,你什么都得不到。” 凎,竟然用公司分红诱惑我! 余双霜眼睛一眯,语气坚定地说道:“方总,啊不,少夫人。你放心,我保证把你的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 方众妙瞥她一眼,问道:“方总是什么意思?” 余双霜已经彻底被方众妙收服。 这么豪爽的老板,关键是她想什么你都能听见。她要提拔你,你知道。她要害你,你也能知道。你说你跟不跟她混?你不跟她混,你就是傻! 余双霜殷勤备至地给方众妙倒茶,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公司老总的定义,又简单讲述了金融管理的概念。 方众妙听得很是认真,嘴角笑意淡淡。 不知不觉,清风楼已到。 三人缓缓上楼,推开雅间的门,看向屋内。 一名身穿绯红华袍的男子倚窗而坐,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支着额角,狭长眼尾染着桃色,漫不经心地斜睨过来。 只一个眼神便似刀尖上闪烁的一抹寒光,极致美丽也极致危险。 黛石和余双霜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方众妙定睛细看,心声微带疑虑:【这就是齐修?他子女宫里有一条青色细线,这预示着他命中可得一子。】 【太监怎么能生儿子?】 方众妙缓缓走入屋内,玩味地忖道:【莫非他这太监是假的?】 男子支着额头的手轻轻放下,凤目微眯,杀意乍泄。 黛石和余双霜惊出一身冷汗,不约而同地想道:糟了,这个人也能听见心声!他如果真是假太监,她们三个今天都得玩完! 第31章 太监怀孕 来清风楼的路上,黛石和余双霜就曾设想过齐修或许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但经历了这么些天,她们深刻地领略了方众妙的厉害之处。即便心声被敌对之人肆意读取,于方众妙而言也都没甚妨碍。 她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故此,黛石和余双霜也就没有升起警觉之心。 再不济,当方众妙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东西时,她们可以假装忽生急病,打断方众妙的思绪,再把她带走,也就安全无虞了。 然而,她们万万没想到,才一个照面,方众妙竟然就看穿了齐修最大的秘密。 谁能想到齐修竟然是个假太监!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不对,齐修早就被皇帝抄家灭族了!他待在皇帝身边说不定就是为了报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铲除一切障碍! 然而现在,她们三人就是齐修最大的障碍! 黛石和余双霜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绝望。 “你来晚了。”齐修略微坐正,语气低沉和缓,俊美至极的面容绽开一抹浅笑。 但黛石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食指对着窗外微微弹了一下。 但凡在皇家暗卫营训练过的暗卫都知道,那是“绞杀目标人物”的信号。 只是转瞬,头上的屋顶,左右的厢房,对面的街道,均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几十个高手在行动。 紧接着是咔哒咔哒的轻响,那是弓弩被拉紧了机括。 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弱如蚊吟,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但听在黛石耳中却宛如雷霆阵阵,山崩地裂。 此处已经被包围!试图绞杀他们的不是飞羽卫,也不是龙禁卫,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此刻,纵然黛石变成一只鸟儿,她也完全飞不出齐修的手掌心。 黛石冷汗如瀑,血液冻结。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姐走到齐修对面落座,伸出手取了三个茶杯,不疾不徐地满上三杯清茶,缓缓说道:“是九千岁来早了。” 小姐完全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每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被数不清的箭矢射穿身体! 黛石根本救不了她! 冷汗打湿了黛石的后背。 余双霜看看黛石忽然氲出一团深色湿痕的衣服,立刻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她捂住肚子,想假装腹痛,哭喊吵闹,如此才好把方众妙顺理成章地带走。 但她刚皱起眉头,张开嘴巴,肩膀就被黛石捏住。 “没用的。”很低的一声警告响在耳畔。 余双霜立刻打消了作妖的念头。 齐修笑睨二人,伸手邀请:“你们也进来坐吧。” 二人走进雅间,僵硬落座。 “喝茶。”方众妙把两杯茶推到二人眼底。 两人紧紧握住杯子,借此缓解恐惧到极致的心情。 方众妙给齐修续上茶水,深邃眼眸状似不经意地扫视齐修胯下。 心声幽幽飘过:【此人气血满溢,阳火旺盛,应当是个龙精虎猛的。深宫寂寞,他那物件儿怎么能藏得住?】 黛石和余双霜的鬓角已被冷汗完全打湿。 主子,你是真敢想啊! 齐修原本慵懒斜倚着窗户,不知怎的忽然打开双腿,一只手压着桌面,一只手撑着膝盖,呈现大马金刀的坐姿。 方众妙垂下眼眸,慢慢将茶杯推到齐修手边,表面恭敬柔顺,内心却玩味地忖道:【不愧是九千岁,好生恣狂。】 齐修眯了眯眼,似是在笑,眸光却异常阴冷。 黛石和余双霜鬓角的发丝已滴滴哒哒落下汗液。 齐修只是轻轻一瞥便知道,那诡异的心声,这两人也能听见。 他笑着问道,“怎么流这么多汗?很热吗?” 黛石和余双霜僵了一僵,讷讷答道:“真,真的很热。” 方众妙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说道:“时值炎夏,这雅间面朝西侧,十分闷热,开着窗子吹吹风会凉爽一点。小孩子火旺。” 站在齐修身后的小太监连忙走上前替齐修打扇。他唇红齿白,长相俊秀,加之皮肤莹润如玉,被阳光一照,着实有些惹眼。 方众妙轻瞥那小太监,面色不变,心中却泛起微澜。 齐修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伸出窗外,似乎在轻抚迎面而来的微风。 黛石瞳孔骤缩,心脏差点被恐惧撑裂。她知道齐修的手势代表着何种含义。当他戴在拇指上的扳指轻轻叩击窗台,发出细微声响时,所有弓弩都会齐射! 完了完了完了!黛石疯狂在心中叫喊。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方众妙的心声略带兴味地呢喃:【又是一个假太监,有趣。】 齐修的手忽然悬在半空,中止了绞杀的命令。他微转眼眸,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太监。 这人朝他扬起唇角,展露天真无邪的笑容。 齐修眸色一暗,强压着心中的杀意对方众妙说道,“你长高许多。还记得上一回与你在宫中见面,你只及我腰间。” 方众妙点点头,状似羞赧地答道,“这些年的确长高了一些,现在应该及你的肩膀。” 心声带着几分警惕飘荡在半空:【我失去了记忆,叙旧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思及此,方众妙立刻转移话题:“九千岁,您想吃什么?我让店小二传菜?” 齐修眸光微闪,若有所思。失忆?看着不像。 他摆摆手,“随便来一些,我不挑。” 然后他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太监,语气十分宠溺地说道,“我记得你最爱吃清风楼的松仁枣泥糕,要不要来一份?” 小太监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要的要的,师父,我好久没吃枣泥糕了!多点一份,我要带回宫慢慢吃。” 齐修自是笑着应允。 余双霜手脚发软地跳下凳子,打开门喊来店小二。 黛石把手缩到桌子底下,用裙摆反复擦拭掌心的冷汗。与此同时,她打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小太监清秀的脸庞。 这可是救命恩人呀! 方众妙忽然说道:“再来一份山楂糕和一条鲈鱼。鲈鱼清蒸,尽量还原本味。” 小二连忙应诺。 这时候,方众妙的心声不紧不慢地在空中投下一个惊雷。 【这小太监的子女宫里有一团红色气流似鱼儿一般游动,她是个女人,正怀着孕。这山楂糕和蒸鲈鱼是为她点的。】 余双霜拉开凳子正准备落座,听见这话一个错手把凳子打翻。 黛石拿着杯子的手颤了一颤,褐色茶水全都喂进了自己的衣领中。 方众妙连忙吩咐店小二去取干净的布巾给黛石擦拭,对着余双霜无奈地说道,“早上才被茶水呛着,现在又弄翻了凳子,以后做事小心一点。” 余双霜尴尬地嘿嘿笑,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少夫人,你快住脑吧!你把齐修所有的秘密都捅出来,我们也会被他捅死! 黛石死死盯着齐修,随时准备出手擒拿对方。 然而,齐修却没有勃然大怒,狠下杀手。 他现在很想知道,这小太监怀了谁的孩子。方众妙三人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她们该不会以为是他搞大了这小太监的肚子吧? 思及此,齐修差点气笑。 第32章 一万次跨进阎王殿 店小二记下菜单,麻溜地跑下楼。 方众妙替齐修倒了一杯茶水,缓缓说道:“此次见面,一是为了感谢九千岁近年来对我的照顾,二是为了宁远侯府承袭爵位之事。” 齐修没有接话,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徒弟,柔声说道:“别打扇了,坐下喝茶吧。你看她们都能坐,为何独独你不能坐?” 小太监玉白的面颊红了一红,低着头,十分亲密地依偎在齐修身边。 他声音清亮,语气依恋:“谢谢师父。替师父打扇不累的。” 齐修笑了一笑,端起杯子喝茶。 既然话题又回到小太监身上,方众妙便细看对方一眼。 心声带着疑虑响在半空:【嗯?这小太监子女宫中的红色气团竟隐隐凝成龙形。她肚子里怀的是龙种。】 齐修喝茶的动作微顿,低垂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致危险的冷光。 最为宠爱的小徒弟不但是个女人,还与皇帝搅合在一起,怀了孽种。这事怎么听怎么荒唐! 信或不信? 齐修不曾做出决断,只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黛石和余双霜悄悄把手藏在桌下,频频用膝盖擦拭汗水。今日若能活着出去,她们一定要给菩萨烧三柱高香! 方众妙转着如水的眼眸,轻轻瞟过齐修俊美异常的脸庞。 心声幽幽潺潺地流淌而过:【此人头生龙角,面带紫气,命宫中悬挂着帝星。他果然是蛟蛇化龙的命格。】 【但蛟就是蛟,并不是龙。这小太监肚子里的龙种与他无关。只不知,小太监与皇帝有私情,此事是他安排的,又或者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嗯?】 心声微带惊疑,喃喃自语:【他额上的龙角有黑气缠绕,出现裂痕,他的潜龙命格被死死压制着。】 【谁能压得住九千岁?】 方众妙不着痕迹地扫视着齐修的脸,有些恍然地暗忖:【这黑气也是龙形,压制齐修的竟是皇帝。】 思及此,方众妙放下茶杯,伸出食指飞快点触桌面。 她心念如电地斟酌着。 【世人都说皇帝是齐修的傀儡。朝内朝外一应要务皆由齐修把控。可事实并非如此。】 【世人怜悯皇帝软弱可欺,指责齐修独断专横。殊不知,齐修不过是个替皇帝处理脏事烂事的工具而已。】 【朝臣的忠心给了皇帝,怨恨给了齐修。齐修树敌众多,早晚有一天会被群起而攻之。】 【届时,皇帝还是皇帝,齐修坟头的草恐怕都有三尺高了。】 齐修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窗外吹来的熏风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阴冷起来。 黛石和余双霜一下又一下地擦着额头的汗珠。 主子啊,求你别说了! 方众妙点触桌面的频率越来越快,终于做下一个判断。 【我想让齐修帮我谋取两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这事他办不成。他只是表面风光,实则处处受到掣肘。】 黛石和余双霜心脏惊跳,欲哭无泪。 主子,你可知道你口中只是表面风光的九千岁能让你死一万次? 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外面有一万支箭对着你啊! 方众妙不曾习武,自然是毫无所觉。她想了那么多,时间却只过去一瞬。 她假装不悦地瞥了那小太监一眼,又似乎察觉到九千岁顾左右而言他是在婉拒自己,于是略带几分难堪地说道。 “刚才想了一想,我才发觉我那要求实在是僭越。世袭罔替的爵位非皇室宗亲不可轻易册封。我不敢为难您,这事只当我没说过。今日见面只为叙旧,不为其他。” 齐修忽然开口:“听说先帝留给你一支暗卫?” 黛石和余双霜呼吸骤停,顿感死期将至。 方众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然而她的心声已暴露一切,【根本没有什么暗卫,不过是个欺天的谎言罢了。】 齐修微微一笑,又问,“先帝的宝库在何处,你知道吗?” 方众妙摇摇头,十分平静地说道:“先帝的宝库已经葬入龙脉。我一个外臣之女,怎么可能得到他那般厚爱。九千岁,传言不可尽信。” 然而,她的心声却不紧不慢地说道:【藏宝图在我手里。大周皇室数百年的财富,已尽归我所有。】 齐修端起杯子喝茶,漆黑眼眸里的杀意似寒光乍泄。 黛石和余双霜汗出如浆,面如死灰。完了!这下真的没救了!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依旧不疾不徐地回荡在半空。 【我要爵位,齐修帮不了我,可我若是想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见一见皇帝,对他来说却是小事。】 【但他也要因此承担风险。若我想要刺杀皇帝,他也活不了。他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如何能让他为我效力?】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齐修不是蛇,是蛟。他周身紫光煌煌,气势强盛已极,理当不会被皇帝压制到这般地步。】 【莫非他有什么把柄在皇帝手里?】 【若是我也能拿住他的把柄,我所求之事,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黛石和余双霜恨不得立马跪下,抱住方众妙的大腿哭着求她住脑。 没看见坐在对面的齐修笑容越来越温和吗?他的手已经伸出窗外,正准备下达绞杀的指令。 下一瞬,清风楼就会笼罩在疾风骤雨一般的箭矢之中! 当黛石和余双霜的绝望达到顶点时,方众妙的心声轻轻而笑,徐徐说道。 【原来如此。他财帛宫里若隐若现藏着一丝青气,他的亲族并未死绝,还留下一个侄儿。从面相上看,他最重亲情,这唯一的小侄儿恐怕是他的命根子。】 【但这青气又被黑色龙形煞气缠绕,变得模糊不清。他侄儿应当在皇帝手中。】 【看来,这便是皇帝处处压制齐修的办法。】 【拿到齐修的一滴血,我就能帮他把侄儿找回来。】 思及此,方众妙心下大定。 齐修蓄满杀意的眼眸忽然闪了闪,伸出窗外的手缓缓收回,转而提起茶壶,亲自给方众妙倒了一杯茶水。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爵位的事,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但你拿什么回报我呢?” 方众妙装作渴盼地问道:“九千岁,您说的明路是什么?我又该如何回报您?” 心声略带几分倨傲,慵慵懒懒地飘在半空,【把你侄儿找回来,你倒欠我一个巨大的人情。该是你回报我,而不是我回报你。谁主谁次,你要搞搞清楚。】 齐修放下茶壶,靠向椅背,深邃眼眸静静凝视着方众妙。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怎的,他竟愉悦万分地低笑起来。 今日这次见面着实令他惊喜。没想到方辰子那神棍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狂人。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放开紧握在一起的手,用袖口飞快擦去脸上的冷汗。 得救了!一万次迈进阎王殿还能活着出来!主子,你创造了奇迹! 第33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齐修静静看了方众妙一会儿,说道:“事成之后,我们再谈报酬,明路我可以先指给你。” 方众妙毕恭毕敬地颔首,“九千岁请说。” 齐修站起身,面朝窗户,遥望皇城的方向,徐徐说道:“三年前陛下匆忙迁都临安,携带的财物沿途丢失许多。也因此,皇宫只建造了一半就没了银子。” 方众妙有所觉悟,接话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把余下的银子出了,好叫陛下把皇宫修建完整?” 齐修回头看她,言道,“没错。” 方众妙问道:“还差多少?” 齐修伸出四根手指。 方众妙猜测道,“四千万两白银?” 余双霜一听这话差点气得跳脚。四千万两白银?放你娘的狗屁!修一座紫禁城都花不了这个数!你敲诈勒索啊你! 余双霜赶紧拉扯方众妙的衣摆,微微摇头。 方众妙瞥她一眼,心领神会,蹙眉说道,“九千岁,四千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心声略带几分嘲弄,似远似近地飘荡在半空。 【银子从你这里到了皇帝手中,再由皇帝拨入户部,被户部官员们轮番过一遍手,下发到工部,又从工部官员们手里一点一点往下漏。】 【如此层层贪墨,层层盘剥,到最后,工匠们能拿到多少?四千万两银子,真正用作修筑宫殿的能有四十万吗?】 【四十万两白银,修个皇家别院都不够。】 【到了那个时候,我这出资者就要承担延误工期的罪责。】 【更甚者,未完工的皇城还得我继续出银子修,那是源源不断地放我的血。】 【九千岁,您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傻子”二字?】 心声冷冷而笑,十分倨傲,但方众妙的脸上却满是为难踌躇之色。 齐修印象里的方众妙是个极为愚蠢的女人,明知余飞翰是个火坑还硬要往里跳。然而现在,听着她一针见血的分析,过往的印象竟完全被推翻。 能够一眼看穿这个提议之中隐藏的陷阱,谁能说方众妙不聪明? 齐修略带深意的眸光缓缓扫过方众妙如仙如幻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让你买的是全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价钱自然很高。” 方众妙微微倾身,故作好奇地问道:“哦?这全天下最贵重的东西是什么?还请九千岁明言。” 齐修指指皇城的方向,低声道,“我让你买的是圣心。圣心大悦,万事能成。” 方众妙仔细一想,表情已是恍然大悟。 “九千岁说得对,圣心是世上最难求的宝物。众妙受教了。” 然而,她的心声却幽幽地笑着,不无轻蔑地言道:【花四千万两银子买皇帝一时半会儿的高兴,不如花四千万两银子买他的项上人头。】 【买他开心,我恶心。买他人头,我舒心,这才叫物有所值。】 黛石捏在手里的茶杯咔擦响了一声,竟是碎了。 余双霜不小心把一粒花生米喂进了鼻孔。 主子啊主子,我们终于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样整你!你实在是狂的没边儿了!你是不是以为你老大,天老二,地老三? 齐修眸光微微闪烁,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扳指,最终低低地笑起来。 方辰子取的这个名字实在是贴切。方众妙的确是个妙人。她对皇权毫无畏惧,若是叫她不顺心,皇帝她也敢杀。 一点微妙的激赏之意浮出眼眸,齐修压在心底的杀意竟不知不觉减去几分。 不过,等侄儿找回来,他依旧会拿走方众妙的性命。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齐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言道:“你能想明白便好。等你筹集到四千万两银子,陛下自然会召见于你。你所求之事十有八九能成。” 方众妙拱拱手,状若感激地说道:“谢九千岁提点。银子筹齐那日,我想在朝会上面见陛下,亲手把银子交到陛下手中,不知可否?” 齐修略作沉吟,颔首道:“四千万两银子足够敲开金銮殿的大门。到了那日,我自会为你安排。” 方众妙连忙站起身,拱起双手深深一拜,口中感激万分地说道:“谢九千岁替我筹谋,众妙先行拜谢,事成之后再登门叩谢。” 齐修摆手道,“你客气了。国师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的。”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却缓缓飘过。 【九千岁,你可知道,世上最贵重的东西不是圣心?是大势。】 【来日,到了那朝堂之上,这四千万两银子,我不买龙心大悦,不买官员称赞,不买沽名钓誉。我要买,便把天下大势买下。】 心声停顿片刻,再出现时已带上无法形容的傲然。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势不在我,我便造势,顺势而为,乾坤在握。】 齐修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低垂的眼眸一闪再闪,心中的思绪潮起潮涌。 天下大势怎么能用钱买来?能造势者,一是上天,二是雄主,三是亿万万庶民。 方众妙凭什么觉得她一个小小女子能为仙神所为?能掌乾坤运转? 齐修从未升起过这样强烈的好奇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让方众妙活到那个时候也未尝不可。 他很想看看方众妙能买来怎样的天下大势。 第一件事商定完毕,方众妙替齐修续上一杯清茶,暗暗忖道:【我该提他那侄儿的事了。】 【没有足够的筹码,他不会帮我杀余飞翰。】 齐修眸光暗了暗,心绪微动。 方众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先说要买皇帝人头,后说要买天下大势,现在又说要买她丈夫的命。莫非方辰子跑了一趟阴曹地府,把活阎王偷出来养大了? 齐修微微眯眼,笑意一闪而逝。 余飞翰没死,这个消息并不让他感到意外。那人向来有几分运道,命大得很。只要侄儿能平安回来,杀他不过顺手的事。 方众妙瞥了小太监一眼,沉吟道,【得把皇帝的眼线支开,如此才能商讨接下来的事。】 【我点的菜快到了吧?】 她朝门口看去。 齐修也看了看房门,不知怎的竟然升起一点玩心,饶有趣味地忖道:如何把这眼线支开?我全当不知,看你怎么唱念做打。 第34章 这辈子只能打明牌 雅间的门从外面推开,店小二走进来,把三碟糕点摆放在桌上。 “还有几道菜在锅里煮着,烦请客人稍等片刻。” 店小二关上门快步离去。 方众妙把山楂糕推到黛石和余双霜面前,柔声说道,“这个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你们尝尝。” 两人拿起糕点品尝,酸得五官紧皱。 山楂独有的气味飘在半空,令人口舌生津。 那小太监盯着碗碟直咽唾沫,最爱吃的松仁枣泥糕放在一旁看也不看,立刻伸手拿起一块山楂糕,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酸甜滋味在舌尖绽开,引得人胃口大开。小太监眼睛一亮,空余的那只手也伸过去,又拿起一块山楂糕。 她左吃一口,右吃一口,唇边沾满糕点碎屑,模样很是贪吃,却又带着几分可爱。 齐修宠溺地说道:“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嗯嗯。这个真好吃。”小太监点着脑袋,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嘟嘟囔囔。 她这样子像极了奶狗,令人又怜又爱。齐修专注地看着她,心中浮浮沉沉,全是阴暗的念头。 这人之所以能得他宠爱,不过是因为这张神似兄长的脸罢了。如今,这张脸已被玷污,把她挫骨扬灰也不能消解齐修内心的暴戾。 “爱吃就多吃一点。” 齐修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小太监玉白柔嫩的脸颊。 毕竟是最后一餐,不能饿着。 小太监被他摸得面皮烧红,眼里荡出水色。 “师父,你也吃。”她把一块糕点塞进齐修手里。 齐修捏住糕点,温柔一笑。 黛石和余双霜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九千岁做戏。这人跟她们家主子一样能装。 方众妙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顺手给两个小姑娘倒茶水。 她眸光流转,玩味地忖道:【九千岁,待会儿我若告诉你,你这徒弟是个怀了龙种的女人,不知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齐修笑容微敛,忍不住用手指捏捏眉心。 小太监吃完一盘山楂糕的时候,店小二再度推门进来,把一条清蒸鲈鱼摆放在桌子上。 因为方众妙吩咐过要尽量还原本味,厨师只在鱼肉上泼了一些热油和葱花,浓重的鲜味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腥味在空中飘荡。 小太监忽然捂住嘴干呕一声。 所有人都朝她看去。 她很想忍耐,却实在忍不住,众目睽睽之下又接连干呕了好几声,只得连忙站起,含糊又快速地说道,“师父,我去去就回,您先吃着。” 门被推开,娇小的身影旋风一般冲出去。 方众妙把糕点挪到一旁,将碗筷和鱼肉摆正,恭顺有礼地说道:“请九千岁动筷。” 心声浅浅而笑,喃喃低语:【眼线这不就支走了。】 原来早在点菜的时候,她就已经考虑到这一步。她比想象的更聪明。 齐修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鱼肉,温声道,“你们也吃,不用等我徒弟。她最近肠胃不适,常常呕吐。” 黛石和余双霜答应一声,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剔着鱼肉。 方众妙将鱼眼睛夹起,放进自己碗里。 心声带着戏谑缓缓飘过:【她那不是肠胃不适,是害喜。她身上染着一股安胎药的味道,我一闻便知。】 【九千岁,这颗鱼眼珠应该给你吃,正好补补你那半瞎的眼睛。】 齐修握筷的手停顿一瞬,眸色幽邃地瞥向对面,忽然说道:“众妙,你也长大了,陪我喝两杯?” 方众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但应酬本该如此,她也不好拒绝。她眼睁睁地看着齐修叫了一坛最烈的酒,满满地给自己倒上一杯。 “祝宁远侯府顺利袭爵。”齐修仰头喝干一杯酒。 方众妙连忙用双手捧起酒杯,跟着满饮。 “这杯敬你死去的丈夫。”齐修又喝干一杯酒。 方众妙捏着鼻子豪饮一杯。 “这杯愿你往后一切顺遂。”齐修面色不改地饮尽杯中酒。 方众妙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摇摇晃晃地送到嘴边,红着脸颊一饮而尽。 心声含含糊糊地飘过半空:【不能再喝了!你在我眼里已经有三个脑袋,六条手臂了。】 齐修这才放下酒杯,慵懒地靠向椅背,心情舒畅地低笑起来。 他厌恶与人打交道,但令他意外的是,与方众妙打交道非常有趣。 方众妙害怕自己醉倒过去,直接说起正题:“九千岁,你那小徒弟是皇帝的眼线,目前还怀着皇帝的龙种,是个女人假扮的,你可知道?” 齐修故作怔愣,容色微微一变才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方众妙也靠向椅背,纤细指尖轻轻点触桌面,低声道,“自然是我的暗卫查出来的。” 心声略带几分狡黠地响在半空,【哪有什么暗卫,我的眼睛胜过世上最顶尖的情报网。】 【这是我的底牌,岂能掀开让你看?】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抿起唇,表情古怪。 小姐,你快别得意了。你打的全是明牌,哪有什么底牌!要不是你总能拿到天胡,我们早就死了几百回! 齐修意味不明的目光将方众妙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似笑非笑地说道,“先帝膝下五个皇子,三个公主,论起宠爱,却全都不及你。连精心培养的暗卫,他也舍得送你。” 方众妙适时露出感激哀伤的表情。 她抬起染着醉意的水眸,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皇帝把你侄儿藏在何处,我的暗卫一直都有调查,最近才传来消息。” 终于说到最挂心的事,齐修的表情紧绷起来。 “他在哪儿?” 【没拿到你的血,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心声飘在半空,方众妙却并不回答。 她站起身,作势要走。 齐修立刻上前将她拦住,深沉难测的面庞终于流露出真切的焦急与担忧。 他想说,你要我的血,我给你便是。 哪怕这滴血会被方众妙施下诅咒,危及性命,只要能找回侄儿,他也甘愿。 方众妙醉态显露,往前扑倒。 齐修伸出双手将她抱住。一股冷冽的幽香钻入鼻孔,丝丝缕缕的沁润着他焦灼万分的肺腑。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血液和头脑中流淌。 齐修差点以为这是方众妙勾引自己的手段。她摔倒的动作未免太过刻意。 不是他狂傲自大,即便他对外的身份是太监,宫中想攀附他的女人也数不胜数。 就在此时,心声轻笑着飘过:【精血到手了。】 齐修这才感觉到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垂眸看去,却见方众妙戒指上的宝石脱落,露出底座。二人相拥时,底座尖锐的一角划破他的皮肤,几滴鲜血正在流淌。 方众妙连忙退开几步,红着脸颊道歉,然后把那沾了血珠的戒指脱掉,放进清风楼赠送的食盒里,交给黛石。 黛石故意把食盒举到半空,亮给齐修看。 余双霜朝齐修露出两个鼻孔,挑衅的意味十足。 二人仿佛在说:我们家主子是故意让你流血的,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齐修还真不能如何。他垂眸看了看受伤的手腕,转眼又看了看方众妙醉得酡红的脸颊,不由轻声一笑。 第35章 扯虎皮 方众妙离开齐修浸染着龙涎香的怀抱,轻轻扶额,身体摇晃。三杯而已,她竟醉成这副雨打海棠的模样。 齐修伸出手将她拦住,再三询问:“我侄儿究竟在何处?” 【我哪里知道?我得把你的血带回去推演一番。你急什么,弄得我头疼。】 心声醉意浓浓,飘飘荡荡。 方众妙竭力让自己站稳,不愿露出虚弱的姿态。 她抬起水色泛滥的眸子,耳语一般说道:“九千岁,我便是把你侄儿的下落说与你听,你能调派大量人手去找他吗?这般兴师动众,皇帝那边很快就会知道吧?” 热烈的酒气裹着清冷的幽香,一汩一汩地喷洒在齐修脸上,令他微微皱眉。 他轻蔑地笑了笑,正想说自己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动军队,却见方众妙指指门口,戳他痛处。 “九千岁,皇帝把探子都放在你眼皮底下了,你还一无所知呢。” 齐修轻蔑的表情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推他肩膀,缓步朝门口走去,悠然说道:“九千岁,你只管耐心等着,我的暗卫自然会把你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 齐修顺着她轻推的力道一步一步后退,俊美异常的脸庞始终正对着方众妙的脸,幽邃眸光来回巡视。 他不得不承认,方众妙引燃了他全部的好奇心。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当齐修的后背抵住门扉之时,外面有人拉开了房门。 “师父,你们在做什么?”小太监睁着大眼睛来回打量二人,表情微妙。 不怪她多想,方众妙的手搭在齐修肩头,齐修顺着这只手的力道慢慢后退,像极了暧昧中的男女在互相拉扯。 “无事,回宫。”齐修敛去眼中的微澜,转身便走。 方众妙却忽然把他叫住:“九千岁,我的车夫有别的事要办,我让他先走一步,能不能劳烦您送我去御街?我要巡查店铺。” 御街是皇家出钱铺设的一条主干道,从城门直通皇宫,沿途繁华异常,人潮汹涌。 不过举手之劳,齐修并未拒绝。 一行人缓步下楼,来到后巷。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靠在路边,车棚上描绘着宁远侯府的徽记。车夫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正想招呼自家少夫人,却被少夫人严厉的眼神制止。 车夫举起的手改为挠鼻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齐修指着马车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似乎是宁远侯府的马车?” 心声狡黠地轻笑:【我可不认识这个名叫刘宝田的车夫。】 方众妙越过宁远侯府的马车,径直爬上齐府马车,站在高处,向着齐修伸出手。 “九千岁,我拉您上来。” 齐修看了看自家马车,又看了看那个名叫刘宝田的车夫,笑而不语地握住方众妙的手。他倒要看看这女人厚着脸皮硬要搭乘自己马车是要做什么。 黛石和余双霜也挤进马车里,挨着方众妙坐下,脸上的表情都很懵。 活着走出清风楼之后,她们恨不得离齐修十万八千里远。她们实在想不通自家主子为何要赖上这个煞神。 北方是战火纷飞的乱世,南方是繁华安逸的桃源。方众妙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人流。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驶在御街上。 方众妙放下车帘说道:“劳烦九千岁将我送到华光阁。” 这是方众妙手里最赚钱的一家铺子,卖的是翡翠、珊瑚、珍珠、玛瑙,金银首饰。因为占地很好,货源充足,款式新颖,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齐修的马车缓缓停靠在华光阁门口,另有几辆豪华马车也停在路边,几个穿着衮衣绣裳的贵族女子在众多奴仆的簇拥下派头十足地往铺子里走。 掌柜亲自来到门口迎接,腰弯得很低,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一名男子站在掌柜身边,轻轻晃着手里的白玉骨扇。他腰间系的明黄带子在日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齐修往那处一看,眉梢不由微挑。 此人竟是瑾亲王。瑾亲王桀贪骜诈,心狠手辣,绝非偶然出现在此处。 狼狈逃窜到临安后,即使是皇室宗亲,日子也不好过。这家首饰铺子是个聚宝盆,而方众妙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岂能护住这偌大的产业? 齐修下了马车,回过头略带嘲弄地看了方众妙一眼,暗暗忖道:你的麻烦来了。 方众妙脸颊酡红地钻出马车,身体微晃,露出醉态。 心声忽然轻笑,呢喃道:【九千岁,借你权势一用。】 什么? 齐修还来不及多想就见方众妙摇摇晃晃地往前扑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没料方众妙在最后时刻站稳,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此刻,二人的动作实在是令人遐想。 方众妙高高在上,仙姿玉貌,气度非凡。齐修站在矮处,像个太监一般伸手扶着自家主子。 哦,不对,他本来就是个太监。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明里暗里地投射过来。 齐修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那些贵族,又看了看方众妙搭放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纤玉指,转念一想,竟是气笑了。 好你个方众妙,你不是要赖我的马车,你是要扯我的虎皮。 方众妙扶着秉笔太监、飞羽卫指挥使、禁龙卫大统领齐修的手,缓慢而又优雅地跨下马车。 瞥见瑾亲王,她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 瑾亲王拿在手里的白玉骨扇已经摇不动了,阴鸷双眸死死盯着齐修。 齐修气得冷笑,正想说些什么戳破方众妙的谋算,却听方众妙柔声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九千岁请回吧。陛下所托之事我定会办好。” 齐修愣了一愣,冷笑不由转为菀儿。 不仅扯自己的虎皮,连皇帝的面子也叫方众妙抬了出来。偏偏这话也是真话,令人无法反驳。为了稳固自己的利益,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方众妙不敢利用的。 齐修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又朝瑾亲王略一颔首,这便回宫去了。 踏上马车的时候,他听见头顶飘来一句叹息:【没想到齐修竟是个宗师级高手。若非方才摸到他的麒麟骨,我差点被他骗了过去。】 【宗师级高手果然可以返璞归真,藏气于海。】 【齐修,既然皇帝要用亲情的锁链捆绑你,剥你龙鳞,断你龙角,我偏要除你枷锁,还你龙珠,叫你腾云驾雾。我们不做乱世的棋子,我们来下一盘大棋如何?】 强烈的悸动令齐修眸色微暗。他转过头,深深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站在路边微笑道别:“九千岁请慢走。” 齐修忽而一笑,声量略高地说道:“夫人,我还是那句话,即便忠勇侯去了,你还有我。往后的日子无需你操心。” 方众妙愣了一愣,然后才屈膝行礼,眼尾适时点缀上感动的泪光。 齐修静静凝望她一会儿,这才弯腰走入车内。 方众妙目送他远去,再回头,店铺门口哪里还有瑾亲王的身影。 掌柜满脑袋冷汗地迎上来。 那些贵妇看见方众妙,眼里本是轻蔑与嘲讽,此刻却都容色僵硬,极不自然地笑着。 谁说忠勇侯死了,方众妙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人家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 第36章 八岁孩子,五年工作经验 “东家您来了。” “东家请上楼。” “小心脚下。” “跑堂的,上一壶最好的龙井!” 掌柜点头哈腰地领着方众妙三人来到华光阁的顶楼。 三杯浓茶飘着幽香置于桌上,窗外阳光炽烈,屋内放着两个冰盆,依旧闷热。 方众妙端起杯子缓缓吹着热气,开门见山地说道:“掌柜,我是来查账的。你把最近三年的账本全都拿过来给我看看。” 掌柜也不推脱,立刻应诺:“好的东家,我这就去拿。账册很多,您今儿个怕是看不完,需要我派人送去侯府让您慢慢看吗?” 这番话说得光明磊落,从侧面展现出掌柜的忠诚本分。 方众妙微微抬眸,视线轻轻扫过掌柜的脸,摆手道,“不带走,就在这里看。” 心声幽幽冷冷,飘在半空:【此人奴仆宫乱线交错,与外人多有牵扯,对主子全无忠心。他财帛宫坐守贪狼,是个胆大妄为,贪婪狡诈之辈。我这铺子怕是早就成了他的私产。】 【他每月交给侯府的银子,有没有实际利润的十分之一?】 【账册定然是假的,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即便我带回去翻看个三天三夜,恐怕也找不出丝毫破绽。】 【故此,他才敢一口应承下来。】 方众妙转动如水眼眸,似有若无地瞟向坐在一旁的余双霜,心声轻笑着低语。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小鱼儿,能不能过了掌柜这一关,便是我给你的考验。】 【我可以给你机会,也能为你铺路,甚至还能支持你另立门户。但你的天命还需你自己去争取。】 原本歪坐在椅子上的余双霜腰杆猛地一挺,后背不自觉地冒出一些热汗。 来了来了,方总的考验终于来了。她就说嘛,先画大饼,再设关卡,最后当牛马使唤,这才是每一个精明的老板都熟练掌握的驭人三件套啊! 不对,小鱼儿是什么鬼?方总,你是不是很喜欢给人取外号? 余双霜又紧张又期待,忍不住搓了搓汗湿的小手。 黛石酸溜溜地瞪了余双霜一眼。哼,小姐为什么要给这个装奶娃娃的女人取外号?她才不是小鱼儿,她是老鲶鱼! 几人打眉眼官司的时候,掌柜命人搬来一摞摞账册,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桌上。 “东家,您想从最近的看起,还是从三年前看起?”他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问。 方众妙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柳眉缓缓蹙起。 “实不相瞒,我看不懂。”她合上账册,无奈叹息。 掌柜露出惊讶的神色,眸子里却飞快闪过一抹精光。 他憨厚一笑,坦坦荡荡地提议,“不如小的去外面找几个经验老到的账房先生陪您看如何?您放心,他们以前都是户部的小吏。大周迁都临安之后,衙门里换了一批新人,他们丢了生计。他们是有真本事的,您尽管放心。” 方众妙摆摆手,不曾开腔已经红了眼眶。她连忙低下头,用帕子擦拭眼角的泪。 黛石和余双霜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眼睛都瞪圆了。 好端端的,主子怎么忽然哭起来?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掌柜担忧地问,“东家,您怎么了?” 方众妙轻轻叹了几口气,然后才抬起泪湿的眼眸,嗓音微带哽咽地说道,“我们这铺子被许多人盯上了吧?” 掌柜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他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却已经道明一切。 方众妙再度低头擦拭眼泪,脸上满是迷茫和哀伤。 若不是能听见她的心声,黛石和余双霜绝对会以为她是个不依附别人就完全活不下去的菟丝子。 这演技真是惟妙惟肖,毫不违和。 掌柜眼里的警惕完全消散,渐渐染上一丝怜悯。随后,他看着方众妙昳丽万分的脸,那些恶心、下流、淫邪的念头,竟然全都涌了上来。 掌柜不自觉地舔舔嘴唇,目光狎昵。 黛石拳头硬了。 余双霜拍了拍黛石的手背,抛了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方众妙把眼尾擦得通红,泪盈盈地看着窗外,双眸放空呢喃说道:“忠勇侯死后我便知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寡妇,如何守住这万贯家财?我啊,就是他们眼里的一块肉。” 掌柜适时叹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想要递给方众妙。 这样一来也算私相授受了吧?说不定还能趁机摸摸小手。 万没料,方众妙的下一句话似惊雷一般劈碎了掌柜所有淫邪的念头。 “皇上找我要四千万两白银。” 掌柜惊恐万状地瞪大眼。 四千万?即便从方众妙的铺子里捞走了一辈子都花用不尽的钱财,这个数目对他而言依旧是难以想象的。 “四四四,四千万?”掌柜说话都结巴起来。 方众妙眼眶潮红,泪光点点,嗓音里带着无奈和恐惧,“是啊,四千万。我不知道皇上要这么多银子作何,我也不敢问。这四千万,大约是我的买命钱。” 掌柜两眼发直地盘算着。 四千万,便是把东家名下的所有铺子都卖掉恐怕也凑不齐这个数。想要买回这条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除非东家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也都掏出来! 这店铺怕是要垮!不行,我得赶在这之前大捞一笔!掌柜眼珠子一转,贪婪的念头占据了全部脑海。 就在这时,方众妙又擦着泛红的眼睛丢出一道惊雷。 “这四千万也是你们的买命钱。皇上若是不能如愿,你们也在抄家灭族之列。” 掌柜哐当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了皇商曹家的下场。 是了,就因为舍不得出钱给皇上盖摘星楼,曹家被九千岁杀得人头滚滚,鸡犬不留。上至曹贵妃,下至曹家养的奴仆,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难怪九千岁亲自送东家来华光阁!这是有利可图啊! 难怪东家说皇上的事她会尽快办妥!原来如此! 掌柜脑袋一阵一阵发晕,冷汗密密麻麻地往外冒。他贪墨了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也被九千岁查缴出来? 若东家凑不齐四千万,相关人等肯定跑不了!九千岁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罗刹恶鬼啊! 掌柜越想越害怕,脸庞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 铺垫地差不多了,方众妙才无奈地说道:“我看不懂账册,今儿个要来查账的人是她。” 魂不守舍的掌柜顺着方众妙的指尖看去,眼睛立刻瞪圆。 “她来查账?东家,您没说错吧?” 这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吗?她掰着手指头能数清一二三吗? 方众妙状似畏惧地瞥了余双霜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一样。但九千岁让我把所有店铺的账册交予她来查,我不敢违逆。” 她停顿片刻,低声说道:“九千岁还说,这小姑娘是个奇才,两岁接触算学,三岁暗查各大衙门账目,人送外号算死鬼。至如今,她已有五年的查账经验,是九千岁耗费许多心血培养的能人异士。你且让她看看这些账册吧。” 掌柜听呆了。八岁小儿,五年工作经验,世上竟有此等妖孽? 余双霜整个人都麻了,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心声幽幽飘到她耳边:【小鱼儿,看你的了。你可别让我吹上天的牛皮最后掉在地上。】 余双霜心里一哆嗦,脑子立刻清醒过来。凎!这就是她一直在追求的,身为穿书者的爽感啊! 主子为她编造的身份背景也太牛掰了吧,哈哈哈! 第37章 一次性搞定所有产业 余双霜小短腿一蹬,人已经跳下椅子,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缓缓走到桌边。 她斜着眼睛看了看掌柜,眸光阴冷。 掌柜半信半疑地回视她,心里微微打鼓。 余双霜也有些紧张。她知道,若自己不能给这老家伙巨大的震撼,叫对方屁滚尿流,丢盔弃甲,主子刚才的戏就白演了。 但查账是个缓慢而细致的活,绝对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查出致命的漏洞。 想要一举把老家伙打趴下,绝非易事。 该怎么做呢? 余双霜手心里都是汗,面上却不显,随手取下一个账本,随意地翻了翻。 看清账面上的文字,她心里涌上巨大的惊喜,随后眸色一厉,狠狠把账册扔在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令掌柜面皮痉挛。 方众妙故作慌张地看过去。黛石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 余双霜迈着四方步绕过圆桌,来到掌柜身边,死死盯着对方冷汗淋漓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少夫人,这账不用查了!” 方众妙连忙询问:“为何?” 余双霜伸出脚尖点了点地上翻开的账册,冷哼道,“账册上的数目用的是简写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改动起来轻而易举。一字下添一笔可作二,二字下添一笔可作三,十字上添一笔可作千,下添一笔可作七。” 余双霜绕着掌柜缓缓走动一圈,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冷冽似冰:“少夫人,敢问这样的账册还有什么查的必要?” 掌柜没想到自己的伎俩只一眼就被这个八岁的小童看穿,牙齿都禁不住地上下磕碰起来。 但他还想挣扎一番,于是喊道,“东家,我冤枉啊!这位小管事上下嘴皮子一碰,我怎么就成坏人了?账册干干净净,没有问题,改动的痕迹是可以看出来的呀东家!” 余双霜完全不跟着他的思路走,也不去证明何处有改动,冷冷说道:“我早几年就与九千岁说过,做账不能用简写数字,必须用繁写。遇到简写数字做的账簿,一律按照假账处理!” 实际上,这条规定是由明朝皇帝朱元璋提出的。明朝之前的账簿极易作假就是这个原因。没想到大周也如此。 掌柜听见九千岁的名号,自是一句话都不敢辩驳。那是人家衙署甚至内务府里做账的惯例,用来辖制他完全没有问题。 更何况这条规定简直是砭庸针俗,神来一笔!哪个账房先生敢说它不好? 余双霜此番表现足见东家并未夸大其词,九千岁麾下的人,即便是个孩童也绝非等闲之辈! 掌柜越想越害怕。 却见那八岁女童拿起毛笔在空白账册上横写竖写,飞快画出一张表格,格子内出账、入账、亏损、盈利,条条目目全都分明。 这种样式的账册,掌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他深谙此道,又如何看不出这张新式记账表的厉害之处? 算死鬼? 算死鬼! 果然只有取错的人名,没有取错的外号!两岁就开始培养这样的鬼才,九千岁深不可测!皇室底蕴深不可测! 由此更可以看出,皇上对方众妙的产业觊觎到何种地步!派这样的人来查账,是要把方众妙最后一个铜板都压榨干净啊! 掌柜被自己的脑补吓到,捧着记账表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余双霜缓缓来到他身前,没有感情的冰冷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这是我发明的新式账册,不日便会在全国推行。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被你那些小把戏糊弄吗?没有账册,我也多的是办法查出你的罪责,你就祈祷提供原材料的那些铺子也能陪着你一起做假账吧。拿不到钱,九千岁不介意收几颗人头当利息。” 掌柜的心弦就在此刻完全崩断。 他忽然跪下,重重磕头,连连喊道:“东家,我错了,求您救我!我把这些年侵吞的银子全都还回来,求您在九千岁和皇上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我不想死啊!” 方众妙拿在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眼眶泛红地看着掌柜,痛心疾首地问道:“你竟真的做了假账?” 掌柜只管磕头求饶:“东家,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是死了,他们怎么办啊!东家我知道您心善,您饶我一回吧!我把银子全都退了,一分一厘都不会少!” 方众妙怔愣半晌,然后才眼带哀求地看向余双霜。 余双霜背着小手,迈着方步,绕行着掌柜,冷冷说道:“补不齐四千万,你们谁都讨不了好。” 方众妙连忙说道:“能补齐,能补齐。劳烦你给九千岁带句话,我们还需一些时日,逼得太急反倒坏事。” 余双霜坐回原位,冷哼一声。 掌柜瘫软在地,长出一口气。 方众妙心有不忍地看他一眼,无奈道:“你把今日之事告知其余掌柜,让他们自己去查漏补缺,莫要惹出祸端。” “缴纳店铺利润的日子快到了,你们不要把银子送去我婆婆那处,我另开一扇门,你们用马车把银子直接运送到我的院子里。” “宁远侯府是继续昌盛还是一夕覆灭,就看这一遭。想跑的掌柜尽可以跑,我不会追,自有九千岁去追。” 掌柜连连点头,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北方战乱,南方全在九千岁的掌控下。其余掌柜往哪儿逃?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四千万两银子就是落到阎王爷手里,九千岁也能抢回来。那人可是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陪着皇帝一起南渡的富豪乡绅,哪一个不被他扒过皮? “东家,我会转告他们。东家,这时候您可别舍不得,有多少拿多少,保命要紧啊!” 掌柜忍不住劝说一句。 方众妙红着眼眶摇摇头,又颇为忌惮地瞥了余双霜一眼,无力道:“你去筹银子吧。我走了。若是侯爷还在,我怎会……唉。” 凄楚一叹,方众妙脚步虚浮地走了。 然而她的心声却带着几分慵懒,漫不经心地飘荡在半空:【这事传到齐修耳里,他会很满意,因为他需要这笔银子讨好皇帝。】 【这事传到皇帝耳里,他会龙心大悦,因为他急需银钱维持酒池肉林的生活。】 【这事传遍整个临安城,我的产业便再也没有人敢动半分。亲王、公侯、外戚、勋贵?管你有权无权,有势无势,你敢从皇帝的钱袋子里抢银子吗?】 【四千万我必然会给,但买什么,却不是皇帝和九千岁能说了算的。】 【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为皇帝筹钱不过是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这一遭,我斩断了外人的贪念。】 【这一遭,我清理了自己的产业。】 【这一遭,我断了公公婆婆的收入,独揽财政大权。】 【掌管中馈,绝境求生,逆旅而上,很难吗?不过如此。】 思及此,方众妙低下头,擦了擦还在滴淌泪水的眼睛,全然是一副柔弱无依,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余双霜真是服气了。 外表这么弱,内心那么狂,除了方总还有谁? 余双霜自诩商业方面很有天赋,但与方总坑蒙拐骗,处处拿捏,死亡横跳的功夫比起来,那就是弟中弟。 黛石亦步亦趋地跟在主子身后,眼里全是崇拜。 几百上千家店铺,她还以为全部巡查完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收服众掌柜也是难如登天之事。没想到才短短三刻钟,小姐就全部搞定,还一次性追回所有被贪墨的赃款。 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第38章 先帝宝库 从华光阁里出来已是晌午,方众妙领着黛石和余双霜坐上回府的马车。 “这种记账表我要递交给九千岁,让你的谎言成为现实,你没意见吧?” 方众妙捧着那张随手画出来的表格询问。 余双霜连忙摇头:“少夫人,我没意见。” 方众妙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承诺道:“我会替你请功,该你的赏赐少不了。” 余双霜知道主子的为人,自是满口道谢。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足够让她震撼。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清风楼,但主子却带着她们平平安安地走出来。 她以为巡察产业是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走,与许多老奸巨猾的掌柜打交道,主子却只用一场戏就摆平了所有麻烦。 主子说要倾尽全力给她铺路,让她尽快上手管理产业,这个承诺竟然不是空头支票。 从今往后,她去到哪个店铺巡查,哪个掌柜就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她才八岁,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愿意当她的属下,为她办事。但她的威望和脸面,主子却帮她做得足足的。 想要登上人生巅峰,有时候选择比实力更重要。经此一遭,余双霜对方众妙更是死心塌地。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笑着说道:“等你年满十八,你若是想自立门户,我可以送给你一成产业。往后你赚得越多,拿的就越多,你努力吧。” 余双霜狠狠握拳,坚定答道:“少夫人,你就瞧好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凎,竟然拿公司股份诱惑她!以后方氏集团就是她的家! 黛石撇撇嘴,正想酸几句,方众妙又揉揉她的脑袋,温柔低语:“小石头你也一样。你还有一年就满十八岁了,我替你置办产业。” 黛石连忙搂住小姐的胳膊,不安地说道:“小姐,我不要产业,我只想跟着你。” 方众妙摇摇头,只当她说的是孩子话。 回到宁远侯府,稍作休息,方众妙找来管家吩咐事情。 她绕着紫竹轩行走,指着临街的墙壁说道:“把这堵墙拆了,修一扇门,直接连通外面。门开大一点,不能比正门窄,也不要设置门槛和台阶,足够两辆马车并行是最好的。” 她又指了指更远处的一座偏远院落,说道:“把这座院子拆掉,建成私塾,族中的孩子将来好上学。” “五十个工匠不够,找一百个,我要尽快完工。” 管家连连点头,暗自记下吩咐。他方才隐约听说一些传言,自然是不敢多问其中缘由。 时值危难之际,少夫人竟还舍得拿出一笔钱财为族人建私塾,她这主母当的真是尽职尽责,无愧于心。 管家既有些感佩,又有些焦虑,神思不属地去了。 方众妙回到客厅,问黛石:“泥瓦匠的活你能做吗?” 黛石愣了一愣,问道:“小姐,你想让我去修私塾吗?” 方众妙摇头道:“不,我们多准备一些砖石,把地库隔出一个单间,里面专门存放白银,别的财宝都封上。” 黛石不解地问,“小姐,你为何如此?” 方众妙摇摇头,笑而不语。 黛石看看半空,没听见心声,也就不敢追问。 院外,姜雨柔正领着三个小男孩玩蹴鞠。怕孩子们渴了,旁边廊下还摆放着三个用竹节做成的小水壶。 她的娇笑声与孩子们开心的嬉闹声融合在一起,令人闻之心喜。 不得不说,在适应环境这方面,姜雨柔是个天赋异禀者。哪怕她的名声已经烂透,她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活着。 余双霜从门外走进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凝视院内生机勃勃的景象。 能让她交付真心,姜雨柔其实是个合格的母亲。那人只是有点贪财,有点懒惰,有点好色,有点恶毒,还有点重男轻女而已。 想到这里,余双霜自己都有些黑线。她回头瞥了一眼,瞳孔顿时紧缩。 众目睽睽之下,方众妙竟然在看那张藏宝图!她不要命啦! 这种宝贝应该等到晚上,独自去往暗室,点一盏油灯,挤一双斗鸡眼,拿个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才对呀! 方总,你可真是无畏无惧啊! 方众妙只略看几眼便低声笑起来。 “这是先帝宝库的所在,你们看看。”她竟然直接把藏宝图扔在桌上。 黛石连忙把藏宝图拿在手里,目光带着警惕四下查看。余双霜把脑袋挤进黛石怀中,定睛细看。 “京城皇宫?” 她止不住地发出惊呼,然后连忙捂嘴。 黛石垂眸一看,也愣住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触桌面,呢喃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先帝把所有人都耍了。” “这不是藏宝图,是机关图。先帝宝库就在皇宫地底。我爹用奇门遁甲之术设置了重重机关,死门九百九十九个,生门只有一个。找不准生门,整个宝库都会沉入地下河,付之东流。” 黛石紧张地问,“小姐,京城已被蛮夷抢占,皇宫也成了蛮王的私宅,宝库会不会被发现?” 方众妙摇头道,“不会的。奇门遁甲之术可困鬼神,可遮天机,蛮夷不通汉文,不懂道学,给他们一百年他们也发现不了皇宫的秘密。” 余双霜暗自回忆了一会儿,忍不住低语:“难怪话本子里,余飞翰率领二十万亲军,拼着九死一生也要夺回京城。”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属下想代替他打这一仗,他都不许,还说什么身先士卒的鬼话!原来他是为了这笔财宝!” “夺回京城不久,他便快速扩军灭了蛮夷,统一了这方世界,成了万王之王。” 余双霜呸了一口,不屑地唾骂:“吃绝户的渣男!” 方众妙闭上眼沉吟:“我的气运,其余潜龙的气运,乃至于大周国运,全都被余飞翰掠夺。如此,他若还是不能成万王之王,那就太无用了。他背后有高人指点,是我们的死敌。” 说到这里,方众妙感到一丝紧迫,睁开眼吩咐道,“把那戒指拿给我,用水化掉上面的血液,我们来找一找九千岁的侄儿。相信我,能杀死余飞翰的人只有九千岁。” 黛石连忙去找戒指。 余双霜把脑袋凑到方众妙耳边,小声问道:“少夫人,我好歹也是余飞翰的亲女儿,他若是当了皇帝,说不定我还能当公主,你就这么相信我啊?” 方众妙定定看她,问道:“余飞翰能给你独立的位格,能给你自主婚嫁的权力,能给你不受掌控的人生吗?他若是能,我现在就派人把你送到他身边去。” 余双霜仔细一想,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我不去我不去!我这辈子跟定少夫人你了!” 原着里,余飞翰是个六亲不认的种马,把妻妾、儿女当成巩固权力的工具。别人惦记他小妾,他不但不生气,还给别人创造私会的空间。朝臣提议要送公主和亲,他想也不想就答应。 鬼才愿意当他女儿! 认真想了想,余双霜凑到方众妙耳边慎重说道:“少夫人,我一定会帮你改写原着。我要让你当大女主。到时候你吃肉,我跟着喝汤。” 方众妙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心声轻笑着飘荡在半空。 【大女主?似乎是个好词儿,不过我更乐意当乾坤棋局的执棋人,天下道场的元天尊。】 余双霜呆了一呆,然后在心里默默竖起一个大拇指。 方总,论起狂妄,你是这个! 第39章 心狠手辣九千岁 齐修回到皇宫不久,一名暗卫便悄然潜入他屋内,呈上一封密信:“主子,这是方众妙在华光阁内的一举一动,您看看。” 齐修接过密信略看几眼,忍不住低笑起来。 真是演的一出好戏,消息传出去,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方众妙的产业?没了余飞翰,她照样在临安城横着走。 “这样一个妙人,若是没有那……” 发现自己不能口述心声之事,连写也不能写,齐修越发愉悦地笑着。 他呢喃道:“这样一个妙人,我真是舍不得杀她。” 不过再舍不得,方众妙也是要死的。万一别人从她的心声那里得知自己最大的隐秘,该当如何?万一赵璋也能听见她的心声,事情就无法收场。 如此一来,就算找回侄儿,齐修也不能给方众妙当朝面圣的机会。 方众妙必须死。 齐修眸色冷厉,唇角却含着温柔笑意。 他朝暗卫摆摆手,吩咐道,“你去宁远侯府给那个名叫黛石的丫鬟带句话,让她管好她家主子,不要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否则我不介意立刻就屠了侯府满门。” 暗卫领命而去,又有一个飞羽卫敲门进来,低声回禀:“九千岁,布置好了。” 齐修颔首下令,“让林宝儿进来。” 片刻后,脸颊红扑扑的小太监轻轻推开门,腿却并未跨入屋内,只是伸着修长的脖颈,探头探脑地看。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师父,你找我干嘛?” 这副天真可爱的模样总是能让齐修想起少年时的哥哥。 他真的很怀念…… “你来。” 他招招手,笑容温柔。 林宝儿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双眸清澈闪亮,饱含眷恋。 齐修一瞬不瞬地凝望她,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耳语一般问道:“宝儿,你跟着我几年了?” 低沉磁性的嗓音像醉人的陈酿。 林宝儿脸颊烧红,喃喃道:“回师父,有三年了。要不是您,我早就饿死在冷宫的枯井里。师父,您是我的天,我要一辈子伺候您。” 她仰起头,露出自己充满孺慕之情的热烈眼眸。 齐修愉悦地笑着,指尖抚过林宝儿神似兄长的眉眼,语气越发低柔地说道:“乖宝儿,李妃的弟弟升任户部尚书一职,李妃托我送些赏赐去李府。你替为师跑一趟。等你回来,为师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林宝儿心下一动,眨着纯真的大眼睛问道,“师父,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呀?” 齐修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她带着媚态的眼尾,嗓音暗哑:“一个大秘密,事关我的身家性命,只能你一人知晓。我可以相信你吗,嗯?” 林宝儿被他极富磁性的嗓音惹得骨酥肉软,眼里止不住地浸出水色。 “师父,我一定不会背叛您。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师父,我马上就去李府,您等着我。” 林宝儿嘴上说着要走,双手却恋恋不舍地抓着齐修的手腕。 齐修替她把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叹息道,“宝儿,师父对你再好,也常常觉得亏欠于你。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爱是常觉亏欠。 林宝儿下意识地想到这句话,脸颊顿时烧红。她慌忙推开齐修,匆匆往外跑,慌里慌张地说道:“师父,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齐修看着她的背影,眼眸一点一点褪去温度,变作刺骨的森冷。 皇帝寝宫内,林宝儿坐在赵璋腿上耳语一番。 赵璋将手伸入她衣襟,轻轻捏着她的绵软,调笑道,“那方众妙倒是识趣,朕可以让她多活一些时日。朕的宝儿真是讨人喜欢,能叫齐修那个罗刹向你敞开心扉。朕很想知道齐修最大的秘密是什么。莫非他爱上你,想与你断袖分桃?” 思及此,赵璋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宝儿轻轻捶他一下,语气娇嗔地说道:“皇上,您别说这种话,羞死个人了。” 话锋一转,她又不无骄傲地说道:“不过奴婢觉得他对奴婢已经完全信任了。日后左右他的想法,扰乱他的视线,接管他的势力,应当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璋心下一动,立刻将她推开,催促道,“那你快去李府吧,拿到齐修的秘密,马上来朕这里禀告。” 林宝儿知道正事要紧,连忙整理好衣襟,匆匆去了。 她刚出宫门,来到马车停放之处,一只野狗忽然从旁边的暗巷里跑出来,对着她扑咬。 她尖叫格挡,摔倒在地。 野狗的血盆大口对着她的脸喷出臭气,锋利的牙齿近在咫尺。好在一名车夫疾奔而来,两根手指抠入野狗眼眶,活活把野狗弄瞎。 野狗疼得惨嚎,盲目的在原地打转。车夫抄起棍棒把野狗打死,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回过头,他软了面色,耐心安抚道,“小公公你莫怕,无事了。这种疯狗咬住人就不会撒口,你踹它打它都无用。它咬你的时候,眼珠子离你最近,也最脆弱,你伸出手指头往它眼眶里戳就行了。” “城门外聚集了许多流民,每天都有人饿死,野狗闻着腐臭味就赶来了,还喜欢刨洞往城里钻。吃过人肉的野狗最是凶狠,你记住这一招,往后也能自救。” 林宝儿眼泪汪汪地点头,暗自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她也发现城中多了许多野狗,绿油油的眼睛看着很是吓人。 车夫把林宝儿送到李府。 因是李妃给弟弟的赏赐,李家公子亲自来前院领赏,还给林宝儿塞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 林宝儿接过荷包的时候感觉手指被轻轻捏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她知道李公子是个色中饿鬼,平日里荤素不忌,玩得很脏。但她不敢计较,呵呵傻笑一下就想离开,却没料一道劲气不知从何处射来,将她的帽子打落。 瀑布般的青丝垂下肩头,洒出幽幽香气,林宝儿秀美绝俗的脸庞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李公子眼睛都看直了,下腹冲上一股热气,兽心顿时大发。 林宝儿见他神色不对,慌忙朝院子外面跑去。李公子虎扑而上,将她压倒在一旁的草丛里,飞快撕扯她的衣服,口中发出淫邪的笑声。 仆役们对此见怪不怪,纷纷躲着走。 就连二品大员的嫡亲孙女儿不也被他们家公子奸污了吗?事后李妃在皇帝跟前哭一哭,闹一闹,公子啥事都没有。 这只是一个太监,她的死活谁会在乎? 林宝儿声嘶力竭地呼救,却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奴仆从一旁的小路跑过。 在这李府,她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是皇上的女人!我怀了皇上的龙种!你别动我!” 她只能喊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李公子扯开她的衣服,看见绑在胸前和腹部的布条,不得不相信这个荒唐的事实。但他与李妃血脉相承,教养一致,都是十足的恶毒自私,胆大妄为之徒。 李妃都不曾有孕,这假太监竟敢抢在前面!龙种又如何,我弄的就是龙种! 李公子狰狞一笑,擒住林宝儿的双手,俯身啃咬林宝儿的脖颈。 看见他绿油油的眼瞳,林宝儿仿佛看见了之前那条野狗。车夫的话不知怎的浮现在脑海,音量越来越大。 戳他双眼,弄瞎他!这样他就不能再伤害你了! 被这句话蛊惑的林宝儿抬起头狠狠撞击李公子的脑袋。 李公子吃痛放开她的双手,她立刻将两根指头插进李公子的眼眶。 凄厉的惨叫终于引来府中仆役,这些人把林宝儿团团围住,拳打脚踢,鲜血汩汩从胯下流淌,腹中胎儿终于还是没了。 李公子瞎了双眼,气到疯魔,命人当场把林宝儿活活打死。 “我的眼睛瞎了!爹,娘,你们快给姐姐送信,我要这太监全家死光!” “爹,我当不成户部尚书了,我一辈子都毁了。” 李公子捂着双眼嘶吼,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是夜,皇宫乱了。 第40章 看你表演 赵璋脸色阴沉地坐在软榻上,寝衣敞开,露出健硕胸膛,长发披散,落魄模样。他双眼泛着血丝,周身萦绕煞气,整个人处于暴怒的边缘。 适才,他已收到消息,林宝儿那个废物竟然死在李家孽障手中。死便死了,她还喊出自己是皇帝女人,怀着龙种的话。 李妃猖狂跋扈,她弟弟无恶不作,由此可见李府的教养。现场人多嘴杂,李家的两个老东西管束不住,这事当晚就传扬了出去。 齐修耳目通神,几乎立时就得知此事,匆匆赶去李府,亲眼见到了林宝儿的尸体。 赵璋收到暗卫递来的口信时,一切都晚了。想把这事悄悄抹去已经不可能。 窗外照进一束月光,远处萤火点点,十分凄冷。 齐修抱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一脚踹开拦门的侍卫和太监,大步走入皇帝寝宫。 听见外面传来两声惨叫,赵璋只是掀了掀眼皮,丝毫不觉意外。 掏心掏肺溺宠爱重的徒弟是个女子,还是自己放在他身边的眼线,肚子里甚至怀着龙种,齐修怕是已经气疯了。 对他来说,这不啻于奇耻大辱! 不过,林宝儿怀孕的事,赵璋也不知情。他若是知道,早就赐下一碗落胎药,叫那野心勃勃的女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以为龙种是谁都有资格孕育的吗?不过一个下贱东西…… 赵璋冷哼一声,面色略显狰狞。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抬头看去。 齐修热烈如火的红袍沾满鲜血,竟是把那烂泥一般的尸体抱在怀中,舍不得放手。 他可真是用情至深。除开他那侄儿,林宝儿又是一枚牵制他的绝佳棋子。只可惜棋局已废。 赵璋眸色变幻,心里的怒火几乎压抑不住。 齐修轻轻放下林宝儿,直勾勾地盯着皇帝,问道:“陛下,您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赵璋森冷的面容忽而扯开一抹笑,摊手道,“齐修,如你所见。” 向朕要解释?你一个狗奴才,你配吗? 齐修下颌紧绷了一瞬,似在隐忍。 他很快平复好情绪,半跪下去,一字一顿地说道:“奸淫宫人,残害龙嗣,蔑视皇权,此乃抄家灭族之罪,恳请皇上降旨严惩!” 赵璋缓缓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林宝儿血肉模糊的尸体,语气淡淡地说道:“一个是朕的岳家,一个是朕的玩物,齐修,你觉得是岳家重要还是玩物重要?” 齐修只是低着头,拱着手,不作回应。他若一定要计较此事,发动言官大肆弹劾李家,乃至于攻讦皇帝的那些宠臣,赵璋也招架不住。 赵璋面皮发黑,怒火中烧。 该死的贱人,该死的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片刻后,见齐修依旧半跪,神色坚决,赵璋只能妥协:“上次你递交的新任官员名单,朕全都允了。户部尚书人选也由你定。你起来吧。” 齐修依旧半跪,微微抬起的眸子竟闪烁着令人胆寒的血光。 他一字一字地重复:“请陛下降旨严惩,还死者公道!” 看来他对那林宝儿真是爱得深沉。若无此事,他有多少秘密,赵璋都能通过林宝儿挖出来。 齐修智多近妖,心狠手辣,再粗的绳子拴在他脖子上,赵璋也觉得不安全。所以他处处算计着对方。他甚至怀疑对方太监的身份也是假的,所以才会派一个女探子。 眼看齐修自己就要往致命的套索里钻,事情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赵璋越想越恼火,呼吸不断加重。 他俯下身,耳语道,“齐修,别给脸不要脸。林宝儿和侄儿,你只能选一个。” 齐修慢慢抬头,深不见底的眼眸似漩涡一般漆黑。 面对他杀气腾腾的眼睛,赵璋连忙直起腰,不敢再与之对视。这头猛虎目前还在掌控之内,危险性却与日俱增。 赵璋心浮气躁,沉声叱骂:“狗奴才,选好了就滚吧。” 齐修抱起林宝儿的尸体,大步走出寝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偶感风寒,卧病不起,告假数日,还望陛下恩准。” 这是被惹怒,撂挑子不干了。那么多政务,谁来处理? 赵璋盯着他的背影,呼吸粗重,眼睛发红。 就在这时,李妃不请自来,入殿便哭:“皇上,我弟弟——” 啪的一声巨响令所有宫人抬头惊望,然后又飞快跪下,压低脑袋。 只见赵璋一巴掌将李妃扇倒,上前狠踹几脚,然后扑上去撕扯李妃的衣裳,野兽一般啃咬。 李妃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齐修径直离开皇宫,中途换乘好几辆马车,摆脱了皇帝派来的暗卫,绕行至城外乱葬岗,随手把破破烂烂的尸体往那白骨累累的土坑里丢。 新鲜血液的气味引来一群眼睛绿油油的野狗,领头的野狗朝齐修呲牙咆哮,唾液飞溅。 齐修轻轻斜睨一眼,咆哮声就变成了恐惧的轻哼,野狗讨好似的摇摇尾巴,扭头飞快跑开。 齐修平静地看着土坑。 林宝儿那张脸很快被撕扯成碎片。 恶心的感觉终于消失,齐修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温柔,眸色却比黑夜更浓重。片刻后,他转身离去。 --------- 与此同时,方众妙将一张画好的地图拿在手里查看。 “此处太过偏远,恐有艰险。”她呢喃道。 黛石无所畏惧:“对我来说应该没什么危险。一个小山村而已。” 方众妙摇摇头,沉默不语。 余双霜小声提议:“要不我们花银子请高手去吧。” 方众妙否定道,“不妥,此事外人不得插手。若是消息走漏,孩子会有危险。” 心声飘荡在半空。 【白日里,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的下落,只能搪塞齐修。现在我知道了,还得另外想个说辞,让齐修自己去找。】 【我身体太弱,去不了。小石头是我的心中宝,她掉一根头发丝儿我都心疼,断不能为救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让她赴险。】 黛石感动得吸了吸鼻子。小姐果然最疼自己! 余双霜又酸又羡慕,很想拉着方众妙的手问一句:方总,我是不是你的心中宝? 齐修刚从半空飞落,还未推开房门就听见这句心声,眸光不由闪了闪。 方众妙对她那个丫鬟倒是掏心掏肺的好。不曾经历过世间的苦难,心里总是有光的。 齐修伸出手,推开门,一束温暖烛光照在他冰冷的面庞上。 屋内三人转头看去,皆是一惊。 方众妙连忙站起身走到门口,屈膝行礼,“九千岁,您怎么来了?” 心声却如愿以偿地轻笑着:【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心有灵犀。】 这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反应,齐修挑眉,然后垂下头,刻意看了看自己染满鲜血的衣袍。 方众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然后捂着嘴惊呼一声,脚步急急后退,避如蛇蝎。 心声却悠悠然然,慵慵懒懒,半点不觉惊恐。 【好重的血腥味儿。他奴仆宫里的黑色细线已经消失。所以这血是那小太监的?如此甚好,他安全,我才能借他的手做很多事。】 齐修的心情原本很糟糕,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愉悦地低笑了一声。 看着方众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生动灵巧唱念做打,其实挺有趣的。 利用自己做很多事?她真是敢想。 第41章 报应 齐修不曾跨入屋内,眸光轻轻扫过寂静的院落,确定此处没有旁人监视,直接道:“我自己去找侄儿,不用劳烦你。他在何处?” 方众妙皱起眉头,好似不情不愿地问:“九千岁,您位高权重,身居要职,朝堂一日都离不得您。那处山高路远,此一去不知几日能回,皇帝不会怀疑吗?” 心声却漫不经心地呢喃:【自然是你自己去找,出了事也怪不到我头上。】 齐修懒得与她做戏,摊开手掌,语气冷沉:“给我地址。” 方众妙蹙着眉头站在原地,眼睛闪闪烁烁,好似犹豫挣扎。这么有价值的情报,她舍不得给。亲自救回那个孩子,她才能从九千岁这里讨到一个天大的人情。 她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作聪明心思肤浅的内宅妇人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齐修静静欣赏着她妙到毫巅的表演,不知怎的,竟然多出许多耐心。 “这份情我会记在心里。”他也陪着演起来,允诺道,“若我侄儿能够平安归来,你所托之事,我定会办到。” 方众妙半信半疑地打量着齐修的脸庞,还在犹豫挣扎。 心声暗自估量道,【好了,演的差不多了,该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竟把我侄儿比作烫手山芋,方众妙,你很好。齐修颇觉不悦,眸子里的血煞狠戾却在不知不觉间变作气恼的微光。 他再度讨要:“给我地址。” 方众妙定定看他一会儿,慎重说道:“九千岁,您可要记得今晚的承诺。” 话落转身回屋,从桌上拿起一张地图,放在齐修的掌心里。 齐修垂眸看了看,又把地图仔细叠好,放入怀中,随即飞身离开。 方众妙和余双霜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夜色中腾挪跳跃,渐去渐远,脸上满是崇拜和向往。 黛石连忙追出去,却根本撵不上齐修的速度。那人的身形如鬼似魅,飘渺不定,看着很近,实则一个眨眼就去到了数十丈之外。 “娘的,你还派人来警告我!我家小姐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管的着吗?” 黛石站在墙头遥望齐修的背影,很是不甘地骂了一句。 不远处的院落传来一声惨叫,引得黛石转头看去。那是苗萍翠的院子,大晚上不睡觉,她鬼叫什么? 黛石心中好奇,远远向自家小姐挥挥手,指指主院,意思是过去看看。 方众妙轻笑摆手。 余双霜压低音量说道,“吃到大瓜回来告诉我。” 黛石翩然而去,落在苗萍翠卧房的屋顶上,悄悄扒开一片瓦往里看。 府医正给苗萍翠上药。许是药粉腐蚀性太强,洒在没了眼珠的眼窝里,比刀剐还疼。 苗萍翠惨叫连连,冷汗淋漓,四个丫鬟婆子都差点按不住她疯狂扭动的身体。 余成望坐在一旁长吁短叹。 上完药,府医拱手说道:“夫人的眼窝有腐烂的迹象,若是不用最好的去腐生肌之药治疗,另一只眼睛恐怕也保不住。” 苗萍翠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变作暴怒的质问,“你不是说挖掉这颗眼珠,我另外一只眼睛就没事了吗?你这庸医!你该死!” 府医连忙跪下,垂着脑袋快速说道:“夏日苍蝇成群,夫人的伤口应当是不小心被苍蝇舔舐过,已经生了细细的白蛆。这是照顾不周的原因,与我无关啊!” “照顾不周?”苗萍翠立刻看向董氏,仅剩的眼睛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昨日董氏带着三个大丫鬟来投奔她,说手里有方众妙的许多把柄,希望能在主院有一席之地。 苗萍翠想着这些人留下还有大用,便同意了。 当时正好有个丫鬟拆开布条准备给她上药,董氏急于表现,把换药的活儿抢了过去。但她很害怕血腥,哆哆嗦嗦弄了好一阵子。 苍蝇许是在那个时候钻入眼窝,产了卵。 这四人不是来投奔我的,是受了方众妙的指使,来害我的! 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苗萍翠眼神一变,立刻嘶喊:“把她们四个拉出去打死!” 朝廷虽然颁布了不得随意打杀家奴的律法,但乱世之中,谁人会管?城外那座山早就变成了乱葬岗,把尸体往那处一丢,不用三日,野狗就能把所有罪行抹去。 几名强壮的家丁冲入屋内,把哭嚎求饶的董氏四人拖出去。 董氏忽然想起少夫人的批命——【她们四人的命宫里全是血色煞气,这表明她们命不久矣。杀她们,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少夫人,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仙人,跟着你才有好日子过!我们不该背叛你啊! 四人被拖出去老远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少夫人救命!少夫人我们知道错了!” 若能从头再来,那该多好。 打板子的闷响和痛苦的哀嚎搅乱了夜的宁静。远处狗吠阵阵,惊鸟乱飞。 黛石咧咧嘴,心中极为痛快。 小姐说的没错,不用自己动手,这四个叛徒就会走上死路。苗萍翠这老虔婆难得干了一件好事。 黛石眯起眼睛,继续往屋里看。 余成望根本不在乎四个贱奴的死活,追问府医:“不拘什么药,只管给夫人用上。她这只眼睛一定要保住!” 宁远侯府不能有一个瞎子主母,平白叫人看笑话! 府医满脸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道:“侯爷,眼睛连着颅脑,眼窝坏了,不仅另外一只眼睛保不住,脑子也可能坏掉。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夫人会变成痴傻之人,所以一定要用最好的药。” 余成望更加心急,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你只管上药,别废话。” 主母又瞎又疯,他的颜面也不用要了。 府医拱拱手,小声开口:“最好的去腐生肌药名叫复生丸,一粒百两黄金,夫人伤在要害,需得用药百粒,五十粒碾碎撒在患处,五十粒内服,加起来是黄金万两。此药还得侯爷亲自带上黄金,去回春堂购买,我这里没有。” “黄金万两?”余成望呆住了。 府医拱拱手,声音更小:“是的。此药起死人而肉白骨,药效十分神奇,万两黄金不贵的。” 苗萍翠尖声催促:“黄金万两算什么,侯爷,你快去找方众妙,让她出钱!我今晚就要拿到药!快去!” 余成望想到傍晚听到的那个传言,脸色一片灰败。 “这笔钱方氏不会出的!我也不会!宁远侯府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挥霍一万两黄金只为买一瓶药,九千岁就能随意捏造一个罪名,把我免官去爵!侯府的钱已被皇上视作囊中之物,谁敢伸手?你这眼睛瞎了就瞎了吧,这是你的命!” 说完,余成望拂袖而去。 苗萍翠愣了好一会儿才追到门外,疯癫地嘶喊:“你什么意思?你回来!我要复生丸,我不要当瞎子傻子!” 第42章 狗吠 苗萍翠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出房门,站在廊下对着余成望渐去渐远的背影大吼大叫。 不见余成望回头,她虚脱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四周狗吠阵阵,惊鸟纷纷,真可谓鸡犬不宁。 黛石站在屋顶上,叉着小腰,扭扭屁股,学着苗萍翠的样子尖声轻喊:“我不要当瞎子傻子,我不要当瞎子傻子!” 喊了两声,她嘻嘻一笑,原地飞离。 翌日,管家找来许多工匠,把紫竹轩后院的墙壁凿开一个洞,开始修筑大门。远处那座院子也拆掉,建成学堂和孩子们住宿的地方。 泥沙、砖石、木头等建筑材料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堆放在各处空地。 宁远侯府变得有些乱。 族人们也都听说了九千岁向少夫人索要四千万两白银的事,纷纷跑来打探消息。 刚过巳时,方众妙已经接待了五六波客人。大家对余氏宗族的未来都忧心忡忡。 方众妙也不解释,只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解决难题,救大厦之将倾。 这种超出她能力范围的话,族人们自是不信的。离去时,他们长吁短叹,面色凝重,颇感绝望。 方众妙站在屋檐下目送客人,面色十分不好,心声却带着慵懒的轻笑。 【无助吗?焦虑吗?预见到家族没落,穷困潦倒的未来了吗?如此甚好。】 【现在的你们有多痛苦难熬,将来对我的能力就有多敬仰畏惧。】 【不曾体会过绝望,如何体会希望的狂喜,如何真心实意跪在我面前,许我虔诚,奉我香火?】 转身回屋的一瞬间,方众妙阴郁的脸庞缓缓绽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 黛石和余双霜好奇地挠心挠肺。那四千万,主子到底要用来做什么?不一样是送给皇帝吗? 尝到甜头的皇帝肯定还会索取第二笔、第三笔、第四笔,每一笔的数目都会比之前更多。 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讹诈。 主子表现出的顺从和懦弱将使她成为众多豺狼虎豹的猎物。所有不怀好意的人都会试图在她身上榨取到钱财。就连宫里的太监也会频频登门打秋风。 蜂拥而至的食人鲳吃光一块肉只需要几个眨眼。主子会变成那块肉。 主子聪明绝顶,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她还是还答应下来,可见她心中必有成算。 只是不知她要如何解决这次危机。 黛石和余双霜竖起耳朵偷听心声,只可惜方众妙根本不考虑这件关乎她性命的事。 二人跟进屋,试探性地问:“主子,这笔银子不能给,给了我们就会不断被勒索,你也知道吧?” 方众妙摇头道,“这笔银子可以给,而且还要大大方方,昭告天下地给。”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追问:“为什么?” 方众妙将纤细食指抵在自己娇艳欲滴的唇瓣上,笑着轻嘘一声。 黛石和余双霜抬头看向半空,心声依旧没有飘荡过来。 主子决定保密的事,她竟然可以做到想都不想,绝不外泄,她可真是个神仙! 黛石和余双霜满脸失望地坐下,各自捻起一块糕点狠咬一口,算作泄愤。 不多时,姜雨柔带着三个小男孩进来请安,还把孩子们的作业本摊开,指着上面的文章夸个不停。 孩子们满脸期待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接过作业本认认真真翻看,随后拿起毛笔,蘸上朱砂,把优美的词句和写得极好的字一一圈出来。 句子如何好,字体如何飘逸,自己为何觉得可圈可点,哪里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她都耐心讲解一遍。 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姜雨柔是官家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时不时附和几句,也都说在点子上。 孩子们拿回作业本,又是羞涩又是开心地笑着。 “课业虽然繁重,但也要注意休息。好了,让姜夫子带你们去玩吧,过了晌午记得回来用膳。” 方众妙一一拍打三个小男孩的头。 孩子们欢呼一声,拉扯着姜雨柔的衣袖跑向门口。 姜雨柔脸颊烫红,眸子里水光闪烁。被孩子们拖走之后,她又挣扎着跑回来,两只手抓住门框,伸出一颗脑袋,期期艾艾地问,“少,少夫人,您方才,您方才叫我什么来着?” 方众妙微微一愣,然后才笑着说道:“姜夫子还有何事?” 姜雨柔眼睛闪亮,笑容惊喜,放开抓着门框的双手,任由孩子们把自己拉扯走。 来到宁远侯府之后,她以为自己会被囚禁内宅,日日虐待,活得比猪狗还不如。万没料,在少夫人这小小的一方院子里,她才知道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活着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滋味。 余双霜侧耳倾听屋外的嬉笑声,叹息道:“我娘被你感动哭了。”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有什么好感动的,她擅长什么,那便让她去做什么,我这院子不养闲人。” 心声幽幽道:【女人也是人,女人也可以像男人那般有尊严,有位格地活着。阴阳圆融、乾坤并立,才是万法之基。】 余双霜眸光闪烁地看向方众妙。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主子的思想超前了几千年。要不是心声什么都瞒不住,她会怀疑主子也是穿越者。 不过道家思想好像一直这样开明,难怪主子这么智慧。 黛石抱住自家小姐的手臂,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小姐的肩膀。怎么办,她越来越喜欢现在的小姐,想一辈子跟着小姐。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仆役的通禀声:“少夫人,夫人来了。” 昨晚听见黛石的讲述,方众妙就料到此人会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外,隔着老远便伸出手做搀扶状。 “母亲,您怎么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唤我一声就是,何必带着重伤跑这一趟。” 苗萍翠避开方众妙的手,径直走入屋内,坐在主位。 王安贞跟在后面进来,朝方众妙挤挤眼睛,呲牙一笑。她是来看热闹的。 方众妙随后进屋,坐在下首,满脸心疼地看着苗萍翠脸上的纱布。 “母亲,您的伤怎样了?可有好些?” 苗萍翠冷汗淋漓,嗓音嘶哑地开口:“你几天不来看我,现在装什么孝顺?我这眼睛再不治便要瞎了,你给我两万两黄金,我要买复生丸。” 方众妙低下头,语气里带着为难,“母亲,不是我不想给,是给不了。” 心声幽幽飘荡:【把银子给你不如扔河里听个响儿。】 正在喝茶的王安贞连忙捂嘴,以防自己喷水。 嫂子这颗心真是恶毒!不过她好生喜欢,哈哈哈。 苗萍翠面皮一阵一阵抽搐,心脏绞痛难耐。 方众妙,你不孝!你不是人! 好不容易压下心火,她试探道,“除开那四千万两,你肯定还有富余的银子。你能救我是不是?” 方众妙叹息一声,无奈摇头:“那四千万两我根本凑不齐,哪有多余的银子。” 心声轻笑道:【我有,但我宁愿送给路边的乞丐也不给你。你能奈我何?】 王安贞低下头,抿着唇,艰难忍笑。嫂子威武,嫂子继续! 苗萍翠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面容渐渐变得狰狞。 她忍耐不住地嘶喊起来,“我知道你有多余的银子!你快拿出来!不然我就在外面宣扬你的畜生行径!连婆母都能见死不救,你大不孝!” 方众妙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庞,眼里泛出委屈的泪光。 她哽咽着开口:“母亲,皇上逼我,九千岁逼我,难道你也想逼死我吗?” 心声在半空中飘荡,很是慵懒随性。 【你只是变成了瞎子傻子,而我被你惹得如此不开心。母亲,你过分了。】 什么叫做你只是变成了瞎子傻子?我的眼睛、我的脑袋、我的健康,难道还及不上你一时片刻的心情舒畅吗? 苗萍翠忽然抓住胸前的衣服,额头冒出大量冷汗。 她真的快被气死了!她的心好痛! 她表情扭曲地说道:“方氏,若没有翰儿这些年的庇佑,你早就被外面那些人生吞活剥了!三年平安换三万两黄金,不算贵吧?” 方众妙低下头,无助地呢喃:“母亲,四千万两银子,您以为是那么容易凑齐的吗?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救你。我不是不给,是真的没有。” 心声似冷风过境,一句接着一句:【三年平安是我用嫁妆银子买的,别说的好像我欠了宁远侯府一样。】 【没有我爹的人脉开道铺路,没有我的钱财招揽兵丁,余飞翰做不成北征军的大将军,他也没有能力庇佑我。】 【我不曾嫁入侯府之前,余家父子不过是两个闲人。我嫁入侯府之后,他们才跻身权贵,掌握权柄。】 【谁施恩谁受惠,你都搞不清楚,你跑来我这里讨钱?】 【既如此,我只能当你狗吠。】 苗萍翠猛地站起,手指哆哆嗦嗦地点着方众妙,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众仆妇连忙围拢过去,惊慌失措地喊着夫人。 第43章 悔之晚矣 王安贞看呆了。 她见过骂人凶的,吵架狠的,却没有哪一个能把人活活气吐血。 怔愣一瞬之后,她连忙扑过去,假装焦急地拍打苗萍翠的胸脯,上扬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黛石和余双霜只想大声给自家主子鼓掌。 好好好,气死这个老妖婆! 方众妙连忙命人去找府医,又让丫鬟把苗萍翠扶到一旁的软榻上躺着,稍微解开一些衣襟透透气。 “母亲,儿媳是真的没有多余的银子。你就是逼死儿媳,银子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呀。” 她凄惶无助地说了一句,不知想到什么,匆匆走入内室,片刻后拿回来一个木头匣子。 打开匣盖,把晶莹剔透的翠玉镯子展示给苗萍翠看,她欣喜地说道:“母亲,这镯子十分贵重,你拿去卖掉就能凑齐买药的钱了。” 心声幽幽冷冷,似远似近地飘在半空。 【看,这就是你谋杀我的证据。你记起来了吗?】 【你想我死,我让你瞎。你要我命,我叫你疯。这样很公平,是不是?】 苗萍翠看了镯子一眼,头一歪,又吐出一口浓血。 方众妙立刻合拢匣子,慌张地催促:“快把母亲抬回主院!府医来了好给她诊治!” 丫鬟婆子们犹犹豫豫不敢妄动。 夫人连着吐了两口血,这个时候将她抬回去,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她们担待不起啊! 苗萍翠却挣扎着爬起,绝望地喊道:“快把我抬回去!留在这儿,我命都没了!” 终于在此刻,她体会到了深深的悔恨。若是早知道方众妙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有仇必报,智多近妖的人,她何苦招惹对方? 她更不应该给出那个镯子。 从今往后,只要看见这镯子,方众妙就会产生弄死她的念头! 一步错,步步错!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奄奄一息的苗萍翠被一群人抬走。她蒙在眼睛上的白布沁出刺目的血色,竟是伤得更重了。 方众妙站在门口忧心忡忡地目送这些人,嘴里发出无奈的叹息。 转回头,看见正捂嘴偷笑的王安贞,她吩咐道:“弟妹,我这边忙着筹钱,没有空闲,母亲那里还需你多多照看。” 王安贞连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嫂嫂了。 临走时,王安贞凑到方众妙耳边小声且快速地问:“杀余飞翰的事,嫂子布置下去了吗?” 方众妙微微颔首:“弟妹放心,已经着手安排了。” 王安贞心满意足,一路偷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是夜,苗萍翠就因伤口感染发起高烧,府医匆匆赶来救治,却始终降不下热度。 王安贞收到消息连忙跑到方众妙这边,死活要拽着对方一起去。嫂子的心声既然那么能说,在这紧要关头便该多说一些。若是能把苗萍翠那个老虔婆气死就最好了。 方众妙赶到时,余成望和余飞虎已经守在病床边。 府医满脸忧色地说道:“已经服了两帖退高热的药,还是不行。我医术不精,已无能为力,还请侯爷明日上奏陛下,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余成望叹息着点头。 方众妙走过去,轻轻握住苗萍翠的手。 心声在空中飘荡:【余飞翰死了,北征军被皇帝和九千岁一分为二,接管了权柄。这个时候,谁认识你宁远侯?奏请太医?你有这个资格吗?你那奏折只配压箱底,皇帝看一眼算我输。】 余成望气得面皮抽搐。 他终于知道妻子为何会被方氏气到吐血。这张嘴是真的狠毒。 余飞虎低下头轻轻咳嗽。如果可以,他其实更想笑出声来。 王安贞用肩膀轻轻撞了夫君一下,然后朝方众妙那处挤眉弄眼。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嫂嫂的嘴是真毒!想让嫡母死,直接放嫂嫂就行了。 苗萍翠隐约恢复一些意识,发现方众妙正握着自己的手,连忙挣扎起来。 方众妙牢牢钳住她的手腕,又站起身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和另一边完好的眼珠,忧心忡忡地说道:“好烫。大夫,你真的没有办法给母亲降温吗?” 府医叹息摇头:“没了。用冰块试过,又喝了药,都无用。” 方众妙放开苗萍翠的手,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呢喃道:“夫君刚去,母亲又变成这样,我们余家到底惹了哪路仙神,竟这般折磨我们。” 心声轻笑着荡开:【自然是惹了我这路煞神。】 王安贞和余飞虎把头压低,用手捂嘴,假装哽咽,实则眼中全是痛快的笑意。 余成望很想发怒,偏偏又惹不起这个煞神儿媳,于是只能撇开头,狠狠一叹。 苗萍翠浑身颤抖起来。 方众妙再度握住婆婆的手,小声安慰:“母亲,莫怕莫怕,撑过这一晚,您就无事了。正所谓否极泰来,吉人天相。” 心声幽幽飘荡:【母亲,你这颗完好的眼珠滚烫异常,再这么烧下去,不出明日,它也要瞎了。】 【高烧不退,腐肉不除,你的脑子也会被毒血侵染,变得痴傻。侯府很快就会迎来一个又瞎又傻的主母。】 【即刻退热的药方,我这里有。】 【买药的万两黄金,我这里也有。】 【活死人肉白骨的复生丸,我自己就能配出来。】 【母亲,我只问你一句,我凭什么把这些东西送给一个想害死我的人呢?】 【自己惹的祸,自己背。】 【自己造的孽,自己受。】 【母亲,这是你应得的。】 思及此,方众妙站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快速说道:“我给九千岁送一封信,看看他能不能请来太医。父亲,这里你们照看着,我先去了。” 余成望追出去,想让她交出药方和黄金,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万一惹怒了儿媳,逼得她拒不给九千岁送那四千万两银子,整个侯府都要跟着遭殃! 莫可奈何之下,余成望只能抡起拳头狠狠砸墙。 屋内传来苗萍翠悔恨不已的哭喊:“妙儿,娘错了。你回来救救娘!妙儿,妙儿!娘不该对你下手。娘把镯子拿回来自己戴行不行?啊!蜡烛是不是灭了?屋子里好黑!妙儿,妙儿……” 不多时,余飞虎和王安贞从屋里出来,故作悲戚地说道:“爹,母亲的两只眼睛都瞎了。” 余成望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底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好善待这个儿媳。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第44章 挥金如土 苗萍翠的两只眼睛都瞎了,人也烧得有些迷糊,躺在床上不住地呢喃自语。 她一会儿喊着“翰儿”,一会儿喊着“妙儿”,一会儿说“妙儿我对不起你”,一会儿又说“我怎么没早点弄死你”。 第二天,方众妙去主院探病,听见那些恶毒的话,脸色就是一变,然后装作心痛如绞的样子,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服侍苗萍翠的丫鬟婆子们都觉得很尴尬,有心解释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夫人变成这个又瞎又傻的模样,从今以后,主院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能不能按时拿到月钱,会不会被发卖出去,还得看这位少夫人的心情。 管事婆子站在院子门口久久凝望方众妙远去的背影,终于做下一个决定。 她要换主子了。 站在她身后的所有仆役眼睛都在闪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方众妙回到自己的卧房,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喝着,轻轻叹息道:“她的那些胡话既然让我听见,我便能彻底与她割席。如此甚好,往后我们都不用搭理她。她那院子里的仆役自然会帮我牢牢看管她。” 黛石和余双霜点头应诺,满脸轻松的笑意。 黛石想了想,又道:“小姐,她也有向你道歉的。我耳力强悍,离开老远都能听见她在喊。” 然后,黛石捏着鼻子学着苗萍翠的嗓音,喃喃道:“妙儿,娘对不起你。” “妙儿,救救娘。” “好妙儿,乖妙儿,娘给你磕头行不行?” 学完,黛石嘻嘻一笑。余双霜捶她一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方众妙抬起手一人敲了一个暴栗,又气又好笑地说道:“妙儿也是你们能叫的?赶快去换衣服,干活了!” 三人穿上粗布麻衣,顺着暗门来到存放嫁妆的地库。 “把装白银的箱子全都搬到出口这边来,码放整齐一些。另外再拿几箱珠宝和黄金。别的宝箱全都推开,贴墙摆放。” 方众妙指着满库宝箱说道。 黛石武功高强,力大如牛,搬箱子的重活自然由她来干。方众妙和余双霜帮着搬一些小物件。 “少夫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呀?”余双霜好奇地问。 方众妙竖起食指,抵住唇瓣,轻嘘一声。 得,看见她这副模样,黛石和余双霜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卖力干活。 外面的工匠又是拆门,又是拆院子,干得热火朝天。砖墙和房梁轰然倒塌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异常。 忙活到晚上,地库里的宝箱总算是分门别类地堆放整齐。装白银和少量珠宝黄金的箱子整齐摆放在入口正下方。 别的宝箱全部贴墙放,形成了厚厚的第二堵墙。 方众妙坐在一口箱子上喘气,呢喃道,“累死了。” 黛石叉着小腰,得意地说道:“我一点都不累。我现在还可以打死十头牛!” 余双霜翻着白眼说道:“你就是一头蛮牛!” 黛石也不反驳,两只手做成牛角状,竖在脑袋两边,哞哞地叫。 余双霜冲上去,将脑后长长的麻花辫当成鞭子往黛石身上抽。两个老小孩闹成一团。 方众妙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静静看着她们乱跑,默默聆听她们嬉笑,心中既充斥着安宁与愉悦。 【失去记忆茫然漂泊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保护你们呢?】 【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的落点。】 无比温柔的心声在空旷的地库里层层荡开,也在黛石和余双霜的心里留下一圈一圈涟漪。 她们依旧笑着闹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眼眸却悄然泛上晶莹的泪光。 主子何尝不是她们在这个世界的落点。有主子在,她们真的好安心,好踏实。 心声愉悦更浓,轻笑着荡漾:【想不想更开心一点?】 嗯?黛石和余双霜回头看向主子,却见那人捧着一个木头匣子爬上高处的宝箱,招手唤道:“过来。” 黛石和余双霜像两只奶狗,连忙撒丫子跑过去,绑在脑袋后面的麻花辫像两根兴奋甩动的小尾巴。 方众妙把捧在手里的木头匣子倒转过来,轻笑道:“今天就让你们体会一把挥金如土的感觉。” 什么?黛石和余双霜仰头看去,然后愣住。 数不清的金瓜子从匣子里倾倒出来,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们身上。烛火摇晃,金光闪动,煌煌烨烨,美得幻梦。 黛石和余双霜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们迎接着这场金雨,脑海中同时浮现一句话——原来富贵真的能迷人眼! 谁能像主子一样挥洒着黄金,好似挥洒着尘土。 方众妙又拿起一匣金瓜子,轻笑道:“还愣着干嘛,撩起裙摆接啊。接到多少都算你们的。” 黛石和余双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撩起裙摆,兴奋高喊:“快倒快倒!用金子砸死我们!” 方众妙止不住地笑。 黛石和余双霜又蹦又跳又尖叫。无数金瓜子落在她们的裙兜里,沉甸甸,金闪闪。 此刻,这座地库是欢乐的海洋,是兴奋喜悦的泉涌。一天的劳作都在金钱的抚慰下消失殆尽。 洒完金瓜子,方众妙拍拍手,笑着说道:“好了,回去吧。明天咱们把砖头和泥沙运下来,把贴墙摆放的这些宝箱封住。你们还想这么玩,往后我可以洒珍珠,洒宝石。” 黛石把裙兜扎紧,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姐,我不是图你的珍珠宝石,我只是觉得干活使我快乐!” 余双霜捏着小拳头,抬起小胳膊,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言之凿凿地说道:“少夫人!我感觉我现在强的可怕!我一口气能垒十堵墙!” 方众妙一边爬梯子一边止不住地笑。 心声极为温柔地荡开:【两个活宝。】 黛石和余双霜呵呵傻笑,脑袋后面的麻花辫摇得欢快。 从方众妙的厢房离开后,余双霜紧紧抱着裙兜,一路左看右看、探头探脑,做贼一般溜回自己的房间。 “死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是不是把方众妙当成亲娘了?你眼里还有我吗?” 屋内传出酸溜溜的斥责。 方众妙回头一看,竟是姜雨柔。她翘着二郎腿、抱着臂膀,满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余双霜走过去,解释道:“我帮少夫人查账呢。她那边最近很忙。” “我知道你算学厉害。但你还是个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不能没日没夜地干活。明天我找少夫人说说,让她早点放你——” 姜雨柔这句话没能说完。 只见余双霜走过来,解开裙兜,把数不清的金瓜子倾倒在床上。 稀里哗啦一阵响,满屋子都被金光照得透亮。 姜雨柔的两颗眼珠猛地瞪圆,瞳仁里染上璀璨的金光。 余双霜端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水,扬起下颌点点洒满金子的床榻,炫耀道:“这是少夫人给我的工钱。” 姜雨柔大张的嘴立刻闭拢,眼珠子一转,话锋瞬变:“少夫人让你干活是看得起你,你要知情识趣,别让她失望。她叫你干多久,你就干多久,别怕苦怕累,吵嚷着要休息。小孩子就要多锻炼才能长身体。” 余双霜死鱼眼地看着母亲。 姜雨柔把脑袋凑过去,小声耳语:“你说像我这样长得美丽还听话的干女儿,少夫人收不收?” 余双霜死鱼眼变成大白眼,伸出一根指头把母亲戳开去。 姜雨柔用帕子捂住嘴,嘻嘻地笑起来。 片刻后,她神色一肃,极为慎重地说道:“我们跟着少夫人过日子肯定是错不了的。霜霜啊,你莫要再有旁的心思。” 余双霜认真点头,心里敬畏非常地暗忖:我娘这么喜欢背刺别人,还根本不知道主子的厉害之处。但她竟然也被主子驯得服服帖帖。 这就是《道德经》里所说的“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吗? 真是厉害啊…… 第45章 狂这个字是仓颉专为你造的 方众妙洗去尘埃,揉着酸痛的腰躺进被窝。 今天真是累坏了。 刚入梦没多久,门忽然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旋风般入内。 睡在隔壁的黛石立刻惊醒,直接从窗户翻出来,对着人影射出一颗石子。人影只是挥出一缕劲风便把石子反射回去,正正打在黛石的穴位上。 黛石瞬间僵硬,双眼瞪大露出凶光,满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二人的打斗只在眨眼间,根本不曾惊动睡在床上的方众妙。 被点了穴道的黛石呼吸急喘,心脏狂跳。 她怕! 她怕这个不明人士把小姐掳走!她怕对方忽然抽出匕首,刺入小姐胸膛! 她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小姐! 她怕得要死! 眼泪顺着黛石的脸庞源源不断地滴落。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小姐之于她,早已是重逾性命,超出自我,胜过一切的存在。 她的双眼不知何时布满血丝,红得可怕。然而下一瞬,她的恐惧、绝望和仇恨,竟都凝固,只余错愕。 只见那道人影匆匆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把将睡得死沉的方众妙拉起,不耐烦地说道:“快起来。” 嗯?这声音不是九千岁吗? 黛石眨眨眼睛,不敢置信。 方众妙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被拉起后前后左右地摇晃,偏偏就是不愿睁眼。 人影屈指弹向烛台,用内力点燃一豆烛火。 屋内渐渐染上光亮。齐修俊美如妖神的脸显映而出。 “快起来随我走一趟。那座山村布有阵法,我的人手全都迷失在丛林。他们若是被山村里的看守抓住,消息会泄露给皇帝,我侄儿就危险了!” 齐修快速解释着自己的来意,两只手抓住方众妙的肩膀,沉声道,“你父亲是国师,你学过阵法吧?你随我前去探路!” 方众妙慢吞吞地睁开眼睛,表情恍惚地看着齐修。 齐修摇摇她肩膀。她软软地前后晃动。 齐修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扛起,转身出屋。 方众妙头朝下脚朝上地趴在硬邦邦的肩头,脑袋一充血,这才完全清醒。 她连忙说道:“我可以跟你走,你好歹让我穿一件衣服!” 齐修飞身跃上墙头,在连绵的屋顶上腾挪,伴着呼啸的劲风飞快解开自己的腰带,脱掉绯红如血的外袍,将方众妙粗鲁地裹上。 “我的衣服给你穿。” 方众妙连忙拢住衣襟,在心里抱怨:【谁家好人会夜闯闺阁啊?你懂不懂礼数?】 齐修眼里忧焚的火焰微微一滞,冷酷的面容显露出几分不自然。当时焦急,不曾多想,的确是他失礼了…… 但他并未道歉,而是加快速度赶路。 方众妙揉着涨红的额头小声说道:“不要扛着我,脑袋朝下很不舒服。你背我。” 齐修速度未减,飞快把方众妙掉了个个儿,背在背上。 方众妙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看圆月,低头看看接连倒退的房屋和树木,心里忖道:【我是没有武功才会轻易被你掳走。我若有武功,高低得跟你打个三百回合!】 思及此,她曲起指头,对着齐修的后脑勺虚弹了几下。 齐修五感敏锐,又加之发丝总被触碰,哪会不知道背后的人在干什么。 但他没有心思计较,只是不断提速,与月光和山风赛跑。 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色模糊,方众妙也察觉到了齐修的心忧如焚。她从背后探出脑袋,想要仔细看一看齐修的脸。 心声呢喃道:【我得看看他财帛宫里那条青色细线有没有断掉。若是断掉或者变浅,他侄儿就危险了。】 听见这话,齐修立刻转过脸,装作警惕地往后瞥。狂风吹过鬓角,乱发覆盖他俊美的面庞。 方众妙什么都看不清。 心声略带犹豫地飘荡:【我该不该把这些发丝拂开,替他别到耳后?】 齐修忽然伸手将方众妙提到胸前,抱在怀里。 “发丝挡住了我的视线,你帮我整理一下。”他嗓音低沉地说道。 方众妙连忙把乱发拂开,双手捧住齐修的脸。只是一瞬她便放开手,在心里忖道:【还好,青色细线还在,他侄儿无事。】 齐修焦躁如焚的心终于平复了一些,赶路的速度却不降反增。 方众妙轻轻拍打他肩膀,然后翘了翘自己的脚尖。 “你发现什么异常没有?”她问。 齐修垂眸扫她一眼,语气很是敷衍,“没有。” 方众妙再度翘起脚尖,说道:“你再看看。” 齐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冷酷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 方众妙平静地问,“发现了吧?” 齐修沉默许久才语气微妙地应答:“发现了。我没让你穿鞋。” 方众妙压着脾气说道:“进了山林,如果不想被我拖累,你最好把靴子让给我穿。枯枝会把我的脚掌划烂。” 齐修默许下来。紧赶慢赶,天光微明的时候,二人来到一片林海。飞越这片林海就是皇帝囚禁那孩子的地方。 方众妙于高空俯瞰,眸光不由闪动。 【奇门遁甲之术?谁布置的?】 心声带着浓浓的警觉在半空中飘荡。 【难道皇帝身边也有高人?】 【那高人不是看准了余飞翰,在暗中帮助余飞翰吗?莫非他两头下注,也在暗中辅佐皇帝?】 【不,他的行事风格表明他非常贪婪。卫英彦身边有他布置的暗手。那么齐修这里必然也有他的设局。那个怀孕的小太监或许就是一次尝试。】 【他不是两头下注,他是在养蛊!】 【以人中之龙为蛊,以天地棋局为盅,好大的手笔!】 【谁能杀死其余天骄,蛇蜕化龙,从盅中飞升,谁就是那幕后黑手将要辅佐的对象?】 【不不不,他行事藏头露尾,手段阴狠狡诈,他可没有那个善心和耐心去辅佐谁。他会把最后胜出的人皇炼化成丹丸吞服。他要的只是天地间的气运。】 【我会不会也是他养的蛊虫之一?毕竟我的气运强过所有潜龙。】 【我独揽天地之钟爱,独占乾坤之造化,实乃龙中之龙,凤中之凤。幕后黑手若是不把最锋利的矛头对准我,那他就不配当这天地棋局的操弄者。】 只是一念之间,方众妙就看透了隐藏在自己背后最大的危机。 齐修听得怔愣,心弦逐渐紧绷,到得最后两句,冷凝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 方众妙,世人都说我狂妄至极。他们真应该看看你。 “狂”这个字是仓颉专为你造的。 第46章 平平无奇方众妙 齐修抱着方众妙从高空飞落,站在一片漆黑林海前。 “我带来一百多个手下,刚进去没多久,他们就消失在迷雾中。我怀疑是阵法,因为我总在原地打转,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齐修看着林海,语气极为凝重地解释。 方众妙问道:“但你还是出来了。你怎么做到的?” 心声略带一丝玩味地响在半空:【不懂半点道法,却能从这斗转星移大阵里平平安安地走出来,齐修,你果然是天命所钟。】 齐修瞥她一眼,说道:“从地面根本出不来。我飞上高空,离开雾气笼罩的范围,凭着深厚内力一路飞驰,这才回到临安城。” 方众妙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心声满带感叹:【一力破万法,宗师级高手果然不同凡响。他是内力不够,在高空中不能借力滞留,这才被迫折返。他若是内力足够,恐怕会直接飞往那小山村。】 齐修遥望林海,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他发现自己不用解释太多,方众妙就能理解他的处境和行事。 这个女子聪明得可怕。 眸光闪了闪,齐修试探道:“这里面有阵法吗?” 方众妙凝望着林海,仿佛在观察。 心声慵懒而笑,徐徐飘荡:【奇门遁甲自然是有的。但我怎能让你知道我掌握了这般玄奥秘术?】 【我是一个弱女子。我心思肤浅,自私自利,一眼就能看透,还可轻易被辖制,被掌控。这是我的保护色。】 【拥有这层保护色,我才好逐渐接近你,表面当你敛财的工具,背地里潜移默化暗暗引导,叫你为我做事。】 【若我以智多近妖的形象出现,你必然会戒备我,远离我,甚至筹谋着杀死我。】 【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此乃兵者诡道。】 【现在还不是我迎之以刚,乘之以强的时候。】 想罢,方众妙摇摇头,假装赧然地说道,“其实世上没有阵法那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一切都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你们迷路是雾气太大的原因。” 齐修:…… 好一个兵者诡道。 在这一刻,齐修只觉怒火中烧,心忧如焚,偏偏又觉得方众妙该死得聪明!她说的没错,这样做才是对她最为有利的。 只可惜老天爷叫她心声泄露,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蒙混过去。 齐修伸出手想要抓住方众妙的衣领,把人扔进迷雾重重的林海,却又听那心声飘荡而过。 【但孩子我是一定要帮他救出来的。这是我们合作的基础。】 【我得找个平平无奇的借口解释我能辨别方向。】 齐修慢慢缩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方众妙在林海前徘徊片刻,忽然拊掌说道:“我记得我爹告诉我,若是在夜晚的森林中迷失,可以靠着观察星辰的排布来寻找方向。” 这个说法自古以来就有,但懂得观星的人并不多。不过寻常人若是愿意花些时间,也能很快掌握。 这说辞的确平平无奇。 齐修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偏偏还得配合表演。 他抬头望天,呢喃自语,“我不懂观星。” 方众妙也仰望星辰,不太确定地说道:“我爹小时候教过我,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了。你让我好好看看,我能想起来。” 齐修不再望天,转而望着她的侧脸。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星辰和皎月,在夜色中闪烁光芒。 心声层层荡开,似晚风吹过。 【这林海内的阵法非同寻常,莫说齐修这样的宗师级高手,便是神仙进去也会被困住。】 【此阵名为斗转星移,共有三重象三才,上层象天列九星,中层象人开八门,下层象地列八卦九宫。】 【星辰流转,此阵也会跟着变幻。时节挪移,此阵还会变幻。时光飞逝,此阵依旧在变。一个甲子之后,全部阵法都会倒转,然后再变。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八门不断改变着方位。上一刻从此路经过,是生门。下一刻再从此路返回,便成死门。】 【进去之后必须不断观星、计时、算卦,一丝不错地踏对每一步方能平安离开。】 【林海中的每一棵树都是为阵法而栽种的。它们长得如此高大,少说也有五六十年的树龄。】 【假若那幕后黑手布置此阵的时候正值壮年,那他至少也有八九十岁,甚至百岁以上。】 【真是没想到,他竟是个比我爹年龄还大的老怪物!】 【我爹发现他的存在了吗?】 【我爹可曾与他交过手?是胜是负?】 【无论胜负,而今你既在我眼前显出端倪,我必要将你揪出来,废你道行,断你根骨!】 【这人间道场,只能有我一尊真神!】 方众妙遥遥凝望星辰,脸上是忐忑与不安,心中的念头却一个比一个狂傲。 齐修看着她的侧脸,听着她的心声,冰冷的血液不知怎的竟逐渐发热滚烫。他不得不承认,他受到了强烈的感染。 方众妙的狂是藐视一切的狂。方众妙的傲是顶天立地的傲。但她的狂傲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 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心声幽幽说道:【时辰临近,生门快开了。】 齐修眸光闪了闪,然后立刻脱掉自己的靴子,半跪下去套住方众妙的玉足。靴子太大,走路十分不便,他将衣摆撕开,做成两根绳子,将靴筒牢牢绑在方众妙纤细的小腿上。 方众妙假装羞怯,连连说道:“九千岁使不得,您折煞我了。我自己穿鞋就好。” 心声却带着几分欣慰,呢喃道:【这人挺有眼力见,是个趁手的。】 趁手的什么?工具? 齐修又气又笑,直起身后紧紧握住方众妙的手,说道:“林中雾气浓浓,我们牵着手才不会走散。你看好了吗?星辰可有给你指明方向?” 方众妙不再假装羞怯,五根指头插入齐修的指缝,与这人十指紧握。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是多么重要。不抓紧齐修,对方会在转瞬之间被阵法吞噬。 齐修眉头微蹙,略感异样。 心声忽然响起:【生门已开,就是现在!】 方众妙用力扯了齐修一把,带着对方同时踏前一步,进入浓雾。 第47章 众生平等 方众妙拉着齐修走入林海。 她一直仰头看天,慎重交代:“你跟紧我,我往哪儿走,你也往哪儿走。” 齐修点头应诺,不自觉地握紧方众妙的手。 说来也是奇怪。进来之前,整片林海都被浓雾笼罩,可视范围仅有一臂之长。然而跟着方众妙一步一步向前,那些浓雾竟会自动散开,头顶的天空也渐渐明晰,有璀璨的星河在蜿蜒流淌。 月光铺满道路,夏风拂过鬓边,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夜空微明,天光乍泄时,方众妙一个跨前,将齐修带出林海。 前面依旧是一座小山和一片树林,但形如巨擘的高大树木已经消失,此处的树稍微低矮,叶片枯黄,仿佛被掠夺了生机。 齐修回头看去。巨木组成的林海依旧笼罩在浓雾中。再向前看,枯黄树林一丝雾气也没有。 所以,他们已经走出了那个斗转星移大阵? 虽然有所猜测,但齐修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走出来了?”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心声略带几分轻松地飘过:【他财帛宫内的青色细线还在,他侄儿是平安的。】 齐修愣了一愣,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暖流。 确定了头等大事,方众妙才回忆地图,颔首道:“我们走出来了。翻过这座小山就能抵达那个村落。” 齐修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方众妙拉住他,摇摇头,“别去,我闻到了毒虫的气味。” 齐修愣住,“毒虫的气味?” 方众妙指指自己鼻子说道:“我小时候被成片的毛虫蛰过,身上的皮全都脱了一层。那些细细的绒毛带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我记忆犹新。” 心声幽幽道:【我失忆了,哪有什么儿时记忆。但我的确认得这个气味。而且前方的树林全都枯黄一片,枝叶也不繁盛,必有虫灾。】 齐修早已对方众妙的判断深信不疑。这人的心声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齐修松开方众妙的手,说道:“我背着你直接飞跃过去。” 方众妙转头看他,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你内力还足够吗?” 齐修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林,暗自运转内力,面色不由微变。 真是没想到,那斗转星移大阵内的雾气不仅能迷住视线,还能封堵内力,甚至有致幻的毒性。 他那些属下忽然发疯发狂,跑入林海深处,或许就是雾气所致。而他本还满溢的内力,竟在不知不觉间溃散一空。 所以说,实力越强的人进入此处,死得就会越惨。若是不曾回头带方众妙过来,而是凭着超高武力自负硬闯,其后果…… 齐修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心里隐约感到庆幸。 还好有她在。 齐修面色凝重地摇头:“我已内力全失。” 方众妙假装愕然地瞪大眼,实则心声轻轻而笑:【我自然知道,所以才会问你。这阵法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普通人进去,若是不掉进死门,迷失个六十年就能出来。你们这些宗师级高手进去,不出六天就会变成白骨。】 齐修眸光微闪,无奈地说道:“看来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方众妙摇头道:“不能就这么走过去,会中毒。等等,我爹曾教过我怎么对付这些毒虫。” 方众妙假装回忆,放空双眸呢喃道,“他说在山中遇见毒物,百米之内必有解药。有几种草药的草汁混合在一起可以令毒虫闻之退避,我找找看。” 心声清晰而又快速地道出一个个草药的名称。 【白花蛇舌草、七叶一枝花、野扁豆……】 方众妙看向四周,很快就采来这些草药,放在一块凹陷的大石头里,捣成绿色草汁。 她慎重吩咐,“把这些汁水涂抹在身上,不要遗漏任何一处皮肤。那些毒虫是无孔不入的,做好防护,我们才能活着见到你侄儿。” 心声微带冷意地飘过半空:【若我料想的不错,那小山村里必然有用毒的高手。皇帝为了牢牢控制住齐修,真是花了大力气。】 齐修走过去涂抹草汁,心中暗暗忖道:方众妙似乎还精通医术和毒术。她的全能简直令人匪夷所思。难怪她这般狂傲。她自是有她的资本。 均匀涂好双臂,齐修看向方众妙,语气古怪:“我得脱光衣服才能涂全身。” 方众妙也在涂抹双臂,抬起脸,莫名道,“你脱啊,我不看就是了。” 你不知羞吗? 齐修很想问上一句,开口时却不知怎的,竟然说出逗弄之语:“我涂不到后背,你帮我涂?” 方众妙不由气笑了。 她弯下腰,从衣摆上撕下两根长长的布条,扔进石头凹槽里浸透草汁,忍着脾气,软声软语地说道:“九千岁你看,用两只手抓着布条的两端,在背后来回摩擦就能把草汁均匀地涂抹到每一块皮肤。你没这样搓过澡吗?” 齐修看看两块破布,又看看方众妙正气十足的脸,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个女人是不是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众生在她眼里都是平等的吗? 众妙众妙,这个名字真是一点儿也没取错。 齐修低低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脱掉白色内袍,白色内衫,袒露出健硕的胸膛和八块紧致排列的腹肌。 方众妙依旧正气十足地看着他。 齐修弯下腰捡布条,露出背后块垒分明的肌肉。 方众妙依旧正气十足地看着他。 齐修用沾满汁水的布条涂抹身上的每一处,纹理起伏的肌肉沾染微微泛光的水迹,显得更加饱满而富有力量。 这具成熟男性的躯体堪比妖神,很是赏心悦目。 方众妙眨了眨正气十足的眼睛,然后缓缓转过身去。 心声微微一叹,呢喃道:【九千岁这副皮囊看着还不错。】 齐修原以为她转过身是因为害羞,没想到她内心却是这样平静,还能若无其事地品评自己的相貌。 这女人真是把众生平等践行得彻底。自己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副勉强可观的皮囊而已。 齐修愣了愣,然后自嘲一笑。 第48章 还好有我 齐修仔细涂抹着青色草汁,想到先前的自作多情,不由低声笑了笑。 方众妙竖起耳朵听了听,问道:“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想得太多,以为你对我动了凡心。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齐修摇摇头,嗓音低沉和缓:“没什么。忽然想到一些趣事。” “什么趣事?” 方众妙微微侧头。 齐修低声说道:“我那徒弟林宝儿是个女人,还怀了皇帝的孩子,你说有不有趣?” “哦?这种事是我能听的吗?”方众妙略感讶异。 齐修颔首道,“这有什么不能听的,想必这会儿功夫,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 方众妙点点头,呢喃道,“那我回去定要打听打听。” 齐修解开裤腰带,正准备继续涂抹草汁,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开口:“我要脱裤子了。” 方众妙语气平淡如常:“你脱吧。不脱怎么涂草汁。” 心声正气十足地呢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乃君子。】 还真是根木头,连基本的男女大防都没有。齐修垂下眼眸思忖,无声无息地扬起唇角。 片刻后,他穿好衣服,走上前说道,“我涂好了,你来涂。” 方众妙低声警告,“你不能看我!” 齐修背转身,语气淡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方众妙解开衣带,下意识地问,“你是君子吗?” 齐修眯了眯眼,忽然低笑起来,“我不是。” 方众妙解衣带的手顿住,眉头紧蹙。看来她还是有顾忌的。 齐修似有所觉,心情略好了一些。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 碧空中有夏风吹过,燥热里透着一丝沁凉。远处的林海也跟着簌簌作响。 方众妙回过神来,不由莞尔,脱衣服的动作干脆又利落。 心声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呢喃响在半空:【没想到九千岁也会开玩笑。】 齐修慢慢收住笑容,心里产生一丝异样感。与人开玩笑?这种事自齐家灭门,兄嫂惨死,侄儿失踪之后,他已经再不曾做过。 与方众妙相处,我的戒心都降低了许多。是因为能听见她的心声吗?齐修摸了摸胸口,暗自思忖。 身后传来濡湿的手掌轻轻抚摸肌肤的水声,齐修耳尖动了动,然后轻轻闭上双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不知道闭着眼睛站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方众妙的说话声。 “我涂好了。” 齐修睁开眼,问道:“我能否转头?” “可以,你转吧。”方众妙应允。 齐修这才转过身来,瞥见靴筒不曾被布条绑得结实,立刻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把布条拆开,交叉着重新捆绑在方众妙的小腿上。 方众妙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照顾,只是垂眸看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还乖乖轮换着伸腿。 齐修抬头看她一眼,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连皇帝他都没这么伺候过。方众妙还真的把他当个太监使唤。 方众妙仔细看了看齐修似笑非笑的脸,在心里呢喃:【青色细线还在,他侄儿依旧平安。】 这一趟是为了救谁,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齐修怨念顿消,微蹙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 “走吧。”他直起身说道。 两人踏入枯黄一片的树林,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只见树木的枝干和叶片上密密麻麻覆盖着许多毛虫。有的毛虫五颜六色,肥硕粗壮,有的毛虫细细小小,蛆虫一般蠕动。 铺满枯叶的地上时而钻出许多蜈蚣蝎子,时而游过几条花花绿绿的毒蛇。 此处是毒物的乐园,也是动物的坟场。人类、麋鹿、野猪甚至于老虎的残骨随处可见。而且这些骨头都是漆黑的颜色,可见中毒之深。 若是不做丝毫防护地走进来,其下场简直难以想象。 方众妙看得头皮发麻,脑袋往齐修那边偏了偏,用齐修的身体挡住自己的视线。她低语道,“你看,我说了要做好防护才能进来。” 齐修嗯了一声,抬起一只手,轻轻半遮住方众妙的脸。 心声幽幽飘过:【没想到齐修对柔弱的女子这般照顾。】 照顾柔弱女子?自己吗?齐修愣了一愣,然后便皱起眉头。 除了方众妙,他还真没照顾过哪个女人。林宝儿女扮男装,且长相特殊,自然不算。家族惨被灭门后,他已经把人类视作最危险也最恶心的物种,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然而,方众妙竟被他下意识地排除在外。她那坦坦荡荡的心声真的很难叫人设防。 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但齐修依旧替方众妙遮着脸,顺便还脱了内袍,将自己和方众妙笼罩在布料之下,阻挡了从头顶飘落的剧毒绒毛。 【九千岁是个好人。】心声飘过半空,语带赞赏。 齐修下意识地弯唇,然后又蹙起眉头。他是个好人?这句话多少年没听过了? 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些毒虫越来越多地堆积在四周。 若是不曾涂抹草汁,令身体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两人早就被毒物掩埋,成了两具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漆黑枯骨。 方众妙轻轻拉扯齐修的手臂,低声说道,“你看,幸好有我。” 齐修:“……你的人情我会记住。” 方众妙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从早上走到中午,前方的树林终于没有再出现剧毒的蛇虫鼠蚁,变得郁郁葱葱。二人却双双停步,嗅到了隐藏在空气中的危机。 第49章 绝命卦 “我感觉到我的内力在恢复。”齐修看着前方的树林低声说道。 方众妙当机立断地表示,“那我们歇一会儿,等你完全恢复再走。” 话落,她盯着齐修的脸仔细看了看,心声略带几分放松:【青色细线还在,侄儿安全无虞。】 齐修也跟着放松些许,颔首道,“再给我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不远处就有一条溪流和一口咕咚冒泡的深泉,是个休整的好地方。 齐修回头看看枯黄树林里穿梭游荡的一条条肥硕毒蛇,问道:“你饿了吗?” 方众妙也回头看了看,然后舔唇,“饿了。” 一般女子哪里敢吃这种恶心的长虫?齐修有些好笑,却又感到十分轻松。 他以为带上方众妙,此人在途中必然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累赘。饿了、渴了、累了、怕了,对方都会哭哭啼啼、唠唠叨叨,更严重的还会要死要活,癫狂吵闹。 然而都没有。 方众妙不哭不闹,更不是他的累赘。若没有方众妙,他绝对无法活着走进这座山。 事成之后真的要过河拆桥吗?若是不杀她,就要帮她安排在大朝会上面圣,若赵璋也能听见她的心声,其后果…… 齐修闭了闭眼,烦躁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侄儿都不曾救回来,想那些做什么。 他垂眸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大步走进枯黄树林,抓了几条毒蛇,去往溪边宰杀清理。 等他剥掉蛇皮,摘除内脏,回到暂做休整的空地时,方众妙已经用石头垒好灶台,捡来许多柴火,用混着松脂的枯草钻木取火。 她手搓枯木的速度极快,黑烟缕缕上浮,转瞬化为一簇火苗。 “成了!” 她惊喜地低呼一声,连忙把火苗扔进灶台里,慢慢添加细细的枯枝。 她不是累赘,是助力。 一时间,齐修的心情非常复杂。他走过去,抓住方众妙的手看了看。果然如他所料,这双白皙娇嫩的手已经满是水泡,保养得宜的指甲也断了几个,有些惨不忍睹。 齐修沉默片刻才略带愠怒地说道:“这些事你可以叫我来做。你昨晚没有睡觉,现在应该躺下小憩一会儿。” 方众妙摸摸掌心的水泡,应声道,“我待会儿再睡,现在饿了,只想吃东西。” 心声不带一丝一毫的委屈,只有平静和坚韧:【我若是扯后腿了,我们都会死在这儿。你可以照顾我,我却不能真当自己是个废物累赘。】 齐修一时哑然,心里的无名怒火不知不觉消散无踪。 他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尽快把蛇肉烤好,你吃饱了赶紧睡一觉。” 然后他砍掉一棵竹子,把竹节削成竹签,将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蛇肉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方众妙猫着腰在附近山林里溜达,这里摘几株小草,那里挖几棵小树。 齐修时不时看她几眼,确定她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才能安心。 不多时,方众妙捧着一大堆植物回来。 齐修问道:“你挖这些草做什么?” 方众妙挑拣出一棵草,跑到泉水边洗干净,揉成草汁淋在焦黄的蛇肉上,说道:“这个叫皇席草,自带咸味,可以当盐巴用。” 齐修将涂了草汁的蛇肉放进嘴里尝了一小口,眉梢不由微挑。 还真的有咸味,不浓不淡,鲜香四溢,很是美味。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不无期待地问,“好吃吧?” 齐修颔首:“好吃。” 方众妙笑了一笑,将草汁均匀涂抹在另外那些蛇肉上,缓缓说道:“这种草原本只长在沿海,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森林。我猜应该是看守山村的人特意移植过来的。” 她忽然问:“皇席草三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吗?” 齐修摇摇头。 方众妙拿起一根树枝,写下“皇席草”三个字,解释道:“吃过它的人都说它比皇家的席面还好吃,所以叫皇席草。我们吃着龙肉和皇家席面,是不是很有口福?” 龙肉?是说这些蛇吗?齐修不由莞尔。 “那你多吃几块龙肉,好好补一补。”齐修把烤好的蛇肉放在洗干净的叶片上,让方众妙先吃。 方众妙也不客气,三两下吃完蛇肉,跑到溪边洗脸洗手,将摘来的五十朵野菊花捋得只剩下茎秆,取出一根放在旁边,把剩下的四十九根随意地抛在地上。 她仔细看了看茎秆撒落后的排布,捡起来,又抛一遍,然后又抛一遍。 齐修见她行为古怪,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低头看着草茎,呢喃道:“我无聊,玩玩花草。” 然而,心声却带着几分凝重飘荡在半空:【蓍千岁而三百茎,其本已老,故知吉凶。这蓍草自然是我拿来占卜用的。】 方众妙把草茎捡起来,扔进火堆,目光扫向前路,表情有些忧虑。 心声幽冷呢喃:【竟是泽水困卦,四大凶卦之一,此一去怕是性命不保。】 【此卦象,外卦为泽,内卦为水。泽水相连,好似水多至泛滥,实则水沉湖底,恰好无水。】 【遇此卦者,人困深林,干涸煎熬,非死不得出。我与齐修的处境,正应此卦。前方怕是有重重杀机等着我们。】 【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上没有绝对的死局,只有不曾被抓住的一线生机。我们还有活着出去的希望。】 思及此,方众妙把之前取出另存的那根蓍草拿起来,捏在指尖细细地查看。 齐修也看向那唯一幸存的蓍草,心中思绪纷繁。 他从不信命,更不信玄术道法。方辰子次次祈雨,可有一次应验?方辰子挑选的兴国龙脉,可曾帮助大周重获兴盛? 赵璋丢弃京城,带着满朝勋贵渡江逃窜那日,齐修就明白,这世间没有鬼神,只有为祸苍生的罪人。 然而,方众妙却一次次颠覆他的理念,让他陷入自我怀疑。 他接过那根蓍草,问道:“这根草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方众妙摇摇头,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它长得特别直,我想着能不能带回去当书签用。” 心声幽幽飘过:【它预示着我们的生机,当然特别。泽水困卦,因水受困,死于无水,那唯一的生机自然也藏在水里。】 【此处就有一口深泉,我们若是想活命,便不能离开此处。】 【我得想个办法把齐修拖在这里。】 思及此,方众妙扶着额头,装作疲惫昏沉地说道:“我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再不睡,我怕是撑不住了。你也不想我走着走着就累死在半路吧?” 话落,她又盯着齐修的脸看了看,心里略松一口气,沉吟道:【还好,他侄儿还是安全的。】 齐修心情复杂地点头,“你睡吧。我自然不舍得累死你。” 除了方众妙,他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第50章 绝处逢生 卜出绝命卦,齐修以为方众妙肯定担忧地睡不着。她躺在一旁的草丛里也只是假寐,这样才好拖延时间,把两人留在水源边。 但是很快,齐修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方众妙闭着眼睛轻轻呼吸,面庞笼罩在斑驳树影中,渐渐变得恬淡而又安宁。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齐修用木棍拨弄火堆,深沉难测的眸光时不时扫向方众妙苍白而又疲惫的脸。 日头逐渐西斜,山风染上凉意。 齐修脱掉纯白内袍,轻轻盖在方众妙身上,顺手把那根蓍草塞进裤子的暗袋里。 他还在思考那个卦象。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他的内力已经完全恢复。此处没有毒物,没有伏杀,没有陷阱,没有猛兽。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危险的卦象能让自己这个宗师级的高手性命不保,十死无生。 方众妙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仙神。她的卜算能够保证百分百的准确吗?然而,自己除了相信她,还能做什么? 思及此,齐修垂下眼眸,再度看了看方众妙宁静恬淡的睡脸。 忽然,不远处的树林飘来一阵白烟,浓烈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迅速扩散。齐修只是浅浅一吸,脑子就开始眩晕,丹田内真气乱窜,似要爆体。 这烟雾有毒! 齐修立刻屏住呼吸,伸手摇醒方众妙。 方众妙猛地坐起,飞快查看四周,脸上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惺忪迷糊之态,急促说道:“有人放毒气!” 烟雾从前方树林里飘来,刚开始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升腾点,之后就连成一片。那升腾点的下方必然有人在焚烧毒性猛烈的药物。 风向的转变助长了毒烟的弥漫。位于下风口的方众妙和齐修逃无可逃。 他们涂抹在身上的草汁早已经失去效用,此时后退,进入枯黄树林,等同于主动跳进豢养毒蛊的器皿里,照样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飞上高空能不能逃脱? 不,那样只会更惨!越往上,烟雾越浓,如此强烈的毒性,不等飞出去,齐修就会因为吸入太多毒素而猛然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天上地下全是死路!那卦象果然应验了! 齐修震撼莫名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只是惊慌了一瞬,眼中就爆发出明亮的光芒。 心声果决勇毅,雷霆般炸响:【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生机果然在水里!】 什么?齐修还来不及思考就见方众妙把丢弃在一旁的竹竿捡起来,快速命令:“把这个竹筒内部的结节全都打穿,只留下末端这一个,然后在这个结节里打一个小孔。你能做到吗?” 齐修默默接过竹竿,将内劲灌入其中,摧毁数个内部结节,仅留下最后一个,然后并指一弹,其中间现一个圆圆孔洞。 方众妙屏住呼吸蹲下身,把一团枯草塞进竹节里,再塞沙土,最后又从火堆里取出许多炭块,用一根木棍扒拉着往竹节里塞。 齐修见她总是不小心被烫伤,接过竹节,徒手抓起一块块红彤彤的木炭,塞入其中。 方众妙扔掉木棍,飞快命令:“塞满,全都塞满!” 齐修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用木炭塞满了长长的竹竿。 “可以了,跳进泉水里去!” 方众妙拉住齐修,跳入深泉,将水灌入竹节,熄灭滚烫的炭块。 齐修紧紧握着方众妙的手往深水里潜,已经渐渐明白方众妙要做什么。水能隔绝毒烟,躲在水中能暂时保证安全。 然而呼吸怎么办? 齐修懂得龟息之术,可以连续闭气两刻钟。但放毒之人为保万全,显然不会只放两刻钟的毒烟。他们理应想到,能穿越那座斗转星移大阵,还能平安走出动物坟场之人,其实力会强悍到何种地步。 他们更有可能持续大半夜甚至一整夜都排放毒烟。 躲在水下,不能呼吸,照样是死路一条! 齐修面色凝重,双手不自觉地抱紧方众妙。万没料到,他最后竟然会与方辰子的女儿死在一处。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 然而,这种沉重的绝望感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齐修看见方众妙将那塞满木炭的竹节伸出水面,然后把嘴唇凑过去,对着竹节内部深深吸一口气。 齐修连忙去捂她的嘴,表情严厉地摇头。 外面的毒烟怎么能吸!会死! 方众妙也在摇头,把竹节送到他唇边。 心声在水波中飘荡,带着空灵的回响:【木炭能吸附烟雾中的毒性。这竹节里层层过滤的空气是安全的。】 【齐修,不想死就赶紧给我吸!】 心声带上急切,方众妙也随之伸出手,揪住齐修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竹节上怼。 齐修:…… 原来竟是如此。方众妙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求生法门? 此时此刻,齐修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方众妙。更何况方众妙都已经吸过竹节里的空气,他又有何不敢? 他试着浅吸一口,竹筒内的空气虽然有股子烟味,但的确无毒。 齐修立刻看向方众妙,略微点头。 方众妙一只手抓紧竹节,一只手牢牢圈住齐修的脖颈,自己吸一口气,再把竹节挪到齐修唇边,让对方吸一口。 齐修其实不用太频繁的呼吸,但水下不能说话,他也只好任由方众妙摆布。 陷于生死之际,方众妙已经完全忘了保持自己弱女子的形象。她很强势,也很霸道,却也实在是个值得依托的同袍。 齐修带着方众妙在泉水底部徜徉,静静等候毒烟消散。 果然如他所料,毒烟整整持续了大半夜。 过了子时,眼看月光透过泉水洒落下来,天空一片星河辽阔,二人这才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泉水上漂浮着许多毒粉,两人的皮肤不免沾染了一些。 疼痛感细细密密地传导全身,之后是麻木的钝感。两人的皮肤已失去知觉,好在这点毒性还不至于夺走他们的性命,对他们的行动也没有妨碍。 被泉水稀释还能带有这样强烈的毒性,若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两人的下场会有多惨? 皮肤溃烂,肌肉溶解,白骨化水。他们二人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变成流淌在泥土里的两滩脓液。 那泽水困卦果然应验,唯一的生机就在水中。若是没有方众妙的推演,若是他们顺着溪流快速前进,这会儿早就死在半路! 齐修脱掉沾满毒粉的内衫,赤裸着上身站在冰冷月光中。他遥望毒烟飘来的方向,眸色比冷月更冷。 方众妙没有衣服可脱,只好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边,等着皮肤的刺痛感和麻木感慢慢消退。 她替自己把脉,在心里呢喃:【中毒不深,不用服药也能自行恢复。这些毒粉目前还具有活性,看守山村的人应该不敢马上过来查看情况。】 【等到毒粉的活性减退,他们就会过来,我们还有准备的时间。】 她眯了眯眼,眸光变得极为森冷。 心声似寒风过境,扫荡半空:【幕后黑手想要杀我?很好,我必要毁了他精心布置六十年的斗转星移大阵,让他遭受反噬,根骨受损,吐血三升!】 闻听此言,齐修转过脸来,看着心里恨得滴血,面上还要假装柔弱惊惧的方众妙,眼里的冰霜悄然溶解。 这女人真是睚眦必报,日后万不能惹她生气。 第51章 方众妙也有嘴甜的时候 这是一口活泉。不断有新的水源从地脉深处翻涌上来,咕咚咕咚冒着泡。不多时,漂浮在水面上的毒粉被溪流全部带走,重新恢复之前的清澈。 “过来洗一洗。”齐修走入泉水,转身朝方众妙招手。 天上高悬着一轮冷白的圆月。 站在水中赤裸上身的齐修好似人间的月,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晕里。 方众妙坐在熄灭的篝火边,略带几分迷离地看着他。毒粉夺走了她的知觉,也让她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 心声喃喃低语:【月光成精了?】 齐修顿时哑然,继而失笑。 方众妙,你不清醒的时候才会说几句好听话。 齐修大步从水里走出来,拽着方众妙一起潜入泉水深处,整个浸没,借着荡漾的水波冲刷掉沾染在皮肤和发丝上的毒粉。 方众妙这才摆脱掉轻微毒性的影响,彻底恢复神智。发现四周全是水,脚下是漆黑地脉的入口,她连忙抱住齐修。 齐修被箍得喘不上气,带她潜出深水区,来到岸边,嗓音沙哑地命令:“你可以放开我了。” 方众妙立刻推开齐修,歉然道:“我不擅水性,差点害了你,对不住。” 齐修不习惯与一个女人单独相处,只能仰头看着月亮,无声无息长叹,然后说道:“很快会有人进入这片树林探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方众妙转身走向岸边。 齐修随意一瞥,眸光不由凝注。呵,方才是谁说月光成了精? 二人走在水中,还未上岸却先僵住。 只见前方空地密密麻麻爬满毒虫。它们蠕动着身躯,摇晃着脑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竟是在舔舐洒落在地上的毒粉。 泉水中没有毒粉,竟然成为唯一安全的所在。 齐修忽然想到那个泽水困卦,再度被方众妙神准的推衍之术震惊。 唯一的生机在水源,果然如此!离开这口活泉,他们不知道死了几百次! 方众妙抬起头,十分专注地望着月亮,一眼都不朝岸上瞟。 心声呢喃道:【我才不是怕虫子,我是被今夜的月色迷住了。】 齐修差点失笑,摇摇头继续朝岸边走,伸出手将丢弃在浅水区的纯白内衫扯过来,清洗干净,穿在身上。 他安慰道:“吃完毒粉它们很快会走。” 方众妙语气忧虑:“等它们吃完毒粉撤离,看守此处的人也该来了。我们有一场恶战要打。” 齐修耐心十足地安慰:“恶战由我来打,你站在一旁看着就好。” 方众妙很是疲惫,有气无力地说道:“杀手们都长着眼睛,能够看见我这个大活人。砍你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忘了捎带上我。你可以让我老实站在一边,你可以让他们也老实站在一边吗?” 齐修见她阴阳怪气的模样,不但不觉得厌烦,反而有些想笑。 他继续安慰:“我可以。” 方众妙愣了愣,“什么?” 齐修耐心十足地重复:“我可以让他们老实站在一边。” 方众妙眨了眨清澈的水眸,还在咀嚼这句话的含义,却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虫竟似潮水般退回枯黄树林。 空地上再没有半点毒粉,只剩下冰冷月辉。不远处的树林传来簌簌风声,浓烈的杀气在夜色中弥漫。 方众妙还在发愣便被齐修抱住细腰,飞身带上泉水边的一棵巨树。 把人安置在最粗的一根枝杈上,齐修简短下令:“在这里等我。” 方众妙下意识地点头,再回神时,齐修已经飞往树巅,去到更高的地方。 方众妙连忙抱住树干,抬头仰望。 树巅上没有枝叶的遮挡,只有连绵不绝的林海和遍洒大地的月光。齐修一身白衣,格外醒目,几条黑影鬼魅般蹿出来,举刀向他袭杀。 刀锋上闪烁的寒光刺痛了方众妙的眼。 她连忙往树干后面躲,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陡然加重的呼吸必然会被这些杀手发觉。 果然,有几个杀手顺着呼吸声看过来,然后改变方向,飞身而下,举起长刀。 齐修用气劲卷住十几片落叶,随意甩出。裹挟在掌风中的落叶变作无坚不摧的暗器,刺穿那几个杀手的穴位。 几人已飞掠到方众妙近前,却忽然变成一个个木偶掉落下去,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 方众妙伸出脑袋看了看,暗暗忖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花摘叶即可伤人?齐修好生厉害!】 头顶传来破空声,又有一名杀手突袭而至,刀尖已近在咫尺。方众妙吓得瞳孔扩散,全身僵硬。 扑通一声,那杀手照旧被一片枯叶击穿穴道,直挺挺地掉在树下,与之前几个杀手堆叠在一起,像一群胡乱被打散的木偶玩具。 方众妙眨了眨眼,不知怎的竟噗嗤笑出一声。 这一声伤害性不高,侮辱性却极强,更多杀手放弃对付齐修,全都朝她劈砍过来。 齐修狭长的眼眸里也晕染着笑意,不慌不忙地扫去掌风,把这些人尽数拍落。 能让方众妙在这重重包围之中发出轻松的笑声,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追着一名杀手飞掠而下,将对方一掌拍飞之后,齐修轻轻落在树干上,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让他们老实站在一边。” 方众妙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激赏。 心声飘过半空,十足狂悖:【这么多杀手都不是齐修一合之敌,请问还有谁?】 齐修眯了眯眼,唇角扬起。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厉呵:“九千岁,让老夫来会会你!” 第52章 所谓母爱 齐修立刻抱着方众妙飞身离开巨树。下一瞬,他们站立的地方被掌风席卷,轰然炸裂。 纷飞的碎木片在冰冷月光中像絮絮的白雪,一名身材高大,长相凶狠的老者拂开“雪花”,刺出一柄长剑。 齐修把方众妙轻轻放置在一块石头上,飞身迎敌。 两人你来我往,飞天遁地,掌风相击,内劲互搏,引发泉水的飞溅与巨树的倒塌。 方众妙看的眼花缭乱,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轰鸣。 短短片刻,周围的树木已经被二人摧毁了一大片。这哪里是两个凡人在争斗,更像是千军万马横扫而过才能引发的灾难。 方众妙虽然不懂武功,却极有眼力。她骇然地发现,那老者也是一个宗师级高手,而且内力比齐修更深厚。 又斗了几百回合,齐修不慎露出破绽,被老者一掌击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方众妙心下大惊,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她知道,再这样打下去,齐修内力耗尽,必死无疑,而自己也没了活路。她必须想办法帮齐修扭转战局。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众妙很快就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扔着一件纯白外袍。那是之前睡觉的时候,齐修盖在她身上的。 方众妙眸光一闪,连忙跑过去捡起长袍,冲进枯黄树林。 齐修与老者还在打斗。明知高手过招,略一分神便是致命的危机,齐修却总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搜寻方众妙的身影。 应对老者的同时,他必须确保不会有别的杀手去袭击方众妙。 方众妙忽然消失在视野里,引得他气息微乱。 老者冷哼道:“与老夫过招你也敢分神,你找死!” 一道雷霆般的掌风拍向齐修的心脏,齐修躲闪不及,只能硬接,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娇呵。 “看我的暗器!” 老者立刻转身,原本拍向齐修心脏的雷霆掌改为拍向暗器。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老者才发现,迎面袭来的哪里是什么暗器,而是一颗松果。侥幸没被拍成粉末的几颗松子儿扑簌簌地落在草丛里,根本没有杀伤力。 老者面皮抽搐,怒火中烧,却见方众妙又朝自己砸过来一个白色包裹。 老者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习惯了一力破万法的打斗方式,照旧不闪不避,只是拍出一掌,将包裹击碎。 白色布片似雪花纷飞,同时飞出来的还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毛虫。 方众妙立刻躲到自己早已看好的一棵巨大树干之后,心声冷哼道:【老东西,这种毛虫叫洋辣子,毒刺扎入皮肤后即刻断裂,释放出强烈毒性,保管叫你皮肤溃烂,撕心裂肺,销魂蚀骨!】 【你好好享受吧!】 掌风击碎包裹的同时也把这些毛虫拍成肉泥,无数根毒刺散落在空中,被一阵山风吹到老者脸上。 就连风向的改变也在方众妙的计算之内。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老者发出一声惨叫,紧紧闭着双眼在原地盲目乱窜。 睁开眼便会有毒刺落入瞳孔,毁掉他的视力,他怎么敢? 他循着潺潺水声跑去,想要跳进泉水洗掉满身毒刺,却正正撞上齐修的掌风。 老者被拍飞出去,落在重重叠叠的木偶杀手们上方。他口喷鲜血,咳嗽连连,却依旧不敢睁眼。 那些毒物是齐夫人喂养的,日日吃的是断肠散,毒性非比寻常。外界的洋辣子杀不了人,这里的洋辣子却能把一个大活人融化成一滩尸水。 老者挣扎着从人堆上面滚落,扭动着爬向泉水。 堂堂宗师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暗算到这般田地,实乃奇耻大辱! 齐修走到老者身边,缓缓抬起手掌,准备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一道叹息幽幽传来:“齐修,住手。”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好似在梦里听过无数次。齐修掌心中凝聚的气劲顷刻间散去,猛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双瞳不知不觉已爬满血丝。 方众妙也顺着声线看去,表情懵懂。 只见一个女人从阴暗树林中缓缓来到洒满月光的泉边,没有搭理齐修,而是缓慢戴上一双厚厚的手套,拖着老者的双腿走进水里。 老者急忙游向深水区,借助冰冷的活泉洗掉身上的毒刺。不断有血水漫上水面,又被溪流带走。 女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血水。 齐修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眸光颤动。 “大嫂?” 他宛若做梦一般低唤。早已经死去三年的人,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还与侄儿关押在一个地方。 不,看大嫂的样子,她竟不是被关押的,而是心甘情愿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把衣服穿在一具腐烂的尸体身上,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欺骗我? 齐修心痛如绞。 女人缓缓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齐修。 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语气冰冷地说道:“你要为全族报仇,我理解,但你不能带上我们一家三口!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喜欢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女人沧桑的脸庞因怨恨而扭曲,不无恶毒地说道:“我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但我即使知道,也会杀了你!” “我不能让你带走我的儿子,叫他卷入朝堂争斗的旋涡。我更不能让别的孩子围着他,拍着手笑话他有一个当太监的叔叔。” “你是孩子的耻辱,你知道吗?你挟势弄权,残害忠良,同样也是你哥哥的耻辱!你哥哥为人最是正直,他若泉下有知,必会恨你怨你,不肯认你!你辱没了齐家门楣!你是罪人!” 齐修挺直的脊骨被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压垮,身形踉跄地半跪下去。 胸口本就遭受重击的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没想到这世上最不能容他的,竟是他最亲的人! 方众妙走上前搀扶齐修。 她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也不知道其中隐情,所以一句话都没说。 但她的心声却带着几分嘲讽飘过半空:【所以你就可以剥夺孩子的自由,将他禁锢在这永世隔绝的地方?你说得对。在这里,不会有顽皮的孩子围着你的儿子拍手起哄,他不会遭受屈辱。】 【但你有没有想过,在这里,能够将他围绕的,只会是最深的孤寂。】 【我不相信生活在这样一个只有荒凉月光和满地毒虫的囚笼里,你的儿子会有多幸福。】 【诚然,他可以避开纷争平安长大,而你会渐渐发现,他将失去与人交流的能力。他明明是正常人,却逐渐变成哑巴,聋子,瞎子。】 【你所谓的母爱是绳索,牢牢将他捆绑,让他的灵魂逐渐失去灵性,变作一个活死人。】 【你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齐修,他看不清楚,我却看得清楚,你是在泄愤。】 【你子女宫笼罩着一片黑气,纵贯其中的青色细线忽深忽浅,欲断不断。由此可见,你的儿子已经有了离魂的症状。他有多久没哭过,没笑过?他又有多久不曾开口说话,不曾叫你娘亲?】 【害了你儿子的不是齐修,是你的偏执。】 【有你这样的母亲,你儿子真是可悲。】 齐修猛地抬头,眼里的泪水化为凶光,恶狠狠地刺向大嫂。 侄儿果真患上了离魂之症? 女人呆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胸口,喷出一口血。 显而易见,她也能听到那些心声,还被刺激得不轻。 第53章 世间还有什么能躲过方众妙的窥探? 女人半弯着腰站在泉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比满地的月光还白。 清澈水流染上刺目的红。 方众妙看呆了。她压低声音问道:“你嫂子怎么了?中毒了吗?” 齐修借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身,颔首低语,“她的确中毒了。” 方众妙,你的舌头比断肠散还毒。 女人摇摇晃晃转过身,赤红双目死死盯着方众妙,嘴唇数次开合,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吐不出半个字。 方众妙以为她痛得说不出话,安抚道:“你别急,你歇一会儿。” 女人又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她不是急,也不是痛得说不出话!她是被一种神鬼莫测的力量封了口!这女人是妖怪吗? 洗去脸上毒刺的老者钻出水面,眼神警惕地盯着方众妙。 齐修立刻意识到,这两个人都能听见那诡异的心声。他上前一步,把方众妙挡在身后,真气破体而出,瞬息之间蒸干了衣袍。 女人和老者不得不收敛几分杀意。 方众妙扯扯自己的衣摆,小声说道:“九千岁,劳烦你也帮我蒸干一下衣服。” 显然,她并不知道因她的缘故,两方人马差点又一次打起来。 齐修:…… 这女人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迟钝的时候也是真迟钝。不过她不懂武功,不知道真气外放是拼死一搏的信号也无可厚非。 正经人谁舍得用有限的真气去熏干衣服? 但眼下,齐修不舍得也得舍得。他将宽大手掌覆在方众妙单薄的脊背上,使真气游走于布料的缝隙,缓缓蒸干水汽。 方众妙看着自己浑身冒烟的样子,嘴里发出小小的惊叹。 如此一来,剑拔弩张的氛围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女人,也就是齐修的大嫂任孤琴上下打量方众妙,问道:“齐修,这位是弟妹?” 齐修输出真气的动作骤然停顿,面色泛上古怪,心里的异样感不断升腾。 好在方众妙盈盈一拜,温声说道:“方辰子之女方众妙见过夫人。” 任孤琴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那个老神棍的女儿?” 方众妙再度一拜,语气依旧温和,言辞却很不客气:“容我提醒夫人,齐氏宗族惨遭灭门的时候,是你口中的老神棍,我的父亲,冒着被先帝厌弃的风险,救下了你的丈夫、你的儿子、你的小叔子,还有你。若是夫人懂得礼数,请夫人叫我爹一声恩公。若是夫人不懂得礼数,便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任孤琴露出极为难堪的表情,僵硬片刻后才弯下腰,语气不是很好地说道:“原来是恩公之女,恕我之前失礼了。” 老者缓缓涉水来到岸边,盯着齐修问道:“你们如何能够穿过那个斗转星移大阵?” 齐修瞥了方众妙一眼,故作不解地问:“什么斗转星移大阵?” 方众妙也歪着头疑惑地问,“是啊,什么斗转星移大阵?我们是跟随北斗星的指引走过来的。” 心声带着十足的狂傲,缓缓飘荡在半空:【此阵已运转几十年,杀人无算。我走之前,必要让它天塌地陷,不复存在!】 老者眸色晦暗地看了方众妙一眼,心中不断翻搅的杀气竟被他自己死死压制下去。 任孤琴见老者竟然缓和了面色,已经猜到对方的打算。 皇帝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根本就是不想再管齐渊的死活,竟是整整两年不再派人进来送补结。 没了果腹的吃食和御寒的衣物,没了缓解剧痛的解药,守在此处的几百名暗卫过得生不如死。 方众妙连斗转星移大阵都能毁去,带走这几百名暗卫理当不是难事。 老者为了属下们的性命着想,自然舍不得杀方众妙。 齐修真是好运气,遇到过不去的坎,总有贵人相助。然而,他身边的人却会一个个地遭受不幸。比如自己的丈夫、儿子、公公、婆婆…… 任孤琴心中怨恨,自然什么内情都不会透露给齐修二人。 老者并不戳破装傻的方众妙,走上岸,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带你们去见齐渊。” 任孤琴恶狠狠地看他,他只是冷笑。 齐修立刻走向林海深处,回头下令:“带路。” 他察觉到了老者强压杀气的小动作,也注意到了大嫂的不甘,于是很快猜到,这些人怕是有求于他们。 更确切地说,是有求于方众妙。 难怪心声被旁人肆意窃听,方众妙还能活得这般滋润。有实力,走到哪儿都是别人攀交逢迎的对象。 低低笑了一声,齐修朝方众妙招手,“还不快过来。” 方众妙连忙小跑着跟上前。 老者将岸边碎石踢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那群杀手。 噗噗噗的闷响接连传来,被石子儿解开穴道的杀手们咳嗽着爬起,垂头丧气地跟在老者身后。 齐修为了向方众妙证明自己能让杀手们老实站在一边,所以并未下死手。未料正是因为这无心之举,老者才没与他拼命。 齐修也想到这一层,看向方众妙的目光更加奇异。与这个女人待在一起,他的运气总是特别好。 所以说,布置斗转星移大阵的幕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些气运?人若没了气运,岂非喝水都会呛死? 齐修悚然一惊,暗自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出去之后,他必要查出躲在赵璋与余飞翰身后的魑魅魍魉。 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出林海,来到隐藏在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 村中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村民们有的站在屋顶,有的站在墙头,有的轻飘飘立于树梢。他们齐齐遥望走入村口的两个陌生人,面色冷肃,眸光狠戾,周身气劲鼓荡,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老者举起手示意,村民们便都纷纷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内,灭了灯。 方众妙只是一个照面就看透了这些人的来历。 心声幽幽飘过夜空:【他们的父母宫皆是一片破碎暗沉,可见都是孤儿。他们无牵无挂,无依无靠,最是适合训练成死士。他们是比暗卫更高级的杀手。】 【只是——】 心声忽然带上转折,方众妙的目光随之扫视每一座房屋。 心声继续:【只是,他们奴仆宫里那条散发着金光的气机之线已经断了。他们本该是皇帝最忠诚的鹰犬,却产生了反叛之心。这对我们极为有利。】 老者忽然抬眸,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的背影。 齐修察觉到身后袭来的敌意,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眸色森冷地回视过去。 他扬起唇角,无声询问:她说的对吗? 老者缓缓低下头。 于是齐修知道,方众妙又说对了。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世间还有什么能躲过方众妙的窥探? 第54章 毒母 方众妙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每一座门扉紧闭的房屋,心声一句句地飘过。 【老者武功奇绝,他麾下的死士军团战力非比寻常。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大杀器,关键时刻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如果我是皇帝,我必然会想尽办法牢牢将他们掌控,根本不会容许他们产生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 【可他们的确不再忠于皇室,为什么?】 方众妙在思考,老者在冒汗。 齐修也在观察着这个地方和这支死士军团。他眸光忽然闪了闪,已然想明白为何会如此。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飘过:【他们院子里晾晒的黑色劲装已经洗得发白,布料上不是这里破了洞,就是那里缺了线。】 【他们用来缝补衣裳的材料是麻布和麻绳,做工极为粗糙,是自己编织的吗?】 【他们还在屋檐下晾晒野菜,是准备留着冬天吃?】 【一支战力绝强的死士军团,缺了什么都不应该缺粮饷。所以说,皇帝断了他们的补给?】 【从衣服褪色的程度上看,这窘迫的生活怕是维持了两三年。他们不知道如何出去,只能在这里自生自灭。】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反叛的原因,他们是皇家弃子。】 方众妙忽然回头看向老者。 老者很想低头躲避,却还是硬撑着回望过去,冷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瞥见老者虚张声势的傲娇模样,齐修忍不住低笑开来。 方众妙收回目光,暗暗忖道:【这些人印堂发黑,中毒至深,命不久矣。他们被药物控制着。皇帝让他们办事,却连续数年不给解药。】 【日日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再多的忠心也会消磨干净。】 【若换做是我,这样一支军团,我每年耗费几百万两黄金培养也在所不惜。】 【皇帝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方众妙忍不住暗骂一句。 齐修和老者的眼里闪过快意。 任孤琴颇觉惊诧地瞥了方众妙一眼,暗暗忖道:这女子竟对皇家没有丝毫敬畏,与齐修果然是一丘之貉。 老者咳了咳,开口打断方众妙的思绪。 “前面那个小屋就是齐夫人的居所。齐渊在里面,这会儿大约已经睡下了。这些年,我们只负责看管他们母子二人,并未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 老者瞥了任孤琴一眼,又道:“齐夫人当年是主动跟我们走的,不是我们把她掳来的。” 齐修回头看向任孤琴,面色几度变换,终是自嘲冷笑。 他被赵璋那样威胁辖制,做尽屈辱之事,万没料到,这背后还有嫂嫂的推手。 齐修再也无法容忍,语气冰冷地质问:“大嫂,你难道不知,赵璋带走你们,我会遭到怎样的胁迫吗?” 任孤琴撇开头,沉默不语。 齐修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知道,但你不在乎,对吗?” 任孤琴忽然觉得极是怨恨,猛地转头看过来,厉声说道:“我只在乎我的儿子能不能平平安安长大!我只在乎我的儿子不要被周围那些人喊做小太监!他不能与你生活在一起,受你的影响!” 齐修眼里的怒火骤然熄灭,心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 他可以忍受一切,唯独不能忍受的是亲人的厌憎。 就在这时,方众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无法忍受你儿子跟一个权势滔天的太监一起生活,却能忍受他跟一群杀人如麻的杀手一起生活?” 任孤琴怨恨的脸庞猛地一僵,更多泄愤的话全都堵在喉头。 方众妙缓缓鼓掌,扬声赞叹:“跟着齐修,你儿子不会变成太监。跟着杀手,你儿子是真的能成杀手。齐夫人,还是你懂得怎么教育孩子,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任孤琴捂住绞痛的心口,又有吐血的欲望。 齐修和老者忍不住摸摸鼻尖,表情尴尬。他们好像也被骂了,是吧? 方众妙假装好奇地问,“杀手的第一课是毁去私欲和情感。夫人,我很想知道,你儿子合格了吗?他现在还有凡俗之人的情感吗?” 任孤琴捂着胸口怨毒地看着方众妙,赤红的眼眶缓缓落下两行泪水。 方众妙恍然大悟,疯狂嘲讽:“看你喜极而泣的模样,他应当是合格了。恭喜,你的教育十分成功!” 心声冰冷至极地飘荡在半空:【有你这样的母亲,齐渊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想读书,不能读书;他渴求玩伴,没有玩伴;他须要温饱,没有温饱。这般活着不如死了!】 【你以为有母亲的陪伴,孩子就能快乐平安的成长吗?】 【理论上可以,但前提是,这个母亲必须完完全全地理解孩子,包容孩子,而不是彻彻底底的禁锢孩子,掌控孩子。】 【恕我直言,你的陪伴在你儿子眼里只是牢笼。】 【没有囚犯喜欢坐牢。】 【这许多话,我只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不能说出来。】 【嘲讽齐夫人一句便好,要适可而止,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思及此,方众妙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任孤琴面皮抖动起来。她真想揪住方众妙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一句:“你这是适可而止吗?你只差拿刀子捅我的心!” 齐修的怒气便在此刻烟消云散。 方众妙把他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说了。这一趟带上方众妙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怒火虽然没了,担忧却更甚,齐修沉声问道:“大嫂,渊儿果真被你培养成无情无欲的杀手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做?大哥为人最是正直,他若泉下有知,必会恨你怨你,不肯认你!你毁了渊儿!你是齐家的罪人!” 这个回旋镖正正扎进任孤琴绞痛的心脏,令她身体摇晃,几欲晕倒。 “我,我没想把渊儿培养成杀手。我只是,我只是想把他带到世外桃源,让他平安喜乐地长大。我有什么错?” 任孤琴抓住路边的篱笆稳住身形,抬起泪水遍布的脸,极力为自己辩解。 齐修沉默不语。他能理解大嫂的想法,但他无法接受现在这个结果。 方众妙幽幽开口:“原来在夫人心目中,世外桃源是由满山毒虫和遍地杀手组成的。真有意思。” 任孤琴最后一层面皮也被戳破,忍不住怒吼:“你闭嘴!” 齐修忽然掐住任孤琴的脖子,杀气腾腾地低语:“该闭嘴的是你!我给你脸,叫你一声大嫂。我不给你脸,你就是个戕害亲子的毒妇!” 第55章 狗男女 任孤琴被齐修掐得面颊涨红,呼吸不能。 她这才知道害怕,连忙拍打齐修的手臂,又用颤颤巍巍的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小木屋。 她想告诉齐修:你侄儿就在里面,你想让你侄儿亲眼看见你杀害他母亲的画面吗? 齐修回头看了看,念及死去的兄长,念及尚未长大的侄儿,终是缓缓松手,随意地将任孤琴丢弃在路旁。 任孤琴捂着脖子连连咳嗽,语气里满是怨恨:“齐修,为了报仇,你不择手段,树立了太多敌人。你大哥已经受你连累,惨死家中。你若带走渊儿,他也会被你的政敌杀害!” 齐修眸光闪烁,心绪浮动。 他当然知道带走侄儿将要面临这许多威胁,但把侄儿留在此处,却也万万不能。 他睨了任孤琴一眼,平静地说道:“这个就不用大嫂操心了。我现在有能力保护渊儿的安全。他跟着我,至少能吃饱穿暖,也会有人教他习武认字,还会有同龄的孩子陪他玩耍嬉闹。这些东西,大嫂你能给他吗?” 齐修略微弯腰,眸子里没有丝毫感情地逼视着任孤琴,一字一顿缓慢地问:“大嫂,你能让渊儿活得像个人吗?你今天但凡说一个能字,我立刻就走!” 任孤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方众妙好心好意地替她开口:“她说她不能。” 任孤琴心脏绞痛,饱含怨气地瞪了方众妙一眼。 齐修故作不解,挑眉问道:“哦?她不能什么?” 方众妙进一步解释:“她不能让她的儿子活得像个人。” 任孤琴:…… 好好好,你们这对狗男女是专门来剜我心的吧?你们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恶毒? 齐修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问:“那她还与我争什么?她有脸吗?” 方众妙十分配合地答道,“九千岁,她没脸,所以她现在不说话了。” 任孤琴:…… 够了!你们究竟要羞辱我到什么程度? 齐修颇为满意这默契十足的配合,怒火不知不觉就被抚平。他转头看向任孤琴,问道:“大嫂,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渊儿了吧?” 任孤琴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走向木屋。 门轴已经锈蚀,刚刚推开就发出吱嘎一声响。 齐修立刻抢步上前,用力抬起门板,轻而又轻地将它打开,务必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 患有离魂症的幼童受不得一丝惊扰。 任孤琴对小叔子的行为没有任何感觉,方众妙却很是讶异地看了齐修一眼,默默在心里忖道。 【这般体贴入微,齐修将来必会是一位好父亲。让他养育齐渊,比齐夫人靠谱多了。】 齐修瞥了方众妙一眼,对她的吹捧颇为满意。 任孤琴面颊涨红,又气恼又羞愧。她在这里住惯了,天天都能听见门轴嘎吱作响的声音,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这等细节。 她照顾渊儿的辛苦,这些人如何能看见?又如何能理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虽然满腹怨气,推开儿子卧室门的时候,任孤琴还是学着齐修的样子,将门板抬起,轻轻挪移。 窗户开着,月光洒在床上,照亮了一张眉头紧蹙,容色苍白的小脸。 即使在睡梦中,齐渊也是不安的。他蜷缩成一团,小手紧紧抱着小脚,像个找不到庇护之所的负伤小兽。 齐修愣愣地看着幼童,眼里泪光轻颤。 这是世界上仅存的,唯一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 齐修缓步上前,无声无息坐在床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却又胆怯地不敢碰触。 大哥,我终于把你的骨血找回来了。 然而,齐渊好似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竟在此刻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看向齐修。 叔侄二人在静默中对视。 齐渊不哭不闹,不惊不惧,更不曾眨眼。他像个木偶,就那样直愣愣地盯着齐修。他好像完全忘记了齐修的长相和身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血脉亲人。 齐修屏住呼吸等待。他想看看再次重逢,侄儿会是什么反应。 万没料到,看了一会儿之后,齐渊再次闭上眼睛,蹙着眉头,缓缓睡去。但他并未睡着,因为他的眼球在眼皮子底下轻颤,显得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齐修深夜坐在自己床边想要做什么。他害怕,却不懂得躲避。 看着侄儿完全麻木的样子,齐修心如刀绞。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掐住任孤琴的脖子,把这个女人连拖带拽地弄到屋外。 任孤琴发出一声惊叫。 齐渊听见了,却也只是动了动眼珠,不曾睁眼。母亲本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他却也认不出了。 齐修很是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侄儿麻木依旧,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燃烧起来。 他将任孤琴狠狠甩在地上,压低声音质问,“渊儿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不说话,也认不出我?他的情感呢?去哪儿了?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齐修没来之前,任孤琴把儿子的病全都怪罪到小叔子头上。她觉得是小叔子当了太监,让儿子在外面抬不起头,所以才会变得抑郁。 但现在,齐修来了。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跪在地上,哭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刚开始他只是有些害怕,晚上睡不着觉。没多久,他就不说话了,人渐渐变得痴痴呆呆的。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齐修气急败坏地粗喘,好半晌不说话。 侄儿已经变成这样,他还能说什么?杀了任孤琴也无济于事! 方众妙与黑袍老者站在一旁观看。 她在心里叹息:【你怎么会不知道孩子为何如此?你把他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一群杀手看管他。】 【杀手的眼神何其狠戾,杀手的情感何等冷漠?他们不错眼地盯着一个成年人,成年人也会吓得心惊肉跳,更何况小小的幼童?杀手更不会陪齐渊玩耍、聊天、读书、认字。杀手们是一群沉默的木偶。】 【孟母三迁的故事你听过吗?你让孩子与一群木偶待在一起,环境自然会将他打造成另一个木偶。他心中的抑郁和痛苦,你是一点也想不到啊。】 【你这种人当什么母亲呢?你去当牢头多好?】 任孤琴忽然捂住耳朵,悲痛欲绝地低泣起来。她不要听!她没有错! 齐修摇摇头,对着夜空气愤又无奈地长叹。 老者面皮一直在抽,想喊冤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不是他们不愿意陪孩子玩,是孩子见了他们就发抖,他们也没办法。 莫说孩子,便是附近山林里的老虎见了他们也得掉头逃跑,只因他们身上的血煞之气太过浓重。 怪来怪去,还怪到他们头上来了。真是不讲道理。 第56章 这一波优势在我 齐修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冷冷问道:“大嫂,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宫中御医,你也学了不少医术,难道就治不好渊儿的离魂症?” 任孤琴停止哭泣,摇头道,“这些年我试了很多办法,都无用。” 齐修转头看向木屋,说道:“我明日带渊儿走。我就不信把全天下的神医都找来,还治不好渊儿的病。” 老者有心攀交,于是说道:“江南有一个神医叫白术,我与他有几分渊源,离开此处之后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你看,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他不用求着这二人也能顺理成章地跟出去,还卖了一个人情。 齐修看穿了老者的算计,嘲讽一笑。 方众妙没有注意到二人的机锋,只在心里暗暗忖道:【当世最厉害的神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不找她,竟还找什么白术?】 齐修眸光闪了闪,很快就意识到,方众妙口中的神医必是她自己。 这姑娘自吹自擂的功夫也是当世第一。 老者不着痕迹地瞥了方众妙一眼,心中充满怀疑。 这丫头精通医术?怎么可能!别人不知,他们这些皇家死士还不知道吗?她爹方辰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炼出来的丹药吃了会死人! 但这丫头带着齐修平安走出了斗转星移大阵,这是不争的事实。 老者捋捋胡须,决定再看看。 齐修对方众妙的能力已是深信不疑。这丫头虽然狂,却也有狂的资本。等到明早侄儿睡醒,且让方众妙帮忙诊治一番。 想罢,齐修率先回屋,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其余人跟进去,各自落座,等待晨曦。 天色很快亮了,任孤琴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帮儿子穿衣穿鞋,洗脸刷牙。 见她仿佛哭过,齐渊竟是不闻不问,表情非常麻木。用早膳的时候,粥水烫伤了舌尖,他停顿一瞬,皱皱眉头,然后继续吃。 若不是齐修观察入微,立刻把碗挪开,用手背试了试温度,齐渊会吃出满嘴的水泡。 任孤琴也试了试碗的温度,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方众妙假装专心致志地喝粥,心声满带嘲讽地飘在半空:【齐渊真是难杀,被母亲这样“照顾”还不死。】 话虽然说得恶毒,但实在是令人无法反驳。 任孤琴煞白的脸迅速涨红。 齐修怒火更盛,手掌差点把桌子压塌。他若是晚来几年,侄儿恐怕连命都没了!没有危险的时候,任孤琴就是侄儿身边最大的危险! 老者大口大口喝粥,不管别人的家务事。他瞥向院外,那里站满了沉默的黑衣人。他们死死盯着齐修,只待头领发出一个信号就能冲进来大开杀戒。 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几百个一流高手的围攻,便是齐修也得喝一壶。 浓浓的杀气在屋内屋外弥漫。 齐修心弦紧绷,面色冷峻,汩汩真气在他强横的体魄之内流淌。他也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方众妙扫视院外,心声玩味呢喃。 【这些人全都印堂发黑,中毒至深,命不久矣。看来齐夫人也没有能力为他们解毒,只能稍微缓解毒发的痛苦。】 【我医术无双,或可帮他们解毒,还能带他们离开斗转星移大阵。】 【我与齐修只有两人,他们却有二百余众。】 【这一波,优势在我。】 齐修吹拂热粥的动作停顿下来,然后撇开头,以拳抵唇,轻轻咳嗽。 方众妙,你一天不狂会不会死? 老者心念一动,立刻向窗外投出一个眼神。 众死士齐齐低头作领命状,然后悄无声息、整齐划一地离开。他们果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 老者轻轻把一碟咸菜推到方众妙手边,笑容和蔼地说道:“这个菜是我们自己腌制的,拌在粥水里别有一番滋味。方姑娘,您尝尝。” 看看,这就是说话的艺术。“您”这个字是不是显得很恭敬? 方众妙察觉到了老者轻微显露的谄媚,问道:“你对我态度很好,莫非与我父亲有些渊源?” 老者顺势说道:“听闻方辰子道法和医术都乃当世一绝,敢问方姑娘得他几分真传?” 医术不同于道法,就算显露出来也不会惊世骇俗。方众妙坦然道,“我的医术还在我父亲之上。” 心声幽幽飘过:【爹,我失忆了,不记得你医术如何。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来我的医术肯定在你之上。我可没吹嘘,这话是老祖宗说的。】 齐修:…… 齐修撇开头咳了咳,然后极力绷紧面容。 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会当场笑出声来。 任孤琴面皮直抽,表情古怪。 木愣愣坐在一旁的齐渊忽然转头看了方众妙一眼,荒芜的眼瞳里泄出一丝微光。 齐修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分异样,随即知道,侄儿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侄儿对任何人的存在都视若无睹,却对方众妙产生了探究的欲望,这是好现象! 另一旁,老者无语半晌,缓过来之后强笑道,“既然方姑娘医术如此了得,那么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娘心善应允。不管事成不成,老夫必有重谢。” 【这是求我解毒?】 心声道破玄机,方众妙却假装疑惑地问:“老先生,你有何事寻我帮忙?” 老者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在桌上,轻轻挽起破了一个洞的袖子。 方众妙眉梢微挑,然后便把指尖搭在老者的脉搏上。 任孤琴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脸,心中满是不屑。她出身御医世家,医术更胜祖辈,却耗时三年都配不出解药。这丫头片子才二十出头,她何德何能? 心声电转,又快又精准:【他脉象无异,好似没有中毒。但他印堂发黑,命宫里裂痕交错,必是中毒之兆。太阳穴两侧有青黑粗壮的血管浮起,眼球异样凸出,可见毒在颅脑,不在肺腑。】 【他迁移宫几近破碎,还有浓浓黑气萦绕,毒发之时必会头疼欲裂、癫狂失智。】 【再不服用解药,这群人会彻底沦为野兽,大开杀戒。】 【到了那个时候,这座山谷里的一切活物,包括他们自己,都会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碎肉。】 听到这里,齐修很想去捂侄儿的耳朵,却又怕方众妙发现异常。 好在侄儿并未露出惊吓的表情,眸子反倒更亮几分。很明显,方众妙的心声太过神奇,触动了他死寂的心。 老者已经历过好几次毒发,还亲手击毙了数十个发狂的属下,自然知道方众妙的诊断没有一丝错漏。 脉象把不出的症状,她凭面相也能看出来。方辰子那老神棍怎会养出如此出色的女儿?真是想不通! 任孤琴不屑的眼神微微凝滞,然后便难堪地低下头去。想当年,她根本把不出这群人中毒的脉象,还是亲眼看见他们毒发才知道那是一种摧毁大脑的毒药。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竟然真的拥有超凡的医术! 方众妙换了一只手把脉,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声却极为活跃。 【他脉象稳健,肺腑无毒无损,气血异常充盈,肌体十分强横,按理来说这人还能活个几十年。但毒发时的剧烈头痛会引发狂躁之症,而疯狂却会让他自取灭亡。】 【毒素全都集中于颅脑,但颅脑不同于其它脏器,一旦受损便不可逆。】 【所以此毒无解。】 【皇家的所谓解药,也只是遏制,并不能解决根本性的问题。】 【他们死定了。】 方众妙瞥了老者一眼,目光里带上怜悯。 老者眸光一暗,心道果然如此。他就不该有什么奢望。皇室那群人怎会给他们活路?左不过把他们当利刃,卷边钝化,一扔了事。 罢罢罢,明天就往井水里洒一包断肠散,大家一人一碗,共赴黄泉! 老者正暗自悲戚,却听方众妙的心声带着几分玩味,漫不经心地飘过半空。 【然而,我却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能彻底遏制头疼的发作。只是,我为什么要救你们呢?】 【二百人的性命,你们拿什么换?】 第57章 暗卫这不就有了? 听见飘荡在空中的心声,老者脸上依旧是凝重的表情,心脏却猛地一跳。 他与神医白术为何有渊源?自然也是为了寻找解毒之法。但白术完全把不出中毒的脉象,对他的头疼之症无能为力。 御医世家的传承者任孤琴也是一样,三年来配药无数,全无效用。 老者都已经绝望。可现在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他如何能够不激动? 暗自运转真气,强令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老者嗓音沙哑地问道:“方姑娘,如何?您可曾看出什么来?” 有条件你只管提。若是能保住我那两百多个弟兄的命,我什么都答应。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要说也得等到方众妙先提条件。 老者竖起耳朵偷听方众妙的心声。谈判的时候能够洞察对手的筹码,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方众妙摇摇头,神色不明地说道:“寸口脉没有异常,我再看看搏脉。” 她伸出手触摸老者的额头。 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齐修轻轻吹着热粥,眸光扫视过去。任孤琴把碗推到一边,专注地看着方众妙。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结果。更确切地说,是在等待心声的泄露。 就连木头人一样的齐渊都仰着小脑袋,痴痴地看着半空。 终于,心声再度出现,玩味地呢喃,【为了恐吓皇帝,我放出假消息,说我身边有先帝留下的暗卫。】 【这本是弥天大谎。然而现在,谎言不就实现了吗?】 【这两百多个死士,岂非现成的暗卫?】 老者眼睛一眯,心中隐隐升起怒火。被困此处绝境,两年中看着属下不断发狂死去,他对试图掌控他们的皇室已深恶痛绝。 没想到方众妙打的也是跟皇家一样的主意。 难道他们这群人此生注定无法摆脱傀儡的命运?人家为奴为婢,好歹有赎身的希望。而他们,注定要被人利用到死? 这世间的一切未免太不公平! 老者心火升腾,眸子里隐隐泄出一丝杀意。 齐修忽然将手掌按压在老者肩头,力道重若千钧。 这是警告。 方众妙幽幽说道:“老先生,你火气有些大啊。” 老者立刻运转真气,压下怒火,讪讪一笑:“是是是,前一阵猎到一头老虎,连着吃了几天虎肉,火气的确有些大。” 方众妙回以微笑,继续诊脉。 心声似远似近地飘荡:【如何对待这些人,我目前有两个选择。】 老者垂下眼帘,仔细聆听。 齐修把吹得半温半凉的粥水推到侄儿手边,狭长眼眸里微光闪烁。 哦?你有哪两个选择?说来听听。 心声不负众望,无遮无掩地说道:【第一个选择,我隐瞒根除头疼之症的方法,研制出与皇室一模一样的解药,继续让这些人饮鸩止渴。】 【为着每月一次的解药,他们必会背叛皇室,忠心于我。】 【有了他们,我就有了不惧任何势力的底气。】 老者慢慢握拳,心里暗骂一句:哼,你这丫头片子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齐修微微蹙眉,觉得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一柄双刃剑是那么好掌控的吗?小心伤人伤己。 任孤琴朝老者投去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听见了吗?这人想用毒药控制你们,你还不赶紧杀了她?莫非你们甘愿给一个黄毛丫头当狗? 方众妙凝神思索,心声幽幽飘过。 【然,此法阴邪,实为下乘。毒药能控制人体,却不能控制人心。】 【况且,他们被皇家所弃,困于此处绝地,连续数年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正是怨气最盛的时候。】 【我若效仿皇室的做法,他们就会把怨气和恨意全都转移到我头上。】 【将一群怀着弑主之心的人留在身边,这是取死之道。】 方众妙抬眸瞥了老者一眼,忖道:【此人的奴仆宫饱满莹润,条条青线交错纵贯,可见这二百多个死士对他皆是忠心耿耿,沥胆堕肝。他财帛宫与官禄宫也是一片辉光,足见其忠义无双。】 【他是可以信任的,与他交好才是上上之策。】 【对待小人,可行诡诈。对待君子,当以诚示之。】 【诚信者,天下之结也。】 【如此,我便坦诚以告。】 【我帮他们根除头疼之症,他们为我效力五年。】 【五年忠诚换二百性命,不过分吧?】 老者越听眼眸越亮,当下就想拍桌怒赞: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好好好,方姑娘不愧为方国师的女儿,心胸气魄果然非同凡响! 齐修微蹙的眉心缓缓舒展。方众妙果然不是那等蠢人。 方众妙的目光扫过老者全身,轻笑暗忖:【看看他破了洞的袖子,再看看这抽了丝的烂布鞋。】 【说不定他穿在里面的袜子也是破的,还露着个大脚趾。】 【他们是真穷啊!】 齐修忽然咳嗽起来,俊美无俦的脸憋得微微发红。方众妙,你莫要这样观察入微,人家会难堪。 而我……会发笑。 任孤琴表情古怪,嘴巴抿得很紧。 老者的袜子的确破了一个洞,大脚趾露在外面,正抠个不停。好在他脸皮够厚,没有臊得面红耳赤。 齐渊悄悄滑下板凳,钻进桌子,用手指头轻戳老者破破烂烂的布鞋。他竟对方众妙的心声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他还能正常思考,他是有救的! 齐修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涌上一阵狂喜。 任孤琴却立刻伸出手,强行把齐渊拖出桌底,用帕子反反复复帮他擦手,训斥道:“别碰脏东西,会生病的!” 齐修跳动的心瞬间冰冷,失望溢于言表。 有这样的娘,侄儿怎么能不离魂?孩子的感受和渴望,任孤琴是一点儿也不关心! 齐修暗暗做下决定,必要把侄儿带离此处。 与此同时,方众妙也笃定地忖道:【我有十成十的把握让这些人跟我走。】 【他们穷得吃糠咽菜,而我富可敌国。不说救命之恩,只谈利益。我一个月能给他们百万饷银,还能为他们谋划生路,叫他们过上正常且富庶的生活,他们岂能不动心?】 老者眸光电闪,心绪翻涌。 动心!他实在是动心!带领兄弟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是他心底最深的奢望。 方众妙的心声还在飘荡,一句更比一句诱惑。 【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 老者疯狂在心里点头:好好好! 【有个正经身份,不好吗?】 老者拳头捏得死紧,兴奋暗忖:好好好,这个也好! 【五年后带着满箱黄金买田置地,自立门户,不好吗?】 老者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眼里泪光闪烁。这些个话,描述的正是他最为向往的生活啊! 方众妙终于收回手,不再触摸老者的额头。 她假装思索脉象,实则志在必得地忖道:【这样公平公正、互惠互利的交易,你若是不答应,你就是傻。】 老者不傻,所以他搓着手急切地开口:“方姑娘,您有话请直说!” 齐修摇摇头,心中止不住地轻叹:方众妙啊方众妙,莫非天命果然在你身上?没有暗卫,你竟然也能平白捡来一群,谁人有你这样的运气? 第58章 吓丢魂 看老者急切的模样,方众妙以为对方很想解毒,于是也没卖什么关子。 她伸出纤细食指,轻轻点触着桌面,缓慢说道:“你中了一种能使人狂躁的毒。毒性发作的时候,你头疼欲裂,理智全失,只想杀人,是也不是?” 老者连忙点头:“是是是,方姑娘果然医术超凡!您看我们这毒还有解吗?” 方众妙果断颔首:“有解,而且还不用长期服用解药,一次就能免除后患。” 老者再也不压抑自己,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若是换个人给他诊治,他必然不会这般情绪外露,但他知道,方众妙没有利用甚或谋害自己的心思。 正如她之前所说,一切都是公平交易,互惠互利。 “敢问方姑娘,此毒怎样才能根除?而您又需要多少诊金?但凡是我付得起的代价,我必不会拒绝。” 老者直言不讳。 方众妙也很直白,“我帮你们根除病灶,你们替我效力五年。五年之中,你们每人每月的饷银是十两黄金,另外我还会让你们加入我的商行,押镖走商,来往于南北之间。” “外面正值战乱,南北交通已断。你们武功高强,应当能自由行走。北货南运,南货北卖,其中赚取的差价,我拿七成,你们拿三成。你们与我既是上下级,又是商业伙伴,将来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方众妙直勾勾地盯着老者,表情傲然,语气笃定:“这个条件,除了我,天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开出来。” 停顿片刻,她一字一字,极为缓慢地补充:“九千岁不行,皇帝也不行。我就是你最佳的选择。” 话落,她颇有深意地瞥了齐修一眼,心声狂悖至极地飘过:【九千岁,以前我说我有暗卫,那是假的。但如今,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日后讹诈我的时候,你也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你若是把我逼急了,甭管你是九千岁还是万万岁,我照砍不误。】 齐修心中很是想笑,却偏要装作被这挑衅的眼神惹恼的样子,紧紧蹙起剑眉。 或许让方众妙野蛮生长更符合他的利益。从现在起,方众妙已经成为赵璋的心腹大患。她不是说连万万岁也照砍不误吗? 真是期待那一天啊…… 老者不信任齐修,对皇室也极为憎恨,所以他认同方众妙的观点。但方众妙说错了一句话。她不是他们最佳的选择,她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一个可以被读心的主上,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老者缓缓站起,退后两步,弯腰下拜,“暗零见过主子,未来五年,暗零与一众兄弟必然唯主子马首是瞻。” 方众妙摆手说道:“这声主子等到你们病灶解除之后再叫不迟。” 老者更加心悦诚服,拱手道:“喏。” 方众妙再度瞥了齐修一眼。 齐修故意皱眉,冷下面色,于是方众妙便笑了。 齐修撇开头,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陪着方众妙演戏,一直都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方众妙重新看向老者,问道:“暗零是你的编号?其余人不会叫暗一、暗二、暗三吧?” 老者颔首道,“是的,我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方众妙大大方方地说道:“回去之后,你们自己翻字典,自己取名字,之后我再贿赂府衙的官员,用你们的名字给你们买户籍。” 心声喃喃道:【北方的流民如今全都往南方跑。许多人路途中遗失了户籍。朝廷为征收税款和壮丁,必会放宽落户政策。买卖户籍的事随便找个小吏就能办妥。】 【这二百人可以全部安置下来。】 齐修不由挑眉,暗道一句聪明。 如今的落户政策的确是有银子就能办。 暗零更为激动,再度弯腰深深一拜。毒还未解,他就已经快要被方众妙收服了。 方众妙伸手相邀,“暗先生请坐。现在我们聊一聊根除病灶的事。” 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任孤琴立刻竖起两只耳朵。她倒要听听,这无解之毒,方众妙如何来解。 暗零连忙落座,目光里满是渴盼。 方众妙也不卖关子,指着暗零脑袋上的某个区域说道,“此处脑髓掌控痛觉,用钢针捣毁此处,头疼之症自然就会消失。毒药无解,但我可以釜底抽薪。” 暗零先是惊骇,然后便是忧虑。 “没了痛觉,人就会变成木头。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方众妙摇摇头,“所以我只会适度穿刺,让你们痛觉减退。以前,你们毒性发作,感觉到的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往后你们发作,便是蚂蚁咬了一口。这样算不算彻底解决问题?” 蚂蚁咬一口?那跟完全不痛有什么区别?只是,用钢针刺穿脑袋,这等治疗手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暗零犹豫不决,最终咬牙说道:“方姑娘,您先在我身上试一试,若我不死,您再给我那些兄弟们治。” 他已经五十多岁,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他话音刚落,屋顶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两名黑衣男子凭空出现在院外,嗓音沙哑,语速极快:“首领,我们来试!” 暗零冷脸呵斥:“你们退下!” 以往对他言听计从的两名属下却硬撑着站在院外,面容坚毅。 暗零又是气恼又是动容,不由深深叹息。他愿意为这帮兄弟赴死,兄弟们又何尝不是? 方众妙眸光连闪,心中暗暗叫好。 【不错!二百人如一人,上下皆是一心,这是一支凝聚力十足的军团。】 【这些人我要定了!】 【我若没有那个能力,便不会开这个口。出了事,你们只管算在我头上。】 暗零闻听此言,心意更为坚决。 他厉声说道:“若是再忤逆我,你们就自行离开。我的队伍容不下违背上令之人。” 两个黑衣男子挣扎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半跪行礼,飞身离去。他们自然也没有走远,依旧是潜伏在暗处保护着头领。 暗零看向方众妙,问道:“方姑娘,您准备何时动手?” 方众妙果决道,“若是你们有五寸长的纤细钢针,现在就可以动手。” 死士玩的就是暗杀,自然什么暗器都有,一根钢针不在话下。暗零拱手说道:“好,老夫这便去拿钢针,劳烦方姑娘稍等片刻。” 他大步离开,背影风风火火。 方众妙转脸看向齐渊,暗暗忖道:【我原以为这孩子是环境所致才会离魂。但我观他面相,他眼瞳浑浊,血丝遍布;舌尖色泽异样潮红,且没有舌苔;呼吸短促急喘,鼻子也有问题。】 【这是肝、心、肺皆遭受损伤所致。单纯抑郁痛苦,不会如此。】 方众妙微微合眼,中断了思绪。 齐修与任孤琴全都屏住呼吸,万分不安地等待她做下判断。 不是抑郁,那是什么? 方众妙睁开眼,盯着齐渊,心声呢喃低语:【小家伙,你遇到过极其恐怖的事,被吓丢了魂。你不是抑郁,是恐惧。】 齐渊一眨不眨地回望她,像个纸扎的偶人一般苍白。 齐修立刻看向任孤琴,眸光狠戾。 任孤琴呆了一呆,随后断然在心里否定:不可能!安葬了夫君之后,我就把渊儿带到此处。渊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怎么会被吓丢魂!夫君是怎么死的,渊儿更是一点也不知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59章 我可以相信你吗? 中医四诊,望闻问切。方众妙只是望了一望就已经探明齐渊的病因。 她皱着眉头看向任孤琴,暗暗忖道:【齐夫人出身御医世家,还是用毒的高手,医术应该不差。为何她没能看出齐渊是受到了惊吓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齐修暗自瞥向任孤琴,眼里带着质问和谴责。 任孤琴真是有苦难言。都说灯下黑,又说关心则乱,她日日把儿子带在身边,何曾想过儿子会在她严密的保护之下受到惊吓? 至如今,她也依旧想不明白,儿子到底是怎么被吓到的,又是被谁吓到的。 齐修强压下立刻探究此事的冲动,耐着性子开口:“方众妙,你帮我侄儿把个脉,看看他为何不哭不笑也不说话。” 方众妙正有此意,却并未贸然伸手。 她半蹲下去,与坐在凳子上的齐渊目光平视,柔声询问:“齐渊,我可以摸摸你的小手吗?” 齐渊的双眼好似蒙了一层雾霭,瞳仁里没有感情也没有光芒,像个忘了点睛的偶人。 他安安静静,木木呆呆地看着方众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什么话都没听见。 方众妙再次询问,语气更为温柔:“齐渊,我能帮你把个脉吗?作为交换,你也可以帮我把个脉。” 她把自己纤细的皓腕伸到齐渊眼底。 齐渊依旧没有反应。 任孤琴不耐烦地开口:“你问他做什么,你直接上手摸脉啊!” 齐修忍无可忍,冷声呵斥:“不会看病的人是你!方众妙对渊儿来说是陌生人,她怕自己的碰触会让渊儿再度受到惊吓,所以才会一再请求渊儿的允许。你没考虑过这一点吗?你是不是完全无法理解渊儿的感受?” 任孤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脸颊慢慢褪去血色。 她不知道渊儿是被吓成这样的,惯性思维下,她也就忘了去考虑渊儿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 泪水忽然滑落,任孤琴连忙起身,走到外面,低头抹泪。 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她重新回到屋内,学着方众妙的样子半跪在儿子身边,低声哄着:“渊儿别怕,这是方姐姐,她是来帮你看病的。你能不能把手伸出来让她把把脉?不疼的,你相信娘亲,娘亲会保护你的。” 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的信誉降到谷底。 齐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依旧是用那双灰蒙蒙的,没有光亮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站起身幽幽叹息。 心声飘在半空,【想要治好齐渊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快,一个办法慢。】 齐修凝神细听。 任孤琴不自觉地握住儿子冰冷的小手,竖起耳朵。 哪两个办法?你倒是快说呀! 方众妙缓缓落座,沉吟道:【第一个办法,让齐渊再次体会到强烈的恐惧,使他尖叫、哭泣、濒临崩溃,再在他最为绝望的时候出现,给他庇护和温暖,诱骗他付出信任,敞开心扉。】 【正所谓破而后立,在最绝望的关头及时出现的这个人,便是治疗齐渊的良药。在这个人的引导下,齐渊必能逐渐恢复正常,还有可能袒露出令他倍感恐惧的那件事。】 方众妙瞥了齐修一眼,忖道:【这剂良药由齐修担任最为合适。但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能让齐渊察觉出这是一个骗局,否则他会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变得更加闭塞。】 齐修:…… 行了,这个办法已经废了! 任孤琴:……方姑娘,我儿子什么都听见了。 齐渊仰头看着半空,小耳朵悄悄竖起,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一眨,身体微微颤抖。 他虽然才六岁,却什么都懂。他开始害怕了。 任孤琴连忙把儿子抱在怀里,暗怪那心声太能惹事,也太拖后腿。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点桌面,沉静下来思考。 心声叹息着飘过:【第二个方法需要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过程十分漫长,也需要所有人都付出极大的耐心和精力。】 方众妙垂眸看向坐在一旁的齐渊,心声温柔至极地呢喃。 【小家伙,我给你开出的第二个药方是时时刻刻的陪伴;不给予回应也依然温柔耐心的对待;让你去外面看看碧蓝辽阔的天空、波涛汹涌的海洋、平滑如镜的湖面。】 【让阳光开朗的孩子们环绕着你,使他们的笑声包围着你。夏日给你清凉的风,冬日给你温暖的火,春秋给你甜甜的硕果。】 【把你干涸的心埋在肥沃的泥土里,让你像个嫩芽,凭借着自己的努力重新钻出来。】 【第二个药方的药引就是爱,一辈子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母亲的爱,叔叔的爱,朋友的爱,师长的爱,全都给你。】 方众妙微微弯腰,与齐渊大大的圆眼睛对视,在心中温柔询问:【第一剂药太凶猛,我们就用第二剂药好不好?你太苦了,需要吃些甜的。】 齐渊木愣愣地回望她,然后眨了眨眼睛,灰蒙蒙的瞳仁里隐约亮起一点微光。 任孤琴听得好半天回不过神。这第二个药方莫说孩童,便是她都觉得美好。 若世间真有这样的良药,她也想要!她会像渴了几天几夜的旅人那般把这味甜药狼吞虎咽地喝下去! 她忽然把头埋进儿子怀中,抽噎着哭泣起来。这第二个药方,她本可以给,但她没能做到。她太失职了! 方众妙嘲讽她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她现在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齐修用力闭上微微泛红的狭长眼眸,若不如此,他会颜面尽失,因为他的眼眶里已经蓄满泪水。 方众妙看见叔嫂两个忽然情绪失控,不由暗忖:【见齐渊一点反应都不给,他们两个该不会绝望了吧?耐心点行不行?孩子还小,肯定有救!】 齐修立刻睁眼,哑声道,“我侄儿这病还有救吗?” 方众妙站起身,招招手,“我们出去说。” 齐修颔首应诺,任孤琴连忙放开儿子,也想跟出去。 就在此时,齐渊忽然把自己的小手递送到方众妙跟前,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他不说话,但他的意思很明显——我的小手给你摸。 巨大的狂喜从天而降,狠狠砸在齐修和任孤琴头上。两人脑袋发晕,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60章 齐渊的恐惧 齐渊失去了对人类最为基本的信任,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依赖。 但方众妙是个例外。 方众妙的心不是包在身体里的,而是敞开的,高悬的。这颗心是红的还是黑的,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是发光的还是灰暗的,不管大人小孩,一眼就能看个清楚明白。 所以齐渊相信方众妙。 每一个孩子都无法抵御神奇事物的引诱。他们相信世上有神仙,有精怪,有小仙女,还有天兵天将。 方众妙就是齐渊心里的小仙女和天兵天将。 她说第二个药方的药引是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而她在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给出了第一份药引。 齐渊把药引喝了下去,蒙尘的心焕发出久违的亮光。 见方众妙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齐渊慢慢伸出第二只手。 刚才那个老爷爷就是这样把脉的,左手、右手,还有脑袋。于是齐渊又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小脑袋也递送到方众妙跟前。 任孤琴捂住嘴,堵住自己激动的哭泣。 齐修狠狠握拳,勉强用平静地语气说道:“他让你给他把脉。” 方众妙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握住齐渊的左手。 心声小心翼翼地呢喃:【齐渊的病情大概没有我想的那般严重。所以他不是完全没有反应,是反应比较迟钝。】 方众妙仔细探查脉搏,暗自在心里评估:【他脉象细、沉、迟,心、肝、肺皆有损伤,血气严重不足,身体虚弱无比。除了遭受过巨大惊吓,他还忍耐着长期的失眠和饥饿。】 【孩子都这样了,齐夫人竟然还把他关在这个地方。】 方众妙瞥了任孤琴一眼,目光极为不善。 任孤琴脸颊通红地低下头。 齐修暗自恼火,却又发作不得。 片刻后,方众妙换了右手切脉,最终仔细摸了摸齐渊的额头,缓缓说道:“尽快带他走吧,他不适合住在这种地方。” “回去给他吃点好的,把他的身体养回来。他很羸弱,稍有不慎便会得病。至于他的离魂症怎样治疗,我得好生斟酌一番,还得写一张方子。方子很长,你们耐心等几天。” 齐修知道她的治疗方法非常靠谱,自然不会催促。 任孤琴连忙道谢,语气极为真诚。 方众妙站起身,勾勾手指,“九千岁,你跟我出来。” 齐修:……你唤狗? 齐修乖乖起身,跟了出去。 方众妙来到院外,缓缓踱步,压低声音说道,“你侄儿的病因不是环境封闭,而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你们不必追问他受到了怎样的惊吓,他现在开不了口。你们要用心保护他,照顾他,给他足够的关爱,让他慢慢走出恐惧的阴影。” “这个过程耗时长久,少则五六年,多则十年二十年。” “出去之后,你们要带他四处走走,多去风景秀丽,地域辽阔的地方。再给他养一只性情温顺的小狗。小动物最是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他有小狗陪伴,恢复的速度会比较快。” 方众妙绕着齐修不停转圈,嘴里絮絮叨叨。齐修跟随着她慢慢转动脑袋,听得很是认真仔细。 任孤琴不敢把儿子独自扔在屋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她忽然觉得小叔子不停转脑袋的动作有些滑稽可笑。没想到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九千岁,在方众妙跟前却乖得像条狗。 转念一想,小叔子之所以对方众妙这般恭敬,还不是为了儿子的病情? 任孤琴心里一暖,积压多年的怨气不免消散几分。 方众妙停下踱步,站在齐修面前说道:“回去之后我开一服安神静气的药给齐渊喝,再根据他的病情随时更换药方。若他有何不妥,你随时带他来见我。” 齐修慎重点头,语带感激:“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方众妙顺势提醒,“九千岁帮我安排大朝会上的面圣,就算还了我这个人情。” 齐修颔首应诺,表情有些不自然。方众妙应该不会想到,自己不但不打算带她面圣,还意欲杀了她吧? 齐修转身快步回屋,仿佛很想回去陪伴侄儿,实则是为了悄悄抹去额头的冷汗。 还好自己的心声方众妙读不到…… 方众妙把空间留给齐家三人,自己站在院外等待。 不多时,暗零带着一包钢针走来,问道:“这些够不够?” 方众妙扫去一眼,颔首:“尽够了。你们先去洗澡,务必把头发搓干净。烧两堆旺火,一堆投入钢针炙烤,一堆架上锅子煮水。 “备一把剃刀和一坛烈酒,我要给你们剃发,并把你们的头皮擦干净。” “我这里还有几样药草需要你们去采,有笔墨纸砚吗?我把药方写下来。此药对去腐生肌有奇效,能保证你们在拔除病根后百分百存活下来。” 暗零吩咐属下立刻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脑袋上的某处被剃光一片头发的暗零站在方众妙跟前。 方众妙用煮沸的药草汁在这块光秃秃的头皮上画了一个圆点。 她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齐修,说道:“对准这个点把五寸钢针刺入颅骨,一寸留置脑髓,四寸裸露在外,用内力震动钢针,三息后立刻拔出,可懂?” 齐修是宗师级高手,对武器的掌控妙到毫巅,自是无惧。 他面色如常地点头,“懂了。” 暗零眼皮抖了抖,心里有些发怵。九千岁若是忌惮他们,这时候就可以暗施杀手,叫他们暴毙当场! 好在方众妙还没傻到那个地步,威胁道,“你侄儿的病还得靠我来治,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侄儿只对方众妙的话有反应,也只信任方众妙一个,齐修自然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他故作不耐:“你若不信我,不如你自己动手?” 方众妙眨了眨眼,面色露出几分尴尬。她也是把所有工具和程序都准备好之后才想到自己的腕力还没强悍到可以用钢针刺穿颅骨的地步。 无奈之下,她只能请武功高强的齐修来操刀。 她退后两步,伸手邀请,“九千岁,你来。” 话音刚落,针已刺入颅骨,一寸在内,四寸在外,真气灌注,针尾颤鸣,三息拔出,涂抹去腐生肌的药水。 齐修把用过的钢针扔进烧得正旺的炉火中,从沸腾的水里取出一块麻布,缓缓擦拭双手。 方众妙看呆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就是!没有犹豫,没有手抖,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至极。 宗师级高手想要杀一个人,只需眨眼的功夫。想要救一个人,照样轻而易举。 怔愣片刻后,方众妙缓缓抬手,轻轻鼓掌。 心声带着激赏呢喃道:【真是厉害!】 齐修满意一笑,心情愉悦许多。 老者站直身体,不太确定地问:“这就完了?” 他只感到一阵剧痛砸来,但在瞬息之间,剧痛就消失无踪,快得仿佛是一个错觉。他对着铜镜照了照,发现自己脑袋上甚至没有流血,只有一个隐约的针眼。 方众妙很是钦佩地看了齐修一眼,对暗零说道:“完事了。你们下次毒发是什么时候?” 暗零:“就在今晚。” 方众妙笃定道,“那你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暗零犹觉得不真实,想摸自己的头,忆起主子的吩咐,又不敢,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忽然,门外传来吱嘎一声响,微微开启的门缝里露出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睛。那是齐渊。 他竟偷偷钻到任孤琴腋下,躲在外面窥探。任孤琴专注于观摩解毒的过程,竟也没有发现儿子的到来。 齐修陡然色变,连忙朝侄儿走去。 未料齐渊竟推开任孤琴,没命地奔跑,好似身后有鬼怪追逐。 第61章 齐渊的执念 齐渊飞快奔跑,齐修和任孤琴紧追其后,伸手去抓。 方众妙发现齐渊脚下延伸着一条不生杂草的黄土路。 此处荒僻,本没有路,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会出现这条路。路径十分狭窄,不长草的地方只能容得下年幼孩童的一双小脚。 由此可见,这条路是齐渊踩出来的。他有一个每日都会造访的秘密所在。 这是探究他的心理,寻找他的病因的契机。 思考了这许多,实则只过去一瞬,方众妙立刻喝止:“别抓他,让他跑,我们跟在他后面,看看他要去什么地方。” 齐修已经抓住侄儿的后衣领,听见这话马上松开。瞥见任孤琴去抓侄儿的胳膊,他还伸手拦了一下。 任孤琴反应慢了一拍,表情有些讪讪。 暗零随后赶到,跟在方众妙身后低语:“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方众妙:“哦?他要去哪儿?” 暗零:“去吊桥。” 两刻钟后,一行人追着齐渊来到村后的悬崖,悬崖的这头与那头连着一条破破烂烂、年久失修的吊桥。 齐渊站在吊桥前,痴痴呆呆地看着对面。 对面的悬崖隐藏在浓雾中,影影绰绰十分模糊。 但方众妙还是仔细看了看,呢喃道:“是我们穿过的那片林海。这条吊桥是离开的捷径。” 她明白过来,忽然看向齐渊,半跪下去,柔声低语:“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对吗?你想去外面?” 齐渊并不回应,也不看她,依旧望着吊桥对面。他眼瞳里的雾霭仿佛要化成渴望流淌出来。 暗零瞥了任孤琴一眼,说道:“齐夫人在药炉里配药的时候,他就会偷偷跑来此处站上几刻钟。” 齐修极为不悦地瞪了任孤琴一眼。 任孤琴面色涨红,羞愧难言。她竟从未发现儿子离开过,对儿子的渴望更是半分都未曾察觉。 她真是全天下最坏的母亲! 任孤琴连忙半跪下去,看着儿子苍白麻木的小脸,低声诱哄:“渊儿,这吊桥已经坏了,我们不从这里走,我们让妙妙姐姐带我们走别的路好不好?她就是从外面来的,她可以带我们出去。” 齐渊依旧盯着对面悬崖,丝毫没有反应。 齐修俯下身,也想劝慰几句,忽听方众妙说道:“让他从这里走过去。” 齐修立刻直起身,看向方众妙,不悦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方众妙语气坚决:“齐渊日日来,日日望,日日想。你还不明白吗?顺着这条吊桥离开此处是他的执念。让他完成这个执念,我们就能拿到打开他心门的钥匙。” 方众妙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治好他的契机。帮助他达成心愿,引导他走出阴影,他恢复正常的速度将远超你的想象。” 齐修眸光连闪,只略作几分思考就果断采信了这些话。 “我施展轻功带他过去。” 方众妙否定道:“不行,那样做没有实感,对他而言依旧是虚妄。他得一步一步走过去。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必须由他自己去践行。” 齐修狠狠皱眉:“你的意思是……” 方众妙颔首:“是的,让他自己踩着那些木板,慢慢走过去,不要抱着他飞跃。” 任孤琴忍无可忍地嘶喊:“你疯了?我儿子若是掉下去,你给他赔命吗?” 方众妙看向任孤琴,语气坚决:“好!我给他赔命!” 然后她转头看向暗零,问道:“你身上可有铜板?” 暗零把空荡荡的衣兜和裤兜全都翻出来,脸上写着一行字——主子,我穷到袜子都是破的,你问我要钱? 方众妙:…… 方众妙转而看向齐修。 齐修低下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薄衫薄裤,还有一双赤裸的脚。这样的打扮,哪里能藏住铜板? 方众妙无语凝噎。 心声幽幽飘过半空:【怎么着?我这是捅了穷鬼的窝?】 暗零和齐修低下头,尴尬地摸摸鼻尖。 任孤琴在身上四处乱摸,然后臊红了脸。看来她也凑不出一个铜钱。 好在暗零的几十个属下匆匆赶到,这群人你摸我,我摸你,终于勉勉强强凑出四个铜板。 方众妙选出三个品相好的铜板,把豁了一个口子的铜板还回去。 自己的铜板失而复得,这名死士用力压住衣兜,表情如蒙大赦。蚊子再小也是肉,铜板再少也是钱啊! 失去铜板的另外三个死士满脸肉疼。 暗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怨气十足地暗忖:这两年,弟兄们真是过够了苦日子。该死的皇帝! 方众妙把三个铜板抛到半空,用手背接住。 她扫去一眼,心声呢喃:【此卦为泰卦,意寓上下通达,来往平安。今天,我若带着齐渊走过去,路上不会出事。如此也就不用让齐修和暗零连夜加固吊桥,明日再跑一趟。】 齐修很是无语地暗忖:我更愿意连夜来加固吊桥。 方众妙摩挲着三枚铜板走到齐渊跟前。 任孤琴十分愤怒地说道:“你休想带我儿子走过去!” 方众妙不搭理她,捡起一块大石头,抛向吊桥。 前方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只见那块石头竟压垮了其中一块朽木,直直地掉下百米深涧,被轰隆隆的水流埋葬。 齐渊脸色煞白。这就是他一直不敢踏上吊桥的原因。 方众妙蹲下身,直视着齐渊的眼睛,缓缓说道:“齐渊,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小运气就很好,凡是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总是对的。你相不相信,我踩过的每一块木板都不会塌。老天爷在上面帮我。” 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大人会嗤之以鼻,但小孩却会被勾起好奇心。 齐渊果然被吸引,痴望吊桥的目光转移到方众妙身上。 方众妙微微一笑,说道:“你若是不信,你就跟我走一遭。我踩哪块木板,你也踩哪块木板,我带你过去?” 齐渊眨了眨眼,似在思考。 任孤琴还未见识过方众妙神乎其神的推演之术,马上嘶喊:“不行!你休想带我儿子冒险!” 齐修看着侄儿明显意动的表情,隔空点了任孤琴的穴。 任孤琴僵在原地。 暗零眼皮子跳了跳,忍不住阻止:“这样做太危险,还望主子三思。” 齐修把手压在暗零肩头,施以千钧之力。 暗零正待发怒,却听主子的心声狂傲地响在半空:【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之前在泉水边,我已经验证过我的卜卦之术。十死无生的局,我也能带着齐修活着走出来,足见我的推演术还在望气术之上。】 【若论道行深浅,我必然独步天下,世无其二。】 【哪怕是误闯了阎王殿,我也能平平安安地走出来,一条小小吊桥便想将我拦住,简直做梦。】 【三个铜板足以占卜吉凶,勘破天机。这条路对旁人来说是黄泉路,对我而言却是坦途。】 思及此,方众妙暗暗掂了掂掌心里的三个铜板,面容越发平静淡然。 齐渊仰头看着半空,灰扑扑的眼瞳渐渐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齐修心中大定,知道这事妥了。 方众妙啊方众妙,没有你,我这一趟还真是什么都办不成。 第62章 我要帮我爹爹报仇 方众妙笑着凝视齐渊,问道:“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我的好运气?” 齐渊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才僵硬地点点头。他决定相信这个小仙女。小仙女是老天爷派来的天兵天将。 方众妙把自己的手伸到齐渊面前。齐渊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方众妙立刻便把自己的五根指头插进齐渊的指缝里,牢牢将对方扣紧。 看见这一幕,齐修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方众妙若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将自己的命与旁人的命拴在一起。 暗零立刻打了一个保护主上的手势,站在他身后的一群死士连忙运转真气,随时准备冲出去救人。 任孤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大睁着眼瞳,惊恐万状地看着方众妙牵着儿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吊桥。 三个铜板被抛到半空,又被方众妙的手背轻轻巧巧地接住。 心声平淡呢喃:【兑卦,进二。】 她在吊桥的边缘站定,看准第二块木板,稳稳当当踩上去。木板完好无损,吊桥只是轻轻晃了晃,风吹着薄雾飘过半空,一切都静谧安然。 方众妙转身看向齐渊。 齐渊握紧她的手,小短腿略过第一块木板,踩在第二块木板上。 两人屏住呼吸看着彼此。 然后方众妙便轻笑起来,炫耀般地说道:“我的运气不错吧?还想再走吗?” 齐渊木着小脸点头。他还想再走。比起身后那群大人,他这个幼童竟然更有勇气。 方众妙再度抛出三个铜板,用手背接住。 心声呢喃:【乾卦,进一。】 她跨前一步,齐渊也跟着跨前一步。两人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桥上。 任孤琴怒睁的眼瞳流出担忧的泪水。 齐修却负手而立,全然地放松。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方众妙已经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信任。别人做不到的事,方众妙定然能够做到。 铜钱还在抛,心声还在推算。 【乾卦,进一。】 【乾卦,进一。】 【兑卦,进二。】 【离卦,进三。】 好在吊桥虽破,木板却不曾腐朽得太严重,总有那么几块间隔不远的木板可以踩。 一大一小两人或接连前进,或三两步地大跨,终是平平安安地来到了另一头的悬崖。浓雾将他们包裹,使他们若隐若现。 齐修这才紧张起来,大声呼喊:“方众妙,渊儿,你们还在吗?” 方众妙回头看了看,扬声回应:“我们还在。” 齐修跳得略快的心马上恢复平静。 任孤琴满脸的泪水,表情却不再是担忧焦急,而是愕然。方众妙能平平安安走过去,靠的根本不是她嘴上说的运气! 老天爷怎会帮一个区区凡人?是方众妙借用三个小小的铜板,先一步洞彻了天机! 世上竟然真有这般神人! 暗零眸色闪烁,心绪难平。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效忠的这位新主子竟有此等神通。跟着皇家,他们只是一群牛马。跟着方众妙,他们或许会有非凡的际遇。 悬崖的另一边,方众妙指着前方浓雾说道:“你看,这边根本没有路。我们回去,我带你从我来时的路离开,好不好?” 齐渊满脸失望。他一直都以为走过吊桥就能去往外界,没想到吊桥的这一边依旧是林海一片。 但执念已经完成,他心里莫名轻松。 他仰头看着方众妙,语速很慢,说话也不流利,“我,我出去,是要,是要给我,爹爹,报仇。” 方众妙心下微惊,压低声音温柔地问:“你爹爹怎么了?” 齐渊看着前方浓雾,瞳孔渐渐扩散,这是受到极端惊吓的征兆。 于是方众妙知道,自己不能深究这个话题。再问下去,齐渊便会陷在恐怖的记忆中无法自拔。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待齐渊的情绪恢复正常。 悬崖对面,每隔一会儿,齐修就会喊一声:“方众妙,渊儿,你们在吗?” 方众妙很有耐心地一次次应答:“我们还在。” “我在。” “我们没走。” 喊了七八声之后,齐渊惊惧的表情终于变成了一贯的麻木。 方众妙立刻询问:“我们回去?” 齐渊慢吞吞地点头。 二人原路返回,平平安安来到齐修面前。 齐修无法按捺地快走几步,伸出手臂似要将齐渊拥入怀中。 齐渊板着小脸躲到方众妙身后。 齐修立刻站定,不再上前。 暗零解开了任孤琴的穴道。任孤琴冲上去推开方众妙,把齐渊死死搂入怀中哭个不停。 方众妙冲齐修勾勾手指,“九千岁,你来。” 齐修:……你唤狗? 但齐修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方众妙引领他走远一些,压低声音问道:“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齐修面色骤冷,压着怒火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众妙瞟了一眼齐渊,声音更低:“方才我们走过吊桥,齐渊对我说他要出去给他爹报仇。我在想,他是不是被他爹的死状给吓到了。” 齐修断然否定:“不可能!任孤琴对他说我哥是得了急病走的,也不让他瞻仰我哥的遗容。他什么都不知道,何来报仇一说?” 方众妙:“但齐渊就是那么说的,我没有必要编造这种话来骗你。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齐渊必然知晓你哥的死因,甚至还见过你哥的死状,否则他不会受到惊吓,还心怀那么浓烈的仇恨。你可以告诉我,你哥是怎么死的吗?” 齐修脸色大变,眸子里闪烁着狠戾的光芒。 犹豫许久他才缓缓说道:“我哥在书房里被人砸碎了脑袋。” 他闭上眼,语气里带出几分痛苦:“他的颅骨被敲得粉碎,面部完全塌陷,一片血肉模糊。” 方众妙没想到齐修的兄长会死得这样惨,不由愣住。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呢喃低语:“这般恐怖的场景,难怪齐渊会吓得失魂。” 齐修睁开双眼,快速说道:“尸体是我最先发现,也是我即刻将他殓入棺椁,我嫂子匆忙看过一眼。除了我们二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哥的死状,齐渊更是无从得知。” 方众妙轻轻叹息,转脸看向任孤琴,呢喃道,“这就要问问你嫂子了。或许是她照看不周,让齐渊跑进了灵堂,不慎看见了你哥的遗容。” 齐修再次否认,语气十分笃定:“不可能,我哥死状太惨,入殓的第一时间,我就用长钉钉死了棺盖。那时候渊儿才三岁,他哪来的力气拔掉长钉,打开棺材,看我哥的遗容?” 方众妙眨了眨眼,对这件事忽然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心声带着十足的玩味响在半空:【齐渊这次受到惊吓是因为看见了齐修用钢针刺穿暗零脑袋的场景。】 【这个场景必然勾起了他类似的回忆。】 【也就是说,他知道他爹的尸体是个什么模样。】 【齐修把棺材钉死之后,必然有人重新把棺材打开过。】 【齐渊或许撞见了这一幕。】 【那人打开棺材是要做什么?为何会把齐渊吓得丢了魂魄?】 【不知道我提出开棺验尸的请求,齐修会不会打我。】 站在一旁的齐修已是听得心惊肉跳,气血翻涌。 第63章 灵堂诡事 开棺验尸? 齐修没想到连虫子都怕的方众妙竟会产生这样胆大的想法。但他内心之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愤怒,也不是阻止,而是配合。 他甚至觉得非常满意。若方众妙愿意出手,这桩旧案便有了查明的希望。 齐修斟酌道,“这件事我会找任孤琴问清楚。如果齐渊真的见过我哥的死状,那么在棺材钉牢之后,必然有人趁灵堂无人看守,又把棺材撬开。这一幕恰好被渊儿看见,这才是他受到惊吓的根由。” 方众妙对这件事非常好奇,忍不住追问:“所以呢?你哥的灵堂时时刻刻都有人看守吗?你和你嫂子从未离开过?” 齐修忽然忆起一件事。 “不!我和任孤琴都曾离开过,而且还是同时离开。” 他遥望虚空,脸色异常难看:“头七那天深夜,宫中忽然来人,说皇帝有急事传召于我。我穿戴整齐,正要入宫,仆役又跑来禀报,说任孤琴哭晕在灵堂,已被他们抬回房间安置。” 齐修来回在原地踱步,越想越觉得蹊跷,语气也冰冷起来。 “我匆忙去看了一眼,命仆役好生照顾渊儿并看守灵堂,之后便入了宫。若是仆役们阳奉阴违,等我走后就偷奸耍滑,各自去睡,那么灵堂便是无人看守的状态,渊儿身边也没有人照顾。” 齐修停在方众妙跟前,眸子里寒光闪烁,呢喃低语:“如果渊儿果真见过我哥的遗容,必是在那个时候。” 齐修不自觉地想象那个场景。 漆黑夜色中,灵堂外刮过一阵冷风,扬起满地纸钱。一个幼小的孩童偷偷跨过门槛,来到烛火摇曳的供桌边,依恋地摸索着漆黑棺木。 他不知道父亲为何长眠,也不知道死亡是何含义,但他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悲伤。他轻轻喊了一声爹爹,把耳朵贴在棺材上,寄望于父亲的一声回应。 然而却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夜色中走来,一根根地撬开长钉,打开棺盖,把尸体拖出来。 那尸体的脑袋是扁的,脑髓是烂的,五官是塌的,骨头是白的,毛发是黑的,鲜血是红的……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幅景象? 然而更恐怖的还是那个黑影对尸体、对齐渊所做的事。 齐修闭了闭眼,竟是想象无能。 那黑影到底做了什么?此事必须查清楚! 到底是谁杀了兄长,真是自己的政敌?皇帝传召自己入宫,是巧合还是与凶手打的配合? 想到这里,齐修的心已被浓烈至极的杀意支配。 方众妙偷偷观察他表情,试探性地问:“你怀疑开棺材的人就是杀你哥的凶手?他去而复返了?” 齐修瞥她一眼,说道,“这个推测很合理,是吗?” 方众妙颔首:“是。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对尸体做什么?” 齐修茫然地摇头,他不知道一个人能对一具脑袋破碎的尸体做什么,又会对才三岁的侄儿做什么。 他看向一旁,发现齐渊已经在任孤琴怀里睡着了。 他对暗零说道:“劳烦你们送渊儿回去休息,我有话要同我嫂子单独聊。” 暗零理也不理他,只管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使了一个眼色,暗零这才从任孤琴手中轻轻接过齐渊,飞身离去。 他的属下们也都陆续离开,却有三人依旧站在原地,用固执的眼神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指着自己鼻尖,“你们在等我?” 三个劲装男子默默点头,目光顺着方众妙的脸,看向她攒在手心里的三个铜板。 这笔钱是他们借的,可不是他们送的。 方众妙举起拳头看了看,随后才发出啊的一声低呼。 “还给你们。”她连忙摊开掌心。 三个劲装男子立刻走上前,各自取走一块铜板,珍而重之地藏进衣兜,心满意足地飞身离去。 方众妙擦擦额角的汗,表情很是尴尬。 心声带着几分忧虑响在半空:【这个地方是被穷神保佑了吗?我把他们带回去,会不会也把穷神请回家?怎么办,有些后悔了。不如施个法,把穷神请到九千岁身上?】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齐修一眼,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 齐修简直要被气笑了。好你个方众妙,你可真损! 任孤琴表情古怪地走过来,站得离方众妙远一些。她怕这人也把穷神请到自己身上。 “渊儿那边还需要人照顾,你有话快说。”她催促小叔子。 齐修把方众妙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又讲了自己的猜测,最后问道,“……所以头七那天,你从昏睡中醒来,可曾发现渊儿有何异常?” 任孤琴目瞪口呆,十分错愕。 她认真想了想,面色顿时一变,嗓音也颤抖起来。 “那天,那天晚上,我是寅时初醒的,渊儿不在我身边,我找了许久,后来在灵堂的供桌下将他找到。” “他脸色很白,浑身冰冷,也不说话,只是哭。我以为他一个人守着棺材,吓坏了,没往别处想。” 齐修听得着急,立刻追问,“他身边没有仆人守着?” 任孤琴摇头,“没有。仆人都睡下了。” 齐修:“棺材呢?还盖着吗?” 任孤琴面色煞白地说道:“棺材盖得好好的,钉子也是钉死的。如果真有人半夜来过,他必然武功高强,否则不会突破你在府外布置的暗哨。可他既然武功高强,为何没发现供桌下的渊儿?” 任孤琴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膝盖一软竟瘫坐在地上。 或许那人发现了渊儿,甚至把渊儿从供桌下面揪了出来。可他没有杀死这个孩子。 那他……那他对渊儿做了什么? 任孤琴几乎不敢去想。无论如何,渊儿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当年那人的杰作。 任孤琴忽然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扇巴掌。一下、两下、三下…… 啪啪啪的清脆响声在空旷山林里回荡。 她哭着忏悔,“都怪我!我只想着不能叫渊儿被你连累,落得与你哥一样的下场,于是就假死逃走了。我一直在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渊儿的不正常。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害了渊儿。我该死!” 齐修转过身,看着悬崖下奔腾的洪流,面色异常冰冷。 等掌掴的声音终于停止,他才侧头,语气独断专横:“回去之后我要把我哥的尸体挖出来重新检验。” 任孤琴沉默良久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你挖吧。” 方众妙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暗暗忖道:【我一个弱女子,这时候开口说要接手检验尸体的工作,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罢了,这是齐修的家务事,我不好插手。万一查出一些我不该知道的东西,那就难办了。】 齐修和任孤琴心里一空,都觉失望无比。 尸体不交给方众妙来验,还能交给谁?她若不插手,这事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第64章 越来越多的秘密 三人心里都藏着事,回去的路上特别安静。 方众妙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的地形,脚步越来越缓慢。 她的心声惊疑不定地响在半空:【西边这座山长鼻前伸,山体宏伟,似一头巨象。东边这座山,山脊起伏,延绵不绝,似一条巨龙。】 【一龙一象对峙咆哮,山风如龙息,洪流如象喷,中间夹着一个内陷的村落。这风水竟是龙象镇狱!】 方众妙脚步骤然一停,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她一时盯着西边的宏伟山体,一时又盯着东边的绵延山体,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齐修与任孤琴听不懂这些话,却能听懂方众妙微颤语音里裹挟的情绪。能让她恐惧外露,惊骇莫名,此事非同小可。 二人又走了两步才缓缓站定,侧头看着方众妙,似在等待她追上来。 但方众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不断在两座山之间逡巡,面容苍白如纸。 心声一句句地急抛而出,宛若惊鸟。 【龙象镇狱风水,用来镇压龙魂,那纯属浪费!】 【用来镇压万年厉鬼,那是杀鸡用牛刀!】 【用来镇压大罗金仙才是不偏不废,正正好!】 【此处有什么?】 方众妙踏前两步,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心声荡开:【此处有龙魂吗?】 【此处有万年历鬼吗?】 【此处有大罗金仙吗?】 【都没有!】 一阵山风从三人头顶刮过,发出尖锐的呼啸。 任孤琴抱紧双臂,皮肤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在此处住了三年,从来不曾知道,这个地方竟是一个镇龙、镇鬼、镇圣人的监狱! 齐修想得更长远,忽然看向任孤琴,面色十分难看。 方众妙也缓缓转动眼眸,把锐利的目光投注在任孤琴身上。 任孤琴吓得面如金纸,汗出如浆。 她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们看我做什么?你们不觉得山风像厉鬼在叫吗?天快黑了,我们快回去吧?” 齐修不说话。方众妙也不说话。 二人的目光依旧盯着任孤琴。 心声幽幽飘过:【又是斗转星移大阵,又是龙象镇狱风水,好大的手笔!】 【此处藏着大秘密!被带来此处的齐夫人和齐渊,必是秘密所在!】 方众妙一步一步走到任孤琴面前。 心声似风呢喃:【让我看看你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被如此对待。】 任孤琴像木头一般僵在原地。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她来到此处是为了躲避乱世漩涡。然而,终在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带着儿子,主动投入了更为恐怖的一个漩涡。 她现在好后悔。真的。之前那几个巴掌真是打得轻了。 方众妙走近任孤琴,然后越过对方,去到前面。她好似只是路过,眼角余光轻轻一瞥。 心声呢喃低语:【此人并无特殊之处,不值得劳动龙象镇狱。】 齐修也瞥了任孤琴一眼,跟在方众妙身后继续前行。 看着二人的背影,僵在原地的任孤琴这才剧烈颤抖起来。 她的恐惧谁人能懂?如果自己不是龙象镇压的人,谁是?渊儿吗? 任孤琴冷汗如瀑,手脚发软,几乎吓得晕厥过去。她急急喘息几口,提着裙摆踉踉跄跄追上去,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竭力去听那似远似近的心声。 为什么要镇压渊儿?为什么?她的渊儿今年才六岁!他做错了什么? 任孤琴捂住嘴,以免自己痛哭出声。她以为自己带着渊儿逃出生天,却没料竟带着他走入了地狱! 她好痛!她错了! 齐修回过头静静看着任孤琴,目光严厉。 他微微摇头,示意任孤琴千万别哭出声,惹来方众妙的怀疑。方众妙现在所思考的一切,对渊儿极其重要! 任孤琴连忙点头,冷汗顺着鬓发滴滴滚落。 方众妙在前方疾行,思绪也转的飞快。 【任孤琴不是龙象镇狱镇压的人,暗零等人只是这里的看守。那谁是被镇压的人?】 方众妙脚步停顿,又马上前行。 心声长长叹息:【是齐渊啊。他才是龙象镇狱风水所要镇压的人。永世被镇,命数已断,为何我之前竟不曾在齐渊的面相上看出异常?】 方众妙脚步更快,心声更急。 【当年夜探灵堂那人不仅对尸体动了手脚,对齐渊的面相也动了手脚。齐渊身上必然藏着秘密!】 【等等,既然已经有了斗转星移大阵,又有龙象镇狱风水,此处已是牢不可破,为何还要再布置二百死士?】 【两个犯人需要二百个牢头看管吗?】 【更夸张的是,其中一个还是宗师级高手中的佼佼者。】 【不,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此处除了齐渊,必然还隐藏着重要的东西!】 【藏东西的最佳地点在何处?】 【必是任何人都去不了,就算偶然去了,也有来无回的地方。】 方众妙回过头,看向后方浓雾。 齐修和任孤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慢慢地走着,眼睛随意地看向四周。 方众妙转过头,继续前行,二人伪装的松散体态立刻紧绷如弓弦。 方众妙一步一步地走,心声一句一句地呢喃:【那斗转星移大阵之内有死、惊、伤三大凶门。能让人有来无回的只有死门。】 【死门所在之处,用来藏东西再好不过。】 【大阵时时在变,死门的位置自然也时时在变,到底哪一处才是真正藏东西的地方?】 方众妙放缓脚步,只是略微一想,又加快了速度。 心声呢喃道:【那大阵每过一甲子就会循环一次,循环是起点与终点的相交。藏东西的地方,必然也是最初的死门和最后的死门所在。它们是重叠的。】 【想要把东西取出来,有两个办法,一是等个六十年,让大阵完成一轮循环。届时死门变生门,如此就能安全无虞地取出东西。】 【二是找到阵眼,并将阵眼挪到最初的那个死门。这样一来,阵法立时就会逆转。死门瞬息变作生门。】 【阵眼若一直在死门,死门就会一直是生门,如此便有足够的时间,安安全全地把东西取出来。】 【等等!】 方众妙忽然停步,面色几变。心声像离弦之箭,射过头顶。 【布阵用的都是树,阵眼必然也是树。树怎么挪?】 【树不能挪,那阵眼就不是树,却要与树一样安静,与树一样没有思想与情感,可以随意摆布。】 方众妙忽然站定,回头看向任孤琴,心声喃喃自语:【明白了,阵眼是个活死人。】 【齐渊就是那个活死人。他不是齐夫人主动带过来的,他是被杀人凶手选中的。】 任孤琴踉跄一下往前扑去。 齐修抓住她胳膊,将她提起,语气温和,眸子里却寒霜密布,“大嫂,路上枯枝遍地,你走路当心一点。” 这个愚蠢的女人竟亲手把自己的儿子推进了火坑!若自己不来,渊儿必然会变成一个活死人! 第65章 破面 任孤琴腿软得厉害,根本站不住。 齐修拉了她两次,她两次都跪了回去,脑门、后背全是一片冰汗。好在她脚下就有一根七绕八绕的藤蔓。 她故意把脚塞进藤蔓里,装作被缠住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这才没有露馅。 若不是害怕惹来方众妙的怀疑,她真想捂住脸大哭一场。 她好后悔!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后悔!她以为自己带着儿子躲在这个地方是最聪明的做法,却原来,她早已被幕后之人利用得彻彻底底! 她亲手将自己的儿子炮制成了杀夫凶手的一枚棋子! 心痛得快碎掉,任孤琴咬紧唇瓣呜咽了一声。 齐修抓住她胳膊的手更为用力,暗暗施加警告。 任孤琴急喘几口,然后才伸出手假装去扯那些藤蔓。 方众妙站在原地没动。 心声冷酷地回荡在半空:【怎么没把你摔死呢?你知道齐渊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方姑娘,你能不能救救渊儿?如果你能,我把我的命给你! 任孤琴在心里呐喊。 齐修不耐烦地踢了一下,粗壮藤蔓应声而断。任孤琴连忙站起身,低着头,嗓音干涩沙哑地说道:“小叔子,谢谢你。” 齐修放开她的胳膊,朝前走去,语气很是压抑,“回去吧。” 方众妙继续前行。 任孤琴落到最后。见两人都没回头看自己,她眼眶才慢慢涨红,落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当年自己为何会产生带渊儿逃离齐修的念头?还专门挑了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 是了,是隔壁的八姑婆在夫君下葬那日安慰自己,又劝告自己千万别让渊儿也同他爹爹一样被连累。八姑婆的几个孙子围着渊儿拍手嬉闹,笑话渊儿有个太监叔叔,还要脱渊儿的裤子,看他有没有小唧唧。 那时候,渊儿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哭着发抖。 街坊邻居看见这一幕全都在笑。渊儿的哭声和那些戏谑的笑声像刺入任孤琴心里的一把刀,让她痛不欲生。 便在那个时候,她产生了强烈的,逃离齐修的想法。 当天晚上,暗零就摸上了门。她与暗零一拍即合,伪造了自己的死亡,之后便是连夜的赶路…… 回忆往昔,任孤琴才发现自己是那般愚蠢。 她忽然问道:“你哥在刘家巷子的故居,你没卖掉吧?” 齐修觉得莫名,却还是答道,“我怎么舍得卖掉。那里有我们兄弟两很多的回忆。” 任孤琴满脸恍然地点头,沉默片刻又问,“住在隔壁的八姑婆你还记得吗?” 齐修想了一想,说道:“他们家的小孩在厨房里玩火,把房子点着了。他们一家十二口人全都烧死在火场。” 任孤琴有一瞬间的脱力感,竟差点跪坐回去。 她呢喃道,“当年劝我带着渊儿逃离你的就是八姑婆。嘲笑渊儿有个太监叔叔的那群孩子是八姑婆的孙子孙女。” 齐修忽然站定,回头看去,面色比鬼还难看。 任孤琴僵硬地站在原地。 方众妙抬头望天,心声喃喃:【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暗算,你还毫无察觉。齐修,这些年你白活了。】 齐修冷厉至极的面色慢慢转为难堪。他不是毫无察觉。他也曾仔细调查过八姑婆一家的死因,却根本查不出任何异常。 他的对手是一个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对方在皇帝、宗亲、勋贵们身边都布置了许多暗棋,堪称手眼通天,法力无边。 找出对方置之死地,他的确还没那个实力。 齐修仿佛瞬间失去了精气神,面色一片灰败。 任孤琴心有戚戚,连忙安慰,“人死了就算了,凶手未必只留下这一条线索。出去之后我与你一起调查夫君的死因,我就不信世上真有天衣无缝的局。” 齐修睨她一眼,只是冷笑,并不回应。 方众妙的心声幽幽飘过:【最快捷的调查方法有两个:一是开棺验尸;二是治好齐渊,从他嘴里问出线索。】 【齐渊的命数被龙象镇狱镇压,我却不能在他面相上看出异常,那幕后黑手必然用阴邪的法子遮掩了齐渊的面相。】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心声狂傲:【管你什么法子,看我破了它!】 齐修颓败的心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精力,苍白面容渐渐恢复血色。他快走几步,与方众妙并行。 方众妙低声说道:“齐渊当年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用向阳而生的三百龄蓍草汁给他洗脸可以定心凝神,促进他的心智二次成长。” 齐修差点就信了。 但心声却适时响起,【这话当然是假的。蓍草汁没有定心凝神的效用,只有刚烈凶猛的阳气和天地之间的灵气。用它涂抹面部,可洗掉一切邪法。】 方众妙转脸看向东边那座形似巨龙的绵延山脉,说道:“三百年的蓍草本不存于世间,但此处地脉浓郁,人烟罕至,泥土肥沃,或许会有。” “向阳而生的蓍草必定长在东边的悬崖上,日日沐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你往东边的悬崖去找。若有,便有。若没有,便没有。一切只看天意。” 齐修慎重颔首。 任孤琴忽然跑上前,大声说道:“有的有的!我经常在周围的山林里采药,我见过长在东边悬崖上的蓍草!” 齐修当机立断,“你现在就带我去!” 任孤琴连忙点头:“好。” 方众妙僵在原地,心声带着怨念飘过半空:【我为齐渊的事奔波了一天一夜,经历了九死一生,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你们现在还叫我去爬山?】 【你们叔嫂两个有没有人性?】 【我干脆装晕算了。】 思及此,方众妙身形一前一后地摇晃,眼睛微睁微闭,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 齐修焦急的心情顿时变作啼笑皆非。 论演戏,谁比得过你方众妙? 他立刻走上前,背起身材娇小的女子,对着任孤琴交代道:“我先送方众妙回去,你在此处等我。” 方众妙趴在齐修背上,语气很是虚弱:“抱歉,我身子骨太差,拖累你们了。” 心声慵慵懒懒地飘到齐修耳边:【算你有眼力劲儿。】 齐修侧头看她,慎重说道:“你不是拖累。这一趟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渊儿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我和渊儿的救命恩人,日后你但凡有所请托,我必定竭尽全力。” 方众妙谦逊有礼地说道,“九千岁,你言重了。” 心声却极为满意地呢喃:【若你此话是真心的,这一趟算我没有白来。九千岁,你这把刀日后便是我的了。】 齐修自是不甘给人当刀使唤,但眼下这种情况容不得他拒绝。 把方众妙送回村落之后,齐修与任孤琴连夜赶到东边的悬崖,摘回了一丛蓍草。 方众妙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叔嫂二人已经回转。 蓍草不用熬煮,直接揉碎滤出草汁,往脸上涂抹就行。 方众妙举着沾满绿色汁水的两只手,慢慢后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齐渊的脸。 齐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表情懵懂。 齐修和任孤琴紧张到手心冒汗。站在门口的暗零还在等待今晚的毒发,有些心不在焉。 气氛莫名僵滞。 又过片刻,方众妙瞳孔猛地一缩,心声骇然回荡:【怎会是破面?!】 第66章 终其一生,为你所用 听见方众妙语气不对,齐修和任孤琴心里皆是一紧。站在门口发呆的暗零也立刻转头看过来,神色探究。 齐渊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很是好奇地看着半空。 破面是什么?所有人心中都萦绕着同样一个问题。 方众妙举着沾满绿色草汁的双手再次缓缓后退,瞳仁里的光一明一灭,可见思绪之纷繁。 【怎会是破面?】 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齐修和任孤琴大气都不敢喘,两只耳朵竭力去听那似远似近的心声。 方众妙压下心中惊骇,走到一旁,用放置在桌上的水盆冲洗双手。借着缓慢揉搓的动作,她紊乱的心绪才渐渐恢复清明。 心声似一团乌云,带着压抑与凝重飘过半空。 【命数被龙象镇狱风水所镇压,我曾想过齐渊会是死面或是断面,却绝没有想过会是破面。】 【死面是死人的面相。齐渊虽然活着,却形同死人,有此面相不足为怪。】 【断面是命数被截断所呈现的面相,一辈子无福无禄、无亲无缘,也符合齐渊的现状。】 【但为何偏偏是破面?】 方众妙洗手的动作不知不觉放慢下来,眼瞳有些空茫。 齐修和任孤琴都快急死了。什么是破面?你倒是说呀! 暗零走进屋内,站在齐渊面前,仔细打量对方的脸。绿油油的,没什么特别呀。 齐渊与暗零大眼瞪小眼,很是懵懂无辜。 方众妙的心声越来越凝重。 【世上一切皆遵循因果规律而运转,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有人因妻子不忠而杀妻。有人因土地纠纷而杀邻。这就是恶因恶果在循环。】 【然而,也有一些人行极恶之事,不为恶因,只为欲望,甚至只为取乐。】 【为遗产杀父母,父母宫会破碎。为劫财杀不相干的路人,财帛宫会破碎。为床榻之乐虐杀妾室奴婢,奴仆宫会破碎。】 【无恶之因,行恶之果,相应的十二宫都会呈现出破碎之态。】 【但齐渊才六岁,他上哪儿杀父杀母?他上哪儿截杀路人?他何曾行过无因之恶?】 【他的面相不该如此!】 方众妙洗完手,用放置在一旁的粗糙麻布擦手,面色一片冷凝。 她不敢回头去看齐修和任孤琴,只因她现在还无法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她放缓擦手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 心声沉重莫名。 【破面只出现在无恶不作之人的脸上。想要看见破面,秋后守在正午的菜市口,专往那断头台上看,一万个受刑之人,总有那么一个十恶不赦的。】 【破面之人,不被人诛,就被天诛。世道不容他们活着。】 方众妙再次深呼吸,然后才转头看向齐渊,心声泛着疼痛。 【此处有龙象镇狱和斗转星移,所以遮蔽了天机。老天爷发现不了齐渊这破面之人,所以他得以幸存。】 【把他带出去,即便将他保护得再好,他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殒命。天道若是想要诛杀一个人,此人喝口水也会被呛死。】 【然而,让齐渊继续留在此处,受龙象镇狱风水的影响,他会逐渐失去所有理智和情感,变成一个活死人。】 【到底哪种活法更痛苦?】 【是每天遭受无数次的意外事故,时时刻刻在生死边缘徘徊,还是在这里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地度过余生?】 【他只是个孩子!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方众妙无法压抑心绪的翻涌,低下头捂着眼眸,呢喃道:“蓍草汁的味道有些呛,我出去透透气。” 齐修和任孤琴装作若无其事地颔首应诺。 方众妙走出屋子,站在院外,对着夜空无奈叹息。她眼里有泪光闪烁,还有怒火升腾。 心声如雷似电地响在半空。 【我终于知道那天夜晚,你在灵堂内,对齐渊做了什么。】 【我本想与你斗斗法,过过招,让你跪在我面前叫我一声道姑奶奶。万没料到,你竟配不上叫我一声道姑奶奶。】 【你夺人气运,掠人生机,改人命数,盗取国祚!你无恶不作,丧尽天良,所以你面相已破,福禄寿全失。】 【你唯恐自己被老天爷诛灭,所以便把破面转移到了齐渊脸上,是也不是?】 【你让齐渊代你遭受天诛天罚。】 【若我破了斗转星移大阵,遭受反噬的也只会是齐渊,而你毫毛不伤。】 【好阴邪的手段!】 【好歹毒的心思!】 【天不灭你,我来灭你!天不诛你,我来诛你!】 【我要毁你根基,碎你道骨,断你命数!】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让你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方众妙抬头看天,眸子里是嫉恶如仇,也是坚毅果敢,还有浓浓的悲天悯人。 她口中的“你”指的是谁,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 齐修静静凝望她的侧颜,心里同样交织着怒火,却还有一丝奇异的热流在涌动。 为齐渊报仇本是他的责任,与方众妙无关。但方众妙却在此时此刻,此天此地,立下誓言。 自己还曾想过救回侄儿便过河拆桥,毁约跳反,杀了对方……齐修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再次感到后怕与庆幸。 幸好方众妙听不见他的心声,要不然…… 那后果,齐修竟是不敢深想。 任孤琴站在两人身后,大口大口地喘息。原来渊儿竟是代人受过!真正应该遭受天诛的是杀死夫君的凶手! 出去之后她一定要亲手活剐了此人! 不对!她根本出不去!渊儿若离开这个见鬼的龙象镇狱风水,就会时时刻刻遭受生命的威胁! 思及此,任孤琴只觉浑身发软,气力全失。 怎么办呀!她的渊儿为何如此命苦?! 方众妙闭上眼,过深过急的呼吸终于变得清浅缓慢。她在心里暗暗忖道:【齐渊不能留在此处。在这里,他的一切知觉和情感都会被剥夺,活着等同于死了。】 【去到外面,我还能用千年雷击木做成的平安符,保他三日平安。三日之后,再做一枚平安符,又会有三日安宁。三日复三日,如此循环,好歹能混个两三年。】 【两三年之中,若能寻到世间至阳之物与世间至阴之物做成阴鱼与阳鱼,合在一起拼成太极符,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太极符主否极泰来,主气运回旋,主命数圆融,主寿数绵长。日日佩戴太极符,齐渊就能一世平安。】 【我手上的盘古大锁就是世间至阳之物,但世间至阴之物在何处?】 方众妙侧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齐修。 齐修垂眸凝视她,目光极为专注。 方众妙在心里呢喃:【九千岁,你手眼通天,耳目遍地,这世间至阴之物就靠你去找了。】 齐修不能给她回应,却忽然很想抬起手,摸一摸她盛满星辉的眼眸。 方众妙,谢谢你。我齐修也在此时此刻,此天此地,立下誓言:我终其一生,为你所用…… 第67章 兵器库 齐修和方众妙并肩站在星空下。 任孤琴走到门口,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不知不觉泪湿了眼眶。方众妙刚才立下的誓言,她都听见了。 她也在心里默默立誓:方姑娘,不管你能不能救回我的渊儿,只凭你此时此刻的这片心意,我任孤琴就愿意为你效死! 从今往后,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而我的一切,都可以奉献给你。 方姑娘,我不便在此跪拜,但我已经在心里拜谢你一千次一万次。 方姑娘,谢谢你! 任孤琴擦掉眼泪,回到儿子身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柔声低语:“渊儿,长大之后,你可要好好孝顺方姑娘。没有她就没有你,知道吗?” 齐渊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懂。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轻轻点头。 三年来,这是他头一回对任孤琴的话有所回应。 任孤琴悲喜交加,抱住儿子低声抽泣。 方众妙听见哭声回头看了一眼。 齐修怕她怀疑,马上感慨道,“做父母的最怕孩子生病。渊儿这副模样,我嫂子肯定操碎了心。” 方众妙颇为认同地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仰起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思绪纷繁。 心声幽幽飘过:【明日离开的时候,我先把齐渊带去死门,找出幕后黑手隐藏在此处的东西,再对齐修坦白我的身份和实力,以及幕后黑手对齐渊所做的一切。】 【为了齐渊的性命着想,齐修定然会替我保守秘密,也会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思及此,方众妙转头看了齐修一眼。 齐修垂眸睨她,微微挑眉。 方众妙,我更愿意称我们为合作伙伴。但你硬是要把我比作一把刀,我也就……认下了。 齐修仰头看向星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静谧中,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忽然传来惨叫。 暗零立刻冲出屋子,惊骇不已地说道:“不好,我的属下们毒发了!” 话音刚落,他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上的表情十分诧异。 “我竟然没事!” 他看向方众妙,重复道:“我无事!” 那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消失了。脑子里小小的刺痛了一瞬,然后便是一片平静安然。方姑娘的釜底抽薪之法竟然有此神效! 暗零大喜过望,连忙说道:“主子,快给其余人拔毒!否则今晚又要疯几个,死几个!” 方众妙与齐修立刻转身回屋,将钢针、炉火、烈酒、沸水、药水准备齐全。 任孤琴连忙带着儿子躲进内室。 暗零不愧为宗师里的宗师,高手中的高手。即便二百多个属下同时毒发,他也能压制得住。他一会儿拎进来一个属下,一会儿又拎进来一个属下。 好在齐修也是宗师级高手,不管这些属下怎么疯狂挣扎,他总能找准位置,快狠准地扎下钢针。 一个晚上很快过去,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院外已躺了一地的黑衣男子。 暗零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心中却极为畅快。把这些属下强行按在方众妙跟前的时候,他们还在鬼喊鬼叫,乱发狂舞。但只要齐修一针下去,他们就立刻变得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由此可见那拔毒之法的神异。 他们这些人终于结束了长达半生的苦难煎熬。 暗零走上前,踢了踢一个兄弟的脚,语气严厉:“都给我起来拜见新主子。从今往后,方众妙方姑娘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用五年忠心,从她那里换取安身立命的财富,以及下半辈子的畅快自由。” 众人不知道详情,却被最后一句话热烫了整颗心。 用五年效忠换拔毒之法与半生自由?这笔买卖首领是怎么谈的?怎会如此划算? 大家连忙爬起来,整整齐齐跪在门口,同时弯腰拱手,声音洪亮地喊道:“吾等见过主上,吾等愿为主上尽忠!” 方众妙缓缓走到门口,站定。 暗零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拱手抱拳,毕恭毕敬地说道:“暗零率领二百余天级死士,见过主上。” 方众妙略微颔首,淡淡应了一声,端的是从容不迫,大气威严。 心声却带着万般的愉悦响在空中:【主上果然比主子好听。有逐鹿中原那味儿了。】 站在她身后的齐修忍俊不禁。 逐鹿中原,方众妙真敢想。 这感慨刚发出来,齐修眸色就暗了暗。他垂眸思忖片刻,忽觉可笑的人是自己,不是方众妙。方众妙怎么就不能逐鹿中原?只因她是女子,就没有这个资格吗? 她文韬武略,哪样不精? 等等,她武艺好像真的不精。 齐修摇摇头,再也忍不住地低笑起来。 方众妙伸手扶起暗零,然后回过头瞥了齐修一眼。 心声呢喃低语:【敢笑话我,把穷神请到你脑袋上住着。】 齐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然后暗零和任孤琴便笑了起来。 齐渊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方众妙。他知道这群叔叔可以飞檐走壁,都是顶顶厉害的人。现在这些人全都在跪拜小仙女,小仙女果然是最厉害的。 齐渊偷偷摸摸走上前,悄悄拉住方众妙的手。 这只手带他平平安安走过吊桥。这只手为他抹去脸上的邪法。这只手还将牵着他,去到外面。 他对这只手的信任,超越世上的一切。 任孤琴心里酸涩,却不觉得嫉妒。儿子从小就被四邻八乡誉为神童,他什么都懂。放任他亲近方众妙,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齐修想摸摸侄儿的小脑袋,却不敢贸然伸手。 罢了,出去以后,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慢慢与侄儿培养感情。 方众妙把自己的手指插进齐渊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紧扣,然后轻轻晃了晃他的小胳膊,柔声道:“走吧,姐姐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齐渊眼睛一亮,立刻点头。 早在昨晚,方众妙就已经算出阵法初设的时候,那死门在何方。她带着齐渊径直过去。 有齐渊这个阵眼在,死门自然而然敞开,变作生门。 暗零等人在附近扫荡一圈,很快就发现一座山洞。进去的时候很狭窄,越到里面就越是宽敞,像个大肚子的水壶。 到得山洞的最里面,一座地宫赫然出现。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高耸的穹顶和石壁上,将此处打造得如梦似幻,富丽堂皇。 但方众妙一行人却没有一个去关注那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反倒把目光全都集中在堆积成山的一口口大箱子和一排排兵器架子上。 暗零打开其中一口箱子,眼眸瞬间暴亮。 “主上,这里是一座兵器库!”他回过头,语气中压抑着狂喜。 第68章 举大事 把整座大山挖空,用来建造一座兵器库是怎样雄伟壮观的景象? 以前的方众妙无法想象,而现在,她已亲眼所见。 暗零的声音在这个一望无际的山洞里层层荡开,渐渐消失。四周的空气永远恒温恒湿,不见风和阳光,用来储存东西再好不过。 方众妙走上前,往打开的箱子里看,只见几十套甲胄整整齐齐码放其中。 暗零继续开箱子,方众妙一个一个顺次看去。 轻甲、软甲、重甲、长刀、短刀、剑戟……市面上有的兵器,这里有。市面上没有的兵器,这里也有。 若是再来几万匹战马,那么重骑兵会有,轻骑兵也会有。蛮夷一支重骑就能踏平皇城。而这里的兵器足以踏平整个东土。 方众妙走到放置长枪的一排架子前,在心里恍然大悟地呢喃:【难怪这里必须派遣二百多个天级死士看守,还要布置斗转星移大阵封锁。这里竟存放着那个老怪物的家底。】 【夺得众潜龙的气运之后,他便要举兵起事,谋夺皇位。】 方众妙疾行两步,回首望去。 暗零率领二百多个属下,黑压压地站成几排,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任孤琴和齐渊也在看她。 齐修拿起一把削铁如泥的陌刀,也目光深邃地朝她看来。 一股豪情冲上云霄,方众妙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悦耳的声线充斥着狂傲,“诸位,我们来举大事。” 洞内死一般寂静。大家的表情都是一片空白。就连齐修也愣在原地,表情极其古怪。 很有些上头的方众妙缓缓恢复平静,轻轻笑了两声,摆手道,“开个玩笑而已,你们莫要当真。”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适时露出礼貌的微笑,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暗忖:我们当真了。 方众妙绕行在一箱箱兵器之中,昳丽的脸被夜明珠照耀,像个仙气缭绕的菩萨,又像个煞气满溢的修罗。 她的心声洪流一般激荡。 【齐修,我知道这些东西你很想要。拿到它们,你就有了推翻这个皇朝的实力。】 【但你别急着要。】 方众妙抬眸扫了齐修一眼。齐修轻飘飘地睨过来,故意眯起狭长的眸子,装出一副不怀好意、老谋深算的模样。 方众妙微微勾唇,回以轻蔑的微笑。 心声狂傲至极:【你要也没用,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暗零嘿嘿笑了两声,心中痛快至极。他知道主子拿到这些东西也得给自己用。主子若是再给他一笔足够的银两,他能把远远近近几百个山头的土匪全都收编成正规军。 下半辈子做什么小生意?没出息!他要带领兄弟们跟着主子举大事! 任孤琴同情地瞟了小叔子一眼。管你在外面是九千岁还是一万岁,在方众妙跟前,是虎你得趴着,是龙你得盘着。 齐修伸直手臂,将寒冷如芒的刀尖对准方众妙。 方众妙不闪不避,还缓缓展开双手。 心声在洞内回荡,似梵音如渺,似洪钟如雷。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九千岁,之前我没有万全的法子辖制于你,只能示你以柔,示你以弱。】 【但现在,齐渊的余生系在我手上,皇帝的二百死士效忠我麾下,你孤身一人,无所依傍。】 【我现在迎你以刚,乘你以强。你能奈我何?】 【你若不服,还请憋着。你若不忿,只能忍着。】 方众妙朝暗零使了一个眼色。 暗零立刻率领二百多个死士,将手拿陌刀的齐修团团围住。 任孤琴拉着齐渊快速跑到方众妙身后,竟是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 看见投奔自己而来的任孤琴,方众妙嘴角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 心声愕然道:【怎么回事?我还没说出齐渊的真实情况,也没说世上只有我能救齐渊,任孤琴怎么就投敌了?】 任孤琴暗暗扶额,表情尴尬。 坏了,太主动招惹怀疑了! 齐修举刀的手有些颤,感觉啼笑皆非,很是荒唐。 好在方众妙没有多想,只觉得任孤琴这人脑后长着反骨,对小叔子怨念太深,出去之后不想儿子跟着齐修,这才会选择自己。 她在心里暗暗赞许:【齐夫人蠢是蠢了点,看人的眼光倒是准。带着齐渊跟我混,好过跟着齐修这个假太监。】 任孤琴眼瞳圆睁,表情惊骇。 小叔子是假太监?这种事,方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齐修额角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这就是他不愿带方众妙面圣的原因。方众妙若是当着赵璋的面在心里喊自己一声假太监,场面不要太精彩。 暗零盯着齐修的下三路,眼神阴险。 假太监?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他完全可以让九千岁变成真太监。 齐修泄了气,随手把陌刀扔到一边,装作万般无奈地开口:“方众妙,我不与你争,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她略微颔首,缓缓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九千岁,你果然是人中俊杰。不过你就算要争,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你可知道齐渊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你可知道这里的兵器是谁放的?你可知道杀害你哥哥的凶手是谁?” 齐修故作疑惑地看着她,面色凝重地问:“莫非你全都知道?” 方众妙在原地慢慢踱了几步,然后看向辉光闪烁的穹顶,神秘莫测的声音在山洞内层层荡开:“只要我想,这世上便没有我窥探不到的秘密。” 齐修眯了眯眼,神色怀疑。 方众妙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齐渊,说道:“你侄儿不是生病,是中了邪法。” 齐修瞳孔猛地一缩,惊骇的表情十分逼真。 任孤琴抖了抖,然后慌忙把齐渊抱入怀中,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暗零暗暗赞道:不错,你们叔嫂两个可以登台唱戏了。 方众妙来回扫视二人的脸庞,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 她缓缓踱步,徐徐将往事展开:“我父亲是什么人,想必你们都很清楚。我得他真传,拥有一双勘破天机的眼睛……” 齐修和任孤琴的表情伴随着她的讲述不断变换,先是不信,后是惊疑,再是恐惧、后怕、震怒…… 暗零很想为两人鼓掌,同时又在心里庆幸:好在我是死士,习惯板着脸,不用陪着主子演戏,否则看上去真像个丑角儿。 方众妙讲完一切,缓缓停步,直视齐修的眼睛,问道:“九千岁,你现在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齐修在原地站了许久,眸子里满是挣扎和不甘。最后,他深深看了齐渊一眼,慢慢弯下腰去,拱起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往后余生,愿为姑娘效劳。” 惊喜如期而至,方众妙面上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然而她的心声却低低地笑,层层地荡,愉悦之情毫不遮掩。 【谁能想到权势滔天的九千岁会是我的人呢?如今我有钱,有权,有武装力量,真是天助我也!】 第69章 服从性测试 坦诚之后,方众妙也懒得装了。她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箱子,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齐修。 齐修站在原地不动,好似无法领会她的暗示。她挑起一边眉梢,露出几分不耐。 齐修这才摆出一副屈辱的表情,走上前去,捏住袖口,仔仔细细将那箱子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 方众妙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九千岁。” 心声呢喃低语:【这服从性测试,算你过关了。我的本意不是折辱于你。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愿不愿意为我俯首,会不会替我办事。好在你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与屈辱,为了齐渊,你也能打折自己的腰杆,揉碎自己的尊严。】 【齐渊有你这个叔叔,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齐修擦灰的时候的确有几分不甘和不快,然而现在,那些不好的情绪,竟都因为这几句话烟消云散。 因为他看见侄儿忽然把脸转向自己,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微的泪光。 自己的爱意,侄儿迟钝麻木的心感受不到,但他可以从方众妙那里听到。 然后,侄儿就能破除邪法的影响,真切地触摸到来自于血脉亲人的关心与呵护。方众妙是一座桥梁,联通着侄儿与自己,还联通着侄儿与外界。 齐修的感激远远大于不甘。 他摆摆手,嗓音沙哑地说道:“方姑娘客气了。” 任孤琴撇开头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此刻,她对小叔子哪还有半点恨意?若小叔子不来,渊儿真要被她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方众妙在那箱子上坐下,沉吟道:“想要救齐渊,必须找到两个东西,一个是世间至阳之物,一个是世间至阴之物。我手里有至阳之物,那至阴之物还得劳烦九千岁去搜寻。” 齐修走上前,在她身边站定,急切追问:“我要上哪儿去找?那至阴之物是个什么东西?” 方众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至阴之物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它一般出现在阴气极重的地方,譬如乱葬岗、万人坑、养尸地。那东西寒凉无比,给人感觉十分邪异,你凭感觉去找,这个得看缘分。” 这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齐修心中忧虑,面色变得极为凝重。 暗零拱手问道:“主子,这些兵器您打算怎么处理?” 方众妙果断道:“交给你处理。你们现在需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往后你们在外面立住脚跟,需要招兵买马的时候,再一批一批地运出去。我带着齐渊给你们指路。” 暗零连忙道谢,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齐修睨了方众妙一眼,冷声道,“你还想把渊儿带进来?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不等方众妙回答,任孤琴忽然开口:“我同意就行了。” 然后她轻轻拍打齐渊肩膀,小声询问:“渊儿,你愿不愿意与妙妙姐姐再回来这里?” 齐渊看向眸色温柔的方众妙,缓缓点了一下小脑袋。 齐修:……罢了,渊儿自己愿意,我也认了。 看见齐修憋屈的模样,方众妙眸光流转,唇角含笑。 她站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命令道:“带上你们的兵器随我离开。” 二百多个死士齐声应诺,声如洪钟。大家各自挑选趁手的兵器,别在腰间,又选了几箱刀剑,扛在肩头。 齐修厚着脸皮拿了一把陌刀。他还刻意耍了个寒光乱颤的刀花,眼睛有意无意地瞟着方众妙的反应,见方众妙没有阻止,心里不由暗松一口气。 这里的兵器全都是精工巧匠打造的极品,这把陌刀更是刀中绝圣,削铜剁铁 、斩金截玉,锋利无匹。 有了这把陌刀,他杀人的快感都会增加数倍。 收刀入鞘的时候,齐修忍不住露出餍足的表情。 方众妙这才笑着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九千岁,这把刀算我送给你的礼物。” 齐修餍足的表情僵在脸上。 好你个方众妙,这点人情债你也要我记在账上? 任孤琴掩嘴轻笑,默默在心里感慨: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叔子心高气傲,谁都不服,偏偏遇到方姑娘这个克星。往后啊,他不服也不行咯。 齐修迅速调整好表情,强笑拱手:“多谢方姑娘的慷慨。” 方众妙淡淡摆手:“不谢。对了——” 她话锋一转,说道:“你还有一百多个暗卫困在林海之中吧?如果他们还活着,我可以帮你把他们找回来。” 齐修勉强的笑容立刻变作真心实意的感激,“方姑娘大善!” 方众妙说到做到,立刻就带着齐渊游走于林海,指头塞进嘴里,一路打着嘹亮的呼哨。这动作本该十分粗野,由她来做却处处都是洒脱和自由。 齐修时不时看她认真的侧脸,不知不觉也把指头塞进嘴里,打起了呼哨。 听见一阵阵嘹亮的哨音,许多暗卫飞身掠来,衣衫虽然破败,眼里却还有斗志和血性。最后数了数,一百多个人,竟有八十多个存活。如此看来,他们也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 众人在原地休整,有人生火,有人打水,有人抓来猎物剥皮切块。 方众妙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齐渊抱着小短腿依偎在她身边。 任孤琴站在二人身后,眺望居住了三年的那个村落,情绪莫名地呢喃道:“方姑娘,我们就这么走了?” 正在剥蛇皮的齐修睨她一眼,嘲讽道:“怎么,你舍不得?” 任孤琴连忙摇头。 方众妙理解她的心情,解释道:“她是觉得就这么离开这个囚牢,却对幕后之人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总有些不甘。” 任孤琴点点头,眼里溢出浓烈的怨恨。 齐修感同身受,脸色冷了下来。 方众妙抓住一只路过的甲壳虫,笑着问道:“齐夫人,你养了三年毒虫,你有办法把这种虫子吸引过来吗?” 任孤琴定睛一看,不由愣了愣。 只见方众妙白嫩掌心里捧着的是一种名为“天牛”的虫子。 这种甲壳虫有轻微的毒性,能对树木造成极大危害。三只天牛寄居在一棵树上,不出四五年就能孵化出许多幼虫,把这棵树的根部蛀蚀得千疮百孔,造成死亡。 任孤琴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说道,“我能调制出一种气味特殊的草汁,引来这种虫子。” 方众妙有些惊喜,不由露出笑容:“如此甚好!我本想在离开的时候破掉这斗转星移大阵,叫那幕后黑手遭到反噬。但现在,此处存放着我的家底,又与齐渊的性命休戚相关。我也就不能立刻将大阵毁去。” 方众妙掂了掂手里的小虫子,语气玩味地说道:“此阵由一个阵眼和八十一个阵旗组成。阵眼是齐渊,八十一个阵旗分别是不同方位的八十一棵树。” “我们把这种虫子养在八十一棵树上,四五年之后,树根坏死,树干倒塌,此阵自然能破。用这种方法报复幕后黑手,既隐秘又不可设防,效果绝对是最佳的。” 任孤琴本还有些开心,认真一想又恐惧起来。 “可是,阵法被破,遭到反噬的是渊儿啊!” 方众妙捂住齐渊的两只耳朵,语气冷酷地说道:“齐夫人,即便九千岁源源不断地给我送来千年雷击木,我也保不了齐渊的命。” “雷击木做成的平安符,对齐渊来说效果是递减的。两三年之后,若不能凑齐至阳之物和至阴之物,做出太极符,齐渊必死无疑。” “此阵将在四五年之后被破。那个时候,有了太极符,齐渊自然可以免于反噬。没有太极符,齐渊早已死去,反噬就会转移到幕后黑手身上。此乃两全之法,你可明白?” 任孤琴面色极其难看,却也知道,这个方法才是最巧妙的。 方众妙的算计真可谓天衣无缝,道行比那幕后黑手还要高深许多。 她不信方众妙,还能信谁? 第70章 昏君是你爹选的 任孤琴考虑半晌,最后还是很干脆地答应了方众妙的做法。她立刻去林中采草药。 方众妙坐在石头上掐指演算,然后朝齐修伸出手,“给我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棍。” 齐修放下剥了皮的蛇,走到火堆边拿来一根木棍。 方众妙用木棍在石头上画出一幅简易地图,标出八十一棵树的方位。齐渊蹲在她身边,小短手抱着小短腿,看得十分认真。 方众妙笑着瞥他,问道:“你看得懂吗?” 齐渊慢慢吞吞地点头。 方众妙夸赞道,“真聪明。” 齐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看见他逐渐恢复生机的模样,齐修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仰起头,让泪水缓缓蒸干,然后才道,“想当年,我侄儿可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他一岁能说话,三岁能作诗,我哥当时差点带他去考童生,被我训斥一顿才打消了那个念头。” 想起哥哥抱着侄儿夸个不停的喜悦模样,齐修的眼眸再次湿润。那时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如今想来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他的亲人只剩下这一个了。 方众妙察觉到齐修的伤怀,忍不住轻轻叹息。 齐修见她不忍,顺势说道:“回去之后,我想劳烦你帮我哥哥验尸,不知可否?” 方众妙扔掉手中木棍,应诺:“义不容辞。” 二人相互对视,微微一笑。 齐渊来回看看二人,也抿着小嘴合群一笑。 任孤琴很快回转,把混合在一起的几种草药捣成汁水,装在药瓶里,交给齐修。方众妙牵上齐渊,带上暗零,顺顺利利地找出八十一棵树,齐修把草汁一一涂抹在树干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不放心地问道。 方众妙抬头仰望这棵巨树,呢喃道:“这样就可以了。四五年后,八十一棵树自然坏死,那幕后黑手想找人算账都没处去寻。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我借天地之力破他阵法,看他怎么逆转乾坤。” 齐修也仰起头看着最后这棵树,感慨道,“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他的谋算会败给小小一只虫子。” 他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渊儿离开此处,幕后之人不会察觉吧?” 方众妙轻蔑一笑,摇头道,“只要齐渊活着,阵法还在,他就不会察觉。不过,我有一个提议,希望你能慎重对待。” 齐修正色道:“什么提议?” 方众妙:“回去之后你最好还是调查一下,为何没有人给暗零他们送补给。这地方对幕后黑手非常重要,按理来说不应该被弃之不顾。我们离开之后,若是朝廷再派人进来,就会打草惊蛇。” 齐修只是略略一想便轻蔑地笑了。 他笃定道,“这事不用查我也知道是个什么内情。赵璋亲小人远贤臣,身边都是些腌臜货色。” 方众妙上下看他,表情微妙。 齐修:……方众妙,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告诉你,我不是腌臜货色。 齐修憋着一口气,问一旁的暗零:“你们每月的补给是多少?” 暗零答道:“每人每月五十两银子,一百斤大米、肉菜油盐酱醋茶,这些管够。另外还有当季的新衣裳、新鞋子、兵器、药材等等。” 齐修默默思忖一番,不由嘲讽地笑起来,“你们每个月的补给折算成银子在三万两左右,这可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赵璋手底下那群人一个个横征暴敛,欲壑难填,这么多银子拨到他们手里,他们不贪才怪。想也知道,你们的补给早就进了某些人的腰包,赵璋那边根本不会知道,幕后黑手若是不亲自过问,恐也不会知道。” 暗零顿时气得牙痒痒。 没银子、没肉食、没蔬菜、没大米,他们都能忍。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能活。但是没有盐巴,那就难受了。 自从断了补给,这两年他们都是靠饮用兽血活过来的,那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暗零咂咂嘴,忍不住感叹:“幸好你们来了,要不然再过两年,我们不疯也得废。没了盐巴,多高深的内力都会流失殆尽。” 方众妙看看齐修,又看看暗零,忽然说道:“这样的皇朝,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二人同时沉默。 方众妙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二位,我与你们开玩笑呢,你们别当真。” 暗零和齐修也跟着笑,心里却都知道,方众妙脑后长着反骨,哪里是在开玩笑。 齐修想了一想,玩味道:“方众妙,你可知道当今皇帝赵璋是如何上位的?” 方众妙果然有些好奇,追问道,“他是如何上位的?” 齐修冷笑道,“我们齐家原本支持的是先太子。先太子居嫡,居长,素有贤名,性情仁善,品德高洁。但你爹方辰子经过推演,说大周气数已尽,除非立赵璋为太子,否则不出百年必然灭亡。若赵璋登基,那么大周就还有二百年的国祚可以延续。” 方众妙微微睁大眼,有些不敢置信。 心声满带疑惑地响在半空:【我爹怎会?】 齐修看着她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你爹对先帝的影响有多深,是以先帝废黜先太子,立赵璋为继任者。” “赵璋上位之后清算先太子的势力,我们齐家就遭了殃。说起来,我们齐家有此劫难,你爹也是始作俑者。你说大周气数已尽,可你爹却不是这么认为的。你们两个究竟谁对谁错?” 方众妙怔愣地站在原地。 心声飘过半空:【可我夜观天象,大周的确是紫微星坠之兆。帝星在坠,国祚怎么绵延?是我错了,还是我爹错了?】 思及此,她连忙抬手掐诀,却又及时打住。 心声冷笑呢喃:【推演国运需要耗费我毕生道行。赵璋这昏君还不配。】 齐修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方众妙,当你腹诽大周皇帝的时候,你总是甚得我心。 方众妙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然后在齐修面前站定,说道:“我不会有错,我爹也不会有错。大周气数已尽,却还暗藏生机,我们边走边看吧。” 她牵着齐渊率先朝林海外缘走去,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头也不回地说道:“走吧,出去举大事。” 暗零立刻跟上。 齐修站在原地静静凝视方众妙的背影,忽而展颜一笑,呢喃道:“也罢,我就跟着你一路走走看看,谁叫你这边风景独好。” 第71章 开棺验尸 众人一路奔波,终于在三日后的午夜来到临安城的郊外,不远处便是巍峨的城楼,众人武功高强,自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去。 但齐修却不再前进。 方众妙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不走了?” 齐修回眸看她,表情莫名。 任孤琴忽然想起什么,呢喃道:“往北走二里路就是齐延的坟墓。” 【齐延?齐修的哥哥?】 方众妙很快反应过来,无需齐修说话就已经下达指令:“暗零,往北走二里路。” 暗零打了一个手势,三百多个高手立刻调转方向朝北疾行。 齐修大为动容。他还不曾开口请求,方众妙就已经付出了实际行动。她说她义不容辞,这句话不带半分虚假。 “方众妙,谢谢你。”齐修轻声说道。 方众妙摆摆手,没有多言。 任孤琴撇开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方姑娘的这份恩情,她怕是几辈子都还不清。 众人很快来到二里外的荒原。 方众妙借着皎白月光匆忙扫去一眼,心声惊疑不定地呢喃:【骑龙葬?】 听出她语气不对,齐修和任孤琴眸光皆是一闪。暗零立刻打量四周环境,没看出有何异常。 方众妙指着不远处小山丘上的一座坟墓,问道:“你哥葬在那处?” 齐修颔首:“对,那就是我哥齐延的坟墓。” 方众妙语气很是不好地问:“谁叫你埋在此处的?” 齐修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他迅速回忆往昔,答道:“我师父说此处地广地平,视野开阔,中间一座小山丘独领风骚,位置绝佳。把我哥葬在小山丘上,我哥闲暇的时候还能看看四周的风景,也没有孤魂野鬼打扰,很是清静舒坦。怎么?此处有问题?” 方众妙继续追问:“你哪个师父?” 齐修面色凝重起来,“刚入宫时带我的师父。他是御前大总管,曾数次救过我的命,待我情同父子。” 方众妙问道:“他人呢?” 齐修语气低沉:“他去年已经过世。是我给他戴的孝,送的终,立的碑。” 说到此处,齐修彻底沉不住气,语气阴郁地问:“这里到底有什么问题?” 方众妙转回头,看向小山丘上那座孤坟,脸色变幻不定。 众人紧张不安地看着她。 她忽然回头看向任孤琴,吩咐道:“你把齐渊的耳朵捂住。” 任孤琴心下大骇,连忙捂住齐渊的两只耳朵。她知道,唯有遇到耸人听闻的事,方姑娘才会如此。夫君的坟一定有问题! 齐渊没有试图掰开母亲的手,只是乖巧安静地眨着眼睛。 齐修催促道,“你可以说了。” 方众妙盯着孤坟看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凝重地说道:“此处是骑龙葬。” 齐修深吸一口气,问道:“何谓骑龙葬?” 方众妙指着四周一望无际的平原,说道:“平原辽阔,此为盘踞的龙身,中间耸立一个山丘,便是龙头。把坟墓葬在山丘上,这是骑着龙头而葬。此风水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后世子孙必然出一个权势滔天之人。” 齐修满脸恍然地低语:“这个权势滔天的人就是我?” 方众妙颔首。 任孤琴惊疑不定地说道:“这风水很好呀!” 方众妙看向她,然后又顺着她的双手看向被捂着耳朵的齐渊。 她摇摇头,说道:“然而,这孤坟立在龙首,形如脓包,是为欺天。它虽然夺走了这条龙脉的气运,却也会遭受天谴。” “把齐延葬在此处,你们齐家祖祖辈辈所有人的气运,乃至于后世子子孙孙所有人的气运,都会倾注在齐氏宗族某一个人身上,令此人飞黄腾达。” “但在此之后,齐家气数已尽,你们齐氏宗族必然会断子绝孙,家破人亡。” 齐修愣在原地,许久无法回神。原来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好人!他以为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竟然对他们齐家动了这般歹毒的手脚! 但他很快想起一件事。 初次见面的时候,方众妙之所以能勘破自己假太监的身份,正是因为他命中有一子。他既然有子,怎会断子绝孙? 想归想,齐修却不敢问出口。 但方众妙已经主动帮他解惑:“好在你们遇到了我,这断子绝孙的风水必然能破。齐修,我观你面相,知你命中有一子。如今看来,这子息还是我帮你带来的。” 她这副“你又欠我一个大人情的”讨债模样令齐修不断下沉的心忽然往上浮去,轻松之感油然而生。 方众妙,你是不是在驯化我?我既反抗不了……只能认了。 齐修沉默片刻,然后才故作难堪地低语:“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太监。” 方众妙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伸展双手,在月光的照耀下傲然一笑。她这副模样当真是气焰熏天,很有挑衅之感。 齐修的心中却再也没有屈辱和不甘。他好像……真的被驯化了。 他拱拱手,无奈道:“多谢方姑娘替在下隐瞒,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方众妙上下看他,满意地笑了。 “走吧,将你兄长的尸骨捡出来,看看那幕后黑手当年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一行人来到坟墓前弯腰拜了三拜。 方众妙指着墓碑正前方的位置,对齐渊说道:“你来给你爹爹磕三个响头,叫他赶紧起来跟你走。” 齐渊盯着墓碑上的“齐延”二字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吞吞跪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很少说话的他嗓音干涩,言辞也不流利,却饱含思念之情:“爹,爹爹,渊儿来,来看您了。您快快起来,跟渊儿离开这里。” 方众妙点点头,又道,“把你的小衣裳脱下来铺在地上,你爹爹被你的气味包裹,会很舒服。他舒服了,才会愿意跟你走。” 齐渊笨手笨脚地脱衣,任孤琴连忙走上前帮忙。母子两个很快就把一件浆洗得破破烂烂的小袍子铺在地上。 方众妙对齐修说道:“可以挖坟开棺了。尸骨捡出来的时候,记得把齐渊的眼睛蒙上。” 任孤琴连忙从自己裙摆上撕下一个布条,蒙住儿子的眼睛。齐渊很是乖巧,不哭不闹也不乱动。 有暗零等人的帮助,坟墓很快被挖开,一口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材在月光下散发出流金般的光晕。 方众妙瞥了齐修一眼,心声暗道:【他对他哥哥当真是舍得。这一口棺材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贵。这样的人重情重义,用起来我才能放心。】 齐修悲伤的心情被打断,面色变得很是古怪。 方众妙又朝暗零瞥去一眼,心道:【山羊胡子把他那二百多个属下当亲兄弟、亲儿子看待,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我眼光不错。】 暗零摸摸自己白花花的胡须,沉吟道:山羊胡子是我?主上,您莫要随便给人取外号。 齐修撇开脸,心情由微妙转为不爽。 把他与暗零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他堂堂九千岁不配独占鳌头? 胡思乱想的时候,几个暗卫已经撬开长钉,启开棺盖,一股恶臭散发出来。 方众妙走到棺材边,踮起脚尖往里看。只可惜她身高不够,无法窥到棺底。 齐修上下打量她,见自己合身的外袍被她穿的拖在地上,不由摇头轻叹。 他走上前,半跪下去,拍拍自己抬起的膝盖,低声说道:“你踩上来。” 任孤琴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在心里腹诽:小叔子,你现在看上去真的很像个伺候主子娘娘的太监。我何曾见过你这般卑微的模样? 方众妙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踩着齐修的膝盖站上去。外棺内椁两层棺材,对她来说的确是太高大了。 齐修怕她摔了,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腰。 月光直直地照射在棺材里,没了阴影的遮挡,方众妙看见一副完整的骨架和一堆破碎的头骨。她弯腰下去,一块一块捡起头骨,递给暗零。 把所有头骨拿出来,在地上拼凑出一颗骷髅头,方众妙缓缓后退,呢喃低语:“那幕后黑手拿走了你哥哥的眉骨。” 齐修骇然色变。 第72章 三生有幸遇到你 事实证明,当年那个幕后黑手重回齐家,果真对齐延的尸体做了一些什么。 齐修盯着少了两块眉骨的骷髅头,面色极其难看。 任孤琴捂住嘴,抽泣着喊了一声:“夫君!” 在这一刻,她对幕后黑手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齐修的心也被浓烈至极的杀意支配。但他理智还在,没有失态,只是双眼布满血丝,红得骇人。 “他拿走我哥哥的眉骨做什么?”他沉声问道。 方众妙捧着缺失了两块眉骨的骷髅头,凝神细看。 片刻后,她解释道:“人骨对你们这些普通人而言是无用且可怕的东西,落在我们方士手中,却可以做很多事。人骨可以下降头,做法器,制符箓,用处颇多。” 齐修惊疑不定地问,“幕后黑手杀我哥哥只为两块骨头做法器,会不会太过荒谬?” 方众妙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呢喃道:“他若想要这两块眉骨,把你哥杀死那天就可以带走。但他偏要在头七的当晚,你哥回魂的时候来取。” 方众妙轻轻一叹,走上前捂住齐渊的耳朵,然后才道:“这表明他取眉骨的时候,把你哥的魂魄也一起取走了。” 齐修骇然色变,“你说什么?” 任孤琴忘了哭泣,瞪大眼睛看过来。 方众妙低声说道,“把冤魂囚困在人骨之内,必是为了施展某种邪法。但此类邪法有千千万万种,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你们齐家肯定是他的猎物,你们要当心了。” 齐修和任孤琴对视一眼,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他们齐家就已经落入一双黑手,被肆意地摆布、玩弄、残杀。别看齐修在外面权势滔天,独断专横,然而,他也不过是某个人的玩具罢了。 就连赵璋那一国之君,说不定也只是幕后黑手的傀儡。 认知上的颠覆让叔嫂二人失语当场。 暗零颇感忧虑地开口:“那人布局多年,所图甚大。主上,您会不会有危险?” 方众妙冷笑道,“让他放马过来,我巴不得他明火执仗地与我斗一斗!怕只怕他不敢露面,只愿当个缩头乌龟。” 月光下,她的表情是轻蔑和狂傲,也是无畏和无惧。 齐修看得眼神一滞,随后颓靡的心便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方众妙,幸好我遇见了你…… 任孤琴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忽然跑到方众妙身边,紧紧抱住方众妙的胳膊。她一个快三十岁的妇人,做出这等寻求庇护的姿态,实在是惹人发笑。 方众妙看看自己的胳膊,表情一言难尽。 齐修糟糕的心情便在此时有所缓解。 他当即跪下,给兄长的尸骨磕了三个头,喃喃道:“哥,这些年把你葬在此处,叫你受苦了。手刃仇人那日,我定然带着他的头颅来祭奠你。” 话落,他看向方众妙,说道:“我可以带走我哥的尸骨了吗?” 方众妙放开齐渊的小耳朵,捧起地上的骷髅头,缓缓说道:“你哥的尸骨只能由你侄儿亲自带走。你问问齐渊怕不怕。” 齐修放缓声调问道,“渊儿,你爹爹的尸骨你要亲手来拿,你怕不怕?” 齐渊忽然扯掉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 任孤琴发出一声惊呼,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齐渊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父亲的颅骨,眼睛里先是恐惧,随后又变成思念和悲伤。 他慢慢吞吞地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我不怕,把爹爹,给我。”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好勇敢的孩子。有齐渊这样性情坚韧,无所畏惧的后辈,又有我这个道行高深、法力无边的靠山,那幕后黑手便是向天借力,这齐氏宗族他也灭不了!】 齐渊眸子闪亮,表情更为坚毅勇敢。 齐修眼瞳湿润,心底涌出一股热流。同样是被人辖制,受人胁迫,为人鞍前马后,在方众妙这里,他竟生不起半点憎恶之情。 任孤琴破涕为笑,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低声说道,“好渊儿,把你爹爹的颅骨接过来。” 齐渊伸出双手,毫不畏怯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缓缓把这颗缺失了眉骨的骷髅交到一个年幼的孩童手里。 之后,她更进一步地问道,“我要把你放进棺材里,叫你亲手取出你爹爹的骨头,你敢不敢?” 齐渊脸色变得煞白,却还是慢慢吞吞,坚定无比地点头,“我,敢。” 方众妙赞叹道,“好孩子,你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任孤琴再次低泣,心中悲喜交加。夫君,你看见了吗?我们的渊儿是好样的! 齐修弯下腰,终于伸出渴望已久的手,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脑袋,“渊儿,我们齐家的希望不在我身上,在你身上。来吧,叔叔抱你进棺。” 齐渊看向叔叔,乖乖举起双手。 齐修深吸一口气,眼里闪烁着动容的泪光。他的侄儿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也给了他回应。 他立刻把双手插在侄儿腋下,把人高高抬起,放入巨大的棺椁。 齐渊忍着臭气捡出父亲的尸骨,这时候天空炸响雷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任孤琴抬头看着漆黑云层中爆闪乱窜的紫色电弧,不安地问:“方姑娘,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惊动了老天爷?会不会出事?” 方众妙仰起脸,缓缓展开双手,迎接雨水的浇淋。 她微带喜意地说道:“天降大雨,正说明我们做对了。棺中残存着尸臭和尸毒,大雨正可助我们洗去污秽。你哥的尸骨被天水冲刷,回去之后不用做法事就能直接入殓。不要怕,下雨是好事。” 任孤琴也跟着伸展双臂,欣然接受大雨的洗礼。 她在心里深深喟叹: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方姑娘。 第73章 老天爷的追杀 收殓好齐延的遗骨,方众妙一行人冒着倾盆大雨飞快赶路。 高大城楼已近在眼前,几个死士飞跃而上,各处探查,然后打了一个可以安全通过的手势。其余人陆陆续续攀沿而上,速度快得好似一道道残影。 大雨让守城的侍卫们放松了警惕,也驱散了城外徘徊的流民。无人看见这一幕。 齐修将齐渊夹在腋下,然后弯腰,不由分说将方众妙扛在肩头,脚尖点着城墙鬼魅般掠上半空。 暗零:……九千岁,你没看见我都已经蹲下准备背起主上了吗?就你能耐是不是? 暗零咂咂嘴,看向任孤琴。 任孤琴立刻拱手:“劳烦您老人家了。” 大雨倾盆,掩盖了异常的响动。三百多人辗转腾挪,陆续潜入城中。 然而,当齐修带着方众妙和齐渊跃到最高处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雷霆陡然炸响。 齐修一个燕子翻身,险而又险地避开闪电,手臂却忽然发麻,松开了夹在腋下的齐渊。 齐渊抱着父亲的遗骨直直下坠。 齐修一掌拍上城墙,借着反作用力冲向坠落的齐渊。 天空中又劈来一道闪电,阻断了他的前路。 方众妙抹掉脸上的水珠,心声惊骇万分地响在半空:【破面一旦现世便会遭到天诛。这连环闪电只是刚刚开始!】 齐修一时之间竟深感绝望,脸上的冷汗比雨水还多。 好在四周全都是暗卫和死士,看见齐渊坠落,立刻有人去接。但这人的手臂竟也莫名其妙麻痹了一下,令齐渊脱手坠落。 下面又有一个暗卫来接,依旧脱手。 十几米高的城墙,接连三次脱手,还有两次闪电追劈,老天爷想要弄死齐渊的心昭然若揭。 任孤琴看得目疵欲裂。她好恨,因为她知道,本该遭受天诛的人不是她的儿子,是那个幕后黑手! 该是多歹毒的一个人才会用几岁的幼童来替他挡灾?他该死! 暗零飞快放下任孤琴,一个滑铲来到齐渊坠落的正下方,当了一回人肉垫子。 齐渊落在他身上,疼得脸色煞白,却死咬牙关不发出半点哭叫。他知道附近有侍卫,自己弄出声响,大家都会遭殃。 暗零抱住他,摸摸他的脑袋,低不可闻地赞许:“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这么小的孩童就能隐忍到这个地步,心性真是不简单。 齐修飞身落地,放下方众妙,大步走过去将侄儿抱起。在此之前,他总觉得破面之事太过奇诡,有可能是谬误。怀着一丝侥幸,他想着把侄儿带到外面,侄儿未必就会活得艰难。 然而老天爷给了他一个狠狠的下马威,也让他明白,方众妙说她自己道行高深,法力无边,从来不是自吹自擂。她的望气之术,绝不会出错。 面对老天爷的追杀,侄儿该怎么活下去? 齐修回过头看向方众妙,眸光微颤,心绪难平。若是没有这个人,此时的他该多么恐惧绝望。 他哑声道,“我马上派人去找千年雷击木。” 话落,他朝四周的暗卫们瞥去一眼,八十几人立刻分散开来,奔向不同的方位。齐修强大的情报网自然会告诉他们何处有千年雷击木。 方众妙急促说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闪电还会继续劈向我们。” 众人立刻寻找掩体躲避。 齐渊却忽然挣脱齐修的怀抱,跑向城楼前的空地。那处是最容易被雷劈中的地方。他素来都很听话,未料会在这个紧要关头使性子。 任孤琴想喊又不能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齐修追上去,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心道不好,连忙抱着齐渊就地翻滚。 叔侄二人淌着泥水滚到城楼下,紧紧贴着城墙站立。 齐修怒火滔天地低吼:“你乱跑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你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不清楚吗?” 差点失去至亲的恐惧让他没了理智。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齐渊仰头看他,呆呆地不说话,然后慢慢吞吞摊开掌心,呢喃道:“爹爹的骨头,丢了一根。叔叔,对不起。” 齐修彻底失语。他看着被侄儿捧在掌心里的一截小小指骨,通红的眼里忽然滚落两行热泪。 雨水的冲刷令他此刻的脆弱得到了很好的掩饰。所有怒火都变成了滚烫的热流在血管里奔腾。 他半跪下去,紧紧抱住侄儿,也抱住被侄儿牢牢抱在怀中的,兄长的遗骨。 雨声太大,方众妙听不见叔侄二人说话,但她可以辨认两人的口型。 暗零身为死士营的首领,自然也有这样的本事。 任孤琴追问的时候,他们把刚才的场景讲解了一遍。齐渊不是任性,是在救他的父亲。 任孤琴顿时泣不成声。她的儿子真是好样的,不给他爹,也不给齐氏的列祖列宗丢脸。 方众妙的心声盖过雷霆的咆哮,响在半空:【齐渊心性非凡,有腾龙之姿,我说什么也要逆天而为,将他养大!】 【雨打任你打,雷劈任你劈,我方众妙若是低一下头,算我输!】 听见这浩浩荡荡的声音,心情压抑到极点的齐修竟觉心神大震。他遥望方众妙。 方众妙站在雨里,也在看他。湿漉漉的长发贴着她苍白的脸颊,却不显凌乱狼狈,只有傲然恣狂。 她勾勾手指,命令道:“愣着作甚,跟我走!” 齐修抱起侄儿,朝她飞奔而去。 闪电追着一行人劈砍,雷霆在云层中紧紧跟随。老天爷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声势竟然如此浩大。 哪里都有电光在闪,哪里都有雷霆在吼,天上地下,几无生路。 方众妙在雨中奔跑,借着雷霆的掩盖大声说道:“给我三个铜钱!” 立刻便有三个铜钱朝她抛来。她随手接住,又把铜钱抛向半空,用手背去承。 “乾卦,往南!” “坎卦,往西!” “还是坎卦,往西!” 一道道闪电沿途劈砍,方众妙总能在卦象的指引下踏上安全的那条路。一行人左闪右避,终于赶在大雨停止前回到了宁远侯府。 齐府还在更远的地方,继续赶路纯属找死。 听见房门吱嘎打开的声音,床帐内发出一声惊恐地喝问:“谁?” 方众妙疑惑挑眉,“姜雨柔?你怎么在我房里?” “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姜雨柔立刻掀开床帐,露出自己易容过后的脸。这张脸除了眼睛太轻浮,笑容太谄媚,与真正的方众妙有七八分相像。 于是方众妙明白过来,这人是在给自己打掩护。 “小石头和余双霜呢?”她问。 姜雨柔本想指指地下室,看见站在方众妙身后的人影,不由愕然:“少夫人,你怎么带了个野男人回来?” 她定睛细看,嘴巴张得更大,嗓音跟着发颤:“一、二、三、四、五、六、七……少夫人,你怎么带了几十个野男人回来?你吃得消吗?” 方众妙:…… 第74章 少夫人,你想混黑道? 方众妙走上前,拿起放置在浣洗架上的一条干净帕子,塞进姜雨柔嘴里。 “好了,你可以回房了。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姜雨柔敢怒不敢言地点头,走的时候眼睛贼溜溜地转,瞥见齐修如妖似魔的脸,瞳孔不禁缩了缩。 少夫人吃得真好呀。 看见脸色惨白的齐渊,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少夫人牙口不太好吧,这么嫩的笋也吃。 看见胡须花白的暗零,她连忙小跑着离开,暗暗在心里腹诽:少夫人真是饿了。 任孤琴回头望着姜雨柔的背影,说道:“这人心思很是轻浮,留在身边恐怕会惹出事端。” 方众妙摆摆手,“无妨,她女儿能管束她。” 任孤琴也就不再多言。 方众妙毫不避讳地打开暗门,邀请道,“先进我的地宫安置吧,你们暂且住在此处,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出去。” 二百多人挤进宁远侯府,藏身何处是个大问题。好在这个问题对方众妙而言不算难解。 众人来到地下室,却见一个少女正在砌墙,一个女童正在搅合泥沙,两人忙得昏天暗地。 “小姐,你回来了!”黛石丢下手里的砖头惊喜大喊。 余双霜飞奔过去,嗷嗷地叫:“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你看,我们没落下你交给我们的差事!” 齐修指着余双霜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岁就开始帮我查账的算死鬼?” 余双霜羞耻得脚趾抠地。“算死鬼”这个外号从九千岁嘴里说出来真的好中二! 等等,九千岁怎么来了?这里可是主子的私人宝库,九千岁不会见财起意,杀人灭口吧? 余双霜面露惊悚。黛石真气外泄,如临大敌地瞪视齐修等人。 方众妙立刻安抚:“小石头,霜儿,九千岁是我的朋友,这些黑衣人是我的暗卫,你们别紧张。” 黛石和余双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敢表露。小姐什么时候与九千岁成了朋友?还有,她哪儿来的暗卫?那不是骗人的吗? 二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方众妙。 方众妙摆手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稍后再向你们解释。他们暂且住在这地宫,等我替他们买好户籍,他们就会离开。这个是齐夫人,九千岁的嫂子。这位是齐渊,九千岁的侄儿。” 黛石和余双霜不断打量这些人,心潮十分澎湃。不用问她们也知道,这三天,主子一定过得相当精彩。 方众妙疾步走到齐渊身边,捧着对方的脸仔细查看。 心声急急飘过:【不好,他命宫里煞气升腾,死气萦绕,是殒命之兆。必须在四个时辰之内拿到千年雷击木!】 话音未落,齐渊已软软地倒在方众妙怀里,脸颊迅速烧红,身体滚烫如火。 任孤琴大惊失色,握住儿子的手腕把脉,急促说道,“他淋了雨,发了热,惊厥过去了!” 方众妙立刻吩咐黛石和余双霜去熬退热的药,然后看向齐修,命令道,“你愣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去找雷击木?” 齐修转身便走,来不及看侄儿一眼。 原来这就是天诛!真是不给人留半点活路! 怀着对幕后黑手深切的恨意,齐修转瞬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黛石和余双霜熬好药给齐渊灌下去,又找来干净的被褥和衣裳,匆忙把齐渊安顿好。齐渊烧得迷糊,却死死抱着父亲的遗骨不肯撒手。 黛石扯了几次没扯开,求助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叹息道,“让他抱着吧。那是他的念想。” 任孤琴要来一套银针,飞快在儿子身上施针。 四个时辰,看似很长,对生命而言却只是短短一瞬。时间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 暗零等人不敢打扰,主动拿起砖块砌墙。二百多个人只花了半个晚上就把黛石三天都没干完的活儿全都干完了。 天光微明的时候,巨大的地宫被四面湿漉漉的新墙隔成一个上千平米的暗室。 方众妙问道:“你们有没有办法让新墙速速变干?” 暗零拱手说道,“启禀主上,这是小事,请给我们一刻钟。” 话落,他把手掌覆在墙壁上,其余死士也都纷纷效仿。众人一齐释放真气,令湿漉漉的新墙在短短一刻钟内变得干燥坚硬。 黛石和余双霜看得叹为观止。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找来的?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方众妙伸出手摸了摸微微发烫的墙壁,满意颔首:“辛苦你们了。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是你们这个月的饷银,你们自行分配。” 她指着摆放在一旁的一口红木大箱子。 暗零拱手道谢,信步走过去,随意地掀开箱盖。 便在此刻,昏暗烛光被完全吞没,整个地下室都笼罩在金砖散发的璀璨流光里。烛火摇曳的时候,流光似波纹一般在墙壁上浮动,有种如梦似幻,半真半假的虚妄之感。 焦急不堪的任孤琴被这金灿灿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暗零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刚才还一派高手风范的死士们,表情一个比一个呆愣。 不知过了多久,暗零用力关上箱盖,朝方众妙深深俯首,极为认真地问道:“主子,您想要谁的脑袋?我现在就去给您摘下来。” 方众妙低声道,“我要赵璋的脑袋。” 暗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拱手,“请主上宽限我三日。” 黛石和余双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赵璋是皇帝的名讳。这老头连皇帝都敢杀,而且还一副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 他是何方神圣? 很多疑问得不到解答,二人好奇地挠心挠肺。 方众妙却忽然轻笑起来,摆手道:“我与你开玩笑的。赵璋若是现在死了,天下会变得混乱不堪。我目前还没有能力收拾这乱局,便留着他吧。” 暗零完全不觉得这话狂妄,因为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主上必然会拥有收拾乱局的能力。 他应诺道,“好,赵璋的脑袋就先记在我的账上。主子你想要,我随时帮你取。” 黛石和余双霜人都麻了。 这位口气好大啊!皇帝的脑袋仿佛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方众妙沉吟片刻,吩咐道,“拿到户籍之后,你们就带着这箱金砖离开。我要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收拢临安府所有的帮派势力。” “丐帮、盐帮、漕帮、镖局、赌场、青楼、茶楼,还有附近数十个匪窝。能掌控的,我希望你们都能尽数掌控。这对你们来说应该不难吧?” 暗零略微思忖片刻,胸有成竹地说道:“不难。我们有兵器,有金子,有您和九千岁这样的大靠山,还有绝顶的武力。” “能用金子开路的,我们就行贿赂之事。能用武力打下的,我们就打下。能借助权势掠夺的,我们就掠夺。做这些见不得台面的事,我们是专业的。” 方众妙满意颔首,爽快地说道:“通过这些帮派赚来的银两,我只要你们三成,毕竟你们的兵器和初始资金是我提供的,这不算过分吧?” 心声飘荡而过:【余下七成你们自行支配,我若向你们讨要一分,这主上不当也罢。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种人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暗零呼吸急促了几分,再度深深俯首:“谢主上扶持之恩。”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喟叹:主上,您果然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黛石已经听呆了。 余双霜忽然倒吸一口气,惊呼道:“少夫人,你该不会是想混黑道吧?” 第75章 注定被拿捏的命运 好好的种马文,怎么现在变成了黑道文?想不通,真是想不通。坐在晨光遍洒的窗边吃早餐的时候,余双霜一直在心里嘀咕,小眉毛蹙得很紧。 黛石紧紧贴着方众妙的胳膊,满眼崇拜地听方众妙讲述这三天的经历,口里不时发出惊呼的声音。 “小姐好厉害!” “小姐威武!” “若是能跟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你想跟少夫人去哪儿?”屋外传来姜雨柔的娇笑声。少顷,她提着裙摆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在方众妙对面,伸手拿了一个包子,眼睛贼溜溜地转。 “少夫人,昨晚那些黑衣人——” 方众妙起身走向博古架,从一个盒子里摸出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扔向姜雨柔。这是她从存放兵器的山洞里顺出来的。 姜雨柔的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蹦跳起来,以超乎想象的敏捷动作接住夜明珠。 珍宝入手,她呼吸陡然加重,一时之间喘得像头牛,眼睛里闪烁着狂喜而又痴迷的光芒。 方众妙斜倚着博古架,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姜雨柔恍恍惚惚地看向她,身子一颤,立刻摇头:“什么?我方才有说话吗?我不是刚进来吗?少夫人你整整三天足不出户,这样闷着不好,以后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方众妙莞尔,赞许道:“姜雨柔,你是个妙人。” 姜雨柔捂着嘴娇笑,双手捧起夜明珠,吧唧亲了一口。 她这辈子除了一双儿女和可爱的小孩子们,只爱这些黄白之物。 余双霜抬起手遮脸,心中哀叹:就问你有这样的娘亲丢不丢人? 方众妙问道,“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呢?” 姜雨柔看也不看她,只顾盯着手中的夜明珠,心神恍惚地答道:“你出了远门,许久不曾回来。我怕他们看出端倪,就让沧澜的父母把他们带回家去了。今日下午我便去接他们回来。” 方众妙满意颔首,“你做的不错。我不在,你就是这院子里的主人。” 她忽然看向余双霜,说道:“霜儿,你也有礼物。” 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飞抛过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个落入凡间的小月亮。 余双霜的动作比姜雨柔敏捷数倍,一个原地起跳,人已经弹上半空,双手一探好似雄鹰出击,牢牢将夜明珠抓住。 黛石看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地给余双霜鼓掌。 好好好,她差点以为余双霜也是个宗师级高手。这就是金钱激发的潜力吗?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母女俩都是这个…… 黛石冲平稳落地的余双霜伸出一根大拇指。 余双霜喘着粗气瞪视手中的夜明珠,血液丝丝缕缕地沸腾。她只恨此处不是现代,要不然她原地就能变成亿万富翁! 姜雨柔看看自己的鸡蛋,又看看女儿的小月亮,不甘地叫嚷起来:“少夫人,凭什么她的比我的大?你偏心!” 余双霜立刻转移目光,恶狠狠地瞪向姜雨柔,然后飞快把一个馒头塞进她嘴里。 “吃你的吧。你一个外室,主母记挂着给你送礼物,你要什么小月亮?你有一个鸡蛋就算不错了!” 姜雨柔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立刻老实下来。 黛石开心过后又有些酸。大家都有礼物,怎么她没有?小姐不是最喜欢她吗? 就在这时,方众妙将一把匕首抛过去:“小石头,接住。” 黛石腾空而起,完成了三个高难度的翻滚,手一伸一握,牢牢将镶满宝石的匕首抓住,左脚点右脚,腾向更高处,又是一串翻滚,最终稳稳落地。 余双霜和姜雨柔疯狂鼓掌:“好!精彩!” 黛石翩然落到方众妙身边,看了看金光闪闪的匕首,又蹦又跳地欢呼起来。 “谢谢小姐,我太喜欢了!” 方众妙笑着说道:“你抽出来试一试,这把匕首削铁如泥,非常锋利。” 黛石跑到余双霜身边,抽出匕首轻轻划拉了一下餐桌。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桌面竟顺着刀划的痕迹裂成两半,杯子碗碟摔碎一地,早餐毁于一旦。 余双霜和姜雨柔看呆了。 黛石僵硬地举着匕首,表情无措。她完全没想到“削铁如泥”竟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真实写照。削铁似削泥,切木头自然就跟切豆腐一样。 她一点一点转过身去,表情不安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欣赏完这些人窘迫的模样,这才轻轻笑出声来。 “回家真好。”她呢喃着走到门口,想唤来仆役收拾残局。 却未料,齐修竟负手站在门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方众妙。这般的轻松惬意,笑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眼睛里闪烁着没有杂质的微芒,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众妙。 他心绪有些浮动,有些紊乱,找不到理清的线头。 方众妙却立刻问起正事,“千年雷击木可有音信了?” 齐修摊开手掌,捧出一块巴掌大的漆黑木块。 “这个是不是?” 方众妙立刻接过木头查看,心声飘过半空:【好浓的烈阳之气和雷霆之威,正是千年雷击木!九千岁好广的人脉,竟果真在四个时辰之内找到了!】 她没有回话,也不寒暄,立刻转身进屋,从黛石手里拿走匕首,飞快雕刻。木屑簌簌下落,一个龙蛇飞动,气势磅礴的符文出现在漆黑木块上。 “走吧,去看看你侄儿。”她把匕首还给黛石,打开暗门进入地宫。 齐修立刻跟上。 听见响动,抱着齐渊假寐的任孤琴立刻睁开眼。 地宫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昨天晚上暗零就带着一箱金砖和一众兄弟离开了。他们二百多个男人,不好与一对孤儿寡母挤在一处,况且他们还有很多大事要办。 昨晚暴雨倾盆,雷霆阵阵,正是他们悄无声息潜入临安城的好时机。这会儿功夫,他们怕是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 户籍的事,只要他们那边把名单送过来,方众妙就能办好。据说户部那边一张户籍卖十两银子。买卖户籍的官员不在少数。 二百多个人一起办户籍太过扎眼,但是找十个官员,每人手里买二十个,却很寻常。 越到乱世,勋贵之家就越是奴仆成群,便是这个原因。 看见嫂子与侄儿独居在此,暗零等人已自觉离开,齐修面露满意之色。他大步走过去,轻轻触碰侄儿的额头。 嘶,好生烫手! 齐修惊惧不已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飞快把平安符的边缘切整齐,削圆润,钻出一个孔,用自己的头绳串好,走过去,套入齐渊的脖颈,然后把木牌挪动一下,端端正正摆放在齐渊的胸口。 奇迹发生了。只见上一刻还烧得脸颊通红,汗出如油的齐渊,下一刻竟退去高热,变得清清爽爽,还恬静酣然地打起了小呼噜。 他抱紧怀里的遗骨,呢喃说着梦话:“爹爹,渊儿,保护你。” 任孤琴捂住嘴,发出激动难耐的呜咽。这平安符竟然有此神效!她的渊儿无事了! 齐修站起身,垂眸看着轻轻拍抚侄儿胸口的方众妙,眼里有暗光划过。 天诛竟如此恐怖!没有方众妙,他完全不知道渊儿该如何活下去。看来,他这辈子注定要被这个女人拿捏。 第76章 专属太监 摸摸儿子温度正常的脑门,伸出食指探探他绵长平稳的呼吸,任孤琴长出一口气。 然后她慎重跪下,对着方众妙毕恭毕敬地磕头。 方众妙立刻闪避。 齐修却抓住她的胳膊,强硬地把她按在原地,叫她生受了任孤琴的三个跪拜。 方众妙:…… 心声没好气地嘀咕:【九千岁是不是有毛病?】 齐修差点气笑。这女人该狂的时候不狂,不该狂的时候,心里狂的像个什么样儿。有时候真想敲敲她的脑袋。 任孤琴磕完三个头,直视着方众妙的眼睛,一字一句宣誓:“方姑娘,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主子,我就是您的奴才,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怕您让我豁出一条命,只要您能替我养大渊儿,我也愿意!我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只会养毒虫,制毒药,解决一些疑难杂症。您有事但请吩咐。” 方众妙伸手去扶任孤琴,嘴里谦让:“齐夫人,你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齐修却又挡开她的手,不叫她去扶任孤琴。 “嫂子,你替我磕三个头,算我谢谢方众妙的救命之恩。”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把任孤琴听愣了。 方众妙:…… 心声越发的没好气:【九千岁什么毛病?要磕你自己磕,就你的膝盖和脑袋金贵?】 齐修气得笑出了声。 没错,我的膝盖和脑袋的确金贵。他想怼这么一句,却没敢吱声。 好在任孤琴已反应过来,知道小叔子性情十分桀骜,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难为他,更何况真的让他下跪? 任孤琴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响头,宣誓道:“我替我家小叔子磕三个,从此以后,他就是主子您的专属太监,您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您叫他走南,他不会闯北。他什么都听您的。” 站在后面的黛石和余双霜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齐修面色涨红,很是气恼,偏又发作不得。他伸出食指点了嫂子好几下,最后只能冷哼一声。 方众妙低声笑了。她的轻松惬意,无忧无虑,为齐修而起。她眼里纯净无垢的微芒,也是因为齐修而闪烁。 一股奇异的感觉包裹着齐修,他的耳根逐渐滚烫起来。 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为遮掩自己的异样,齐修连忙弯腰摸了摸侄儿的脑门,又帮侄儿盖好被子,拂袖便走。 哼,他不与几个女人计较。 院外人多眼杂,众人不好在地宫里多待,于是没多久便都纷纷出来。 齐修站在门口等候她们。 看见九千岁在此处,仆役们早已远远躲开,哪还有人敢靠近打探?齐修带来的侍卫握着刀柄,守在各处要道。 方众妙走出来,看看地上的狼藉,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怎么不打扫这屋子?” 齐修气笑了。 他回过头,没好气地问:“方众妙,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小太监了?要不要我帮你浆洗衣服,打扫闺房?” 方众妙竟立刻走到偏厅,拿来一件脏兮兮的红色外袍,随手扔过去。 “正好有一件脏洗衣,你拿回去洗吧。” 齐修下意识地接住外袍,脸上的表情似怒,似乐,似隐忍,似抽搐,真是万般精彩。 跟出来的黛石和余双霜又是一阵偷笑。 嘻嘻嘻,刚认识那会儿,九千岁多狂啊!现在还不是被主子整治得服服帖帖。 齐修拎起外袍看了看,然后才发现这竟是自己借给方众妙穿的那件衣裳。它沾满鲜血、灰尘和草汁,却没有怪味,反倒浸染着一股独属于方众妙的幽香。 那幽香,齐修不知该如何形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画面。 冬日的初雪洁白无瑕,轻轻飘落,覆盖荒原。将之拂开,下面竟还藏着一株株翠绿的草。草尖上泛着鹅黄的那一抹嫩,融在冰冷寒气里,就是这股味道。 隐而不匿,甜中带涩,后韵绵长,生机勃勃…… 齐修捏紧这件外袍,心绪再次浮动,越发乱得理不清。 他怔愣的时候,方众妙解释道,“这袍子一看就是男款,我扔也不好扔,洗也不好洗,叫别人看见,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带回去自行处理吧。” 齐修回过神来,嗓音沙哑地道:“好。” 方众妙吩咐道:“你叫几个仆役来收拾这些东西。” 齐修乖乖转身,去叫仆役。走了两步他才反应过来,暗自在心里咬牙:方众妙,你唤狗呢? 但他还是走到二门外,亲自喊来两个仆役。 仆役战战兢兢、缩头缩脑地进来,飞快把残局收拾干净,然后又搬来一张新的餐桌,送来一堆热腾腾的早餐。 方众妙在主位落座,招呼道:“过来用膳。” 躲在偏厅的姜雨柔立马冲出来,娇滴滴地说道:“哎呀,奴家早就饿了,奴家给少夫人盛粥。” 她转动着妩媚的眼睛,去勾齐修:“九千岁,您要不要喝粥?奴家也给您盛一碗。” 齐修完全把她当个透明人,自顾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蒸饺。 姜雨柔也不尴尬,笑呵呵地把一碗粥摆放在方众妙手边。 余双霜瞪了姜雨柔一眼,示意她别在齐修面前闹妖。少夫人从不杀人,齐修却是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家伙。 原着里写了,乱世的最后一战,齐修死不投降,一人砍杀数百人,蹚出一条血路。余飞翰也差点被他削掉人头,中道崩阻。 若不是卫英彦飞马赶到,一箭射穿齐修背心,结局差点就被改写。两个人偷袭一个,卫英彦和余飞翰赢得并不光彩。 看过这段剧情,余双霜对齐修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未料,便在她暗自打哆嗦的时候,忽听方众妙说道:“霜儿,还不把你做出的那个新式账本拿给你干爹看一看。” 余双霜:“什什什,什么?” 她愕然地瞪大眼珠,满脸的不敢置信。她哪有什么干爹? 齐修吃饺子的动作停顿下来,把筷子拍在桌上,冷笑道,“我哪有什么干女儿?” 方众妙伸出纤细的手,将他的筷子压住,微微倾身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现在你有了,这话我说的。” 齐修气得连连发笑。 好好好,又是那个见鬼的服从性测试是吧?这一回……他还得认! 齐修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一块令牌,强笑着递给余双霜:“这是干爹给你的见面礼,拿着吧。往后你想见干爹,带上令牌去齐府或是宫中找我,没人敢拦你。” 余双霜呆呆愣愣地接过令牌,恍恍惚惚地眨着眼睛。 姜雨柔狠狠掐她屁股,催促道:“死丫头,你还愣着干嘛?快给你干爹干娘磕头!” 余双霜猛地看向姜雨柔,面皮一阵抽搐。好嘛,人家少夫人只让她认个干爹,自家老娘叫她一气儿认俩!她干爹干娘全都有了,二次投胎大成功! 干爹干娘?我和方众妙?齐修微微侧头,装作不经意地瞟了方众妙一眼,见对方并未开口否认,心绪越发地乱。 这都叫什么事儿? 第77章 方众妙,你最好跟那马奴是清白的 方众妙完全能看透姜雨柔的小心思,却没有与这人计较。 心声万般温柔地飘过空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乱世中有人弃子,有人杀子,有人食子,而姜雨柔身陷泥沼,却能把两个孩子养育得这般好。便是因着她这份无私母性,纵使她有再多小算计,我也可以容忍。】 姜雨柔自是听不见这些话,但余双霜却能听见。 她眼眶不知不觉变得湿润,心里涌出汩汩暖流。原来少夫人也是打从心底里认可母亲的。少夫人早已真心接纳了他们母子三人。 余双霜连忙跳下凳子,跪在地上,朝齐修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喊道:“霜儿见过干爹。” 齐修淡淡嗯了一声。 余双霜又跪着转向方众妙,用力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干娘。” 方众妙笑着应诺,伸手把人扶起。 黛石在一旁撅着嘴说道:“小姐,她是你干女儿,我是你什么?”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说道:“你是我的小妹妹,论理,霜儿应该叫你一声小姨。” 黛石撅起的小嘴立刻咧开,捏住余双霜的两只耳朵乐呵呵地说道:“余双霜,快叫小姨。” 余双霜那叫一个恨啊,反手去拧黛石的腰,倔强地喊道:“我才不叫。我要叫你茅坑里的石头!” 黛石高声反击,“我要叫你鬼丫头!” 两个小的你拽着我,我扯着你,从餐桌打闹到门口,又从门口追逐到院外,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传来。 方众妙侧耳倾听,脸上荡开清浅的笑容。 齐修定定看她,沉声道:“我在外头是什么名声,想必你很清楚。认了我当干爹,你这干女儿的前程未必就好。” “旁人虽然不敢欺辱于她,却会在心里耻笑她,看轻她,甚至将她排挤出贵女的圈子。” “待她长大,你若是想将她嫁入清流世家,怕是难上加难。只有唯利是图,曲意逢迎,贪得无厌之辈才会娶她。你可明白?” 齐修从来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当着方众妙的面说这些自我贬低的话时,他竟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刺痛。 方众妙把桌上的筷子拿起来,用自己洁白的绣帕擦拭干净,递还给齐修。 帕子上的幽香难免沾染了一些在筷尖。 齐修接过筷子,夹起一个蒸饺慢慢品尝,幽香无孔不入,那草尖上嫩嫩的一点甜似乎在口中蔓延。 他眸色暗了暗,心里又是刺痛,又是悸动,乱得很。 外面谁人不知?他齐修是祸乱朝纲的妖孽,是挟势弄权的佞臣,是鱼肉百姓的烂人。世人表面敬他,畏他,内里不知怎么骂他,辱他,瞧不起他。 方众妙也会如此吗? 齐修瞬间胃口全失,勉强咽下食物,却舍不得丢掉那双筷子。 方众妙把沾了油星的绣帕放在一边,柔声细语地说道:“你我的干女儿,混什么贵女的圈子?那些贵女配吗?” 只简简单单两句话,竟一下子戳中齐修两个痒穴。 一个是“你我的干女儿”,这用词怎么听着如此亲昵?再一个便是“那些贵女配吗”,齐修也觉得不配,所以他无比舒畅。 他阴沉的脸顷刻间放晴,薄唇不自觉地抿出一个微笑。 “你不叫她混贵女的圈子,那她混什么圈子?”齐修连说话的语气都和缓起来。 姜雨柔瞪大眼睛看着方众妙,呼吸有些急促。她知道,今日这番话事关女儿的前途,对她们一家子而言非常重要。 方众妙伸出一根手指轻点桌面,缓缓说道:“混权臣的圈子,混勋贵的圈子,混你的圈子。”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她要经商,她要游走于朝堂,她要行天下看大世,她要挣大钱谋大业,她要掌握极少数男人才能掌握的权柄。” “嫁人不是她的归宿,站在高处独揽天下至景才是。她有这样的理想和才情,我就要送她上青云。” 拉着黛石的手跑到门口的余双霜正巧听见这些话。 虽然早就知道少夫人对自己的安排,她依旧会被深深震撼。一颗心疯狂地跳动,沸腾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 有时候,余双霜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在古代吗?为什么在现代的时候,她遇不到这样的好上司? 原来真的有属下能忠心到把性命都献给自己追随的那个人。她接受过人人平等的教育,却也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决心和热情。 余飞翰算什么大男主?与少夫人相比,他就是个笑话! 齐修也被这番话震撼到失语。他回头看了看眼眶通红的余双霜,不知怎的竟有些嫉妒这个小丫头。 若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能遇到方众妙这样的人,他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多幸福。 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仿佛被什么热烫的东西填满,齐修缓缓低笑起来。 他故作不认同地告诫道,“这样做,她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方众妙轻蔑地笑了,“好名声有什么用?是能吃还是能喝?蛮夷每次入侵,你都主张迎战,别人甘愿跪着做亡国奴,只有你想让大周的子民站着活。” “为筹集军费,你杀了多少地方豪强?砍了多少贪官污吏?没有你四处斡旋,力保户部不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大周的根基能保存下来吗?” “然而,做了这么多,你可曾得到什么好名声?” 方众妙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齐修的脑门,问道:“你猜我在你命宫里看见了什么?” 齐修只觉眉心滚烫,一股酥麻的感觉蔓延至整个脸庞。 他嗓音沙哑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方众妙深深凝视着他,温柔地说道:“我看见了功德的金光。我不管旁人怎么评价你,也不管你在外面是什么名声,我只相信我自己看见的。” 齐修轻轻碰触自己的脑门,表情十分复杂。他很想笑,却又不愿让方众妙看见。他心脏跳得很快,也不愿让方众妙听见。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方众妙,你很会说话,我承认我被你打动了。也罢,我日后定然处处护着你的干女儿,一有机会就提携她。如此,你可满意?”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他眼底的桌面,纠正道,“她也是你的干女儿。” 齐修盯着她泛着粉色光晕的指甲,不知怎的竟愉悦地低笑起来。 笑罢,他意味深长地开口:“你说得对,她是我们的干女儿。” 余双霜瞬间警觉起来。凎!这九千岁该不会是在调戏少夫人吧? 方众妙却没察觉到异样,给齐修夹了一个蒸饺,说道:“再者,你势必会把霜儿的新式记账法推广出去,这样做将会斩断多少贪官污吏的财路?” “俗话说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那些人不敢动你,自然会把怨气宣泄到霜儿头上。我叫你认她当干女儿,早早带她进入权力的圈层,对她也是一种保护。” 余双霜听愣了。她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主子为她考虑得太周到了! 黛石酸溜溜地看了余双霜一眼。 姜雨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便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跪下,用力给方众妙磕了三个头。 “少夫人,谢谢您。我什么话都不说了,日后您需要用到我的时候,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方众妙不耐烦地摆手:“你起来,我不喜欢这一套。” 齐修嘴角微抽,在心里腹诽:不,你喜欢。若跪的是我,你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闻弦歌而知雅意,齐修挑眉说道:“按你的意思,这认干亲的事还不能潦草,也不能避人,得大张旗鼓,热热闹闹的办?” 方众妙满意地笑起来,低声说道:“九千岁,你我果然心意相通。” 齐修耳根一热,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见鬼”。 方众妙到底知不知道她说话很容易叫人误会? 罢了,计较这个做什么? 齐修立马起身说道:“那我这就回去命人操办,你选好黄道吉日便通知我。” 方众妙伸手将他拦住:“九千岁请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个人需要你帮忙提携。” 齐修垂眸看她,问道:“谁?” 方众妙:“一个马奴,我想让你把他送去建康府的军队,安排一个掌握实权的位置。” 齐修面露愕然。一个马奴也想叫我提携成将军?方众妙你不要得寸进尺。 未料,便在这个时候,姜雨柔疑惑地问道:“那马奴少夫人您不自己留着吗?” 这说法实在是有些古怪,齐修立刻反应过来,表情霎时阴沉如水。方众妙,你最好与那马奴是清清白白的! 第78章 双龙会 看见齐修脸色大变,眼里隐隐冒火,方众妙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我只提了这么一点小要求,你就不耐烦了?” 心声在空中飘荡,【来,我们来翻翻人情账。我救过你的命,还帮你调查你大哥的死因,又替你抗衡那幕后黑手,就连你侄儿的性命,也需要我时时看护,日日延续。】 【我爹留给我的圣品法器,我都打算无偿送给你侄儿做个保命符。才两个小条件,你就跟我甩脸子?】 心声停顿一瞬,带着微微怒气地呢喃:【真想一巴掌拍你脸上。】 黛石和余双霜悄悄溜进屋,顺着墙根慢慢走,眼睛偷偷摸摸瞟着齐修的反应。 听见这话,九千岁该生气了吧? 然而,齐修竟怔愣一瞬,旋即低笑起来。他似乎有些受虐倾向,听见方众妙心里这般编排自己,竟全无反感,只觉有趣。 一巴掌拍我脸上?方众妙,你可以试试。 齐修朝着门外扬了扬下颌,说道:“走吧,去看看那个马奴。我哪有不耐烦,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见他笑容和煦,眼里的光芒也真诚,方众妙这才放下筷子跟着起身,“相信我,他是个可造之材。” 齐修笑容敛去,语气也冷了一些:“你如此高看他,我倒是要见识见识。” 二人离开餐厅朝外走去。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跟上。 姜雨柔拎着裙摆在后面追,一路小声禀报:“少夫人,有两件事我要与您说一说。第一件事,昨天族长派他家媳妇儿来探望您,明里暗里地催您赶紧给余氏宗族的学童们聘请大儒。这个我擅自答应了。” “第二件事,您那婆婆苗氏高烧退了,脑子没坏,但眼睛瞎了。您没给她金子买药,她派人去回春堂赊账两万两黄金,买来一瓶复生丸。” “回春堂昨日来了一个掌柜,催着您赶紧还钱。不还钱就拿您名下的店铺去抵债。我没敢答应,把他打发走了。” 姜雨柔快跑两步,附在方众妙耳边愤恨不平地说道:“回春堂的掌柜十分嚣张,说他们看中了您在御街的三家店铺。您若是不把店铺折价卖给他们,他们就去外面宣扬您苛待婆婆的丑事。” 方众妙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并无怒意。 心声却裹着寒霜飘过半空:【这年头,趁火打劫的人真是不少。你们觊觎我的产业在先,便不要怪我设局害你们在后。这是因果循环,顺应天理。】 【一万两黄金的复生丸,你们卖我两万两?既如此,我就让你们这个价值万金的配方变成烂大街的货色。】 【论起看病制药,在我面前,你们都得跪下叫一声祖师奶奶。】 齐修玩味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本来还想卖方众妙一个人情,帮她打压这不长眼的回春堂,没想到方众妙只在转瞬间就已经想好了如何报复回去。 真是无趣得很。 齐修冷哼一声。 黛石和余双霜摩拳擦掌,只等着好好教训那回春堂。 一行人来到马厩,在凉棚下站定。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光着膀子的精壮男人正用铲子清理马粪,晶莹的汗液打湿了黝黑的皮肤,背部肌群伴随着每一次动作而起伏,彰显出野性和力量。 盯着那人的背影,姜雨柔脸颊泛红,双眼发直,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余双霜连忙掐她一把,叫她赶紧收起垂涎的表情。 齐修瞥见母女俩的小动作,忍不住冷笑。 这马奴果然不是正经人。干活就干活,脱什么衣服?谁的肌肉不健硕?谁的身体不强壮? 暗自运了运气,齐修嘲讽道,“这就是你说的可造之材?我还以为他有多特别,现下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武功平平,气力平平,还不守规矩。” 听见这话,卫英彦连忙转身,看清齐修的脸庞,不由愣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不禁气血翻涌。 齐修察觉到他散发的敌意,也真气外放,袍角翻飞。 战意一触即发,氛围剑拔弩张。 偏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投下一个惊雷。 【怎么回事,卫英彦命宫里怎会忽然出现一头火焰腾腾的蛟龙,还冲着齐修咆哮?】 方众妙抬眸看向齐修,心声越发骇然:【齐修的命宫里也被激发出一头金色蛟龙,回以嘶吼。】 她来回看着两人,眼里精光连闪。 心声似乌云笼罩在半空:【卫英彦命宫里那头火龙红中带金,已然吞噬过一头金龙才会有此异变。卫英彦是重生者,他吞的那头金龙该不会是上辈子的齐修吧?】 齐修面色微变,看向卫英彦的目光仿佛淬了毒。 卫英彦汗流浃背,心绪翻涌。 虽然早已见识过方众妙的神通,但今次再见,他依旧觉得震撼无比。 上辈子,齐修的确死在他手里,他以为现今这个时候,知道此事的人唯有老天爷和自己。却没料只是一个照面,方众妙就已经勘破天机,道破前情。 方众妙真的不是神仙吗?自己这回能否保住性命? 卫英彦苦笑着跪下去,拱手与几位贵人见礼。 齐修没叫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睨他。 重生者,真是有趣。自己上辈子死在他手里?那么这辈子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余双霜整个人都麻了。她只想朝天大吼一句——少夫人,你是永远的神!你没看过原着,却比我这个穿书者更清楚剧情!你说的没错,齐修还真是被卫英彦杀死的!这俩是天敌啊! 方众妙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心声微带忧虑地飘过半空,【火克金,所以卫英彦是齐修的死敌。把他俩凑在一块儿,是我行事不够谨慎。待卫英彦成长起来,掌握了军权,他与齐修就是天然的对家。】 卫英彦压低脑袋,露出汗水遍布的后背。 少夫人,你能否少说几句?我好不容易重生,这会儿还不想死! 齐修扬起唇角,似乎在笑,眼里却杀意蒸腾。 好得很,这个死敌今天必须铲除! 方众妙的心声坚定地响在半空,【大周属火,而卫英彦是火龙,两者相辅相成,所以卫英彦有平定国土之能。他要死只能死在为大周征伐的战场上,不能死于朝堂内斗。我必须送他去参军。】 心声停顿,方众妙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坚定的语气转为阴狠。 【然而,卫英彦有可能再次成为余飞翰的走狗,但齐修却是我的人,完完全全受我掌控。】 【若二者起了冲突,管他卫英彦是不是定国的神针,擎天的柱石,我也必须将他毁去。】 【凭我的眼力,再挑几个,甚至是十几个能打仗的人,不算难事。】 方众妙来回看着两个男人,冷漠至极地忖道:【这二人谁轻谁重,谁亲谁疏,我掂量得很清楚。我的人绝不能死于他手!】 齐修满腔的怒火和杀意便在此刻烟消云散。若不是自控力足够强,他的唇角差点扬起。 卫英彦微微抬眸,神色莫测地看了方众妙一眼。之前还说要放过他的少夫人,此刻竟为了另一个男人自食其言。 这样的袒护,是他得不到也不敢想的东西。上辈子替余飞翰效命,数次为对方出生入死,然而,每当政治上需要做出牺牲的时候,余飞翰总会将他推出去。 他何曾遇到过方众妙这样的明主? 思绪飘远,卫英彦的心情复杂难言。 不过,为何这几句话竟能打消九千岁的杀意? 卫英彦瞥了一眼齐修,见对方的袍角不再被凛冽的真气撩动,嘴角还隐隐含了笑意,不由疑惑皱眉。 第79章 我的阴险狡诈,你不能知道 齐修垂眸看着卫英彦,见他眼神不断闪烁变化,心里就已经猜到,这人或许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十分不爽。老天爷到底对方众妙动了什么手脚,为何总有这么些不知所谓的人能窥探她的内心? 火克金?齐修偏不信这个邪。只要自己能掌控这把火的温度,让他不至于太高,也不至于太低,自己这把钢刀他就融不了。 想罢,齐修不怀好意地说道:“方才竟是我看走了眼。你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你眉宇之间有战意,瞳仁之内有血性,体格强壮耐打磨,送去军营历练,或许能有所建树。” 齐修缓缓在原地踱步,假装斟酌思考,然后才慎重说道:“你今日就随我回府,明日我举办一场宴会,将你举荐给兵部的诸位官员。之后我修书一封,盖上印鉴,着你带去建康府,交给那边的安抚使。他自会为你安排一个城门守将的职位。” 黛石和余双霜惊讶地看着九千岁。 这两个人不是死敌吗?怎么九千岁不但不打压卫英彦,还为他安排得如此周到? 卫英彦眼皮跳了跳,已然明白齐修的算计。 方众妙微微勾唇,在心里感叹:【九千岁,你果然狡诈。你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一出,卫英彦的身上就被你烙下了“九千岁”的印记,是你的嫡系。】 【去了军队,提携他的人必是你的心腹。他想要权力,只能从你这个体系内索取。离开你的势力范围,他必会被你的政敌群起而攻之,再无辗转腾挪的余地。】 【你是想将他彻彻底底绑死在你这条船上。】 齐修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异样。以往的他很讨厌被人看穿的感觉,但方众妙将他看穿,他却也不觉得如何。 卫英彦自然也能想到这些,所以才会纠结不已。 私心里,他极度厌恶齐修做出的安排,决计不愿与对方绑在一起。 恰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卫英彦,都已经活了一辈子,你还没活明白?上一世你若没有遗憾,此刻就不会在这里。】 【而今,有一条全新的路出现在你脚下,你竟连踏足的勇气都没有。】 【莫非,你还想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做个抑郁而终的痴心人?拼了几十年,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给你的这条路,比你上一世的路更宽阔,更平坦。齐修是主战派,你一个历经战火的将军,不与主战派站在一起,莫非还想与那些议和派并肩而立?在他们那个圈层之中,可有你的立锥之地?】 【你的血性呢?你的野望呢?你上一世无法实现的理想呢?都被你抛到了何方?】 【我不给你任何提示。我且站在这里看你选。】 【你若拒绝,我只能说,你辱没了上天为你安排的命运,你浪费了这宝贵的重生机遇。这辈子,你依旧是给人当走狗的命。】 【狗肉上不了正席,往后我多看你一眼,算我输。】 思及此,方众妙撇开头,百无聊赖地看向远处的几匹马。 齐修轻轻咳了一声,免得自己笑场。听见方众妙在心里这般贬低卫英彦,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舒爽无比。 什么死敌,什么克星?不过一条没出息的走狗罢了。 卫英彦血气翻涌,羞耻难当,黝黑的皮肤隐隐透出滴血的红。 他真的很想站起来,大步走到方众妙跟前,字字句句地告诉她:我不是余飞翰的走狗,我是堂堂正正的人!我也不是没有血性的孬种和胆小的懦夫! 我也想走一条全新的路。即使前期会被齐修死死压制,我有什么好怕?上辈子我能杀了他,这辈子一样可以! 方众妙,你等着吧!将来,我要你再也说不出“不屑于多看我一眼”这种话! 强烈的自尊心促使卫英彦抛却一切顾虑,双手抱拳,弯腰俯首,坚定地说道:“谢九千岁提携,卫某愿为九千岁效犬马之劳!” 真的很奇怪。上辈子,他曾无数次当着心爱之人的面,跪在余飞翰面前称臣,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让他倍感煎熬与屈辱。 方众妙看轻他的那些话,像刺入他心脏的尖刀。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情景。 齐修默默欣赏着卫英彦不甘隐忍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亲自将人扶起。 “去了建康府,望你好好表现,做出一番功绩。只要你忠心不二,奋勇杀敌,两三年内,我必然叫你步步高升。” 卫英彦低下头,沉声应诺。抬起头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朝方众妙看去。 方众妙望着马匹的视线终于缓缓收回,落到他身上,唇角含着一抹满意的浅笑。 心声在空中飘荡:【重生就是要活出不一样的自己,你还有推翻一切的勇气,不错。我没看走眼。】 卫英彦屈辱的心极大地震动了一下,面皮涨得更红。 他连忙弯腰拱手,遮掩自己异样的表情,“谢少夫人提携。这份恩情,卫某铭记于心。”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报恩就不必了,你只记住我们最初的约定就好。” 齐修眸光一闪,立刻追问:“哦?什么约定?” 一个马奴,凭什么与方众妙这样的人许下约定?他配吗? 方众妙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齐修心中烦闷,还想继续追问,却听头顶传来冷漠的声音:【我与他约定,将来他若登上高位,掌握权柄,便要见我退避。他若是地,我就是天,天与地两相对立,永无牵扯。】 齐修烦闷的心情瞬间平复,睨了卫英彦一眼,语气和缓地说道:“罢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你这马奴我就带走了。” 方众妙朝着卫英彦吩咐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这便跟着九千岁离开吧。望你今后百战百胜,前程似锦。” 卫英彦还在回味刚才那句话。天与地两相对立,永无牵扯。对外人,少夫人真是冷酷无情,不像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对谁都仿佛深情不悔。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卫英彦只能拱手应诺,脚步略显狼狈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方众妙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道:“面圣之后,把那四千万两白银给出去,九千岁还要替我办一件事。” 齐修挑眉问道:“何事?” 只要不是再来一个马奴叫他提携,他没有不答应的。 方众妙向着他倾身,低语道:“余飞翰还活着,你帮我杀了他。” 齐修摆出惊讶的表情,问道:“你既然要他死,为何当初又要嫁给他?” 方众妙对余飞翰的痴恋纠缠、穷追猛打,当年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方辰子亲自出面威胁余飞翰,又让先帝下了圣旨,这才促成二人的婚事。 那时候,全京城的贵女都把方众妙当个笑话来看。 想到这一茬,齐修不由皱眉,心里极其不爽。 方众妙摇摇头,无奈地说道:“余飞翰觊觎我的嫁妆,有害我之心。他若不死,死的就是我。” 然而,她的心声却带着满满的狂傲响在半空:【我怎会告诉你,我当年死活要嫁给余飞翰,只因我看上了他的潜龙气运?】 【夺他气运,我就能道行大涨,择日飞升。其中好处,你们这些凡俗之人怎么能懂?】 【你家侄儿也被人夺了气运,我自然不会让你知道我亦是这么一个人。】 【为防你有二心,我在你面前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光明磊落的形象,如此才好叫你信任于我,感激于我,追随于我。】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阴险狡诈的一面。】 思及此,方众妙瞟了齐修一眼,瞳仁中闪过一抹精光。 齐修:……很好,我已经知道了。 黛石和余双霜抬头望天,心中喟叹:主子啊主子,你就别玩这些阴的了。你一思考,九千岁就发笑。 第80章 你一个马奴,你配吗? 齐修很忌惮方众妙这样的人。她的能力实在是诡异,若不小心惹了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更诡异的是,亲耳听见她在心里拨弄着她的如意小算盘,木头珠子都快蹦到自己脸上,齐修竟只觉得可气又可笑。 怕我有二心?那你还不好生待我? 瞥见黛石和余双霜频频偷觑自己表情,害怕自己生气掀桌,齐修不由瞪了二人一眼。 方众妙:“你瞪她们做什么?” 齐修这回真被气笑了,警告道:“你这两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你小心她们在外面给你捅娄子。” 方众妙莞尔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手:“随她们如何捅娄子,就算把天戳个洞,我也能收拾善后。” 黛石和余双霜立马昂起头,给齐修看自己的大鼻孔。跟对主子就像投对了胎,一辈子都能抬头挺胸。 齐修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撇开头去。 不多时,卫英彦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裹回到马厩,同方众妙告别。 “少夫人,卫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回临安,这木雕是我自己亲手刻的,送给您当个摆件儿,还望您不要嫌弃。” 他打开包裹,取出一个木头雕刻的奔马,健硕马身有着肌肉起伏的纹理,很有质感,神态逼真。 齐修心中不悦,眉头不由蹙起。 你一个马奴,凭什么送东西给方众妙?你配吗? 方众妙却不嫌弃,双手接过木雕,反复地把玩欣赏,眼里隐含欢喜,嘴上不吝赞美:“很有灵气,栩栩如生。” 卫英彦复杂的心绪终在此刻得以平复。他弯下腰深深一拜,然后把敞开的包裹重新捆扎起来。 “慢着。” 方众妙忽然阻止了他的动作。 “这是什么?”她指着摆放在衣服上的一个小瓷瓶。 卫英彦面皮烧红,眼神闪烁,半晌不答。 姜雨柔却仿佛见过这个东西,捂着嘴娇笑道,“这是他的情妹妹托关系送进咱们府里来的,好像是什么金疮药。我听府里的小厮议论过,送药的女子长得十分水灵,穿得也非常贵气,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卫英彦连忙解释:“不是小姐,是——” 是小姐的丫鬟。 但后面半句,他只能强行吞咽下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样解释只会叫人加深误会。大户人家的小姐凭什么派丫鬟给你一个马奴送金疮药?你俩什么关系? 更何况,就算他不解释,少夫人对其中内情也一清二楚。 果然,心声幽幽地飘过头顶,【这是他前世的桃花煞今生又追来了。】 卫英彦很不喜欢“桃花煞”这个称呼,眸光不由闪了闪,面容也跟着变冷。 方众妙只当他在尴尬,伸手说道:“把药给我看看。” 心声呢喃道:【我闻着味儿就知道,这药不是凡品。】 卫英彦心里暗惊,立刻把药瓶递过去。不是凡品?难道还是仙品? 方众妙拔掉瓶塞轻轻嗅闻,在心里沉吟:【虎骨粉、血参、血灵芝、犀角粉、长在雪峰上十年才开一次的优昙仙葩……】 方众妙在心里一气儿数出十一种珍奇灵药,暗暗忖道:【这副方剂对外伤、内伤均有奇效,可活死人肉白骨。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复生丸。】 方众妙微微抬眸,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卫英彦一眼,在心中玩味地忖度:【只这一瓶便要万两黄金,真是好大的手笔。】 卫英彦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敢表露。 那丫鬟托人给他送药的时候只说这是普通的金疮药,不值几个钱。万没料到,这竟是传说中有市无价的神药复生丸! 为什么送给我如此贵重的东西? 卫英彦心中很是动容,更多的还是疑惑不解。此刻的他与心上人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受不得如此大礼。 方众妙还在嗅闻药瓶,心中喃喃自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复杂,说出来却简单,左不过“等价交换”四个字。】 【黛石愿为我效死,我待她掏心掏肺。余双霜来历特殊,才情过人,我倾尽全力培养她,将来她能为我带来大惊喜。】 【姜雨柔和余问清是辖制余双霜的筹码,我可以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余沧澜和余江川是我控制宁远侯府的棋子,他们成才,我也能得利。】 【九千岁与我更是互惠互利的关系。我好,他才能好。他好,我只会更好。】 方众妙把药瓶递还给卫英彦,默默在心里问道:【而你卫英彦,一个小小的马奴,你能给那桃花煞回馈些什么呢?】 【这瓶药的售价是万两黄金,现在的你能否与它等值?】 【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万两黄金可以买十万个你。】 卫英彦接过药瓶放回包裹,面上不显,头脑里却掀起风暴。是的,他知道。他对自己的处境和价值一清二楚。 现在的他出身卑贱,宛若地上的尘埃。一瓶药都比他的命更为金贵。 我承认我的渺小,少夫人,你满意了吗? 屈辱的感觉像刀子割肉,痛不可遏。卫英彦低下头,眼睛微微发红。 方众妙笑着低语:“真是一瓶好药,送药的人用心了。我建议你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紧要关头或许能救你的命。” 她并未说破这瓶药的价值和神效,却给出了最有用的建议。 卫英彦闷声答应,假装整理包裹,没有抬头。 方众妙盯着他漆黑的发顶,在心中呢喃冷笑:【能送出这么一瓶价值万金的药,足见那桃花煞与我一样,也知道卫英彦的价值。】 【现在这个一文不名的卫英彦,将来必然能够一飞冲天。】 【他是天命王者,国之柱石。拿万两黄金与他相比,那是在侮辱他!】 【哪怕知道他会是余飞翰最大的助力,将来还有可能成为挥向我的一把刀,我也舍不得杀他,便是因为如此。】 卫英彦整理包裹的动作忽然停顿,布满血丝的眼瞳里闪烁着剧烈的光芒。 原来少夫人并不觉得他卑贱渺小。恰恰相反,他在对方心里的价值,竟是不能用语言来衡量。 沉闷的心豁然开朗,压在脊梁上的大山陡然消失,卫英彦飞快整理好包裹,站起身来。 齐修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忽地握成拳头,眼里寒霜密布。 好一个国之柱石!既如此,我便拿他当个垫脚石,助我上高峰。方众妙,你且看着,并非所有的火都能克金。 方众妙垂眸思忖,冷笑连连:【我已经可以确定,这桃花煞就是那幕后黑手的一枚棋子,专为谋夺卫英彦的气运而来。】 【没有高超的望气术,谁能知道一个马奴将来会有那般大的成就?谁舍得拿黄金万两买他一次小小的感动?】 【那桃花煞是潜伏在卫英彦身边最大的隐患,随时都能将他摧毁。】 方众妙暗自斟酌,随后扫了卫英彦一眼,心声渐渐变得冷酷。 【卫英彦此去建康,必有一场血战,为防扰乱他心绪,叫他殒命沙场,我暂且将此事按下。】 【来年,他若不与我为敌,我便提点他,叫他避开这煞星。他若还是投身余飞翰麾下,与我为敌,我就促成他与桃花煞的“良缘”,送他归西。】 心中计定,方众妙这才正眼看向卫英彦,柔声细语地交代:“此去艰险,你一切当心。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宁远侯府的马奴,你是卫小将军。愿你来年旌旗招展,风光凯旋。” 话落,她对黛石吩咐道,“小石头,去找侯爷要卫英彦的卖身契。他不给,你就说九千岁想要。” 黛石和余双霜领命而去,却又因为心中担忧,时不时回过头看看方众妙。 主子,我们承认你很阴险,但读取你心声之后,你的阴险就变成滑稽了啊!你住脑吧! 被人这样算计,同时还被寄予厚望和关照,卫英彦竟然不知道应该是生气还是动容。 但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中丝毫没有怨恨,因为方众妙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是对的选择。即便是害人,也是在自保的前提下。 换做卫英彦,他不敢夸口自己能有这般磊落的心思和干净的手段。 齐修本来还被“国之柱石”的评价弄得十分不爽,听见最后一句“送他归西”,竟一个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方众妙,不愧是你…… 第81章 为你俯首 黛石和余双霜很快就拿来了卖身契。 方众妙把这张薄薄的纸递给卫英彦,说道:“你带上它去衙门消了奴籍,往后我只当不认识你,而宁远侯府从未有过一个名叫卫英彦的马奴。你且放心,只要我吩咐下去,府中不会有人在外面胡说八道,攀扯于你。” 这是在为卫英彦洗清身上的污点,替他铺平道路。 卫英彦双手接过卖身契,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极尽诚意地俯身下拜。 感激的话满腹都是,他竟不知该捡哪一句。 他张了张嘴,不曾开腔,方众妙就已经慵懒地摆手,“行了,场面话不要说了,你随九千岁回去吧。” 卫英彦一拜再拜,三拜之后方才直起腰,默默走到齐修身后。 看他这副恋恋不舍的模样,齐修心里来气,嘴角不由带上一抹冷笑。 就在此时,一个五六十岁的仆妇战战兢兢,探头探脑地朝马厩走来,眼里带着几分焦急。 看见方众妙,她面露喜色,连忙快走几步,却又在瞥见卫英彦的时候停住脚步,在不远处站定。 方众妙扫去一眼,心里玩味地呢喃:【齐夫人?她怎么变了一张脸?若不是她骨相未变,我还真的认不出来。】 齐修心里一惊,也顺着方众妙的视线看过去,却根本认不出那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皮肤蜡黄的老妇会是自家嫂子。 黛石和余双霜半信半疑,偷偷打量。 卫英彦不知道齐夫人是谁,却知道自己不能打探这个秘密。那妇人姓齐,说不定与九千岁有什么关系。 思及此,他转身走进马厩,与马儿们道别。 方众妙的心声带着几分欣喜飘过半空:【很精湛的易容术,比姜雨柔的半吊子强了不止一筹。不愧为御医世家的传人。】 齐修恍然大悟,仔细一想,竟不记得嫂子曾经施展过类似的技艺。看来过去的三年,嫂子并未浪费,在那谷中学了很多东西。 余双霜和黛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齐夫人。 见陌生的马奴主动避开,老妇这才走上前屈膝行礼,小声说道:“少夫人,我是任孤琴。渊儿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我心里没个准数,您去看过我才能放心。” 齐渊醒了? 方众妙没有犹豫,立刻说道:“走吧。” 齐修也面露喜色,大步前行。 黛石跑进马厩,对着卫英彦喊道:“你在这里等一等,九千岁与我家小姐有事相商,稍后再来接你。” 卫英彦连忙转身,假装唯唯诺诺地答应,心里却泛起微澜。 齐修与少夫人的关系未免太过亲密。所幸齐修是个太监,于少夫人的名声没有什么妨碍。 心绪稍定,卫英彦这才摸了摸藏在包裹里硬邦邦的药瓶,思忖道:雪寒怎么会是桃花煞?我们二人的相遇源自一场算计,全无半点情谊? 卫英彦不想怀疑,却不得不怀疑,一根毒刺就这样牢牢扎进他早已伤透的心底。 方众妙一行人避开府中仆役,回到紫竹轩的暗室。姜雨柔被打发走了,黛石和余双霜在院子里假装玩耍,实则把风。 任孤琴取下头上的一根银钗,轻轻拨弄墙壁上的几盏油灯。 灯芯发出噼啪声,燃起更为明亮的光。 方众妙循着光线朝前看去,只见齐渊坐在床褥上,叉开的两条小短腿夹着父亲的遗骨,两只小短手来回抛着三枚铜钱。 那是方众妙在雷霆追击中用过的铜钱,也是带他走过吊桥完成执念的铜钱,对他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便是挂在胸前的平安符也不能与这三枚铜钱相比。 任孤琴担忧地说道:“他醒来之后就从箱子上取下这三枚铜钱,一直抛个不停。我问他话,他也不答。我叫他吃东西,他也不理。您看这怎么办?” 方众妙很是诧异地说道:“我不是把这三个铜钱还给那三位兄弟了吗?” 任孤琴:“昨晚他们走的时候把铜钱放在这里,说是送给您了。” 方众妙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心声喃喃道:【三个铜钱换一箱金砖,暗零他们可真会做生意。如此,我就放心了,这临安城怕是没有他们吃不下的黑产。】 吞吃黑产?齐修不由挑眉。 这一手安排还真是适合暗零那个老家伙。黑吃黑,他们是专业的。 三人大步走到齐渊身边,不敢惊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首先给出一个眼神,再与他搭话。 齐渊嗅到方众妙的气味,立刻抬头看过来。他指着抛在床褥上的三枚铜钱,干涩地问:“妙妙,姐姐,这个,好不好?” 方众妙蹲下身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齐渊点点小脑袋,“知道,这是,占卜。” 他是神童,有宿慧,知道铜钱能卜卦不算奇怪。 方众妙没有多想,垂眸看了看三个铜钱的摆位,瞳孔顿时紧缩。 心声似乌云一般笼罩:【绝卦——命绝、气绝、缘绝、运绝,有此卦象者,不容于世。】 任孤琴很想捂住儿子的耳朵,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她悄悄缩手,把剧烈颤抖的指尖藏在袖子里。 齐修站在方众妙身后,毫无顾忌地露出了悲愤交加的表情。 随手一抛就是绝命卦,侄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 他心如刀绞,不敢深想。 方众妙忽然绽开一抹微笑,柔声说道:“这次不算,你再抛一次,我帮你看看。” 齐渊静静看着她,小嘴抿得很紧,脸色愈显苍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捡起三个铜钱,合在掌心里晃了晃,慎重抛出去。 看见铜钱落地,他摸摸裹在小袍子里,被自己的短腿夹住的遗骨,小声说道:“爹爹,保佑,渊儿。” 见他如此可爱,任孤琴禁不住流泪。 齐修双眼通红,恨意高涨。 抓住那幕后黑手,他要活生生把对方片成一堆碎肉! 方众妙垂眸扫视卦象,心声异常凝重:【还是绝卦。】 她没有开腔,吩咐道,“再抛。” 齐渊没有去抓铜板,小声说道:“再抛,就,不准了。” 方众妙莞尔摇头,柔声开解:“正所谓道法自然。卦象不合心意,你就抛到合心意为止,这就是遵从自然之法。违逆本心就是违逆道法,不可取。” 齐渊被说服了,捡起三个铜板继续抛。 然而,之后的每一次卦象都是绝卦,这样的几率根本不可能发生。由此可见老天爷诛杀齐渊这个祸乱之源的心是多么坚定。 齐渊活不了。他没有任何一点的希望。 任孤琴的心已经碎了,眼泪不知不觉早已流干。齐修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握得颤抖,手背上的血管随时都有可能爆裂。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们内心的绝望。千年雷击木是多难寻的东西?每隔三天就找来一块,需要多大的运气?还有那世间至阴之物,它在哪儿?纵使大罗神仙降世,也不能说找到就找到。 齐修深吸一口气,颓然无力地闭上眼睛。 方众妙催着齐渊继续抛,一直抛,抛了几十次之后,她忽然捡起三枚铜钱,合在掌心里,嘴唇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 心声无奈地叹息:【这小娃娃怕是看出来卦象不好了,他的面色比窗户纸还白。罢,我损耗一年修为,替他改变卦象。】 方众妙把沾染了自己道行的铜钱递给齐渊,若无其事地说道:“最后抛一次。” 齐渊愣愣地看着她,眼睛渐渐泛上潮红。他虽然年纪小,可他什么都懂。一年修为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齐修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至极的光芒,随后内心里掀起层层激浪。 一年的修为,方众妙,你真是舍得! 任孤琴恨不得当场给方众妙磕一个。 齐渊小心翼翼地接过铜钱,慎重其事地抛在地上。 方众妙定睛一看,顿时浅浅而笑。 【此卦名为火风鼎,纵使千难万险,依旧生机满满。】 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齐渊的脑袋,傲然的心声响彻暗室:【我的加持于你而言有如神助。有我一路护随,你改天换命,逆转乾坤,不在话下。】 随后她对齐渊坚定地说道:“此卦大吉,今后你必然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任孤琴长舒一口气,用双手撑着被褥才没瘫软下去。 齐修深深凝视着方众妙的背影,面色几经变换,终是化为无奈的妥协。 他忽然屈膝半跪下去,在心里叹息呢喃:方众妙,你不是想让我一辈子受你驱使,替你卖命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第82章 方众妙,我给你当狗 齐修这一跪,背对着他的方众妙根本看不见。 任孤琴看见了,却视之为理所当然。一年道行说送就送,还要为儿子逆天改命,如此还换不来小叔子的忠心?那小叔子还真是狼心狗肺。 这种人,她任孤琴不屑与之为伍! 齐修深深叹息,嗓音沙哑地说道:“方众妙,谢谢你宽慰渊儿。” 方众妙回头看他。 齐修立刻伸出手摸了摸侄儿的脑门,假装自己半跪下去只是为了探查侄儿的病情。 “嗯,退烧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方众妙不疑有他,也摸了摸齐渊的脉象,安慰道,“他已经彻底康复,你们不用担心。” 话落,她问道:“九千岁,你应该会为他们母子俩安排好身份吧?等他们有了身份,你便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们送入我府内,我好就近照看齐渊。三天一个大劫,没我在,齐渊会很麻烦。” 听见这话,齐渊慢吞吞地爬起来,悄摸摸地钻进方众妙怀里。 方众妙自然而然地将他抱住,温柔一笑。 齐修颔首道:“我会为他们安排身份,今晚我就来接他们走。” 方众妙看向任孤琴,问道,“你有没有人皮面具?那幕后黑手躲藏在暗处,若是让他无意中碰到齐渊,哪怕他已经不记得齐渊的长相,也能看出齐渊的面相。敷个人皮面具,好歹能遮一遮。” 任孤琴为难地摇头,然后求助地看向齐修。 齐修麾下什么样的能人异士都有,宽慰道,“我找人给你们做两张。” 人皮而已,现剥就有。 商定之后,方众妙让黛石和余双霜取来食物,送到暗室里。 她把一个热腾腾的大包子塞进齐渊手中,温言细语地嘱咐:“饿了也别急,小口小口地吃,仔细仔细地嚼。以后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喝水,都要慢慢地来,别噎着,知道吗?” 齐渊这个命数就是传说中的“喝口水都能呛死”。 齐渊乖乖点头,用洁白的小米牙轻轻啃下一点点包子皮,耐心十足地嚼巴嚼巴。 见他吃东西像个兔子,方众妙不由自主地低笑起来。 “渊儿真是可爱。” 这是她头一回用如此亲昵的语气与齐渊说话。 齐渊圆圆的眼睛弯成两个小小的月牙,认真说道:“妙妙姐姐,好看。” 方众妙笑得越发温柔,轻轻抚弄着齐渊的头发。 齐渊动荡的心仿佛找到归处,浓浓的安全感将他包围。他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母亲,忽然说道:“那个人,没有脸。” 方众妙笑容微凝。 齐修和任孤琴脸色惊变,心中骇然。 那个人莫非就是幕后黑手? 方众妙轻抚齐渊的脊背,柔声问道:“他为何没有脸?” 齐渊丢下包子,捡起三个铜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害怕地直往方众妙怀里钻。 方众妙将他抱紧,一只手轻轻遮住他的眼。 如此这番,齐渊才小声说道:“他的脸,白白的,滑滑的,光溜溜的,只有五个黑黑的窟窿眼儿。两个,是眼睛。两个,是鼻孔。一个,是嘴巴。” 方众妙尝试着在脑海中勾勒这样一张脸。 比死人还白的皮肤,没有眉毛、胡须和性别特征,五官是五个黑洞,阴森恐怖至极。 三岁的孩童乍然看见这样一张脸,还不吓得魂飞魄散? 方众妙抱紧齐渊,心疼地轻轻拍抚他的背脊。 齐修和任孤琴半晌回不过神。 那种长相怎能称之为人? “莫不是戴着面具?”齐修立刻说出自己的猜测。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齐渊。齐渊仰脸看她,慢慢吞吞地摇头:“他抓住,我的,时候,我挠他的脸。他的皮肤,是软的。” 齐修深吸一口气,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软的就说明那不是面具,是真脸。可是人怎么会长成那副模样?他还抓住了渊儿,他想做什么? 齐修立刻追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齐渊抱紧怀里父亲的遗骨,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方众妙用指腹轻轻替他擦去泪珠,安慰道:“不怕,妙妙姐姐在这里。妙妙姐姐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一定可以保护好你。” 这话从一般人口中说出来,顶多是一句自吹自擂。但齐渊却知道,妙妙姐姐没说假话,妙妙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他把脑袋扎进方众妙的怀里,闷闷地说道:“他,他把,爹爹的心脏,挖出来,挤压碾碎,做成黑乎乎的血泥,涂在我,涂在我脸上。” 说完最后半句,齐渊终是承受不住,抱紧父亲的遗骨,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这是他三年来的头一次哭泣。 方众妙轻轻拍打他颤抖的脊背,没有让他别哭,反倒低声嘱咐:“哭吧,哭得大声一点。” 把所有痛苦、悲伤和恐惧都宣泄出去,才能尽快好起来。 齐渊止住抽噎,茫然地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便放声大哭。 任孤琴再也无法忍受,一下子扑到地上,抱着儿子也跟着失声痛哭。 丈夫的心脏竟被那个畜生掏出来,碾碎成泥,涂在儿子脸上。他该死!全天下的雷都应该劈在他头上!杀千刀的东西!给我等着! 齐修的心已被杀意支配,双眼布满血丝,红得骇人。 齐渊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但面色明显比之前红润,眉宇间的悲苦也淡去许多。 方众妙把他轻轻塞进被褥,对任孤琴低声嘱咐:“等他醒来,你去厨房给他拿一些热的东西吃。我会让厨子把包子馒头和饭菜放在蒸笼里保温。” 任孤琴连连点头,用口型无声说着谢谢。 方众妙站起身,朝齐修投去一个眼神。齐修默默颔首,陪同她走出暗室。 二人来到屋外的廊下,静静看着黛石和余双霜在院子里追逐玩耍。炽热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带来滚烫的温度,他们这才摆脱掉那种彻骨的阴寒,有了重回人世的实感。 齐修呢喃低语:“他就是用那种法子,把破面转移到我侄儿脸上的?” 方众妙看向他,眼神怜悯,“至亲之人饱含冤屈、痛苦、恐惧和仇恨的心头血是世上最脏的东西。用它可以施展一切邪法。” 明白了…… 齐修听其言而知其意,冷笑道:“所以我哥死前还遭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否则冤屈、痛苦、恐惧和仇恨从哪儿来?” 方众妙闭口不言。 齐修死死盯着她,忽然说道:“方众妙,把那幕后之人找出来。我给你当狗。” 第83章 卫英彦的野心 听见齐修说出这般自降身份的话,方众妙露出错愕的表情。 恰在此时,卫英彦跟随一名仆役走进院落,在垂花门下站定,也露出一丝惊容。 上一世,他见过狂妄的齐修,狠毒的齐修,狼狈的齐修,濒死的齐修,却从未见过卑微到尘埃里的齐修。 可是,看着方众妙傲然挺立在阳光下,而齐修落后一步,红着双眼无助望向她的模样,卫英彦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黛石耳力非凡,听见这话不由摔了一跤。紧跟着她的余双霜扑倒在她身上,抱怨道:“你不是高手吗?怎么玩个跳房子也能左脚绊右脚,好像小脑发育不完全的样子?” 黛石竖起食指抵住唇瓣,轻声道:“嘘,九千岁说要给咱们主子当狗。” 凎!真的假的?余双霜震惊了,连忙回头看向廊下二人。 方众妙此时已缓缓收起错愕的表情,上下打量着齐修。 她低声询问:“你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伙伴吗?” 齐修想也不想地说道:“忠于你的,以你马首是瞻的,尽心尽力为你办事的。” 方众妙绕着齐修踱步一圈,徐徐说道:“你错了。不忠于我,不以我马首是瞻,不尽心尽力为我办事的人,也可以成为我的伙伴。只要他们没有害我的心,与我目标一致,我们依旧可以一路同行。” 齐修蹙眉问道:“那你需要什么?你需要的,我都可以给,只要你能帮我找出那幕后之人。” 一个没有脸的,活了上百年,人脉遍布天下,权势通天彻地,还懂得高深邪法的老怪物,他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把人找出来。 普天之下,唯有方众妙可以帮他。 方众妙绕过齐修,走到高高的台阶前,垂眸看向院内的黛石,轻声说道:“我需要机敏的猎豹。” 然后她看向余双霜,说道:“也需要搏击天空的金雕。” 她抬头遥望远方,低语:“还需要潜伏暗夜的猛虎。” 末了她看向卫英彦,最后又把目光凝聚在齐修身上,沉声道:“但我最需要的是遨游九天的巨龙。卑弱而不自知的人豢养一群鹰犬,以耀武扬威,恃强凌弱为乐。而真正的强者什么都不需要。真正的强者更喜欢被群星环绕。” 齐修听得呆愣,心中的浪潮汹涌澎湃。 卫英彦僵在原地,双手猛地握拳。 方众妙的心声比她口中的话语更为狂傲:【我不需要借你们身上的光,因为我是烈阳,明白吗?】 明白了…… 齐修低下头,沉默许久。再抬头的时候,他眼里骇人的杀意和狼狈的血丝都已经褪去,脸上绽开释然的笑容。 方众妙,原来自始至终我都想错了你。我以为你在驯化我,但其实你是在驾驭我。驯化与驾驭看似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做法。 方众妙,你若是穿上龙袍,会比赵璋更像个皇帝。你爹当年应该推你上位才是。 脑海中想象着方众妙身披龙袍的模样,齐修不由摇头失笑。方众妙这张淡然却又傲气的脸,与明黄色是极相配的。 卫英彦握拳的手缓缓松开,极为压抑地吐出一口气。他想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他在心里默默呢喃:余飞翰,你真应该站在这里亲耳听一听少夫人说的这番话。你把我们这些开国元勋当鹰犬、当骡马、当除之而后快的隐患,巧立名目夺走我们的军权。那时我理解你,顺从你。现在,我竟然有些看不起你。原来你是个卑弱而不自知的人,你根本无法驾驭麾下的猛将。 在我死后,你倚重那帮只知道耍嘴皮子的文臣,怕是又会重蹈赵璋的覆辙。中土大地依旧会落入蛮夷之手。与少夫人相比,你竟不配当这个皇帝。 感觉到心里出现一丝裂痕,卫英彦知道,自己与余飞翰再也回不去上一世。他这辈子不可能当余飞翰的鹰犬和骡马。 看见方众妙朝自己望过来,卫英彦忽然感到一阵忐忑。他脸庞绷紧,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然后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少夫人,九千岁,我来是想告诉你们,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方众妙走下台阶,缓缓来到阳光之中。她皮肤很白,脸庞很美,整个人反射着璀璨的光芒。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就是烈阳。 齐修眯了眯眼,竟有些眩晕。 卫英彦直勾勾地看过去,陡然放开的呼吸显得很是粗重。 方众妙回头看了看齐修,又转头看了看卫英彦,忽然展颜一笑。她没解释自己为何发笑,但心声却像潺潺的溪水,蜿蜒流淌过半空。 【大争之世,巨龙飞腾,我何其有幸能够见证这一切。】 然后她看向黛石和余双霜,勾着手指召唤:“走了,去崇明街拜访诸位大儒,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来宁远侯府替余氏宗族的学童们授课。”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跑过去,脸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她们知道,猎豹和金雕,暗喻的是她们二人。 卫英彦看见方众妙直直地朝自己走来,手心竟然冒出一些细汗。他退后两步,避让到一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夫人信步而行的侧颜。 幽香扑鼻,令他失神。他慌忙低头,掩饰自己不自然的表情。 瞥见卫英彦略显狼狈的模样,齐修这才从激荡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脸上的向往立刻变作阴沉,大步走向垂花门,淬了毒的双眸扫过卫英彦的颈动脉。 卫英彦感觉到杀意,竟是不怵,反倒回视过去。 两人一般高大,一般健壮,一个气势骇人,一个气势雄浑,竟然不分伯仲。 齐修上下扫视卫英彦,压迫性地俯身过去,耳语道:“不要肖想你不该肖想的东西。你与那桃花煞才是最相配的。” 卫英彦盯着齐修的下三路,回敬道:“你想也没用。” 齐修怔愣一瞬,然后便被气笑了。但他不可能告诉卫英彦自己是个假太监,于是只能轻蔑地睨了对方一眼,快步追上方众妙的背影。 卫英彦立刻转身随行,双拳死死握紧。他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就在此时此刻,他竟无可遏制地产生了剑指苍穹,泰山封禅的野心! 第84章 这不叫打,这叫赏 门前的空地停了两辆马车。方众妙朝画着宁远侯府徽记的马车走去。 齐修随行在后,却在门口忽然站定,回头看向余双霜,笑着说道:“你们主子让我浆洗的衣服我忘在偏厅了,干女儿,劳烦你帮我走一趟。” 余双霜乐呵呵地答应:“好嘞干爹,您等着。” 她扭头就走,黛石连忙跟上。两人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方众妙回头瞥了一眼,有些不满:“你自己不会去取?” 齐修摊手:“这里不是我家。” 方众妙想也不想地说道:“你可以当做是自己家。” 话落,她觉得有些不对,眉头微微一蹙,然后转身往马车上爬去。 齐修止不住地低笑,大步上前,伸手托了一下方众妙的鞋底。方众妙故意用力踩一下,发觉齐修的手掌比台阶更为坚硬稳固,这才作罢。 齐修把手背在身后,回味着方才那轻飘飘的重量,唇角始终含笑。 方众妙睨他一眼,拉上了车帘。 齐修摇了摇头,这才回到自己的马车。卫英彦已经坐在车里,面容冷肃,眸光锐利,气势迫人。这个时候的他才能窥见一丝前世的风采。 “我死了,赵璋呢?”坐定之后,齐修漫不经心地问。 卫英彦也没装傻,直言道,“他签署了禅让书,被余飞翰一杯毒酒送去了黄泉路。” 齐修冷笑嘲讽:“没骨头的东西。” 卫英彦沉默不语。 齐修又问,“余飞翰当了皇帝?” 余飞翰微微颔首。 齐修不由冷笑,问道:“你是怎么把我杀死的?你的武功在我之下,杀我可不容易。应当是使了一些手段吧?下毒?暗杀?群攻?偷袭?” 余飞翰沉默以对,听见“群攻、偷袭”四字时,眸光略有闪动。 于是齐修什么都明白了。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从宽大的袖袋里摸出一根枯干的蓍草,指着放在桌上的两个茶杯,笑着低语:“这是方众妙占卜用的蓍草,这两个杯子左边的代表生,右边的代表死。我把蓍草抛在桌上。它指向哪边,哪边就预示着你的命运。” 卫英彦全身蓄力,虎目怒睁。他就知道,齐修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恰在此时,车帘被人掀开,余双霜抱着一件袍子满脸不自然地站在外面。看来她听见了刚才那番话。 齐修并不避讳她,又对卫英彦说道:“不知为何,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十分讨厌,心里的杀意压都压不住。莫名的,我总觉得你会是我的一个劫数。我们让老天爷来决定我们之间该不该有交集。” 卫英彦半坐而起,一只膝盖顶住木质车板,一只腿曲起,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噬人的猛虎。 他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视着齐修。 齐修笑了一笑,抛出蓍草。 余双霜睁大双眼死死看着。 草茎落在桌面上,指向右方。 齐修莞尔一笑,低声说道:“你的命数是死,看来老天爷不愿帮你。” 卫英彦双手猛地掀桌,齐修双掌用力按压,桌子只是晃了一晃就被牢牢控在原地。二人像两头猛兽,眼里怒焰喷薄,浑身血脉偾张,激战一触即发。 这时候,黛石拉扯着方众妙走过来,一连声地告状:“小姐,九千岁说他看见卫英彦就觉得讨厌,想杀了卫英彦。你得管管,卫英彦可是你想提携的人。” 方众妙加快脚步走过来,心声略带几分不悦地飘过半空:【火克金,齐修属金,与属火的卫英彦气场不和。二人凑在一处,稍有不慎就会爆发冲突。我得敲打敲打齐修,叫他不要坏我的事。建康府大难在即,我需要一个镇山河的人。】 为了一个马奴敲打我,方众妙你可真行! 齐修气笑了,压住桌面的双手却是不甘不愿地收了回去。 卫英彦掀桌的手也规规矩矩放回膝盖,半跪的姿态改为挺拔的坐姿。二人看向方众妙,不约而同地露出平静祥和的笑容。 方众妙来回盯着二人,又看向桌上的蓍草。 余双霜也立马告状:“干爹说桌上两个杯子,左边的是生,右边的是死,这根蓍草指向哪边,哪边就是卫英彦的命数。方才他抛了一次,蓍草指向右边,他就想让卫英彦死。” 齐修瞪了余双霜一眼,心道这个干女儿怕是不能要了。 方众妙立刻瞪视回去,然后拎起裙摆跨上马车,掀帘子入内,坐在两个男人对面。 “占卜怎么能缺了我?我们方家可是专门干这个的。”她伸出纤纤玉指,捏起那根细细的蓍草,转动如水眼眸,斜睨了齐修一眼,又斜睨了卫英彦一眼。 二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方众妙轻笑道,“我来占卜一次可好?” 齐修抬起头,伸出手:“请。” 方众妙轻轻抛出蓍草,草茎指向了左边,卫英彦的命数是生。 齐修早已料到会是如此,慵懒地靠向车壁,摊开双手说道:“你占卜的结果才是准的,我一个半吊子,不过玩玩而已。” 方众妙斜睨他,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也来玩玩。我再抛一次,蓍草若是指向左边,我就扇你一个巴掌。蓍草若是指向右边,我就扇你两个巴掌,如何?” 齐修:…… 方众妙,真有你的!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一人一个巴掌吗?说敲打,你还真敲打啊? 不等他阻止,方众妙已经抛出蓍草。 这回草茎依旧指向右边。 方众妙倾身上前,对着齐修俊美妖异的脸就是左右两个巴掌。不重,却很响亮,惹得齐修呆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方众妙压低声音警告道:“别坏我的事,否则你的事也办不成。” 话落,她转身跳下马车,裙摆翻飞,转瞬走远。 黛石和余双霜看呆了。我的天,主子好霸气! 齐修终于回过神来,脸颊不知为何红得滴血,瞥见车外杵着的两根木头桩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俩还愣着作甚?还不回去伺候你们家小姐?” 黛石和余双霜这才惊醒过来,撒丫子跑了,边跑边嘿嘿地笑,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要太明显。 齐修狠狠撩下车帘,瞪视着前方的空气。 卫英彦止不住地扬起唇角,满脸都是嘲讽的笑意。 齐修脑子一抽,嘴快地说道:“你懂什么。这不叫打,这叫赏。” 卫英彦笑容凝固,嘲讽的表情转为鄙夷。齐修不愧为当朝大太监,脸皮够厚。 齐修自己都愣住了,随后在心里暗骂一句见鬼。他还真的把方众妙当成了正儿八经的主上。 第85章 金星掩月 齐修和卫英彦相对而坐,眼里都是杀意。因着外面有一尊大佛镇压,两人倒也不敢闹出事来。 忽然,车帘外传来黛石疑惑的声音:“小姐,你不上车,站在这里看天做什么?” 方众妙的声音很轻,“嘘,我在看天象。” 余双霜惊呼道:“呀,大白天的,月亮怎么出来了?” 黛石咋咋呼呼地喊:“真的耶!月亮好淡好淡,但的确能看见。” 齐修和卫英彦不约而同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来到方众妙身边,顺着对方的视线抬头仰望,果然看见了挂在天际的一轮淡淡月牙。 两个车夫也在看,嘴里啧啧称奇。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陶醉。日月同辉,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唯独方众妙面色凝重,眉头紧蹙。 心声似乌云一般笼罩:【这种天象名为月掩金星。暗月是为不祥,金星可预示灾祸,也可预示安泰。暗月将金星掩去,有此天象,大周必然有大事发生,却被某些人或某些势力瞒而不报。】 方众妙低下头掐指演算,柳眉越蹙越紧。 心声凝重地好似滴水:【今日是七月廿九,百事禁忌,诸事不宜。金星掩月出现在今日,被隐瞒的大事绝非好事。现如今,能发生在大周的,极为不好的事还有什么?】 方众妙眸光一闪,心里蹦出两个字。 【战祸!】 随后她抬起头,凝望着碧空中的淡月,心里喃喃自语:【大周发生了战祸,却被某些人隐而不报。蛮夷攻城略地,朝廷全然不知,也就不会派兵驰援。】 【不多日,蛮夷的铁骑就会长驱直入。难怪建康府将要发生屠城之战,原来祸根早已埋下!】 方众妙面色阴沉地瞥了卫英彦一眼,又看了看齐修,心声无奈道:【战祸已经发生,又被隐瞒多日,一切已经晚了。大周英豪无数,却也阻挡不了日落西山的凄凉晚景。】 齐修和卫英彦心中怒火高涨,却都不能在方众妙面前表现出来,只能眸色沉沉地望着天边的月亮。 齐修似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方众妙,催促道:“不过是白天出现的月亮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方众妙没有多说,转身踏上马车。 齐修和卫英彦回到第二辆马车,相对落坐。 “说说吧。” 前言不搭后语的三个字,卫英彦却知道齐修问的是什么。 “蛮夷攻打襄阳,右丞相贾古旬奉命督战,麾下有精兵十三万,本可以驰援,却畏战而逃,致使襄阳城破,数万万官兵百姓皆被屠戮。” “贾古旬害怕朝廷追责,派人拦截战报,并私自与蛮夷议和,成为蛮夷安插在大周的细作。因他多次出卖布防情报,大周节节败退,从此陷入沦亡的深渊。” 齐修气得冷笑连连,问道:“莫非他一直不曾受到惩处?襄阳城破这样大的事,竟无人问责于他?还让他继续接触军务?我呢?我上辈子是死的吗?” 卫英彦握了握拳才道:“襄阳城破的消息瞒不住之后,他上了一封奏疏,说自己屡败屡战,从不气馁,但蛮夷兵强马壮,他为保存大周的实力,也为了和平,选择与蛮夷签署停战协议,割地赔款。” “蛮夷与他里应外合做了一场停战的戏码,皇帝保住了龙椅,自然非常满意,不但不惩处他,还大肆封赏他。你因数次弹劾他,反被皇帝疏远。” “之后余飞翰归来,异军突起。贾古旬也渐渐取代了你在军中的地位。余飞翰联合蛮夷与贾古旬,对你三面夹击,你周旋不开,终于战死。” 话落,卫英彦气息不平地闭上双眼。 重新回顾上一世的经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正义的。为了助余飞翰登顶,他做了许多助纣为虐之事。 他睁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周已经没救了。” 齐修嘲讽一笑,喃喃自语:“这事谁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只顾私利的人,大周才会变成今日这番破败景象,是也不是?” 是啊,正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才会加速大周的灭亡,而齐修一直都是坚定的保国党。卫英彦沉默下来。 正所谓大忠似奸,便是如此吧? 齐修敲敲桌面,杀气凛凛地说道:“贾古旬必须死!” 卫英彦低声应诺,首次与齐修达成共识。 车夫忽然吁了一声,叫停马车。 齐修沉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车夫连忙回话,“启禀九千岁,前头少夫人的马车不小心撞到一个老翁,老翁正撒泼打滚地闹呢。” 齐修掀开车帘看了看,担忧的表情立刻褪去。 那老翁不是旁人,正是暗零。黛石和余双霜正把“瘸了腿”的暗零扶上马车,说是要送他去前面的医馆看大夫。 路人也没当回事,看了一会儿热闹就散了。医馆在前方不远处,侯府少夫人既然把人撞伤,载那老翁一程也是应当应分,算不得不守规矩。 齐修放下车帘,坐回原位。 卫英彦猜测道,“那个老者是你们的人?” 齐修笑着低语:“他就是方众妙口中所说的,潜伏暗夜的猛虎。你不要想着动他,就算在宗师级高手之中,他也是最为顶尖的那一拨。” 卫英彦沉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与少夫人作对。” 齐修挑眉:“哦?那你能恪守与她的约定吗?她是天,你这辈子都能不抬头望天?” 一辈子不抬头望天?怎么可能?悲苦的时候,寂寥的时候,落魄的时候,豪迈的时候,谁不曾下意识地望向天空? 卫英彦薄唇紧抿,闭口不言。 齐修冷冷一笑,面露鄙夷。 前方马车里,暗零把一张名单放在桌上。 方众妙拿起来看了看,语气玩味地问道:“龙图是你给自己取的名字?” 暗零微微颔首。 方众妙思忖片刻,不由莞尔:“龙图该不会是屠龙的反写吧?” 暗零咧开嘴笑起来。 方众妙把名单折叠整齐,收入袖中,好奇地问道:“才一个晚上而已,你对那人的恨意好像浓烈了数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指了指皇城的方向,那人是谁不言而喻。 暗零冷哼道,“我已经查清了,我们的饷银果然被皇帝的太监总管扣下。我们不曾战死,却死于毒发后的自相残杀。而皇帝酒池肉林,穷奢极欲,活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替他卖命真是天下间最最划不来的事!” 方众妙摇摇头,心道果然如此。她又问,“龙图,你们在何处落脚?” 龙图很是高兴地看了主子一眼。这个名字叫出来真是好听。 龙图恭敬回禀:“我们昨晚收拾了丐帮,现如今在流民营里安置。主子若是想要打探消息,尽管去那处找我。这临安府里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方众妙满意颔首,赞许道:“丐帮地盘最广,帮众最多,却势力最弱,以丐帮为突破点很合适。丐帮最缺的就是钱财,而你手里有的是钱。不需要付多少报酬,每人每月几百个铜板,偶尔派送一些粮食,尽够了。” “外面战祸频发,百姓流离失所,你的帮众会越来越多。这是一笔投入少,收益大的买卖,你做得很好。” 龙图连忙拱手,谦逊地说道,“没有主上救我们于水火,我们哪有今天。我们势力再大,心中效忠的只会是主上。我还在主上身边留下二十个好手,他们潜伏暗处保护您,有危险他们立刻就会出现。” 方众妙真诚道谢,笑容满意。她不相信人性,却相信自己的眼力。龙图的奴仆宫中延伸出一条青色细线,另一端指向自己,与自己天人有感。 龙图的忠心不是假的。 她摆手道,“你把那御前总管的事告知九千岁。若是赵璋心血来潮问起你们,御前总管为了敷衍他,派人去送补给,那便打草惊蛇了。有九千岁盯着,你们才能瞒天过海。” 龙图深以为然,叫停马车,一瘸一拐地去了后面,谄笑道:“前面都是女客,小老儿不好意思叨扰,能否与两位贵人挤一挤?” 齐修不耐烦地让他上马车。 看见卫英彦,龙图有所迟疑。 齐修解释道:“他是你们主子的门客。” 卫英彦:……这么说好像也对。 龙图这才半遮半掩地说道:“御前总管贪墨我们的饷银,主上让您帮忙料理此事。” 齐修领会其意,颔首道,“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 龙图放下心来,特意说道,“启禀九千岁,小老儿名叫龙图。” 齐修挑眉看向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他眼里全都是心满意足之色,不由莞尔,随后低声赞道:“龙图?好名字。” 龙图捋着胡须哈哈一乐。活了半辈子,他终于活出个人样,心中如何不爽快? 齐修与龙图闲聊,卫英彦知道老人来历不凡,也有意无意地与之搭话,气氛变得很是融洽。 不多时,车夫再度叫停马车,禀报道:“九千岁,少夫人的马车被回春堂的掌柜拦住了!少夫人要走,回春堂的小厮就上前把马夫扯下,当街殴打,真是好生嚣张!您要不要下去看一看?” 回春堂?用一瓶药讹诈方众妙三间旺铺的那个? 齐修来了兴趣,不由低笑呢喃:“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下有好戏看了。” 第86章 斩妖除魔 齐修掀开车帘,跨下马车,朝方众妙走去。 回春堂对车夫的殴打还在继续。 卫英彦紧随其后,低声说道:“回春堂的老板名叫汤玉衡,是贾古旬揽财的工具。” “汤玉衡有一个女儿名为汤盼儿,长得貌若天仙,倾国倾城。贾古旬把此女献给皇帝,之后汤盼儿宠冠六宫,皇帝对她言听计从。你的大权旁落至贾古旬手中,也有汤盼儿的手笔。” 齐修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卫英彦一路讲述:“皇帝表面倚重你,其实更青睐贾古旬。这回春堂的老板有贾古旬当靠山,谁都不怕。对付他的手段不要太狠辣,迂回一些,毕竟贾古旬圣眷正隆。” 齐修听到这里才低声笑起来。 他指了指缓缓走下马车的方众妙,说道:“迂回?这话你自己去跟主上说,你看看她会不会低头。” 卫英彦哽住。他不用想也能猜到,狂傲如方众妙,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小小的医馆老板低头认输? 龙图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像个急于看热闹的市井小民。听见前面两人的对话,他眼里划过一丝冷芒。 明面上对付不了,暗地里的手段那就太多了。 方众妙命令回春堂的小厮们住手,小厮们反倒打得更狠。黛石冲上前,一脚一个将人踹飞。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汤玉衡脸色阴沉下来,冷笑道:“少夫人,您这婢女下手未免太重了一些。” 方众妙抬眸扫视他,不曾开腔,心声已冷如凝霜。 【大周百姓的命宫里皆有一丝国运守护,此人命宫中的国运由金气转为黑雾,隐隐约约凝成一只形貌狰狞的恶兽。】 【此人有古怪!】 想罢,方众妙上前一步,徐徐说道:“汤掌柜有话好好说,为何一上来就对我的车夫动手?” 她定睛细看,心声越加冰冷:【他命宫里的恶兽竟是犼。大周是东土正统,图腾为龙。犼食龙脑,此人竟是蛮夷安插在大周的细作!】 齐修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卫英彦。 卫英彦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低声快速耳语:“大周国灭,汤盼儿入了余飞翰的后宫,继续做宠妃,汤家荣华富贵依旧。倒是贾古旬因通敌叛国,被处以极刑。” 齐修轻笑了一声,嘲讽道:“汤家是贾古旬的走狗,他们身上能干净?他们通敌之事,必是被余飞翰瞒下了。为了区区美色不顾国体,你跟了一个好主子。” 卫英彦沉默下来,面皮渐渐涨红。 因为大周已腐烂到根子里,所以他总觉得推翻大周的余飞翰才是天命所授之人。但现在再看,余飞翰的形象竟是那般不堪。 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样的余飞翰跟赵璋有何区别? 二人面色十分不好地来到回春堂门口。 方众妙对着汤玉衡温和地笑了笑,指着一瘸一拐走来的龙图,说道:“正巧,我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个人。掌柜,你帮这人看看腿,我们进去说话。” 汤玉衡以为她是变相的服软,脸上不由露出轻蔑的神色。 “进去吧。” 汤玉衡率先朝店铺里走,装作刚刚看见齐修的样子,先是一惊,然后笑着拱手:“哟,九千岁也来了。进去喝杯茶?” 人人都知道九千岁替皇帝讹诈方众妙嫁妆的事,看见二人在一处,汤玉衡并未多想。 一行人在汤玉衡的引领下走向后院。一条水渠从中庭穿过,水流是从钱塘江里引来的。许多女工在此清洗着药草。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童蹲在水渠边,伸手撩着水花。一个奶娘在旁照看,说着哄人开心的话。 汤玉衡面色微变,连忙走过去,急切地将女童拉到一旁。 “我说过这些天不能让小姐靠近水渠,你是没听见吗?你这耳朵若是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割掉!” 汤玉衡咬牙切齿地喝骂。 女童哭着喊爹爹,声音十分委屈。 奶娘嗫嚅道:“水也不深,我想着没什么危险,就放任小姐玩一会儿。老爷,我在一旁看着呢,不会出事的。” 汤玉衡脸色铁青地说道:“这不是出不出事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奶娘满腹狐疑,却不敢问。 方众妙盯着水渠,心声如冷风过境:【这当然不是出不出事的问题,这是阴气蚀骨的问题。你们看见的是浅浅水流,我看见的却是一条条随水而来的冤魂在这庭院里汇聚成浓如墨汁的黑雾。】 方众妙抬眸看向汤玉衡,眼里划过锐芒。 心声杀意凛凛:【这些冤魂都是大周的子民,多到我数都数不清。汤掌柜,计划有变,你那价值万金的方子我不要了,我要你的命!】 汤玉衡背后发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方众妙略微颔首,笑容温婉。 汤玉衡又回过头,继续训斥奶娘。 齐修、卫英彦、黛石、余双霜、龙图,全都不着痕迹地离那水渠远了一点。 浓如墨汁的黑雾?这么说来,在方众妙眼里,这一整个庭院都是漆黑一片?那也太恐怖了! 几人暗自猜想的时候,外面街道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方众妙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小厮冲入庭院,结结巴巴说道:“别别别,别在这水渠里洗草药了!你们去外面的钱塘江看一看,江面上飘来许多浮尸,一个个泡的发胀,臭不可闻,骇人极了!” 女工们惊呼一片,连滚带爬地逃离水渠。 方众妙快步绕过庭院,来到回春堂的后街,只见街道下方奔涌不息的钱塘江上漂浮着几十具膨胀腐烂的尸体,浓到呛鼻的腐臭味随风飘来,引人作呕。 尸体上的冤魂化为缕缕黑烟,萦绕在半空。 汤玉衡大步来到江边,随意瞟了几眼,故作怜悯地叹息:“又是哪里逃来的流民想潜水进入临安城,被淹死了。” 这种事常有发生,官府早已见怪不怪。等尸体飘远,这事谁都不会记得,更不会有人追究。 方众妙抬头看向那些黑烟,而它们正丝丝缕缕地吸附在汤玉衡身上。 然而,这许多阴气却伤不到汤玉衡分毫。坐在他命宫里的犼兽正大口大口,极度贪婪地吞吃着阴气,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蛮夷意图对大周灭国灭种的野心由此可见。汤玉衡的残忍和狠辣也由此可见。 方众妙的心声冷冷地道:【你不让你女儿在水渠里玩耍是因为你知道,尸体这几日就会从上游漂过来,对吗?他们都是你杀的?】 【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有几十个,沉在水面下的又有多少?几百上千?】 方众妙假装惊惧地连连后退,面色煞白地逃入回春堂。 汤玉衡回头看她一眼,笑容轻蔑。这人若是知道江中的尸体都是自己的手笔,还不吓得魂飞魄散?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妇人,待会儿稍微恐吓她一番,说不定能多得几个铺子。 皇帝盯上的产业,别人不敢动,贾丞相想分一杯羹却太容易。贾丞相的荣宠甚至连九千岁都不敢与之攀比。 思及此,汤玉衡不免露出得意的神色。 方众妙顺着走廊退至回春堂前街的正门,装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眸光随意一扫,面色又是一凝。 心声冷笑连连:【对面的当铺老板,命宫里也有一头犼兽。隔壁的粮铺老板亦是如此。还有那家牙行,镖行……】 连着数出六家店铺,囊括了吃穿住行所有营生,其掌柜都是蛮夷的细作。 方众妙不禁闭上双眼,压着怒火在心中呢喃:【原来蛮夷对大周的渗透已经如此之深。两国一旦开战,这些人就会把情报贩卖给蛮夷,替他们引路,甚至主动打开城门引敌军的铁骑屠杀满城的百姓。】 方众妙睁开眼,目光如电,心声如雷。 【我这天下道场若想立起来,首要之事就是斩妖除魔。这条街上的细作,有一个算一个,今日都不能活。】 思及此,方众妙回头看向龙图,唇角勾起一抹看似温柔,实则杀机四溢的微笑。 心声呢喃低语:【大生意要上门了。一百两银子一颗人头,龙图,你能割多少?】 龙图板着脸,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身体里的血液却极速沸腾。好好好,大开杀戒还有钱拿,他最喜欢! 方众妙移开视线,看向随后跟来的汤玉衡,心声阴冷:【我乃修道之人,不可随意残杀平民,造下孽障。但无妨,只要推动因果律,我便能肆意出手。】 齐修和卫英彦大步而来,眸光微微闪烁。 什么是因果律? 心声给出答案:【现在,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激怒这条街上的所有细作,让他们对我下杀手。他们杀我是因,被我反杀是果。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最是公允,自会免我业障。】 齐修和卫英彦心弦紧绷,暗道此事恐怕难如登天。有什么法子能一口气激怒这条街上所有细作?他们想象无能。 第87章 敲诈勒索 看见方众妙站在门口似乎想走,汤玉衡连忙将她唤住:“少夫人慢着,你家婆婆赊欠药费的事,咱们进去聊聊?” 话落,汤玉衡又朝九千岁鞠了一躬,状似为难地说道:“这事是贾丞相吩咐下来的,得尽快办妥,劳烦九千岁坐在一旁喝杯茶,我与少夫人聊完再来招待您。” 他故意提起贾丞相自是为了震慑齐修,也是为了威吓方众妙。等皇帝把方众妙的嫁妆掏空,他们这边就别想分一杯羹,所以抓紧时间很重要。 他那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态度,谁人察觉不出?敢把九千岁晾到一旁,他的后台自然很硬。 齐修瞥他一眼,语气平静:“我等你片刻又何妨。” 汤玉衡连声说着对不住,在前引路,把这些人带到后院的议事厅。 茶水、瓜果、糕点一一摆上桌,齐修伸出手把余双霜抱上凳子,卫英彦站在一旁充当侍卫。 汤玉衡深深看了余双霜一眼,笑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算死草吧?听说是位算学鬼才,查账的功夫一流,四五岁就跟着九千岁接触政务。” 余双霜低下头喝茶,羞耻得脚趾抠地。 齐修笑着摸摸余双霜的脑袋,介绍道:“余双霜,我的干女儿。别看她年纪小,却已经是我的左膀右臂。” 汤玉衡早已打听清楚这事,所以并不会因为年龄小而看轻余双霜。他笑着说了几句奉承话,又让管事送来一块水头十足的玉佩当做见面礼。 余双霜差点去看方众妙的反应,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勉强扭过脖子,去看齐修。 齐修颔首,她才接过玉佩,道了一声谢。 汤玉衡招呼完九千岁,这才对着方众妙伸出手:“少夫人请坐。” 方众妙在他对面坐下,身后站着黛石和龙图。 汤玉衡端起茶杯,一出口就是以势压人:“少夫人,贾丞相他老人家若是问起你婆婆这笔亏空,我这边不好交代。两万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语气同样倨傲:“汤掌柜,为何旁人买是一万两,轮到我宁远侯府就是两万两?你这是讹诈。” 汤玉衡呵呵一笑,态度强硬,“少夫人,我这边只要一个答复,不想同你理论。出钱还是出铺子,你今天必须给一个交代。” 方众妙沉默片刻,说道:“汤掌柜,我也懂一点医理,我知道你们家的复生丸药效再好,一瓶的成本顶天了也就几百两银子。你用几百两银子换我御街上的三家旺铺,你这样做跟抢劫有何区别?” 汤玉衡还是先前那句话:“少夫人,贾丞相催得紧,劝你立马还钱,否则你们宁远侯府更加没有活路,明白吗?” 这已经从掠夺财产上升到威胁人身安全。 黛石和余双霜气得拳头都硬了。 但汤玉衡还没完。他上下打量方众妙,很是淫邪地笑起来:“少夫人若是想减免一些债务也未尝不可。这样吧,等贾丞相凯旋,我带你去他府中,他老人家很是和蔼,想必愿意亲自跟你聊一聊。你若能让他满意,说不定还能得些好处。” “好处”二字加重了读音,显得意味深长。 这一下,齐修的脸色也冷了。 听见“凯旋”二字,卫英彦不免怒火升腾。贾古旬早已兵败襄阳,投靠蛮夷,成了细作!他哪儿来的凯旋?用襄阳城数万万百姓的命换的吗? 三番四次被威胁,被羞辱,方众妙已经失去了周旋的耐心。 她用指尖点点桌面,说道:“什么药值两万两黄金?不如你拿来给我看看?” 汤玉衡也不怕她赖账,人都进来了,没被放干血还想出去?便是九千岁在此处,也不敢插手贾丞相的事。 “把复生丸拿来给少夫人看看。” 一名管事拿来一个药瓶交给方众妙。 方众妙拔掉瓶塞轻轻嗅闻,然后对汤玉衡说道:“我撞伤了这位老翁,麻烦你们回春堂帮忙诊治一番?” 铺子很快就要到手,汤玉衡也不纠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叫来一个大夫。 大夫让龙图坐下伸腿。 龙图乐呵呵地脱掉自己的烂布鞋,露出破了一个洞的袜子。袜底黑黢黢、潮乎乎,散发出熏天恶臭,一根大脚趾露在外面,正来回地扭,很是不安分。 蹲下身查看伤势的大夫当即发出一声干呕,人倒仰过去。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堵住鼻孔,脸色憋红。 齐修和卫英彦几乎维持不住正常的表情,看见暴露在臭气里的糕点,顿觉一阵反胃。 汤玉衡得意洋洋的脸僵硬了一瞬,面皮随之剧烈抽搐。不管方众妙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这么一个破落户弄到他跟前,都是一种侮辱! 他砰地一声放下茶杯,正准备喊人把龙图扔出去,方众妙却已幽幽开口:“虎骨粉三钱、血参六钱、血灵芝半朵、犀角粉三钱、长在雪峰上十年才开一次的优昙仙葩一朵……” 汤玉衡手一抖,竟把茶杯掀翻在地。碎裂声令人心惊。 他眼皮直颤地看向方众妙,只因方众妙口中讲述的正是复生丸的配方。 总共十一味药材,一样不少得被她辨认出来,剂量是多少,如何炮制,如何熬煮,什么火候,多少工序,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方众妙放下药瓶,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汤掌柜,你也知道我现在周转不开,凑不出两万两黄金,而我也不会把任何一家铺子折价卖给你,更不会去劳什子的丞相府。” “你这复生丸的配方我已经知晓。这样吧,我拿去外面卖给你的同行,一家铺子凑不出两万两黄金,十家、二十家总可以。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放心,我不赖账。” 还是那句老话——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方众妙若真这样做,等于是砍断了回春堂的摇钱树。不说汤玉衡会如何发疯,便是老奸巨猾的贾古旬也会雷霆震怒。 汤玉衡被臭气熏着,本就难受,听见这话面皮已经涨紫。他狠狠掀桌,厉声呵斥:“拦住她!” 两个小厮冲上来,被黛石一脚一个踹飞出去。 方众妙旋身抽出一记耳光,把汤玉衡狰狞扭曲的脸打歪,语气猖狂至极:“夺我营生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我也会断你财路!有本事你在这里杀了我!” “回春堂也很值钱,你猜皇帝可曾在心中垂涎过这份产业?贾古旬是丞相,但你不是,杀了侯夫人,这个由头够不够皇帝将你斩首?够不够贾古旬送出这间铺子给皇帝赔罪?” 方众妙轻轻拍了拍汤玉衡红肿不堪的脸,蔑笑道:“既然是条走狗,就别想着骑在贵人的头上。” 从袖袋里取出一条洁白帕子,将弄脏的手反反复复擦拭干净,方众妙转身便走。 议事厅中的管事、大夫和小厮,竟无一人敢拦。 汤玉衡眼里凶光毕露,却始终站在原地不曾追上去。他知道,方众妙说的是对的,他敢把堂堂侯夫人杀死在回春堂,贾丞相也保不住他! 汤玉衡恶狠狠地扫视一圈,立刻就有一个小厮跑出去跟踪方众妙。 但愿先前那些话只是方众妙用以赖账的说辞,为的不过是虚张声势。若方众妙真的蠢到把回春堂的秘方卖出去,那就不要怪他杀人灭口! 第88章 全城截杀 龙图匆匆穿上破烂布鞋,脚底抹油地溜了。 齐修牵着余双霜的手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只是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漫步而去。卫英彦连忙跟上。 出了回春堂的大门,方众妙直接走到对面医馆,写下一张复生丸的配方。 掌柜瞥见打头的一行字,连忙遮住眼睛不敢乱看,还一连声地叫方众妙赶紧走。他可得罪不起贾丞相。 方众妙把配方扔进柜台便不紧不慢地走了,也不曾找人索要钱财。 整条街的药铺都被她走了个遍。有人对这张配方畏之如虎,因为他们背景不够。但其中几家药铺是皇室宗亲所开,自然是笑纳了。 贾古旬权势再大,他敢向赵氏皇族挥刀吗?他不想活了? 回春堂的小厮一路尾随,面色越来越白。他连忙跑回去,把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 自此以后,回春堂的复生丸就是烂大街的货色,价格很快就会被打下去,但因为成本和药效的原因,却也不会降价得太离谱。拿到药方的店铺还是能大赚特赚。 回春堂却是被方众妙砍倒了摇钱树,失去最大的进项,无力再做贾丞相的聚宝盆。 汤玉衡呆坐在椅子上,心里已是恨毒了方众妙。 他缓缓垂眸,朝跪在脚边的小厮说道:“去找人做掉方众妙!别让她死得太痛快!把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给我炖汤喝!” 小厮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方众妙走进一家牙行,踩了踩脚下的地砖,朝笑脸相迎的牙婆说道:“听说大理寺卿的小公子前些日子走失了,该不会关在你这店铺的地窖里吧?” 牙婆的笑容僵在脸上。 方众妙转身便走,来到一家粮铺。 她捻起一粒米放进嘴里嚼了嚼,说道,“掌柜,你不厚道,这米明明是发霉之后漂白的,你却当上等米卖去富贵人家。” “听说平江侯府的老太君身体水肿,卧床不起,已时日无多,该不会是因为吃了你们每天特供给她的霉米才会那般吧?我得去找平江侯说道说道。” 她拨弄一下木桶中的米粒,淡笑离开。 粮铺老板面色铁青,双拳紧握。 方众妙走进一家镖行,对迎面而来的镖头说道:“这位好汉,七峰山仙人谷里的大批银子可是你们埋的?那银子的来历恐怕不干净吧?你们若是不要,我就挖走了。” 镖头愣在原地。 方众妙上下睨他,玩味一笑,随后离去。 这些情报,有的是她从面相上看出来的,有的是龙图提供的,还有的是半猜半蒙。如此多的黑料,不说惹怒这帮细作,就是让他们当场发疯,也是完全足够的。 方众妙回到停放马车的小巷,朝龙图伸出手,“给我三个铜板。” 龙图弯下腰脱鞋,从臭烘烘的袜子里摸出三个铜板。 方众妙:“……算了。” 随后赶到的齐修把三个铜板放在她手心。她对着马车抛出铜板,用手背接住,定睛一看,顿时轻笑起来:“此卦名为地水师,预示着战争已经打响。” 卫英彦立刻走上前查看马车,压着怒气说道:“轮毂被人拧松了!” 齐修查看两匹马,从缰绳里取出几根银针。 方众妙在原地缓缓走了几步,最终看向龙图,低声道,“别人要杀我,我自然不可能当案板上的肉。你们不是从山洞里带出一箱圆月弯刀吗?今晚拿上这些刀,把那群细作都屠干净,嫁祸给蛮夷的散兵游勇。一个人头我给你们一百两银子。” 暗零摸了摸跳个不停的左眼皮,乐呵呵地说道:“主上,我就知道小老儿今天晚上要发大财!” 齐修和卫英彦对视一眼,心绪震荡不已。方众妙竟真的一口气得罪了整条街的细作。她的手段这般雷厉风行、狠辣无情,莫说女子,便是男儿之中也是罕有。 方众妙转动水眸,去看黛石和余双霜,问道:“今日我得罪的人太多,很快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手来杀我们,你俩怕不怕?”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摇头,声音很大:“我们不怕!” 方众妙却捂着胸口蹙眉说道:“可是我很怕呢。” 黛石和余双霜:……主子,你耍我们? 方众妙顷刻间便展颜而笑。她信步走向街口,朝着齐修和卫英彦勾手。 “九千岁,你走我前面,当个肉盾。卫英彦,你走我后面,帮我挡一挡暗箭。咱们不坐马车,走着去崇明街,我倒要看看这帮狂徒可敢当街杀人。” 齐修和卫英彦都有些啼笑皆非。少夫人把利用人的话说得如此坦荡,还叫人听着舒服,真是一种本事。 二人乖乖走过去,心甘情愿地当上了人肉盾牌。 方众妙回过头,指着龙图:“老翁,我既然撞了你就会负责到底,你家在何处?我送你一程。” 龙图一瘸一拐地跟上,乐呵呵地说道:“好巧,小老儿的家正是在崇明街。” 方众妙抬手轻挥:“走着。” 几人绕出暗巷,踏上人来人往的御街,向着崇明街的方向缓缓而行。路两旁不知为何多出许多幼童,他们嬉嬉笑笑,追追打打,好不闹腾。但奇怪的是,他们身旁都没有父母看护。 方众妙只是瞥去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借着鼎沸人声的掩盖,对着自己的随扈们低语:“我若是坐着失控的马车冲出来,不知道会撞死几个小孩。马车如果散架,我自己也得摔死。即便不摔死,失了孩子的父母告上官府,也够我喝一壶。” 齐修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可不是嘛。若想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先帝的私库都不够填这个坑。等你的钱被皇帝和那帮贪官污吏掏空,你这条命也就没了。” 卫英彦嘲讽道:“诬人下狱,榨取钱财,这不是九千岁惯常使用的手段吗?” 齐修瞪了卫英彦一眼,然后看向方众妙,见对方没有不好的反应,这才回过头,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卫英彦心中舒爽。 方众妙扫视街道两旁,忍不住笑了笑。 心声飘过半空:【好大的阵仗!印堂里的血光红得发黑,一个个煞气冲天,孽障满身,当我看不见吗?一二三四五……我一个弱女子,犯得着派几十个杀手来拦截?】 【穿蓝衣的大娘,穿粉衣的妇人,挑担子的货郎……咦,竟连那个流着鼻涕,舔着糖葫芦的九岁幼童都是杀手。看来这些细作潜伏多年,底蕴很深。】 方众妙一个一个观察,一个一个点名,末了看向龙图,问道:“你能不能看出这条街上谁是你的同行?” 龙图能看出绝大部分,却不知道连那吃糖葫芦的幼童都是杀手。但他不能在主上跟前丢脸,于是直接抄答案。 “自然可以。那个穿蓝衣的大娘,穿粉衣的妇人,挑担子的货郎……喏,那个吹鼻涕泡的小孩也是。” 齐修和卫英彦朝龙图投去鄙夷的眼神。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撇嘴。 方众妙深深看了龙图一眼,不知想着什么。 心声忽然寂静。 龙图不安地问:“我可是说错了?” 方众妙展颜一笑,说道:“你说得对。既然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今晚我要见到他们的脑袋。他们的长相我记着,你也记着,一个都不能少,明白吗?” 龙图连忙应诺,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怎么觉着方才那一瞬,主上似乎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是错觉吗? 第89章 挡箭牌史正卿 满街的杀手亦步亦趋地伴行着方众妙。 四周是喧嚣人声,暗处是浓烈杀机,有人袖中藏着毒钩,有人发间插着钢针,有人腰后别着短刀,有人鞋底藏着利刃。 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窥探,一道道森冷的目光闪烁。 烈阳炙烤大地,空气受热蒸腾,御街的温度却仿佛骤降至寒冬。 龙图咂咂嘴,用腹语说道:“主上,点子扎手!” 方众妙信步前行,仿若未闻。 齐修左右扫视,神情凝重。 杀手越来越多,路上的普通行人似乎也有所察觉,正渐渐散去。摆摊的提早收摊,叫卖的没了声音,嬉闹追打的孩童被满脸恐惧的父母强行拖走。 夏日炎炎,齐修却出了一身冷汗。护着赵璋从开封府逃往临安府的路上,他都没遇到过这样大的阵仗。 今日的御街不亚于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敌人的数量不断增加,而己方只有六人。 暗处或许还有龙图的属下,但数量肯定及不上这些细作。 连续数十年的渗透,这块国土已经算不上大周人的大周。这里处处都是妖魔鬼怪,强盗贼寇! 卫英彦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今日一个不慎,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二次生命就会葬送此处。 少夫人实在是胆大妄为。 黛石的指尖正微微颤抖,强烈的杀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刺得她皮肤生疼。 余双霜握紧齐修的手,怯怯地喊了一声干爹。 齐修忽然站定,回头看向方众妙说道:“不走了,你去那家名为醉玲珑的胭脂铺逛一逛,尽量拖延时间,我去军营走一趟,带一队飞羽卫来接你。” 方众妙挑眉问道:“这家胭脂铺有什么说头吗?” 齐修:“那是大长公主的铺子,没人敢在里面动手。” 方众妙没有记忆,不知道大长公主有何威能,竟可以镇住这么多的牛鬼蛇神。 但她没问,也不打算听从齐修的建议。 心声呢喃道:【这种时候,我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三个铜板抛上半空,被她白皙手背精准接住。 心声忽而一笑,轻快无比地飘过半空:【需卦,酒食贞吉,以中正也。得此卦象,虽九死犹有一生。天子用“酒食”,非为食也,行祭祀之礼也。】 方众妙眸光微转,心中已有定数。 【尚礼,重祭,奉天子,这不就是那帮文臣最拿手的活儿嘛?崇明街乃文臣大儒聚居之所,往崇明街去,必然会有生机。】 想罢,方众妙果断下令:“不停留,加快脚步去崇明街。” 四周全是杀手,就连皇室宗亲开设的几家铺子都预感到大事不妙,慌慌张张地装上木板门,准备提早打烊。事态之紧急,由此可见一斑。 但没有人质疑方众妙的决定。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方众妙幽深的眸光扫过齐修等人的脸,神色有些莫测。 崇明街本就临近御街,众人拐了一弯,看见前方立着一座牌楼,楼上挂着匾额,上书——崇明街三字。 杀手们依旧紧跟不辍,人数又有增加。甚至于就连那些高鼻深目,胡须虬结,脸上明显带着蛮夷特征的暗探都出现了。 为了绞杀方众妙一个小小妇人,这群妖魔鬼怪真是下了血本。 齐修左右扫视,发现生路都被堵死,竟也开始怀疑方众妙的判断。今日之举实在是太鲁莽!没想到方众妙也有失算的时候! “去哪儿?”齐修语气紧绷地问。 方众妙没有犹豫:“去文人最常去的酒肆。” 齐修沉声道,“不远,左拐就到。” 然而,不等他带路,前面跑来一个汗流浃背的太监,手中拿着一块诏令,急急说道:“九千岁,陛下有重要的政务想要与您商讨,您快随奴才进宫去吧,莫让陛下久等!” 此时此刻,齐修忽然想到了兄长头七那日的情景。也是在那一天,赵璋忽然将他支走,害得齐渊落到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 眼下,这些魑魅魍魉故技重施,又来害方众妙,齐修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他疾步奔走,伸出手去掐那太监的脖颈。偏在此时,方众妙已越过他,拐向左边的岔路,来到一座挂满画卷和字幅的酒肆前。 三个铜板抛上半空,方众妙用手背接住,垂眸一看,顿时轻笑。 心声慵懒闲适地飘过:【泰卦,万无一失。】 齐修甩开太监走上前,往那酒肆里一看,心下顿时大定。你说巧不巧,这群饮酒作乐的文人之中竟坐着四明史氏的嫡长孙史正卿。 史家一门二王,三宰四相,五尚书,七十二进士,满朝文武,半出其族。 他们在南方根深叶茂,拥有土地无数,还豢养着大批私军,掌控一部分盐铁经营权,财力非常雄厚,实乃力压真龙的地方豪强。 史正卿本已经考上状元,却因不满大周腐败不堪的吏治,选择辞官归隐。他万事不管,祖父和父亲也因病重无力承担政务,史家就渐渐淡出朝堂。 然而,史正卿今日若是受到牵连,不慎死在细作手中,史家的私军、盐铁、钱财、人脉,全都会不吝代价地投入到抗击蛮夷的战争中。 这对蛮夷侵略中土的计划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高鼻深目的几个蛮族暗探立刻藏进人群,迅速遁走。其余杀手或是站定,或是移开目光,或是悄然退去。 当下这个时候,史正卿是他们碰不得的人物。 齐修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低笑起来。是他错了。连天机都能洞彻,方众妙又怎会失算? 卫英彦也认得大名鼎鼎的史正卿。只见那人坐在一群文人之中,敞着衣衫,搂着佳人,举着酒杯高谈阔论,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所有人都簇拥着他,宛如众星捧月。他英俊至极的脸虽然带着轻佻的笑容,眼瞳里的光芒却是冰冷而厌倦的。 方众妙只是轻轻一瞥就已经知道,能把这么多杀手逼退的人,正是这位衣衫不整的青年。 心声带着赞叹飘过半空:【好皮囊,好骨相。】 齐修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他记得方众妙也曾赞过自己有副好皮囊。与史正卿相比,又如何? 心声呢喃低语:【此人命中无妻无妾、无子无女,但他财帛宫、福德宫、父母宫、官禄宫、奴仆宫、命宫里,却都有煌煌紫气交相辉映,当真是得天独厚,富贵已极。】 【原来更好用的挡箭牌是这位把酒言欢的豪客。】 方众妙踏前一步,眸子里精光闪烁。 心声坚定不移地响起:【决定了,我要把他请去宁远侯府当西席。别的大儒再有学问,我也看不上,我只要他。】 齐修和卫英彦皆是眼角微抽,表情怪异。 史正卿会去一个小小侯府当西席?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 正饮酒作乐的史正卿笑容微凝,眸子里划过一缕暗芒。哪儿来的声音?这女人未免太过狂妄! 第90章 方辰子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方众妙等人忽然出现在酒肆门口,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齐修一身红袍,长身玉立,十分惹眼。但更为突出的还是白纱缭绕,仙姿玉貌的方众妙。 她朝聚集在大堂内的众人略微颔首,表情清冷,幽邃的眸光缓缓落到史正卿身上。 史正卿搂着两名娇媚女子慵懒地往椅背上靠,狭长双目睨视着方众妙,薄唇微微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文人知晓他的喜好,立刻说道:“九千岁,我们这里可不欢迎朝廷的鹰犬。”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齐修却已经习惯。他名声如此差,全都拜这群只知道耍嘴皮子的文人所赐。 传召的太监连忙开腔:“九千岁,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您快随奴才走吧。” 齐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你可以走了,我找到了新的肉盾。回头把钱塘江里的浮尸捞出来,他们不是流民,这桩案子牵连甚大。” 用完就丢,方众妙你可真行!齐修冷笑,依旧不动。 方众妙斜睨他,露出几分不耐,他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史正卿一眼,拂袖而去。 方众妙既已经卜出泰卦,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连老天爷都干不过方众妙,那些杀手自然也拿她毫无办法。 方众妙转眼瞥向卫英彦,摆摆手,“你也可以走了。” 卫英彦:……我现在倒是能理解齐修那厮的心情了。少夫人您是懂得过河拆桥的。 卫英彦深深看了史正卿一眼,追上齐修。 龙图用腹语低不可闻地说道:“主上,您别撵我。他们喝的酒闻上去很香,勾得我馋虫直冒。我进去喝几壶再走,保证不耽误您的事。” 方众妙转头看他,耳语道,“我没想撵你走。你先告诉我这人是谁。” 龙图:“四明史氏嫡长孙史正卿。” 已经翻看过大周野史的方众妙自然知道“四明史氏”这四个字的份量。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流转的眸光轻轻扫向史正卿。 心声幽幽飘过:【头角峥嵘,满身傲骨,我早该猜到他就是考上状元又主动辞官的史正卿。傲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最大的缺点。他的得失成败,皆因一个“傲”字。】 史正卿略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微眯的眼里闪过不悦的光芒。 这女人身上的古怪虽然值得探究,但性情狂妄浅薄,不知天高地厚,着实令人生厌。 龙图看出史正卿能听见主上的心声,却也没多少担忧。在这世上,谁能叫主上吃瘪? 他抬脚往酒肆里走,乐呵呵地说道:“小老儿我今日要敞开肚皮喝个够。” 喝到狂醉,晚上才好提刀杀人! 斜角里冲出一个店小二,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快滚!” 一个文人嘲讽道,“连九千岁都进不了我们这儿的门,你一个乞丐怎么敢?识相的自己走,不识相的我们派人把你丢出去!” 龙图半只脚跨进门内,半只脚落在门外,松垮的眼皮微微抖动。娘的,原来比毒发更难受的竟是克制打人的冲动。 史正卿把酒杯放在桌上,怀中的佳人立刻为他续满。他支着额,笑着问方众妙:“你是哪位?” 方众妙屈膝行礼:“方辰子之女方众妙。” 厅堂内把酒言欢的文人雅士们寂静下来。史正卿轻浮的笑容立刻变作阴冷的厌恶。 “原来是那妖道的女儿。你来做什么?余飞翰是在江里失踪的,可不是在我们这里不见的。” 这句话散发的恶意比四周的酒味还浓。四周的文人们陆续发出嘲弄的笑声,还有几个醉鬼口无遮拦地调侃道,“怕是想找别的男人排遣寂寞了。” 方众妙脸不红,耳不热,直接说道,“我来请你去宁远侯府当西席。” 史正卿故作惊愕,随后便拊掌而笑。下一瞬,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有人提高音量说道:“彦回(史正卿的字),我没听错吧?她说她要请你宁远侯府当西席。哈哈哈!” 有人嘲讽:“她还真敢开这个口!” “哪儿来的无知妇人!从小没有爹娘教吗?” “她爹方辰子能教她什么好东西?” “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彦回,这事够我笑上一整年的!” “哈哈哈!” 整个酒肆都回荡着这群人嘲讽的大笑。过往的路人也被吸引了视线,好奇地看过来。 杀手们藏进人群暗中观望。看这样子,方众妙很快就会被史正卿撵走。动手的时机很快就能到来。 黛石和余双霜气得脸颊通红。 龙图坐在门槛上,默默脱掉自己的烂布鞋,伸出两只脚。难以形容的恶臭令这群文人纷纷捂住口鼻,哄笑声戛然而止。 方众妙赞赏地看了龙图一眼,悄悄屏住呼吸说道:“史公子,你想改变朝局,可你没有能力。你想荡平乱世,依旧没有能力。所以你选择逃避。” 史正卿撩起怀中佳人的发丝,轻轻挠着自己高挺的鼻。发丝间的幽香让他好受许多。 他看也不看方众妙,更不曾理会她的激将之语,这是完完全全的蔑视。 方众妙微微一笑,说道:“史公子,若我可以改变朝局,荡平乱世,你能来我宁远侯府当西席吗?” 史正卿用指尖缠绕发丝的动作顿了顿,面色终于有所改变。他看向方众妙,眼睛微微一眯,然后又纵声大笑起来。 为了配合他,周围的文人们也都拍着桌子嘲笑不止。 龙图脱掉自己黑黢黢的袜子,往厅堂里一甩,闹哄哄的嘲笑声立马变成此起彼伏的咳嗽。 史正卿这方的声势瞬间弱了下去。 史正卿推开怀中的两位佳人,朝一旁的小厮瞪了一眼。 小厮连忙捏着鼻子跑上前,用两根指头捏住龙图的袜子,撒丫子跑进后厨,一股脑地塞进大火熊熊的灶台。 史正卿这才浅浅吸了一口气,轻蔑地说道:“方众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建议你前方右拐,直行半里路,去回春堂叫大夫帮你诊个脉。你怕是得了失心疯。” 方众妙展开双手,语气平淡:“史公子,我只问你,若我做到了,你可愿来侯府当西席?” 史正卿静静看她一会儿,戏谑地说道:“若你做到了,我全副身家都倒贴给你。我不但给你当西席,我还为你们余氏宗族的孩子免去所有束修,笔墨纸砚的钱我全包,用最好的。大周数得上名号的大儒,我全都请来给他们授课,一天一个,不带重样。” 立下如此重诺是因为他知道,方众妙根本做不到。 方众妙忽然拊掌,声音洪亮地喝彩,“好!史公子果然是当世豪客!那我们就说定了。” 史正卿满脸都是轻蔑和不屑,甩手道,“等你改变了朝局,荡平了乱世,再来找我兑现承诺吧。现在你可以走了,这里不是你一个无知妇人该来的地方!” 一旁的几个文人立刻帮腔,“快些走吧!” “把这个乞丐也带走!” “彦回别理她,咱们来下棋。今日的彩头是画圣的《山居图》,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周围的人起了兴致,纷纷拿出钱袋子,呼和道:“我们也小赌一把。来来来,都来押注。” 两位佳人立刻拿来棋盘和棋子,摆放在桌上。店小二举着扫帚冲上前,意欲赶客。 外面潜伏着数不清的杀手,方众妙怎么可能会走?她瞟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把店小二制住。 方众妙牵着余双霜的手,缓缓走入厅堂,淡淡说道:“我也来押一注。” 三枚铜钱抛上半空,被她的手背接住。 心声呢喃低语:【此卦名为原神休困,看来史正卿会输。】 想罢,她将一个铜板抛到棋盘上,笃定道,“我押史公子输,若史公子真的输了,我不要你们的银子,只要史公子答应我一个要求。”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然后齐齐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方众妙。 其中一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可知道彦回的棋术是什么段位?” 方众妙淡淡回答:“我不用知道他的棋术是什么段位,我只知道,此局他必输无疑。” 酒肆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史正卿搂着两个娇媚女子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他轻轻摇头,不无讥诮地说道:“若你输了,我要你把宁远侯府的匾额取下,挂上我给你定制的一块,上面会用烫金大字写下这样一句话。”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洁白宣纸上落下龙飞凤舞的字迹——我爹方辰子是个祸国殃民的妖道。 若匾额真的挂在侯府大门上,方辰子的身后名就全都毁了。说不得几百年后,史书上也会用这句话对他进行评判。 此乃奇耻大辱!如果方众妙敢答应,方辰子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但方众妙大步上前,跪坐在棋盘边,伸手邀请两位对弈者:“来。” 第91章 命运并非不可更改 方众妙坐在棋盘中间,史正卿和自己的好友分别坐在棋盘两边。 二人皆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黛石看了看挂在高处的《山居图》,又仔细打量史正卿的对手,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她连忙弯下腰,附在方众妙耳边快速说道:“小姐,史正卿自十二岁后,与人对弈便从未输过,被世人冠以棋圣的称号。” “与他下棋的人应当是李良才,也是世家子弟,还是刘大儒的关门弟子。他太想要这幅《山居图》,为此与史正卿对弈一千零八回,回回都输。你可千万别押他赢啊!他是出了名的只输不赢!” 李良才以拳抵唇轻轻咳嗽。小丫头,你可以说得更大声一点! 周围的文人们发出低低的窃笑。 方众妙不为所动,依旧伸着手邀请:“二位请落子。” 史正卿转头看她,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不是方辰子的亲女儿?” 是亲女儿就不该参与这荒唐的赌局。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了点棋盘,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赌你一定会输。” 史正卿终于被刺激到。他含笑的唇缓缓抿紧,面容显得异常轻蔑。 他执起黑子放入棋盘,讽刺道:“好,你既然想让你爹遗臭万年,我岂能不如你的愿?你是个孝顺的。” 李良才讥诮地笑了笑,执白落子。 周围的文人们纷纷把赌注押在史正卿身上。 其中一人提高音量说道:“忠勇侯夫人,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每次押注只是图个乐,没人想过彦回会输。” 旁边又有一人说道:“前来临安府参加科举的学子们若囊中羞涩,不够开销,便会往我们这里跑。撞见他们,彦回每每都会与良才对弈。我们押彦回输,学子们押良才输,如此便能赢得赌资,好好筹备科举。这赌局实则是大家捐赠银钱与学子们共克时艰的善举,与赌博无关。” 站在后排的人说道,“我们这个赌局从来没出现过第二种结果。彦回散财童子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我们押彦回输,那是玩笑。你押彦回输,却是心存贪婪和恶意。你这妇人着实浅薄,竟闹出这般大的笑话。” 四周的人纷纷嘲讽:“不出一日,你愚蠢的名声就会传遍临安。” “我建议你今后切莫出门,恐会遭人耻笑。” “若是一定得出门,最好戴个面纱遮一遮丑。” “哈哈哈!” 哄笑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整个酒肆都洋溢着欢乐的氛围,而方众妙就是他们最大的笑柄。 黛石修行不到家,面皮一阵一阵烧红。余双霜倒还坐得住,只是牙根有些发痒。 龙图坐在对面桌上,拎起别人喝过的酒壶倒灌狂饮,又夹起别人吃过的菜肴一顿狂扫。不要钱的酒席不吃白不吃。 你们就笑吧,等那个“屎真轻”输了,看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我家主上的卜卦从来没错过! 面对如此多的嘲讽和羞辱,一般女子早已经以袖掩面,落荒而逃。但方众妙双手撑着膝盖,气定神闲地端坐。 她来回看着史正卿和李良才的对弈,心绪十分平静。 黛石和余双霜看不懂棋局,不知道谁占优势,谁占劣势。她们想偷听方众妙的心声获悉一下进程,却什么都没听到。 但渐渐的,李良才的额头冒出一些细汗,而史正卿歪倒在软椅里,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漫不经心地来回摆弄。 他的慵懒随性已经表明他始终胜券在握。 周围的人也都不断赞叹着史正卿雄浑的棋力。 黛石和余双霜频频去看方众妙,心中暗暗着急。主子该不会算错了吧?白子一直被黑子吃掉,这一局无论怎么看,史正卿都不会输。 下到第三十九手时,方众妙的心声忽然响起:【黑子当无视白子的进攻,在二路立。】 已经抬起手准备把黑子放入二路的史正卿忽然停住动作。他眼中隐有怒气,却又发作不得。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方众妙听没听过?但方众妙只在心里议论,并未讲出来,却也不算越矩。 史正卿指尖挪移,把黑子放在别处。被方众妙道破的棋路,他不屑于走。 看清黑子的落点,方众妙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谁都察觉不了的笑意。对面的李良才指尖一颤,心中顿感惊愕。 自己方才露出一个破绽,彦回为何没抓住?好好好,这个机会百年罕有,他要狠狠反击! 李良才与史正卿对弈上千回,虽然总是输,但棋力早已练至臻境。他一路围追堵截,棋风越显凶悍。 下到第六十二手,双方竟局势逆转。下到第七十一手,史正卿捏着黑子的手悬在棋盘上久久不动。 周围文人们的笑声,议论声,夸赞声,全都消失,厅堂内一片死寂。悬挂在高处的《山居图》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一阵响。 方众妙的心声也响在半空:【第三十九手的时候,史正卿若能下在二路,切断白子,这第七十一手便是镇神头,一子解双征。白棋将瞬间溃败,此局必成千古妙手。】 【可惜,实在是可惜。】 【所谓棋差一着,便是这一着。】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勾着唇角缓缓说道:“史公子,你输了。” 周围人噤若寒蝉,包括已经胜券在握的李良才。 史正卿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又抬眸定定地看向方众妙。这是他头一次用认真的目光打量对方。 第三十九手的时候,他已经算出如今的这一着。他拥有超出常人数百倍的算力。他以为自己是最优秀的。 但是很明显,方辰子那妖道的女儿竟也有着同等的算力。 他自诩棋力绝顶,放弃了制胜的一着,却兵败如山。是他高看了自己,也轻看了李良才。 他收回目光,将指尖的黑子丢进棋奁,坦然道:“我输了,良才,《山居图》归你。” 李良才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拊掌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不知道该不该笑,面色都很古怪。 黛石和余双霜不由自主地蹦起来,拍着手大声喊道:“我家小姐赢了,哈哈哈!” “我干娘赢了,嘻嘻嘻!” 龙图撇撇嘴,一副“我早知会如此”的模样。 史正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方众妙,问道:“你想提什么条件?该不会让我去宁远侯府当西席吧?” 方众妙摇头,“约定是约定,赌局是赌局。我的条件是你立刻遣人回你们史家,调来最豪华的马车和最精锐的私军,送我回宁远侯府。这一路,你必须亲自陪同。” 史正卿:…… 这个条件太出乎他的意料,但仔细一想又合理起来。这个方众妙该不会是看上了他,想要改嫁给他吧? 周围人全都发出嘘声,看方众妙的眼神很不庄重。 方众妙神色不变,心声却轻蔑地笑着:【若不是遭到蛮夷细作的追杀,我也不会找上你。别误会,你只是个肉盾而已。】 史正卿:……咳咳,还真误会了。 他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吩咐道:“你在此处等着,我派人去调遣史家的马车和护卫。” 方众妙摸摸肚子,暗暗忖道:【有些饿了,要不要点几个酒菜?马车从史家过来还得等上一会儿。】 余双霜表现的欲往非常强烈,急忙说道:“干娘,现在都晌午了,你应该饿了。我去后厨点菜。” 黛石抢着说道:“我跟你一起,我知道小姐喜欢吃什么。” 这种酒肆一般没有菜单,当日购得什么菜,客人来了就去后厨自己挑,保管都是最新鲜的。 二人手拉手地跑远,方众妙回头看着她们的背影,眸光明明灭灭,心声一片寂静。 龙图还在喝酒,肚皮吃得滚圆。 方众妙朝他扔出一块碎银,说道:“老人家,我撞伤了你是我不对,这五两银子你拿去找个大夫。” 龙图也不磨叽,揣上五两银子,又往怀里偷藏一壶好酒,乐呵呵地走了。主上有史家的嫡长孙和私兵保护,自然是安全无虞。 文人们不好围着一个妇道人家,于是纷纷散开,去了别桌。 左右无人,方众妙这才将三个铜板摆放在桌上,玩味地呢喃:“这个卦象可不是原神休困,而是一子定乾坤。史正卿,你本可以赢。我早就说过,孤傲是你最大的弱点。” 第92章 这一把,道心稳固 店小二端来一桌酒菜,方众妙拿起筷子,招呼黛石和余双霜跟自己一起吃。 李良才让跑堂的搬来一架梯子,亲自爬到高处,取下那幅《山居图》不错眼地看,然后仰天大笑。 一群文人围在梯子下面,不断拱手说着祝贺的话。 李良才越发高兴,大手一挥,豪气万千地说道:“今日的酒席我全包了。掌柜的,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让我的知交好友们尽情享用!” 掌柜连忙弯腰道谢。其余人喝彩、鼓掌、欢笑,把气氛弄得热热闹闹。 史正卿就在这时走进来,看向坐在梯子上的李良才。 众人的喧闹声戛然而止,酒肆内一片寂静。李良才连忙把《山居图》卷成画轴,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史正卿摇摇头,语气慵懒地说道:“想笑便笑,想闹便闹,不过一幅画而已,我还不至于舍不得。” 众人见他真的不介意,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两位佳人扭着细腰朝他走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他长发披散,衣襟大敞,英俊至极的脸笑得肆意浪荡。 余双霜和黛石频频偷瞄他,心中啧啧感叹:难怪这人能叫那么多闺阁女子魂牵梦萦。 方众妙扫去一眼,暗自赞道:【此人宛如天上月。】 史正卿耳尖微动,唇角上扬,搂着两个女子调笑着来到方众妙跟前。 “走吧,我送你们回宁远侯府。” 方才他派人查过,酒肆外面果然有蛮夷探子出现,方众妙的心声不是作假。 方众妙站起身,接过黛石递来的帕子擦手。她上下扫视那两个妖媚女子,问道:“她们也一起?” 史正卿一左一右地亲吻两位佳人的脸庞,斜睨着方众妙,故意刁难:“对,我们一起。忠勇侯夫人若是介意,可以自己回去。”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一笑,信步朝前走去。 心声轻飘飘地响在半空:【多了两个人替我挡箭,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黛石和余双霜呵呵一乐,连忙跟上。 史正卿浪荡的表情僵在脸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百无聊赖地推开两个女子,不紧不慢地走向门口。 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早已停在路边,穿着暗蓝色劲装的一百名私军手拿长枪护卫在四周。 徘徊于街头的杀手们早已离去,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潜伏在暗处观望。 一名满脸骄矜之气的英俊少年骑在马上,目光毫无顾忌地扫视着方众妙。 他拽了拽缰绳,打马靠近,俯下身盯着方众妙的双眼,低声说道:“忠勇侯夫人,你为何一定要我兄长护送?告诉你,别用纠缠余飞翰那一套来纠缠我哥,我们史家不会让一个寡妇进门。” 方众妙并不理会少年,只是回眸看向史正卿,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心声十分玩味:【若你知道在我眼中,你兄长只是一块人肉盾牌,唯一的作用是替我挡刀,你会不会为你的兄长委屈地哭出来?】 随后走来的史正卿差点维持不住浪荡不羁的表情。纵使他脸皮够厚,这会儿也觉得耳根子烧得慌。 他快走几步,催促道,“这是我弟弟史归林,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上车吧,天色不早了。” “哥,你怎么护着她?”史归林有些不敢置信,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史正卿瞪他一眼,招呼仆从放下矮梯,让方众妙上车。 宽大的车棚里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块棋盘。方众妙坐在主位,黛石和余双霜坐在她两边。 史正卿不便与三个女子同处一室,朝一匹雄骏的黑马走去。 方众妙却将他唤住:“你进来与我同坐。” 史正卿皱眉:“这样于理不合。” 史归林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满脸的厌恶鄙夷。兄长与风尘女子一处玩闹,他不会这样反感,但方众妙是良家女子,若是坏了她的名声,兄长可能会被迫娶她,这是绝对不行的。 史正卿依旧朝黑马走去。 史归林勒紧缰绳,打马前行。 方众妙态度强硬地说道:“史公子莫非输不起?” 史正卿想到先前那盘棋局,只好转身说道,“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又怕什么。” 他登上马车,弯腰入内。 方众妙命令道,“关上车窗和车帘,不要让外界窥见车内的情景。” 史正卿微微蹙眉。 史归林猛地回头,低声怒斥:“方众妙,你想对我哥做什么?孤男寡女地待在一处本就于理不合,你还闭门闭窗,你不知羞耻!” 方众妙根本不理会史归林的叫嚣,朝史正卿再度下令:“关上车帘,不要留一丝缝隙。” 左右两边的窗户已经被黛石和余双霜关上。 史正卿心里暗自思量起来。这门窗一关,凭自己浪荡的名声,旁人会怎样猜测?不出半日,满城都会流传他与方众妙的风言风语。 这方众妙被人追杀是真,想赖上自己恐怕也是真的。毕竟她现在怀揣巨宝,无依无靠,很需要找一个护得住她的靠山。 思及此,史正卿微微挑眉,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方众妙的心声恰好从他头顶飘过:【若史正卿骑马在外,那些杀手就会把所有乱箭都射进车里,我无处可躲。所以史正卿必须与我待在一起。】 【关紧车帘和车窗,杀手们就不会知道我与史正卿的具体位置,如此一来,暗器也废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牢牢握紧史正卿这块人肉盾牌。回到侯府之前,他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史正卿嘴角的蔑笑僵住,不自觉地挠挠鼻尖,然后低下头去……只能说,幸好方众妙听不见他的心声,否则真是尴尬。 史正卿立刻将车帘严丝合缝地拉紧,一句废话没有。 车外传来史归林气急败坏的声音:“哥,你还真听她的话呀!改明儿,整个临安城都会谣传你跟忠勇侯的遗孀有私情,你还想不想娶妻?” 史正卿呵斥道,“你闭嘴!”末了下令,“车夫,快些走!” 马车缓缓开动,史正卿看向方众妙,问道:“走哪条路?”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勒令道,“你我换个位置。” 史正卿:……你还真是把我这块人肉盾牌利用得彻底! 但输了就是输了,史正卿只好与方众妙交换位置。 坐定之后,方众妙暗暗忖道:【坐在这里,前边来了暗箭,有史正卿帮忙挡。后边来了暗箭,有史归林帮忙挡。不错,很安全。】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忍笑。 史正卿深厚的养气功夫差点告破。谁若是落到这女人手里,谁就会被利用得只剩下骨头渣子! 史正卿往后靠了靠,平复着难以言说的心情,然后又问:“往哪条路走?” 方众妙浅浅一笑,语气玩味:“自然是从御街直走。” 史正卿不禁愕然。调遣马车的时候他顺手查了查,知道方众妙把回春堂的秘方白白送给了整条街的药铺,这才惹下杀身之祸。 她现在非但不绕着御街走,还想穿行而过?她怎能猖狂到这等地步? 史家还真的成了她的虎皮和盾牌! 史正卿不知怎的竟然低笑起来。他朝车外高声下令:“从御街走!” 放浪形骸的他岂会把这点危险放在眼里?今日之事有趣极了! 车队浩浩荡荡驶过御街。 方众妙对车夫说道:“回春堂若是到了就告诉我一声。” 车夫在外应诺。 不多时,回春堂到了。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低声下令:“你打开车窗。” 史正卿打开车窗。方众妙跃过矮桌来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半个脑袋探出去,朝站在回春堂门口的汤玉衡微微一笑。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也是明晃晃的宣战。 汤玉衡死死盯着方众妙,带着巴掌印的红肿面皮止不住地抽搐,眼里闪过怨毒的光芒。纵使狂怒至极,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远远站着目送。 从今日起,方众妙已成为他最仇视的人。不把方众妙除掉,他将夜夜不得安寝。 等马车驶过回春堂,方众妙低声说道:“好了,可以关窗了。” 史正卿轻轻关上窗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肩头这只白嫩纤细的手。他非常清楚,方众妙按住自己不是一种亲密的举止,而是为了随时把自己扯过去替她挡箭。这女人真的狠毒! 方众妙换回之前的位置,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扶着额角,慵懒而又惬意地低笑起来。 心声万般愉悦地飘过:【看见汤玉衡气到快吐血的样子,我的心情很是舒爽。这一把,道心稳固。】 史正卿:…… 黛石和余双霜把头撇到一边偷笑。 第93章 你们史家我势在必得 车队顺顺利利地驶过御街。 方众妙下令:“去大理寺卿府上。” 史归林不耐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怎么如此多事?” 方众妙斜睨着史正卿。 史正卿无奈叹息,然后扬声:“叫你去你就去,你怎么如此多话?” 史归林委屈地喊:“哥,你还是不是我哥?莫非你真的被这个妖女迷住了?” 史正卿越发无奈,压低声音说道:“你可以喊得更大声一点,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被妖道方辰子的女儿迷住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响起史归林没好气的声音:“去大理寺卿府上!” 车队缓缓改道。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棋盘,问道:“你很讨厌我爹?” 史正卿从抽屉里取出两个棋奁说道,“我们来手谈一局。” 方众妙执起一枚黑子,再度询问:“你为何讨厌我爹?” 这还用问?我为你们方家定制的匾额早已说明一切。 史正卿似笑非笑地夹起一枚白子,并不想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心声幽幽飘过半空:【我问你话,你不回答,我凭什么满足你?】 手腕一甩,黑子被方众妙抛回棋奁。 “史公子,你自己跟自己下吧。” 史正卿捏紧白子,心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被人三番四次戏耍、胁迫,还毫无办法,这体验于他而言也是第一次。 史正卿放下白子,忍着怒气说道,“我与先太子还有陆云隐是至交好友。” 方众妙愣了一愣,不禁暗自思忖:【又是先太子。看来我爹当年因为这事,没少得罪人。】 【他明知推行废太子之事风险巨大,而赵璋又是个不成器的蠢人,他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从风评上看,先帝虽然不是开疆拓土的雄主,却也是守成有道的明君。他们君臣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史正卿暗暗在心里冷笑。 方辰子自然是为了他的利益考量。赵璋侍奉他有如侍奉君父,平日里鞍前马后,十分殷勤。为了永保荣华,方辰子当然会推听话的赵璋上位。” 心中义愤难平,史正卿沉声道,“为了荣华富贵,你爹害死了先太子,害苦了陆云隐,你说我该不该厌憎于他?我即便迁怒于你,也无可厚非。” 方众妙在心里嗤笑:【我爹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废太子?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她瞥了史正卿一眼,心声幽幽:【我的修为高深莫测,我爹的道行还在我之上。我们二人已是半褪凡躯的仙长。】 【荣华富贵之于我们是唾手可得,也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爹废掉先太子,必然有常人不可揣度的原因。我得好好查一查!】 黛石和余双霜深以为然。 史正卿低下头,藏起眼中的轻蔑。方众妙的确有些古怪,却还远远谈不上高深莫测。她没有狂妄的资本,却行狂妄之举,到头来只会变成一个笑话。 当年的事没什么好查的。太子死前一边吐血一边恨入骨髓地喊着方辰子的名字,那一幕是自己亲眼所见。 史正卿收起棋奁,面色阴沉如水。 方众妙问道:“陆云隐是谁?” 史正卿看向她,表情诧异。陆云隐与方家有血海深仇,方众妙怎么会不知道? 黛石连忙附在小姐耳边低语:“陆云隐是先太子的伴读,与先太子断袖分桃,感情非同一般。二人苟合的时候不慎被妃嫔发现,告到御前。先帝雷霆震怒,命人挖掉陆云隐的髌骨,革去他的功名,将之打入天牢。” “先太子待陆云隐情深义重,闯入天牢把人救出。先帝深感失望,当夜就颁布了废太子的诏书,先太子为与先帝抗争,以头撞柱,最终死在陆云隐怀中。” “大长公主是陆云隐的舅母,很是疼爱陆云隐,倾尽全力为他周旋。先太子死后,先帝痛心疾首,没了心气,也就顺势把陆云隐放了回去。” 方众妙微微挑眉,颇感讶异。没想到当年的朝堂纷争竟还隐藏着这般的爱恨情仇。 史正卿冷笑道:“陆云隐与先太子根本没有私情,是你爹方辰子陷害他们。你爹当年可是造了不少孽,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余飞翰也死了,你失去最后一个靠山,出门的时候最好当心一点。你爹的政敌必然会百倍千倍地报复你。”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猜测道,“所以你们史家,大长公主,陆云隐陆家,还有先太子残存的党羽,都是我的死敌?” 史正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止,你别忘了齐修的家族也是毁于你爹之手。” 方众妙恍然道:“哦,还有九千岁。” 怕了吗?史正卿似笑非笑地暗忖。 却听半空中响起方众妙慵懒的声音:【可是齐修已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刀。而你史大公子如今不正给我当着人肉盾牌吗?】 史正卿笑容凝固。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咧开嘴,偷着乐。哈哈哈,你狂啊!你再狂也跳不出我们家主子的五指山! 就在这时,史归林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大理寺卿罗仁忠罗大人府上到了。” 方众妙坐着不动,只是淡淡交代,“你告诉罗府门房,就说他们家的小公子被御街的永盛牙行抓去了。我先前不小心撞破这件事,好不容易才摆脱牙行的追杀,叫他们快些派人去救,晚了孩子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史归林虽然不喜方众妙,却分得清大是大非,轻重缓急。 他立刻把这些话转述给罗府的门房。门房脸色惊变,飞奔而去。 方众妙听着外面兵荒马乱的声音,暗暗忖道:【孩子自然能找到。我已经派人拦截保护,只等着罗家去救。】 史正卿看向她,挑眉问道:“你今日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方众妙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心声幽幽潺潺,十分慵懒:【不多,满城的细作得罪了个遍。】 史正卿:……你可真有本事。 心火渐渐熄灭,史正卿不得不承认,方众妙此人比方辰子有良知。 方众妙忽然问道:“罗大人可是先太子的党羽?” 史正卿:“是。” 方众妙想起龙图提供的情报,又问,“罗大人的夫人刘氏是刘虎将军唯一的爱女。刘虎将军是不是先太子的拥趸?” 刘虎率领的镇西军屡屡击溃蛮夷铁骑,是大周的一枚定海神针。抓他的亲外孙以作要挟,蛮夷就能攻克镇江和钓鱼城,完成侵略中原的大业。 史正卿似想起什么,容色微微一变,不得不点头道,“是。” 方众妙摊开双手,缓缓笑语:“你看,今日过后,我便少了两个强劲的敌人,多了两个心怀感恩的助力。一日复一日,我的敌人会越来越少,朋友会越来越多。史公子,你要不要拭目以待?” 心声傲然回荡:【你们史家,我也势在必得。】 史正卿眸光闪了闪,心中只觉可笑。传承数百年的史家,岂是一个肤浅狂妄的女子能够掌控的? 第94章 我若信你,我就是个棒槌! 车队缓缓驶离罗府。 行至宁远侯府所在的街巷时,路上忽然多了许多飞羽卫和龙禁卫,又有几百名手拿长枪的步兵整齐划一地疾奔而来,眼里怒火熊熊,脸上煞气满满。 每一辆马车、每一个可疑的行人,都会被这群官兵拦住检查。谁若带着小孩,那更是重点包围的对象。 看见史家的车队,这些官兵好似得了什么交代,立刻退让到路两旁,弯腰拱手,深深拜俯。 黑压压的人头,密林一般的枪尖,点点寒芒刺目而危险。 众所周知,刘虎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就是长枪步兵,他们是蛮夷铁骑的克星。 为了救回自己唯一的亲外孙,刘虎冒着被赵璋猜忌的危险,私自把兵马调遣入城。之后,他自然会去宫中负荆请罪。 今日的临安城充斥着肃杀的氛围。 史归林非常诧异地看着这群毕恭毕敬行礼的官兵。史家的势力已经庞大到连飞羽卫和镇西军都心悦诚服的地步了吗? 方众妙轻轻掀开窗帘,看了看这些头颅低垂的兵士。 【他们在拜我。】心声满意地低吟。 史正卿握了握拳,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这女人好似有点狂妄的资本。至少她今日的举动果真解决了两个潜在的敌人,还收拢了一大批人心。 刘虎将军爱女如命,对唯一的亲外孙也是疼爱入骨。救了罗小公子比救了刘虎将军本人更叫他感激。 飞羽卫在齐修麾下,素来不忌惮得罪任何人。今次,他们也都对史家的车队退避三舍,可见是得了齐修的吩咐。 齐修还真的成了方众妙的一把刀? 史正卿暗暗揣度,心绪忽然乱了起来。 更乱的还是外面的动静。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路两旁的官兵们立刻疾奔而去,掀起战局。 不断有人高喊:“站住!” “是他们!” “是蛮夷的细作!” “罗小公子在竹筐里!小心不要误伤!” “杀!” 因为视角的关系,方众妙看不见更远的街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向史正卿,说道:“你我换个位置。” 史正卿:……你这么狂,为何还会怕死? 史正卿叹息着跨过棋盘,坐到方众妙的位置。方众妙躲在他身后,命令道:“掀开车帘。” 史正卿掀开车帘。 方众妙缩了缩身体,尽量把自己整个人都塞在史正卿的背影里,然后才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 史正卿微微侧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表情一言难尽。这女人简直活灵活现地诠释了“贪生怕死”四个字的要义,但你说她胆小吧,她又敢得罪全城的细作。 瞥见史正卿古怪的表情,方众妙淡淡说道:“你懂什么,我这是惜命,不是怕死。” 心声狂傲:【我若死了,谁来斩尽天下妖魔?】 史正卿回过头看向前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斩尽天下妖魔?志向是远大的,但目标是虚妄的。连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守寡的妇人如何做到?只能说,方众妙此人心性不坏。 原来歹竹也能出好笋。 前方正发生激战。一百多个杀手与几百个官兵缠斗在一起,有人鲜血横流,有人头颅飞落,有人断手断脚,肠穿肚烂。 史正卿立刻告诫:“小孩子别乱看。” 余双霜早已经躲到黛石身后。黛石全身戒备,唯恐哪里射来暗箭。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刘家军高声喊道:“小公子被我救下了!” 其余官兵杀气暴涨,下手比之前凶狠数倍。短短片刻,一百多个杀手已经横尸街头,鲜血汩汩流淌。 方众妙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忖道:【很好,今晚来袭杀我的人会少许多。】 史正卿表情有所变化,眼神复杂无比。原来方众妙还真的不是怕死,只是惜命,否则她怎会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出等待袭杀的话。 这个女人真是矛盾。 但无论如何,此事都与史正卿无关,他遵照赌约把人送回侯府也就罢了。 罗小公子嚎啕大哭的声音从竹筐里传来。一名浑身浴血的将士将他抱出,然后牵着他的手走上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指着躲在史正卿背后的方众妙说了一些什么。 罗小公子才四岁,胖胖乎乎,白白嫩嫩,像个面团捏的偶人。他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抱住自己的小拳头,认认真真给方众妙行了三个礼。 方众妙这才从史正卿背后走出来,站在车辕上俯身还礼。 高大的将士朝着方众妙微微一笑,一把将罗小公子抱起,踢开满地人头大步走远。 乌鸦鸦的官兵随行其后,发出踢踏之声,染血的枪尖折射不出寒光,却散发出骇人的煞气。 方众妙目送这些人走远,心声呢喃:【大周有这般悍不畏死的将士,还有这许多纯真可爱的孩童,我倒真有些想为它续命了。】 史正卿本还情绪激荡,听见最后一句话心中不由一哂。 给大周续命?方众妙你好大的口气。你真把自己当神仙? 看见罗小公子把脑袋扎进高大将领的颈窝里,不再看自己,方众妙傲然挺立的身姿立刻弯曲,脚步飞快挪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史正卿的背后。 史正卿:……呵呵,就这样你还说什么为大周续命?你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史正卿无奈摆手:“去宁远侯府。” 史归林久久凝望着那些浴血的官兵,心潮激荡难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勒紧缰绳,催促车队前行。 他忽然回头,看着兄长的脸,极为认真地说道:“哥,我想去参军。” 方众妙从史正卿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史归林的面相看了一会儿,沉吟道:【此人命宫里高悬武曲星,色白,温炽,乃天生的将才,送入军队前程远大。】 【武曲星是刚毅危星,主五谷化忌。此人若是不去军队,留在家中,便会有孤克寡宿,吃斋念佛的倾向。所以他未来要么当个将军,要么当个和尚。】 史正卿听见这话不由冷笑。 方才还说方众妙心性不坏,没受方辰子的影响,万没料到她反手就给自己弟弟批命。 我若信你,我就是个棒槌! 第95章 特殊的搬救兵方式 史家的车队缓缓停靠在宁远侯府门口。 方众妙躲在史正卿身后说道:“叫你弟弟过来。进府的时候,我走在你们二人中间。” 史正卿气笑了,挑着眉梢回头看方众妙,眼神讥嘲。 方众妙只问一句:“你是不是输不起?” 史正卿何其高傲?输了棋局之后,他不可能再输掉人品。他站起身,挡在方众妙身前,下车之后又叫来史归林,挡在方众妙身后。 史归林很是不服,却不得不听从兄长的话。 在兄弟二人的护送下,方众妙平平安安走入宁远侯府。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微微侧头,随意摆手:“你们可以走了。” 史归林听得呆愣。 方众妙箭步疾走,飞快绕到影壁之后,没了踪影。 史归林回过神来,指着影壁不敢置信地问道:“哥,她这是用完就把咱俩扔了?你护送她一路,她连杯茶水都不请你喝!她不是看上你了吗?” 史正卿呵斥道,“别胡说,方众妙对我没那个意思。” 瞥见黛石和余双霜回过头,用嘲弄的目光看过来,史正卿面色一哂,转身便走。 方众妙回到卧房,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桌前暗自思量。她知道,发生了街头的那场激战,全城戒备森严,蛮夷细作白日里不会再截杀自己。 夜晚将是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一击得手,蛮夷细作定然不吝代价,倾巢而出。 房门忽然被敲响,方众妙停止思考,低声问道,“谁?” “少夫人,是我。”姜雨柔的声音传来。 “你有何事?” “我待会儿去接问清他们三人回家,您要不要一起去?” 方众妙:“你今日在余沧澜家住一晚,明日再带他们三人回府。对了,把余双霜也带去。” 姜雨柔不解:“为什么?” “你不用知道原因,照做就行。” 姜雨柔预感到危险,一溜烟儿地跑远了。片刻后,余双霜推开门,探进来一个脑袋,语速极快地说道:“干娘,我和我娘这就走了,明日早上干爹接我去齐府,我后日回来。” 方众妙看向她,语气玩味:“我还以为你会恳请留下,陪我出生入死。” 余双霜脸颊一红,哂笑道:“干娘,我留下除了拖你后腿,还能干嘛?遇到危险跑得最快才是猪队友的本分,你说对不对?” 方众妙默默品评这句话,不由莞尔。 她摆摆手,“你走吧。” 黛石满脸坚毅地站在门口,她是哪儿都不会去的。 方众妙也没撵她,吩咐道,“你给府中仆役们都放个假,叫他们赶紧走。再去二房告知余飞虎一家。利害关系一定要说清楚,走得晚了会丢命。” 黛石点点头,犹豫地问:“主院那边怎么办?” 方众妙语气微冷地说道,“他们自然得留下陪我共渡难关。” 黛石领命而去,方众妙出了紫竹轩,来到主院。 苗萍翠正在喝药,余成望坐在一旁与她说话。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二人立刻闭口,脸色皆是微微一沉。 “谁来了?”苗萍翠问道。 四周的丫鬟婆子想告诉她是少夫人,却见方众妙抬起手轻轻一摆。 侯爷还在屋内,这些人却都不敢迟疑,立刻弓身低头鱼贯离开。这府里谁说了算,她们早已经心知肚明。 余成望强压着怒火问道:“儿媳妇,你来做什么?” 是方众妙?苗萍翠砰地一声放下药碗,憔悴的脸庞扭曲起来。 方众妙缓缓落座,无奈叹息:“母亲,我不给你银钱买药,你就去回春堂赊欠,一万两黄金的药,你两万两也敢买,你是怕我嫁妆赔得还不够多吗?” 苗萍翠得意地笑了,“怎么,汤掌柜找你要债了?你可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 余成望端起茶杯,低垂的眼里划过一丝快意。 方众妙来回看他二人,说道:“所以,你们明知道我惹不起贾丞相,故意给我下套?” “我还欠着皇帝四千万两银子,这时候你们不但不帮我,还带着外人来讹我,想要放干我的血。你们好狠的心。” “我那银子是为了买下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保余氏宗族数十年荣光,你们莫非不清楚?你们怎能恩将仇报?” 余成望犹如老僧入定,不言不语。 苗萍翠对着空气恶狠狠地说道:“你不仁我不义,这是你自找的!” 方众妙站起身,沉默地注视着二人。 心声森冷无比地飘过半空:【你不仁我不义,这话说得好!你们怕是不知道吧?我已经通过余双霜的血脉算出余飞翰的下落。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去杀他。】 【四千万两银子,你们以为我真的在乎?我那卧房的地底下藏着上百箱白银,我一辈子都用不完。我还找到了我爹留给我的藏宝图,先帝私库埋在何处,我已知晓。这笔财富足够我把整个大周收入囊中。】 【我找人暗地里放出消息,花两万两黄金买你们夫妇二人的项上人头,你们猜这笔买卖有多少杀手愿意干?】 【这才叫你不仁我不义!】 【与其放着你们总是给我找麻烦,不如送你们一家三口下地狱!】 思及此,方众妙轻轻摇头,缓缓一笑,仿佛很是无奈,又仿佛无话可说,然后拂袖而去。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苗萍翠这才剧烈颤抖起来。她摸索着去找余成望,哽咽低喊,“侯爷,侯爷,你听见了吗?你快想办法呀!” 余成望面皮痉挛,冷汗狂流。过了好半晌他才站起身,匆匆朝外走。 “我这就进宫面圣,将方众妙没有暗卫,却有藏宝图的消息告诉陛下。想杀翰儿?哼,她没这个机会!我叫陛下今晚就派皇家暗卫过来把她剁碎!” 听见这话,苗萍翠长舒一口,然后急忙催促:“侯爷你快去!晚了方众妙那边就派人出发了!” 余成望加快脚步冲出主院。 方众妙回到紫竹轩的时候,黛石和龙图已在房中等候。 “全城的细作都被主上您惊动了。我刚刚收到消息,他们还花了大价钱找了许多一流杀手。”龙图语气凝重地说道:“我估摸着,今晚袭杀您的人可能会是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黛石忧心忡忡地说道:“三百个一流杀手足够把我们宁远侯府杀个鸡犬不留。” 龙图闭了闭眼,无奈叹息:“主上,我与我那二百多个兄弟好不容易逃出绝境,没想到落在您手里却又是死局。” 他睁开眼,眸光如电,声似洪钟:“但我龙图一诺千金,绝无更改!没有您,我们早就没命,所以哪怕今晚我们二百多人全部战死,必然也会护您周全!” 方众妙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然后才淡淡说道:“今天晚上你们躲好就是。哪怕外面打生打死,你们也不必理会。” 龙图疑惑地问:“我们若是不动手,谁来打生打死?” 方众妙看向他,神秘地笑了笑,“你们是我的心腹,将要伴我一路前行,折损一个我都心疼,更遑论全部葬身今夜。放心吧,我已经派人去喊救兵,你们的任务只是收割外围逃窜的敌人。” 龙图疑惑更深,寻思道,“莫非您叫了九千岁?可他麾下的飞羽卫和龙禁卫不能轻易调遣,也不能伤亡过大,否则皇帝那边无法交代。” 方众妙站起身,摆摆手:“九千岁自会办妥。你们不必多问。” 龙图和黛石竖起耳朵倾听心声。 半空中飘过一句呢喃低语:【齐修,考验你我二人默契的时候到了。】 再多的内容却是没有。今晚怎样部署,如何安排,一点实质的情报也无。主子想要隐瞒一件事,竟可以做到嘴上不说,心中也不想。这控制力真是非同一般。 龙图和黛石非常无奈,只好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匆忙退下。 第96章 今晚捡个大漏 齐修进入御书房,听赵璋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政事。 此情此景与当年他兄长头七那晚何其相似? 齐修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半点不露。 到了傍晚,赵璋端起茶杯润润喉,这才大发慈悲地摆手:“你可以走了。” 齐修躬身告退。出了御书房,他正想离开皇宫,却又忽然收到情报,说是方众妙的公公宁远侯进宫面圣了。 君臣二人屏退闲杂人等,关门密聊了三刻钟,宁远侯离开之后,齐修的探子远远看见赵璋面颊涨红,眼冒精光,好似十分兴奋。 至于二人具体聊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赵璋此人疑心病重,齐修安插的钉子被他发现过一次,之后乾清宫和御书房就被他整治得犹如铁桶一般。 不得不说,方辰子之所以选中他当皇帝,也是因为他的确有几分御下的本事。 齐修对跪在脚边的太监沉声道,“再探。” 太监低声应诺,匆匆离开。 齐修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房门再度被敲响,一名宫女走进来,问安过后将一盘糕点放在桌上,然后默默告退。 齐修取下放在最上面的那个糕点,掰开了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两张纸条。 打开第一张纸条,上书一行字——【今夜丑时,皇帝将派遣三百暗卫剿灭宁远侯府。】 齐修用内力将纸条捏成齑粉。 三百暗卫?这是去杀人还是去踏平宁远侯府?人数不对是个疑点,与赵璋的动机有关。 齐修发散思维,眉头越皱越紧。 莫非宁远侯发现了方众妙卧室下方的宝库,告到御前,而赵璋贪心大起,派人灭口夺宝?那么多箱子,的确需要三百人搬运。 但宁远侯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是方众妙的心声泄露了机密? 齐修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说那心声真有拖后腿的时候,并非他杞人忧天。 他拆开第二张纸条,看见一行小字——【蛮夷细作买通数百杀手,于今夜亥时刺杀宁远侯府少夫人。】 齐修照旧将纸条捏成齑粉,略微想了想,竟无奈地低笑一声。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可真能惹事……全城截杀的盛大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 赵璋准备丑时动手,蛮夷细作准备亥时动手,二者相差两个时辰,互相错开。若是让他们撞在一起,结果会如何? 齐修眸光一闪,立刻站起身,匆匆出门。 “陛下,九千岁求见。”御前总管细声细气地禀报。 赵璋心情正好,笑着摆手:“召他入内。” 齐修走入御书房,行了一礼,暗自打量一番,果然看见赵璋满脸红光。 人逢喜事精神爽,对赵璋这种贪婪无度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大发横财更让他高兴?民脂民膏他大快朵颐,天下财富他横征暴敛。他只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全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 只一眼,齐修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躬身说道:“方才飞羽卫的探子传来一个消息,与宁远侯府少夫人有关。” 赵璋眸光一闪,连忙追问:“什么消息?” 齐修低下头回禀,“蛮夷潜伏在临安城内的细作买通了数百杀手,准备在今夜子时对方众妙动手。” 赵璋面色微变,略一沉吟,问道:“为何?” 齐修将罗小公子被永盛牙行抓走,又被方众妙撞破的事说了一遍。 “……那永盛牙行是蛮夷安插在城内的据点,如今因方众妙被剿灭,他们自然怀恨在心。” 赵璋没想到还有这事,一则气恼刘虎私自调兵,心中疑鬼暗生,一则又窃喜自己的暗卫杀害宁远侯府一家之后有了背锅的人选。 齐修暗暗扫去一眼,心里轻轻一笑。 看来刘虎将军也成了可以拉拢的盟友。刘虎将军应该比谁都清楚,自此以后,皇帝将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兵权,再送他们一家人归西。 不与自己结盟,刘虎只能忍痛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先是心腹,后是同袍,再是女儿、外孙。 但凡方众妙掺和的事,最后总会发展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齐修不无庆幸的暗自感叹。 与此同时,赵璋也已经计定。 他本打算今夜丑时绞杀宁远侯府一群人,但眼下,蛮夷细作也掺了一脚,他大可以顺势更改计划,先于蛮夷动手,之后再让齐修带着飞羽卫潜伏在宁远侯府四周,将晚来一步的蛮夷细作灭杀,替自己背下这口黑锅。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天衣无缝。只是,这个情报准确吗? 赵璋还有顾虑,于是说道:“朕稍后再行布置,你暂且不要出宫,候着听令吧。” 齐修应诺,行礼告退。 赵璋怀疑情报的真假?那他大可以去打听打听。虽然齐修不能把手伸进乾清宫和御书房,宫外却完完全全受他掌控。无论赵璋怎么探查,得到的情报只会与他禀报的一模一样。 果然,在值房里略等了一刻钟,便有太监匆匆传来口谕,命齐修今夜子时调遣全部飞羽卫,埋伏在宁远侯府四周,看见蛮夷细作和杀手出现,便格杀勿论。 真是狠毒啊。为了掩盖自己灭人满门,抢走财宝的事,赵璋竟然一个活口都不留。 齐修疾步走在出宫的路上,心中不免冷笑。 随后他看向宁远侯府的方位,暗暗忖道:方众妙你可知晓,若没有我,这回你要栽一个巨大的跟头! 思及此,齐修竟觉心情大好,乘车而去。 当晚亥时,方众妙站在窗边眺望天空中的孤月。一个木头匣子摆放在离她最近的桌上,一伸手就能拿到。 黛石蹲在院子里,正在烧纸钱。 府中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夜色浓稠,杀机潜伏。虫儿、鸟儿也好似受到惊吓,不鸣不栖,气氛诡异。 黛石不知道小姐为何要让自己烧纸钱,但她也不多问,一张一张往火里扔。火焰散发的高温不曾令她觉得燥热,紧张感却让她汗流浃背。 杀手什么时候来? 龙图和他那些兄弟们潜伏在何处? 九千岁真的能摆平这么大的一桩麻烦吗?飞羽卫又不是他的私军,可以随他任意调遣。 若九千岁真的带着飞羽卫来了,死伤超过半数,明日皇帝怕是会罢免他的官职吧? 黛石的心理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担忧。 夜风中忽然掺杂了一丝刀剑独有的金属气息,黛石眸光一厉,心中骇然低语:来了! 耳尖随之一动,恐惧感陡然攀升到顶点。不是三百人,是六七百人!这是抄家还是打仗?杀我们家小姐一个,犯得着出动军队? 黛石连忙站起身,想要往方众妙那边跑。 潜伏在暗处的龙图暗暗骂了一句娘。说好的三百个杀手呢?来了六百多个是几个意思?主上说九千岁能搞定,怕是九千岁来了也会被剁成肉泥! 龙图惊骇万分,冷汗淋漓。但他谨遵方众妙的命令,并没有马上出去。入夜之前,主上用铜钱卜出泰卦,说今晚万无一失。 他对主上的卜卦之术是绝对相信的。 龙图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条黑影翻过高墙潜入院内。 近了近了,他们飞上屋顶了。不对!他们竟是两拨人,看见彼此愣住了。 龙图紧张万分地观察着局势。 又有两拨人从高墙跃下,掠向窗前的方众妙。 黛石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小姐危险,快关窗!” 方众妙立刻拿起桌上的木头匣子,抛出窗外,“黛石,帮我保管先帝的藏宝图!” 黛石飞身去接,心中无奈地忖道:小姐你看好了再扔,我在东边,你朝西边扔做什么! 从西墙翻下来的一个黑衣人先一步接住了木头匣子。从南墙翻下来的黑衣人听见“先帝藏宝图”五个字,眼里闪过暗芒,然后围杀过去。 两拨人马转瞬就把方众妙这个主要目标抛到脑后,为着一张藏宝图激烈地厮杀起来。 方众妙立刻招呼黛石。黛石飞身入屋。 二人砰地一声关紧窗户,打开暗门迅速躲入密室。 之后的事与她们无关。 龙图擦擦额头的冷汗,然后舒爽无比地吐出一口气。没想到这六百个人竟然是敌对的,而且武功不分伯仲,打得有来有回。 那木匣子一会儿落入甲方之手,一会儿落入乙方之手,双方厮杀片刻,地上已经躺满尸体。 龙图把自己藏进茂密的树冠里,比划了一句手语:兄弟们,今晚捡个大漏。等他们打完我们去割人头。主上说一个人头一百两银子。 二百多个死士把手语传递下去,眼中全是忽闪忽闪的金光。 第97章 这就是乱世 齐修带着皇帝的口谕前去调遣飞羽卫。但他虽然是这支军队的指挥使,麾下却并非铁板一块。 为了辖制他的权力,赵璋也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此人名为尹星然,担任指挥同知一职,平日里草菅人命,陷害忠良,无恶不作。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那就是处处与齐修作对,今次也是一样。 把佩刀横档在齐修身前,尹星然冷笑道:“指挥使若想调走我麾下所有人手,请拿陛下的圣旨过来。没有白底黑字的圣旨,恕我不能从命。我们只忠于陛下,并非你的私兵。” 一群飞羽卫站在尹星然身后高声应援。 齐修冷笑道,“本座已经说了,这是陛下口谕,没有圣旨!” 仗着自己是皇帝心腹,尹星然继续挑衅:“一次性出动所有飞羽卫,必然是临安城内发生了天塌的大事。陛下决策英明,定会颁布圣旨。不管你今日如何说,没看见陛下亲手所书的调令,我决不出兵!” 尹星然敢说这些话就不怕被人传到御前。 陛下把他安插进飞羽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听从齐修的指挥吗?不,陛下是为了分化飞羽卫,培养出一群只忠于他的鹰犬。 自己眼中只有皇命,没有其他。得知今日之事,陛下只会龙心大悦。 想罢,尹星然高声下令:“飞羽卫左右二所听我号令,即刻回营休整,无旨不得擅动!” 左右二所皆受尹星然管控,而他屡屡得到赵璋嘉奖,威望日盛,已隐隐有超越齐修的架势。他是齐修的心腹大患。 担忧方众妙的情况,齐修心急如焚,没时间与此人对峙。他森冷无比地睨了尹星然一眼,拂开挡在身前的长刀,飞身上马。 “其余人随我赶去宁远侯府!有马的骑马,没马的跑步!” 领命之声整齐划一,但不少官兵都带着迟疑和不满之色。没有圣旨,他们心里没底。 尹星然站在原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兵马奔进夜色,眼睛眯了眯。 他的心腹低声说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九千岁恐怕不敢假传圣旨。我们要不要跟去看看?” 尹星然心中微微慌乱,却也不能朝令夕改。 他摇头道:“我说过,不见陛下御笔亲书的调令,我绝不擅动。我们的上峰只有陛下一个,没有齐修,你明白吗?” 心腹一想也是,连忙奉承:“还是同知大人深谙圣意。要不然您怎么刚进飞羽卫才两年,就已经有力压九千岁之势。您的前程必在九千岁之上。” 尹星然心中高兴,面上却斥责道,“这话可不敢乱说。九千岁之上只有万岁,我们都是万岁的奴才。” 心腹故作惶恐,连连称是。 尹星然盯着齐修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得意之色。 “放心吧,就算本官不跟去,齐修身边的人也会把今夜之事禀告于我。齐修自以为了不起,却不知他早已经被我玩弄于股掌。” --------------------- 暗室里,任孤琴将齐渊抱在怀里,母子俩捧着一本《道德经》看得如痴如醉。 任孤琴柔缓的声音飘荡在空中:“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齐渊忽然指着方众妙,小声说道:“众妙之门,妙妙姐姐。” 正在打坐的方众妙睁开眼,缓缓笑了,“我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任孤琴低声呢喃:“方众妙,方众妙,真是好名字。” 方众妙摆摆手,问道,“可有看不懂的地方?” 任孤琴摇头:“暂时没有。有的话我们再来请教您。” 黛石仰头看着屋顶,小声问道:“小姐,上面什么时候打完?要不然我出去探探情况?” 方众妙把三枚铜钱抛上半空,用手背接住。 心声幽幽呢喃:【解卦,险而动。虽危机四伏,但动则险除。可以上去了。】 方众妙站起身说道:“齐夫人,你与渊儿待在此处不要动。小石头,我们走。” 主仆二人立刻出了暗室,推开窗户,看向院外。 两拨人马已斗得两败俱伤。木头匣子不断在空中抛飞,谁拿到它便似拿到了催命符,立刻就会遭到围攻,人头落地。 若是哪方占据优势,带着木头匣子跃上高墙,有了顺利逃脱的希望,躲在暗处的龙图就会射出一枚石子儿,把木头匣子打落。 如此,新一轮的争夺战又会打响。就这样抢来抢去,杀来杀去,满院子已堆满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随风扩散,引得全城的狗疯狂吠叫。 龙图咂咂舌,用手语说道:看看,一切都如主上所言,外面打生打死,我们躲在树上观战。真他娘的好玩。 手语被传递下去,二百多个死士露出阴险的笑容。 忽然,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和奔跑声,火把的光芒照亮血夜。 龙图立刻飞身跃上屋顶,双腿勾着屋檐倒挂,对站在窗边的方众妙说道:“主上,九千岁来了。” 方众妙立刻下令:“把那木头匣子抢过来,杀掉残余的敌人。一个人头一百两,我们说好的。” 龙图哈哈一乐,大声道:“得令!” 六百个杀手死了四百多个,剩下的不是重伤就是缺胳膊少腿。此时下去清场,与刀割麦穗有何区别?这笔银子不要太好赚! 龙图打了个呼哨,高高举起食指。 躲在暗处的二百多个死士宛如猛兽出闸,横扫一片。惨叫声短暂地响起又骤然消失。只是眨眼功夫,兵荒马乱的紫竹轩就变得无比安静。 龙图割掉一个人头就甩出一个人头。其余人也是如此。 不多时,方众妙窗下的花圃里已堆满人头,染血的乱发中,一双双死寂的眼朝天望。 黛石被这景象吓到,连忙伸手去关窗户,却被方众妙阻止。 她十分平静地说道:“小石头,好好看着,不要眨眼。这就是乱世。跟着我,注定会有比这更凶险的时候。” 黛石眼眶一热,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悲戚。但她还是鼓足勇气,看向那些堆垒成塔的人头。 龙图砍掉最后一颗人头,将早已夺回的木头匣子抛向窗边的方众妙。 纤纤玉手刚把匣子抓住,齐修就带着一群官兵闯入院门,疾步而来。 方众妙扬声说道:“九千岁,你来晚了!今日之灾,皆因先帝的藏宝图而起,既如此,我便把这祸源毁去!” 她把木头匣子扔向烧纸钱的铜盆。 齐修眸光一闪,连忙装出飞身去夺的样子。 龙图一掌将他逼退。黛石飞出窗户,快如闪电地夺来一根火把,徒手捏碎,扔进铜盆。一起扔进去的还有那个木头匣子。 碎木混着浸透桐油的布条,烧得更加旺盛。木头匣子也被付之一炬。 齐修再度飞身抢夺,又被龙图逼退。 黛石挥出真气,催化火焰。须臾,木头匣子变成一捧残灰,渐渐冷却在铜盆里。 一切都晚了!先帝的宝藏埋在何处,或将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齐修捂着被拍成重伤的胸口倒退几步,眼里满是恐惧和不甘。 他在恐惧皇帝的问责。他在不甘迟来的半步。若能早些赶到, 替皇帝拿回藏宝图,必是一场泼天的富贵! 尹星然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连忙低头,鬓边滑落雨点般的汗珠。 完了!这下尹同知彻彻底底玩完了! 第98章 方众妙眼里的宅斗 齐修表情恍惚,嘴角缓缓滑落一丝鲜血。 站在他身后的飞羽卫纷纷拔刀,虎视眈眈地看向龙图这些蒙着脸的黑衣人。 方众妙冷笑道,“他们是先帝留给我的暗卫,论起级别,恐怕还在你们之上。你们谁敢乱动?” 皇家暗卫的级别自然在飞羽卫之上。而且这群人还是先帝旧部,奉先帝遗命行事,只要他们不参与谋反,就算皇帝来了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众飞羽卫相互看看,都从彼此眼中发现惧色,于是拔出的长刀纷纷归鞘。 藏宝图已经烧成灰,这渎职之罪,他们摘不掉!本是一场泼天富贵,最后却变成大祸临头,该死的尹同知!若不是他耽误了太多时间,藏宝图定然能够保下! 一张张凶悍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显露出怨恨的表情。 齐修环顾一圈,心中冷笑不已。过了今天,看谁还敢分走他的权柄。 方众妙站在窗边冷漠地摆手:“九千岁,这里无事了,您请回吧。” 心声如溪流涓涓:【回去好好治伤。今日这场戏,苦了你了。】 齐修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心里却颇为愉悦。只是些许关怀就能让他满足。 齐修大步走到窗边,质问道,“那藏宝图可是真的?你不曾临摹备份?” 第一句音量不高不低,后面一句便有些模糊难辨。站在远处的飞羽卫们全都竖起耳朵偷听,却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们也知道,此等机密,不是他们能打探的。 而齐修早已另起话题。 “皇帝的暗卫是宁远侯引来的。要不是我在宫中探查到皇帝暗卫出动的具体时辰,略施小计让这两拨人马撞上,你今天必然大祸难逃。” 他看着方众妙,眸子里隐含担忧和怒气。 方众妙摆出一副恍然的表情。 心声缓缓飘过半空:【宁远侯离府之后,我卜出否卦,此卦的主卦是坤卦,?象征地。客卦是乾卦,?象征天。?】 【地虽广,却被天覆。?在这个卦象中,?主方受客方压制,预示着危机来自于高位之人。天乃皇权,宁远侯进入皇宫,必将驱使皇帝来对付我。】 【我顺势而为,借刀杀人,一举解决今夜的危局。】 齐修听得怔愣,随后心里燃起更狂猛的怒火。 我知道你方众妙神通广大,算无遗策,可若是没有我从中斡旋,你以为你今天能全身而退?再这么玩下去,我只怕你难免有一朝倾覆的时候! 不等齐修发火,却又听见方众妙的心声轻笑着飘过头顶。 【而且,宫中有你九千岁,我才敢在不加沟通的情况下布这一盘棋局。因为我坚信以你的能力,你必然可以滴水不漏地处理此事。你会为我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事实也证明,你我二人有着非一般的默契。】 怒火顷刻间消失无踪,齐修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未免方众妙看出自己太过明显的情绪变化,他连忙装作受伤颇重的模样,低下头咳嗽。 方众妙提高音量赶客:“九千岁,你可以走了。那藏宝图是先帝留给我的嫁妆,我想烧就烧,与你无关。你追着我问到天荒地老,烧成灰的东西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等候在远处的飞羽卫只觉失望无比。 没有临摹备份,明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受鞭刑,更严重的还会丢官罢职,打入天牢。 该死的尹同知! 齐修回头看看自己的属下们,表情一片凝重。他装作不甘心的样子,最后一次询问:“你烧掉的是真的藏宝图?” 方众妙冷笑:“自然是真的,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我拿着它只会招祸。” 心声幽幽:【凡人为之杀红了眼睛的东西,在我这里不过一捧残灰而已。】 果然烧掉了……齐修心下大定,转身便走。 若是赵璋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藏宝图被毁之事,他不信也得信。 烧自己的嫁妆并不犯法,飞羽卫没有理由抓捕方众妙。他们脚步沉重地走向院门,却见又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匆匆赶来,领头的是大理寺卿罗仁忠。 齐修上前询问,“罗大人怎么来了?” 罗仁忠拱手:“见过九千岁。此处有喧哗声,我赶来看看。” 瞥见满地尸体,他面色微微一变。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这就是罗大人?与罗小公子长得真像。】 黛石盯着罗仁忠的脸仔细看了看。罗仁忠浑然不觉,只是来来回回观察满地的尸体。 方众妙心下有了计较,这才装作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不好,我公公婆婆不知怎么样了!” 罗仁忠立刻说道:“还请少夫人领我们去看看!” 齐修想到宁远侯出卖方众妙的事,神色顿时变得玩味起来。他敢拿自己的人头作保,宁远侯和侯夫人此时定然已经殒命。 方众妙面上是菩萨低眉,心里却是金刚怒目。惹恼她的人纯属找死。 一行人匆匆来到主院,果然在书房里发现了宁远侯趴伏在桌上的尸体,又在后面厢房找出了苗萍翠的尸体。 夫妇二人皆是一刀封喉,死得极为迅速。只是宁远侯的脸太过扭曲,好似有许多不甘和怨愤难以述说。 方众妙扑上去悲哭,黛石连忙将她抱住,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怀里。 小姐,我怕你笑场,我帮你挡一挡。 “都怪我!是我招来这场祸事!我对不起公公婆婆!” 方众妙无比自责,悲痛地无法站立。 心声却极为冷酷地响在半空:【余成望,苗萍翠,等齐修帮我杀了余飞翰,我会把他的尸骨与你们埋在一起。】 【你们以为什么是宅斗?是今日克扣几两碎银,明日下一碗毒药,后日使一个绊子?不,在我这里,宅斗就是你想让我死,我会叫你死得更快!】 齐修低下头忍笑。 龙图抬头望天。 罗仁忠愧疚不已,面露同情。今日这场祸事,必是与儿子被抓有关。是罗家欠了方夫人。 罗仁忠连忙安慰:“少夫人请节哀,本官一定会查清此事,为你公公婆婆伸冤。” 方众妙抬起头,露出泪湿的脸,缓缓道谢。 她看看四周,又道,“我预感今晚会出事,给所有仆役都放了假,还通知二房提早离开。但我公公婆婆死活不走。” “公公下午还去了皇宫一趟,他定然以为皇上会有安排,所以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等待。哪料飞羽卫还是来晚一步,害得公公婆婆白白送命。” 这就解释了为何府中只有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不见仆役或者余家二房。 罗仁忠疑虑尽消,看向齐修。 齐修颔首道,“本座就是奉皇命而来,未料中间出了一些差错,导致了这场惨剧。回宫之后,本座自会向陛下请罪。” 罗仁忠更加没了怀疑,愧疚万分地朝着方众妙深鞠一躬。 “此事与我罗府脱不开关系,我也要入宫向陛下请罪。” 齐修没有异议,挥手道,“把侯府的尸体清理干净!” 飞羽卫齐声应诺,快速收殓尸体。花坛里的人头龙图不让他们碰,自己亲手去捡。 “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他一边数一边把自己砍掉的人头放进一个竹筐。 其余死士也都去捡自己砍掉的人头,用竹筐装好。 其中三个死士鬼鬼祟祟地盯着同袍,趁大家不注意,从别人的筐子里偷出两三个,充作自己的战绩。 方众妙忍着笑别过头。 黛石小声说道:“是那三个铜板。” 方众妙早就认出来了,又是一阵低笑。 她咳了咳,说道:“汤家的人头一个一千两,谁去帮我取?” 龙图站起身,正要拱手领命,三个铜板已经越过高墙,飞奔而去。 龙图:…… 方众妙背转身,肩膀轻轻耸动。 心声愉悦地飘过半空:【这三个活宝着实有些可爱。】 谁可爱?齐修跨过院门,眸色不自觉地发沉。他往四周扫了扫,只看见一张张蒙着黑巾的脸。 哪里可爱? 但他不好追问,只能压下心里的疑惑,缓缓说道:“我与罗大人已经商定,今晚将要抓捕全城的细作。若有人反抗便就地格杀。” “刘虎将军私自调兵入城,若是不把今晚的事闹大,将细作的罪证全部收集,一条条地呈到御前,赵璋那边恐会趁机剥夺刘虎将军的兵权。我与罗家、刘家,已结为联盟,特来禀报于你。” 方众妙转过身,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心声带着激赏响在半空:【我可以完完全全地信赖你,放手让你去做,对吗,齐修?我们之间没有谁掌控谁,只有相辅相成,协同前行。】 你说得对。你可以完完全全地信赖我。我此生此世永不背叛。 齐修在心里默默回应,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随后离去。 方众妙背转身,对着屋内摇曳的烛火无声无息地笑了。 【嗯?】 她心中忽然发出惊疑之声,随后疾步走向主院,丢下一句严厉的话:“谁都不许跟过来!” 第99章 我非我 方众妙匆匆走进主院,站在厅堂内。 两盏灯笼挂在廊下,一阵风吹来,灯影随之闪晃,好似鬼魅。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并排摆放在地上,脖颈处的刀痕像两张血盆大口。 此景此景实在是阴森恐怖。 但方众妙却仿若未见,只是面色凝重地在厅里来回踱步。 龙图和黛石站在很远的地方引颈眺望,脸上满是担忧和疑惑之色。 主子发现什么了?为何如此失态? 方众妙朝着二人摆手,二人只得离去。 她转过身,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幅《求仙图》,低不可闻地呢喃:“就在方才,有无数功德涌入我的识海,令我修为增长十年,灵魂重了二两。” 她缓缓踱了几步,心中沉吟:【这二两增重令我的灵魂更为契合地融入这副躯体,之前的病弱之感已然全消。】 似想到什么,她快步走出厅堂,来到一口蓄养睡莲的大缸前。檐下的灯笼映照在水中,方众妙的脸也出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之上。 心声幽幽:【我已经看不清我自己的面相。算天、算地、不算己。原来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方众妙静静凝视着水面,眸光变幻几瞬之后竟仰天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真是有趣!】心声似海潮滚动。 夜风撩起她纯白的衣袍,仿佛要将她带上星辰闪耀的夜空。一股缥缈之气在她周身萦绕。 黛石和龙图跃上对面院落的屋顶,离着数十丈,担忧地看着这边。 主子为何发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众妙收住笑,抬头望天,呢喃自语:“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原来我不是我,我只是个历练此界的灵魂。”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如玉的双手,笑着沉吟:“难怪我明知道自己法力无边,可这副身体却只能施展望气、卜卦、制符、青囊之术。我被此界的天道压制了。” 她再度抬头望天,仿佛正与谁对话:“我的记忆被抹去,我的心念被洞悉,都是你搞的鬼,对吗?为了最大限度地压制我,有两种人被你赋予了读心的能力。” “一种是能够影响我命数的人,一种是能够影响大周国运的人。你以为让这些人清清楚楚地获悉我的一切动向,就能让命运按照你指定的道路前行?” 方众妙嘲讽地低笑起来。 她呢喃道:“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变者法之至也。你以为的祸事,被我稍加化用就能转变为运势。失去记忆,心念外泄,都是大道两旁的杂草,无妨。” 方众妙凝望天空,狂妄至极地挑衅:“老天爷,且看我斗不斗得过你。” 她摘下一株睡莲,缓缓回到厅堂,在两具尸体前坐定。睡莲花瓣抱拢,不曾盛开,细长的茎秆被她反复地把玩。 她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 【我来到此界绝非偶然。必须有人设下降神阵法,才能让我的灵魂精准地注入这副同名同姓的躯壳。】 【原本的方众妙恰好在今年寿数用尽,而我不早不晚,在她死去的同时到来,这是巧合吗?】 【不,这不是巧合。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容器。】 【所以,把我召唤过来的人是你吗,方辰子?】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心中已有答案。 【方辰子,你总说大周还有二百年国祚,可依我看来,大周气数已尽。】 【我就是你为大周寻找的一线生机,是吗?把自己和先帝葬入绝脉,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就是你们君臣二人把我引渡到此界的代价?】 思及此,方众妙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 想明白前后因果,她对方辰子和先帝不曾产生恶感,反而多出许多钦佩。方辰子那老道是真有本事,先帝为了这个国家也是殚精竭虑,在所不惜。 臣子护国脉,天子死社稷,君臣二人真正做到了把一切奉献给大周。 心声慨然长叹:【如此一来,我怎好辜负你们的期望?】 方众妙眸光闪烁,忽然想到一桩旧案。 【所以说,当年废太子之事必有蹊跷。方辰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废掉的人,怕是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贤明。】 【莫非先太子也与那个无脸人有牵扯?】 方众妙眉头微蹙,只觉有许多谜团等着自己去解开。 心声响在半空:【但有一事我却非常明了。没有我本人的同意,方辰子即便施法也召不来我的灵魂。我们二人之间必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方辰子替我引渡此界,红尘炼心,积攒功德,而我为大周延续二百年国祚。】 【这份契约是在天道的见证下达成的,我若不曾做到,便会遭受反噬,进而失去所有修为,变成一个虚弱不堪的凡人,最终死在这个小千世界。】 思及此,方众妙不慎掐断了睡莲的长茎,心里涌现出罕有的急迫之感。。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像个凡人一般衰老、死去、腐化,最后变作一捧尘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结局。 【我宁愿羽化兵解,也不愿病死床榻!】 下了此种决心,方众妙微微抬眸,缓缓地低笑起来。 门外吹来一阵饱含血腥味的夜风,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里飘出两缕饱含怨气的阴魂。 方众妙曲起指尖弹出一道功德金光,洞穿两个阴魂。常人无法听见的惨叫声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曾消散。 方众妙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声音,唇角勾出一抹浅笑。她纤长玉指释出丝丝金芒,用刚刚收获的功德缓缓滋养着手中的睡莲。 幽香逸出,层层叠叠的花瓣竟一片一片舒展,美得脱俗。这是一个奇迹,可惜却无人得见,只有挂在檐下的灯笼映照出一张拈花而笑,慈悲万千的菩萨面。 微微一叹,方众妙携着莲花走出厅堂,朝站在远处屋顶的黛石和龙图招手。 二人飞跃而来,担忧地问:“主子,发生何事了?” 方众妙把花茎掐断,只留下灿烂的花朵,轻轻别在黛石鬓边。 心声愉悦地飘过:【我家的小石头真好看。】 黛石止不住地红了脸颊。龙图仔细打量一眼,暗暗在心里点头。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朝紫竹轩走去,徐徐说道:“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黛石和龙图连忙跟上,好奇地看着她。 方众妙轻笑道,“我与先帝非亲非故,他却把大周皇室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全都留给我,完全不顾自己的亲儿子。赵璋连口汤都喝不上,修一座宫殿还要四处打秋风,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黛石和龙图异口同声:“为什么?” 方众妙停步,侧头,声音压低,“因为先帝想要让我为大周续命,所以他要留给我足够的资本。从此以后,庙堂、乡野、中土、西域,都将是我们的战场,你们怕不怕?” 黛石和龙图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怕!” 正相反,异样的兴奋感在他们的血液里燃烧,一幅宏伟的画卷仿佛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 方众妙轻轻一笑,对着夜空说道:“那就让我们携手走一程吧。” 第100章 权柄在握 齐修率领飞羽卫将回春堂团团围住。 激战已经结束,汤家所有人都已伏诛,只剩下汤玉衡五花大绑地跪在一堆尸体旁。他红着眼睛看看死去的妻儿,然后朝齐修投去怨毒的目光。 齐修缓缓走到他身前,问道:“汤盼儿呢?” 汤玉衡愣住,“什么?” 齐修微微倾身,施加压迫感,再次询问:“你女儿汤盼儿呢?” 汤玉衡惨笑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就躺在那尸堆里,她叫汤温婉。” 齐修盯着汤玉衡的脸静静看了一会儿,已然确定此人的惊愕不是作假。汤家没有名为汤盼儿的女儿,日后宠冠六宫的妖妃如今何在? 卫英彦不至于欺骗自己,所以那汤盼儿不是汤家血脉,而是某些人借汤家的名义送入宫的礼物。 妖媚惑主、排除异己、攫取权力就是汤盼儿的任务。 此举又是那无脸人所为? 齐修直起腰,唇角绽开森然冷笑。 就在这时,三条黑影忽然从隔壁的茶楼飞跃而下,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掠向汤玉衡。 汤玉衡双目圆睁,大惊失色。 空中响起三道低沉的声音。 “偷人头!” “回去领赏金!” “一千两三个人不好分!” 人头入手,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风紧扯呼!” 一众飞羽卫立刻射出雨点般的箭矢。三人闪避自如,轻松远去。 一名千户翻身上马准备追踪,却被齐修伸手拦住:“别追了,只怕暗处有埋伏。” 千户面色微变,立刻勒紧缰绳,停在原地。 齐修眸色阴鸷地盯着三人的背影。他们就是方众妙口中那三个活宝吧?哪里可爱?没看出来。 齐修冷哼一声,随后一脚踢翻汤玉衡依旧跪在原地的无头尸体,冷冷道,“我入宫请罪,你们跟着罗大人继续绞杀全城细作。” 半个时辰后,齐修举着令牌深夜入宫。 御前总管将他拦在寝殿外,态度很是倨傲地说道:“九千岁,你不睡,陛下也要睡。你这大晚上的过来,我绝无可能替你通传。明日一早,我会将此事告知陛下,深夜无旨入宫,你可是犯了大忌讳。” 齐修上下打量御前总管。 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每月扣下了龙图等人数万两的饷银。他的胆大妄为不止于此。 齐修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压低声音说道:“今夜飞羽卫围剿蛮夷细作,在汤玉衡的书房里找到这封信。” “三年前陛下初入临安,遭到一百多个刺客袭杀,今日查明是回春堂动的手。你猜是谁把陛下的行踪透露给他们的?” 御前总管盯着这封信,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齐修:“七千两银子,皇帝的命就值这个价儿?” 御前总管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侍卫,膝盖一软差点给齐修跪下。 他连忙去拽齐修的胳膊,压低声音哀求:“九千岁,九千岁,您饶了奴才吧。日后在这皇宫里,您就是奴才正儿八经的主子,陛下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我立刻给您通风报信,您看这样成不成?” 齐修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才把信收入袖袋,附耳低语,“明日大理寺卿奏报案情,你的名字会从细作名单里抹去。” 话落,他甩手道,“进去通传吧。” 御前总管很是不甘地看了看他的衣袖,这才匆匆走进乾清宫。 不多时,里面传来赵璋含糊恼怒的声音,随后有什么东西打翻,发出巨响。看来他半夜被人吵醒,气性颇大。 御前总管捂着红肿的额头出来,赔笑道,“九千岁,您进去吧。” 齐修走进去,弯腰拱手,直接说道:“启禀陛下,方众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先帝的藏宝图烧毁了。没有临摹备份。” 正想把一个小香炉砸在他头上的赵璋霎时愣住。 “你说什么?” 齐修详细讲述今晚的情况。 “蛮夷细作不知为何竟提前一个时辰潜入宁远侯府,目标直取先帝的藏宝图。另有一群黑衣人与他们撞上,二者为抢夺藏宝图打了起来。” 齐修把头垂得更低,禀报道,“要么是我收到的情报有误,蛮夷细作今夜不为绞杀方众妙而来,只为夺取藏宝图。要么就是蛮夷那边得到某些情报,临时更改了计划。” 赵璋缓缓放下小香炉,眸光一阵一阵闪烁。 他疑心病很重,对第二个可能性极为在意。他刚刚从宁远侯的口中确定了藏宝图的存在,蛮夷细作就闻风而动,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吗? 不!这绝非巧合!朕身边一定有蛮夷的探子! 赵璋越想越觉得第二个可能性更大。 看见他脸色阴晴不定,齐修再添一把火。 “属下本想提前赶去宁远侯府布控,但尹同知极力阻挠,生生拖延了我们出发的时间。只要提前一步赶到,我就能保下藏宝图,只可惜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属下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赵璋面皮抖了抖,眸色更显阴冷。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你说尹星然故意拖延了你们出发的时间?” 齐修拱手:“此事数千飞羽卫有目共睹,陛下可以派人去查。” 赵璋忽然抓起小香炉,狠狠砸在地上。 他疑心病大起,厉声嘶吼:“把尹星然抓去诏狱严刑审问,再把御书房的太监、宫女全都送去慎刑司拷打。此事给朕彻查!” 齐修应诺,又道,“陛下,方众妙身边有天极死士守护,人数多达二百余众。” 赵璋狠狠愣住,随后他想起了宁远侯那张信誓旦旦的脸。 说什么方众妙只是故布疑阵,身边绝对没有暗卫。若有一句虚言,提头来见。 假的,都是假的!都来欺骗朕,戏耍朕! 赵璋拂落桌上的摆件,语气阴狠地问道:“宁远侯那个老东西呢?” 齐修:“他与侯夫人死在蛮夷细作手中。” 赵璋愣了好一会儿才冷笑起来。 他转动着赤红的眼珠,语气里满是嫉恨和怨毒:“那方众妙该不会是父皇的野种吧?否则父皇凭什么把大周的一切都留给她,只给朕一个空壳?” 赵璋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极为不甘地呢喃:“天极死士父皇都舍得送给她,还一送就是二百多个。如此一来,朕竟然不能对她用强。” 齐修拱手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做?” 赵璋冷笑:“等宁远侯那个老东西的头七过了,你带方众妙入宫一趟,朕要会会这位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正好,方众妙也有此意。 齐修低下头领命,然后弓着身,一步一步倒退离开寝殿。 明日,朝堂将迎来一场血腥的清洗。绝大部分政敌会被扫除,盟友将趁势占据要职,中立派都是投机分子,必然会暗中倒向更有权势的这一方。 纵容奸臣、安抚忠臣、力挺孤臣、培养鹰犬、打压权臣,被赵璋的平衡之术牢牢把控的朝局,终于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齐修大步离开皇宫,空空如也的双手仿佛触摸到了权柄的形状。他仰望漆黑夜空,笑着呢喃:“方众妙,你真是我的福星。” 第101章 魔鬼的脑回路 飞羽卫用板车将宁远侯府里成堆的尸体运走。 不久之后,族长余德洪带着十几个男子登门查探情况。 看见满府都是飞溅的血液,花圃里不甚显眼的地方偶尔还能看见几根断指,余德洪好险没晕过去。 方众妙默默把这群族人引到主院,让他们看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 二人的脖颈豁开两条血淋漓的刀口,森白的骨头隐约可见。 余德洪一屁股跌坐在地。周围的人连忙将他扶起,带到院外。 “为何会如此啊!好好的侯府怎么一夕之间就被灭门了?” 余德洪仰天悲哭,仿佛已见到余氏宗族衰落颓败的惨景。 方众妙的心声浩浩荡荡响在半空:【哭什么,我还在,侯府的天就塌不了!皇帝为敛财,把官员的任用和升降都做成了买卖。我就不信四千万两银子在他那里还买不来两个爵位。】 余德洪低下头假装擦泪,实则掩饰面上不自觉露出的松缓之色。 是了是了,侯府还有少夫人在。少夫人与九千岁私交甚笃,还有老一辈的恩情,袭爵的事肯定能成。 见余德洪悲痛的情绪有所平复,方众妙苍白着脸深深拜俯。 “几位族老,公公婆婆的后事劳烦你们帮忙操持,我在此谢过。” 余德洪连忙扶起方众妙,口中连说应该的,应该的。 一行人匆匆离开去通知族人,方众妙命黛石把放假的仆役叫回来布置灵堂。 三个铜板带着一颗人头从屋檐上跳下,半跪在方众妙跟前,也不说话,只露出三双灼灼的眼睛。 龙图不得不从暗处现身,呵斥道:“主上这里还办着丧事,你们有没有眼力劲儿?” 方众妙含笑的心声回荡在半空:【有眼力劲儿就不是三个铜板了。】 龙图:……主上,三个铜板该不会就是这三个小子的外号吧? 方众妙打开地上的一口箱子,分别把三百三十三两银子递给三人。 三人用外袍裹住银子,打成结做成包袱,斜跨在背上。 心满意足之后才有一个铜板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们去的时候九千岁已经把汤家人都杀了。” 第二个铜板补充:“他在找一个名叫汤盼儿的女人。” 第三个铜板续上:“但是汤家没有这个女人。” 方众妙暗自把“汤盼儿”这个名字记下,赞许道:“你们做的不错,” 三个铜板垂头拱手,默默谢过主上夸赞,然后站起身,飞上屋檐。 空中飘来一句话:“我们的赏钱应该是三百三十三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这回就算了,给您打个折。” 龙图深吸一口气。 方众妙愣了半晌才止不住地低笑起来。 她看向龙图说道,“这三个人适合做生意。过一阵我把方家的商行转到暗处,你安排他们三个走商。他们所过之处定能把地皮都刮走。” 龙图呵呵尬笑,脸色漆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黛石领着余飞虎、王安贞、姜雨柔、余双霜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仆役,众人的脸比挂在檐下的纸灯笼还白。 方众妙对仆役们摆手:“你们去打扫院子,挂上白布白幡,把灵堂设置在外院中庭。棚子尽量搭得大一些,牢固一些,我要招待许多客人。” 仆役们软手软脚地跪下,声音微弱地应诺。 方众妙扫去一眼,又道:“葬礼持续七天,你们每人每天拿一两银子的工钱。” 仆役们苍白的脸泛上兴奋至极的红光,应诺的声音高亢响亮。四周弥漫的阴气都被他们的热情驱散。 方众妙挥挥手,这群人就精神抖擞地离开。 不多时,各处的血迹被洗去,遗落的残肢断臂均被烧毁,白幡、白布、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灵堂的框架初步搭建完成。一切都井然有序。 余飞虎亲手把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放进棺材。人已经死了,这个孝子他还能装一装。 王安贞打开人情簿,小声问道:“嫂子,您看看该请哪些宾客来参加葬礼?” 方众妙拿过册子翻看,指着一个个人名说道:“他、她、他、她、他……” 王安贞把脑袋凑过去看了看,表情越来越僵。 “嫂子,这些宾客都是临安城里顶顶有头有脸的贵人。如今小侯爷和老侯爷都不在了,这些贵人自持身份,恐怕不会赏脸。” 王安贞很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怕只怕他们不登门,却派个丫鬟、小厮送来微薄的礼金,这就狠狠落了我们的面子。葬礼上人多眼杂,把事情传出去,不出一天,整个临安城就会知道,我们宁远侯府是真真败落了。” 家族倾颓带来的可怕后果,王安贞比谁都清楚。她本是二品大员的嫡女,只因父亲被贬官,才不得不嫁给余飞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方众妙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只管把请帖发出去,他们第一日不来,第二日必然会来。” 王安贞听愣了,问道:“为何?” 方众妙把自己亲手写的一张请帖交给王安贞,吩咐道,“我的暗卫给我传来消息,明日史家的姑奶奶会归宁。你守在史府门外,见到她的马车就把这张请帖递过去。” 王安贞接过请帖打开,手腕不由一抖。 “嫂子,您怎么敢邀请史大夫人?那可是四明史氏的当家主母,大周国最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皇帝的登基大典,她都是以上宾的身份出席。我们宁远侯府在她眼中只是个不入流的家族,她不会搭理我们的。” 王安贞摇晃着请帖说道:“嫂子您信不信,这张帖子到不了史大夫人手里就会被烧成灰。” 她抓住方众妙的手,苦苦哀求:“嫂子,咱们别去触这个霉头好不好?侯府的日子已经够艰难了。” 方众妙轻轻拍打王安贞的手背,柔声道,“别怕,你只管送去。这帖子本也不是给史大夫人看的。她不来,自然会有人来。” 心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缓缓飘过半空:【这场葬礼将令所有人见证侯府的强势崛起。】 【余氏宗族的兴旺发达,从此刻始。】 王安贞愣住了。 什么意思?侯府的主事人和主母全都死于灾祸,侯府怎么还能强势崛起?嫂子,现在是白天,可不兴做梦啊! 不等王安贞回神,空中又响起一道玩味的声音:【你以为我为何要送余成望和苗萍翠双双去死?真是被他们惹烦了吗?】 【然而只是砍断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变成废人,我照样能够达成目的。】 王安贞眸光闪动,后背浸出一层白毛汗。 公公婆婆竟然是嫂子设计害死的!一次性发动六百多个顶级杀手,嫂子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吧?这不是杀鸡用牛刀,这是杀鸡用雷劈啊! 正好走进屋的余飞虎脚步骤停,心脏狂跳。 夫妻二人对上眼神,脸色都有些发白。 这时,空中传来更为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我弄死他们是为了在合适的时候,举办一场隆重的仪式,顺理成章地把我想见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而葬礼就是这样一个仪式。】 王安贞:……嫂,嫂子,你是不是得了疯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跟在余飞虎身后的余双霜止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妈耶,这不是她在现代看过的一道测试变态杀人狂的例题吗? 杀人只为办个葬礼,见到宾客,这是什么魔鬼的脑回路? 第102章 方众妙的社交首秀 王安贞实在是害怕方众妙,不得不接过请帖,脸色苍白地应诺。 方众妙来回看看夫妻二人,淡淡说道:“苗氏的嫁妆和侯爷的私产全都交给你们夫妻二人打理,我分文不取。” “只要你们帮我管好这个家,照看好几个孩子,荣华富贵还在后面。” 心声漫不经心地响在半空:【宁远侯府这点家底,我还看不上。】 王安贞和余飞虎本还有些半信半疑,听见心声,顿时笃信狂喜。 “谢谢嫂子!我们夫妻二人日后定然为嫂子守好这个家,不叫鸡毛蒜皮的小事扰了您的清静。” 王安贞连忙起身行礼。余飞虎走上前,弯腰深鞠一躬。 都说长嫂如母,时至今日,他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他耍弄那些阴谋诡计,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帮母亲平冤,为的是妻儿有口饭吃,为的是活出个人样。 而今,这些曾经极度渴盼的东西,嫂子半点不吝啬,全都送给他。 直起腰后,余飞虎真心实意地说道:“嫂子,我必然会像侍奉母亲一般侍奉您。” 方众妙摆摆手,“言重了。”然后指向站在门口的余双霜和躲在门后的姜雨柔,说道:“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管以前有多少爱恨情仇,在这个家里,谁都不许闹。你们只能是铁板一块,明白吗?” 余飞虎和王安贞连忙点头:“明白!” 姜雨柔牵着余双霜的手走上前,微带哽咽地说道:“少夫人,我们明白。” 她最后一丝顾虑都在此刻消除得一干二净。 方众妙看向黛石。 黛石立刻走上前,附耳低语:“九千岁把齐夫人和齐渊接走了。” 方众妙点点头,指着她手里的匣子说道:“把库房的钥匙和账本交给二少爷和二少夫人。” 话音一顿,她自己先轻笑起来,摇头道:“说错了,该是二老爷和二夫人才对。” 余飞虎和王安贞连说不敢,然后喜气洋洋地接过匣子。余成望和苗萍翠的死,成全了太多人的心愿。 在此一刻,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句话:死得好啊! 翌日,王安贞带着请帖匆匆赶去史家。 方众妙坐在挂满白幡的厅堂里等待宾客登门。 龙图戴上人皮面具,扮作家中管事,站在她身后小声禀报:“史家的姑奶奶性子十分桀骜,长相倾国倾城,当年可是大热的太子妃人选。” 方众妙来了兴趣,问道:“史家女儿的确够尊贵。这史白蕊为何没能当选?” 龙图:“先太子选妃前夕,史白蕊不慎落入冰湖,她庶姐为救她,一尸两命,而她染了寒气不能有孕。皇家就把她的名字剔除了。” 方众妙摇摇头,沉吟道:“背上人命,又不能有孕,她怕是很难嫁。”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所以啊,她只能嫁给她庶姐的丈夫,成了一个五品小吏的继室。好在这五品小吏很有才能,在史家的帮助下而今已官至参知政事,不日将要入阁拜相。她也算没嫁错人。” 方众妙玩味地笑起来,“没嫁错人?” 龙图说道:“是啊,她丈夫非常疼爱她,前头庶姐留下的独子待她比亲生母亲还亲。现在谁不羡慕她因祸得福,白得一桩天赐的姻缘。” 方众妙更加玩味地呢喃,“天赐的姻缘?” 龙图终于听出这些话里的讽刺之意,竖起耳朵去听,空中却没有心声加以注解。 他暗自思忖一会儿,也就作罢。 另一头,王安贞冒着得罪史家的风险,拦住史白蕊的马车,双手递上一张请帖。 史白蕊拿着请帖来到母亲所在的正院,将帖子摊开嘲讽道,“哪来的阿猫阿狗,家里死人这般晦气的事,也敢邀您亲自出席。您上回参加的葬礼还是先帝的国葬。宁远侯府真真是脸大如盆。” 史大夫人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昨日我听归林说,这方众妙好似看上你大弟了。她送来帖子怕是在试探我的心意。” 史白蕊柳眉倒竖,狠狠拍桌:“不要脸的贱妇!她爹名声狼藉,遗臭万年!她娘身份不详,来历未明。找遍整个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身世比她更卑贱的女人!她怎敢!” 史大夫人微微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听正卿说,她还给你小弟算过命,说你小弟将来会当和尚。” 史白蕊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怒火,拿上帖子匆匆往外走,说出的话火星四溅:“娘,我去一趟宁远侯府。管他什么葬礼,我定要在满堂宾客面前狠狠打那贱妇的脸!”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匆匆忙忙地去。 几个丫鬟想拦没拦住,于是担忧地看向史大夫人。 史大夫人端起杯子不疾不徐地喝茶,淡淡道,“随她去吧。等她回来我再说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管不住那副臭脾气。” 宁远侯府大门敞开,迎接各路宾客。 发出的请帖有一百多张,来的人只寥寥几个。好在刘虎将军的妻子带着女儿、外孙亲自登门,在灵前诚心诚意地烧了三炷香。 消息传出去,这才有朝中要员的家眷陆续赶来,好歹是把侯府的脸面撑住了。 方众妙绕过招魂幡,来到灵堂前,看着坐在院子里神色各异的贵妇们,心声层层震荡开去:【发了请帖却不来,今日谁不给我方众妙面子,来日休要登门求到我面前。】 院子里喧闹依旧,有人聚首闲聊,有人嗑着瓜子看僧人念经,还有十几人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抬头望天。 有意思的是,望天的贵妇无一例外不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夫人。 方众妙扫去一眼,心里已有成算。 她看向更远的地方,眸光不由闪动,然后拉住一名路过的管事婆子,问道:“那人是谁?” 管事婆子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介绍道:“那是余耀祖的妻子钱氏。租了您的铺子在后街卖糕点。她感念您减免了她的租金,主动跑来帮忙做事。”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女人正端着一个摆满碗碟的托盘从回廊绕过中庭,相貌气质都很普通。 方众妙盯着那人的脸仔细看了看,心声带着寒意飘过半空。 【这个钱氏子女宫里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青气,她分明怀了孕,是个男胎。但青气之上还附着血煞之气,眼看就要把青气绞断,这是弑杀亲子的铁证!】 方众妙急急走上前,心声似狂风席卷:【这钱氏来侯府之前竟然喝了堕胎药,想在我公婆的葬礼上当众落胎!】 【她想做什么?】 【她想攀扯侯府,讹诈钱财?】 【真是好大的胆子!】 【必须赶在她发作之前将她撵走!】 那十几个诰命夫人听得呆愣,眸光不由自主地闪了又闪。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心声本就十分诡异,万没料到更诡异的竟是这心声的主人。 方众妙是不是魔障了?她真以为她会算命? 什么子女宫、青气、血气、煞气!看人家一眼就污蔑人家喝了堕胎药来你府上讹诈,你怎么不上天? 还铁证,你的猜疑算什么铁证?不知所谓! 十几个贵妇人越发懊悔今日来这一趟,不约而同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准备走人。 方众妙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以后打死也不与之交往。什么晦气玩意儿! 看见身份最高贵的十几位宾客竟同时准备离开,送完请帖匆匆赶回来的王安贞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她早就跟嫂子说过,请这么些大佛纯属吃力不讨好。你看,这不就无意中把人得罪了嘛? 王安贞急忙跑进院子,不敢阻拦贵客,只能赔着笑脸相送。 一行人快要跨出二门时,哗啦啦一阵碗碟碎裂之声从后方传来,紧接着是女子痛苦的哀嚎。 众人转头一看,却见那个钱氏抱着不甚显怀的肚子坐在地上,纯白的裙子迅速被鲜血染红。 方众妙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知道所有宾客都在看自己,钱氏大声哭叫:“碗碟太重,我早就说过我搬不动!后厨的管事非让我搬!我孩子没了,呜呜呜……” 十几位贵妇人结结实实愣在原地,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第103章 骗到姑奶奶头上 怎么可能! 方众妙上一瞬还说,这瘦弱女子喝了堕胎药,是来侯府勒索钱财的。下一瞬,对方竟然真就落了胎!世上竟有此等奇事! 是巧合吗? 不,不会是巧合! 那女子又哭又叫,明显是想把事情闹大。她若真的对侯府心怀感恩,这会儿理当避开宾客,遮住染血的衣裙,叫人偷偷把自己扶走才是。 十几个贵妇见多了阴暗的宅斗,只一眼就看穿了女子的图谋。她们面色变了几变,想走的心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们相互对视,已经猜到彼此的情况,知道那心声并非自己单独能够听见,于是极有默契地回到庭院,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 仅凭面相就算出一个人的行为轨迹和命运发展,哪怕是亲眼所见,她们依旧觉得不真实,不可信。 还得再看看…… 此刻,女子抱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瘫坐在地上哭叫,满脸都是痛苦与委屈。 “这是我喝了数年坐胎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头胎呀!我苦命的儿,是娘没保护好你。管事让我搬东西,我明明搬不动还硬撑。我不该呀!” 她口口声声都是愧疚,却把落胎的责任全都推给侯府。 再叫她无休止地闹下去,余氏宗族的脸面就会丢个干净。余德洪带着几名族老,从隔壁接待男宾的院子里匆匆赶来,查看情况。 女子哭得越发凄惨,任由鲜血染红整条裙子,制造出触目惊心的景象。 一众女宾纷纷别开头,露出不忍的神色。 还有人高声喊道:“快去叫大夫!” 方众妙快步走到女子身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静下心探查脉象。 心声带着微怒响在半空:【脉象沉细,却又急乱,分明是喝了虎狼之药所致。】 她抬眸看向女人。 女人抓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少夫人,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二十六才怀上头胎,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方众妙点头应诺,声音温柔:“你别哭,叫我仔细探探脉象。” 心声却满是嘲弄:【哭什么?孩子不是你亲手杀死的吗?】 十几位贵妇听到这里已极为不适地皱起眉头。方众妙怎么回事?你说人家是为了勒索你才落胎,可你也没有证据呀! 就凭你摸个脉,说一句虎狼之药,就定了人家的罪?万一你诊错了呢?以前可从未听说你精通岐黄之术。再怎么着,你也得多叫几个大夫来会诊才是。 十几个贵妇暗自在心里摇头,已失去继续观望的兴趣。 方众妙的确有几分本事,却绝非望气算命的高手。她略通医术,说不定是从那女子的步态和表情中看出了落胎的征兆。 世间之事,不看透往往显得神秘,看透了也就索然无味。十几人纷纷转身,朝院门走去。 王安贞想拦又没那个胆子,额头冷汗淋漓,笑容僵硬古怪。 就在这时,方众妙的心声从后方飘来,【这妇人夫妻宫内有一条带着黑煞的乱纹纵贯而过,竟是嫁给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子女宫黯淡,的确没有生育。这头胎她理应舍不得打掉。但她那丈夫却舍得。】 【这事是她丈夫策划的。】 想罢,方众妙抬眸看向四周的族人,说道,“去把她丈夫找来!” 余德洪立马说道:“她丈夫余耀祖就在隔壁院子,我亲自去。” 十几个贵妇人又被这些心声勾起了兴趣,脚尖一转,重新走回庭院。 王安贞跟着她们来来回回打转,不知不觉已经不再惶恐焦虑。她相信嫂子一定能顺顺利利,干干净净地处理好这桩破事。 只是须臾,一名相貌普通,身材干瘦的男子随着余德洪匆匆走入内院。他低下头不敢乱看,径直来到女人跟前,跪下痛哭。 “娘子,你,你怎么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他眼泪说来就来,伸出的双手剧烈颤抖,好似害怕把自家娘子碰碎。 “夫君,我对不起你,孩子没保住。”女人抓住余耀祖的手,满脸羞愧懊悔。 夫妻俩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场面着实凄惨。 余德洪看看四周的宾客,面皮止不住地抽搐。今日闹这一出,余氏宗族的脸算是丢尽了! 他急急忙忙喊道:“快把人抬回房间好生救治!别哭,少夫人定然会妥善安排你们夫妻二人。” 然而四周站满了仆役,却没有谁听从他的命令。 方众妙吩咐道,“找一块黑布盖住她的裙子,再给我一套文房四宝。” 仆役们这才分头去拿东西。 黑布盖住了女人染血的白裙,方众妙在地上铺开一张纸,飞快写下药方,说道:“把这副止痛止血的药尽快熬出来。” 仆役们领命而去。 余德洪感觉自己失了颜面,对着方众妙沉声下令,“方氏,快把这女人抬去后院厢房安置,躺在此处算怎么回事?怕宾客们看不到?” “是啊是啊,快些清场吧。太惨了!” 四周传来宾客们不忍的声音。 方众妙冷冷说道:“抬她去后院便要穿过灵堂。灵堂内放着两口棺材,血光一现,煞气冲天,届时在场所有人都会倒霉。谁若是敢抬,那就去抬,但出了事可别赖在侯府头上。” 余德洪脸色一变,立刻摆手:“不抬不抬,先给她止痛止血。” 周围的宾客也都露出害怕的神色。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想过血光冲煞的问题,还是少夫人思虑周全。 女人捂着肚子惨嚎不断。 余耀祖哭着哀求:“少夫人,我们不去后院,你给我一些银子,我背我家娘子去外面医馆看大夫。” 心声幽幽飘过:【终于把你的真实目的说出来了。】 方众妙扫视余耀祖的脸,心声冷如寒霜:【此人奴仆宫里坐守武曲、贪狼,见煞忌诸曜,可见平日结交之人皆是品性低下的恶徒,且受狐朋狗友引诱,破耗己身,终致倾家荡产。】 【今日这出落胎的戏码还不是他主导的,是他身边的朋友出的主意。】 方众妙猝不及防地问道:“你最好的朋友今日可曾随你来侯府?” 余耀祖愣了愣,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说道:“他就在那里。” 方众妙回头看去,却见一名身材高大,气质阴郁的青年站在回廊尽头,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第104章 姑奶奶大显神威 方众妙看向阴郁青年,沉声下令:“把他叫过来!” 龙图扮成的管事立刻走过去,把青年引过来。 青年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焦急地问道:“耀祖,嫂子如何了?” 方众妙这才丢开女人的手,站起身用帕子擦拭指尖。 她锐利的眸光扫过青年还算周正的脸庞,心声十分冰冷:【此人财帛宫内坐守破军,命中无财,却又屡有横财,终其一生都在暴富与穷困之间来回倒转。】 【那破军星已染上业障,这些横财均是靠不当手段掠夺而来,可见他平日里以诈骗为生。】 【他果然是主谋。】 方众妙背负双手,上下打量男子,忽然问道:“来我侯府行骗之前,你可曾打听过侯府昨夜那场祸事是因何而起?” 青年愣住,随后难堪地说道:“少夫人为何一张口就污蔑在下行骗?在下为人本分——” 方众妙打断他的辩白,声音冷肃:“我只问你,你可曾打听过侯府昨夜的祸事是因何而起?” 龙图和黛石一左一右地走上前,虎视眈眈地盯着青年。 青年有些害怕,只好说道:“打听过,侯府祸事,皆因少夫人救了罗小公子。” 隐藏在人群里的刘夫人抱住女儿和外孙,露出愧疚不已的神色。 方众妙却依旧在问,“还有呢?” 青年疑惑地看着她。 “救了罗小公子之前呢?” 青年仔细一想,说道:“在此之前,您还把回春堂复生丸的秘方泄露给了整条御街的药——” “药铺”的最后一个字,青年竟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回春堂复生丸的秘方谁不想要?但数千个顶级医者花费数十年的功夫都炮制不出的秘方,方众妙只是闻了一闻就已破解。 试问,方众妙的医术精妙到何种程度? 青年猛地抬头看向方众妙,脸上不受控制地呈现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是他大意了! 周围的宾客中有人发出惊呼,仿佛也才想起这件事。御街的八九家药铺都从方众妙这里拿到了秘方,事情早就宣扬开来。 十几个贵妇眸光不断闪烁,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众妙不是略通医术,而是医术绝顶!所以说,她根本不需要请别的大夫来会诊。她诊出什么脉象,就是什么脉象。 方众妙盯着青年逐渐涨红的脸,冷笑道:“现在想起来了吗?” 青年低下头,不敢答话。 余耀祖来回看着二人,还搞不清楚状况。 女人瘫倒在地,又哭又喊,“少夫人,我肚子好痛!快给我银子救命!” 她汗出如浆,面如金纸,是真的痛不欲生。 恰在此时,一名仆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过来。 方众妙接过碗,蹲下身,亲手把汤药灌入女人口中,又按了按女人手上的几个止痛穴。几乎在汤药入腹的下一瞬,女人的哭喊哀嚎便已停止。 “咦?”怎会忽然就不痛了?鲜血狂涌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发出不敢置信的一声低呼。 但她很快想起丈夫的计划,捂着肚子再度哀嚎起来。然而这一次,宾客们却已经彻彻底底看破了她的戏码,也看透了余耀祖和青年布下的骗局。 所有人都把钦佩、向往的目光投向方众妙。没想到临安城内竟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医术精绝,药到病除的神医! 余德洪挺了挺胸,心中与有荣焉。看来余氏宗族的脸面这回是保住了。 不,不仅保住了,还大大地长了脸! 方众妙把药碗递给仆役,捏住女人的衣襟闻了闻,然后站起身,看向那个阴郁青年。 青年的脸已经由赤红转为煞白,眸光不自觉地躲闪,已然掩盖不住做贼心虚的样子。 方众妙淡淡说道:“我一把脉就知道,她这落胎不是累的,是喝了虎狼之药生生打下来的。” 青年浑身一颤。 余耀祖气急败坏地喊:“你胡说!” 然而,现场没有一个宾客怀疑方众妙的话。事实永远胜于雄辩。方众妙的医术究竟是个什么水平,女人良好的现状难道还不够证明? 方众妙指着女人胸前的一块褐色污迹说道:“她害怕那虎狼之药,喝下的时候很慌乱,泼出来不少。” 众人一看,已然想象到那幅场景。 余耀祖也终于心虚起来。 方众妙又道:“她喝下的是什么药,具体怎样配伍,我一闻便知。你们怕是不清楚,每一个医者在用药的时候都自成体系,自有流派。” 方众妙看向阴郁青年,冷笑道:“你们给她买的药,配伍凶猛,药效显着,毒性虽烈,却又控制在不伤本体的程度,这是火神派的风格。” 方众妙看向龙图,吩咐道,“火神派剑走偏锋,擅以毒入药,乃杏林中的异类。这样的医者,临安城里极为稀少。你去附近的药铺稍做打听就能把人找出来。找到之后将他送去官府,让他投案自首,告发同谋,不用送来侯府。我不抓族人,但官府可以来抓。” 龙图点点头,假装要走。 女人和余耀祖还在愣神,阴郁青年已猛地转身,夺路而逃。 围了一圈的余氏族人反应过来,连忙去追。 “快抓住这个骗子!” “打他!” “余耀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该打!” 一群人冲上去,扑倒阴郁男子,又对余耀祖拳打脚踢。 龙图比划了一个手势,潜伏在四周的暗卫立刻去找那火神派的医者。 女人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一咕噜爬起来,挤进人群大喊:“别打我夫君,我夫君也是因为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才会出此下策!” 听见这话,十几个贵妇眸光不由闪烁。还真被方众妙说中了。这女子的丈夫破耗己身,已倾家荡产。这里头肯定有他那好友的手笔。 女人挤不进殴打的人群,扑到方众妙脚边哭喊:“少夫人你最是仁慈,你就看在我们同出一族的份上给我们一些银子帮我们渡过难关吧!再怎么说,我的孩子也是真的打掉了呀!少夫人,我求你了!” 她弯下腰,砰砰地磕头,模样很是生龙活虎。方众妙给她喝的那碗药,效果恐怕不亚于回春堂的复生丸。 看到此处,那十几个贵妇人的面容已呈现一片空白,心绪潮起潮涌,翻腾不休。 她们千猜万猜,思前想后,却怎么都没想到,方众妙竟然真是个能窥天命,能卜吉凶,能活死人的仙医、仙长! 第105章 乌鸦嘴 方众妙不想与这三人多做纠缠。 她命令道,“派两个婆子把这妇人送去医馆,再把这两个无赖撵出门去。过个不久,官府自然会去抓他们。” 妇人大惊失色,急忙喊道:“少夫人我们错了,你别告官,你饶了我们吧!我夫君若是被抓进牢房,没有几百两银子做打点,他这辈子都出不来!少夫人,求你高抬贵手!” 方众妙略一摆手,立刻就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走上前将妇人抬走。余耀祖和阴郁青年被几个护院撵出门去。 一场闹剧还未开演就已经匆匆落幕。仆役们打来几盆水,把染血的地面冲洗干净。 众人看了一场好戏,心里颇觉满足,对方众妙的印象也从“上不得台面的神棍之女“变成了“治家有方、医术超绝”的神人。 然而这许多宾客里总有那么一些拎不清的人。 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越众而出,责备道,“方氏,你把他们赶走也就是了,何必报官。日后你需要族人帮衬的地方还多着,别把关系闹僵了。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众妙看向她,说道:“侯府的话事人全都亡故,正是危如累卵之时。我若露出一分软弱,外面的虎狼就会立刻扑上来将我撕碎。” “今日我放他们一马,明日就会有更多人用这种恶心的伎俩来勒索侯府。夫人也是掌家多年的主母,不会不知道乱家的根源就是治下不严,纵容宵小吧?”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满满的不屑:【你那夫妻宫已是一片昏暗无光,奴仆宫里黑纹成旋,你虽为主母,却全无治下之能,好好的一个家被你打理得比乱世还乱。】 【公婆嫡庶不分,丈夫以妾为妻,儿女怨你恨你。我给你脸才没戳破你的不堪,你别自找没趣。】 好生狂妄的性情!与她那如仙如佛的长相半点不符。不过方众妙又一次看准了,这黄氏还真是个糊涂蛋。十几位贵妇人不禁在心里暗暗点头。 中年妇人好似听不懂人话,叹着气摇着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方氏,你太狠心了。都是同族,何必如此。” 方众妙眉头微蹙,耐心告罄。 然而下一瞬,她眸子里闪过一缕暗芒,心声惊疑不定地响在半空:【等等,她夫妻宫怎么忽然塌陷?莫非她丈夫已经死了?】 十几位贵妇心弦剧颤,不自觉地看向彼此,仿佛在验证刚才那话的真实性。 她们没听错吧?好端端的,黄氏的夫君怎么会死?现在这个点,朝会还没结束,黄氏的夫君此刻定然在金銮殿里。 金銮殿又不是战场,怎么会死人? 十几位贵妇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句批命。 方众妙的心声却又吐露出更惊悚的话。 【不止这烂好心的妇人死了丈夫,站在那边的六位夫人命宫里也都高悬羊、陀、火、铃四大煞星,竟是全家抄斩,九族获罪,深陷刑狱的面相。】 十几位贵妇连忙绷紧面皮,维持住云淡风轻的模样,然后用眼角余光去瞥那六个倒霉蛋。 谁能理解她们此刻动荡不安的心?一场葬礼,七个人遭逢家破人亡的大难,这话说出去谁信? 大家相互看看,满腹都是怀疑。 方众妙不耐的神色尽数敛去,快步穿过中庭,走到灵前对着公婆的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取出一包佛香,点出七个人名,说道:“……几位夫人,请你们先行供香。” 七人站在原地面色十分难看。 供香的顺序是有门道的。按照规矩,先是主家上香,然后是主宾,再是贵客,最后按照官职大小,辈分尊卑,一个个轮流上去。 现如今,比她们七人更加尊贵的宾客还有十几位,方众妙却让她们先去供香,这是明捧暗杀,替她们得罪人啊! 黄氏立刻朝身份最尊贵的文氏看去。文氏的夫君可是当朝左相,位高权重。 她假装疑惑地说道:“丞相夫人,这宁远侯府的规矩我竟是看不懂了。您在此处,哪里轮得到我头一个供香。” 这话是在挑拨左相夫人的怒气。 文氏的女儿凶巴巴地瞪向方众妙,嘴唇开启,似要训斥。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从半空飘来,带着冰冷无情的怜悯:【我那公婆已经不能受人间香火,你们这三炷香是替自己祈福的。上完香,你们赶紧回去料理家中的乱局吧。】 文氏暗暗抓住女儿的手,用力一捏,女儿满腹的训斥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文氏朝黄氏摆摆手,温和地说道:“无事,客随主便。主家如何安排,咱们就如何做。你且去吧。” 她看向站在自己周围的十几个贵妇,问道:“你们也没意见吧?” 大家纷纷摇头。 周围的人看不懂局势,表情一个比一个疑惑。如此不合规矩的事,这群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怎么能同意?她们家老爷的脸面不要了?当家主母的威严也不要了? 只有黛石、余双霜、龙图、王安贞几人才明白,这些贵妇已经被方众妙的神通狠狠震慑,再也不敢妄自尊大。 黄氏被架在半空下不来,只好走上前,点燃三炷香,拜了三拜。另外六人也都不情不愿地照做。 方众妙高声吩咐:“弟妹,让车夫赶紧给这七位夫人套好马车,即刻送她们回去。” 什么?你竟连一餐饭都不留我们吃?我们好歹送了礼金的!七位夫人再也沉不住气,全都露出屈辱愤恨的表情。 方众妙又道,“把她们送的礼金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们。” 黄氏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吼道,“方众妙,我们没招你没惹你,你竟如此羞辱我们!回头我们定要与家中老爷和亲朋好友说道此事,看你今后如何有脸同别的夫人来往!” 另有一位夫人嘲讽道,“果然是方辰子那妖道教出来的野种,行事这般粗鄙无礼!” 周围传来几个人的附和声:“是啊,方氏过分了!” “方氏这般行事,真是不懂礼数。” 方众妙全然不管旁人怎么说,把七人送来的礼金如数奉还。 “拿回去吧。相信我,过了今日你们会发现,这几十上百两银子,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们一命。” 黄氏不堪受辱,推开装着礼金的盒子,嘶喊道,“方氏你够了!我们走!” 她袖子一甩,带领六位夫人怒气冲冲地走向院门。 却在此时,一名面色煞白的丫鬟冲进来,一把抓住黄氏的手,惊恐万分地说道:“夫人,方才家里派人传信,说老爷他撞死在金銮殿上!咱们快走吧!” 焦急之下,她竟忘了压低音量。 黄氏瞬间僵住,身体骤然失温。 那丫鬟瞥见另外六位夫人,面容一悲,哭着说道:“几位夫人,你们也回去看看吧。你们家老爷被九千岁弹劾,如今已下了诏狱!” 六人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方众妙吩咐道:“弟妹,找七个婆子送送她们。这些礼金暂且存放在我处。飞羽卫抄家的时候,这笔银子好歹能保住,日后有需要,我再给她们送去便是。此处宾客满堂,我绝不会赖账。” 原来之前那句“关键时刻能保命”竟应验在此处。 听不见心声的人只觉得方众妙定然是从九千岁那里提前收到了消息,才会有刚才那番不符合规矩的安排。 但十几位贵妇却都明白,九千岁不可能提前知道黄氏的夫君会撞死在金銮殿。所以朝堂上发生的惨案,真是方众妙从面相上看出来的。 简直神了!神乎其神!这方众妙,她们定要好好结交! 第106章 轮流批命 黄氏像个木头一样呆愣在原地。另外六位夫人泪流满面,脚步踉跄地朝外走去。 王安贞连忙带上几个丫鬟婆子去送客。 黄氏跟着这些人浑浑噩噩地朝外走,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又忽然跑回去,噙着泪珠看了看方众妙,然后用颤抖的手摘下自己的耳环、项链、镯子、头面……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朝黛石摆手说道:“去搬一个箱子过来,桌上铺开文房四宝。” 话落,她看向余双霜,说道:“你来登记造册。” 大家全都看懵了,不知道黄氏和方众妙在做什么。夫君都死了,黄氏竟然没想着飞奔回去?她磨蹭什么呢? 黛石很快就搬来一个红木箱子,又在桌上放好文房四宝。 余双霜拿起毛笔,眼神怜悯地看着黄氏。 方众妙把黄氏的礼金以及首饰都整齐有序地摆放在箱子里。 她一样一样唱念:“礼金一百两、黄金镯子两个、点翠头面一副、翡翠耳环一对……” 余双霜飞快登记,誊抄三份,一份交给方众妙,一份放入红木箱子,一份递给黄氏。 黛石终于明白过来,立刻给箱子贴上封条。 黄氏紧紧捏着账册,止不住地哭泣。 方众妙叹息道,“你放心吧,在场有上百宾客是你的见证人,这些财物我定会帮你好好保存。将来等你需要的时候,只管来我这里取。” 黄氏深深弯下腰,哽咽说道:“谢谢你方夫人。之前是我狭隘,你莫要介意。方夫人,你是一个好人,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 话落,她转身离去,脚步比方才轻快了些许。若能侥幸不死,全家流放,这笔财物就能让她的孩子活下来。 众人这才看明白两人在做什么,眼里纷纷沁出泪光。 在这乱世,谁都活得不容易。刚才他们还觉得方众妙为人狠心绝情,可关键时刻,人家比谁都靠得住! 人品如此贵重,才能又这般卓越,医术还当世绝顶,谁不愿意与方众妙交好? 有几个与黄氏关系亲密的夫人从人群里走出来,默默摘掉自己的首饰,让方众妙添进黄氏的财物里。 黄氏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泪水似决堤一般滚落。她嘴唇蠕动,默默说了一声多谢,然后飞快离去。 另外六位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回转,也都摘下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交予方众妙保管。 今日这一出,看在众人眼里,理所当然被深深铭记。以至于日后遭逢大难,许多夫人首先求助的竟不是亲眷,而是方众妙。 十几位贵妇在心里叹息。方众妙虽然性子狂妄,但本心却纯善宽厚,更加有了结交的价值。 王安贞送走了千恩万谢的七位夫人,再度回到庭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张张或和善、或慈爱、或钦佩的脸庞。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不无骄傲地暗忖:我家嫂嫂的厉害,你们还不知道呢!我家嫂嫂就是当世的活神仙! 方众妙扫过周围的宾客,似乎是没再发现异常情况,这才说道:“诸位夫人,我们继续供香吧。” 她看向文氏。 文氏轻轻推了推站在自己身旁的一名夫人,说道:“你先去吧,我方才站得久了,有些头晕,我在一旁坐一会儿。” 方众妙这双眼睛到底有多神异,她还想再测一测。 被硬推上前的夫人没有办法抗拒丞相府的权势,只好走入灵堂上香。 方众妙跪在旁侧,鞠躬还礼。她的心声一片宁静。 上香的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离开灵堂。 文氏看向另一位夫人。此人无可奈何,只好上前进香。 方众妙的心声依旧很安静。 身份最高贵的十几位夫人都已经看出文氏的算盘,于是很自觉地一个个走上前。轮到枢密使夫人乔氏时,方众妙的心声终于响在半空。 【这位夫人面容憔悴,耳有深褶,应当是得了严重的心疾。她福德宫被一条血线割裂,这心疾竟是影响到了她的寿数。】 握着三炷香对灵牌跪拜的乔氏眸光微微一颤,尽最大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方众妙的相面之术着实厉害。她的确患有严重的心疾,时不时头晕耳鸣,胸闷气短,晕厥过去。 所以我会早死? 想到这里,乔氏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转念想到方众妙是个神医,恐惧又转为浓浓的希冀。 她更为虔诚地拜俯下去,口中暗暗呢喃:方夫人,你一定能救我的,是吧? 三拜之后,她站起身,慢慢吞吞地走到灵牌前,以更慢的速度把三炷香插进铜炉,两只耳朵竖的高高的。 我这病到底能不能治?方夫人你发句话呀! 心声如期而至,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咦?她命宫里怎会同时被擎羊星、地劫星、天空星占据?这三颗星乃紫微斗数中最最凶煞的星,一个主血光、一个主情杀、一个主高坠败亡。】 方众妙微微阖眼,不再看乔氏的面相。 心声平静地给出断言:【原来如此。乔夫人并非患病,而是遭人谋害。她的下场着实惨烈。】 乔氏假装把香插歪,然后反复调整,硬是在灵前站了好一会儿。但方众妙竟再也不看她,心声也沉寂下去。 乔氏急出了满头大汗,眼眶渐渐有些发红。 是谁在害我?方氏你说呀! 血光、情杀、高坠败亡,这三个词儿一个比一个恐怖!更恐怖的是,方众妙的相术已得到事实的验证,的确是精准到了可怕的程度。 乔氏不愿相信方众妙的批命,却又不得不信。 香越插越歪,滚烫的香灰抖落在乔氏的手背上,令她发出一声痛呼。 见她失态至此,文氏沉声唤道:“乔夫人,你下来吧。” 乔氏这才找回一些理智,深吸一口气,敛去惊恐的表情,转过身来,对着方众妙点点头,假装平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方夫人,你既已看出我的面相,怎么不叫住我,暗示一两句,或者让我单独留下密聊?我夫君是枢密使,我能帮你的地方很多! 乔氏直勾勾地看着方众妙,心中焦急难耐。 方众妙取出三根香点燃,准备递给下一位夫人。 心声淡淡飘过:【我等的贵客还未来。除了那人,旁人的事我一概不管。】 乔氏又急又气。到底是哪位贵客,待遇竟能凌驾于枢密使夫人及丞相夫人之上? 文氏眸光闪了闪,也开始暗自猜测方众妙今日到底在等谁。 其余夫人暗暗打量乔氏,心中思绪万千。被谋害的主母还少吗?有时候,宅斗的残酷不亚于战场的厮杀。 气氛变得极为凝滞。就在这档口,有一位贵妇竟然牵起自家儿子的小手,偷偷摸摸朝院门走去。 过一会儿就该轮到她上香,她儿子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方众妙看出来并宣之于众! 然而事与愿违,眼看快要走到门口时,文氏竟扬声将她叫住:“曹夫人,离开的时候,你不该与主家说一声吗?” 曹夫人的丈夫是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在场诸位夫人的丈夫,没有哪一个不被曹氏的夫君弹劾过,所以文氏才会毫不留情地戳破曹氏的打算。 她看准了,曹氏一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曹氏心中大骇,拔腿就要往外走。只可惜她儿子年纪小,反应快,立刻就回过头看向文氏,也把正脸露给了方众妙。 心声满带疑虑地飘过半空:【这孩子的子女宫本还有一条淡淡的青气,可见他将来育有一子。但青气正在消散,这预示着他很快会失去生育的能力。】 【是身体有疾吗?】 【现在还能治,再拖个数月,等青气彻底消散,便治不了了。】 曹氏脸色惊变,眼露狂喜。她当机立断地转过身,歉然地屈膝,略有些急切地说道:“我只是想去净个手而已。方夫人,我马上回来!” 她才不走!今日若不能求着方众妙治好儿子的天阉之症,她就在这院子里长跪不起! 脸面和尊严与儿子的健全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 第107章 方众妙得罪不起 方众妙跪在灵堂里不便起身,只是点点头,礼貌地说道:“曹夫人您请便。黛石,你帮曹夫人引路。” 黛石立刻走过去,带着母子俩去如厕。 曹氏走得飞快,还催促黛石:“你快着点,我很急。” 她不是“人有三急”的急,她是“人命关天”的急啊! 黛石暗暗在心里发笑,脚步也随之加快。三个人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舍后。 曹氏立刻拉着儿子谢沐阳进入隔间。 小男孩很懂事,不用人帮忙,自己就撩起衣摆,拉下裤头,对着恭桶撒尿,还奶声奶气地替自己嘘嘘了几声。 曹氏无比难过地看着儿子残缺的身体。 所谓天阉不是没有那个物件,而是缺了下面的两个囊袋。想也知道,这样的男子长大之后定然无法孕育子嗣,甚至连敦伦的能力都没有。 此事本来被她死死捂着,连孩子父亲都不知道,哪晓得有一日,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天就塌了。 她最信任的大丫鬟竟将这个秘密卖给了丈夫的宠妾,宠妾怂恿她自己生的几个庶子带着儿子去后院的池塘游泳。路过的仆役早已被收买,故意用最大的嗓门喊破了此事。 当天夜晚,夫君、公婆、叔伯、妯娌便齐聚一堂,扒光儿子的衣裳,将他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 妯娌素来与她不合,当下便嘲讽道:“呀!竟是个没卵的!送去宫里当太监都不用净身呢!” 其余妯娌纷纷低头忍笑,目中是数不尽的幸灾乐祸。 夫君的脸色变得极其阴郁可怕,公婆也用吃人的目光打量着儿子。那时儿子什么都不懂,还对着羞辱自己的长辈们露出可爱的笑容。 看见此情此景,曹氏的心都碎了。她生了一个天阉,便似上辈子挖了夫家的祖坟,遭到了所有人的厌憎。 儿子本是嫡子嫡孙,公婆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剥夺了儿子的继承权。 “反正是个没种的东西,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书院不用去了,关在家里吧。你看好他,别让他去外面丢人现眼。”公公闭着眼睛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婆婆死死盯着儿子,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看见婆婆狠毒的眼神,曹氏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知道,婆婆想说:要不把这孩子溺死吧,免得此事传扬出去,坏了谢家的名声。 好在她往日最疼爱这个嫡孙,尚且有几分感情,这才没能开得了口。 儿子年幼,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曹氏自此以后就与儿子形影不离,走哪儿带哪儿。 夫君不再与她同房,她不怨。公婆想把妾室抬为平妻,她也不恨。可谁若是打着“清理门户”的旗号想害死她的儿子,她定要带着这群人一块儿去死! 曹氏闭了闭眼,打断不堪的回忆。 谢沐阳拉上裤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我好了,我在外面等你。你别急,慢慢来。我隔一会儿就叫你一声。” 母亲看不到他就慌神,他早已习惯,而且很是体谅。 曹氏眼眶一红,当即就把儿子狠狠抱住。 儿子,你有救了!娘亲哪怕给方夫人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也要治好你的病! 然而,她心中却又充满恐惧,只因她知道,天阉是身体的残缺,不是病,根本没有治好的可能。 断了的手脚永远不会重新长出来。这是一个道理。 除非……除非方众妙是神仙! 她是吗?她必须是! 曹氏坚定地想着,然后站起身,快速说道:“娘不用如厕,咱们这就回去。” 谢沐阳乖乖应诺,母子二人出了隔间,叫上黛石,紧赶慢赶地往灵堂走去。 此时,文氏已经把三炷香插进铜炉,方众妙跪拜还礼。灵堂内安安静静,并无缥缈的心声。 曹氏走到枢密使夫人乔氏的身边落座,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乔氏遭人谋害,性命垂危,对曹氏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她摸了摸谢沐阳的小脑袋,摇摇头,低声说道:“并无。” 二人都明白这句话是何意。 文氏进香的时候,方众妙并没有批命,换言之,文氏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命数极好。 想来也是如此。左丞相季寻风是个万事不管的老好人,在朝堂上既不得罪九千岁那帮奸宦,也不得罪右丞相那群权臣,地位十分稳固。 在生活中,他也不宠妾灭妻、偏疼庶子,为人十分清正。嫁给这样的人,文氏如何不顺心? 曹氏和乔氏羡慕地看着文氏。 文氏对方众妙平静颔首,走回来的时候吩咐女儿纪念晴:“你也上去进香。” 纪念晴走上前,接过方众妙递来的三炷香,跪拜叩首。 心声忽然响起,有些疑惑:【丞相夫人面相极好,是个有福之人,性格也精明强干,却为何给女儿说了这样一门亲事?】 【这位纪小姐眼尾牵拉下垂,运势越走越低,不嫁人还好,嫁了人便是跳进火坑,想生不得生,想死不能死,一辈子在戚风惨雨中度日。】 文氏端起茶杯的手轻轻一颤,平静的心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对女子而言,此番批命不亚于被判了死刑! 女儿的未婚夫是金科状元,长得相貌堂堂,人品端方雅正,还是夫君的门生,实属女婿的上佳人选。他唯一的瑕疵是出身寒微,家世不显。 但文氏觉得无妨。身世寒微也有身世寒微的好处,至少女儿嫁过去不会受欺负,一辈子都压得住。 可现在,听方夫人所言,这桩四角俱全的大好姻缘竟是个吃人的陷阱?! 文氏放下茶杯,强压下骤然狂乱的心绪。 其余人假装若无其事,心中却都提起了莫大的兴趣。一道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射在纪念晴身上。 纪念晴正在上香,被所有人看着也不觉得奇怪。 方众妙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心声幽幽:【好好的一条姻缘红线竟然从夫妻宫迁到了奴仆宫。她那未婚夫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文氏牙根一咬,恨意陡然而生。薛良朋,你打的什么好算盘?方夫人,你快说! 然而,在所有人焦急的等待中,方众妙竟是收敛思绪,不再多想。看见纪小姐将三炷香插入了铜炉,她俯身一拜,心中一片宁静。 文氏死死盯着她。 她取出三支香点燃,淡淡开口:“有请下一位宾客。” 曹氏弹跳而起,牵着谢沐阳的小手急急忙忙走入灵堂。 终于轮到她了!她想听听儿子有没有救! 文氏依旧死死盯着方众妙。可方众妙竟真的不再去想女儿的那桩婚事。 这分明是巴结丞相府的好机会,方众妙竟丝毫没有提点和攀交的念头,已然丢开思绪,不管不顾。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在她眼里仿佛只是一团消散的云烟。 文氏心中恼怒,却又在女儿的轻拍之下陡然清醒过来。 “娘,你面色好难看,是不是中暑了?”纪念晴担忧地询问。 文氏眨眨眼,轻声道,“我无事。” 她低下头,自嘲地勾起唇角。方众妙与丞相府非亲非故,仅有的一点交情还是因为余成望曾与夫君共事过一段时间。 如今余成望已死,这点交情在葬礼过后也就断了。方众妙凭什么管女儿的婚事?她是个神通广大的真仙。她眼高于顶,性情孤傲实属正常。 纪念晴见母亲满脸嘲讽,竟是会错了意,语气不忿地说道:“娘,这个方夫人脸皮真厚,明明宁远侯府与咱家没什么交情,她硬是送来请帖跟咱们攀关系。你已经给了二百两帛金,周全了礼数,咱们可以走了吧?” 不入席就先离开,这是打脸主家的意思。 文氏眼神一厉,语气陡然转冷:“你住口!待会儿到了方夫人面前,你必须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断不能在心中腹诽于她,明白吗?” 纪念晴愣住了,见母亲表情十分严厉,不似开玩笑,只能讷讷应诺。 第108章 死人不能给死人上香 曹氏牵着儿子谢沐阳的手快步走进灵堂,接过方众妙递来的佛香,毕恭毕敬,颇为虔诚地跪拜。 完事之后,她把儿子手里的佛香拿过来,带到灵位前,轻轻插入铜炉。 方众妙的心声并未响起。儿子到底有没有救,她竟是提也不提。 曹氏有些急了,却又不敢表露,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吩咐道:“沐阳,方夫人十分难过,你去安慰她几句。” 谢沐阳乖巧点头,跑到方众妙身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温柔拍打着方众妙的手背,语气颇为老成,声音却十分稚嫩:“方夫人,你莫要难过。身体是自己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呀。” 方众妙抬起头,看看他白嫩可爱的小脸,终于显露出一丝柔软的笑容。 “谢谢小公子的安慰,小公子真乖。” 心声带着怜悯响在半空:【子女宫里的青气消散之后,这孩子便会六亲缘断,半路夭折。看来,他的家人都想让他消失在这世上。】 曹氏瞳孔剧颤,心脏撕裂。若非她心性沉稳坚毅,受得住大苦大难,也经得起百般磋磨,这会儿怕是已经崩溃。 谢家人都想让沐阳消失?是了!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连忙打起精神去听空中的心声,想要知道更多未来。 然而,方众妙竟只是摸了摸儿子的脸便再也不去思考。 儿子悲惨的命运在她眼中算什么?如此稚嫩的一个孩童,她竟不想着救一救吗?她之前不还说,青气未曾消散,儿子的病就能治好吗? 到底怎么治,你倒是说呀! 曹氏急得快要哭出来。然而,半空中依旧是一片死寂。 好生冷酷啊!这就是神仙吗?众生皆苦,所以众生平等。世间人的苦难,在方众妙看来大概都是过眼云烟吧? 曹氏看着儿子,心里满是凄楚,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这一丝希望。 方众妙越是表现出这般不染尘埃,目空一切的样子,她就越是坚信对方一定有办法治好儿子! 曹氏走上前拉住谢沐阳,开始攀交情:“方夫人,前一阵你不是过继了两个嗣子吗?他们人在哪里?沐阳没什么朋友,大家可以一起玩。” 方众妙清冷的眼眸果然带上几分柔色,轻声说道:“他们跟着族长在隔壁的院子里招待男宾。待会儿我让人把他们带过来。” 曹氏心中大定,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让沐阳在此处等着。” 先让儿子陪方夫人的孩子玩耍,拖到宾客们都离开,她再单独求方夫人治病。她就不信自己又是磕头又是抹泪,方夫人还能当个铁石心肠的神仙。 文氏受到曹氏的启发,微微侧头,对着女儿纪念晴吩咐道:“待会儿我陪方夫人说话的时候,你就带着方夫人的女儿余双霜去玩耍。别不耐烦,好好哄着人家小姑娘,知道吗?” 纪念晴:“……娘,你知道我今年几岁吗?” 文氏:“你今年十六。” 纪念晴:“那你还让我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玩耍?我俩能玩到一起吗?她叫我陪她翻花绳,跳房子,我怎么办?我这大家闺秀还当不当?” 文氏恨铁不成钢地瞪去一眼,训斥道:“让你哄你就好好哄,别在这里与为娘讨价还价!” 纪念晴立马认怂,在人群里寻找余双霜的身影。 乔氏左右看了看,心中暗叫失算。她怎么就没想着把家里的小孩带过来讨好方夫人的小孩呢?方夫人目下无尘,不好接近,但她的孩子很容易接近啊! 乔氏正想着要不要现在派丫鬟回家一趟,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接过来,却见文氏朝余双霜招手,把小姑娘唤了过去。 文氏退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套在余双霜手上。 余双霜满脸为难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不得不从灵堂里走出来,婉拒文氏过分贵重的礼物。 两人还在相互谦让,曹氏竟又走过去,摘下头上的一根华贵金簪,轻轻插在余双霜的小发髻上。 “这是我的见面礼,方夫人你就收下吧。霜儿与我颇为投缘,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 乔氏不甘落后,连忙走过去,摘掉鬓边的一串步摇,不由分说地插在余双霜的脑袋上。 “这孩子我也喜欢,我也送一份见面礼。” 其余夫人哪里还按捺得住,一个个地走上前送礼。簪、钗、环、佩、华盛、发钿、香囊、手串……直把余双霜挂得满满当当,扮得珠光宝气。 黛石捂住嘴偷乐。 龙图呵呵笑起来。 王安贞羡慕极了。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念头。要不然,她把女儿余盼春也过继给嫂嫂好了。跟着嫂嫂,女儿便是这大周国里一等一的贵女! 余双霜羞红了脸,对诸位夫人的喜爱和夸赞仿佛愧不敢受,但她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些人哪里是喜欢她,分明是把她当个跳板来讨好干娘! 对于身陷内宅争斗的普通妇人而言,结交干娘这个活神仙比结交皇帝皇后还管用。 “干娘,你看这怎么办?” 余双霜抬起自己挂满金镯子的手,表情很是为难。 方众妙正想说还回去,文氏就板着脸先行开口:“方夫人,莫非你看不起我们?不屑与我们来往?” 方众妙自然不能承认,只好说道:“那便多谢各位夫人对小女的厚爱。霜儿,快道谢。” 余双霜一一道谢,心里乐开了花。明儿个干爹举办认干亲的宴会,她又能大赚一波!论起后台,放眼整个大周,谁能比她更硬? 余德洪带着余江川、余沧澜、余问清三个小子过来待客,又收了一波礼物。 完事之后,纪念晴带着这帮小孩去后院玩耍。她娘的吩咐,她总是要听的。好在那个叫黛石的小丫鬟很能干,可以帮她一起照顾孩子。 方众妙回到灵堂,继续点香。 文氏、乔氏、曹氏长舒一口气,这才安安心心坐回原位。 陆续有人走进灵堂敬香。时间不断推移。 方众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暗暗忖道:【我等的人该来了。】 文氏、乔氏、曹氏眸光皆是一闪。她们很想知道,能让方夫人苦苦等待的人又是哪路神仙。 “哟,人还没散呢?我还以为我来晚了!” 人未到声先至,垂花门外响起银铃般的娇笑,伴随着环佩撞击的叮当脆音。但此刻正在举办葬礼,这般肆无忌惮地发笑,未免太不尊重主家。 文氏等人眉头一皱,心中顿生不满。 方众妙看向院门,暗自呢喃:【果然来了。】 什么?这个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妇人就是方众妙等了许久的贵客?文氏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耳熟,还没想起来是谁就看见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出现在眼前。 原来是史白蕊!四明史氏的小姑奶奶! 众位夫人恍然大悟,心里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这可是二王四相的史家,大周的奠基石,难怪能叫方夫人苦等多时。 然而,史白蕊却仿佛不是来参加葬礼的,而是来大显神威的。 她冷笑着走到灵前,斜睨方众妙,恶意满满地问道:“刚起了改嫁的心思,公公婆婆就死了。平白要守三年孝,方氏,你现在肯定很着急吧?” 这话实在是侮辱人!改嫁这种事能在葬礼上说吗? 文氏立刻走上前,一把抓住史白蕊的手腕,语气强硬地说道:“白蕊,死者为大,还请你积些口德。先给二位逝者进香吧。” 史白蕊虽然嚣张跋扈,却也不是全然不懂礼数。更何况她与文氏乃闺中密友,颇有交情。 她皱起眉头看向文氏。文氏眼里竟然流露出几分恳求之意。 史白蕊不明白文氏为何要给方众妙这个贱妇做脸,却还是撇撇嘴,拿起了三根佛香。 然而,当她想要朝着灵位弯腰行礼时,方众妙却伸手将她拦住,语气冷漠:“史夫人,你不能进香。” 史白蕊柳眉倒竖,正想发怒,却听半空中飘来一句无比诡异的话:【死人怎么能给死人上香?】 众人心中大骇,看向史白蕊的目光已经带上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第109章 史白蕊的狂怒 死人怎么能给死人上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白蕊盯着方众妙,面色极其难看。 心声再度响起,内容更加惊悚:【枢密使夫人和谢家小公子好歹还有数月可活,而你史白蕊不出三日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将死之人给死人上香,此乃大不祥。】 方众妙明明没张口,声音却从半空传来,这是什么情况?史白蕊张嘴想问,表情却变得更为惊骇,只因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了。 文氏暗暗捏她手腕,示意她冷静。 她看看文氏,顿时明白过来。鬼神可以不信,却不能不敬,难怪连文氏都帮方众妙站台! 但她史白蕊这辈子怕过谁?不过一个牛鬼蛇神而已! 狠戾的表情出现在史白蕊的脸上,她推开方众妙的手,冷笑道,“方氏,我为你公婆上香,那是给你脸,没想到你竟然不要脸。” 方众妙丝毫不被触怒,伸出手邀请:“史夫人,我们去后院单独聊一聊。” 史白蕊语气越发轻蔑:“谁要跟你聊?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克死六亲的寡妇,竟然妄想改嫁给我大弟。我是来教你明白什么是廉耻的。” 方众妙面容冷了下来,语气却还十分平静:“我何曾说过要改嫁给史正卿?这般自作多情,你们史家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心声十足狂傲地响在半空:【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不嫁人就活不下去吗?】 【若非从史正卿的面相上看出你命不久矣,你以为我会给你送请帖?】 前面那句心声似乎捅穿了史白蕊的心窝子,叫她眸光剧颤,面容扭曲。 然而这还没完。 心声一句一句飘过,宛若冷风过境:【人人都道你活得风光,过得恣意。殊不知,你只是个仰赖男人鼻息而活的可怜虫罢了。】 【你口口声声以史家姑奶奶自居,仿佛多么骄傲。可谁人又能知道,你在你夫君面前比狗还卑微。】 【他让你舔他的靴子,你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赏赐。】 听到这里,史白蕊开始颤抖,眼中的怒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夫君对她的好,方众妙一个外人岂会知道? 胡说八道!看我撕了你的嘴! 文氏连忙将史白蕊抱住,怕她真的扑上去厮打方众妙。 所有夫人都觉得惊诧莫名,只因她们总以为史白蕊在夫家的地位是说一不二、称王称霸、呼风唤雨的。 却原来,事实正好与她们猜想的相反,这就有意思了。 史白蕊快要气炸了。然而心声还在空中飘荡,越来越轻慢。 【史白蕊,你以为我激你过来是图谋你那个浪荡子弟弟吗?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你的眼界也只能看到如此肤浅的层面。】 【告诉你,我图谋的是你们整个史家!我要借史家的能量,把余氏宗族培养成另一个百年世家。】 【二王四相可以从你们史家出来,自然也可以从我们余氏宗族出来。】 【我要我的道场立于顶峰,我要我的信众遍及天下,这就是我的图谋。】 【然而,即便我告诉你这些,你听得懂吗?】 最后一句真真是把人贬低到了尘埃里。从小受到最优良的教育,在权势和富贵的熏陶下长大,这些话史白蕊如何听不懂? 心声不会骗人,所以方众妙图谋的还真不是史正卿,而是整个史家。 好好好,她好大的狗胆! 其余夫人全都愣在当场。她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一个困于后宅的妇人,为何会产生这般狂妄的野心。 不对!是她们着相了!方众妙本就不是困于后宅的妇人。她是神通广大的仙医、仙长。她的心胸、格局、眼界,自然与普通女子不一样。 文氏深吸一口气,只觉荡气回肠。若她有方众妙这样的能力,她也会渴望走到最高处。 其余夫人竟都产生了高攀不上的惶恐之感。她们的家世比不得史白蕊,难怪不被方夫人看在眼里。 然而,即便是地位超凡的史白蕊,也不过是方夫人相中的工具罢了。 气氛凝滞,却又带着一触即燃的焦灼。 史白蕊再也不能忍受心声一句接一句的羞辱和谋算,狠狠折断手中的三支香,往方众妙脸上砸去。 方众妙偏头躲过,一把揪住史白蕊的衣领,将她拉到近前,与自己脸贴脸,鼻尖对鼻尖。 “史白蕊,你以为自己活在哪里?” 史白蕊尖着嗓子喊道:“你放开我!” 她的婢女们冲上前想帮忙,却被宁远侯府的一群仆役阻拦在灵堂外。 方众妙勾了勾唇,语气冰冷:“你还不明白吗?你活在一个噩梦里。若不是我大发善心,想要唤醒你,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史白蕊用锋利的指甲去抠方众妙的手背。 方众妙却猛地将她推开。 史白蕊跌坐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方众妙居高临下地睨她,心声幽幽:【夫不是夫,子不是子,姐不是姐,忠仆不是忠仆。史白蕊,你继续在噩梦里沉沦吧。】 【愚钝的东西,不堪与之谋!】 思及此,方众妙取出洁白的绣帕缓缓擦拭自己的手,对站在不远处的余德洪说道:“族长,家中灾祸频发,我心力耗尽,颇感不适。灵堂暂且交由您守着,我回后院喝一碗药,小憩片刻,否则身体受不住。” 余德洪连连应诺:“好好好,你快回去歇着吧。” 虽然他不赞同少夫人处置史白蕊的冷酷方式,但他很感激少夫人待余氏宗族的真心厚意。把余氏宗族培养成另一个史家,这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史白蕊连忙爬起来,冲上去想要揪住方众妙。 方众妙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龙图伸出一臂,拦住了史白蕊的去路,眸子里血光乍泄。 史白蕊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到方众妙身边有暗卫守护。她能感受到龙图散发的骇人杀气,只好停在原地喘着粗气。 快要跨出灵堂的时候,方众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史白蕊,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可以来求我。” 心声狂傲:【听仔细了,是来求我,不是来找我!】 声音未散,人已远去。 史白蕊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背影,面容扭曲,仪态尽失。今日这一出,对她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想借史家的能量把余氏宗族培养成另一个百年世家?好,那我就灭了你全族! 史白蕊转身便走,眼里是不加隐藏的阴毒狠辣。 文氏担心她做出不理智的事,连忙追上去。 其余夫人则是对史白蕊充满怜悯。不信邪是吧?等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就信了。 乔氏和曹氏气得脸都红了。这个史白蕊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现在方夫人以身体抱恙的借口先行离开,她们所求之事也就没了着落。 怎么办? “明天早些过来吧。”乔氏站起身,无奈叹息。 曹氏招招手,把四处玩耍的儿子唤回来。 谢沐阳第一次拥有小伙伴,玩得十分开心,大眼睛里全是闪亮的光芒。看见他摇头晃脑、活蹦乱跳地跑过来,曹氏鼻子一酸,差点当众落泪。 她按捺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今天我本可以与方夫人单独聊一聊沐阳的病情,都怪那该死的史白蕊坏我好事!” 乔氏摇摇头,低声叹息。 二人对视一眼,都做好了明天一大早就来登门的打算。 其余夫人想着史白蕊命不久矣的事,心中不知是怜悯多一些还是期待多一些。 文氏追着史白蕊跑出宁远侯府的大门,却见史正卿站在马车旁,满脸不虞。 “大姐,你没在方众妙跟前乱说话吧?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方众妙对我没那个想法,你们不要自作多情!你们去闹她,丢的是我的脸!” 史正卿很少脸红。然而,瞥见文氏朝自己投过来的,明显带着估量和鄙夷的目光,他很快就意识到,此人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方众妙刚才说什么了?说那个赌约?说自己给她当挡箭牌?说她眼高于顶,看不上史正卿这个凡夫俗子? 一瞬间,史正卿想了很多,于是面皮开始烧红。 他叹出一口气,无奈道:“先上车吧,别站在这里丢人。” 史白蕊颜面尽失,飞快爬上马车,文氏跟着钻进去,纪念晴追出来,也爬了上去。 “大弟,帮我灭了方众妙和余氏全族!” 史白蕊刚坐定就语气阴狠地说出这句话。 第110章 史正卿的分析 史正卿抬起手,打断了史白蕊泄恨的话。 “先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史白蕊想要张口讲述,却再次被史正卿抬手打断。 史正卿看向文氏,温和有礼地说道:“左相夫人,您旁观者清,还是由您来说吧。” 文氏看向纪念晴,吩咐道,“你去后面那辆马车。” 纪念晴很是疑惑,却不敢忤逆母亲,只好去坐后面的马车。 文氏没了顾忌,这才从头开始说起:“方夫人是个相面的高手,昨日,她从你的面相上看出白蕊会死于非命,而且就在这三天之内,所以才把请帖送去史家。今日我们受邀来参加葬礼,敬香的时候她看我们面相……” 大约一刻钟后,文氏端起茶杯润润喉,叹息道,“这就是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你们千万不要不信邪,方夫人是个有真本事的。” 史白蕊听得呆愣。 方众妙的相术竟然这般神异?她不由紧张起来,连忙看向大弟。 史正卿却摇摇头,颇为嘲弄地朗笑出声。 “唉,你们这些后宅妇人真是好骗。” 他端起杯子缓缓啜饮,笑容越发讥讽。 “方众妙或许有几分医术,但她所谓的相面之术定然是假的。她爹方辰子装神弄鬼那一套真是被她运用得炉火纯青。你们怕是不知道,她与齐修过从甚密,关系匪浅。” “齐修的耳目遍及朝堂内外,飞羽卫的情报网深入每一个官员的后宅。乔氏被人谋害,曹氏的儿子生来有疾,这些秘密在齐修的眼里都不是秘密。” “齐修再把这些情报递给方众妙,于是就成了方众妙算命神准,法力通天的铁证。若我料想得不错,她定会频频用怜悯的目光看你们,让你们心里发慌,产生疑惑,进而主动询问。” “如此一来,她就会把齐修提供的情报当做她所谓的批命,告知你们,然后打着帮你们消灾解难的旗号,拉拢你们。” “此等手段实在是拙劣,却能让你们这些妇人深信不疑,说来也是可笑。” 文氏皱起眉头思索,依旧不太相信史正卿的判断。 她摇头道,“你说错了。方众妙并没有频频看我们,故意引我们注意。实际上,她只是轻飘飘地扫我们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命数,旋即就抛之脑后,不再理会。她真的很有仙人的风姿。” 史正卿见文氏冥顽不灵,心中有些气恼。 他放下茶杯,冷冷说道,“左相夫人,她总得摆出一副仙人的姿态才好让你们信服。为你们批命的事,她必然会提起,只可惜我长姐来得不巧,打断了她的谋算。” 史正卿盯着文氏,语气加重,“左相夫人,薛良朋与纪小姐的婚事是左相亲自来到史家,托我与长姐做的媒。” “左相定然仔细调查过薛良朋的为人,我与长姐为了不负所托,也深入了解过此人。薛良朋的品行是好是坏,大家有目共睹。你为何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左相和我姐弟二人的眼光?” 文氏还是不太相信,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方众妙的批命当场就应验了,黄氏她们几个——” 此话被史正卿不耐烦地打断。 他冷笑道,“齐修昨晚抓了许多蛮夷细作,今天在朝堂上定是要奏报此事。哪位官员受此牵连,即将下狱,没人比他更清楚。昨天晚上,他与方众妙恐怕就已经排演好了今日这出戏。” 文氏哑然片刻,又道,“可齐修怎么知道黄氏的夫君会撞死在金銮殿上?” 史正卿哈哈一笑,更为轻蔑地说道:“齐修只要当晚找到黄氏的丈夫说明利害关系,让他以死将家人摘出去,此人定然会照办。为了糊弄你们这些妇人,齐修和方众妙没少在背后下功夫。” 文氏还是摇头:“可方众妙并未当众说出黄氏的夫君撞死在金銮殿上的事。她若说出来,才能证明她非常厉害,不是吗?” 史正卿:“你却是不知,这是神棍惯用的伎俩,把话全都说透,那就没意思了。说一半藏一半,让你们自己去猜,反倒会觉得她越发神通广大。” 文氏低下头沉思。 是了,正是因为方众妙点出七个人,却没说透整件事,她们才会被狠狠震慑。史正卿的论调十分有理。 若能用神鬼之说拉拢自己这些人,方众妙就可以通过她们搜集更多情报,也可以通过她们的枕头风去影响更多官员,进而控制整个朝堂的局势。 方众妙好大的图谋!文氏倒吸一口气。 史正卿仔细看她面色,颇觉满意地问道,“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文氏愣愣点头。 史正卿冷笑一声,又道,“还有更阴毒的一面我没与你说。若是你们不被方众妙的妖言蛊惑,她有的是办法让她的批命应验。她手里有暗卫,齐修掌控着飞羽卫,让几个内宅妇人或孩童死于非命,对他们而言不是难事。” 文氏猛地抬头,惊骇万分地问道:“你,你是说,方众妙很有可能会杀死乔氏和谢小公子?” 史正卿颔首道,“他们所图甚大,自然会不择手段。左相夫人,你若是信了她的鬼话,推掉纪小姐与薛良朋的亲事,你后续会如何做?” 文氏思忖一番,面色微微一变。 “我若真的信了方众妙,推掉了念晴与薛良朋的婚事,我会让方众妙帮我物色一个样样都好的佳婿。” 史正卿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一来,齐修就可以把自己的人送入你们丞相府当女婿。你们为了女儿,自然而然会被齐修辖制。” 文氏往后一靠,只觉心惊肉跳。 好深的算计啊!她差点亲手害了女儿! 可是……文氏眸光闪了闪,急切地问:“可是方众妙说白蕊不出三日就会死。难道她敢对白蕊下手?” 史正卿面色骤然转冷,杀气腾腾地说道:“为了让史家相信她所谓的神通广大,除掉长姐是必须的。” 史白蕊狠狠拍桌,怒气滔天地说道:“她只管放马过来!我等着她!” 史正卿安抚性地看了长姐一眼,说道:“我会在你身边秘密增派人手,回去之后你谁也不要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方众妙若是对你动手,我定要抓她一个现行,拿到她与齐修合谋杀害史家人的罪证,进而铲除这群牛鬼蛇神。” 史正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语气疏狂:“大周是赵家的,这长江以南却姓史。方众妙和齐修若看不清这一点,活也是白活。” 史白蕊逼视着弟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这些狗东西全都去死!” 史正卿朗朗一笑,语气温柔:“长姐莫心急,我们史家不是齐修和方众妙那样的妖魔,我们素来行端坐正,灭人全族是要讲证据的。” 史白蕊定了定神,平静道,“那我就再等三日,看那贱妇的批命如何应验。” 商定之后,马车已缓缓停靠在参知政事府,也就是史白蕊的夫家。 史正卿先行下车,伸手搀扶长姐。 史白蕊刚落地,还没站稳,不远处的巷子里就蹿出几十条野狗,对着她扑咬。野狗绿油油的眼睛散发着凶光,血盆大口腥气冲天,锋利的牙齿挂着烂肉。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群野狗是从乱葬岗跑来的,平日以人肉为食,狂性大发之下能把人活活撕成碎片。即便侥幸逃脱,被咬烂的伤口也会感染邪毒,致人发狂而死。 史白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声惊叫。 好在史正卿今日带来许多侍卫,拿刀胡乱砍死几条,其余野狗就都夹着尾巴逃了。 文氏坐在马车里目睹了这一切,吓得脸色惨白,方众妙的批命再次回荡在她脑海。 不出三日会死!这就开始了吗?这群野狗难道也是方众妙派来的? 文氏眸光闪烁,心智动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史正卿扶起惊魂未定的长姐,冷笑道,“齐修为了灭掉李妃的母家,就曾用野狗袭击过他那徒弟,从而引出后面的惨剧。”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可我史正卿是谁?我岂能看不穿他的手段?这一招不怕重复,胜在好用。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来日定要那二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史家的威严不容挑衅! 史白蕊眼里仿佛淬了毒,紧紧抓住史正卿的手说道:“大弟,我愿以身做饵,引方众妙和齐修动手。你一定要抓住他们的罪证!” 史正卿轻拍长姐手背,笑着安抚几句。 文氏把头缩回马车,心神恍惚地忖道:难道我们这些人真的掉入了方众妙精心设计的陷阱? 第111章 史白蕊的批命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回到紫竹轩,看见姜雨柔坐在凉亭内,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远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她信步走去,笑着问道:“你好似不太开心?” 姜雨柔眨了眨空茫的眼睛,如实说道:“我只是在想象前头的热闹。我一个人挺孤单的。” 方众妙在石凳上落座,素色衣袍被风吹拂,缥缈若仙。她也看向远方,悠悠说道:“你也可以去前头凑凑热闹。” 姜雨柔惶恐地说道:“我的身份见不得人,岂能给您丢脸?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就好了。” 方众妙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哪怕你是一个乞丐,跟了我,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姜雨柔呆呆地张大嘴巴,被这番狂言震撼到失语。 方众妙眸光流转,神色柔和地说道:“况且,当乞丐并不丢人,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乱世之下人人蝇营狗苟,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姜雨柔把脑袋凑过去,看着方众妙如仙如佛的脸,好奇地问:“少夫人,难道您也会蝇营狗苟吗?” 方众妙想起自己今天忙着给人批命的事,不由畅然而笑。 她用轻纱广袖拂了拂光滑的桌面,痛快承认:“对,我也是蝇营狗苟之辈,大家都一样,哈哈哈。” 姜雨柔看着她洒脱不羁的笑颜,虽然无法想象少夫人为了生活算计来算计去的模样,却还是被逗笑了。 空气中全都是欢快的氛围。 方众妙瞥她一眼,打趣道,“待会儿见了余双霜,你会更开心。” 姜雨柔抱住方众妙的胳膊,娇笑着问:“哦?为什么?” 话音刚落,余双霜就从院门处飞奔而来,满头的金簪、银簪,满身的玉佩、珠串,活似一棵移动的摇钱树。 姜雨柔愣了一愣,然后才不敢置信地问:“你身上这些宝贝是从哪儿来的?” 余双霜原地转了一个圈,说道:“是参加葬礼的夫人们送的。” 姜雨柔终于明白少夫人为何会说不怕丢脸的话。霜儿只是一个私生女,不也照样被那些夫人们高看一眼吗?少夫人背后可是站着九千岁呢! 姜雨柔开心地跑过去。余双霜伸展双臂,等待着娘亲来抱。未料姜雨柔蹲下身,一把薅走她手上的金镯子、玉手串。 “这些宝贝娘帮你收着,等你嫁人的时候再给你添进嫁妆里。” 余双霜:“……既是收着给我当嫁妆的,你往自己手上套做什么?” “因为娘是骗你的,娘要自己戴!”姜雨柔转身便跑,余双霜拔腿去追,娘俩眨眼就消失不见。 方众妙坐在原地笑着摇头。 龙图和黛石走进凉亭,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方众妙摆摆手:“你们坐。” 二人落座。 龙图假装好奇地问:“主上,您让二房送请帖给史家,为的就是见一见这个史白蕊吧?她的命数是否很奇特?” 黛石靠过去,眨着大眼睛等待答案。 方众妙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黛石,语气颇为玩味地说道:“史白蕊的批命写在这封信里,黛石,你跑一趟史家,把信送给史正卿。” 黛石接过信封捏了捏,发现里面还藏着一个小瓶子。 她更加好奇,却又不敢多问,半空中也没有心声飘来。 方众妙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道:“路上你可以打开看一看。” 黛石眼睛一亮,立刻带着信跑出紫竹轩。 龙图追上去,乐呵呵地说道:“主上,我把小丫头送出府门,免得她找不着路。” 心声轻笑着响起:【想看信就直说。】 龙图一个闪身消失在原地。 一老一少出了侯府,来到一处暗巷,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条和一个小小的药瓶。 龙图拿起药瓶观察,然后拔掉瓶塞嗅闻,说道:“是一颗药,香得很。” 黛石展开纸条,缓缓念诵:“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拔掉霓虹羽,裹上污浊泥。由人捏来由人摔,金玉皮肉富贵骨,化于脓毒一抔土。” 黛石看向龙图,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龙图仔细想了想,说道:“桑槐是阴气最重的几种树木之一,民间称为鬼树。你想啊,这凤凰本是要落在梧桐上的,现在却落在鬼树上,这不就是所嫁非人吗?最后一句更好懂,那个史白蕊肯定会被她丈夫毒死。这颗药应该是解药。” 黛石皱眉说道:“她对我家小姐不敬,毒死就毒死呗,管她做什么!这信我不送了!” 黛石夺过药瓶准备扔掉。 龙图抢回去,劝说道:“主上图谋的是整个史家,这史白蕊不过是她下脚的梯子而已。你别坏了主上的事。” 黛石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那走吧。” ----------- 两刻钟后,史正卿一手捏着纸条,一手握着药瓶,坐在书房里极为森冷地笑了。 方众妙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不去找你,你竟直接把所谓的“批命”送到我府上来。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从而对你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告诉你,你是在找死! 史正卿沉声唤道,“找一个府医过来。” 门外的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一名府医弯腰弓身,垂头而入。 史正卿把药瓶递过去,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想来,这定然是替长姐解毒的药。方众妙一边出手杀人,一边又献药救人。她以为除了她自己是个聪明人,其余人都是傻子吗?殊不知,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府医把碧绿的药丸倒在掌心反复嗅闻,又用金针挑了一些粉末放在舌尖品尝,终是满脸疑难地说道:“大公子,在下医术不精,竟是品不出这药的成分和效用。但在下可以肯定,这药定然无毒。” 史正卿惊讶地挑眉。家中这位府医可是从太医院退下来的院首,论医术堪称当世顶尖。他怎会验不出? 转念想到方众妙破解复生丸配方的事,史正卿才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医术的确高绝。 史正卿伸手道,“把药给我,你退下吧。” 府医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颗药丸,躬身告退。 史正卿快速写了一封信,连同方众妙的批命和解药,一并让侍卫送去史白蕊府上。 拿到信的史白蕊忍不住冷笑起来。方众妙竟然准备给她下毒?好好好,来日她定要亲手灌方众妙一杯鸩酒! “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由人捏来由人摔,金玉皮肉富贵骨,化于脓毒一抔土。” 史白蕊展开纸条一字一句缓慢念诵,不知为何,心里竟升腾起一股凉意。 “母亲,父亲托人从北地带回来十斤碧粳米,今晚我叫厨子给您熬粥喝好不好?”门外传来一道清朗悦耳的少年音。 史白蕊把信随意摆在一旁,顺手把那个小小的药瓶收入袖袋。 少年推门而入,正是史白蕊的庶姐留下的独子江烨,从小养在史白蕊身边,与史白蕊亲如母子。 “北地在蛮夷的控制之下,而这碧粳米属于蛮王的贡品,一年才产几百斤,你爹哪儿来的渠道和银钱买上十斤?”史白蕊满脸都是嗔怪,心中却暗暗得意。 谁说夫君对她不好?只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夫君付出大价钱,冒着大风险,带回来这么一小袋比黄金还贵的米。放眼整个大周,哪个妇人有她这般的福气? 史白蕊摇摇头,仿佛很无奈:“前些日子我不过随意念叨几句,没成想你爹竟然记在了心上。” 江烨坐在史白蕊对面,大大咧咧地说道:“他哪儿记得住,还是我提醒他的呢!” 史白蕊越发高兴,摸摸江烨的脑袋,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方众妙,你若是能亲眼看一看,你就会知道,与我的幸福相比,你才是活在噩梦里。 与此同时,文氏越想越觉得不安,转头便去了乔氏和曹氏府上。 她要把史正卿的分析告知二人。二人很可能会被方众妙暗害,她可不能见死不救。 第112章 命数应验 文氏先去了乔氏府中,把史正卿的分析一五一十说了。 乔氏心中惊骇,面色不由变得惨白。 然而只是转念一想,她就语气平静地说道:“文姐姐,我若信她,她就会出手救我。我不信她,她才会害我。所以你说我要怎么选择呢?” 为了活着,受一些屈辱又如何? 文氏愣了一愣,叹息道,“你只能信她。” 乔氏喝了一口温水压压惊,不无侥幸地说道:“文姐姐,史大公子的推论不一定是对的。万一方众妙是个有真本事的呢?万一她根本不曾骗我们呢?史大公子说方众妙会故意提起为我们算命的事,可你看她在葬礼上的表现,她有那个意思吗?” 文氏还真的没看出来。 她摇了摇头,表情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乔氏豁达一笑,摆手道,“史白蕊不是说要搜集方众妙害她的证据吗?那咱们就看后续结果就是了。史家和方众妙,你觉得谁会赢?” 文氏不假思索:“当然是号称史半朝的史家。” 一个孤苦伶仃的妇人与一个百年世家相斗,其结局只能是妇人死无葬身之地。 乔氏却冷哼一声,呢喃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认为方众妙会赢。” 文氏愕然不已,离开枢密使府还在想着这场争斗的结果。 到得御史大夫府,文氏被一名丫鬟引到后院。院门内传来激烈的争吵。 曹氏的声音充满愤怒不甘。 “我儿是嫡子嫡孙,凭什么我儿的书房要让给一个庶子?书房里的珍本、孤本都是我托娘家人送来的,你们为何连那许多书册也要抢走?你们的吃相未免太难看!” “你闹什么?生了那么个玩意儿,你还有脸闹?我若是你,我就抱着这个晦气东西一块儿投河自尽!” 这声音苍老尖锐,言辞相当不客气,应该是曹氏的婆婆吧? 文氏暗暗猜测,脸上不由浮现尴尬的表情,人也站在原地不动了。 丫鬟红着脸急忙走进去禀告。 争吵声还在继续,曹氏哭得凶狠。 “好哇,我就知道你们一家都想逼死我和沐阳!去年冬,只因沐阳不小心摔了一个碗,你就罚他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他高热晕厥,你还不许我传府医。你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就存了害死沐阳的心?” “你那几个庶孙联手砸了你祖上传下来的珊瑚摆件,我也没见你责备他们一句。我的沐阳不如一个破碗,他们却价值万金?你怎能单单对我的沐阳这般狠毒?” “都说虎毒不食子,你们谢家人比老虎还毒!” 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虎毒的确不食子。可问题是,你生的是儿子吗?” 曹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都说极致的哀伤是哭不出来的,文氏听到这里,心也跟着绞痛不已。她悄悄前行,绕到院门口,却见曹氏与她那婆母站在屋檐下争吵。 小小的谢沐阳孤孤单单地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耳朵里塞着两团厚厚的棉花。他什么都听不到,然而,看见母亲哭泣,他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他们母子二人在这个家里是理当被抹除的污秽。没人希望他们活着。他们如此无助。 在这一瞬间,文氏多么希望方众妙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会用普度众生的法力将这对苦命的母子拯救。 而他们这些凡人能够做的仅仅只是打断这场争吵。 “咳咳!”文氏重重咳嗽两声。 丫鬟也走到近前,为难地指了指院门的方向。 曹氏的婆母脸颊一红,随意寒暄几句就托辞离开。临走时她还恶狠狠地瞪了曹氏一眼,警告对方莫要对外人胡说八道。 曹氏朝儿子招招手。 谢沐阳撒丫子跑过来,万分依恋地投入母亲怀抱。 曹氏抱紧儿子,强笑着问道:“文姐姐,你来做什么?” 文氏:“不要拆他耳朵里的棉花。” 曹氏面容微僵,很快就意识到文氏恐怕不会说什么好话。密聊结束之后,她长舒一口气,笑容变得真切许多。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只要方夫人的医术是真的,能治好沐阳的病,她想做什么我完全不在意。哪怕她让我把一封通敌叛国的信塞进我夫君的书房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话落,曹氏自知失言,连忙讪笑,“瞧我这张嘴胡说什么呢。文姐姐你莫见怪。” 文氏非常理解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安慰道:“方众妙算命的本事或许是假的,但医术肯定是真的,你可以找她问一问。我府中还有事,这便走了。” 曹氏牵着儿子的手把文氏送到二门外。 文氏路过参知政事府,忍不住叫停马车,掀开竹帘看了看。 也不知道史白蕊这会儿如何了。 史白蕊正在喝粥,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丈夫江舒城和儿子江烨。 她的大丫鬟蕙兰端着几个凉拌菜走进来,不满地嘟囔道:“小姐,李大厨今儿个有些古怪。我给您送来的每一盘菜,他都要用银针试毒。以前也没见他这样过。” 史白蕊冷哼一声,旋即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这都是我大弟吩咐的,你不用管。过了这三天,李大厨就不会再试毒了。” 江舒城眉梢微挑,颇感兴趣地问道:“哦?大弟为何会这样吩咐?莫非有人要毒害于你?” 江烨放下碗筷,露出担忧的神色。 史白蕊却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与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当个乐子听听也就罢了。今儿个我去宁远侯府……” 一碗粥喝完,故事也讲完了。 方众妙送来的批命羞辱意味太强,史白蕊不想在夫君面前丢脸,也就隐去不提。 她冷笑道:“我巴不得方众妙快点对我出手,我好千万倍地还回去。谋害史家人,她是活腻了!” 江舒城和江烨对视一眼,心中疯狂转动着某个念头。 当晚子时,史白蕊的房里依旧亮着烛火。两个大丫鬟站在床边守夜,史白蕊坐在床上苦等。 “都这个点了,方众妙怎么还不下手?不是说要投毒吗?”她打着哈欠说道。 蕙兰走上前拉开薄被,劝说道,“夫人您先睡吧,我们守在床边,今晚不会出事的。只要您不乱吃东西,方众妙哪有可能给您下毒?” 史白蕊有些撑不住,钻进被子里懒懒地睡去。忽然,她柔软的脚底踩到一个冷冰冰滑溜溜的东西。 那东西胡乱窜了几下,竟从被子的缝隙里钻出一颗黑漆漆的尖脑袋,粗长的身体布满一圈一圈的白色环纹。 史白蕊猝不及防之下与一双竖瞳对上,身体瞬间僵硬。 两个大丫鬟尖叫着跑出去:“是蛇!夫人房里有一条蛇!快来人呀!” 银环蛇猛扑到史白蕊脸上,对着她的面颊和脖颈狠狠咬了两口。疼痛很轻微,但头晕的感觉飞快来袭,随后是呼吸的麻痹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银环蛇是大周境内毒性最烈的蛇,被它咬到的人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死亡,而史白蕊被咬到了脖颈,毒性的扩散速度只会更快。 视野变得模糊,天与地仿佛都在旋转,史白蕊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眼里全都是恨意和不甘。 是她小瞧了方众妙的手段!放银环蛇咬她,这是根本没想让她活到第二日! 不不不,方众妙不可能真的杀我!她不敢!我死了,她也就把史家得罪死了!她绝对不敢的! 史白蕊似乎想到什么,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从袖袋里取出那丸药,急急忙忙吞咽下去。药瓶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缓缓滚入床底。 她不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但她快要死了,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活下去的办法。 然而,毒性并未解除,史白蕊再次倒下。 门吱嘎被推开,轻重不一的几个脚步声缓缓来到床前。 “府医,看看她还能活多久。” 这是夫君的声音。自己性命垂危,他为何一点儿也不着急?史白蕊虽然昏迷着,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有人摸上了她的手腕。 “启禀大人,她还能活两刻钟。”这是府医,语气也很平静。 江舒城:“那就等两刻钟再去史家报信。” 府医:“要不要开几服汤剂做做样子?” 江烨的声音插入进来:“那是自然。除了开药,你再往她身上插几十根银针,叫史家人好好看看咱们江家是如何尽心尽力救治史白蕊的。史白蕊死了,他们也怨不到我们头上。” 府医低声应诺,取出银针扎进穴道。 轻微的酸胀感远不及心脏撕裂的剧痛。在这一刻,史白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然而,她的苦难还未结束,她亲耳听见江烨用不快的语气说道:“本来可以让野狗把她撕咬成碎片,没想到史正卿来得那么不凑巧,还带了许多侍卫。现在这种死法真是便宜她了,睡着睡着呼吸就停了,多体面。” 江舒城语气温和地劝说道,“她好歹把你养大,你给她一份体面又何妨?你母亲临死前交代你要忍耐,这些年你一直做得很好。” 江烨笑起来,语气很是欢快,“爹,今后我不用再忍了吧?她真的很烦人。” 江舒城也笑了:“不用了。有那方众妙替我们父子俩背黑锅,史家只会加倍对我们好。” 听到这里,史白蕊如坠冰窟。 方众妙的话像一道惊雷回荡在她的脑海——【夫不是夫,子不是子,姐不是姐,忠仆不是忠仆。史白蕊,你继续在噩梦里沉沦吧。】 哈哈哈,说对了,全都说对了!她身边的人全都非人,而她已在噩梦中沉沦! 第113章 江家父子的谋算 江舒城撩开衣袍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史白蕊的手。 他的手很宽大,很温暖,史白蕊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 你们到底骗了我多少?你们这些年一直把我当个傻子玩弄吗? 史白蕊在这副将死的躯壳里嚎啕大哭,又吼又叫。可现实中,她面色青黑,唇色发紫地躺在床上,气息已越来越微弱。 江舒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探了探史白蕊的鼻息,然后说道:“她快不行了。” 话落,他发出一声长叹,不因怜悯,不因哀伤,只因内心的满足需要释放。 史白蕊与他生活了许多年,如何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绪变化?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却怀着愉悦的心情等待着。他是有多么期盼这一天? 史白蕊的心脏里仿佛也有一条毒蛇在不断地撕咬,不断地窜动,引发无穷无尽的痛苦。 吱嘎一声响,一个轻柔的脚步声缓缓走进来。 “老爷,汤药熬好了,是您来喂,还是我来喂?” 那是蕙兰的声音!蕙兰救救我!放毒蛇咬我的人就是江舒城和江烨啊!你快去史家告诉我爹娘和两个弟弟! 史白蕊在身体里大喊大叫,可惜无人能够听见。 江舒城亲昵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是做做样子,喂不喂没所谓,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做什么?手指烫红了没有?让我看看。” 蕙兰娇羞地喊了一声老爷。 江烨不自在地咳了咳。 屋内陷入片刻的寂静。 史白蕊的心里却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她若再听不出蕙兰和江舒城之间有奸情,她就是个纯纯的傻子! 方众妙的批命一遍一遍在她的脑海中回荡。这些年,她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呀?她被心如蛇蝎的丫鬟围绕,她与人皮鬼面的丈夫同枕,她养大了狼子野心的继子。 她活在十八层地狱里,身边全都是妖魔鬼怪,却觉得自己很幸福。 哈哈哈……史白蕊笑出了声。难怪方众妙看不上她,骂她愚钝不堪。她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哈哈哈……史白蕊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渐渐的竟有些入了魔障。 她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这帮人费心费力地算计了十几年。江舒城说姐姐临死的时候吩咐江烨要忍耐,所以姐姐也参与了这个阴谋吗? 告诉我,告诉我!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史白蕊在心里疯狂喊叫。 就在这时,有人非常粗鲁地掰开她的嘴,江舒城的声音传来:“蕙兰,你直接往里灌药,泼出来也无所谓。史正卿看见被药水打湿的衣服和枕头,只会觉得欣慰。因为我们在全力救治史白蕊。他和史白蕊一样,都是好糊弄的。” 蕙兰轻轻答应一声,直接把汤药灌入史白蕊的喉咙里。 好烫!我的舌头! 史白蕊在将死的躯壳里痛呼,烫伤令她疼痛难忍。但谁会在乎呢? 江烨拖动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好似也坐到了床边。 史白蕊可以想象父子俩分别守着床头和床尾,担忧不已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说不定他们还会把眼睛搓得红彤彤的,装作刚刚痛哭过一场的情态。 等到爹娘和两个弟弟赶到江家,必然会被他们父子俩的“情深义重”蒙骗。所有人都会说,能够嫁给江舒城这样绝顶的好儿郎,能够养出江烨这般孝顺的儿子,史白蕊就是死也值了。 哈哈哈……史白蕊又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真滑稽!真荒唐!哈哈哈! 疯了,史白蕊彻彻底底疯了。 然而,外界的刺激远远还未结束。 江舒城用帕子随意擦了擦史白蕊被烫红的嘴唇,不无可惜地说道:“我原本想把毒下在碧粳米熬成的粥里,让她痛痛快快喝下去,没想到现在全浪费了。为了把米从北地带过来,我损失了不少人手。” 江烨讥讽地笑了笑,鄙夷地说道:“碧粳米那么金贵的东西,她配吃吗?要不是她,我娘不会死!这个荡妇为了嫁给你,害死了我娘!她只配被野狗分食!” 史白蕊如遭雷击。 这话怎么说的?自己何曾为了嫁给江舒城害死庶姐?若不是自己失贞在先,后来又没了生育能力,断然不可能嫁给一个五品小官! 这话到底是谁告诉江烨的? 史白蕊的疑惑在下一刻得到了解答。 江烨带着浓重恨意的声音响起,“我娘临死的时候让我不要恨史白蕊,可我怎能不恨?就因为她是嫡出,我娘是庶出,她看上了爹爹你,我娘就必须以死给她让位吗?我娘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小妹妹!史白蕊欠我两条命!她死了也还不清!” 史白蕊心中响起一道惊雷,癫狂的情绪慢慢恢复冷静。 她明白了……这个谎言是庶姐亲口说的,江舒城也没少添油加醋。他们夫妻二人在她还没嫁过来的时候就对江烨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 他们怕什么?怕自己养大江烨,令江烨真心把她当娘亲?可是养恩大于生恩,这不是应该的吗? 所以这么些年,江烨表面孝顺自己,体贴自己,实则偷偷恨着自己!他甚至无数次地幻想过亲手杀了自己?! 史白蕊怔愣了好一会儿竟又在心里狂笑起来。 哈哈哈……方众妙,你真应该亲眼来看一看,我的生活比你的批命更好笑! 忆起痛苦往事,江舒城长叹一声,默默无言。 蕙兰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老爷,少爷,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江舒城:“你说。” 蕙兰咽了咽口水,说道,“那个方众妙算命很准,她会不会算出来夫人的死是我们做的?” 江烨不屑的声音响起,“她哪里会算命。史白蕊不是说了嘛,她是拿到了齐修提供的情报。” 江舒城果断否定:“她是真的会算命。我们谋害史白蕊的计划,早在你娘弥留病榻的时候就已经商定了。那时的齐修无权无势,他上哪儿打探情报?” “况且这些年我们伪装得很好,我们从未在史白蕊面前泄露过一星半点。史白蕊和史家身在局中都不曾察觉,齐修又如何知道?我自问伪装得天衣无缝。” 史白蕊仿佛溺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心绪激荡起来。 是的是的!方众妙不是骗子!她看穿了我的命运!她会来救我的!她不是想要史家吗?她一定会来的! 史白蕊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方众妙的名字。 江烨紧张不安地说道:“爹,你的意思是那个方众妙真的会算命?” 江舒城冷冷一笑,说道:“方众妙再厉害又如何?史白蕊一死,史家必然会倾尽全力除掉她与齐修。任他们百般辩解也无用。史家人相信的事实才是事实,别人说出来的事实,在他们看来是胡言乱语。” 江舒城停顿片刻,轻蔑地笑起来。 “若非史家傲慢至此,我们的计划也不会施行得这般顺利。好在你娘不是史家嫡出的种,她没继承嫡支的傲慢无脑,你才会这般聪明伶俐。” 江烨自豪地说道:“那当然,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江舒城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语气冷酷地遣走蕙兰,然后才幽幽说道:“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娘。” 江烨带着怨气说道:“那你还跟蕙兰眉来眼去?” 江舒城佯装恼怒地说道:“有你这么说爹的吗?若不是为了时刻掌控史白蕊,我也不会做出这般牺牲。” “蕙兰我定是要除掉的。没人能取代你娘的位置。爹这一辈子只爱你娘,将来再也不会有续弦,我的儿子也只有你一个。” “若非陛下透出口风,想踢掉左相,令我取而代之,又担忧我背靠史家,对皇权有碍,我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你娘的意思是,等史白蕊用史家的人脉替你物色一个世家贵女做妻子,助你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再将史白蕊除掉。” 江舒城无奈摇头,叹息道,“我对不住你娘。这辈子,我唯有这一次没听从她的安排。你还未曾议亲,没有母亲帮你物色妻子人选,终究是亏待了你。” 江烨连忙安慰父亲:“爹,你的仕途最重要,你不用顾忌我。我不亏,我能帮我娘报仇就很好了。” 父子俩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温情一笑。 与此同时,史白蕊的眼角滑下两行热泪。 江烨惊呼道:“爹,史白蕊哭了!她怎么还没死?她该不会全都听见了吧?” 江舒城立刻起身高喊:“府医,府医,快进来!” 第114章 两个蠢弟弟 史白蕊不想哭,可她控制不住。 方众妙的批命真准啊! 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拔掉霓虹羽,裹上污浊泥。由人捏来由人摔,金玉皮肉富贵骨,化于脓毒一抔土。 她是落在鬼树上的凤凰,掉光了满身彩羽,裹了一身污泥,甘愿当个偶人,被江家父子随意揉捏摔打,金尊玉贵养出的皮肉全都烂在蛇毒里。 方众妙,我好悔!时光若能倒流,我一定去后院与你好好聊一聊。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你来救救我好不好? 府医推门进来,疾步走到床边,静下心探了探脉。 “咦?”他皱着眉头发出惊疑之声。 史白蕊的胡思乱想停止了。 江舒城紧张地问:“她怎么还没死?两刻钟早就过了。” 府医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地说道:“回大人,夫人的脉象虽然细弱,体内却有一股强劲的阳火牢牢护住了她的心脉。” “银环蛇毒本可以麻痹她的呼吸,令她憋死,但她现在却处于龟息的状态,即使是很少的一缕气也能让她维系长久的生机。” 江舒城和江烨异口同声地问:“怎会如此?” 府医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老天保佑?” 江舒城和江烨仿佛被这句话吓到,疑神疑鬼地看看四周,又抬头看天。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史白蕊却在心里缓缓笑开了。 她知道真相。是方众妙送来的那颗碧绿药丸保住了她最后一缕生机。方众妙果然什么都知道。她是活神仙,不是神棍!大弟,你日后再污蔑方众妙,我要亲手打烂你的嘴! 方众妙,快来救我! 江舒城回过神来,语气阴狠地说道:“老天保佑?若真有老天爷,我的丽娘就不会死!银环蛇毒毒不死她,你能毒死她吗?再给她灌一碗毒药,看她死不死!” 府医呼吸粗重,半晌不应。 江烨担忧地问:“这样做,史家人会不会看出来?” 江舒城问那府医:“有什么毒药喝下去症状与银环蛇毒一模一样?” 府医结结巴巴开口:“有,有的。” 江舒城怒吼:“还不快去配药?” 府医跪在原地犹犹豫豫。 江舒城冷哼道,“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你想下船可是死路一条。” 府医连忙爬起来,飞奔而去。 史白蕊又开始掉泪。好狠毒啊!原来她每天晚上竟是抱着一条恶狼入睡。等她陷入深眠,这条恶狼会不会猛地睁开双眼,对着她脆弱的脖颈嗅来嗅去,心里想着从哪处下口才好咬断她的喉咙? 史白蕊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但她相信,这样的事,江舒城一定做过! 终于在此刻,史白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恐惧。 方众妙,快来救我!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正在遭遇什么! “方众妙”这三个字被史白蕊反反复复呼唤,竟似带上了普渡的金光,给予她无限的希望。 门被推开,府医带来一碗热腾腾的毒药。 江舒城撬开史白蕊的嘴,江烨把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去。这一次他们可不敢把汤药洒出来,万一史家也带了府医过来,闻着药味儿就能戳破他们的谋算。 一碗药喂了很久。 史白蕊想用舌头把药水顶出去,却丝毫也动弹不得。 她跪在黑漆漆的识海里,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方众妙,若是这一次你能救下我,我愿成为你座下头一号信女。我把我两个弟弟都当作香油钱供奉给你。你能听见吗?你来救我一救吧。 药水入腹,引发灼烧般的疼痛,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史白蕊的祈祷中断,灵魂仿佛在油锅中煎熬。 看见她更为青黑的面色,江舒城和江烨露出满意的笑容。 二人催促道:“府医,再给她把脉,看她什么时候死。” 府医摸着史白蕊的脉搏,额头的冷汗滴滴滑落。 “大大大,大人,她心脉中的阳火变得更茁壮了!她体内的毒性好似能激发阳火的烈性,更为长久地维持她的生机。换言之,我们给她下毒是在给她续命。”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江舒城狠狠摔碎了药碗。 他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们给她下毒,反而是在救她?” 府医擦着汗水说道:“可脉象是这样显示的。那阳火传递过来的跳动比之前更为强劲有力!” 史白蕊呆了一呆,慌忙对着漆黑的识海磕头,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方大仙,谢谢方大仙,信女愿为大仙塑金身,立道场!” 江烨担忧地问:“史白蕊会不会醒?” 府医的声音非常颤抖:“怪就怪在这里呀!那阳火只会保夫人不死,却不会让夫人醒过来。体内的毒性不除,夫人这辈子兴许都要当个活死人。” 在识海里磕头的史白蕊僵住了。她这才明白那颗药并非解药,只是保命的药。白日里,她得罪方众妙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翻篇? 想要醒过来,还得方众妙亲自出手才行!可是自己的身体落在江家父子手中,他们怎么可能送她去方众妙那里求解药? 史白蕊陷入了绝望之中。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小弟咋咋呼呼的声音响在门外:“姐夫,姐姐的侍卫传信到史家,说你们半夜请了府医。可是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史白蕊心弦剧颤,这才想起大弟今日给自己增派了几个侍卫。那些人夜晚守在外院,可能瞒着江家父子四处走了走,看了看,这才发现府医来回在后院活动的异状。 史白蕊大喜过望,连忙在心里呐喊:“归林,快送姐姐去方众妙那里!姐姐靠你了!” 门被推开,一行人大步走进来。 史正卿惊怒的声音响起:“方众妙得手了?” 史白蕊:…… 史归林扑到床边,哽咽低喊:“姐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呀!” 蕙兰适时跟进来,哭着说道:“小姐被方众妙放进府中的银环蛇咬伤了!” 江舒城父子俩悲痛难耐,几度哽咽。 史归林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就去宁远侯府把方众妙抓过来!我先打断她的腿,看她敢不敢拒绝为姐姐解毒!姐姐若是死了,我活剐了她!” 史白蕊:……我谢谢你啊小弟!你连当香油钱的资格都没有!大弟,你说句话! 好在史正卿是个靠谱的。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府医,问道:“我长姐情况如何?” 府医下意识地看向江舒城,江舒城走上前,摸了摸史白蕊的鼻息,心里一松,面上却更加哀恸。 “彦回,你姐姐她,你姐姐她……” 江舒城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地说道:“你姐姐她刚刚去了!我们没能救回她,我们该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银环蛇的毒性有多强,大周人人皆知。 从史家赶到江家需要两刻钟,毒蛇咬在脖颈这个致命的地方,毒性的扩散速度会快上许多,史白蕊能撑两刻钟已是极限。 史正卿立刻走上前试探长姐鼻息,面色不由一沉。 真的没有呼吸了! 然而事实上,正是因为毒性的积累和阳火的持续挥发才让史白蕊的呼吸进一步减弱,弱到无法探查的地步才能保住她最后一丝生机。 江烨挤上前,摸了摸史白蕊的鼻子,然后嚎啕大哭。 史归林并指碰触长姐的颈侧,没能探查到脉搏的跳动,身形一晃竟跌坐在椅子里。 “姐姐真的死了!” 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怀疑史归林的判断。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不就是死了吗? 江舒城失魂落魄地说道:“蕙兰,去白石街买一口上好的棺材。” 史白蕊狂怒:备你娘的棺材! 史正卿出言阻止,“不用了。” 史白蕊狂喜:大弟,还是你聪明!快去找方众妙救我啊大弟! 史正卿:“史家有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 史白蕊狠狠啐了一口:呸!你也不配当香油钱! 第115章 猪婆蛇转世 方众妙蹲在花圃边,用一个小铲子刨土。 黛石和龙图提来一桶黑狗血,全都倒进土里,然后脸色古怪地站在一旁。 头顶悬挂着一轮冷月,惨白的光将一切照亮,忽有阴风刮过,发出幽怨的声响。 黛石和龙图齐齐一抖,顿觉浑身冰凉。 方众妙抬起头看向二人,笑着问道:“是不是感觉到环境的变化了?” 二人咧开嘴,似乎想回以一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院门处传来脚步声,二人悚然一惊,连忙看去,发现是款步而来的齐修,这才长舒一口气。 齐修穿着一身白袍,俊美的面容映照着月光,颇有几分清雅绝俗的风姿。然而谁能想到,他今日杀了太多人,手上沾染的血腥味已浓烈到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地步。 “抱歉,白日忙着处理与蛮夷有勾连的叛臣,现在才抽出空来府中祭拜。” 齐修缓缓走到方众妙身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你想种花?把铲子给我,我来帮你刨土。” 方众妙抬起头,眉梢微挑地看他。 黛石和龙图退后一步,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干什么不好,偏要刨土。 “好啊。”方众妙轻轻一笑,把铲子递过去。 齐修蹲下身刨土,方众妙站起身,缓缓退后两步。 铲子一下两下地挖开土层,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埋在土里的几十颗人头。 人头面孔朝上,嘴巴大张,半腐烂的眼瞳沾染着泥土,却还能放射出怨毒的残光。他们像一丛蘑菇,死死盯着将他们刨开的齐修。 齐修动作停顿,然后猛地抬头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朗笑起来,颇为期待地询问:“吓到没有?” 齐修今日砍掉的人头得用车载斗量,他自然不会被这点小场面吓到。但他装作惊魂未定的模样,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才道:“真是被吓了一跳。” 方众妙站在月光下朗笑,周围是地狱一般的景象,而她却仙姿缥缈,宛若神佛。 齐修今日入眼的也都是地狱之景,一片腥浓血光。所以他不可遏制地陷落在此刻。身处黑暗的人会竭尽全力地去追逐光明,他也一样。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找回神智,用铲子刨开更多泥土,看见更多人头,好奇地问:“你把他们埋在这里做什么?要不要我派人帮你带出去扔掉?” 龙图和黛石撇嘴。还不是为了你! 方众妙解释道,“我只是想摆一个小型的聚阴阵,看看能不能用这些人头种出一块养尸地。” 齐修瞬间就明白过来:“养尸地里可能会出现至阴之物?你在救渊儿?” 心里涌出一股暖流,齐修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方众妙颔首:“我试过了,但阴气不够。若想用养尸地培育出世间至阴之物,需要的人头数目大约是百万个。” 齐修笑容凝滞。 龙图和黛石眼皮狂跳。 主上,您该不会真的为了救一个孩童,杀百万个活人吧?想想地面铺满人头的场景,真是恐怖得令人战栗。 方众妙挥手道,“把人头埋了吧,日后种一棵柳树在上面,柳条折下来可以做成打鬼鞭,祛除阴气最是有效。” 齐修缓慢地盖上土层,心里不断盘算着上哪里去弄百万个人头。然而,即便他权倾天下,佣兵数十万,一口气杀百万众,尽取其人头,依旧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除非仙神下凡,施展无垠法力,令天下人身处浩劫,横死一片。 那血池炼狱一般的惨状,齐修不敢去想。他扔掉铲子,走到水缸边,让黛石舀水帮自己洗手。 方众妙回到客厅,问道:“齐夫人和齐渊还好吗?” 齐修用帕子擦干双手,也走入客厅坐定。 “他们很好。等葬礼结束,我把他们送来你这里。这块木头是不是千年雷击木?” 齐修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漆黑的木头,巴掌大小。 方众妙接过木头看了看,闻了闻,颔首道,“是的。你果然是天命所钟之人,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 黛石主动递出自己的宝石匕首。方众妙接过匕首仔细雕刻平安符。 齐修看着她认真的侧颜,眸光微微闪烁一瞬,忽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个史正卿,你觉得如何?” 方众妙头也不抬地说道:“不错。” 心声却带着几分嫌弃:【读书读傻了。】 齐修低下头压了压唇角,然后又问:“与我相比,如何?” 方众妙:“你们不能相比。” 心声平静地飘过:【你已是一头蛟龙,可上天入地,遨游瀚海,他却还没长角,只能算个猪婆蛇。】 齐修用力咬牙,免得自己笑出来。他深深呼吸,感觉心胸之间有股清气在激荡,舒爽无比。 黛石和龙图撇开头,假装欣赏门外的夜景,实则心里都快笑疯了。 猪婆蛇,史正卿?哈哈哈! 齐修面色红润地咳了咳,然后才道,“听说你今天与史白蕊发生了一些冲突,来的路上我帮你打听了一下史白蕊的情况。她的尸体已经运回史家,放进棺材里了。” 方众妙雕刻平安符的手停顿下来。 “放进了棺材里?”她确认道。 齐修颔首:“是的。史归林点了一千私军,动静闹得很大。” 方众妙摇摇头,面色在阴晴之间转换,然后继续雕刻平安符。 心声越发嫌弃:【权力过盛带来的傲慢,终于让这个百年世家走上了毁灭之路。】 齐修知道史家早晚会毁灭。实际上,赵璋想动史家已不是一日两日。但眼下,史家还在鼎盛时期,朝中半数官员都是史家的门生。对付史家暂且还处于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外。 齐修告诫道:“听说你今日在灵堂上算出史白蕊将要活不下去。史家不会相信那是史白蕊的命数,只会认为是你在背后搞鬼。那一千私军怕是冲你来的。” 方众妙把雕刻好的平安符递给齐修,又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随意地抛在桌上。 心声淡淡飘过:【涣卦,主卦为坎、为水,客卦为巽、为风。风行水上,推波助澜,水流四溢。但水就是水,能被风吹皱,却不会被风吹散。此为将死未死,生机保源之卦象。】 方众妙收起三个铜板,快速写好一封信,交给黛石,“小石头,你给史正卿再送一封信。” 心声有些不耐:【齐修我是一点就透,史正卿为何三番四次听不懂人话?莫非他真是猪婆龙转世?】 齐修压住唇瓣,遥遥望月。 黛石光明正大地打开信,念出上面的内容:“棺内封活人,冢中闻啼声。” 黛石惊骇万分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小姐,史白蕊没死?” 第116章 在棺材里崩溃的史白蕊 方众妙看向黛石,似笑非笑地说道:“白日我不是让你给她送药了吗。她若服了药,现在就是个活死人。不来求我,她只能等着被活埋。” 黛石眉头一皱,立刻匆匆往外走:“我马上去史家送信。” 龙图追上去,乐呵呵地说道:“我去史家看看热闹。” 齐修也想去史家看看,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让我打捞的尸体,我都捞上来了,总共四十四具,请仵作查验过,其中三十四具穿着破烂衣裳,套着草鞋,应该是山民。” “另有十具穿着统一的深蓝色短打,应当是某个组织的成员。仵作切开他们的身体,发现他们肺部全都是漆黑一片,断定他们是矿工。而且他们鼻孔内的矿粉含银量很高。” 齐修沉吟道,“我根据水流的方向和速度推测,他们应当是从富春县飘过来的。三十多个山民被杀,此事瞒不住。我派人去查,那边的深山里果然有一座村落一夜之间消失,连房子都被烧毁。” 方众妙仔细想了想,说道:“那些尸体从水上飘过来的时候,他们的冤魂汇聚在汤玉衡身上,他们的死必然与汤玉衡有关,所以我才让你把他们捞上来探查。” 齐修领会其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汤玉衡在富春县发现并偷偷开采了一座银矿,那十具尸体可能是私逃的矿工。他们寄住在村民家,汤玉衡为防止银矿的事情泄露,故而杀人灭口?” 方众妙瞥他一眼,不吝夸赞:“聪明。” 齐修立刻站起身,匆匆往外走,“我把汤玉衡的账册全都带过来让余双霜帮忙查一查。汤玉衡的幕后之人是右丞相贾古旬,这银矿的利润必然被贾古旬侵吞殆尽。找出他们的账册,我就能扳倒右相一系。” 方众妙摆摆手,“去吧。” 心声轻笑而过:【我还以为这么大一座银矿,九千岁会起贪婪之心,将之隐瞒侵占。未料九千岁惩奸除恶的心如此果决。我之所想,亦是九千岁之所想,我俩的默契是天然的。】 齐修脚步未停地出了门,来到月光下,嘴角终是忍不住地上扬。 身后再度传来方众妙的声音:“对了,我怕猪婆……我怕史正卿连小石头送去的纸条都看不懂,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想让史白蕊活着,便来宁远侯府求我。记住,是求,不是寻。” 齐修回头看去,故意问道:“你刚才想说猪婆什么?” 方众妙站起身回房,背影缥缈若仙。 齐修看着她,再也忍不住地低笑起来。 ------------------------ 史白蕊躺在棺材里,耳边是母亲悲痛至极的哭声。有人把棺材板捶得梆梆作响,应该是史归林。随后,父亲悠长的叹息响在外界,显得那样空洞无力。 史正卿的声音依旧沉稳冷静:“父亲,方众妙挑衅史家在先,放蛇杀人在后,我们如何应对?” 史白蕊:应对你个奶奶的腿儿!老娘没死!老娘还活着!你们赶紧带我去找方众妙,听见了没? 江烨怨毒的声音响起:“我要杀了方众妙给我娘亲报仇!” 史白蕊的灵魂更加狂躁。报仇?你就是杀我的凶手,你报什么仇?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史归林狠声附和:“对!我们要杀了方众妙给姐姐报仇!爹,你发句话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今晚就带兵围了宁远侯府,叫她方众妙人头落地!” 史白蕊:蠢货蠢货蠢货!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小弟你如此愚蠢! 江舒城幽幽叹息,说道:“在临安城里动兵,只怕皇上会对史家更为忌惮。” 史正卿赞同道:“姐夫的顾虑是对的。” 史白蕊快要气活过来。你叫什么姐夫?他才不是你姐夫!他是杀我的凶手! 母亲李天竹哽咽着开口:“老爷,你说句话!我的女儿不能白死!” 史白蕊:……娘,你们若是真的与方众妙对上,我才是白死了。娘,你们别再怀疑方众妙了好不好?她真的是神仙呀娘!爹,您老精明睿智,您老一定能勘破真相对不对?爹! 史白蕊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为了保住她的最后一缕生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停摆。她能感觉到柔软的绸缎环绕着自己,浓烈的香料覆盖着自己,口中还被塞入了一枚冰冷的玉琀。 除了棺材钉还未钉死,父母亲族已完完全全把她当个死人对待。 她好怨,她好悔,然而更令她灵魂战栗的却是被活埋的恐惧。 她从未想过,到得最后,真正将她杀死的,会是最疼爱她的亲人。 史白蕊的灵魂在黑暗中哭泣。她绝望了。她知道在这世上,唯一能救自己的人只有方众妙。 我错了。我不该把佛香折断砸在你脸上。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不信你。我错了。 方众妙,快来救救我,方众妙…… 黑暗中,唯有这个名字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高悬在史白蕊的心上。 棺材外,父亲史承业的声音传来:“去书房把那口紫檀木箱子搬过来,里面是我这些年搜集的齐修的罪证。齐修政敌无数,有我史家牵头,又有众门生倾力配合,明日早朝,我要百官一起弹劾齐修!我要他明日就下天牢!” 史白蕊:……这事与齐修有何干系?爹,您到底在忙活什么呀? 史归林极其不甘地问:“那方众妙呢?” 史承业冷哼一声,说道:“她婆婆苗萍翠在外放印子钱,这不是秘密。明日我买通几个苦主去敲登闻鼓,状告宁远侯府。方众妙如今是宁远侯府的主母,宁远侯府的罪也是她的罪。齐修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住她。等方众妙下了大狱,找几个同监的犯妇将她处决便是。” 史归林不太情愿地说道:“把她杀死在牢房里?这样会不会太便宜她?我想把她丢进万蛇坑!” 史正卿叹息道:“我原以为她与她爹不一样,没想到她比方辰子更恶。” 史白蕊:你才恶!你不但恶,你还蠢!你蠢得没边儿了! 方众妙!快来救我呀!我不想被活埋! 第117章 活着不易 听见家人商讨着对付方众妙的法子,史白蕊快疯了。 随后,江舒城的话让她作呕,“岳父替蕊儿报仇,小婿在此叩谢!” 厅内响起砰砰砰的三声,十分用力,听着都疼。史白蕊想象着江舒城假装深情的模样,只觉得无比恶心。 母亲李天竹哽咽道,“女婿,你快起来。这事是我们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你不用谢。蕊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她幸好遇见了你,才有这十几年的好日子可过。你待她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今后你与江烨也要好好的。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还是一家人。” “岳父、岳母,哪怕蕊儿去了,你们依旧是我的爹娘!我会继续为蕊儿尽孝,余生不续弦,不纳色,不再有庶子庶女。江烨就是你们唯一的外孙,江烨,还不快给你外祖父母磕头。” 江舒城带着哭腔许诺,随后是江烨用力磕头的声音。 史白蕊的灵魂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战栗。 她听见两个弟弟的哭声。她听见母亲许诺要给江烨找一个世家贵女为妻。她听见父亲再三保证会帮助江烨踏上仕途,保他一生一世顺遂平安,荣华富贵。 这就是庶姐史丽娘的图谋吧?她成功了!即使死了十几年,她的制定的计划依旧稳步有序地推行着。 厉害!偌大的史家竟被一个庶女耍得团团转! 史白蕊不得不夸赞史丽娘的老谋深算。忽然,一道惊雷划过她的脑海,令她快要死去的灵魂狂猛地燃烧起来。 我当年失贞于人的事,是不是也是史丽娘策划的?我早在那个时候就落入了这个致命的陷阱?史丽娘,你在地狱的第几层?我要去找你问清楚! 莫大的恨意燃尽了史白蕊的生机。她放弃了。她不再挣扎呼救。她的灵魂静静飘落,飘向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咦?你们哭什么?你们家小姑奶奶还没死呢。” 史白蕊快要消散的灵魂骤然凝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耳去听。 谁? 史正卿语气愤怒:“你是方众妙的丫鬟?你怎么进来的?来人,将她拿下!” 一个锐器打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之后是一阵兵荒马乱。 史归林狼狈地说道:“那个小丫鬟逃走了!” 史正卿:“不用去追了,这封薄薄的信灌注了她的内力,竟然比刀刃还要锋利,一下就扎进了棺材里。她武功之高,世所罕见。” 史归林怒气冲冲地说道,“方众妙竟然还敢派人来挑衅!我恨不得率领私军踏平宁远侯府!” 江舒城没说话,但他的脚步声正在靠近。他想做什么?他要拿走扎在棺材上的信! 史白蕊万分紧张,心中大喊着不要。 好在父亲史承业的声音及时传来:“舒城,把信给我看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舒城自然不可能毁掉这封信。但他依旧做着垂死挣扎:“方众妙送来的信除了恶心我们,还能写什么。岳父,您精神不济,这封信还是别看了吧。只怕方众妙又要耍什么花招。” 史承业坚持说道,“我看看她要把史家得罪到什么程度。” 史白蕊屏住呼吸等待。 父亲苍老的声音徐徐响起:“棺内封活人,冢中闻啼声。” 史白蕊一字一句跟着念诵:棺内封活人,冢中闻啼声。 她的灵魂骤然亮起璀璨的光,生机将熄却又复燃。 方众妙,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谢谢你及时送来这封信!谢谢你!呜呜呜…… 史白蕊的灵魂在哭泣,如果可以,她真想不顾形象地嚎啕一场,让全世界都听见自己的痛苦、怨恨和委屈。 史承业摇摇晃晃,似要昏厥。 李天竹一把将他扶住,然后夺走纸条,看了又看。片刻后,她大喊大叫起来:“开棺,快开棺!我女儿没死!她还活着!” 江舒城和江烨惶惶不安地喊着李天竹,史正卿和史归林根本不信方众妙的鬼话,连忙来劝。 但母亲是最偏执的一种人。母亲宁愿相信儿女的枯骨能重新长出血肉,也不会相信他们已经死去。 一群仆役匆匆赶来,撬开棺材。 史白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抬起,放在柔软的榻上。 一只手轻轻搭着她的手腕,然后是府医遗憾的声音:“大夫人,我摸不到脉象。人的确已经死了。” 李天竹失魂落魄地呢喃:“怎么会?这封信明明写着——” 史正卿语气无奈地将她打断:“娘,您还看不明白吗?方众妙在折磨我们!她是故意的!长姐已经去了,您就承认吧!” 一个柔软的身体重重砸在史白蕊的怀里,闻着香气,她知道这是娘亲。娘亲晕倒了吗? 娘亲,你别伤心,你听听我的心跳,我没死! 娘亲…… 周围传来焦急的呼喊声。一群人围拢过来,把怀中的母亲抬走。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恶狠狠地诅咒方众妙。 史白蕊的灵魂再次散去,这回是真正的绝望。 忽然,一道漫不经心的轻笑声从门口传来:“哟,哭得好生热闹。我带来几个太医,人死了是要查验尸体的,你们不介意让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几位大人看看吧?” 是齐修的声音!史白蕊连忙从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灵魂气喘如牛。 “你滚!”史正卿怒吼。 史白蕊身子一滑,感觉自己又要坠入地狱。 母亲却在此时醒转,声音虚弱得好似一根快要断掉的丝线,“查!快查!” 史承业悲切地说道:“夫人,你经得起几番折腾?” 李天竹还是那句话:“查!” 几个脚步声缓缓来到榻边。有人握住史白蕊的手腕,有人并指触碰史白蕊的颈侧,有人摸史白蕊的额角,有人用银针刺破了史白蕊的指尖。 鲜血从小小的针眼里涌出,晶莹剔透,充满活力。 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传来:“死人如何能够涌出鲜血?办什么葬礼?快把灵堂撤了!” 齐修的朗笑声传来,语气狂妄地说道:“我来给方众妙带句话。你们若想让史白蕊活着,明日一早最好带上全家人,去她府上求她。记住,是求,不是寻。” 朗笑声渐去渐远,史白蕊的灵魂喜极而泣。 想要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呀! 第118章 史家香火 翌日早上,方众妙绕着回廊慢慢走去前院,对跟随在后的王安贞说道:“你们去把府门敞开,大敞。让厨房备酒菜,多备。灵堂周围的花盆全都撤掉,摆上桌椅,摆满。” 王安贞担忧地问,“嫂子,今天没人来,咱们摆这么大排场做什么呀?” 方众妙回眸看她,语气玩味:“没人?” 王安贞为难地点点头:“我去前院看过,昨天发了三百多请帖,来了一百多人,今日只来了三四个。别人都说史白蕊是被你咒死的,都不敢与我们家沾边儿了。” 余德洪从对面回廊快步走来,语气很急:“少夫人,你听说了吗?昨晚史家点了一千私军,马蹄声响了一夜!我这心里慌得很,要不咱们跑吧?” 王安贞吓得脸色发白,方众妙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信步走入庭院,站在炎炎烈日下,语气无比狂傲:“跑什么?等着吧。整个史家都会跪在我脚下。” 余德洪:……完了,少夫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仆役们遵照方众妙的命令,将府门大大敞开,一车一车食材源源不断地送进后院,厨房烟熏火燎,一片忙乱。 灵堂周围的花盆全部撤掉,摆满了桌椅。僧侣们跪坐堂前,呢呢喃喃念诵经文。 然而,阵仗摆得如此浩大,中庭却只坐着三四个宾客,大家相互看看,默默无言。 方众妙穿过回廊,眸光随意地扫向两旁。 一南一北分头坐着乔氏、谢沐阳和曹氏,三人立刻站起来,眼神直勾勾地张望。 因着史白蕊被毒蛇咬死的消息传开,史家半夜动了刀兵,今日已没有宾客敢登门。在外人看来,这满府的白幡是为余成望和苗萍翠而挂,也是为方众妙自己而挂。 几束怜悯的目光投射在方众妙身上,她却只是笑了一笑,缓缓走过跪坐诵经的僧侣。 梵音将她环绕,素白的袍角飘飘,这一幕有些失真。 曹氏和乔氏不约而同地向方众妙走去。 方众妙取出一包佛香交予黛石,吩咐道:“把这些香全都点了。” 黛石瞪大眼睛,“这包佛香足有几百根,全点了谁来敬香?难道我们自己插吗?” 她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况且,那两个老东西根本受不起我们的香火。” 方众妙走到灵位前,缓缓转过身来,语气平静,“这人间的香火,他们受不起,我受得起。” 曹氏和乔氏双双定在原地。二人相互看看,眼里全是震惊。 她们方才听见了什么?方众妙说,她受得起这人间的香火?在灵堂上,她岂能说出这般狂悖的话语?她疯了不成? 然而,就在此时,院外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曹氏和乔氏转头看去,瞳孔不由剧颤。 只见史承业和李天竹走在最前面,史正卿、史归林、江舒城跟随其后,再后面是江烨和史家的一众小辈,还有史家的二房、三房、四房,另有嫡支和庶支的族人…… 放眼一望,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一二三四五……大略一数,竟然有一百多人。 咦?队伍最末尾怎么还跟着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莫非史白蕊的尸体也被抬来了? 史家准备做什么?用棺材堵宁远侯府的门?带这么多人来,是准备一人一拳把方众妙打死吗? 一时之间,曹氏和乔氏想了很多,脸色不由转为煞白。 曹氏慌忙抱住谢沐阳,小声安慰几句。坐在旁边的几个宾客已悄悄起身,顺着墙根偷偷往外溜。 所有人都以为史家人今天是来踏平宁远侯府的。 余德洪用力拍打脑门,暗道一声完了。 余飞虎从厨房的方向匆匆跑来,低声对王安贞说道:“打起来的时候,我去前面顶,你带着一双儿女往后跑。” 话落,他撸起袖子大步走过去,脸上流露出凶横之气。余氏宗族的人有的四散而逃,有的留下帮把手,有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热闹。 余飞虎三两步跑进灵堂,顺手捡起扔在铜盆边的一根烧火钳。 当他举起烧火钳,恶狠狠地看向史家人,准备大打一场时,史承业竟越过他,从黛石手上领走三支香,缓缓来到灵位前。 他锐利的眼瞳死死盯着方众妙,眼皮轻轻一跳,语气阴鸷地说道:“方夫人,你可要想好了。我女儿昨夜被银环蛇咬伤,你若不能让她活过来,我这一拜你现在受了,稍后便要拿命来还!” 方众妙不言不语,只是淡笑。 三三两两的宾客,以及余氏宗族的人全都发出惊骇莫名的喧哗。 什么?这些人竟然带着史白蕊来求方众妙施救?从昨夜到现在,大半天过去了吧?被银环蛇咬伤的人活不过一个时辰。史白蕊的尸体都凉了,怎么救? 史家果然是打着求救的旗号来报仇的吧? 喧哗声越来越大,宾客们的表情无不惊诧。 唯独方众妙缓缓摆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史承业深深看她一眼,二话不说俯身便拜。 方众妙站在两个灵牌中间,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三拜。 史承业见她不避,竟也没有开口训斥,只是面皮抽搐了一瞬,咬牙忍下这份屈辱。在史承业之后,李天竹领了三支香,也对着方众妙俯身三拜。 之后是史正卿、史归林、江舒城、江烨……史家人一个一个走上前,对着方众妙一拜、二拜、三拜。 余飞虎手中的烧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余德洪目瞪口呆。 曹氏和乔氏反复看向对方,不断用眼神确认着此情此景的真实性。 高高在上的史家,就在今日,于这灵堂之上,对着方众妙俯首称臣?!是真的吗?她们没看错吧? 准备顺着墙根溜走的那些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史家这个掌控着南方命脉的百年豪族,竟然向方众妙这样一个破落户低头了!奇闻!天大的奇闻! 余德洪眼睛发酸,摸了一摸,竟然是满手的热泪。 少夫人,你说葬礼过后就是余氏宗族崛起之日。你竟然不是骗我这个老头子的。少夫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莫非真是神仙? 曹氏和乔氏长舒一口气,然后便放心地笑起来。今日这一趟,她们真是来对了。 文氏听闻消息匆匆赶到,正好看见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要铲除方众妙的史家,现在竟拜服于方众妙面前。他们真的求上门来了! 文氏愣在原地,思绪纷纷繁繁,没个源头。她以为今日的宁远侯府会被杀个鸡犬不留。她以为方众妙年纪轻轻就要下黄泉。可到头来,是史家吞掉了所有苦果,付出了莫大代价!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史家会被方众妙钳制到这般地步? 全族屈服,这是何等手笔? 无论史正卿如何否定方众妙的神通广大,在这一刻,文氏都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神通广大。 文氏发愣的时候,史归林大步走到最前面,挡住垂垂老矣的父母,双膝重重跪地。 “方众妙,我求你救救我姐姐!” 他的话很是恳切,眼神却凶狠得像一头狼。他内心不是没有怨恨,却被亲情死死压制着。等史白蕊醒来,他必然会把方众妙碎尸万段! 少年的恨意根本不加隐藏,但方众妙会害怕吗? 她扫去一眼,淡淡说道:“把棺材抬去后院吧。” 宾客和余氏宗族的人发出更为惊骇的喧哗声。史家人敢提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方众妙还真敢答应!棺材里躺着的可是一个死人呀!死人哪里救得活?! 齐修的声音忽然从回廊处传来:“哟,好大的阵仗。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这个热闹我也要凑一凑。” 齐修越过史家众人,来到方众妙身边。 与史正卿擦肩而过时,他垂下眼眸瞥了对方一眼,颇为玩味地低笑一声。 史正卿隐隐约约听见他喊了一声猪婆蛇。 ……什么玩意儿?这厮是不是有病? 第119章 阴谋?阳谋? 方众妙领着一百多人来到紫竹轩。 屋里狭小,只有史家的几个话事人和江舒城父子跟入厢房。文氏仗着身份地位高,带着曹氏、谢沐阳和乔氏厚着脸皮挤进去。 齐修亲手端来一壶茶并几盒糕点,摆在桌上。他往方众妙身后一坐,狭长的眼眸扫向史正卿,表情似笑非笑。 史正卿心里有些怪怪的,却又不好发作。 方众妙独坐主位,语气极淡:“把史白蕊抬上来给我看看。” 院外众人立刻打开棺材,指使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把史白蕊抬入房中。 齐修看穿了史家的意图,颇为讥讽地说道:“为何不用软轿把人抬过来,偏要用棺材?敲锣打鼓一路走来,你们已经占据道德的高位,史白蕊若是救不活,你们逼死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也就不会遭人诟病是不是?” 史承业面色阴沉,眼神发狠。他没理会齐修,只是死死盯着方众妙。 两个婆子把昏迷不醒的史白蕊抱到椅子上,摆出端坐的姿态,用手扶着史白蕊的腰和脑袋。 方众妙看了看史白蕊肿胀青黑的脸,又看了看她颈侧的咬痕。 心声幽幽:【没有我,你已经在奈何桥了。】 黑暗中的史白蕊万分感激地哭起来。 是的,是的,没有你,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方众妙,能够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史承业和李天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半空,然后眸光微微闪烁。坐在二人身后的史正卿悄悄戳他们的背,示意他们莫要表现出异常。 江烨和江舒城父子俩却没有任何反应。 方众妙轻轻握住史白蕊的手腕,眼眸低垂,似乎专注地看着下方,实则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 只是一瞬,她已经洞悉全局。 史承业见惯了大风大浪,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沉声问道:“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我女儿被银环蛇咬伤,本该死去,你为何能让她保持眼下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 这是史家人最大的困惑,也是江舒城父子俩的心病。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问题,史大公子应该很清楚。” 史正卿怔愣一瞬,随后猛然想起一件事。 “长姐吃了你送来的那颗药?” 齐修摇摇头,忽然嘲讽地低笑起来。这么明显的事竟然现在才想到。把史正卿当劲敌,他真是想瞎了心。 史承业回头看向儿子,沉声追问:“什么药?” 史正卿连忙把方众妙送来批命和一颗药的事情说了。 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只开头这一句话便把史白蕊的遭遇道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见史承业和李天竹面色瞬变,继而用冰冷怀疑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江舒城的后背迅速被冷汗打湿。 江烨仗着自己年纪小,立刻大声喊道:“这批命纯属胡说八道!我爹爹待娘亲如何,这十几年来大家有目共睹。娘亲每次归宁都是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她过得是怎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外祖父、外祖母应该能看出来才是。我爹被一个神棍这样栽赃陷害,我替我爹感到委屈。” 说着说着他就低下头抹起了眼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体刚刚抽长,很是瘦弱单薄,红着眼睛的模样说不出的可怜。 江舒城也在哭,却只是流泪,不曾讲述自己的冤屈。他闭上眼,仿佛哀莫大于心死。 史承业和李天竹收回怀疑的目光,眼睛也有些泛红。 史正卿不敢置信地呢喃道:“原来那颗药是保命的。幸好我托人给长姐送了过去。” 不对!毒蛇明明是方众妙放进江家的,我怎么还感激起她来了? 史正卿立刻回神,眸色不善地瞪向方众妙。 齐修看着他的反应,忍不住玩味地低笑一声。史家的大公子蠢得着实可爱。 方众妙伸出一根食指轻点桌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论证批命的真假。她不疾不徐地说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那颗药能让史白蕊在濒死的情况下进入龟息状态,保留住最后一丝生机。她的身体陷入停摆,但她的意识是始终清醒的。她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换言之,你们在她身边说话,她全都能听见。你们把她放进棺材里,准备将她活埋,她也知道。” 室内一片死寂。 江烨的哭泣声骤然停止。江舒城默默流淌的泪水凝固在脸上。难以言说的恐惧萦绕在二人心头。 史承业和李天竹眼神空茫,心弦直颤。 史正卿和史归林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就在此刻,齐修竟拍着桌子朗笑起来。他的声音疏狂,他的表情讥讽,他把史家人挨个儿看了一遍,忍不住摇头。 黛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跟着噗嗤一声笑。她还以为那颗药是解毒的,没想到只是让史白蕊活受罪的。 看见史白蕊这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她终于觉得解气了。 该!叫你得罪我家小姐! 文氏、乔氏、曹氏已呆若木鸡。这是什么药?效果竟然如此神奇!被银环蛇咬伤还能硬生生保下一缕生机,换作别的致命伤又如何? 有了这种药,就是脖颈被砍断半边,恐怕也能活下来吧? 曹氏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把儿子抱进怀里,发出压抑而又喜悦的抽泣。她预感到,儿子的病一定能治好! 乔氏长舒一口气,心脏的隐痛仿佛都已得到莫大的缓解。心疾是不治之症。但这话对方众妙而言应当是无稽之谈吧? 死寂过后,李天竹终于缓过来,语气激动地说道:“请方夫人救救我女儿!只要蕊儿能醒过来,你放蛇咬她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史承业面皮紧绷了一瞬,似是很想否认最后这句话,却硬生生忍住。 等女儿醒过来再说吧。没人能在得罪史家后全身而退。 江舒城和江烨也跟着哭求,仿佛急于救醒史白蕊,但他们内心如何想的,谁也不知道。 方众妙玩味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还是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史承业逐字逐句阅读药方,命人赶紧去抓药。然而,看见最后一味药材的名字,他竟愣住了。 “海灯是什么?” 方众妙放下笔,徐徐说道:“海灯是琵琶鱼长在头顶的触须。因为它能发出光亮,故名海灯。” 史承业面有难色,“琵琶鱼只在深海活动,市面上很少见到,更无人单独割掉它的触须,保存下来入药。我敢肯定,临安城内找不到这种东西。” 李天竹浑身脱力,几近绝望地呢喃:“若是找不到这味药,女儿怎么办?我们马上派人去海边找,蕊儿她等得起吗?” 方众妙掐灭李天竹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等不起,我的龟息丸只能保她三日性命。” 李天竹暗自算了算从海边来回往返的时间,眼前不由一黑,整个人仰倒下去。 史正卿和史归林连忙将她扶住,焦急地喊着娘亲。 江舒城和江烨心中窃喜,面上却装得极其失望。 方众妙淡淡扫视他们,忽然说道:“巧了,先帝给我置办的嫁妆里就有一枚海灯。你们很幸运。” 李天竹猛地直起身,用力抓住方众妙的手,哭着哀求:“方夫人,求你把海灯给我女儿救命好不好?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不是想请正卿当宁远侯府的西席吗?我今日就叫他留下!” 史正卿:……娘,你果然偏心。但长姐的命更重要。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满带嘲讽的心声从众人头顶飘过:【哪儿有什么海灯?我是骗你们的。想要救活史白蕊,前面这九种药材已经足够。我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钓出杀害史白蕊的真凶罢了。】 【药材只这一份,想让史白蕊死的人定然会千方百计将它毁掉。我不用查,且等着凶手主动露头。】 史正卿、史承业、李天竹心中剧震。 齐修、黛石、龙图眼神中带着玩味。 乔氏、曹氏、文氏惊骇难言,偏又不敢表现出来。 只有史白蕊放肆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方众妙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子!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行!不对!万一江舒城和江烨也能听见你的心声,你的计划不就无法实施了? 也不对,他们能听见就不敢毁药,我醒来照样可以戳穿他们的阴谋! 方众妙,你真是活神仙!这个计策成与不成,你都立于不败之地! 方众妙,请受信女五体投地大礼! 第120章 耍猴儿 众人还沉浸在心声带来的惊疑与震撼之中。 方众妙已站起身,回到内室,取出一个精美的匣子,里面躺着一条漆黑细长,类似肉干的东西。 她慎重说道:“这就是海灯,临安城内只这一枚。” 众人看向匣子。 心声同时响起:【一条晒干的蚯蚓。】 史承业面皮微抽,一时之间竟然失去了表情管控的能力。这一幕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李天竹呆了半晌才配合地低呼一声,“这就是海灯?” 史正卿和史归林也跟着凑过去细看,装作非常好奇的模样,实则心里的情绪很是古怪。 为什么他们竟然陪方众妙演起来了?长姐会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不是方众妙导致的吗? 然而心声发自灵魂,不会骗人。方众妙若是嘴上辩解,招致的只有怀疑。但她在心里暗暗制定了找出真凶的计划,可信度就大大提升。 配合她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史承业站起身,走过去,双手捧起匣子看了又看,语气极为严肃:“我曾见过琵琶鱼,这肉干的确是它的触须。方夫人,感谢你慷慨解囊。蕊儿若是能醒,她被毒蛇咬伤的事,我们史家会另行调查。我们不会放过真凶,却也不会冤枉好人。” 方众妙微微合眼,表情淡淡。 心声慵懒,却也嘲弄:【你们眼下不正是在冤枉好人,放过真凶吗?】 【毒杀史白蕊的江家父子在你们眼前晃荡,你们视而不见。我这局外人好心提点两句,倒成了十恶不赦。】 【说真话你们不喜,虚情假意你们却十足信赖。真想让你们排个队,在我这儿治治眼睛。】 史承业低下头,掩饰面上的难堪。他无法反驳这些话,因为方众妙并未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江家父子可能真的做了对不起女儿的事。 李天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摆出悲切的模样,眸光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瞟向江舒城和江烨。 史正卿和史归林暗暗思量,心里有着数不清的疑团。莫非毒蛇真是江舒城放的?但证据呢? 就在此时,江舒城忽然开口:“岳父,这海灯能不能让我看看?” 史承业回头看他,眼神一瞬间从森寒转为慈爱,“你又不懂医术,看它做什么?” 江舒城皱眉说道:“不是,岳父我越看越觉得这肉干不像什么海灯,您给我仔细看几眼。” 史承业下意识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摆手道,“给他看吧。” 史承业把匣子递过去,江舒城双手接过,捻起肉干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满脸的怀疑。 方众妙的心声带着浓浓的玩味飘过半空:【诸位,如此怪异的举动,你们就一点儿也不怀疑?】 史家人很仔细地观察着江舒城,却没发现他哪里怪异。 心声嘲讽道:【传说中爱妻如命的江大人,在妻子性命垂危的时候拦截住救命的药材,在这里反复地嗅探,反复地查看。这正常吗?】 【爱妻如命的人可不会管这药材是什么,从哪里来,味道好不好闻。他只会不假思索,三催四请,火急火燎地把药材熬成救命的汤剂,第一时间给妻子喂下去。】 史家人恍然大悟,眸光全都暗了暗。 此时再看江舒城反复辨认药材的举动,他们才感觉到十足的怪异。江舒城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呀! 黑暗中的史白蕊惨然一笑,满心的自嘲。看看,这就是“爱她如命”的夫君。 文氏、乔氏、曹氏纷纷垂眸,遮掩住目中的讥讽。爱与不爱全都藏在细节里,装得再好总有露馅的时候。 江舒城忽然瞪向方众妙,语气不善地说道:“方夫人,我看这肉干不像什么海灯,倒更像是一条蚯蚓。你莫不是在骗我们吧?” 江烨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肉干仔细看几眼,怒气冲冲地说道:“真是蚯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看!这方众妙是个骗子!” 史承业接过肉干辨认,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女婿不急,外孙江烨更是不急。我且试你们一试,看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史承业抬起头,眼中冒出怒火:“方夫人,这肉干上有细细的环纹,的确很像晒干的蚯蚓,闻着一股土腥味,没有鱼腥味。你能否给一个解释?”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触桌面,语气极淡:“我说它是海灯,它就是海灯。” 心声狂傲:【要什么解释?】 史承业面容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勃然怒气。 江烨抓住良机,连忙劝说:“外祖父,这方众妙摆明是个骗子!咱们把娘亲带回家吧?咱们找太医院的太医给娘亲解毒!” 江舒城盯着肉干一直在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他好似有许多冤屈想要诉说,却害怕没人愿意相信自己。 江烨红着眼睛看了看江舒城,然后恶狠狠地瞪向方众妙:“你这个骗子!你想害死娘亲,毁了我的家!”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是如何行骗的。好好的一个孩童,你们偏说人家中了邪,把人家放进蒸笼里蒸,最后孩子成了一堆烂肉,你们却带着主家的银钱逃之夭夭。你们杀了人,嘴上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命数、天机、卜算!我呸!我娘就是你放蛇咬伤的,我要带我娘离开这里!” 江烨一口唾沫啐出去。 龙图早已预判他的唇部动作,竖起托盘挡在他脸前。 唾沫星子回溅,喷了江烨自己一脸。 黛石一拳砸在托盘上,把江烨的鼻子撞出两管鲜血。 江舒城脸色大变,立刻冲上去扶起儿子,转头怒瞪黛石,手臂扬起似乎想扇巴掌。 一场闹剧眼看就要开场,方众妙淡淡的声音传来:“史白蕊性命垂危,你们父子俩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你们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吗?拖上三日,你们对史白蕊做的事也就无人知晓了,是也不是?” 江舒城的手臂僵在半空。 江烨委屈地大喊:“你血口喷人!” 然而他们闹这一场,找遍借口想要带走史白蕊的举动,已经加重了史家人对他们的怀疑。 方众妙从史承业手中接过肉干,不疾不徐地说道:“甭管它是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们,它能救史白蕊的命,你们愿不愿意将它入药?” 江舒城放下手臂,沉声问道:“如果服下它,白蕊醒不过来呢?” 心声嗤笑:【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在计较。爱妻如命的人会把妻子醒不过来挂在嘴边?会这般不客气地得唯一能治好妻子的大夫?】 【这位江大人是巴不得史白蕊快点死啊。】 齐修眯了眯眼,笑容讥讽。 史承业等人全都盯着江舒城,如刀的目光好似要将他这张伪善的人皮割开,看看里面藏着一个什么东西。 方众妙徐徐开口,“如果服下它,史白蕊醒不过来,我给史白蕊赔命。我只问你,这药你用不用?” 江舒城看向史承业,好似非常担忧地问:“岳父,您怎么说?” 他的慎重用的不是时候。他越是如此,史承业只会越心冷。 史承业垂眸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是蕊儿的丈夫,你拿主意。” 话落,他心中一阵绞痛。 嫁出去的女儿怎会是泼出去的水?女儿是他心头的一块肉!为了救女儿,他强压着整个家族来宁远侯府向一个妇人跪拜。若是女儿能活过来,他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抵。 将心比心,他才更明白江舒城此刻的反应是多么的违背常理。 江舒城是真心疼爱女儿吗?以前史承业没怀疑过,现在,他眼皮抖了抖,心底翻涌的是沸腾的杀意。 李天竹爱女如命,更是早已看穿了江舒城的伪装。她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地叱问,“你还在犹豫什么?蕊儿都快死了!” 江舒城内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惹人生疑。 他连忙改口:“用!管它什么药,只要能救活白蕊,我立刻用!” 方众妙把肉干递过去,玩味道,“那就请江大人和江小公子亲手把药熬出来吧。我相信你们是最想救活史白蕊的人,是不是?” 江舒城回望方众妙漆黑深邃的眼眸,忽然有种被人肆意戏耍的感觉。 第121章 江舒城破防 看着方众妙举在手中的肉干,再看看四周紧盯自己不放的人,江舒城的后背冷汗淋漓。 他终于意识到,方众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也是在诱导史家人对自己产生怀疑。 而她的目的达到了。 史承业面沉如水,李天竹眼含恨意,史正卿和史归林已遮掩不住内心的怒气和杀意。 还有文氏、曹氏和乔氏充满怀疑和轻蔑的神情。 方众妙并未明确地指出他和江烨是放蛇毒杀史白蕊的凶手,可她偏偏有这个能力让所有人都跟随她的思路去走。 不愧为方辰子的女儿,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她是个中高手。 江舒城脊背发凉。他以为世上最聪明的女子莫过于丽娘,可他今日见到了方众妙,一个可怕的对手。 方众妙用的是阳谋。至少在明面上,按照常理来说,他江舒城是最希望救活史白蕊的人。这条晒干的蚯蚓,他不接也得接。这碗活命的药,他不熬也得熬。 江舒城伸出手,拿过肉干,问道:“这药怎么熬?” 江烨连忙说道:“爹,我帮您一起熬药!” 儿子想做什么,江舒城一清二楚。他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史承业和李天竹。果然,二人看向江烨的目光也都带上了冰冷而又尖锐的怀疑,之前的温情和慈爱仿佛梦一场。 为什么都是史家女儿,待遇却如此不同?生的孩子,地位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因为嫡庶之分吗? 江舒城也是庶出,他懂得丽娘的不甘和怨恨。他以为他们夫妻俩可以反抗。可如今…… 众目睽睽之下,江舒城束手无策。 方众妙玩味地瞥了江烨一眼,说道:“既如此,这碗药就由你们父子二人熬煮。史白蕊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了。” 江舒城郑重其事地应诺,心里却恨意难平,怒火滔天。 方众妙定是故意的!她折磨人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史白蕊不也被她折磨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吗?还有大喜大悲,忙忙碌碌的史家人。 所有人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到头来却怪不到她一丝一毫,还得对她感激涕零。 只能说,方辰子蒙骗先帝那一套被方众妙学了个十成十。 江舒城暗暗压抑心中怨恨的时候,方众妙已经命人搬来炮制药材和熬煮药剂的工具。 她指着一个药臼说道:“别的药材直接扔进陶罐里煮就行了,只这枚海灯需要捣碎,磨成粉。” 江舒城在所有人的监视下走到桌前,拿起药杵,缓缓将蚯蚓捣碎,研磨。 方众妙走到他身边,盯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问道:“疼爱妻子的面具戴了十几年,终于不用再伪装的时候,会产生强烈的倾诉欲吧?” 江舒城眉头一皱,立刻说道,“方众妙,不管你算到什么,那些都只是你的臆测。我待白蕊十几年如一日,我自问清白。” 方众妙看了看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江烨,自顾道:“史白蕊中毒昏迷之后,你们父子俩可曾在她的榻边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十几年的伪装和隐忍不是容易的事,一朝得以解脱,你们总需要宣泄吧?” 江舒城和江烨心跳如雷。 方众妙绕着二人缓缓转圈,说道:“江舒城,你可曾握着史白蕊的手,说出谋害她的全部经过?江烨,你可曾守在史白蕊的床边,宣泄你对她的恨意和厌憎?” 史家众人死死盯着江家父子的脸,目光比刀尖更锐利。 江舒城和江烨的心防一再被突破,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们极力忍耐着,可冷汗却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方众妙忽然提醒一句:“江大人,别低头。你的汗水会掉进药臼里,污染药粉。” 江舒城连忙后仰,然后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汗出如浆,鬓发湿透。这副狼狈的模样根本藏不住。 明眼人岂能看不出他的心虚和慌乱? 转眼看去,儿子更是不堪。夏日本就炎热,儿子江烨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有那么一瞬,江舒城真想狠狠砸掉手中的石杵,不管不顾地大吼一句,“对!没错!毒蛇是我放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想史白蕊死!” 可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不见到棺材,他舍不得丢弃多年打拼的基业。 这些人如何能够明白,从一个五品小官爬上参知政事的高位,只差一步入主内阁、封侯拜相,是有多艰难!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生而富贵! 江舒城一下一下捣药,再也不去听方众妙的话。 然而,方众妙并不会放过他。 “之前我有没有说过,服下龟息丸的两刻钟之内,史白蕊的意识是最清醒的时候。她一定能听见你们在她身边所说的每一句话。” “等你把药熬好,将她救醒,你猜她会是什么反应?你再猜猜,她会对史家人说什么?” 方众妙停下踱步,伸出手,指了指站成一圈的史承业等人。 一道道蕴含着杀意的目光投射在江舒城身上。方众妙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在挑拨史家人的怒火。 咚的一声闷响,石头做成的药臼竟被江舒城砸成两半。蚯蚓磨成的粉末落在地上,一片灰白。 江烨惊恐地喊了一声:“爹!”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江舒城拿着断成半截的石杵愣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 方众妙低笑开来:“江大人,你果然不想让史白蕊活着。这药臼是你故意搞砸的吧?史白蕊死了,你和你儿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眉梢忽然一挑,说道,“不过很可惜,史白蕊死不了。” 她看向门口,高声喊道:“小石头,药熬好了吗?” 黛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从门外走进来,连声说道:“熬好了,熬好了!小姐,我还把药吹凉了一些,正好可以入口。” 方众妙接过药碗大步走到史白蕊身边,捏开对方的下颌,揉了揉她腮边的几个帮助吞咽的穴道,直接把药往里一灌。 咕咚咕咚咕咚,身体不能动弹的史白蕊喝药的动作却十分顺畅。 齐修走过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方众妙把空碗放进他手里,转身看向还在发愣的江舒城,笑着说道,“你说得对,那肉干不是海灯,就是一条蚯蚓。还有,药臼的底部本就有一条裂缝,稍微捣几下就会坏掉。” 江舒城猛地一颤,随即便委顿下去。 被耍了! 从头到尾,他都被方众妙当成了猴儿在耍!这么多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江舒城手脚发软地坐倒在椅子里,脑袋慢慢地转过去,用怨恨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昏迷中的史白蕊。 江烨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他张了张嘴,想对史白蕊怒吼一句“你为何不死”,最后一丝理智却锁住了他的嘴。 但史承业和史正卿等人已从他的表情中辨认出他想要呐喊的话语。 却原来,真凶一直就在眼前,与史家人的判断相距十万八千里远。傲慢自负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被这对父子耍得团团转。 今日这一趟,史家的荣耀丢了个一干二净,史家人的精气神也好似被抽空了去。 史承业摇摇晃晃坐下,声音悲怆:“为何呀?蕊儿哪点对不住你们父子二人?” 李天竹扶住史承业,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史正卿和史归林失魂落魄,满眼茫然。 方众妙命人撤掉柔软的床褥,直接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铺一层凉席,再把史白蕊抬上去。 文氏、乔氏和曹氏不关心史家和江家的仇怨,只关心史白蕊的蛇毒能不能解。三人围拢在床边,谢沐阳也从她们中间探进去一个小脑袋,好奇地张望。 只见史白蕊的皮肤竟然冒出一层油腻腻、黑乎乎的粘液,闻上去臭气熏天。 文氏惊呼道:“是蛇毒排出来了吗?怎会如此快?” 方众妙沉默不语,只是静观。 心声回荡在半空:【别人配的是药,我配的却是丹方。女娲的丹方能够补天,身为修者,我的丹方能够补命,这有何奇怪?】 第122章 死人活了 方众妙给史白蕊服用的竟然是丹方?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葆青春延寿命的丹方? 文氏、曹氏、乔氏傻愣愣地站在床边,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文氏忽然回头看向史正卿,表情说不出的鄙夷。 人家方众妙分明是个活神仙,在你史大公子嘴里反倒成了一个坑蒙拐骗的神棍。你看看你分析的都是个啥玩意儿!要不是受了你的误导,史白蕊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回到江家,被江舒城父子俩害成这副模样! 史正卿也已经走到床边观察长姐的情况,面皮一阵一阵烧红。 想起自己在马车里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他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若没有方众妙插手,长姐将会死得不明不白。 史承业和李天竹挤到床边,不顾女儿浑身都沾满腥臭的粘液,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鼻息。 李天竹大喜过望:“有呼吸了!” 史承业长舒一口气,摇摇晃晃坐倒在一旁的椅子里。他已经老迈,大喜大悲之下,身体实在是吃不消。 史归林也探了探姐姐的鼻息,惊喜地喊叫:“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姐姐无事了!” 站在院外的史家族人听见这话纷纷涌到门口,不断地问,“是真的吗?小姑奶奶活过来了?” 史归林喜极而泣,“是真的,是真的。” 一名老妇代表所有族人走进来确认情况。看见史白蕊全身排着黑汗的模样,她眼里不由闪过惊骇之色。 “这是排出来的邪毒?”她问道。 史归林点头,“是的。邪毒都排出来了。” 老妇目瞪口呆,然后看向方众妙,眼神已经全然不同。她幽幽说道:“能把体内邪毒似汗液一般尽数排空,想来这药的效果与洗髓伐经差不多吧?” 方众妙看向她,语气平静:“这位夫人好眼力。” 老妇慎重弯腰,向着方众妙拜俯,随后深深看了史承业一眼,走出门去。 她把闹哄哄的族人领走,来到院门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你们心中不服。堂堂史家竟然向一个妇人低头,这是何等的耻辱。可那妇人若有洞彻天机,占卜吉凶,起生回生之能,你们愿不愿拜她?” 族人们安静下来。 老妇向外院的灵堂走去,呢喃道,“我老了,身体常有病痛。我是愿拜方夫人的。之前的香火供的是活神仙,我还要再点三支香,供一供二位逝者。今日我留下帮宁远侯府治丧。你们若是想回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生老病死之苦,谁人能够幸免? 被银环蛇咬死的人都能救活过来,世上还有什么病是方众妙治不了的?史白蕊抬来的时候的确没了呼吸,大家亲眼所见,所以才会更觉震撼。 “我们不走,我们也留下治丧。去灵堂吧。” “走走走。” 一百多个史家人浩浩荡荡来到前院的灵堂。他们之中不乏诰命夫人,不乏三四品的大员,也不乏名声显耀的鸿儒。 看见他们一齐走来,乌泱泱一片,王安贞有些头皮发麻。 余德洪和余飞虎如临大敌。 哪料这些人走到近前便都露出笑容,先是再三拱手,说着道歉的话,然后一个个点香,敬给二位逝者,还帮着招呼宾客。 王安贞的一双儿女和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三个小子被史家的诰命夫人们轮换着抱在怀里,你送一个香囊,我送一个玉佩,全当自家的晚辈一般疼爱。 王安贞看傻了眼。 周围的宾客也都不明所以。 怎么一进一出的功夫,貌似来寻仇的史家竟跟宁远侯府亲得好像一家人? 神了! 消息很快传出去,陆续有身份高贵的宾客匆匆赶来祭拜。一早上便来了三四百人,差点把宁远侯府的门槛踏破。 余飞翰和余成望双双殒命,宁远侯府本该彻底衰败。偌大家业落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手中,如何保得住? 可眼下再看,这是衰败的景象吗?这是保不住的征兆吗? 余德洪和余飞虎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不断走上前迎接贵客。一品、二品的大员也都穿着素服,一脸同情地向他们二人问候。 他们只觉得心绪飘飘,脑袋昏昏,宛若梦中。 晌午的时候,客人终于少了一些,二人回到后院稍事休息。 余德洪感慨道:“少夫人说这场葬礼过后,余氏宗族便要崛起,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呢。” 余飞虎瞥他一眼,想到父亲和嫡母的死亡也是嫂子算计的结果,忍不住说道,“我嫂嫂从来不开玩笑。她说到就会做到。” 余德洪燃起无限希望:“那侯府的两个爵位?” 余飞虎哼笑一声,语气狂妄:“两个爵位必是我嫂嫂囊中之物。” 余德洪点点头,欣喜地笑起来。 余飞虎忽然凑近他,低声问道:“族长,我把我一双儿女过继给嫂嫂,您觉得如何?” 余德洪:“你小子想的真美!我还想把我自己过继给少夫人呢。” 余飞虎:“……” 前院的热闹被紫竹轩的茂密竹林隔挡,喧嚣渐渐变成竹叶摩擦的声浪。 方众妙让史家派出两个丫鬟给史白蕊洗澡。 史正卿下意识地拉过蕙兰。 方众妙扫去一眼,心声幽幽:【这丫鬟对江舒城红鸾星动,死心塌地。找她伺候史白蕊,只怕史白蕊待会儿就会淹死在浴桶里。】 史正卿拉着蕙兰的手顿时一僵。 方众妙摇头道,“她不行。那边那两个可以。” 李天竹看见方众妙点的是自己的大丫鬟,连忙把人派过去,然后召来一个信得过的管事婆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婆子点点头,招呼蕙兰陪同自己去给大小姐买一身新衣服。 蕙兰只能跟着走。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头看向史白蕊,神情担忧,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冷的暗芒。 史正卿盯着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杀意。心中后怕的同时,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挫败感和羞耻感在心中翻搅。 为何他总是识人不明?莫非他真的需要找方众妙治治眼睛? 上一次,因为他的一通分析,长姐放松警惕,被江家父子毒害。这一次,他又差点把长姐送到恶人手里。他自诩才高八斗,在生活中却蠢笨得好似一个稚童。 发现方众妙正在看自己,史正卿头一低,连忙绕到父亲身后躲起来。 他真是羞于见人! 史归林也脸颊涨红,默默无言。 江舒城和江烨坐在椅子里,身后各有一名侍卫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是囚犯,正在等待史白蕊醒来后的宣判。 方众妙对着史承业和李天竹说道:“史大人,史夫人,请过来坐。” 史承业和李天竹走到桌边坐定。 齐修给二人斟茶。 方众妙幽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史正卿和史归林的脸,招呼道,“你们也过来一起喝杯茶。” 二人悻悻然地走过去,坐在父母身后,低下头。 史承业看看两个儿子,再看看隔壁响着水声的厢房,不由哀叹。 这些孩子本都是他的骄傲。长子才高八斗,风流倜傥。次子精通武艺,有勇有谋。长女天真可爱,夫家显耀。 可如今再看,这一切竟都只是假象,实则这三个孩子不堪打磨,不懂世情,目下无尘。他们一个比一个高傲,却都没有支撑这份高傲的能力。 史承业想着想着便又唉声叹气起来。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徐徐说道:“史大人,史家后辈无人能顶立门楣,不正是你造就的吗?” 史承业心弦一震,霍然抬头。 第123章 虎女史白蕊 方众妙端起茶杯缓缓啜饮,语气平静地说道:“史大人可曾听过龙有四苦?” 史承业想了想,说道:“在佛家典籍上看到过。龙有四苦,一苦鳞甲细虫,二苦热沙炙身,三苦交尾变蛇,四苦金翅鸟食。” 方众妙微微颔首。 齐修捧着茶杯摩挲,忽然便低笑起来。他已经知道方众妙要说什么了。 史归林把脑袋凑到史正卿耳朵边,压低声音询问:“什么意思?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史正卿颇为无语,正待解释,方众妙含笑的眸光已扫过来。 史正卿立刻闭嘴,竟是不敢再卖弄自己的才学。史归林挠挠鼻尖,耳朵红得滴血。 方众妙收回目光,这才缓缓说道:“龙的鳞甲下长满细小的虫子,瘙痒难耐,这是第一苦。为了缓解瘙痒,它们会钻进滚烫的沙海之中打滚,这是第二苦。龙在交尾的时候会变成蛇,那是它们最虚弱的时候,这是第三苦。幼龙是金翅鸟最喜爱的食物,一日可食五百条,几乎令龙族灭种,这是第四苦。” 史归林抬起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还长长地啊了一声。 他在讨好方众妙,因为他若十分捧场的话,讲故事的人会非常有成就感。 方众妙果然露出一丝笑意,面若莲花轻绽。史归林看呆了一瞬,然后急忙低头。这回,他脖子也红透了。 史正卿暗暗思量这个故事,逐渐有些明白过来。 他看向父亲,而史承业已闭上双眼,慨然长叹。 方众妙问道,“史家是龙族吗?” 史承业睁开眼,极为难堪地摇头:“史家根深叶茂,却还远远称不上龙族。” 方众妙靠向椅背,伸手压着桌面,说道:“甲下细虫是恶徒宵小,滚烫沙海是艰险的环境,交尾变蛇是警惕枕边人,金翅鸟是敌人的觊觎。便是呼风唤雨的龙族,也有这四苦,而史家却没有吗?” 方众妙笑了一笑,点破道:“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搬出‘史家’二字就能吓退一切宵小与恶徒?你们总觉得别人应该敬畏你们,却忘了敬畏这两个字,本来就值得敬畏。” “一个不懂得敬畏环境、敬畏他人、敬畏对手的家族,已经踏上灭亡之途。史大人,你认同吗?” 史承业端起茶杯频频喝水,手腕有些抖。女儿会有今日,正是因为缺失了这样的教育。 李天竹低下头,满脸羞惭。她总是对孩子们讲述史家的荣光,却忘了荣光之下还有阴影。 方众妙环视几人,断言道,“史家传到史正卿这一代,必然盛极而衰,迅速败亡。” 若是在今日之前听见这话,史正卿必然要与方众妙好好争论一番。但现在,他只是紧紧地闭上双眼,独自忍耐内心的折磨。 史承业看了看长子,也是无言。 李天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茶杯,摇头苦笑。史归林左看右看,默默垂首。 只有齐修怡然自得地喝着茶,轻轻地笑了一声。 方众妙说道:“与其把家族交给史正卿,等着它败亡,不如交给我?” 史承业眸光剧颤,嘴唇发抖。李天竹惊呼一声,表情呆滞。 本该大声训斥方众妙痴心妄想的他们,却都说不出话。史正卿和史归林仿佛锯了嘴的葫芦,只是涨红了脸。 气氛很是古怪。 方众妙眸光一转,便又轻轻地笑了,“各位,我与你们开个玩笑。”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并未开玩笑。这是预告。史家,她方众妙要定了。 她忽然转换话题,“蛮夷若是攻入南地,史家是什么态度?” 史承业不假思索地说道:“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战至最后。史家宁当殉国者,不当亡国奴。” 史正卿和史归林也都露出坚毅的神色。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笑,“我们政见一致,这便好办了。” 史承业不明所以。 方众妙又道,“史大人,你身体已无大碍,理当重入朝堂。右相的位置,我给你,只愿你不负今日所言。” 史承业大为惊骇:“你什么意思?” 方众妙看向齐修,问道:“你运作一番,可否?” 齐修早已内定了右相的人选,此时怎能甘心?他握紧茶杯许久不言。 史承业来回看着二人,表情莫名惊诧。不是,你二人把右相之位当成什么?那是说给就给的东西吗?那不是菜市口的菜,看中了就能买! 方众妙忽然看向史正卿,说道:“史大公子,今日我必须澄清一件事。我与你只是偶然相遇,并非精心谋算。除去家世背景,你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顺境之下,你尚且辞官避世,不思进取,若你史家遭到齐家这样的灭门之祸,你能像九千岁这般逆势崛起吗?” 史正卿认真想了想,不由面露羞愧。 史归林撇开头,捂住脸。 李天竹和史承业除了叹息,只能叹息。 以前他们看不起齐修,可今日方众妙提出的这个问题让他们有了新的想法。家里这几个孩子顺境之中还被人算计成这副模样,处于逆境只能等死! 方众妙慎重说道:“要撑起日渐衰微的余氏宗族,实属不易,但我自己就有这个能力。我自能扛鼎、开山、借势、改命、铺天路。我用不着仰仗任何人。” “余家会成为另一个史家,我把话放在这里,十年后你们再看。所以,请二位公子不要动不动就说我想嫁入史家。史大公子这般虚有其表的男子,我还看不上,明白吗?” 史正卿和史归林连忙抬头,讷讷地说道:“明白了。” 齐修将手中摩挲了半天的茶杯举起,一饮而尽。 方众妙看向他,再度询问:“把右相之位给史家,可否?” 齐修果断颔首:“可。” 方众妙端起茶杯啜饮,唇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弧度。 坐在一旁的江舒城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仰后合,头发散乱,状若癫狂。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原来右相之位竟然只是你们随意抛出的筹码而已。你们随随便便交谈几句就能把滔天的权势握在手中。这公平吗?我爬到参知政事的位置,付出了多少,你们知道吗?这不公平!老天爷你不长眼睛!” 江烨恐惧地哭着。 史家人朝他们看去,眼神极为复杂。 就在这时,两个婆子把梳洗干净的史白蕊抬进来,放在铺了新褥子的床上。 史白蕊肿胀的脸已恢复原样,唇色粉润,看着竟与平时一般无二。 曹氏牵着儿子走进来。 文氏和乔氏跟在后面,用帕子擦手。看来她们也有帮忙给史白蕊洗澡。 李天竹连忙走到床边,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抚,“蕊儿,蕊儿,你醒醒。你能听见娘亲说话吗?” 史白蕊睫羽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朝她看去。江舒城僵硬得好像一块木头。江烨浑身都颤抖起来。 然而,史白蕊的双眼却没有焦距,一双手在半空中摸索,声音充满慌乱:“娘,屋里为何不点蜡烛?这里好黑呀!娘,我怎么了?我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娘,你怎么在我家里?夫君,夫君,你在哪儿?” 史白蕊颤抖的双手摸上李天竹的脸,然后又摸了摸对方戴在头上的金簪。 她更加慌乱地喊:“夫君?你在哪里夫君?我为什么一点儿都看不见?我怎么了?” 李天竹抱住女儿痛哭失声。她已经明白,女儿眼睛瞎了,也记不住事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全都忘光了! 史承业、史正卿、史归林呆愣地站在原地。 文氏、曹氏和乔氏万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心里涌出无尽的遗憾。 怎么能忘了呢?你受到的伤害就这样算了吗? 可是三人却都知道,在史白蕊瞎了眼,失了忆,只愿意依赖江舒城的情况下,史家还真的拿这对狼心狗肺的父子没有办法。 万一史白蕊找不到丈夫和儿子,一个想不通自尽了,那可怎么办? 文氏回过头看向江舒城。 江舒城露出狂喜的神色,连忙喊道:“白蕊,我在这儿!你别怕,我来陪你。” 江烨也急急地喊:“娘亲,娘亲!” 史白蕊朝二人的方向伸出手,泪流满面:“夫君,烨儿,我是不是瞎了?你们在哪儿?” 江舒城用指头夹住脖子上的刀,挑眉去看史承业。 史承业闭了闭眼,无奈摆手。 侍卫退后一步,收刀归鞘。 江舒城和江烨连忙跑到史白蕊身边,一左一右将她抱住。 齐修看向方众妙,面带疑惑,方众妙勾起唇角神秘一笑。 下一瞬,史白蕊失去焦距的双眼忽然定定地看向江舒城,袖中不知何时滑出一柄长长的金簪,尖锐的簪头从江舒城的左眼刺入,贯穿大脑。 史白蕊握着金簪胡乱地搅了搅,抽出来,干脆利落地刺入江烨的心脏。 父子二人狂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江烨缓缓倒下,江舒城捂着血淋漓的眼睛大喊大叫。 史白蕊推开两人,擦去脸上的血液,表情像死水一般平静。 李天竹慌忙摸索自己的发髻,这才发现脑袋上少了一根金簪。 原来女儿是装的!她没瞎,也没失忆! 第124章 心如蛇蝎史丽娘 这场刺杀惊呆了所有人。 谁能想到史白蕊刚睁眼,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就会展开这样疯狂的报复。 江舒城满地打滚,大喊大叫,捂着左眼的手沾满鲜血。江烨的胸口处盛开着一朵黄金铸就的二十四瓣莲,尖而长的柄尽根没入心脏。 他表情空茫,口角流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瞪着史白蕊,目光充满着不可置信。 为什么?你不是待我如亲生吗?你怎能杀我? 然而他张开的嘴只能涌出鲜血,说不出话。 发现儿子渐渐没了呼吸,江舒城爬过去,声嘶力竭地哭喊。 “为什么?”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史白蕊,“你如何舍得杀死烨儿?他喊了你十几年娘亲!你没有心吗?” 史白蕊摇摇晃晃地走到江烨的尸体前,声音尖锐刺耳:“我喊了你十几年夫君!我待江烨像亲儿子一样!为什么你们要杀我?你们没有心吗?” 江舒城被问得愣住。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样的结果或许他从未想过。 史白蕊用尽力气扇了江舒城一巴掌。可她刚刚苏醒,十分虚弱,这个巴掌落到脸上,连声脆响都未曾激起。 黛石看不过眼,大步行去,对着江舒城瞎了的眼睛狠狠捣上一拳。 “叫你栽赃我家小姐!” “啊!” 惨叫声骤然响起,江舒城翻滚倒地。 史承业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站在两旁的侍卫。侍卫立刻走过去,捂住江舒城的嘴。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变成了狼狈的呜咽。二人用膝盖顶着江舒城的脊背,将之死死按住,然后看向史承业。 此人该如何处理? 史承业看向女儿。 史白蕊摇摇晃晃坐倒在床上,语气冰冷而又平静:“找一辆马车,把他们父子二人塞进去,带到卧佛寺的悬崖边,推下即可。他们好歹在我跟前唱了十几年的大戏,着实辛苦,死到临头就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从断崖上滚落万丈深渊,这哪里叫给个痛快?粉身碎骨能叫痛快? 文氏、曹氏和乔氏都被史白蕊阴狠毒辣的手段吓到了。 史承业却视之为寻常,摆手道,“照大小姐说的做,布置成惊马意外。蕊儿死而复生,江家父子太过高兴,去寺庙还愿的路上遭此劫难。唉,可怜我史家痛失爱婿。” 话落,史承业闭上双眼,遗憾至极地长叹一声。史正卿等人也都面露悲悯。 人还没死,这就演上了?黛石表示大开眼界。 “不要,不要!岳父,白蕊,你们给我留一条生路。我不日就要入阁拜相,我还有大好的前程!白蕊,我让你当丞相夫人好不好?我给你无尽的荣光!白蕊!”江舒城惊恐大叫。 史白蕊面色平静,仿若未闻。 两名侍卫找宁远侯府借来两个麻布袋,把江舒城的脑袋往里套。 江舒城忽然说道:“白蕊,你不想知道当年丽娘是如何设计你的吗?你遭了很多罪,可你懵然无知,还把丽娘当好姐妹。你真的不想听听她的所作所为吗?” 史白蕊猛地抬头,眼里放出凶光。 “等等!”她喝止一声。 两名侍卫取下麻布袋。 江舒城连忙说道:“白蕊,你赶紧让方众妙给我诊治,我头疼!你不给我治伤,当年的事我会忘光的。丽娘陷害你的手段连我这个大男人都觉得毒辣。你想不想听?我以后慢慢告诉你,你先让我活下来好不好?” 江舒城开始摇晃,脸色越发地苍白,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史白蕊太想知道当年的事,可她又不甘心让江舒城活着。她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双手死死揪住床褥。 史家人也很想知道史丽娘做下的事。这个庶女早年没了亲娘,李天竹将她养在膝下,虽然没认作嫡女,待遇却与嫡女分毫不差。 她出嫁的时候,李天竹还打开自己的私库,给她添了六十四抬嫁妆。 这般的疼爱,史丽娘还觉得不够?她对白蕊哪来这么大的怨恨? 李天竹想不通,所以她动摇了。 “蕊儿,要不让他多活几日?” 史白蕊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好恨,可她更想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她的心也开始动摇。 方众妙缓缓走到江烨的尸体边,将他胸口盛放的金莲摘下,拿在手中把玩。 齐修夺过金莲,用自己的帕子把长柄上的血液擦拭干净,还回去。 方众妙继续把玩这朵金莲,慢慢说道:“史白蕊,你若想知道当年的事,问他不如问我。” 史白蕊猛地抬头,目中光芒大盛。 江舒城想活命的念头太过强烈,立刻反驳:“你知道什么?你只是会算命而已,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清楚!我才是当事者!史丽娘的事只有我知道!” 方众妙并不理会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看向文氏、曹氏和乔氏。 三人满脸好奇,却还是屈屈膝,默默无言地离开。 之后,方众妙又看向史正卿、史归林和史承业。 史白蕊却苦笑起来,“都留下吧。我如今已落到这个田地,没什么是他们不能听的。我蠢就蠢在把所有事都瞒着家里人,只告诉史丽娘。” 见正主都不介意,方众妙这才仔细观察江舒城的脸。 江舒城连忙用沾满鲜血的手遮挡面庞。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江大人,我看见你和史白蕊的子女宫内皆有一条青黑的细线相连,你们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在腹中便已胎死。” “你夫妻宫内有两条红线,一条逐日消散,而今已淡的看不清。一条将要断裂,发出血光。” “自然消散的红线表明你的前妻史丽娘死于寿终正寝,并非外界传言的落水落胎,意外身亡。断开的红线则表明你与史白蕊其中一个必要死于非命。” 江舒城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竟是震撼到失语。 这人……这人怎么全都知道?通过面相能看出如此多的隐秘吗? 皮囊仿佛被活剥的惊悚之感让江舒城剧烈颤抖起来。 史白蕊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摇晃着站起身,扑到方众妙脚边。 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可她死死抓着方众妙的脚踝,咬牙问道:“你说我和他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方众妙笃定颔首:“有过,从青黑细线的长度判断,他两月不到就已胎死腹中。你子女宫内如今还坐守着太阴、龙池、地劫三星。太阴、龙池主水,地劫主沉溺,你儿子死于水祸。” 史白蕊直愣愣地看向江舒城,瞳孔逐渐扩散。 江舒城抖得更加厉害。 史家众人已经懵了。什么意思?蕊儿何时怀的孩子?她不是不能有孕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史承业有种颇为不好的预感。他捂着胸口缓缓坐下,苍老的脸庞沟壑更深。 李天竹慌忙去抱女儿,颤声喊道:“蕊儿,蕊儿,你想到了什么?你别急,你慢慢跟娘说。” 史白蕊空茫的眼睛缓缓转向母亲,渐渐有泪水涌现。 她张开嘴,声音已经哽咽。 “娘!当年史丽娘邀我去卧佛寺上香。第二天我在寺庙厢房醒来,发现自己浑身狼藉,贞洁已失。我想回家告诉你们,可史丽娘不让。她说失贞事大,万不可对外人说。” “她把我带回江家,日日陪伴,两月后,我忽然晕倒,再醒来,史丽娘就带我去游湖,说我心情抑郁才会体弱,要陪我散心。” “我们戏冰的时候,湖面塌了,她把我救出来,我下身流了许多血。可江家的府医却说,我是受了寒气,提前来了月信,这么大的量,恐是伤了根本,往后再也不能有孕。” “我还来不及悲痛,丽娘就死了。江舒城对我说,丽娘是为了救我,受了寒,暴病而亡。我只好留在江家帮忙操办丧事。” “葬礼过后我回到史家,请来府医诊脉,果然不能有孕。而江舒城知道我失贞,也知道我不能有孕,却从未看不起我,甚至常常劝慰于我。他来提亲,我便欢欢喜喜地应了。” 史白蕊死死抓住李天竹的手,哭着说道:“娘,原来在卧佛寺里玷污我的贼人就是江舒城!我溺水之后大出血不是月信,是落胎了!” “这一切都是史丽娘搞的鬼!她本来就病得快死了,她想让我给她养儿子,可她又不想我自己生儿子。她还知道我身份高贵,是江舒城高攀不上的。所以她毁了我!她里里外外毁了我!娘啊,我委屈!娘!” 史白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天竹也跟着哭,心脏仿佛被无数刀刃绞碎。 世上怎会有史丽娘这般恶毒的人? 第125章 神识内窥之术 看着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场景,史承业、史正卿和史归林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谁也没想到,当年竟然发生了这许多事。史丽娘那个畜生竟然把亲妹妹送给丈夫奸污!还狠心把妹妹沉入冰湖,受落胎之痛,绝育之苦! 史白蕊大好的人生就这样被她毁了!可到头来,史白蕊还得感谢她的“宽慰之情”和“救命之恩”,还得嫁给她的夫君,帮她养育孩子。 她真是算计得滴水不漏。 史白蕊哭着说道:“娘啊,你知不知道,史丽娘对江烨说,是我看上了江舒城才会害她暴病。她的死是在给我让位。” “她还假惺惺地吩咐江烨不要恨我。她的挑唆成功了。江烨恨了我十几年!他嘴上叫着我母亲,心里却盘算着杀死我!他们父子俩每天都盼我死,就这样盼了十几年呀娘!” 李天竹听呆了。 当她以为史丽娘已足够阴险狠毒时,那人还能突破她的想象。女儿生活在江家,与生活在鬼窟里有何区别? 只是想一想,李天竹就寒毛直竖。 史白蕊扑向史正卿,哭得更为伤心,“大弟,昨日在江家门口围攻我的野狗不是方众妙派来的,是江烨训练的。你知道他想让我怎么死吗?” “他想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野狗撕烂衣衫,咬开皮肉,扯断四肢,被分食殆尽。他要让我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大弟,我昏迷的时候亲耳听见的。我好恨呀!” 史正卿跪在地上,紧紧握着长姐冰凉的双手,心痛如绞。 方众妙挑眉,忽然问道:“什么野狗是我派去的?” 史正卿慌忙把自己涨红的脸撇向另一边。真是羞煞人也! 史归林低下头,万分尴尬地挠着鼻尖。 方众妙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并不在意。 她盯着史白蕊的脸看了一会儿,心声颇为惋惜地飘过:【天机、太阴、天同、天梁四颗星同坐命宫,交相辉映,史白蕊乃世所罕见的天凤命格。她本该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而今却凤羽飘零,双翅俱折,落得个惨淡收场。好在她遇到了我,保住了即将破碎的命宫,下半辈子还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享。】 方众妙瞟了齐修一眼,默默走出房间。 齐修跟随在她身后,轻轻关上房门。 史白蕊听见此番批命,心中大定。她连忙站起身,在史正卿的搀扶下追出去,撞开房门重重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磕了三个头。 “方众妙,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替你立长生牌,日日供奉香火!” 方众妙回眸看她,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救命之恩,你自是要还的。有事的时候我会找你,便在近期。” 史白蕊感觉无比踏实。自己对于方众妙来说是有用的。 有用就好!日后她们之间还能产生更多交集,结下深厚情谊。 史白蕊连忙点头:“好,你有事只管派人给我送信,无论何时都可以。我——” 方众妙摆摆手,打断她激动的话语,转身离去。 史白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挥挥手,嗓音哽咽,“我在家等着你唤我。” 没人发现她对那个飘渺如仙的背影产生了怎样的依恋。是方众妙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在漆黑的绝望中将她照亮。是方众妙屡屡伸手将她拉出地狱。 她不依恋这个人,还能依恋谁? 史正卿和史归林也呆呆地看着方众妙的背影,心中纷乱不堪。 李天竹呢喃道,“方众妙若真的看上正卿,倒还好了。有这样的主母,史家未来可期。” 史承业胡须一抖,冷哼道,“那小子配不上人家,莫要说这种胡话。” 史正卿低下头,丝毫不敢反驳。 史归林竟也认同地嗯了一声。 史家人留在紫竹轩内说话,方众妙行去书房,准备看看余双霜那边查账查得怎么样了。 半途,文氏、乔氏和曹氏将她拦住。 文氏率先开口:“方夫人,您算命真准。若不是您给史家送去批命,史白蕊这回真是劫数难逃。我女儿纪念晴近些日子在议亲,我想请您帮我女儿算算姻缘,不知可否?” 方众妙看向她,语气玩味:“你女儿不是已经定亲了吗?若算出不好来,莫非你们还能退亲不成?” 文氏连忙说道:“看见史白蕊的下场,我哪能不为女儿担忧。若她也遇到了江舒城那样的人,我宁愿退亲,也不愿她嫁过去送死。还请方夫人帮忙掌眼,事后我丞相府定有重谢。” 方众妙站在原地思考。 心声飘过半空:【正好葬礼结束,我也有一桩大事需要诸位夫人帮忙。不过看一眼而已,不费什么。】 想罢,她轻轻颔首。 文氏心中暗喜,急忙俯身下拜,“明日我便带我女婿薛良朋来府上吊唁,还请方夫人抽空看一看。说实话,我对薛良朋总有些不喜,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曹氏和乔氏斜着眼睛瞟文氏,心中鄙夷。 呸!你以前可喜欢你那个准女婿,逢人便夸个不停。是因为听了方夫人的批命,你心里才有了疙瘩。你故作什么高深? 方众妙安慰道,“所幸二人还未成婚,若是有问题,尚可转圜。” 她举步要走,又被乔氏和曹氏拦住。两人急忙把自己的情况说了,然后求方众妙治病。 方众妙对乔氏说道,“你的心疾目前还不算太严重,明日你过来,我再替你诊脉。这位小公子的病倒是真的急。” 她弯腰,主动握住谢沐阳的手腕,细细探查脉象。 谢沐阳眨着大眼睛乖乖地看她,另一只手抱住母亲的腿。 心声略带疑惑地响起:【怎么脉象之中并无多大异样,只是阳火有些弱?这么小的孩子,阳火弱些也正常,可他的面相却有绝育之势。这病因竟是难找。】 曹氏心中大急,若非此处乃户外,人来人往,她真想把儿子的裤头扒拉下去,让方众妙看个清楚。 她涨红脸颊,正待小声解释儿子是个天阉,却又听见半空中飘来一句话。 【好在我前些日子修为有所精进,神识虽不能离体,却能通过与人的接触小范围地释放出去。我且试一试神识内窥之术。】 方众妙垂下眼眸,将神念凝聚于指尖,丝丝缕缕地输入谢沐阳体内,游走于奇经八脉、四肢百骸。 文氏、曹氏和乔氏听得呆愣。神识内窥?那不是仙法吗? 齐修不由兴趣倍增。 几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沐阳。谢沐阳连忙往母亲身后躲了躲,小手却还乖乖地让方众妙握着。 片刻后,方众妙抬眸,语气淡淡地说道:“无碍,小病而已,可治。” 心声响在众人头顶:【原是隐睾之症,用汤剂催旺阳火,再用针灸之法牵引睾丸,使之自然垂落便可。】 曹氏面露狂喜,眼睛一眨却落下两行热泪。 儿子终于有救了! 第126章 小病而已 确定了谢沐阳的病症,方众妙把众人引到书房隔壁的茶室,准备进一步的诊治。 听见脚步声,余双霜打开书房的门,顶着两个漆黑的眼圈,伸出脑袋往外看。从昨儿晚上到现在,她一直在查账。 “干娘,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方众妙仔细看她一眼,吩咐道,“你歇会儿,莫要累着。我帮谢小公子治病。” 余双霜来了兴趣,推门而出,问道:“谢沐阳什么病?” 谢沐阳见了她甜甜地喊了一声姐姐。 余双霜走上前与几位夫人见礼,然后捏了捏谢沐阳的胖脸,笑着问:“谢小公子,你哪里不舒服呀?你告诉我干娘,让我干娘给你治。我干娘可厉害了。” 谢沐阳年龄尚幼,还不懂事,一本正经地说道:“霜霜姐姐,我是天阉。” ……最怕空气忽然安静。 余双霜的笑容有些凝固。 曹氏想捂儿子的嘴,却已经晚了。 她面容苍白,摇头苦笑:“家里的孩子见了他就喜欢这样叫他。长辈训斥的时候偶尔也会口出恶言,他听得多了,就学会了。所幸他还不知道天阉是何意,现在倒也勉强过得。等他长大一些,懂事了,听见别人这样叫他,心情会如何,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曹氏低下头抹泪,心里的苦水一阵漫过一阵。 余双霜更加尴尬,连忙朝干娘看去。 天阉这种病,干娘应该能治吧? 方众妙弯下腰,摸着谢沐阳的脑袋,郑重说道:“谢小公子,你不是天阉。日后再有人这样叫你,你一定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说:我才不是天阉。明白吗?” 谢沐阳眨着大眼睛,满脸疑惑,但他还是乖乖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方众妙吩咐道,“霜儿,你叫他一声天阉。” 余双霜:“……干娘,你让我欺负小孩?” 方众妙拍着谢沐阳的脑袋,郑重嘱咐:“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谢沐阳用力点头。 方众妙:“霜儿,叫他一声。” 余双霜这才明白过来,大声唤道,“天阉,谢小公子是个天阉!谢小公子是个小太监!” 齐修似笑非笑地瞥了干女儿一眼。这孩子真是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 谢沐阳呆呆地眨着眼睛。 方众妙轻轻拍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挺起小胸脯大声喊道:“我才不是天阉!你胡说!” 余双霜立刻闭了嘴,向着曹氏拱手作揖,满脸讨饶。曹氏连忙安慰她几句,眼里泛出泪光。 以往,她可不敢这样教导儿子,只让儿子躲得远远的,捂住耳朵,不要去听。只因儿子真是天阉,与人吵嚷起来,那些孩子便会扒掉儿子的裤头,加倍欺凌羞辱。 她心里发虚,腰杆便怎么都挺不直。可现在,她忽然有了底气。 她问道:“方夫人,我儿子得的是什么病?” 方众妙推开茶室的门,邀请几人入内,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得的是隐睾之症,他不是缺了两个肾囊,他是肾囊内藏,不曾显露而已。” 曹氏听得呆愣。文氏和乔氏满脸的匪夷所思。 万没料到,世上竟有这样的怪病! 余双霜也惊了一下。隐睾啊!这个病要开刀的吧?古代怎么治?没这手术条件呀! 曹氏反应过来,惊喜地问道:“原来我儿不是天生残缺?” 方众妙极为笃定:“不是。这种病并非残疾。但是如果不尽早治疗,时日过长,肾囊便会坏死,从而失去溢精的能力。” 曹氏心里一紧,连忙说道,“那便有劳方夫人了。这病多久能治好?怎么个治法?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只要能治,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余双霜摇头呢喃:“这个病不好治啊。” 这里可不是现代,能动手术。 齐修敲了敲干女儿的脑壳,示意她别多嘴。 曹氏果然露出焦虑之色,脸也吓得发青。 方众妙看了余双霜一眼,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小病而已,给我一炷香时间。” 余双霜露出惊愕的神色。 方众妙详细解释道:“谢小公子阳火微弱,先让他服一剂催阳火的药。阳火壮大到极致,经络自会产生一股气,之后我施针于肾囊藏匿之处,麻痹周围赤肉,使得肾囊松脱。” “之后行针于股沟、下腹等处,令谢小公子下半身的经络之气按照我的针法来运行。这股气便是牵引肾囊的一根绳子。我用针法将之导向何处,肾囊就会落于何处。” 方众妙坐在桌前,铺开一张纸,快速写下药方,末了柔声安慰一句:“前后一炷香,无有疼痛,只微微酸胀而已,莫怕。” 听她说得这样简单,曹氏高悬的心轰然落地。 谢沐阳一句话都没听懂,却还是乖乖点着小脑袋:“回夫人,我不怕的。” 方众妙抬眸看他,轻轻一笑。 文氏和乔氏也低笑起来。孩子不遭罪就好。没想到治疗天阉竟如此简单。 心声却在此时响起:【说来简单,实则难如登天。若非我修为精进,可神识内窥,哪里会知道肾囊藏于何处?不知何处,如何施针?如何引导?如何行气?到头来,此症依旧是绝症。】 曹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母子俩真是幸运啊!方夫人若修为不够,儿子的病真就没治了! 文氏和乔氏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敬畏之情。方众妙恐怕是这世上修为最高深的道家修者吧?她爹方辰子肯定不是传言中的神棍。他们父女二人都被流言给害了! 齐修盯着方众妙越发静美仙逸的脸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样的人,真是世间人?留得住吗? 余双霜听得目瞪口呆。神识内窥这种说法不是修真吗? 方众妙瞥她一眼,问道:“你看的杂书多,可曾在哪本书上见过隐睾之症的治法?” 余双霜知道干娘问的是自己上辈子的事,连忙答道:“见过的。有一本书里说,隐睾之症须得用刀子切开股沟或者腹部,剥开层层皮肉,将肾囊翻找出来,然后用钳子剥离,再把肾囊放回卵袋里。” 方众妙有些惊讶,“如此残暴?” 余双霜张了张嘴,竟是无言以对。 与干娘的手段比起来,现代的手术果然只能用“残暴”二字来形容。 方众妙失望地摇头:“看来书中描写的治法是另一种派系,与我习过的医理迥然不同,毫无借鉴意义。罢了。” 方众妙不再打听异世之事,把写好的药方交给齐修,下令:“去抓药,快着点。” 齐修见她如此自然地差遣自己,不由好笑,带上药方欣然而去。 第127章 病愈 一碗热腾腾的汤剂很快被齐修送来茶室。 曹氏万分紧张地看着儿子。 谢沐阳苦着小脸,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喝得飞快。他早已经习惯了把药当饭吃。 文氏和乔氏坐在一旁看着,满脸都是好奇之色。天阉也能治,这样的事情她们以前可没见过。 方众妙微微阖眼,静候片刻。 谢沐阳嫩白的小脸迅速涨红,额头冒出许多细汗。他扯扯领口,小声说道:“娘亲,我热。” 方众妙睁开眼,说道:“可以施针了。” 曹氏连忙把儿子抱住,安抚道:“阳儿,你忍一忍,方夫人给你治病呢。” 方众妙将双手洗净,拿出针囊,意味深长地瞥向文氏、乔氏和余双霜。 三人坐在一旁装傻。 方众妙只好说道:“劳烦你们回避一下。” 三人齐齐一叹,这才走出茶室。 余双霜回过头,指着齐修说道:“为何干爹可以留下?他与谢沐阳毫无关系。” 方众妙解释道:“我需要他帮忙按住谢小公子的双腿。” 余双霜哦了一声,这才死心。 门关上之后,三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门内,谢沐阳嘟嘟囔囔地说着好热。 方众妙柔声安抚:“热就对了。热是因为你的阳火正迅猛燃烧,你经络里的气在快速的奔涌运行。” 她吩咐曹氏和齐修:“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按在软榻上,双腿微分,不要让他动弹。” 谢沐阳害怕地叫着娘亲,却还是被按在软榻上,活似一只翻着白肚皮的小蛙。 方众妙将神念凝于指尖,输入谢沐阳体内,迅速扫遍全身,寻出肾囊所在,飞快下针。 此处的皮肉很快麻痹,裹住肾囊的腔室逐渐松脱,在经络中四处奔涌的气汇聚而来。 方众妙顺着腹股沟和大腿内侧施针。这些部位的皮肤竟不断地痉挛抽搐,使隐藏在皮下的赤肉忽而紧缩,忽而放松,形成一股内在的牵引力。 牵引力与经络之气融合为更强大的推力,慢慢地将那肾囊牵拉进卵袋里。 方众妙不断用神念探查肾囊运行的路线,不断地施针,引导。 曹氏亲眼见证了一场神迹。 不知是哪一刻发生了变化,也不知是哪一针定下乾坤。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忽然发现儿子残缺的部分鼓出来了! 曹氏张开嘴,瞪大眼,哑然无声。 方众妙拔掉所有银针,用祛除邪毒的药水帮谢沐阳擦了擦身子,淡淡地说道:“成了。给他穿衣服吧。” 齐修弯下腰,捏了捏小男孩圆鼓鼓的小袋子,发出一声轻笑。 谢沐阳低下头,满脸新奇地看着自己。他尚且不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已然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曹氏慢慢抬起手,捂住嘴,发出呜咽的声音。 她眼睛一眨,两行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 谢沐阳连忙爬起,站在榻上,抱住曹氏的腰,奶声奶气地安慰:“娘亲不哭,扎针不疼的。娘亲哭了阳儿才疼。阳儿胸口疼。” 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胸脯。他在为母亲心疼。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母亲也是因为心疼自己才哭。 这对母子只有彼此,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全是绝望。 可现在,绝望已经彻彻底底被击碎。 一切都过去了! 曹氏一把抱住儿子,又哭又笑地说道:“娘亲是太开心了才哭的。好阳儿,你是康健的!你不是天阉!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方众妙洗干净双手,坐在一旁整理针囊。 齐修也洗干净双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听见曹氏激动的说话声,余双霜立刻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文氏和乔氏。三人立刻朝谢沐阳看去。 谢沐阳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屁股,往母亲身后躲。 曹氏骄傲地说道,“躲什么,你又不是不能见人。你才四岁,还不到男女大防的年龄呢!”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光屁股的儿子高高举起,叫所有人都好好看看。憋了四年的窝囊气,她定要宣泄出去。 不知想到什么,她眸子里闪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文氏和乔氏飞快瞟了一眼,心中暗暗讶异。还真的治好了!虽然之前谢沐阳是什么样子,她们没见着,但现在这样子分明是个正常男孩。 文氏放松地笑起来,宽慰道:“曹妹妹,你现在就把孩子带回去,叫他父亲、祖母、祖父都好好看看。这么大的一桩喜事,合该让他们知道。你们母子俩的好日子要来了。” 曹氏给儿子穿上衣服,冷笑道,“文姐姐你可说错了。去岁,我婆婆动了害死阳儿的心,我公公和我夫君心知肚明,却冷眼旁观。” “若不是我娘家得力,派了许多人把阳儿抢走治病。去年冬日,阳儿就已经入了坟包。谢家人对阳儿已经没有半分疼爱,只有杀心。你为何会觉得阳儿好了,他们就能待阳儿如初?” 曹氏回头看向文氏,缓缓说道,“杀心顿起的一瞬间,他们就已亲手斩断与阳儿的亲缘。杀害亲子、亲孙是极恶之事,阳儿病愈更加证明他们错了,他们有罪。” “阳儿永永远远都会是他们心里的一根毒刺。看见阳儿,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畜生行径。可他们不能承认自己是畜生,所以阳儿只能是畜生。他们会加倍地厌憎阳儿。” 曹氏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苦笑道,“文姐姐,我们在谢家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文氏怔愣许久才长叹一口气。 这就是人性之恶啊…… 乔氏的后宅也不安宁,所以她感同身受。 她愁眉苦脸地问道,“那你们母子二人怎么办呢?和离的话,你不可能带着孩子走吧?谢沐阳是谢家唯一的嫡子,为了脸面,你夫君不会同意的。” 曹氏冷笑道,“整个谢家都是我儿子的,我为何要走?我要留下替我儿子争回属于他的一切!” 话落,曹氏忽然跪下,对着方众妙磕了一个头,郑重说道:“求方夫人帮帮我。事成之后,方夫人但有差遣,我无有不从!” 方众妙放下茶杯,颇感兴趣地问:“哦?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曹氏说道:“我想求你帮我演一场戏。只有你才能请来我需要的几个大人物。我的人脉怕是不够用。” 方众妙微微倾身,很是好奇,“你细细说来。” 曹氏连忙把嘴凑到她耳边低语。 第128章 恶客登门 方众妙听完曹氏的算计,面上丁点不露,心声却愉悦地飘过。 【原是叫我看戏,演戏的人还是九千岁,有趣。】 她当即颔首:“可。”话落看向齐修,吩咐道:“你帮曹夫人一把。” 齐修略微颔首,答应下来。 曹氏大喜,连忙铺开一张纸给婆婆写信。 宁远侯府今日来了许多贵客。婆婆是个爱钻营爱弄权的,她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她定是要带着夫君的宠妾和那几个庶子来这里好好交际一番。 史家的高官和大儒尽数出席葬礼,夫君和公公必然也会来。谢家人全数登场,这场戏才好往下演。 曹氏运笔如飞,眨眼就写好信,托脚程快的黛石跑一趟。 她拉过谢沐阳,嘱咐道,“阳儿,快给方夫人磕头。你要记住,方夫人是你的大恩人,日后你见她要像见了娘亲这般恭敬。” 谢沐阳跪下磕头,方众妙把人扶起,淡淡说道:“顺手的事,大恩算不上。” 她看向曹氏,直白道,“我替你儿子治病,来日你要帮我办事。” 曹氏心中感激不尽,连忙说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开口,就算把谢家的一切都掏空,我也得帮你办成。” 文氏和乔氏嘴角直抽,心道谢家真是出了个好媳妇,不过这是他们应得的。 方众妙莞尔,摆手道,“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好了,带上谢小公子去前头玩吧。我与九千岁有事商议。” 曹氏屈膝行礼,压着谢沐阳深鞠一躬,这才偕同文氏和乔氏,脚步轻快地离开。 方众妙领着齐修和余双霜走进书房。 齐修端起茶杯,叹息道,“你治病的手段真是神乎其神。” 方众妙笑而不语。 心声飘过半空:【这还不是全盛时期的我。若完成契约,得证大道,我才能寻回真正的我。】 契约?与谁的契约?具体什么内容?得证大道会离开这个尘世吗? 齐修心中翻江倒海,一杯热茶久久地贴着唇瓣,却忘了喝。 方众妙看向余双霜,问道:“账册查得怎么样了?” 余双霜也在想象全盛时期的干娘是什么模样。 她恍然回神,连忙说道:“查得差不多了。那银矿每年的产量是十几万两,隐藏在回春堂售卖复生丸的利润之中。” 齐修这才惊醒,放下茶杯,摇头道,“十几万两?这个数目还不够贾古旬掉脑袋。他若把所有收益都上缴给赵璋,赵璋不但能饶他一命,还会继续重用他。这个案子扳不倒他。”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眉头微蹙。 余双霜仰起头,得意地说道:“可是我还查到,贾古旬用这笔银子养着临安城周边十几个匪窝。这些土匪加起来足有数万众。贾古旬若是想造反,这些土匪立刻就能对临安城形成包围之势。你看,这是他们之间来往的账目。他们从蛮夷那里买了不少兵器和甲胄。” 余双霜摊开一本账册。 齐修拿过去仔细翻看,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不错,赵璋最怕别人造反。他这次绝不会放过贾古旬。余双霜,贾古旬若是倒台,我给你记首功!我现在立刻就去探查这几处匪窝,找出他们与贾古旬相互勾连的确凿罪证。” 话落,齐修匆忙离开,袍角带出一缕旋风。 方众妙呢喃道,“曹夫人叫他配合演戏的事,他怕是忘了。” 余双霜点头道,“是呀,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大太监一角,只有我干爹能演。主角都走了,这下可怎么向曹夫人交代?” 方众妙站起身,无奈道,“去前头看看吧,事到临头,叫龙图易容成太监也成。” 她推门而出,余双霜连忙跟上。 灵堂内,僧侣们坐在蒲团上诵经,庭院外围坐着许多宾客。大家的面色都带着几分不自然。 只见一名身穿蓝袍的太监甩着一柄拂尘游走于庭院,一双眼睛斜着扫视左右。他两腮无肉,脸色铁灰,活似个青面鬼。 方众妙一眼就看见此人,不禁低声说道:“霜儿你看,方才走了一个太监,现在又来了一个太监。曹夫人的戏有人唱了。” 余双霜点点头,心里却极为忧虑。 看面相,这太监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叫他配合演戏,千难万难呀! 龙图快步走到方众妙身边,耳语道,“这人名叫刘富贵,慎刑司掌刑的太监,喜欢把人皮做的灯笼挂在他自己府上,熏黑了就换一批新的,平生杀人无算,是个狠角色。他说他只是来看看,但我觉得他肯定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的。主上小心。” 方众妙轻轻点头。 余德洪和余飞虎弓着身,低着头,一步步地跟在刘富贵身后,脑门皆是冷汗。 刘富贵在院子里晃悠,见到自己认识的官员就笑眯眯地走过去,尖声打招呼。 有人圆滑,对着他笑一笑。有人高傲,只冷哼一声。有人干脆不理,将他视为无物。 他既不尴尬,也不恼怒,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可眼神明显阴冷下来。 文氏对他颇为厌恶,率领十几个诰命夫人以及一群孩童挪到了隔壁院落。 看见这些贵妇人避自己如蛇蝎的模样,刘富贵阴冷的面庞反倒扯开一抹扭曲的笑容。 知道怕他便好。他要的就是这份恐惧,否则他在慎刑司岂不是白干了? 他慢慢踱了几步,转回头,看见立在屋檐下的方众妙,眸光一暗,然后一闪,笑意更添几分不怀好意。 他甩着拂尘走过去,假惺惺地说道:“方夫人,请节哀。” 方众妙走下台阶,迈向灵堂,伸手邀请,“刘公公,请来敬香。” 见她并未对自己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刘富贵极为不喜,铁灰的面色越发显出几分阴冷。 他跟着方众妙走进灵堂。 方众妙点燃三支香,递给他,他不但不接,反倒用拂尘随意地扫了扫两口黑漆漆的棺材,鼻端发出一声嗤笑。 方众妙见状,已经确定此人来者不善。 她把香递给跟过来的余飞虎,问道:“刘公公不是来吊唁的,是另有他事?” 刘富贵甩甩拂尘,提高音量说道,“洒家只是来问问,方夫人什么时候把欠了皇上的四千万两银子送进宫去。” 方众妙上下看他,表情似笑非笑。 心声冷凝如霜:【那四千万两银子分明是我的嫁妆,我愿意才给,我不愿意,它还是我的。它什么时候成了倒欠赵璋的债务?真是好不要脸!】 余德洪和余飞虎听见她在心里这样编排皇帝,脑门上冒出更多冷汗。 刘富贵却全无反应。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底,于是温言细语地说道:“四千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筹集起来需要一些时日。” 刘富贵笑呵呵地说道:“方夫人,其实筹齐这笔银子对你来说并不难。你那些店铺,能卖的便都卖了吧。” 他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唇,似乎想要避着人说几句悄悄话。 然而,话音出口,他的嗓子却更加尖利刺耳。 “方夫人,我听说临安城外盗寇横行,匪患猖獗。那些贼人时常半夜翻墙入城,行烧杀劫掠之事。你一个寡妇守着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恐怕早已被他们盯上。说不得哪天睡醒,你们宁远侯府又要被血洗一次。你这回能逃脱,下一回可就不一定咯。”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围的宾客全都看过来,眼神或担忧、或愠怒。 乱世之中奸人横行啊! 刘富贵走近几步,意味深长地说道:“方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先帝留给你的人手,能挡得住几次灭门之灾?这笔财富在你手里,那就是祸根呀!” 威胁进一步加剧,方众妙默然不语。 第129章 贪得无厌 看见方众妙似乎是被自己的言语吓到,刘富贵阴恻恻地笑起来。 他声音尖而细,不似人,倒更像躲藏在阴暗角落中的灰鼠,带着天然的狡诈鬼祟。 周围的宾客心中无不厌恶,面上却都不敢表露。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被这种心狠手辣的小人惦记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方夫人不就被缠住了吗?刘富贵明显是冲着方夫人的万贯家财来的。 他让方夫人把所有铺子都卖了?卖给谁?自然是给皇帝的宠臣、奴才、宗亲、外戚。他们这些得势的太监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吃得肚子滚圆。 说是卖,实则那些奸佞谁会付钱?一个铺子能出一百两,那都是给你脸! 宁远侯府在劫难逃咯! 宾客们暗自在心里摇头,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与惋惜。当然也有人摩拳擦掌,心生贪念。 都说树大招风,若不是葬礼的排场铺得这样大,来了这许多贵客,或许皇帝还不会这么快盯上方夫人。 女人办事就是太想当然,总觉得把花架子摆得开开的,把面子做的足足的,就能跻身上流。实则越是爬到高处,罡风就越烈! 没有坚实如铁的身板,没有性别上的优势,女人,尤其是寡居的女人,最好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史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轻轻摇头,然后唤来自己的大丫鬟耳语一番。 丫鬟点点头,立刻穿过灵堂去了紫竹轩。 老妇人转头与别的夫人说话,不再去看刘富贵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余双霜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轻轻扯了扯方众妙的裙摆,在她背上悄悄写下一行字——我去找干爹。 方众妙拉住余双霜的小手,示意她不要担忧。 心声似笑非笑地飘过半空:【此人疾厄宫里裂痕遍布,命宫中高悬陀罗星,乃恶疾缠身,百病难消之面相。他遇到我,岂非求神的人遇到真神?他待会儿若还能如此桀骜,我唤他一声刘爷爷又何妨?】 余双霜心弦一松,唇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满头冷汗的余飞虎和余德洪微微一怔,紧张的心情立刻恢复从容。 好你个死太监!你在我们家少夫人面前摆什么谱儿?待会儿有你跪着求我们的时候! 二人想着想着,压弯的腰杆便挺直了。 方众妙似乎终于从恐惧中缓过来,垂眸道,“那些铺子我会尽早卖出去,四千万两绝不会少,还请刘公公代为回禀皇上。” 刘富贵满意地笑了,尖声尖气地说道:“卖铺子的时候,你记得派人知会洒家一声。洒家有个侄儿,做的是布帛生意,看上了你在御街的一家绸缎铺子。他若是来询价,劳烦方夫人打个折扣。” 方众妙故作不懂,问道:“请问刘公公想要怎样的折扣?” 刘富贵伸出一根手指。 方众妙扫去一眼,依旧装作不懂,“打九折?” 十减一,不就是九吗? 刘富贵当即沉下脸,冷哼道,“方夫人莫要装傻。” 方众妙这才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问道:“打一折?” 刘富贵眯眼一笑,转身便走。他也不去问方众妙答不答应。因为他知道,这人不答应也得答应。在他这儿,方众妙多少还能收些银子,换成别的皇亲国戚来买,方众妙可能还得倒贴。 皇帝明面上不能对宁远侯府动手,私底下的手段可不少。 若方众妙不识趣,临安城外无恶不作的盗匪可以连续数月光顾宁远侯府。他们杀了人,夺了财,烧了屋,那可不关皇帝的事,只能算方众妙倒霉。 这便是强权猛于虎。 刘富贵越想越得意,哼着小曲儿,甩着拂尘,走走停停地来到收纳礼金的长桌前。 方众妙牵着余双霜的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刘富贵用拂尘去扫桌后的两个账房先生。 二人连忙拱手作揖,匆忙跑开。 刘富贵拉开椅子坐下,随手翻看一本账册,尖着嗓子唱念:“左相季寻风,随银五百两。御史大夫谢斐章,随银三百两。大理寺卿罗仁忠,随银七百两。” 刘富贵往后急翻账册,瞪大了眼睛。 “哟!哟哟哟!” 他尖声尖气地喊起来,表情极其夸张:“方夫人真是不得了!大家竟然如此给你脸面!这排场,这随礼,怕是都赶上国葬了吧?” 此话真是杀人诛心!传出去,一个僭越之罪就能要了余氏全族的性命! 余飞虎和余德洪吓得立马跪地,连说不敢。 周围的宾客也都深感不妥,纷纷放下茶杯,露出忧容,有了离开是非之地的打算。 念诵经文的和尚们不约而同地停下,睁眼,佛心动摇。 灵堂内外一片死寂。 炎夏的热风带上一丝刺骨的凉意。 看见自己造成的肃杀场面,刘富贵竟哈哈大乐起来。他丢开账册,打开放置在一旁的红木箱子,从中取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堂而皇之地塞进自己怀里。 这都是宾客们送来的礼金。有人还送了一些贵重的物品,尽数堆放在此。 刘富贵挑出一串金丝楠木雕成的佛珠,戴在自己手上。珠子颗颗圆润,金芒如水,流光溢彩,叫他看得痴迷。 极度的贪婪扭曲了刘富贵的脸。他看了看堆放在箱子里的许多银锭子和珠宝,尖声喊道:“把这口箱子给洒家搬走!” 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两个穿灰袍的小太监,围着箱子转来转去,像两匹饿狼。 这哪里是来占便宜的?这分明就是抢劫啊! 若真让刘富贵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把宁远侯府的葬仪礼金给夺走,不怀好意的人闻着味儿便来了。 只要露出一分的软弱,宁远侯府这块腐肉就会被漫天的秃鹫盯上。 余德洪和余飞虎不敢阻拦,却又不能不拦,只好不断磕头告饶。 周围的宾客已纷纷起身,摇头欲走。这种事他们管不了,平白惹来一身骚。 史家的人也想走,却被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按住。 余双霜轻轻拉扯方众妙的手臂,急得直眨眼睛。干娘啊,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出手? 方众妙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在刘富贵身侧,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人在红木箱子里挑挑拣拣。 她不阻止,却有人伸出手,按住了刘富贵的肩膀。 “刘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声音清朗洒脱,好似含笑。 方众妙抬眸看去,史正卿俊美绝伦的脸映入眼帘。他深深地看过来,眉目温柔,神色中带着一丝安抚之意。 第130章 没有小鬼能在我的道场里作威作福 “哟!史大公子您也在!这不赶巧了嘛!洒家前些日子去崇明街的酒肆转了一圈,没找着您。” 倨傲的刘富贵竟然站起身,绕过长桌,主动走到史正卿跟前行礼。 要知道,之前他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碰到四五品的官员都不拿正眼去瞧。 史正卿笑着与刘富贵说话。 龙图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凑到方众妙耳边低语:“这刘富贵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舞文弄墨,所以他对才子特别敬仰推崇。而史正卿是他心目中的第一才子。上一回,他想用五千两银子换史正卿的一幅墨宝,史正卿连门都不让他进。” 方众妙不由莞尔。 心声带着笑意轻轻飘过:【原是史大公子的仰慕者。】 史正卿感觉一阵恶心,却还得硬着头皮与刘富贵周旋。若不是为了替方众妙解围,他今天面都不会露。 刘富贵拉住史正卿的手,兴冲冲地说道:“这儿有酒有菜,咱俩挑个僻静的桌把酒言欢畅聊诗词如何?前儿个您写了一首诗,我喜欢得紧。” 史正卿看看那两个围着箱子转悠的灰袍小太监,故意问道:“你这是?” 刘富贵神色微僵,立刻摆手挥退两个跟班。 “走走走,咱们坐下聊。”他转而去拉史正卿。 史正卿硬着头皮让他拉手,强笑道,“此处正办着葬礼,不好把酒言欢。要不你随我去崇明街的酒肆?我给你写一幅字?” 刘富贵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好好好。您给我写一首前朝大诗人虞世南的《蝉》吧。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他指指自己,大言不惭地说道:“您瞅瞅,您瞅瞅,这首诗是不是专门为我写的?” 史正卿面色古怪,似笑似鄙。 真是好不要脸。蝉声高远并非秋风相送,可你刘富贵能作威作福,却是仗了皇帝的势。你与这首诗哪点相配? 史正卿恶心得要命,回头看了看方众妙,却只能颔首:“好,就写这首诗。” 他的清高孤傲,便在今日丢了个干净。自此以后,他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了。 刘富贵尖声尖气地大笑起来。此刻的他倒真像一只嘶鸣的蝉。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 心声潺潺流淌在半空:【史大公子为了替我解围,真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史正卿本来极其不舒坦,听见这话,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的心意,方众妙是看得懂的。 心声话锋一转,冷冷道:【不过,在我的道场里,无人能让我的宾客受委屈。】 史正卿愣住了。 就在这时,方众妙缓缓开口:“刘公公,箱子里还有一颗鸡蛋大的宝珠,听说是从深海里找到的。你要不要看看?” 刘富贵立刻回头,眼睛里闪过贪婪的光。 史正卿回过神来,不由讶异。 方众妙对待史家人态度那般强硬,怎么对待刘富贵反倒如此客气?她是在贿赂这个太监吗?方众妙也会向强权屈服? 不知怎的,史正卿心里涌上一股失望之情,即便受了屈辱也觉得可以忍受的他,这会儿却没滋没味,百无聊赖。 既然方众妙准备花银子解决这件事,他插什么手? 他从刘富贵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盈满笑意的脸庞渐渐恢复成平日的清高孤傲。 宾客们暗暗摇头,只觉得方夫人大抵是认输了。这偌大的侯府,她能撑几日?外面群狼环伺,侯府早晚是要垮的。 这不,她已经认清现实,对着一个阉人也能卑躬屈膝至此。别人本已经放过她,她还上赶着讨好。 想罢,宾客们去意已决,陆续起身整理衣袍。 刘富贵受不住诱惑,快步走过去,弯腰在红木箱子里翻找。 “宝珠在哪儿?让洒家看看。” 方众妙伸出手指点,“刘公公,应该是在这儿。我方才还看见了。” 她指尖忽然射出一缕银芒。 刘富贵感觉手背刺痛,定睛一看,却是一枚银针扎在虎口处。 “方众妙,你干什么?你行刺洒家?”他惊叫后退。 方众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释放神念,窥其本源。一瞬间,刘富贵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块皮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脏器,都被她看得透彻。 几根银针迅速扎入刘富贵的双手。 刘富贵想要挣扎,龙图已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 泰山压顶不过如此。刘富贵想跑不能跑,只能任由方众妙一一捻动那些密密麻麻的银针。 他的双手不是双手,是两只刺猬。 史正卿和周围的宾客看呆了。 这是做什么? 跪在一旁的余飞虎和余德洪连忙爬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 方众妙朝着大惊失色的宾客们微笑颔首,解释道:“诸位不要惊慌,刘公公身染恶疾,我帮他治一治。” 宾客们想到死而复活的史白蕊,心中的怀疑去掉大半。 刘富贵大叫着放开我,放开我,又命两个跟班过来搭救。然而无人理他,两个跟班早已被宁远侯府的家丁护院死死按住。 方众妙缓缓落座,朝着史正卿招手,“史大公子,过来坐。” 史正卿恍恍惚惚地走过去。 方众妙亲手替他斟茶,柔声低语:“叫你受了委屈,是我这个主家的不是。” 史正卿终于回神,连忙说道,“能帮到夫人是史某的荣幸。” 怎么回事?为何他会产生受宠若惊的感觉? 方众妙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洁白帕子,递过去,吩咐道:“擦擦手腕,脏了。” 她指的是之前刘富贵握过的地方。 史正卿接过手帕擦拭手腕,力道轻柔,皮肤却热腾腾,红彤彤的一片。他盯着手帕仔细看,没发现绣上去的花纹或名字。 方众妙摊开掌心。 史正卿犹豫了一瞬才把帕子还回去。 方众妙转手把帕子丢给龙图,语气清冷,“放进火盆里烧掉吧。” 史正卿摸摸滚烫的手腕,指着刘富贵问道,“你扎他做什么?” 方众妙饮下一口热茶,徐徐说道:“我不扎他,他就要憋死了。” 憋死?为何?史正卿有些愕然。 说话的功夫,一盏茶的时间已到。方众妙走过去,拔掉银针。 龙图松开刘富贵的肩膀。 刘富贵立刻退后几步,指着方众妙的鼻子厉声说道:“你谋害洒家!洒家回宫定要禀报皇上,治你的罪!你——” 威胁的话未能说完,刘富贵脸色惊变,然后就捂着肚子痛呼起来。他急忙推开龙图和沿路的宾客,跌跌撞撞地跑向茅厕。 宾客们纷纷站起引颈眺望。有人惊疑,有人担忧,有人好奇。 方众妙替史正卿续上一杯热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他待会儿便会把我的银票乖乖还回来。没有哪个小鬼能在我的道场里作威作福。” 第131章 嫉妒 刘富贵大惊失色跑开之后,所有宾客都在看着方众妙。 周围一片寂静。 她不曾压低的声音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传入大家耳内。 没有哪个小鬼能在我的道场里作威作福。好生狂妄的一句话!方夫人到底对刘富贵做了什么?真是治病?不是故意扎针? 用这般粗暴的手段对付一个执掌着莫大权力的太监,恐怕不太妥当吧?你现在是威风了,可日后人家报复起来,那手段可是比你凶残得多! 慎刑司的掌刑太监,能是手段温和的良善之人吗? 宾客们暗自忧心,对方众妙的观感变得十分复杂。他们不否认宁远侯府这位新的话事人是个有手段的。但到底是个女子,年纪又轻,终究是见识短浅。 忍一时之气,方得长久之安呀!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若是忍了,像刘富贵这样的贪得无厌之辈只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好似更没有安宁可言。 宾客们仔细一想,竟只能大摇其头。若换作是他们接手了这宁远侯府,变成方夫人这般富可敌国的寡妇,他们竟是无路可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全数家产,脱去锦衣华服,找个深山老林当道姑。 可深山老林有土匪,也是死路一条呀! 宾客们一时想得头大,更觉出方众妙的不容易。宁远侯府的衰败,已是明确可见的未来。 两个灰袍小太监恶狠狠地瞪了方众妙一眼,急急忙忙跑去茅厕伺候师父。 “走咯走咯。”几个宾客放下茶杯,满脸同情。 日后这宁远侯府的牌子怕是要摘掉咯。 “等刘公公回来,又有的一场闹。咱们还是尽早避开为好。”其余宾客纷纷起身告辞。 七日葬礼,贵人盈门,或许就是宁远侯府最后的繁华。繁华落幕,终是一片素缟。 余德洪和余飞虎连忙走过去留客,一个劲儿地说不会闹出祸事,请大家留下吃席。 可没人相信。 听见这边的吵闹,文氏带着许多女客和孩童从隔壁院子走过来。 “方夫人,您与那刘公公对上了?”文氏担忧地问。 方众妙不甚在意地摆手:“已经无事了。” 她说无事,那定然是无事的。文氏放下心来。 曹氏走到方众妙身边,小声说道:“看见那边穿墨绿色大袖衫的老妇了吗?那就是我婆婆大柳氏,她身边跟着的青衣女子是我夫君的宠妾柳翠,也是我婆婆的本家侄女儿。柳翠身后的三个男孩就是她儿子。” 方众妙扫去一眼,对上了号。 大柳氏正与身旁的一位夫人说话,时不时指着自己的侄女儿小柳氏,满脸骄傲地说着什么。 看得出来,她是在夸奖柳翠,有意将对方推到台前。 小柳氏笑得羞涩温婉,顺手把三个孩子牵过来,让他们对着贵人说几句讨巧的话。这一幕好似婆婆带着正经的儿媳在交际,把曹氏这个正妻置于何地? 谢沐阳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无人理会。他想要走向母亲,被小柳氏伸手拦住。他想要靠近大柳氏这个祖母,又被大柳氏满脸嫌弃地推开。 大柳氏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仿佛自己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曹氏忍住心中的绞痛,不去帮儿子解围。 她低声说道:“我知道我婆婆是什么心思。她想害死我的阳儿,之后休了我,再把那柳翠扶正。她们柳家的女人就可以一直把持着谢家。我和阳儿是外人,他们姓谢的和姓柳的才是一家人。” 方众妙不曾言语,只是微微弯腰,朝谢沐阳轻轻招手。 谢沐阳眼睛一亮,立刻跑过去。 小柳氏又想伸手去拦,黛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抱起谢沐阳,绕开众多宾客走到方众妙身边。 谢沐阳从荷包里掏出一颗五颜六色的雨花石,递给方众妙。 “方夫人,这个送给你。这个有灵气,又好看,跟你一样。” 方众妙接过雨花石,笑容温柔地道谢。 心声飘过半空:【不错。小小年纪,眼光就已如此独到。】 曹氏和文氏差点没憋住笑。方夫人真是有趣。 史正卿咳了咳,然后撇开头悄悄弯唇。 乔氏并未走到方众妙身边去。 她故意站在大柳氏旁侧,指了指谢沐阳,又指了指史正卿,装作好奇地问,“柳大夫人,你瞧。方夫人把你家孙子介绍给史大公子是作何?莫非是想让史大公子收你家孙子为徒?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呀!” 大柳氏和小柳氏立刻看过去,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方众妙把谢沐阳牵到史正卿跟前,问道:“这孩子你瞧着如何?” 史正卿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却还是认真看了看男孩玉雪可爱的脸,颔首道,“很机灵的样子。” 他弯腰询问:“你可曾开蒙?” 谢沐阳:“什么是开蒙?” 曹氏眼里沁出泪光,心中隐隐作痛。谢家的孩子都是三岁开蒙,只因儿子的残缺被发现,他读书的资格就被公爹剥夺了。 曹氏连忙说道:“他会念三字经,我教的。” 史正卿问道:“会写吗?” 曹氏满脸羞愧地摇头,“会写一些,但不是全部。” 史正卿:“他今年几岁?” 曹氏:“四岁。” 史正卿皱眉:“四岁还没开蒙?” 史家的孩子,两岁就能默写《弟子规》的一大把。在他们这种书香世家,四岁不开蒙算是有些晚了。 当然,寻常人家另说。但谢家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怎会放任四岁的孩子不读书? 曹氏涨红了脸颊。 方众妙轻轻抚摸着谢沐阳的小脑袋,认真看着史正卿,说道:“我想把他送去你家的族学,跟着众位大儒习文识字,你答应吗?” 心声幽幽发出威胁:【你不答应一个试试?】 史正卿还真就不敢试。 他摸摸鼻子,颔首道,“可以。明儿个你把他送来史家。不过,你不是想请我当宁远侯府的西席吗?你让他在你家的族学里上课也是一样的。” 史正卿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你请我当西席的事,我答应了。我可以来余家教学。 但方众妙却摇头拒绝:“我并未完成约定,你如何能来侯府?” 心声飘过半空:【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而非半推半就。】 这话歧义太大,令人浮想联翩。 文氏和曹氏微微低头,掩饰自己好笑的表情。史正卿心里翻涌着一阵古怪的浪潮。 他感觉自己脸皮有些发烫,连忙说道:“那我现在就把这孩子带去给诸位大儒看看。他们就在那边的凉亭里下棋。进史家族学肯定没问题。既是你的吩咐,我会亲自带他。” 史家的西席个个都是大儒,门生遍及天下,声望传扬四海。史家的族学是贵人们挤破了头也想把孩子送进去的地方。 大柳氏和小柳氏带着三个孩子匆匆走到近前,正巧听见这句话,脸色俱是一变。 第132章 激怒 小柳氏连忙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拉扯到史正卿面前,笑着说道:“史大公子,这三个孩子是谢沐阳的哥哥,三岁开蒙,如今已学完三百千,悟性是极好的。我公公和我夫君整日里夸赞不休。要不您让他们三个也进史家族学,跟着大儒们学习四书五经如何?” 好家伙,一个妾室,口口声声喊着公爹和夫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正妻呢!跟过来的乔氏暗暗翻了个白眼。 史正卿只当没听见这话,牵住谢沐阳的手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小柳氏偌大个人站在那儿,却形同无物。 史大公子果然目下无尘。 周围几个夫人正偷偷关注这边,见此情景不免低低发笑。 小柳氏听见笑声,脸颊迅速涨红。她委委屈屈地抱住大柳氏的胳膊,喊了一声娘。大柳氏拍拍她手背,一脸心疼。 这二人不似婆媳,更像母女。 曹氏低下头讥讽一笑。 大柳氏转着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史正卿的一举一动。那人走进凉亭,拉过谢沐阳,笑容爽朗地说了几句话。 几位大儒丢下棋子,弯腰与谢沐阳聊天。不知谢沐阳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几人捋着胡须大笑。 其中一位大儒颔首,另两位大儒端坐。 谢沐阳退开几步,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便是收入门庭,认作弟子的意思。 见此情景,大柳氏心中怒火高涨,面色黑如锅底。 别人挤破脑袋都挤不进去的史家族学,竟让一个天阉进去了!自家的三个乖孙连史家的边儿都挨不着! 但大柳氏不敢表露内心的嫉恨,勉强挤出一抹笑,对曹氏说道:“你既然能把阳儿安排进去,为何不能安排他的三个哥哥?四兄弟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这三个野种什么时候照应过我的阳儿?他们只会欺凌! 曹氏忍着怒气说道:“阳儿可不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方夫人当的中人。” 大柳氏看向方众妙,厚着脸皮说道:“方夫人,劳烦你把我这三个孙子也送进史家族学里去。你救了史白蕊,这事对你来说不难,一句话而已。” 这是求人还是下令? 方众妙扫了三个男孩一眼,对他们眉眼间的戾气颇为不喜,淡淡说道,“他们三人与我无缘。” 这句话比直白的拒绝更加落人脸面。 大柳氏和小柳氏气得脸色铁青。 谢斐章和其父谢茂典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想要周旋一二。私心里,他们更愿意把三个正常的孩子送入史家族学。谢沐阳是个天阉,学识再好也无用。 但方众妙已经走入灵堂,跪在灵前,跟着僧侣们念起了经文。这便不好打扰了。 谢斐章和谢茂典只好停在原地暗暗思量一番,然后摇头离开。 方夫人连刘富贵那种难缠的小鬼都敢往死里得罪,可见是个性情刚烈的。她不愿答应的事,就算跪下哀求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谢斐章和谢茂典也不会向一个妇人乞求。 小柳氏本还满怀期待地看着夫君,见他无奈远去,心顿时凉了半截。 然而只是转瞬,她就打起了鬼主意。 她把三个孩子拉到僻静的角落悄悄嘱咐一番。看着孩子们一脸坏笑地跑向谢沐阳,她得意地勾起唇角。 这一回,谢沐阳不死也得死! 但她并不知道曹氏正盯着她。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曹氏也笑了。 与此同时,刘富贵正半蹲半站地撅着屁股,手里握着一条臭烘烘的布巾给自己导尿。 下面的东西被切掉会留下一个深深的疤,拉尿不成形,四处乱撒。所以每个太监都会准备一块布把下面捂住,免得弄脏自己。 他憋得脸颊青紫,涨得血管浮凸,偏偏肚子里满是尿,痛得火烧火燎,就是出不来。 前些日子他染了邪毒,尿道溃烂起来,抹了复生丸碾成的粉末,很快恢复,尿道却也长拢了。 刚开始淅淅沥沥还能落几滴,这两天竟是一滴都不出。刘富贵这铁灰的面色不是本来如此,而是中了尿毒。 再尿不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今日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想,若不然,干脆再挨一刀,把尿道割开?但净身之痛让他永生难忘,他哪里敢? 只是略作想象,他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因着心情不好,他才会跑来宁远侯府撒气。 现在,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尿意,肚子里好似有一根滚烫的烧火钳在胡乱地捅,令他嗷嗷地叫唤起来。 两个小太监连忙冲进茅厕,焦急地问:“师父您怎么了?” “我,我好像快死了!”刘富贵捂着肚子哀嚎。 下一瞬,他忽然身体一抖,手里的布巾迅速染成赤红。 两个小太监看傻了。 刘富贵心下一惊,忙把布丢开。一股混着血水的强劲水流飙射进恭桶,那是刘富贵憋了两天的尿。 随后,下腹快炸开的痛苦消失了,火烧火燎的尿意消失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畅畅快快地汲取着周围的热浪,把冰凉的四肢暖得热烘烘。 舒爽!从未有过的舒爽!只有阉人才明白能够痛快排尿是多么巨大的快乐! 刘富贵两只手抓着两个徒弟,撑住自己半蹲的身体,闭着眼睛发出长长的呻吟。 两个小太监紧张地问:“师父您还好吗?” 刘富贵睁开眼,提起裤头,哼笑道,“老子从未这么好过!” 他想起一事,问道:“史家的姑奶奶真的被方众妙救活了?” 两个小太监连忙点头:“真的,我们方才混在人堆里都打听清楚了。要不然史大公子也不会出来帮方众妙应付您。” 刘富贵暗暗思量一番,又摸了摸怀里的一沓银票,心里刀割一般疼。 但他没做犹豫,冷哼道,“走吧,去前头给方夫人赔个不是。她让洒家少挨一刀,洒家不能不领她这个情。” 三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前院灵堂。 刘富贵从怀里掏出银票,笑眯眯地说道:“方夫人,哈哈哈,这沓银票洒家方才帮你数了数,总共六千八百两。你拿回去对账吧。” 他双手捧着银票递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既不看也不数,随手把银票放入红木箱子。 刘富贵又把戴在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来,依旧是双手呈给方众妙,乐呵呵地说道:“方夫人,这串珠子洒家帮你盘了盘,你看是不是更有光泽了?” 周围的宾客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个前倨后恭,先兵后礼!刘富贵去了一趟茅厕,莫不是换了一个人? 方夫人到底把他怎么着了?莫非他得了绝症,被方夫人治好了? 方众妙接过佛珠扔进箱子,取出一方绣帕擦拭自己的手。她还用纤细的食指捂了捂鼻尖。 当着刘富贵的面,她也敢嫌弃人家又脏又臭。 宾客们越发骇然,心中开始敬畏起方夫人神鬼莫测的手段。她说她的道场里容不得小鬼作威作福,此言竟不是妄自尊大。 刘富贵面皮抽搐,显露凶相。当太监的最是憎恨别人的轻视。 方众妙却在此时开口:“我这里有两种药丸,一种可治尿溢,一种可治尿毒。你每日坚持服用,就可免于尿溢和尿痛之苦。隔一段时间不用,身体又会如旧。” “先帝留给我的嫁妆里有几箱珍贵药材,这几日都被我用光了。你想要两种药丸,三日后可来我府上取。你若吃过觉得药效好,管用,日后就得花银子从我这儿买。” 尿溢、尿痛、尿毒是阉人一生之敌。司马迁曾用一句话形容过当太监的痛苦——身残处秽,动而见尤。 对阉人来说,抬抬手,走走步,亦或轻轻咳嗽,尿液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外流。这般的折磨至死才能结束。 而今,方众妙的药能帮自己摆脱永无止境的痛苦,刘富贵如何能够平常处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自己凶狠的表情扭转成谄媚。 “谢谢方夫人。洒家之前多有无礼,还望您莫要见怪!”他压低声音说道:“洒家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可以透露给您。” 方众妙把帕子扔给龙图,并不正眼去看刘富贵。 刘富贵弯着腰行礼,双手高举着一柄拂尘,全然不敢擅自起身。 史正卿走过来,委婉地撵人:“刘公公还有事?” 方众妙忽然说道:“史大公子,你写一幅字吧。就之前那首《蝉》。” 史正卿以为她想转圜一下与刘富贵的关系,所以送一幅字当做礼物,虽然有些不情愿,却还是铺开纸,随意写下这首诗。 刘富贵直起腰,满怀期待地看过来。他也以为这幅字是写给自己的。方夫人医术超绝,人情世故也不差,知道不能把自己往死里得罪。 眼看字已写好,墨迹也晾干,他连忙伸出双手去接。 然而,他得意的表情很快就僵在脸上。 只见方众妙把这幅字交给黛石,说道:“挂在前院正厅。” 随意丢下毛笔的史正卿:“……不是,这幅字是你要的?你不早说?” 史正卿懊悔不迭。若早知道字幅是方众妙要的,他不会写成那个鬼样子。 刘富贵却实实在在被激怒了。演这一出,不正是为了戏耍他吗? 但怒又如何?与健康比起来,一幅字算什么?刘富贵揉了揉僵硬的脸,扯开一抹谄媚的笑容。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喊:“快来看,这里有个阉人!哈哈哈,我娘说阉人都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造了十生十世杀孽的人,这辈子才会托生成太监!谢沐阳是个太监!” 刘富贵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途径。他转过身,瞪大一双赤红的眼,咬牙切齿地问:“哪个小崽子在胡咧咧?” 第133章 没人能比太监更刻薄 方众妙与刘富贵周旋的时候,谢家的三个庶子跑进凉亭,把谢沐阳拉进了满是宾客的院子。 史家的三位大儒并不知道四兄弟关系不睦,听见谢沐阳叫那三个孩子哥哥,便也没有多管。 万没料,三人把谢沐阳推搡到宾客最多的地方之后,竟然一把拽掉谢沐阳的裤头,蹦蹦跳跳地拍着手大喊起来。 孩子的声音比大人尖细,传播得更远。 眨眼间,所有宾客都看了过来。 随后便是一道更为尖利的嗓音在怒吼:“哪个小崽子在胡咧咧?”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刘富贵面色铁青,双目赤红,大步而来。手里的拂尘被他一路乱甩,啪啪作响,显而易见是气得狠了。 然而谢家的三个庶子并未意识到自己惹了祸。他们只知道,若能让谢沐阳是个天阉的事传遍整个临安城,谢沐阳必然会被祖母除掉,他们也会从庶子变成嫡子。 成了嫡子就可以继承谢家的一切。 在柳翠的熏陶之下,三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对内宅争斗有了清晰的认知。他们往死里欺负谢沐阳,既是在帮母亲,也是在帮自己。 听见刘富贵的吼声,他们也没退缩,反倒把谢沐阳推向刘富贵。 一个庶子大声嚷嚷道,“这里有个小太监,公公你把他带进宫里去吧。” 又一个庶子说道:“我娘说,谢沐阳进宫当太监都不用净身的。他下面缺了挂件。” 最后一个庶子拍着手笑嘻嘻地喊:“死太监,臭太监,上辈子造了孽才会当太监。太监没一个好东西,谢沐阳也不是好人!” 周围的宾客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已经没人敢去看刘富贵的脸色。 刘富贵脸皮子一抽一抽,阴森森地笑起来。 他一把揪住拍手嬉笑的庶子的耳朵,尖声道:“小比崽子,洒家今儿个要把你满口的牙齿打掉!” 方才他晃眼一看,已经辨认出这三个孩子穿的衣裳都不算奢华,佩戴的饰物也一般,可见出身不显。 况且他们家教如此之差,父母长辈能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人物?教训了就教训了,这家人能拿他怎样?心里这股火,他定要找个人撒出去! 刘富贵的手指不断用力,恨不得把这比崽子的耳朵揪下来,手中的拂尘一下一下往孩子的嘴巴上敲。 孩子这才知道害怕,哇哇大哭起来。他一哭,旁边的两个兄弟也开始哭。 唯独谢沐阳光着屁股站在原地,表情懵懵的。 方众妙快步走过去,握住刘富贵敲打孩童牙齿的手,警告道:“刘公公,莫要欺负孩子。” 方众妙手里有治尿溢尿毒的药,等于是握着自己的命脉,刘富贵如何敢惹?他面容好一阵扭曲,似乎想发怒,偏偏又要憋回去。 无法,他只能松开那孩子的耳朵,眼神暗暗发狠。 这股火非但没撒出去,反倒越烧越旺。 看见有人帮自己撑腰,谢家庶子捂着耳朵叫嚷:“我没说错,谢沐阳就是个小太监!他没有卵!” 母亲交代的事,他们一定要办成。谢沐阳今天死定了! 柳翠和曹氏匆忙赶来。 柳翠哭哭啼啼地说道:“公公您有所不知,谢沐阳是个天阉,家里的孩子不懂事才会拿他取笑。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是在说您。奴家替他们向您告罪。” 柳翠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瞬间引发了全场宾客的喧哗。 方才他们没仔细看,并未发现谢沐阳的不同,这会儿一听是个天阉,猎奇心大起,无不目光灼灼地看过去。 曹氏蹲下身帮儿子擦掉眼泪,低声哄着,叫儿子莫要害怕。这事一过,谁都不能把天阉的名头安在儿子身上。 谢斐章急急忙忙跑过来,还未靠近就开始大吼:“曹氏,你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谢沐阳穿好裤子!” 这等丑事传扬出去,他的脸面还要不要?这个没种的玩意儿,早该听母亲的话,让他暴毙! 谢茂典随后赶到,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走到妻子大柳氏身边,抛出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柳氏点点头,目中涌现杀意。 谢沐阳这个天阉必须死!他活着一日,谢家就要被嘲笑一日!儿子如何在外面抬得起头?他的仕途还要不要? 谢家人的神色转变曹氏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早已凉透,这一刻只感觉到释然和轻松。 既然你们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曹氏平静地说道:“我儿子是不是天阉,长眼睛的人自然能看见。刘公公您可以检查一下。” 刘富贵对天阉是带着艳羡的。不用挨那一刀,多好? 他弯下腰拎起小小阳,仔细一看,顿觉失望。 “果然是胡说八道!三个比崽子嘴巴真是毒!这孩子分明是个康健的,哪是什么天阉?” 周围的人早就围拢过来细看。这样的热闹百年都难得遇到一回。 谢斐章和谢茂典心中大急,暗暗把曹氏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听见刘富贵的话,他们竟都怔愣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 怎会?谢沐阳分明是个天阉!那么明显的缺陷怎会看不见? 周围的宾客看得很是仔细,纷纷说道:“哪里是天阉,这不好好的吗?” “谢家这三个庶子怎么回事?那种话岂能乱说!” “传出去,坏的也是谢家的名声。谢大人怎么教的?” 方众妙轻轻拍了谢沐阳一下。谢沐阳连忙挺起小胸脯,大声说道:“我才不是天阉!” 他自己提起裤头,然后轻轻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小声安慰:“娘亲不哭,要不然阳儿也哭了。” 曹氏抱住儿子哽咽,然后看向刘富贵,拱火道:“刘公公,孩子不懂事,哪里会知道那些咒骂是什么意思。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学,你要撒气也不要对着孩子撒。” 哟哟哟,终于找到这三个孽种的烂根儿了! 刘富贵自然知晓这些话都是大人教的。他是太监怎么了?他不割这一刀,他一大家子人怎么养活? 竟然说他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活该! 心里那个火腾地一下燃起来,刘富贵揪住柳翠怒骂:“这些话是你教的吧?你嘴怎么这么臭?洒家给你好好擦一擦!” 说着他从后腰摸出一块染着血液和尿渍,闻起来臭烘烘的布巾,往柳翠嘴上抹去。 周围的宾客看呆了。 曹氏连忙掩嘴,免得自己作呕,心里却疯狂大笑。 第134章 专治不服 围过来看热闹的宾客越来越多。方众妙这个主家都被挤了出去。 她踉跄一步,往后跌倒。史正卿连忙用手托住她的背,扶她站稳,然后飞快放开。 方众妙眉头微蹙地道谢,似乎是被眼前的闹剧烦扰,心情颇为不佳。 然而,她的心声却带着几分愉悦飘过头顶:【这出戏好看,爱看。】 史正卿愣了一愣,心道原来方众妙也会像个俗人一般凑热闹。 文氏和乔氏隐藏在人群里看得津津有味。 刘富贵死死揪住柳翠的衣领,用尿布反复擦柳翠的嘴。 谢斐章和谢茂典想去阻拦,却被龙图和黛石一人伸出一条腿暗暗绊倒。父子俩摔了个狗吃屎,好半天爬不起来。 他们听见刘富贵一句接着一句的谩骂,好似连珠炮一般。 “你一个小妾,缘何穿得比正头娘子还奢华?” “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你偏要跑过来说他是天阉,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以为满院的宾客是瞎子还是傻子?没人能看出你的谋算?” “坏了嫡子和正妻的名声,你以为你能扶正?” “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你也敢往夫家的门脸上泼脏水,你怎配当主母?” “你个搅家精,谁娶了你,谁就家宅不宁,百财不入,祸害三代!” “三个孩子满口喷粪,都是跟你学的吧?小娘养的东西果然上不得台面!” “这么隆重的场合,有你出席的份儿?” “哟哟哟,洒家想起来了,你好像是跟谢大人的母亲一块儿来的。你是谢大人的妾室?谢大人可是御史啊!” 刘富贵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高举拂尘尖声嘶喊:“快看看,快看看,这就是御史的门风和家教!” “把个小妾宠得跟正妻一样,三个庶子骑到嫡子头上撒野。周围还有没有言官?看不看得见?你们还等什么?回去写折子狠狠弹劾谢御史呀!” “谢御史垮了台,不就轮到你们上台了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谢御史这颗蛋岂止是缝,壳子都裂开了,蛋液都洒了!” “不管你们上不上折子,洒家回了宫,洒家定是要与皇上说的!” “黑心烂肝的贱妇,叫你生这样的龌龊心思!洒家把你的臭嘴堵上!” 刘富贵把红红黄黄的尿布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柳翠的嘴里。 如此宣泄一番,他心里的火气终于消掉大半。他抬眼扫去,发现人堆里有好几个言官都目光闪烁,心思蠢动。 这就对了。回去赶紧参谢斐章一本,把谢斐章弄下台!他今儿个得罪谢家的事也就能顺手抹平。 刘富贵丢开柳翠,甩着拂尘哼哼两声,然后一脸畅快地走向方众妙。 人群连忙给他让路。 刘富贵拱拱手,笑着说道:“方夫人,不好意思,没砸了您的场子吧?” 这一闹,他也是在间接地挑衅方众妙。不能招惹本人,招惹她的客人总行吧? 方众妙淡淡说道:“无妨,我的场子我镇得住。况且那小柳氏不请自来,算不得我的客人。” 刘富贵面皮微抖,心中又生闷气。娘的,竟然白闹了一场。 柳翠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尿布,听见这话顿时委屈地大哭。 “夫君,娘!我被欺负了你们就这样看着吗?你们都不帮我讨个公道?” 话落,她闻到自己喷出的尿骚味儿,开始干呕。 大柳氏连忙往人堆里躲,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谁是你的娘?一个小妾怎配叫我娘? 谢斐章和谢茂典挤进人群的时候已经晚了。发现周围有许多同僚正用微妙的目光打量自己,谢斐章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御史大夫最怕立身不正。倘若坏了名声,失了德行,仕途也就到头了。 谢斐章还在发愣,怀里忽然扑进来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地喊他夫君,委委屈屈地让他帮忙做主。 一股股尿骚味扑面而来,都是从女人口中喷出的。 周围的宾客议论纷纷,满脸嘲笑。 史家的三位大儒看见这一幕,冷着脸转身离开,抛下一句万般嫌恶的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立身不正,何以正视听?朝廷选官越发的荒唐!” 这几句等于断了谢斐章最后一丝念想。 他推开怀中的柳翠,厉声质问:“你一个妾室,谁让你跟过来的?” 柳翠连忙辩解:“是娘——” 谢斐章更加大声地呵斥:“闭嘴!”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无限纵容小柳氏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妥。好在谢沐阳天阉的身份没被发现,否则谢家更是颜面无存。 “滚回去!” 谢斐章指着院门。 柳翠跌坐在地上,一味地哭,没有动作。三个庶子围在她身边,喊着娘亲。 乔氏提高音量说道:“谢家好门风,好教养,庶子管小妾叫娘,这般嫡庶不分,谢大人在朝堂上还分得清君臣吗?” 此言真是杀人诛心!谢斐章涨红的脸迅速转为惨白。 谢茂典赶紧唤来几个丫鬟把柳翠母子四人强行拖走。 他朝儿子看去,目中带着安抚,然后走到方众妙面前,和和气气地说道:“方夫人,我治家不严,令你见笑了。这几个孽障,我要带回去好生管教,今日只能先行告辞。” 方众妙摆手说无事。 谢茂典眼神阴鸷地看向曹氏和谢沐阳,勉强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儿媳妇,你也带着孙子跟我一同回去吧。” 回去能讨得了好?自己和小柳氏定然是一人五十大板。 曹氏连忙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把谢沐阳拉到自己怀里,揉着小孩的脑袋说道:“谢小公子已经拜三位大儒为师,待会儿有一场小考等着他。明日他就要去史家的族学,吃住也在史家,此事须得告知谢大人。” 她的态度看似温和,实则很强硬。只是告知,并不是征求谢家的意见。 况且到了这步田地,谢家还能拒绝吗? 谢茂典深深看了曹氏一眼。 曹氏仰起头,骄傲地说道:“公公,我的阳儿是康健的,所有宾客亲眼见证,别人休想污蔑他。” 谢茂典无可奈何,只能转身离开。 史正卿疑惑道,“吃住都在史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方众妙:“现在你知道了。” 史正卿:“……” 刘富贵痛痛快快撒完气,也走到近前拱手告辞。 方众妙却将他拦住,低声问道:“刘公公,你之前不是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可以透露给我吗?” 刘富贵:“……方夫人,之前我要说,你不搭理我。现在我不想说,你又拦着不让我走。你是不是吃定我了?” 方众妙微微倾身,幽幽耳语:“就凭你这根治不了的溢尿之症,我吃你一辈子。” 史正卿抿唇忍笑。曹氏、文氏和乔氏看得叹为观止。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方众妙摆不平的人?皇帝在她面前又会如何? 第135章 皇帝要你倾家荡产 刘富贵很想发火,却只能憋着。 若想彻底摆脱净身的痛苦,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他只能依靠方众妙。 他甩了甩拂尘,哼哼两声,咬着牙说道:“方夫人,咱俩去后院说话?” 方众妙伸出手:“请。” 二人相携离去,史正卿和曹氏等人不便探听主家的秘密,只能留在前院。 黛石端着一壶茶和一盘糕点走进茶室。 龙图弓着腰走到方众妙身后站定。 听见书房隔壁有动静,余双霜也走出来,推开门,探头往茶室里看。 刘富贵指着这些个闲杂人等问道:“方夫人,不是说好了密聊吗?” 方众妙无所谓地摆手:“无妨,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他们与我是一体的。” 余双霜关上门,坐到刘富贵身边,大眼睛好奇地上下观察对方。 刘富贵正想骂一句“比崽子看什么看”,就听方众妙介绍道,“她是九千岁的干女儿。” 刘富贵立刻绽开笑容:“哈哈哈,原来是齐府的小千金。来来来,这一袋金瓜子送给小千金耍着玩儿。” 他忍着肉疼解下腰间的荷包。 余双霜伸手接过,笑呵呵地道谢。她现在的专职是收礼,兼职才是查账。 方众妙给刘富贵倒了一杯茶,问道:“公公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刘富贵既然准备卖这个好,也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他用一只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说道:“方夫人,皇上要的可不止那四千万两银子。他要的是你全部的家产。现银、店铺、家宅、庄园、田产,统统都搜刮干净,一丁点儿也不给你留。” 他故意停下话头,斜着眼睛去看方众妙的反应。 一般妇人听见这话还不吓得瑟瑟发抖,然后拉着他的衣袖又是追问又是哭求。情急之下还会掏出许多银票行贿赂之事。 可刘富贵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上述种种反应。 方众妙用薄瓷杯盖轻轻撇着浮茶,动作十分随性。她的唇角甚至还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倒是她的三个仆从明显绷紧了面庞,显露出几分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事不新鲜,我早猜到了。” 她抬眸,眸光分明很清浅,却极具穿透性。 刘富贵感觉自己连皮带骨都被这目光拆解了一遍,浑身不自在。 方众妙放下杯盖,轻轻吹着滚烫的茶水,不疾不徐地说道:“之前回春堂想用三瓶复生丸强索我三家药店,之后你又跑来我府上,用一折的价强买我的绸缎铺子。这些事,都是在皇帝的默许之下吧?” 刘富贵呵呵笑了两声。 聪明人窥一斑而知全豹,见一叶而知深秋。旁的话,他就不用多说了。 方众妙继续说道:“若我料想得不错,这几日陆陆续续会有皇室宗亲、外戚勋贵去我的店铺询问售价。他们既开了口,旁人自然就不敢跟他们抢。” 刘富贵依旧是呵呵地笑。 方众妙也轻笑了一声,言道:“你们一人只出一百两银子,我也得把铺子卖给你们。因为不会有别的买家敢掺和进来。到最后,价值数千万两的店铺,我最多只能卖个几万两。而皇帝那边催得急,我能怎么办?” 方众妙放下茶杯,说道:“我只能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家宅、庄园、田产统统卖掉。这笔银子我既然放出话,要捐赠给朝廷,我就不能失言。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皇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不把我整治得倾家荡产,他不会罢休。” 刘富贵倾身上前,耳语道,“先帝厚此薄彼,这就是祸根。皇上恨你入骨,你还是小心着点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洒家就走了。” 刘富贵甩甩拂尘,露出舒畅的笑容。 他敢把消息透露出去就不怕皇上的计划出纰漏。凭方众妙孤身一人,她岂能与整个临安城的皇亲国戚作对? 走到门口,刘富贵回过头,讥讽道,“好在方夫人还有一门手艺,今后若是活不下去,可以帮洒家制药。洒家还能赏你一口饭吃,哈哈哈。” 门缓缓合拢,刘富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余双霜这才狠狠拍桌,怒骂道,“无耻昏君!” 原来皇权对人的欺压能达到这种地步。叫你没活路,你真就找不到一条活路。这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方众妙看向龙图,问道:“最近都有谁去我的店铺里询价?” 龙图想了想,答道,“右相府的管事、大长公主府的管事、安国公府的管事、瑾王府的管事都去问过。另外还有李妃、容妃和丽妃的母家。” 方众妙问道:“他们出价几何?” 龙图冷笑:“他们约好了似的,一间铺子出五十两。” 方众妙沉默半晌才幽幽叹道,“真是贪得无厌,竟然一百两银子都不愿意出。” 似想到什么,她问道:“大长公主府也派人来强买?” 龙图颔首:“是。” 方众妙又问,“安国公府就是陆府?陆云隐那个陆?” 龙图答:“对。就是因国师的缘故,被先帝挖掉膝盖骨那个陆云隐。”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感叹道,“我爹的仇家还真是多啊。” 黛石安慰道,“还有更多仇家因为权势不够,挤不进来。大仇家都在这儿,咱们不用分心去对付旁人。” 方众妙:“……小石头说得有理,先应付这几个大仇家吧。” 黛石眼巴巴地问:“小姐你准备怎么对付他们呢?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心声忽然响起:【小鱼儿,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余双霜脊背一僵,顿感紧张。 方众妙把食指挪到余双霜眼底,轻轻一点,“霜儿,你有办法吗?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场瓜分?” 余双霜脑筋急转,飞快答道:“有!” 方众妙颇为期待地看着她。黛石和龙图对她刮目相看。群狼环伺的情况下,还能有办法破局? 余双霜冷笑道,“现在的情况是,这群恶狼各自盯上一块肉,咬死了不撒口。咱们得把肉堆在一起,用篱笆圈起来,一块一块往外抛,让这群恶狼各凭本事去抢。他们之间产生了矛盾,我们才好从中渔利。” 黛石和龙图还在挠头,想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方众妙已轻笑起来,“你是说拍卖?” 余双霜心道干娘果然聪明,连忙颔首:“是,咱们大张旗鼓办个拍卖会。谁出钱多,谁拿的铺子就多。强买咱们铺子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他们谁都不怕谁,消息透露出去,他们不会反对。” 方众妙问道:“若是他们拍卖前串通一气,都不喊价呢?又或者谁权势最大,首先开个低价,别的人都不敢跟呢?” 余双霜早有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所以咱们用暗拍,不用明拍。开拍之后,他们各自把心理价位写在纸上,投入暗箱,再由我们当场开箱查验,谁写的价格最高,就把铺子卖给谁。” “如此一来,为了买到铺子,这些人就只能揣摩别人的心思来制定自己的价位。在竞争之心和贪婪之欲的驱使下,我们的铺子定然能卖出合理的价格。” 余双霜期待地看向方众妙,问道:“干娘,这个破局的法子如何?” 方众妙缓缓鼓掌,赞许道,“不愧为我的钱袋子,这个计策很可行。” 余双霜呵呵一笑,满脸得意。 方众妙忽然说道:“拍卖的时候,我会安排文夫人、乔夫人、曹夫人、史家姐弟三人、九千岁的心腹、还有龙图在外收拢的几大势力去竞拍,银子我来出。” “你算一算每个铺子的最高售价是多少,我来定夺,之后再转告他们。这场拍卖的目的不是为了筹集银子,而是把我的产业左手倒右手,明白吗?” 方众妙站起身,摸摸余双霜的脑袋,再次赞道,“霜儿果然是经商的天才。拍卖会结束,我给你抽成。” 她笑着离去,留下余双霜傻傻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余双霜才略有醒悟,呢喃道:“干娘救史白蕊,帮谢沐阳和乔夫人治病,替左相夫人相看女婿,都是为了找人代拍铺子?她要把全部产业由明转暗,避免树大招风?” 黛石点头道,“看样子是的。难怪小姐总说要找这些人帮一个忙。” 龙图敲敲余双霜的脑袋,笑呵呵地说道:“算死鬼,你跟主子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你这儿刚走一步,主子整盘棋都下完了。” 余双霜恍惚点头,低不可闻地呢喃:“上辈子我在提篮桥深造过几年,没想到还是不如干娘。她为何能看那么远?” 第136章 猪婆蛇的觉醒 方众妙来到紫竹轩,轻轻敲了敲房门。 李天竹打开门,略微低头,掩饰红了一圈的眼眶,史承业也是一脸的灰败。女儿遇到这样的事,哪个当父母的不心痛? 史正卿和史归林不便待在屋里看长姐狼狈的模样,只能站在不远处的凉亭中,神色怔怔地看着远方。 “心情好些了吗?”方众妙走进屋内,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史白蕊。 史白蕊在母亲的搀扶下站起身,勉强扯开一抹笑容:“好些了。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若还耿耿于怀,便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说得通透,方众妙不免点头。 “既然好些了,那就归家去吧。我这儿正办丧事,阴气重,于你身体不利。” 实则是因为窗户外边的花圃里埋着许多人头,是块养尸之地,凡人不能久待。不过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方众妙就不便说了。 史白蕊恳求道:“我想给二位逝者上个香再走。昨日我把三根香折断,扔你脸上,现在想来,我这心里愧疚得很,实在是对不住。” 走到近前的史正卿听说还有这回事,不免多看了长姐一眼。 长姐这跋扈的脾气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李天竹也跟着道歉,还暗暗掐了女儿一把。 方众妙并不计较,引领一行人来到前院的灵堂,亲自给他们点香。 看见史白蕊在李天竹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后院,腮边和颈侧还有两个毒蛇的牙印,宾客们全都沸腾了。 议论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 被银环蛇狠狠咬了两口,还拖延了一整晚,谁遇到这种事谁都得死!然而,史白蕊都已经躺进棺材里,却还能活过来! 奇事!百年难遇的奇事! 道听途说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宾客们看向方众妙,不无敬佩地忖道:看来这宁远侯府一时半会儿还垮不了。方夫人是个能扛鼎的人。 文氏走上前搀扶史白蕊。 史白蕊抓住她的手,低不可闻地说道:“你知道江舒城为何急于杀我吗?” 文氏愣住,心里微冷。 史白蕊盯着她的双眼低语:“因为皇帝对他说要除掉季丞相,扶持他当左相。若他还是史家的女婿,他就沾染不了那个权势。” 文氏的心怦怦直跳。原来如此,一切都是起于朝堂争斗。 史白蕊继续说道:“我杀了江舒城,也是在帮季丞相。你得领我的情。” 文氏立刻说道:“你放心,你和江家父子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史白蕊看了看不远处的曹氏和乔氏。 文氏连忙保证:“她们和你一样,也都是苦命人,我与她们说一说,她们只会帮你。” 史白蕊放下心来,走上前,从方众妙的手里领了三支香,对着两个牌位认认真真叩首。 文氏等她站起身才故意提高音量问一句:“白蕊,怎么不见你夫君和你儿子?他们不是陪你一块儿来的吗?” 史白蕊见有人帮自己搭梯子,笑容绽开,装作十分得意地说道:“见我醒来,夫君便带着儿子去卧佛寺还愿去了。” 她在母亲的搀扶下慢慢走出灵堂,环视周围的宾客,音量又提高一些:“我被毒蛇咬伤之后没了呼吸,我夫君心下大恸,竟然对着上天许愿,要用他和儿子的命换我的命。如今我醒了,我娘担忧誓言应验,催着他立刻去寺庙求菩萨开恩。” 在场的夫人们无不艳羡,交头接耳的时候都说史白蕊命好,嫁了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 等到明日,江舒城父子的死讯传来,大家想起今日这番话,只会觉得这场意外是上天注定。谁让江舒城发那样的毒誓。 文氏帮史白蕊做好铺垫,也就默默退开了。 不知谁感叹一句:“方夫人医术真好,以后我若得了病,是不是可以来找她看看?” 乔氏接了一句,“我患有心疾,已经同方夫人说好了明日来治。” 方众妙听见二人谈话,本是随意地扫去一眼,心声却骤然响起:【方才乔夫人的面相还好好的,近期尚算平安,怎么瞬间七杀入命,羊陀同宫,死劫临身?】 【是因为她向我求医,有望病愈的缘故吗?】 【若是放她回去,今晚她必死无疑!】 乔氏的血液几乎在此刻冻结,但她面上却还堆着笑,好似没有异常。 文氏、曹氏,以及另外十几个能听见心声的夫人都是心惊胆战,焦虑不堪。 怎么又要死人?内宅争斗何时变得如此残酷? 方众妙看向乔氏身边的两个丫鬟。 心声飘过:【方才那一瞬的面相改变,定然是有人对乔夫人起了杀心。而且那人还在现场,否则杀意不会立刻显现在乔夫人的面相上。】 【乔夫人的两个丫鬟都在她奴仆宫内留有气机,可见是忠心的。想杀她的人在她身边,但关系不算太近。】 乔氏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乱看,也不敢改变表情。她怕凶徒看出自己的恐惧,从而加速自己的死亡。 与此同时,史家一行人已走到院子门口,说着告辞的话。方众妙不便观察周围的宾客,只能收敛心神,恭送贵客。 乔氏心里焦急,却又无法直接询问方众妙,只好走向文氏和曹氏,往二人中间站。如此,她才稍感安心。 史白蕊依依不舍地说道:“方众妙,你说近期会来找我,近期是多久?我今晚回江家收拾东西,明天回史家住。你要找我就派人去史家送信。” 方众妙说道:“葬礼结束我便去找你。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把亏空的身子补回来。” 史白蕊点点头,眼眶微微发红。不过寻常的一句嘱咐,她却觉得特别温暖感动。 史正卿无比纠结地说道,“方众妙,你能不能把那首《蝉》从正堂取下来,我另外给你写一幅字。” 方众妙挑眉:“为何?” 史正卿低下头,摸着鼻尖说道:“我以为那幅字是送给刘富贵的,是以乱写一气,颇不像样。” 方众妙摇摇头,叹息道,“史大公子,只因送的人不同,你就这般敷衍,你治学之心不诚。” 史正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方众妙,表情羞愧难当。 然而,方众妙却又轻声说道:“可你爱憎分明,率性而为,对强权不恋栈,也不畏惧,你处世之心很诚。” “你不愿入朝为官,不是因为没担当,而是不愿沾染浊世的污秽。你并非一无可取,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成长。” 她屈膝行礼,郑重说道:“先前我言语上对史大公子多有否定,现下,我同公子赔个不是。公子厌憎污浊之人,却因刘富贵的刁难,亲自出面帮我解围,我在此谢过公子。” 史正卿伤痕累累的心奇迹般的痊愈。 他以为方众妙比自己更为高傲,也更加目下无尘,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人该强横的时候强横,该柔婉的时候又很柔婉,真乃道法自然,手段圆融。 这是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却又急需的品质。 瞥见父母的表情也都变得十分柔软,眼里全是对方众妙的激赏,史正卿的心不知为何跳得很快。 他摆摆手,嘴上说着无碍,心里却百转千回,潮起潮涌。有许多话想要询问,想要倾诉,想要讨教,却没那个资格,他只能拱拱手,艰难地说一声再会。 话落,他心里渐渐涌上一股颓唐之意。 方众妙也说了一句再会。 心声幽幽潺潺,似溪流蜿蜒:【史大公子,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史正卿满心颓唐尽去,眉眼倏然明亮。 鬼使神差之下,他问道:“方夫人,我与齐修比起来,真有那么不堪?” 方众妙反问道,“你为何要与他相比?” 是呀?为什么呢? 史正卿被问住了。他以前多么自傲,从来不屑与任何人攀比。 却在此时,他听见头顶飘过一句心声:【与他相比,你目前还是一条小蛇。】 史正卿:…… 史白蕊见不得自家弟弟总是纠缠方众妙,连忙把人拉走。蛙黾在沟中,你还求吃天鹅肉?你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 姐弟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晃晃悠悠朝江家去。 车子行驶到崇明街的时候,史正卿才从恍惚中回神,拍着矮几低骂:“该死的齐修,猪婆蛇原是这个意思!” 第137章 四脚蛇遇红尘仙 史白蕊和史归林看向忽然爆发的史正卿。 史白蕊疑惑地问,“大弟,你提猪婆蛇做什么?车里有吗?那东西没毒,无碍的。” 史正卿指着自己的脑门,气哼哼地说道:“猪婆蛇在这儿呢!这么大一条,你们看不见?” 史归林笑起来:“哈哈哈,哥你说什么呢?你为何管自己叫猪婆蛇?” 这外号是方众妙取的!她十成十对齐修说过我是猪婆蛇的话!真是气煞我也! 史正卿头顶冒烟,掀开车帘就想独自跑回去找方众妙好好理论理论。 跳下车,转过身,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崇明酒肆。敞开的大门里,一群文人墨客举杯畅饮,谈笑晏晏,几个舞姬旋转跳跃,丝竹飘飘。 高高的房梁上,一幅幅书画垂挂而下,随风轻摆。最高处的几幅书画都出自史正卿之手,备受文人们推崇。 看见熟悉的场景,史正卿怔在原地。 后面的马车上,史承业掀开帘子探出头,不耐地问:“彦回,你傻愣在那里干嘛?你还要陪你姐姐回去收拾东西,莫要半路跑去喝酒。” 酒肆里的人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连忙挥手招唤。 “彦回,进来喝两杯。” “史大公子,来嘛来嘛,奴家伺候您。” 两个舞姬跑出来,一左一右抱住史正卿的胳膊。 李天竹也从后面的马车里探出脑袋,看见儿子混不吝的模样,不由深深叹气。她算是看出来了,能让儿子俯首帖耳的女子,迄今为止只有方众妙一个。 那人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把儿子傲慢自负的脾气完全拿捏。只可惜方众妙自始至终都没看起过儿子,两人没那个缘分。 李天竹频频叹息,很是忧心儿子将来的婚事。 儿子放浪形骸,纵情享乐,不找个有手腕的妻子严加管束,他永远不会收心。 史承业缩回脑袋,无奈道,“别叹气了。他自己不愿上进,你说什么都无用。终究是我们太惯着他。” 李天竹回头瞪了夫君一眼,朝儿子喊道:“彦回,别喝酒了,我们还赶着去江家。” 史正卿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推开两个舞姬,大步走进酒肆。 李天竹连连喊他,他头也不回。 史归林跳下马车,跑进酒肆规劝兄长。今日有正事要办,不是玩乐的时候。他也是才发现,兄长竟然这么不靠谱。 然而,史归林很快就愣住了。 只见史正卿搬来一把梯子,爬上高处,一一摘掉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几幅墨宝。 梯子下面围满了人,纷纷问他作何,他一字不答。 从梯子上下来,他吩咐店家:“找一个铜盆,烧一堆火。” 店家不敢违逆,很快准备好铜盆和炭火。 史正卿摊开一幅字,缓缓扫过上面的内容。 史归林伸长脖子一看,只见字幅上写着一句诗——何需星芒冷月辉,自是昊天烈日光。 这绝对是兄长的口气。自比烈日,狂得不行。 然而,史正卿看着这幅笔力雄浑的墨宝,竟然自嘲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字幅扔进铜盆里烧掉。 周围的文人墨客发出一阵肉疼的惊呼,还有人试图从火里抓出字幅,进行挽救,却被史正卿用画轴打掉了手。 他摇摇头,冷笑道:“无病呻吟,妄自尊大,救它做什么?” 他展开又一幅墨宝细看。 史归林凑过去,却见字幅上写着一句词:诗仙、酒仙、红尘仙,憾平生,独不见吾狂耳。 嚯!口气好大啊。诗仙、酒仙、红尘仙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识到你的才华是吧? 史归林捂着嘴噗嗤笑出声来。 史正卿也低低地笑,笑到一半,他容色忽然僵住,头皮因为极度的尴尬而隐隐发麻。 那日方众妙走进酒肆,可曾看见这幅字?诗仙酒仙,史正卿未曾得遇,但红尘仙不正是方众妙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会不会暗暗发笑,会不会觉得这是一条四脚蛇在装真龙? 史正卿不敢深想,连忙闭上眼,急急地把字幅扔进火里烧成灰。 那猪婆蛇的外号还真不是方众妙胡乱取的。过去的他,的确是个笑话。 周围的文人们又是一阵惊呼,有人拉扯史正卿的胳膊,有人劝他莫要糟蹋艺术,有人问他是不是受了刺激。 史正卿把字画一幅一幅丢进火里,并不回答。 恰在此时,门外街道上,一队飞羽卫打马疾驰而过,领头之人正是齐修。他红袍猎猎,眉眼锋锐,气势骇人。 一股血腥味伴随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四散开来。 显而易见,齐修又去杀人了,而且杀的还不少。 喧闹的酒肆瞬间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名文人幽幽说道:“杀杀杀,整日就知道杀。整个临安城都快被这帮飞羽卫杀穿了。” 史正卿愣愣地看着齐修远去的背影,回神之后驳斥道,“他杀的是蛮夷细作,便是杀穿了,杀光了,又如何?” 旁边有人奇怪地说道:“你怎么帮齐修说起话来?你不是最看不起他吗?” 史正卿自嘲道,“我们整日里寻欢作乐,无所事事,却看不起一个为保国而忙忙碌碌的人。” 他环视这群朋友,喃喃道,“我日后不会再来了,你们继续畅饮吧。” 话落,他转身离去。 许多人在身后喊他,而他始终不曾回头。 离开酒肆之后,史正卿走到父母乘坐的马车边,对着闭合的车帘郑重说道:“爹,我想出仕。” 车内久久无声。 史正卿拱手一拜,更为直白地说道:“爹,我要当官。我本不是池中物,为何不能乘风化龙?” 待他爬到比齐修更为显赫的位置,拿到更大的权势,倒要看看方众妙还敢不敢叫他猪婆蛇。 车帘掀开,史承业目光如炬地看向儿子。 史正卿抬眼与他对视,目中再没有骄傲自负,只有勃勃的野心和膨胀的权欲。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乱世,不为人上人,只能做草芥。 是什么激励了他?是方众妙吗?果然只有强大的女人才能让幼稚的男人飞速成长。 好! 史承业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他放下车帘,极为霸道地说道,“明日我便送你入朝为官。走上这条路,你绝不能退缩,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史正卿忽然有些后悔。怎么刚下决心,明天就要当官?他真的可以吗?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能不能缓几天,让我做做准备,却又听父亲说道:“方众妙不是与你有约定吗?她定然时刻关注着你。你若再次退缩,她会更加看不起你。” 史正卿微弯的脊背立刻挺得笔直,语气无比坚定:“爹,你儿子不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你看着吧,来日我必是这大周的肱股。” 第138章 从未见过这么乱的命格 送走史家一行人,方众妙回到紫竹轩。 乔氏怕得要命,躲在文氏和曹氏中间不肯出来。同样能听见方众妙心声的那十几个夫人也都围着乔氏,眼神十分隐蔽地四处张望。 葬礼上潜伏着一个杀人魔,就问你怕不怕。 “你到底得罪谁了?”文氏小声询问。 乔氏很是冤枉,带着哭腔辩解:“我没得罪谁呀。我与我夫君相敬如宾,感情不深不浅,日子勉强凑合。我不拈酸吃醋,也不苛待庶子庶女,家里规矩森严,人人关系和睦。我真的没得罪谁。” 曹氏回忆道:“方夫人算出你的命数是血光、情杀、高坠败亡。想杀你的人必定是爱慕你夫君的人。你明日把家中的几个小妾都带来,让方夫人看看。” 乔氏害怕地说道:“不行吧。小妾怎好带来这种场合?况且,我今儿个若是归家,就会没命啊!” 众人齐齐噤声,面色纷纷转为煞白。 就在此时,方众妙从灵堂后面的白幡里绕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瓶。 她招手呼唤乔氏。 乔氏连忙撇下众位夫人跑过去。 二人走到灵堂后面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 “乔夫人,我这里有一颗药,心疾发作的时候,你含在舌下,或能保你一命。” 乔氏抓住方众妙的手,颤声道,“我感觉我的心跳的很快,好似病情忽然加重了。我最近这段时日能不能住在宁远侯府。这样你帮我调理身子也方便。” 方众妙轻拍乔氏的手,婉拒道:“府中正在办丧礼,阴气过重,对你身子不利。你住在自己家更好调理。” 心声飘过半空:【我会让黛石偷偷跟你归家。你不回去,幕后之人怎么动手?幕后之人不动手,黛石怎么抓他?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方众妙低声说道:“乔夫人,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心声笃定:【一个半步宗师,怎么可能护不住你?】 乔氏知道方众妙说的对。若是不把幕后黑手抓住,她永远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与其日日等死,不如孤注一掷。 “好吧,我回自己家住。明日早上我再过来。”乔氏接过药瓶,偷偷藏进衣袖里。 二人从白幡后走出。 方众妙朝人群里的黛石瞥去一眼,黛石点头领命,悄悄跟紧乔氏。 龙图领着一个中年仆妇和一个六岁小男孩走过来,低声说道:“夫人,这是余大婶子和她儿子。家里办丧事,需要族人帮忙,他们是族长推荐过来的。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我安排他们去后厨洗碗,您看合适不合适?” 方众妙看向母子二人,目光穿透陌生的皮囊,窥见两个熟悉的灵魂。 余大婶子紧张起来。她怕方众妙的心声喊破自己的身份。可若是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余府,而是悄悄潜入,日后照样不能见人。 这一关必是要过的。若方众妙的心声响起,她就做一些小动作,或者挑起一个话头,扰乱对方思绪即可。 万幸,方众妙的心声非常安静。 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余大婶子,我听说过你。你夫君死得非常突然,你也是个命苦的。” 任孤琴紧绷的心弦瞬间松缓。她知道方众妙认出自己了。 她连忙低下头抹泪,哀求道,“求少夫人给我们母子俩一条活路。家中贫困,而我身无长物,只能卖些苦力。刷碗、洗衣、洒扫,我都干得,每个月给几十个铜板,够我们母子俩吃饭就行。求少夫人发发善心。” 见四周的宾客投来同情的目光,方众妙摆手道,“二管家,你带他们去后院吧。我正好缺一个洒扫的婆子。” 龙图连忙答应下来。 任孤琴压着齐渊的脑袋一叠声地道谢,人皮做的面具显露出逼真的感激之情。 跟着龙图穿过众多宾客,去往后院时,任孤琴的眸光定格在一名妇人身上,随后又挪开。 龙图直觉敏锐,把母子二人带入紫竹轩后问道:“你见到故人了?” 任孤琴颔首:“是幼时教我医术的师父,名唤沈卉,与我一样也是御医世家的传人。她年少之时在宫里当医女,专为娘娘们保胎护胎接生,二十五岁放出宫,嫁给了一个七品官。” “只是她新婚不满一年,丈夫就病死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小叔子,全靠她一人拉扯长大。听说她为了生计,开了一家医馆,收拢了一群离宫的医女,专为妇人接生。” 龙图赞叹道:“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 任孤琴笑着说道:“她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她的两个小叔子你应该认识,一个是大长公主的驸马爷平骏达,一个便是当今的枢密使大人平远洲。” 听见枢密使大人五个字,龙图眸光微闪。 他想到了乔氏面临的杀身之祸。唯有精通医术的人才能让一个原本康健的人患上心疾,这应当不是巧合吧? 情杀?嫂子?这两个词儿能扯上关系吗? 龙图心中思忖一番,对着任孤琴说道:“你们先安置下来,我去前头找主上禀报一件事。” 任孤琴也没追问,摆手让他快去。 龙图来到前院,附在方众妙耳边说道:“任孤琴的师父也在咱们府上参加葬礼,那人精通医术,不知她有没有看穿任孤琴的易容。” 方众妙问道:“谁?” 龙图立刻讲述了沈卉的身份,目光暗暗扫向那人的所在。 方众妙随意瞥去一眼,心下顿时明了。 龙图怀疑此人是谋害乔氏的凶手。 方众妙走到乔氏身边,目光不经意地看了看坐在她不远处的沈卉。 那人已经年过四十,因为精通医术,皮肤却还保养得相当细腻白嫩,头发也十分油亮乌黑,容貌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还盛。 坐在秀美绝伦的乔氏身侧,她竟也没被盖住光华。 乔氏对她很依赖,一口一个嫂嫂地叫着,时不时给沈卉拿几块糕点,抓几把瓜子。 都说长嫂如母,这二人倒也有些像婆媳关系。 沈卉看见乔氏歪着身子坐,失了仪态,还会用帕子扫一扫乔氏的肩膀,提醒一下。 表面上看一切正常。然而,那只是表面。 看见方众妙走过来,一名夫人主动让出乔氏身旁的位置。 方众妙颔首道谢,自然而然地落座,收回打量沈卉的目光,暗暗忖道:【奇哉怪哉,这位沈夫人奸门膨胀,颧骨高耸,红额粉面,晕晕染染,子女宫和夫妻宫里青线黑线勾勾缠缠。这么乱的命格,我也是第一次见。】 乔氏正吃着一块糕点,舌头却忽然尝不出甜味。嫂子的命格很乱?是好是坏? 文氏、曹氏等十几位夫人心中俱是一震。 连方众妙都觉得罕见,那命格得乱成啥样?一时之间,许多夫人的目光都有些闪烁。 方众妙暗暗扫视沈卉的面容,见对方全无异状,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第139章 冲煞 方众妙看向不远处的黛石,指尖伸出,轻点桌面。 黛石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知道小姐是让自己密切关注此人。 主仆二人的交流没被任何人发现。黛石为了就近看一看沈卉的长相,从一名丫鬟手中拿来茶水和瓜果,四平八稳地端过去。 “夫人们要续茶吗?奴婢这里有刚泡好的西湖龙井。”她弯腰放下托盘,语气毕恭毕敬。 乔氏心里想着嫂嫂,嘴上也就脱口而出:“给我嫂嫂倒一杯热茶。她身子骨弱,夏日里手脚也是冰凉的。” 黛石立刻倒茶,然后将滚烫的茶杯轻轻挪移到沈卉面前。 沈卉正好伸手来接,二人指尖相触,神情皆是一愣。 黛石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块冰,皮肤染上了一丝寒意。 沈卉则是轻轻一笑,叹息道:“年轻姑娘就是身体好,阳火旺,指尖比茶水还烫。” 黛石羞涩一笑,屈膝告退。 然而,方众妙却忽的凝目,心声惊疑不定:【怎会忽然冲煞?】 十几位夫人心脏俱是一阵惊跳。又怎么了? 黛石已经走出去几步,却被方众妙抓住手腕。 她吩咐道:“小石头,给我也倒杯茶。” 黛石连忙给小姐斟茶,眼神里暗藏担忧。 方众妙盯着黛石的脸细看,心声格外凝重:【煞气浓如黑墨,笼罩整个面庞。我连小石头的五官都看不清,更遑论她的命数。这般的冲煞,效果堪比鬼遮眼。】 【若我没看错,这煞气是沈夫人带给小石头的。她二人指尖轻轻一触,竟是这般的天雷勾动地火。】 方众妙轻轻点触桌面的食指猛地按压了一下,整个人也站立起来。 【此事必有古怪!我要查清楚!】 十几位夫人勉强维持着笑容,心弦却拨动得十分急乱。刚才那几句心声怎么越听越有股阴森的味道?能让方众妙这个活神仙都失了方寸的异象,肯定非同寻常。 乔夫人的嫂嫂该不会是什么天煞孤星吧? 方众妙绽开温和笑容,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昨夜抄了一卷渡亡经,要赶在黄昏之前烧给公公婆婆,我回屋去取,夫人们请自便,我少陪了。” 众夫人连说无妨,让方众妙只管去忙。 方众妙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乔氏一眼。 乔氏心下惊跳,面上却不敢表露,尤其是不敢让嫂嫂看出异常。 她依旧是笑着喝茶,闲着嗑瓜子,足足捱了半刻钟才借口如厕,匆匆来到紫竹轩。 一眼就看见等在屋檐下的方众妙,她急忙走过去,问道:“方夫人,你离开的时候特意看我一眼,是有话要问我吗?” 方众妙对她的机敏很满意,问道:“你嫂嫂什么时候生日?” 乔氏想了想,说了一个日期。 方众妙摆手道,“这里无事了,你先回去吧。” 乔氏犹犹豫豫地问:“方夫人,你相术高超,莫非看出我嫂子有哪里不妥?” 方众妙依旧摆手:“你先回去,我稍后再与你说。” 然而她的心声却冷冷而笑,【哪里不妥?她简直处处不妥。】 乔氏心中大骇,走的时候魂不守舍,差点被门槛绊倒。她去了一趟茅厕,在里面磨蹭许久,好不容易压下慌乱和恐惧,这才敢出来。 然而,她刚一抬头,便被吓了一个激灵。 只见嫂嫂就站在茅厕外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板,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若不是乔氏提高了万分的警觉,也不会发现她瞬间换上的笑脸。 所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嫂嫂?死盯门板面如厉鬼的那一个,还是温温柔柔,无微不至的这一个? 乔氏的心在颤抖。 沈卉走上前搀扶乔氏,担忧地问:“你今日怎么一连走了好几趟厕所?是不是肚子不舒服?你患有心疾,我怕你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所以跟过来看看。” 乔氏抱住沈卉的胳膊,还像往常那般撒娇:“谢谢嫂子,还是嫂子最疼我。” 沈卉笑得越发温柔,“在我心里,远洲就是我的儿子,你便是我的儿媳,我不疼你们还能疼谁。” 是啊,这些年嫂子待自己样样周到,处处细致,真似母亲一般温柔。我怎么能怀疑嫂子?可若是不怀疑嫂子,就得怀疑方众妙…… 那还是怀疑嫂子吧。我又听不见嫂子的心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般想着,乔氏又提高了警惕。 紫竹轩内,方众妙坐在桌前掐指演算沈卉和黛石的生辰八字。她已将冲煞之事告知了身边的人。 余双霜、黛石、龙图都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片刻后,方众妙放下手,蹙着眉头思忖。 余双霜紧张地问:“干娘,有结果了吗?” 方众妙摇摇头,“黛石与沈卉并非八字相冲,属性相克。黛石如今印堂发黑,命宫黯淡,近日会颇为倒霉,严重的话还会遇到危及生命的意外事故。” 龙图愕然:“那不就跟齐渊一样?” 方众妙面色凝重地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吧。小石头的境遇和齐渊很相似。遇到那个沈卉,她的命数急转直下,好似跌入万丈深渊。” 黛石满脸懵。沈卉这么厉害吗? 方众妙问道:“小石头,你以前可曾见过沈卉?她能影响你的命数,你们二人必有因果,而且渊源颇深。” 黛石摇头:“没有呀。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沉吟道:“或许你见过,只是没有印象。” 黛石再次摇头:“我从小在暗卫营里长大,十岁的时候被老爷选中,送来小姐身边。我接触的人很少,见过就不会忘的。” 方众妙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说道:“你们二人结下因果的时候,或许你还没有记忆。” 黛石心慌意乱地问道:“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余双霜惊呼一声,然后低语:“干娘,你是说小石头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见过沈卉?” 方众妙想得更深更远:“不止,齐夫人不是说她精通医术,专为人保胎护胎接生吗?或许小石头就是她接生的。” 余双霜倒吸一口凉气。她看了看黛石,幽幽说道:“小石头,这个沈卉或许知道你的身世。” 方众妙闭眼思忖。 【从面相上看,小石头是个孤儿。可她与沈卉冲煞之后,脸庞却被黑气笼罩,原本平安顺遂的面相骤然变得凶险万分。】 【此等异象何其熟悉?与那无脸人的手笔简直如出一辙。莫非小石头也是无脸人的一颗棋子?否则我爹怎么单单把小石头挑出来,送到我身边?如此一来,小石头与沈卉之间的因果和渊源,我必要查个清清楚楚。】 第140章 先天面相 方众妙闭目思忖,眉头越蹙越紧。 站在她身边的龙图、余双霜、黛石的心也都越悬越高。 心声快速飘过头顶,十分果决:【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小石头脸上的煞气抹除,否则她也会像齐渊那般遭遇种种不测。说不得,她待会儿喝口水也能呛死。】 黛石紧张地吞咽口水,发出咕咚一声响。 余双霜连忙站上凳子给她拍抚胸口,唯恐她把自己呛死。 龙图盯着黛石,随时准备出手拯救这个倒霉的娃。 方众妙终于睁眼,徐徐说道:“黛石,你被那沈卉冲了煞,我先帮你抹掉煞气。” 黛石不安地问:“小姐,怎么抹?是戴一块平安符吗?” 方众妙摇摇头:“齐渊的煞气来源于他自身的破面,需要镇压,你的煞气是沾染的,直接用手抹掉就好。” “哦。” 黛石还有些愣愣的,方众妙已经威严下令:“龙图,给我点她的穴。” 龙图出手如电,把黛石定在原地。 黛石的心脏莫名其妙跳得飞快。抹掉煞气而已,为何要限制自己自由?有这个必要吗? 不等她想明白,方众妙已伸出双手,一一抚摸她的眉骨、颧骨、鼻梁、下颌等处。 心声好似乌云盖顶,一句句地飘过半空,【所幸我前些日子积攒了许多功德,正可用来给小石头洗煞。】 【嗯?沈卉带来的煞气怎会如此之浓?千年厉鬼竟也比不过她!】 【功德不够!】 【用道行!】 【十年道行都不够?】 方众妙早已有不祥的预感,所以才会把黛石定住。察觉到连十年道行都不能洗去沈卉带来的煞气,她的心声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半空中再无声音传来,黛石什么都听不见。她惊恐地眨了眨眼,心脏怦怦狂跳。 让小姐为自己消耗功德,她本就已经十分内疚,听说还要折损十年道行,她恨不能自行解开穴道,死在外头。 然而,十年道行都不够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的心在颤抖,可她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 她想说不够就算了,我带着这煞气过活,能活多久活多久,一切都是我的命数。小姐你就罢手吧。 可小姐怎会罢手?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姐没有一丝犹豫,再次用双手抚过自己的脸庞。 她武功高强,五感敏锐,忽然传来的轻微声响,听在她耳里却似雷霆一般。在暗卫营里日日学习杀人技,她如何听不出那是骨头断裂之声! 她努力斜着眼睛去看,果然发现小姐的两根拇指竟然肿胀起来。 所以,帮她抹掉脸上煞气的代价就是小姐的两根指骨? 是吧? 听说得道高人的骨头也是一种极厉害的法器。小姐的骨头是道骨吗?那是她修行的根基,就像习武之人需要最上等的根骨那般! 小姐,你怎么可以为我付出这般代价? 黛石心痛欲死,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她能看明白的事,龙图如何不知?他也能分辨出骨裂之声。 老者低下头,暗暗压抑着心中的波涛汹涌。跟随在这样一位主子身边,他怎能不安心?效忠五年便离开?绝无可能! 余双霜懵里懵懂地问:“小石头,你怎么哭了?抹除煞气很疼吗?” 黛石再也无法忍耐,哭着说道:“小姐,小姐的两根拇指断了!小姐为了替我抹掉煞气,用的是她的道骨!” 余双霜愣在原地。 龙图抬起头,露出微红的一双眼睛。他急忙离开房间,去外面找来两根长短和粗细都适中的小木棍。 他游走于生死边缘,对如何治疗跌打损伤很有经验。 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正好听见主上冷冰冰的呵斥声:“哭什么哭?两个没出息的东西。” 黛石和余双霜哭得很惨,而方众妙把大拇指按压在桌沿,竟是自己进行了断骨的矫正。 龙图也跟着呵斥:“别惹主上心烦,你们哭,她也不好受。” 黛石和余双霜立刻憋住泪水。 方众妙吩咐道:“给小石头解穴,让她给我包扎两根指头。” 龙图依言而行,黛石立刻冲上前,肩膀一抽一抽地给自家小姐绑拇指。 方众妙盯着黛石的脸,幽幽说道:“小石头,我不但抹除了你脸上的煞气,还抹除了你的后天面相。你知道你的先天面相是什么吗?” 黛石抬起头问道:“我的先天面相是什么?” 方众妙伸出手,想要轻抚黛石的脸颊。 黛石吓了一跳,连忙往后缩脑袋。她可不敢再让小姐摸了。 方众妙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没有先天面相,只有胎相。” 黛石愣住了,傻乎乎地重复:“胎相?” 方众妙微微颔首,语气冰冷:“胎相是腹中胎儿的面相,因为他们还未出生,所以没有显现出十二宫。他们无寿、无福、无缘、无亲、无禄,乃真正的白纸一张。” 黛石听傻了。 龙图和余双霜眸光不停闪烁,大脑飞速运转。 黛石怎会是胎相?她分明已经出生了呀!她理当有寿、有福、有缘、有亲、有禄才对! 方众妙伸出手,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黛石的脸。 她低声说道:“我怀疑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命数就已被人窃走。命数空无,你的先天面相自然永远停留在胎儿时期。” “出生之后,你若流落在外,没有父母抚养,后天面相自然就是孤儿。你若被穷困潦倒的人家养大,后天面相便是劳苦。你若被富贵人家养大,后天面相便是有福。” “所以我一直没能看出你面相有异。能在胎儿时期就把你的命数偷走,有此等道行的人,除了我爹和我,就只有那无脸人。我爹不会做这种事,我拿我的道基担保。” 黛石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我也相信老爷!我在暗卫营里很受优待,别人要经历几轮厮杀才能活下来,只有我每次考核都在旁边看着。肯定是老爷吩咐暗卫营的人在照顾我。没有老爷,我早死了。小姐,你别说这种话,你是在埋汰我!” 黛石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方众妙呵斥道:“别哭了,习武之人怎能这般脆弱?” 黛石连忙抹掉泪水。余双霜走上前捂住她的嘴。 方众妙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毛笔,写下一张药方,语气淡淡地说道:“这是黑玉断续膏的配方,龙图你去抓药。今晚敷上药膏,我两日就能好。你们也知道我乃一身道骨,只要修为够高,满身的骨头碎了也能恢复原样。我终究不是凡人。” 她的安慰让黛石好受了一点。 余双霜也露出轻松的神色。 然而龙图却知道,修士的道骨形同武者的根骨,折损之后哪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为了救黛石,主上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 主上对待自己人实在是赤城。 龙图没有多言,带上这张丑的不能看的药方,匆匆赶往最近的药铺。主上陪嫁的珍贵药材都已经用完,还得及时补充。 黛石从极致的内疚和悲伤中缓和过来,开始生气。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沈卉煞气浓重,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小姐,要不我们直接把她砍了吧!” 余双霜也跟着骂:“对呀,莫非她被厉鬼附身了?杀她是斩妖除魔,不算杀人!” 方众妙忍下一波断骨之痛,然后才淡淡说道:“杀了她,我们如何调查小石头的身世之谜?能让无脸人看中的命数必然非同凡响。我要帮小石头寻根。” 黛石毫不犹豫地说道:“小姐,我不想知道我爹娘是谁,我有你就够了!” 她的奴仆宫里长出一条形如青龙的气机,牢牢地裹缠住方众妙。这就是她的选择。她这一生只为小姐而活。 但方众妙却不着痕迹地掐断了这条青龙,抚摸着黛石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石头,你有我,这是亲人。你有余双霜,这是朋友。你有龙图,这是师父。你还有习武的天资和健康的身体,这是福气。你什么都有,你不用依附任何人,你要为自己活着。明白吗?” 黛石愣愣地点头。其实她不太明白,但为了让小姐高兴,她只能不懂装懂。 看着她的十二宫逐渐成形,并隐隐闪现光华,方众妙这才满意地笑了。 第141章 罗刹鬼母 龙图带着一盒黑色药膏匆匆赶回紫竹轩。 他解释道:“我买回药材自己做的,怕主上急着用,先熬了一小盒,晚上继续熬。” 方众妙打开盒子看了看,颔首道:“够了。” 龙图和黛石连忙帮她拆开布条和木棍,均匀涂抹药膏,之后再包上。 断骨之痛终于得到遏制,方众妙微微地阖了阖眼。 她看向余双霜,吩咐道:“去把花圃里那根小柳枝拔下来。” “好嘞!”余双霜跳下凳子,随后愣在原地,犹犹豫豫地问:“干娘,你说的柳枝该不会是插在死人头上的那根柳枝吧?它不是昨日才种下的吗?拔它干嘛?” 问这么多废话,其实是因为她有些怕。那花圃可是养尸地啊! 龙图瞪了余双霜一眼,说道:“我去拔。” 方众妙抬手阻止:“那柳枝吸足了阴煞之气,你不能拔。霜儿是女童,体质极阴,只有她拔了才不会出事。” 龙图只好停步。 余双霜抹把脸,硬着头皮去了。 片刻后,她带回来一根细细的柳枝,昨日刚插下去,还没长出根,叶片嫩绿。 黛石嫌弃地说道:“你怎么不把下面的泥巴洗掉?好臭!” 余双霜拿上柳枝朝门口走去。 方众妙却将她叫住:“要的就是带着尸水的柳枝。” 黛石三人愣住。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缓缓说道:“煞气源于血孽,沈卉身上的煞气比齐修还浓,按理来说,她杀的人理应不比齐修少。可我却只看出她与两个小叔子不清不楚,还与许多男子勾勾搭搭,桃花多到泛滥。你们说这是为何?” 黛石:“这是为何?” 余双霜惊叫:“什么?她跟两个小叔子有奸情?在外面还有很多野男人?干娘,你快展开说说!” 龙图:“我去端一壶酒和一盘花生米。” 方众妙:“……” 心声幽幽:【我以为我的同伴是暗夜的虎、机敏的豹、展翅的雕,没想到他们是学舌的鹦鹉、打听八卦的鸡婆、凑热闹的老狗。】 黛石、龙图、余双霜:……主上慧眼如炬啊! 方众妙无奈摆手:“去吧,端一盘花生米就够了,别上酒。小石头和霜儿年纪还小,不能喝酒。” 龙图连忙去外面端来一盘油炸花生米。 他盘腿坐在凳子上,催促道:“主上你说吧,那沈卉跟两个小叔子——” “呸!”龙图啐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个沈卉为何没有在面相上显露出杀孽?” 方众妙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说道:“我怀疑无脸人施展邪法替她遮盖了面相。她是无脸人的爪牙,所以我们不能杀她,要先探明她的底细,然后顺藤摸瓜把无脸人找出来。” 余双霜挥挥手中的柳枝问道:“这个是对付她的吗?” 方众妙颔首:“我布下了聚阴阵,这柳枝一日汲取的阴煞之气比普通柳树十年汲取的还多。用它抽打沈卉,或许能短暂地祛除她身上的邪法,令她显露出真正的面相。” 方众妙摇摇头,颇为遗憾地说道:“若是让这柳枝多长几日,我的把握会更大一点。但今日机会绝佳,便先试试吧。” 余双霜眼珠子咕噜噜地转,鬼头鬼脑地说道:“干娘,待会儿我抓一只虫子放在沈卉身上,然后嚷嚷起来,小石头就拿柳枝去抽她。这样是不是很自然?” 方众妙赞许道:“不错,就这么干。不过小石头你要注意,千万别再与那沈卉有肢体上的接触。” 黛石心有余悸,连忙应诺。 余双霜立马跑去厨房,齐渊正好也在。两人钻进钻出,终于逮着一只黑漆漆的甲壳虫。 齐渊很聪明,从余双霜口中知道了方众妙的计划,立刻招呼余江川、余沧澜、余问清、谢沐阳等一大帮小孩,带着他们冲进前院,围着乔氏等人嬉笑玩闹。 众位夫人看见孩子们蹦蹦跳跳的模样,心里十分欢喜,自然不会驱赶。 齐渊故意把余双霜往沈卉身上推。 沈卉连忙伸出双手把差点跌倒的小姑娘扶起。 余双霜偷偷把拢在手心里的虫子放在她衣服上,退开之后高声惊叫。 漆黑肥硕的甲壳虫在素白的裙子上爬,十分显眼。沈卉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浑身僵硬地喊着丫鬟,自己一动都不敢动。 她养尊处优多年,哪里敢碰这种脏东西? 两个丫鬟还没靠拢,黛石就忽然出现,举起手中的柳条飞快抽打虫子。数十下之后,虫子终于被抽死,翻着肚皮躺在地上。 黛石用纸把虫子裹住,带了下去。 方众妙站在不远处观望。 在旁人眼中,沈卉吓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在她眼中,沈卉每每被柳条抽中,脸上的黑气就淡去一分。几十次之后,一张不似人脸的面庞终于显露。 心声骤然响在半空,带着冷冽的寒气。 【果然,柳枝抽过之后,这位沈夫人用以掩盖面相的邪法短暂的失效了。瞧瞧我看见了怎样一张脸。】 【这位沈夫人命宫里条条黑线密如蛛网,福德宫里道道血煞形似沸腾岩浆。在这蛛网和岩浆里,还有一条条婴孩的怨灵似蛆虫一般蠕动。这哪里是人脸,这分明是鬼面!】 【罗刹命!我今儿可算是开了眼!前后数上五百年怕也遇不到这样的人物!】 乔氏本就十分担忧嫂子,方才一直在想嫂子的命数为何很乱?听见这话,她差点心疾发作。 罗刹命是什么命?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呀! 其余十几位夫人瞬间汗毛竖立。 方众妙一步一步走近,心声一句一句外泄,其内容越来越耸人听闻。 【罗刹又名鬼母,因意外流产,故而发下毒誓要食尽他人婴孩。转世之后,她果然应誓,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他人的婴孩投喂自己的孩子,后被菩萨降服。】 【这沈夫人诞下五个子女,个个不在她身边养育,全靠别人的血肉和脂膏来喂。而她命宫和福德宫内的婴孩怨灵,数量竟然多到我都数不过来。】 【她到底是替人保胎的,还是帮人落胎的?】 【食尽天下婴孩,这般行径,不是罗刹鬼母是什么!】 【好一个毒妇!难怪我的小石头一靠近她,就被她的煞气所冲,险些丧命!】 思忖间,方众妙已走到沈卉面前,温温和和地道歉。她的内心所想和她的外在表现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沈卉非常生气,一个劲地抱怨宁远侯府环境脏乱。 其余十几位夫人已经吓傻了。 第142章 活神仙?就这? 说起来,沈卉也算是贵族阶层里数得上号的人物。 因她擅长妇科,保胎、护胎、接生的功夫极为厉害,手中更是掌握着坐胎秘方,许多贵夫人怀不上孩子,又或者胎相不正,都会把她请去诊治。 经她之手,多年不孕的妇人总能顺利怀孕,难产的妇人总能母子平安,久而久之便打响了名号。 许多人暗地里管她叫送子娘娘,对她十分敬重。 在场的十几位贵夫人,有八九个请她看过病,养过胎,接过生。可她们都好好的,孩子也平平安安,没听说谁落胎了。 事实与方众妙的批命恰恰相反。什么罗刹命,根本没有的事!沈卉接生的孩子,十个活了十个! 心里思量一番,众夫人便都对方众妙的话产生了怀疑。活神仙也有出错的时候,哪能桩桩件件料事如神? 乔氏也不相信。她与嫂子关系亲密,虽然不住在一起,可也常来常往。嫂子帮谁治病,帮谁保胎,帮谁接生,她比旁人更清楚。 罗刹命?食婴孩?简直无稽之谈! 而且嫂子新婚不到一年,大伯哥就暴病而亡。嫂子一生不曾有孕,哪来的五个孩子? 乔氏越想越觉得方众妙算错了。 只有曹氏斜着眼睛,暗暗用冰冷的目光打量沈卉。外面的名声她不听,也不信。她只信方众妙。 众人如何做想,方众妙根本不关心。 她再三向沈卉道歉,补偿道:“沈姐姐的裙子脏了,我有一匹蜀锦和一匹鲛纱,都是先帝赐给我的贡品,我送给姐姐当赔礼。” 她话音刚落,黛石就已经捧着两个精美的盒子走上前来。 方众妙打开盒盖,两匹锦帛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流光,好似天边的彩霞。 十几位夫人眼都看直了,周围路过的宾客也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沈卉平生最是爱美,尤其喜欢奢华的珠宝和服饰。看见这两份赔礼,她再大的气也消了。假意谦让一番之后,她笑眯眯地收了礼物。 方众妙轻撩裙摆,在曹氏身边落座。 曹氏连忙给她倒茶。 谢沐阳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把刚摘的一朵凌霄花递给方众妙。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道:“夫人,这朵花给你戴。但是我觉得它没你好看,我找到更好看的再给你送过来。” 方众妙弯下腰,将大拇指藏在袖子里,接过花,笑着说道:“那就劳烦小公子再找找看了。” 谢沐阳摇摇头,认真说道:“夫人你别抱太大希望,我觉得应该找不着。你是最好看的。” 孩童的话格外纯真可爱,惹得周围的夫人全都笑起来。 阴森的氛围顷刻间散去。 乔氏掩嘴轻笑的时候忍不住去看嫂子的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平日不曾注意,今日存了心才察觉,嫂子眯眼看谢小公子的目光怎么带着一股垂涎的意味? 不是饿了的那种垂涎,是盯上了好东西,在心里暗暗估算价值的那种贪婪。 我该不会是“疑邻盗斧”吧?方众妙不说,我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嫂子怎么可能是个喜欢残杀孩童的妖魔!我肯定是受了方众妙的误导。打住,别想了!嫂子绝无可能是罗刹鬼母! 乔氏连忙在心里警告自己。 看见谢沐阳讨了方众妙的喜欢,余双霜很是不爽。她也摘来一捧月季。齐渊看见了心里发酸,连忙献上几朵菊花。 余沧澜、余江川几个不甘示弱,纷纷送来各色花束。 方众妙淹没在花的海洋里,蜜蜂、蝴蝶闻香而来,绕着她翩跹飞舞。此景此景,只有天上才能得见。 众夫人细细一观,心中无不惊叹。以前怎么没发现方夫人竟是这般的仙姿缥缈。 乔氏也看呆了,回神后下意识地瞟了嫂子一眼,心里又是一阵惊跳。 嫂子刚才微微眯眼是在笑吧?可她的目光为何那样阴冷? 疑邻盗斧、疑邻盗斧,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嫂子从未害死过婴孩,这是可以探查的事实!谁也不能怀疑嫂子,包括我自己! 乔氏心绪不定的时候,方众妙已谢过孩子们的好意,把鲜花分发给在座的夫人。 大家惊恐的情绪彻底平复,已经开始遗忘先前那些耸人听闻的话。 然而,方众妙却在此时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曹氏的手背,然后扫了沈卉一眼。 心声呢喃:【我要探一探这个沈卉的底细,得有人起个话头。】 曹氏假装疑惑,然后垂眸故作思考,最后才领会方众妙的用意,笑着对沈卉说道:“沈姐姐,前儿个我听说你要去卧佛寺求签。签文何解?是大吉还是小吉?” 夫人们聚在一起就喜欢谈论这些求神拜佛的事,沈卉不疑有他,摇头道,“最近宫里的娘娘接连有孕,找我去诊脉,我还抽不出空去寺庙。” 旁边有人奉承道,“你是保胎圣手,比御医还强上几分,娘娘们找你诊过脉才能放心。” 沈卉连忙谦让几句,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方众妙。论医术,她是谁都不服的。 方众妙假作不知,笑着与旁人说话。 其余夫人也都奉承起来,心里掂量着“保胎圣手”这个名号,越发觉得方众妙的批命不可信。 曹氏把话题拉回来,说道:“方夫人算命很准的。今日赶巧了,你不如找她帮你算一算?” 沈卉有些迟疑。 方众妙已经看过来,自然而然地说道:“那我就帮沈夫人算一算吧。不用报生辰八字,我就看看面相。” 此时已容不得沈卉拒绝。她只好端正坐姿,与方众妙对视。 两双同样幽邃的眼眸碰撞在一起,说不出气氛哪里不对,但夏日的炎热好似瞬间散去,周围隐隐有些阴冷。 方众妙端详着沈卉的脸,心声飘过半空:【沈夫人命宫里有一条灰线,其上附着着太阴之气,应当是幼时遇到过水祸。】 【大约六岁的时候,她曾意外落水,染了寒症,自此亏空了身体。十岁上下,她有一死劫,她疾厄宫内的阴影留有廉贞星的气息,是时疫吧?】 【在这个时段,她父母宫里却入了天魁天钺二星,此乃大大的吉兆。她父亲竟因为她的病,得了高官厚禄。】 然而,方众妙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却是两回事。 她收回目光,徐徐说道:“我瞧着沈姐姐童年境遇似乎不大好。六岁的时候有过一场灾祸,是摔伤吧?还挺严重。十岁又有一场灾祸,与水有关。是溺水吧?沈姐姐身体寒凉,便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沈卉的戒备瞬间去掉大半,心底里涌上浓浓的不屑。 活神仙?就这? 她微微一笑,正打算默认下来,方众妙却又极为笃定地开口:“看沈姐姐的样子,我应当是算准了吧?我这双眼睛从未出过错。” 周围的夫人们都听懵了,纷纷忖道:方夫人,你心里想的和你嘴上说的可完全不一样啊。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自傲的话听在沈卉耳里便显得极其可笑。她立刻改了主意,故意摆出纠结的表情,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众妙见她如此,果然有些急了,追问道:“沈姐姐,莫非我算的不准?” 沈卉这才摇摇头,吞吞吐吐地开口:“准也不准,我不太好说。” 方众妙好似被激起了求胜之心,更为笃定地道,“有话你请直说。我看你的面相,的确是幼年遇到过两场劫难。我断不会算错的。” 沈卉看看四周的夫人们,面色露出几分为难。 曹氏拍拍她的手,催促:“方夫人算得准不准?你快说呀!大伙儿都等着呢。” 沈卉好似被逼上梁山,这才叹息道,“我六岁时的确遇到过一场灾祸,但不是摔成重伤,而是溺水。我身染寒症,便是因为这个。” “我十岁的时候得过时疫,是我父亲日夜研发了一个方子,救了我的命。靠着这个方子,我爹平定了北方大疫,得了先帝封赏,成了太医院的院首。但我爹不好说他只是为了救女儿才会那般刻苦钻研,于是对外瞒下了此事,只说是心忧家国,牵挂百姓。” 说起父亲,沈卉的脸上露出几分怀恋的笑容。 她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如今我爹和先帝都已经故去,这事也就可以说出来了。我爹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福子,便是这个缘故。他总说我是他的福星。方夫人,你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方众妙啊了一声,好似非常惊愕,随后脸颊慢慢染上红晕,仿佛羞愧万分。 但在场所有人,除了沈卉,却都知道,方众妙的批命没有一丝一毫错漏。 沈卉本人都亲口认证了,还能有假?所以先前那个罗刹鬼母的批命,它能是假的吗?事实足以证明,方夫人的批命是神准的! 众位夫人的心又开始怦怦狂跳。 第143章 沈卉破防 方众妙红着脸愣在原地。 她的心声却冷冷而笑:【沈夫人,我从未遇到过鬼母命格的人,我唯恐自己眼力不济,一时看错,冤枉了你,这才稍作试探。】 【未料竟不是我看错。我之所见,实实在在是你的面相!】 【但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我还得再试一试你。】 方众妙思忖的时候,众位夫人的心也都高高悬了起来。 察觉到乔氏有些绷不住,身体微微颤抖,曹氏假装同她耳语,凑过去低声警告:“别让你嫂嫂看出来,否则你会死得更早。” 乔氏浑身一僵,再也不抖了。 方众妙瞟了黛石一眼。 黛石立刻端上来一杯浓香扑鼻的热茶。 方众妙指着茶杯说道:“怪我学艺不精,贻笑大方,看岔了姐姐的面相。这杯玫瑰花茶是先帝赐给我的,只得了一小罐,乃养颜圣品,我平日都舍不得饮用。今儿个泡给沈姐姐喝,还望沈姐姐莫要在心里笑话我。” 沈卉闻着味儿就知道这杯茶的确是养颜养气的绝顶好茶,是皇家独有的秘方,宫外的人别说求购,就是听都没听说过。 只看茶汤红艳瑰丽的色泽就知道它用料有多足。 沈卉在心里大肆嘲笑方众妙,对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极为轻看,面上却摆出宽和的笑容,连说不会。 她谢过方众妙,端起茶杯缓缓送到唇边,同时打趣道:“今儿个我真是得了你不少好东西。这一趟来的值了。改明儿我还来,你可别亏待我。” 方众妙摇摇头,忽然说道:“姐姐夫君早亡,本是无子的命。可我看姐姐的子女宫却极为饱满圆润,竟是育有五子,其中四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沈卉握茶杯的手猛地一颤。这一句批命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极度放松的心情忽然之间紧绷,心脏怦然狂跳,身体如何控制得住? 鲜红的茶汤一连串地洒在素白襦裙上,显得那样刺目。 更为刺目的还是沈卉一瞬间惊变的表情。 大家本就密切关注着她,自然不会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异样。她的惊骇,恐慌,心虚,全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乔氏好似掉入冰窟,身体从内凉到外。嫂子裙摆上的红色液体,好似她心头正在滴落的鲜血。 罗刹鬼母竟是真的? 没有人再怀疑方众妙的批命。先有沈卉的亲口认证,后有沈卉的自露马脚,在场的夫人们都是掌家的主母,不会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 沈卉绝对有问题!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又给众人带来更大的震撼。 【沈夫人,你这五个孩子却是来自于三位父亲,而且亲缘线似断未断地牵在你身上,竟都是被你送给了别人养。】 【残杀他人婴孩,自己的孩子生而不养,你说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众位夫人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满身。 五个孩子三个父亲,生了又不养,全都送出去。还杀死了许多婴孩,被怨灵缠身。她们也很想知道,这沈卉的人皮下到底藏了个什么鬼东西! 乔氏捂住胸口,眉头越蹙越紧。 她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染上的心疾。嫂子精通医术,害她的人该不会是嫂子吧? 不好!心疾要发作了! 乔氏正想把藏在袖子里的药掏出来吞服,黛石适时给她端来一杯药味很浓的茶,还朝她挤挤眼睛。 乔氏瞬间明白,连忙端起杯子喝茶,心脏的绞痛这才缓缓平复。 沈卉又惊又怒,并未注意到弟妹的异常。 她砰地一声放下茶杯,面色不善地说道:“方夫人,是因为我说你算命不准,所以你胡诌一些话来污蔑我吗?你的心胸未免太过狭隘!” 沈卉气冲冲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寡居多年,本本分分,平日游走于各府和宫闱,帮诸位夫人和娘娘们治病养胎。我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我有没有大过肚子,生没生过孩子,不是凭你嘴上说的,是大家眼睛看的!” 她拂袖而去,撂下狠话:“你府上办着葬礼,我今日不与你计较。但今后,我沈卉绝不与你这种不修德行的人来往!” 她匆匆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乔氏,呵斥道:“你坐在那里干嘛?还不随我回去?” 乔氏捧着肚子跑去内院,语气很急:“嫂子你先回,我闹肚子了!” 她之前就频频上厕所,这会儿又装得很像,沈卉没有怀疑,只是更加生气。 她冷冷说道:“我先走了,你稍后自己回去。” 看着她快速远去的背影,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诸位夫人,这位沈夫人面相不善,身带煞气,日后你们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心声冷酷无情地响在半空:【斩妖除魔乃修道之人的本分。这罗刹鬼母,我定要收了去。待我查清她的底细,再行将她料理。】 听见这句当仁不让的话,夫人们心下一震,随后便产生了十足十的安全感。 方夫人敢作敢为,有勇有谋,其力可扛鼎,其志可荡魔,实乃女中豪杰!这个朋友,她们死乞白赖也要攀交上! 文氏立刻轻拍方众妙的手背,表白道:“你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你只说你眼睛看见的,并没有污蔑沈夫人的意思,我们都相信你。你既然让我们离沈夫人远些,我们日后定是要避着她的。” 其余人纷纷点头附和,笑容一个比一个可亲。 方众妙满意颔首,低声说道:“你们愿意听我一句劝,我也就放心了。实则那养颜花茶的秘方,我早就破解了。我这里还有许多,今日便送给大家当个小礼物。” 黛石立刻端上来一个托盘,摆满了用小荷包分装的花茶。 诸位夫人常常出入宫廷,早已听说过这种花茶的不凡之处,心里的后怕被清除大半,重又变得欢喜起来。 气氛并未因沈卉的离去而僵滞。大家围着方众妙聊天,虽然每个人的身份都比方众妙高贵,却隐隐有众星拱月之势。 余德洪抽空来女客的院子里查看,见此情景不由满足喟叹。 少夫人笼络人心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悍。这才两天,大周最顶级的圈层就已经完全将她接纳,甚至有唯她马首是瞻的苗头。 余氏宗族有少夫人扶持,来日的昌盛必在史家之上! 余德洪心满意足地笑了两声,迈着四方步走了。 方众妙与夫人们说了一会儿话,见黛石暗暗朝自己点头,便托辞离开。回到紫竹轩,乔氏已经在余双霜的陪同下等了许久。 她脸色苍白,额冒冷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她不敢置信地问道:“方夫人,我嫂嫂真的孕育了五个孩子?你不是胡说的?” 其实她更想问罗刹命的事,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方众妙并没有隐瞒她的意思,坐下之后徐徐说道:“你嫂嫂的命格非常特殊,我觉得还是不要瞒着你为好。我怀疑她是害你患上心疾的元凶,且近期会对你下毒手。” 乔氏眼睛发愣,半晌无言。 方众妙把自己看见的面相说出来,最后警告道:“……你嫂嫂比我见过的所有恶人还恶。你要当心了。” 乔氏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反驳:“可我嫂嫂行医多年,救治的孕妇无数,从未听说谁在她手里落过胎!方夫人,这都是有据可查的!你只管去查!我嫂嫂的名声是极好的!”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问出一句骇人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些女子不但要落胎,而且还要频繁的落胎。她们才是你嫂子的常客?” 乔氏愣愣地问:“什,什么意思?” 余双霜惊呼道:“干娘,你是说妓子?” 方众妙颔首,淡淡吩咐:“二管家,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沈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接这种脏活,我要知道她的目的。” 龙图领命而去。 第144章 乔氏的病因 龙图已经离开很久,乔氏还在发愣。 给花楼的妓子落胎?这种事是嫂嫂干的?那种腌臜地方,嫂子经常出入?为什么呀?若是被人发现,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两个小叔子的脸面往哪儿放? 嫂嫂到底是怎么想的?做这种事是损阴德的,她下辈子不想当人了? 乔氏越想越疑惑,眼眶渐渐红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她手腕上,温言细语地说道:“你印堂发黑,今晚怕是要不好。我帮你诊个脉,看看你身体如何。” 乔氏猛然惊醒,恐惧感顿时消散几分。 还好她遇到了方夫人!更好的是,方夫人心善,侠义,愿意帮她! 乔氏的眼眶更红了,这回是感动的。 方众妙头也不抬地说道:“慢慢呼吸,情绪莫要激动。在我这里,你是安全的。便是阎王爷亲自来收你,我也能把他打发回去。” 乔氏噗嗤一声笑了。方夫人真的很有趣。 她放慢呼吸,在安全感的包裹下,极速跳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了平缓。 方众妙将神念凝聚于指尖,丝丝缕缕地输入乔氏的身体,缓缓扩散到四肢百骸,仔仔细细探查了数遍。 心声带着忧虑和疑惑响在半空:【乔夫人本是桃李年华,理应开得正艳,身体却已经千疮百孔,岌岌可危。好在她底子够厚,即便病得很重,还能撑上一些时日。】 【底子厚证明她以前身体非常康健,这心疾不是生来就有,的确是后来人为诱发的。】 【她这脉象忽急忽慢,忽沉忽细,也是乱用药物所致。】 乔氏的心高高提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表情。 方众妙皱着眉头说道:“乔夫人,为何我在你身上总能闻到一股人参的气味?你平日可有食用人参进补的习惯?” 乔氏连忙点头:“有的有的,我身子虚,时常进补。” 方众妙继续询问:“你平日还食用哪些补药?全都说来与我听听。” 乔氏细细数出来:“我平日常喝人参乌鸡汤,当归乌鸡汤,十全大补汤、当归生姜羊肉汤等。” 方众妙问道:“饮品可曾添加补药?” 乔氏想了想,“最近喜欢喝桂枝甘草茶。” 方众妙眉头越蹙越紧,问道:“这些食补的方子,都是你嫂子替你制定的吗?” 乔氏点头:“是的。她在宫里的时候就是专门帮娘娘们调理身体的,颇受娘娘们看重,所以她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乔氏停顿片刻,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惧怕,小心翼翼地问:“方夫人,这些食补的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方众妙收回二指,点着桌面,摇头道,“这些方子没问题,是你人有问题。” 乔氏愕然:“我有问题?我本来好好的,我怎么有问题?”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是因为你本来好好的,这样吃才吃出了问题。你的脉象乱中有序,可见之前身体非常强健,是也不是?” 乔氏连忙点头:“是!” 方众妙解释道:“身体强健,阳火就旺。阳火旺还吃补药,那就是火上浇油,会让你的肾水在极短的时间内烧干。肾水干涸,身体就会阴虚,阴虚又会促发火旺。” “这时候的火已经没有肾水可烧,只能烧你的根本,烧完了根本就要烧你的寿命。故而你时常眼花、头晕、耳鸣、心跳过速,心绪不宁,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乔氏连连点头,心里的恐惧逐渐扩散。原来她的病是吃出来的!嫂嫂让她进补,却是在用慢刀子杀她呀! 方众妙问道:“而且你可知道,当归、人参、甘草这三种药材,若食用的太多,会诱发心疾?” 乔氏呆呆地摇头,脸色一片煞白。 方众妙说道:“若真是你嫂嫂给你制定的食补方子,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害你的人就是你嫂嫂。你家里的府医跟她大约是串通好的,否则不会不提醒你。” 乔氏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家里哪有什么府医。我们得了病都是请嫂嫂来看。若不是史白蕊被方夫人救活过来,我也不会请夫人看病。我以前从不相信外人。” 她摇摇头,失神地呢喃:“万没料到,害我的人竟是家人。” 方众妙不予评论。 她问道:“你嫂嫂让你进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氏连忙细想,答道:“是从去年开始的。” “那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你与你嫂嫂相处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她忽然加害于你,总要有个理由。” 乔氏竭力思索,慢慢说道:“特别的事?没什么特别呀。一切都跟往年一样。” 方众妙引导:“不同寻常的事有吗?” 乔氏想了又想,依旧是摇头:“真没有。我与嫂嫂并未住在一起。年底的时候她忙,我也忙,我们很少见面。” 方众妙:“你们仅有的几次见面都在哪里?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乔氏:“记得。去年底我们只见过三回,一回是大长公主的儿女过生日。一回是春节当天,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一回是元宵节我们逛灯会。” 方众妙:“大长公主的儿女一起过生日?双生子?” 乔氏疑惑:“你不知道吗?” 她还以为满大周的人都知道。 方众妙不答反问:“这三回聚首,没有任何一件让你觉得异常的事吗?你嫂嫂对你杀心骤起,定是受了极大的威胁。” 乔氏想破了脑袋依旧是想不明白。 “真没有……等等!”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方众妙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却又悻悻然地说道:“忽然想起什么,临到出口的时候又忘了。” 方众妙摇摇头,语气温和地说道:“方才能想起,之后也能想起。这个灵光已经存于你的脑海,并不会消失。你放松心情,顺其自然,时候到了它自会浮现。” 方众妙站起身,拉开房门说道:“好了,你回去吧。你的面相显示你今晚恐将遭遇不测。你不要食用你府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喝的水也要确保没有问题。我的暗卫会潜伏在你身边,若是有危险,他们定会及时出现。” 乔氏还是很害怕,慢吞吞往屋外走,小声问道:“暗卫离我多远?我喊一声他们能听见吗?” 方众妙笑起来,“你现在喊一声试试。” 乔氏连忙张口呼喊:“喂!” 三条人影闪电般出现在门口,半跪行礼,漆黑的面巾遮盖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三双格外锐利的眼眸。 其中一人说道:“保护外人须得收费。” 方众妙一时无语。 心声幽幽飘过:【确定了,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只能是三个铜板。】 黛石和余双霜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乔氏急切地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找人帮忙自是要付银子的。哎呀,你们出现得好快!我一人付你们一百两,这样成吗?” 三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一百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 方众妙连忙抿紧唇瓣。 心声含笑飘过:【上回我少给了三个铜板,这回他们说什么也要从乔夫人身上赚回来。捞钱的功夫比杀人还厉害,我真是服了。】 乔氏顿时明白过来,豪爽地说道:“为何只加三个铜板?我可没那么小气!要不我再加一百两,每人二百两!” 三个暗卫眼睛倏然明亮,齐齐道:“可!二百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 乔氏:“……怎么还是三个铜板?” 她不敢再加价,连忙点头:“好好好,二百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就这么说定了。” 三个暗卫像来时那样,鬼魅般消失不见。 乔氏愣在原地,回神之后不免露出安心的笑容。这么厉害!那她今晚肯定不会有事。 方众妙解释道:“我本想让小石头跟你一起回去,她是女子,比较方便。但她与你嫂子八字不合,凑在一块儿便会撞煞。我怕你嫂子今晚住在你府上,便没让她去。” 听见这话,乔氏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145章 沈卉的秘密 乔氏战战兢兢离开后,方众妙让黛石把任孤琴叫过来。 任孤琴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看上去苍老憔悴,进门的时候压低了腰,弓着脊背,头也不敢抬,俨然是个过惯了苦日子,没怎么见过世面,处处小心的卑微仆妇。 余双霜关上门,给她倒茶。 她诚惶诚恐地说道:“怎好让小姐亲自给奴婢倒茶。奴婢自己来。” 余双霜看呆了。 方众妙笑着说道:“齐夫人,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装了。” 任孤琴这才直起腰,眼睛一扫就发现了方众妙绑着小木棍的两根拇指。 “你怎么了?”她担忧地问。 黛石脸色灰败。 方众妙淡淡道:“一点小伤,两日就好。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 任孤琴自然是放心的,也就不再追问。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吩咐道:“小石头,我渴了,喂我喝茶。” 愧疚得快要死掉的黛石立马坐下,给自家小姐倒茶。 方众妙又道:“吹凉一点。” 黛石呼呼地吹着热茶,不断用手试探温度,感觉凉了一些便小心翼翼地喂给小姐。 方众妙一口一口地饮茶,喝了大半杯才说道:“好了,我不喝了,把杯子放下吧。” 黛石立刻放下茶杯。 方众妙再度下令:“帮我擦嘴。” 黛石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帮小姐擦嘴。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她哪里还记得先前那种愧疚欲死的心情,嘴角已不知不觉带上了满足的笑容。 见她打起了精神,方众妙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二人的互动,任孤琴看得一头雾水,余双霜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干娘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小石头。干娘真的好温柔。 就问这样的神仙姐姐,为什么不能是女主? 方众妙点点桌面,问任孤琴:“听龙图说沈卉是你的师父?你对她了解多少?” 任孤琴反问:“她怎么了?” 方众妙把自己看见的面相说了,任孤琴愣在原地,满脸都是错愕。若是别人说这种荒谬的话,她定要啐对方满脸唾沫,可方众妙的话她不能不信。 “你怀疑她专门帮青楼女子落胎?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有伤天和的事呀!” 任孤琴想不通。 方众妙说道:“这也是我想查清楚的事。她这么做,必然有其原因。许多邪法需要用婴儿的骨血甚至灵魂做媒介。我怀疑她是无脸人的爪牙,受了无脸人的指使。”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任孤琴点点头,对沈卉的印象天翻地覆。 她回忆道:“我跟着沈卉学了五年医术,她是妇科圣手,尤其擅长保胎护胎,由她接生的孩子全部都活了下来,这是极其罕见的。也因此,她颇受娘娘们看重,在宫里拥有许多特权。但她真正受人追捧的却不是医术,而是两张秘方。” 方众妙来了兴趣,眼里闪过暗芒。 任孤琴也不卖关子,立刻说道:“她有一张坐胎的秘方,吃了保管怀孕。还有一张生子秘方,想生儿子就得儿子,想生女儿就得女儿。人人都知道她有坐胎的秘方,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还有生子秘方。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想生儿子?她怕怀璧其罪,被人害了去,所以瞒得很死。” 方众妙说道:“看来她很信任你,连这等秘密也让你知道。” 任孤琴颇为伤怀,幽幽叹息:“她身子弱,每隔一年半载就要重病一回,起不来床。宫里人情凉薄,无人管她,只有我时时刻刻伺候在床前。她自然信任我。” 方众妙眼眸微闪,问道:“每隔一年半载就要重病一回?你可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任孤琴摇头:“不知道。她自己就是大夫,她自己诊脉自己开药,从不让我插手。我只负责伺候她起居。” 方众妙发现了疑点,问道:“她没让你煎药?” 任孤琴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是啊!我乃医女,煎药是我的职责,她却使银子,找几个不懂医理的低等宫女来煎药。她在防着我呀!可是为什么?”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自然是因为她得了不能见人的病,旁人知道了会危及她的性命。” 任孤琴往深处一想,顿时悚然:“宫里的女子能得什么见不得人的病?脏病?与人有染怀了孕?哎呀!” 任孤琴惊叫一声,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方众妙问道:“她在宫里可曾与哪个男人走得近?” 任孤琴极力回忆,茫然摇头:“我从未见她与哪个男子走得近。她很谨慎。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方众妙幽幽说道:“我在她面相上看见了许多婴儿怨灵,其中有几个来自于她的血脉。年轻的时候,她应当多次流过产。” 任孤琴捂着嘴,表情一片空白。 许多记忆碎片从心底里浮上来,她恍然大悟地说道:“是了,她每次重病都戴着抹额,裹着被子,不见风,不洗头,一副气血极度亏损的模样,将养一个月才能慢慢活动。那时我没多想,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她这不是在坐小月子吗?” 黛石和余双霜惊呆了。 黛石不敢置信地问:“每隔一年半载就坐一回小月子,她怎么这么折腾自己呀!” 任孤琴倒是能理解,叹息道:“为了风月不要性命的人多了去了。深宫寂寞,被关在里面的男男女女都很难熬的。” 方众妙沉吟道:“她在宫里做过什么事,与谁来往密切,还得拜托九千岁去查。这个沈卉是我们找出无脸人的关键。” 任孤琴连忙点头:“我这就找人给小叔子递口信。他在我身边安排了几个人手。”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哦?他把手伸进了我的道场,却没跟我打招呼?” 任孤琴:“……”糟糕,闯祸了! 任孤琴连忙说道:“我再送一个口信,叫他来负荆请罪。” 方众妙这才收起阴阳怪气的笑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摆手道:“去吧,顺便把这封信交给谢斐章谢御史的夫人曹氏。” 任孤琴接过信,着急忙慌地逃出厢房。 --------- 乔氏乘坐马车回到平府,刚跨进二门就看见嫂子沈卉坐在客厅里喝茶。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表露,堆起笑容走过去,问道:“嫂子,你怎么没回自己家?哟,脸色还臭着呢?你走之后,我可是帮你骂了方众妙一顿。” 沈卉放下茶杯,抬眸看她,神色意味不明。 乔氏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 沈卉的眸光也越来越阴冷。 就在乔氏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道气呼呼的声音。 “叫你显摆!叫你奴大欺主!叫你倒背如流!狗奴才,贱命一条!我踢死你!” 乔氏认出儿子的声音,连忙走到门口往院子里看。 只见一名七八岁的男孩走在后面,连连用脚狠踹走在他前面的一名瘦弱男孩。踹人的男孩五官异常精致,身着奢华袍服,但满脸的戾气减去了他几分风采。 被踹的男孩穿着深蓝色粗布衣服,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手捂着肚子一路踉跄,模样十分可怜。 漂亮男孩就是乔氏的儿子平子瑜,他的长相随了父亲,面如傅粉,俊美绝伦。 乔氏平日里很是宠溺儿子,今日因为心情不好,忍不住责骂道:“你踢水生做什么?夫子有没有教过你待人要谦和有礼?你看看你粗鄙的样子!” 水生是乔氏奶娘的孙子,因母亲难产而死,奶娘征得主家同意,把他接来平府照顾。 水生与平子瑜同岁,性情十分温和,乔氏便让他当了平子瑜的书童。这孩子幼时嘴馋,看见商陆结的果子便摘来吃,差点中毒死掉。还是嫂子费尽心思才给他救回来。 至此以后,这孩子就伤了脾胃,吃不下多少东西,身体骨瘦如柴,常年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乔氏有时候见他,觉得他可怜,有时候见他,又觉得他讨厌,总之心里十分不得劲。 现在,她见了这孩子就觉得又可怜又讨厌。 平子瑜哭着说道:“娘,昨晚我说我要背完书才能睡,是水生劝着我,硬让我睡下的。他还说他也背不出,陪我一块儿捱夫子的板子。可是今天上课,我背不出文章,他却倒背如流,把我衬得跟个傻子一样。娘,夫子打我手心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难受!” 乔氏一听这话就火了。 偏偏沈卉还在后面火上浇油:“弟妹,这书童的心大了。你挑的都是些什么人?劝着主子肆意玩耍,自己个儿拼命的读书,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他想考功名,奴才翻身做主子?” 水生吓得慌忙跪下。 奶娘李氏匆匆赶到。 乔氏大步回屋,从花瓶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快速走到水生面前,对着这个瘦弱的孩子劈头盖脸狠狠抽打。 平子瑜哭红的眼睛微微眯起。同一时刻,沈卉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二人的眸子如出一辙的森冷。 奶娘李氏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孙子哭叫求饶,脸上是心疼的表情,眼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第146章 多大仇? 水生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瘦瘦小小的人抱住脑袋趴在地上,用背部承接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抽打。 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紧了牙。 乔氏本就心绪不稳,脾气自然也就变得很差,下手越发的重。 在场的人没有谁劝说一句或者上前阻止。就连水生的外祖母李氏也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站在一旁。 若不是乔氏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一时之间头晕目眩,这场暴打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两个丫鬟见她身子摇晃,立刻上前搀扶她。她呼呼喘了一阵,回头看去,却发现嫂嫂正给自己的儿子剥葡萄吃。 两人坐在紧挨的两张椅子里,脑袋凑得很近。 平子瑜张开嘴,直接从嫂嫂的手指上叼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嫂嫂顿时笑起来,阴冷的面容终是雨过天晴。 乔氏愣了愣,心脏又是一阵莫名的抽痛。 这样的场景以往也经常发生。嫂嫂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她的孩子格外宠溺。但现在,从方众妙的口中得知嫂嫂生了五个孩子,却一个都没养在她自己身边,乔氏不免多想起来。 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爱,嫂嫂能爱她的孩子?怕不是嫂嫂对他们母子心怀恶念,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心脏又是一阵绞痛,乔氏连忙收拢思绪。 她唤道:“子瑜,帮我把鸡毛掸子收起来。” 平子瑜颇感失望:“这就打完了?” 他好似完全没发现母亲异常苍白的面容和微微摇晃的身体。 乔氏点头:“打完了。” 平子瑜噘着嘴跳下椅子,走上前接过鸡毛掸子。 趴伏在地上的水生这才敢抬起脑袋,露出一双红彤彤的,带着仇恨的双眼。 沈卉立刻放下葡萄,冷冷开口:“你那是什么眼神?夫人教你规矩,你反倒把夫人恨上了?” 受她指引,乔氏也看向水生,与这孩子怨恨不甘的眸子对视上。 她微微一愣,心脏莫名绞痛。 平子瑜扬起手对着水生瘦到凹陷的脸狠狠抽了一下,一条肿胀的红痕立刻显现。 他不屑地冷笑:“小贱种,谁让你瞪我娘亲的!” 水生忍无可忍,哑着嗓子喊道:“昨晚明明是你自己要睡觉,我劝你背书,你还打……呜呜呜。” 水生的辩解被忽然走过来的李氏死死捂在嘴里。 她厉声呵斥:“水生,别说了!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夫人打你,你就受着!打完了,你要跪下谢谢夫人教你规矩,懂吗?” 水生起初还在外祖母的手里挣扎,听到后面几句话,整个人便都颓然不动了。 挨打的时候他忍着没掉泪,此刻,他眼里的泪珠却如雨而下,哭湿了脸庞。 他幼小的心灵承受了太多不公和痛苦。他明明降生在人世,却好似活在地狱。平子瑜肆意虐打他的时候,无人替他发声。而他只是想要好好读书,有个出头的念想,却被这般对待。 他难道真是贱命一条? 看着他绝望的眼眸,乔氏捂住胸口,连连粗喘。 又来了,又是这种心情!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如此可怜,可怜得让她讨厌! 乔氏撇开头,万般厌恶地说道:“奶娘,你带他下去治伤吧。” 李氏连忙磕头谢夫人饶过自己的外孙,水生的脑袋也被她按压在地上,被迫磕了三下。 这孩子不哭不闹,只是默默流泪,像个失去知觉的偶人。 沈卉抬起手,忽然说道:“弟妹,他那个眼神你也看见了,想来他已开始记恨你和子瑜。把他留在子瑜身边,你怎么能放心?若我是你,今儿个便会把他远远送走,免得养大一个祸患。” 乔氏愣愣地重复:“送走?” 平子瑜张口就道:“把他送走了,我玩什么?” 却原来在他眼中,水生不过是一个可以肆意耍弄的玩具罢了。 沈卉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缓缓说道:“他才七八岁,眼中的戾气就如此之重,我看得心惊肉跳。还是送走了好。” 乔氏低头去看水生的眼眸。 水生竟然主动磕起了头,慌忙哀求:“夫人别把我送走,我以后定然好好学规矩!求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要留下!留下才能读书,留下才有出路!他爹是个赌棍,赌输了就喝酒,喝醉了就跑来平府跟他要钱,没要到钱就把他往死里打。 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被送回父亲身边将会面临什么。 他抽抽噎噎地说道:“夫人,我爹不会养我的。我回到他身边会死的。夫人你行行好吧。” 乔氏心乱如麻,眼眶渐红。 当她心软动摇的时候,沈卉已经替她做下决定。 “奶娘,你把他带下去吧。明天早上我让人把他送回他爹那里。” 水生慌忙抬头哭喊:“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两位夫人。” 奶娘捂住他的嘴,将他生拉硬拽地带下去。 客厅恢复安静,乔氏的心却仿佛空了一块。她愣愣地看着在奶娘怀里不停挣扎的男孩。他很瘦很瘦,像一只生下来就没喝过奶的干瘪猴子,凹陷的脸,蜡黄的皮,真是有够难看。 他还十分狡猾,总是一个人偷偷用功读书,并不带着小主子一起上进。 这样的孩子叫人如何喜欢得起来? 乔氏压下所有心绪,一步一步走回客厅,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里。 两个丫鬟忙前忙后地给她擦汗,喂水,拍抚胸口,一个劲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满脸的木然,只是默默摇头。 平子瑜爬上椅子,把脑袋磕在沈卉肩头,娇声娇气地说道:“大伯母,我还想吃葡萄。你给我剥葡萄。” 沈卉伸出指头戳他脑门:“叫你娘给你剥。” 平子瑜眯了眯眼,冷哼道:“我娘丢魂了。” 乔氏愣愣地听着二人说话,身体在客厅里,灵魂好似飞到了天外。 沈卉慢慢给平子瑜剥葡萄,平子瑜张开嘴等待,像只嗷嗷待哺的鸟儿。 乔氏看着二人,模模糊糊地想:子瑜和嫂嫂关系真亲密。他们二人看上去更像母子。 沈卉瞥了乔氏一眼,说道:“那个水生心气很高。我每次见他,他都捧着一本书在读。夫子授课的时候我也去看过,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书,子瑜睡觉、捣乱,他全都不管,这样的孩子才可怕呢。” 乔氏木愣愣地问:“上进不好吗?他哪里可怕?” 沈卉眯了眯眼,冷冷地说道,“等子到瑜名落孙山,而他考上状元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哪里可怕了。” 平子瑜用脑袋撞沈卉的肩膀,嘟囔道:“大伯母,我才不会名落孙山。” 沈卉连忙哄他,语气十分宠溺:“是是是,我们子瑜最聪明,我们子瑜是要考状元的。” 她转脸看向乔氏,笑容变得有些诡异。 “你若舍不得把那个孩子送走,你就让他签死契,入奴籍。奴才不能科举,他的梦也就碎了。只有彻底打断他的脊梁骨,他才会懂得守规矩。” 沈卉把剥好的葡萄喂进平子瑜嘴里,意味不明地说道:“有些人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命,实则他们的命在娘胎里就已经注定了。” 娘胎二字,沈卉刻意加重了读音,话落还颇为玩味地笑起来。 乔氏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改命?我不就正在改命吗?我今晚是要死的! 乔氏终于回过神来,眨了眨渐渐聚焦的双眸,问道:“嫂子,我为何要打断水生的脊梁骨?我与他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沈卉明显被问住。 乔氏忽然感到一阵烦乱,站起身,果断地说道:“我也不会把水生送回他爹身边去,我知道他爹是个畜生。我在外面有许多庄子,难道那么多的房间还容不下一个孩子?” “我把他送去庄子里,给他请个夫子教他读书,每个月给十两银子的花用,叫他安安生生的待着。” “我就当这是一笔买卖。水生将来长大,若能科举入仕,我沾沾他的光。若不能,我给他谋个差事,娶个媳妇,也算全了我与奶娘的情谊。” 这般说着,乔氏烦乱不堪的心竟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她把平子瑜从沈卉的身上扒拉下来,强硬地拖走。 “去书房,娘要考校你功课。别总是缠着你大伯母。你大伯母有自己家,她是要走的。” 母子二人拉拉扯扯的远去,独留沈卉坐在原地,森冷面庞逐渐被夜的黑暗笼罩。 第147章 混乱的夜晚 平子瑜的功课实在是一塌糊涂,问什么都不知道,乔氏差点又被刺激的心疾发作。 她怕自己死在儿子手里,连忙放平子瑜去玩。 入睡之前,她把方众妙给的那颗药丸塞在枕头下面,对着闭拢的床帐小声呼喊:“喂?你们在吗?” 屋里没有动静。 她紧张起来,连连唤道:“喂喂喂?你们三个在不在?”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乔氏想到方众妙曾经说过,那三个暗卫很喜欢捞钱,于是试探性地说道:“谁吱一声,我就给谁十两银子。” “吱。” “吱。” “吱。” 屋里同时响起三声,听着不像人在叫,更像三只大耗子。 乔氏望着淡紫色的帐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恐惧、紧张、焦虑,全都在此刻消失无踪。 她闭上眼睛,安安心心睡了过去。 午夜时分,一阵风吹在乔氏的脸上。床帐是合拢的,哪里来的风?而且这风为何是湿热的?今晚下雨了吗? 乔氏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却见一个薄如纸片的黑影站在床边,手里握着一个很尖锐的东西。月光逆向投射,照不亮黑影的脸,只照亮一双微微闪烁的诡异眼睛。 乔氏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极致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心脏受到强烈的刺激,开始绞痛。 乔氏眼白一翻,缓缓倒下。她看见那个黑影举起手中的锐器,朝自己逼近。 我要死了吗?恐惧和绝望撕扯着乔氏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手牢牢握住了黑影举着锐器的手腕,三个高大的黑衣暗卫出现在床边,将行凶者包围。 乔氏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枕头。 药!她的救命药! 好在黑衣暗卫直觉敏锐,顺着她的目光飞快摸索,马上就在枕头下面找出药丸,喂进她嘴里。 无需吞咽,含在舌下,立刻就有药液融化,流入咽喉。 心脏传来的绞痛几乎在同一时刻受到遏制。乔氏猛地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这才恢复了行动能力。 一名黑衣暗卫抓着行凶者不放。 一名黑衣暗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有了光亮,喘过气来的乔氏才愕然地发现,行凶之人竟是水生! “怎么是你?”她完全不敢相信。 三名黑衣暗卫早已探知了整个平府的动静。其中一人说道:“你儿子晚上的时候去找他,问他想不想留下继续读书。” 第二个人接口:“他说他想。” 第三个人:“你儿子就让他半夜来你房间,偷偷剪掉你一缕头发。” 第一人说道:“只要明早见到头发,你儿子就帮他求情,让他留下。” 第二人:“他真的很想读书。” 第三人:“所以他答应了。” 话落,三个暗卫卸掉那把剪刀,松开了瘦瘦小小的水生。 水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不敢求饶,不敢道歉,只是不停地颤抖。他知道,这一回他必然会受到严惩。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平子瑜咋咋呼呼的声音:“娘,我做噩梦了娘,你快起来哄我!” 类似的事经常发生,乔氏并不觉得奇怪。但她知道,这一次,儿子是骗她的。 儿子是专门跑过来揭穿水生的。他这一喊,自己醒来,看见举着剪刀的水生,会作何想?若是没有三个暗卫的解释,她一定会叫人把水生拖出去打死! 不,不对! 乔氏猛地一惊!这个设想非常不合理! 她不会叫人把水生打死,她只会先行把自己吓死!难道儿子不知道自己患有严重的心疾,受不得一星半点的惊吓吗? 他半夜指使水生过来,他害的是水生还是自己这个亲娘? 这样想着,乔氏的心脏又开始绞痛。疼痛之余,她还感到自己的骨头缝在一丝一丝地往外冒着凉气。 今晚的事处处都透着诡异,好像没人要害她,可是人人都在害她! 这个家隐藏着某种极其恐怖的东西!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平子瑜抱着一个枕头走进来。 三个黑衣暗卫已消失无踪,房里只有呆愣的乔氏和跪在地上磕头的水生。 平子瑜立刻摆出惊恐的表情,然后飞快跑出去,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来人啊!来人啊!水生行刺我娘!快把他抓起来!” 一个个房间亮起了烛火,一个个仆役起身查看。沈卉来了,夫君平远洲来了,几个贴身丫鬟来了,奶娘李氏来了。一大帮子人全都来了。 屋子里吵吵闹闹,乱乱哄哄,天地仿佛都在旋转。 乔氏脑袋一晃,猝然晕了过去。 ------------- 曹氏牵着儿子谢沐阳的手,在管家的带领下走入谢府前堂。 谢斐章、谢茂典和大柳氏分别坐在东、南、西三个方向,阴鸷的眼眸齐齐盯着她。 谢茂典首先开口:“阳儿的残缺为何没被发现?” 三个庶孙闹起来的时候,他没敢凑上前细看,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谢沐阳是怎么躲过那么多人的探查的。 曹氏蹲下身,摸着儿子的脑袋说道:“阳儿,你不是说你想尿尿吗?就在这里尿。” 谢沐阳拧着小眉毛,满脸为难。 曹氏拿起公公常用的紫砂壶,把里面的茶水随意泼在客厅里,吩咐道:“阳儿,往你祖父的茶壶里尿。童子尿大补,他喜欢着呢!” 谢茂典被激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声斥道:“曹氏,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你懂不懂规矩?” 曹氏头也不抬地回道:“公公,三个庶孽的规矩是你亲自教的,他们懂事,他们知礼,他们在几百宾客的面前大声嚷嚷咱们谢家的嫡子嫡孙是天阉。公公你的规矩是最好的!” 谢茂典一时无言,面容渐渐显出几分难堪。 谢斐章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大柳氏站起身去扇儿媳妇巴掌,却见儿媳妇拉下谢沐阳的裤头,把茶壶摆放在地上,嘴上轻轻嘘起来。 “阳儿,快尿一壶给你祖父喝,你祖父口渴了,你要孝顺他知道吗?” 谢沐阳素来乖巧懂事,立刻捏着小小阳,哗啦啦尿了一大壶。 撩开的衣摆下是完整的身体,哪有什么残缺? 谢茂典和谢斐章双目圆睁,满脸愕然。大柳氏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因为心虚,在宁远侯府的时候他们都没敢往前凑,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阳儿,阳儿怎么长出来了?”谢斐章感觉极其的不可思议。 曹氏冷笑道:“方夫人治的。” 谢斐章更觉荒谬,“一天就治好了?” 曹氏纠正道:“不是一天,是一炷香。方夫人说了,我的阳儿根本不是天阉,别的男孩有的,他也有,只是没长对地方。方夫人把卵子找出来,施针将之引入囊袋,前后一炷香就完事了。我的阳儿生来就是正常人!” 谢斐章和谢茂典全然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大柳氏摇摇晃晃坐回原位,脸色一片煞白。早知如此,她不会起了杀死亲孙子的念头!她又不是什么妖魔! 她错了吗? 不,她没错!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为了谢家的声誉啊! 大柳氏死死瞪着谢沐阳,眸光凶狠。无法承受的自责让她更加厌恶这个孙子。 曹氏早有预料,把儿子拉到自己身后,问道:“小柳氏和她那三个庶孽呢?” 谢斐章立刻敛去震惊的神色,无奈道:“我罚他们跪七天祠堂,这事就算了吧,她也是一时想岔了。” 自己的儿子差点被害死,那四个祸首却只是罚跪? 曹氏气笑了。她幽幽说道:“罚跪好啊。跪完,小柳氏又可以出来伺候夫君你了。她那张小嘴含过刘公公的尿布,夫君你亲起来肯定别有滋味儿。” 谢斐章脸色一僵,胃里开始翻腾。 谢茂典立刻掩嘴,以免发出干呕之声。 大柳氏修行不到家,竟真的呕了几声。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极其难看。 曹氏拿出一封信,摆放在桌上,牵着儿子往外走。 她轻笑着说道:“小柳氏被刘公公的尿布堵了嘴的事,全临安城都传遍了吧?得知小柳氏还能被夫君日日疼爱,同僚们与夫君说话的时候会不会纷纷掩鼻,觉得夫君嘴臭?” “他们会不会猜想夫君有什么特殊嗜好,就喜欢亲带着尿味儿的嘴。日后逢年过节,怕是会有同僚从刘公公那里买几条用过的尿布送到府上,毕竟夫君喜欢。” “以后啊,夫君就专门用太监的尿布擦嘴吧。哈哈哈!” 曹氏说着说着就把自己逗乐了。她身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洒脱不羁。 痛快,真痛快! 谢斐章却是面红耳赤,浑身发抖。他捂着酸痛的胃,气急败坏地呵斥:“曹氏,你闭嘴!” 然后他高声下令:“来人,快来人!去把祠堂里的小柳氏和她三个孩子送去最远的庄子!现在就去!不要让他们出现在临安城!” 大柳氏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她也知道儿子再也不可能亲近小柳氏。 谢茂典闭上眼睛颓然长叹。是他这个家翁装聋作哑才会有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错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曹氏回头说道:“谢斐章,明日的朝会,必定有许多言官弹劾于你。你若想保住官位就带着这封信连夜去找九千岁。你帮他办事,他就保你。要前程还是要骨气,你自己选吧。” 曹氏轻蔑一笑,带着儿子大步远去。 谢沐阳下台阶的时候蹦蹦跳跳。曹氏心里一动,竟也跟着蹦了蹦。 好玩,哈哈!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第148章 祥和的夜晚 入夜之后,宾客们逐渐散去。 紫竹轩内,大家围着桌子吃饭。 余双霜对姜雨柔说道:“宾客越来越多,前头有些忙不过来。你明儿个出去待客,别总是躲在院子里。” 姜雨柔小声问道:“王安贞看见我,会不会扑上来打我?” 余双霜:“……” 余江川大大咧咧地问:“姜姨,二少夫人为何要打你?”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姜雨柔。唉,她怎好对孩子们说自己过去干的那些混账事。 几个孩子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姜雨柔,只有余沧澜心不在焉。 方众妙放下勺子问道:“沧澜,你有心事?” 正在发愣的余沧澜立刻回神,连忙摇头,“没,没有。”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说道:“侯爷死了,你的世子之位却还来不及请封,我若代为请封,也不知皇帝会不会准允,所以你心里没底,是也不是?你觉得认嗣子已毫无意义,想要回家,对吗?” 余沧澜年岁还小,藏不住心事,脸颊不由慢慢涨红。 他嗫嚅道:“少夫人,我,我想我爹娘。对不起。” 正吃着饭的所有人都放下碗筷,用担忧的目光看向方众妙,唯恐她大发雷霆。 但方众妙却只是轻轻一笑,摆手吩咐:“你们继续吃。无事。” 大家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耳朵竖起来。 方众妙拿起一个没用过的勺子,给余沧澜舀了一块豆腐羹,徐徐说道:“想念爹娘是人之常情,你不用觉得愧对于我。我且问你,你把宁远侯这个爵位看做什么?” 余沧澜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把它看做余氏宗族的荣耀。” 方众妙轻声笑了。 她说道:“看来你的家族荣誉感很强,别人会说爵位是高官厚禄,是荣华富贵,是安身立命之本。” 余沧澜点点头,“这样说也没错。” 方众妙越发满意,赞许道:“你这么小就已经能分辨什么是理念,什么是欲望,很好。” 余沧澜红了脸颊。 方众妙拍拍他脑袋,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宁远侯这个爵位之于你不过是份差事。你现在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差人,你已经可以养家了。” 余沧澜愣住了。小孩子最渴望的事就是长大,听见这种说法,他的心情渐渐激动起来。 其余几个孩子都用羡慕崇拜的眼神看向他。 方众妙拍了拍余江川的脑袋,说道:“你也是个差人,忠勇侯这个爵位就是你的差事。今后的余氏宗族将由你们二人支撑起来。你们怕不怕?” 余江川脸颊涨红,大声喊道:“我不怕!我既忠且勇!” 受他感染,余沧澜也赶忙喊道:“我不怕!我宁静致远!” 余双霜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指着余沧澜说道:“口号不要乱喊,宁静致远是个什么鬼!” 其余人也都哈哈大笑,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 方众妙指指这间屋子说道:“这宁远侯府是你们当差的地方,不是束缚你们的囚笼。你们想在这儿住,那就住下。你们想家了,就归家。你们是自由的。” “你们也不必勉强自己叫我娘亲,娘亲这个称呼我目前还担不起,因为我不曾为你们做过任何事。” 方众妙看着余沧澜,说道:“除了多一份差事,肩头的担子重了一些,你的生活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改变。你爹娘还是你爹娘,明白吗?你想他们了随时回去,只要告诉我或者姜姨一声就行了。” 余沧澜心里暖暖的,很是欢喜,却又有些想掉泪。他低下头,哽咽道:“谢谢少夫人。” 余江川没有家,面色黯然下来。 方众妙拍拍他的脑袋,说道:“江川,你跟沧澜又不一样。听说你已经开始跟着黛石习武了?” 黛石连忙点头,“对的,他每天早上都要跟着我练习站桩。” 方众妙指着黛石对余江川说道:“既如此,江川,黛石就是你的师父,也算是你的亲人。这宁远侯府便是你真正的家了。你待在自己家,这是天经地义。” 余江川很喜欢听游侠儿的故事,很吃师父、江湖这一套。他脸颊红彤彤地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开心的光芒。 终于在这一刻,他对宁远侯府有了真正的归属感。 余沧澜也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认同。他不是被别人收养的嗣子,他是来当差的,他长大了。 “哈哈哈!”性情素来内敛的余沧澜竟忍不住大笑三声。 “噗嗤!”余双霜被逗笑了。 “嘻嘻嘻。”黛石也跟着乐呵起来。 余问清举起手问道:“少夫人,那我呢?我也要当差!” 方众妙笑着说道:“你是咱们家的礼部尚书,你明日负责接待客人,主持祭祀之礼。” 余问清开心的手舞足蹈,嘴里连连说好。 大家又是一阵笑。 任孤琴带着齐渊在下人居住的偏房里用饭,听见那头传来的笑声,眼里满是羡慕。 齐渊有些坐不住,屁股左扭右扭。 任孤琴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少夫人一起吃饭?” 齐渊不吭声,只是渴望地看着她。 任孤琴调侃道:“走吧,娘牵你过去,别的下人要是看见了,问起来,我就说你闻到肉味儿嘴馋,哭着喊着要吃肉。我拗不过你,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少夫人赏你一块肉吃。你若不觉得丢脸,咱们现在就走。” 齐渊立刻跳下凳子。 他闷闷地说道:“我是破面。” 任孤琴牵住他的手,奇怪地问:“我知道,这还是少夫人告诉你的呢。怎么了?” 齐渊看她一眼,只好解释清楚:“破面没有脸。” 任孤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儿子是说他不觉得丢脸,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脸。他一定要凑过去跟少夫人一起吃饭。 好好好,这是跟谁学的?脸皮如此之厚! 任孤琴气笑了。 齐修却忽然出现在门口,低低而笑:“是我齐家的种。” 任孤琴更气。原来是小叔子教坏了儿子! 齐修朝着门外摆首,说道:“走吧,陪叔叔去负荆请罪。要不是你娘说漏了嘴,叔叔也不用吃方众妙的挂落。” 任孤琴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不多时,方众妙的餐桌上多了三个人,笑声时不时的飘荡在院子里。 饭罢,齐修正准备告辞离开,却听门外有仆役禀报:“少夫人,史家大公子在外叩门,很是着急的样子,您见不见?” 齐修冷笑起来,“史大公子好教养,这么晚了还来求见一个女子。” 方众妙瞥他一眼,说道:“你这么晚了不也在我这里。” 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道:“不对,你不一样。你是个太监。” 齐修:“……” 方众妙忽然倾身靠近,耳语道:“九千岁,皇帝是不是曾怀疑过你太监的身份?” 齐修面色凝重地点头。 方众妙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馅儿?” 齐修反问:“你知道?”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身上没有尿味儿,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话落,她起身离开餐厅,对等候在外的仆役说道:“去请史大公子。” 心声响在半空:【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到齐修又呆又愣又气恼的表情。叫你胡乱在我的道场里安插人手,以为请个罪就完事了?哈……】 清浅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带着几分愉悦。 齐修这才回过神来,咬着牙很是气恼,偏又忍不住低笑起来。 他喃喃道:“方众妙,你早就想这么戏耍我了是不是?” 任孤琴、黛石、余双霜都在憋笑。 任孤琴落井下石地说道:“小叔子,要不我给你调配一款尿骚味的香囊,你时刻挂在腰间好不好?” 齐修:“……大嫂,你跟着方众妙学坏了。” 第149章 连环杀人 史正卿、史归林、史白蕊三姐弟去而复返。看见坐在方众妙身边的齐修,他们很错愕,却也没有多问。 方众妙见史白蕊脸色发白,额冒冷汗,一副虚弱得快要站立不稳的样子,立刻吩咐黛石去熬一碗补气宁神的药汤。 “你怎么了?”她握住史白蕊的手腕探查脉象,蹙眉道:“好端端的怎会受惊吓?” 史白蕊连忙抓住她的胳膊,硬是挤进了她的椅子里,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齐修挑眉道:“江夫人吓得不轻,莫非撞鬼了?” 史白蕊立刻纠正:“别叫我江夫人,叫我史姑奶奶。” 在九千岁跟前自称姑奶奶,她算是大周第一人。但齐修并不恼,只因他看得出来,史白蕊这是吓得丢了魂儿。 史正卿把一沓书信放在桌上,语气十分忧虑:“这是我们在史丽娘的故居里找到的。因为她是长姐的救命恩人,江舒城说要保留她的院子,从今往后不准旁人踏足,长姐就同意了。” “今天晚上,二弟好奇心重,在江家胡乱走了走,不小心闯入那个封存的院子,在史丽娘的妆奁里发现了这些信件。” 史白蕊颤抖得更加厉害,瞟向信件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恐惧。 方众妙拍拍她的脊背,稍作安抚,这才伸出手去拿信。 史正卿容色微变,急促地问:“你的大拇指怎么了?” 史白蕊不抖了,抓住方众妙的手腕惊叫一声。 方众妙淡淡说道:“发生了一些小意外,已经涂抹了黑玉断续膏,两日就能好。” 黑玉断续膏是传说中的续骨圣药,史家三姐弟听了这话才敛去担忧的神色。 史正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疼吗?” 齐修喝茶的动作一顿,嘴角牵出一抹冷笑,“她疼,所以吃饭的时候都是我来伺候。” 史正卿嘲讽道:“伺候人不是太监的本分吗?” 齐修点点头,竟然认同了这个说法:“对,是我的本分。” 史正卿一时无言,气氛莫名尴尬。 史白蕊喃喃道:“沟渠里的两只蛙黾,叫唤个什么劲儿?一只四条腿,一只三条腿,笑死个人。” 史归林小声说道:“姐姐,你怎么把大哥也骂进去了?大哥是不是四条腿的那只蛤蟆?” 史正卿和齐修:“……” 气氛更加尴尬。 方众妙低低地笑起来,纤细食指拨弄着那些信件,按照信封上的日期,找出最久远的那一个。 “夫君亲启,勿忘汝妻。” 方众妙轻轻读出信封上的一行字。 众人立刻看向她。 方众妙扫去一眼,发现每个信封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她感叹道:“这个史丽娘不甘心真正的死去,她要江舒城一辈子记得她。” 史白蕊冷笑道:“她向来很懂得笼络男人的心。” 方众妙拍拍她的背,缓缓说道:“这里有十二封信,日期始于她死的那一年。一年一封信,一直写到江烨二十二岁。” 史白蕊挑出一封信,嗓音发颤:“别的信都是写风花雪月之事,唯独这最后一封信,真是把我吓得够呛!” 方众妙接过这封信。 齐修把信夺过去,拆开,铺在她面前,解释道:“你手不方便,就这么看吧。” “谢了。” 方众妙轻笑一声,扫看信中内容。 史白蕊害怕地往她怀里缩,她抬起胳膊把人抱住,一下一下轻轻拍背。 史正卿和齐修看着史白蕊,眼神渐渐古怪。这女人对方众妙是不是太过依赖了? 史白蕊小声耳语:“我怕!” 方众妙捂住她的眼睛柔声安慰:“莫怕,我在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齐修和史正卿异口同声地催促:“快看信!” 史归林挠挠头,满脸懵。他们姐弟三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应该不是来争宠的吧? 方众妙又拍了拍史白蕊,这才专心阅读信中内容。 【夫君,若你遵照我的嘱咐,让史白蕊帮忙铺路,烨儿如今应当顺利出仕了吧?他与妻子和睦否?待你恭敬否?有无孙子孙女降生?他若不似儿时那般孝顺于你,晚上我定要托梦训斥他。你虽看不见我,但我时时都在你身边,你唤我的时候,风声、雨声会替我应你。】 看完第一段,方众妙不由感叹:“这史丽娘好会甜言蜜语。” 史白蕊小声说道:“你看第二段。” 方众妙继续往下看。 甜蜜的语句消失了,字里行间无不带着浓如墨汁的恶念。 【夫君,史白蕊对你和烨儿来说已经无用,你终于能将她除去了。我们早已说好,只让她活到今年,你可不能心软。】 【我在太清宫里许过愿,想要你和烨儿一世荣华,想要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有康健的身体,有尊贵的身世。圣人听见我的祈愿,派遣花姑来这人世,助我实现心愿。像我这样的可怜人,只有圣人能为我改命。】 【你与花姑相交不深,不知她的为人。我却深知,若你不遵从圣人的法旨,杀死史白蕊,花姑会把烨儿的命拿去。我们得到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所以夫君,请你务必让史白蕊以最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死之前给她留口气,将你奸污她,我欺骗她,烨儿利用她,还有她那不成型的胎儿死在冰湖里的事,统统告知于她。】 【你定要激起她莫大的恨意,叫她怨天怨地,怨气不散。最后击碎她的脸,将她活着封进棺材,让她慢慢死于无尽的黑暗。】 【头七那天深夜,你与烨儿定然要找个借口避开,不要留在灵堂。至此,我便完成了与圣人的约定,得以投胎转世。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奈何桥上,我会倒掉孟婆汤,带着记忆来寻你。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饶是见多识广的方众妙,读完这封信也不由地闭了闭眼。 过了片刻,她征询道:“史大小姐,这封信我可否给九千岁看一看?” 史白蕊将她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小声说道:“你叫我白蕊或蕊儿就好。” 方众妙:“白蕊,这封信能给九千岁看看吗?这封信里描写的,残杀你的过程还未发生,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九千岁的兄长身上。” “这封信里提及的所谓圣人才是加害你的元凶。史丽娘和江家父子不过被他利用而已。你与九千岁有着同样的仇人。” 史白蕊愕然地看向齐修。 齐修已经匆匆放下茶杯,将铺在方众妙眼底的信纸扯过来,快速阅览。 他的双眼渐渐布满血丝,周身杀意沸腾。 见他如此,史家三姐弟这才相信他的兄长也死在那个圣人手里。 史白蕊小声问道:“他的哥哥也被打碎了脸,活着封进了棺材?” 齐修的手狠狠一抖。他当时测过兄长的呼吸和脉搏,确定兄长已死。可万一他错了呢? 方众妙的龟息丸能让史白蕊假死,那个无脸人手里难道就没有龟息丸之类的药物?兄长是否曾在棺材里醒过来?他如何熬过剧痛、黑暗和绝望的折磨? 齐修死死捏着信纸,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迹。他竟气急攻心,以致于内力失控,伤了肺腑。 方众妙立刻取出银针,插在齐修额头和手上的几个要穴,替他稳住心脉。 齐修愣愣地出神,不受控制地去想兄长死前遭受的种种痛苦。 恨意汹涌之下,他竟有毁天灭地的念头。 史家三姐弟看看齐修,又看看方众妙,对那圣人产生了极强的好奇和忌惮。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说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若我料想得没错,白蕊和齐修的兄长不会是仅有的两个受害者。” “那个所谓的圣人在施展某种邪法,而怨气冲天之人的魂魄和头骨就是施展邪法的媒介。像你们这样的受害者,定然会接连不断的出现。” 史家三姐弟皆是容色大变。 齐修缓和过来,咬牙切齿地问道:“他到底在施展什么邪法?” 方众妙呢喃道:“看完这封信,我大概猜到了几分,稍后再与你们细说。”然后她指着那封信,说道:“我知道这封信里的花姑是谁。”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追问:“谁?” 方众妙:“花卉花卉,我怀疑这个花姑是大长公主的嫂子沈卉。眼下,我们需要同心戮力,将这沈卉的老底儿查出来。” 第150章 方众妙,你到底要将我怎样? 史白蕊听呆了。 “花姑是沈卉?”她确认道。 “是的,我猜是她。我今日看了她的面相……” 方众妙把白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把齐修兄长和侄儿的遭遇,以及无脸人的存在如实告知。 史家三姐弟听得目瞪口呆。齐修则惊讶于沈卉的特殊命格。 似想起什么,方众妙又道:“此事还涉及齐夫人,把齐夫人也请过来商议吧。她对沈卉十分了解。” 方众妙朝齐修摆摆手。齐修立刻走出书房去叫嫂子。 方众妙又对虚空问道:“龙图可曾回来?” 屋外不知何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主上,他不曾回归,属下去找他。” 齐修带着卸掉人皮面具的任孤琴回到书房的时候,龙图正巧从屋顶飞落。 史白蕊三姐弟惊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没想到方众妙身边竟然有这么多帮手。 方众妙似乎能看穿他们的心思,笑着说道:“从今往后,你们也是我的帮手,对吗?” 史白蕊立刻点头:“对对对!妙妙,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整个史家都是你的靠山!” 方众妙:“妙妙?” 史白蕊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叫不可以吗?” 方众妙仔细一想,颇觉有趣地笑起来,“可以,只是听上去像是在唤一只猫儿。妙妙,喵喵。” 她学着猫叫,声音十分空灵。 史归林挠挠耳朵,不知为何脖子有些发红。他特别喜欢声音好听的人,方众妙尤甚。 他偷偷瞥向兄长,发现兄长也有些呆愣。 齐修冷笑道:“史大小姐,你的年纪都可以当方众妙的长辈了,你在她面前莫要装得像个孩子一样。” 史白蕊瞪眼:“妙妙都同意了,有你反对的份儿吗?而且我只比妙妙大几岁,妙妙叫我一声姐姐也使得。” 史正卿在吵闹声中惊醒过来,连忙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催促道:“别吵了。我们来谈正事。妙妙,你不是说你知道那无脸人的邪法——” 史正卿的话被齐修打断:“妙妙是你一个外男能叫的吗?” 史正卿:“……”糟糕,刚才在心里叫了太多遍,一时之间脱口而出了。 史归林立刻挑衅齐修:“喵喵~喵喵~” 他叫的不是妙妙,而是学的猫叫,尾音一波三折,十分荡漾。 齐修想拿他的错处,偏偏又拿不到,只能不停地往外冒冷气。 史归林瞪了齐修一眼,骄傲地扬起下巴。 任孤琴和龙图早已经在心里笑疯了。这群出身显赫的男男女女怎么到了方众妙跟前都这么幼稚?一个个像乌眼鸡一般好斗。 方众妙用纤细的食指缓缓按揉着眉心,无奈道:“你们还想不想知道无脸人为何要虐杀你们或者你们的亲人?” 史家三姐弟和齐修立刻安静下来。 方众妙看向史白蕊,认真说道:“白蕊,信里描写的残杀不曾发生,你其实不必连夜赶来我府上,你现在很安全。不过这个情报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谢谢你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方众妙郑重道谢,眼里溢满感动。 史白蕊脸颊泛红地说道:“不用谢。我直觉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所以我就来了。” 史正卿按捺不住,在旁邀功:“其实是我提议马上来告知你的。” 史白蕊立刻瞪向大弟,表情凶狠。这个功劳让给姐姐怎么了?你会少块肉吗? 史正卿丝毫不惧,问身旁的史归林:“小弟,是我说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方众妙,没错吧?你有听见吧?” 史归林点点头:“没错,是我大哥提议的。” 史白蕊气得要死,却又莫可奈何,连忙抓住方众妙的手找补:“大弟一说我就同意了。我还让车夫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唯恐你睡下了。” 史正卿立刻说道:“长姐你承认了吧?方众妙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吧?” 史白蕊不停磨牙:“是,我承认你了不起,你有先见之明,行了吧?蛙黾就喜欢呱呱乱叫。” 任孤琴低下头掩住上扬的唇角。史家三姐弟也太好玩了。 龙图听得津津有味。 齐修满脸不耐。 方众妙抬起手,阻止了姐弟三人毫无意义的争吵。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徐徐开口:“史大公子,谢谢你。请问你为何要急着赶过来告诉我这件事?你似乎察觉了什么?” 史正卿连忙正襟危坐,拿起那封信说道:“看完这封信我立刻就意识到兹事体大。临安城内没有任何一家道观叫太清宫,所以史丽娘参拜的这个地方是非常隐秘的。我立刻联想到了太平道、五斗米、莲花教等邪教组织。” 方众妙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史正卿。 史正卿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他忽然发现,这是方众妙头一次长久地、认真地凝视自己,就好像终于把他这个人看进了心里。 他喉咙发痒,再开口时嗓音便有些沙哑:“这个邪教的头目自称圣人,那他必然是道教人士,而且有撼天动地的野心,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他派花姑帮助史丽娘获取荣华富贵,而他们设计陷害的对象是我史家的嫡长女。这表明此教派的势力已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否则他们不会这般肆无忌惮。” “史丽娘虽是庶女,却出身四明史氏,地位也算尊崇。她平日接触的女子都是地位相当之人。她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才会入教。换言之,这个教派的信徒绝大多数都是贵族女子,对当朝局势具备极大的影响力。” 史正卿垂眸想了想,补充道:“方众妙,我也是听你说了才知道花姑有可能是沈卉,她是大长公主的嫂子,又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么大长公主以及宫里的娘娘们,都有可能是这个教派的信众。” “她们掌握着权力,却不是为她们自己所用,而是为那太清宫的圣人尽忠。若是连皇帝也受娘娘们影响,入了这个教派,大周的掌控者到底是谁可就说不定了。” 史正卿神色凝重地说道:“大周的国运似乎正被一个邪教窃取,如此一来,事情还不算严重吗?方众妙,你是道教正统,我不来找你说明此事,还能找谁?” 齐修等人拧眉沉思,方众妙已缓缓鼓掌。 心声带着激赏响在半空:【我们经历了重重劫难才逐渐探明的真相,史大公子仅凭一封信就已窥见全局。史大公子果然非浪得虚名之辈。】 方众妙眯了眯眼,暗暗忖道:【史大公子如此机敏睿智,正是我需要的同伴。】 史正卿眸光微闪,强烈的受宠若惊之感烧红了他的脖颈。 说看不上他的是方众妙,现下看上他,要拉他同行的也是方众妙。 ……方众妙,你到底要将我怎样? 第151章 无脸人的秘密 史正卿的心情说不上是气恼多一些还是得意多一些,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已足够表明他此刻的愉悦。 他左眼一瞟,看向长姐。 史白蕊磨了磨牙。 他右眼一瞟,看向齐修。 齐修冷笑。 他正眼看向方众妙,十分谦虚地拱手,装作忐忑地说道:“区区拙见,还请夫人指教。” 方众妙极为赞赏地说道:“史大公子,你这不是拙见,而是高见。我觉得真相与你推测的应当是八九不离十。” 方众妙扫视周围几人,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齐修沉吟道:“赵璋必然与太清宫有牵扯,但他还不是那圣人的狗,因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巩固皇权。他与太清宫大约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听他一口一个赵璋的唤皇帝,史家三姐弟都有些惊讶。 方众妙颔首:“我也觉得赵璋还不曾被无脸人掌控。” 哦,连方众妙也这么叫?那就没事了。史家三姐弟恢复平静的表情。 史白蕊说道:“大弟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我有一个疑问。大长公主、宫里的娘娘们,以及满临安城的贵族女子,她们凭什么受一个教派的摆布?”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方众妙忽然看向任孤琴,提醒道:“原因你先前就说起过。” 众人纷纷看向任孤琴。 任孤琴愣了一愣,随后恍然大悟:“是那生子秘方?” 史白蕊有些恍惚:“生子秘方?” 任孤琴解释道:“沈卉手中掌握着生子秘方。得了她的生子丸,你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想要儿子就有儿子,想要女儿就有女儿。原先我还以为她把秘方的事瞒得死死的,而今再想,恐怕恰恰相反。她利用这药方,控制了许多女子。” 史白蕊咬着唇瓣,仿佛有话说,又很犹豫。 方众妙看出她的异样,却没点破,对任孤琴说道:“那不是药,是丹。这世上能炼出丹的人,除了我,怕是只有那无脸人。” 任孤琴颇有种尘埃落定的无力感。她先是摇头苦笑,随后渐渐扭曲了脸庞,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 “所以沈卉必是无脸人的爪牙。她对我的渊儿十分喜欢,夫君不曾出事的时候,她每隔几日便要来探望渊儿,带渊儿玩耍。” “她是来帮无脸人挑阵眼的吧?是她看中了我的渊儿,无脸人才把破面转到我的渊儿身上。我待她如师如母,她竟这般害我!” 任孤琴气得掉泪。 方众妙用纤细食指抹去她眼角的泪光。 她脸颊一红,连忙低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夫人,我无事,你不用担心我。” 方众妙沉吟道:“如此说来,大长公主诞下双胞胎,是因为服用了她的生子丹?” 任孤琴笃定道:“必然是!生双胎的人多罕见?皇家的女子可没有这样的先例。不止大长公主,许多贵族女子生不出孩子,都会去找沈卉。” “赵璋登基三年,宫里的娘娘们无人怀孕,这里面会不会有沈卉的手脚?毕竟她时常入宫替娘娘们调理身体,下点避子药很容易。等娘娘们急了,赵璋也等不了了,就该他们去求沈卉了。” 任孤琴冷笑道:“为了延续血脉,连皇族都得向沈卉那样的小人物低头。沈卉等于是捏住了赵璋和娘娘们的命脉。届时,太清宫的权力会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方众妙忽然抬起手,神色凝重地说道:“你假设的情况已经发生了。白日里,沈卉亲口说娘娘们接连有孕,请她入宫诊脉。她已经把势力范围扩张到了皇宫。” 任孤琴呆愣在原地,面色一片煞白。 其余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却能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重负。 那太清宫竟已成为这般的庞然大物?它已然笼罩在皇权之上! 史白蕊终于停止挣扎,满脸羞愧地说道:“其实也有人劝我去找沈卉治病。她们说沈卉是送子娘娘,一定能让我有孕。” 史正卿和史归林万分紧张地问:“你找她了?” 史白蕊点头:“我找了。” 方众妙摇头道:“可是沈卉与江家父子是一伙的,你之所以绝育,便是他们算计的缘故,他们怎会让你拥有自己的孩子。你找也是白找,对不对?” 史白蕊苦笑:“对,沈卉说她没有办法治好我。”她看向方众妙,满怀希冀地问;“即使是那生子丹也不能让我有孕吗?” 方众妙摇头:“不能。你落水昏迷之后,史丽娘应当对你用了虎狼之药,令你的胞宫严重萎缩。任何促生育的药,对你都无用。” 史白蕊身子一晃,随后便勃然大怒。 “大弟,小弟,明日你们随我去江家的祖坟,我要掘开史丽娘的墓,把她的遗骨拖出来鞭挞成灰,再撒进流民营最大最臭的粪坑里!我要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史正卿和史归林立刻答应,完全不觉得长姐这样做有多过分。 齐修最后说道:“所以我们要对付那无脸人,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大长公主,后宫的宠妃,甚至赵璋本人?赵璋且不提,单说大长公主。她手里握着先帝留下的一枚虎符,镇南军完全听从她的号令,你知不知道?” 方众妙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心声幽幽道:【为了不让赵璋败光家业,先帝把能送人的宝贝全都送了人。先帝还真是英明。】 众人一脸凝重。 方众妙忽而笑起来,呢喃道:“林中多猛兽,好在不成群,我们一只一只狩猎,无需着急。敌人固然强大,但我们这边却也不弱,是不是?” 方众妙看向齐修,然后又看向任孤琴、龙图、史家三姐弟。 大家晃了一下神,然后纷纷点头,凝重的表情一扫而空。有方众妙在,安全感和自信心总是充足的。 方众妙问龙图:“今日你可曾打探到什么消息?” 龙图说道:“我把全城的青楼都逛了一遍。” 方众妙颔首。 龙图看她一眼,忽然问道:“喝花酒的钱,主上能不能帮我平平账?” 方众妙:“……” 史白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史正卿和史归林忍俊不禁。 齐修和任孤琴连忙端起杯子喝茶,免得自己也跟着发笑。 方众妙的心声幽幽飘过半空:【我给你那么大一箱金银,你都用完了吗?】 只是转瞬,她又肃然思忖:【不对,那笔金银是用来干正事的,不能花在别的地方。一码归一码,一账算一账。把属下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还不给足差旅费,这样的主子如何叫人信服?龙图做得对。】 她抬起头,摆摆手,“这笔账我帮你平了。” 龙图拱手道谢,呵呵直乐。瞧瞧,这就是我家主上的心胸和格局! 史正卿和史白蕊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眼中窥见了对方众妙的欣赏和喜欢。 龙图立刻报出一个数字,然后说道:“属下打听到,替花楼的姑娘们落胎的是一个名为花姑的婆子。” 方众妙蹙眉:“是沈卉吗?” 龙图摇头:“不是她,是牙行的一个老妪,五六十岁,长得很是丑陋。” 齐修说道:“看来花姑并不单指沈卉,而是教派内某个职位的统称。” 大家纷纷点头。 龙图继续道:“那个花姑总会把流产下来的胎儿带走,老鸨子问她如何处理,她只是摇头,不愿多说。这个秘密,我还需要时间探查,但我发现一桩奇怪的事。” 方众妙追问:“什么事?” 龙图说道:“那个花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订购一个婴儿。” 史白蕊惊呼:“订购?婴儿如何订购?” 龙图解释道:“她会选一个妓子出来,给足银钱,让这妓子与临安城内最不堪的男人苟合。等这妓子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她就出现在花楼,把孩子带走。” 史白蕊追问:“带去做什么?” 龙图摇头:“不知。” 史正卿拧眉问道:“最不堪的男人有多不堪?” 龙图冷笑:“吃喝嫖赌之辈,恶贯满盈之徒,邋遢窝囊的乞丐,面貌畸形的怪胎,缺胳膊少腿的残废,不一而足。” 史白蕊捂住嘴干呕。 史正卿和史归林听得呆愣。 齐修和任孤琴隐约感到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方众妙点点桌面,语气凝重地说道:“我有不祥的预感,这条线索不能丢,必须查到底。诸君,你们已发现了吧?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群敌人,而是一群畜生。对他们万不可掉以轻心。” 史家三姐弟终于感知到了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一股寒意。 方众妙扫视一圈,说起了最为重要的一个隐秘。 “齐修,你的兄长被无脸人击碎面庞,挖走了两块眉骨,是也不是?” 齐修忍着悲痛缓缓点头。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眉骨,说道:“此处乃兄弟宫。你权倾朝野,位比亲王,你兄长的兄弟宫必是整个大周最圆融的。” 史归林忽然开口:“皇帝的兄弟宫才是最圆融的吧?” 方众妙问他,“赵璋的兄弟死得七七八八,唯一存活的瑾王是个没实权的,他的兄弟宫怎会圆融?” 史归林哑然。 方众妙看向史白蕊,说道:“你是天生凤命,你的夫妻宫是全大周最圆融的。之前我想不明白那无脸人杀齐修兄长的目的,你带来这封书信后,我便明白了。” 方众妙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对史白蕊说道:“那无脸人命江家父子击碎你的脸,为的是拿走你的夫妻宫,也就是这里的颞骨。” 她来回看着齐修和史白蕊,冷冷开口:“那无脸人之所以没有脸是因为他在重铸自己的命数。” “他要集齐全天下命格最好的十二宫,为自己做出一张夺天地之造化的脸。 “他要侵吞乾坤之间所有的气运,为得道飞升做准备。届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此世不存!” 这些话像一道道惊雷,轰然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第152章 十五个猎物 方众妙此刻说出的话,对在场所有人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 夺天地之造化,掠乾坤之气运,令山呼海啸、生灵涂炭、此世不存!这是神话故事还是恐怖故事?怎么会有人真的得道飞升? 方众妙解释道:“此世已没有灵气留存,本不该有人飞升。但非常时期有非常手段。夺人族气运,夺天地气运,夺国家气运,就是唯一的方法。” 众人无不色变,心中恐惧蔓延。 史白蕊咽了咽唾沫,呢喃道:“这样不行的!我们一定要阻止他!” 史正卿和史归林立刻回神,坚定地看向方众妙,“我们会帮你!” 齐修、任孤琴和龙图异口同声:“我们也会。” 方众妙把自己的手轻轻摆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齐修。 齐修没有犹豫,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掌心之上,然后是任孤琴,龙图,史白蕊,史正卿,史归林。 六只手重叠在一起,沉沉地压在方众妙的手上。 她微微一笑,喃喃说道:“我现在只感觉到踏实,无有恐惧,你们呢?” 大家愣了一愣,这才发现心中的恐惧早已消散。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们勠力同心,必然势如破竹。诸君,与我同行一路,可否?” 史白蕊和任孤琴是女子,颇为感性,此刻已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齐修、史正卿、史归林、龙图四人相互看了看,这才摒弃掉内心的傲慢和偏见,微微颔首。 方众妙缩了缩手,齐修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开,其余人收回自己的手掌。 大家回到原位,坐下缓了缓,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便都低声笑起来。 “幸好今晚我来了。”史白蕊呢喃道。 方众妙微微阖眼,沉吟道:“若我料想得没错,那无脸人想要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还需要猎杀十四个人。” 史正卿立刻反问:“不是十一个人吗?目前为止,他只得手了一个。” 齐修说道:“或许他已经得手了好几个,只是我们不知道。不过为什么总共要杀十五个人?十二宫不应该是十二个人吗?” 方众妙解释道:“某些宫有阴阳之分,譬如父母宫、夫妻宫、子女宫。” 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方众妙指着自己的山根,说道:“这是命宫,杀一人。” 她指向自己右边的颧骨:“此乃子女宫,杀一女子。”紧接着指向自己左边的颧骨:“这也是子女宫,杀一男子。” 随后她指着自己的眉骨:“此乃兄弟宫,杀一人。” 再是左右颞骨:“此乃夫妻宫,杀男女二人。” 之后,她指着自己的鼻尖、鼻梁骨、额角两边的眉骨、下颌骨、中间额骨、两个眼眶、眉尾额骨、眉头额骨等处,缓缓说道:“财帛宫,杀一人。疾厄宫、杀一人。迁移宫,杀一人。奴仆宫,杀一人。官禄宫,杀一人。田宅宫,杀一人。福德宫,杀一人。父母宫,杀男女二人。” 方众妙用摊开的掌心笼罩自己脸庞,说道:“如此一来,整张脸的骨头都已获取,便能拼出一副人骨面具。” 她放下手,语气冷冷地说道:“缝补这个面具的针线就是死者怨气冲天的灵魂。怨气凝而不散,十五名死者的骨头才能长长久久地聚合在一起。” 她看向齐修,又看向史白蕊,幽幽说道:“现在你们明白,无脸人在杀人取骨之前,为何要让猎物受尽折磨了吧?” 史白蕊吓得眸光震颤。 齐修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任孤琴吓了一跳,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探查脉象。 方众妙拿过齐修的手,轻轻按揉他掌心的劳宫穴、手臂内侧的大陵穴,以及小指末节的少冲穴。 齐修绞痛的心脏这才缓缓恢复过来。他不敢想象兄长被活着封入棺材是怎样的情景。他更不敢将此事告知嫂子。 可他不能隐瞒。 他看向任孤琴,含着鲜血将此事道来。 任孤琴愣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悲哭。 “我要活剐无脸人!我要拆掉他的骨!我要他魂飞魄散!”任孤琴喃喃自语,几近癫狂。 方众妙放开齐修,又去按揉任孤琴手上的穴位。 史家三姐弟看得恻然,面色皆是灰败。 他们面对的敌人何其诡邪,何其强大?他们真的能赢吗? 方众妙瞥了史白蕊一眼,说道:“你右边的颞骨,那无脸人必是要取走的,你无处可逃。回家之后务必将此事告知史大人,让他加倍小心。我既已知道无脸人的目的,他锁定的十五个猎物,我就能一一分析出来。有了结果,我会告知你们。” 史家三姐弟内心齐震,已然明白恐惧对他们而言毫无助益。 除了奋起迎战,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马上回去告诉爹娘。史家也会派人去查沈卉,有了消息立刻过来禀报于你。”史白蕊站起身果断地说道。 方众妙颔首道谢。 史白蕊苦笑道:“妙妙,该说多谢的人是我们才对。” 方众妙调侃道:“大恩不言谢,唯有以身相许。” 史白蕊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定然以身相许。妙妙,我跟你一辈子!” 她转身离去,霸气下令:“大弟、小弟,随我去掘墓鞭尸,完事了咱们再回家!” 史正卿和史归林对着方众妙深深鞠躬致谢,然后才追上长姐匆匆离去。 任孤琴好奇地问道:“鞭尸真的能让死者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吗?” 方众妙颔首:“会的。” 任孤琴和齐修对视一眼,齐声道:“那无脸人的尸体,我们要用鞭子抽成烂泥。” 方众妙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朝门外走,无比笃定地说道:“会有那一天的。”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过头,认真给出一条建议:“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练习鞭法了。” 齐修和任孤琴愣了一愣,回神之后,心里的悲恸竟都淡去几分。方众妙还真是会安慰人。 ------- 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乔氏悠悠醒转。 阳光暖洋洋地照射进来,两个大丫鬟跪坐在床边,脑袋一点一点,似睡非睡,满脸憔悴。 乔氏捂着胸口缓缓坐起,嗓音沙哑地问:“你们怎么不在自己房里睡?” 两个丫鬟猛地抬头,看见乔氏安然无恙,便都露出放心的笑容。 其中一人说道:“昨晚小少爷让我们帮他打两条络子。我们在绣房里待了半晚上,听见您这里大吵大闹,连忙跑过来查看,半路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人,让我们昨晚务必要守在您床边,不准任何人靠近,更不准别人给您施针喂药。他还威胁说若我们不照做,就用暗器杀了我们。” 另一个丫鬟满脸惧怕地说道:“他说他是来保护您的,没有恶意。他若出现在人前会坏了您的闺誉,只能把此事交由我们来做。我们见您呼息正常,只是睡了过去,并无太大问题,就照做了。” 旁边的丫鬟心有余悸地说道:“嫂夫人想喂您喝药,我们把药碗砸了。她又想给您施针,我们把针折断了。老爷和少爷要打杀我们,我们说等您醒过来就自行了断。夫人您看——” 两个丫鬟怯怯地凝望着乔氏,不敢说话,却都带着哀求的神色。 乔氏缓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昨晚的事,脸色顿时铁青。她知道儿子为何让自己的大丫鬟去打络子。他是想把她们支开,好叫水生偷偷摸摸进来。 多亏了两个丫鬟,她才没死在沈卉手里!方众妙给她批命的时候说这两个丫鬟很是忠心,果然没错。 那三个暗卫行事也很周全,既保护了她的性命,也保全了她的闺誉。 她连忙握住两个丫鬟的手,许诺道:“谁若是敢碰你们一根毫毛,我叫那人死无葬身之地!昨晚多亏了你们。” 她面色发狠,随后问道:“水生呢?” 两个丫鬟满脸恻然地说道:“他被老爷锁进装满石头的木箱子里,连夜丢进了钱塘江。” 乔氏瞳孔骤缩,只觉无比茫然。 两个丫鬟又道:“奶娘受不了刺激,也跟着投河自尽了。” 乔氏缓缓躺倒,只是片刻就已泪湿满脸。她的心好痛,她却不知这是为何。 第153章 换子疑云 乔氏为了保下两个丫鬟,与丈夫平远洲狠狠吵了一架。 其实这并不是她脾气暴躁的主要原因。 任谁起床之后看见谋害自己的元凶坐在自己的客厅里,陪自己的儿子和夫君亲亲热热地吃饭,活似他们才是一家三口,而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都会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乔氏很不得劲。 知道水生死了之后,她就陷入了一种乏力的状态。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偶人,茫然无措,空空荡荡,迟钝失神。两个丫鬟伺候她做什么,她就浑浑噩噩地做什么。 奶娘的尸体打捞了上来,她那个赌棍女婿跑到平府来讹钱。 乔氏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喝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给他拿一百两银子吧。” 管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睛瞟向沈卉。 沈卉冷笑一声,下达命令:“把他的腿打断,丢去后山喂野狗。” 乔氏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沈卉。 管家立刻领命,带着一群家丁去了。 平远洲给嫂子夹菜,温柔笑语:“还是嫂嫂知道怎么应付这些腌臜玩意儿。似乔氏这般心慈手软,败家败业,平府早就散了。” 平子瑜点点头,附和道:“是呀。幸好咱家有大伯母。大伯母你别回去了,你直接在我们家住下吧。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特别厉害。” 沈卉连忙把平子瑜搂进怀里拍抚,一句句地哄着:“你是大伯母的小心肝,大伯母一日不见你也想得厉害。” “你莫要顽皮,好好读书。大伯母还等着你考上状元,看你风风光光打马游街呢。” “快快长大吧。大伯母会守着你的。” 平远洲单手支着额头,笑意温柔地注视着抱在一起的嫂嫂和儿子。在他眼里,这便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景吧? 好一个母慈子孝!哈……乔氏死死捏着勺子,面无表情地想着。 她听见外面传来棍棒打人的声音,一道道惨叫声隐约传来。她说给银子,管家躬身立在门外,没有动作。嫂嫂张口说把人打杀了,管家立刻领命而去。 这个家,这个夫君,这个儿子,还是她的吗? 她的奶娘死了!水生也死了!她知道他们祖孙俩是冤枉的!他们不该死啊! 然而,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的儿子和夫君…… 乔氏怔愣一瞬,忽然想道:不不不,嫂嫂才是害死水生和奶娘的罪魁祸首! 嫂子杀伐果断,心狠手辣,把水生装进塞满石头的箱子里沉入钱塘江,这主意定然是她出的!夫君只是照办而已! 想害死我的也是她! 毒妇!为何死的不是你? 在这一瞬间,乔氏对沈卉的恨意达到了极致。若是内心的火焰能够蔓延出来,她想把沈卉烧成灰! 她不敢再看坐在对面的沈卉,她害怕自己无法压住怒火和仇恨,将餐桌掀翻。她更害怕自己当着儿子和夫君的面拿起银筷子,狠狠插进沈卉的心脏。 她站起身,朝儿子伸出手说道:“子瑜,我今日还要去宁远侯府参加葬礼,你跟我一起去。” 平子瑜立刻抗议:“我不去!” 沈卉的面容阴冷下来,诘问道:“你还要去宁远侯府?那方众妙昨日是怎么污蔑我的,你没听见?” 平远洲马上追问:“她污蔑你什么?” 见他已经开始散发怒火,沈卉立刻轻拍他的手背,温言细语地安抚:“我不想说,都是一些污言秽语。我已经告诉大长公主,她会帮我讨回公道的。女人的事,你们男人少管。” 平远洲很听沈卉的话,仔细看看她,确认她的心情并未受此影响才无奈地叹息:“嫂嫂,你可知道,我在外面拼命往上爬,为的就是让你不受委屈。你若被人欺负了,一定要回来与我说。” 乔氏瞳孔微缩,忽然间意识到,这种话是一个小叔子能够对寡嫂说的吗? 然而平远洲立刻又道:“嫂嫂没有改嫁,辛辛苦苦把我和二哥养大。嫂嫂名义上是我和二哥的嫂嫂,实则是我们的母亲。孝顺嫂嫂,让嫂嫂过得舒心,是我和二哥的本分。” 乔氏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并不曾因为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而消解。 以前她不会产生如此不好的联想,可眼下,她既已知道沈卉是个什么货色,她就不能不多想。 阴狠毒辣、水性杨花、沉湎淫逸、善于伪装……这样的沈卉,大约能做出勾引小叔子的事吧? 乔氏心脏忽然绞痛,脑子里轰隆隆一阵炸响。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她就像着了魔一般往坏处想。 长嫂如母?去他娘的长嫂如母!就是因为这句话,这么些年,她才没能看清真相! 此时,乔氏木愣愣地看着夫君和沈卉,再看看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越发觉得他们有奸情! 她脸色铁青地走过去,一把拉过平子瑜,快速往门外走,匆匆留下一句话:“昨晚要不是方众妙给了我一颗护心丸,我早就被吓死了。一码归一码,她救了我的命是事实,我今日得亲自上门去道谢。” 沈卉眯了眯眼,盯着她的背影说道:“我的医术不比她差。我给你施针开药,也能救你的命。可你的丫鬟不让我靠近你。” “弟妹,你是在防着我吗?我可曾得罪了你?都是一家人,我们坐下说句敞亮话,你别在心里暗暗气恼,小心伤了身子。” 平远洲一听这话就火了,训斥道:“乔氏,你赶紧回来给嫂嫂道歉!嫂嫂即便做错了,你也得受着!嫂嫂对我有养育之恩!” 乔氏忍无可忍,回过头朝平远洲吐了一口唾沫。 “她养的是你,不是我!受你娘受!” 平子瑜看着粗鲁的母亲,表情有些呆愣。乔氏拽着他,风风火火走远。 沈卉呢喃道:“许是方才她说要给那泼皮赔付一百两银子,管家不听。我说把人打杀了,管家立刻就去。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平远洲冷笑:“这个家是嫂嫂一手拉拔起来的,她不曾过门的时候,我的一切都是嫂嫂在操持。她算个什么东西,再闹腾我把她休了!” 沈卉眼里闪过笑意,嘴上却叹息道:“别,她好歹是子瑜的娘亲,休了她,子瑜怎么办?” 平远洲想也不想地说道:“休了她,我不会再娶。我把子瑜送到嫂嫂府上去,让嫂嫂帮我养儿子。” 沈卉心里满意。却又装作嗔怪地戳了戳平远洲的脑门。 乔氏在两个大丫鬟的帮助下把吵闹挣扎的平子瑜带上马车,匆匆赶往宁远侯府。她很慌,很怕,只有待在方众妙身边,她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哪料马车抵达侯府之后,方众妙却派来一个仆妇将她拦在门外。 乔氏脸色苍白地问:“为何不让我进去?我哪里得罪方夫人了吗?我亲自去给她赔个礼道个歉好不好?” 她低声下气地哀求,全没了枢密使夫人的威风。 平子瑜一脚一脚地踹她,表情恶狠狠的。 婆子连忙摆手:“并非不让您进,我先把您带到二门外,您在烈日下站一会儿,午时一到,您就能进去。具体的缘由,我家少夫人会对您解释清楚的。” 乔氏一听这话才长舒一口气。让她进门就好。她只有躲进宁远侯府才是安全的。 乔氏拖着儿子,带着两个丫鬟,来到紫竹轩门口。 烈日当空,熏风阵阵。乔氏站在刺眼的阳光中,热得大汗淋漓。平子瑜受不住炎热,不断叫嚷挣扎,嘴里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来一个家丁,他骂人家龟公。来一个丫鬟,他骂人家贱货。来一个矮胖的婆子,他骂人家猪猡。骂累了他就朝每一个路过的人吐口水。 这哪里是什么贵公子?这分明是个小恶棍! 乔氏脸颊涨红,羞愧难言。她不该朝夫君吐唾沫,是她教得不好! 正内疚着,方众妙拎着一根细细的柳枝缓缓走过来,解释道:“你昨日死劫临身,又有鬼母潜伏左右,窥伺你的性命,故而你身上满是煞气。” “我的小妹妹黛石恐会被煞气冲撞,我才叫人把你拦住。 “烈日可驱除你身上的煞气,为你补足阳火。站这一会儿,发一场热汗,你是否觉得身体松缓许多?” 乔氏抬抬胳膊,晃晃小腿,欣喜一笑:“还真是。出门的时候感觉浑身不得劲,现在好多了。” 方众妙招手道:“午时已到,阳火最旺,你进来吧。我用柳枝帮你扫掉最后一丝煞气。” 乔氏连忙拉着儿子往门里走。 方众妙用柳枝轻轻抽打她,一下又一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心声响在半空:【怎么回事?方才是我眼花吗?】 【我怎么在乔氏的子女宫内看见一条若有若无,将断未断的青色细线?那是她的儿子吗?】 【她也不曾把儿子养在身边?】 【可是她儿子不就是这个顽劣的男孩吗?从现在的面相上看,他们分明是母子。】 【可刚才那个刹那消失的面相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我看错了?】 方众妙眯了眯眼,断然在心里否定:【不,我的双眼从未出过错!】 她猛然抬头看向烈阳,恍然忖道:【是大日的缘故!我命乔氏正午进门,此为阳极之时,大日放射炎火,烧尽世间诸邪,而我手里的柳枝助长了大日的威能。】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让乔氏最为真实的面相显露了一瞬。】 方众妙放下柳枝,缓缓退开两步,幽邃目光定定地看向平子瑜。 心声冷冽扫过:【原来你不是乔氏的亲儿子。】 乔氏瞳孔剧颤。 方众妙回忆方才那个刹那间消失的面相,在心里叹息:【乔氏亲生的儿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那青色细线缠绕着太阴之气,所以乔氏的亲儿子会死于水祸。从面相上看,死期很近,就在这一日之内。】 今日死于水祸的孩子才是我的亲儿子? 乔氏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 她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水生! 是被沈卉锁在装满石头的箱子里,沉了钱塘江的水生! 她捂着胸口缓缓向后倒去。 第154章 下雨了 乔氏是在方众妙的卧房里醒来的。 方众妙捧着一本书坐在床边,她的丫鬟黛石站在一旁帮她打扇。她的干女儿余双霜坐在更远一些的桌边,正轻轻拨弄着算盘。 木头算珠相互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为这炎夏的午后带来一丝清凉。 乔氏眨了眨眼,脑子非常昏沉。 她怎么晕倒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记忆慢慢回笼,乔氏的面容也随之扭曲。 不!不是真的!她听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下一瞬,她看见方众妙放下书,盯着自己,缓缓开口:“平子瑜不是你的亲儿子,你知道吗?” 乔氏捂住心脏,双眼茫然。 方众妙瞥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走上前,把一颗护心丸塞进乔氏舌下。 乔氏含着药丸往床的里侧缩去,看着方众妙的表情满是惊恐。 “你,你胡说什么?这太荒谬了!我,我不要听!我要带我儿子回家!” 遇到难以接受的事,一般人只会选择逃避。 乔氏连忙又往床外爬,汲汲皇皇地喊:“子瑜?子瑜?你在哪里?娘要走了!你快来!” 方众妙平静地说道:“你晕倒之后,你儿子踹了你几脚,还朝你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你是个烦人精。他完全不担心你的死活。” 方众妙对黛石说道:“给乔夫人一块镜子,让她看看她儿子对她做了什么。” 乔氏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濡湿的地方。 那是一口痰液,很浓很臭。 方众妙的话像利刃,一刀一刀地往乔氏的心里扎:“你晕倒了小片刻,唾液还不曾干透。你的两个丫鬟想帮你擦,我不允。” 乔氏颤巍巍地接过黛石递来的镜子,看着光滑铜面上映照出的自己。 多么灰败的一张脸,多么绝望痛苦的一双眼睛,那块痰液是她精心养育多年的儿子留下的。 泪水从乔氏的脸上缓缓滑落…… 方众妙支着额头看她,毫不讳言地说道:“你儿子并未把你当母亲看待。我甚至觉得他很厌恶你。” 乔氏猛地摔了铜镜,凄厉地喊:“不,不是!我儿子很孝顺我!我儿子,我儿子——” 她的话被方众妙无情打断。 “你儿子在外面和我的孩子们玩耍。你听见他的笑声了吗?你猜你晕倒的时候,他有没有担心过你?” 定然是没有丝毫担心的,乔氏不用想也知道。以前她不介意,毕竟是亲母子,用不着客套。 但现在,她惶惶然地看着方众妙,瞳孔里的光纷纷碎裂。 方众妙指着自己的心脏说道:“母子之间会有血脉的感应。你跟平子瑜之间有吗?” 乔氏愣愣地坐在床上。 方众妙叹息道:“正午时分,你晒过大日之后,你的真实面相显露了一瞬。你的亲儿子会死于水祸。我刚才问过你的两个丫鬟,她们说昨晚有一个叫水生的小孩被你夫君沉进钱塘江淹死了。” “听见他的死讯,你有特别的感觉吗?” 乔氏狠狠一颤,然后便用衣袖飞快擦掉脸上的唾沫,随便趿拉着一双绣鞋匆忙往外走。 “你骗我!我不听你说话!我要回家!” 她依旧选择逃避。这件事太可怕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随之而来的痛苦将多到她根本无法承受! 她不能听下去了! 方众妙并不起身阻拦,只是平静地看着乔氏。 她徐徐开口:“你与水生之间有过血脉的感应吗?” 乔氏撞到桌子和椅子,疼得面容扭曲。但她立刻绕开这些家具,更加匆忙地往外跑。她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立刻飞走。 这个地方太可怕了!方众妙的话更可怕! 当乔氏的手将要把门推开的时候,方众妙取出三个铜板,幽幽说道:“想知道水生的下落吗?我可以帮你卜一卦。他的尸体总要打捞上来的。” 乔氏的手覆在门板上,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动。她站在那里颤抖。 方众妙并不催促,也不劝她回转,只是安静等待。 余双霜把算盘和账册推到一边,满怀同情地看着乔氏。 黛石默默走到浣洗架前,把一条布巾浸在水盆里。 不知过了多久,乔氏转过身,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她嗓音沙哑地说道:“帮我,帮我算一算吧。我想知道水生在哪里。他,他毕竟是我奶娘的外孙。” 她依旧在逃避。 方众妙走到桌前,招手道:“过来坐。” 乔氏一步一步走过去。 黛石帮她拉开椅子,按着她坐下,又为她擦干净苍白的脸庞。 她像个偶人,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方众妙把三个铜板抛在桌上。 乔氏的眼珠子只差长在三个铜板上面。这是什么卦象她看不出来,但她的心已经缩成一团,疼得快要滴血。 方众妙仔细查看卦象,然后便轻声笑了。 “此卦是下下卦。” 乔氏慢慢抬头,眼珠赤红。下下卦,大凶?可方众妙怎么还笑了? 她的脑子十分混乱。 方众妙一枚一枚地拿起铜钱。 她转脸看向乔氏,徐徐说道:“此卦上卦为离火,下卦为艮山。你已站在火山口,即将尸骨不存。” 乔氏捂住心脏,面容一阵扭曲。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确切地说,她不是站在火山口,她是住在火山口里! 方众妙继续解释:“此卦问运势,诸事变动不定,必有大凶。唯有参问身边有识之人的意见,方可趋吉避凶。” 乔氏看向方众妙,呢喃道:“我身边的有识之人不就是你吗?” 方众妙摇头失笑,又道:“此卦问康健,则病情危急,须速速求医。” 乔氏又看了方众妙一眼。这人不就是她的医? “此卦问子女,则骨肉无情,不幸之兆。” 乔氏摇摇晃晃,似要晕倒。黛石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她惨然一笑,呢喃道:“骨肉无情,好准啊!平子瑜对我的确无情。” 方众妙定定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此卦大凶,诸事不顺,唯独问出行则是上吉。水生离了你平府的门,却能遇难成祥,死里逃生。他并未淹死在钱塘江里,你可以放心了。” 倚靠在黛石怀里的乔氏猛地直起身子,欣喜若狂地问:“真的吗?水生没死?方夫人,我知道你看相很准,但你算卦准吗?你不会骗我吧?” 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可她多么害怕这一切都是方众妙在安慰自己。 黛石不满地说道:“我们家小姐算卦很准的!她不可能骗你!” 乔氏连忙道歉,然后死死抓住方众妙的手,急切地说道:“方夫人,你再算一卦!你帮我看看水生在哪里!我给你跪下了!” 母子之间的感应?她有的!她一直都有!可她以前总是刻意去忽略! 现下她不能再逃避!水生还活着!她要把人找回来!母子连心啊!水生死了,她好像也死了一半! 乔氏哭得颤抖,不论黛石和余双霜怎么拉扯,硬是要给方众妙下跪。 方众妙并不理会她,抛出三枚铜板,细细查看卦象。 她先是愕然挑眉,随后便低低地笑起来。 “此为需卦,上坎下乾。坎为水,乾为天,水在天上是云,你所求之事,需云化雨水方能实现。”她看向乔氏,郑重问道:“乔夫人,祈雨需要心诚?你的心诚吗?” 乔氏疯狂点头,语无伦次:“我心诚!我要去外面磕头求雨吗?下雨了水生就能出现吗?” 方众妙笑着颔首:“心诚则灵,天云化雨。此为上上卦,意为心想事成。” 乔氏哭着喊:“水生,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吧。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晕倒过去,没能护住你。你原谅我吧!水生你出来!” 她仓皇四顾,仿佛水生真的能从虚空里忽然间蹦出来。 但余双霜和黛石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水生是人,不是鬼,他哪可能说出现就出现?莫非主子真的只是在安慰乔氏? 二人刚升起这个念头,龙图就敲响了房门,在外面禀报道:“主上,我那三个不争气的属下回来了。” 方众妙挑眉:“是三个铜板吗?” 龙图:“……是他们。” “回来就好好休息,不用特意向我复命。” 龙图深吸一口气,很是无奈地说道:“他们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说是平府昨晚扔掉的。前一阵,我从牙行那里买了许多根骨好的孤儿收养。” “他们摸过那个孩子的骨头,说资质上佳,是习武的好材料,就把人带回来,问我买不买。他们说想买的话就给他们三十两银子。我不敢擅自把人留在府中,特来问您。” 方众妙眨了眨眼,似是有些怔愣,随后才淡淡地说道:“给他们三十两把孩子买下。让孩子洗个澡,再带来见我。” 然后她看向当场石化的乔氏,笑着说道:“你看,下雨了。” 第155章 好忽悠的水生 乔氏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震撼。 她一直都知道方夫人看相很准,却不知她算卦也能神准到这般地步。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她诚心诚意地想,她的水生真就回来了! 乔氏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痛哭起来。 她死死抓住方众妙的手,语不成句地说道:“方,方夫人,太好了。水生,水生真的回来了。遇到你太好了。谢谢,谢谢。我,我磕头。我磕头。” 她踉跄站起,踢翻了椅子,跪下砰砰磕头。 方众妙让黛石扶她起来,淡淡问道:“你对水生好吗?他亲近你吗?看见你在这里,他会高兴还是害怕?” 乔氏僵在原地,面容渐渐苍白,狂喜之情如潮水般退去。 她想到自己平日里对水生的刻意忽视。她想到了昨天傍晚在嫂子的撺掇下对水生的一场暴打。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方众妙见她如此,已然明了,不由叹息:“你从未对水生好过?可是看你的样子,你与他还是有母子间的感应的。” 乔氏双手握拳,面容扭曲。她想起了许多往事,现在才逐渐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沈卉愚弄的。 她带着哭腔说道:“我与水生是有感应的,我以前对他很好,可是后来他中了毒,越发瘦的不成人形,我就不敢再见他了。” “他病弱成那个样子,我总以为他快死了,我难受得要命。而且每当我对他好的时候,我儿子,不,他不是我儿子。那个平子瑜,平子瑜就会吃味,然后跟我闹。” “他一闹,沈卉就会出现,不断在我耳边念叨水生的不是,说水生内里藏奸,是个坏种。他们还怂恿我责罚水生。我,我不忍责罚,只能渐渐疏远水生,当他不存在。我太蠢了,我真的太蠢了!” 乔氏捂住脸,声音似哭似笑。 “沈卉她什么都知道吧?我对她的儿子千好万好,她却见不得我儿子有半点好!她不准水生读书上进,她要我把水生入奴籍!她说只有打断水生的脊梁骨,才能让水生守规矩。好啊!好啊!” 乔氏放下手,露出一张扭曲的脸,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一个毒妇!我要去杀了她!” 方众妙抬起手,淡淡道:“杀了她,你就得赔命,水生谁来养?” 乔氏僵住。 方众妙又道,“既然你与水生不亲,他来了你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不要露面。我跟他先聊聊。” 乔氏连忙点头,噙着泪喃喃道:“谢谢夫人,幸好有你,否则我们母子定然会冤死!” 门外传来龙图的声音:“主上,我把三个铜板和那孩子带来了。” 乔氏立刻跳起,飞快躲到屏风后,顺着镂空的花格往外看。 水生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衣服走进来,袖子和裤腿折了好几折,面色苍白,脸颊凹陷,但双眼很明亮。 沉到江底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未料三个大哥哥好似天兵天将一般忽然出现,轻轻一捏就碎掉巨大的铜锁,将他抱出了水面。 他觉得过去的水生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一个全新的人。所以他一点儿也不难过,他很开心。 看见坐在上首,如仙如佛的方众妙,他呆了呆,然后便恍惚地忖道:救我的果然是菩萨姐姐。 方众妙仔细看他面相,语气带上了玩味:“听说你叫水生?” 水生立刻跪下回禀:“夫人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为我重新取一个。” 看着儿子毫不犹豫地舍弃过往,乔氏心如刀绞。可疼痛之余,她却又无比释然。舍弃了好啊!连她也不想要那样的回忆! 方众妙招招手,柔声道:“你来我跟前。” 水生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 方众妙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捏住他尖尖的下巴,左右看他的脸,沉吟道:“你的确需要换一个名字。” 水生垂下眸子,不敢直视夫人。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掌控命运,不过换个名字而已,能活着就好。况且夫人很温柔,指尖很暖。 水生小心翼翼地抬眼,问的却不是自己的新名字。 “您的拇指怎么了?受伤了吗?”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她瞟了一眼身后的屏风,赞许道:“一点小伤,无碍。你是个心思细腻,懂得感恩,体贴孝顺的孩子。救你回来,反倒是我占了便宜。” 水生低下头,苍白消瘦的脸慢慢因为羞涩而涨红。 他被夸奖了吗?这好像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呢!夫人果然很温柔,很温暖。 水生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小声说道:“谢谢,谢谢夫人夸奖。您救了水生,水生愿意用一辈子报答您!水生要给您当牛做马!” 躲在屏风后的乔氏连忙捂住嘴,免得自己哭出声音。 这个柔软善良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呀!若是他没被人偷走,而是在自己身边养大,被他这般依赖眷恋的人就是自己啊! 儿子,我的儿子!是娘亲对不起你!是你太好,娘亲不配拥有你! 乔氏哭到浑身颤抖。 水生有所感应,不由看向屏风。 乔氏连忙屏住呼吸,僵住身体。她不配出现在这样温馨的场合里! 方众妙摇摇头,徐徐说道:“其实不是我救了你。” 水生有些愕然。 方众妙继续说道:“我与乔夫人是好友。昨晚她花六百两银子,外加九个铜板,托我的暗卫把你从钱塘江底打捞上来。” 水生瞪大眼睛,无比茫然。是乔夫人?可她不是很讨厌自己吗? 乔氏也呆住了,然后她便更为用力地堵住嘴,以免自己痛哭失声。她遇到了很多坏人,可她也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人。 方夫人,谢谢你替我撒谎!谢谢你!我也愿意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方众妙朝站在外面的三个铜板扬了扬下颌,问道:“乔夫人是不是给你们付了六百两银子外加九个铜板?” 三个铜板摇摇头,异口同声:“不是。” 方众妙:“……” 乔氏:“!!!”完了完了!我昨晚晕倒了,没给银票! 三个铜板齐齐纠正:“是六百三十两银子外加九个铜板。昨晚雇主晕倒之后,她的大丫鬟已经把银票给我们了。” 方众妙长舒一口气,随即又忍俊不禁地问:“怎么多了三十两?” 三个铜板:“她让我们学耗子叫,叫一声给十两,我们叫了三声。” 乔氏:“……”不是,我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爱好!我冤死了! 方众妙一时无语。她知道原因肯定不像三个铜板说的那样,不过此事无伤大雅,无需追问。 对于救自己的人,水生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他看看三个铜板,又看看方众妙,呢喃地问:“乔夫人为何要救我?她,她不是很讨厌我吗?” 方众妙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说道:“因为她若对你好,平府里就会有人害死你,所以她只能表面上对你很差,以此保住你的性命。你幼时中了剧毒。中毒之前,乔夫人是不是对你很好很好?你还记得吗?” 水生十分早慧,立刻点头:“我记得。中毒之前,乔夫人会陪我玩,会抱我,会亲手给我喂饭。她还说要把我养在她身边,认我当干儿子。她那时候可好了。” 乔氏感动落泪。即便之后她对那孩子坏到极点,她曾经的一点点好,也被这么深刻地记着。 方众妙直视水生的眼眸,问道:“你怎会中毒?” 水生缩了缩肩膀,摇摇头。 方众妙了然道:“害你的人是你不能说出口的人吗?是你的亲人?” 水生挣扎良久才道:“是,是我外祖母。她把紫红色的果子捣碎,逼我吃。我说果子有毒,平子瑜给小狗喂过,小狗被毒死了,可她不信。” 乔氏心脏绞痛,身子摇晃。是奶娘!?她也是沈卉的帮凶?她怎么就投河死了呢?该是被我打死才对! 方众妙解释道:“她不是不信,她是收了沈卉的银子,存了心想让你死。因为乔夫人疼爱你甚过疼爱平子瑜,她们不喜。” “而你能保下这条命是因为乔夫人察觉到了她们的心思,开始疏远你。乔夫人对你不好,实则是在保护你。她现在也很危险,因为沈卉也要把她害死。” 水生急忙抬头追问:“乔夫人现在还好吗?” 他毕竟年幼,在事实的佐证下,自然很快就相信了方众妙的话。哪个孩子不渴望被爱?当他得知乔夫人是疼爱自己的,他好像有一点开心。 乔氏慢慢蹲在地上,双臂抱住自己,哭得泪流满面。 谢谢你方夫人!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没有你,我们母子只能是仇人! 方众妙摇头道:“她不好,但我和她正在想办法破局。平府对你来说非常危险,所以乔夫人才会设下这个局中局,把你救出来。你外祖母其实不是你的外祖母,你另有身世。” 水生呆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苦笑道:“我其实感觉出来了。外祖母憎恨我。” 方众妙颔首:“对,她憎恨你,所以才给你取名水生。” 水生疑惑地问:“水生这个名字不好吗?” 乔氏连忙站起身,竖起耳朵听。 方众妙揉揉他的脑袋说道:“因为你是长流水命,你命里的水多到泛滥,致使五行失衡,命运多舛。再给你取一个水生之名,你的长流水命就会变作水煞之命,将来你但凡靠近水源,必有灾祸。而生活中处处有水,所以你注定灾难不断,不得寿终。” 水生吓傻了。 乔氏气得心脏都快爆裂。好狠毒啊!沈卉那些人都是畜生吗? 水生想到自己差点淹死在钱塘江里,又想到自己每每路过平府池塘都会被平子瑜踹下去,冬日洗澡回回都要感染风寒和高热,很快就信了。 他害怕地说道:“夫人,我不要叫水生了。你给我换一个名字吧。”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我哪有资格给你取名。你的名字必须由你母亲来取。】 乔氏感动得直流泪。方夫人怎么能这么好?世上怎会有这般温柔的人? 见水生脸上没有异样,方众妙才安慰道:“你自是不能再叫水生。你先去睡一觉,我得好好斟酌一番,给你取一个寓意极佳的名字,这事必须郑重。” “日后你在我府里生活。你不是奴仆,而是乔夫人寄养在我处的贵客。你衣食住行的银子全部由乔夫人来出。她还会为你请大儒,教你读书。你就安心住下吧。” 水生何其聪明?他心思一动,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夫人,我,我的身世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方众妙轻轻一笑,说道:“你的身世必须由乔夫人亲口告诉你。过几天,等她来了,我安排你们见一面。你愿意见她吗?” 水生再无一丝犹豫,急切点头:“我愿意!我想见她!” 屏风后的乔氏已经哭到浑身发软,心里的感激无穷无尽。 感谢儿子的善良和宽容,感谢方夫人无私的帮助。她的命很苦,可她终遇贵人! 第156章 血脉牵引 龙图把水生带了下去。 三个铜板杵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 于是方众妙便明白了。她揉揉眉心,无奈地问道:“龙图没给你们三十两银子?” 三个铜板伸出三只手,掌心朝上。 方众妙看向黛石,黛石忍着笑飞快打开妆奁,取出三个银锭子。 三个铜板半跪下去,铿锵有力地说道:“谢主上!” 乔氏忽然从屏风后面跑出来,着急忙慌地掏荷包:“我这里还有十几个金瓜子,都给你们。” 三个铜板抬起头看她,眼神犀利。其中一人问道:“十几个具体是几个?” 乔氏把荷包翻转过来,倒出金瓜子数了数,说道:“十三个。” 三个铜板对视一眼,正气凛然地说道:“谢夫人赏赐,但无功不受禄,还请夫人收回。主上,我们走了,有事您再吩咐。” 三人起身,原地消失。 几片落叶晃过眼前,兜兜转转落地。 乔氏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感叹道:“方夫人,还是你会调教人。你的暗卫个顶个都是好样的!武功高强,人品还好!” 方众妙幽幽说道:“其实他们是在嫌弃十三个金瓜子不好平分。拿走十二个,留下一个退回,心里又会惦记,干脆就不要。若是你正好有十二个或十五个,他们就拿了。” 乔氏:“……” 过了好半晌,乔氏才捂着嘴低低地笑起来。有趣,有趣,方夫人身边的一切都很有趣。她只有待在方夫人身边才能如此轻松愉快。 笑了好一会儿,乔氏才道:“那我下回给他们送十五个金元宝过来。” 方众妙笑着说道:“那我代替他们谢谢你。”只是转瞬,她便敛去笑容,正色道:“所以这是他们救你儿子的报酬吗?你承认水生是你的亲儿子?” 乔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丝毫没有犹豫地说道:“我承认。今早听说水生死了,有那么一息的时间,我也不想活了。” 她指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心脏,苦笑道:“母子连心是真的。” 方众妙点点头,认同这个说法。有些事情的确很玄奥。 她思忖了片刻,说道:“平子瑜不是你的儿子,可我看他的面相,他父母宫里的气机却是与你相连的。你子女宫里的气机也连着他。若非今日凑巧,我让你正午过门,用柳枝抽你,还不能发现真相。” 乔氏的声音带着恐惧:“为何会如此?你看相很准,怎会瞧不出异样?” 方众妙忽然看了看黛石,说道:“因为水生和平子瑜的命格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人交换了。你怀孕期间,沈卉可曾对你做过奇怪的事,类似施法那种?” 乔氏想了想,语气有些骇然地说道:“有的!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胎动异常激烈,肚皮总被踹起。她便用朱砂在我肚皮上画符,说是安胎的。连续七日之后,胎动果然减弱许多。是因为那个符吗?” 方众妙颔首:“是。那是交换命数的邪法。沈卉用的也不是朱砂,而是她自己的鲜血。” 乔氏捂住嘴干呕。沈卉的阴邪令她恶心! 方众妙问道:“沈卉换走你儿子的命格,必然是因为你儿子命数极好。你可知道水生和平子瑜的生辰八字?” 乔氏连忙点头:“我知道。”然后她报出两个生辰八字。 方众妙掐指一算,顿时冷笑起来:“你亲儿子出生的时辰乃子午双包,有此命格者,性情异常坚韧,即便陷入泥沼,依旧能频频抓住机遇,靠自身努力获取财富和权势,是非常罕见的大贵之命。” 乔氏急忙追问:“那沈卉儿子的命格呢?” 方众妙又道:“沈卉的儿子是亡神命格,犯水煞,身体虚弱,容易生病或遭遇意外。这种孩子一般养不大。” 乔氏笑容敛去,眸泛冷光。 “所以,沈卉为了养大她的儿子,就把我儿子的命格换走了?” 乔氏恨得心头滴血。 方众妙感慨道:“你儿子的运势太强,即便换过来,犹有余威护佑在他周身。所以他平平安安长到了现在。他是不是性情特别坚韧,平日很是努力,课业做得极好?” 乔氏连忙点头:“对对对,他真的很坚强,很努力。他身子弱,可他背书能背一个晚上。夫子常常夸他聪明。” 乔氏低下头抹泪,不忍再说。因为夫子每次夸他,平子瑜都会狠狠虐打他。 那时候乔氏只是劝阻,并不觉得有什么。小书童怎么能越过主子去?受些委屈是应当的。 现在想起来,她懊悔得恨不能死去。 平子瑜那个小杂种! 方众妙又看了黛石一眼,眉心微微蹙起。 她沉吟道:“命格换了,面相自然也就换了,所以我之前未能看出异样。乔夫人,你的真实面相一晃而过,我必须设法验证其中真假,毕竟这里面涉及了两个幼小的孩童,你可明白?” 乔氏很敬佩方夫人为人处世的严谨态度,于是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方众妙神色松缓,食指轻点桌面,徐徐说道:“人有三相,一是先天面相,二是后天面相,三是心相。” “平子瑜的先天面相和后天面相都已更换,从面相上看,他的的确确就是你的儿子。但他若不认同与你之间的母子之情,那他的心相就会有所显现。所谓相由心生便是如此。” 乔氏愣住,拳头不由攥紧。她喃喃道:“平子瑜打心底里不喜欢我。他与我之间并无母子之情。” 这种事,她以前打死都不会承认,可现在由她亲口说出来,却全无伤感。原来她早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方众妙问道:“他喜欢沈卉吗?” 乔氏面色白了白,点头道:“他爱极了沈卉,一日不见沈卉就大吵大闹。我常常觉得他是沈卉与我夫君的孩子。” 方众妙用平静的语气丢下一道惊雷。 “他的确是。” 乔氏身体一颤,愕然抬眸。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把门窗关好。这种事可不能让外人听见。 乔氏摇摇晃晃,似要晕倒。 当黛石伸手去扶她时,她又坐直了身体,冷冷道:“我说平子瑜怎么长得跟我夫君一模一样,原是如此。好一对奸夫淫妇!怪道生下一个自私歹毒的小畜生!” 她站起身,咬牙道:“我买一包老鼠药丢在水井里,让他们一家三口死在一块儿得了!” 方众妙有更长远的计划,连忙抬手阻止:“别,你先稳住。沈卉此人藏得很深,我要把她的背景挖出来。” 乔氏立刻敛去怒容,乖巧点头:“我都听夫人的。夫人让我忍,我咬碎了牙齿也能忍。” 方众妙轻轻拍打她手背。 乔氏反握住方众妙的手,避开了裹着纱布的拇指。 方众妙继续之前的话题:“他爱极了沈卉,那他的心相必然能显现出与沈卉之间的母子关系。” 乔氏听得很认真。 余双霜等不及了,追问道:“干娘,你要怎么验证他的心相呢?” 方众妙走到博古架前,从一个木头匣子里取出盘古大锁,说道:“用血脉验证。” 余双霜眨了眨眼,说道:“他本来就是沈卉的亲儿子,早该用血脉验证。其实水生也可以用血脉验证与乔夫人的关系。” 方众妙摇头:“命数的交换,其中也包括血脉的交换。若心相不显,血脉也就断了个干净。” “水生不曾将乔夫人视为母亲,他的血脉与乔夫人不会有丝毫感应。但平子瑜不同。他若真心实意把沈卉视为母亲,他的心相就会始终维系他们二者之间的血脉牵连。” 方众妙打开房门,走到外面,两手捧着盘古大锁,暴晒于大日之下。 不多时,大锁嗡嗡震动,变得滚烫。 方众妙却完全不被热意所伤,回头问乔氏:“我取平子瑜一滴血,你不介意吧?” 乔氏立刻说道:“我亲自给你取。” 方众妙摇头:“不用,那样做太明显。你目前还不能与他们撕破脸。这种事交给小孩子去办最好。霜儿,你去。” 余双霜提起裙摆匆匆跑走,“干娘,你等着。” 片刻后,隔壁院子传来平子瑜震天响的哭声,余双霜捏着沾血的拳头跑回来,愤恨不平地说道:“我过去的时候看见平子瑜用点燃的线香对准我弟弟的额头,要给我弟弟烧几个戒疤,我上去就是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乔氏异常冷漠地说道:“打的好!小小年纪就这般歹毒,果然是沈卉的种!” 方众妙捧着滚烫的盘古大锁回到房内,命黛石将涂满桐油的一张临安城舆图悬空置于锁上,又命余双霜将平子瑜的鲜血滴在舆图中间。 大锁散发的高热迅速令鲜血蒸腾滚动,在舆图上留下蜿蜿蜒蜒、斑斑点点的一条痕迹。 乔氏看呆了。 她屏住呼吸问道:“这是什么术法?” 方众妙说道:“这是血脉寻踪。平子瑜果然不曾把你视作母亲。这滴血液在他心相的牵引下,显现出了他亲生母亲的所在。” 乔氏连忙凑近,细看舆图,却见那条血线从平府延伸出去,入了沈卉的府邸,之后绕去大长公主府,再是御街最有名的徐记糕点铺,再是史家后巷的某处,最后拐到了宁远侯府。 她愕然道:“沈卉来宁远侯府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龙图的声音:“主上,沈卉意图强闯府门,被家丁拦住。她说她是来带走平府小少爷的。” 乔氏倒抽一口气。这血脉寻踪简直神乎其神!沈卉竟然真的来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淡淡道:“如此,他二人确是母子无疑。” 第157章 乔氏训子 虽然早已经相信方众妙所说的一切,可是,看着眼前这张有着血脉指引的舆图,乔氏依旧觉得荒谬。 她亲手养大了沈卉的奸生子。她自己的儿子却被沈卉辱骂、投毒、虐打,甚而锁入木箱沉了江! 方众妙看人果然很准,沈卉的的确确是一只罗刹鬼母! 不!她比鬼还毒! 乔氏还在愣神的时候,方众妙已经命令龙图把沈卉放进来。 那人带着两个侍卫大摇大摆地走进后院,侍卫的刀鞘上镶嵌着大长公主府的徽记。看来她果然去了一趟大长公主府,告了状,得到了大长公主的庇佑。 她手里还拎着一包糕点,牛皮纸上写着徐记二字。 乔氏走出门外,上下打量沈卉,越发信服了那张染血的舆图。 还真是母子连心,令人感动啊! 乔氏在心中冷笑,眼里的恨意快要隐藏不住。站在后面的方众妙忽然戳她一下,她瞬间清醒,立刻扯开一抹笑容迎上去。 “嫂子你怎么来了?” 沈卉冷笑:“我来接子瑜回家。子瑜属龙,与这场葬礼是相冲的,你不知道吗?” 乔氏假装一愣,随后愧疚地摇头:“我不知道。小孩子阳气旺,应该无事吧?” “无事?”沈卉侧耳听了听,面色陡然变得阴冷。 “子瑜为何在哭?你们把他怎么了?子瑜?子瑜?”沈卉循着哭声急急忙忙跑向隔壁的院落。 她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害死别人的孩子,以己度人,她自然很担心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害了去。片刻后,她牵着哭哭啼啼,鼻血长流的平子瑜回到紫竹轩,脸色一片铁青。 方众妙看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拿来两团棉花,塞进平子瑜的鼻孔。 沈卉气急败坏地说道:“余双霜是哪个?叫她出来!她竟敢把我的子瑜打成这副样子!” 大长公主府的两个侍卫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方众妙。这宁远侯府果然是个破落户,如此蛮横无礼! 余双霜像个小炮弹一般从屋里冲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着平子瑜的鼻子叱问:“我打的就是你!你有没有告诉别人你干了什么好事?” 平子瑜一个劲地哭,并不说话。 沈卉怒斥道:“无论他干了什么,你也不能打他!” 余双霜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个坏种拿烧红的线香去烫我弟弟的额头,说要烫出几个戒疤。要不是我及时出现,阻止了他,我弟弟就毁容了!” 沈卉愣了一愣。 余双霜连珠炮地说道:“我弟弟将来是要考科举的!他脸上落了疤就不能做官!平子瑜想要毁了我弟弟的前程,他不该打吗?” 沈卉回过神来,不由紧紧皱眉。 这件事的确很严重。但严重又如何?我儿子就算杀了你弟弟,那也是你弟弟命该如此! 这样的念头,沈卉可以有,却没法说出口。大长公主最是正直,她派来的两个侍卫还在一旁听着。二人回去之后若把今日之事说给大长公主听,那就不好了。 沈卉正两难间,乔氏已旋风般冲下台阶,对着平子瑜的脸狠狠打了一巴掌。 平子瑜鼻子里的两团棉花掉出来,鲜血再度飙射。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面容沉怒的乔氏,然后嚎啕大哭。 “你打我!你怎么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他扑上去,对着乔氏又踢又踹,骂个不停:“烦人精,败家娘们,我爹说的对,我们平府早该休了你!我不要你当我娘亲,我要大伯母当我娘亲!你给我滚蛋!你的嫁妆一毫一厘都不能带走,全是我的!狗肏的东西——” 见他越骂越难听,乔氏对着他另外一边脸又是狠狠一巴掌。 两个侍卫看向平子瑜,眉头皱得死紧。这样的孩子活该被打!对自己亲娘都如此,简直没人性! 平子瑜尖叫嘶喊,越发疯狂地攻击乔氏。 乔氏用手掌死死按住他的脑袋,将他定在原地,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 这个狗杂种!该死的小畜生!他嘴里这些话都是跟平远洲和沈卉学的吧?一家三口都是嘴里喷粪的玩意儿!恶心死人了! 沈卉尖叫道:“弟妹,你打他做什么?你没看见他鼻血流得这样厉害?有你这种狠心的娘亲吗?” 乔氏冷冷说道:“我现在不打他,等他长大了若还是这般顽劣,打他的就是别人!我打他会留手,别人可不会!” 沈卉冲上去推开乔氏,一把将平子瑜抱进怀里,恶狠狠地说道:“子瑜是枢密使大人的嫡长子,是大长公主的侄儿子,没有人敢打他!我看你是疯了!我要回去告诉二弟,让他给你请几个大夫看看脑子。” 沈卉拉着平子瑜就往院外走,怒气冲冲地说道:“子瑜,走,我们去衙门找你爹,让你爹给你做主!” 平子瑜立刻嘶喊:“让我爹休了这个娘们!一定要休了她,让她滚蛋!” 两个侍卫看向乔氏,眼里带着同情。他们原本还以为这位乔夫人是有多不着调,竟然亲近一个神棍之女。可今日所见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不着调的分明是大长公主的嫂子和这个小侄儿。 乔氏忍无可忍,快步追上去,一把将平子瑜拉扯过来,继续朝院门外走。 她的步伐比沈卉更急更快,好几次都差点把平子瑜拖到地上。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用去找平远洲了,去找大长公主吧!我把平子瑜骂我的这些话在大长公主面前学一遍,让她评评理。大长公主若说我这两个巴掌打得不对,我自请和离!” 一路鬼哭狼嚎的平子瑜忽然噤了声。 沈卉心里一慌,连忙在后面喊:“别别别,别去找大长公主!” 她立时改口:“子瑜不乖,我们私底下教训教训也就行了,何必闹到大长公主面前去。大长公主日理万机,忙得很,你别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扰她。弟妹,是我太纵着子瑜,我不对!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乔氏一个劲地往前走,并不搭理沈卉。 平子瑜并拢双脚,死活不肯迈步。 乔氏唤来两个丫鬟,把平子瑜抬出去。 平子瑜终于服软,哭哭啼啼地喊:“娘我错了!娘,你别带我去大长公主那里。娘,娘……” 几人吵吵闹闹的声音逐渐远去。 站在院子门口的史白蕊和文氏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热闹。二人走进紫竹轩,口中颇为唏嘘。 文氏感叹道:“乔妹妹真是造孽,竟然养了那么一个没良心的东西。满口污言秽语,也不知跟谁学的。” 方众妙站在廊下眺望那些人的背影,好奇地问道:“大长公主会如何处理?” 史白蕊冷笑道:“大长公主正直刚毅,眼里容不得沙子,犹胜男儿许多。只要乔姐姐把平子瑜所说的话学一遍,大长公主能用鞭子抽烂平子瑜的屁股。沈卉和平远洲也得跟着吃挂落。” 方众妙点点头,呢喃道:“这位大长公主倒是与我想的不一样。” 话落,她瞥了龙图一眼。 龙图悄然退去,出了紫竹轩立刻卸掉脸上的易容,穿上劲装,飞檐走壁地前往大长公主府。 第158章 以牙还牙 乔氏急急忙忙走入大长公主府,两个丫鬟抬着不停挣扎嘶喊的平子瑜跟在后面。 沈卉一路追一路哀求,表情惶急。 “吵什么?” 一道威严的女声从屋内传来,平子瑜立刻停止挣扎,慌忙捂嘴。他最怕的人不是父亲,而是这位二伯母。 乔氏快走几步,跨过门槛,屈膝行礼:“殿下安康,乔氏见过殿下。” 庄严肃穆的厅堂内,一名黑袍女子捧着一本兵书翻看,比男儿更为英气的脸庞仅仅露出几分不悦之色便已十足慑人,斜挑的凤眼轻描淡写地睨来,挟带威势,贵气逼人。 乔氏被这冰冷的视线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下跪。 两个丫鬟急急放下平子瑜,也跟着跪地磕头,口呼大长公主千岁。 平子瑜爬起来,颤颤巍巍行礼。沈卉追入厅堂,放轻手脚,面露畏怯。 吵吵闹闹的院子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龙图悄然落在屋顶,掀开一块瓦片往下看。这大长公主府真是戒备森严。若非他亲自出马,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大长公主放下兵书,冷冷问道:“谁把平子瑜打成这样?来人,快给他擦擦脸上的血迹!” 平子瑜听见这话,立刻忘了害怕,连忙告状:“我是被宁远侯府的余双霜打的!我娘也不护着我,反倒扇了我两巴掌。二伯母,我真的好委屈!你要帮我报仇啊!” 大长公主一听见宁远侯府的名号就很是不喜,脸上的表情更加威严冷厉。 乔氏立刻辩解:“他拿烧红的线香烫余双霜弟弟的额头,这是会毁容的。那余双霜是九千岁的干女儿,我若不教训平子瑜,难道等九千岁来教训吗?” 沈卉跪下,嘲讽道:“弟妹,你这话说的实在可笑。你以为我们大长公主府会怕了宁远侯府和齐修那个阉人吗?” 大长公主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亲手帮平子瑜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她冷着面容不曾开腔。 沈卉火上浇油地说道:“弟妹莫非忘了云隐的双腿是被谁废掉的?” 大长公主扔掉沾血的帕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乔氏。 乔氏瑟缩一下。 沈卉越发积极地煽动大长公主的怒火:“齐修为了夺走大长公主的虎符,多次陷害大长公主,你也忘了?” “你帮着他的干女儿教训你的亲儿子,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你在灭咱们家的威风,涨他人气焰!” “你丢尽了大长公主府的脸面!” 大长公主把平子瑜抱进怀里,眸光如刀,直刺乔氏。 厅堂里刮过一阵疾风,呼呼作响,宛若兽吼。 大长公主冷冷开口,声音也带着兽性的冷酷。 “来人啊,去枢密院走一趟,把平远洲叫过来。本宫要问问他是如何管束妻子的。我大长公主府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谁若背离正道,亲近奸佞,本宫就灭了谁!” 沈卉低下头,翘起唇角。 平子瑜眯了眯眼,笑容阴险狡诈。 屋檐上的龙图暗暗啐了一口,在心里骂道:娘的,你才是邪魔外道! 两名侍卫走进屋内领命,而后转身匆匆前往枢密院传唤平远洲。二人越过跪在地上的乔氏。 乔氏并不抬头,平平静静地说道:“启禀殿下,我打平子瑜非是因为他欺负了九千岁的干女儿,而是因为他骂我狗肏的东西。” 大长公主忽然抬起手,语气冰冷:“你二人先等等。” 两个侍卫在门口站住脚。 大长公主看了平子瑜一眼。平子瑜飞快低头,瑟瑟发抖。 大长公主的语气变得无比低沉沙哑:“这话是谁教你的?” 平子瑜不敢回答。 乔氏苦笑道,“他骂我的话滔滔不绝,脏得活似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一般。我都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大长公主并不听她一面之词,手臂微抬,把今日派出去保护沈卉的两个侍卫叫上来。 沈卉吓得脸都白了,跪着的双腿挪来挪去,很想站起来做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走上前,分别在大长公主耳边低语。 他们说了什么,沈卉不用猜也能知道,左不过平子瑜在宁远侯府骂的那些脏话。 沈卉仔细回忆一番,心脏顿时砰砰狂跳。 那些个话真真是不堪入耳!完完全全暴露了平子瑜的粗鄙,以及对乔氏的厌憎忤逆。 大长公主居嫡居长,荣宠在身,她对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亦是孝顺有加,敬爱非常。 是以,她这个人最重孝道,当初相中平骏达,也是因为平骏达对沈卉极为孝顺,是个知恩图报的。 眼下,她听着侍卫转述的话,脸上已是乌云密布。 乔氏低低地哭泣,也学着沈卉的样子,火上浇油地说道:“他辱骂我的时候,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史家的史白蕊,还有左相夫人文氏,都在院子里。她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见识了我们平府的家教。” 乔氏抬起头,凄楚问道:“大长公主,我问您,若是您在那里,您气不气?” 大长公主如何不气?她深恨不孝之人,譬如赵璋。她更恨方辰子那个妖道毁了自己的家国。 而今,平府的笑话竟然让方辰子的女儿看了去,简直是让她颜面扫地。 她猛地拍桌,厉声呵道:“来人,把本宫的鞭子带上来!” 沈卉连忙站起身,扑上去抱住平子瑜,哭着喊:“殿下不要啊!子瑜还小,我们好好教他就是了!” 乔氏苦笑道:“好好教他?我心疾发作,晕死在地上,他朝着我狠狠踢踹,还对着我的脸吐了一口浓痰。” “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站在一边看我的笑话。我的丫鬟要给我擦干净脸上的痰,方众妙不让。她守着我醒来,给我一面镜子让我照。” 乔氏慢慢捂住自己的脸,痛哭失声:“大长公主,您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吗?我真是恨不得原地死过去!我们平家的子嗣如此不堪,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母亲都快死了,平子瑜还能对着母亲吐痰,谁家的儿子会这样?大长公主,我委屈啊!我心里比黄连还苦!” 乔氏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哽咽道:“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教他?求大长公主帮我掰一掰他的左性,不然他就毁了呀!” 沈卉没想到还有这种事,表情更加惶急。 平子瑜从大长公主怀里跑出来,钻进沈卉怀中,害怕地哀求:“大伯母救我!” 他并不否认那些畜生不如的事是他做的。 大长公主出离愤怒,接过侍卫递来的鞭子狠狠抽打平子瑜的屁股。沈卉连忙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乔氏趴伏在地上,脑门抵住双手,不敢抬头。她让自己微微颤抖,装作不忍多看的模样,实则已咧开嘴笑得疯狂。 抽吧抽吧,当场抽死这对鬼母子才好呢! 平子瑜听见沈卉的惨叫声,不但不心疼,还连连把沈卉当挡箭牌。看来他对沈卉的母子之情也就那样。 大长公主见他这般没良心,下手越发重。 她不但抽平子瑜,也抽沈卉,口中冷酷训斥:“沈氏,乔氏教训平子瑜的时候,你总是阻拦,这样的事,本宫见过许多次。平子瑜变成今日这副不堪的模样,你要负大半责任。你也该受受教训!” 鞭子抽在身上啪啪作响,血痕条条道道出现在沈卉和平子瑜的脊背。 二人蜷缩在一起,哭喊认错。 一人打了十鞭之后,大长公主终于停歇,高声喝令,“来人,去把平远洲叫回来!子不教父之过,平子瑜挨了十鞭,他就得挨二十鞭!最大的错处在他身上!” 乔氏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大长公主。 这才是她的好嫂嫂! 大长公主睨了乔氏一眼,叹息道:“你性情柔弱,降服不了平子瑜这个魔星。既如此,本宫就把他丢去军营受训。过个三月你再来接他,若他不改,那就再加三月,直至他脱胎换骨为止。” 乔氏心中狂喜,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问:“去军营受训会不会太苦?” 大长公主冷笑:“慈母多败儿,他就是因为吃得苦太少才会这般无法无天。你不用说了,本宫心意已决。” 乔氏连忙应诺,看向平子瑜说道:“那,那我可不可以私下里交代子瑜几句?” 大长公主命侍卫把遍体鳞伤的平子瑜抬去隔壁房间,乔氏连忙跟上。 平子瑜哭哭啼啼地哀求:“娘,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要去军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乔氏忍着恶心抱住平子瑜,无奈道:“大长公主的命令,便是你爹都不敢违抗,我又有什么办法?要不等你爹来了,你让你爹帮你求情?” 平子瑜哭得更加大声。他知道他爹也是个没用的。 乔氏拍了拍平子瑜满是鞭痕的背,听见他嘶嘶的抽气声,眼里闪过一道冷芒。 随意安慰几句,她郑重其事地告诫:“子瑜,去了军营,你定然要远离马场和靶场,千万不要偷偷骑军营里的战马,更不要随意在靶场里跑动,那样很危险。” 她知道这个孩子脑后长着反骨,越是嘱咐他莫要做什么,他就越是要做。 看见平子瑜不情不愿地点头,眼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乔氏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这才阴恻恻地笑起来。 沈卉,是你先把儿子沉江的,所以你也别怪我以牙还牙! 第159章 乔氏被谋害的原因 府医拿来药粉,敲开房门对乔氏说道:“夫人,殿下命我给小少爷治伤。这药粉效果拔群,洒在伤口处却会引发剧痛,还望小少爷忍一忍。” 平子瑜立刻尖叫:“我不要,我不要!你滚!” 隔壁厅堂,大长公主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平子瑜立刻安静下来。 乔氏按住平子瑜的手脚,对府医说道:“劳烦大夫上药。” 不多时,屋内就响起了平子瑜凄厉的惨叫。 屋顶上的龙图掏掏耳朵,心里万般嫌弃地忖道:这是在杀猪呢? 屋檐下同时传来一句调侃:“咱家在杀猪?” 乔氏竖起耳朵听了听,知道那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平乐璋。 此子今年十七岁,却已经是堂堂八尺男儿,提起笔能写锦绣文章,拿起枪能上阵奋勇杀敌,实乃大周的少年英才。 大长公主这般严厉的人,对这个儿子却也只有满意,从无失望。平子瑜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小王八蛋。 乔氏叹了一口气,眼里掠过一丝羡慕。然而只是转瞬,她却又开心起来。她的儿子勇敢坚毅,聪明乐观,也是顶顶好的孩子。 平子瑜对平乐璋最是亲近崇拜,立刻喊起来:“大哥哥,大哥哥,是我呀!大长公主用鞭子抽我!” 隔壁厅堂,平乐璋询问平子瑜被打的原因,大长公主冷冷说了几句话。 少顷,平乐璋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敲了敲平子瑜的脑袋,叹息道:“你怎么能如此混账?我听了也想狠狠打你一顿!” 末了他退开几步,弯腰拱手,十分有礼地说道:“婶婶莫生气,我已经入了行伍,来日便要前往边关参战。这段时间,平子瑜便由我帮婶婶管教。他的坏毛病,我都帮他掰过来,三月后定然还您一个乖巧懂事,孝顺听话的儿子。” 乔氏十分感激,连忙道谢。对这个侄儿子,她还是很喜欢的。 平乐璋接过府医手中的瓶子,亲自给平子瑜上药。这一回,平子瑜既不挣扎,也不惨叫,很是温顺。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厅堂传来平远洲向大长公主跪地请罪的声音,再是鞭子抽打脊背的声音。 乔氏认真数了数,二十鞭子不多不少,打得极重。 打完,大长公主竟也不让平远洲上药,直接说道:“衙门事忙,你回去当差吧。” 平远洲拱拱手,带着一身鞭痕和满脑门的冷汗离开了。 乔氏心中畅快,却不得不摆出一副心疼的模样。她也不知道这场戏要演多久。但她已经渐渐得了趣味。 表面当个贤妻良母,背地里狠狠捅这一家三口的刀子,似乎也很有趣。只不知平子瑜这个小魔星会在军营里闯出多大的祸事,届时连累了平乐璋可怎生是好? 乔氏忽然担忧起来,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收回。 她坐着发愣的时候,平乐璋已经给平子瑜上好了药,一把抱起这个小弟弟,亲亲热热地说道:“走,哥哥带你去演武场玩耍。” 平子瑜高兴地拍手:“好,我要看大哥哥舞枪!” 平乐璋对着乔氏行礼,请辞几句,大步而去。 少年的声音爽朗洒脱:“哥哥给你舞一套降龙伏虎枪!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横扫千军!” “大哥哥最厉害!”平子瑜咯咯笑着,完全忘了被鞭打的疼痛。 乔氏看着他二人的背影,颇为纳罕地忖道:没想到平乐璋这么正直善良的孩子,竟然会如此喜欢平子瑜这个小魔星。不是说性情不一样的人玩不到一起吗? 真是奇怪…… 隔壁厅堂传来大长公主的召唤声,乔氏连忙揉红自己的眼睛,迈着小碎步跑过去。 另一边,平乐璋离开大长公主的院子,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笑容爽朗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他掂了掂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平子瑜,冷哼道:“没用的东西,怎能叫人抓住这样大的把柄!我知你坏,但你不能坏在明面上,那就变成了蠢!” 平子瑜满脸羞愧地问:“大哥哥,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平乐璋耳尖动了动,抱着平子瑜飞身上树,耳语道:“坏要藏在骨子里,好要摆在明面上。你看着吧。” 不远处,一名身穿鹅黄襦裙的少女缓缓走到景观池边,看着对岸的几棵杨柳,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表情非常忧郁,好似有浓浓的心事不得开解。 此人就是平乐璋的双胞胎妹妹平雪纯。 平乐璋从荷包里取出一粒石子儿,屈指弹射出去。 平雪纯腿弯忽然剧痛,惊叫一声便落了水。她挣扎呼救,渐渐下沉。但她身边没有丫鬟伺候,附近也无侍卫巡逻,竟然无人发现她的险况。 平子瑜看呆了。 他脸色苍白地说道:“大哥哥,大姐姐好像快死了!” 平乐璋摇摇头,语气异常冷漠:“早着呢,她还可以坚持一会儿。等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咱们再将她救起,她便会对咱们感激涕零。既要使坏,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还得叫人赞你一声仁义,如此才好玩,明白吗?” 平子瑜苍白的脸转为激动的潮红。他忽然就领悟了这场游戏的真正意义。 玩弄人命算什么本事?玩弄人心才是最有趣的! 平雪纯伸出水面的手臂彻底沉了下去,泛着涟漪的池水渐渐归于平静。 亲手将妹妹打落水,看着她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平乐璋的脸竟也丝毫不见担忧或内疚的表情。 他跳下树,把平子瑜轻轻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这才一个猛子扎入湖里,把平雪纯捞起。 他给平雪纯拍背,控水,按压胸腹。忙活了大半天,平雪纯都没有反应。 平子瑜小声说道:“大哥哥,她好像死了。” 平乐璋站起身,踢了踢平雪纯的脑袋,意兴阑珊地说道:“没用的东西,这么短的时间都撑不住!” 平子瑜拍着手笑嘻嘻地说道:“大哥哥你玩脱了!” 平乐璋拍拍脑门,假装懊恼,看见平子瑜开心的模样,便又洒脱一笑。 他把平雪纯拎到大石头上,脑袋朝下倒放着,而后抱起平子瑜,捏捏他肉肉的脸颊,宠溺地说道:“哥哥可没有玩脱,哥哥把你逗笑了。” 平子瑜愣了愣,然后便搂住平乐璋的脖子,感动地说道:“大哥哥,你是最疼我的人。” 平乐璋揉着他的脑袋,笑道:“你是我弟弟,我不疼你疼谁?” 二人慢慢远去,对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大哥哥,余双霜欺负我,你要帮我报仇!” “哥哥帮你杀了那个小贱人。” “还有宁远侯府!他们家也是我的大仇人!” “过几日就是宁远侯夫妻下葬的日子,哥哥请迎亲的队伍堵在他们家门口,叫他们红白撞煞死全家。” “好好好,死全家!死全家!大哥哥,到时候你要带我去看热闹!” “自是要带你去的!” “红白撞煞肯定好玩,哈哈哈!” 孩童的笑声天真烂漫,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 倒挂在大石头上的平雪纯直到兄弟二人的声音彻底消失才睁开眼,哆哆嗦嗦地爬下来,蜷在角落里压抑地咳喘。 然后她撩起裤腿,看了看腿弯处被石子打肿的红痕,最后把脸埋入臂弯,隐忍地哭起来。 “奶娘,你走的时候为何不把我带走?你为什么要把我换进这大长公主府,当劳什子的平宁郡主。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个魔窟?我根本不是来享福的,我活在十八层地狱里,呜呜呜……” 平雪纯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到浑身颤抖。 对岸阁楼上,一个身材消瘦,长相俊美的中年男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满是怜悯,目中充斥着痛苦,慢慢移向池水的眼神逐渐变成死一般的空寂。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救谁? 正堂内,上完药的沈卉把五颜六色的徐记糕点摆放在盘子里,殷勤地招呼着大长公主。 “殿下,这是您最爱吃的茶果子,我特意去徐记给您买的。” 大长公主怒火已灭,英气勃发的面容显出几分温和。 她挑拣出一个红色的糕点,递给乔氏,温声道:“这种灰扑扑的果子虽然不好看,但口味最佳,我尝过,你也吃吧。” 乔氏接过糕点,看着它红艳艳的样子,脑海中忽然炸开一道惊雷。 她想起来了!她知道沈卉为何要杀自己了! 沈卉精通医理,曾经对她说若患有瞀视之症的女子生下一个儿子,那此子必然也有瞀视。 去年春节,大长公主说要戴鲜艳的头花喜庆喜庆,平乐璋给她挑了一朵大红的牡丹,她却说那是灰的,叫平乐璋换一朵,平乐璋忍着笑挑了十几朵红花,都被大长公主嫌弃,这件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坐在一旁的乔氏忽然就想起了沈卉说过的话。大长公主是瞀视,平乐璋却不是。 回到家后,乔氏对沈卉提了一嘴。那时候她不曾怀疑平乐璋不是大长公主的亲儿子,她只是觉得沈卉的说法可能是错的。 然而现在,发现自己的儿子被沈卉调换后,她惊骇万分地想:莫非大长公主的儿女也被沈卉调换了?自己遭到沈卉的谋害,就是因为这句无心之语? 心脏忽得一疼,乔氏连忙咬牙忍住。 第160章 奇怪的驸马爷 乔氏心脏绞痛,却只能死死咬牙忍耐。她不能露出异样的表情,叫沈卉看出来。 沈卉果然警觉,立刻用眼角余光去扫乔氏。 乔氏捧着红艳艳的茶果子,双眼很是空茫,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大长公主催促道:“你愣着做什么?吃啊。” 乔氏这才眨了眨眼,装作忽然惊醒的样子,小声说道:“殿下,方才您打我夫君,下手重不重?他没上药就去了衙门,我怕他感染外邪,晚上会发热。” 她咬了一口茶果,却食不下咽,眼眶慢慢变红。 大长公主颇为无奈地说道:“你既然担心他,那就去看看吧。本宫让府医给你几瓶金疮药,你顺路带过去。放心吧,本宫下手有分寸,疼个十天半月而已,不会有事。” 乔氏立刻跪下谢恩,然后拎起裙摆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她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茶果子上面,想来大长公主说的那句“灰扑扑”,心神不宁的她也是没听见的。 沈卉暗松一口气,同时还在心里嗤笑乔氏的愚蠢。 乔氏跑到半途又匆忙回来,扑通一声跪在门口,不敢抬头,飞快说道:“殿下,我亲近方众妙是因为她医术高超,救活了史白蕊。驸马爷的体弱之症,或许她也会有办法。您若拉不下脸,我愿意替您问一问。” 大长公主厉声呵斥:“闭嘴!我求谁都不会求到方众妙门上!” 乔氏惶惶然地说道:“可是驸马爷已病入膏肓——” 大长公主狠狠打断她的话:“谁说驸马病得很重?你在咒他吗?你也想挨鞭子是不是?” 乔氏深深埋头,不敢回应。 沈卉安抚道:“殿下,我也擅医术,驸马爷的身体交给我调养也是一样的。” 乔氏咧开嘴,得逞地笑了。她回来说这几句,一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何与方众妙走得近,二是为了刺激沈卉,让她主动留在大长公主府。 她若长住此处,平远洲定然会时时来探望她,毕竟平子瑜也在这里,借口都是现成的。 二人久不相见,干柴烈火,说不定会滚上床。 而且,平乐璋和平雪纯兄妹俩必是驸马爷和沈卉通奸生下的野种,否则平乐璋与驸马爷长得那般相似,又该如何解释? 说不得,连驸马爷也会与沈卉苟且。届时,自己只需悄悄找到大长公主,说出三人有染的事情,这满府的暗卫必然能抓住那叔嫂三人通奸的把柄。 唯有大长公主亲眼得见,才会在激愤之下杀了他们! 脑海中想象着那个画面,乔氏都快忍不住笑出声来。 偏偏平骏达忽然出现在门口,异常冷漠地说道:“我的身子无需调养,死便死了,命该如此。” 大长公主露出少有的脆弱神态,急促地喊:“驸马,你胡说什么!” 平骏达瞥了深埋着头的乔氏一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弟妹,谢谢你为我着想,但不必了。” 乔氏抬起头,看着这位二伯哥。 平骏达已是中年,却还风流倜傥,气质卓绝。一件淡青色长袍被他穿出了谪仙般的清逸之感。 乔氏低下头,不敢再看。她脑海中浮现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能想到这般超凡入圣的男子,竟是个跟嫂子通奸的中山狼。 装什么装?谁为你着想?你跟沈卉一起死在床上才好呢! 乔氏的想法越来越恶毒的时候,平骏达却温言细语地说道:“平子瑜骂你的那些话,我听侍卫转述了。他小小年纪,不会想到要休了你,更不会想到要霸占你的嫁妆。” “他是跟谁学的,弟妹你心里大约有数,但你不敢面对,只愿息事宁人。可我还是要教你一句话。有些人值得真心以待,有些人,你便是拿真心去喂狗,也莫要喂给他。” 乔氏猛地抬头,面露愕然。 二伯哥在说什么呢?他怎么不向着平远洲和沈卉?他就这样活生生地把平远洲的脸皮给扒下来了? 乔氏全然不敢相信。 见她呆愣,平骏达目中的怜悯更深。 他轻轻叹息,言辞中却带着十足的戾气。 “若有哪日,你发现他负了你。你莫要与他吵闹,只管来大长公主府。我若活着,我定然为你做主。我若死了,还请大长公主代替我打断平远洲的双腿。” “妻贤如此,他还负妻,那他也不用做个全乎人。让他一辈子躺在床上,尝尝仰人鼻息的滋味,也挺好。” 乔氏张大嘴,呆呆地看着平骏达。 这些话,二伯哥以前从不曾说过。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快死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长公主急切地喊:“驸马,你别说了!” 她脸上全是恐惧的表情。 沈卉嘴唇翕动,泪光闪闪。她望着平骏达的眼神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好像在凝视着一个触手即碎的美梦。 大长公主走上前,扶住平骏达的胳膊。 平骏达牢牢握住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眸子里藏着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倾诉。他的痛苦和悔恨,谁人能懂? 死了好!他盼着那一天。 他柔声问道:“华阳,你会帮我打断平远洲的双腿,是吧?” 大长公主没有功夫思索这句话的深意,只能噙着泪点头:“我会,我会!我帮你管教他!” 平骏达更加用力地握住妻子的手,“我死后,只盼你莫要恨我。” 大长公主哽咽道:“你丢下我一个人先走,我自是要恨你的!你若有良心,你就努努力,陪我一同往下走!” 然而,除了大长公主以外,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平骏达说的恨是什么恨。 乔氏有些可怜平骏达,却更加看不起他。若他真的这般深爱大长公主,他为什么要跟沈卉通奸,还把二人的野种换给大长公主抚养? 他嘴上说得再好听,依旧是个畜生! 平骏达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眸,无力地说道:“华阳,我已经尽力了。可我活不下去。但你放心。” 他睁开眼,把大长公主轻轻抱入怀中,越过大长公主的肩膀,目光森冷地盯着沈卉,温柔无比地说道:“我走之前会为你安排好一切。我要让你下半辈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沈卉瞳孔微缩,心底骤然涌上一股寒意。 平骏达侧头,对着乔氏说道:“弟妹,你走吧。不用去衙门探望平远洲,他死不了。他若死了,我让大长公主给你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乔氏听得一愣一愣的。 二伯哥好似深恨平远洲和沈卉。他与自己是同一战线的? 乔氏不太敢相信这个判断,胡乱点点头,六神无主地走了。 平骏达轻轻拍抚着大长公主的脊背,语气冷漠地说道:“嫂子,你也走吧。我身子弱,大长公主事务繁忙,我们都没空招待你。日后你无事莫要登门。”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客气,沈卉面色一白,心中不由惶惶。 平骏达到底怎么了?他是发现什么了吗?以前他就是再厌恶自己,也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得马上调查大长公主府最近发生了何事! 沈卉下定决心,立刻告退。 平骏达把头埋入大长公主温暖的颈窝之中,苍白的脸渐渐显现出痛彻心扉的表情。 华阳,华阳,你可知道我们的女儿去了何处?你若知道,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以为你已经带我逃出地狱,然而梦醒之后,我发现我依旧身在地狱! 华阳,真希望你能亲手杀了我…… 宁远侯府,紫竹轩内。 方众妙与文氏和史白蕊说了几句闲话便把二人打发去了前院。 她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黛石。 黛石捏着裙角,紧张不安地问:“小姐,你看我做什么?我可是又撞煞了?”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小石头,之前我说你的命格被人窃取。然而,看见水生的遭遇,我不由地想,你的命格是不是被人换掉了?” 黛石还在发懵,脑子转的飞快的余双霜已经提出疑点。 “可是黛石姐姐的先天面相是胎相呀。她的命格是空的。若是交换,她的命格应该是另外那个孩子的命格才对。” 方众妙一语道破天机:“还在襁褓中的黛石应当是被我爹送去的暗卫营。” “她的好命格被换成了坏命格。我爹为了保她,只能为她抹去命格,令她变回胎相,重新积蓄气运。如此,她才能平安长大。” “我不知道我爹做了这个动作,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以为那是窃取。我最初的判断或许是错的。” 黛石猛地一颤,随后便泪如雨下。 “是老爷,一定是老爷救了我!” 余双霜惊得目瞪口呆,回神之后立刻问道:“那黛石姐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呀?” 方众妙若有所思地说道:“会查清的,与沈卉有关系的人家并不多。” 心声异常毒辣地响在半空:【我爹只是抹掉小石头的命格,实在是太温柔,我却不是一个好性儿的主!】 【惹谁不好,你惹到我方众妙头上?】 【交换命格之后,你二人便是王不见王,天生相克。一方越强,一方越弱。】 【你凭什么以为你的运势必然强过我的小石头?】 【我做一枚太岁消灾汲运符,短时间内将小石头的气运催旺到极致,我看你怎么倒霉!】 【当你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时,我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你是谁,届时我再亲手送你下地狱!】 第161章 黛石的身世 黛石和余双霜假装没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却都把手伸到桌子下面,紧紧地握在一起。 余双霜恨不能双拳捶胸,仰天大吼:干娘威武!干娘霸气!干娘带我斗天斗地! 黛石激动得气血翻腾,很想跑出去耍一套屠龙刀法。 方众妙想到就做。她打开妆奁,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找出许多白色的碎片。 黛石凑过去,好奇地问:“小姐,你干嘛把碎瓷片藏在妆奁里?” 方众妙说道:“这可不是碎瓷片,这是龙骨。” 余双霜惊呼:“世上真有龙?” 方众妙摇摇头:“此世没有。” 话外音便是,别的世界会有。黛石不禁心驰神往。 余双霜用指头拨弄这些碎片,问道:“干娘,那你为何说这些是龙骨?” 方众妙解释道:“上古巨兽的骨头若能遗留下来,便都统称为龙骨,是一种极名贵的中药材。这些骨头碎片来自于上古巨蟒、上古巨象,上古巨鲸,上古巨鳄等等。它们的骨质不比龙骨差。” 方众妙挑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骨头,感慨道:“这些骨头定然是我爹为我准备的嫁妆。他留给我的东西样样珍贵,只那一个盘古大锁就是无价之宝。” 黛石连忙把放在桌上的盘古大锁抱进怀里,紧张地说道:“小姐,你怎么随随便便把锁放在匣子里?万一别人偷走了怎么办?” 方众妙顿时笑起来。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爹就开始取我的血蕴养这把锁。它连着我的命数,只有我能用它。别人若是偷了去,我能感应到它的所在。便是天涯海角,我都能把它找回来。” 方众妙拿起一把刻刀,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巴不得有人将它偷走。” 余双霜明白过来,小声说道:“干娘,你想用这把锁钓无脸人?” 方众妙点点头,神秘一笑。 黛石连忙把怀里的锁随意扔在桌上,还用指头轻轻推开一些。偷吧偷吧,你前脚偷走,姑奶奶后脚就去逮你。 方众妙静下心雕刻汲运符,忽听门外传来龙图的声音,“主上,小老儿回来了。” 方众妙放下骨片,唤道:“老爷子快请进。” 龙图走进屋内,余双霜连忙替他搬来一把椅子,黛石恭恭敬敬给师父斟茶。 龙图行了礼,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喝着热茶,吃着果子,慢慢说道:“我趴在屋顶上偷听了一会儿,那大长公主倒是个极为公正的人,秉性也好……” 他详细说了大长公主教训平子瑜、沈卉和平远洲的过程,最后沉吟道:“那个驸马平骏达有些古怪。他好像很恨他弟弟和嫂子。” 正细细雕刻符箓的方众妙来了兴趣,抬眸轻问:“哦?您老为何有此判断?” 龙图把平骏达反常的话复述了一遍。 方众妙阖眼沉吟片刻,随后缓缓说道:“看来他与沈卉之间并非情人关系。” 余双霜调侃道:“不是情人,难道是被强奸?哈哈呜——” 黛石伸出手,把余双霜猥琐的笑声堵住。 龙图屈指给了余双霜一个暴栗。这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方众妙颔首道:“最不可能的猜测,或许就是真相。霜儿没准是对的。” 龙图和黛石目瞪口呆。女人强了男人?这也太荒谬了! 方众妙提醒道,“你们别忘了,沈卉精通医术。迷药、情药、蒙汗药,她自己就能配制。她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一个大男人。” 龙图三人相互看看,纷纷咋舌。这个沈卉简直坏出了天际! 方众妙眸光微闪,忽然问道:“听说驸马身子骨很弱,是真的吗?” 龙图立刻点头:“是真的。他瘦得一阵风就能刮跑,而且他病得快死了。” 方众妙拿起骨片继续雕刻,淡淡道:“那他应当是少年时被下了太多虎狼之药,榨干了精血和阳气,才会早死。” 龙图三人又是一阵唏嘘。 方众妙继续道:“他说他死之前会为大长公主安排好一切。我看他是想除掉沈卉这个祸害。我们暂且坐山观虎斗吧。” 龙图立刻应诺:“好。小老儿会派人盯紧这个驸马爷。” 话题告一段落,门外响起丫鬟的禀报声:“少夫人,乔夫人在外求见。” 方众妙回道:“请她进来。” 话音刚落,乔氏就急急忙忙推开门,一阵风似的刮进来。 她挤到黛石和余双霜中间,气喘吁吁地说道:“方夫人,方夫人,我知道沈卉为何要杀我了!她好大的胆子!她不仅换了我的孩子,她还换了大长公主的孩子!” 方众妙早有设想,却也露出几分惊容。 她看了黛石一眼,问道:“大长公主的儿女今年几岁?” 乔氏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这种不相干的话,却还是飞快答道:“他们今年刚满十七。” 方众妙放下刻刀和骨片,幽幽说道:“十七?这么巧?” 心声响在半空:【更巧的是,我的小石头见了沈卉就撞煞。最巧的是,我的小石头也被换了命格。】 方众妙眯了眯眼,神色异常冰冷。 乔氏听愣了。什么意思?黛石也被换了命格?还跟平宁郡主同龄?岂不是说,黛石有可能是大长公主的亲女儿?那大长公主的亲儿子去了何处? 乔氏的脑子一片混乱。 方众妙十分冷漠地忖道:【小石头的双生兄弟流落到何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只查清小石头的身世就好。若小石头想把兄弟找回来,届时我再想办法。】 黛石疯狂在心里摇头。 不,她才不会麻烦自家小姐!要找也是她自己找!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噩耗!她只想待在小姐身边,哪儿都不去!叫她当天王老子,她都不干,更何况只是一个平宁郡主? 黛石兀自生闷气,却又不敢让小姐看出来。 乔氏缓了缓,问道:“方夫人,你想到了什么?” 方众妙摇头:“没什么。你刚开始的时候想说什么来着?” 乔氏想了想,这才急急说道:“是了是了,我刚开始就想告诉你,沈卉杀我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秘密。事情是这样的……” 讲完之后,乔氏问道:“方夫人,患有瞀视之症的女人真的会生下患有瞀视之症的儿子?” 方众妙肯定地说道:“是的。” 乔氏瘫软在椅子里,恍恍惚惚地呢喃:“难怪沈卉要杀我!我若不死,她和她的那些野种都得死!” 乔氏一个鲤鱼打挺,直起了身,抓住方众妙的胳膊急急忙忙地问:“不对不对,你不是说她生下四子一女吗?你看,我的儿子,还有大长公主的双生子,这是三个孩子,另外两个儿子去了哪里?沈卉跟谁换了?”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忽然拿起那张染血的舆图,对黛石吩咐道:“小石头,你去把史大小姐请过来。” 余双霜脑子转得极快,指着史家后巷的那个小血点问道:“干娘,你怀疑沈卉其中一个儿子被她换进了史家?她刚才是在探望她的儿子?” 方众妙放下舆图,玩味地说道:“史家是南地之主,大长公主是镇南军的统帅。只要控制了这两家,迁都南地的大周就是她囊中之物。她既已经把孩子送入大长公主府,会不会也送入史家?” 余双霜想到沈卉那双藏不住野心的阴毒眼眸,果断点头:“她肯定会!” 乔氏已经冷汗淋漓。她没想到沈卉的图谋竟然如此之大! 第162章 又一个被换掉的孩子 史白蕊匆匆赶到紫竹轩。 看见乔氏也在,她本想问出口的话立刻收了回去。 方众妙却仿佛能读懂她的心,直言不讳地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昨晚可曾分析出另外十四只猎物的身份?” 史白蕊警惕地扫了乔氏一眼。 乔氏站起身,不太情愿地说道:“要不我走?” 都是方夫人的至交好友,你怎么还玩排挤那一套? 看见乔氏嘴巴一撇一撇,似乎在腹诽自己,史白蕊翻了个白眼。 方众妙无奈地说道:“行了,你们两个别像乌眼鸡一样。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完全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白蕊,你可以与乔夫人说一说你的遭遇,乔夫人,你也一样。” 乔氏忽然说道:“方夫人,我叫乔微雨,你叫我微雨或小雨都可以。” 史白蕊说道:“妙妙,她让你叫,你就叫,咱们在一起不拘泥身份礼节。” 妙妙二字被她加重了读音,以此彰显亲密感和优越感。 乔氏果然心里发酸,嘴唇微微蠕动,半是试探半是讨好地唤了一声妙妙。 方众妙颔首答应,唤回去:“微雨。” “唉!”乔微雨应得特别响亮,脸上欢喜的笑容好似在放光。 看见她幼稚的模样,史白蕊忍俊不禁。黛石和余双霜也都偷笑起来。 气氛融洽许多,乔微雨和史白蕊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相互讲述了一下各自的遭遇。 方众妙趁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刻好一枚太岁消灾汲运符。但她压在掌心之下,并未马上让黛石佩戴。 史白蕊和乔微雨交流完毕,对沈卉和无脸人的情况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方众妙缓缓说道:“大长公主是嫡长女,其父是太上皇帝,其母是太上皇后,她的父母宫是最圆融的,所以她必是无脸人的猎物之一。” 余双霜插嘴道:“皇帝的父母宫才是最圆融的吧?” 史白蕊立刻摇头,满脸嫌弃:“皇帝的母妃只是个低贱的宫女,要不是国师力保,他根本坐不上那个位置。无脸人还看不上他的命格。”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斟酌着收了回去。 她继续之前的话题:“沈卉现在所做的一切恶行,都是为了满足杀戮的条件。临死前得知所有真相,大长公主的怨气才能凝聚万万年而不散。” 乔微雨同情地看了史白蕊一眼。这人也差点被无脸人杀掉。 史白蕊赶紧喝一口热茶,压压心里的恐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应该把此事告诉大长公主!她很危险!” 方众妙摇摇头:“还不到时候。你现在去告诉她,她会抽出鞭子打烂你的嘴。” 史白蕊连忙捂嘴,表情惊恐。 乔微雨附和道:“是真的。大长公主听不得旁人说驸马爷一点点不好。” 方众妙拿出染血的舆图说道:“大长公主的事先放一放,白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住着何人?” 史白蕊看向舆图,很快说道:“这个地方是我家姑太太的居所。” 方众妙问道:“你家姑太太可与沈卉有来往?” “从无来往。” “那你家姑太太膝下可有儿孙?” 史白蕊点头:“我家姑太太寡居多年,膝下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儿媳妇生孙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儿子就是当世鸿儒钱同山先生。” “竟是钱同山钱先生?”乔微雨惊呼出声。 黛石、龙图、余双霜也都露出久仰大名的表情。 方众妙问道:“钱先生的儿子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史白蕊一一作答:“他儿子叫钱渲,今年十五岁。钱先生恨他害死了母亲,从不给他过生日。他的生辰八字还得问我家姑太太。” 史白蕊想起一件事,很是不安地说道:“钱先生以前逢人就说钱渲不是他亲儿子,他还让我爹把钱渲从族谱上抹去。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是因为夫人的死魔怔了。可现在想想,他的话竟很有可能是真的!” 方众妙眸子里闪过一道暗芒,立刻追问:“他为何有此一说?” 史白蕊回忆道:“他夫人难产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冲进产房,稳婆拦都拦不住。” “他说他亲眼看见他儿子耳朵后面有一块蝴蝶形状的黑色胎记。但稳婆把孩子洗干净,包好,再交给他的时候,蝴蝶胎记就没有了。” 乔微雨立刻说道:“他的孩子肯定被换掉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着舆图上的那个小小血点。 史白蕊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最后呢喃自语:“原来不是钱先生疯了,是这个世道疯了。” 这句话引得众人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徐徐说道:“你姑太太如今在何处?你去问问她钱渲的生辰八字。” 史白蕊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说巧不巧,她如今就在你家帮你治丧。她怕她死了之后没人能庇佑她的小孙子,所以想多活几年。你医术好,她特别想与你结交。” 史白蕊用双手捂住微红的眼,颤声道:“我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大家都好好的。” 方众妙拉下她的手,站起身说道:“噩梦是用来击碎的。走吧,去见见这位姑太太。” 史白蕊连忙抱住她的胳膊,紧紧挨着她往外走。 乔微雨小声问道:“我可以不去吗?我想看看我儿子。” 方众妙柔声道:“他睡得很沉,你去守着他吧。” 乔微雨走上前,拉住方众妙的手,哀求道:“妙妙,你能帮我儿子取个名字吗?我不知道怎样取名才能压住他的长流水命。” 方众妙沉吟片刻后说道:“就叫他乔其堃吧。堃通坤,乃大地厚土,人在大地之中,镇于水面,必然运势上走,命格逾重。你觉得如何?” 乔微雨呢喃念诵着这个名字:“乔其堃,乔其堃。大地厚土,命格贵重。好好好,我喜欢。谢谢你妙妙。” 乔微雨红着眼眶道谢,然后急切地说道:“那我去看堃儿了,他在哪儿?” 方众妙看了黛石一眼。 黛石立刻引路。 史白蕊看着乔微雨兴奋雀跃的背影,不由感叹:“妙妙,幸好我们遇见了你。” 方众妙朝前院走去,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你们的。” 第163章 还魂借气命格 方众妙与史白蕊来到前院。 灵堂内,僧侣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蒲团上念经。有些宾客跪在周围跟着念,有些宾客围桌而坐,低声交谈。 一名发如霜雪的老妇人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喝着茶。 王安贞时不时会带着账本走过去,翻开某一页,询问几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老妇人无有不耐,总是细心讲解。 史白蕊耳语道:“那就是我家姑太太。她是掌管中馈的一把好手。你弟妹真是聪明,遇到不会置办的葬仪,跑去问我家姑太太准没错的。” 方众妙放缓脚步,仔细打量这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几分轻松:【方才我还在考虑该如何把真相委婉地告知老太太,见了本人我才发现,那点子担忧实在多余。】 【老太太是武曲入命,刚毅果决,似不老青松,受得起泼天富贵,平得了大灾大难,性直而无毒,乃堂堂女中英豪。】 【我若半遮半掩的试探于她,叫她听出端倪,倒要看我笑话了。】 方众妙加快脚步走过去。 老太太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笑脸相迎。 听见半空中的句句呢喃,史白蕊的担忧已经消散,快速走过去扶住姑太太的胳膊。 方众妙扶住老太太另外一只胳膊,柔声细语地说道:“您老快请坐。这些天,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总是叨扰您,叫您受累了。” 老太太有些受宠若惊,不由怀疑地看了史白蕊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史白蕊笑容微僵,真是有些害怕。姑太太果然老辣,这么快就有所察觉。 王安贞在一旁说了几句逗趣的话,见嫂子朝自己摆手,立刻就退下了。她还吩咐丫鬟拦住周围的客人,好叫嫂子不受打扰。 方众妙扶着老太太坐下,亲手沏茶。 老太太盯着她的脸,慢吞吞地说道:“方夫人,您有话请直说,我家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向来瞒不住事,看她脸色发白,我就知道今儿个要倒霉。” 史白蕊低下头。 黛石把乔微雨引去了乔其堃的房间,此时匆匆回转,站到方众妙身后。余双霜端来一盘茶果子,朝老太太屈膝行礼,然后爬上方众妙身旁的大椅子。 龙图易容成二管家的模样,顺势站到余双霜身后。 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太太,目中皆带着好奇和怜悯。 史老太太最擅长察言观色,摇摇头,笑了笑,颇为豁达地说道:“看来我倒的是大霉。” 方众妙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推到老太太手边。 老太太直白地问:“要把我儿子也请来吗?这么大的事,他是一家之主,他总得知晓。” 方众妙非常干脆:“请。” 老太太更为干脆,吩咐身后的丫鬟:“燕儿,去请老爷,就说我大限将至,叫他来讨论如何置办葬礼。” 史白蕊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方众妙瞬间错愕,然后才低低一笑。 心声飘过半空:【原来老太太是以为我看出了她的死期。】 【面对死亡还能如此从容,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 想罢,她仔细看了看老太太的表情,没有发现异样,心里也就有了数。 史白蕊连忙擦掉嘴边的水渍,解释道:“不是您老想的那样!您老还能活几十年呢!是不是妙妙?” 方众妙看了看老太太的面相,颔首道:“您老好似那悬崖边的迎客松,看着歪斜欲倒,实则八风不动。您老是长寿的。” 老太太盯着方众妙,语气并无庆幸,反倒更为凝重:“手段莫测如您,竟也带着几分忧虑来找我,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不是因为预见了我的死期,那便是比死更让我难受的事。” 方众妙也不避讳,赞道:“您老睿智。” 史白蕊抓住老太太的手,眼睛有些发红。 老太太拍开她的手,拿起杯子轻轻吹拂滚烫的茶水,叹息道:“我大约猜到了。能让我难受的事不多,也就那么一件而已。” 方众妙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老太太眸光晦涩地思忖了一会儿,忽然就低笑起来。 “好好好,这事梗在我心里十几年,能揭开盖子叫我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人是鬼,也是一件大好事。”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毫不委婉地提醒:“可能是鬼。” 老太太摆摆手,“人老了,不怕鬼。” 方众妙转头看向龙图,吩咐道:“去查查老太太的孙子钱渲此刻在何处,干些什么,能不能叫过来。” 龙图领命而去,不多时,一群白鸽扑簌簌地飞出宁远侯府,前往临安城各个角落。 老太太仰头看着远去的鸽群,意味深长地说道:“几百只鸽子需要几百个人接收,完了还要全城搜索。为了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家事,方夫人着实费心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这会儿应当在家里温书。您直接问我就是了。” 方众妙摇头:“不一定。” 老太太面容更显灰败。 文氏好几次都想把女婿带过来,却被王安贞找各种借口支走。 方众妙远远朝文氏摆手,示意她稍安毋躁。 老太太看见两人的隔空交流,不由调侃:“方夫人真是个大忙人,大家盯着你就像盯着肉骨头一样。” 方众妙也调侃道:“我若不忙起来,大周就要亡了。” 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感叹道:“这种胆大妄为的话也只有方夫人敢说。不过您既然说了,我也是敢信的。” 老太太放下茶杯,用手帕擦拭嘴角,实则掩盖口型,低声道:“我家的事恐怕涉及颠覆皇朝的大隐秘吧?” 方众妙指了指史白蕊,言道:“详细情况,您老回去之后可以问问白蕊。” 老太太瞥了史白蕊一眼,然后略微颔首,静静等待。 史白蕊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才说了几句话?姑太太怎么就把能打探的消息都打探出来了?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穿过人群走到老太太身边。 “娘,您怎么了?” 老太太指着身旁的空椅子,威严下令:“坐,安静听方夫人说话。她说完,你才能提问。” 钱同山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几人,点头招呼过后便老老实实坐下。 他留着一把美须,眼眸深邃锐利,气质卓尔不群。见他亲至,周围的宾客都有些躁动。 许多人想走过来打个招呼,皆被王安贞派人拦住。 老太太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问道:“钱渲的生辰八字还请您老人家写下来,让我测算一二。” 老太太闭了闭眼,叹息道:“果然是他的事。” 黛石铺开纸,余双霜从袖子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炭笔。 老太太看了看这支绑着布条的炭笔,也不嫌弃,迅速在纸上写下一个生辰八字。 史白蕊紧张地问:“妙妙,怎么样?我这个表弟命格是不是很贵重?” 只有极为贵重的命格才会被沈卉盯上,这一点她是从乔微雨口中知道的。 方众妙盯着生辰八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头,颇为意外地说道:“真没想到,您家孙儿竟是还魂借气命格。有此命格,是为大凶,又为大吉。” 钱同山张开嘴想说话,老太太立刻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凌厉地瞪过去。 末了她朝方众妙温和一笑,问道:“怎么个大凶法?怎么个大吉法?” 方众妙:“你孙儿的五行寄生于十二宫中的死、绝宫位,无气不吉,诸事不顺,走到哪儿扫把星就跟到哪儿,常犯口业,一语成谶。” 老太太点点头,赞叹道:“真准,您果然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史白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老太太解释道:“我那孙儿避不开谶。他若喝水喝得急,我说你慢点小心呛到,他立马就会呛到。他走路走得快,我说慢点小心摔倒,他立马就会摔倒。他爬树,我说小心掉下来,他必然会掉下来。” 史白蕊:“……姑太太,您是乌鸦嘴吧?” 钱同山伸出手点了点史白蕊跟前的桌面,叫她说话有分寸一点。 方众妙摇头道:“问题不在史老太太身上,在钱渲身上。他的命格本就是如此,若不还魂借气,他一辈子走霉运。别人说他一句不好的话,马上便会应验,哪一次说的重了,还会要了他的命。” 老太太问道:“他要怎样还魂借气?” 方众妙食指轻点桌面,语气带上微微的冷意:“很简单,他让自己身处险境,引得旁人去救。若此人为救他而死,那么此人的气运就会被他吞噬。救他的人死得越多,他的气运就越强。这便是还魂借气,向死而生。” 一只白鸽忽然从天空飞落,发出咕咕声响。 老太太受此惊吓,失手打翻了茶杯。 钱同山立刻用袖子吸走桌上滚烫的茶水,以免伤到母亲,继而冷笑道:“哼,装神弄鬼,无稽之谈!” 方众妙并不气恼,只是缓缓伸出手,掌心朝上。 龙图接住白鸽,解下腿上的小竹筒,取出其中的纸条,放在她掌心里。 方众妙展开纸条,扫过暗语,说道:“钱渲正于湘湖东面练习泅水,史家的随从已被他甩开,如今正在城中四处寻找他的踪迹。沈卉派去八个健仆守护他,四个在岸边,四个在水中,以保他万无一失。” 钱同山蹙起眉头,嘴快地说道:“这个沈卉是谁?钱渲用得着她保护?” 方众妙淡淡回道:“她是钱渲的亲娘。” 钱同山难以置信地张大嘴。 史老太太轻轻把他的嘴合上。 方众妙把纸条交给史老太太,断言道:“看来钱渲已经做好了还魂借气的准备。你们家最近要死人了。” 方众妙忽然看向钱同山,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印堂发黑,有一死劫将至。我以为你恨钱渲,万没料到他遭遇危险,你竟会拿命去救他。” 第164章 钱同山的试探 钱同山广袖一挥,狠狠扫落桌上的杯碟和茶点。 哗啦啦的巨响引来了所有宾客的注意。僧侣的诵经声停顿片刻,然后才又缓缓继续。 桌面茶水横流,地上铺满碎片,五颜六色的茶点四处滚落,一片狼藉。 王安贞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提起裙摆想要靠近,却见自家嫂嫂缓缓抬起手,无言制止。 已经迈开脚步的文氏、曹氏等夫人也都纷纷站定,担忧地眺望。 史老太太猛地拍桌,怒气勃发地训斥:“钱同山,这是在别人家,你岂能如此放肆!旁人见了只会怪我这个寡妇娘没教好你!” 钱同山看了母亲一眼,双眸有些发红。 他嗓音沙哑地说道:“娘,你就安安生生地坐在这儿,听她这般的胡言乱语?我就是再厌恶钱渲,我也不会把他描绘成那样一个妖魔鬼怪!” 史老太太闭上眼,嘴唇有些颤抖。那些看似荒谬的话,其实她已经信了。 方众妙眸光流转,若有所悟。 她平静地说道:“史老太太,已经有人为救他而死了,是吗?” 钱同山猛然转头看向方众妙,表情凶狠得仿佛要吃人。虽然嘴上总说钱渲不是自己儿子,但最痛苦的时候早已过去,他也渐渐有些释然。 终究养了十五年,即便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方辰子的女儿未免太不把他钱同山放在眼里! 钱同山冷笑道:“没有人死!钱渲不会为了转运去害人!你再胡说八道,你昨日送入史家族学的那个孩子,我发一句话就能让他滚回家去。你们余氏宗族的孩子,从此以后休想拜入我门庭。” 这是巨大的威胁,关系到整个余氏宗族的声望和脸面。 钱同山站起身,轻蔑地瞥了方众妙一眼,招呼道:“娘,我们回去!” 方众妙温和地说道:“钱先生,你不妨先听听史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睁开眼,嘴唇颤了颤,无力道:“上个月,钱渲去爬山,差点掉下悬崖。是一个采药的山民把他拉上来,自己反而摔得粉身碎骨。我给了那户人家五十两银子,他们息事宁人,不曾来府里闹。” “他们住在偏远山区,这件事没在临安城内传开,我也就没告诉你,免得你更加厌恶钱渲。” 钱同山愣住了。 史老太太拉着他的袖子,让他落座。 钱同山浑浑噩噩坐下,依旧不愿接受现实。 他反复呢喃:“巧合,一定是巧合。” 方众妙看向史老太太,问道:“从那以后,钱渲的运气变好了吧?运势的改变是整体的,他的课业、财运、健康、人缘等等,都会有所提升,与以前霉运不断的情形相比,应该很明显才是。” 史老太太闭了闭眼,点头道:“是的,他运气变好许多。以前他死活背不下来的文章,现在看个几遍就能背。出门捡到几次银子,交了几个身世显赫的朋友,疙疙瘩瘩的面疮也都消失不见,露出一张俊秀的脸。他真的好似换了一个人。” 钱同山极为压抑地低喊:“娘!命格一说根本就是怪力乱神,子虚乌有!” 史老太太低下头,不再言语。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钱同山愠怒的语气变为心疼,安慰道:“娘,您身体不好,别多想。” 方众妙忽然开口:“我之前说,钱渲有个亲娘叫沈卉,钱先生仿佛没听懂我的意思。” 钱同山好似冰封一般,呆愣地坐了许久,最后才气若游丝地呢喃:“不,我不会受你妖言蛊惑。我好不容易放下,不要让我再拿起。”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触桌面,缓缓低语:“我若说,我相信十五年前你的判断,钱渲并非你的亲儿子,我还能帮你把亲儿子找回来,你当如何?” 钱同山猛地惊醒,脑子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炸裂般得疼。 其实他已经放下猜疑,决定接纳钱渲这个儿子。 就当做亲生的儿子已经死去,从此彻底遗忘,不再寻找,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他以为自己终于熬过来,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前方的这条路……它依然通往地狱。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里,表情茫然而又麻木。 方众妙看了史白蕊一眼,说道:“白蕊,你把他们带去后院,找个僻静的房间,将你与微雨的遭遇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这件事为何会发生。” 史白蕊连忙搀扶史老太太。 龙图扶起钱同山。 方众妙坐在原地等待。 余双霜担忧地问:“他们会相信吗?” 方众妙说道:“他们是聪明人,不管信不信,他们都会去验证。” 余双霜好奇地问:“怎么验证?” 方众妙低声道:“若他们有决断,现在就会去湘湖边验证。那个山民的气运根本不够钱渲挥霍。一个月过去,气运耗尽,他已经开始倒霉。” “他既然尝过甜头,又怎么能忍受过去那种日子?史老太太或钱同山就是他的最佳猎物。只要假装溺水,他就有杀人夺运的机会。” 余双霜深感恶寒,不由喃喃:“所以他练习泅水是为了这个?沈卉的孩子怎么都是坏种?” 方众妙解释道:“因为因果。” “沈卉多次落胎,坏了身子,本已经不能有孕。是那生子丹强令她坐胎。她怀上的自然不会是六道轮回的婴灵,而是滞留人间的恶鬼。” “而且她无恶不作,满身业障,她的孩子为她承受报应,命格也就奇差无比。她若不与别人换命,她的孩子一个都养不活。” 余双霜恍然大悟,不由低唱:“我害怕鬼,但鬼未伤我分毫。我不害怕人,但人把我伤得遍体鳞伤。” 听见这奇奇怪怪的调调,方众妙摇头失笑。 不多时,史白蕊带着史老太太和钱同山回来了。 母子二人并无多余的话,急匆匆的告辞。他们脸色虽然难看,却也没有无法承受的迹象。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龙图悄然跟上。 从宁远侯府出来就直奔湘湖会显得很刻意,于是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假装在城里四处寻找钱渲。 龙图安排几个下属扮作路人,告诉他们偶然看见钱渲在湘湖玩水。母子二人乘坐马车来到湘湖,很快就看见了在水里扑腾的钱渲。 守护着钱渲的几个健仆立刻潜入水中,扯了扯钱渲的脚。 钱渲已经练习了大半个月,水性颇佳。他不慌不忙地看向岸边,发现史老太太和钱同山正望着自己,面色不由微变。 是立刻游过去,暴露自己会水,还是假装抽筋,引得二人下来救自己,然后杀人夺运? 两个选择摆在钱渲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 钱同山,你的气运我吃定了!我也要成为当世鸿儒,受万人敬仰!但我不会像你这样窝囊,整天只知道教书育人。我要连中六元、位极人臣!我更要吞掉史承业的气运,当上史家家主,主宰南地! 想罢,钱渲立刻挥舞手臂疯狂拍打水面,惊慌失措地喊:“爹,爹,我腿麻了!爹,爹,你快来救我!爹,咕噜噜……” 他沉下去,猛喝几口水,然后又浮上来,继续拍打水面。 水中的四个健仆游远一些。岸边的四个健仆已经各自找好地方隐蔽。 钱渲沉下去,在水中朝那四个健仆打手语:【等到钱同山下水救我,你们几个一起上,把他拖到深处溺死。我继续呼救,把奶奶骗下来,你们依样画葫芦,把她也溺死。】 四人看懂他的手语,纷纷点头。 钱渲浮出水面,继续挥舞手臂,“爹,爹,快救我!” 钱同山双目赤红地看着这个孩子。他心中的挣扎,不亚于那双手拍出的汹涌水花。 但他最终还是脱掉长袍,嗓音沙哑地说道:“娘,我去救他。我若死了,你就把这个孩子交给方众妙。” 最后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他对此事的判断。他知道钱渲在诱骗自己下水。 史老太太一语戳破儿子的心思:“你媳妇走了,你亲儿子丢了,我们都不相信你的话,说你疯了。这些年,你活得很痛苦。你早就想死了吧?” 钱同山大步朝湖里走去,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 史老太太跑上前拉住他,咬着牙低语:“你就算要死,也得见你亲儿子一面再死!” 钱同山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在水中浮浮沉沉,拼命挣扎的钱渲。 史老太太也看向钱渲。 二人都没了动作。 钱渲大喊大叫:“爹,爹,你快下来救我!爹,我快不行了!爹,我不想死!爹!” 钱同山喃喃道:“娘,你听,他在叫我的魂儿。” 史老太太万分心寒地闭上眼。 钱渲一声接一声地呼救,却始终没有沉下去,拍打水花的双手越来越熟练,以至于浮力太大,竟让他整个上半身都窜出了水面。 这样何须人救? 尴尬的氛围飘散开来,钱渲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哑巴。 史老太太冷笑道:“他好像演不下去了。” 钱同山呢喃道:“那四个水鬼该出手了。” 话音刚落,湖面上就多出四个人影,鱼儿一般游向钱渲,飞快把他拖上岸。 钱渲躺在地上咳嗽,装出气息奄奄的样子。 四个健仆欲盖弥彰地说他们是附近的乡民,结伴来玩水,听见呼喊从对岸游过来救人。 史老太太拿出银两感谢四人。 钱同山冷漠地喝令:“滚回马车去!撇开随从来偏远的地方泅水,你自己找死,还以为我会救你?” 他多年来对钱渲都是这个态度,钱渲倒也没怀疑,只是对他更加恨之入骨。 沈卉派来的八个健仆不敢停留,匆匆跑回临安城禀报消息。 看着钱渲爬上马车,拉下帘子,史老太太低声问道:“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钱同山冷冷说道:“把他放在家里,我怕您会有意外。您知道罗刹鬼母为何要拿别人的婴孩喂养她自己的婴孩吗?” 史老太太忍着心中的恶寒问道:“为何?” 钱同山异常狠辣地说道:“因为鬼子若是吃不饱,便会互相残杀。白蕊不是说平子瑜和平乐璋都在军营里受训吗?我托大长公主的关系,把钱渲也送进去,让他们三人住在一个帐篷里,叫他们鬼子互食。” 史老太太怔愣半晌才呢喃道:“小山,十五年过去,我还以为你没了心气。” 钱同山苦笑道:“娘,您说得对,我就算要死,也得见到我亲儿子再死。” 史老太太忽然低笑起来,拉住儿子的手说道:“只怕你到时候就不想死了。” 钱同山看向湖面,荒寂的双眸缓缓亮起微光。 第165章 婚事有鬼 方众妙知道有史老太太在,事情的走向一定不会太糟。稍后,等龙图回来禀报情况,她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她抬起头,发现宾客们都在暗中观察自己,有人担忧,有人只是纯粹看热闹,还有人心急如焚。 顺着那道心急如焚的目光回望,方众妙不由莞尔。 原来是文氏。 方众妙立刻站起身,走向文氏。 文氏连忙拉开椅子,伸手示意方众妙过来坐,又命女儿纪念晴亲手倒一杯热茶。她的未来女婿薛良朋站起身,弯下腰,拱着手,端方有礼地等候着。 文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挽住方众妙的胳膊,耳语道:“若是你看出我这女婿面相有问题,你帮我想个办法退掉这门婚事。” 方众妙指着自己鼻尖:“我来退?” 心声啼笑皆非:【左相府的婚事,岂能由我这个外人来退?】 层层声浪扩散,引来了十几位夫人火热的目光。 退婚?好戏啊!快把瓜子拿上来! 十几人纷纷与身边的丫鬟耳语,随后就有源源不断的瓜子、花生、水果、茶点端上来。 椅子排排摆开,看戏的人群已经就位。坐在最前面的曹氏还朝文氏挥了挥手,笑容灿烂。 文氏点头回礼,表情微微尴尬。但心声既然已经传开,她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女婿带到方夫人的院子里去。方夫人是寡妇,这方面还是要注意的。 她不去看那些闲杂人等,轻轻拍打方众妙的手背,哀求道:“你帮姐姐这一回,姐姐日后为你肝脑涂地。我若失言,就让我女儿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心声颇为满意地响在半空:【拿女儿的婚事赌咒,文姐姐倒是心诚。也罢,我就帮她退掉这门婚事。】 哟!真要退婚呀!这也太令人期待了!众位夫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嗑瓜子的声音不免大了一些。 咔擦、咔擦、咔擦……真是吵闹! 文氏转头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 方众妙放慢脚步,低声询问:“他若有问题,你想怎么个退婚法?是体面的退,还是不体面的退?” 文氏说道:“自然是体体面面的退。” 方众妙又问:“是一个人的体面还是两个人的体面?” 文氏想了想,说道:“薛良朋毕竟是我夫君的门生,我夫君对他寄予厚望,常常挂在嘴边夸奖。他若身败名裂,受人唾弃,我夫君面子上也挂不住。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把两个人的体面都保住。” 方众妙挑眉问道:“即便他有妻有子,却瞒而不报,骗娶你家嫡女,你也要保他体面?” 乔氏愣住了,随后马上辩解:“他没有隐瞒。他一早就说过他有婚配。但在南渡的路上,他的妻儿与他走散,之后派人去找,那母子两个已经死了。他连尸体都埋了。” 方众妙摇头,“不,从面相上看,他的妻儿都没死,并且已经与他重逢多日。他是想先跟你女儿成婚,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把原配和儿子带进门,叫你女儿捏着鼻子认了。这般得陇望蜀,欺人太甚,你也要保他体面?” 乔氏如遭雷击,心火焚天。 好你个薛良朋!你竟敢骗婚骗到左相府头上! 然而,正因为他们是左相府,才更要维护这等体面!总不能把那母子俩打杀了去。 名望是一把双刃剑,为了名望,许多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文氏仿佛失去了全部的精气神,脸色灰败地说道:“保!” 方众妙微微颔首:“明白了。那就快刀斩乱麻吧。” “快刀斩乱麻是什么意思?你别一上去就戳破真相,我怕我女儿受不了!”文氏大惊失色。 二人加快脚步走过去。 薛良朋一直弯着腰行弟子礼,半抬眸的时候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这才伸伸手,请他落座。 文氏陪坐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方夫人家学渊源,我请她帮你们合一合八字。” 纪念晴不太高兴地说道:“八字不是早就合过了吗?钦天监的大人说我们很配。” 文氏拍拍女儿的手,忍着心疼安抚道:“钦天监的大人未必能有方夫人这样的道行。还是让方夫人看过更放心。” 纪念晴害怕婚事有变,不分场合地说道:“她能有什么道行?她爹方辰子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不都清楚吗?” 文氏骤然提高音量:“纪念晴,别逼我在外面掌你的嘴!” 纪念晴脸色一白,顿时有些害怕,但依旧迁怒地瞪了方众妙一眼。 把椅子搬到这附近的夫人们恨不能给纪念晴鼓掌。好好好,有冲突,这场戏才精彩!方夫人,快怼回去!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尝尝你的厉害! 文氏被周围这些人看得如芒在背。 她越发害怕方众妙的心声道破薛良朋的不堪,引来满城风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桩婚事是无论如何都要退掉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 第166章 方夫人的刀子太快了 方众妙完全不理会纪念晴的挑衅。她盯着薛良朋看了几眼,忽然问道:“薛公子,若是你与纪小姐成婚之后,发现妻儿未死,还平安抵达了临安城,你会如何?” 什么?薛良朋有过妻儿?这事怎么没听说? 周围立刻响起夫人们悉悉索索嚼舌根的声音。 文氏暗暗咬牙。 有几个与左相府沾亲带故的夫人知道内情,稍微解释了一番。 啊,原来如此!议论声更大了。 文氏压着怒火和焦躁,直勾勾地盯着薛良朋。 薛良朋以为这是岳母在考校自己的品性,认真说道:“我会如实向岳父岳母禀报此事。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况我的亡妻还替我的父母披过麻,戴过孝,我不认她,岂非天打五雷轰?” 纪念晴有些委屈又有些敬佩地看着未婚夫。她就是爱他这般的有情有义。 文氏恨不能扇女儿两个巴掌。你感动个什么劲儿?他妻子明明还活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一口一个亡妻地喊,你以为他多高尚?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连恩师的女儿也骗,狼心狗肺的东西! 文氏出离愤怒,真想收回“保住两个人体面”的那番话。就该让这种玩意儿身败名裂才对! 方众妙瞥了纪念晴一眼,很是玩味地问道:“哦?你就不怕纪小姐伤心吗?” 薛良朋看向纪念晴,眼神里带着悲伤,轻轻一叹,喃喃说道:“这是天意,非我二人能够左右。若她不能忍受,我便放她归去,然后我辞官,带着妻儿去她看不见的地方生活。是我对不住她,我不能留在临安,叫人耻笑于她,成为她的烦忧。” 方众妙缓缓拊掌,赞叹道:“薛公子高义。” 纪念晴被这番话打动,想到那个场景,顿时心如刀绞。 她顾不得女儿家的脸面,立刻说道:“你也说那是天意。既是天意,我们认下就是。” 什么意思?女儿自愿当平妻?文氏只觉眼前一黑。 周围的夫人们眼珠子一个比一个亮,赶紧交头接耳,热烈讨论。左相的女儿堪称贤良淑德的典范,但活了半辈子的夫人们谁不说她傻? 等那原配进门,有她哭的时候!真希望原配没死,如此这般,才叫好戏连台,精彩纷呈! 文氏受不了周围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连忙抓住方众妙的手,暗暗催促。 赶紧的!你不是说要快刀斩乱麻吗?你倒是斩呀!你直接说他们二人八字不合,不能成婚,也就得了! 文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摆脱这门婚事。 刚才,薛良朋的回答已经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等他与女儿完婚之后,他便会让原配带着儿子大张旗鼓地找上门。 夫君看重名声,说不出把那对母子赶走的话。女儿是个痴情种,只会一味妥协。 到头来,她娇生惯养的女儿,嫁了人反倒成了一个平妻,天天被原配和夫君欺压愚弄,还要拿出嫁妆养那不要脸的一家子,活得连个妾都不如! 文氏越想眼睛越是发花,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她用力捏了捏方众妙的手腕。 方众妙拍拍她的手背,问出第二个问题:“薛公子,若是你与纪小姐成婚之前,发现妻儿未死,还平安抵达了临安城,你会如何?” 薛良朋心里渐渐发紧,问道:“成婚之前?” 方众妙颔首:“是的。” 薛良朋看了纪念晴一眼,说道:“那我只能与念晴退婚。我已经说过,我的亡妻是为我父母守过孝的,我负谁都不能负她。” 方众妙赞叹道:“薛公子仁义。” 她看向纪念晴,问道,“纪小姐,你同意他这么做吗?你会逼他休妻弃子,娶你吗?” 纪念晴好歹是个大家闺秀,立刻摇头。 因为太过代入那个场景,她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不会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礼义廉耻。我若那般做,既违背了法礼,也失了廉耻。我岂能污了左相府的门楣?” 文氏阵阵发黑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亮光。还好还好,女儿还没傻透。 方众妙轻轻拊掌,愉悦地说道:“大善!你二人都是品行高洁之辈!如此,我就直说了。薛公子,我观你面相,你的妻儿没死,而且他们现在离你很近,应当是找过来了。” 薛良朋好似被雷劈中,表情完全空白。 周围的夫人们爆发出一阵喧哗。精彩精彩!方夫人一开口,戏路就节节上走,高潮迭起! 纪念晴尖叫道:“不可能!他妻儿的坟墓我都见过!我还祭拜过!” 文氏压住女儿的肩膀,厉声呵斥:“你听方夫人说完!” 方众妙看着薛良朋,说道:“我测字很准,我能帮薛公子把他们母子找出来。薛公子,请你写一个字,我现在就给你算。” 薛良朋眨了眨眼,眸底层层堆积着恐惧。谁能想到方辰子的女儿竟是个有真本事的! 她看出来了! 薛良朋的手指在颤抖,久久不敢去拿方众妙递来的炭笔。 方众妙兴味地问道:“怎么?莫非薛公子不想把他们找回来?你舍不得左相府这门好婚事?” 深爱亡妻的戏码,薛良朋刚才已经连演了两场,他怎能说不想? 他假装激动,欣喜,半信半疑,颤颤地接过炭笔,脑子飞快转动,写下一个复杂的爨字。 就问你,这个字如何拆解? 文氏紧张地屏住呼吸。周围的夫人们连瓜子都不敢嗑,唯恐发出声音破坏这场大戏。 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扫过这个字,顿时笑了。她看向身后的黛石,吩咐道:“拿一张临安城的舆图来。” 黛石飞快拿来一张舆图。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着一个方位,说道:“薛公子,这里是宁远侯府,你现在所在的位置。爨字中间两个木,木为东。” 她的指尖慢慢向东移动,徐徐说道:“双木为繁,植物生长最繁茂的时节在谷雨前后,谷雨为辰,为风,为东南。” 她的指尖移向东南方。 “爨字底为大火,大火为正南。” 她慢慢指向正南方。 “爨字头为兴的上半部,四只手抬起一个器物,器物下架设木柴,再烧大火,这是祭祀。” 方众妙垂眸看着自己指尖停留的范围,轻轻往上一挪,点着一座寺庙说道:“祭祀之所并不多,很容易找。是在这里吧,崇福寺?” 薛良朋双目圆睁,面如死灰。若是目光能喷火,舆图连同方众妙这个人,都会被他烧成灰。 他冷汗淋漓,魂飞天外。 见他如此,周围看热闹的夫人们哪能不知道他心里有鬼!这场婚事肯定另有玄机!方夫人又算准了! 活神仙!真真是活活的神仙!神乎其神啊!赞叹声轰然炸响。 文氏站起身急喊:“快去崇福寺找人!快去!” 这就是方夫人所说的快刀斩乱麻?今儿个她真是开了眼!她还以为方夫人会合一合八字,说二人相克,也就草草了结。万没料到方夫人还能把薛良朋的妻儿找出来! 一个字解决所有问题!方夫人的刀子也太快了! 第167章 天下第一相术师 宾客们纷纷站起,一边热烈地讨论,一边期待着那对母子的出现。 这场戏真是精彩绝伦! 谁都没想到,方夫人仅用一个字就算出了薛良朋那早已死去的原配和儿子在何方! 若是不把结局看完,所有人今天晚上都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于是乎,不仅文氏急着找人,其余宾客也都派出丫鬟小厮帮忙找人。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热心肠。 薛良朋本想去一趟茅厕,暗中找个人带走妻儿,可现在,看着涌出院门的人山人海,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摆摆手,飒然一笑:“薛公子,你看,老天爷感动于你的深情不悔,成全了你们的夫妻缘分。” 薛良朋恨不能生吃了方众妙,面上却只能摆出欣喜渴盼的表情。 纪念晴恍恍惚惚地呢喃:“不,不会的。薛大哥的妻儿不是早就死了吗?尸体是爹爹帮忙找到的呀。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错不了的。” 文氏搂住女儿安慰:“衣服总有相似。尸体都腐烂了,认错也是难免。好在你们还不曾大婚,他妻儿死而复生,你选择成人之美,也算一段佳话。无人会诟病于你,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夫婿。” 纪念晴木愣愣地摇头,泪水扑簌簌滚落:“不会有更好的了。薛大哥就是最好的。我们——” 文氏捂住女儿的嘴,免得她说出二人早已经情根深种的话。 纪念晴扯开母亲的手,愤恨不平地说道:“娘,算命测字这种东西怎么做得了数!都是骗人的东西!你快把那些丫鬟婆子叫回来,不要去崇福寺找人。我们归家去吧。今日之事就当一场闹剧好了。” 文氏狠狠掐女儿后腰,心中骂个不停。 你这不长心的蠢货!我和方夫人拼命拉你出火坑,你还不领情!难怪上次方夫人看见你的面相,说你成婚之后日子越过越惨,原来都是你自己作的! 方众妙十分平静地说道:“我的相术承袭于我爹方辰子,今日纪小姐说我坑蒙拐骗,这位原配我还非得把她找出来不可,否则便是坏了我爹的名声。” 文氏连忙道歉:“方夫人,小孩子不懂事,嘴上不把门,你别跟她计较。谁人不知道你是咱们临安城的活神仙?方国师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 王安贞挤进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嫂子的本事不用你们捧,等着看结果就是了。” 周围的宾客大声附和:“对对对,我们都等着看结果!” “纪小姐,方夫人是不是骗人的,你且稍坐片刻,一切自有分晓。” 纪念晴被母亲和两个婆子按住肩膀,不得不坐在原位。她看向薛良朋,薛良朋已是魂不守舍,心中惶惶。 察觉到纪念晴求助的目光,他苦笑道:“这事或许是真的。方夫人得到这么多人推崇,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位方夫人是何等的神通广大!早知如此,他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此人眼前!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他只好照着先前的话本子演下去。这场婚事,他不退也得退。 纪念晴心脏忽得绞痛,不好的直觉让她尖声否定:“一定是假的。人明明就死了,坟都在那儿立着,野草都长老高了。” 文氏用力握住女儿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 你巴不得原配死掉,我理解,可你不能说出来遭人诟病! 纪念晴捂住脸开始哭泣。 她低不可闻地重复呢喃:“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方辰子是神棍,方众妙也是神棍。他们都是骗人的!” 方众妙伸出纤细食指,轻轻拨弄着喝空的薄瓷茶杯。 心声狂傲地响在半空:【我方众妙乃当世第一相术师,我若看错了你未婚夫婿的面相,算错了他妻儿的方位,我把这个杯子一口一口咬碎,生吞下去。】 【一刻钟后,那原配若是不牵着孩子的手出现在院门口,我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铁齿铜牙。】 文氏嘴角微抽,心里忙道:不用了,真没必要!您方夫人第一相术师的名号,谁敢不认? 周围看戏的十几位贵夫人悄悄掩嘴偷笑。 这就是当世第一相术师的底气! 王安贞扬起下巴,颇为自得。瞧瞧,这就是我嫂子。我恨不能把香炉挂在她脖子上,天天给她上香! 黛石和余双霜按捺不住,跑到院子门口眺望。 一刻钟后,两人大喊:“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只见一个面色煞白的妇人牵着一个五岁幼童的手,茫然无措地跨进院门,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她才二十几岁,看上去却很憔悴,她那孩子的容貌与薛良朋有七八分相似。 孩子看见父亲,害怕的表情立刻转为惊喜,脆生生地喊:“爹!” 妇人偷偷跟踪夫君,见过纪念晴这位娇贵的大小姐。她立刻把人认出来,连忙捂着儿子的嘴,急促地说道:“不是,你认错了!那不是你爹!” 薛良朋交代过,只有娶到了纪小姐,他们母子才能出现。可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人精,仅凭这妇人的一句话就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玄机。 见到夫君不认,也不让孩子认,这是打的什么算盘?是因为现在认下,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就鸡飞蛋打了吗? 由此可见他们母子俩早就到了临安城,什么事都清楚,只等着人家纪小姐被薛良朋骗娶入门,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摘果子呢! 一个乡野村妇哪里会有这般深的城府,恐怕其中还有薛良朋的谋算。 心里稍稍打了一个转,众人看向薛良朋的目光就已经全然不同。 第168章 测字 文氏心中大快!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乍一看,两个人的体面都保住了,退婚的事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实际上,谁不知道薛良朋那点小九九? 他是保住了面子,可他里子全丢了! 文氏站起身,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母子俩的事,我们左相府已经知晓,你们别怕,一家人就该团聚,快过来相认吧。” 妇人受此话误导,以为自己的身份得到了承认,不免欣喜若狂。她一张口就暴露了薛良朋的精心算计。 “真的吗?我和孩子可以留在左相府了?我们也是贵人了?” 薛良朋忽然站起,大步走过去抱住妻儿,压低声音勒令:“闭嘴!” 然后他转身,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朝着纪念晴深深一拜,悲切低语:“念晴,这不是老天爷在作弄我们,这是老天爷在庇佑我们。” “妻儿失而复得,此事于我来说是大喜。你免于成婚后的窘境,此事于你来说也是大喜。今日我便当着众宾客的面,退掉这桩婚约。庚帖我稍后派人送去相府。念晴,你别难过,我们要感谢上苍给的福分。” 纪念晴呆呆地坐在原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说道:“薛公子,你最该感谢的人是我才对。” 众宾客纷纷掩嘴偷笑。大相师,您杀人诛心了! 薛良朋朝着方众妙深深鞠躬,头低垂的时候,两排牙齿几乎咬碎。 听见丈夫说与相府千金的婚约作废,妇人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她脸上没有欢喜,只有浓浓的失望。 众宾客又是一阵窃笑。 薛良朋狠狠捏妻子手腕,让她老实安分一点。 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终究心有不甘,回头看向方众妙,问道:“方夫人,我若写的是一字,你能算出来吗?” 他想知道自己错在哪一步。 宾客们安静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众妙。 是啊,若写的是个一字,又会如何呢?天下第一相术师到底是什么实力? 方众妙摊开纸,递出炭笔,邀请道:“你来写一个一字。” 薛良朋走上前,拿起笔,手腕有些抖。他定了定神,又吸了一口气,这才写出一个绵软无力的一字。 方众妙盯着他满是不甘怨愤的眼睛,说道:“一为极简,为贯彻始终,这是表象。但写字的人心思极繁,极乱,无始无终,这是心相。顶级相术师只会撇开表象看心相。你写的是一,但我会从壹解。” 方众妙在纸上写下一个繁体的壹,拆解道:“此字的中部为冖,通幂,意指覆盖,也可视作一个建筑物。上有士,不入屋,便是借宿。下为豆。豆之一字在上古为盛放粮食的器物,而且还是空的器物。这个建筑内粮食充足,却又消耗得非常迅速,以至于粮仓总是空的,可见不是居住的人多,就是在施粥,又或者二者兼有。” 方众妙把壹字的三个部分分别写在纸上,轻轻推到薛良朋眼前,说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常有士子借宿,拥有众多僧侣,又广为施粥济民,全临安城,唯有崇福寺而已。” 薛良朋缓缓退后两步,身形有些不稳。 周围的宾客发出叹为观止的呼声。 神了!真神了!管你写什么字!你的命数早已经被方夫人看透! 薛良朋眼里的不甘完全消散,敬畏非常地拜了一拜,直起腰后惨然一笑,牵着妻儿仓皇逃走。 看着薛良朋一家三口越去越远,文氏恍恍惚惚地问:“这桩婚约就这么退掉了?” 这跟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假称二人八字不合,然后女儿回家大闹一场,自己与夫君吵上几日,薛良朋那边几番争取,折腾大半月,最后闹得大家都心力交瘁,才加以解决。 万没料到,这事儿落到方夫人手里,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快刀斩乱麻实非虚言! 文氏欣喜若狂,却不能笑得太张扬,于是抿着唇,假装担忧地问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终究与我们家没缘分。只不知他日后境遇如何。” 方众妙点了点写在纸上的壹字,说道:“他的境遇已经在这个字里了。” 文氏极为感兴趣地追问:“哦?此话怎讲?” 宾客们连忙围拢过来,伸长脖子看。 方众妙指着壹字的上半部说道:“士不入屋,臣不入朝,仕途短暂,功败垂成。” 她又点了点下半部,说道:“屋里有仓,仓却无粮,穷困潦倒,此生无望。” 文氏啊了一声,摇头唏嘘:“怎会如此?实不该如此!怎么好好的前途就没了呢?” 实际上,她已经在心里笑疯了。 哈哈哈,骗婚的畜生就该是这个下场!想让我女儿嫁过去给你们一家吸血?你们活该饿死! 周围的宾客对这个预测都很信服,又很满意,不由自主地嬉笑起来。 失魂落魄的纪念晴被这些笑声刺激,忽然就发了狂,伸出双手狠狠撕扯那张纸,厉声喝问:“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红彤彤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文氏,哽咽道:“娘,您竟然也跟着笑?为什么啊?您都不心疼女儿的吗?” 文氏顿时心如刀割。 她差点忘了女儿现在有多难受。她连忙伸手去抱女儿,想服个软,道个歉,好言好语地安慰几句。 方众妙却伸手将她拦住。 心声冷酷地响在半空:【这姑娘是个痴情的,若向她服软道歉,她便会失了方寸,提出给薛良朋当平妻的要求来。】 第169章 妙妙真坏 听见方众妙的心声,文氏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女儿这是魔怔了吗?为何非得嫁给薛良朋那个骗子? 对于方夫人的判断,她是丝毫也不怀疑的。 于是她缩回手,心里头暗恨。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纪小姐这话问得有趣儿。婚约解除,你不用嫁过去被一个死而复生的原配压一头,过那委委屈屈,凄凄楚楚的日子,你说你娘该不该笑?” 纪念晴被问得愣住。 方众妙又道:“你也不用花自己的嫁妆养别人的孩子,你说你娘该不该笑?” 纪念晴脸上的委屈和愤怒渐渐变成难堪。 “你将来生下的孩子不用占着嫡子的名分却享着庶子的待遇,你说你娘该不该笑?” 纪念晴忽然低下头,因怨气而涨红的脸迅速变得苍白。 方众妙真是把她问住了。她脑子还没完全坏掉。她知道站在母亲的立场,今日这事的的确确是件大好事。 但她真的很爱薛大哥,她的心好痛! 谁能理解她的苦楚? 方众妙并不会理解纪念晴。她那不是苦楚,她那是矫情。 方众妙对文氏说道:“今日之事值得庆贺一番,只可惜我这里正办着丧事,不好替文姐姐置办酒席。文姐姐不如带着女儿回家去,等到左相下朝归家,再与他同贺。” 女儿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文氏连忙说好。 她感激地捏了捏方众妙的手腕,眨巴一下眼睛,悄悄说道:“妹妹,肝脑涂地,你可明白?” 方众妙也眨眨眼睛,悄悄回:“明白。” 心声含笑飘过半空:【肝脑涂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文姐姐你要劈开我的头呢。】 文氏面颊一红,连忙拖着女儿急匆匆地走了。 周围的宾客把方众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求她给自家女儿相看夫婿,有人求她算运势,还有人求她测字。 连着看了这么多场好戏,当世第一相术师的名号已经被他们牢牢安在方众妙头上。 史白蕊费劲巴拉地挤进去,帮着应付这些过分热情的人。 黛石和余双霜正想放飞一只信鸽,让龙图快些回来主持大局,忽见一个江府家丁跌跌撞撞跑进院子,不管不顾地大喊:“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和少爷昨日去卧佛寺还愿,路上惊了马,车子掉下悬崖,他二人都摔死了!” 喧闹的场面顿时一静。 史白蕊猛地站起身,疯狂推开人群,颤声道:“你说谁死了?” 家丁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道:“老爷和少爷死了!尸体都抬回府了!夫人你快去看看吧!” 看个屁!老娘叫他们的尸体摆在烈日下,晒成两摊臭肉! 主意一定,史白蕊扶着额头向后倒去。她要晕死个三天三夜! 哪料一名妇人飞快蹿出来,接住她,又怒又怨地喊道:“史白蕊,我哥和我侄儿是为了替你还愿才死的!而今我们江家折了顶梁柱,你要怎么补偿?你必须拿出两万亩祭田供养江氏全族,否则我们跟你没完!” 史白蕊眯着眼睛一看,好嘛,这人就是她那个贪得无厌的小姑子! 江家人都是一群吸血虫,今晚他们必然会全族出动,堵在史家门口,吵嚷着要史家给一个交代。 当初杀人的时候太冲动,没想到后续还有这么多的麻烦!史白蕊心中暗恨,一时之间又没有办法。 她的丫鬟跑上来扶她,怒道:“两万亩祭田,你们真敢开口!” 周围的宾客也都满脸厌恶,却不好帮腔。江家父子的确是为史白蕊死的,给点补偿应当应分。 方众妙的心声忽然响在半空:【白蕊,我若帮你解决这桩麻烦,你是不是也得为我肝脑涂地?】 史白蕊差点垂死病中惊坐起。 妙妙,活神仙,快来救我!我以后把你当菩萨供! 不等她做出反应,方众妙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丫鬟的肩膀,示意她别跟江家的姑奶奶争吵。 丫鬟默默点头,退到一旁。 方众妙把史白蕊揽入自己怀里,假装掐人中,又命黛石和余双霜把江家的姑奶奶扶起,拉到一旁。 她垂下头,用史白蕊能听见,但江家姑奶奶隐约也能听见一些的音量说道:“白蕊,这两万亩祭田你必须给,你还得修筑一个村落,把江氏所有族人迁过去供养。” 史白蕊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为,为什么?” 江家的姑奶奶眼睛都亮了。 方众妙越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被银环蛇咬伤,死了一天一夜,到我这儿又活了,有我一半的功劳,但最关键的还是你夫君许的愿。” “你是天凤命格,要把你从阴曹地府里捞出来,江舒城和江烨的命还不够抵,你的死劫并未过去。” “但你若好生供养江氏全族,他们受了你的恩就得还你的情。阎王爷那里有一本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江舒城发的愿,你给了钱,他们江氏一族自然要帮你还这笔阴间的债。” “他父子二人不够抵扣的寿数和福禄,阎王爷会从江家人那里扣。你只要尽心尽力满足江家人的愿望,便再无性命之忧。” 史白蕊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小姑子。 江家的姑奶奶正恍惚着,脸上的恐惧根本无法隐藏。 史白蕊艰难地爬起来,压低声音询问方众妙,却又正好可以让小姑子隐约听见。 “这样做,江家会死很多人吧?” “会,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行,我要再想想。” 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看向江家姑奶奶的时候,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好似有些负罪,又好似在算计着什么。 方众妙瞥了史白蕊一眼,史白蕊犹豫挣扎一番,走上前拉住江家姑奶奶的手,涩声说道:“小姑子,你说得对。夫君和烨儿是为我死的。我对不住你们江家。” “我送你们两万亩祭田,再帮你们修房筑屋,叫你们搬到一起住。余生我会极尽所能地补偿你们!” 江氏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走了。” 她惊惧不已地看了方众妙一眼,撒丫子跑得飞快。 史白蕊缓缓软倒在方众妙怀中,连站都站不稳。 周围的宾客连忙找来丫鬟婆子把史白蕊抬进后院。方众妙也跟着去了。 进入紫竹轩,史白蕊立刻睁开眼,笑呵呵地问:“妙妙,我演得像吗?” 方众妙莞尔:“像。” 史白蕊又道,“就算我把我俩刚才的话悄悄传扬出去,也会有胆大贪婪的江家人向我索要钱财和豪宅。”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走在路上摔断胳膊腿,今天遭了强盗,明天遇见地痞,总被抢得干干净净,揍得鼻青脸肿,这些事对你来说都很容易做到。” “天长日久这么倒霉下去,谁也受不住。假消息也能变成真的。届时,你求着供养他们,他们也不敢应。” 史白蕊仔细一想,不由拊掌大笑:“妙妙,你真坏!” 第170章 你换命?我换运! 史白蕊得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心里的怨愤不平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在紫竹轩里休息了一会儿,缠着方众妙测了几个字玩,眼看正午已过,尸体约莫已经发臭,这才在丫鬟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满脸悲切地走过前院。 宾客们目送她走出院门,收回视线后唏嘘不已。 今日发生的一切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人啊,不能不信命。 紫竹轩内,方众妙把刻好的太岁消灾汲运符放在桌上,找来黛石和余双霜,徐徐说道:“小石头,你的命格有可能被沈卉的鬼子换了去。我要把这个鬼子找出来,你可愿意帮我?” 黛石点点头,看着龙骨符箓的眼里带着浓浓的好奇。 方众妙伸出食指按压龙骨,说道:“因你二人命格交换,所以你们是天生相克的。他运势强,你就运势弱。他命格好到极点,你就会死得很惨。因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拿你换的。” 黛石虽然天性豁达,此时却也不免露出仇恨的神色。 余双霜性子急,连忙问道:“干娘,你准备怎么对付那个鬼子?” 其实她们二人早已知道干娘的办法,但依旧充满期待。 方众妙用食指把龙骨符箓推到黛石眼前,说道:“这是太岁消灾汲运符,能把别人身上汲取的霉运转变成好运,施加给佩戴者。汲取的霉运越多,好运就越强,七日之后达到顶峰,最后符箓破碎,佩戴者也会跟着大病一场。” 方众妙盯着黛石的眼睛,问道:“你会接连幸运七日,然后大病数十日,你敢不敢?” 黛石用力点头:“我敢!” 余双霜呢喃道:“原来气运这东西也是守恒的。想要好运气,就得先积累足够的坏运气,但是幸运到极点以后,又会倒大霉。” “守恒?”方众妙品评着这两个字,不由赞许:“霜儿说得对,就是守恒。我所动用的一切力量,必须是此方世界本就有的,不能凭空而生。” 余双霜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干娘,被吸走霉运启动这枚符箓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变得很幸运?” 方众妙摇摇头:“幸运算不上,只能说顺遂,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受阻。” 余双霜看了黛石一眼,笑呵呵地说道:“小石头,那我就吃点亏,你把我的霉运吸走吧。” 黛石没好气地戳她脑门:“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 方众妙点点桌面,训斥道:“都别闹。小石头,我问你,你是确定要戴这枚符箓吗?” 黛石坚定点头:“我确定。” 方众妙微微颔首,郑重说道:““七日之后大病一场,我只能保你不死,不能保你不受罪。你确定?” 黛石更为用力地点头:“我确定。” 方众妙笑起来,轻声说道:“如此甚好。你若幸运到极致,那鬼子要么万劫不复,要么死相惨烈。我命龙图在城内打听一番,必定能把他找出来。你的身世也就水落石出了。” 黛石催促道:“小姐,你别磨蹭了,快吸小鱼儿的霉运吧。我不管病得重不重,我只要他死!” 余双霜伸出手去拿龙骨,表情兴奋极了。 方众妙却把她的手拍开,摇头道:“霜儿的霉运可不会让那鬼子惨死。” 话落,她扬声吩咐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去把后厨洗碗的小工余元元叫过来。” 余元元就是齐渊的化名。 黛石和余双霜惊呆了。二人相互看看,这才深刻地感受到主子想要弄死那鬼子的决心。 齐渊是谁?齐渊是连老天爷都想干死的扫把星,身上的霉运好似灭世的洪水,能把十八层地狱都冲垮!万年厉鬼也会在他的霉运里淹死! 余双霜嘶嘶地吸着气。干娘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黛石脸都白了。她颤巍巍地说道:“小姐,吸了元元的霉运,我不会直接病死吧?” 方众妙摆手:“放心,我有分寸。顶多让你体验一把濒死的感觉,不会真的让你死。” 黛石抱住余双霜,余双霜轻轻拍她的背。 “不怕不怕,你可是茅坑里的石头,你会遗臭万年的。” “去你的!” 黛石立刻把余双霜推开。 二人用玩笑缓解着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齐渊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进厢房,身上穿着一条小围裙,小嘴抿出开心的弧度。 方众妙招招手,他立刻眨巴着大眼睛走过去。 方众妙把龙骨符递过去,嘱咐道:“乖元元,握紧它,感受到它有了裂痕,快碎了的时候,你就立刻放手,明白吗?” 黛石瞳孔震颤。快碎了?那得是多少霉运? 余双霜捂住嘴,幸灾乐祸地笑了。 干娘真是够狠!也不知道七天后,黛石得病成什么样子?那个鬼子又会倒霉到什么程度?该不会一个不小心,人就碎了吧? “嘻嘻嘻。”余双霜发出猥琐的笑声。 黛石也想到了那个场景,也咧嘴笑了。 齐渊看都不看两人,只认真听着夫人的话。夫人让他握龙骨,他就紧紧握着。夫人让他时刻感受龙骨的状态,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看见雪白的龙骨变成漆黑的颜色,他并不害怕,直到手心里微微一麻,坚硬的龙骨有了散架的感觉,他才慌忙放手。 方众妙的手早已置于他小手下方,稳稳当当接住漆黑符箓。 小小的一块骨片,触手无比寒凉,蛛网般的裂纹密布,符文更显繁冗,透着一股邪异之感。 方众妙把它放入荷包,让黛石挂在腰间。 “只有洗澡的时候才能短暂的取下来。七天后,听见荷包里传出骨碎声,你立刻来找我。” 黛石紧张地直咽口水。 方众妙摆手道:“去外面找个赌坊赌钱,试试这枚符的成色。” 黛石眼睛瞪圆。 余双霜兴奋地螺旋升天。她拉着黛石往门外跑,咋咋呼呼地喊道:“走走走,去赌钱!” 方众妙对着二人的背影交代:“不管赢了多少银子,都得给元元分一半,知道吗?” 二人头也不回地答应:“知道啦!” 齐渊轻轻拉住方众妙的手,小脑袋摆了摆。他在说,他很开心能帮到夫人,用不着给银子。 方众妙把齐渊搂进怀里,轻轻捏着他长了一些肉的小脸,夸赞道:“元元真乖。” 齐渊笑得人皮面具都起了褶子。 黛石和余双霜去了临安城最大的赌坊,随便找了一张赌桌,胡乱押注。什么规则玩法她们统统不在乎,反正只要把一块碎银子往赌桌上一放,过个不久,那里就会变出一大堆银山。 “赢了赢了赢了!”余双霜兴奋尖叫。 “操,又是这两个小娘皮!”周围的赌徒骂骂咧咧。 “老娘继续押大!”黛石把成堆的银子推出去,豪气万千! 二人越赌越上头,眼睛都杀红了。直到龙图悄然来到她们背后,曲起指节狠狠敲她们的脑袋,二人才从不劳而获的疯狂快感中惊醒过来。 因为余双霜腰间挂着九千岁的令牌,赌坊完全不敢为难二人,还帮她们把碎银子兑换成一个个银锭子,装进一口箱子里,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帮忙抬上马车。 龙图拉上车帘,命令车夫快走,然后指着沉甸甸的箱子问道:“你们二人学了千术?女儿家家,岂可染上赌瘾?这会毁了你们一辈子,知不知道?”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凑到他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述着前因后果。 龙图默默听完,对车夫下令:“前面拐个弯,去平乐赌坊。” 黛石和余双霜阴阳怪气:“……哟哟哟,不是说会毁了我们一辈子吗?” 龙图正儿八经地说道:“先把一辈子的钱挣了,女儿家要富养。” 大长公主府,正在挥舞九节鞭的平乐璋忽觉手上的劲力不对,他立刻收招,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九节鞭竟莫名其妙从中间断开,尖锐的鞭头直直刺向他的眼瞳。 他闪身躲避,却不曾完全躲开,鞭头划开眼尾,留下一道鲜血淋淋的口子。 坐在一旁的平子瑜尖声大叫。 周围的侍卫连忙围拢过去查看。 其中一人极为后怕地说道:“只差一点点就把眼球给划破了!小郡王,属下带您去找府医。” 平乐璋举起手中的半截九节鞭,被血染红的眼瞳里流转着晦暗莫测的光。 今日这场事故带给他极为不祥的感觉。 第171章 霉运不停 方众妙用刻刀在雪白的骨片上划出繁密的符文。 齐渊依偎在她身边,也拿着一块木片和一把小刻刀,一笔一划跟着学。 “这一笔要重,收笔的时候快速往上一勾,不要拖泥带水。” “这一笔要轻,流水一样,中间不能有丝毫停顿。对,就是这样。元元很有画符的天赋。要不元元当我徒弟吧?” 方众妙一句一句指点,一笔一笔演示,无比温柔耐心。 齐渊认认真真学,眼里荡漾着开心的笑意。听说少夫人要收自己当徒弟,他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眨巴眼睛。 方众妙故意问道:“怎么?元元不愿意?” 齐渊立刻放下木片和刻刀,退开三步,给方众妙跪下磕头。 “徒儿见过师父!” 他很少说话,但这六个字,他却说的清脆响亮。 方众妙开怀一笑,招手道:“好,为师现在就教你一招保命的功夫。你叔叔若是没能及时找到千年雷击木,这种汲运符能帮你吸走一部分霉运。用龙骨,能保一刻钟的平安。用普通雷击木,是半盏茶。用黄符纸,便只有一息。” 方众妙把三枚刻好的龙骨符装在荷包里,系在齐渊腰间,温柔嘱咐:“这里面的符箓,你绝不能用手碰。但你要随身携带。你身上的千年雷击木碎了,而你叔叔又没给你新的,你才能拿出来应急。” 齐渊郑重点头。 “乖徒儿。来,师父继续教你刻符。回去之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让雕刻的动作成为一种本能,如此才能做到符出如电。” “什么是符出如电?”齐渊好奇地问。 方众妙放下龙骨,拿起一块木片,手腕翻转如飞,数百笔连成一笔,只在转瞬间就刻完一块符,曲指弹射出去。 符出如电,快似残影,砰地一声击中对面博古架上的一个花瓶。花瓶晃了晃,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眨眼而已。 齐渊看呆了。 方众妙揉揉他的脑袋,笑着说道:“这就是符出如电。” 齐渊回过神来,立刻啪啪鼓掌,大眼睛里全是崇拜。 “师父好厉害!” 方众妙飒然一笑,说道:“你要学到这个程度,才算是入门了。” 齐渊连连点头,拿起木片愈加认真地练起来。方众妙也拿起骨片,一边雕刻一边指导。 任孤琴站在窗外看着专心致志的师徒二人,眼里全是动容和欣慰。 方众妙刻完龙骨符,命齐渊休息一会儿,免得伤到手腕,然后前往偏房,安静地等候在屋檐下。 房内,乔微雨正坐在床边,轻轻为熟睡的儿子打扇。 看见儿子额头冒出汗珠,她用绣帕一点一点沾掉。未料儿子睫毛颤了颤,竟忽然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她。 乔微雨僵在那儿,连呼吸都停了。 乔其堃小声唤道:“夫人。” 他好似并不意外。 乔微雨连忙答应,声音哽咽。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吵着你睡觉了吗?我这便回去了。” 明明很想与儿子多待一会儿,可她却又无比惶恐。她总觉得自己不配。 乔其堃半坐起来,认真说道:“夫人,谢谢你救了我。” 乔微雨的眼泪终于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这声感谢,她更加不配!儿子根本不是她救的!若没有方众妙派去的三个暗卫,儿子早已经死了。 她不断摆手,嘴里喃喃地说着不,眼泪越掉越多。 乔其堃看着她泪湿的脸,忽然说道:“夫人,我以前偷偷在心里叫过你娘亲。” 乔微雨猛然间愣在那里,连泪水都凝固。 这句话带给她的冲击不亚于天地毁灭。她的儿子曾经深深地爱着她。是她愚蠢至极,将他推开,看他遭受那样的欺凌。 乔微雨跪倒在床边,一把抱住乔其堃,哭着说道:“我就是你娘亲呀!你叫乔其堃,你是我儿子!你跟我姓,你是我的骨血!娘亲对不起你。你原谅娘亲好不好?堃儿,娘的堃儿。” 乔其堃慢慢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抱住乔微雨的脑袋。 孩子总是需要母爱的,只要给他们一点点,他们就能忘掉所有伤害。 乔其堃轻轻唤道:“娘。” 乔微雨愣了愣,然后放声大哭。 方众妙站在屋檐下,静静听着哭声,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她什么都没想。 她的心无边无际。 乔微雨抱着儿子痛哭一场,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乔其堃给她擦泪,她捧住儿子的小脸亲了又亲。 乔其堃没有血色的脸颊很快就羞得通红,惹得乔微雨哈哈大笑。 方众妙依旧安安静静地听着,笑声亦或哭声,对她来说都是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乔微雨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儿子的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方众妙负手站立在门外,她惊了惊,诚惶诚恐地说道:“妙妙,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外面太阳大,怎好让你等。” 方众妙指了指对面的耳房。 乔微雨意会,立刻与她一同走过去。 两人关上门说话。 “我怀疑我的小石头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所以我给她做了一枚符箓,七日之内将她的气运提升到极致。” 乔微雨点点头,好奇地问:“然后呢?” 方众妙语气冷酷地说道:“然后与小石头换了命格的平宁郡主会越来越倒霉。若她积德行善,福泽深厚,倒也不会怎样。若她小小年纪就作恶多端,造了杀孽,那她在七日后将会惨死。” 方众妙停顿片刻,又道:“但她是沈卉的种,性本恶,所以我料定她必然会死。” 乔微雨脸色骤然发白。没想到方众妙杀人的手段竟然如此诡谲莫测! 然而她的脸色却又迅速涨得通红,急促说道:“这个符能不能给我的堃儿也做一个?” 方众妙拒绝道:“七日后,此符的佩戴者会因为无法承受太过强盛的气运而大病一场。乔其堃本就体弱,他若用了此符,就不是大病一场那样简单了。” 乔微雨立刻就明白,儿子若用此法,可能会直接病死。 她连忙摆手,“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方众妙无奈地瞥她一眼,这才说到正题:“你今日能否帮我走一趟大长公主府,看看平宁郡主的情况?我想知道与我家小石头换命的是不是她。固然我也可以派人去查,但终究还是有些麻烦。” 乔微雨连忙答应下来:“可以可以!我现在就去大长公主府!” 方众妙站起身行礼:“那就多谢微雨了。” 乔微雨能帮到方众妙的忙,心里别提多激动。她立马出了宁远侯府的门,命车夫加速驶往大长公主府,不早不迟,正赶上用晚膳。 丫鬟将她引入偏厅。 她往里一看,发现平远洲也来了大长公主府。沈卉坐在他身旁,给他夹菜。平子瑜又坐在沈卉身旁,给沈卉夹菜。 这不是一家三口吗?你们都眼瞎呀?看不出来? 乔微雨暗暗在心里翻白眼。 平骏达神情平静,偶尔瞥向沈卉的时候,眸底却会划过一抹深沉的杀意。 平子瑜转头又给平乐璋夹了一块鱼肉。平乐璋笑着吃下。 乔微雨仔细看平雪纯,这位姑娘低着头数着碗里的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倒霉。待会儿跟她聊天的时候可以打探一下。 乔微雨绕过餐桌,在平骏达的招呼下落座。这时候她才发现,平乐璋的左眼竟然包着纱布。 大长公主亲自给乔微雨夹菜。 乔微雨道了一声谢,正准备去看平雪纯,却见平乐璋忽然掐住自己的脖子,转头一阵猛咳。咳着咳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就喷到了纯白的墙面上,十分触目惊心。 所有人皆是一愣。 第172章 霉运加剧 平子瑜年纪小,又娇生惯养,回神之后第一个尖叫起来。 沈卉慌忙站起,颤声大喊:“小郡王咳血了!快去叫府医!不,不对!快叫太医!我这里有进宫的腰牌!快去呀!” 她解下系在腰间的令牌,砸向站在门口的一名侍女。 侍女接住腰牌,却并不转身跑走,提着裙摆疾奔上来,跪在大长公主面前,伸出双手请大长公主赐牌。 大长公主拿走沈卉的牌子,把自己的令牌递给侍女。 见此情景,沈卉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之色。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平骏达看向她的目光更为阴狠。 大长公主毫无所觉,站起身走向平乐璋,同时把令牌还给沈卉,温言细语地安抚:“嫂子别着急,鱼刺卡了喉咙而已,小伤。” 她是上过战场的人,曾经被一箭洞穿身体,命悬一线,全凭强悍的意念挺了过来,所以她从不娇惯孩子。 儿子随她,性格坚毅。女儿懦弱,沉默寡言,常常令她失望。 所以这时候,她还稳得住。她也并不怀疑沈卉异常激烈的反应,只以为嫂子将平乐璋视若己出,太过关心而已。 乔微雨低下头,露出讥讽的笑容。 那是沈卉自己的儿子,她能不关心吗? 大长公主、沈卉、平子瑜、平远洲四人围拢在平乐璋身边,掰开他的嘴往喉咙里看。 乔微雨想了想,也走过去凑个热闹。但她也会时不时地瞥向驸马爷和平雪纯。这父女二人也是奇怪,坐在一起谁也不理谁。 平骏达连个眼角余光都不看平雪纯,平雪纯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去。哥哥受了伤,她也不关心。她带给人的感觉不像冷漠,倒更像是惶恐害怕。 平骏达自斟自饮,非常闲适。女儿、儿子,他全都不加理会。听见平乐璋难受至极的咳嗽,他甚至还会微微勾起唇角。 乔微雨想到一个可能,眸光不由闪烁。 驸马爷和平雪纯该不会都已经知道沈卉换子的事了吧? 然而,沈卉知道他们知道了吗?乔微雨看向那个可怕的女人。 沈卉是罗刹鬼母,性情阴毒,却格外疼惜自己的孩子。面对儿子所遭受的苦难,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她双手捧着平乐璋的脸,弯下腰仔仔细细去看对方的喉咙。 “脑袋往门口偏一点,再偏一点,对着阳光。看见了,看见了,好长一根刺!小郡王别怕,太医很快就来了。” 沈卉转头看向门口,气急败坏地喊:“太医怎么还不来?就不能派几个人去催催吗?” 她似乎已经忘了,这里是大长公主府,不是她的家。 平乐璋被鱼刺卡得难受,又咳出来许多血。 沈卉开始训斥平子瑜:“你也是,你给大哥哥夹鱼肉的时候怎么不先把鱼刺剔出来?” 平子瑜万分愧疚地道歉。 平乐璋擦拭小弟弟含泪的双眼,忍着疼痛说道:“不是子瑜的错,怪我吃的太急。” 平子瑜抱住平乐璋的胳膊哭泣,沈卉把两个孩子一块儿抱进自己怀里。 大长公主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态度与沈卉相比,反倒显得很平静。 她说道:“我派人去催太医。” 乔微雨真想揪住大长公主的衣领,指着抱在一起的母子三人叫她睁开眼看看。就这,你都不怀疑? 喝了半壶酒的平骏达有些微醺。他盛了一碗白米饭走过来,说道:“把饭粒捏成饭团,囫囵吞下,说不定能把鱼刺也一起带下去。试试吧。” 大长公主向来很信任丈夫,立刻洗干净双手,把饭粒捏成硬邦邦的饭团,叫平乐璋吞咽。 这一吞,便出了事。在饭团的挤压下,鱼刺扎入更深的地方,现在是看也看不见,拔也拔不掉,还越发得疼。 平乐璋又是咳又是呕,痛苦逐渐加剧。 平骏达摇头呢喃:“怎会如此?我记得我以前就是这样把鱼刺吞下去的。” 没人怀疑他的用心。大长公主还安慰他,说他是好心办了坏事。 平乐璋握住父亲的手连说没关系,可眼眸低垂的时候,他目中全是怨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对大长公主、平骏达,以及妹妹平雪纯产生一丁点的感情。 说他六亲不认,他却又很喜欢平子瑜和沈卉。 真是奇怪…… 太医总算到了。 对着阳光查看过平乐璋的喉咙,他叹息摇头:“鱼刺卡得太深,看都看不见,更遑论取出来。若是不吞那个饭团,倒还好。” 平骏达低下头,自责道:“都怪我。” 大长公主握住他的手安慰。 乔微雨越看越觉得驸马爷是故意的。 沈卉焦急地问:“那该怎么办?鱼刺一直卡在里面不取出来,日子长了喉咙会烂掉的吧?这样可是会死人的呀!” 太医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我先开些镇痛止血的药,让小郡王好受一些。” 他取出笔墨纸砚,斟酌着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九龙化骨水?” 众人皆是摇头。 太医写下药方,解释道:“这是一种道家的符水,喝下去喉咙里的鱼刺就会化掉。小郡王的病,我们太医院治不了,唯有去找道医。” 乔微雨下意识地呢喃:“方夫人就是道医呀。” 大长公主立刻怒斥:“在我的府里不准提方家人!什么九龙化骨水,本宫听都没听过!想来必是江湖骗术!一根鱼刺,你们太医院都拔不了,本宫明日参你们一本,直接废掉太医院就好!” 太医头皮一麻,连忙说道:“要不下官用镊子试一试?但鱼刺太深,恐会伤到小郡王的喉咙。” 平乐璋连连摇头,极为痛苦地说道:“不要拔,给我弄一碗化骨水!” 大长公主怒斥他:“你是男子,岂可怕痛!一根鱼刺都不敢拔,上了战场,中了箭,你岂不是也要活活等死?” 平乐璋愣在那里。 大长公主对太医冷酷下令:“用镊子给他拔!我来压住他!” 大长公主武艺高强,死死把平乐璋按住。太医用长长的镊子在平乐璋的喉咙里倒腾。 平乐璋呜呜直叫,双腿狂蹬,颈侧青筋暴突,面皮由红涨紫。他正遭受着怎样的痛苦,旁人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沈卉急得直掉眼泪。平子瑜握住平乐璋的手轻轻拍抚。 平雪纯站在一旁,用帕子掩嘴,表情有些古怪。乔微雨总觉得这姑娘正在偷笑。 平骏达走到门口,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他不去看平乐璋,似乎是因为不忍心。但乔微雨却觉得,他是根本不在乎。 乔微雨也走到门口,小声问平骏达:“驸马爷,小郡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平骏达对她极为有耐心,详细说道:“下午他练武的时候,九节鞭莫名其妙从中间断开,甩在了他脸上,幸好没伤到眼珠,否则……” 平骏达嘴上说着幸好,却幽幽一叹,颇有些惋惜的模样。 乔微雨惊了。 怎么倒霉的不是平雪纯,反倒是平乐璋呢? 平骏达回头看了看呜咽挣扎的平乐璋,又道:“雪纯今日也差点被淹死。不知哪个仆役路过,救了她,将她放在池边的石头上。她醒过来哭了一场。我们现在还在找她的救命恩人。” 乔微雨更震惊。这兄妹俩都很倒霉,究竟哪个是呢? 身后忽然传来平乐璋的惨叫,又有一声巨响。 平骏达和乔微雨回头看去,却见餐桌被平乐璋一脚踹翻,而太医用镊子夹着一根长而锋利的骨刺,冷汗淋漓地说道:“取出来了。” 大长公主连忙放开平乐璋。 平乐璋弯腰低头,吐出一口血。 他的喉咙被鱼刺划破,留下一条极深的伤口。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大长公主,双眼仿佛染血,像一头吃人的猛兽。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 不等她深想,平乐璋眼泪一掉,无比委屈地说道:“娘,我好疼!” 大长公主连忙把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抚。 她一瞬间就忘了儿子狰狞可怖的表情,但平骏达却忘不了。他死死盯着平乐璋,眸底的杀意好似深不见底的渊。 太医擦着冷汗躬身告退。 仆役们打扫地上的残羹剩菜和杯盘碎片时,平乐璋就发起了高热,喉咙迅速肿胀,渐渐难以呼吸。八尺男儿,体健如牛,却病来如山倒,眨眼就徘徊于死亡的边缘。 太医去而复返。不多时,又来了两个太医进行会诊。 三人分工明确,一个施针,一个推拿穴道,还有一个开药煎药。 平乐璋躺在床上,因为不能呼吸,脸憋得青紫。有那么好几次,乔微雨都以为他快死了。因为他双腿都蹬直了。 是沈卉握着他的手,哭着喊他的名字,才叫他几次三番睁开眼睛,坚强地活过来。 这就是母子连心啊!儿子飘进冥府的魂,母亲也能叫回来。 乔微雨冷眼看着,心中大感快意。平乐璋倒霉到这种程度,与小石头换命的肯定是他,不是平雪纯。这个消息要快点告诉妙妙才是。 第173章 弑母 折腾了大半宿,平乐璋水肿的喉咙总算是消了下去,高热也退了。 三名太医擦着冷汗,满脸疲惫地说道:“殿下,臣等幸不辱命。” 大长公主后怕不已地呢喃:“没想到卡一根鱼刺竟然可以如此凶险。” 沈卉泪眼朦胧地坐在床边守着平乐璋。平子瑜爬上床,钻进大哥哥的臂弯里,抱着大哥哥的腰。 平乐璋微微睁眼,看见怀里精致可爱的小人,不由弯唇微笑。 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平子瑜嫩呼呼的小脸上,语气温柔宠溺:“子瑜莫哭,是大哥哥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以后吃鱼,你帮大哥哥剔干净鱼刺好不好?” “好。以后大哥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吃鱼,跟别人都不可以!我怕别人剔不干净。” 平子瑜任性娇纵,脾气暴虐。但在大哥哥跟前,他就是个小甜包。 平乐璋嗓音沙哑地笑着,今晚遭受的所有折磨,在这一刻好似都已平复。 他亲了亲平子瑜的脸颊,把人搂在怀里,又亲了亲平子瑜毛茸茸的发顶,这才看向大长公主,虚弱地说道:“娘,我和子瑜要休息了,你们回去吧。叫你们担心了,是儿子不孝。” 大长公主见到他们兄弟二人亲亲热热的场面,也没多想,略安慰几句就带着众人离开。 沈卉给两人掖好被角。 乔微雨跨出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平乐璋正轻轻抚摸着平子瑜精致的小脸,神色温柔如水。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乔微雨不由愣住。这兄弟二人的感情是不是好得有些出格? 察觉到乔微雨异样的目光,平乐璋顺势看过来,双眼微眯,眸光森冷。这个表情简直与沈卉一模一样。 乔微雨脸色发白,连忙关上门,大步追上平骏达。 三名太医躬身随行在大长公主左右,回禀着情况,沈卉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 “小郡王的身体异乎寻常的强壮,若是普通人,早已经憋死。” “高热退得也快,不是臣等医术好,全靠小郡王体魄强悍。” “睡一觉,明儿就大安了。喉咙可能有点疼,最好还是喝粥,辛辣的食物不要吃。” “像小郡王这般强健之人,臣等也是少见。” 大长公主很是满意,命侍女取来三块小金砖,赏赐给三位太医。 沈卉心里的担忧已然尽去,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她在得意什么?得意自己的儿子身强体壮,死不了?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若平乐璋积德行善,福泽深厚,他必不可能因为一根鱼刺差点死掉。他肯定造了不少杀孽! 他就算死在今晚,也是罪有应得! 乔微雨心中愤愤不平,时不时回头看看平乐璋的卧房。这一看,又发现了新的端倪。 守在卧房门口的竟然不是漂亮侍女,而是两个长相极为俊俏,身材柔软单薄的小厮。一列侍卫走过,也都面如冠玉,英俊挺拔。 这小郡王的院子里怎么全是漂亮男人?乔微雨看得直皱眉。 前方忽然传来沈卉问话的声音,她惊醒过来,循声看去。 沈卉轻轻挽住平雪纯的胳膊,捏着对方白嫩的脸颊,低语道:“今晚你怎么了?哥哥伤得那样重,你也不着急。见了我,也不与我说话。” 平雪纯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难过:“你们都只关心哥哥,不关心我。我今天差点淹死,你们也不问我一句。” 沈卉眼里的怀疑顿时消散,扯出一抹笑。 “小丫头,原是吃醋了。婶婶明儿个给你买一套红宝石头面,叫你高兴高兴。” “我要点翠的。红宝石太俗。” 二人小声说着话,渐渐与乔微雨拉开距离。 以往她们也是这般亲密。大长公主不喜平雪纯懦弱,对她多有忽略,沈卉十分溺爱这个孩子,两人的关系亲如母女。 然而,只有走在后面的乔微雨才能发现,今日的平雪纯,脊背是多么僵硬,步履是怎样的深浅不一。她竟然在害怕沈卉,就像害怕一条缠绕上来的毒蛇。 这姑娘到底知不知道沈卉是她的亲生母亲?知道了,她还怕什么?可她若是不知道,她又为何害怕? 驸马爷肯定是知道的吧?平乐璋虽然不是大长公主生的,却也是他的种。他为何要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哎呀呀!脑子乱成一锅粥了!我费这个劲儿干嘛?我把看见的一切告诉妙妙,她自然能帮我分析出结果。 乔微雨挠挠脑袋,暗骂自己傻,郁郁不乐的心情转瞬明朗起来。 她追上平骏达,行礼告辞。 平远洲走过来,想牵妻子的手,在大长公主跟前装一装夫妻情深。乔微雨却十分恶心他的靠近,转了大半圈,避到平骏达身后。 平骏达目光闪了闪,说道:“远洲,今日你留在府中吧,我怕乐章晚上再起高热,这里没人帮把手。你也知道,我身子不中用了。” 平远洲不敢拒绝,只能笑着应诺。 平骏达对乔微雨歉然地说道:“弟妹,对不住,今晚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乔微雨强忍开心,连忙摆手:“驸马爷客气了。远洲是小郡王的叔叔,他留下照顾是应该的。” 平骏达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送枢密使夫人回去,路上小心。” 几名侍卫拱手领命,护送着乔微雨离开。上了马车,拉紧帘子,乔微雨这才露出开心的笑容。她是真不知道日后如何与平远洲扮演一对恩爱夫妻。看见对方,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厌恶。 给他找几个美妾,把他的后院塞满!沈卉看见了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气疯? 想着想着,乔微雨竟然捂着嘴偷笑起来。 她发现当个贤妻良母似乎也挺有趣。想要家中万事顺遂很不容易,但是想要家宅不宁,鸡飞狗跳,那可太简单了。 平骏达安排平远洲住下,又派人去催沈卉离开。他站在阁楼上,静静看着沈卉坐上马车。 大长公主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疑惑道:“你为何不让嫂子留宿?” 平骏达很是突兀地问:“平乐璋有没有向你讨要过镇南军的虎符?” 大长公主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道:“有过。” 平骏达皱眉,“你给他了?” 大长公主摇头失笑:“怎么可能?他年纪还小,又没建立功勋,我岂能给他那般重要的东西?我拿出来让他看了看。” 平骏达追问:“你可曾说过死后把虎符传给他的话?” 大长公主笑着说道:“这是当然。他是我儿子,流着一半皇族血液,只有把镇南军交给他,我才放心。” 平骏达凝望夜空,许久不言。他漆黑眼眸里的杀意已汹涌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只可惜大长公主与他一起抬头仰望星空,不曾发现分毫。 “他前些日子送给你一柄绝世宝剑,而我十几年来,不曾从他那里得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那宝剑你不准拿,得转送给我。” 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大长公主。 “行行行,我这就拿给你。” 大长公主回到内室,拿来一柄宝剑。 平骏达揉揉肚子,满脸委屈地说道:“我有些饿了,我想喝你亲手熬的鲍鱼海参粥。刚成婚那会儿,你经常给我做,现在老夫老妻了,我倒是没这个口福。华阳,我是不是失宠了?” 大长公主不由哈哈大笑,捧住平骏达的脸颊温柔地亲吻。 她点了点夫君的鼻尖,爱意浓浓地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熬粥。” 堂堂皇室嫡长女,非要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庶民,婚后洗手作羹汤,家里家外一力操持,从无怨言。 平骏达看着大长公主渐渐走远的背影,呢喃道:“华阳,我上辈子积了多少福德才在今生遇到你?而我这辈子又要积多少福德,才能下一世继续与你做夫妻?” 眼眸被泪水打湿,浸出悲意,平骏达绝望地闭了闭眼。他回过头,看向那把宝剑,忽然露出狰狞的表情。 他拿起剑,只略作一番检查就发现了机关。将剑身拆下,剥开包裹着剑柄的,布满孔洞宛若蜂巢的铁皮,里面掉出一截湿润的木芯。 平骏达用纸包住正缓缓分泌出粘液的木芯,置于鼻端闻了闻。 随后他冷笑呢喃:“大理国的见血封喉你也能弄来,真是本事不小。为了一枚虎符,你竟敢弑母。” 第174章 心理辅导师妙妙 乔微雨本想当天晚上就把大长公主府的情报告知方众妙,但驸马爷派了几个侍卫跟着她,她不好行动,只能打道回府。 但方众妙的院子里依旧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史正卿刚跨入门槛,就听半空中传来缥缈的一道嗓音。 【天府星入官禄宫,紫微星入父母宫,史大公子真是吉星高照。自己当了个小官,父亲要当大官了。】 史正卿微微一愣,随后在心里暗自苦笑。方众妙这双眼睛真是可怕,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她的? 方众妙坐在窗边喝茶,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她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趴在她身边,正用朱砂笔专心致志地描绘着一张黄符。 更远的榻上,两个女娃娃争抢着一堆碎银子。 余双霜扑上去挠黛石痒痒,“臭石头,你每次都多拿一粒,你当我眼瞎?” 黛石反击:“臭鱼儿,你袖子里藏了好几粒,你以为我没看见?” 两人跳下软榻,绕过史正卿,追追打打地出了房门。 史正卿愣在原地。 方众妙接过龙图递来的一张名单细看,抽空瞥他一眼,问道:“怎么了?史大公子莫不是以为我这地方是个冷清肃穆的道观,常年寂静无声,焚着檀香?” 史正卿回过神来,不由莞尔。 “起初是那么想的,但现在觉得这副模样更好。生机勃勃。” 方众妙也笑了,招手唤道:“史大公子请进。” 史正卿走过去,轻轻拉开椅子,坐在小童身边。 方众妙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问龙图:“这是第二批上户籍的名单,旁人我不多问,我只问你,郑金山、郑银山、郑宝山是不是我想的那三个人?” 龙图闷闷地说道:“是,就是您想的那三个。” 能取这种名字的,除了三个铜板还能是谁? 方众妙揉着眉心问道:“因为挣钱的挣不是一个姓,他们三人才取了谐音郑,是吧?” 龙图抬不起头:“……是。” 方众妙幽幽叹息,“我知道了,名字会给他们写在户籍上的。” 龙图吐出一口气,老脸微微发红。也不知道这三个兔崽子死要钱的性子是跟谁学的。他平时也没这样呀? 方众妙把名单折叠整齐,放入一旁的小匣子,这才看向坐在对面的史正卿。 史正卿指了指正在画符的齐渊,问道:“这是你的小道童?” 方众妙揉揉齐渊的脑袋,说道:“这是我的小徒弟。” 史正卿不免多看了齐渊一眼。能被方众妙收为徒弟,福气真是不小。 方众妙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出仕了?” 史正卿神色一黯,语气也有些颓然:“是,入了翰林院,当了记注官,专门负责记录朝会上的所见所闻。今日的大朝会开了整整一天。” 方众妙亲手为他斟茶,徐徐说道:“你脸色不好,可是在官场上受了气?” 史正卿苦笑摇头:“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官场荒谬。贾古旬今日班师回朝。他延误战机,瞒报战况,以致于襄阳城的百姓被蛮夷屠了个干净。” “只因他带回一张割地赔款的停战书,皇帝非但不治他死罪,还要给他加官进爵,你说可笑不可笑?三座城池割让出去,里面的百姓怎么办?蛮夷喜欢屠城,高过车轮的人都得死!” 方众妙平静地开口:“贾古旬也必须死,这话我说的。” 史正卿眸光狠狠一颤。 方众妙看着他,笃定地问:“贾古旬已经入了死牢,是吗?” 史正卿恍然大悟。 “是你和齐修?难怪谢斐章在金銮殿上脱掉官帽与官袍,豁出性命弹劾贾古旬。贾古旬谋逆的证据是你们提供给谢斐章的?” 方众妙笑而不语。 史正卿什么都明白了。 他呢喃道:“贾古旬被禁卫军带走之后,有人提出让我爹继任右相之位,齐修和左相的党羽立刻站出来极力反对。这样做,也是为了激起皇帝对两派官员的忌惮,助推我爹上位?” 方众妙轻轻把热茶推到史正卿面前。 史正卿拿起杯子,心不在焉地吹了几口气。 方众妙低声道,“若我料想的没错,你爹已经称病了吧?” 史正卿点头。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问道:“以退为进?” 史正卿赧然点头。 方众妙把一个小小的药瓶轻轻摆放在史正卿面前:“把这颗药交给令尊。服用它,身体会呈现出劳损过度,气血两亏,寿数将近之脉象。皇帝疑心病重,必然会派太医去你府上给令尊诊脉。太医回宫复命之后,令尊就能走马上任了。” 史正卿盯着这个小药瓶,仔细琢磨着方众妙的话,心里不由一阵一阵发寒。 父亲的脉象虚弱到那等地步,皇帝却命父亲接下繁重的右相之位,这是想让父亲死在任上,也是想让史家嫡系全部请辞丁忧。父亲的死,必然会导致史家的全面衰败。 好阴毒的心思!堂堂帝王,算计臣子到这等地步,用得着吗?这是帝王该有的心胸吗? 史正卿面色更为灰败。没想到二次入仕的头一天,他就见识到了朝堂更为黑暗的一面。这个比茅坑还腌臜的地方真的适合他吗? 方众妙看出他又一次打起退堂鼓,不由摇头。 “你在想什么?这个地方当然适合你。” 史正卿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眨眼。 方众妙低声问道:“谢斐章今日在朝堂上卸冠除袍,不畏强权,慷慨呈辞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为民请命的庄严与神圣?” 史正卿回忆那个场景,点点头,随后又苦笑:“可现在想来,他是受了你们威胁。” 方众妙摆手:“你别管他是不是为了一块尿布。” 史正卿心头一梗。 方众妙微微倾身,压迫性地盯着史正卿:“你只说,你是否在那个时候,体会到了对祸国奸党和昏聩君王口诛笔伐、鸣鼓而攻的快感?” 史正卿的血液隐隐发烫,一是因为重温白日的场景,二是因为方众妙过于专注的目光。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我体会到了。” 方众妙向后靠去,细长的食指轻轻点触桌面,说道:“令尊为你选错了官职。今晚你回去告诉他,你要当言官。你是四明史氏的嫡长子,是南地未来的主宰者,你没有任何顾忌,也不受人威胁。贪官污吏,奸宦昏君,吏治腐败,你想骂就骂。”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眼里有星芒闪烁。 “但愿你能骂他个昏天暗地,骂出个朗朗乾坤。朝堂黑暗无光,而你可以是大日一轮。” 史正卿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烧掉的一幅字——何需星芒冷月辉,自是昊天烈日光。 那是他对自己的期许,而他早已经被现实击败。 但现在,方众妙却用无比笃信的语气告诉他:你可以,你是大日。 原来最了解自己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史正卿垂下头,很想低低地笑几声,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他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和渐渐沸腾的血液。 他看着方众妙过分明亮的眼眸,自己晦暗的眸子也亮起灼热的光。 终于,他从激荡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口不择言地说道:“妙妙,你真是我的解语花。我的心结一下子被你全解开了!” 方众妙挑眉。 龙图皱眉。 齐渊放下朱砂笔,眼神不善地看向这个神色荡漾的男人。 史正卿连忙弯腰拱手,面红耳赤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言语无状,还请夫人责罚!我回去跟我爹商量调任的事,先走一步。” 他抓住桌上的小药瓶,狼狈逃走。 方众妙站起身,无奈地嘱咐一句:“日后千万别留山羊胡子,言官在朝堂上很容易跟人打起来,被揪住胡须是很痛的。” 史正卿跑下台阶,站在清冷月光中,回头看着窗边的人,肆无忌惮地大笑。他闪亮的眼眸里有着理想的火焰在燃烧。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满是温柔笑意:【像史大公子这般纯粹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史正卿脸颊烧得通红,笑声越发爽朗。 “哈哈哈,夫人,我记住了。我一辈子都不会留胡须。” 他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转身向院门跑去。黑暗中忽然走来一个高大人影,与他撞在一起。 他连忙握紧药瓶,扶住墙壁细看,却见齐修右手按压着腰间的佩刀,眸色阴狠地瞥他一眼,大踏步地走向站在窗边的方众妙。 那散发着骇人戾气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来寻仇的。 史正卿心中一凛,立刻打消回家的念头,疾步追上去。 第175章 辅导完一个又来一个 方众妙也发现了齐修的异常。她抬起手臂轻轻一摆。 龙图满脸杀气地走上前,手也摸向别在腰后的短刀。 史正卿追着齐修,冷冷问道:“这么晚,你进夫人的院子做什么?你还握着刀!” 齐修已经走入月光下,隔着满地的婆娑树影,与方众妙遥遥相望。他妖异俊美的脸庞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冰冷。 听见史正卿的问责,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按在什么地方。 他立刻放开刀柄,阴狠的眸子斜睨着史正卿,冷笑道:“若非你跑出来撞到我,我岂会下意识地握刀?” 史正卿没想到他竟然倒打一耙,顿时有些气恼。他走上前伸出胳膊阻拦,命令道:“夫人要休息了,你随我一同离开。” 齐修指了指亮着烛火的厢房,“夫人在窗边等我,你没看见?” “夫人的暗卫拿着刀子也在窗边等你!” “夫人与我是同行的伙伴,与你是什么?”齐修忽然凑近,用内力秘音耳语:“你在夫人心里只是一条猪婆蛇,知道吗?” 史正卿狠狠将他推开,气得发抖。 龙图武力高强,竟也听不见齐修的秘音。他不由挑眉。这个家伙到底骂了什么,很脏吗?史大公子脑袋都快冒烟了。 方众妙实在是看不下去,扬声道:“齐修,你也说了我们是同行的伙伴。我能举手对天发誓,我对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不曾加以欺瞒。你能吗?” 齐修大步上前,断然道:“我也能!” 齐渊放下朱砂笔,跑上前拉开房门,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桃木剑,坚毅地说道:“不准伤害师父!” “师父?她收了你当徒弟?”齐修眸光闪了闪。 齐渊不说话,只是瞪视着他。 齐修停下脚步,看着齐渊愤怒的小脸,又看了看方众妙微蹙的眉头,仿佛大梦初醒,一把扯断腰带,将佩刀远远抛开。 史正卿连忙走上前捡起佩刀,隔着窗户扔给龙图。 龙图接过沉甸甸的刀,赞赏地看了史大公子一眼。这位的确是个当官的好材料,很有眼力劲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 齐修伸展双臂,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问道:“方众妙,现在可以了吗?面见皇帝我都不用弃刀卸甲,见你却是这么大的阵仗。” 齐渊举在手中的桃木剑慢慢放下,紧绷的小脸略微松缓。 齐修冷笑道:“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外拐。” 方众妙屈指弹出一块雕废了的桃木。木头片子正正砸中齐修脑门。他本可以躲开,但他没有。 方众妙冷冷问道:“清醒了吗?可以不阴阳怪气了吗?” 齐修弯腰捡起那块桃木,定定地看了半晌,然后才苦笑道:“清醒了。” 方众妙坐回原位冲泡茶水,唤道:“清醒了就进来吧。说说刚才为何发疯。” 齐修走入屋内。史正卿连忙跟进去。 齐修瞥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 史正卿坐到方众妙身边,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三杯热茶,语气有些自得,“很明显,这里有我的事。” 齐修:“那是龙图的茶水。” 龙图摆手:“小老儿晚上不喝茶,容易起夜。” 齐修咬牙冷笑:“好好好,一个两个都针对我,连这个兔崽子也不向着我!” 他回头看正慢吞吞走过来的齐渊。 齐渊在方众妙另一边落座,拿起朱砂笔继续画黄符。叔叔说什么,他全不在乎。 齐修有火无处发,只能铁青着脸独自坐在对面。 方众妙拿起他手边的热茶,往窗外泼洒。 齐修眸光闪了闪,语气慌乱:“方众妙,你赶我走?” 方众妙对着门外扬声吩咐:“小石头,九千岁火气大,你去给他泡一壶凉茶。” 黛石的声音隐隐传来。 齐修慌乱的表情这才敛去,面容变为冷峻。 方众妙点点桌面,勒令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齐修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今日我找到了我师父在宫外的秘密居所。你可知道他在堂屋里供奉着谁的牌位?” 方众妙接过信缓缓拆开,反问:“你那个当御前大总管的师父?” 齐修点头。 方众妙猜测:“他供奉着我爹的牌位?” 齐修冷笑:“你好像早有预料?” 方众妙也冷笑:“若不是我爹的牌位,你会对我这般阴阳怪气?” 心声飘过半空:【不管旁人如何质疑,我绝不相信我爹是祸国殃民的妖道。为了拯救大周,我爹把自己和先帝葬于绝脉,永世不得超生。他们付出的代价,你们不会懂。】 齐修心弦剧颤,断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所闻。 史正卿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眸光微微闪烁。 方辰子不是选错了龙脉,而是明知道那是绝脉,还把先帝和自己葬进去?先帝岂会同意?他二人为何要那样做? 心里全然不敢相信,但二人却又不得不信。方众妙的心声不会骗人,只恨她话说一半,不曾道明原因。 方众妙展开信纸阅览。 齐修回过神,语气阴沉地说道,“这是你爹写给我师父的信。他还附了一张舆图,告诉我师父要把我兄长葬在何处,棺材朝哪个方向摆。” “害得我齐家断子绝孙的骑龙葬是你爹一手安排的!我师父也是你爹的人!” 方众妙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直直砸在齐修脸上。 齐修闭上眼,没有躲。 黛石正好端着一壶凉茶进来。 方众妙接过茶壶,把翘起的壶嘴直接塞进齐修紧闭的唇缝里,勒令道:“喝!” 齐修抬起狭长的凤目,冷冷地看她。 “喝!”她重复下令。 黛石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怕九千岁忽然发难。 龙图抽出那把镶满宝石的佩刀,冰冷的刀光照射着齐修的双眼。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齐修并不反抗。他张开嘴,一口一口吞咽凉茶,唇角溢出的水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滑过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这张妖异至极的脸,此刻竟带着被凌虐的破碎感。 余双霜走过去盯着九千岁凸起的喉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极品啊! 方众妙抬起手臂狠狠灌着凉茶。齐修不得不越喝越急,免得自己被茶水淋得一身湿。 好在茶壶不大,小片刻也就喝完了。 方众妙问道:“心火灭了吗?” 齐修低下头擦拭殷红的唇,声音沙哑:“灭了。” 方众妙说道:“那就走吧,去你兄长的墓地再看看。我爹绝不会贻害你齐氏宗族子孙万代。他把你兄长葬在那里,必然有其原因。那天我们过于匆忙,不曾仔细观察,今晚月光如洗,时机正好。” 她举步朝外走。 史正卿立刻喊她:“夜里凉,山中露水还多,披一件斗篷再走吧。” 方众妙停步。 齐修已经走到一旁的屏风前,拿起搭放在上面的一件黑色披风。 龙图把佩刀抛还给齐修,齐修飞快系在腰间。 黛石和余双霜颇为期待地问:“我们可以去吗?” 方众妙接过齐修递来的披风,摆手道:“你们看家。”她跨出门槛,却又再次停步,回头看齐修,语气不好:“千年雷击木呢?” 齐修恍然大悟,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木头。 方众妙瞪他一眼,冷笑道:“这才是今晚最紧要的事!” 齐修脸颊一红,愧疚感顿时汹涌如潮。 他刚才真是魔怔了!不管方辰子做了什么,都与方众妙无关。方众妙对伙伴的赤城,他明明白白看在眼里。他对谁不好,也不能对方众妙不好。 方众妙拿起刻刀,两三息就已经刻完一枚平安符。纵横交错的几百根线条组合而成的符文,她只需一笔就能完美勾连。 齐渊满眼崇拜地看着她。 方众妙用自己的头绳把平安符串起来,戴在齐渊胸前。 “去睡觉。”她柔声吩咐。 齐渊点点头,拿起桃木小剑对着齐修指了指,慢慢说道:“把我师父平安带回来。” 齐修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兔崽子说话越来越利索,脾气也渐长。挺好的。哥哥见了肯定会高兴的。 他点点头,慎重答应。 齐渊这才牵住黛石的手,揉着眼睛走去隔壁小院。 方众妙带着齐修、史正卿和龙图,前往城外月夜看坟。 第176章 先太子陵墓 四人坐上马车之后,方众妙忽然对齐修说道:“去把你嫂子请过来,她有权知道这件事。” 齐修愣了愣,心里的愧疚感像巨浪一般翻涌。 方众妙是如此的光明磊落,这等事,她绝不回避,也不试图隐瞒相关之人。自己的迁怒简直可笑至极! 齐修立刻跳下马车去找任孤琴。 片刻后,任孤琴爬上马车,还未坐定就果决地说道:“少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 方众妙眼里沁出一丝笑意,自己帮自己解开缠绕在大拇指上的纱布,淡淡道:“今晚的事翻篇吧。” 齐修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没想到惹了方众妙生气,自己会比第一次杀人还恐惧。 “这样的事,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他郑重说道。 方众妙轻轻揉着两根拇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从不怀疑伙伴。” 齐修和史正卿四人心里刚涌起感动,就听半空中飘过一道冷酷的声音:【因为同伴若是与我离心,我的双眼立刻就能洞悉。我相信的是自己。】 四人:“……” 沉默半晌之后,齐修释然地笑了。挺好的,因为绝对的自信,所以绝对的坦荡,这就是你,方众妙。 史正卿也想到这一点,便也跟着低笑起来。 清冷月夜,和风煦煦,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长街。 马车停在城门附近的一个黑暗角落。龙图和齐修带着方众妙三人飞过城墙,赶往那座挖空的坟茔。 半路,方众妙吩咐道:“去附近的山顶。上一回我们身在棋盘之中,未能看透全局。这一回我们要在高处俯瞰。” 齐修立刻把几人引到附近的一座高山,来到悬崖边,极目远眺。 下方是一片辽阔平原,曾经埋葬着齐延的土坡隐约可见。清冷的月光照耀大地,一切都很朦胧,世界好像变得极其虚幻。 顺着土坡往前看,在平原的尽头还矗立着一座巍峨庞大的三层宫殿,每一层的殿檐都挂着一排排灯笼,时不时有长长的火龙环绕宫殿游走。 方众妙眸光微凝,问道:“那是什么建筑?下方的火龙是有人在走动吗?” 齐修举目远眺,说道:“那是先太子的陵墓。火龙是守陵的侍卫举着火把来回巡查。先帝在世的时候派遣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日日夜夜镇守此处。军队的掌控权在大长公主手里。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方众妙伸出手,丈量着先太子陵墓与齐延坟茔之间的距离。 心声响在半空,带着恍然大悟和一丝震撼:【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方辰子,世人都说你是骗子,可我要说,你才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第一人!】 【你配我叫你一声爹!】 齐修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同时还觉得有些好笑。没有真本事,你就不认方辰子这个爹吗? 任孤琴最为着急,连忙问道:“少夫人,您看出什么来了?” 方众妙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山风凛冽的悬崖边,眺望那座巍峨森然的巨大陵墓。 她喃喃道:“今晚,那座陵墓要出事。” 话音刚落,悬挂在陵墓屋檐上的灯笼竟然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周围巡逻的军队明显躁动起来,排成长龙的火把散乱成星星点点。两万人的喧哗声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听见。 史正卿不安地问道:“那边怎么了?” 方众妙摇摇头,沉默不语。 她的心声响在半空:【你们不会知道我的双眼看见了什么。】 【一条由怨气凝聚而成的黑龙从陵墓的地底冲上高空,乌云一般围住圆月,天地之间回荡着它的嘶吼和咆哮。】 【先太子的冤魂成煞了!】 齐修等人心头剧震,纷纷仰望月亮,果然发觉它的光芒暗淡许多。 不,不仅仅是暗淡那么简单。漆黑夜空中,一轮白月正渐渐变成血月,月辉下的大地仿佛也在染血,这是多么骇人的场景。 齐修强压着心中的惊疑,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月亮怎会变色?” 方众妙回过头,看着齐修,十分认真地问道:“你师父供奉在秘密居所内的,我爹的牌位,你没扔掉吧?” 齐修立刻摇头:“那是你爹,我怎么敢?”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齐修,今晚你就回你师父的故居,对着我爹的牌位,认认真真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响头。他不亏欠你们齐家任何一点。正相反,他对你们齐家,乃至于对天下所有人,恩深似海。” 齐修愣在原地,其余人完全听不懂这些话。 方众妙抬头仰望月亮,心声浩浩荡荡地响在半空。 【我在看着这轮血月的时候,无脸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吧?】 【数年前,方辰子的视线也曾穿越时空,与我们二人的目光碰撞。】 【他把齐延葬在此处,等着我来为他完成未竟之业。】 【难道我这个后来者就只能当他的棋子吗?】 方众妙静静地看着月亮,心潮起伏不定。 心声回荡在高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此世间,吾生须臾,岂能认命?】 齐修、史正卿、任孤琴、龙图四人看着血月,目光满是恐惧和惶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众妙好像很不愉快?先太子的魂魄为何会成煞,还引发了血月异象? 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明白的四人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悲。 第177章 你爹永远是你爹 巨大陵墓的四周,不断有士兵举着火把匆匆跑过。有人试图点燃挂在殿檐的一排排灯笼,可每一次都会很快熄灭。 天上的血月放射出赤红的光芒,阴风刮过,幽泣阵阵。 方众妙的裙摆被山风拉扯着飘向悬崖,后背的风宛若一只手轻轻推着她。略微向前一小步,她便会万劫不复。 齐修连忙拉着她退后。 史正卿惶惶不安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陵墓那边很吵闹,灯笼全都熄了!” 他话音刚落,两万士兵举在手中的火把也都在一瞬间熄灭。风的幽泣盖过鼎沸人声,天地茫茫,血色一片。 恐惧感像毒蛇一般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咽喉。 任孤琴脸色惨白,几近失语。 龙图低声问道:“主上?” 方众妙摆摆手说道:“走吧。” 齐修问她:“那些士兵到底怎么了?” 方众妙往回走,淡淡道:“太子的冤魂今晚成煞,他们只是撞煞了。” 回头看了一眼,她进一步解释:“暂时不会闹出人命,只是疯癫一晚上,明日就能清醒过来。但那两万士兵的身体会出现尸斑和尸臭,然后逐渐病倒,最后暴毙。这个过程有长有短。阳气重的能活数月,阳气弱的十天半月也就去了。” 齐修听得眉头直皱。 史正卿急促地问:“那怎么办?”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说道:“等大长公主来求我吧。” 一听这话,史正卿便不着急了。齐修的眉头也缓缓松开。 大长公主若是有门路找到方众妙这里,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只是不知,那位天潢贵胄愿不愿意低这个头。 几人翻过城墙,爬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方众妙靠着车壁说道:“齐修,你兄长的墓穴不是骑龙葬。我看错了。” 她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补充一句:“其实不是看错,是我被方辰子摆了一道。” 齐修忍着急切问道:“不是骑龙葬是什么?” 方众妙点点茶壶。 齐修立刻给她倒茶。 方众妙将茶水一饮而尽,幽幽说道:“骑龙葬只是第一环,第二环是锁龙冢。” 史正卿立刻询问:“什么是锁龙冢?” 方众妙瞥他一眼,说道:“太子的陵墓就是锁龙冢。陵墓所在的位置是一个绝脉,把太子葬在那里,他的魂魄将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任孤琴不安地问:“先太子是不是杀了你娘?” 方众妙:“……” 任孤琴又道:“不然你爹为何对先太子这么狠?活着的时候,你爹逼死他。死了以后,你爹还把他逼成煞。你爹肯定恨他入骨!” 方众妙无奈地低笑起来。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爹对先太子所做的一切,不掺杂丝毫个人恩怨。” 方众妙看向齐修,问道:“我曾说过,你兄长齐延的坟墓是龙头上的毒疮。为了治愈这个毒疮,脉气全部汇聚于坟包,助你飞黄腾达。但你齐氏宗族也将承受恶业,断绝子息。” 齐修嗯了一声。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矮几,说道:“我帮齐延迁走坟墓,现在毒疮已经痊愈,那些庞大的脉气会去哪里?” 史正卿立刻答道:“会顺着地脉流走。” 方众妙颔首:“对,会顺着地脉流走,而先太子的陵墓就在最粗壮的一条地脉之上。” 齐修瞳孔震颤,骇然道:“绝脉活了!” 方众妙点点头:“是的,绝脉被庞大脉气灌入,已经活了。所以先太子被镇压的魂魄得以释放,成了煞。这个风水局叫连环升龙局,是养尸养煞的大凶之局。” 齐修看向先太子陵墓所在的方向,眸光不断闪烁。 他喃喃道:“我懂了,你爹没想害我全族。他把我大哥葬在那里,是等着你看破这个风水局,把坟迁走,激活先太子陵墓的龙脉。” 方众妙颔首:“是。所以他送你一场富贵,又驱使我帮你解除后顾之忧。齐修,说真的,他待你不薄。” 齐修愣愣地坐在原地。 任孤琴面红耳赤地说道:“我们齐家亏欠方家良多。之前小叔子对您不敬,我替他磕头赔罪。” 齐修惊醒过来,掀开袍角准备跪伏。 方众妙抬手阻拦:“不必了,要跪就去我爹灵位前跪吧。” 龙图最为冷静,指着窗外血月问道:“国师为何要设这个大凶之局?” 方众妙说道:“因为先太子和大长公主都是无脸人的猎物,他们二人的额前骨,也就是父母宫所在的位置,无脸人必要拿走。” 龙图有些恍然。那无脸人好大的胆子,连皇室嫡长女和嫡长子都敢猎杀! 史正卿、齐修和任孤琴一听也就明白了。大长公主是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的嫡长女。先太子是先帝和先后的嫡长子。他们二人的父母宫最是圆融,必然被无脸人所觊觎。 方众妙继续道:“想来,当年先太子也不是我爹逼死的。他的死与无脸人有关。但无脸人在取走先太子魂魄和骨头的时候被我爹横插一脚。我爹应当是看破了他的计划,不曾停灵设祭,当晚就把先太子的尸体封入陵墓,派遣重兵把守。” 齐修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在此之前,他们对方辰子多有误解,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但现在,他们对那位逝去的长者只余下深深的敬畏。 这般久远的未来,他也能清晰地预见,还把女儿也当做一枚棋子任意摆布。国师之名,他当之无愧。 难怪方众妙在悬崖边被刺激到那个地步,说什么不当蜉蝣棋子的话。原来是受到了来自于父亲的打击。 想到这里,史正卿和齐修都忍不住在心里暗笑,面上却装得十分肃穆。 方众妙垂眸想着另外的事。 她抬眼说道:“先太子的魂魄化为煞龙环绕血月,这等异象无脸人也能看见。他必然会想办法挖开陵墓,取走先太子的骨头和魂魄。” 齐修冷笑,“我会派人守着陵墓四周,等他自己送上门。” 方众妙提议道:“我爹把先太子的尸体和魂魄都养成了煞。其实你们可以放他进去,让他与尸煞和怨龙斗过一场。他必然会受重伤,抓起来更容易。” 任孤琴眸光闪了闪,不由赞叹道,“少夫人,国师真是好手段。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算计在内,包括你。” 方众妙的脸黑了。 任孤琴低下头,轻轻打自己的嘴,表情懊恼。 龙图胆子很大,竟嘿嘿笑起来。主上吃瘪的样子很有趣。 史正卿疑惑道,“不对,那无脸人道行高深,他应该能看出这是个连环升龙局吧?这么些年,他为何没有动作?” 方众妙脸更黑,却还是耐心说道:“他自然看得出这个风水局,但他也需要把先太子的魂魄养成煞。我爹的连环套,他不钻也得钻。” 史正卿更为不解,“为什么?” 方众妙说道:“因为那人骨面具是个法器,需要器灵使之凝聚。但十五个冤魂若无法兼容,相互争斗,面具就会破碎。若其中一个冤魂很强大,足以镇压其余十四个魂魄,这张面具就牢不可破。” 史正卿仔细想了想,不由赞叹:“我明白了。你爹此举也是在帮无脸人培养器灵,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无脸人明知道这是一个局,也只能干看着。” 方众妙颔首:“正是,此乃阳谋。无脸人固然可以自行迁走齐延的坟,激活龙脉,但时间太早,脉气蓄积的不够,器灵的培养就功亏一篑。” “若迁得太晚,脉气太强,又会把先太子的魂魄也一并冲毁。所以他只能等。” “这个时机只有我爹知道,而我就是我爹的棋子,我出现得不早也不晚,脉气蓄积得刚刚好。” 说到这里,方众妙已经释然。 她轻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方辰子,我承认你了。这一声爹,我叫得心甘情愿。” 什么意思?莫非方众妙跟她爹方辰子素有隔阂,关系不睦? 不等众人深想,方众妙抬眸看向齐修,吩咐道,“你去外面引路,我想去你师父的故居祭拜我爹的灵位。” 齐修立刻掀开帘子出去,亲自赶着马车驶进血色月光里。 第178章 国士无双 这是一栋两进的宅院,因年久失修已经破败,野草一簇簇长得很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投下满地乱舞的残影。 庭院里挖了一口井,井中倒映着一轮血月。 齐修引领众人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来到后屋。 两扇雕花木门已经被虫子蛀蚀出许多孔洞,散发着一股霉味。推开门的时候,吱吱嘎嘎的响声非常刺耳。 齐修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燃。 看见方众妙跨过门槛走进来,他立刻伸出一只胳膊去扶,“小心,这屋里的地砖全都裂开了。” 方众妙果然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连忙抓住齐修的胳膊。 其余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屋顶挂满蜘蛛网,墙壁攀爬着霉斑和青苔,一张供桌摆放在正中间,上面立着一块牌位。 方众妙缓缓走近,齐修点燃牌位两边的蜡烛。 【国师方辰子之灵位。】 方众妙在心里呢喃念出牌位上的字,眼神十分复杂。她走过去,撩起裙摆,不顾满地灰尘,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其余人也都跪在她身后,虔诚叩首。齐修和任孤琴足足磕了九个响头才停下。 “那是什么?”方众妙指着藏在供桌下的一口箱子。 齐修把箱子拉出来,说道:“这里面全是破碎的龟壳。” 方众妙眼眸微闪,立刻打开箱子,取出碎片,在地上快速拼凑出完整的三个龟壳。 她用纤长食指细细描绘着龟壳上裂开的纹路,手掌悬于其上,默默感受残留的气息,忍不住轻叹。 她抬眸看向齐修等人,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四人摇头。 方众妙喃喃道:“这是玄龟壳,我爹用来占卜国运的法器。” 四人尚且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方众妙继续说道:“占卜一次国运,需要耗费全部道行,可我爹占卜了三次。” 直到此时,四人才纷纷露出惊骇的神色。 任孤琴不安地问道:“可是只占卜一次就耗尽了国师大人全部道行,另外两次他用什么?” 方众妙抬起头,眼里是深深的动容。 她指着最小的一个龟壳说道:“这次占卜用的是道行。”她指向略大一点的龟壳说道:“这一次,用的是功德。”她指着最大的龟壳说道:“这一次,用的是阳寿。” 齐修四人瞳孔震颤,心潮起伏。 原来国师为了大周社稷,先后赔上了自己的道行、福德与寿命。还有什么是他不能付出的?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带给众人难以言喻的震撼。 【三次占卜全是大凶,龟壳破碎,预示着天下必亡。所以我爹没有办法,只能把自己和先帝葬入绝脉,用永世不得超生,换来我这个唯一的变数。】 【以后谁再说他祸国殃民,我定要把那人的嘴巴活活打烂!】 方众妙默默捡起龟壳,小心翼翼地放入箱子。 齐修等人眸色皆是发狠。以后谁敢在他们面前说国师的坏话,他们也不会客气! 难怪国师总是祈雨失败,做出的占卜没有一次准确。原来他的法力早就耗尽。除了先帝,大约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么的叱咤风云! 史正卿低下头,羞愧万分地说道:“我定要与云隐说一说,让他不要再憎恨国师。” 方众妙忽然抬头,郑重警告:“你必须防着那个陆云隐。” 史正卿愣住了。 齐修冷笑道:“无脸人喜欢虐杀猎物,如此才能得到一条冤魂。你以为谁是先太子最大的弱点?谁能让他痛苦至死?” 史正卿张了张嘴,吐出极为干涩的四个字:“是陆云隐。” 方众妙低下头整理龟壳,徐徐说道:“他或许也是无脸人的爪牙,太子的惨死与他脱不了关系。我们要对他展开调查。你什么都不要对他说。” 史正卿连忙点头。 他看向门外的血月,苦笑道:“原来我所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敌人不是敌人,朋友不是朋友,亲人也有可能不是亲人。” 方众妙把箱子交给齐修,走到供桌前深深拜了三拜,这才轻轻捧下方辰子的灵位,用自己的披风仔细裹好。 她看向史正卿,极为认真地说道:“与我同行,我之所见便是你之所见。我可以向你保证,它们必是真的。” 史正卿愣愣地看着方众妙,充斥着恐惧的心逐渐恢复安宁。 “我,我愿意与你同行。”他手臂微微动了动,却又死死夹在身侧。 刚才那一瞬,他竟孟浪地想要去牵方众妙的手。 方众妙笑了笑,抱着方辰子的牌位缓缓走出这座破败的宅院。 井中的血月放射出妖异的光芒。 方众妙捡起一粒石子,抛入井口。扑通一声响,平静的水面荡开涟漪,割碎了妖月。 ------- 翌日,乔微雨一大早就赶往宁远侯府。路过大长公主府的时候,她看见几名穿军装的高大男子满脸忧色地站在街边等待。 一股极为浓郁的臭味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引得马匹纷纷撂起蹄子,变得躁动不安。 车夫扬起鞭子狠抽几下,几匹马这才安静下来,然后加快速度逃离大长公主府门前的长街。 乔微雨嗅着那股气味,总觉得不安。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盯着那几个男人看了许久。 抵达宁远侯府之后,她便忘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一股脑儿将大长公主府昨日发生的一切讲给方众妙听。 方众妙坐在窗边,借着明亮的日光,用一块绢布仔仔细细擦拭着一箱子黑色碎片。 乔微雨伸手想拿一块碎片出来赏玩,还被她拍了一下手背。 “这东西浸染着不祥的气息,你别碰。”她警告道。 乔微雨连忙缩手,满脸惧怕。 “那你还碰?” 方众妙淡淡反问:“我有道行,你有吗?” 乔微雨低下头。 黛石还在消化刚刚听来的一切,表情有些发愣。 坐在一旁的余双霜把算盘和账册推开,疑惑地问:“为什么倒霉的人是平乐璋?不应该是平雪纯吗?” 乔微雨立刻抬头,连连附和:“是呀是呀,为什么呢?” 方众妙把擦拭干净的玄龟壳放入脚边的一口全新红木箱子,又从旧箱子里挑出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龟壳,仔细擦拭。 她沉吟道:“男人和女人的命格是不能随意交换的,容易出现很多问题。沈卉爱子如命,不大可能给自己的孩子制造这种麻烦,除非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乔微雨、黛石、余双霜异口同声地问。 方众妙吹了吹指甲盖大小的玄龟壳,对着阳光看了看它光滑如镜的漆黑色泽,不由满意点头。 她拿起一把针状刻刀,在小小的碎片上雕刻着繁复的文字,徐徐问道:“那平乐璋是不是身高八尺,肌肉虬结,孔武有力?” 乔微雨连忙点头:“是,妙妙你见过他?” 平乐璋的外貌特征,乔微雨并不曾描述过。 方众妙摇头:“没见过,猜的。你说他昨晚病得都快死了又迅速恢复过来。还说太医夸他体健如牛,是也不是?” 乔微雨一个劲儿地点头:“是,他才十七岁,就壮硕得跟个小山一样!” 方众妙吹掉龟壳上的浮灰,问道:“你可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乔微雨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哪一天,具体的时辰不清楚。我也不敢问。” 方众妙放下龟壳,吩咐余双霜:“去把元元叫过来。” 余双霜唯恐自己漏听了什么重要的八卦,飞快找来齐渊。 方众妙让齐渊握住那枚指甲盖大小的龟壳,这才看向乔微雨,说道:“若我料想得没错,我家小石头是纯阳命格,换给男子最为合适。得了小石头的命格,那平乐璋才能长成现在这副高大健壮的模样。” 黛石惊得合不拢嘴:“纯阳命?我吗?可我是个姑娘家!” 第179章 钱同山测字 齐渊感觉到龟壳快碎了,立刻放开小手。方众妙轻轻巧巧地接住从他掌心掉落的龟壳。 本就漆黑的小碎片现在散发出妖异的光,置于桌上,周围竟都冰寒无比。 乔微雨感觉自己的指尖冻得发僵,连忙把双手从桌上抽走,藏在桌下。 她看着方众妙把那个漆黑的碎片藏入袖子里,不由咽了咽唾沫。直觉告诉她,普通人若像妙妙这般直接碰触这个碎片,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 余双霜的惊呼唤回了乔微雨的思绪。 “臭石头是纯阳命格?哈哈哈,那她岂不是会长胡子?” 黛石朝余双霜挥了挥拳头,小脸涨得通红,“你才长胡子!” 方众妙被逗笑了。 她摇头道:“女子若是纯阳命,并不会变得像个男儿,只是性格异常勇武,脾气十分暴躁,身体强健,面容英气,长得比普通女子更高大一些。纯阳命都是习武的好苗子。小石头根骨极佳,与她被盗走的命格也是有关系的。” 众人恍然大悟。 乔微雨恨恨地说道:“难怪沈卉要换走黛石的命格!她是想把平乐璋培养成大将军吗?这个女人真是狠毒!她孩子的命是命,别人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乔微雨把脑袋凑到方众妙跟前,好奇地问:“对了,她儿子原本是什么命格?肯定很差吧?” 方众妙摇摇头:“没有生辰八字,这个倒是难猜。你不如给我提供一些线索。即便换了好命格,平乐璋依旧摆脱不了坏命格的影响。他身上可有怪异之处?可曾得过什么怪病?” 乔微雨呢喃:“怪病?”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啊了一声,随后为难地看了看余双霜和齐渊。 这两个都是小孩子,能听吗? 方众妙吩咐道:“徒儿,你去书房练习画符。” 齐渊很是乖巧,立刻说道:“徒儿谨遵师命。” 等他走远,方众妙才道:“你说吧。霜儿不是普通小孩,她百无禁忌。” 乔微雨这才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怀疑平乐璋有龙阳之好。他,他——” 几番犹豫挣扎,她才下定决心,小声说道:“他对平子瑜有非分之想。他看平子瑜的眼神十分不清白。” 方众妙拿起一块巴掌大的龟壳,继续擦拭。 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龙阳之好?这就稀奇了。纯阳命格的人对阴气有着天生的渴望。唯有阴阳交合才能压制住他们心中的暴虐。” “正所谓独阳不存,独阴不长,若是阴阳不调和,他还会短寿。那平乐璋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乔微雨摊手:“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呀!好好的美娇娘他不爱。” 余双霜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个瓜真大,真鲜!又是纯爱又是骨科的! 黛石不安地问:“小姐,他这是出了什么问题?” 方众妙吹了吹手中的龟壳,轻笑道:“他果然还是受了先天命格的影响。若我料想的没错,他本是纯阴之命。” 余双霜深吸一口气。牛啊!纯阳、纯阴都出来了,这是要修仙吗? 她想到小说中的一个设定,连忙问道:“干娘,那他岂不是天生的炉鼎?” 乔微雨满头雾水:“什么炉鼎?” 黛石也听不懂。 但方众妙明白。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余双霜一眼,这才对其余三人说道:“纯阴命格的人性情柔弱敏感,多思多想,生来郁郁寡欢,一个人不能独活,对阳气足的人特别依恋,总会心甘情愿做人附庸。平乐璋若是不换命,他就只能是别的男人的胯下玩物。” 黛石惊呆了,然后她立刻低下头看自己,满脸恐惧。 方众妙安抚道:“你怕什么?他换给你的命格早就被我爹抹去了。” 黛石长舒一口气,连忙对着客厅方向拜了三拜。那里供奉着方辰子的灵位。 多谢老爷三番四次救我小命!我才不想当什么胯下玩物!恶心! 乔微雨好半天回不过神。想想平乐璋健硕高大的身材,英气逼人的面容,再想想他原本的命格,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沈卉那个杀千刀的东西!她儿子烂命一条,她凭什么换给别人!” 黛石也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呀!她凭什么换给我?我要宰了她和平乐璋!” 余双霜连连摇头叹息:“哎呀,这么好的命格怎么能换掉呢?她开一个小倌馆,叫她儿子当头牌,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乔微雨惊愕地看向余双霜。这种荤话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能说出口的吗? 余双霜连忙把算盘拉过来,另一只手拿起毛笔,装模作样地记账,口中喃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方众妙取出又一块龟壳擦拭,语气平静地说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他们欠了多少债,往后叫他们还回来就是。” 乔微雨想起平乐璋倒霉的样子,心情不由大好。 她站起身说道:“对,平乐璋肯定会不得好死!妙妙,我去看看堃儿。我今日带来三箱金银,二管家命人搬去库房了。堃儿的吃穿用度你从里面扣,不够了你再跟我说。” 方众妙摆手:“去吧。” 乔微雨乐呵呵地掀开门帘,正准备走,却见王安贞顺着回廊匆匆跑过来,大声说道:“嫂子,钱先生来了,在你院门口等着呢。你见不见?” 方众妙吩咐道:“你带他进来。” 听说来的人是钱同山,乔微雨立刻回到桌边坐下。 见方众妙看向自己,她小声解释:“我想送堃儿去史家族学里读书。妙妙,你帮我套套钱先生的近乎。” 方众妙不由莞尔。她低声道:“钱先生可没心思跟你套近乎。他有急事。” 说话间,钱同山掀帘子进来,张口就道:“方夫人,听说你昨日测了一个爨字,当即就把薛良朋失散在外的妻儿找到了?” 方众妙放下龟壳,了然道:“您想测一个字,把您的亲儿子找出来?” 钱同山大步走到桌边,目光一扫,立刻就瞄准了余双霜握在手中的毛笔。 余双霜悻悻然地站起身,把自己的座位和笔墨纸砚让给钱同山。 黛石匆匆跑出去泡茶。 钱同山正准备写字,方众妙伸手将他拦住。 “不要用墨,用你的血。” 钱同山毫不犹豫,立刻咬破自己的指尖,用鲜血写下一个“念”字。他心里牢牢记着死去的妻子和丢失的儿子,这一念就是十五年。 “你帮我测一测他在哪里。”钱同山声音沙哑。 方众妙盯着赤红的“念”字看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此字上今,下心,今为今时今刻,心为心之所引。钱先生,只要您想,您今天就能见到他。” 钱同山呼吸凝滞,心绪骤然间乱得不成样子。 方众妙拿起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正三角形,下面一横。 她解释道:“此乃今的古体,又为艮卦,艮在东北方。” 她画出一个木铎,又道:“在甲骨卜辞里,今是木铎之形,代指铃音。这铃音在您心上回荡,您对它应该很熟悉,它几乎日日陪伴着您。” 方众妙放下笔,指着门外说道:“钱先生,您出了宁远侯府的门,直直地往东北方走,听见铃音,心中若有触动,觉得万分熟悉,便追上去看一看。” 钱同山从来不信鬼神。 测一个字就能算出心心念念之人的方位?荒谬!此乃无稽之谈! 他心里不断否定,可站起身的时候,却不受控制地说道:“钱某便依你所言,过去看看。” 他拱拱手,急促离开,袍角带出的风差点把桌上的纸刮走。 余双霜连忙压住纸,小声问道:“干娘,木铎是什么?” 黛石噗嗤一声笑了。 方众妙脸色有些黑,伸出指头戳了戳余双霜的脑门:“你有时间多看看书,别总是玩儿。” 乔微雨揉揉她脑袋,笑着解释:“木铎就是木头做的铃铛呀。” 余双霜恍然大悟。 乔微雨站起身飞快说道:“妙妙,我帮你看看这个念字测的到底准不准。” 黛石和余双霜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我们也去看看。” 有新鲜的大瓜可以吃,三人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方众妙摇摇头,拿起龟壳继续擦拭。 心声飘过半空,十分淡然:【我若是连一个字都测不准,这一箱子龟壳,我生吞下去。】 第180章 儿子 钱同山匆匆出了宁远侯府的门,走向停靠在街边的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史老太太苍老憔悴的脸。 炎炎夏日,她还戴着一个抹额,可见病得十分厉害,连一点点风都吹不得。 她咳了咳,虚弱地问道:“你可曾对方夫人说我不能下马车进去拜望她的原因?” 昨晚带着钱渲回到家之后,她就病倒了。她跟儿子不同。她对钱渲是有感情的。猛然间得知那般残酷的真相,她着实承受不了。 好在她性情坚韧,今日早上,听丫鬟说起方夫人帮薛良朋测字寻妻的故事,她连忙把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拼凑拼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可她实在病得厉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让儿子一个人进去,自己在外面心忧如焚地等待。 见儿子满脸恍惚,她明白过来,声音跟着发颤:“你是不是忘了说我也来了?你是不是有了孙儿的消息?” 十五年都苦寻不到的孩子,会因为测一个字就出现吗?史老太太不敢想,可她忍不住这样期盼。 她咳得厉害,语不成句地催促:“咳,你,咳咳咳,你快说呀,咳咳咳!” 钱同山连忙上前帮母亲拍背,小声讲述了测字的全过程。 “东北方,熟悉的铃音,日日陪伴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史老太太咳得脸颊绯红。 她眼里涌出泪水,着急地说道:“这话的意思是,你儿子就在你身边呀!去找,去找!” 钱同山不再犹豫,立刻朝东北方走去。 乔微雨看见街边的马车和咳嗽不停的史老太太,已然明白过来。她带着两个小姑娘走过去,厚着脸皮说道:“老太君,我们帮您一起找孙子好不好?” 史老太太无力摆手:“想坐我的马车看热闹就直说。” 乔微雨捂嘴娇笑,连忙怂恿两个小姑娘爬上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 钱同山在前方走,马车在后面慢慢随行。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各色的脸庞,各色的穿着,嘈杂的声音。有人与钱同山擦肩而过,有人露出惊喜的表情,拱手行礼。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茫然无助的脸。 他像个游魂一般走走停停,眼睛不住地看,不住地找。 东北方,一直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恍惚的心神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虚幻。一张张人脸在视野里变得模糊不堪。 他认不出谁是谁,他开始恐慌。 这样下去,他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儿子吗?方众妙该不会在骗他吧? 测字算命,果然是假的。 钱同山停下脚步,站在街心茫然地转圈。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躯壳,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从前方传来。 钱同山瞳孔剧震,心弦狠狠被拨弄。 这个铃音……这个铃音实在是太熟悉!他几乎日日都能听见!在哪里?在哪里? 钱同山放空的双眸立刻聚焦,循着铃音急切地看去。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回了乌衣巷。 史氏族人全都住在这个区域,敲开每一户人家的房门,他们全都姓史。 儿子就在史家?他被史家人收养了? 钱同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追上铃音。 叮铃铃,叮铃铃,一辆粪车停在前方,一个十四五岁,身材瘦弱,脸上长满红肿脓疮的少年坐在车上,摇着一个铃铛。 “收粪咯,谁家的粪坑满了,收粪咯!” 少年用鞭子轻抽老黄牛,让粪车以最慢的速度走过街道。 路上的行人纷纷掩鼻,对他投去厌恶的目光。他戴上斗笠,盖住自己红肿溃烂的脸,微微低下头。 但他呼唤的声音并未放低,“收粪咯,谁家的粪坑满了,收粪咯!” 他是倾脚工,专门负责掏乌衣巷这一片区域的粪坑。谁家的粪便积满了,就会让他运走。他把收集来的大粪带到城外的农场,晒干,做成肥料出售。 据说这个行当很挣钱。但小少年显然不是老板,只是一个长工。他做着最累最脏的活,拿着勉强糊口的工钱,否则,他怎会长成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会长满大大小小,红肿溃烂的脓疮?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嘴巴几乎都看不清形状。 他还散发着粪便的臭味,比阴沟里的老鼠更形貌丑陋,肮脏不堪。 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丢失了十五年的儿子? 我把钱渲养成一个少爷,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让他读书识字,知礼义廉耻。 我的儿子却每天与世上最污秽的东西为伍。他天天都在乌衣巷来回转悠,摇着铃铛,掏着粪坑。他似乎……他似乎还曾爬过史家族学的墙头,偷偷听我讲过课。 我呵斥他,让他快下来,免得摔着。他冲我咧嘴笑,脸上满是脓包,眼神却很清澈。 我记得他。我后来还送过他一本《三字经》。他拿书的时候,衣服碰脏了我的袍子。于是他转身逃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来爬过族学的墙头。 我的儿子过得就是这般的生活。 把他偷走的人是故意的吧?故意把他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故意让他活在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故意用他的苦难去衬托钱渲的光鲜! 钱同山看着那个少年,思绪纷繁,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是怎样恶毒的一颗心,才会想到把两个孩子偷偷换掉,然后把他们摆放在一起,进行最为惨烈的比较?一个活在钟鸣鼎食之家,一个活在人间炼狱! 沈卉,我要嚼烂你的骨头!喝干你的血! 钱同山大步朝少年走过去。 史老太太想起方众妙测字时说过的话,颤巍巍地指着少年,哽咽道:“是他吗?是他吗?我,我天天见他呀!他收不到足量的粪就会被粪行的老板拿荆条抽。我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样子。” “我日日与他擦肩而过。我还会堵着鼻子,嫌弃他太臭。” “他总会戴上斗笠,低下头,对我说对不住老太太,小的马上走。” “他就是我的亲孙子呀,呜呜呜……” 史老太太捂住嘴,无比痛心地哭泣。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从来,没亏待过,钱渲呀。为什么,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老太太泣不成声。她搞不懂人心为何能毒辣到这个地步。 乔微雨、余双霜、黛石三人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她们也没想到钱先生的亲儿子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乔微雨呢喃道:“我懂了,这是沈卉的嗜好。她喜欢这样做。她会让两个孩子活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亲生的孩子享受着荣华富贵,被换掉的孩子在十八层地狱里煎熬。她从别人的痛苦绝望中汲取快乐。她果然是个恶鬼!” 史老太太振作起来,狠狠咬牙:“这件事我一定要禀明家主!即便与大长公主为敌,这沈卉我也要亲手杀掉!” 乔微雨戾气满满地说道:“算我一个!” 黛石和余双霜异口同声:“也算上我们!” 另一头,钱同山已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连忙跳下粪车,退后几步,诚惶诚恐地行礼:“小的见过钱先生!” 钱同山挤出和蔼的笑容,问道:“我天天见你在这附近转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压了压帽檐,不敢用自己丑陋的脸污了钱先生的眼。他低声说道:“小的名叫炎燚。” 钱同山继续问:“哪个炎,哪个燚?” 少年伸出食指在空中写了两个字:“双火炎,四火燚。” 钱同山恍然大悟,皱眉道:“炎姓很罕见,临安城内不足十人。你父母是谁?这个名字全是火,你命里缺火吗?” 他现在已经对玄学之说深信不疑。心中的悸动告诉他,这就是他儿子!方众妙的测字精准得可怕! 她的双眼透过那个“念”字,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此刻的这一幕。她是不是也能听见悠远的铃音? 这才是神乎其技! 少年摇摇头,赧然道:“我是孤儿,没有父母。是粪行的老板收养了我。我的襁褓里夹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炎燚二字,于是我就叫炎燚。” 钱同山哦了一声,心中十分不舒服。这个名字应该是沈卉帮儿子取的。不行,得换! 他勉强一笑,说道:“我知道有一户人家需要掏粪池,你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少年大喜,连忙抬头应道:“好好好,我今日还没收到粪呢!” 见钱同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他又连忙低下头。 钱同山指着宁远侯府的方向说道:“走吧,我带你去。” 第181章 炉火炼丹命 钱同山转过身,朝坐在马车里急切张望的母亲点了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儿子,您孙子。 史老太太颓然坐倒,眼睛眨了眨,两行热泪滚落。 真是她的孙子!真是! 见小少年好奇地看过来,她连忙放下帘子,往后躲了躲。 “我,咳咳咳,我每次见他都会捂鼻子。我不能让他认出来。”老太太惶恐地说道。然后她更加害怕,抓住乔微雨的手问道:“他若是认出来,他会讨厌我吧?” 乔微雨拍拍老太太的手,声音哽咽地说道:“您别担心,孩子的心最干净,只要您真心待他,让他感受到,您以往做过的一切,他都会忘掉。他只会记您的好。我的堃儿就是这样。他差点被我害死,可我只是替他摇摇扇子擦擦汗水,他就唤我娘,他能看见我的心。” 乔微雨帮老太太擦掉越流越多的泪水,笃定道:“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您放心吧。” 史老太太闭上眼,缓缓躺倒下去,喃喃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他小小年纪就这样苦这样累,可我从不曾听他抱怨过。每次见他,即便我满脸嫌弃,他都是笑着的。” 老太太睁开眼,流着泪说道:“他笑的时候,牙齿很白。” 乔微雨又想哭又想笑,连忙低头擦眼睛。 黛石和余双霜也红了眼眶,心里感慨万千。 这个沈卉真是个天杀的东西! 史老太太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乔丫头,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回你儿子的。” 乔微雨打起精神,讲述儿子的过往。 老太太听得心都揪紧了,尤其是夜里水生被带走,锁进箱子沉江那一段。 她狠狠捶打矮几,对沈卉骂个不停。但她修养实在是好,翻来覆去也只是重复着“毒妇”二字。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行人来到宁远侯府的后巷。 炎燚抬头看看挂在门梁上的匾额,又看看周围的环境,不由大惊失色。 “怎么会是这里?这里的粪坑我们不能掏的!钱先生,我得走了!” 炎燚跳上粪车,急急忙忙取出鞭子,想要抽打老牛。 钱同山心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鞭子,问道:“为何这里的粪坑你不能掏?” 他乃当世鸿儒,今日却一口一个粪坑地说着,却不觉得有辱斯文。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孩子。 炎燚四下看看,表情紧张万分:“因为这里是另外一个粪行的地盘。钱先生,我跟您说,这边的倾脚工可厉害了!看见有人跟他们抢生意,他们会用搅屎棍打人,还会往人身上泼粪。” “我老板想跟他们抢生意,被他们的头头抓住,活活灌进去半桶大粪。我亲眼看着的,太残暴了!” 钱同山嗓子眼里不断冒出酸水。残暴,果然残暴!只是听着他都觉得受不了。 坐在马车里的乔微雨等人都快吐了。 “钱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谢谢您带我过来。”炎燚虽然活得艰辛,却很懂礼貌,也念着别人的恩情。 他的眸子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的阴霾和作伪。他自卑,但他并不自厌自弃。他形貌丑陋,可他的心干干净净。 钱同山的眼里不断有泪水冒出来,他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 这就是他的亲儿子,真好,真好…… 黛石从马车里跳下来,对着炎燚说道:“我是我家,我领你进去。” 炎燚看见俏丽可爱的黛石,连忙压下斗笠遮挡自己满是脓疮的脸。 他把头撇向另一边,摆手道:“你是主家也不行的。你家的粪坑不归你管。” 黛石:“……” 余双霜躲在马车里笑得快抽了。 黛石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说道:“那你告诉我,我家的粪坑归谁管?我去找他们!” “你别去,他们会用沾了屎的扫把打你。” 黛石缓缓放下袖子,“这样呀,那我回家找我师父。” 炎燚连忙劝说:“找你师父也一样的。” 黛石摇头:“不一样,沾了屎的扫把打在我师父身上,又没打在我身上。” 炎燚:“……” 黛石噔噔噔地跑上台阶,砰砰砰地敲门。门房打开小窗望了望,立刻奉上谄媚的笑容。 “去把二管家叫过来。”黛石下令。 “好嘞,黛石姑娘您稍等。” 不多时,一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身材精瘦的老者推开后角门走出来,拧眉问道:“回来就进去,唤我做什么?” 黛石指着炎燚说道:“他想掏咱们家的粪坑,又怕被粪行的人打。听说负责咱们这一块的粪行特别凶残,会用沾了屎的扫把打人,会泼粪,还会逼人喝粪。师父您该不该出面把这种恶势力消灭掉?” 龙图瞪了黛石一眼,声音压低:“灭什么?你说的那个粪行就是我麾下的势力!” 黛石:“……” 龙图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得意地说道:“因为我们作战勇猛,整个临安城大大小小的粪行已经被我们吃掉十分之七。我们很快就要一统整个掏粪行业。” 黛石:“……师父威武。他们打人的招式那么脏,想必都是您老人家教的吧?” 龙图瞪了黛石一眼,冲那炎燚勾勾手指:“你进来吧。” 炎燚跳下粪车,站在原地犹豫。 不远处,一个倾脚工赶着一辆牛车过来,看见有人抢自家生意,立刻从粪桶里抽出一根沾满屎的棍子。 龙图摆摆手,那倾脚工略一点头,赶着牛车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龙图再次勾手:“你进来吧。” 炎燚开心地笑起来:“老爷子,您家的粪坑,您还真的能自己做主呀?” 龙图冷哼道:“小崽子见识少!整个临安城的粪坑以后都归我管。进去吧。” 炎燚只当他在开玩笑,乐呵呵地跟进去,还转身朝钱同山挥手:“钱先生,谢谢您。我进去了。您慢走。” 钱同山走上台阶,“我与这家的主人有事要谈,我与你一起进去。” 史老太太在乔微雨和黛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下马车。这一回,她无论如何都要进去见一见方夫人。 看见老太太双腿打颤的样子,炎燚下意识地停步,伸出双手去扶。 但他却又飞快缩回手,讪讪一笑。他太脏了,岂能碰触这些贵人。 史老太太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好孙儿,乖孙儿,谁让你过这样的日子,我就送谁下地狱! 一行人来到紫竹轩,方众妙依旧坐在窗边擦拭龟壳。 瞥见炎燚,她眉头皱了皱,立刻下令:“带他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炎燚看呆了。他贫瘠的词汇不足以用来形容他所看见的美景。开满鲜花的窗边坐着琉璃一般剔透的人,周身有光点跳跃,有灵气生发,有香味飘散。 这是他梦里也不敢想的另一个世界。这是落下凡尘的仙子吗? 被龙图抓住胳膊拖走的时候,他才惊醒过来,却不敢喊,也不敢叫,唯恐惊扰了仙子。 方众妙放下龟壳,招呼道:“钱先生,史老太太,进来坐坐吧。” 钱同山扶着母亲走进去。 方众妙为史老太太拉开椅子,轻轻握着她的胳膊,顺势探查她的身体。 “您老昨晚心神大耗,伤了元气。我叫人帮您熬一碗补元汤。” 她写下一个药方,让黛石带去后厨交给任孤琴。现下,厨房分为两个部分,外间是做菜的,里面更大的院子是用来晒药、制药、熬药的,全权交由任孤琴负责。 不多时,黛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来。 史老太太趁热喝下。她只是略坐了小片刻,药效就开始发挥作用,微微的热汗冒出来,温暖了她冰冷的四肢。 老太太摘掉抹额,长舒一口气,笑叹:“方夫人,白蕊总说您医术通神,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钱同山心下大安,立刻站起身,朝着方众妙深深鞠躬。 连着深拜三下,他抬起微红的眼,说道:“我儿子炎燚找到了。大恩不言谢,方夫人,日后有用得着钱某的地方,您张口便是。” 方众妙也不客气,直言道:“我过几日的确有事找您二位帮忙。等葬礼结束,我给您府上送帖子。” 钱同山心情更为放松。这样直来直去,他最是喜欢。 方众妙从箱子里挑出一枚带着尖刺的龟壳,徐徐说道:“您儿子中了尸毒,又撞了煞,而且还是炉火炼丹之命。若是再晚一些,他那些毒疮就会烂进骨头里,治无可治,只能等死。” 钱同山愣在原地。 史老太太掩嘴惊呼。 方众妙又道:“他叫炎燚?双火炎,四火燚?” 见钱同山点头,她冷笑起来:“这名字又是沈卉取的吧?炉火炼丹命还叫炎燚,她是怕您儿子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痛苦。” 钱同山素来深沉内敛,此刻竟也显露出骇人的杀意。 沈卉,我钱家与你不死不休! 第182章 炎燚带来的消息 史老太太拍了拍儿子青筋毕露的手,对着方众妙歉然地笑了笑。 在别人家,岂能露出这般凶神恶煞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敢问方夫人,这炉火炼丹命是什么命?” 方众妙从陈旧的木头箱子里取出五块漆黑的龟壳,用绢布仔细擦拭,缓缓说道:“您老昨日曾说,一个山民为救钱渲而死,他脸上的毒疮便治愈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才能换他一张干净的脸,可见这命格坏到极致,即使换给了炎燚,在钱渲身上犹有余毒。” 史老太太的心都揪紧了。 钱渲换了命格还能受到影响,自己的孙子岂不是日日都在受此折磨? 史老太太忍了又忍,却还是没忍住。她的表情也渐渐狰狞起来。 钱同山连忙轻拍母亲的手背,提醒她注意分寸。 母子俩都在隐忍。他们对沈卉的恨意比海更深,对钱渲的爱,那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方众妙朝黛石摆手说道:“你去把齐夫人叫过来。” 黛石点点头,飞快去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说道:“炎燚的命格又叫霹雳火命,本是好命,但时辰不吉,见炉中戊子逢丙寅,大燥,大凶。” 听见大燥、大凶两个词,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明显紧张起来。 方众妙进一步解释:“他命里全是火,火发于外便无事,火焚于内不得发,等于是把人放在炼丹炉里烤,火毒不断积累,身体便会垮掉。他皮肤红肿起泡化脓,血液粘稠不畅,骨头遍布孔洞,五脏六腑中毒不浅。” 钱同山想到儿子身上布满脓疮的样子,心下一阵一阵发疼。 史老太太流着泪说道:“他那个模样真像被大火烧过。” 方众妙说道,“炉火炼丹命本是大凶命格,偏偏他还叫炎燚,这就是火上浇油,要将他生生熬死。” 钱同山现在很相信命理学说,听到这话不由心中惊惧,脸上全然没了血色。 他连忙拱手说道:“还请方夫人给我儿子重新取一个名字。” 史老太太急忙附和:“对对对,重新取一个名字,压压毒火!” 方众妙颔首道:“我稍后给他想一个名字。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拔掉他身上的尸毒和火毒。说来也是他原本的命格太好,所以他才能误打误撞活下来,否则他七八岁上下就得死。炉火炼丹命可是早夭的命。” 钱同山皱眉问道:“还魂借气命算什么好命?” 方众妙解释道:“还魂借气虽然阴损,但的确是好命格。你儿子能活到现在,也是因为受了先天命格的影响。” “你儿子染上煞气和尸毒的时候就该死了。但他原本的命格需要接触魂魄,尸体周围总会有残余的魂魄徘徊,所以他运势变好,反而活了下来。” “尸毒和煞气在他体内堆积,压制了毒火的扩散,保下他一条命。你儿子是个有福之人。”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听得呆愣,回神之后不由大感庆幸。 钱同山焦急地问:“他怎会染上煞气和尸毒?莫非他经常接触尸体?” 方众妙看向窗外,幽幽说道:“这就要问他本人了。” 炎燚穿着一件崭新的淡蓝色袍子走进来,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长满大大小小,红肿化脓的毒疮。 龙图钳住他的胳膊,防止他逃跑。 他看向钱同山,眼里满是求助。 “钱先生,你们抓我干嘛?我没犯什么事吧?你们打我一顿就好,能不能不要杀我?” 即便活得猪狗不如,他依旧想活着。他的性情坚韧至此。 钱同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敢对少年说,我是你爹,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过去十五年,自己的缺席。 史老太太用帕子擦拭通红的双眼。 方众妙伸出手,柔声问道:“我能帮你把把脉吗?” 炎燚愣住了。 “把脉?是要摸我的手吗?” 他连忙把长满毒疮的双手背在身后,用力摇头。 “不可以,会弄脏贵人的手!” 方众妙的声音更加柔软:“我不是贵人,我是方众妙。” 炎燚的心不受控制地被牵引。 “方众妙?这是你的名字吗?” 真好听啊! 方众妙手心向上,温和地说道:“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就好,我不会伤害你。” 她浑身都散发着温暖无害的气息。炎燚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方众妙的手心里。 神念顺着这根手指流入炎燚体内,将他的每一条脉络来回探查了数遍。 炎燚飞快缩回手指,惶恐万分地说道:“方姐姐,你快去洗洗手,我很脏的。” 方众妙笑起来。她攥着掌心说道:“你不脏,你只是中毒了。将毒素拔掉,你比谁都干净。” 炎燚愕然。他总是被人嫌脏,嫌臭,嫌恶心。没人愿意靠近他三尺之内,连野狗见了他都会狂吠不止,然后远远绕行。 从来没人对他说,你比谁都干净。 炎燚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两行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心里涨涨的,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身体里迅速扩散,像洪水一样冲出来。 啊,原来是泪水冲出来了。他连忙抹掉眼泪,羞臊地低下头。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也跟着哭,表情时悲时喜。 方众妙铺开笔墨纸砚,写下一个拔除火毒的方子。 任孤琴正好跨进门,看见炎燚不由惊呼:“好重的火毒!” 方众妙吩咐道:“你给他把把脉,然后也开一个方子,我们两个对一对方子,来一次会诊。” 其实她自己开的方子就够用。但为了安抚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与任孤琴合方当然是最好。 方众妙指着任孤琴介绍道:“这位是御医世家的传人,她的身份不能对外泄露,名字我就不说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果然露出感激欣喜的表情。 任孤琴是个性子急的,也不问炎燚的意见,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仔细探查。 少年听说她是御医世家的传人,也没有挣扎。他喃喃道:“原来你们真是给我看病的呀?我还以为今天又要挨打呢。” 话落,他咧开嘴,阳光灿烂地笑了。 乔微雨走上前看看他,乐呵呵地说道:“老太君说的没错,你笑起来牙齿果然很白。” 听见这话,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也笑了,心里的伤痛淡去许多。这孩子活得如此艰辛,却这般乐观开朗,真好啊。 方众妙问道:“炎燚,你可曾碰触过尸体?” 炎燚摇头:“没有呀。”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又问:“除了收集五谷轮回之物,你每日还做些什么?” 五谷轮回之物就是大粪吗?仙子说话好文雅。炎燚心中暗忖,为了不让仙子失望,他一样一样认真数着。 “我每日收大,不是,收五谷轮回之物,完了用牛车拉到乡下农场,沤熟,摊开,晒干,做成肥料。我还要研磨骨粉,骨粉可是最上等的肥料。” 方众妙眸光微微一闪,立刻追问:“骨粉?什么动物的骨头?” 炎燚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是鸡、鸭、鹅、羊羔、小猪仔的骨头,细细的,白白的,一根根的。” 方众妙继续追问:“骨头从哪儿来的?” 炎燚:“老板亲自拉过来的。” “从哪儿拉来的?” “我也不知道。” “你老板平日里在哪个区域干活?” “他在西城码头干活。” 龙图听到此处,冷声打断:“西城码头处处都是秦楼楚馆。小老儿大约知道那是什么骨头了。花姑在妓院里的时候就把那些污秽之物处理了,难怪我查不到去向。” 方众妙微微阖眼,心里已然明白。 心声带着冷意飘过半空:【那花姑帮妓子落完胎,借口如厕,直接就把打下来的胎儿丢进秦楼楚馆的茅坑里。】 【炎燚的老板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把胎儿的骨头捞出来,带到乡下磨成粉。】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听不见这些话,脸上都是疑惑的神色。 乔微雨、余双霜、任孤琴、黛石四人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心里升起无尽恐惧。 第183章 三昧真火 方众妙不动声色地暗忖着。 心声一句句地飘过半空:【把婴儿骨头磨成粉是要做什么呢?】 【搓成线香施展摄魂术?】 【做成迷魂散?】 【掺上人血,揉捏成人偶娃娃,用来施展咒术?】 【与珍珠粉一起碾磨,拌入尸蜡和尸油,制成永葆青春却夺人寿命的药膏?】 【与朱砂混合,画驭鬼符?】 方众妙想得出神,龙图等人听得心尖直颤。 谁说宗师级高手杀人如砍瓜切菜?听过方众妙的心声,世人就会完全改变这个看法。对道家高手而言,杀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主上根本就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主上若是动了杀人的念头,简直比邪神降世还可怕。 龙图卷起袖子擦拭额头的冷汗。 乔微雨害怕地吞咽着口水。黛石和余双霜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任孤琴松开炎燚的手腕,铺开宣纸写药方,笔尖却控制不住地微颤。她很庆幸方众妙是自己的伙伴,而非敌人。 炎燚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了看脸色凝重的仙子,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任孤琴,非常卑微地说道:“我没有银子,吃不起药。方姐姐,这位大夫,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是你们不用给我写药方了,笔墨纸砚很贵的,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当。”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的命连一滴墨汁和一张宣纸都不如。 史老太太心疼得要命。 钱同山气恼地说道:“你莫要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你只管给我好好看病吃药,所有费用我来出。” 炎燚很感激,也很疑惑。 “钱先生,您为什么帮我?” 钱同山哑然,“我,我……” 当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方众妙终于回过神来,缓缓说道:“他唯一的儿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贼人偷走了。” 炎燚每日都在乌衣巷活动,对史家族人很了解。 他更为疑惑:“可是钱渲公子不就是钱先生的儿子吗?” 方众妙摇头:“钱渲是贼人的孩子。贼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享福,把钱先生的孩子换掉了。” 炎燚呆了呆,然后气愤地说道:“世上怎会有此等恶人!他想让自己的孩子享福,他好好挣银子不就是了?” 方众妙叹息道:“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善良,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凄惨的事。” 炎燚气呼呼的脸瞬间羞得通红。被仙子姐姐夸一句,比吃了灵丹妙药还舒坦。他感觉浑身的脓疮都不那么痛痒难耐了。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他很丑,但他笑起来着实灿烂美好。 方众妙受他感染,便也微微笑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完全不敢插话。他们想看看炎燚的反应。 方众妙柔声道:“钱先生找了十五年,今日终于找到了他的亲儿子。为了给儿子祈福,他要做满一百件善事。治好你就是第一件。你愿意给他儿子积福吗?” 炎燚看向钱同山。 钱同山连忙朝他微笑,泪水却落了下来。史老太太在一旁也是悲喜交加,神色复杂。 看见他们母子二人难掩激动喜悦的表情,炎燚这才恍然大悟。 “我还以为钱先生家里出了什么事,怕冒犯到他,不敢问。原来是件大好事呀!我当然愿意。谢谢钱先生,谢谢史老太太,也谢谢那位小公子!” 炎燚挠挠头,笑得十分开心。别人遇到幸运的事,他是真心实意为别人感到高兴。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相互看看,连忙一左一右握住炎燚的手,轻轻地拍抚。 “好孩子,谢谢你!” “真好,真好。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饭。” 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赞扬和叮嘱。 就这样吧。先把真相透露一点,等以后熟悉了再慢慢说开。这种事不能着急,钱渲还没处理呢。母子俩心里难受,却不得不如此。 方众妙问道:“炎燚,你今天可以留在我府中吗?” 炎燚为难地说道:“方姐姐,我还要干活呢。” 龙图立刻说道:“你老板那里不用管。” 炎燚很是害怕,连忙摆手:“不能不管的,老板会打人的。” 龙图咧咧嘴,笑着说道:“没事。我去乱葬岗找一具跟你体型差不多的尸体,套上你的衣服,打成烂泥,扔给你老板,就说你跟我们这边的粪行抢生意,命丢了。以后你老板只会当你是个死人,你不用回去了。” 炎燚:“……” 这,这么凶残? 龙图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太有诚意地说道:“小老儿没读过书,说话太粗野,钱先生,老太太,您二位没吓着吧?” 史老太太露出感激的神色,连忙说道:“多谢二管家帮我们处理后续的事。” 钱同山忍不住多看了龙图几眼。这位老人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他在后面扫尾,炎燚就不会沾染麻烦。 钱同山深深一拜,极为真诚地说道:“老先生,谢谢您。日后我钱同山必有厚报!” 龙图回了一礼,笑着说一句客气,然后躬身在方众妙耳边低语:“主上,小老儿出去放只鸽子。” 方众妙颔首。 龙图离开此处。 任孤琴写好一张方子,对着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如实说道:“我这人比较直,您二位别介意。” 母子二人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勉强扯开笑容:“您请说。” 任孤琴盯着炎燚说道:“从脉象上看,他顶多再活十天半月。火毒已经入骨,除非敲开骨头洗髓,否则毒素根本拔不出来。我这方子仅能帮他镇痛止痒,对他的病情并无多大裨益。” 炎燚愣在原地。敲骨洗髓,人还能活吗?这话的意思是,自己死定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连忙看向方众妙,语带哀求,“方夫人,您怎么说?” 他们希望方众妙能有不同的诊断。 却没料方众妙也跟着点头:“是这样。火毒深入骨髓,拔不出来。”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反应过来之后,史老太太抓住方众妙的手,哭着说道:“可是,可是您之前不已经写好拔毒的药方了吗?喝了药不就能痊愈吗?” 方众妙把药方递给任孤琴。 任孤琴看了看,说道:“这个方子甚好,但缺了一味药引。骨髓里的毒要用三昧真火煅烧才能缓缓渗出。您二位想一想,凡人岂有三昧真火这东西?”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两件,一件生离,一件死别。 而今,两件都凑齐了! 钱同山咳出一口血,喃喃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我若是犯了天条,诛我便是,为何要诛我儿?” 史老太太软软地瘫坐在椅子里。 乔微雨、黛石和余双霜连忙给母子两个递送茶水,拍打脊背。 炎燚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连忙帮钱同山擦拭嘴角的血迹。他刚才太害怕,并没有听见“诛我儿”三个字。 他比谁都难过,却还是笑呵呵地说道:“治不好就算了。我早有准备。我连买棺材的钱都存好了。方姐姐,我这里有一两银子,您能不能帮我买一口棺材?薄薄的,窄窄的,能盖上就行。我很瘦,不占地方的。葬礼就不用办了,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把我埋了也就罢了。糟糕,挖坑的力夫也是要拿工钱的。我的银子好像不够。” 他说着说着就慌了神,开始挠后脑勺。 “唉,算了,不用埋了,一把火将我烧了吧。我的尸体烂掉之后说不定会有毒气散发出来,害了旁人就不好了。” “烧掉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样最干净,嘿嘿嘿。” 说着如此残酷的话,他依旧在笑,虽然笑容很勉强,很苦涩。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走上前,紧紧将他抱住,哭得泣不成声。 炎燚很讶异,却没拒绝。他拍拍钱同山的背,又拍拍史老太太的背,喃喃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您二位莫要替我伤心。我自己都不伤心。” 钱同山痛不可遏,搂紧他,哭着说道:“炎燚,你就是我今天刚刚找回来的儿子呀!我不敢跟你说是怕你接受不了我这个失职的父亲。炎燚,我的儿!” 史老太太哀哀地喊:“乖孙子,奶奶在这里!奶奶好不容易把你找到。奶奶的心好痛啊!” 炎燚呆了呆,随后便又灿烂地笑了。泪水滚落,苦中带甜。 人都快死了,他好像什么都能接受。知道自己是钱家的小公子,狂喜没有,只有淡淡的幸福和温暖。 “原来被家人拥抱是这种感觉。我这辈子值了。嘿嘿嘿。”他快乐地笑起来。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哭得昏天暗地。 任孤琴撇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多好的孩子,可惜了。” 余双霜偏偏就不信这个邪!凡人没有三昧真火,可她干娘根本不是凡人呀! “干娘,你就别逗他们一家人了。你看,他们都相认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余双霜试探性地朝方众妙挤眼睛。 方众妙还真的是在逗这一家三口。 她的心声含笑飘过半空:【是亲人就上去相认,遮遮掩掩做什么?犯了错的是贼人,你们任何一方都无错。】 【非得让你们哭一场才能撬开你们的嘴。】 哭得稀里哗啦的乔微雨差点没跳起来敲方众妙的脑壳。这人可真是坏啊!骗了自己这么多眼泪! 任孤琴捶捶胸口顺顺气。她怎么就忘了少夫人其实性子很顽皮。 方众妙指着桌上的五块龟壳说道:“别哭了,三昧真火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摆着呢。” 钱同山搂着亲娘和亲儿子,猛然转头。 快要哭晕过去的史老太太打了一个嗝,脑子瞬间清醒。 第184章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钱同山不敢置信地问:“世上真有三昧真火?” 史老太太扑到桌边,看着五块破碎的龟壳,眼里满是惊人的亮光。 “方夫人说有,定然是有的,对吗方夫人?”她死死抓住方众妙的手,语气竟然有些咄咄逼人。 她必须,也只能这样相信。 炎燚呆呆地站在原地。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之后,他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而且,他也搞不懂,三昧真火不是火吗?怎么会是龟壳? 乔微雨还不知道这一箱龟壳的来历,疑惑地看向黛石。 黛石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任孤琴立刻压住方众妙的手,阻止道:“你要做什么?这可是你爹的遗物!” 方众妙拍拍史老太太的手背,又拍拍任孤琴的手背,徐徐说道:“我爹若是在天上看着,他只会夸我物尽其用。” 任孤琴沉默下来,双眼微微泛红。 是啊,看见女儿践行着自己未竟之业,国师大人只会含笑九泉。 史老太太和钱同山见此情景,已经意识到这些龟壳大有来历。 方众妙用指头拨弄着五块龟壳,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气息。 她拿起其中一块说道:“我爹曾用这些龟壳三次占卜国运。你们恐怕不知道,国运涉及天下走势和乾坤之机,凡人不可窥探。占卜国运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钱同山若是在今天之前听见这番话,定要嘲讽方众妙胡说八道。然而现在,他心里只有肃穆和震撼。 史老太太急促地问:“占卜国运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方众妙摇晃着手里的龟壳说道:“这一次占卜,我爹付出了全部道行。”她拿起第二块龟壳:“这一次是宿世积累的功德。”她拿起第三块龟壳:“这一次是阳寿。”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瞳孔震颤,表情空白。 三次占卜,方辰子没了道行,没了功德,没了阳寿。他什么都没了。 炎燚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问:“这事是真的吗?” 他只是好奇,并非怀疑。 史老太太连忙握住他的手,示意他莫要对国师大人不敬。她已经对方辰子的神通广大深信不疑,因为方众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方众妙这般厉害,她爹又是何等尊位,何等实力? 钱同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三枚龟壳。 方众妙把三块龟壳堆叠在一起,说道:“我爹占卜出的结果是天下必亡,生灵涂炭。” 钱同山低垂的眸子猛地抬起,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方众妙向他微微点头。他便闭上眼睛,长长叹息。 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内。 方众妙指着三块龟壳说道:“天下必亡,此乃大凶之兆,所以这些龟壳沾染着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还凝聚着我爹的道行、功德与阳寿。” 方众妙看向炎燚,说道:“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能焚尽钱小公子体内的所有毒素与煞气。但它对钱小公子的身体也会造成巨大的破坏,令小公子当场殒命。” 钱同山立刻睁眼,表情骇然。 史老太太捂着胸口不敢喘气。 炎燚倒是最平静,轻轻用手拍抚着奶奶颤抖的后背。 方众妙话锋一转,说道:“但我爹留在龟壳内的道行、功德与阳寿,却会立刻补全钱小公子的亏空,让他的身体得以快速康复。这便是以毒攻毒,破而后立。”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还未回神,任孤琴已经拍着桌子情绪激动地赞叹道:“少夫人好手段!此法宛如盘古开天,另立乾坤!若用此法拔毒,钱小公子必能得救!少夫人,我们赶紧试一试!” 她平生最爱钻研医术,现下已经激动难耐。 史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说道:“还请方夫人施救!老婆子给方夫人跪下磕头!” 钱同山撩起袍子果断跪地。 方众妙立刻摆手:“别跪我。治疗结束后,你们去隔壁的厅堂,跪我父亲的灵位。” 钱同山愣住,随后马上说道:“应该的!国师大人法力无边,蒙荫亿万万黎民百姓,我们有幸得他一缕恩赐,理当拜他在天之灵!” 史老太太哭着点头:“要拜的,要拜的!改日我准备三牲,还要大祭!” 方众妙并不拒绝,只说了一句客气。 心声淡淡响在半空:【莫说大祭,便是国祭,我爹也受得起。早晚有一天,我要让赵璋和这满朝的文武百官,对我爹的牌位行五体投地大礼。】 任孤琴和乔微雨等人毫不怀疑这句话。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方众妙做不到的。 炎燚看看父亲,再看看奶奶,默默跪下磕了九个响头。 仙子的爹爹要拜,仙子也是要拜的。 他直起腰,抹掉额头的血迹,笑呵呵地说道:“方姐姐,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给您磕三个头。我爹和我奶奶今日承受太多,心神损耗太大。他们的头,我替他们磕。”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养了钱渲十五年,何曾得到过一字半句的好话?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炎燚刚认回来就这般的懂事贴心。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血脉里的温情断不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连忙抱住站起身的炎燚,一个帮着拍背,一个帮着擦额头。这样的好孩子,他们怎么爱都爱不够。 方众妙定定地看着炎燚,忽然说道:“钱小公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炎燚脸颊涨红,手足无措。从来没人喜欢过他。 方众妙认真说道:“钱小公子,你可听过‘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报’这句话?” 炎燚瞪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他浑身都滚烫起来。 以以以,以身相报?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余双霜用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家干娘。调戏小男生好玩吗? 乔微雨和任孤琴等人表情愕然。 心声响在半空,十分正经:【有炉火炼丹命格的人,生来就能精准地掌控火候,对药性多寡,毒性强弱,都很敏锐。将钱小公子留在身边,我的医术就能传承下去。我总要给这世间留下一些遗泽,如此方能源源不断地获取功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众人恍然大悟,心中暗笑自己多想。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也想多了,嘴巴张了张,偏又不敢说出反对的话。 炎燚的命还捏在方夫人手里呢。 炎燚慢慢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他真有这般的幸运吗?老天爷让他倒霉了十五年,就是用来换取今天的一切? 他用力点头,“方姐姐,我愿意的!”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无力地闭了闭眼。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甚好,那你今后就住在我府上,跟着我学医术。我还有一个徒儿叫余元元,随我研习道法,你要与他好好相处。” 炎燚:“徒,徒儿?”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暗松一口气,重又露出欣喜的笑容。原来是他们误会了!方夫人果然人品贵重,行事端方! 方众妙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炎燚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 他心里有些失落,却又很快高兴起来。当徒儿也好,这样就能天天见到仙子姐姐。 方众妙颔首道:“你是炉火炼丹命,不能再叫炎燚,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以后你就叫钱天吴。” 炎燚喃喃念诵自己的新名字:“钱天吴?” 钱同山立刻反应过来,赞叹道:“天吴乃水神之名,有创世之威能。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足以镇压火毒!” 史老太太满意地直拍手,“天吴,我的乖孙。这个名字真好!” 钱天吴连忙半跪下去,拱手行礼:“徒儿钱天吴见过师父。” 方众妙扶他起来,迅速写下一个方子,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我便要护你周全。今日我就帮你拔除体内毒素和煞气,为你重塑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任孤琴,吩咐道:“这是外敷的方子,先前那个是内服的方子。叠在一起的三枚龟壳放入陶罐,与内服的药材一起熬煮。” “剩下两枚龟壳,尖锐的那枚用来刺穴放血,圆润厚实的那枚用石杵捣成粉末,拌入外敷的药膏,用炉火温着。记住,这些龟壳你绝对不能碰,只能用筷子夹。” 任孤琴郑重点头,下去准备。 第185章 拔毒 院子里逐渐弥漫开浓浓的药香。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方众妙用磨刀石慢慢打磨一枚龟壳,使之变得锋利,尖锐。 钱天吴担忧地看着她磨到发红的手指,万分心疼地说道:“师父,您指尖都快磨破了。您把龟壳给我,我帮您磨。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活儿本就是我该干的。” 方众妙愉悦地低笑两声。 “徒儿,你很孝顺,但这些龟壳你碰不得,它们比煞气更厉害。” 钱天吴满脸失望。 这时候,任孤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乔微雨捧着一个洗脸盆,盆子里盛放着许多黏糊糊的白色药膏。 方众妙停止打磨,说道:“内服和外敷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徒儿,现在就拔毒吧。”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立刻站起身,紧张不安地问:“怎么拔?” 方众妙指着汤药说道:“把这碗药喝了,等上一刻钟,放毒血。放完毒血,用药膏热敷半个时辰。” 钱同山立刻端起药,招呼钱天吴:“儿子,快过来喝药。” 钱天吴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把药喝了个精光。 方众妙指着一旁的竹床,命令道,“躺下,袖子和裤腿全都卷起来。” 钱同山扶着儿子躺下,史老太太帮孙子挽起袖子和裤腿。 方众妙用浸透烈酒的帕子轻轻擦拭钱天吴的手腕和脚踝。 然后她摸了摸钱天吴的头发,温和地说道:“会很疼,但你一定要忍耐。疼得实在受不了,你就握住师父的手,如此,师父就能时时刻刻探查到你体内的变化,若有危险,亦能及时施救。” 钱天吴凝望着师父温柔如水的眸子,心里完全没有恐惧。他看了看满脸担忧的父亲和奶奶,更加感到满足。 “师父,我能忍。”他坚定地说道。 方众妙赞许道:“乖徒儿。” 钱天吴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若没有毒疮的掩盖,他的模样一定很窘迫。师父是在哄他吗?听说被疼爱的孩子才会有人哄。 他咧开嘴傻笑起来。 方众妙捏着徒弟的下颌,让他把脸转向左右两边,用沾满烈酒的湿帕子擦拭他的耳朵尖。 黛石好奇地问:“小姐,擦这里做什么?” 方众妙解释道:“除了手腕和脚踝,这里也要刺破皮肤放血。” 黛石哦了一声。 钱天吴浑身都是烫的。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因为害羞才会如此,但他很快发现,这热源来自于骨髓深处,皮肉之中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每一个脓包都在发胀,仿佛要爆开。 他痛不欲生,痒到发狂,不由呻吟打滚。 方众妙安抚道:“别害怕,是药效发作了。” 钱天吴抬起胳膊看了看,顿时睁大双眼。 只见他皮肤上的脓包一个个肿得老大,顶端透明发亮,然后便有粘稠的脓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股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将他包裹。 在这一刻,他简直羞愧欲死。他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得到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丑陋。然而师父就在一旁,还有爹爹和奶奶,他们把他最丑陋的一面看了个清清楚楚。 身体很烫,皮肤很痛,骨头缝里奇痒难耐。但这一切折磨,都比不上自尊心受损来得令人难受。 钱天吴连忙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伤心地哭起来。 被粪行老板扔进茅坑差点淹死的时候,他都没这样哭过。可现在,他真的觉得自己没脸活了。 方众妙把他的双手拉下来,安慰道:“脓水流出,毒疮才能好。师父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羞耻。但钱天吴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盯着师父温柔的眼眸,并未从中发现一丝丝的嫌弃。他又看向爹爹和奶奶,两人只有担忧焦急,没有恐惧回避。 钱天吴难过的情绪瞬间消散大半。 方众妙见他抬起手抠挠皮肤,立刻警告:“不准挠!” 钱天吴连忙把手移开,改为抓住床沿两边。 他讨好地说道:“师父,我不挠,我听话。” 方众妙放下心来,用磨得锋利的龟壳割破他的手腕和脚踝,又在他两只耳朵尖上各扎了两个孔洞。 然后她对其余人交代道:“去拿六个铜盆过来,放在他手腕、脚踝和耳朵两边,用来承接毒血。” 任孤琴、乔微雨、余双霜、黛石、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各自拿着一个铜盆接血。 任孤琴激动难耐地说道:“少夫人,国师大人的三昧真火威力如何,待会儿就能见分晓。若是连骨髓里的毒也能逼出来,真就能称得上神丹妙药!” 方众妙淡淡地应了一声,用烈酒洗去锋利龟壳上的血迹。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钱天吴身上浅浅的伤口。 暗红的血液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带着一股铁锈的腥味。慢慢的,血液的色泽越来越深,浓得似墨,腥味之中夹杂着一丝腐臭,十分刺鼻。又过片刻,丝丝滴落的黑血已是臭不可闻,像几百只死老鼠堆积在阴沟里。 黛石和余双霜忙不迭地打开门窗,用扇子扇风。 铜盆里浅浅地积了一层粘稠的黑色液体。若非亲眼所见,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压根不会相信那是人血。 任孤琴摇摇头,呢喃道:“这本就不是血,是骨髓里的毒。是火毒和尸毒的混合物。我们的药果然有神效!”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高兴地又哭又笑。 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钱天吴竟然疲惫地睡着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不敢打扰他,于是走到隔壁的厅堂,对着方辰子的灵位参拜。 国师大人三次占卜留下的法器,竟还带着这般浩大余威。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又是何等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钱同山看向母亲,喃喃道:“我终于明白国师大人最后那几年为何坐着轮椅了。他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掏空,奉献给了这个人世间。” 史老太太红着眼眶点头,心里复杂难言。 先帝逼死先太子,改立赵璋为太子的那一年,谁人不骂国师祸国殃民,妖星乱世? 钱同山是其中骂得最凶狠的那一个。但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永久沉默的灵位,心里只剩下难以名状的敬畏。 原来站的太高,看的太远,旁人根本无法理解国师眼中的世界。 隔壁传来钱天吴隐忍的哼哼声,母子俩立刻回神,匆匆走过去查看。 黑色毒血已经流干,伤口处的血液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钱天吴哼哼唧唧地说道:“师父,我感觉身体好轻。你拉着我,别让我飘起来。” 方众妙拉住他的手,安慰道:“你没飘起来,你只是拔除了毒素,身体的沉疴尽数消除了而已。”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开心地笑了。这是好现象啊! 龙图走进来说道:“主上,我抱他去洗个澡。” 方众妙吩咐道:“用水冲一冲就好。回来不要给他穿衣服,用被子裹着,他全身都要敷药。” 龙图应了一声,扛起钱天吴就走。 钱天吴从头到脚红得透透的。 敷药的事自然得由钱同山来做。他用薄薄的竹片刮取白色药膏,均匀涂抹在儿子的皮肤上。 他一边涂一边叮嘱:“天吴,你要记住,你的命是你祖师爷爷用全部道行、功德和阳寿换来的。你师父也对你有再造之恩。你若背叛师门,往后便不得好死。” 钱天吴打了个激灵,连忙保证:“爹爹,我记住了。我一辈子侍奉师父!” 钱同山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哪里不对,只好点头。 即便早有预料,此药的不凡还是令他惊骇。骨髓里的毒素都能涓滴不剩地逼出来,皮肤里的残毒更是不在话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色药膏将毒疮里的黄色脓水与黑褐色的毒血全部吸出,渐渐干涸,变成一层腥臭不堪的泥膜。 钱同山轻轻揭开泥膜,惊愕万分地看着儿子的脸。 肿胀不堪的毒疮完全消退,只留下微微的红印。原来儿子的长相是这样的。 高挺的鼻子,斜飞的剑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眸光像山间的泉水,清澈见底。 这张脸糅合了自己和妻子全部的优点,才十五岁就已如此俊美,长大了定然是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 钱同山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眼里缓缓流出两行欣喜的泪水。 这就是自己的骨血,带出去,谁敢提出半句质疑? 第186章 骨粉的用途 钱天吴看见父亲对着自己发呆,不由紧张地问:“爹爹,怎么了?” 钱同山回过神来,把桌上的镜子拿给儿子:“你自己看看。” 钱天吴从来不照镜子,便是路过水塘,他也不敢看自己的倒影。乌衣巷的孩童常常会追在他身后,用小石头砸他,骂他丑八怪。 他知道自己有多不堪。 “我不敢看。” 钱天吴连忙把镜子反转,压在自己腿上。 钱同山又把镜子翻过来,举起对着儿子的脸:“你看看!” 钱天吴不敢忤逆父亲,只好半眯着眼怯怯地看向镜面,然后他双目圆睁,愣在当场。 钱同山摸摸他耳朵后面的蝴蝶胎记,笑着问:“好不好看?” 钱天吴全然不敢相信镜子里这个唇红齿白,俊美不凡的少年就是自己。 钱同山假装不耐地说道:“你自己举着镜子,我手都酸了。” 钱天吴连忙用双手举着镜子,转动脑袋看个不停。 “爹,这真是我吗?”他傻乎乎地问。 钱同山飞快剥掉儿子全身上下包裹的泥膜,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这长相算什么!你爹年轻的时候比你好看多了!你娘见了我都走不动道,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哈哈哈!” 钱天吴好奇地问道:“我娘好看吗?” 钱同山双眼泛红,心中隐痛。但他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你娘那不叫好看,你娘是仙子下凡,衬得世间无颜色。” 钱天吴明白过来,不由乐了。 “爹,是你见了我娘走不动道吧?” 钱同山呆了呆,随后爽朗大笑:“我和你娘都走不动道,我俩见面得扶着墙。” 钱天吴嘎嘎直乐。 钱同山笑里藏着泪,幸福与感动全都化为对亡妻的思念。淑儿你看,我在你灵前发过的誓言已经实现了。我把咱们的孩子找回来了! 听见房里传来父子俩快乐至极的笑声,史老太太好似吃了返老还童的仙丹,浑身都是劲儿。 她走上前啪啪拍门,大声询问:“怎么了?天吴的病是不是好了?好了就出来让祖母看看!” 钱同山连忙帮儿子穿上新衣服,扶着他站起身,打开门。 “娘,你快看看你孙子!跟我年轻的时候像不像?” 史老太太看呆了。她走上前,捏着孙子的耳朵,看了看那个蝴蝶形的胎记。原来儿子当年真的没胡说,胎记的确存在! “像!像!太像了!比你年轻的时候好看!” 史老太太又悲又喜,心情激荡。她既心疼儿子的不容易,也心疼孙子这些年的遭遇,不由放声大哭。 今日得以团聚,她真是了无遗憾! 钱天吴连忙安慰祖母。钱同山把母亲和儿子抱在怀中,脸上满是泪水,却又止不住地笑着。 人生的悲欢离合,尽在此刻。 方众妙绕过一家三口走入屋内,把剥下来的泥膜扔进一个木桶里,又把六盆毒血倒进去。 龙图等人想帮她收拾,却被她阻止。 “这些东西凶煞异常,你们不能碰。” 大家只好站在一旁看着。 竹床上扔着一块泥膜,带着面部的凹凸轮廓。方众妙走过去,拿起这块泥膜,久久地观察。 心声忽然响起,带着恍然。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她忽然看向龙图等人,神色诡异难测。 龙图等人心里一紧,不由自主便屏住了呼吸。 半空中,心声抛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原来,那些胎儿的骨粉竟被捏成了面具!】 方众妙捧着带有五官轮廓的泥膜在屋内慢慢踱步。她走到桌边,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将那枚用来给钱天吴放血的锋利龟壳攥入掌心,藏在袖中。 龙图等人并未注意到这个自然而然的小动作。他们眸光连闪,大脑不由飞快运转。 骨粉捏成面具?有什么用? 心声异常冷肃地飘过,一句接着一句,好似乌云滚滚。 【无脸人罪孽滔滔,面相已破,为天地所不容。为了躲避天道的追杀,他把破面转给齐渊,他自己便没了脸。】 【一个没有脸的人如何在外界走动?】 【拼凑出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具之前,他必须要有一张暂时可用的脸。】 【胎儿的骨粉用秘法熔炼之后揉捏成面具,可呈现出胎相。】 【胎相的十二宫是空白的,可以任由那无脸人塑造。】 【亲缘线,姻缘线,子息线,福禄寿等种种命运之线,他都能在胎相上刻画出来,从而引动紫微斗数的变化。】 【天潢贵胄,贩夫走卒,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他。】 【倘若他捏出黛石的脸,站在我面前,我也完完全全看不出破绽!】 黛石瞳孔骤缩,心神剧颤。小姐,我是真的! 其余人遍体生寒,恐慌不已。 敌人的可怕,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方众妙把手中的泥膜扔进桶里,轻轻拍了拍钱同山的肩膀,又扶了扶史老太太的手臂,温声说道:“这个房间留给你们一家团聚,我们先出去了。” 钱同山连忙道谢。 方众妙冲龙图等人微微摆头,示意大家跟自己走。 心声冷如寒霜:【我曾经说过,我对同伴绝对信任,因为我的眼睛能看穿所有迷障。】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我便被那无脸人狠狠打了脸!】 她抬起手,摸摸自己没有表情的脸。 心声带上一丝自嘲:【然而事实证明,我身边几乎没有可信之人,我的双眼也会被蒙蔽。】 她锐利的眸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 众人内心的恐惧和慌乱在迅速扩散。连方众妙都感到棘手的事,他们更加无力茫然。 在这种近乎于仙神的力量面前,纵使武功高强,医术精湛,权势庞大,地位尊贵,他们依旧弱小的可怜。 第187章 团队要解散了? 方众妙的心声带上了冷酷的意味。 【无脸人可以是任何人。】 方众妙的视线扫过龙图,暗暗忖道:【龙图或许不是龙图。】 龙图的内力险些失控,冲击心脉。 方众妙扫过任孤琴戴着人皮面具的蜡黄脸庞,喃喃自语:【任孤琴也有可能不是任孤琴。】 任孤琴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少夫人在怀疑她!可她百口莫辩! 黛石、余双霜、乔微雨全都陷入了一种莫名恐慌的情绪里。她们开始怀疑,怀疑他人,怀疑自己,怀疑一切。 方众妙的心声在空中回荡,无比自嘲地低笑着。 【哈,真是讽刺!】 【我昨日还曾对史正卿说,我的双眼看见的一切必然是真实。】 【可我现在拿什么保证,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 心神不宁之下,她未能跨过门槛,被绊了一跤。连她都失魂落魄至此,可见问题有多严重。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扶住她的手臂。 方众妙站稳之后快速跨过门槛,远离了二人的碰触。 黛石和余双霜神色黯然,心中无比惶恐。她们都被怀疑了! 方众妙回头看向龙图,吩咐道:“你去把屋里的木桶提出来给我。” 龙图依言而行。 方众妙从龙图手中接过木桶,道了一声谢。她缓缓走到花圃边,对任孤琴吩咐道:“帮我拿一个小铲子过来。” 任孤琴弯腰捡起园丁丢在一旁的小铲子。 方众妙从她手中接过铲子,蹲在花圃边刨土。 大家围着她,身体僵硬地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露出笑颜,气氛诡异而又凝重。 炎炎夏日,阳光酷烈,此处却仿佛席卷着一股慑人魂魄的寒意。 方众妙把土层铲得松松的,然后便把混着毒血的泥膜倒在新插的柳枝周围。她站起身,拍拍手,对乔微雨问道:“有帕子吗?” 乔微雨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递过去。 方众妙接过帕子缓缓擦手。 消失许久的心声再度响起:【难道我今后只能孤军奋战?】 【我的家人,我的师长、我的伙伴,再也不能相信?】 她的眼睛一一看向黛石、余双霜、龙图、任孤琴和乔微雨。 这些人的心神剧烈震荡着。他们很想为自己辩白,可他们彼此之间也已经没有信任。谁都不敢保证无脸人绝对没有隐藏在他们之中。 怎么办?如此温暖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吗?说好的一起举大事,就这样中道崩殂?该报的仇不报了?该救的人不救了?大家各走各路,等着无脸人一一收割他们的性命? 原来没了方众妙,大家竟是如此可怜!他们比待宰的羔羊还不如! 任孤琴几乎哭出来,却只能死死忍耐。方众妙本就对他们产生了不信任,若他们暴露了能听见心声之事,仅剩的一丝信任也会即刻毁灭! 龙图的精气神几乎被抽空,身形微微佝偻。没了主上,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方众妙的心声异常冷酷地响起,【我爹留给我的龟壳带有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足以刺破那胎相面具,令无脸人显出原形。】 【现在,我手心里就攥着一块锋利的龟壳。只要刺向他们的脸,我就能分辨敌友。】 【但我若是判断错误,龟壳就会在他们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龙图是男人,留疤了也无所谓,小石头她们几个怎么办?她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破相的。】 【我不能因为我的一个怀疑就断送她们一生。】 听到这里,黛石几人恨不得张开嘴大声说我愿意被龟壳刺破脸颊,证明我的真实。只要能打消彼此之间的怀疑,重新凝聚在一起,我们做什么都可以!我们这个不算家庭的家庭,一定不能散! 乔微雨红了眼眶,于是连忙低头假装擦汗。若是没了方众妙,她在平府该怎么活?宁远侯府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地方。 刺吧!我们不反抗。所有人的心里都回荡着这句话。 方众妙却忽然在心里低笑起来,之前的自嘲、颓败、沮丧,全部消散一空。 【哈!想让我主动疏远所有伙伴,将自己置于孤岛,活活困死?无脸人,你打错了算盘!】 她眯了眯眼,心声平淡又傲然,【你可知道画虎画皮难画骨?而我知人知面还知心。】 【你的面相,身高,体态,声音,气质能够伪装,但你的头发、皮肤、血液、骨头,能够伪装吗?】 【你只是披了一张人皮,你的内里还是你。】 【不凑巧的是,我的神念足以将你的内里扫荡无数遍,令你无所遁形。】 【我有一身道骨,你也是。道骨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愈力强悍。即便被打得粉碎,不出三日也能恢复。所以你的一身骨头必然是光滑如玉,结实健壮的。】 方众妙看向龙图,忖道:【龙图给我递桶子的时候,我的神念从他指尖注入,探查了一遍,他的骨头伤痕累累,可见从幼年起就经受着残酷的训练。】 【他绝对是他本人。】 方众妙看向任孤琴,忖道:【齐夫人给我递铲子的时候,我探查过,她的骨头很脆,骨质疏松,可见最近几年常常忍受饥饿。她是她本人。】 方众妙看向黛石和余双霜,忖道:【跨过门槛的时候,她们两个扶住我,我的神念也已经扫过她们的身体。】 【小石头的骨头伤痕累累,她是她。余双霜的腿骨有陈旧断痕,她是她。】 方众妙最后看向乔微雨,忖道:【微雨给我递帕子的时候,我探测过。她的盆骨略有倾斜,骨关节松弛,这是怀孕生产过的迹象。她是她。】 方众妙最后看向紧闭的房门,忖道:【钱先生和史老太太的骨关节因为年龄的关系都有磨损的情况,他们是本人。钱天吴的骨头里积满火毒,他更不可能是假的。】 【我的伙伴没有问题。我的感知不仅仅是靠我的双眼。】 【还是那句话,我从不怀疑伙伴,因为我绝对相信自己。】 想罢,方众妙对着大家微微一笑,说道:“方才我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那些骨粉的作用。” 她慢慢讲述自己的猜测,却没有讲述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从容。 风暴来得猝不及防,杀伤力大到难以想象,却又被她悄无声息,平平静静地按了下去。 第188章 解决问题的速度比思想还快 龙图等人的心绪却久久难以平静。他们真的以为宁远侯会在今天散掉!然而方众妙始终还是那个方众妙。她足以傲视一切。 她解决疑难的速度远比她的思想还快。从发现问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在行动。拍打钱同山,碰触史老太太,假装被门槛绊倒,索要木桶、铲子、手帕,全都是她精心的设计。 她一边整理着头绪,一边斩断乱麻。当她想明白一切的时候,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她是方辰子的女儿,世间唯一的变数。她怎么会陷入弱小无助,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是主上啊! 龙图低下头,咧开嘴,颇为自傲地笑了。他这一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跟着主上走出了那座斗转星移大阵! 乔微雨等人也都心潮澎湃,情绪激荡。有方众妙在,她们好像什么都不用惧怕,甚至无需思考太多。因为方众妙什么都能想到。 片刻后,方众妙讲完了自己的猜测。 龙图故作担忧地问:“主上,我们难道就没办法将那无脸人找出来吗?” 方众妙一语带过:“我有办法分辨他,但不是百分百准确。不过我爹倒是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龙图立刻追问:“什么路?” 方众妙指了指先太子陵墓所在的方向,说道:“而今我才明白,我爹为何要把先太子的魂魄养成黑龙煞。他若是不把诱饵摆在明面上,我们连无脸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龙图仔细一想,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定然能把无脸人抓住。诸位信我。” 大家纷纷点头,表情振奋。便是怀疑自己,他们也不会怀疑方众妙。 “明天你们全都过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们。好了,这里无事了,你们该回的回,该干活的干活,我伺候完这棵柳树就去前院。” 方众妙蹲下身拿起铲子,把混合着毒血的泥膜一点一点捣碎。 众人点头应诺。龙图去前院操持葬礼,余双霜去招待客人。 临走的时候,余双霜好奇地问:“干娘,这棵柳树会变异吗?” “变异?”方众妙琢磨一番,明白过来,笑着说道:“不会。数十万冤魂才能养出一棵至阴的鬼树,那叫血祭。我又不是魔修,我不办血祭。” 心声却喃喃响在半空:【血祭?此法或可一试。】 余双霜心里一寒,连忙跑开。 乔微雨小声说道:“妙妙,我去陪陪堃儿。你不要在太阳底下久晒,小心中暑。” 方众妙颔首道:“我晓得,你去吧。对了,看守先太子陵墓的两万将士全部撞煞,这么大的事,他们必会求助大长公主。你若是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便来告诉我。” 乔微雨点头答应:“好好好,那我先走了。” 她提起裙摆赶紧开溜。这棵柳树是鬼树!她可不敢在这里多待! 任孤琴盯着那棵柳树,心情起起伏伏。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看,这棵树也不会变成世间至阴之物。拿几十万人血祭,此事少夫人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根本没有施行的可能。 她低下头,颓然地说道:“少夫人,我去后厨制药了。” 方众妙仿佛没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摆手:“去吧。” 黛石忽然趴在方众妙背上,像个小猫一般蹭着方众妙的脖子,喃喃道:“小姐,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要认什么爹娘。” 方众妙揉揉黛石的头发,霸道地说道:“你不认他们可以,但他们不能不认你。” 黛石心里一烫,然后便把脑袋钻进了方众妙的颈窝里。 小姐,世上只有你最好。 乔微雨陪着儿子吃饭,玩耍,读书,等儿子睡着了才悄悄离开房间。 此时正值晌午,前院的宾客少了许多。钱同山把儿子留在宁远侯府,带着母亲从后门走了。 乔微雨向方众妙告辞,出了门直奔大长公主府。府里果然很热闹,许多陌生的将士站在厅堂外面等待,表情十分冷肃。 乔微雨不敢靠近,却还是听见只言片语。 大长公主冷漠地说道:“本宫平生最厌恶鬼神之说,你是知道的。” 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我们身上的淤痕的确是尸斑。我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对尸斑再熟悉不过,岂会看错?撞煞之事千真万确,卧佛寺的高僧也是这么说的。” 大长公主厉声呵斥:“够了,此言万不可传入军营,闹得人心惶惶!神医白术受我邀请给驸马看病,已在前来临安城的路上,明日便到。本宫让他先帮你们治一治这风疹。” 男人无奈:“殿下,这不是风疹,吃药无用,必须找高人除煞才行。殿下,您人脉广,求您救救我的将士们。” 大长公主失去耐心,下达逐客令:“本宫说了,你们是生病,不是撞煞!白术是当世神医,他来了,你们就能药到病除。回去吧,耐心等待一日,本宫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男人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哀叹一声,大步离去。 乔微雨连忙避让到一旁,看着此人率领十几个将士,表情颓然地走过庭院。他们的脸颊,脖颈,手背,皆布满大大小小的紫色淤痕。 这的的确确是撞煞,找大夫有什么用? 乔微雨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说这种话。大长公主倔得像头驴。 她追上去,绕过回廊,小小声地喊道:“这位将军,您等等。” 男人回头看她。 乔微雨四下看看,见此处没有旁人,立刻说道:“你们可以去找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也就是宁远侯府的当家主母。她神通广大,定然能够帮到你们。多的话,我不说了,免得大长公主不高兴。” 她摆摆手,表情慌乱。 男人眯了眯眼,随后低声道谢,带领将士们快步走远。 乔微雨站在原地发愣,忽听身后传来平乐璋和平子瑜的声音。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平子瑜,连忙躲到旁边的假山后面。 平子瑜兴奋地说道“我方才问过了,那些人真的是撞煞!他们的皮肤长满尸斑,很快就要死了!” 平乐璋沉吟道:“既是真的,我找两支迎亲的队伍,下葬那天把宁远侯府的前门和后门都堵死。我倒要看看方众妙一家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若他们没死呢?” “那就找几十个悍匪,半夜闯进去,杀的杀,烧的烧。” “听说她家有暗卫。” “买通一个下仆,井水里投毒。” “还是大哥哥聪明!” 兄弟俩笑嘻嘻地走远,徒留乔微雨僵硬无比地站在原地。回神之后,她马上就想离开大长公主府,肩膀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 “你都听见了?” 乔微雨猛地回头,看见的竟是丈夫平远洲冷酷的脸。 “把夫人带回去关起来!”平远洲沉声下令,两个侍卫立刻走上前拿人。 第189章 豺狼虎豹齐聚 乔微雨被平远洲强行押入马车。 车夫狠狠抽鞭,催着马儿极速驶离大长公主府。 平远洲冷冷说道:“你最近跟方众妙走得很近。你忘了云隐的腿是怎么断的吗?幼荷姐若是知道你吃里扒外,必然会恼恨于你。” 平幼荷是平远洲和平骏达的堂姐,对他们二人多有照顾,感情胜过亲姐。平幼荷还是大长公主最信任的女官。若不是她从中牵线搭桥,平骏达根本攀不上大长公主这根高枝。 平家、陆家和大长公主府实乃三位一体的关系,三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陆云隐被先帝挖去髌骨之后,平幼荷哀痛欲绝,活活哭瞎了双眼。平骏达的身体也迅速垮塌衰败。 当年那场由国师掀起的灾祸毁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这个仇,大长公主深深记在心里,一日都不敢忘。 暗自运了运气,平远洲怒斥道:“你越来越不成样子!我让你去宁远侯府吊唁,是给九千岁一个面子,不是让你投靠仇人!” 乔微雨整理着散乱的头发,默不作声。 平远洲诘问,“你刚才想去方众妙那里告密?” 乔微雨抬起头说道:“你就这样看着平乐璋和平子瑜作恶?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岂能这般害人?” 平远洲冷笑:“他们害的是仇人,有何不可?” 乔微雨反问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方众妙是国师大人的女儿,她道行高深,法力通天。平乐璋和平子瑜用邪术害她,焉知会不会遭到反噬?他们这样做等于是在捋虎须!” 乔微雨不知道方众妙能不能对付红白撞煞,但她知道红白撞煞是极其凶险的一种状况。她想让方众妙避开。 她忍着恶心抓住平远洲的手,极力劝说:“我们必须阻止平乐璋和平子瑜!危险的不是方众妙,是他们,你明白吗?” 平远洲甩开她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他冷笑道:“方众妙道行高深,法力通天?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你不觉得可笑吗?方辰子那个妖道连什么时候下雨都算不准,他女儿能有多大本事?” 此乃偏见!国师大人的威能,你们这些愚人根本无法理解!是了,妙妙的能力也是我这等凡人理解不了的。红白撞煞而已,她肯定可以应付。 两万将士一同撞煞,她也不怵!她一定不会有危险! 乔微雨想到今天的一切,对方众妙的能力越发信服。 她慢慢冷静下来,抬眸看了看平远洲,装作无奈地说道:“我不去宁远侯府告密,但你能不能把此事告知大长公主,让她拿个主意?” 平远洲实在是厌烦乔微雨的杞人忧天。 他掀开车帘沉声下令:“回大长公主府!” 夫妻二人被仆役领到书房。 大长公主正在练字,眉眼虽然平静,下笔却带上几分焦躁。她头也不抬地问:“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府中有急事?” 平远洲把平乐璋和平子瑜准备雇佣迎亲队伍堵宁远侯府大门的事说了。 指着乔微雨,他又道:“她说方众妙道行高深,能避开此劫,倒是乐璋和子瑜恐会遭到反噬,叫我一定要告诉您,让您阻止两个孩子。” 大长公主简直烦透了。 她把毛笔扔进一旁的笔筒里,却不小心弄脏了衣袖。看见袖口渐渐晕开的漆黑墨迹,她更加恼火,用力揉皱了刚写好的一个“安”字。 将纸团抛出窗外,她盯着乔微雨,冷冷说道:“什么邪术,撞煞,反噬,全都是无稽之谈!本宫到底要说多少次?这世上没有鬼神,只有借鬼神之名行不轨之事的骗子!这种人若是犯到本宫头上,本宫会毫不留情将之杖杀!” 乔微雨低下头,表情惶恐。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喃喃地问:“平乐璋和平子瑜,您不管了吗?” 大长公主压了压火气,说道:“不过是两个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他们要闹便随他们闹,雇迎亲的队伍堵住宁远侯府的门,那方众妙会有什么损伤吗?她会把眼睛哭瞎吗?” 想到活活哭瞎了双眼的平幼荷和断了双腿的陆云隐,大长公主指着门口厉声呵斥:“你们滚出去,一点小事也拿来烦扰本宫!” 平远洲连忙告罪,扯着妻子的衣袖匆匆离开书房。 穿过庭院,来到二门外,平远洲嘲讽地问:“现在你满意了?” 乔微雨无话可说。 她只是想尽量帮妙妙避免这桩麻烦,现在既然避免不了,那就等着看吧。 她差点忘了,平乐璋的小命已经攥在妙妙手里!那就闹吧,闹得越凶死得越快! 这样一想,乔微雨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她走向马车,意味深长地说道:“平远洲,我提醒过你和大长公主,是你们不听我的。今日之事,你们记住了!往后两个孩子遭遇大难,不要怪到我头上。” -------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相互搀扶着回到乌衣巷。 院子中间的桂花树下,钱渲躺在摇椅上,悠闲地乘凉。两个漂亮丫鬟一左一右帮他打扇,还有一个丫鬟跪在他脚边,剥着晶莹剔透的葡萄。 看见爹爹和祖母满脸疲惫,双眼泛红地回来,他并不关心,只是轻轻一瞥就把眼睛闭上。 他翘起二郎腿,伸出手理所当然地喊:“祖母,给我五百两银子,我看上古坊斋的一个砚台。” 史老太太心里涌出浓浓的厌憎之感。钱家的银子都是留给钱天吴的,你一个野种,你配吗? “家里周转不开,这个月的花用没有了。”史老太太拒绝。 钱渲立刻半坐起身,凶神恶煞地瞪着祖母。摇椅在他身下晃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然而只是一个转念,他又笑起来,讨好道:“祖母,那个砚台我不买了。我想跟着正卿哥哥念书,你把我送去本家好不好?爹爹在家主跟前还是很有脸面的。爹爹开口,正卿哥哥一定答应。” 以往,钱同山从不拒绝钱渲的合理要求,前提是这个假儿子不要来他眼前晃悠。 但今天,钱同山无论如何都不会如钱渲的愿。因为他知道,钱渲接近史正卿,必然是为了还魂借气! 这孩子生来就是个残忍无情的坏种! “大长公主的嫡长子平乐璋在西郊军营受训,过两天我把你送去军营陪小郡王一起历练。你私自跑去泅水差点淹死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须要学点规矩。” 钱渲眼睛微微一亮,暗暗在心里琢磨:小郡王的气运一定很强吧?比史正卿如何?天潢贵胄,一定差不了。 想罢,他低下头,装作羞愧的模样,乖巧地说道:“爹,我知错了。我愿意去军营受训。” 钱同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史老太太盯着钱渲暗露喜色的脸,只能摇头叹息。 这孩子的本性怎么像豺狼一样? 数日后,下葬的日子到了。宁远侯府大门敞开,缓缓走出一列长长的队伍,中间有十六人抬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无数白色纸钱洒上半空,似雪飘扬。 钱同山领着钱渲正巧从门前路过,立刻避让到一旁。一名腰间佩刀的将军被他撞了一下,他连忙道歉。 将军沉声说无碍,脸色却异常惨白,颈侧还有许多紫红色的瘀斑。 钱同山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街道的另一头忽然传来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几个竹筒炮仗被人高高抛到半空,发出轰然巨响,十几个街头杂耍的艺人舞着红绸红布,打着腰鼓铜锣,喜喜庆庆地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大花轿,花轿后面是望不到尽头的一抬抬嫁妆。 街边看热闹的路人先是一愣,随后惊骇大喊:“不好,红白撞煞了!” 平乐璋牵着平子瑜的手隐藏在人群之中,颇为期待地看着这一幕。 第190章 红事白事 宁远侯府对门的一座小茶馆里,纪念晴站在二楼窗边,看着红白两支队伍撞在一起。 她咧开嘴,快意地笑了笑。 她的丫鬟忧担忧地说道:“小姐,咱们回去吧。这种事多晦气呀!咱们不好沾染的。” 纪念晴回头瞪了一眼,语气很冲:“我最好的姐妹出嫁,我送她一程怎么了?今日之事,你不许在我爹娘面前多嘴!” 丫鬟低下头,心中惶惶不安。 街道下方,坐在轿子里的那个新娘便是她家小姐的闺中密友,翰林学士承旨郭正平大人的女儿郭书瑜。 昨日,郭书瑜忽然给她家小姐送帖子相邀一见,去了之后才知道竟是为了这等缺德之事。 郭书瑜的夫婿是个穷翰林,家世低微,志气短浅。小郡王送来五千两银子当报酬,他便喜滋滋地答应了。 但他对郭书瑜倒是有几分真心,当天就送来两千五百两银子给郭书瑜压箱底。 郭书瑜拿不定主意,只能找纪念晴商量。 这下可好,真是找对人了。纪念晴的亲事被方众妙搅黄,心里头正恨得紧。她看出闺蜜不想答应此事,便极力劝说。 昨日,两人从晌午一直聊到傍晚,纪念晴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张嘴皮子才说动郭书瑜。 丫鬟觉得此事大为不妥,奈何她人微言轻,劝阻无用。 看着红白两色的队伍堵在一条街上,僵持不下,丫鬟越来越觉得心慌。 她不安地说道:“小姐,郭小姐的亲事若是因撞煞而出了灾祸,她会恨你一辈子。” 纪念晴恶狠狠地低吼:“住嘴!能出什么灾祸?我才不信这一套!薛大哥已经说了,定是那方众妙早就查清了那对母子的行踪,才会用测字提醒我娘!她要给我娘卖好,她为何拿我的婚事当筏子?她毁我一生,我只是给她添些堵,有何不可?” 丫鬟嗫嚅道:“可方夫人也是为您好呀。那薛良朋不是良配。” “你不是我,你怎知他不是良配?你们只想着相府的名声,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感受!”纪念晴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见她快要哭出来,丫鬟只能沉默。 坐在花轿里的郭书瑜十分不安。她悄悄撩开窗户帘子的一条缝隙,往茶馆二楼看。 纪念晴连忙笑着挥手。 姐妹二人隔空相望,便都安下心来。 余江川和余沧澜一人捧着一个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他们身后跟着族长、族老、余飞虎等男性族人。女眷排在后面,手中举着一根根孝棍。 看见迎亲的队伍堵住大门口,族长余德洪先是一愣,随后马上喊:“快去找少夫人!” 周围渐渐聚集起不怕死的路人,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余飞虎大步走上前,对着骑在马上的新郎喊道:“迎亲撞上送葬,此乃大不祥,不知对面是哪家,可否绕道相让?” 新郎大声说道:“我乃翰林院林子雨,今日是我大喜,还请府上行个方便,让我先过。” 他使了个眼色,迎亲队伍便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红绸红布被杂耍艺人们舞得花团锦簇,浓浓喜气弥漫整条街。 方众妙缓缓走上前,在余飞虎身边站定。 余飞虎低声询问:“嫂子,怎么办?” 棺材里的两个老东西连魂魄都被方众妙灭了,给人家新婚夫妻让个路又有何妨? 她微微摆手,“我们走后门。” 余氏全族对她言听计从,立刻改道。 然而龙图易容成的二管家却挤开人群从正门匆匆走出来,附在方众妙耳边低语。 方众妙忽然抬眸看向林子雨,视线极为锐利。 余飞虎不安地问:“嫂子,出什么事了?” 方众妙抬起手臂挥退龙图,也不回答余飞虎的话,缓缓踱步上前,在那新郎的高头大马前站定。 她问道:“你们是故意的?” 林子雨眸光微闪,“夫人缘何有此一言?” 方众妙冷笑:“人人都知道我宁远侯府今日出殡,你带着迎亲的队伍,在我家隔壁的巷子里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我公公婆婆的棺材堵在前门。同一时刻,另有一户人家也带着迎亲的队伍,堵住后门,让我进退不得。你们还说你们不是故意的?” 林子雨辩解道:“赶巧了而已,夫人莫要多想。”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道声音从路的另一头传来:“是啊,赶巧了,谁让今儿是个好日子呢。” 方众妙回头一看,发现另一个新郎骑着马从后门绕过来,他家的迎亲队伍很长很长,彻底堵死了后门的巷道。 整条街,连同各个小巷,全是敲锣打鼓热闹欢腾的杂耍艺人,嫁妆一抬接着一抬连成长龙,哪儿是龙首,哪儿是龙尾,一眼竟然望不到头。 两顶红彤彤的花轿并排摆放在挂着白幡的宁远侯府门口,好似示威一般。 方众妙已经无路可走。 白色纸钱落在地上,渐渐被绢纸剪成的红花覆盖。 迎亲的队伍里,不知谁朝着方众妙的头顶抛出一个竹筒炮仗。 轰隆一声巨响不知道短暂的震聋了多少人的耳朵。余沧澜和余江川受此惊吓忍不住哇哇大哭。余飞虎的一双儿女也跟着哭。 这下可不得了。 送葬队伍里所有的孩童都开始嚎啕大哭,还有几个体弱的孩子脸色渐渐发青,有了晕厥的迹象。 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大喊:“撞煞了撞煞了!有几个孩子要死了!” “好凶的煞气!” 钱同山气得要命,立刻往前挤。两个新郎都在翰林院当差,科举的时候还曾上门向他讨教学问。他出去呵斥几句定然管用。 但他刚迈步,旁边那个将军便伸出手把他拦住。 对方声音低沉地说道:“钱同山先生是吗?我远远见过您。听说这位方夫人是个高人,您不妨再看看。” 钱同山眸光一闪,立刻意识到对方今日不是路过,而是另有目的。 他正兀自揣度,却听方众妙平静地问道:“您二位收了多少银子来我府门前找事?” 林子雨笑着说道:“夫人,您误会了,真是赶巧。” 另一位新郎拱拱手,貌似歉然地说道:“接亲的吉时是早就定好的,只能这个时候走。夫人请见谅。” 方众妙缓缓问道:“你们可知道撞煞是会死人的?” 林子雨装出害怕的神色,拱手道:“夫人,要不这样吧,我们避到路两旁,让您家的队伍从中间穿行过去。” 方众妙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知道我这两口棺材里封着横死之人,怨气极重?” 二位新郎拱拱手,笑呵呵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吉时不能延误,还请夫人迁就一二。” 方众妙指着棺材说道:“迎亲的队伍喜气极重,棺内两具凶尸被这喜气一冲,立刻就会起煞。” “送葬的队伍从迎亲的队伍中间走过,纯属找死!若是尸变,附近几条街的人都会被杀个鸡犬不留。” 两位新郎只是赔笑,并不让路。都说撞煞撞煞,真正的撞煞谁又见过?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围观的路人虽然有些害怕,却更想看这个热闹,竟然也不散开。 方众妙挑眉道:“看来你们丝毫也不信我的话。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这笔银子不是给我添堵的,是买你们命的。” 两位新郎异口同声地否认:“夫人,我们并未收什么银子。” 方众妙缓缓点头,淡淡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已仁至义尽,你们自求多福。只是,两位新娘子着实无辜,我还要问问她们的去留。” 方众妙扬声问道:“二位新娘,待会儿若是起煞,必是会死人,你们想走的话,我现在就派府中家丁护送你们离开这条街。” 花轿内安安静静,没有回应。两位新娘经受着剧烈的思想挣扎。 走还是不走? 真的会撞煞,会死人吗? 第191章 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方众妙负手立在门前,头顶是高悬的匾额,上书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宁远侯府。 她静静看着两顶花轿,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许是看穿了两位新娘的挣扎,她正色道:“我乃道门当世第一传人,红白撞煞于我而言不过随手抹除之癣屑,尔等皆是凡人,又该如何应对?” 花轿内没有回应。 两位新郎笑得十分讥讽,根本不把方众妙的话当回事。 方众妙语重心长地说道:“为了几个银子就拿你们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二位新娘真的要嫁给这种人吗?如此的贪婪自私,愚蠢短视,岂可托付终生?” 路人纷纷哄笑附和,都觉得方众妙说得有理。要钱不要命的人,嫁他作甚? 两位新郎被激怒,不由面红耳赤。 林子雨大声反驳:“方夫人,我们已经说了给你让路,是你自己不走!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坏我婚事,岂是道门正统所为?” 另一个新郎冷哼:“邪门歪道,其心可诛!” 方众妙并不理会二人,只盯着两个花轿,极为郑重地说道:“二位新娘,可想好了?装着两具凶尸的棺材若从你们迎亲的队伍中间过去,煞气必会冲天而起,喜事瞬间变成惨事。死的人一只手恐怕数不过来。我奉劝你们赶紧走,不要白白葬送性命。” 郭书瑜慌得不行,一把扯掉盖头,掀开帘子缝隙,急切地看向茶馆二楼。 纪念晴朝着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口型开合,无声劝说: “不要信她的鬼话,没事的。你家夫君难道会害你吗?” 郭书瑜想到林子雨种种的温柔体贴,又想到他巴巴送来的两千五百两压箱底的银子,害怕的情绪顿时消散。 站在茶馆二楼的纪念晴无声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回头。” 是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定了林郎便要与他携手白头。 郭书瑜彻底安下心来,朝纪念晴微微颔首,盖上盖头。 她的嫂嫂一直随行在喜轿旁。 这位倒是有几分见识,掀开窗户帘子,悄悄问:“书瑜,我们回去吧。我觉得这事邪门得很,另外找个吉时再发嫁或许好些。” 郭书瑜坚定拒绝:“我不回,宁远侯府的人自己不过去,又不是我们不让路。” 嫂嫂劝说不动,不由唉声叹气。 方众妙又等了片刻,见花轿里没有动静,便转身对余氏族人们说道:“把小孩子全都送回府。” 王安贞立刻命丫鬟婆子把小孩抱走。 余江川和余沧澜将怀中的两块牌位交给余飞虎和一个族叔。 方众妙又道:“属虎的,属鼠的,属马的,一律回避。” 送葬队伍中走出许多人,安安静静往宁远侯府的大门里走。 方众妙扫去一眼,点出十几个男男女女:“你、你、你、你、你……回府。你们阳气弱,煞气一冲,必死无疑。” 这些人脸色一白,立刻往府中跑去。 三次削减人员,送葬的队伍顿时少了一大半。 见少夫人如此慎重,余氏族人全都提起一颗心。这条铺满红绸红花的路,必是一条极凶险的路。 她的举动也惹得路人议论纷纷。 “真会撞煞啊?” “有几个孩子已经被煞气冲到,刚才你没看见?” “瞎说,明明是被炮仗吓到的。” “反正我是没见过撞煞。我今儿要见识见识!” 好奇心驱使之下,路人竟然越聚越多。 两位新郎静静看着方众妙做出一系列安排,嘴角皆挂着嘲讽的笑容。他们坚定地认为撞煞是无稽之谈,这笔银子赚起来毫无风险。 钱同山看见方众妙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越发恐慌。 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将军说道:“要不我们进茶楼吧?这里不大安全。” 将军是个果决的人,立刻颔首:“这顿茶水我请。” 钱同山连忙摆手:“您客气,您客气,我请我请。” 二人相偕进入茶馆,钱渲不情不愿跟上去。 方众妙幽深难测的眸光扫过十六个抬棺者的脸,这些人纷纷绷紧头皮,显露出微微恐惧的神色。 片刻后,她抬起手臂朝前一摆,淡淡吩咐:“走吧,出发。” 她竟然绕到两口棺材中间缓步而行,这需要多大胆量? 路人见了纷纷哗然。 “等等!”一道清亮女声从一顶花轿中传来。 方众妙停步,抬手,整支送葬的队伍随之停下。 花轿的帘子猛地被掀开,新娘大步走出来,扯落盖头,露出一张染着怒气的娇艳脸庞。 她高声质问:“姓李的,你到底有没有收人家银子?” 新郎满脸委屈,“我没有!我冤枉啊!” 新娘见他目光闪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尖声叱骂:“骗子,你果然拿了人家银子!” 另一顶花轿内,郭书瑜捂着嘴得意地偷笑。还是她家夫君最好,什么事都不瞒着她,得了大笔银子立刻送过来给她添妆,唯恐她出嫁这日受委屈。 嫁给这样的良人岂会不幸福?方众妙挑拨离间的话,她差点就信了,还好念晴把她劝住。 郭书瑜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冲出花轿的新娘气得直跺脚,大声嚷嚷道:“我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改吉时,还不打招呼!原定今早辰时接亲,你拖到巳时才来!这是我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日子,你把它折价卖了,我刘蓉蓉是什么廉价的货品吗?你把我当猴儿耍?” 围观的路人顿时哗然。 还说是赶巧?明明就改了接亲的时辰!到底是谁使了银子做下这等缺德冒烟的事? 新娘子脾气火爆,回头大喊:“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我不嫁了!我要回家!” 六个铁塔般的壮汉从迎亲队伍里走出来,满脸狂喜之色。 “真不嫁了?” “不嫁了不嫁了!原本看他长得好,没想到眼皮子这么浅,真倒胃口!走,回家!” 新娘子小手一挥,六个壮汉立刻跑上前,夺了花轿,把自家妹妹欢欢喜喜抬走。送嫁妆的队伍也跟着走。 新郎呆呆地坐在马背上,竟是半天反应不过来。 新娘子的大哥走到宁远侯府门前,朝着方众妙深深下拜:“若不是夫人的警示之言,我那个傻妹妹也不会回心转意。夫人大恩,来日定当厚报。” 男人直起身,呵呵一乐,大步追上花轿。 他连连催促抬轿子的几个弟弟,“跑快点,跑快点,免得妹妹半途又改主意,回来与那姓李的小子成亲。” 几个弟弟脚底抹油,眨眼功夫跑得没影。一百多抬嫁妆也都跟着走,街道瞬间畅通许多。 方众妙指着那伙人问道:“这是哪家?” 余飞虎小声说道:“这是皇商刘家,生意遍布南北各地。他们家一百多年来生的全是儿子,那位七小姐是唯一的女儿。所以刘家将七小姐当成眼珠子一般护着。” 方众妙恍然大悟,随后低声感慨:“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这就是命数。” 余飞虎问道:“嫂子,我们还走吗?” 方众妙面色一冷,立刻迈步:“走,怎么不走?” 她一动,两口漆黑巨大的棺材也跟着动,行人纷纷让道。 黛石追上前,悄声问:“小姐,真的会撞煞吗?” 方众妙沉默不语,心声却回荡在纸钱纷飞的半空:【余成望和苗萍翠的魂魄都被我灭了,只剩下两具腐烂的空壳,怎么起煞?】 黛石心中稍安。 余飞虎和王安贞的情绪却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是真的想让煞气冲死这帮堵门的王八蛋,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想沾染这等祸事,贻害全族性命。 等等,他们刚刚听见了什么?二人瞳孔一缩,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嫂子竟然把爹娘的魂魄给灭了! 这般的斩尽杀绝,剪草除根,真是骇人听闻!“死了都不放过你”竟然不是一句妄言!夫妻二人相互对视,心中一阵胆寒。 余德洪和另外三位族老身体皆是微微一颤。 灭了侯爷和侯夫人的魂魄?少夫人怎能如此?然而只是一个转念,四人便都深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少夫人这般神通广大的人物,他们惹不起啊! 骑马的两个新郎避让到路两旁,迎亲的队伍不断挥舞红绸,洒着红花,吹着喜气洋洋的唢呐。 方众妙领着棺材从一片赤红中走过,斜睨两个新郎,淡淡道:“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吃,自己招来的煞气自己受,我且看你们怎么死!” 两个新郎只当她在耍嘴皮子,全然不信,还笑得更加讽刺。 眼看两口棺材缓缓在眼前移动,像两座漆黑的小山,藏在人群中的平乐璋从荷包里取出十六枚铁丸,一个接一个地弹向抬棺材的十六名壮汉。 这十几人倘若摔倒,两口棺材必然会侧翻,把站在中间的方众妙压个正着。撞不撞煞另说,先让她手断腿断,受些皮肉之苦。 平子瑜看见大哥哥的举动,眼眸里亮起兴奋期待的光芒。 第192章 撞煞1 平乐璋屈指弹出一枚铁丸,破空声被喧天的锣鼓声掩盖。 然而,现场诸多高手,岂能发现不了? 龙图用脚尖随意挑起地上的一粒石子,将铁丸击落。 黛石反应慢了一拍,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纸钱,输入内力,疾射出去。 平乐璋只是初入门径的武夫,哪里能够料到薄薄一片纸竟也能变成杀人的利器?他眼瞳里倒映出钢刃一般射来的纸钱,大脑响起尖锐警鸣,身体却完全躲避不开。 好在大长公主给他安排了几个暗卫。其中一人潜伏在人群里,用飞镖拦截了这枚纸钱。 只是眨眼的功夫,平乐璋就在阎王殿里走了个来回,其中的凶险岂能为外人道?他额头、后背、手心皆是湿漉漉黏腻腻的冷汗,心脏一阵狂跳。 那一瞬的恐惧,他此刻竟是完全不敢回想。 双方来回的交手,一般人看不见,但站在茶馆二楼的那位将军却一览无余。 他惊疑不定地呢喃:“小郡王?” 钱同山顺着他的目光往人堆里看,很快也发现了穿着红色华服,打扮得喜气洋洋,混迹在迎亲队伍之中的平乐璋和平子瑜二人。 站在一旁的钱渲连忙追问:“小郡王也来了?哪一个是他?” 钱同山指着平乐璋:“那个最高最壮的就是他。” 说话的功夫,平乐璋的恐惧已经转变为巨大的愤怒。他再次弹出一枚铁丸,目标直取方众妙的左眼。 龙图屈指弹出一缕劲气,铁丸在半空中碎成齑粉。 这已经不是飞花摘叶伤人,这已经无限接近于意念杀人。天下无一物不能是龙图杀人的工具,包括空气。 大长公主府的暗卫见此情景,一个个皆是亡魂大冒。 那位身形瘦小,背有些微驼的老人竟然是宗师级高手,且还是最顶级的那一批!世上能敌过他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数! 小郡王当着他的面,对他的主人出手,根本就是在找死! 立刻有一名暗卫离开藏身之处,快速接近平乐璋,准备把小郡王带走。然而,一缕气劲击中此人穴位,令他定在原地。 剩下的暗卫只好兵分两路,一路去救被点穴的同伴,一路去带走小郡王。 但变故再起。 方众妙身边的侍女指尖夹着两片薄薄的纸钱,射向平乐璋,目标直取对方双眼。 你想打掉我家小姐的一只眼睛?我让你变成瞎子! 狂奔而去的暗卫连忙甩出袖中的飞镖拦截纸钱。纸钱碎成齑粉,但几缕刚猛气劲夹杂在飘落的齑粉之中,狠狠击穿几名暗卫的丹田。 腹部一阵剧痛,气海瞬间被废,内力完全消散,几个暗卫霎时软倒在街边。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 平乐璋看不见龙图射出的气劲,只能看见再次被拦截的两枚纸钱。他勾起唇角,轻蔑地笑了。 他以为大长公主府的暗卫更加厉害,定然能护自己周全,所以他非但不罢手,还更加狂妄。 他把又一枚铁丸夹在指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方众妙全身上下。 这一回射哪里?干脆耳朵吧。铁丸从左耳进,右耳出,直接把她脑袋打穿。 思及此,平乐璋的指尖已夹住一枚铁丸。 楼上的那位将军看得心惊肉跳。 平乐璋不知道大长公主府的暗卫已经全军覆没,但他知道。看见小郡王竟然还敢捋虎须,他立刻转身往楼下走。 未料钱渲也朝楼下跑,兴冲冲地说道:“爹,我去认识认识小郡王。” 钱同山严厉警告:“送葬的队伍若是撞了煞,街上乱成一团很危险,你别去。人挤人会踩死人的!” 危险?踩死人? 听见这两个词儿,钱渲非但不回返,跑得还更加快速。若是发生踩踏事件,小郡王长得那般孔武有力,定然能护他周全。 届时他趁乱把小郡王推倒,让对方死于无数百姓的踩踏,便是大长公主彻查也怪不到他头上。他是当世鸿儒钱同山的儿子,大长公主因为一点怀疑,还能叫他给小郡王陪葬不成? 既然他的气运只能从别人那里借,为何不一口气借到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气运?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今天过后,他便是天潢贵胄之命! 身后不断传来钱同山的呼喊,但钱渲越跑越快,一双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那位将军想帮钱同山拦住钱渲,却忽然半跪下去,捂住绞痛不已的肚子,脖颈浮出条条粗壮青筋。 他又一次发作了! 钱同山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 “你怎么了?你脸上慢慢长出一块瘀斑,是得病了吗?” 将军倚靠在窗边,咬牙忍耐着肠穿肚烂之痛。 他流着冷汗摇头,根本说不出话。但剧痛之中,他依旧不忘看着楼下的平乐璋。 小郡王他是没能力救了,但愿那位忠勇侯夫人是个有分寸的,看在大长公主的份上不取小郡王的性命。 平乐璋射出两枚铁丸,黛石用纸钱拦截。二人交手的瞬间,方众妙忽然抬头望天,喃喃道:“要起煞了。” 什么?刚才主上不是说棺内的尸体没有魂魄,不会起煞吗?龙图露出疑惑的神色。 随后他便看见方众妙抬起手,往那漆黑棺材上轻轻一拍,早已被她捏在掌心里的龟壳瞬间碎成齑粉。 周围的温度忽然骤降,这不是错觉,是真真切切的。巨大的温差引发两道旋风,地上的红色纸花与白色纸钱纷纷卷上半空,形成红白相间的两条巨龙。 呼啸的风声从街头掠过街尾,红绸红布纷纷飘上高空,像汹涌的海潮。 这异象来得如此诡异突然,当即就吓傻了所有人。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抬棺材的十六名壮汉忽然停在原地,极力抓住肩头的木棍,咬牙大喊:“主家,不好了!棺材在往下坠!” 龙图骇然地看向两口棺材。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抬棺材的木棍纷纷断裂,发出咔擦声响,随后是轰隆隆的剧震,两口棺材落地了! 棺材落地,此乃大凶之兆! 龙图神色惊变。 但这还没完,捆绑在棺材上的绳索好似被什么东西腐蚀,寸寸断裂,一截一截落在地上。棺材底部有漆黑腥臭的尸水迅速扩散,向街道两边流淌。 起煞了! 只是拍碎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龟壳,竟然就起煞了! 龙图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恐惧莫名。 感受着刺骨的阴寒,嗅闻着浓烈至极的血腥气,看着红白两条风龙在空中咆哮,满目都是飘舞的红绸,好似一片血海。 龙图无比骇然地意识到,这次撞煞,比太子成黑龙煞的那一晚还要凶险万倍! 恍恍惚惚中,方众妙平淡的声音传来:“愣着作甚,带我跳上棺材。地上全是尸水,会弄脏我的裙子。” 龙图立刻带着主上跳上其中一口棺材。黛石也连忙跃上去。 余氏族人全都跟在棺材后面,尸水往两边扩散,不曾波及他们。 方众妙转身看向穿着丧服的众人,命令道:“无论发生何事,站在原地不要动!” 族人们已经将她视若神明,如何敢违逆她的命令?大家全都僵着身子站在原地。 两旁的路人慌忙避让四处流淌的尸水,万般惊慌地喊:“撞煞了撞煞了!快跑!” 第193章 撞煞2 变故发生得太快。 站在二楼的钱同山神色极其骇然。 只是眨眼间,抬棺材的棍子就全部断裂,漆黑尸水弥漫成一口幽潭,吞噬着整条街的人。 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尸水好似一条条毒蛇,蜿蜒爬向穿红着绿的迎亲队伍,却主动避开了穿着白色丧服的余氏族人。 它们仿佛是一群活物! “撞煞一事竟是真的!” 钱同山呢喃低语,心里冒出一汩汩寒气。 倚靠在窗边的将军摸着自己脸上的尸斑,苦笑道:“这事自然是真的。不亲身经历,谁能想到鬼神竟然真的存在?” 二人说话的工夫,两口棺材里竟然传出咚咚巨响。 站在棺材盖上的方众妙、龙图和黛石三人被棺材盖顶起,不断摇晃。 棺材里有活物!不对!是尸变! 钱同山吓得魂灵出窍。那位将军连忙扶住摇摇晃晃的他,免得他一头栽倒下去。 “很可怕吧?与现下这场景比起来,我昨晚的经历倒是不算什么了。”将军苦中作乐地调侃。 黛石立刻跳到另外一口棺材上,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力图压下凶尸的躁动。 她满头都是冷汗,声音微微打颤:“小姐,撞煞了!怎么回事?” 之前小姐的心声明明说这一趟很安全的。 方众妙笑了笑,十分平静地说道:“我用汲运符吸了徒儿的一些煞气,方才全都拍进棺材里去了。两具没了魂魄的躯壳现在已经被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占据。挤不进尸体的孤魂野鬼便凝聚成煞,在这条街上肆虐。” “什么?”黛石惊呼的声音有些劈叉。 小姐啊小姐,你可真能搞事!我快吓哭了你知不知道? 黛石用尽全力镇压棺内凶尸,却还是被频频顶得歪倒。 另一边,龙图的千斤坠竟然也没起效,棺材板咚咚咚地响个不停,七根棺材钉被顶出四根,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周围的行人吓得魂飞魄散,不要命地奔逃,发了疯地大喊大叫。 “尸变了!侯府少夫人说凶尸会杀光附近几条街的人!大家快跑啊!” 本就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更是乱成一团。但无人敢往两口棺材的方向跑,所以余氏族人并未受到任何冲击。 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安全的。 钱同山指着不断掉落钉子的两口棺材,语无伦次地问:“活了,死人,怎么办?” 将军苦笑:“我等凡人有什么办法?现在只能看这位方夫人如何应对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方众妙轻轻跺了跺脚,响个不停的棺材板忽然安静下来。她裙摆翻飞,轻巧地跳上隔壁那口棺材,又是一个跺脚。 两具凶尸归于死寂。 两个顶尖高手都压不住的祸事,这位方夫人眨眼间就已摆平。 将军低声笑了。 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随手抹除的癣屑,方夫人不愧为道门第一传人。” 钱同山慌乱恐惧的心一瞬间平复下来。他缓缓摇头,自嘲道:“我怎能忘了方夫人是何等的神通广大。有她在,定然不会出事。” 将军指着路两边的迎亲队伍,叹息道:“可他们应付不了,他们绝对会出事。” 话音刚落,两名新郎骑在胯下的马儿就踩到了漆黑粘稠的尸水,被阴寒煞气冻僵四蹄。受惊之下,两匹马人立而起,两个新郎没能抓住缰绳,不慎坠落。 其中一人当场摔断了脖子,死在黑漆漆的尸水中。 林子雨没死,却更为凄惨。他的一只脚卡在马镫里,马儿受惊狂奔,将他拖拽于地。他面朝下,一张脸很快便被磨平。 钱同山倒吸一口气。 将军心存善念,射出一柄飞刀,将马镫打断。 林子雨滚到街边,正面仰躺,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他的一双眼睛竟然也被磨得眼皮全无,眼球破裂。 钱同山撇开头不敢多看。 将军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听见林子雨求救的声音,郭书瑜从花轿里冲出来,亲眼见证了这一惨剧。她不断呼喊求救,可谁人有空搭理她? 大家全都在逃命。 从她家抬出来的一百多箱嫁妆大部分被人趁乱偷走,那两千五百两压箱底的银子被哄抢一空,剩下的绫罗绸缎丢弃在尸水里,脏污不堪。古董字画、精美瓷器被践踏成碎片。 一百多台嫁妆毁于一旦。新郎的脸也毁得彻底。随之而来的还有仕途的断送,命运的倾覆。 完了完了,全完了! 郭书瑜尖叫着尖叫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她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茫茫然然一片空白。 她也完了!她的一生就这样葬送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茶馆二楼,狰狞的表情好似厉鬼附体。 纪念晴慌忙关上窗户,掩盖住郭书瑜含着血泪的赤红双瞳。 她一下子瘫软在椅子里,失魂落魄地呢喃:“英儿,怎么回事?撞煞怎么会是真的?” 英儿颤声道:“小姐,测字是真的,撞煞还能是假的吗?方夫人的神通,您不是早就见识过吗?” 纪念晴惶惶惑惑,眸光散乱。 “我,我听薛大哥说测字是假的。我,我以为她是先发现了薛大哥的妻儿,才撺掇我娘算命。这不是江湖骗术吗?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打湿了她惨白的脸。 英儿急促说道:“小姐,我们要不要去救郭小姐?街上乱哄哄的,她很危险!” 纪念晴心里一惊,这才跳起来,撞开窗户。 但街道上摆放的那顶花轿已经空了。郭书瑜不知去向。 纪念晴浑身僵冷,失魂落魄。 英儿低下头,深深一叹。 钱同山盯着人群中的钱渲。 那人趁乱挤到平乐璋身边,说了几句话。平乐璋倒是仗义,把他扯到身后护住。 三个孩子挤开人群,踩着满地尸水往安全的地方走。 平乐璋还频频喊:“暗卫,暗卫,快出来保护本王!” 钱同山问道:“小郡王带着暗卫?” 将军苦笑,“他其中一个暗卫被点了穴,现在躺在街边任人踩踏,也不知是死是活。另外四个暗卫被废了武功,躺在巷子里吐血。” 钱同山放下心来,却装作担忧的样子,急匆匆地说道:“我下去救他们。” 将军捂着绞痛的腹部说道:“我与你一起。” 两人来到楼下,却见茶馆的门已经被掌柜封死。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两人劝说掌柜开门,无果,只好爬上二楼,想越过窗户跳下去。 等他们再次来到窗边的时候,街道下方的场景吓得他们面无人色。 一大群野狗嗅着尸水的臭味狂奔而来。它们天天在乱葬岗那边吞食尸体,对这个气味已经成瘾,口中涎水滴淌。 野狗见人就咬,杀得两眼通红。路人尖叫四散。 平乐璋对野狗群好似有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绝大部分野狗围着他发起疯狂的攻击。 平乐璋死死护住怀中的平子瑜。钱渲抓着他的腰,把他当肉盾。哪里有野狗扑过来,钱渲就把平乐璋往哪里拽。 平乐璋受不了钱渲自私自利的行为,怒斥道:“你给本王滚开!” 他一脚狠狠踹在钱渲腹部。 钱渲摔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只野狗趁机扑上去,一口咬掉他脸颊上的肉。 钱渲尖声惨叫,摸了摸自己的脸,却直接摸到了裸露在外的两排牙齿。他毁容了!他这辈子全完了!再怎么还魂借气,他也好不了了! 钱渲恶从胆边生,站起来,冲过去,把抱在一起的平乐璋和平子瑜撞翻在地。 几十条野狗立刻扑上去疯狂撕咬二人,地上很快洒满了破烂的衣服和碎肉。 钱渲受到反冲,也摔得人仰马翻。几十条恶犬马上将他围住。 钱同山的耳边回荡着钱渲的惨叫,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将军闭上眼,缓缓摇头。他知道,就算他们这时候下去,也无力回天。 钱同山脸色煞白,表情惊恐,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看看,这就是鬼子,饿狠了连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吃。这个结果是他们自找的。 今日的街头淹没在血海之中。 第194章 撞煞3 看见钱渲被野狗群撕咬,钱同山愣愣的站了一会儿才急忙翻越窗户,想从二楼直接跳下去。 他在赌,赌那位将军一定会把自己拉住。 大长公主的亲儿子就在野狗群里,这位将军碍于身体原因,并未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施救,可见他是个极为理性的人。 他必然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果然,钱同山刚伸出去一只脚,将军就把他拦住。 “钱先生,您冷静!您现在下去也会死!” 钱同山假意挣扎。 将军苦苦劝说:“您家中可还有妻儿老小?您若是不在了,他们怎么办?” 钱同山狠狠愣住,随后悲呼:“娘!” 两行眼泪缓缓流出,打湿了他哀恸的脸。 见他骑在窗户上再无动作,将军这才缓缓放开他的胳膊,发出怜悯的叹息。 楼下传来野兽护食的凶狠咆哮,紧接着是狂乱的吠声。平乐璋三人的惨叫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 钱同山低下头张望,看见三群野狗围着三堆人形烂肉在啃食。 那三个鬼子死了吗? 钱同山正愣神,将军忽然把他扯入窗内,带着他躲到旁边的墙壁后面。 “怎么了?”钱同山疑惑地问。 将军低语:“兵马司的人来了。我不能被他们看见。” 钱同山压低声音问道:“为何?” 将军苦笑:“若是大长公主知道我在场,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小郡王惨死,她会杀了我。” 钱同山恍然大悟,喃喃道:“是,你要躲好,千万别露面。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可别人不知道。如你这般,下去了也只是给野狗添个菜而已。” 将军捂住绞痛的腹部,流着冷汗低声道谢。 窗户外面,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很快变得凌乱,紧接着就是马匹尖锐的嘶鸣。 “不好,惊马了!” “骑马的不得靠近!快走!” “步兵过去救援!” 街道底下传来沸沸扬扬的人声。 钱同山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查看情况。 只见兵马司的骑兵慌忙撤走,步兵举着刀枪砍杀野狗。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从暗巷里爬出来,拼着最后一口气喊道:“快救小郡王!在那里,那里!” 他指着野狗最多的地方,三堆人形烂肉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听说是小郡王,大家连忙冲过去救援。 野狗群慌忙逃窜,血肉模糊的小郡王被抬到没有尸水的地方。他的眼睛、嘴唇、鼻子、耳朵,全被野狗咬掉吞吃,整张脸已经没有五官。 枢密使府的小公子肚皮破了一个大洞,肠子被掏出来,堆积在地上。 这样还能活吗? 黑衣男人见此情景无比绝望,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抹了自己脖子。 另外三个黑衣男人也从暗巷里爬出来,看见这等地狱景象,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便都自断心脉,死在街头。 钱同山看得浑身发冷。他小声问道:“那四个人就是你说的大长公主府的暗卫?” 将军探出半个头飞快扫了一眼,颔首:“是他们。” 然后他指着躺在漆黑尸水中,早已经被踩成肉泥的一个黑衣男人说道:“他也是。” 钱同山点点头,喃喃道:“大长公主的手段十分酷烈吧?他们不敢回去复命,只能自裁。” 将军背靠墙壁,苦笑一声,“我若是被发现,我也只能自裁。大长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同山摇摇头,不予置评。但他对那位大长公主的印象已经跌落谷底。若不是她的纵容,平乐璋岂敢这样肆意妄为? 钱同山笃定道:“这桩惨案的幕后主使一定是平乐璋,两个新郎跟方夫人对峙的时候频频偷瞄他,好似在看他的脸色。他这是自作自受!” 将军沉默不语。早在平乐璋用铁丸偷袭方众妙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今日的始作俑者是谁。只是他不能说。 街道下方,兵马司的人纷纷朝站立在棺材上的方众妙举起长枪。 一个个锋利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死了两位贵公子,领头的官兵必须找一名替罪羊,于是他大声质问:“野狗群是你们引来的吗?今日这场祸事,皆是因宁远侯府而起!” 方众妙站在巨大棺材上,睨视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官兵。 “今日这场祸事,皆是因为有人贿赂了两个新郎,故意用迎亲的队伍来堵我送葬的队伍,想要制造祸端!我定然要报官彻查此事!街上死了这么多人,岂能不给一个交代就糊弄过去?” 方众妙据理力争。 听说方家跟平家有着深仇大恨,这位忠勇侯夫人很适合承受大长公主的怒火。领头之人心念电转,已有定计。 他厉声呵斥:“莫要狡辩!随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大长公主殿下、枢密使大人、还有皇上自会问责于你!你是事主,你跑不掉!” 黛石和龙图已经动了杀心。 狗屁问责!谁问责谁死! 方众妙平静地说道:“这些人明明死于厉鬼之手,与我有何干系?” 领头之人不耐烦地怒骂:“你胡说什么,世上哪有厉鬼!明明是你没封好棺材,导致尸水泄露,引来野狗群!你逃脱不了罪责!” 方众妙忽然轻笑一声,徐徐说道:“世上没有厉鬼?那你以为我站在棺材上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其妙,领头之人明显愣住。 方众妙一句句地问:“你可曾听过红白撞煞?你可见过棺材落地,亡灵惊醒?你可知道凶尸遇煞,必成飞僵?” 领头之人一个字都不信,只是冷笑。 一名负责打探情况的小兵跑到领头之人身边,脸色煞白地耳语一番。 领头之人这才明白整条街发生了什么。但他依旧不愿相信,举起长刀厉声呵斥:“少废话,快下来归案!” 方众妙淡淡问道:“你可知道我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领头之人嗤笑:“我只知道你不下来是什么后果!” 他摆摆手,立刻就有两名士兵拉开长弓,将锋利箭矢对准方众妙。 黛石很想大开杀戒,却听自家小姐平静道:“小石头,我们回去。” 黛石立刻抱着方众妙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宁远侯府正门前的台阶上。 方众妙屈指弹出一枚甲片大小的龟壳。 她出手如电,龟壳撞上领头之人的肩膀,碎裂成齑粉,这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乃一品诰命,尔等要抓我,还请入宫请一道圣旨。”方众妙转身回府,穿着丧服的余氏族人也都冲进府里,龙图最后一个进去,用力关上大门。 沉重的门扉闭合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宛如地动山摇。 领头之人只是五六品的小官,方众妙不肯就范,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威逼只是吓唬方众妙的手段而已,实际上没人敢动真格。 皇帝不曾剥夺宁远侯府的爵位,他们这些底层小吏就不能僭越。 领头之人盯着巨大沉重的门板,故意提高音量怒吼:“去大长公主府,请大长公主出兵!红白撞煞这种鬼话,你去跟大长公主说吧!” 钱同山摇摇头,呢喃道:“又来了一群不要命的。” 将军偏头瞥了外面一眼,说道:“煞气好像散了,这些人大概不会有事。” 然而他话音刚落,这群士兵就都捂着腹部哀嚎起来,随后不断有人倒下,在漆黑粘稠的尸水里胡乱打滚。 领头之人的长刀掉在地上,发出哐当声响。他虽然硬挺着不倒下,却开始摇晃,趔趄,脸颊逐渐发青,嘴唇几近黑紫色。 钱同山骇然地问:“他们怎么了?” 将军苦笑:“看来煞气还没散。我说了你信吗?” 钱同山追问:“到底怎么了?” 将军颤声道:“厉鬼在掏他们的肠子。” 第195章 撞煞4 钱同山本能地不愿相信这个说法,但最近发生的诸多邪异之事令他不得不信。 他看向街道下方,眸光微颤。 将军探出半个脑袋窥探,低声道:“厉鬼会钻进他们的肚子,用爪子撕扯他们的内脏。心肝脾肺肾,全都在痛,整个人好像随时会被撕碎。” 伴随着他的诉说,兵马司的人一个个倒在尸水中,翻滚,挣扎,惨叫。 领头之人也终于双膝跪地,发出嘶吼,“宁远侯府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下毒!” 见他还想往方众妙头上泼脏水,钱同山走到窗户边,大声说道:“你们是撞煞,不是中毒!” 领头之人回头看去,万般痛苦地怒吼:“去你娘的撞煞!” 但他话音刚落,嘴里就喷出一股粘稠黑水,那熟悉的腥臭味与棺材里流淌出来的尸水一模一样。 哪有活人会吐尸水?这事还不够诡异? 领头之人捂住嘴,表情从愤怒到茫然,再到惊恐万状。 不等他回神,他带来的士兵全都开始吐尸水,一个个口中狂喷。 领头之人的手根本捂不住源源不断呕出的尸水。随后他猛地站起身,举起自己的双手,不敢置信地看着。 他的手背和小臂竟然长出一块一块的紫红色淤痕,这个……这个不是尸斑吗? 活人怎会长尸斑? 领头之人嗅闻着从自己体内不断散发出来的浓浓尸臭,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活死人! 真的是撞煞,不是中毒! 他刚有此觉悟,便听两口黑漆漆的棺材里传出咚咚巨响。 他连忙转身看去,瞳孔不断扩散,表情完全木然。 两口棺材在摇晃,棺材板一下一下弹起,随时都会被撞开。 叮铃铃,一颗棺材钉被顶地松脱,慢慢滚到领头之人脚边。他垂眸呆呆地看着,大脑猛地刺痛一瞬,好像被长钉贯穿。 “红白撞煞、亡灵惊醒、凶尸化僵,都是真的!”他一边呕出尸水,一边惊恐呢喃。 待他回过神来,这才跌跌撞撞往街的尽头跑去。 “快逃!尸变了!” 他刚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尸水里,肚子一阵绞痛。其余士兵也都满地打滚哀嚎。怎么逃?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棺材板不断被顶起,十四颗棺材钉全部掉落。 僵尸要出来了! 官兵们连忙用手指抠着地面一点一点往外爬,脸上满是绝望之色。 领头之人爬行了一段距离,发现棺材里的响声忽然停了,不由回头看去,顿时亡魂大冒。 只见一只长满白毛的枯手狠狠刺穿棺材板,探出来,几寸长的锋利指甲闪烁着黑光。 领头之人呆了呆,然后便没了命地往前爬去。 站在茶馆二楼往下看,这些原本威风凛凛的官兵,现在竟像是一群蠕动的蛆虫。 将军惊骇万分地说道:“世上竟然真有僵尸!” 钱同山颤声道:“你之前没听方夫人说吗?若是真的撞煞尸变,两具凶尸会把附近几条街杀地鸡犬不留。” 将军魂不守舍地问:“怎么办?临安城这是要乱了吗?” 钱同山朝街道下方大声喊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方夫人站在棺材上是为了镇压凶尸,你们逃不掉,不如求方夫人救命!” 领头之人听见这话,神色不由怔愣。 方众妙问他的那句话清清楚楚回荡在耳边:“世上没有厉鬼?那你以为我站在棺材上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镇压啊!方夫人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领头之人连忙朝宁远侯府的大门爬去,凄惶无助地喊:“方夫人救命!凶尸化僵了!方夫人若能救下我等,我等以命相报!” 另外那些士兵也都朝宁远侯府爬去,一个个呼喊求饶。 有几个实在是爬不动,艰难翻身坐起,对着宁远侯府的大门磕头。 喧哗中,另一口棺材也发出巨响,一只长满白毛的枯手从破洞中探出,动作僵硬地摸索,漆黑锋利的指甲刮过棺材板,发出吱吱声响。 众人汗毛倒竖,魂飞魄散。 钱同山吓得往后急退一步。 将军闭上眼,深深叹息。 今日这场波及全城的祸事皆是小郡王惹出来的。大长公主御下如此之严,对她的儿子倒是纵容得很! 想到这里,将军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怨气。 钱同山紧张万分地看着宁远侯府的大门。 一群官兵爬到门前,一声接一声地呼救。不断有人坐起来磕头。领头之人也完完全全丢弃了尊严,敲着大门求饶。 “方夫人,是小人口无遮拦,小人给您赔罪。小人……小人自断一指,还请您救救我等!” 他是个狠人,当即就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用牙齿叼走刀鞘,慢慢切割着自己的小指。 他疼得惨叫连连。 新鲜血液的气味刺激到棺材内的两具凶尸,两条长满白毛的手臂飞快抓挠棺材板,指甲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领头之人大喝一声,终于切断最后一点骨头,把断指捧起,高举过头顶。 “方夫人,请救命!” 砰地一声响,又有一条白毛枯手破开棺材板,伸到外面,黑漆漆的指甲泛着阴寒的毒光。再这样下去,两具凶尸就该跳出来了! 领头之人用头撞门,声音泣血:“方夫人,我光棍一条,死不足惜,但我的兄弟们有老有小,他们不能死!求您救救他们!” 其余官兵看着老大这般凄惨,一个个悔恨不已。 早知如此,谁敢用刀枪指着那位侯夫人?谁敢叫她从棺材上下来,去什么见鬼的衙门?没有方夫人镇压,方圆十里的人都得死! 躲在窗户旁边的将军绝望地呢喃:“我还以为来到临安城会有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这里更凶险。” 他瞥了一眼窗外,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方夫人会出来吗?” 钱同山想了想,认真道:“方夫人是方辰子的女儿,她一定会出来。” 将军愣在原地。方辰子?是那个人人唾骂的神棍吗? 就在此时,紧闭的侯府大门轰然敞开,方众妙绕过跪在门前的几个官兵,看也不看那领头之人捧在掌心的断指,大步走到两口破烂棺材前。 她用一根细细的柳枝狠狠抽打三只白毛枯手。 枯手好似被烙铁烫焦了皮肉,发出嘶嘶声响,连忙缩回棺材里。 钱同山瞪大双眼,表情骇然。柳枝能降服飞僵吗?没听说过呀! 将军探出半个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不敢置信地呢喃道:“仅凭一根柳枝?” 二人哪里知道,这柳枝吸收了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克制一切邪物!拿它抽打凶尸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方众妙断然厉呵:“泼狗血!” 黛石和龙图立刻把准备好的两盆黑狗血灌入棺材板的破洞内。 两具凶尸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吱吱嘎嘎胡乱抓挠。 “捆绳子。”方众妙继续下令。 几个死士冲上前,用浸透朱砂和鸡血的绳子把两口棺材严严实实捆住。方众妙丢下已经焦黑枯萎的柳枝,曲起指节轻轻在两口棺材上各自敲打一下。 咚咚两声响,棺材内的抓挠声和嘶吼声便都戛然而止。 阴风呜咽,四周寂静。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眼里漫出难以言说的敬畏。 原来镇压邪魔,对道家高人而言竟是这般轻描淡写,随手为之。 第196章 找事1 方众妙绕着两口破烂的棺材走了一圈。 周围所有人都注视着她,不敢大声呼吸。 扯了扯捆绑棺材的绳索,确定十分牢固,方众妙摆手道:“行了,无事了。” 她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粗喘。 终于……终于活下来了! 方众妙看向跪在宁远侯府门前的官兵,淡淡道:“把你们家的小郡王抬走,不要放在我府门前碍眼。” 众官兵连忙爬起,七手八脚地将平乐璋和平子瑜拖走。 忽然,平乐璋发出一声闷哼,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官兵们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狂喜呼喊:“小郡王还活着!他还有气!快快快,快送回大长公主府!” 躲在远处观望的几个骑兵策马而来,把平乐璋和平子瑜带走,随后又拉来几辆板车,救走腹痛不已的同僚们。 方众妙挑挑眉,呢喃道:“纯阳之体果然难杀。也好,你夺了我家小石头的福缘,不能让你死得这么轻易。太岁消灾汲运符还剩两日就达到幸运顶峰,届时你只会死得更凄惨。” 龙图在一旁安静听着,脸上露出几分冷笑。 见主上转身往回走,他指着散落街头的十几具尸体,低声询问:“这些尸体怎么处理?” 方众妙摆手道:“不用管,等着他们的家人来收尸。渊儿身上的煞气来自于破面,这种煞气只杀手染鲜血,罪孽深重之人。” 龙图疑惑道:“那些官兵肯定都杀过人,他们怎么不死?” 方众妙解释道:“他们身上穿着官袍,撞煞的时候可以抵挡。放心吧,就算他们今日活下来,无人帮他们除煞,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龙图仔细一想,不由摇头,“那他们改日还是会来求您救命。今日之事没完。” 方众妙意味不明地说道:“是啊,今日之事还没完。” 她抬起头,看向茶馆二楼。 钱同山和纪念晴站在相邻的两扇窗户边,正低头张望。 纪念晴发现方众妙在看自己,吓得脸色一白,连忙缩回脑袋。钱同山却是拱起手,颇为敬畏地拜了一拜。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他身后冒出来,也拱手一拜。 方众妙看见男人脸上的尸斑,眸子微微眯了眯。 但她并未询问什么,指着街边的一具尸体说道:“钱先生,这是您儿子吧?他好像被野狗咬死了。受此无妄之灾,您不为他讨个公道吗?” 钱同山愣了愣,明白过来之后立刻说道:“定是要讨个公道的!我就这一个儿子,此事不能善了!” 方众妙点点头,转身离开。 黛石站在不远处喊道:“小姐,这里有个人没死。” 方众妙瞥去一眼,发现那幸存者是林子雨,立刻下令,“把他带回府。” 几名家丁匆匆跑过去,把不断呻吟的林子雨抬进宁远侯府。 两口破烂棺材摆放在街道正中,用暗红色的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头顶烈日高悬,棺材周围却刮着阴冷的旋风。 不知何处飘来几片白色纸钱,又有细碎的红色绢花漫天飞舞,那景象说不清是热闹还是凄凉。 看见方众妙并不处理这两口棺材,对面茶馆的掌柜急了。 他站在二楼大声喊:“方夫人,方夫人,这两口棺材您能不能带走?” 方众妙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先摆着吧,我待会儿送它们去一个好地方。” 掌柜不敢多问,只能苦着脸赔笑。 方众妙入府之后,两扇巨大沉重的门扉便吱吱嘎嘎关紧。阴风卷到门前自动消散,空中飞舞的纸钱缓缓落地,铺满台阶。 将军看着两扇府门,绝望焦躁的心慢慢归于平静。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两万将士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只是大长公主让他多等一天,那便等一等又何妨。他倒要看看大长公主请来的白术神医有多大能耐。 “钱先生,在下先走一步,您家在何处?在下顺路给您家里人送个口信,让他们过来帮您一起收尸。” 将军低声询问。 钱同山满脸苦涩,摇头道:“我家中只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母亲。她年纪大,受不住这种刺激,还是不用叫她了。谢谢您。” 将军面露恻然,拍拍钱同山的肩膀,率先离开。 钱同山跑下楼的时候看见左相家的千金纪念晴也站在茶馆门口。她想走,又怕弄脏绣鞋和裙摆,正与店家商量如何用清水洗出一条干净的路。 钱同山越过几人走向躺在街边的钱渲。 那人的脖子被咬断,脸被啃得血肉模糊,肚子破开,里面没有五脏六腑。 还魂借气命格必须先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才能换取大富大贵。钱同山早就料到钱渲会有这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他蹲下身,呢喃道:“谢谢你换走了我儿的命格。轮回的时候,你就安心投个畜生道吧,我儿会连同你这一份,好好活下去的。” 他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断有死者家属跪地痛哭。 有人想去敲宁远侯府的大门,讨个说法,看见摆放在门口的两个巨大黑棺,又都退避三舍。 “讨说法?你们找错门了。”钱同山喃喃自语的站起身,朝茶馆里的店小二招招手,给对方一两银子,让他去雇一辆牛车和两个力夫过来。 与此同时,宁远侯府内。 方众妙给林子雨灌下一碗续命汤,又叫余双霜拿来一面铜镜。 她冷淡地说道:“郭小姐,你先照照镜子。” 郭书瑜坐在椅子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木愣愣地接过铜镜,双眼没有焦距地往里看。 余氏全族穿着白色丧服,整整齐齐站在院子外面等待。少夫人不让他们走,他们半步也不敢离开。 厅堂里传出一声惨叫,随后是铜镜落地的闷响。 郭书瑜捧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地呢喃:“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我的脸!” 余双霜递铜镜的时候不小心摸到郭书瑜的手指,这会儿正用帕子反复擦拭,脸上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 这个女人浑身都长满密密麻麻的尸斑,再配上她那身红衣,越发不像个人样儿。她那双眼睛渗出血液,染地一片通红,此刻瞪得老大,简直就是厉鬼附体! 大家纷纷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郭书瑜捂着脸痛哭起来。躺在地上的林子雨完完全全被她抛到脑后。 她现在满心都是恨。恨自己愚蠢,答应这种缺德事。恨林子雨贪婪,自作孽不可活。恨纪念晴不怀好意,毁自己终身。恨小郡王不知轻重,牵连这么多人。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满是绝望。 “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站起身往门柱上撞。 黛石连忙把她拦下。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恢复原本的容貌吗?” 郭书瑜急促问道:“你能救我?” 方众妙指了指地上的林子雨,又问:“你与他的婚约还想继续吗?” 郭书瑜看向林子雨,两只眼睛更为赤红。 林子雨始终都有意识,却因为眼球破裂,什么都看不见。他颤动着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双手,口舌不清地呢喃:“苏,苏,苏……” 郭书瑜看见他,心里只有滔天的仇恨。 她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我不要与这种人成婚,我要他死。” 方众妙坐在主位,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这个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笑了笑,蛊惑道:“这样吧,你带着你的新郎去一趟大长公主府讨个说法。你的嫁妆赔光了,你的下半辈子葬送了,你总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谁造的孽,谁来承受因果报应,你说是不是?” 郭书瑜明显害怕起来。 她颤声道:“去大长公主府闹事?我不敢。” 方众妙微微倾身,压迫性地盯着她:“我若不给你除煞,你这张脸就毁了。但你若是听我的话,林子雨会死在恰当的时候,你下半辈子就解脱了。几年后,等流言散尽,你还能嫁去远一点的地方,过安生日子。你好好想一想。” 郭书瑜眸光闪烁,表情纠结。 林子雨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祈求她不要如此狠心。 郭书瑜看向林子雨完全毁坏的脸,只是稍作挣扎就点了头。 “我去!” 方众妙拊掌一笑,赞道:“明智的选择。我派人去你府上通知你爹娘,免得你势单力薄,被大长公主欺负。” 郭书瑜咬咬牙,答应下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子雨,你不要怪我! 第197章 找事2 宁远侯府的大门缓缓敞开,蒙着面纱的郭书瑜走在前面,身后的牛车上躺着面目全非,半死不活的林子雨。 站在茶馆门口的纪念晴愣住了。她认得郭书瑜的嫁衣。 她惊喜不已地喊:“书瑜,你没事?” 郭书瑜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纪念晴倒退两步,满脸骇然。她看见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恍惚中,她差点以为自己被恶鬼盯上了。 只是转瞬,郭书瑜就敛去眼中的恨意,流出两行泪水。 她走上前拉住纪念晴的胳膊,哽咽道:“念晴,今日之事全是小郡王主使的,你也知道吧?” 纪念晴愣愣点头。 郭书瑜快速说道:“我要去大长公主府讨个说法,你与我一起去,帮我做个证!你看看林大哥,你再看看我!这件事绝对不能善了!” 郭书瑜掀开面纱一角,露出自己比鬼还可怕的脸。 纪念晴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用力挣脱郭书瑜的抓握。 郭书瑜看见她万般嫌弃的模样,心里的恨意犹如洪水决堤。她不会放过纪念晴!她这辈子毁了,纪念晴也别想好过! “我,我不能去。这种事若宣扬开来,我就不用做人了。” 纪念晴连连摇头。 郭书瑜心里的恨意瞬间掀成巨浪,气到声音都在发抖:“好好好,你也知道这种事做不得!那你为何还怂恿我去做?” 纪念晴愣住,脸色忽红忽白十分难堪。 她的丫鬟英儿连忙走上前隔开郭书瑜,小声说道:“我们家小姐要回去了。郭小姐,你的事你自己解决吧。我们可以给你一些银子当做赔偿。” 纪念晴慌忙点头:“对对对,我也可以给你五千两银子。” 她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对郭书瑜而言是多么大的羞辱。 对小郡王的恨,对林子雨的恨,以及对自己的恨,都在此刻转移到纪念晴头上。 郭书瑜的牙根在发痒。若是能变成一条毒蛇,她一定会当场咬住纪念晴的脖子,把全部毒液注射进对方的身体! 早晚有一天我要你死!不,不能让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 郭书瑜低下头,假装擦泪,实则整张脸因为恨意而扭曲。 纪念晴小声嗫嚅:“书瑜,对不起。我,我不该劝你。我真的没想到会撞煞。” 郭书瑜哽咽道:“那你能不能借用你爹爹的人手,去林子雨和另外那个新郎家里搜一搜?林子雨对我说过,小郡王送来的银子用非常精致的箱子装着,上面还有大长公主府的徽记。只要把这些银子抬到大长公主府,他们家就没有辩驳的余地。你帮我最后这一次行不行?” 纪念晴连连摇头,“不行的,我不能告诉我爹娘。” 郭书瑜抬起头,掀开面纱,露出自己宛如厉鬼的脸,“那你就好好看看你造的孽吧!要不是你,我会变成这样吗?我起初是坚决不答应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劝我的吗?” “你说我若是不答应,往后就没有你这个姐妹。现在,同样的话我还给你!若是你不答应,往后就当我死了吧!” 纪念晴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蠢话,不由流下悔恨的泪水。 都怪她,都怪她!她怎么能教唆好友往绝路上走? 挣扎一番后,纪念晴用力点头:“我,我去找我娘!” 郭书瑜厉声道:“快去!我在大长公主府等你!” 纪念晴不敢耽误,踩着满地尸水仓惶跑走。英儿在后面追,心里慌得不行。 钱同山缓缓走到郭书瑜身边,叹息道:“郭小姐,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与你一起去大长公主府。那是我儿子。” 他指了指躺在牛车上的一堆烂肉。 郭书瑜很需要有人给自己撑腰,连忙答应下来。 ------- 平乐璋和平子瑜被运送到大长公主府。 闻听消息,体格强健的大长公主竟然差点晕厥过去。 “不就是一个恶作剧吗?怎么会死人?”她急忙往前厅走,声音带着颤抖。 “真的撞煞了!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不是谣传!阴气招来一大群野狗,小郡王和小公子不慎摔倒,被野狗扑咬,一死一伤。”一名女官匆匆跟随在大长公主身后,简短讲述事情经过。 “明明是野狗伤人,到你们嘴里怎么就变成了撞煞?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乐璋还能不能活!子瑜真的死了吗?” 大长公主飞也似的跑过游廊。 女官追不上她,远远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道:“平小公子确定已经死了。” 大长公主踉跄一下,然后才又更加快速地跑向前厅。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中蔓延,还未靠近便有凄惨的哭声传来。大长公主匆忙跨入门槛,眸光顿时一凝。 地上躺着的两坨烂肉就是她的儿子和侄儿吗?怎么会这样? 这两张脸还是脸吗?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去哪儿了?侄儿的肠子呢? 大长公主摇晃前行,宛如失了魂魄。 平骏达和平雪纯连忙跑上前扶住她。二人面色哀戚,眸底深处却都是一片平静。 沈卉和平远洲哭得十分凄惨。巨大的哀恸让他们遗忘了伦理的界限,紧紧把手握在一起。 平远洲轻拍着沈卉的手背,戾气十足地说道:“都怪宁远侯府,是他们家的棺材没封好才引来野狗!我要灭了他们全族!我要扒了方众妙的皮给我儿陪葬!” 跪在一旁假哭的乔微雨猛然间扑上去,把平远洲狠狠撞翻。 她骑在平远洲身上,对着这张恶心的脸又抓又挠,发了疯地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前些天,我明明求着你,让你阻止他二人去宁远侯府门前闹事!是你放纵他们作恶!是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若你对他们二人严加管束,把他们拘在府中不让出去,今日的事绝不会发生!” “你有什么脸怪别人?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要陪葬,该是你去陪葬才对!你还我儿子!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子不教父之过!你若好好教儿子,他不会死!” “我杀了你!你个狗娘养的玩意儿!” 平骏达竟然差点被最后这句话逗笑。弟妹骂得真对,他们的确是狗娘养的。 平骏达看向哭得两眼红肿的沈卉,心里满是扭曲的快意。这些个野种死的好!死了干净! 平远洲惹不起一头发了疯的母老虎,只能左右闪躲。 乔微雨扯着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脸狠狠吐了几口唾沫,诅咒道:“记住,儿子是被你害死的!你别想推卸罪责!你必须一辈子活在痛苦中!” 平远洲想起那日的情景,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失神。悔恨和痛苦已经渐渐将他吞没。 乔微雨狠狠扇了平远洲五六个耳光,然后回过头,直勾勾地看向大长公主,满怀仇恨地说道:“还有你!你也是凶手!记得那天你是怎么说的吗?一个恶作剧,随他们去闹,方众妙不会哭瞎眼睛。” 说到这里,乔微雨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悲愤到极致,已经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是多么畅快。她是真的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走到大长公主面前,恶毒地低语:“殿下,我的眼睛快哭瞎了,你是不是也很想哭?殿下,你害死了我的子瑜,你会遭报应的!” 大长公主退后两步,心中涌上无尽的懊悔与自责。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人敲着铜锣大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的十几条人命,大长公主府定然要给个说法,否则我们就去告御状!” 平骏达走到门口听了听,无奈叹息:“华阳,乐璋好像把天捅破了。” 第198章 找事3 大长公主府门口,十几具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 林子雨是唯一的活人。但他活着也等同于死了,他的眼耳口鼻全被磨掉,只剩下一个不成人形的躯壳,除了听力,其余感知已接近消亡。 郭书瑜跪在林子雨身边大声呼喊:“大长公主,你出来!你给我们一个交代!” 另外那些苦主也跟着喊:“大长公主,你出来!” 有人举起一面巨大铜锣,一下一下敲着。 路边很快聚集起许多看热闹的民众。有人低声议论:“原来买通迎亲队伍堵门的人是大长公主!真是造孽!红白撞煞死了那么多人!” 旁边有人摇头道:“不会是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最是正直无私。” 有人怀疑:“这么多苦主,不会冤枉她吧?” “是啊,这么多人,不会冤枉她。” 对大长公主的非议越来越多。 郭书瑜不管不顾地喊:“小郡王花五千两银子买通我夫君,让他把迎亲的队伍带到宁远侯府门前。我夫君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说他想看看会不会红白撞煞。” 郭书瑜低下头擦拭眼泪,说道:“我夫君是个读书人,不信什么红白撞煞,便答应了。他以为顶多给人家宁远侯府添点堵,不会出什么事,未料后来竟然真的撞煞了。” 郭书瑜站起身,指着满地尸体,哭着喊:“你们看看,这就是撞煞的后果!这就是小郡王造的孽!他是始作俑者,他罪该万死!” 她每说一句,旁边就有人狠狠敲一下铜锣,引来更多路人的围观。 一番话下来,已经有人对着大长公主府的门槛吐起了唾沫。 一名女官从门内走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着郭书瑜,厉声喝问:“你说一切都是小郡王主使,你有证据吗?我们家小郡王当时就在现场,他伤得极重,也是苦主之一。他若知道会撞煞,他能去那条街吗?你有证据就拿出来,别红口白牙,污蔑造谣!” 证据? 郭书瑜四下张望,想看看纪念晴来了没有。林子雨出身寒门,丞相府的护卫去他家搜查,林家人畏惧权贵,根本不可能阻拦。 林家离此处不远,来回两刻钟就能到。可现在早就过了两刻钟,纪念晴却还是没来。 郭书瑜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大声辩驳:“小郡王送给林子雨的银子用大长公主府特有的箱子装着,等会儿银子就会送来,上面的徽记骗不了人!你们自己对一对账,不就知道了吗!” 女官冷笑道:“银子呢?箱子呢?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大长公主府的账目你也想对,事涉军机,你是在找死!” 不管有理没理,先把郭书瑜打压下去再说。等银子送到,女官自然还有辩解的话可以说。 总之,今日之事,他们大长公主府绝对不能认!认下了,大长公主铁面无私、深明大义的形象就会崩塌。 而今政局危乱,许多能人志士看不惯朝廷腐败,暗暗投效大长公主麾下。大长公主的声誉若是毁了,其影响将是恶劣的。 女官看见钱同山也站在苦主里,脸色更是凝重。钱同山背后可是史家!史家与大长公主是盟友,相互支撑,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坏了关系。 看热闹的人挑唆道:“是啊新娘子,你把赃款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对对对,拿出来。” “我还没见过五千两银子堆在一起是多大的场面呢!” 郭书瑜拿不出银子,只能不断向林家的方向张望。 女官看出她的窘迫,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们只要能拿出确切的证据,证明此事是小郡王所为,大长公主会亲自来府门前向尔等请罪。但你们若是拿不出证据,那么抱歉,一个诬告皇亲国戚的罪名够你们全家抄斩!” 围观的路人慑于女官的威势,纷纷说道:“是啊,有证据就拿出来,诬告皇亲国戚是死罪!” 郭书瑜更加焦急地张望,额头挂满冷汗。 其余苦主哪里有什么证据,这会儿都开始打退堂鼓。 女官勾起唇角冷笑,随后略微摆臂。一列士兵从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抓人的架势。 见此情景,钱同山不由暗暗摇头。 都说大长公主铁面无私,深明大义,而今再看,她与赵璋那个昏君有何不同? 对着属下,她铁面无私,法不容情。对着自己儿子,她却百般纵容,草菅人命。赵氏皇族果然已经烂透了。 女官看向钱同山,换了一副嘴脸,极为谦卑地说道:“钱先生,您莫要听信这女子的话。她就是为了讹钱。我家小郡王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要不您先回去,大长公主殿下稍后会亲自去您府上与您商谈。” 钱同山无悲无喜地站在原地,一双深邃的眼眸缓缓闭上。 大长公主不亲自出面,他不与任何人交谈。 女官不敢惹他,心里憋着气,于是看向郭书瑜,冷笑道:“证据呢?你若是再拿不出证据,我便抓你去大牢!” 她指着另外那些苦主,威胁道:“你们也跑不了!” 郭书瑜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说道:“证据来了!” 女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小丫鬟挤开人群,跑到郭书瑜身边,把一张纸条递过去。 “英儿,你家小姐什么时候到?”郭书瑜急切地问。 英儿摇摇头,飞快逃走。 郭书瑜惊觉不妙,立刻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书瑜,我已将此事告知我娘,我娘雷霆大怒,已将我禁足家中。你的事我爱莫能助。这次算我欠你,下回我一定补偿。对不住。 郭书瑜目眦欲裂。 好一个这次算我欠你,下回补偿。我的一辈子,你补偿得了吗?你们相府原来都是这种人!那么自私,那么懦弱,却又极端傲慢冷漠! 我郭书瑜瞎了眼才会把你纪念晴引为知己!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答应这种事,到头来,你就这般对我? 郭书瑜死死盯着纸条,整个人好似没了魂魄。 女官何其精明,马上就意识到她拿不出证据,于是冷冷挥手:“把这些刁民全都撵走!不走的抓去下大牢!” 拿着长枪的官兵发出呼喝声,苦主们顿时乱做一团。 围观的路人有的哄笑,有的拍手,有的摇头叹息。 女官得意忘形,大声说道:“大长公主的声誉不是尔等可以污蔑的。我给尔等指条明路。你们想要赔偿,去找宁远侯府。那位方夫人多的是银子!一人赔你们五千两都是小数目!” 死的十几个人皆是无恶不作之徒,他们的亲眷又能好到哪儿去?听见女官恶意挑唆的话,这些人的眼睛全都亮起贪狼的红光。 钱同山猛地睁开眼,眸色冷厉地看向女官。 站在府门后听了小片刻的大长公主微微皱眉,觉得不妥,却并未现身阻止。这些人跑到她府里来闹,背后未尝没有方众妙的手笔。她现在只是以牙还牙而已。 站在她身后的乔微雨忽然冲出去,几步跑下台阶,夺过那面巨大的铜锣,狠狠敲响。 哐~~回音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声浪吓得魂魄出窍。 乔微雨高举鼓槌,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枢密使夫人,我儿子平子瑜是小郡王的堂弟,我算是大长公主的弟妹。小郡王策划了今日的红白撞煞,这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日,我立刻告知大长公主和我夫君,请求二人对小郡王严加管束。他们非但不听,还百般纵容。他们说孩子只是恶作剧,叫我别管。我不答应,他们反倒把我禁足起来。” “今日我刚解除禁足,就得知我儿子已经死在红白撞煞里!谁来赔我儿子?谁来赔?大长公主,你说小郡王无辜,你能骗得了世人,你能骗得了我吗?” 乔微雨再次敲响铜锣,厉声质问,“大长公主,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你问问你的良心,我儿子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狗屁的铁面无私,狗屁的刚正不阿!但凡你对小郡王管束得稍微严厉一些,今日之事都不会发生!小郡王不是首恶,你才是!你还我儿子命来!” 乔微雨一下一下敲响铜锣,一声接一声地喊:“你还我儿子命来!你还我儿子命来!” 喊到声音完全嘶哑,她也不肯停歇。 人人都看得出她疯了。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活生生被逼疯了。 母亲为了给死去的儿子讨一个公道,绝不会说假话!小郡王果然是始作俑者!而大长公主是恶的源头! 哈哈哈,皇室唯一清流?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第199章 找事4 平远洲立刻就想冲出去把乔微雨拉进府。 “这个该死的贱妇!我命人把她的嘴缝上!” 平骏达拉住平远洲,意味不明地说道:“她哪一句话说的是假的?那天的事为何无人告知于我?若我知道,定会阻止两个孩子闯祸。华阳,你以前不会这样,你——” 平骏达咽下指责妻子的话,因为他知道,罪该万死的人是自己,是沈卉,是平远洲,是那些个野种! 其余人都是无辜的。他们没有错…… 平骏达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发颤,脸色白得可怕。 看见他几近破碎的模样,大长公主心如刀绞。今日的万般痛苦,都是她自找的。 弟妹的悲愤,她能理解,因为她也是母亲。 她垂着眸子轻声解释:“那天石将军来了,他说看守先太子皇陵的军队全部撞煞,求我找高人除煞。你知道我从来不信那些。把他打发走之后,我心烦得很,这才没有听弟妹的规劝。是我的错。我这就出去给苦主们赔罪。” 大长公主命人给自己披一件黑色外袍,把满头珠翠一一摘掉。 这时,门外传来史正卿的声音:“大长公主,我钱叔的儿子钱渲也死于这次灾祸。明日上朝,我定要奏明皇上,请求圣裁。” 大长公主猛地抬头,看向半敞开的大门。 “正卿怎能与本宫作对?他是史家人!” 平骏达睁开眼,无力叹息:“你别忘了,死了的钱渲也是史家人。钱渲是亲,你是疏。” 大长公主面色变得更为灰败。 平骏达又道:“此事若传入皇帝耳朵里,我们讨不了好。当年皇帝被立为太子后,曾命你为乐璋改名,你不服,告到父皇那里,父皇特赦乐璋不用避讳皇帝的名字。” “皇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不会放过乐璋。乐璋若是活着,许是会被他褫夺王爵。乐璋若是死了,恐怕连个谥号都没有。” 大长公主不断握紧拳头,却什么都做不了。原来无力反抗的滋味是这样的。 乔微雨还在敲打铜锣,一声声地呐喊。她疯了,因为她儿子死了。 史正卿和钱同山步步紧逼,因为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这一切都是平乐璋造的孽!大长公主无法替儿子开脱。她不明白只是一个恶作剧,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滔天祸事。 她狠狠扯断头绳,披散着黑发,毅然决然朝正门走去。 在屋内帮着太医治疗平乐璋的沈卉听见锣响走出来,神色有些奇怪地问:“驸马爷,方才你说谁死了?” 平骏达见她眸光凌乱,身体微颤,心思不由浮动起来。能让沈卉失态的事少之又少,她最在意的莫过于她那几个孽种。 平骏达淡淡说道:“钱同山的儿子钱渲死了。尸体就在外面摆着。” 沈卉哦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 平骏达深谙她的脾性,岂会看不出她内心是何等的动荡? 为了进一步探究此事,平骏达越过大长公主,推开门,走到外面,对着众位苦主深深下拜。 “诸位,千错万错都是小儿的错。我身为他的父亲,愿意代他受过。你们需要什么样的赔偿,我大长公主府一力承担。等乐璋伤势痊愈,我会亲自送他去大理寺受审!” 平骏达病弱得可怜,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有担当。 苦主们原本还想大闹,现在却都安静下来。 赔偿?狮子大开口可以吗?这些人相互看看,贪婪的心极速膨胀。 大长公主走在后面,弯腰下拜,斩钉截铁地说道:“子不教是父之过,也是母之过。我们作为平乐璋的父母,在此谢罪!” 她是皇族,她连谢罪二字都说出口了,庶民们哪里还敢有意见? 大家纷纷跪拜还礼,感谢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深明大义。 沈卉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没能忍住。她走到钱同山身边,低声问道:“钱先生,这是令郎?” 钱同山点头,“是。” 沈卉不死心地问:“他被野狗啃食成这副样子,连面貌都看不清,你怎么知道他是你儿子?万一你弄错了呢?万一你儿子逃走了,在家等你呢?” 钱同山脱掉钱渲的靴子和袜子,指着他脚底板的一颗蚕豆大的黑痣,说道:“这个痣我认得。” 显然,沈卉也认得这颗黑痣。她的孩子长了多少根头发,她都数得清! 一天!就一天时间!她的五个孩子死了三个!老天爷怎能如此狠心?!这是不给她活路啊! 沈卉看着那颗黑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钱同山有些失望。他还以为钱渲惨烈的死状能令沈卉痛彻心扉。遗憾的是,罗刹鬼母没有心,她不知道痛。 正暗自叹息着,钱同山的眼前缓缓倒下一个人影。 “沈夫人,你怎么了?” 钱同山惊慌地询问,身体却没有动作。他任由沈卉倒下,看着对方的后脑勺撞击地面,缓缓流出鲜血。 躲在门内的平远洲立刻冲出来,把沈卉抱入怀里,用手捂住她后脑的伤口,哭着喊:“卉卉,卉卉,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我呀!” 钱同山眨了眨眼,故作疑惑地开口:“卉卉?这是什么称呼?钱某若是没记错,这位沈夫人好像是平大人的嫂子吧?” 平远洲霎时僵在原地。 大长公主看向他,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沈卉,面色变了几变。 平骏达闭上眼,暗暗在心里苦笑。他知道,这种腌臜事根本盖不住,因为它臭不可闻! 所幸苦主们聚在一起商量赔偿的数额,并没有看见角落里发生的这一幕。 乔微雨丢下铜锣,大步走到平远洲身边,平静质问:“你叫她卉卉?你们什么关系?” 平远洲略有些慌乱地说道:“我是一时情急。” 乔微雨冷笑,“你喊了她十几年嫂子,你一时情急,也该喊的嫂子,你喊什么卉卉?你喊我都是乔氏,心情好了偶尔叫微雨,怎么从来没听你叫我微微,雨雨?” 平远洲绞尽脑汁地想着辩解的话。 大长公主早就看穿了他的心虚,已经不想再问。 小叔子跟嫂子有奸情。儿子原本是个正直青年,却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这个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家吗?到底有多少龌龊藏在阴暗里? 大长公主拉了乔微雨一把,低声道:“有话我们关上门再说。” 乔微雨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儿子的尸体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都没哭。你们看看他现在,哭得多凄惨?他对卉卉是真深情呀!” 大长公主抬起头看着太阳。现在是夏天吧?为何她觉得浑身发冷? 平骏达早已坠入深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所以他只是摇摇头,并不在乎。 乔微雨举起鼓槌,对着平远洲的脑袋狠狠敲下去。 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第200章 方众妙上门 平远洲不敢躲避猛袭而来的鼓槌,因为他怀里还抱着挚爱之人。于是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一下,身体趴在沈卉的身体上,把自己当做一面坚实的盾牌。 恨一个人很难掩饰,爱也一样,站在周围的人已经看穿一切。 平远洲内心愧疚,可以任由乔微雨打骂,但是,当乔微雨对着沈卉的大腿狠狠砸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鼓槌,用力扔过长街。 再多的辩解都变得可笑。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伤害我可以,伤害我的爱人不行! 乔微雨缓缓退后,指着面带狠戾之色的平远洲,对大长公主说道:“殿下,你看见了吧?你说他俩之间还有清白吗?弟弟跟嫂子,哈哈哈!” 大长公主脸色铁青,半晌无言。 她现在无比难堪。更糟糕的是,此处还有许多外人!钱同山,史正卿,密密麻麻的看客。 这是多少双眼睛? 大长公主缓缓扫视周围,整个人好似魂游天外。 她的脸面被扒得干干净净。她皇室嫡长女的尊荣变成了笑话。她辛苦维系的声誉和名望,都在今朝付之一炬。 然而,毁掉这一切的人是她的小叔子,大嫂子,弟妹,儿子,甚至包括她自己。她竟然不知道应该恨谁。 史正卿拱拱手,毫不客气地说道:“殿下,枢密使大人与其嫂私通之事,我定然会奏报皇上。” 平远洲猛然抬头,语气狠戾:“史正卿,你是史家人!” 史正卿轻蔑地反问:“对,我是史家人,所以我有何惧?莫非你以为我会屈服于大长公主的权势?” 平远洲愣住了,随后心里升起无尽的恐慌。他知道,自己这枢密使的职位恐怕是坐到头了。大长公主想方设法捧他上去,皇帝就会不择手段拉他下马。 为了兵权,姑侄二人早就斗得你死我活,而他平远洲即将成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夺官罢职,牢狱之灾,流放千里,皆有可能。 平远洲抬起头,哀求地看着大长公主,然后又看向平骏达。 “二哥,嫂子!你们帮帮我!” 平骏达闭上眼,微微摇头。 大长公主上前两步,对史正卿语带威胁地说道:“正卿,你难道想与本宫撕破脸?史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钱同山走上前,冷笑道:“家主那里我去说。我儿子死了,始作俑者必须付出代价!殿下,你们那日不曾拦着小郡王作恶,今日就别想拦着我史家伸张正义!” 大长公主无话可说。是啊,那天她没拦住乐璋,现在有什么资格阻拦史家? 钱同山极为不屑地说道:“殿下,你侄儿可以白死,我儿子不能!以往我总高看殿下一眼,今日我才发现,殿下与皇上不愧为姑侄,骨子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大长公主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这话说得隐晦,实则在骂她与赵璋是一丘之貉。 史家与她,终究因为这件事产生了不可弥合的裂痕。钱同山对史承业的影响,乃至于对整个文官集团的影响,都是巨大而深远的。 大长公主仿佛看见自己辛苦修筑的高塔正在轰然倒塌。她气血翻涌,怒火熊熊,却又极度茫然。 她能怨谁? 那一日……那一日她但凡听弟妹一句劝,把两个孩子关起来,就不会发生眼下这等不可收拾的局面。 平骏达默默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大长公主无比僵硬的脊背。妻子花费多大力气才在这波云诡谲的乱世之中站稳脚跟?她是女子,她比别人艰难千万倍。 是平家拖了她的后腿。若没有平家这些魑魅魍魉,她的未来只会是一片坦途。 平骏达垂下眸子,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 大长公主感受到丈夫的体贴关怀,几乎全部丧失的心气又慢慢回流一些。她看向史正卿,淡淡道:“正卿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甚好。” 史正卿拱拱手,讽刺一句:“殿下放心,正卿是真的刚正不阿,不是对着外人做做样子。” 钱同山适时发出嗤笑。 大长公主顿时面如火烧。今日之事,终究还是坏了她的名声。 这时,苦主们商量出结果,把赔偿单子送过来。大长公主扫去一眼,被这些人的贪得无厌气得杀意外泄。 郭书瑜忽然惊呼一声:“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一名府医走上前查看,然后小跑到大长公主身边,耳语道:“那个新郎死了。” 围观的路人纷纷发出哗然,这件事又成了赵氏皇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铁证。失了民心的后果,赵璋看不清,大长公主却比谁都明白。 她万般恼恨,却又无力回天。 平骏达拿走赔偿单子,平静地说道:“赔吧,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长公主压着怒火说道:“可他们每个人的索赔数目都不低于五千两!简直岂有此理!” 钱同山冷笑道:“五千两是个小数目,这可是你家女官亲口说的。” 大长公主瞬间噎住。 女官立刻跪在府门前,等待着主子的责罚。为了祸水东引,她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大长公主神色不虞地看她一眼,又看向那些苦主。她终于发现这群人一个个眼神浑浊,表情贪婪,笑容狂喜。亲人惨死,他们却在欢庆,他们中间竟然没有一个良善之辈! 大长公主宁愿把银子扔进钱塘江也不愿赔给这种人。可她不赔能行吗? 平乐璋,看你惹出来的好事! 大长公主连儿子也怨上了。她咬咬牙,狠狠说道:“开库房,赔银子!” 苦主们顿时欢呼起来,有几个人跳得太高,竟然把亲人的尸体都踩烂。 大长公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女声盖过所有喧闹,缥缈却又清晰地传入大长公主的耳朵里:“那我宁远侯府的损失,殿下怎么赔?” 大长公主猛然睁开眼,朝前看去。 一名身穿素白衣裙的女子领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缓步来到府门前。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白幡一面连着一面,望不到头。 这就是方众妙?好一副仙姿玉貌!好一身不凡气度!难怪那么能唬人!你也来找本宫的麻烦?那你找错人了! 大长公主眸色狠戾。 方众妙指着身后两口棺材,问道:“殿下,我公公婆婆尸身化僵,无处可葬,您说该如何处理?” 大长公主猛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直刺方众妙。 龙图和黛石面色一厉,正想还击,却见主子使了一个眼色。 二人立刻压住心中杀意。 大长公主看见方众妙身姿挺立,不闪不避,心下也有些惊讶。她以为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会尖叫躲避,狼狈摔倒,痛哭流涕。 是她看轻了方辰子的女儿,但她的目标本也不是杀人灭口。 剑尖擦着方众妙的脸颊刺向两口黑棺,锋利剑刃瞬间斩断暗红绳索。 大长公主冷笑道:“本宫杀的人比你吃的米还多。若是尸体能化僵,本宫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想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本宫就砸了你的棺材,让世人好好看看所谓僵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201章 你在为野种拼命 看见大长公主一剑砍断捆绑棺材的绳索,方众妙立刻退后几步。 围观的路人轰然四散,惊恐尖叫。 钱同山抓住史正卿的两条胳膊,颤声道:“正卿,你叔上有老母需要照顾,下有幼子需要抚养,你帮叔挡一挡。” 史正卿也害怕呀。 红白撞煞的细节早已经有探子跟他说过,他知道棺材里的两具尸体是活的。 他急赤白脸地喊:“方众妙,救命啊,救命!” 大长公主没想到自己只出了一剑,竟然就闹出这么大的场面。她回头睨视四散而逃的众人,笑容轻蔑。 方众妙疾步来到史正卿身边,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龙图身边。 心声响在半空:【骨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此人的确是史正卿。】 史正卿愣了愣。这话什么意思? 方众妙又拉了钱同山一把,心中暗暗忖道:【此人也是钱先生本人。】 龙图戒备的表情淡去。 方众妙把两个麻袋塞进史正卿和钱同山手里,吩咐道:“撒纸钱。” “现在?”史正卿和钱同山惊魂未定地问。 方众妙没有空闲回答二人。她几步来到棺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长公主。 这个女人不愧为大周第一悍将,很快就斩断所有绳索,踢开破破烂烂的棺材盖子,飞身而上。 她冷笑道:“传说中的僵尸若是剁烂了炖汤喝,不知道能不能长生不死!”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宛如鹤唳:【好生猖狂!对僵尸而言,你才是大补的一盘菜!】 这声音来自于四面八方,好像天上的雷霆!人的说话声绝非如此!大长公主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方众妙盯着她,嘴唇紧闭,声音却在空中震荡:【小石头,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娘,我承认她的确勇武,但她好像没有脑子。】 大长公主双眼微眯,心中惊疑。这诡异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小石头是谁?方众妙为何会说本宫是这个小石头的娘? 大长公主的视线快速在人群中掠过。 平骏达如遭雷击,脸色白到透明。 方众妙的视线也在人群中掠过,比大长公主更为锐利。 半空中又有声音传来:【这就是小石头的爹?从面相上看,他的死期就在三天之内。】 黛石看向平骏达,表情微微有些怔然。 她娘太偏执,她不喜欢。她爹看上去这么病弱,倒是可怜。 大长公主又是惊骇,又是烦乱,还异常的恼怒。 谁说驸马只剩下三日寿命?神医白术就在府内,已经给驸马诊过脉,他说驸马只要好生调养,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方众妙,不管你口中的小石头是谁,也不管你是不是被邪神附体,你妖言惑众,本宫就要撕了你的嘴! 大长公主的怒火终于找到宣泄的源头,对着方众妙冷笑道:“你爹祸国殃民,你也胆大包天!讹钱讹到本宫头上,简直不知死活!” 她反身对着两口棺材挥出浩大剑气,轰隆隆一阵巨响,棺材彻底散架,露出两具长满白毛的尸体。 路人纷纷奔逃,惊恐喊道:“尸体长毛了,尸体真的化僵了!” 大长公主嗤笑道:“不过是发霉而已。方众妙,你从你爹那里承袭而来的骗术,只能蒙蔽这些愚民,骗不了本宫!你不是说两具尸体无处下葬吗?本宫帮你把他们剁碎拿去喂狗!” 方众妙冷冷说道:“两次。” 大长公主愣住:“什么?” “我曾经发过誓,谁再说我爹是祸国殃民的神棍,我就活活打烂他的嘴!你今日说了两次,我给你记着!” 方众妙摆摆手,喝令道:“撒纸钱!” 余氏族人纷纷把手探入麻布口袋,抓出纸钱撒上半空。史正卿和钱同山也连忙跟着撒。 漫天飘白,黄昏来临,逢魔时刻。夏日的炎热好似一瞬间消失,整条街阴风唳唳,幽泣阵阵,寒冷异常。天地之间好似有最为纯正的杀意释放出来。 平骏达瞳孔骤然一缩,慌忙喊道:“华阳,小心背后!” 大长公主猛然回头,看见的却是两具忽然站立的尸体。 躲在门后偷看的平雪纯吓得尖叫。僵尸,竟然真的有僵尸! 然而,大长公主却越发轻蔑地冷笑着。 “方众妙,找两个刺客装成僵尸袭杀本宫,本宫不得不赞你一句聪明!只可惜本宫不是吓大的!” 她飞身上前,一脚飞踹其中一具僵尸,一剑刺向另一具僵尸。 她天生力大无穷,满以为这两招就能断送此二人的性命。但她失算了。 那二人纹丝不动,还分别抓住了她的脚踝和手腕。长剑的的确确刺穿其中一人的心脏,从前胸入,从后背出,但对方竟然没死! 大长公主这才发现,二人的指甲都有几寸长,闪着漆黑的毒光,轻易就抓破她的衣服,刺穿她的皮肉。 皮肉嘶嘶作响,冒出黑烟,这分明是被烙铁烫焦才会出现的情况。可抓住她的分明是四只手,不是烙铁! 而且,心脏都刺穿了,人怎么能活? 大长公主混乱不堪的大脑终于得出一个最不可能的结论——此二人的确是僵尸,不是刺客伪装的! 怎么会?怎么可能? 大长公主的心防正在崩塌,曾经坚信的一切都在此刻被彻底颠覆。 见她反应不过来,平骏达厉声下令:“府卫,快去救援殿下!结长枪阵!” 许多卫兵举着长枪冲上前,密密麻麻戳刺两具白毛僵尸。脑袋、胳膊、前胸、后背、大腿等处全被长枪洞穿,两具僵尸却还死死抓着大长公主不放,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卫兵们也怕了,骇然道:“这两人杀不死!真是僵尸!” 平骏达心急如焚,竟然夺过一名卫兵的长枪,亲自冲上去。 见他前来送死,大长公主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她一拳砸烂其中一个僵尸的脑袋,把另一个踢飞,自己受到内劲反噬,吐着血倒退数步。 “把本宫的偃月刀拿来!驸马你退远点,别碍事!” 平骏达立刻退后。 四个卫兵抬着一把重达数百斤的偃月刀从府里跑出来。他们累得气喘吁吁,胳膊酸痛,大长公主却只是轻轻一捞就拿走了大刀,对着两具僵尸连连劈砍。 她周身狂风旋舞,刀光好似条条白练。说了要把两具僵尸剁碎炖汤,她竟真有这般恐怖的实力。 龙图满脸激赏,不断叫好。 黛石看得目不转睛,心潮澎湃。这就是她的母亲吗?真厉害啊! 方众妙瞥了黛石一眼,心声酸溜溜地响在半空:【小石头,你娘不愧为大周战神,连僵尸也能应付。】 【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可惜啊,她拼了命保护的不是你这个亲女儿,却是驸马和沈卉所生的野种。】 【自己亲生的孩子被掉包了都不知道,所以我说她没脑子。】 【小石头,你可以喜欢你娘,但你不能喜欢她多过我。】 黛石哭笑不得。她怎么可能喜欢大长公主多过小姐。她最爱的就是小姐! 大长公主被僵尸抓伤的手猛地一颤,虎虎生风的偃月刀忽然掉落,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生死交战之际,她竟露出这般大的破绽。两具僵尸立刻扑上去,一左一右掐住她的脖颈。 平骏达跪倒在地,痛不欲生。他知道,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华阳!”他万般恐惧地喊着。 大长公主回头看他,眼瞳被掐出点点鲜血。方才那些心声是真的吗?我好恨,恨自己如此了解你!看你的表情,大约是真的吧? 两行血泪顺着大长公主的脸颊滑落。 第202章 夫妻缘尽 看见大长公主心如死灰,彻底放弃抵抗的样子,平骏达慌忙爬起来,大声吼叫:“快去救殿下!长枪,锁链,盾牌!有什么武器全都拿出来!快呀!” 更多卫兵从府里冲出来,用长枪刺穿两头僵尸的身体,又甩出锁链牢牢捆住他们的双手。 在几十人的合力拉扯下,大长公主终于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但她的脖子依旧死死卡在两头僵尸的手里。 战况一时焦灼。 平骏达冲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声音沙哑地呵斥:“你滚开!” 平骏达僵在原地。 平雪纯从门里跑出来,却只是堪堪停在台阶前,不敢再往下走。她眼眶通红地暗忖:我算什么呢?那又不是我的爹娘。 两头僵尸发出怒吼,不断撕扯身上的锁链。几十个卫兵竟然都制不住他们。 这就是红白撞煞吗?太可怕了!若局面失控,整条街的人都得死! 直到此时,大长公主府的人才意识到,他们家的小郡王到底闯了多大祸!这根本就不是赔几个钱能了事的! 先前还想把祸水引到宁远侯府的那位女官已经吓傻了。但她最是忠心耿耿,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爬行到方众妙脚边,不断磕头哀求:“方大师,方大师,求您救救我家殿下!您要什么我们都给!您要贱婢的命也可以!” 平骏达眸光颤了颤,踉跄着走到方众妙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他不说哀求的话,只是不断磕头。 方众妙缓缓踱步,避开平骏达。但她往哪里走,平骏达就朝哪里叩首。原来他也和大长公主一样固执。 黛石撇开头,不忍多看。 大长公主怒斥道:“驸马,你竟敢跪拜方辰子的女儿!本宫杀了你!” 平骏达依旧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心中万般苦涩地忖道:华阳,若你真的能亲手杀了我,那就好了! 方众妙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勾唇冷笑。 心声响在半空:【方辰子的女儿怎么了?方辰子的女儿受不起你们的跪拜?别以为是皇亲国戚,你们就有多高贵。我这双天眼随意一扫,就能知道你们是人是鬼。】 她瞥了平骏达一眼,淡淡忖道:【这位驸马爷是个短命的,不出三日必死无疑。】 大长公主呕出一口鲜血。 平骏达神色平静,继续磕头。自己死不死不重要,只要华阳活着就好。 方众妙看向跪坐在地上,抱着沈卉不撒手的平远洲,心声不屑:【这位满脸桃花煞,果然与其嫂嫂有奸情。】 【嗯?他子女宫里有血孽,他竟是知道水生是他的亲儿子。】 【好好好,好一个旷古烁今的大情种!把奸生子和嫡长子掉包,还亲口下令淹死嫡长子,这种事他也做得出!】 【这面相,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畜生?】 大长公主惊骇莫名地看向平远洲。什么意思?水生不是弟妹很喜欢的一个小书童吗?水生才是三弟的亲儿子?而且三弟明知道真相,还把人淹死了?那平子瑜又是谁跟谁的孩子? 大长公主联想到平乐璋的身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咽下一口血,心神遭受重创。 驸马,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告诉我!大长公主染着血的双瞳直勾勾地看向平骏达。 平骏达埋头跪拜,不敢回望她。 于是大长公主什么都明白了。她移开目光,看向乔微雨,然后愣住。 这位弟妹看着平远洲的眼神充满杀意。她竟然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不对!弟妹跟方众妙走得很近,这种心声她理应听过很多次。所以她什么都知道! 难怪她敲锣打鼓,定要毁掉大长公主府的声誉!她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她今天不是在为平子瑜讨公道,她是为自己,也是为她亲生的孩儿! 大长公主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个世界让她无比恐惧。 这时,方众妙缓缓走到平远洲身边,看了看他怀里的沈卉,又看了看躺在牛车上被脱掉鞋袜的钱渲的尸体。 心声发出冷笑:【这是认出了脚底板的黑痣,知道死的这个也是自己的野种,所以才会悲痛晕倒?】 【自己生下的孩子,自己不养,看谁家世显赫就换给谁。】 【五个孽种,今日死了两个,重伤一个。承受不住也正常。】 大长公主缓慢地眨着眼瞳,已经无法负荷这巨大的信息量。牛车上的尸体不是钱同山的儿子吗?怎么也是沈卉的种? 沈卉,你到底换了几个孩子?钱渲是你跟哪个男人生的?你好!你很好! 平骏达磕头的动作停顿一瞬,眼里闪过一丝暗芒。方辰子的女儿竟然知道这么多!她真的懂相术?不,她有许多暗卫,查清沈卉的秘密不算困难。 方众妙最后看向平雪纯,淡然的表情微微起了波澜。 心声飘过半空,很是玩味:【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大秘密。这位小郡主竟然不是沈卉和驸马的野种,但她也不是大长公主的孩子。】 【她是谁?】 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人或明或暗地看向平雪纯。 平雪纯极为敏感,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抓住丫鬟的手。怎……怎么了?这位方夫人为何直勾勾地看着我? 平骏达停下磕头,脸上浮现震惊的神色。 方众妙竟然真的能看穿平雪纯的身世! 大长公主用力掰开僵尸的利爪,瞪大血红的双眼。平雪纯既不是她的女儿,也不是沈卉的女儿,那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第203章 扬了渣男全家骨灰 方众妙的心声揭开谜底:【真有趣,她的亲缘线既连着父母宫,也连着奴仆宫。换言之,她的母亲在她身边当奴仆,且在半个月之前病故。而她的亲生父亲早在她四岁那年就已经去世。】 【从残留的星象气息上看,她父亲惹了官司,死在牢狱里。】 【所以说,大长公主的孩子被掉包了三次?这平雪纯的父母也从中插了一脚?】 方众妙看向黛石,暗暗忖道:【本来我还在发愁如何让大长公主相信孩子被掉包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现在看来,只要顺着平雪纯这条线索往下查,我就能拿到换子的证据。】 方众妙抬头看天,默默叹息:【真舍不得啊。小石头待在我身边多好?为何要把她送入这样一个家?】 方众妙看向平骏达,眼神嫌弃:【病弱短命的爹。】 她看向大长公主,暗暗摇头:【固执无脑的娘。】最后看向平远洲、沈卉和平雪纯,语气越来越厌恶:【冷血无情的叔叔,心狠手辣的婶婶,鸠占鹊巢的妹妹。】 【这个亲是非认不可吗?】 黛石真想大声说:“小姐,这个亲不是非认不可的!” 随后,半空中又传来笃定的声音:【当然要认。属于小石头的东西谁都不能抢走!没人护着她,我护着她!】 黛石默默低下头,感动得红了眼眶。 平骏达仔细看着那个名叫小石头的姑娘。不对,这不对!他已经找到女儿了!并且他还派了人去接,女儿今晚就能抵达临安城。这个小石头肯定不是他女儿! 可方众妙的确说中了平雪纯的身世。她的亲生母亲是从小照顾她的奶娘。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平骏达的思绪完全乱了。 大长公主心神遭到重创,已无力抵抗两头僵尸。她半跪下去,发出惨叫。 黛石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小姐!她快不行了!” 平骏达磕了那么多头,方众妙理都不理。小石头只是轻轻一唤,她就走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两枚打磨成小剑形状的龟壳,轻轻插入两头僵尸的后脑。 疯狂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两头僵尸猝然倒下,长满獠牙的嘴里缓缓吐出黑烟。 方众妙转身看向黛石,唇角微微扬起。 心声响在半空,带着笑意:【小石头,看见了吗?无论你亲娘多厉害,你妙妙姐姐永远比她强。】 【她打生打死,上蹿下跳,你妙妙姐姐如此优雅。】 史正卿连忙抿唇忍住笑意。哈哈哈,方夫人真是可爱。 龙图毫不吝啬地鼓掌。优雅,主上实在是太优雅! 黛石投其所好地大喊:“小姐最厉害!我最喜欢小姐!” 方众妙摆摆手,神色淡然。 大长公主:“……”这人竟然当着女儿的面踩自己!简直岂有此理! 方众妙收回凝望黛石的目光,忽然对着大长公主的脸颊狠狠甩了两个巴掌,语气冰冷地说道:“你辱骂我爹两次,我说过要打烂你的嘴。” 大长公主的嘴唇被打破,缓缓流出鲜血。但心高气傲的她竟然没有反击,而是十分无力地倒下。 平骏达冲过来俯身看她。她万般抗拒地闭上双眼。 平骏达跪下去,颤抖的手悬着,却不敢碰触妻子的脸,只能哀哀地唤:“华阳。” 他们的夫妻缘分,终于还是走到头了吗? “华阳?”平骏达又唤了一声,嗓音颤抖。 大长公主睁开眼,看着的人却是方众妙。她沉声问道:“你不是来找本宫索要赔偿的吗?说吧,你要什么?” 她以为方众妙会提出去府中坐一坐,谈一谈小石头认亲的事。但她递出的梯子,方众妙却没往上爬。 方众妙回头看向黛石,问道:“小石头,你想要什么?” 黛石抿抿唇,神色复杂。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她摆手道:“我什么都不要。” 大长公主的心揪痛了一下。虽然还没有查证黛石的身份,但她已经从驸马的神色中有所猜测。换子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黛石什么都不要,是看不上这个家吗? 方众妙强硬地说道:“你不能不要!” 黛石的目光迅速扫过乱糟糟的街道,眼睛忽然一亮,说道:“我要那把偃月刀!” 大长公主摇头道:“这把刀你抬不动,送你也白搭。” 话音未落,大长公主就惊坐而起,不敢置信地看着黛石。 那把几百斤重的偃月刀好似一张纸片,被黛石上下抛飞,舞来弄去,虎虎生威。她竟然也是天生神力。她承袭的武功路数与大公主一模一样,二人都信奉一力破万法的强横之道。 看着黛石耍弄大刀的娇小身影,平骏达好似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大长公主。 这真的不是他们的女儿吗?那他从江东找回来的女子又是谁? 大长公主看呆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盈满泪水。冥冥之中的悸动让她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黛石狠狠劈开空中的纸钱,把偃月刀扛在肩头,兴奋地说道:“小姐,我就要这个!” 方众妙颔首:“好。” 然后她对着余氏族人们下令:“浇桐油,烧尸!” 众人立刻把准备好的桐油浇在两具尸体上,连同破破烂烂的棺材,一把火烧成灰烬。 跑走的路人渐渐又围拢过来,安心地看着火焰。方夫人真是道家高人,这么凶的僵尸也能镇住! 大火渐渐熄灭,方众妙走到沈卉身边,在平远洲警惕目光的注视下,用小瓶子接了几滴沈卉后脑流出的鲜血。 盖好瓶盖,她瞥了大长公主一眼,命令道:“你去把我公公婆婆的骨灰亲手殓出来,用罐子装好。祸是你儿子闯的,该由你善后。” 大长公主气血一阵翻涌。 我儿子?你明明知道平乐璋不是我儿子!我亲生的孩子被他们抱走,丢弃在外面! 大长公主心里止不住地恨,却又说不出口。女儿在方众妙手里,她只能唯命是从。她找来两个陶罐,走上前收殓骨灰。 平骏达想帮忙,却被她寒意彻骨的一个眼神逼退。 “给你。”大长公主把罐子递给方众妙。 方众妙瞥了余飞虎一眼,余飞虎连忙走上前接过骨灰。 方众妙朝站在不远处的郭书瑜抛出一个药瓶。 “给你的报酬。” 郭书瑜拧开盖子,把里面的药丸吞掉。片刻后,她发现自己手上的尸斑在消散,速度很快,想来不出两刻钟,她的容貌就能恢复如初。 郭书瑜没想到方众妙这般信守承诺,连忙跪下磕头。 大长公主唇角勾出一抹冷笑。这些人前来她府上闹事,果然是方众妙挑唆的。不过方众妙魔高一丈,自己败得不冤。 “走了。”方众妙摆摆手,领着余氏族人离开。 史正卿追上去道别,然后站在街头凝视许久。 钱同山从麻袋里抓出一把纸钱,洒在钱渲的尸体上。这个动作看似悲悯,实则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问道:“您老知道?” 钱同山反问她:“知道什么?” 他坐上牛车,扬起鞭子,慢悠悠地说道:“正卿,回家了。” 史正卿跳上牛车,一把一把地洒着纸钱。 大长公主回头问乔微雨:“你也知道?” 乔微雨学着钱同山的样子反问:“知道什么?” 所以你们都知道换子的事,唯独我被蒙在鼓里。因着平乐璋闯下的大祸,我赔上了十几万两银子,赔上了多年建立的声望,还赔上了史家这个盟友! 这么多年,我辛苦保护的到底是什么?我的一生就是个笑话吗?大长公主用拳头抵住唇瓣,极力忍耐,却还是缓缓吐出一口鲜血。 平骏达惊呼着冲上去扶她,被她狠狠推开。 回宁远侯府的马车上,方众妙盯着余飞虎捧在怀里的两个罐子,想得出神。 心声一句句地飘过半空:【不把余成望和苗萍翠烧成灰,我还得给他们二人找墓穴下葬。】 【找个风水差的墓穴,对余氏宗族不利。找个风水好的,我心里又不舒坦。】 【现在这个结果正合我意。】 【随便找个地方,把两个老东西的骨灰扬了,省得留下碍眼。】 思及此,方众妙抬眸说道:“小虎,前面有个湖,你把公公婆婆的骨灰撒出去。这东西染上了煞气,留下对子孙不好。” 余飞虎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应是。 嫂子真是个狠人,连爹娘的骨灰都给扬了,也不知余飞翰那厮是个什么下场。 第204章 女儿找到了 大长公主缓缓走在回廊里,手腕、脚踝沿途滴血,脖颈上青紫交错的掐痕触目惊心。 平骏达跟在她身后,表情由痛苦慢慢变成释然。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已经站在悬崖边等待许久。 几片纸钱被风吹入庭院,好似夏日飘雪。平骏达的心境又平复一些。这是在为自己送葬吗?真是好兆头啊…… 大长公主不与他交谈,他便慢慢说道:“来初精那日,我就被沈卉下了药,带上了床。” 大长公主脚步停顿,脊背一寸一寸挺直僵硬。然后她继续朝前走,手腕滑落的鲜血由一滴滴,变成一丝丝,一线线。 平骏达知道,那是因为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致使伤口裂开。 他闭了闭眼,继续道:“之后的数年时间,我都是她的禁脔。我的身子不是生来就弱,是被她灌入太多虎狼之药,渐渐虚弱的。” 大长公主大步朝前走。夕阳垂落在她身后,泼洒着浓重的血色。 平骏达平静地说道:“我懂得礼义廉耻,也明白人伦道德,失去这些,我已经无法身为一个人而活着。所以我想到了死。” 大长公主一步一步走着。她伤痕累累,可她从不弯腰低头。 平骏达凝视着这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坚韧的背影,怀念地说道:“我走到悬崖边的时候,你不早不晚,恰好出现。你以为我是失足坠落,跳下来救我。你的偃月刀在悬崖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刻痕。” “那刻痕避免了我的坠落,也永远留在我心里。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只有你……” 平骏达伸出手,幻想着自己已经抓住妻子的手。 实则……他只是抓住一缕血色残阳。 “……只有你,才能让我像个真正的人一般活下去。华阳,对不起。像我这样肮脏的人,本就不该玷污圣洁的你。我罪该万死!” 大长公主猛地回头,被僵尸掐到出血的双瞳一片赤红。 “你以前如何,本宫并不介意!但我俩大婚之后,你有苦衷完全可以告诉本宫,本宫有能力保护你,更有能力惩治恶徒!可你还是与沈卉生下了野种!你说我能让你活的像个人,可你自己不当人!” 平骏达欣喜于这一刻的对视,无比眷恋地看着妻子盛怒的容颜。 他知道,这样的对视和交谈,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他哑声道:“婚后,沈卉的确不敢再招惹我。但是你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平远洲忽然邀我回家小聚。我以为我把他保护得很好,却不知道,他早已经成了沈卉的傀儡。他给我下药,把我送上沈卉的床……” “闭嘴!我不想听你讲这些龌龊事!”大长公主忽然暴怒。 竟是平远洲这个她最疼爱的弟弟做了伥鬼!她还一路送他上青云!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恶心! 她揪住平骏达的衣领,厉声诘问:“换子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插手?” 她脸庞已经不再年轻,深深的仇恨和愤怒让她变得狰狞。平骏达却觉得她异常美好。 她的爱和恨都是这样的强烈,好似能冲刷掉他身上所有的污秽。 “我是最近才知道换子的事。华阳,你以为我是畜生吗?” “你以为你比畜生好多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真正知道是半个月前,但一年前,我就开始调查。” 平骏达回忆道:“一年前,我发现平雪纯身上总是带着伤,问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这些人都说无异常。” “我暗地里观察,这才发现她竟然一直被平乐璋虐待。后来我当面问她,她才坦白说,从三岁开始,平乐璋就会背着人打她,烫她,拿针扎她。但她的奶娘不让她对任何人说,她一忍就是十几年。” 大长公主盛怒的脸转变成骇然。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事。她一直以为平乐璋是个侠义正直的好少年。 她抓着平骏达衣领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平骏达慢慢说道:“奶娘的态度明显不正常,所以我开始调查。半个月前,我听说奶娘重病,便去看一眼,没想到那人把平雪纯单独留在房中交代遗言。” “原来她是沈卉安插在府中的钉子,沈卉生下孩子后就是让她带入府中的。因为她也刚生了孩子,她的背篓里藏着婴儿,即使被侍卫查到,也不会招惹怀疑。” “她嫉妒沈卉,便从中作梗,把她的孩子换给了我们。她心虚,所以她让平雪纯一直忍耐着平乐璋的虐待。我躲在窗户外面,听见了换子的真相。我闯进去,逼问她我们的孩子去了哪里。” 大长公主死死抓住平骏达的衣领,急促地问:“我的孩子呢?那个小石头是不是我的孩子?你说呀!” 平骏达看着她,哑声说道:“奶娘告诉我,当年你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没剪断脐带就死了,另一个被她丢弃在一艘名为八月桂的花舫上。” 大长公主喃喃自语:“花舫,花舫,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平骏达闭上眼,表情哀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是万般的不敢相信,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华阳的女儿流着皇室的血液,还未出生就得到先皇的厚爱,获封郡主。她本该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她却沦落到那样一个肮脏的地方。 大长公主忽然推开平骏达,抡起血淋淋的拳头对着廊柱狠狠捶打。 她快疯了。她终于能够理解乔微雨冲出府门,敲响铜锣,孤注一掷的心情。她的孩子受到这样的伤害和侮辱,所有相关之人都得死! “一艘名为八月桂的花舫是吗?本宫去找!” 她转身就走,再也不想多看平骏达一眼。 平骏达站在原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她现在大约快到府门口了。” 大长公主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 平骏达贪婪地看着她,喃喃道:“所以华阳,你能不能少恨我一分。” 大长公主越过他飞快往府门的方向走去,刚绕过回廊就看见一名女官匆匆跑来,禀报道:“殿下,一位姑娘在外敲门,她说她是驸马爷的贵客。” 大长公主激动到嗓音颤抖:“快去请她进来!不,本宫亲自去!” 大长公主没走几步却又匆匆回转,急促说道:“本宫得去洗个澡!这一身狼狈如何能够见人!还是你去请她!不要慢待!上最好的糕点最好的茶水!” 她越过平骏达,眼里仿佛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她好像不恼了,也不恨了。 这是平骏达最为恐惧的事。就这样死了未尝不好。所幸死之前,他把华阳最珍贵的宝物找回来了。 只是,那个小石头到底是谁?为何方众妙会说那是他们的女儿? 第205章 本宫要送方众妙下十八层地狱 大长公主推开书房的门,看向坐在窗边安静喝茶的少女。那五官秀美的轮廓,垂首低眉的温柔,举手投足的气度,竟与驸马一模一样。 她就是本宫的女儿? 大长公主的心跳得很快。 少女听见响动抬眼看她,唇角勾出似水的笑意。连这样的表情也与驸马一模一样。 本宫的女儿? 大长公主激动难耐的情绪不知为何竟慢慢冷却下来,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小石头耍弄偃月刀的飒爽英姿。 那个孩子长得既不像她,也不像驸马,却无比顺眼。 眼前这个孩子……大长公主仔仔细细看着对方,冷却的心又慢慢热起来。这个孩子也很好。 少女放下茶杯,呢喃道:“华阳?” 大长公主脚步停顿,眉头微蹙。 除了父皇,母后,皇兄,还有驸马,这个名字没有旁人敢叫。 看见大长公主面露疑惑,少女站起身,噙着泪水缓缓说道:“我还在您肚子里的时候就经常听爹爹这样叫您。您对爹爹说,等我们出生了,若是两个女儿,小名就叫瑞宝和祥宝。若是两个儿子,小名就叫小麒小麟。若是一儿一女,便叫凤儿和凰儿。” 大长公主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根本转不过来。这些话不都是她跟驸马的私密话吗?少女怎么知道?在肚子里就听见?那时候她只是个胎儿啊! 陪坐一旁的平骏达站起身,颇为激动地说道:“华阳,我们的女儿福运无双,生而知之。”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呢喃:“生而知之?” 平骏达哑声道:“是,她方才亲口告诉我的。她生而知之,所以她随着花舫漂流到江东,却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世。” “她知道自己的爹是驸马,自己的娘是华阳公主。她查到我们二人的身份后就开始给我们写求救信,从八岁写到十七岁。可府中戒备森严,这样的信件没有一封能摆上我们的案头。” 平骏达把四封老旧发黄的信摆在桌上,苦涩道:“这是我从书房的箱子里翻出来的,别的信都丢失了。” 大长公主疾步走过去,用裹着纱布的双手颤抖着拆开信封,快速查看。 少女认真凝视她的脸庞,眼神里充满渴望。 大长公主放下信,痴痴地看着少女,泪光在眼尾闪烁。 她颤声问:“这信里写着你的名字。你叫瑞宝?” 少女点头:“我一直记得娘亲的话,长大一些后,我跟老鸨子说,我要叫这个名字。” 随后她面色一惊,慌忙低下头,不安地说道:“我在花舫里从来不让客人这么叫我,我另外有花名。娘,您别嫌弃我。” 大长公主怎么会嫌弃?她心疼还来不及! 她金尊玉贵的女儿被丢到那样一个地方,受尽屈辱!她要杀了所有知情者! 见她胸膛起伏,面色狰狞,瑞宝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小声哀求:“娘,您别生气。我生而知之,从小就很聪明。别的孩子打个半死都学不会的东西,我一学就会。” “我还会撒娇卖痴,讨老鸨子的欢心,所以老鸨子待我很好,除了不让我离开,并未逼迫我接客。花舫里的姐姐们也都护着我。娘,您别伤害她们,她们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声声饱含孺慕之情的“娘”浇灭了大长公主半数怒火,看见女儿这般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她另一半怒火也渐渐熄灭。 她想了想,说道:“本宫不会伤害她们。那花舫本宫买下,所有花娘,包括老鸨子,本宫都会给她们一笔银两,让她们入良籍,远远将她们送走安置。只要她们不攀扯你,本宫保她们一生平安。” 大长公主握住女儿的手,郑重嘱咐:“瑞宝,你记住,世上从来不曾存在过八月桂这艘花舫,你也不认识什么老鸨子花娘!” 瑞宝点点头,乖巧应下。 她喃喃道:“在您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性情刚毅,定然能保护我。”她扬起小脸,露出通红的双眼,笑中带泪地说道:“娘,谢谢您保护我。” 大长公主悲喜交加,感动万分。她紧紧把女儿抱住,不断抚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 平骏达在旁说道:“瑞宝,你快告诉你娘那个好消息。” 大长公主擦掉眼泪问道:“什么好消息?” 瑞宝回忆道:“我从您肚子里出来之后被藏在一个竹篓里,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小孩被放进来,躺在我身边。她挠了我一下,力气特别大。” 大长公主用力握住瑞宝的手,心下又惊又喜。这话明显与奶娘的供述有出入。奶娘说她的两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 “那是你的双生妹妹或弟弟,他怎样了?”大长公主死死盯着瑞宝的双眼,表情急迫万分。 瑞宝仔细回想,慢慢说道:“我们被带走,洗了澡,摆在床上。一个女人哭着对我们道歉,说什么沈夫人既然可以换孩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女儿也要当郡主。那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大长公主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那个孩子去哪儿了?” 瑞宝低下头,看着这只抓疼自己的手,眸色阴暗下来。 抬头的一瞬,她却又梨花带雨,茫然无辜地说道:“我听见那个女人喊我们丫头片子,所以我应该是有个妹妹。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大长公主紧张到脸色发白。 平骏达催促道:“瑞宝,你继续说。” 瑞宝点点头,继续道:“那个女人叫男人国师,还问男人怎么处理我。国师说找个世上最腌臜的地方把我丢掉就行。后来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了,我才知道自己被丢在一艘花舫上。” 听到这里,大长公主的脸阴沉的好像一座坟墓。她忽然挥出一拳,狠狠砸烂一人高的巨大花瓶。 看见母亲的拳头滴落鲜血,瑞宝急忙上前搀扶,却对上一双渗血的眼瞳,那里面的杀意好似一头疯狂的兽。 瑞宝吓得低呼一声。 大长公主踩碎一块瓷片,咬牙切齿地宣誓:“方辰子,你死了,你女儿还在。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本宫要亲手毁了方众妙的一切,再送她下十八层地狱!” 第206章 给小郡王一个痛快 安置好瑞宝后,大长公主带着暴怒的情绪走向前院。 平骏达追逐着她,气息微喘:“华阳,你冷静。瑞宝所说的话虽然有四封信件可以佐证,但我们还是应该调查一番。” “我的人早已控制住那艘花舫。我修书一封,让他们审问那些花娘。若花娘们的供述与瑞宝一致,此事才能确认下来。奶娘和瑞宝的说辞出入太大,这是疑点,你明白吗?” 大长公主忽然停步,揪住平骏达的衣领。 “出入太大怎么了?本宫的两个女儿都活着,这就是本宫想要的消息!” “平乐璋是你的种,你得养他。但本宫凭什么养他?凭他是你和沈卉通奸所生的野种吗?” 大长公主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刀,塞进平骏达的手里,惨笑道:“驸马,要伤害本宫不用这般费事。你拿着刀子直接往本宫的心窝里捅,这样岂不是更痛快?” 平骏达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大长公主狠狠推开他,冷笑道:“孬种,本宫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这句话把曾经最美好的一切全都否定。平骏达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他举起短刀,对着自己的胸口,真想就这样狠狠刺下去。 但他忽然阴毒地笑起来。 就这样死了可不行啊。把华阳丢给这群恶鬼,他怎能放心? 他把短刀藏在袖子里,追上去。 看见大长公主拖曳着滚滚黑袍大步走来,平远洲立刻冲出院门,把人拦在台阶前。 “二嫂,您听我说。是我暗中恋慕大嫂,大嫂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亲弟弟看待,从不做越轨之事。” “我们没有私通。明日史正卿若是弹劾我,我自己去跟皇上解释,只愿二嫂帮我说几句好话。我被罢官也好,被流放也罢,都无所谓,但大嫂辛辛苦苦把我和二哥养大,她不能受我牵连。” 平远洲指着苍天说道:“二嫂,我对大嫂的心思不干净,但大嫂对我却是清清白白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所以他以为那些丑事还可以掩盖过去。 大长公主嗤笑起来。 清白?野种都有了,你还说什么清白?三弟啊三弟,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一头畜生!你不懂人伦,不顾亲情,只知跪舔沈卉!你下贱! 大长公主不屑与畜生说话。她一脚将平远洲踹翻,走入平乐璋的卧房。 沈卉已经苏醒。平远洲同她说了后来发生的事,她看见大长公主盛怒的脸,表情明显很是难堪。 但她依旧壮着胆子走上前,低声道:“殿下,我不辩解什么,清者自清,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弟受我牵连。您放心吧,今日之后,世上将再无沈卉。” 大长公主神色莫名地盯着她,冷冷地问:“你要自裁?” 沈卉眼眶忽然变红,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平乐璋,哀恸万分地说道:“死之前,我想确认乐璋的安好。” 这次她没有使用演技,而是真情流露,倒也感人。 大长公主越过她,走向平乐璋。 神医白术和他的孙女白辛夷正忙碌地处理着平乐璋的伤口。这人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块烂肉,再怎么缝缝补补,终究拼凑不出原本的形貌。 站在床边俯视这个曾经唤自己娘亲的少年,大长公主心里的暴怒渐渐变成无法形容的苦涩滋味。 终究是自己亲手抚养了十几年的孩子,那么多的爱意浇灌,哪可能说杀就杀,说恨就恨。 大长公主闭上眼,泪水打湿睫毛。 沈卉静悄悄走上前,询问白术:“白神医,您给殿下一个准话,小郡王还有救吗?” 之前几个太医来过,说无救。沈卉自己也是大夫,她知道这种伤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但她无法放弃。这是她的骨肉啊! 白辛夷低下头不敢说话。 白术捋捋胡须,叹息道:“老朽无能为力。这样的伤,顶多拖个十天半月。” 沈卉强硬地说道:“能拖十天半月,就能拖十个月八个月!无论多稀有,多名贵的药材,殿下都能给您弄过来。您尽管开药,帮小郡王吊住一口气,只要人活着,伤口就一定能痊愈!小郡王的命格不一般,他很顽强!” 沈卉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她自己的儿子,却让大长公主倾尽所有去救,她只需费几句口舌而已。 大长公主恶心得够呛,同时,眼里还飞快闪过一丝精光。命格不一般?这话什么意思? 被方众妙狠狠教训过一顿之后,大长公主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已经从全盘否定变成了敏感多思。她暗暗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平骏达走进屋内,诡异阴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平乐璋、沈卉和平远洲三人。 白术指指平乐璋破开的肚皮,说道:“这样的伤怎么愈合?况且那些野狗是从乱葬岗跑过来的,大多得了疯狗病。就算伤好了,小郡王也会患上恐水症,照样是死!” 沈卉尖声嘶喊:“闭嘴!我不准你说死字!乐璋一定能活下来!” 她的真情流露令大长公主侧目,随后,大长公主不断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么明显的一对母子,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乔微雨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神色十分平静。大长公主已经获悉真相,她等着大长公主发威就好。 但她没想到,大长公主不曾翻脸,驸马爷反而冷冷开口:“既然救不活,何必拖着。白老,您熬一碗毒药把小郡王送走吧。我不想他受罪。” 第207章 血色地狱 白术和白辛夷目瞪口呆地看向平骏达。是他们听错了吗?这话是一位父亲说的? 大长公主猛然转头看向驸马。 平骏达十分平静地回视她,眼里有着千言万语。 华阳,你以为平乐璋是我的种,我就会爱他吗?不,你错了。对男人来说,爱孩子的前提是爱母亲。我知道你面冷心热,下不了手,所以恶事让我来做,你干干净净的就好。 平骏达走上前,清楚明白地说道:“白老,您去熬药吧,给小郡王一个痛快。” 白术连连摇头,“不行!我只救人,不杀人!” 沈卉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平骏达,你疯了吗?乐璋是你儿子!” 平骏达冷冷看她一眼,又用更加憎恶的目光看向躺在床上不断呻吟的平乐璋。 沈卉捕捉到这个眼神,脑海中顿时响起尖锐警鸣。 平骏达知道了!这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难怪他这么狠心!因为乐璋是我生的,所以他毫无怜惜,说杀就杀!他怎能如此恨我? 沈卉差点因为这个想法而疯掉。她抓住平骏达的手,又怒又急,近乎威胁地说道:“二弟,我们单独聊聊!有些话,我不好当着殿下的面说!” “滚开!你很脏!” 平骏达毫不留情地将沈卉推开。 沈卉跌倒在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平远洲下意识地走上前,想扶起她,看见面色阴沉的大长公主,又不得不缩回手。 平骏达走到一旁,拎起摆放在炉火上,正剧烈沸腾的一壶水,对着自己的手臂浇淋。 洁白的皮肤瞬间红肿破溃,一块块地往下掉。只因为被沈卉握了一下手腕,他竟厌恶到宁肯烫脱自己一层皮! 大长公主惊骇到无以复加。 乔微雨失声尖叫。 平远洲吓得呆愣在原地。 沈卉的脑海中轰隆隆响过雷鸣。这是她头一回看见憎恨凝成实质是何等恐怖的模样。她感觉自己好像也被活活烫脱了一层皮。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在平骏达身上看见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原来她握住的从来不是平骏达的把柄,是自己的。如果大长公主知道一切,平骏达固然下场凄惨,可她和平乐璋只会死得更惨! 不,乐璋还需要大长公主的财力和权势才能救回来!大长公主绝对不能现在就知道真相! 沈卉坐在地上,表情从未如此茫然无助。她竟然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保住儿子的命。 乔微雨看向白术和白辛夷,焦急地喊:“快去给驸马爷包扎伤口!” 平骏达抬起那只没有皮肤的胳膊,不以为然地摆了摆,嗓音里带着一种疯狂的平静:“无关人等全都退下。” 白术连忙拉着孙女离开。屋内的丫鬟婆子也都惊慌四散。 平骏达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走到床边,从中倒出一根木头芯子,用手帕裹住一头,塞进平乐璋手里。 他喃喃道:“你的东西还给你。” 平乐璋下意识地握紧木头,片刻后,他口中忽然喷出大汩大汩的鲜血。 沈卉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明显快要断气的儿子。 平远洲厉声诘问:“大哥,你对小郡王做了什么?这木头是不是有毒?” 沈卉连忙把木头夺过来扔掉。 平骏达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一把短刀,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平远洲腹部。一刀、两刀、三刀……刀刀果决干脆。 刺了足足三十多刀,他才面色平静地推开已经站着咽气的弟弟,转身举刀,用力割开沈卉的脸,从额头到下巴,直直地劈成两半,再从两边耳朵横贯鼻梁,分为四瓣。 他笑着说道:“大嫂,你在床上总是喜欢问我你美不美。现在我就告诉你,你这个时候才是最美的。” 沈卉捂着血淋淋的脸在平乐璋身上打滚哀嚎。平乐璋被她压得连连抽搐,很快就没了气。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沈卉开始尖叫。她没疯,但她恨不得自己疯了。她不敢面对这无穷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平骏达转身看向大长公主,把沾满血的刀递过去,无比温柔地说道:“华阳,杀了我,你就干净了。” 大长公主的脸溅满星星点点的血液,表情是一片难以名状的空白。 乔微雨尖叫着跑出这个血色地狱,却在冲出门槛的一瞬间被大长公主一掌劈晕。 第208章 买断友谊 “不知大长公主今夜如何了。” 龙图站在窗边喃喃自语。 “她被僵尸伤了手,过几天还会来求我。外面那些大夫可治不好尸毒。”方众妙摇头低语。 龙图挑挑眉,笑容玩味。主上啊,您是不知道。她何止被伤了手那么简单。她的心都被您捅穿了!今夜的大长公主府注定不会太平! 方众妙想起一事,吩咐道:“老爷子,麻烦你去查一查平雪纯的奶娘。她必定知道沈卉换子的真相。她人虽然死了,但她身边的人,或者她的家中,没准儿会留下线索。” 龙图应诺。 黛石站在门口一个一个通传:“郑金山,郑银山,郑宝山,你们进来吧。” 三人走进书房,半跪行礼。 方众妙把三枚打磨成小剑形状的龟壳递过去。 她轻轻触碰三人的手,郑重嘱咐:“记住,你们二百多人相互见面的时候必要亮出这枚小剑表明身份。” “谁若是拿不出,你们立刻用自己的小剑刺对方的脸。若对方的脸迅速溃烂,便就地将之格杀。若你们打不过对方,不要恋战,即刻撤离。” 这些话,她今晚还要重复两百多遍。她麾下的每一个人都要佩戴这样的身份标识,以确保无脸人无机可乘。 三人沉声应诺。 齐修坐在一旁摩挲着自己的小剑,还时不时用剑尖轻刺自己眉心。齐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叔叔送来的千年雷击木。 余双霜正在算账,两只手打出残影。 算好一笔,她抓抓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崩溃道:“为什么漕帮、丐帮、匪帮、粪行、青楼的账册全都送来给我!老头子,你自己不会请账房先生吗?” 龙图回头睨她,没好气地问道:“你以为请账房先生不用给银子是吧?” 余双霜:“……” 方众妙随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之后轻轻摆放在余双霜面前。在烛光的照耀下,盒子里的粉色碧玺头面散发出细腻的光芒,世上最鲜嫩的色彩莫过于此。 余双霜啪的一声把盒子盖上,摆开算盘,不情不愿地说道:“这个价钱,姑奶奶只能算一宿。” 众人全都被她逗乐了。 暗卫们从全城各地赶来,一一领取龟壳小剑。指尖触碰的一瞬,方众妙就能分辨他们的真假。好在所有人都是真的。 齐修看着天色不早,站起身说道:“我去先太子陵墓守着。” 方众妙问他:“无脸人还没来?” 齐修摇头。 方众妙安抚道:“耐心点,他一定会去的。” 齐修推开门,回头看着方众妙,说道:“宁远侯府的葬礼已经结束,赵璋三日后便会召见于你。他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方众妙把龟壳小剑递给匆忙赶来的一名暗卫。 齐修说道:“不要空手。” 不要空手?意思是必须带上厚礼? 方众妙讥讽道:“吃相真难看。” 齐修说道,“他后宫有六个妃子同时怀孕,一个个仗着肚皮争宠,花销如流水。全大周的官员百姓都是他搜刮的对象。” 方众妙冷冷一笑,随后说道:“明日你帮我办拍卖会,把我的产业卖出去。排场铺得大一点,权贵豪强尽数请来。赵璋想让我倾家荡产,我就如他的愿。” 齐修知道她所谓的倾家荡产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把戏,于是干脆应诺。 飞身离去之前,他忽然抛出一个东西。 “送给你的。” 方众妙伸手接住,看过之后讶然道:“五色彩玉?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齐修勾唇笑道:“不值钱,地上捡的。”话落,他修长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方众妙对着烛光仔细欣赏这块红、黄、紫、绿、蓝五色相间的纯净玉石,不由莞尔。 她喃喃道:“哪儿捡的,告诉我,我天天去。” 她把玉石当做镇纸,压住精美名帖,开始写拍卖会的邀请函。 翌日,收到邀请函的贵人们纷纷回信,表示自己一定会到。不过代持产业而已,小事一桩。 但有两个人出乎了方众妙的意料。一个是乔微雨,她没有回信。二个是左相夫人文氏,她带着纪念晴亲自登门拜访。 方众妙给母女二人斟茶,缓缓说道:“有什么话下午拍卖会的时候可以说,实在无需一大早跑过来。” 纪念晴坐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睛发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见了方众妙,她既不行礼,也不喊人,实在是没有教养。 文氏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面露尴尬。 所幸方众妙并不介意,只是玩味地说道:“纪小姐面色不好,昨晚定是失眠了吧?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我给你们送一盒安神香,入睡前点一炉,准保一觉睡到天明。” 文氏强笑着道谢,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推到方众妙眼底。 方众妙玩味的目光在文氏和银票上来回逡巡。 文氏不好意思地说道:“方妹妹,拍卖会我就不去了,祝你买卖兴旺。这是五千两银票,感谢妹妹帮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相看夫婿。我准备亲自教导她,免得她总是闯祸,日后忙碌起来,怕是不能经常与妹妹见面。” 方众妙笑容不改,眸光明显变得冰冷。 心声飘过半空:【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用完了就丢,果然是左相府的行事风格。】 文氏感觉羞耻,好在她当家多年,脸皮够厚,这才没有臊得面红耳赤。夫君让她这样做,她也没有办法。方夫人的确神通广大,但方夫人带来的麻烦也不小啊。 站在一旁的黛石和余双霜气得眉毛都竖了。 方众妙把两杯热茶轻轻推给客人,指尖压住银票缓缓挪过来。 她抬眸扫了纪念晴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心声响在半空:【文夫人进门的时候,我就想提醒她,她的女儿虽然退掉了婚事,面相却没有丝毫改善,反倒更加凶险。】 文氏藏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第209章 失去方众妙的友谊会怎样?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心声幽幽:【她女儿的印堂黑得宛如墨汁,已然霉运缠身,大祸临头。】 文氏把两个袖口对在一起,藏在其中的双手用力握紧。霉运缠身,大祸临头?怎么会?婚事不是已经退了吗? 她连忙竖起耳朵,竭力探听半空中泄露的消息。 方众妙的目光轻轻扫过纪念晴的脸,在心中啧啧感叹:【贪、巨、廉、破、杀、羊、陀,这么多凶星齐聚纪小姐命宫,真是厉害!】 贪、巨、廉、破、杀、羊、陀,这是七个凶星吧?念晴会不会有性命之危?文氏的面色渐渐发白。 心声冷酷调侃:【纪小姐莫不是犯了什么天条?命格凶成这样,也是少见。】 【先前我看她面相,只觉她姻缘不好,成婚后日子过得越来越苦。但她的奴仆宫、财帛宫、父母宫、福德宫还是好的。】 【但现在再看,她这面相已经大衰大败。成婚后,她更是过得苦不堪言,每活一天,便好似又往十八层地狱里滑落一层。】 【被挖心,被拔舌,被下油锅,总有无穷无尽的折磨在前头等着她。】 文氏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女儿掉进十八层地狱?这还用活吗?不如死了算了! 她嘴唇也开始哆嗦,却又害怕露出异样,打断方众妙的思绪,连忙咬紧牙关强忍着。 方众妙暗暗忖道:【不出三日,这位纪小姐必遭大难。】 【我来看看会发生什么,如何规避。】 文氏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心里不断催促:方夫人,你快帮我女儿看看!快呀! 黛石和余双霜恨不得敲晕方众妙,让她别想这些。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不值得帮! 方众妙仔细看纪念晴的脸,眉头越蹙越紧。 文氏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有种随时会晕过去的恐惧感。 黛石和余双霜交换一个眼神。他娘的,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这种人!心声若是再响,她们立马把这对母女轰走。 方众妙拿起那张银票看了看。 文氏的脸终于一点一点红起来。她要跟人家一刀两断,人家还给她看相。真是什么便宜都让她占尽了。早知道就该送一万两银票。 文氏悄悄摸索腰间的荷包,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送。 然而此时,方众妙却在心里轻轻缓缓地笑了。 她把银票对折,暗暗忖道:【我为何还帮她女儿看相?】 【这五千两银子不是已经买断我与文夫人之间的情谊了吗?】 【想要逆转这么凶险的命格,即便是我也要耗费颇多心神。】 【这断交断的真及时。】 【省却我多少麻烦。】 思及此,方众妙把银票递给余双霜,轻声道:“小鱼儿,小石头,这五千两银票你们拿去买糖吃。” 文氏整个人好似被吊上半空,又猛然间被狠狠推落,有种粉身碎骨的真切痛感。 怎会这样?说不看就不看,说不管就不管了? 方众妙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文夫人,我还要准备下午的拍卖会,忙得很,您请回吧。您的意思我明白,日后便不用见面了。” 文氏连忙追出去,大声喊道:“方妹妹,你回来,你回来!这五千两银子纯纯是为了感谢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们还是好姐妹,我们两家还需相互扶持。你回来,我们坐下聊聊。方夫人!” 方众妙已经消失在拐角。 文氏想追进后院,却被几个家丁拦住。因为太过焦急,她踩断了鞋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余双霜挥舞着那张银票跑过庭院,黛石在后面追赶。两人故意大声嚷嚷:“走咯,买糖吃咯!” 文氏进不去后院,只能站在原地不停流冷汗。没人比她更清楚方众妙的看相之术有多准。 她无比害怕,无比懊悔!女儿不出三日就会出事,而且还是大灾大劫,大衰大败,这可怎么办呀! 早知如此,她宁愿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吞进肚子里,也不会拿出来侮辱方夫人! 纪念晴走到母亲身边,冷笑道:“娘,你都快望眼欲穿了,有这么舍不得吗?人家听懂了你的意思,同意跟你断交,爹爹的交代算是完成了。要我说,这五千两银票应该送去书瑜那儿,不应该给姓方的。” 文氏狠狠戳着女儿的额头,气急败坏地骂道:“别再提郭书瑜!我早晚会被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气死!” 她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不能轻忽,于是把女儿拉扯到僻静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郑重说道:“方夫人给你算过命,说你三日内会有大灾劫,若是度不过去,你往后就会活在十八层地狱!” 纪念晴懵了。 “她什么时候给我算的命?” 文氏狠狠拍打女儿后背,“这个你别管!反正你三日内不许出门就对了!方夫人上次帮你算姻缘,你说准不准?” 纪念晴想起红白撞煞,心里也怕,但嘴上依旧不饶人。 “她哪是算的,她分明早已查到薛大哥妻儿的下落,这才打着算命的幌子来巴结你。哼,反正我一辈子讨厌她!咱们家不跟她来往才是最好的!” 文氏本来也觉得夫君说的对。方众妙被皇帝和大长公主同时盯上,早晚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不与她来往能避免很多灾祸。 可她现在觉得夫君的判断是错的。不与方众妙来往才会遇到灾祸! 文氏心里怕得厉害,咬咬牙暗忖:下午那场拍卖会还是得去。夫君不让我用相府的银子,我花自己的嫁妆银子。方众妙这个好姐妹不能丢! 第210章 沈卉的又一个孩子 宁远侯府的马车行驶在前往拍卖场的路上。不断有更华丽的马车从旁边驶过,也都是去的同一个目的地。 方众妙拿出一张舆图,指着血点所在的位置说道:“我用血脉追踪术查到了沈卉其中一个孩子的下落。” 余双霜和黛石连忙把脑袋凑过去,呢喃念出一个地名:“崇,福,寺。” 坐在车窗边的龙图有些愕然:“她把她的孩子送去当了和尚?” 方众妙颔首:“看来是如此。” 余双霜问道:“干娘,你不是说,只有母子之间相互都有感应,血脉追踪术才能起作用吗?这个孩子竟然知道他自己是沈卉的种?” 方众妙点点头:“是的。他知道。” 龙图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摆放在矮几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主上,正巧小老儿查到一个与崇福寺相关的情报。您看看。” 方众妙拆开信封查看其中内容。 黛石和余双霜挤到她身边,跟着阅览。 龙图缓缓解说:“之前我们不是查到那个花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妓子那里订购一个婴儿吗?沈卉有换子的癖好,我想着,这些个孩子是不是也被她们拿去换掉了。” “于是我查了查城中还有哪些孩子与这些孩子同一天,或者晚上一两天出生,又查了查花姑的人脉网。结果还真有不小的发现。” “花姑从妓子那里买走的十二个婴儿换给了这十二户人家。您瞧瞧她胆子多大,这都是官宦人家,官职最低也是四品,诞下的都是贵子。” “而且她只换嫡长孙或嫡长子,庶子、庶孙还看不上。被换走的十二个贵子都丢在崇福寺门口,被崇福寺的僧人当做孤儿收养。花姑连着换了十二年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经十二岁,最小的孩子刚刚满月。” 龙图给方众妙倒了一杯茶,压低声音问道:“主上,您说花姑这是在搞什么鬼?那十二个孩子又不是沈卉的种,是妓子和命数最卑贱之人所生。这样互换,除了造孽,花姑与沈卉能得到什么好处?” 方众妙放下情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沉吟道:“好处自然是有的,否则她们不会费这个工夫。马车待会儿经过崇福寺,咱们进去看看。” 龙图应诺,掀开帘子命车夫快些走。 不多时,崇福寺就到了。幸运的是,今日大和尚们又在施粥,临时搭建的草棚子内,所有僧人都在忙忙碌碌,流民们捧着破碗,排着长队,苦苦等待着一碗薄粥。 方众妙不用下马车,只撩开帘子看几眼就数出了九个小和尚。 她低声道:“我猜被换掉命格的贵子应该是这几个,其余的年纪小,没出来帮忙。” 龙图仔细一看,还真的一个都没指错。 “主上,您看出他们的面相了?” 方众妙淡淡道:“他们的面相要么是五弊三缺,要么是刑克六亲,要么是天煞孤星,一眼扫去,脸上个个冒着黑气,比夜晚的萤火虫还要显眼。” 龙图惋惜道:“那本来也不是他们的命数,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 余双霜和黛石盯着九个孩子看了一会儿,心中颇为难受。他们在棚子里跑来跑去给穷苦之人分送粥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他们把苦难当做修行,小小年纪便有佛性。然而这些苦难本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 黛石阴恻恻地问:“小姐,沈卉的孩子是哪个?我下去把他打一顿!” 方众妙来回逡巡,无奈摇头:“既是十二年前开始换子,说明她的孩子是十二岁往上的年纪。若对方修得佛法,身居方外,面相上是看不父母亲缘的。要找到他有些难度。” 说到这里,她目光微凝,指着一个面皮白嫩的小和尚问道:“那人是谁?” 这小和尚身边竟然站着史家的小公子史归林。 龙图看了一眼,说道:“那个是崇福寺的佛子,法号净空。听说小小年纪就颇具慧根,去年与八位藏地活佛一同论经,所悟佛法竟然极为高深,引得活佛也连连称赞。此事传开后,周围的百姓都来听净空讲经,他在临安城也算是神牌上的一号人物。” 龙图迅速补充一句:“当然,与主上您比起来,他还差得远。他也就讲解经文厉害,其实没什么大本事。” 方众妙莞尔,心声响在半空:【老爷子说话我爱听。】 龙图低下头,咧嘴一乐。 黛石忍笑追问:“小姐,他是沈卉的儿子吗?” 方众妙摇摇头,“他尘缘已断,看不出什么。他面带宝相,身染佛气,已经半入佛道。我觉得很讶异,故而有此一问。” 余双霜问道:“干娘,沈卉的孩子天性恶毒,这个佛子一身的佛性,他应该不是沈卉的儿子吧?” 方众妙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说不好。血点在此处,所有年满十二岁的小和尚都有可能。再看看吧。” 龙图问道:“那咱们要不要告知这十二户人家换子之事?” 方众妙摇头:“拿到证据再说,无凭无据找上门,人家会把你打出来。走,去拍卖场。” 龙图应诺,命车夫继续赶路。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射入粥棚,照在一个小和尚的脸上。他咧开嘴朝喝粥的流民微笑,映满红光的秃脑门又大又圆,像个小太阳。 方众妙忽然喊道:“停!” 车夫连忙停下马车。 方众妙盯着那个小和尚看了许久,心声在空中喃喃响起:【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龙图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但她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摆手道:“继续走吧。” 龙图三人好奇得挠心挠肺,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最后只能憋在心里。主子到底明白了什么?这十二个孩子为何会被送进崇福寺?他们能带给那个鬼子什么好处? 第211章 拍卖会 拍卖场到了,方众妙从后门入内,与自己邀请的客人密谈。 九千岁开的盘口,各路豪强自然都得给个面子,外面的空地已经停满各色各样的豪华马车。 想要进入会场可不容易,一要查验邀请函,二要缴纳五百两银子保证金,三还要有权有势,有名有号。 光是这三道门槛就挡住了许多想来凑热闹的人。 但文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被拦住。 “我有邀请函的!你们看!我可是左相夫人!”她把精美的帖子递给面容冷肃的飞羽卫。 “您的邀请函已经作废。方夫人亲口说的。您请回吧。”飞羽卫并不买账。 纪念晴气得要命,指着飞羽卫的脸唾骂:“你横什么!我爹是左相季寻风,信不信他一句话就能让你掉脑袋?” 文氏连忙把女儿从门口拉走。 “你闭嘴吧!我真的快被你气死了!” “娘啊,我们回去吧。爹爹不是说不让你来吗?跟方众妙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文氏更加气愤,“不跟方夫人结交,你才没有好下场!你命里的这个劫难,只有她能帮你解开!” 纪念晴烦透了,转身跑走:“我才不信呢!你完全被方众妙那个骗子蛊惑了!我要回去告诉爹!” 文氏在后面追:“你回来!你别跑!这三天你哪儿都不许去,只能在家待着,你听见了没?” 会场内,大长公主黑袍滚滚地走到最前排,往中间大马金刀的一坐。平骏达、乔微雨和一名面生的少女陆续在她身边落座。 周围的几十个宾客受不了大长公主散发出来的压迫气场,纷纷走到后面去坐。时间一长,前面三排竟然都空下来。 大长公主狭长的凤目左右扫视,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笑意。她本就不好惹,此时面沉如水,气焰滔天,真有些像阎王在世。 平瑞宝半点也不害怕这样的大长公主,扯着对方的衣袖小声询问:“娘,您不是说带我来见妹妹吗?妹妹在哪儿?” 大长公主轻轻拍抚她的小手,语气是外人无法想象的温柔:“别急,你妹妹不在这儿,在里面。” 她指了指隔着一块红色布帘的内场。 平瑞宝轻轻点头,拿起桌上的拍卖名单和拍卖细则翻看。 平骏达的左臂没了皮肤,疼得厉害,正不断颤抖。但他只是微微冒着冷汗,面上并无异状。身体的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大长公主瞥他一眼,冷笑道:“本宫早就说过你不用来。来了又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以为本宫会心疼?” 平骏达垂下眼眸,面色难堪。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何等的满足。 华阳啊华阳,你说出这句话就表明你已经在心疼我了。你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乔微雨忽然凑到大长公主耳边,低不可闻地说道:“殿下,你为什么要带这个瑞宝来?我敢拿性命担保,小石头一定是你女儿,但她拿什么担保?你也太轻信她的话了。” 大长公主担忧地看向瑞宝,见对方认真翻看书册,并未注意这边,才低声呵斥:“你闭嘴。” 乔微雨冷笑:“逆耳的话,你总是不听,所以你总是被愚弄。” 她分析道:“平雪纯的奶娘明明说了,你两个女儿只活下一个。” “你想想,交换的是五个孩子。已知平乐璋是野种,平雪纯是野种,你的亲女儿死了一个,小石头百分百是你亲生的,那么剩下这个瑞宝是什么玩意儿不是很明显吗?她铁定是沈卉的野种!” “奶娘的话半真半假,真的你们当假的,假的你们反倒当成了真的,你们难道就没想过,这是局中局,计中计?” 大长公主忍着怒气反问:“你怎知奶娘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说本宫的女儿死了一个,就一定是真的吗?本宫虽然血崩,中途晕过去,但本宫生产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肚皮里动,她们是活的!” “瑞宝生而知之,本宫与驸马爷在孕期说过的私密话,她一句一句都能复述,这是旁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的。这要怎么解释?” 乔微雨被问住了。 公主与驸马避开旁人说着私密话,唯一的听众只有肚子里的两个孩子。难道真是奶娘在说谎?两个孩子都活了,这个瑞宝的确是殿下的女儿?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件事绝对是奇中之奇。 见乔微雨神色惊疑不定,大长公主暗自压压怒火,警告道:“昨日府中发生的那些事,你一个字都不许透露给方众妙!你若通风报信,便不要怪本宫心狠手辣!” 乔微雨回过神来,语气怪异地说道:“殿下,是什么让您以为只要封口,方众妙就什么都不知道?” “您信不信,她只需扫我们一眼,就能把咱们家发生的那些个破事知道的清清楚楚。就连你那个瑞宝的来历也休想瞒过她!” 大长公主冷笑道:“是嘛?本宫还真不信。本宫承认她颇有几分道行,可她不是神,不可能事事洞悉,无所不知。” 乔微雨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沓银票,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会告密的。方众妙是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您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红布帘子就缓缓拉开,方众妙站在台上与大长公主对视,然后她又看向平骏达、平瑞宝、乔微雨等人。 心声响在半空,有些惊讶:【微雨的夫妻宫已经黯淡,姻缘线彻底断裂,她夫君平远洲昨日竟然死了。】 乔微雨低头掩唇,目中带着嘲讽的笑意。她早就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方众妙的眼睛! 跟方众妙玩瞒天过海?闹呢? 大长公主的面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第212章 借寿而生 方众妙对大长公主府昨晚发生的事非常感兴趣。 她的心声飘过半空,【平远洲怎么死的?堂堂一品大员,忽然暴毙,外界怎么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这事必有玄机,让我好好看看。】 音浪扩散开来,会场中有人还在交谈,有人忽然安静,有人抬头望着半空,神色十分古怪。 大长公主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会场中竟然还有许多人能听见这诡异的心声。换言之,她苦心为驸马所做的遮掩,有可能在方众妙的揭露下功亏一篑! 驸马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谁知道谁就得死! 可方众妙的心声,大长公主根本无法阻止!方众妙身边那个小老头明显是个宗师级高手。 更何况小石头就在方众妙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大长公主若是亲手杀了方众妙,小石头会恨她一辈子! 大长公主害怕了。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去观察平瑞宝的神色。 还好,平瑞宝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两本册子,她听不见这诡异心声。 大长公主的额头冒出点点滴滴的冷汗。只是打个照面,她就有兵败如山的感觉! 方众妙这个女人有毒! 她撩起袍角准备离开。这拍卖会她不参加了,驸马的安危最重要。 平骏达忽然用包裹着层层纱布的手臂按住大长公主的肩膀,不让她起身离座。 大长公主抗拒地抖了抖胳膊。 平骏达低声说道:“华阳,我知道你想要夺走方众妙的产业,为女儿,为云隐报仇。我出事了没所谓,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不用束手束脚。我若被斩首,那是我应得的。” 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瞪着驸马,“这里轮不到你说话!走!” 平骏达坐在原位不动。 夫妻俩正僵持着,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自古奸情出人命,平远洲死得不冤。只是没想到,杀他的竟然是——】 大长公主的心猛地提起。 乔微雨讥讽地笑了笑。 平骏达无惧无畏地看着台上。 方众妙深深回望他,拊掌道:“感谢诸位的到来,桌上的册子有今日拍卖的所有产业的详细介绍,还有拍卖规则,诸位可以先看一看。戌时一到,我们正式拍卖。” 她屈膝行礼,退到场边落座。龙图、黛石、余双霜站在她身后。 她的心声中断了,可她看平骏达那一眼分明是故意的。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屑于揭穿。 大长公主缓缓吐出一口气,却又倍感屈辱。因为她知道,方众妙对他们家肯定是越发的看不上眼。 但她有什么资格?是她爹坏事做绝!也是她爹主导了今日的一切悲剧! 本宫一定要报仇!大长公主暗暗发誓,心中戾气横生。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幽幽飘过半空:【驸马平骏达的子女宫遭遇地空、地劫、擎羊,飞化忌冲子息,他儿子平乐璋竟然也死了。】 大长公主的面容陡然僵硬。 乔微雨掩住唇瓣,低不可闻地耳语:“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方众妙用食指轻轻点着桌面,暗暗忖道:【地空、地劫严格来说并非凶星,它们遇凶则凶,遇吉则吉,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变动。】 【擎羊乃凶星,预示着人与人之间正面的剧烈冲突。地空、地劫与擎羊相遇,这表明小郡王平乐璋竟然不是死于野狗啃咬,而是被他人的纠纷所波及,死于意外。】 【有意思,太有意思!】 【谁会在平乐璋的病床边发生纠纷,还意外重伤他,致他死亡呢?】 【莫非昨日他们一家人打起来了?闹得很凶吗?】 【让我好好看看这位驸马爷的面相。】 会场渐渐安静下来。大长公主的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 她知道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探听她府中密事。方众妙竟真有这样的本事,把昨晚发生在她府上的一切算得这样清楚明白! 若非大长公主府戒备森严,她真要怀疑昨晚方众妙趴在她家屋檐上偷看! 这个敌人太可怕! 面对两头僵尸都无所畏惧的大长公主,现在竟然开始犯怵。 乔微雨再次把嘴巴凑到大长公主耳边,故意讥讽:“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大长公主:“……”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看了平骏达一眼,在心里赞道:【没想到这位病弱的驸马爷竟然有几分魄力。】 随后她看向黛石,忖道:【平乐璋一死,他从小石头这儿偷走的命数就会还回来。换言之,我家小石头现在是纯阳之体,百邪不侵,金刚不坏。那枚汲运符便是到了时限,小石头也不会大病一场。甚好。】 思及此,方众妙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黛石摸摸自己热乎乎的胸口,果然感觉到内力正在悄然壮大,筋骨也好似坚硬许多。原来平乐璋死了,她的命格就会回来。 大长公主猛然间想起沈卉昨日说过的话。 她说只要用猛药吊着平乐璋的一口气,那些可怖的伤口就一定能痊愈,因为平乐璋的命格非常特殊,极其顽强。 百邪不侵的纯阳之体,岂能不顽强?合着平乐璋的命格竟然是从她女儿这里偷的!他身子骨康健,自己的女儿就会生大病! 好好好,早知如此,不用驸马动手,本宫昨天就能亲手把平乐璋宰了! 大长公主又气恼又庆幸。气恼自己心软,竟然想要放过平乐璋,庆幸驸马舍得动手,当机立断。她怎么能忘记,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大长公主看向黛石,眼里渐渐涌上泪光。 平骏达轻轻拍打妻子的肩膀,无声安慰。 大长公主这次竟然没有表现出抗拒,反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平骏达心口一热。 方众妙靠向椅背,幽邃眼眸缓缓扫视平瑞宝。 慵懒的心声忽然变得冷冽:【这面相真的不是我看花眼了吗?】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同时提起一颗心。 乔微雨勾唇冷笑。 心声继续:【此女命宫里纵横交错形同藤蔓的青气竟是宿世慧根。换言之,她拥有每一世轮回的记忆。她生而知之,聪颖异常,非同凡俗!】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不由心下大喜。他们再怎么仇恨方众妙也不能否认对方的本事。对方的双眼的的确确能够洞彻世情,窥探天机。 瑞宝没撒谎!瑞宝真的生而知之。瑞宝果然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一左一右握住平瑞宝的手。平瑞宝看看两人,扬起一抹甜笑。 乔微雨狠狠愣住。怎么会?这个女孩竟然不是沈卉布置的后手? 场内更为寂静。许多人明里暗里地看向平瑞宝,对此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又冷笑起来:【早慧往往意味着早夭。慧根把命宫扎穿扎透,破成筛子,福禄寿源源不断外泄,此女竟还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她若不是借了别人的阳寿,我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给大长公主当凳子坐!】 【借寿而生,这般阴毒的手段我可太眼熟了!此女应该就是平乐璋同父同母的胞妹。】 方众妙看看平瑞宝被夫妻二人紧紧握住的手,恨铁不成钢地暗忖:【大长公主这个莽妇!她莫不是又被骗了吧?她明显把这个女孩当成了亲生女儿。】 【我家小石头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娘?】 乔微雨急忙抿唇,免得自己笑场。哈哈哈,她早就说嘛!跟方众妙玩局中局,计中计,沈卉怕不是把大粪吃进了脑子里! 第213章 第二个话本子《真假郡主》 借寿而生?平乐璋同父同母的胞妹? 方众妙的话无疑是一颗惊雷投入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的脑海。二人面色阴沉,肢体僵硬。 “娘,您怎么了?我的手好疼。”平瑞宝低呼一声。 大长公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失神之下差点捏碎女儿的手。她连忙松开一些力道。 平骏达缓缓放开平瑞宝的另一只手,嘴角的笑容隐约带上几分冷意。他是个天性多疑的人,他不像大长公主,认定什么就一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自己都还在私下查证平瑞宝的身世,自然也不会觉得方众妙就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他看得出妻子也开始动摇,但妻子真是固执,她想要两个女儿都活着,她就这样认定了。 看着妻子捧起平瑞宝略显红肿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拂,满脸的温柔慈爱,竟是丝毫不受方众妙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平骏达只能在心里苦笑。 华阳啊华阳,你总说你心狠手辣,可面对家人的时候,最心慈手软的就是你。 我该如何保护你呢华阳?我若走了,真担心你被这些魑魅魍魉伤害。所以我还是帮你把他们一起带走吧。 平骏达垂下头,眸色深冷。 一个不起眼的小厮从幕布后面绕到龙图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龙图附在方众妙耳边低语:“主上,查到了,坐在大长公主身边那个姑娘名叫平瑞宝,从江东来的。具体身世不清楚,还得查。” 其实他知道根本不用查了。主上的眼睛比他们整个情报机构更厉害。 余双霜忽然低呼:“平瑞宝?” 黛石问她:“怎么了?你认识这个平瑞宝?” 余双霜看向方众妙,意有所指地说道:“干娘,我在另一个话本子里看到过平瑞宝的故事。” 方众妙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玩味起来。 心声飘过半空:【另一个话本子?看来这个小千世界的天道被那无脸人破坏得非常厉害。】 无人能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余双霜飞快说道:“那话本子叫做《真假郡主》。我很早以前看过,女主角叫瑞宝,名字比较特殊,刚才老爷子一提,我才想起来。” “时间太长,很多剧情我都忘了,我只记得这个瑞宝回到家,跟假郡主斗,跟偏心的爹娘斗,跟偏心的哥哥斗,有一个闺蜜是神医的孙女,有一个闺蜜是武功高强的暗卫,有很多蓝颜知己。” “两个闺蜜负责帮她救人或是杀人,蓝颜知己负责帮她搞定周围的敌人。她爹娘被她整死了,假郡主被她整死了,偏心哥哥被她整死了,欺凌她的贵女们一个个都被她整死了。” “后来她和亲去了草原,成了草原霸主的宠妃,顺手也整死了霸主的三千妃子。她拥有轮回的记忆,她和草原霸主是三生三世的情缘。” 简单讲完整个故事,余双霜端起茶水润润喉。 黛石已经听傻了。怎么全是整死、整死、整死?没有别的内容吗? 龙图皱眉,“通篇听下来,小老儿只有一个感觉。这个瑞宝走到哪儿,她身边的人就死到哪儿。” 方众妙低声笑了:“老爷子,您说对了。” 心声似冷冽的寒风刮过半空:【此女唯有借他人阳寿才能维持自己存活,她自然是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死人。离她越近越危险。】 拍卖场一片寂静。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噤若寒蝉,其余人自然而然就闭上嘴,保持肃穆。 大长公主武功高强,余双霜说的话她都听见了,但她不明白那个话本子跟瑞宝有什么关系。一个编造的故事也能扯到她家瑞宝身上,简直荒谬! 但方众妙的话,她却是听明白了。 借他人阳寿,平瑞宝才能存活? 大长公主看向瑞宝,眸光闪烁。 瑞宝笑着问:“娘,怎么了?您看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轻轻拍打女儿手背,摇头道:“你好不容易回家,我想多看看你。” 她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相信方众妙!别听她胡说八道!一切不是沈卉的局中局,是方辰子的阴谋!方辰子带走小石头,肯定是想暗算本宫! 平骏达静静凝视着台上的方众妙。他有着某种预感,若是想得到当年换子的真相,答案只能从方众妙身上找。 心声是思想的外泄,一个正在思考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她只会不断解析自己看见的一切。 想想吧,方众妙。想想当年发生的一切。想想平瑞宝是什么身份,而你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对这一切诡异的情况是怎么看的? 平骏达在心里发出自己的疑问。 第214章 四煞逢凶借命格 方众妙仿佛能听见平骏达用意念发出的诉求。 她垂下眼眸,暗暗忖道:【我得好好想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长公主心弦猛地一颤,几乎下意识就摸出腰间的令牌,想用皇家特权直接取消今日的拍卖会。她不能让方众妙分析当年之事,她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和丈夫! 平骏达用力握住妻子的手,不让她举起皇族令牌。 大长公主轻易就能摆脱他的力道,可脓水顺着纱布浸染出来,散发腥臭的气味。这表明驸马的伤势在持续的恶化。 甩开他的手,他会痛。 大长公主僵住不动。 平瑞宝捂嘴偷笑,轻声道:“爹,要不女儿跟您换个位置,您直接坐在娘身边好了。您隔着我还要握娘的手,真辛苦。” 平骏达平静地说道:“好。我们换一换。” 两人交换位置。平骏达死死压住妻子的手,让她不能中断方众妙的思考。 以往也总是如此。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归大长公主管。可若是发生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拿主意的人从来都是平骏达。而他从未做过一次错误的决策。 台上的方众妙已经开始思考。 她扫了平瑞宝一眼,暗暗忖道:【沈卉生下的孩子命格都奇差无比,所以她才会把别的孩子的好命格换给她自己的孩子。】 【这个平瑞宝是沈卉的种,所以平瑞宝现在呈现的面相,其实不是她自己的,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小石头的胞妹的。】 【换言之,早慧早夭,生而知之,拥有宿世记忆的人,是小石头的胞妹。】 台下众人一个个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心里惊呼连连。 沈卉是大长公主的嫂子,所以说,大长公主的孩子被沈卉调包了?而且还换了命格?之前方大师说平乐璋是驸马爷的儿子,也就是说,驸马爷跟大嫂有奸情? 这种隐秘不比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好听? 大长公主气得发抖。今日过后,她的脸面彻底没了! 平骏达轻轻压她的肩膀,低声道:“冷静,冷静华阳。这里有个破绽。早慧早夭,这种大凶命格没有交换的价值。” 大长公主慢慢冷静下来。 是啊,方众妙的话简直前后矛盾,根本不能自圆其说! 方众妙也觉得前后逻辑不通。 她继续思索,【然而,早慧早夭却也是大凶之命,唯一的好处是拥有无数次轮回的记忆,人会变得异常聪明老辣。沈卉把这种命格换给她的女儿,只会导致她的女儿早死。】 【但她还是做了。】 【为何?】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眉头越蹙越紧。 她眸光微微一闪,心声豁然开朗:【平瑞宝原本的命格是什么?莫非她原本的命格比早慧早夭更凶险,不换不行?】 方众妙忖道:【已知大长公主生产的日期,那么在这之前的几天时间内,平瑞宝出生了。】 【平瑞宝的生辰八字我无从得知,但我只要知道,在这个时间段内,最为凶险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就够了。】 【最最奇诡的命格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两只手数的过来。】 方众妙不断掐着手诀进行推演。 坐在台下的宾客们有许多都掏出手绢开始擦汗。 方大师,您快算算,我们都很想知道那个平瑞宝原本是什么命格,竟然能比早慧早夭还凶! 大长公主的喉咙已经干透,吞咽口水都困难。平骏达始终握着她的手,面容平静。 他在等,等最终的答案。 方众妙慢慢停下手诀,抬眸看向平瑞宝。 心声响在半空:【原来如此!这次不是交换命格,而是两个命格合二为一。】 【用一个大凶之命去嵌合另一个更凶的命格,从而做到命运的平衡。】 【此等手段,即便是我也要赞一句天衣无缝!】 台下的某些人心情明显激动起来。方大师,您快说!我们听着呢!命格竟然也能嵌合,我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黛石给自家小姐倒了一杯热茶。 方众妙缓缓喝下。 余双霜爬上椅子,站着给干娘捏肩膀。 龙图命仆役送来一盘瓜子,一盘五颜六色的茶果,一盘豌豆黄。 讲故事的氛围已经烘托到极致。台下一片安静。 方众妙的食指轻轻点触桌面,凝神思考:【小石头出生之前的数天时间内,有一个时辰最凶险。】 【沈卉恶贯满盈,为上天所不容。老天爷只会让她在这个时辰生下孩子。】 【不用想,平瑞宝的生辰八字必然是这个。】 方众妙在心里默念出一串生辰八字。台下的人暗暗记住,却不知道这命格有何特殊。 好在心声很快帮他们答疑解惑。 【此乃四煞逢凶借命格。有此命格者,一生遇劫无数,遇难无数,遇煞无数,却总也死不了。】 【为何?因为此人体质太邪,谁跟此人接触最多,谁就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借走寿命。】 【有此命格者,身边总是不停地死人。】 【他也不想借寿,但命格如此,他毫无办法。】 台下的某些宾客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 那个平瑞宝原来是这种命格!与她走得近就会被她借走寿命,这可太邪门了! 然而,对于她本人来说,这种命格不是很好吗?反正死的是别人,长寿的是自己。她为何还要换命? 大长公主心中异常恼恨。方众妙给平瑞宝做出这样的批命,还被如此多的权贵暗暗听去,日后谁还敢跟平瑞宝结交? 看看一无所知,笑容甜美的女儿,大长公主咬牙切齿地暗忖:如果最后证明瑞宝是本宫的女儿,方众妙,你要为你现在说的话付出代价! 而且你的推测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瑞宝本身的命格比早慧早夭之命好得多,她换命做什么?她怕自己死得不够早吗?方众妙,你的批命简直可笑! 方众妙掐指推演,忖道:【但平瑞宝的生辰八字又比这四煞逢凶借命格更多一层凶险。她的四柱太硬太硬,硬到老天爷都克不死她。】 台下众人的心高高悬起。此事果然还有内情! 大长公主有些坐不住了。 平骏达不断拍抚妻子的手背,安抚道:“华阳,耐心一点。” 方众妙垂眸忖道:【老天爷克不死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让此人万般的不好过。】 【所以降生之后,平瑞宝会逐渐失去神智,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痴儿。这个过程不会很长,最多四年。】 【也就是说,四岁以后,平瑞宝虽然还活着,甚至活得很长寿,却已经变成一块石头。】 【这就是比四煞逢凶借命格还要凶的命格——顽石命。】 【若沈卉放着不管,平瑞宝活着只会比死了更痛苦。所以沈卉不得不为平瑞宝逆天改命。】 方众妙笑了笑,玩味地忖道:【早慧早夭之命,缺的是寿,多的是智。顽石命缺的是智,多的是寿。这两种命格合二为一,岂非天衣无缝?】 【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奇巧的嵌命之法。】 【沈卉背后之人实在是高!】 台下的某些宾客听到这里已经全都明白了!再看向平瑞宝时,大家的目光都隐隐散发着厌恶和排斥。 既有数次轮回的记忆,智多近妖,又能无知无觉借走别人的寿命。这样的怪物,莫说接近她,便是多看她一眼都会恐惧。 大长公主呆呆地坐着,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她没有办法从这些话里找出漏洞。 她的孩子真的被沈卉的孩子夺走了命格? 然后呢?她的孩子怎样了?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颇为怜悯地忖道:【沈卉把两种命格最好的部分取走,全部安在她女儿身上。】 【所以平瑞宝既生而知之,智多近妖,有着宿世记忆,又能夺人寿命,轻轻松松活过百岁。】 【但大长公主的女儿就惨了。早慧早夭,这位小郡主得了个早夭,四煞逢凶借命,小郡主得了个四煞逢凶。】 【又是早夭又是逢凶遇煞,这位小郡主自然是一出生就死了。】 【我家的小石头其实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流落在外。她是大长公主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 平骏达闭上双眼,竭力忍住泪水。他知道,他早就有预感……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终于清醒过来。她不信!她不信!她的孩子怎会一出生就死了! 乔微雨低下头假装捡东西,实则躲在桌子下面擦拭眼角的泪水。身为母亲,她能想象得到二嫂此刻的痛苦。但事实就是如此,不接受也得接受。 第215章 当年发生了什么 方众妙用指尖拨弄着盘子里的茶果,缓缓思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来捋一捋。】 【这个绿茶果是平乐璋,这个红茶果是平瑞宝,他们是沈卉生下的龙凤胎。】 【这两个粉红茶果是小石头和她苦命的妹妹,她们是大长公主生下的双胞胎。】 【这个鹅黄色茶果是平雪纯,她娘是大长公主府的奶娘,也是沈卉的心腹。】 方众妙把绿茶果和红茶果摆放在鹅黄色茶果旁边,忖道:【沈卉比大长公主早一天生产。她把自己的龙凤胎交给奶娘。】 【奶娘起了贪念,把平瑞宝藏在家里,把自己的女儿平雪纯和平乐璋带去产房,进行了交换。】 方众妙取出红色茶果,单独放置在一个碟子里,然后把绿茶果和鹅黄茶果摆放在一起。 她继续忖道:【现在,平乐璋和平雪纯这两个没有血缘的人成了表面上的亲兄妹。】 【大长公主其中一个女儿刚生下就死了。这个婴儿的尸体必然被稳婆藏进装满染血布条的篓子里,带去掩埋。】 方众妙拿起一个粉色茶果,一口吃掉。 黛石:“……”小姐,你把我妹妹吃了。 方众妙轻轻戳了戳剩下那个粉色茶果,忖道:【活下来的这个小郡主,也就是我家的小石头,以同样的办法偷偷带出产房,交给奶娘。】 方众妙把粉色茶果与红色茶果摆放在一起。 她缓缓忖道:【现在,奶娘手里有两个女婴,一个是我家小石头,一个是平瑞宝。】 【但在沈卉看来,这两个女婴都是大长公主的孩子,所以她必定会下达命令,让奶娘把两个女婴处理掉。】 【沈卉性情阴毒,她可不会给两个孩子痛快。】 【她会把她们丢去最肮脏的地方,让她们成为最卑贱的人。这是她一贯的做法。】 【钱先生的儿子不就是这样的命运吗?】 【钱先生的亲儿子被沈卉丢弃在粪行门口,好好一个书香世家的小少爷,成了满身毒疮的倾脚工,天天干着掏粪的活儿。】 大长公主猛地握紧驸马的手。 听到这里,她再偏执,再顽固,也渐渐开始相信方众妙的话。钱先生对平家的憎恨,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对了,微雨的亲儿子,那个名叫水生的小书童,不也如此吗? 大长公主连忙看向乔微雨,乔微雨冷冷一笑。 大长公主干涩道:“弟妹,是平家对不起你。” 然后她猛然惊觉,平瑞宝说谎了!明明是沈卉下令把孩子丢去花舫,平瑞宝却说是方辰子!她在陷害方辰子!女儿果然向着亲娘! 好好好,本宫被你们母女当猴儿一样耍!你们好得很! 相比于大长公主的怒火中烧,其余宾客则是惊骇莫名。钱同山整日嚷嚷他亲儿子被调换,这事所有人都知道。原来钱同山没疯! 那位慈眉善目的沈夫人真是一个比鬼还可怕的人物!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众宾客急得脑门冒汗,很想探听之后的事。 方众妙用指尖拨弄着一红一粉两个茶果,忖道:【奶娘肯定会听从沈卉的命令,把这两个孩子丢去最肮脏的地方。】 【对女子来说,何处最脏?】 【那自然是秦楼楚馆,烟花之地。】 【如此,这平瑞宝眉宇间的风尘味就有了解释。她必定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 众宾客:“……” 绝了,真是绝了!平瑞宝这小姑娘真是满身剧毒!有轮回的记忆,有阴险诡诈的心机,有借寿的邪门命格,还是在妓院里长大的!谁跟她沾边儿,谁倒霉一辈子! 大长公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与旁人的看法不同。她觉得方众妙才是最可怕的人。 比沈卉还可怕! 只是坐在台上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家人,方众妙就什么都知道!她的存在宛如利剑悬于头顶,是何等的致命! 此时此刻,大长公主对方众妙的忌惮、恐惧和恨意,已经达到顶点。然而,半空中飘过的心声却又让她陷入极为难堪的境地。 【这时候我爹出现,带走了小石头。】 【大长公主整日对我们方家喊打喊杀,可她岂会知道,若是没有我们方家,她早已万劫不复!】 【她唯一存活的女儿,被我爹保护得很好。】 方众妙把那个粉色茶果小心翼翼地拿起来,递给站在自己身边的黛石。 “你吃。” 黛石心头热烫,忍着哭泣的冲动小声说道:“谢谢小姐。” 方众妙拿起红色茶果,仔细看了两眼,然后随手丢进脚边的竹篓子里。 心声万般嫌弃地响在空中:【于是,剩下的那个女婴平瑞宝就被奶娘丢进了世上最肮脏的地方。】 【这就是沈卉的报应】 宾客们看看装满污秽之物的竹篓,恨不得起立鼓掌。国师出现的时机真妙啊!大长公主的女儿保住了! 然而,心声再度响起:【但此事还没完。慧根伴随着命格的转移,长在了平瑞宝的命宫里。于是她继承了小石头胞妹的宿世记忆和智慧。】 【她虽然是个婴儿,却生而知之。她肯定会想尽办法自救。但她会向谁求救呢?】 方众妙用食指点点桌面,似笑非笑地暗忖:【她当然会向自己的亲娘沈卉求救。】 【沈卉知道了如何安排?】 方众妙靠向椅背,慵懒的目光扫过平瑞宝满身华服和一头珠翠,忖道:【沈卉自然是将计就计,局中设局。】 【她会让平瑞宝继续蛰伏,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取信于大长公主和驸马,继而戳穿平雪纯是个假货的事实。】 【如此一来,就算平瑞宝也是个假货,谁又会相信呢?】 【一个是假的,另一个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对了,平瑞宝是如何取得大长公主和驸马的信任的?大长公主愚蠢好骗,平骏达可是个精明人。】 众宾客听得紧张万分,也都纷纷猜测起来。 方众妙只是略一思考就明白过来。 【是借用了小石头胞妹的记忆吧?生而知之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能探听外界的一切。】 【怀孕期间,大长公主和驸马肯定说过许多私密话。这个平瑞宝只要随便复述几句,就能让两人深信不疑。】 【生而知之,这是多奇诡的事?又是多难造假的事?】 【除了我这双洞彻天机的眼睛,世上还有谁能够勘破这个骗局?】 【所以沈卉的计策成功了。】 【大长公主和驸马完全接纳了来历不明的平瑞宝。】 【他们真的相信,这就是他们丢失的女儿。】 众宾客认真想想,一个个脊背发寒。除了活神仙方众妙,世上还有谁能识破这种诡异至极的骗局?谁能想到命格会被调换,记忆还能掠夺? 这完完全全超出了常人的认知! 大长公主缓缓转头,看向平瑞宝。 平瑞宝朝她甜甜一笑。 大长公主裂开嘴跟着笑,唇角两边露出一对锋利的犬齿。 平骏达闭上眼睛,藏起杀意。 乔微雨低声说道:“殿下,我要买下几个铺子,送回给方众妙,想必您不会有意见吧?我实话告诉您,我的水生没死,他被方众妙救了。这个恩,我是一定要报的。” 第216章 大长公主强取豪夺 方众妙的心声慢慢消散,大长公主仰头看着半空,眼瞳里还残留着被僵尸掐出的血点,赤红的两颗眼珠看上去有些可怖。 她浑身都在战栗。 太可怕了!沈卉设置的这个局,她根本不可能识破!奶娘说她的女儿死了一个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心里认定这是谎言。为了迎合她的愿望,平瑞宝明确地告诉她,这就是谎言。她的两个女儿都还活着! 如此一来,她根本不可能怀疑这件事。不是平瑞宝骗过了她!是她自己骗过了自己! 平瑞宝明明可以当独女,为何还要把小石头找回来?这恐怕也是沈卉交代的吧? 把小石头找回来,平瑞宝就能更好地隐藏身份,甚至于,小石头还能为她挡灾,给她借命! 因为她们二人是双胞胎姐妹,自己一定会嘱咐她们好好培养感情,让她们天天形影不离的待在一起。 然后不出几年,小石头的寿命就会被平瑞宝借走,死得不明不白。而自己这个愚钝的母亲还一无所知,因着失去的痛苦,把唯一存活的平瑞宝更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呵护。 这幅场景多可怕!杀人不过头点地,平瑞宝和沈卉杀起人来却是万箭穿心! 大长公主猛地睁眼,心尖一阵颤抖。 她用罕见的脆弱语气说道:“驸马,本宫好冷。” 平骏达知道妻子是心里发寒,不是真的冷。但他还是脱掉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妻子肩头。 “华阳,你以后要懂得照顾好自己。今日出门的时候我就让你多穿一点,你不听。” 大长公主颇为不耐烦:“行了,本宫知道了。” 她压下心里残存的恐惧,看向台上的方众妙。 乔微雨也看向方众妙,低声说道:“殿下,您也是要报恩的。” 大长公主的心情本就糟糕透顶,听见这话不由狠狠皱眉,满脸阴郁。 报恩?报的哪门子恩?方辰子明明知道她的孩子被沈卉调换,却一句都不曾提醒,还把她的女儿擅自带走,丢进暗卫营! 暗卫营是个什么好地方吗?那里的孩子一万个进去,往往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要不是小石头命大,她早就没了! 她被训练成一个只知道忠心于方众妙的丫鬟!可她原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 方家与本宫之间从来没有恩! 云隐毁于方辰子之手!幼荷失去双眼!先太子撞柱而亡!皇兄葬于绝脉永不超生!大周国破,百姓流离!这是仇!这是血海深仇! 大长公主不断握紧拳头,眼里杀意滔天。 乔微雨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说不通,于是撇开头,淡淡道:“殿下,我不劝您,您也不要阻止我。我们各行其是吧。” 大长公主沉默不语。 平骏达温和地说道:“弟妹,你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殿下不会干涉你,但你也别干涉殿下。她有她的想法。” 乔微雨嗯了一声,心情说不出的复杂。虽然夫君被驸马杀了,但她一点都不恨驸马。相反,她是感激的,也是惋惜的。 世上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白璧微瑕吧?驸马若是不曾遇见沈卉,他将何等的惊才绝艳? 平骏达轻轻握住大长公主的手,不断呢喃细语:“华阳,冷静一点。你太容易感情用事,这样不好。” 大长公主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台上的方众妙。 想拿本宫的女儿做要挟,让本宫对你言听计从?方众妙,你做梦! 方众妙丝毫不在意台下射来的冰冷目光。她算算时辰,站起身说道:“戌时已到,各位看完桌上的产业名册和拍卖细则了吗?” 台下宾客纷纷说是。 方众妙颔首道:“那就开始拍卖吧。” 大长公主举起手,冷冷说道:“本宫今日要买下方家所有产业,每一个拍品,本宫只叫价一百两。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比本宫出的银子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前面三排座位,只有大长公主一家人坐着,别的宾客全都躲远,这足以表明大长公主在这个拍卖场里的地位。 谁敢忤逆她的话? 众宾客噤若寒蝉。 站在台上的黛石忽然开口:“大长公主殿下,您没看拍卖细则吗?我们不是明拍,是暗拍。客人们把自己出的价格写在纸上,投入桌上的暗箱就好,无需叫价。” 暗拍?大长公主噎了噎。 暗拍怎么了?写在纸上,最后还不是会被公开?公开之后,敢与本宫争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大长公主立刻说道:“暗拍也好。本宫先声明,本宫每次只出价一百两,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她狭长凤目横扫全场,天潢贵胄的威严尽数释放。战火淬炼出的狠辣,让她像一头披着人皮的猛虎。 所有宾客都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平瑞宝摩挲着手里的产业名册,心中涌动着狂热的野心和极致的权欲。这就是皇族的尊荣?这就是高高在上,凌驾众生的感觉?真美妙啊! 她尝过五石散的滋味,那种大汗淋漓的畅快,热潮中扭动的难耐,及不上此刻的半分! 这么多产业,最富有的皇商都吞不下,大长公主却只需花费一万多两银子就能全部带走,这就是权力! 拥有权力就能拥有一切! 平瑞宝轻轻扯了扯大长公主的衣袖,脸颊涨得通红,小声问道:“娘,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您看台上的方夫人,她没有表情的样子是在生气吗?” 平瑞宝好似非常不认同母亲过于霸道的行为。然而谁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有多激荡? 这有什么不好?站在权力的顶端就该尽情地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她也要成为大长公主这样的人!大长公主现在拥有的,她都要夺走! 黛石也红了脸颊,是气的。她真的很不喜欢她娘!她娘对别人公正不阿,对自己却肆意妄为,真是讨厌! 黛石张开口,想骂一句,方众妙却忽然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出言不逊。 慵懒的心声响在半空:【大长公主这个莽妇真是没有一点眼力劲。】 【在姑奶奶的道场里,她也想翻天?姑奶奶都不用亲自出手,也能把她的脸打烂!】 声浪扩散出去,引得众宾客纷纷抬头。 哟!打烂大长公主的脸?这出戏绝对精彩好看!方大师您别犹豫,我们都等着看呢! 平骏达直觉不好,连忙按住妻子的肩膀。 第217章 姑奶奶喊你三声奶奶 这时候,红色幕布轻轻撩动,身着紫金蟒袍的九千岁齐修从后面慢慢踱步出来。 他捋了捋鬓边垂落的发丝,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大长公主,冷笑道:“殿下,您若是出一百两,您猜猜本座会出多少?” 大长公主愣住。 钱同山跟在齐修后面,语气颇为不善:“殿下,您再猜猜我会出多少?” 大长公主阴沉的面色渐渐涨红。 史承业从钱同山身后走出来,径直跨下台阶,坐在第一排,斜睨着大长公主,没好气地问:“华阳,你猜本相出价几何?” 今日上午,皇帝发下圣旨,任命史承业为当朝右相,百官之首。 众宾客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神,一个个慌忙站起,拱手拜俯。 “见过九千岁!” “见过钱先生!” “见过右相大人!” 这三位,论权势,史承业胜过大长公主。论皇帝的荣宠,九千岁压过大长公主。论声望和号召力,钱同山更是大长公主拍马难及的人物! 在这三位面前摆皇族的谱儿,大长公主可真是叭拉狗咬月亮——不知天多高! 坐在后面几排的宾客忍不住窃笑。 大长公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平瑞宝躁动的野心还未彻底膨胀就被当头敲了一闷棍。原来在皇权之上还有更高的权力,在皇族之上还有更尊贵的家族和更强大的力量。 她看看史承业,这是屹立不倒的世家! 她看看九千岁,这是独断朝纲的权臣! 她看看钱同山,这是天下文人的领袖! 她最后看向坐在台上悠闲喝茶的方众妙,满怀嫉恨地忖道:这是把三大势力尽皆掌控于手的宗派教主! 娘,你说得对。方辰子虽然死了,但他余威仍在。娘,你相信我,早晚有一日,我要把这些人踩在脚下! 平瑞宝轻轻拍抚着大长公主的手,暗暗发下宏大誓言。 她察觉到了这只手的颤抖,是因为心中有怒火,却发作不得吗?看来这个便宜娘亲外强中干,很没用啊! 平瑞宝垂眸掩饰自己的不屑。 大长公主不得不站起身给史承业这个长辈行礼。 她输了! 方众妙根本不用直接与她对战。那人坐在台上悠悠闲闲地喝着茶,就能欣赏到她兵败如山的狼狈表情。 布帘后面陆陆续续走出史正卿、史白蕊、曹氏等人。他们全都带着一个精美的匣子,匣子里装着厚厚的银票。 大长公主听说过他们的事。 史白蕊被方众妙救过。曹氏的儿子被方众妙救过。还有钱同山的儿子。这些人与乔微雨一样,是怀着报恩的心来的。 即使拍下方众妙的产业,他们也会还回去!一千多家店铺,以这些人的财力,轻轻松松就能包揽。 方众妙什么都不会失去。相反,她今日能得到许多许多…… 赵璋跟她索要的四千万两银子,她不但凑得齐,还能翻倍地赚!想让她倾家荡产?不可能的!赵璋那个皇帝破产了,方众妙都不可能破产! 妖道之女果然也是妖道!蛊惑人心的手段真是高明! 大长公主的手一直在抖。她气不过,也静不下心。她的脸面全没了!后排这些人不知道会在心里如何的耻笑她! 平骏达不断拍抚妻子的手,温柔安慰:“华阳不气,买不到就算了。咱们今日只当凑个热闹。咱们也不是全无收获,你说是不是?” 大长公主用力抓住驸马的手,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瞳。 “本宫不甘心!” 平骏达轻声叹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坐在一旁的平瑞宝也不甘心。来的路上,大长公主明明说拍下这些产业送给她当嫁妆,现在全都没了! 还天潢贵胄呢!说话做事这般不靠谱! 纵使心中充满怨恨,平瑞宝为了维持乖巧懂事的形象,还得亲昵地抱住大长公主的胳膊,小声说道:“娘,没事的。咱们正常出价,能拍多少是多少。” 不管大长公主花掉多少银子,今天都得帮她买下这些产业! 大长公主深深看了平瑞宝一眼,颔首:“好,本宫吃点亏,正常出价。”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在半空中响起,极其霸道:【在姑奶奶的道场里玩以势压人这一套。赵华阳你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今日姑奶奶若是让你拍走一样产业,姑奶奶当众跪下,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大声喊你三声奶奶!】 第218章 竞拍也能算卦 听见方众妙猖狂至极的话,大长公主气得差点拔刀。 所幸平骏达及时把她的肩膀按住,低不可闻地劝阻:“华阳,你冷静。你看看后面那些人。他们会觉得你疯了。” 大长公主回过头扫视众宾客。有人回避她的目光,有人奇怪地与她对望。 是啊,能听见那诡异心声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即便她被挑衅,失去了皇族的尊严,她也不能做出激烈的反应。 绝大多数人会用看疯子的目光看她。明日朝堂上,甚至会有人弹劾她以势压人,强取豪夺,目无法纪。 方众妙,你太狂了!好,本宫今天定要你当众喊本宫三声奶奶! 想罢,大长公主立刻从平瑞宝手里拿过产业名册。 第一件拍品是临安城郊外的一座庄园,拥有一千多亩良田,另有佃农几百户,附近还有几口山泉,景色十分怡人。 大长公主心中微惊,眸色不由深了一些。 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名册,庄园的情况写得非常详细,多少田地,多少房屋,占地多大,具体方位,附近的民风民情等等。 名册左下角还配有一幅小小的彩图,取的是庄园的实景,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在这段文字后面还标注着最低拍卖价格两银子。 拿到这本名册,不用去实地勘验就能了解到这座庄园的所有情况。 大长公主本只打算草草瞥一眼,现在却看得目不转睛。她低声问:“这册子是谁做的?真是位人才。若能为本宫所用就好了。” 平骏达指着台上的余双霜说道:“是那位小姑娘做的。听说她叫余双霜,九千岁的干女儿,两岁就展露出算学方面的天才,外号算死草。同时她也是余飞翰的外室子,方众妙的女儿。” 大长公主看看坐在方众妙身边,明显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表情十分惊愕。 二人没有压低声音,平瑞宝凑过来,小声说道:“爹,娘,莫非这余小姐也生而知之?” 平骏达摇头,“世上哪有那么多生而知之的人。” 平瑞宝颔首:“也是,我肯定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抱住大长公主的胳膊,撒娇道:“娘,这个庄园的景色好美,咱们买下它吧?日后找到妹妹,我带她去庄子里骑马。” 她终于记起自己是来找妹妹的,连忙问:“对了娘,您说妹妹在这里,她人呢?” 大长公主看着平瑞宝依赖自己的模样,心里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 万一呢!万一她真是自己的女儿!本宫不能只听信方众妙的片面之词,本宫必须私下调查一番才能确定。 因为这个想法,性格刚直的大长公主并没有马上翻脸,依旧是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她朝台上的黛石扬了扬下颌,低声道:“那就是你妹妹。她叫黛石。” 平瑞宝惊讶极了,掩嘴道:“可她不是那个方夫人的丫鬟吗?” 丫鬟二字她故意加上重音,好似在强调什么。但她忘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花娘。 大长公主没听出平瑞宝的用意,平骏达却是眉头一皱,眸色瞬间阴冷。 平瑞宝伪装得很好,长相也很有欺骗性,可沈卉生下的孩子再怎么严加训练,却也去不掉骨子里的尖酸刻薄和阴狠毒辣。 算计他人,陷害他人,利用他人,伤害他人,是沈卉的孩子固有的天性。即使强行压抑住本性,在不经意的时候,他们总会原形毕露。 平骏达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可平乐璋是这样,平子瑜是这样,打听过钱渲的性情,他果然也是这样。 现在,平骏达在平瑞宝的身上同样窥见了一丝阴暗。他也有派人去江东调查平瑞宝的生平,他也并不是完全采信方众妙的话。 但在此时此刻,他的心猛地一沉。 妻子完全没有发觉平瑞宝话里带着的贬低意味。这个傻瓜。 平骏达苦笑着看向妻子。 大长公主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一张纸,写报价,并对平瑞宝说道:“你喜欢,娘就帮你买下。” 这句话,她不是对平瑞宝说的,是对他们那个死去的女儿。她心里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幻想。 平骏达不忍再看,微微合上泛着泪光的双眼。 平瑞宝欢喜的声音钻入他的耳膜:“谢谢娘!不过娘,册子给出的报价是两,您为何只写两?” 大长公主冷笑道:“本宫能出两都是给方众妙脸了!” 平瑞宝连忙摇头:“娘,这个价——” 她话没说完,大长公主已经把纸揉成团,扔进暗箱里。站立在不远处的一名飞羽卫点点头,示意报价结束。 大长公主看着平瑞宝问道:“这个价怎么了?” 平瑞宝僵硬地扯开嘴角,十分尴尬地笑了笑。 “没,没什么。娘您高兴就好。” 她低下头,厌恶至极地翻白眼。大长公主这个女人简直蠢死了! 其余人也都写好价格,把纸条投入暗箱。 方众妙坐在台上,连续五次抛出六枚铜钱,心声幽幽响在半空,【让我来看看这次竞拍谁能拔得头筹。】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宾客们耳朵尖不由一动,好奇心立刻被高高吊起。方大师不会这么厉害吧?看相准也就算了,她竟然连拍卖价格都能卜出来? 在众人强烈的期待下,方众妙开始解析卦象。 【第一卦乾坤并立,阴阳相抵,此乃零。】 【第二卦兑卦,此为二。】 【第三卦还是乾坤并立,阴阳相抵,零。】 【第四卦巽卦,此为五。】 【第五卦坎卦,此为六。】 【这座庄园,九千岁说他要拍下来。小鱼儿给他估的最高价是两银子,恰与五卦相合。】 【无人比他出价更高,看来他拿到了这件拍品。】 【小鱼儿这算死草的外号真不是白叫的。她算得比我准。】 【不错!】 方众妙把六枚铜钱一块儿敛入掌心,赞赏地看了余双霜一眼。 余双霜挺直脊背看向台下竞拍的众人,小脸扬起,露出两个鼻孔。都看见了吧?姑奶奶就是传说中的算死草! 台下众人回视这位八岁小姑娘,目光一个比一个灼热,心中的期待也攀升到顶点。 方大师说九千岁会以两的价格中标,他们倒要看看,这卦象究竟准不准!算死草的估价又有多精确! 每位宾客的不远处都站着一名飞羽卫。他们负责打开暗箱,喊出报价。这些人纷纷开始行动。 台上的方众妙却又抛出铜钱,心声玩味地响在半空:【赵华阳不是说要买下我所有产业吗?这第一件拍品她就没拍中。】 【撂狠话的时候很硬,怎么出价的时候就软了?】 【真是没用啊。】 【让我来看看她报的是什么价。】 大长公主气得直咬牙。她还以为第一件拍品,齐修等人碍于情面会让给她,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翻倍报价! 她附在平骏达耳边,怒气冲冲地问道:“这样不算作弊吗?还没开拍就有内部价格!” 平骏达摇头:“除开九千岁,其余人的报价都是不可预测的,竞争依旧存在,所以不算作弊。” 二人说话的功夫,方众妙已经算出大长公主的报价。 【连续四个乾坤并立,阴阳相抵,外加一个乾卦。一零零零零。】 【原来大长公主的报价是两。】 【宾客给的报价不能低于名册给的估价,否则此次拍卖作废,这条规矩写在细则里,赵华阳没看吗?】 【又穷又横说的就是她。哈!】 空中飘过的一声嗤笑令大长公主浑身僵硬。 她的报价是作废的?不对,方众妙竟然真的算准了她的报价!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轻蔑,或嘲讽,或惊愕的目光,大长公主顿时如坐针毡。 平骏达抬起袖子半遮脸面,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 华阳啊华阳,你总是闹这些乌龙。怪我!是我没仔细看两本册子! 第219章 华阳,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听见方众妙算出了大长公主的报价,还在心里大肆嘲讽,众宾客的心情是既期待又畅快的。 大长公主行事霸道蛮横,看谁不顺眼就狠狠削谁,早已有人对她心生怨恨。 开箱报价!快着点!我们要看大长公主丢脸! 不断有人曲起指节轻敲桌面,催促飞羽卫。 齐修靠向椅背,轻轻捋过鬓边的发丝,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方众妙也靠向椅背,手里轻轻把玩着一枚铜钱,笑容是如出一辙的饶有兴味。 一名飞羽卫打开齐修手边的箱子,取出纸,扬声喊道:“九千岁大人出价两银子。” 嚯!竟然真是两!方夫人神了! 四周发出一片喧哗声。这是目前为止最高的报价,有人惊呼也是自然。 随后陆续有飞羽卫报价,最接近的一个价格竟然是两,只差500两就能中标!经此一役,余双霜名声大噪。这小姑娘算得真准! 宾客们不断哗然,兴致高涨。这样的拍卖会无疑是极其刺激好玩的。 看见飞羽卫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揉皱的那团纸,大长公主鼻尖冒汗,脸颊涨红。 她想阻止,却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面色灰败地闭上眼。 平骏达轻轻拍抚她的手背,啼笑皆非地说道:“华阳,咱自己不觉得丢脸就行。” 飞羽卫扯着嗓子喊:“大长公主报价两,低于估价,作废!” 作废两个字的尾音拖得极长极长。 大长公主微阖的眼睛猛地闭上,眼睫毛挤成一团。 果然,她耳边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窃笑。 齐修不男不女的嗓音极为刺耳:“殿下,您最近这么缺钱吗?您这可是全场最低价。对了,进场的时候每人要交五百两保证金,这笔钱您该不会是借的吧?待会儿我跟方众妙说说,让她把保证金退给您。” 大长公主睁开眼,恶声恶气地吼道:“齐修,闭嘴!” 齐修勾唇一笑。 其余人都停下窃笑,但眼里的嘲讽和快意却毫不掩饰。 脸颊通红的平瑞宝凑到大长公主身边,耳语道:“娘,我之前正想告诉您,报价低于估价会作废,但您已经把纸投进箱子里了。” 大长公主点点头,“无事,本宫不怪你。看第二件拍品吧。” 平瑞宝连忙把册子递给她。 大长公主抓住平骏达完好的那只手,嗓音似乎带着哭腔:“驸马,本宫是不是很丢脸?” 平骏达差点笑出声来。他真想把这样的华阳抱进怀里安慰,但此处大庭广众,不可如此越矩。 他只能柔声安慰:“不丢脸,先帝留给你的宝贝比留给方众妙的多多了,只是旁人不知道而已。财不外露,咱们不显摆这个,随他们笑话去吧。” 他故意没有压低音量,眼角余光盯着平瑞宝。 果然,平瑞宝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攥了攥,指甲刮擦桌面,发出轻微声响。 野兽捕猎的时候会先把利爪探出来。在这一刻,平骏达仿佛看见了一只受贪欲驱使,潜伏在暗处,正准备择人而噬的野兽。 沈卉的孩子果然全都是坏种。 平骏达轻轻揽住妻子的腰,说道:“这次我们报个高一点的价,好不好?” 大长公主不情不愿地点头:“好。” 平骏达故意问平瑞宝:“瑞宝,第二件拍品是什么?你想要吗?” 平瑞宝连忙凑过去,翻开名册第二页,说道:“第二件拍品是一座布庄,出产最顶级的云锦。爹,您看,这左下角贴的布片就是一小块云锦,色泽好似彩虹,摸上去光滑细腻如珍珠。爹,我很喜欢,我想要这个布庄,您买下送给我吧?” 她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诉求,不假装客气,也不扭扭捏捏,性子仿佛与大长公主一样,异常的爽直率真。 若是不曾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平骏达敢拿自己的性命作保,无论是他还是大长公主,都会把这个女儿当做眼珠子一样疼爱。 沈卉太了解他们夫妻。她把平瑞宝藏在外面偷偷训练了十几年。平瑞宝表现出来的一切自然都是他们夫妻最喜欢的模样。 平骏达极为宠溺地摸摸平瑞宝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好好好,爹爹给你买。” 他认真翻看产业名册,心里不断评估布庄的价值,然后又看看周围这些宾客,飞快计算着他们的财力和性格。 把各种因素考虑进去之后,他拿起毛笔,极为流畅地写出一串数字,微微吹干,放入暗箱。 平瑞宝满怀期待地问:“爹,您能拍下这个布庄吗?” 平骏达垂眸想了想,温声道:“八九不离十吧。” 大长公主听他这样说,心已经彻底放下。 她对着平瑞宝极为骄傲地说道:“驸马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他说八九不离十,那就是十成十。你等着看吧。” 半空中忽然响起方众妙的心声:【这座布坊是白蕊看中的拍品,小鱼儿给她的最高估价是两银子。】 【我来看看白蕊能否得中。】 铜钱抛在桌上,发出叮咚声响。方众妙定睛一看,眉头不由皱起。 【违克卦,所求不得。这个报价给低了。】 正在纸上写报价的史白蕊不由停笔。 平骏达运筹帷幄的笑容缓缓僵在脸上。 方众妙继续抛出铜钱,暗暗忖道:【让我来看看最高报价是多少。】 【第一卦乾卦,一。】 【第二卦巽卦,五。】 【第三卦艮卦,七。】 【第四卦乾坤并立,阴阳相抵,零。】 【第五卦坤卦,八。】 【五卦相合,得出的报价要么是两,要么是两。只有这两个报价高于白蕊的两。】 【给出这个报价的人是谁?不虚高,正正好好拔得头筹,竟然算得比小鱼儿还准!】 方众妙抛出六枚铜钱,玩味暗忖:【让我来看看你是谁。】 平骏达把手伸向暗箱。 飞羽卫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肃然道:“驸马爷,您没看细则吗?投入暗箱的报价单是不能取出来修改的,否则作废。” 平骏达:“……” 他这辈子注定是要栽在女人身上吗?一个华阳,一个沈卉,现在再来一个方众妙? 大长公主已经气到发抖!她眼睁睁地看着史白蕊把写了一半的纸揉成团扔掉,重新写了一串数字。 怪她眼力太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串数字是两! 好你个史白蕊!多出的这一两银子,你是在羞辱谁? 半空中传来方众妙慵懒的心声:【剥卦,阴盛阳衰,阴刚阳柔。有此卦象者,除了驸马爷平骏达还能是谁?】 【小石头的娘蠢兮兮,她爹却是另一个极端。她爹聪明得可怕。】 黛石不由看向平骏达,眼睛微微发光。 平骏达气恼的表情缓缓退去,对着台上那位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温柔一笑。 哪个当爹的不喜欢女儿崇拜的眼神?算了。这个亏,他心甘情愿吃下。 某些宾客虽能听见半空中的报价,却都不敢参与竞拍。驸马爷他们得罪不起,史家他们更得罪不起。 余双霜坐在一旁直咽唾沫。她终于知道上辈子金融机构为何要严禁股民用易经八卦炒股了。娘的,玩金融的根本玩不过算命的! 方众妙放在桌上的右手轻轻点了两下,暗暗忖道:【白蕊,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来。看我的眼色,你该加价了。】 她盯着史白蕊。 史白蕊笑了笑,把写着两的纸条放在大长公主明显能看见的桌角,取出另一张纸,写上两的报价,塞进暗箱。 大长公主差点气晕过去。她附在平骏达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回绝对是作弊吧?” 平骏达还沉浸在女儿崇拜的眼神里,并不太生气。他温声道:“华阳,别急。下一场我就提出抗议,让方众妙不准在台上算卦。” 他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 大长公主张牙舞爪的表情缓缓归于平静。她对夫君从来都是完完全全信任依赖的。 第220章 驸马智多近妖 方众妙和史白蕊明显是里应外合,联手作假。 但知道内情的宾客却并不生气,反倒兴致高涨。每次报价结束,他们就可以当场检验方大师的卜卦准不准,这种游戏难道不好玩吗? 有人催促:“我们都报价了,开箱吧。” 另外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喊,“是呀是呀,快开箱!” 所有人都很期待。 平瑞宝兴奋地搓着手,欢喜地说道:“爹爹,买下这个布庄,我以后每天都有漂亮的裙子穿。我到时候跳舞给你看呀!” 少女的话天真烂漫,十分惹人喜爱,但平骏达的心却冷如寒霜。因为他深知,在这张甜美笑容的背后,隐藏着多么阴暗贪婪的一张脸。 莫说他并未中标,便是他买下这家布坊,也不会便宜沈卉的孩子。 大长公主的心情却与丈夫完全相反。 看见平瑞宝期待的笑脸,她是有些难受的。除非拿到确凿的,能够证明平瑞宝不是自己女儿的证据,她始终存有最后一丝幻想。她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山不回头。 见妻子表情阴郁,平骏达拍拍她的手,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想不想知道方众妙与史白蕊如何作弊的?” “嗯?不是靠那个作弊吗?” “不是。方众妙刚才用右手无名指轻轻点了桌面两下。”平骏达伸出自己的手,从拇指开始数,“你看,这是五根手指,分别代表个、十、百、千、万。” “别人在台下报价,方众妙就在台上算卦。若是算出她安排好的人中标,她只需微微颔首就行。若是算出别人中标,需要加价,她就点手指。点一下拇指是加价一两银子,点一下食指是加价十两银子,以此类推。”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道:“难怪史白蕊加价到两银子!她看见方众妙点了两下无名指,这是加价两千两的暗号。” 平骏达笑着赞许:“我们华阳真聪明。” 大长公主脸颊微微发红,有些羞涩,然后她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事,立刻冷下面容,看向台上。 但平骏达已经满足了。妻子会短暂地恨他,却不会永远恨他,他知道。然而,他终究还是迈不过这道坎,因为他恨自己。 他拍拍妻子的手,问道:“史白蕊没把写着的纸条投入暗箱,你能猜到什么?” 大长公主满头雾水:“猜到什么?” 平骏达笑了笑,说道:“方众妙身上的怪异是不可说,不可写的,我们在家试过。但她周围的人却也没有想办法,以委婉的方式提醒她。方众妙还被蒙在鼓里。” 大长公主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冷笑道:“看来她身边这些人对她不怎么样。” 平骏达看看齐修等人隐含虔诚的目光,却并不觉得这些人与方众妙之间的纽带是松散的。 或许事态还不够急迫,又或许这诡异的心声对方众妙来说并不算太大的威胁。至少目前还不是…… 平骏达暗自思索的时候,飞羽卫开始报价,所有宾客给出的价格都在一万两到一万五千两上下,直到一个声音喊出两的最高价。 平骏达举起手朝着四周笑了笑,风度翩然。有几十位宾客发出惊叹声,随后鼓掌,其余宾客便都开始鼓掌。 平瑞宝以为这份躁动是因为父亲给出的价格最高,于是也跟着拍手娇笑。 “爹爹,你中了!我有漂亮裙子穿了!” 平骏达对着她神秘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份躁动绝不是因为自己的报价高,而是因为方众妙算卦准。 他呢喃低语:“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这句话源自于《道德经》中对圣人的描述。没想到现实里,真的有人能够做到这等地步。 平骏达也开始鼓掌,为方众妙,也为自己心中的敬意。 平瑞宝兴奋地攥紧了两个拳头,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台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飞羽卫拖长声音喊道:“史大小姐报价两!史大小姐中标!” 平瑞宝的笑容僵在脸上。 史白蕊举起手朝着周围的人挥了挥,方众妙轻轻为她鼓掌。 方大师一有动作,台下更是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某些宾客激动莫名地想着:窥天机而知天命!这就是方家的传承吗?谁说国师大人是神棍?此话必为谣传! 史白蕊当场给出厚厚一沓银票,拿到了布庄的地契。 方众妙抬起手,掌心向下压。 宾客们立刻停止鼓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就是这里的主宰,轻易就能操控所有人的心神。宗派领袖是何模样,不用去别处寻访,看她就知道了。 平骏达低不可闻地呢喃:“这位方夫人以后定然是号人物。华阳,你若始终与她为敌,我如何能安心地走?但现在好了,我们的女儿在她身边,看样子还颇受她喜爱赏识,我也就放心了一大半。” 至于另一半如何放下,他没说。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台上的黛石。 方众妙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缓缓说道:“下面开始拍卖第三份产业,一个胭脂铺,名唤水烟阁。它出产的胭脂水粉在大周是独一份,其品质如何,你们自己可以试一试。试完之后,诸君就可以报价了。” 陆陆续续有丫鬟把锦盒送到每一位宾客手中,盒子里装着唇脂、胭脂、螺子黛、面脂等等。 打开盒盖,一股奇香在会场里蔓延,闻得久了竟然丝毫没有腻味之感,越是浓烈越是醉人。 各色脂粉的品质绝对是上上乘,润泽滋养,无暇亲肤,一涂一抹,自然天成。 平瑞宝对着镜子不断抚摸自己嫩滑的脸,内心的激动根本抑制不住。 她在烟花柳巷待了十几年,她对这种东西最了解。便是宠妃娘娘才能用的贡品,她那里也是应有尽有,却没有任何一样能与水烟阁的脂粉相媲美。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不应该啊! 她却是不知,这些胭脂水粉都是方众妙近期改良配方后才做出的好东西。这次拍卖顺势拿来推广,得到一众贵人的肯定,店铺的生意只会更加兴隆。 果不其然,宾客们带来的女眷已经对这些脂粉爱不释手,一个个眼里燃烧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这个铺子夫君你一定要买下!” “相公,凭我的经验,这家店铺是聚宝盆!” “相公,后面的铺子咱们不拍了,咱们把钱全用来拍这个脂粉铺!” 周围传来夫人们急切的声音。 平瑞宝拉住平骏达的衣袖,撒娇道:“爹,好爹爹,这个铺子女儿想要!” 平骏达笑着颔首,然后看向台上正在拨弄铜钱的方众妙,缓缓说道:“我们填写报价的时候,方夫人为何一直抛铜钱?” 方众妙淡淡道:“闲着无事,盘几个铜钱玩玩。” 平骏达摇头:“六枚铜钱正好可以用来卜卦。我看方夫人不是玩玩,是在算卦吧?” 方众妙挑眉:“哦?那我能算什么呢?莫非我还能算出谁出价最高,谁出价最低?甚至于你们具体写了什么数字,我也能一个一个算出来?驸马爷觉得世上有这样的神人吗?” 心声飘过半空,狂傲至极:【有啊,正是本尊。】 平骏达:“……” 其余宾客:“……” 齐修和史正卿等人连忙端起杯子喝茶,免得笑出声来。 大长公主气得要命,伸手指着方众妙,想说你明明就能算出来,我们都听见了! 但这些话,老天爷不准她外泄,她就张不开这个口。 平骏达把妻子的手按下去,笑着说道:“我觉得世上有这样的神人,而且方夫人就是。方夫人,您和史大小姐对上眼神,做了一个小动作,随后史大小姐就更改了报价,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方夫人,不要把别人当傻子。” 方众妙把玩铜钱的动作停下。她瞥了黛石一眼,心声幽幽响在半空:【小石头,你爹比鬼还聪明!】 平骏达:“……”这是夸还是损?我长得这般俊美,哪里像鬼? 第221章 黛石幸运超神 黛石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喜欢聪明人,所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平骏达面皮紧绷,心脏狂跳。女儿在看自己,小眼神极其崇拜。这一刻的幸福感,与成婚那日几乎一样满溢。 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他最爱的两个人此刻都在身边。 心中热流涌动,情感澎湃,但平骏达依旧没忘记正事。 见方众妙面露一丝尴尬,他强硬道:“方夫人,我差点中标,却被您搅黄,因着是第一次,我也就不计较。但之后的拍卖,还望您不要再抛您的铜钱,否则我会号召大家全部退场。” 方众妙挑眉看向其余宾客。 其中有几十个人能听见心声,自然是不愿意退场的。但其余人都想捞点好处,于是大力支持驸马爷的决定。会场顿时一片嘈杂。 方众妙往椅背上靠了靠,扬手把六枚铜钱抛向台下。 “驸马爷,如您所愿。” 齐修扬手接住一枚铜钱,朗声一笑。 史正卿也想潇潇洒洒接住其中一枚,只可惜他四体不勤,弱不禁风,手伸到半空什么都没捞着,只能离开座位,勾着腰在地上捡。 史白蕊跳起来接住一枚。 坐在后排,能听见心声的几个宾客冲上来争抢滚落在地的另外三枚铜钱。这可是沾了仙气儿的法宝,带在身上能招财招福的! 平骏达见此情景,终于是满意地颔首。 大长公主凑过去,在驸马耳边低语:“哼,本宫倒要看看,这一回他们那群人如何争得过本宫!”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赵华阳,你以为我不算卦,你们就能中标?真是天真。】 史白蕊眼巴巴地看着台上,心情极度紧张。她之前已经跟妙妙说好了,这个胭脂铺子她要入股。 试用过妙妙配制的胭脂水粉,她知道这个铺子绝对是一棵巨大的摇钱树。若是被别人拍走,她能哭三天三夜! 妙妙,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你快说啊! 史白蕊朝着台上飞快眨眼睛。 方众妙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黛石,暗暗忖道:【我给小石头制作的汲运符能让她连续七日行大运。今日正巧是第七日,鸿运当头,吉星高照,百无禁忌。】 【今日之内,小石头事事顺心,无往不利。让她报价,她必然次次得中。】 【她才是我的底牌。】 想罢,方众妙指了指黛石,对着台下说道:“你们若是估不准报价,可以咨询我家小石头。她是行家。” 余双霜立刻补充:“咨询费一次一百两银子。” 黛石心里没底,表情十分紧张。 方众妙拍拍她的胳膊,鼓励道:“别担心,按照你的直觉给他们一个价格就行。别忘了你家小姐是做什么的。你的那枚汲运符,今日正可物尽其用。” 黛石安下心来,看见史白蕊朝自己急切地挥舞一张银票,连忙走过去。 别的宾客对方众妙的话半信半疑,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咨询的意愿。 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宾客全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黛石。 什么幸运符效果这般神奇?鸿运当头,吉星高照,百无禁忌,事事顺心,这种无往不利的状态真的能用符箓催化出来吗?如果是,那可就太令人神往了! 一时之间,大家的期待值又攀升到一个恐怖的高点。 平骏达心中讶异,面上却不表露。他也很想看看,女儿究竟能幸运到何种程度。 大长公主呆了呆,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嘀咕:“她会对咱们女儿这么好?” 平骏达捏捏妻子的手指,回道,“看看吧。” 平瑞宝睁大眼睛,伸长脖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黛石。她好奇的表情中带着满满的向往。与黛石目光相触的时候,她巧笑嫣然地挥手。 她好像很喜欢黛石,这是双生子天然的血脉感应。 但平骏达看见她的一举一动,眼瞳里却划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平瑞宝,你的表情很逼真,但你为何这般用力地捏着螺子黛?你的指尖已经染黑,你没发现吗?你想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爹,快看妹妹!”平瑞宝把螺子黛放回锦盒,扯了扯平骏达的衣袖。 她好奇地问:“妹妹做生意很厉害吗?她一次可以挣一百两银子,真多呀!” 做生意三个字被她故意加重了读音,是因为士农工商,经商属于最低贱的一等吗? 平骏达对平瑞宝简直处处都觉得厌恶。若她是别人的孩子,他还不会如此,但正因为她是自己和沈卉的孩子,这种厌恶才深入骨髓。 他忘不了沈卉为了怀上平瑞宝和平乐璋,对他做了什么。他想起一次就吐一次!正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到来,他拥有的一切幸福和美好才会全然破碎。 平骏达嗯了一声,面色有些苍白。 大长公主默默倒了一杯热茶,悄悄推到丈夫手边。 恶心的感觉还在,但平骏达却已经勾唇轻笑起来。华阳,正如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你是艳阳。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写下一个报价,两。 另一边,史白蕊对黛石低声说道:“小鱼儿给的估价是两,咱们要不要加价?” 黛石看向台上,方众妙对着她轻轻颔首。 她下意识地说道:“要加。写个两吧。” 史白蕊果断写下这串数字,“好,都听小石头的!” 不多时,报价结束,飞羽卫开箱喊价。平骏达的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独占鳌头。 平瑞宝兴奋地搓着手。大长公主不断探头去看史白蕊和黛石。 飞羽卫扬声喊道:“史大小姐出价两,史大小姐中标!” 史白蕊拉着黛石的手欢呼起来,“小石头,你猜对了!你太幸运了!只多二百两,哈哈哈,只多二百两!” 黛石看向平骏达,表情半是震惊,半是崇拜。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靠的全是小姐的幸运符,可父亲不一样,父亲是真的很厉害! 平骏达隔着人群遥望女儿,目光里的温柔和爱意毫不隐藏。他笑着轻轻鼓掌,输给女儿,他不觉得挫败,唯有满足。 平瑞宝期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扬起甜笑,赞叹道:“妹妹帮别人拍中了呢。” 平骏达眼里的笑意冷却一瞬。 平瑞宝,你不用强调“帮别人”三个字。你每句话都对我女儿暗含贬损,也就是我那个傻妻子才听不出来。 之后的拍卖成了黛石的个人表演。齐修请她估价,齐修得中。史承业请她估价,史承业得中。谁找她当军师,谁就能连着中标。一次准不稀奇,次次准才是真稀奇。 全场几百个人都在报价,不可能所有人都陪黛石演戏。 方夫人的幸运符,其威力堪比佛光普照,神仙抚顶!某些宾客的心态已经完全改变。再看向方众妙时,他们的眼神无比敬畏,无比灼热。 这里就有一尊真仙,何必去庙里拜佛? 第222章 标王 黛石给谁估价,谁就中标,回回如此,没有例外。全场宾客都取出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朝着黛石拼命挥舞。 “黛石姑娘,这里这里。” “黛石姑娘,帮帮忙。” “黛石姑娘,我多给你一百两!” 只可惜人人都有求于黛石,而黛石始终只为坐在第一排的贵客服务。 余双霜从台上跑下来,坐在黛石身边帮她数银票,一张,两张,三张……舔舔手指继续数,十张,二十张…… “小石头你发财啦!今晚的拍品有五十个,你能赚四千八百两呢!嘻嘻嘻!” 余双霜挥舞着厚厚一沓银票,笑得眉飞色舞。 黛石抽出十张银票,排列成扇子形状,轻轻在余双霜的鼻尖扇了扇,乐呵呵地说道:“让你闻闻金钱的味道。” 余双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拖长声音感叹:“好香啊!” 黛石嘎嘎直乐,毫不吝啬地把十张银票塞进余双霜怀里:“赏你了!拿去买糖吃!” 平骏达专注地看着女儿,心情复杂至极。 妻子受尽父母和兄长的宠爱,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身边所有人都将她高高捧起,才把她养成今日这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但女儿是在暗卫营里长大的,她理当卑微、麻木、冷酷、忠诚,像个被支配的木偶。 然而,平骏达无法从女儿身上找到一丝丝苦难的痕迹。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儿肆意豪迈的笑脸,心里的感动无法用语言形容。 妻子说方辰子和方众妙对女儿不好,又说暗卫营是个吃人的地方,女儿必定经历了诸多折磨。 平骏达暗暗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妻子猜错了。 方家人绝对没有亏待他们的女儿,恰恰相反,他们把女儿照顾得很好。仅凭这一点,平骏达就可以遗忘所有的恩恩怨怨。 陆云隐断了双腿,平幼荷瞎了双眼,先帝埋在绝脉永不超生,这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方众妙对女儿好,他报的哪门子仇? 看见史白蕊捏捏女儿的鼻尖,把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塞进女儿手里,平骏达忍不住笑起来。 真好啊。即便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女儿也是备受宠爱的。 大长公主附在他耳边低语:“史家的大姑娘是个好的,待人真诚。”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女儿更好,我们女儿大方豪爽,有天家气度。” 平骏达点头附和,笑容温柔。 听见夫妻俩的对话,平瑞宝眸色暗了暗。她看向左右逢源,备受瞩目的黛石,甜美的笑容里带上一丝阴毒的意味。 娘亲说得对,必须把这个小贱人找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只要时时刻刻跟黛石黏在一起,就能得到黛石的寿命。等这个小贱人死了,大长公主府的一切就都会属于自己。 平瑞宝暗暗盘算一番,然后轻轻拉扯平骏达的衣袖,小声问道:“爹,我们什么时候跟妹妹相认?我想今天就把她带回家。” 平骏达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把我的袖子弄脏了。” 平瑞宝:“……什么?” 平骏达指着自己沾了几块黑斑的袖子,问道,“你的手怎么是黑的?” 平瑞宝摊开掌心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被螺子黛染成了黑色。她连忙道歉,心里有些慌乱。 你的手怎么是黑的?这句话似乎隐藏着一股阴森的味道。是她的错觉吗? 平骏达摸摸平瑞宝的头,笑着说道:“今晚我们就带妹妹回家。” 他的语气充满了温柔爱意,怎么看都是一位宠溺女儿的好父亲。平瑞宝慌乱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拍卖会不知不觉进入尾声。 平骏达翻开产业名册的最后几页,眸光不由一凝。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随后是热烈嘈杂的讨论。全场宾客都在躁动,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有人开始清点自己带来的银票,有人四处借钱,有人扼腕叹息。 大长公主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凑到丈夫身边看了看册子上的内容,手里的茶杯猛地捏碎。 听见咔擦碎裂声,看见茶水顺着杯子的裂缝打湿大长公主的衣袖,平瑞宝眸光闪烁,心中了然。 她知道这些人为何狂热躁动。 开场之前的时间很短暂,根本不够大家看完厚厚一本产业名册。很多人都只是草草地翻了翻。 但平瑞宝拥有宿世轮回的记忆,看书的速度一目十行,非常快速。所以她知道,这场拍卖会最后的一件拍品是一家药铺。 也不知道那个余双霜是怎么想的,她为这家药铺取了个名字,叫标王。 平瑞宝懂她的意思,并且完完全全认同她对这家药铺的定义。 标王,全场最具价值的拍品。药铺的位置好不好,生意兴不兴隆,这些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药铺持有的十几张秘方。 除了众所周知的复生丸、龟息丸和救心丸的秘方,还有为将死之人延寿的续命丸,为无能的男人增长雄风的壮阳丹,为女人永葆青春的养颜丹,为孩童开智的启智丹等等。 类似的秘方总共十几种,全部与这家药铺捆绑在一起拍卖。如此一来,台下的宾客怎么能不激动? 但是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已知复生丸、龟息丸、救心丸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史家大小姐和乔夫人亲测有效。但另外这些秘方是真的吗? 活死人肉白骨,增寿命葆青春,这都不是凡药,而是仙丹!如果花天价买下药铺,却没拿到秘方,岂不是亏大了? 要知道,很多拍卖行都会耍这种欺诈手段,以至于许多宾客都怀有这样的顾虑。 方众妙坐在台上,双眼微阖,一副入定的模样。 她的心声飘过半空:【十几张丹方打包出卖,你们可知道我有多亏?】 【要不是赵璋逼人太甚,我岂会如此。】 【有眼光的人自然明白这药铺的价值。拿到它,不出五年,从中获取的利润足够把整个临安城买下。】 【当然,若是没有足够的权势,买下它就等于买到一张催命符。】 【所以此次拍卖,只有三人有资格叫价,一个是史承业老爷子,一个是九千岁齐修,还有一个就是赵华阳。】 方众妙微微抬眸,瞥了大长公主一眼,心声带着轻蔑响在半空:【这么好的产业,卖给赵华阳这个莽妇实在是糟蹋了。】 【小石头,今日你最旺。你帮谁,谁就能得到标王。】 【除了你娘,另外两人你自己选吧。】 方众妙看向黛石,右手食指微微抬了抬。 黛石点点头,默默走到史承业身后站定。 齐修掏银票的动作停顿下来,不由气的发笑。好你个小石头!本座平日里送给你的礼物都喂进狗肚子里了? 史承业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黛石,捋着胡须畅快大笑。 能听见方众妙心声的那些宾客对标王的价值再无半点怀疑。这般挣钱的产业,他们也的确没资格碰触。 大长公主差点被方众妙气死。什么叫做卖给本宫是糟蹋东西?你不卖,本宫偏要把它买下来! 大长公主抓住平骏达的手,恶狠狠地低语:“驸马,你只管叫价,务必买下药铺!本宫要打烂方众妙的脸!” 平骏达苦笑道:“华阳,我也想买下这间药铺,但前提是我的算力要胜过女儿的好运气。你觉得可能吗?” 大长公主顿时无言以对。 是啊,女儿的洪福齐天是个大问题。该死的方众妙,她制作的幸运符怎能如此有效!他们方家难道不是神棍家族吗? 大长公主烦躁起来,用拳头捶了捶桌面。 第223章 大长公主气晕了 平瑞宝的心情也极其不平静。贪欲像野草一般疯长。 她拥有数次轮回的记忆,人生阅历非常丰富。她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有三样东西最值钱,一个是粮食,一个是武器,一个是土地。 然而这三者加起来却都没有人命值钱! 如果所有秘方都是真的,这家药铺卖的根本不是药,是人命!一瓶药一条命,谁不想买?大周的人会买,祁国的人会买,四方蛮夷会买,全天下的人都会买! 这是多大的一笔收入? 平瑞宝不断在心里拨弄着算盘,呼吸渐渐加重。 这药铺就是一个聚宝盆,每天都会有金子银子汇聚成河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拿到它,富可敌国根本不是梦! 贪婪已经化为野兽,在平瑞宝的心里咆哮。她不得不闭上眼,咬咬牙,稳定一下情绪。 然后她睁开眼,调整好表情,装作懵懂地问:“爹,娘,一家药铺而已,有什么好买的?” 大长公主摇头道:“傻瓜,你不知道这家铺子的价值所在。” 然后她说出了平瑞宝梦寐以求的话:“无论如何,本宫一定要拿下它!” 平瑞宝心中暗喜,表面却嘟嘟嘴,小声抱怨:“我不喜欢开药铺,臭烘烘,苦兮兮的。” 平骏达瞥她一眼,笑着说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拍下来送给你妹妹。明日我帮你买几个脂粉铺子,反正拍卖会还有三天。” 平瑞宝嘟起的嘴差点砸在地上。 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狂猛的怒火,烧得她差点原形毕露。 蠢货蠢货蠢货!平骏达和赵华阳简直是世上最大的蠢货!我要脂粉铺子干什么?胭脂水粉在乱世之中还不如一粒米! 我也是爹亲生的孩子,凭什么这样的好东西,爹想也不想就送给黛石那个贱人,却不送给我?娘说得对,爹最是偏心,爹该死! 心里怒到极点,平瑞宝却绽开欢喜的笑容,拍着手说道:“好啊好啊,我就喜欢脂粉铺子,爹爹您帮我多买几个。” 平骏达笑了笑,取出一张纸开始填写价格。 女儿运气很好,但他还是想试一试自己的算力。 方众妙坐在台上幽幽开口:“诸位,册子上给的估价是以黄金为单位,而非白银。” “什么?这个50万两的估价竟然是黄金50万两?”台下的宾客发出惊呼。 随后马上有人说道:“这很合理。本就该用黄金估价!” “是是是,50万两白银便宜了!罪臣贾古旬在玉壶山的庄园就值100万两银子。这药铺是个聚宝盆,怎么着也比那庄园贵!” 宾客们很快安静下来,有人绞尽脑汁地估算报价,有人只想凑个热闹,随便写一串数字。 史承业问黛石:“小石头,你说咱们报多少?” 黛石想了想,用内力把声音凝成一条线,灌入史老爷子的耳朵里,“咱们直接翻倍,报个100万两黄金吧。” 这笔钱不用方众妙出,史家全掏,算作入股。史家的商行有能力把药铺开遍大江南北,到时候蛮夷也会想尽办法从他们手里买药。 不出三五年,史家就能成倍的把银子赚回来。 连续四天拍卖,总共一千多个铺子或庄园。有些产业是从方众妙的左手倒进右手,有些产业则以入股分红的形式用来笼络盟友。 世上最牢固的关系不是亲情、友情、爱情,而是利益。拍卖结束之后,所有盟友都会被利益的链条牢牢捆绑在方众妙这艘大船上。 史承业看穿了方众妙的打算,却不以为忤。有这样的盟友,他觉得史家一定不会输。 史老爷子笑了笑,大笔一挥,写下一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一百万两黄金等同于一千万两白银。赵璋勒索的四千万两银子,第一天就凑齐了四分之一。挣钱对方众妙来说从来都是最容易的。 黛石连忙拿起这张价值百万黄金的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上面的墨迹。 她并不知道,当她和史老爷子商量报价的时候,大长公主把全部内力灌输在耳朵上,偷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耳膜疼的厉害,大长公主面不改色地抹去耳孔边的血迹,用内力秘密传音给平骏达:“史老爷子出价一百万两黄金。” 平骏达拧眉:“你怎么知道?” 大长公主竖起食指:“嘘。” 平骏达看见她指尖和耳孔都微带血迹,顿时明白过来。 “华阳啊华阳,你让我怎么说你?连女儿你都要欺负。” 大长公主颇为不忿,辩解道:“铺子买下来是要送给女儿的,这怎么能叫欺负她?史老爷子买走了铺子,她能得着什么好处?到了我们手里,她还有一份嫁妆。你写不写?你不写本宫来写!” 她夺过纸笔,写出自己的报价——一一百万零一两黄金。 迅速把纸折叠,塞进暗箱。她得意洋洋地说道:“哼,本宫就多给一两黄金,便宜方众妙了!” 平骏达哭笑不得地揉着眉心。 另一边,黛石也把史老爷子的报价单塞进暗箱。 其余宾客也都结束报价,飞羽卫开箱查验。 史老爷子果然独占鳌头,黛石轻轻拍手,笑得欢喜。然而,在最后一刻,大长公主给出的一百万零一两黄金的价格击碎了黛石的笑容。 她呆了呆,然后便生气地喊起来,“作弊!这个报价肯定是作弊!他们怎么可能只比我们多一两黄金!大长公主又不是我家小姐,能算出别人的报价!” 方众妙低头用袖子遮脸。 心声无奈响在半空:【小石头,你这个笨蛋!我算卦帮白蕊作弊的事,你怎么能当众说出来?】 黛石:“……” 平骏达低下头极为开心地笑了。这绝对是华阳的女儿,跟华阳一样傻乎乎的! 大长公主倒是被这个逆女气得够呛。本宫买铺子也是为了送给你,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 她拍桌怒斥:“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报价结束,这铺子是本宫的了!” 史承业脸色异常阴沉。整个史家都很看好这门生意,拿出巨额资金入股也都是全族商议后的结果。现在生意黄了,他回去怎么向族人交代? 方众妙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垂眸睨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冷笑道:“方众妙,怎么样?你最赚钱的产业还不是落在本宫手里了?” 方众妙伸出手,语气平静地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把金票拿出来,我把铺子的地契和秘方给你。” 大长公主理直气壮地说道:“本宫身上没带这么多金票,本宫明日派人送到你家去。” 全场寂静一瞬,然后爆发出哄笑。 史老爷子阴沉的面容缓缓放晴。 他把一本册子抛到大长公主面前,冷笑道:“拍卖细则你没看吗?拍下货品后必须马上交付全额银票或金票,否则拍卖作废。” “华阳,没这么厚的底子就别充这么大面子。回去之后再送金票?你说得好听!凭你的行事作风,谁知道你还会不会把金票送过来。” “拍卖刚开始的时候,你还想用一百两银子买下人家的产业,你以为人家还会相信你吗?你在西南边陲剿匪多年,自己也快变成土匪了!” 大长公主面红耳赤,脑筋急转。 她想现在就派人回去拿金票,但家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直接把黄金一箱箱的运过来?也不成!先帝留给她的财宝都被她分散藏在各地,根本凑不够这个数。 周围不断响起哄笑声,大长公主十分气恼,还有些无地自容。 平骏达翻开拍卖细则,很快就找到了相应的内容。 这样的规定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如此值钱的产业,买家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卖家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再怎么防范也不为过。 他把这条规则指给妻子看。 大长公主一把夺过册子,狠狠扔飞出去。 方众妙负手而立,平静说道:“给不出金票,这间药铺就卖给出价第二高的史老爷子。老爷子,您带足金票了吗?” 心声响在半空,十分不屑:【我与老爷子早就达成共识,他的金票自然准备的充足。】 【他叫价一百万两黄金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赵华阳你有什么?】 【你以为一个大长公主的名头就足够让你为所欲为?】 【在别人那里或许可以,但在本尊的道场里,是虎你得趴着,是龙你得盘着!】 【偷听黛石讲话就能中标?你想什么呢?】 【跟我玩心眼?你是不是缺心眼?】 【老天爷把智慧转变成灵雨洒落凡间的时候,人人都在外面淋雨,接受智慧的灌注,只有你赵华阳一个人钻进地缝里去了吧?】 【连蚯蚓都知道钻出来,你赵华阳比蚯蚓还蠢。】 平骏达的脸慢慢涨红,这是气的。方众妙的嘴未免太毒,妻子的自尊和自傲肯定碎了一地! 他颇有先见之明,连忙扶住妻子的手臂。 大长公主指着方众妙的鼻子,嘴里“你你你”个不停。但她口拙,不会骂人,于是往后一倒,活活气晕过去。 第224章 赵华阳,你疯了…… 拍卖场后台,大长公主躺在一间卧房内,方众妙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腕把脉。 平骏达、平瑞宝和黛石站在方众妙身后。 齐修、史老爷子等人在隔壁房间等待。 “她中了尸毒。”方众妙挽起大长公主的袖子,指着她胳膊上微微凸起的一条条黑色血管说道:“第一天,毒素在血液里流淌。第二天,毒素会进入心脏。第三天,毒素将渗入骨髓。三天之后她就没救了。” 平骏达握住妻子的手查看那些像毒蛇一般在皮肤下爬行的血管,脸色渐渐苍白。 黛石有些难受,忍不住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家小姐。 小姐一定有办法的吧? 平瑞宝忽然跪下,双膝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拉住方众妙的衣袖,仰起泪湿的脸,“方夫人,您是开药铺的,您能做出那么厉害的药丸,您肯定也能救我娘!” 她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声音带着哭腔:“求您救救我娘!我给您磕头!” 方众妙负手站在她面前,心安理得地承受她的跪拜。 心声冰冷回荡:【演得真好。只可惜本尊这双眼睛看皮看骨也看心。你是鬼,是兽,是妖,偏偏不是人。】 早已苏醒的大长公主被这些诋毁的话激怒,立刻睁开眼,翻身下床,一把拉起平瑞宝。 “你是尊贵的小郡主!她方众妙是哪号人物?她有什么资格受你跪拜?” 平瑞宝连忙抱住大长公主,哭着说道:“娘,您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大长公主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白神医就在咱们府上,他定然有办法祛除尸毒。走,跟娘回府。” 方众妙避让到一旁,免得被大长公主翻滚的袍角扫到。 但这个女人忽然又拉住黛石的手,强硬道:“你也跟娘回家!” 方众妙顿时气笑了。 心声冷冰冰地响在半空:【史老爷子说的没错,赵华阳你真是一个土匪!】 黛石连忙挣扎:“你干什么呀!我要跟我家小姐在一起!” 大长公主厉声说道:“你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是我赵华阳的女儿,不是伺候人的丫鬟!” 平骏达连忙挡在母女之间,温声说道:“方夫人,是这样的。其实早在半个月之前,我们就查到平雪纯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通过审问她和她的亲生母亲,我们得知当年……” 之后是一段半真半假的陈述。 最后,平骏达看向方众妙,笃定道:“黛石的身世,想必方夫人的父亲也早已经告诉过方夫人吧?您父亲当年为何要那样做,我们不追究,我们只想带女儿回家。” 方众妙看向黛石,平静说道:“只要小石头愿意,我不阻止。” 平骏达也看向黛石,极为认真地问道:“爹娘想带你回家,你愿意吗?” 黛石眼里有着不情愿和慌乱。那个乱糟糟的家,她才不回呢! 方众妙缓缓说道:“小石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黛石眸光闪了闪,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大长公主来回看着二人,心里满是猜疑。 方众妙对女儿说过什么话?她是不是嘱咐女儿帮忙打探本宫这边的情报?女儿会与她联手,对本宫造成伤害吗? 平骏达感受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她阴沉的面色根本不像一个急于认回女儿的母亲。 纵使脾气再好,平骏达也有些抑制不住怒火。妻子的偏执已经接近疯魔。但他却没有资格责怪于她。把她逼疯的是自己,是平乐璋,是沈卉,是三弟和三弟妹,是所有人! 谁遇到这种事,谁能不疯? 平骏达心痛如绞,正想着如何打消妻子的猜疑,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小石头,我说过,你可以不认爹娘,但你爹娘不能不认你。】 【去吧,去体会一下有爹有娘是怎样的感受。】 【觉得好,你就多住几天,觉得不好,你就回来。】 【你有我,你就永远都有家。】 黛石的眼眶里滚动着泪珠。小姐,我知道了。我去感受几天就回来。我爹娘肯定没你好!世上只有你最好! 平骏达也是心头一热,眼睛不由自主地发酸。 你可以不认爹娘,但你爹娘不能不认你。若不是出于毫无原则的溺爱和强硬周密的保护,谁会说出这种不讲道理的话?方众妙对女儿是真的疼爱到了骨子里。 平骏达看向方众妙,目光里带着无尽感激,然后他回头瞥了妻子一眼。 大长公主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僵硬来形容。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浑浑噩噩地看向地面。 她……她真是魔怔了。她怎么会觉得女儿回到家是来给方众妙当探子的?她怎么能用如此阴暗的想法揣度女儿? 平瑞宝来历不明,她都能暂时忍受,偏偏对自己的女儿这般刻薄!赵华阳,你疯了…… 大长公主的双眼也流出泪来。 平骏达幽幽叹息,疲惫道:“那就一起回家吧。上马车。” 黛石跟在父亲身后爬上马车。她没有理会大长公主,也没有多看平瑞宝一眼。 方众妙登上后面一辆马车,温柔地说道:“小石头,我送你回家。亲眼看着你走进府门,我再回去。” 黛石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哗哗流出来。 --------- 一列豪华车队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夜晚的临安城漆黑寂静,像一座阴冷的坟墓。 前方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巨大的人影出现在浓雾中,高度足有五六丈,无数条手臂长在人影身侧,像一群扭动的巨蟒。 车夫惊呼一声:“鬼!有鬼!” 方众妙立刻掀开车帘查看。 史承业和齐修等人也都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张望。 大长公主胆子最大,直接跳下马车,抽出佩刀怒喝:“谁?” 巨大鬼影后面走出一个人,低声询问:“是大长公主殿下吗?” “石将军?”大长公主不太确定。 那人点燃一根火把,举起来照亮街道。 众人这才发现那巨大鬼影竟然是一尊千手观音的雕像,由几十名官兵抬着慢慢移动。石将军身边还站着一个眉目清秀,气质出尘的白面小和尚。 方众妙喊了一声:“净空大师?” 第225章 勿以恶小而不为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净空走上前,双手合十,满脸歉意,“阿弥陀佛。吓着诸位施主,是小僧的不是。” 大长公主听说过净空的事迹,放下戒备,颇为客气地询问:“净空大师,你们为何半夜在此?” 净空看向石将军,石将军连忙开口解释。 原来他昨日路过崇福寺,被净空看见。净空可怜他身染煞气命不久矣,便把他请入寺内念经除煞。只是小半个时辰,石将军就恢复如初,想到军营里的二万兄弟,他连忙跪下求净空救命。 军机重地,皇族陵墓,净空如何敢擅自前去?他递了一块牌子进宫,求皇上定夺。 赵璋下旨命他去军营念经除煞,当日,二万将士就全部解除性命之危。消息传入皇宫,赵璋念他立下大功,赐给他一座菩萨金身。 在钦天监的测算下,唯有今晚这个时辰,佛像才能挪动,故而产生了现在的误会。 石将军举起火把照亮金光闪闪的大佛,笑着说道:“殿下您看,这哪里是鬼,这明明是佛。” 火把的正上方悬着千手观音的一只巨掌,掌心裂开细缝,镶嵌着一颗黑曜石,那便是菩萨的一只法眼。 火光摇曳,眼珠幽微,宛如活物。 众人不由赞叹。好一尊有灵性的菩萨! 方众妙仰头看着大佛,心中冷笑连连:【这哪里是佛,这明明是魔!】 她四下逡巡,见净空和石将军等人没有反应,于是有了计较。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阴森寒意:【方才不是误会,我们就是撞鬼!这佛像源源不断散发着魔气,四周的浓雾就是它招引而来的阴魂!】 【赵璋,你赐给崇福寺的不是金身,是魔神!】 【你竟然想用人间的香火去供奉一只魔物,妄图助魔物篡改乾坤,你该死!】 众人心底一阵一阵发寒,看着佛像的目光全都变了。 方众妙走上前,伸出手,去触摸菩萨掌心里的法眼。 石将军敬重她,不敢阻拦。 净空却没有顾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满怀歉意地说道:“这位施主,菩萨的金身,我等凡人满手俗尘,最好还是莫要玷污。” 方众妙的神念凝成一根无形丝线,将净空的身体彻彻底底探查一遍。 心声响在半空:【各处骨关节均有磨损,这人不是无脸人。】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满头雾水,不知道无脸人是个什么东西,但齐修等人却都安下心来。 方众妙缩回手,缓缓说了一句抱歉,问道:“净空大师,您今年贵庚?” 五官稚嫩清秀的净空双手合十,眉目微垂,慢慢说道:“回施主,小僧今年二十有五。” 方众妙有些愕然,“你二十五了?可你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 心声同时回荡在半空:【而且,此人的骨关节也是少年人的状态,磨损程度很轻微。我这双天眼竟也有看错的时候。】 众人看着净空,心里充满疑惑。 净空无奈道,“小僧长得慢,五六岁的时候看上去像两三岁,如今二十五六了,却与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矮小。” 方众妙微微颔首,笑着说道:“长得慢,老得也慢,净空大师真是让人羡慕。夜深了,你们忙,我们给你们让路。” 她命令车夫靠边停。其余马车也都纷纷照做。 净空谢过众人,领着巨大的千手观音在夜色中缓缓行走。火把燃烧烈焰,金佛熠熠生辉,四周一片夜色,此情此景颇有些佛渡众生,荡除黑暗的意味。 方众妙回头望去,幽幽忖道:【别人看见的是佛光普照,只有我看见的是滚滚魔气。】 【为妖魔塑金身,供香火,赵璋,你果然成了无脸人的傀儡。】 【我得找个机会将那尊佛像打碎,看看它里面包藏着什么鬼东西。】 【净空与赵璋同岁,此事值得琢磨。】 方众妙收敛心神,对着车夫摆手道:“继续走。” 车队继续行驶。 众人的心神动荡不安,久久难平。一国皇帝成了妖魔的傀儡,这是极其严重的事。还有,净空与赵璋同岁,此事何处值得琢磨? 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迷惑。 平骏达不断分析着方众妙的话,表情十分凝重。 黛石默默给他倒茶。 大长公主不知道如何与女儿相处。女儿的脾气又臭又硬,跟她不相上下。 为了吸引女儿的注意,她竟然拉过平瑞宝,揉着对方红肿的脑门,低声询问:“这里还疼不疼?那方众妙算什么东西,值得你给她下跪?” 平瑞宝摇头:“不疼了娘。我不是跪她,我是为了您。只要您安好,我给她磕一百个头又何妨?” 大长公主愣住了。这些话若真是她女儿说的该多好呀! 不,或许平瑞宝真是她的女儿,否则怎会这般母女连心?没有确凿的证据,她怎么能把这么好的姑娘一棒子打死? 见妻子受到蛊惑,平骏达既心痛又恼怒。 华阳,你不可能永远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你非得找到铁证才能停止对平瑞宝的奢望吗?亲生的女儿在这里,你为何不珍惜? 好好好,我今晚就让你认清现实! 平骏达掀开车帘沉声下令:“快点回府!” 车夫快马加鞭赶路,不多时,大长公主府到了。 黛石对着路边的方众妙挥挥手,搀扶着体弱的父亲一步一步走进府门。 看着她的背影,方众妙幽幽一叹。 余双霜搂住她的胳膊小声说道:“干娘,在那个《真假郡主》的话本子里,小石头大约就是平瑞宝的暗卫闺蜜。我跟你说,小石头可惨了!” “平瑞宝闯祸,小石头背锅。平瑞宝得罪人,小石头挡枪。平瑞宝掉悬崖,小石头垫底。最后为了帮平瑞宝除掉情敌,小石头死于万箭穿心。干娘,你把小石头送去平瑞宝身边,你能放心吗?”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小石头有一个比鬼还精明的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过几天小石头就回来了。”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头悬挂的灯笼驱走黑暗。 与此同时,白术正用银针帮大长公主拔毒,平骏达和两个女儿在大厅里陪伴等待。 厅外是一座庭院,院内的荷花池长满碧绿荷叶,一株株荷花抱拢花瓣,竖成荷尖,等着晨曦将它们唤醒。 平骏达带着两个女儿走到池边赏景。 仆从递上来两个纸袋。 他把纸袋分别拿给黛石和平瑞宝,笑容温柔地说道:“这池子里养着一头长满绿毛的鳄龟,你们把食物扔进水里,它听着响就会跑出来跟你们玩。” 黛石和平瑞宝都对绿毛龟很感兴趣,从纸袋里掏出肉干往水池里扔。 在噗通噗通的轻响中,一头巨大的鳄龟缓缓钻出水面,游到两人身边。它的龟壳长满翠绿水草,脑袋上也顶着一小撮,看着十分滑稽。 黛石噗嗤笑了一声。 见她开心,平骏达便也愉悦地笑了。 白术未能一次性拔除尸毒,只好跪下请罪,又说明日再试试别的办法。大长公主摆手将对方挥退。她也缓步来到池边,笑看两个女儿与灵龟玩耍。 绿毛龟伸长脖子,昂起脑袋,张大嘴巴,乖乖等着投喂。 黛石连忙把一颗肉干丢进它嘴里。平瑞宝等黛石喂完自己才喂,嘟囔着好龟龟,乖龟龟等哄孩子的话。 平骏达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笑容有些古怪。 大长公主斜倚着假山,看得入迷。这幅阖家欢乐的场景击中了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块。她觉得此刻好宁静,好幸福。 忽然,黛石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这袋子里怎么会有两只小乌龟?我差点把它们当肉粒喂进大鳄龟嘴里。” 她用指尖夹出两只刚出生的小龟,面色不太好看,“它们的嘴巴也是鹰钩嘴,它们该不会是这只鳄龟的孩子吧?” 平骏达拍拍脑门,装作懊恼地说道:“对,它们是这头鳄龟的孩子,前几天刚孵出来。我把盛放肉干的铜盆放在水池边,它们许是闻着味儿,偷偷爬进去了。天色太暗,仆从看不清,把它们也当成肉粒,塞进纸袋里。还好小石头你眼睛尖。” 黛石没好气地说道:“把孩子喂给母亲吃,你差点让我遭雷劈!” 她把两只小鳄龟放在大鳄龟的背上,气冲冲地跑回自己的院子。 平骏达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平瑞宝默默喂了几颗肉粒给鳄龟,也向父母告辞离开。 等两个孩子都走了,大长公主才抱怨道:“驸马,你坏了女儿们的兴致。她们本来很开心。” 平骏达捡起平瑞宝丢下的纸袋子,把剩下的肉干倒在地上,借着灯笼投射的光仔细查看。 他冷冷笑起来:“华阳,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哪来的女儿们?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平瑞宝定然是沈卉的女儿。” 大长公主立刻反问,“你有什么证据?” 平骏达缓缓说道:“沈卉的孩子都是什么德性,你很清楚吧?” 大长公主点头:“本宫查过,他们都是天生的坏种。” 平骏达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肉干,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两个袋子里都装着两只小鳄龟。小石头发现小鳄龟,把它们还给了母亲。平瑞宝这个纸袋子里的小鳄龟去哪儿了呢?”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地上的肉干,没有活物在其中爬行,两只小鳄龟去哪儿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只巨大的鳄龟,一股无比渗人的寒意从她的骨头缝里冒出来。 她退后两步,面色惨白。 平骏达冷笑道:“是的华阳,就是你想的那样。平瑞宝把两只小鳄龟喂给了它们的母亲。平瑞宝这样做不图什么,只为取乐。” 他转身看向庭院深处,幽幽道:“勿以恶小而不为,沈卉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本性啊。华阳,你还要我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这种披着人皮的鬼,即便流着我的血,我也不会认。我的女儿只有小石头。” 大长公主看着地上的肉干,面容渐渐变得扭曲。 第226章 嘴上没把门的黛石 大长公主站在荷花池边,四周挂着橘红的灯笼,却照不亮她阴沉的脸。 她盯着平瑞宝跑走的方向,眸光幽暗。 “驸马,再给本宫一些时间。本宫已经派人去抓当年那些稳婆。本宫的两个孩子到底是死是活,很快就能弄清楚。” 大长公主收回目光,语气无比苦涩,“为了生下她们,本宫当年血崩,差点没命,后来伤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孕。驸马,你知道她们对本宫而言意味着什么。” 平骏达的眼里沁出泪来。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华阳的命!失去任何一个,华阳都会痛不欲生。 得知换子的真相后,华阳有了心魔。她害怕再度失去自己的孩子,怕得要命!古代先贤斩心魔方能成圣,华阳只是一个俗人,又被伤得这样深,她连保护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何谈斩心魔? 平骏达完完全全理解妻子。 他忍着心中的绞痛走上前,轻轻把妻子抱在怀里。 大长公主本想推开他,抬起的手触摸到他单薄的胸膛,却又僵住。 驸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瘦了? 她心惊不已,嗓音不由哽咽:“驸马,再给本宫一天时间!抓稳婆的人明天就能回来复命。” 平骏达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应诺:“好,华阳,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若你自己找不出真相,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你唤醒。华阳,我们的女儿等不起,她的心离我们很远。她知道平瑞宝是个什么东西,看见你疼爱平瑞宝,她只会离我们更远。” 大长公主猛地一颤。 平骏达无奈地笑了。 “华阳,别告诉我你从未考虑过这样的后果。” 大长公主默然不语,脸色越发苍白。 平骏达摇摇头,表情苦涩。 “华阳啊华阳,没有我,你可怎么办。你总是把周围的一切搞得一团糟。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女儿的性子比你还偏执。当她觉得我们这样的父母不值得依靠时,她就再也不会回来。” 平骏达捧住妻子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她苍白的面容,叹息道:“华阳,你总想着死去的那个女儿,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连活着的这个都失去。你好好想想吧。” 大长公主仿佛溺水之人,两只手死死抓住驸马的衣袖。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痛苦堵塞,只有泪水不停往外冒。 平骏达安慰她,语气温柔:“华阳,别害怕,我还在。我陪你等一天,若还是没有结果,之后你都得听我的,好吗?” 被恐惧扼住咽喉的大长公主只能红着眼眶点头。 黛石睡在平瑞宝隔壁的院子里。想到那个女人能从自己这里借走寿命,她就浑身膈应。 也不知道大长公主和驸马是怎么想的,明知道真相,竟然还不把人撵走。对了,沈卉去了哪里?她是死是活?平乐璋和平远洲都死了,这么大的事,又该如何处理?小姐现在睡了吗?有没有想我? 就这么琢磨了一整晚,第二天,黛石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 平瑞宝早已等候在庭院里,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失笑。 “妹妹,你没睡好吗?” 黛石冷着脸从平瑞宝身边走过。想借老娘的命?没门! 平瑞宝追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其实我昨天也没睡好。我也是刚被爹娘找回来,以前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心里总有些慌。你看看这水榭楼台。” 她指指四周,又指向屋檐,“你看看那上面的脊兽。真是丹楹刻桷,锦天绣地。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黛石回头瞥她,冷笑道:“你的梦也太贫瘠了。我以前住的房子比这漂亮多了。” 平瑞宝眸光闪了闪,问道:“你说的是方夫人家吧?她住的房子怎么能比公主府还奢华,那不是僭越吗?僭越可是死罪呀!” 黛石这个暴脾气根本忍不了平瑞宝含沙射影的话。 她一把掐住平瑞宝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你再敢编排我家小姐,我拔了你的舌头!” 平瑞宝摆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心里却微微一动。 黛石的弱点找到了!她最在乎的人是方众妙。只要拿方众妙作筏子,不怕她不发疯。如此甚好…… 想罢,平瑞宝抓住黛石的手腕,咳着嗽哀求:“妹妹,你,你松一松手,我,我不能呼吸了。” 黛石猛然想起这小娘们能借寿,连忙把人丢出去,掏出手帕不停擦拭双手。 脏死了! 她眉心紧蹙,满脸厌恶,仿佛碰触了世上最污秽的东西。 平瑞宝跌倒在地,脚踝扭伤红肿,眼角余光却还盯着黛石的一举一动。 她再度暗笑起来。黛石这个小贱人是知道自己在花舫里长大的事了吧?她嫌自己脏,所以才会这般作态。好好好,这一点也能利用。 过不了几天,我就能让赵华阳那个蠢货打从心底里厌恶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想罢,平瑞宝眼里划过一丝阴狠的笑意。 “哎呀,小郡主!”旁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平瑞宝转头看去。一个女官冲过来,半跪在她身边,仔细查看她摔伤的脚踝。 “我没事。”平瑞宝不以为意地摆手。 女官看了黛石一眼,表情有些为难,尽量用委婉的语气劝解:“姐妹俩有话好好说,不要起冲突。宝儿郡主身子弱,黛石郡主让让她又何妨。” 黛石恶心得够呛,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谁跟这种人是姐妹!我让她奶奶个腿儿!” 女官看着自己脚边的唾沫,表情一言难尽。 平瑞宝差点在心里笑疯。 这个黛石在哪里长大的?怎么如此粗鄙?真可惜平骏达不在这里,否则真应该让他亲眼看看,他偏心的女儿是个什么货色。 然而实际上,平骏达和大长公主正站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往下看。 黛石呸那一口把平骏达逗乐了。 “华阳,我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你。你第一次当统帅的时候,有几个将军不服气,对你发起挑战,被你三拳两脚狠狠收拾了一顿。你就是这样啐他们一脸的。” 忆起往事,大长公主也笑了。 但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目光时不时看向平瑞宝红肿的脚踝。 平骏达大好的心情渐渐淡去,冷冷道:“华阳,我只纵容你这一天。你若自己不清醒,别怪我用刀子把你扎醒。” 笑容完全消失在大长公主脸上。 假山底下,黛石已经火大地发作起来。 她扬起下巴,质问道,“请问你谁啊?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你敢这样管教我?” 女官脸色一白,连忙放开平瑞宝,跪在地上用力磕头。她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混不吝的大长公主。 天潢贵胄就是天潢贵胄,哪怕流落在外多年,血脉里的皇族威严也是不容挑衅的。与之相比,躺在地上这一位就显得太小家子气。 想到这里,女官不由更加敬畏黛石,对平瑞宝反倒轻视了几分。 平瑞宝看见女官神色中的变化,差点咬碎满口银牙。她哪点比不上黛石这个小贱人? 平骏达负手而立,满意地低笑。 “华阳,看看,这才是我们的女儿。” 大长公主默默看着黛石,心里涌动着骄傲之情。她的女儿很强势,走到哪里都不受欺负,像她。 平骏达似乎是看穿了妻子的心思,故意刺她一句:“你再看看平瑞宝躺在地上柔弱可怜的作态,是不是与沈卉一模一样?” 大长公主顿时僵住。 平骏达幽幽冷笑:“华阳,不要不相信血脉里的东西。龙生龙,凤生凤,老祖宗的话不会错的。” 黛石瞥了假山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一个少女拎着包袱站在不远处,正神色惶惶地看着这边。 发现黛石注意到自己,她连忙跪下磕头:“民女见过小郡主!” 黛石避开她的跪拜,皱眉问道:“你谁?” 不在意的人,她扫过一眼就会忘掉。 少女低着头小声说道:“民女就是平雪纯,小郡主您应该知道民女。” 黛石恍然大悟:“哦,你就是鸠占鹊巢的那个鸠啊。” 平雪纯:“……”这位小郡主嘴上是没把门吗?这样可不好在贵女圈子里混呀! 第227章 华阳,你就是这样把女儿推远的 黛石对平瑞宝是厌恶,对这个平雪纯则是无感。她不恨,也不怨。她虽然离开了父母,但她有小姐。小姐对她的疼爱远超父母。 黛石绕着平雪纯转圈。 平雪纯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止不住地发抖。 黛石不由挑眉,“你是不是从小就遭受着惨无人道的虐打?” 平雪纯僵住,面色更显苍白惊恐。 黛石了然,缓缓说道:“我是在暗卫营长大的。你这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很像那些忍受不了艰苦的训练和厮杀,精神意志完全崩溃的小孩。他们被大统领盯住的时候也喜欢像你这样颤抖。” 平雪纯低下头,双手死死抱着包袱。 她的确从小就被虐打,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三岁的平乐璋就已经展露出恶鬼的天性。他知道掐妹妹的肚子不会叫人看出来,用银针扎妹妹的胳膊不会留下伤痕,避开人把妹妹推进水里,淹死了也不关自己的事。 平乐璋把平雪纯当成一只老鼠,用她的性命检验各种隐蔽的杀人手段。平雪纯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 平乐璋是笼罩在她头顶的一片阴云。她日日夜夜活在恐惧里。 她想向大长公主和驸马求助,可奶娘总是让她忍。 奶娘说:“你娘的权势和财富,将来都由小郡王继承,他是这个家的嫡长子,也是独子。他日后就是你的靠山,你千万不能得罪他。殿下不喜欢你懦弱,驸马不喜欢你笨拙,你不能再惹他们心烦。忍忍吧,忍到出嫁就好了。” 于是平雪纯从小就开始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嫁人。而今,她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她抱紧包袱,暗暗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忍耐。 黛石也发现了她的包袱,问道:“你要去哪儿?” 平雪纯小声回道:“启禀小郡主,我收拾东西去庄子里住,半月后,驸马爷帮我相看的夫婿就会来娶我。” 这是平骏达对她的最后一丝仁慈。 黛石哦了一声,走上前拉扯平雪纯的胳膊,“你站起来跟我说话,别跪着。” 平雪纯忽然发出尖叫,举起沉重的包袱死死挡住黛石伸过来的手。她害怕别人的碰触,这是常年遭受虐打留下的创伤。 黛石愣住了。这副随时都会崩溃的模样,她在暗卫营里见过太多太多。 她立刻缩回手,语气变得极为不快:“你自己站起来!” 平雪纯连忙站起,两只眼睛红彤彤的。 平瑞宝也爬起来,焦急地说道:“妹妹,你别为难她。她当年只是襁褓里的婴儿,她没有做错什么。” 黛石指着平瑞宝的鼻尖:“闭上你的臭嘴!” 平瑞宝差点气吐血。 黛石指着平雪纯的鼻尖:“你跟我来!” 平雪纯连忙点头,丝毫不敢反抗。 黛石指着女官的鼻尖:“你带我去见大长公主和驸马。” 女官跪着应诺。 黛石又瞥了假山一眼,转头就走。 平骏达此刻的笑容比过去几年还多。他摇摇头,调侃道:“华阳,咱们的女儿比你年轻的时候还跋扈。” 大长公主柳眉倒竖:“你才跋扈!” 平骏达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样子,笑得越发愉悦。 “走吧华阳,咱们绕近路去见女儿。” ------ 丰盛的早餐摆了满满一桌,平骏达和大长公主坐在主位喝茶,黛石领着平雪纯风风火火地走进餐厅,身后跟着被女官搀扶一瘸一拐的平瑞宝。 平骏达只是扫了平瑞宝一眼,并不询问她因何受伤。 那女官也不敢多话,默默退下。 平瑞宝忍着疼痛屈膝行礼。 黛石却不管不顾,指着平雪纯的鼻子开口:“你们要把她嫁出去?” 大长公主对平瑞宝招手,语气关切:“快坐下吧。” 平骏达瞥了妻子一眼,面色阴沉。 但他看向黛石时却又露出温柔笑容,颔首道:“是啊。此事不妥吗?” 他当然知道此事极为不妥。但母债女还。奶娘种下恶因,她女儿就得承受恶果,此乃天理循环。 黛石忽然举起拳头对着平雪纯砸去。 平雪纯连忙丢掉包袱,抱住脑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会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出现。求小郡主饶我一命。” 然而,她若抬起头来就会发现,黛石只是做了个假动作。她的拳头始终悬在半空,根本就没落下。 黛石慢慢收回手,指着几近崩溃的平雪纯说道:“她这副样子,你想让她嫁人?从小受虐却不懂得反抗的人,一生的命运已经注定。无论走到哪儿,他们孱弱的气质总会吸引各种各样的禽兽。你不能把她嫁出去!” 平骏达缓缓在心里笑开了。 好啊。这就是他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总是横冲直撞,即使面对比她强大无数倍的对手,她也敢于挑战。然而,当她面对弱者的时候,她却不会去欺凌。她更愿意保护他们。 她是如此的阳光善良。 方辰子,方众妙,你们把我的女儿教养得很好。这份恩情我记住了。 平骏达按捺住内心的动容和激荡,目光无比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黛石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时候敢娶平雪纯的人,哪里会是好人。他肯定是为了巴结你,帮你解决这桩麻烦。平雪纯嫁过去,要不了几年就会被折磨死。” 平雪纯停止颤抖,抬起头看着黛石。 她眸光变幻,脑筋急转。她其实很聪明,于是她猛地转头看向平骏达,表情惊骇至极。 平骏达淡漠地瞥她一眼,她面色一白,整个身体便都匍匐在地。 心脏仿佛裂开了一般,平雪纯捂着胸口苦笑暗忖:原来这就是是痛不欲生的感觉。 因为懦弱,她从小就不受大长公主的喜爱。父亲是唯一给她关怀的人。 但现在,她连这最后一丝温情也失去了。 平骏达用宠溺的目光看着黛石,柔声询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呢?不把她嫁出去,莫非还养着她?” 黛石不假思索地说道:“嫁人可以,但我得把她带去见我家小姐,让小姐帮她看相算命,给她找一个靠得住的夫婿。小姐的安排才是最好的。” 大长公主忽然狠狠拍桌,双眼血红地怒斥:“在这个家里,你是郡主,你叫谁小姐?方众妙有资格当你主子吗?” 黛石反唇相讥:“你有资格当我娘吗?” 大长公主勃然大怒,站起身指着黛石的鼻子,“本宫生下你,本宫怎么没有资格当你娘?” 黛石捏住她的手指,冷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根本就不情愿接我回家!你觉得我是小姐派来的探子,会窃取你的情报!你防着我呢!” 大长公主面颊涨红,所有的话全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女儿知道她阴暗的心思!女儿竟然知道了…… 恐惧化为一只巨手,狠狠撕扯着大长公主的心。她开始疼痛,愧疚和懊悔像海啸一般狂涌。 平骏达垂头哀叹:华阳啊华阳,你就是这样把女儿推远的。 第228章 小姐放屁都是香的 面对女儿的质问,大长公主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解除这样的误会。 不,其实根本不是误会。女儿的目光太犀利。她怎么能一眼就看穿自己最阴暗的心思。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母女连心吗? 平骏达轻轻推了妻子一把。 大长公主这才从痛悔的情绪中脱离,嗓音沙哑,语言苍白地说道:“本宫没那个意思。本宫,本宫不曾……” 不曾怎样? 不曾防备女儿?不曾有过一丝丝的戒备和怀疑? 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心里好像有利刃在切割,痛不可遏。 看着大长公主扭曲的表情,黛石冷笑道:“我其实也不愿意回来。” 她指着平瑞宝的鼻尖说道:“你喜欢这样的货色,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咋样。” 平瑞宝委屈地掉下眼泪。 “我这样的货色?妹妹你此话何意?我是什么货色?” 她知道黛石非常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在秦楼楚馆长大,肮脏不堪。黛石的清高自傲,目下无尘,正是她可以利用的弱点。 平瑞宝抹掉眼泪,看向大长公主,嗓音凄楚地说道:“娘,我是不是不该回来?我给你们丢人了。我当初若是刚从您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死掉该多好啊。” 这句话唤醒了大长公主的心魔。她的孩子刚出生就死掉了?不,她不信! 她死死瞪着黛石,厉声说道:“你与本宫争吵,没大没小,本宫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不能侮辱你姐姐。你们是同根生,并蒂莲,你们血脉——” 平骏达再也听不下去。 他强硬打断妻子未说完的话:“华阳,够了!你不能再说了!” 妻子的心魔靠她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平瑞宝似乎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她在不断试探,并快速找到别人的弱点。她知道自己所说的哪一句话最能打动人,也最能伤害人。她在故意刺激华阳! 平瑞宝,你该死! 平骏达心中所有怒火都朝着平瑞宝涌去。 但他现在不得不安抚女儿的情绪。他柔声说道:“小石头,别生气了。来,坐下吃早餐。你娘为你准备了一早上。” 黛石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她所谓的准备就是对下人吩咐几句而已,用不着忙活一早上。看她这副样子,恐怕连锅铲怎么拿都不知道。” 平骏达低下头揉着自己脑门。 女儿继承了华阳所有的坏脾气,性子硬,嘴臭,傻大胆。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平骏达抬起头,笑容更加温柔:“好吧,是下人忙活了一早上。你来尝尝他们的手艺。” 大长公主僵硬地坐在一旁。 平瑞宝把手藏在袖子里,锋利的指甲差点抠破手心。 爹,你太偏心了。我刚才的委屈你看不见吗?你竟然一句话都不曾为我说。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想到这里,平瑞宝心里不由发慌。 黛石看了看平骏达苍白病态的脸,心里微微有些刺痛。小姐说她爹只能活三天。对了,她娘中了尸毒,也只剩下三天寿命。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一对亡命鸳鸯,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自己把自己安慰好,黛石乖乖点头,坐到平骏达身边。 平骏达内心激动不已,面上却还稳得住。他给女儿夹了一个饺子,柔声道:“你吃。” 黛石回他一个饺子,“你也吃。” 平骏达顿时笑起来。如果没有当年那些事,这样的幸福快乐,他或许已经享受了十几年。他们这个家本该是世上最美满的家。 这样想着,平骏达对平瑞宝和沈卉更是恨之入骨。 黛石对跪在地上的平雪纯说道:“你也起来吃早餐。” 平雪纯看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拿着筷子,愣愣地凝视着和乐融融的父女俩。这个家,她好像融入不进去了。她的心隐隐作痛。平瑞宝给她夹菜,她也没什么反应。 平雪纯又看向平骏达。 平骏达正给女儿调制蘸饺子的酱料,一眼都不曾看她。 平雪纯低下头,感到深深的孤独绝望。没有人爱她,没有人护她,甚至于,他们连多看她一眼都吝啬。 当平雪纯觉得自己快窒息而亡时,耳边传来黛石极不耐烦的声音:“我叫你起来,你看他们做什么?” 平雪纯连忙摇头,脸色苍白。 黛石看向平骏达,直截了当地问:“在这个家,我能不能做主?” 平骏达被逗笑了。女儿真的好跋扈,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对绝望之人来说,她就是冬日的阳光,沙漠的雨露,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对女儿的爱意多到无处存放,平骏达摸摸女儿乌黑的头发,宠溺万分地说道:“这个家你当然能做主。便是我和你娘的主,你也是做得的。” 黛石满意颔首,对平雪纯下令:“听见了吗?我叫你起来,你还不马上起来?” 平雪纯连忙站起。 黛石指指空椅子:“坐下。” 平雪纯乖乖坐下。 黛石看向站在一旁的丫鬟,命令道:“伺候她用早膳。” 丫鬟屈膝应诺,急忙走过来给平雪纯盛粥,夹菜,剥虾壳。 平雪纯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断用眼角余光去观察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脸色。还好,这两位都对黛石的命令没有意见。 她隐隐有种感觉,驸马爷对黛石极其看重,对平瑞宝俨然就是漠视。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何待遇相差这般悬殊? 平雪纯都能感觉到的东西,平瑞宝如何看不出来。她心慌意乱,恐惧莫名。 来之前娘就说过,大长公主好糊弄,平骏达却非常精明。来之后她亲身体验一番,发现果然如此。 平骏达肯定发现了什么。但他是如何发现的?若是他死了,自己就会少一个隐患。 想到这里,平瑞宝不由低头,掩饰自己暗暗发狠的眸色。 片刻后,她忽然抬头看向黛石,笑着问:“妹妹,家里的膳食比方夫人那里的膳食好吃许多吧?” 黛石一点都听不了这个。她立刻回嘴:“小姐那边的饭菜最好吃!” 大长公主仿佛被触了逆鳞,把筷子拍在桌上,怒斥道:“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就提方众妙?她对你好,她能把你扔去暗卫营那种地方?” 黛石也把筷子拍在桌上,大声回道:“小姐就是最好的!小姐放屁都是香的!” 平骏达低下头按揉眉心。他明明对妻子很是气恼失望,但听见女儿混不吝的话,他却又极其想笑。这都什么跟什么? 大长公主怒不可遏,反问道:“既然她对你那么好,她怎么还让你当丫鬟?有本事她让你当郡主啊!” 黛石双手叉腰,口气很硬:“给小姐当丫鬟都比当郡主好。你看看平雪纯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把她教养得多好?她受尽虐待,你发现了吗?” 平雪纯握勺子的手瑟瑟发抖。你们吵架就自己吵,干嘛牵扯我?我真的好怕! 平瑞宝暗暗在心里发笑。她早就说过,她定然能让赵华阳这个蠢货打从心底里厌恶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不,回家的第二天,她们母女就吵得天翻地覆,日后还能好得了吗? 大长公主无话可说。对平雪纯而言,她的确是个失职的母亲。 黛石冷笑:“如果我在你身边长大,我也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你不是好母亲!” 大长公主浑身一颤,过于庞大的愧疚、懊悔、挫败、恐惧混合在一起,竟然不知不觉变成怒火,焚烧了她的理智。 她双目赤红,语气狠戾:“既然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那你走!你现在就走!” 平骏达猛地站起身,怒喝:“赵华阳!” 黛石转身就走。老娘不奉陪了! 大长公主看着女儿决绝的背影,整个人被悔恨吞没。她连忙怒吼:“你敢走,本宫打断你的腿!” 平骏达极为大声地呵斥:“华阳,你别说了!从现在开始,请你闭嘴!” 他追上去,慌乱地喊:“小石头,你回来!” 黛石停步,转身,往回走。 平骏达松了一口气。还好,女儿还是很乖,很听话的。不对,女儿不是这个温顺的脾气! 他眸光微微一闪,随后变故就发生了。 黛石大跨步走进餐厅,双手抓住桌沿狠狠一掀。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满桌碗碟摔了个稀碎。包子、馒头、饺子,四处滚动,粥水流了一地。 大长公主脑袋上顶着一个饺子,愣愣地坐在那里。 黛石拍拍手,冷笑一声,潇洒离去,“姑奶奶回去当丫鬟了!” 她刚跨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长鞭破空之声。她立刻抽出腰间的软剑回击。 噌的一声金鸣,母女俩转瞬战在一处。 平瑞宝露出焦急的表情,心里却在疯狂大笑。 哈哈哈,没想到才第二天,母女俩竟然就开始了自相残杀!娘说得对,赵华阳这个蠢货最容易激怒! 第229章 母女大战 黛石和大长公主打得热火朝天。 平骏达不敢靠近,只能焦急安抚。 但母女俩都是暴脾气,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啪,大长公主的长鞭抽烂了黛石的袍角。呲,黛石的软剑挑破了大长公主的衣袖。 “看我水龙吐珠!”长鞭游走如龙,鞭影排山倒海。 “看我白虹贯日!”剑刃穿梭如电,剑花凝成光幕。 母女俩你强攻,我破解,你突刺,我回旋,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胜负。 平骏达从焦急变成呆愣,最后竟止不住地摇头失笑。 女儿的武艺非常强悍,真是缩小版的妻子。当然,如果她们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那就更好了。 平骏达只能不断提醒:“收着点,你们都收着点。泄泄火就好,别来真的。” 黛石冷哼:“我才不跟她来真的!是她斤斤计较!” 大长公主怒斥:“是你忤逆母上,不孝不悌!” 黛石一点都听不了这个。她一剑刺出,厉声质问:“不悌?对平瑞宝这种货色,你竟让我尊敬顺从于她,你在侮辱我?” 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她只能狠狠抽出一鞭,打断女儿的软剑,也打碎她的桀骜。 黛石在空中翻滚后撤,顺手夺过旁边一名侍卫的长枪,继续迎击上去。 大长公主的鞭子也被剑刃划得半断不断,随手扔掉,夺走另一名侍卫的大刀,予以反击。 母女俩换了兵器继续打。 平骏达一颗心都快操碎了。这就是家无宁日的感觉吧? “别打了,别打了!”他徒劳无功地喊着。 平瑞宝也跟着喊,心里却暗笑不已。 平雪纯躲在门后偷看,顺手捡起一个包子啃。她是真怕,但也是真饿。 咕噜噜,黛石的肚子忽然叫起来。她也饿了。这个时候,她都已经跟小姐一起吃饭了。 意兴阑珊之下,黛石不太走心地挥出一枪,大声说道:“不打了!我要回去陪我家小姐吃饭!” 大长公主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永远失去女儿的恐惧。她狠狠砍出一刀,失去理智地嘶吼:“你不准走!” 刀光乍泄,耳边全是劲风被割裂的呜咽声。 黛石不禁愕然。她没想到大长公主竟然来真的。她并不躲避,迎着刀尖飞身上前,刺出手中长枪。 平骏达的心脏便在此刻停止了跳动。 他没想到打着打着,母女俩竟然就动起了真格。若是这两招皆击中对方,那就是两败俱伤,血溅五步的结局! 他无力嘶吼:“不要打了!” 但已经晚了。 大长公主的刀尖刺中了黛石的肩膀。她并未留手。 但黛石却心软了。在最后一刻,她握枪的手吐出最强的劲力,狠狠震断枪杆。她停步的时候,只剩下半截的木头棍子轻轻抵在大长公主的胸膛上。 若是不自行断枪,大长公主已经被捅穿心脏,当场身亡。 黛石低下头看着刺中自己肩膀的刀尖,然后慢慢抬头看向大长公主。她没说话,但她失望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这就是母亲吗?会把锋利的武器刺向女儿的母亲,要来何用? 她无奈地笑了笑,呢喃道:“我果然没有父母缘。” 松开手,木棍随之掉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长公主看看自己刺出的大刀,再看看断成半截的枪杆,最后看着黛石心灰意冷却又仿佛如释重负的脸,心脏明明没被长枪捅穿,却撕裂一般疼痛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女儿,娘对不起你!娘错了。” 她握着刀柄的手抖个不停。她不敢拔刀,她害怕鲜血从女儿的身体里流出来。 平骏达冲上去,表情茫然而又恐惧。怎么会这样?他知道,就在这一天,他寻回了女儿,却又永远失去了她。 黛石握住刀尖,狠狠往外一拔。 大长公主一动都不敢动,眼睛里充斥着痛悔的泪光。 鲜血并未飙射,刀尖刺入半寸,却并未伤及皮肤。 黛石挽起袖子,露出穿在里面的金丝软甲,缓缓说道:“这是小姐的嫁妆,据说连火器营的火器都打不穿,世上只此一件,价值连城。小姐没有武功,最需要这个,但她说我总爱打架,她不放心,死活让我穿上。没想到今天就起作用了。” 大长公主不断摇头,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娘错了。” 黛石从荷包里取出一些碎片,说道:“因为平乐璋偷走了我的命格,小姐看不过眼,定要帮我夺回来,于是她做了这个幸运符让我佩戴。平乐璋死得那么惨,其实不是意外,是小姐在帮我出气。我鸿运当头,平乐璋就会倒霉致死。” 黛石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药丸,说道:“这是传说中的洗髓丹,你闻闻。” 她把丹药放在大长公主鼻端。 只是轻轻一嗅,大长公主的内力竟增长了一丝。她不由愕然。 黛石平静地说道:“感觉到内力的增长了吧?这种丹药是用千年血参,万年灵芝,上古龙骨等珍贵药材做成的。一颗药价值万两黄金,能够洗髓伐经,增长内力,延长寿命。而我平日里把它当糖丸一样吃。世上除了小姐,谁会这样不计代价的栽培我?” 大长公主呢喃道:“本宫也可以的。本宫会对你好的。” 黛石冷笑:“你有这样的丹方吗?你有小姐的神通吗?你拿什么栽培我?” 大长公主僵在原地。 黛石指着自己眉心:“我与沈卉相遇,被她的煞气冲撞,差点死掉,是小姐折断两根道骨,帮我除煞。换作是你,你舍得为我断骨吗?” 大长公主连忙点头:“我舍得!我当然舍得!” 黛石嗤笑道:“别撒谎了,你不觉得可笑吗?一个怀疑我是奸细,戒备我的到来,拿刀砍我的母亲,如何舍得断骨救我?如何愿意不计代价的培养我?如何能够对我无所保留的好?” 黛石盯着大长公主,极为认真地说道:“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小姐的实力,也不是为了埋怨你的不慈,只是想告诉你,小姐的的确确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与她相比。” 黛石放开刀尖,转身便走。 大长公主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 平骏达呢喃道:“华阳,我们好像永远失去女儿了。” 大长公主向后倒去,双眼失去所有神采。她的心好痛,她失去了一切,谁来救救她! 平骏达惊慌失措地喊着妻子。周围的丫鬟连忙冲上去搀扶主子。平瑞宝哭着喊娘。 黛石完全不理会身后的兵荒马乱,头也不回地喊道:“平雪纯,跟上来!” 平雪纯早已被黛石驯服,竟然想也不想就抓起包袱跟了上去。 第230章 史归林出家 方众妙一大早就来到崇福寺,余双霜和龙图随行在侧。 “香火好旺啊!”余双霜站在大雄宝殿门口轻轻发出感叹。 只见殿内跪满虔诚祝祷的香客,巨大铜炉插满香烛,浓烈烟气弥漫上空,所见之处一片阴暗模糊。 一尊千手观音的巨大雕像矗立在高台上,眼眸低垂,目光慈悲,默默俯瞰众生。烟气在它周身缭绕,神秘、庄严,肃穆。 数十条巨大手臂呈莲花形态在雕像背后打开,有的手臂做拈花状,有的手臂掐着法诀,有的手臂镶嵌着黑曜石制成的法眼,隐现幽光。 余双霜眼神敬畏地看着这尊雕像,呢喃道:“这些香客跪在菩萨面前,显得好渺小。” 方众妙低声说道:“这可不是菩萨,是魔神。” 余双霜昨晚就知道此事,却也摆出骇然的表情。 “干娘,你说什么?” 龙图上下打量雕像,没看出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大太监刘富贵领着一群小太监,浩浩荡荡走进崇福寺。他们一路走一路踢踹拥挤的香客。随行的侍卫拔出大刀,凶神恶煞地挥砍。 香客们惊恐四散。 刘富贵前几日得了方众妙调配的扶阳丸,下三路的病症已经大好。看见方众妙也在此处,他隔着老远就开始拱手打招呼。 “方夫人好,方夫人好!” “刘总管,你怎么来了?”方众妙问道。 刘富贵毕恭毕敬地回话:“杂家来颁圣旨,一会儿便走,夫人您稍等片刻,里面很快就能上香了。” 方众妙默默退让到一旁。 刘富贵不断拱手作揖,满脸赔笑地走进大殿。他若是停了扶阳丸,下三路又会开始溃烂,屎尿都无法自控。他打死也不想过回曾经那种不人不鬼的日子。 所以他得供着这位忠勇侯夫人。 余双霜小声询问:“什么圣旨?” 龙图指着殿内,“听听就知道了。” 香客们全部躲在角落,表情略显惊恐。跪在佛像前诵经的僧人们却都一动不动。 领头那位僧人正是净空。他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无悲无喜地看着刘富贵。 刘富贵连忙给他行礼,态度谄媚地问安,然后掏出圣旨大声念诵。 余双霜和龙图都听愣了。 赵璋那个昏君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然册封净空为大周佛子,崇福寺顺理成章晋为国庙,受万民香火。 从此以后,佛教便是大周的国教,而净空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师。这道旨意直接奠定了佛教和净空在大周无可动摇的地位。 龙图和余双霜觉得净空这小和尚根本不配当国师。宗派领袖这个位置他坐不稳。但周围的香客并不这样认为。 崇福寺三天两头施粥,还经常救助百姓,收养孤儿。去年,数名藏地活佛与净空辩经,纷纷落败,临走还说净空必是某位佛教大能转世。 净空和崇福寺的声望由此传开,渐渐如日中天,赵璋的册封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听完圣旨,所有香客都跪伏下去,齐声喊道:“我等信徒见过佛子,恭祝佛子得证法位!” 刘富贵也跪在人群之中,心甘情愿地磕头。 方众妙越过净空单薄的身影,看向矗立在他身后的千手观音,暗暗忖道:【无脸人,你的计划好像很顺利。】 【若是这尊雕像天长日久地吸纳万民香火,与国运融为一体,你必能突破肉体凡胎的桎梏。】 【到那时,就算本尊也奈何不了你。】 【然而,本尊的天下道场已经立定,便容不得似你这样的妖魔降世。】 【这座庙,本尊会毁掉。净空此人,本尊会除掉。这表面慈悲,内里邪恶的雕像,本尊也会把它砸碎!】 方众妙深深看了净空一眼,转身离去。 净空闭目诵经,灵台空寂,无悲无喜。他坐在那里便是一尊活佛。 龙图和余双霜跟随在方众妙身后,面色都很凝重。杀了净空容易,毁了崇福寺却很难。 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乱世的一块净土,是苦难百姓寻求希望和救赎的所在。冒犯它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余双霜小声询问:“干娘,你脸色不好,是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方众妙颔首,声音很轻:“这地方是无脸人的道场,为他收集香火,增进法力。” 余双霜愕然:“道场?这里不是寺庙吗?” 方众妙摇头,“那千手观音的金身内还藏着一尊魔神像。这里供奉着道门的邪神,便是道门的法坛。所谓国庙,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余双霜恍然大悟。搞了半天,这是在玩套娃呢! 龙图拧眉问道:“那净空也是无脸人的信徒?要不要小老儿杀了他?” 方众妙否定这个提议:“杀他只会助长他的声望。信众会认为他是菩萨下凡,此世功德圆满,已经回归西方极乐。” “他死了,但他永远活在信众心里。信众还会为他塑金身,与那千手观音的雕像摆在一起受人供奉。崇福寺的香火只会更鼎盛。” 龙图的语气十分不好:“娘的,杀了净空,反倒还帮了那无脸人。我们莫非真的拿他毫无办法?” 方众妙莞尔,语气笃定:“办法自然是有的。五日之后,净空与这崇福寺必然会毁于我手。” 龙图大感惊讶,连忙追问:“主上,您有什么办法?” 余双霜急切地拉扯干娘的衣袖。 方众妙食指抵唇,颇为神秘地嘘了一声。 半空中没有心声响起,龙图和余双霜只能把疑惑憋在心里。 三人继续在庙内闲逛。 余双霜说道:“干娘,那个净空名声很好。不管是老弱妇孺还是流民乞丐,只要进了崇福寺,都能得到净空的救助。据说他的佛法连十恶不赦之人都能感化。” 方众妙回头看向龙图,问道:“此言为真?” 龙图颔首:“是真的。这些年,净空救助过的人数不胜数。光是每隔几日的施粥就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流民。他是有大功德的。” 方众妙暗暗忖道:【我在净空脸上看见尘缘了断,四大皆空,同时还有功德金光闪耀印堂。可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我若预感某事不对,那么此事必有蹊跷。】 【不过净空此人用不着调查,反正五日之后他必死无疑。】 想罢,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继续朝前走。 龙图和余双霜很想问净空五日之后为何会死,偏偏又不能开口,憋得浑身难受。 “方夫人,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要办拍卖会吗?”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方众妙抬头看去,发现史归林穿着一件僧袍,墨发扎成一束垂落身后,面带讶异地站在一座凉亭里。 方众妙顿时笑起来:“拍卖会下午开始,上午闲来无事,我便四处逛逛。史小公子,你这是准备出家了吗?” 史归林脸颊烧红,讷讷无言。他想起一件事。前一阵,兄长说方夫人给他看相,断言他要么会当兵,要么会当和尚。他那时候还大骂方夫人胡言乱语,造谣生事。 而今再看,方夫人的批命竟是这般神准。 第231章 史归林出家梦碎 方众妙朝凉亭走去。 史归林立刻用袖子擦拭自己身旁的石凳子。 “方夫人,您请坐。”他挠挠头,笑容腼腆。 方众妙指着他漆黑的头发,问道:“你准备何时剃度?” 史归林面色涨红,小声说道:“我昨日对母亲稍稍提了一句,母亲哭了整整一宿。我这会儿正犹豫呢。” 方众妙在石凳子上坐下,胳膊想往石桌上放,却发现桌面落满枯叶,有些不太洁净。 她收回手,眉头微蹙。 史归林连忙用袖子扫去枯叶,撩起袍角把桌面擦得光滑明亮。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这才把胳膊放在石桌上,手掌扶额。 她仔细看着史归林的面相,柔声询问:“你是受了净空的感化,所以才想出家?” 史归林点头:“是的。我不确定征战能否拯救世人,但我确定佛法一定能够度化苦厄。” 方众妙问道:“你会这么说,想必是见识过佛法的感召之力?你能否与我说说?” 史归林很愿意讲述自己的经历。这些事,家人不爱听,甚至连提都不许他提,他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他仔细回忆,慢慢讲述:“前些日子我走在乡间小道,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妇人吊在树上。她舌头伸出来,眼睛翻白,很快就要断气。” “我连忙跑过去,割断绳子救下她,从她口中得知,原来她忍受不了丈夫的虐打,这才会走上绝路。我给她一些银子,让她回家去。” 史归林停顿片刻,然后说道:“我继续散步,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妥,便又转身去追,却发现那妇人已经投河了。” 余双霜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好奇追问:“后来呢?” 史归林答道:“后来我跳下河,把她救起。我坚持送她回家,没想到路过河堤,她趁我不备,竟然又跳了下去。” 余双霜瞪大眼睛,愕然说道:“她是铁了心寻死!你救她一次,两次,三次,可救不了她一世。” 史归林苦笑颔首:“对,所以我沮丧极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正巧我们路过崇福寺,我就想着带她见见净空。没准儿净空能开解她。” 余双霜连忙追问:“净空做到了吗?”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自然是做到了,否则史小公子怎会穿上这件朴素的僧袍?” 史归林挠头傻笑。 方众妙颇感兴趣地追问:“净空是如何开解她的?” 史归林回忆道:“净空给她念了一段经文。我听不懂梵语,但我能感受到佛祖的光芒通过袅袅梵音,照耀在我们头顶,那是一种极为宁静温暖的感觉。我差点睡死在蒲团上,那妇人流出许多泪水。她开始哭,很绝望。” “净空对她说了许多话,大概的意思是,她现在遭受的苦难其实不是苦难,是为下一世积攒的福德。这一世的苦难越多,下一世的荣华富贵就越多。而她丈夫则是在作孽。她丈夫下辈子必然投生畜生道,变成猪狗,为还清这一世欠她的债,还会被她宰杀,吃进腹中。” 说到这里,史归林爽朗地笑起来。 “我当时听着觉得很荒谬,但那个妇人竟然信了。她完完全全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对着净空跪拜磕头。她走的时候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充满希望。” 史归林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悄悄跟着她回家,看见她忙忙碌碌地生火做饭,细致温柔地照顾三个孩子,根本不像寻死觅活的人。她丈夫踹开家门走进小院,她笑着迎上去。” “她丈夫似乎也被她明媚的笑容打动,没有对她动粗。我看着他们一家五口坐在院子里吃饭闲聊。一切都很好。” 史归林看着方众妙,极为认真地说道:“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佛法的力量。救世须救人,救人先医心。方夫人,你也是教派传人,你应该最能理解这句话吧?” 方众妙轻轻扶着额头,慢慢思索着这件事。 她忽然站起身,说道:“史小公子,净空可不是在医心,而是在催命。你不如现在就去那妇人家中看一看。她或许已经死了。” 史归林听得呆愣。 “方,方夫人,你说什么?” 方众妙倾身看他,缓缓补充一句:“或许连她那三个孩子都已经死了。” 史归林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他茫茫然地站起身,匆匆往寺庙门口走去。 他不断从兄长和姐姐口中了解到方众妙的神通广大,他很重视方众妙说的这些话。 “方夫人,你为何这样说?你是算到什么了吗?他们一家五口过得很好。我前几天还去看过那位妇人。她的笑容很满足。” 方众妙跟在史归林身后,并不言语,心中一片宁静。 龙图和余双霜都快憋死了。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 一行人来到城西的一条胡同里,许多百姓围住一座小院,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史归林依稀听见几句话。 “啧啧啧,死得太惨了!” “听说是那个女人主动把刀子塞进她丈夫手里,让他丈夫把三个孩子杀死的。” “为何如此?她疯了吗?” 史归林连忙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只见院子里躺着四具尸体,正是那妇人和她的三个孩子。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跪在尸体旁,手中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杀猪刀。 他大声哭喊:“真不是我想杀她。是她莫名其妙激怒我,还把刀塞进我手里,让我送他们娘仨去西方极乐。” “她说她要带着三个孩子投生到富贵人家,下辈子等着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她骂得越来越难听,还把孩子往我刀尖上推,等我回神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我冤枉啊!官老爷,我真的冤枉!” 几个捕快把汉子踹翻在地,用绳子捆绑对方的双手。 看热闹的邻居们议论道:“阿牛会被杀头吧?” “这还用说!” “他婆娘我认识,平日里非常胆小,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最近不知怎的,她天天尖着嗓子哭喊吵闹,我听了都忍不住心烦气躁,更何况是坏脾气的阿牛。” “阿牛是个杀猪匠,戾气重。婆娘这样无理取闹,他岂能忍得住?” “这娘们儿怕不是中邪了吧?她简直就是在找死!” “唉,一家五口全都下黄泉,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史归林灵魂出窍一般茫然地站在原地。周围这些话好像魔音贯耳,令他头疼欲裂。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用脆弱乞怜的目光看向方众妙。 他需要一个支撑,否则他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仰会轰然崩塌,将他压垮。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扶住他的胳膊。 他摇摇头,苍白的唇溢出苦笑。他慢慢开始想明白前因后果。 那一日,自己若是不带妇人去见净空,她只会一个人吊死。正是因为见过净空,听他说了那些轮回转世的话,妇人才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赴死。 她对净空深信不疑,所以她直接放弃这一世,奔向虚无的轮回。 这算什么佛法?这根本就是诅咒!净空也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诱人下地狱的恶鬼! 史归林抓住方众妙的手,语无伦次地呢喃:“夫人,我好难过。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方众妙平静地纠正他,“不对,是净空害了他们。” 史归林愣了愣,然后点头:“对,是净空,是那该死的佛法!” 他脸色苍白,双眼通红。 见他实在悲伤,方众妙垂眸想了想,柔声说道:“你之前说的话其实是对的,救世须救人,救人先医心。你想知道我们道门是如何医心的吗?” 史归林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强打精神问道:“道门是如何医心的?” 方众妙朝巷子深处走去,缓缓说道:“佛道本不分高下,但我必须让你明白,我这道门道子之于净空佛子,便是煌煌大日,赫赫盖世,高不可攀。赵璋封他净空当宗派领袖,简直瞎了狗眼。” “我这便让你亲眼看看,我们道门是如何度人的。” 第232章 苦命一家人 方众妙缓缓行走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每一个方向都有一条道路,通往不知名的去处,条条道路相互穿插,织成蛛网。 若是不在此处居住,稍微往里走得深一些便会迷失方向。 史归林仰头看着四周的围墙和小小的一片天空,脑门挂上汗珠。 “我们要去哪儿?方夫人你在找什么?” 他站在原地东张西望,颇有些昏头转向。 方众妙拿出三枚铜钱说道:“我们去找需要度化的人。” 史归林好奇地问:“怎么找?我们自己都迷路了,该是别人来找我们才对。” 龙图跃上围墙,站在高处俯瞰,有感而发:“此处地形复杂,是个暗袭的好地方。日后遇到强敌,可以把人引到此处予以绞杀。” 余双霜:“……老爷子,您想点好的。” 龙图哈哈大笑。 他看向满脸担忧的史归林,安抚道:“史小公子,你莫怕,我家主人天上地下都能走通,更何况只是几条小小的胡同。” 史归林连忙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抛出铜钱,用手背接住。 “震卦,东北方。”她迈步前行。 史归林招呼余双霜跟上。龙图行走在围墙顶端,两只手背在身后。 “坤卦,往北。” “艮卦,往西北,到了。” 方众妙停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正对着一户人家。 史归林牵着余双霜的手走上前,仔细打量院门。 “这里有需要度化的人?”他半信半疑地问。 龙图行走在围墙上,已经看清院内情景,不由皱眉:“这一户怕是很快就要家破人亡了。” “什么?”史归林愕然。 下一瞬,他就听见院子里传出妇人和孩童的哭声,随后是男人的哀求和另一个男人的谩骂,间或夹杂着拳打脚踢的闷响。 史归林顾不得教养和礼仪,也像龙图那般跳上围墙,站在高处俯瞰。 院子里有两间破败土房,房子的门窗都已经被砸的稀巴烂。 一个面容凄苦的老汉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腿,苦苦哀求:“大郎,这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能把她卖去那种腌臜地方!她才十岁!” 年轻男人腋下夹着一个瘦弱女童,女童双腿离地,不停挣扎。 年轻男人对着女童的嘴狠狠扇了两下。 几颗牙齿打落在地,女童满口鲜血,哭得撕心裂肺。 年轻男人颇为懊恼地骂道:“娘的,也不知道弄坏了卖相,老鸨会不会克扣我的银子。” 见他竟然丝毫不改主意,老汉砰砰磕头:“大郎,爹求你不要把桃花卖去那种地方。你要银子,我们砸锅卖铁给你凑!你行行好吧!” 一个鼻青脸肿的老妪从地上爬起,抱住年轻男人的另一条腿,哭着嘶喊:“大郎,你要卖就卖我,别卖桃花!你放开她,我跟你去!” 年轻男人一脚一个,狠狠踹翻老妪和老汉。 “滚!” “老鸨要的就是女童,不要老婆子。老东西,如果你能卖的上价,你以为我还会把你留在这里吃干饭?” “宫里的太监就喜欢桃花这种小姑娘。贵人的玩法花着呢,你们懂个屁!” 谁不知道太监是最阴毒的一群人。因为身体的残缺,他们的心也残了。虽然没法行房事,但他们折磨人的花样说出来都怕脏嘴! 胡同里也有几户人家把女儿卖给太监,结果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天! 有一个女孩的尸体放在板车上拉回来的时候,老两口还亲眼看见。那姑娘真是太惨太惨!身上的皮子青青紫紫,破破烂烂,都没了人形! 想到女儿也会落到那样的下场,老妪爬起来扑上去,死死抱住儿子的腿不让他走。 年轻男人一脚踹在老妪胸口。 老妪滚出去老远,捂着心脏呻吟,好半天爬不起来。 老汉又扑上去抱腿,年轻男人干脆扔掉女童,抡起拳头对着父亲狠狠殴打。 “去死!去死!去死!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托生在你们家!娘的,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老子饿极了的时候恨不得把你们放进锅里煮!老子就爱赌,你们管得着吗?去死!去死!去死!” 他每骂一句就对着老汉狠狠捶一拳。 老汉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你不能打我爹娘!我跟你拼了!” 那女童本来还很害怕,看见爹娘遭此大难,竟然爬起来冲上去,一个弹跳就攀上年轻男人的背,用两条细细的手臂紧箍男人的脖子,一口咬住对方的耳朵狠狠往外扯。 男人的惨叫声直冲云霄,天空中的群鸟都被这过分凄厉的声浪吓的四处飞散。 年轻男人停止对父亲的殴打,捂住血淋淋的耳朵。 女童偏头,对着地上吐出一坨肉。 龙图仔细一看,那坨肉竟是一只完整的耳朵。他挑挑眉,极是兴味地笑起来。 “这孩子满身虎气,若是交给我栽培,将来必定是大杀四方的悍将。” 史归林盯着那个女童,捏在手里的石子始终没能射出去。这么年幼的孩子就已经有勇气面对如此绝境,真是了不起。 女童的两条手臂依旧死死箍着男人的脖子。男人反手揪住她的脑袋,一个弓背便把她翻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女童呻吟着蜷缩成一团。 “我杀了你们!”年轻男人狂性大发,冲上去抬起脚,对着女童的脑袋狠狠踢踹。 史归林立刻射出石子,打中年轻男人站立的那只脚。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龙图指着院门淡淡说道:“要么滚,要么死。” 年轻男人这才发现墙头上站着两个人。他是赌棍,常年混迹赌坊,早已练就不凡眼力,他自然能够察觉到龙图和史归林身份不一般。 这样的贵人最是招惹不得,他咬咬牙爬起来,冲向院门。 “你们一家三口给老子等着!老子回头灭了你们!” 他打开院门,看见站在外面的余双霜和方众妙,眼里竟还流露出淫邪之色。 龙图的指尖蓄积着一丝内力,随意往前一点就能要了这年轻男人的命。但方众妙却抬起手,轻轻摆动。 龙图收回内力,冷哼一声。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这才捂着耳朵飞快跑走。沿途都是他滴落的血迹,一点一点的腥红连绵不绝。 方众妙并未急着走进屋内查看情况,而是抬头看向墙上的史归林,问道:“史小公子,你跟着净空学了一段时间佛法,若是让你用佛法度化这家人,你怎么做?” 史归林顿时愣住。 用佛法如何度化? 告诉他们人有八苦,无可避免?告诉他们这一世受尽苦难,下一世方能得到圆满?告诉他们只有吃斋念佛,逆来顺受,才能彻底获得解脱?告诉他们心灵的宁静是逃离苦海的轻舟? 扯谈!史归林自己都不信! 这样做,苦难一直都在!这哪里是度化人?这是把人转变成行尸走肉,麻木的过完一生。 若是用这样的佛法劝解这一家三口,他们只会活活被那禽兽不如的东西打死! 史归林摇摇头,表情苦涩。原来他从净空那里习得的佛法竟然是这么一些无用的东西。 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低头看向方众妙,眼睛异常明亮。 “方夫人,你会如何度化这家人?净空宣扬的不是佛法,是邪法,他必是邪教中人。夫人你是道门正统,你肯定比他厉害。” 心声愉悦地响在半空:【小家伙倒是挺会说话。】 方众妙笑了笑,这才走进院门。 女童不顾自己满脸是血,正费力地搀扶起爹爹和娘亲。她年纪最小,此时却是最镇定,最坚强的。 “爹,娘,我们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她断了三颗牙齿,说话有些漏风。 老汉和老妪被打成重伤,站都站不起来,哪里跑得了。 女童也不慌,小声说道:“咱们把房子卖给邻居,凑点钱。我雇一辆牛车拉你们走。” 她抹掉脸上的血,对站在墙上的龙图和史归林道谢,然后又给方众妙跪下磕头。她极为聪明,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这四个人里主事的那一位。 方众妙指着地上的三颗牙齿说道:“把它们捡起来洗干净,含在嘴里,随我去杏林圣走一趟。两刻钟内,我能帮你把牙齿接回去。” 女童听愣了。打掉的牙齿还能接回去,她从未听说过。这位贵人是谁? 第233章 道法度人 女童满不在乎地摇头:“谢谢夫人。我不用接回牙齿,我要带我爹娘逃难。” 她爹却很在乎,捂着伤口抽着气,艰难说道:“桃花,牲畜牙口不好都活不长,更何况是人。贵人愿意帮你,你就随贵人走!” 她娘爬起来,把女儿搂进怀中耳语:“贵人一看就是心善的。你路上求她把你带走,往后再也别回来!给贵人当丫鬟总好过被大郎卖给太监折磨死!爹娘这里你不用管!” 龙图和史归林都有功夫在身,听见老妪算计的话,心中没有反感,只觉动容。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女童坚定摇头,把爹娘扶到屋檐下,让他们坐在凳子上,自己则走进厨房洗干净脸上的血迹。 她还要去隔壁找邻居商量卖房子的事,脸上有血会吓着人家。 方众妙捡起三颗牙齿,走进厨房,柔声道:“借我一点水冲干净。” 女童摇头:“我不要接牙齿,您扔了吧。” 方众妙笑着问她:“我叫一辆马车过来,把你爹娘带去杏林圣治伤。你也不要?” 女童立刻舀水冲洗牙齿,果断点头:“要!” 余双霜站在厨房门口呵呵地笑。 “干娘,她真像一头小老虎。” 女童看了看余双霜,低下头红了脸。自己满身血污和尘土,同龄之人却穿着锦衣华袍,这样的差距比天地还宽。但她很快就抛开这莫名的羞耻感,从方众妙手里拿起三颗牙齿,塞进自己口中。 “谢谢夫人。劳烦夫人送我爹娘去医馆治伤。等我长大,挣到银子,我会还给夫人的。” 女童跪下磕头,认真解释:“这样的大恩大德,我本该给夫人当牛做马,但我不能卖身给夫人,那样我爹娘就无人照顾了。我哥哥会把他们打死。”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 心声响在半空:【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度化。像这种骨子里充满斗志,心地善良纯净的人,才能入我法眼。】 余双霜深以为然。她已经喜欢上这朵小桃花了。 龙图在门外禀报:“主人,牛车来了。” 余双霜愕然回头:“这么快?” 龙图走到厨房门口,笑着说道:“这附近就有一家粪行,找他们借的。” 余双霜:“……我还是走路过去吧。” 女童却不介意,连忙向龙图道谢。 一行人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史归林已经把老两口抬上牛车,并排放好。 龙图找附近的当铺借了一辆马车,用来搭载剩下的几人。 史归林羡慕地说道:“老爷子你人脉挺广,在哪里都能借到东西。” 龙图呵呵一笑,并不解释什么。这附近的粪行、当铺、牙行、茶馆、青楼,都是他的产业。他这不叫借,叫调遣。 女童不放心爹娘,坚持要坐牛车,余双霜劝不动,只能由着她。 两辆车缓缓驶过曲折的巷子。 史归林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方众妙,不太认同地说道:“方夫人,你就是这样度化他们的吗?帮他们疗伤,给他们银子,叫他们远走高飞?” “可是天下人何其多,你总不能每碰到一个就这样大包大揽。你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挥霍。” 方众妙笑着摇头,并不言语。 史归林憋得难受。 龙图和余双霜憋得更难受。他们脑子里的疑团比史归林还多,偏偏主上的心声半点也不泄露。 杏林圣便是史家投入百万黄金入股的药铺。因着昨日的一场拍卖会,杏林圣售卖仙丹的消息已经传开,今日自是宾客盈门,八方来财。 史归林都看呆了。 他听父亲提过这门生意,但他没想到史家接手药铺的第一天,生意就能这样火爆。难怪父亲把全族人聚集起来,苦苦劝说大家筹措资金。父亲真是有远见。照此下去,不出两年就能回本。 两辆车根本无法靠近店铺,此处人山人海,热闹鼎沸。 方众妙掀开车帘露出自己的脸。 几个身强体壮,气势迫人的学徒立刻走出来,驱散宾客,腾出一条路。 一行人顺顺利利进入店铺,来到后院。 方众妙用特制的续骨膏把女童的牙齿粘好。 “这半个月你只能喝粥,不能吃别的东西。”她吩咐道。 女童苦笑:“夫人,我家除了稀粥,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我爹娘的棺材本都被我哥输光了。” 女童的爹娘已经得到救治,精神好了许多。方才他们已经打听清楚,眼前这位神仙似的人物竟是前国师的女儿,贵人中的贵人。故此,他们现在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只能低着头默默坐着。 方众妙盯着老妪看了几眼,忽然说道:“从面相上看,你兄弟宫非常饱满,上有七个兄弟,两个姐姐,你是家中老幺。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他们都不帮你吗?” 老妪呆住了。 “您,您会看相?”随后她猛然想起,前国师的女儿怎么不会看相?那是人家看家的本领。 方众妙笑着问:“看得准吗?” 老妪连忙点头:“准准准,我的确有这么多兄弟姐妹。” 她面色黯然,哽咽道:“他们早就不与我来往。我儿子好赌,总喜欢找他们借钱,他们躲我还来不及。” 方众妙挑眉问道,“不借钱给你,帮你教训教训儿子总行的吧?” 老妪面色臊红,低下头沉默不语。 老汉摇摇头,叹息道:“我们老两口早些年只得了这一个儿子,我婆娘把他当命根子一般护着。他赌博,舅舅们要教训他,我婆娘就死死拦着。拦不住,我婆娘还跟大舅哥们吵架,吵得很凶。几次过后,大舅哥们便再也不管了。” 老妪抬起头,露出羞愧万分的脸,哭着说道:“我哪知道他会越赌越凶。后来我也很懊悔,但哥哥们已经不管我了。桃花是我们夫妻的老来女,也是我们唯一的寄托。早知道他哥哥这样没人性,我就不该把她生下来受苦!” 老妪搂住女儿哭得极为伤心。 女童拍拍她的背,小声说道:“爹,娘,我三生有幸才托生做了你们女儿。世上没人比你们更疼爱我,我不怨。” 老汉和老妪哭得更加厉害。 史归林撇开头,不忍再看。 但他忽然又转过头,瞪着方众妙,用眼神示意:你倒是度化他们呀?你不是说你法力无边吗? 方众妙朝史归林摆摆手,安抚一笑,然后看着老妪的脸,说道:“可是从你的面相上看,你唯一的儿子八岁那年已经死了。” “什么?”老妪猛然抬头。 方众妙缓缓说道:“你子女宫里只有一条红线,这表明你只养着一个女儿。青色那条线断在第八格,且残留着火星的气息,你儿子应当死于八岁的一场火灾。” 老妪愣愣地看着方众妙,脸色剧烈变化。 老汉惊叫道:“我儿子八岁那年的确遇到过一场火灾!但他没被烧死啊!他只是被熏晕了!” 方众妙眉头微蹙,语气凝重地说道:“这不对。你们的面相就是这样显示的。” 她掐指演算一番,神色微微一变。然后她抬眸看向二老,郑重问道:“八岁之后,你们儿子是否性情大变?” 二老连忙点头:“是是是!” “渐渐长大之后,他连爹娘都不叫,只叫你们老东西?” “您说得对!” “他总把你们称为一家三口,把他自己排除在外?” “是的!” “他恨不得你们死?” “对对对!”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八岁那年,你们的儿子就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附体的孤魂野鬼。” “什么?!”二老齐齐惊呼,猛地站起。 女童吓得直缩脖子。 一家三口根本没怀疑这些话,一是因为方众妙不凡的身份,二是因为她说的全对! 老妪神情恍惚地呢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我儿子小时候那么乖巧,长大之后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原来他是个野鬼!” 说到最后这句,老妪的面色竟然狰狞起来。 老汉连忙询问:“大师,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儿子真的死了吗?他的魂儿还能回来吗?” 方众妙掐指一算,说道:“他的魂还没消散,这些年一直跟在你们身边,但孤魂野鬼占了他的身体,他回不去。” 老汉和老妪一左一右抓住方众妙的手,急切询问:“大师,怎样才能让我们儿子回魂?” 方众妙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找几个人把你们儿子抓回来,用麻绳牢牢捆住。他若发狂吼叫,你们就用鞭子抽他。” “记住,千万别抽死,抽个半死就行了。” “抽他的时候,你们就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大郎的身体,他若说不愿,你们就继续抽。” “他若说愿意,你们放开他,看他后续如何。他若还是赌,那就是骗你们的,你们再把他抓回来,继续抽。” “如此往复,抽到哪一天,他不再赌,对你们二老孝顺体贴,对妹妹关怀备至,还找到正经营生养活一家人,那便是你们的亲儿子回来了。这叫鞭魂法,记住了吗?” 老汉和老妪点头如捣蒜。 激动之下,老妪大步往外走,兴冲冲地说道:“我去找七个哥哥帮忙把那孤魂野鬼抓回来!我告诉他们真相,他们肯定愿意帮我!我要把我的亲儿子找回来!” 老汉也往外走,声音哽咽:“我苦命的儿,原来你竟是被孤魂野鬼占了身体。你等着,爹娘救你来了。” 女童也想追出去,方众妙却把她叫住。 “你留下,我教你鞭魂法具体该如何施为。” 史归林看着老两口毅然决然的背影,仔细琢磨一番,欣慰与快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就是道法度人吗?果然威力无边!毋庸置疑的是,这家人的命运会彻底改变。 第234章 道法度人,堪比投胎 龙图命人取来一根软鞭,低声对正在画符的方众妙说道:“主人,这鞭子照您的吩咐,手柄是中空的铜管,打开这个木塞子,里面就能放东西。” 方众妙略微颔首,轻轻吹干黄符纸上鲜红的朱砂符文。 女童站在书桌前,紧张不已地看着符纸。这可是招魂符,是救回哥哥的宝贝! 史归林也死死盯着符纸,表情非常好奇。他还是第一次看道家高人施法,也不知威力如何。 字迹干透之后,方众妙把符纸卷成小卷,放入中空的手柄,用木塞子堵住。 余双霜捧着一盒药膏走进来,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干娘,灭魂散准备好了,你看看。” 方众妙接过盒子打开,置于鼻端嗅闻。 女童眼也不眨地看着盒子,两个小拳头紧紧捏着。灭魂散?这东西一听名字就知道很厉害! 方众妙抬眸看了余双霜一眼,赞许道:“灵气很浓,做的不错。” 余双霜低下头,憋着笑说道:“干娘,我可是用了最上等的黑狗血和公鸡血,甭管是孤魂野鬼还是千年厉鬼,都受不住这么猛的药效。” 女童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忍不住上翘。 好好好,灭魂散就是要猛!哥哥这回肯定有救! 方众妙弯下腰,把两样法器郑重交给女童,“这是打魂鞭,用来抽那孤魂野鬼。记住,不要抽死他,没了肉身,你哥哥就回不来了。” 女童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鞭子与盒子,小脑袋点个不停。 “夫人,我记住了。我知道的。” 方众妙指着木盒子说道:“这药膏是灭魂散,抽那野鬼之前涂抹在鞭子上,这样就能直接伤到他的魂魄。他忍受不了疼痛,早晚有一天会主动离开你哥哥的肉身。” 小女孩抓紧木盒子,表情更为紧张。 她咽咽口水,小心点头:“我记住了。” 方众妙摸摸她的脑袋,“好,那我现在就送你归家。” 龙图忽然说道:“我这里有一套打魂鞭法,学会之后抽在那孤魂野鬼身上威力加倍,你想不想学?” 女童微微一愣,然后大声说道:“我想!” 龙图捋捋胡须,笑着说道:“既如此,我每日派人接你来宁远侯府,你随我学习鞭法,如何?” 女童用力点头:“好!我一定要学会打魂鞭法,救回我哥哥!” 龙图哈哈一乐。余双霜捂嘴笑了。 史归林用敬畏且好奇的目光看着那打魂鞭和灭魂散。他很想知道这两样法器的威力,于是催着女童赶紧回家。 晌午时分,一行人重新回到巷子里。阿牛家已经贴了官府的封条,隔着门缝还能看见满地鲜血。 有几条野狗不停用爪子挠门,一边狂吠一边流着涎水。 充当车夫的龙图弹出几颗石子,将野狗打死。 几个乞丐不知从哪条巷道里跑出来,争抢野狗的尸体。最肥硕的那条野狗被两个乞丐抓住头尾用力拉扯,竟断成两截。 很快,阿牛家的门前也留下许多鲜血。如此一来,会有更多野狗嗅着血腥味跑过来,它们或是咬人吃人,或是被人打死分食。 在这乱世之中,人和狗又有什么区别? 龙图摇头叹息。 马车继续朝前行驶,缓缓来到女童家门口,里面闹闹哄哄,人声鼎沸。 “我舅舅们来了!我大姨也来了!”女童仔细听了听,不由高兴起来。 史归林把她抱下马车,她飞快跑进屋,忙不迭地喊:“我这里有打魂鞭和灭魂散,我教你们怎么用!” 史归林跟进去看热闹。 余双霜比他还快,已经呲溜钻进女童家中。 方众妙和龙图缓缓走到东厢房的门口,看向里面。 只见年轻男人被捆成一个粽子躺在床上。他的七个舅舅轮番上去抽他耳光,声音啪啪作响。 他大姨抓住老妪的胳膊,故意高声询问:“小妹,这回你心不心疼?” 老妪面色凶狠,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心疼个屁!抽得再狠一点!这根本就不是我儿子,他是孤魂野鬼!他占了我儿子的肉身,害得我儿子不能回来,我打死他!” 老妪把鞋子脱掉拿在手里,走过去对着年轻男人的脸左右开弓,扇个不停。 年轻男人感觉天都塌了。 “老东西,你怎么敢打我?” 他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一回挨爹娘的打。以往他便是把这两个老东西打得爬不起来,他们也从未反抗。 老汉也忍不住了,举起自己的烟杆狠狠抽在年轻男人大腿上。 “连爹娘都不叫,果然是孤魂野鬼!老子打得你魂飞魄散!” 老汉抽得极为痛快,年轻男人叫得非常凄惨。 女童叽里呱啦说明了打魂鞭和灭魂散的用法,七个舅舅连忙把药膏涂抹在鞭子上,轮流上去抽外甥。 他们抽完,老汉和老妪接着抽。连女童也抽了几鞭子。 年轻男人很快就被抽得皮开肉绽,神奇的是,他血淋淋的伤口竟冒出丝丝缕缕白烟,看着就像是魂魄被打散了一些,正从肉身里往外泄。 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 年轻男人感觉到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好像被撒了盐,不由在床上打滚哀嚎。 他这一叫,越发显得像是伤了魂魄。 老汉和老妪从来不管教儿子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根独苗,舍不得下手。但现在,看见儿子痛不欲生的样子,他们心中只有狂喜,哪有半分心疼。 孤魂野鬼被打散了一些!这法子果然有用! “继续抽!”老妪果断下令。 七个舅舅撸起袖子继续抽。 史归林看得心惊胆战,目瞪口呆。身体冒出缕缕白烟,真是魂魄被打散,一丝丝地飘出来了!打魂鞭和灭魂散果然有奇效! 史归林看向表情淡然的方众妙,心里满是敬畏。 兄长和姐姐说得对,方夫人真是神通广大。 年轻男人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哭爹喊娘。几个舅舅问他走不走,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鬼哭狼嚎地说我走我走,我马上就走。 鞭打终于停止,众人解开绳索,目光灼灼地看着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疼得浑身都在抽搐,只能闭上眼睛粗喘。回忆这番毒打,平生头一次,他竟然对父母产生了恐惧和敬畏。 大姨小心翼翼地问:“大郎,是你回来了吗?” 年轻男人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他的确是大郎,所以他睁开眼,气息奄奄地说道:“大姨,我一直都在呢。” 对对对,儿子一直都在,贵人是这样说的。 老汉和老妪喜极而泣。 大姨吩咐道:“你起来给你爹娘磕头。” 年轻男人哪里还敢耍横?他忍着疼,抽着气,勉强从床上爬起,颤巍巍地跪下,浑身发抖地给父母磕头。 大姨流出泪来,拊掌道:“好好好,这般乖巧听话,定是咱家的大郎无疑了。” 几个舅舅露出欣慰的笑容。 年轻男人磕完一个头就直不起腰了,只能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挨爹娘的打。他委屈啊! 老妪和老汉连忙抱住他安慰。 女童走过去,糯糯地说道:“哥哥别哭,回来了就好。” 一家人得以团圆,苦难终于过去。史归林感觉到了心中的满足,不由露出笑容。 方众妙看他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龙图跟上主子,呵呵直乐。 余双霜笑得像个偷了油的老鼠。史家的小公子真傻,真好糊弄。 第235章 又度一个 方众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史归林终于舍得从女童家中走出来。 他感慨道:“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奇事。若不是方夫人您法眼通天,这家人都会被孤魂野鬼害死!” 方众妙认真说道:“那孤魂野鬼并未离开,他还会趁机占据大郎的身体。” 史归林立刻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那可怎么办?” 方众妙安慰道:“无事,有打魂鞭和灭魂散在,狠狠抽他几十上百次,他也就魂飞魄散了。那个懂事的大郎一定会回来的。” 史归林回头看了看,语气稍安地说道:“这就好。方夫人,您真是高人!净空那妖僧给您提鞋都不配!” 【史小公子倒是嘴甜。】 思及此,方众妙忍不住微微一笑。 史归林看得呆了呆,然后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真好啊……遇到了方夫人。 方众妙慢慢朝前走,柔声道:“这巷子四通八达,颇有意思,咱们逛一逛。” 史归林连忙跟上她,乖乖应诺:“好,我陪夫人走一走。” 马车缓缓跟在后面。 前方传来女童的尖声哭喊,史归林心下一惊,差点以为又是小桃花被卖掉了。他抬眸一看,这才发现是另一户人家在闹腾。 一个浓妆艳抹的肥硕妇人拉扯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笑容假惺惺,语气阴恻恻:“跟娘走,娘给你吃肉。” 女童用力抓着门板,尖声嘶喊:“你不是我娘,你是老鸨子!我才不跟你走,你要把我卖给太监!” 妇人恶狠狠地瞪向站在门口的一对中年夫妇,“你们对她浑说什么?” 夫妇连忙作揖道歉,笑容谄媚。 “蒲草,快走吧!等你弟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他会赎你出来。日后这位夫人才是你娘,她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妇人掰开女儿抓着家门的手,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有贪婪。 女童扑倒在地,被那肥硕夫人一把拽起,往旁边的牛车上推。 女童剧烈挣扎,哭喊求救。但她的父母只是冷眼旁观,不加理会。 她弟弟跑出来,甩着手里的小木棍,凶狠地叫嚷:“赔钱货快些走!走了就不会跟我抢东西吃!” 夫妇俩把儿子拉过来,笑着揉他脑袋,还夸他聪明。 女童的绝望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史归林看见了,也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心中绞痛,灿烂笑容消失在脸上。 这就是乱世,强者吃人,弱者被食。尤其是穷苦人家的女童,她们简直活在炼狱之中。 史归林想要救世,可他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仅凭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世间的一切,终究会走向崩灭。他内心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此。 他冲上去,厉声喊道:“放开这小姑娘!” 老鸨子插着肥腰怒瞪过来,看见史归林的僧袍,表情越发凶狠,看见方众妙裹身的鲛人纱,眸光闪了闪,只是瞬间就挤出一抹谄笑。 “贵人好,我们不是拐子,您别误会。这小姑娘是她爹娘自愿卖给我们的,我们还给了十两银子呢。这可不老少了!” 史归林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女童,又看看眼神贪婪的夫妇,心中一阵难受。 他可以花银子把女童买下,然后呢?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女童,莫非他能把她们全都买下?不可能的! 他红着眼眶看向方众妙,万分可怜地喊了一声:“夫人。” 他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奶狗,巴巴地寻求主人的帮助,湿漉漉的大眼睛充满伤心无助。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带着微微笑意:【史小公子真有些可爱。我若是不帮他,他会不会当街哭出来?他这八尺身高真是白长了。】 余双霜很想笑,于是连忙抿嘴。 方众妙走上前,上下打量女童的父母,缓缓说道:“我略懂相术,我劝二位好好养着这姑娘,否则你们家必遭大难。” 夫妇二人没有老鸨子那样的眼力,看不出鲛人纱的珍贵,态度十分跋扈。 那妇人搂紧儿子,尖声怒斥:“你胡说什么呢!小心我扇你嘴巴子!” 方众妙看着妇人说道:“你两岁死了娘,三岁父亲续弦,你落在后娘手里,活得相当艰难。你与你丈夫不是正缘,是孽缘。” 方众妙看向男人,说道:“从面相上看,你本该是她妹夫,你与她后娘生的女儿才是正缘。你们订过婚,换过庚帖,所以你夫妻宫里还残存着断掉的姻缘线。” 方众妙看向妇人,说道:“你为了报复你后娘,蓄意勾引妹夫,你俩是私奔的。你们的姻缘线是硬拧在一起的。我说的对不对?” 夫妇二人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从很远的地方私奔来到临安,此处无人知晓他们的底细。三年前皇帝迁都到此,大批流民跟着涌入,他们趁机用假名字上了真户籍,彻彻底底摆脱了不堪的过往。 他们打死也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竟然能够一口道破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这哪叫略懂相术,这明明就是活神仙! 老鸨子看看夫妻二人的面色,心知这批命定是准确无误的。 她死死抓着女童的手不由松开,心神恍惚地忖道:我好像知道这位是谁了!这位定是最近传得神乎其神的方夫人,前国师方辰子的女儿!闻名不如见面!真人比传说的还要高深莫测! 老鸨子彻底松开女童,悄悄后退两步。 方众妙盯着夫妇二人铁青的脸,继续说道:“后娘的女儿在你们私奔之后已经上吊自杀了。她怨气不散,化作厉鬼,这些年一直跟着你们。” 夫妻二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老鸨子抱住身旁的龟公,脸色一片煞白。 方众妙朝妇人扬扬下颌,说道:“炎炎夏日,你也要盖着厚被子睡觉,半点风都吹不得,不是因为你体寒体弱,而是因为你妹妹紧紧贴在你背后,不断用阴气侵蚀你的身体。” 妇人慌忙往丈夫怀里钻,嘴上尖叫连连。 男人一把将她推开,惊骇万分地喊道:“你离我远点!” 方众妙把女童拉到自己身边,揉着对方枯黄的头发说道:“好在你们女儿八字够硬,头与两肩的三把火烧得极旺,这才镇住厉鬼。若她离开这个家,早早晚晚,你们夫妻二人都是暴毙的下场。” 方众妙掏出手帕给女童擦掉眼泪,继续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好好回想一番。你们与女儿说话的时候常常都会身体发热,满头大汗,是也不是?” 妇人连忙点头,“对对对,是这样的!” 男人仔细回忆,也跟着点头。 方众妙说道:“这就对了。你们女儿命硬,火旺,跟她在一起,女鬼的阴气就伤不到你们,你们自然会身体发热,阳气回升。不怕死的话,你们尽可以把女儿卖掉。这十两银子刚好够你们买两口棺材。” 妇人仿佛被银子咬了手,连忙松开紧紧攥着的掌心,惊恐万分地说道:“这钱我还给你!女儿我不卖了!” 她把热乎乎的银子抛给老鸨,把女儿扯过来。 她丈夫急忙牵住女儿的另一只手。夫妇二人立刻冒出满身热汗,只觉通体舒泰。 这一下,他们对方众妙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老鸨子不敢沾染这种鬼事,把银子揣进衣兜,拉着龟公跳上牛车,火烧火燎地跑了。 女童虽然害怕,却忍不住把脑袋扎进父母怀中。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家,在这里,她好歹能活下去。 方众妙看向史归林,微微一笑,“史小公子,现在不难受了吧?” 史归林整张脸迅速烧红。他挠挠头,眨眨眼,朝着方众妙羞涩却又灿烂地笑起来。 “夫人,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被度化的好像不是这小女孩,而是他自己。他心里的痛苦消失了。 第236章 砸净空的场子 方众妙缓缓走出巷子,负手站在街边。 她回头看向一步步跟着自己的史归林。 “史小公子,我要去拍卖场,你去哪儿?时间还早,我送你一程?” 史归林很想与方夫人多待一会儿。在方夫人身边,他的心能够得到最深的宁静。 他连忙说道:“您送送我吧,我要去崇福寺。” 方众妙挑眉,“哦?你还要去当和尚?” 史归林摇头:“不是,我的袍子放在崇福寺的厢房里,我得换上。”他扯扯僧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若穿着这件衣裳回去,我娘看见要拿藤条抽我的。” 方众妙顿时莞尔。 她的笑容比春风更为温柔,看得史归林面红耳赤。 他低下头,咧咧嘴,也跟着傻笑,心中有些贪婪,还想再看一眼,便又抬起头,多看了一眼。 方众妙指着马车,语带调侃:“史小公子,我陪你去一趟崇福寺,再把你送回家。若真让你被藤条抽了,倒是我的不是。” 史归林小声说道:“谢谢夫人。” 话落,他抬起涨红的脸,飞快看了方众妙一眼,忍不住呵呵一乐。 方众妙也被逗乐,心声愉悦地飘过半空:【真像一只小狗。】 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崇福寺。 大雄宝殿内传出净空呢喃念经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蝉鸣,显得十分幽静。 史归林以为殿内无人,走到门口探头一看才发现,里面竟然挤满了人,只是大家都跪在地上,垂着头,认真倾听诵经声,不曾发出喧哗。 梵语经文无人能够听懂,但佛法的宽容慈悲和浩浩神威大家都能用心体会。 不多时,有人抬起头看着净空,脸颊淌下热泪。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抬头,莫名其妙地哭泣。 巨大的千手观音坐在净空身后,宛如他释放的法天象地,俯瞰渺渺众生。 面对浩瀚佛法,面对庄严神像,面对活在人世间的菩萨,更多人开始哭泣颤抖。 不断有人呢喃哀求:“菩萨,救救我的孩子。” “菩萨,请保佑我平安顺遂。” “菩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凡人。” “菩萨啊……” 净空闭着眼念诵经文,语速十分缓慢,声音平和低沉。世间种种皆不能动摇他的一颗佛心。他仿佛已经完全超脱于尘世之外。 他清秀白净的面庞斜照着一抹日光,无悲无喜,却又异样仁慈,竟是不可直视的神圣。 “菩萨,活菩萨。”一名信徒呆呆地凝视他,口中呢喃。 “净空大师本来就是菩萨转世。”另一名信徒对着净空砰砰磕头。 于是乎,所有人都不再跪拜那巨大的观音像,反倒去跪拜净空本人。 几个信徒走上前,把积攒了好些年的银子投入净空身旁的功德箱里,然后双手合十,对着闭目诵经的净空不断拜俯,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在他们的带领下,信徒们一个个走上前,把铜板,碎银子,甚至银票塞进功德箱。 咚咚咚,咚咚咚,这是金钱落袋的声音。 净空端坐在蒲团上,眼睛不睁,耳朵不闻,心念不动,唯有诵经声不停。他稳如泰山,他的那些师兄弟却稳不住。 站在墙角跟着诵经的几个和尚不断用眼角余光去瞥那功德箱,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施粥用的都是霉米,能花几个钱?只要把净空的声望推上去,他们日日都有大把的银子可赚。 他们不会管这些银子是何来历。治病买药的救命钱,累死累活的血汗钱,卖儿卖女的黑心钱。只要给钱就行。 给钱才显得心诚,心诚菩萨才会保佑你,这就是他们宣扬的佛法。 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太艰难地走到功德箱前,用沾满泥污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衣裳里摸出几十个铜板。 不断有人挤开她,往箱子里投钱,她还在摩挲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和尚皱着眉头走过去,低声对她说道:“这位施主,佛祖在看着您呢。” 他抬眸,暗示性地瞟向那巨大的千手观音。 老太太手一颤,连忙把所有铜板投入功德箱。这是她儿子今早给的。一家六口,全指着这些钱买米粮。 投进去之后,她立刻后悔了,抓住那和尚,嗫嚅道:“大师,能不能把箱子打开,退我二十个铜板?我,我的孙子今天还没吃饭。” 和尚对她说:“你应该问问菩萨,祂赐给你们的福祉能不能收回。” 老太太求的就是福祉,她怎么敢? 于是她低下头,弓着背,万分羞愧地回到原位。心中越想越不安,她对着净空和千手观音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口中喃喃忏悔。 旁边的信徒都用轻蔑的目光瞟她,暗暗骂她是个没福的晦气玩意儿。 老太太的额头流出鲜血,面色越来越苍白。 大和尚们闭上眼,仿佛不曾看见。净空的眼睛始终没睁开,他看不见众生之苦,所以无悲无喜。 巨大的千手观音垂眸凝视老太太,嘴角勾着一抹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笑容。 史归林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大步走进殿内,脱掉自己的僧袍,扔在净空身上。 净空的脑袋被沾满尘土的僧袍罩住,诵经的声音终于停止。他扯掉袍子,抬眼看去,平静地问:“史小公子,你这是作何?” 史归林冷冷说道:“我不出家了,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妖僧,你根本度化不了世人。” 他伸出手,指着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群信徒,大声说道:“你只会把他们全都引向地狱。” 众人发出怒斥声。还有人站起来冲上前,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拳头。 但打是不敢真打的,史归林这张脸很多人认识。他走进来的时候,跪在人群中的几个富商叫破了他的身份。 史家的小公子谁敢碰? “你竟敢说净空大师是妖僧!你快跪下给大师磕头道歉!” “大师可是皇上亲封的国师!你算什么东西?” “当心老天爷降一道雷劈死你!” 男人们不敢打史归林,女人们可没有那样的顾忌。几个老妪冲上前揪扯史归林。他的衣服很快就被撕破,漆黑长发披散下来,英俊的脸也被挠出几条血痕。 他武功还算高强,轻轻一拳就能捶死一个老太太,所以他不敢反抗。 “夫人!” 身长八尺的他眼泪汪汪地看向方众妙,声音颤颤地喊,表情委屈至极。 方众妙摇头失笑。 心声响在半空:【我的小狗怎么能让别人欺负。】 目光扫去,殿内众人并没有特殊的反应。于是她缓步进入大雄宝殿,慢慢来到盘坐蒲团的净空面前,指着这些面目狰狞的信徒,问道:“净空大师,他们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的声音,你能听见吗?” 净空抬头看她,无奈地说道:“只有菩萨才能听见信徒默默祷告的声音。” “可你不是菩萨转世吗?”方众妙反问。 净空更加无奈:“我从未说过我是菩萨转世,我只是一个一心向佛的凡人。” 方众妙指着千手观音像,再次问道:“这些人来到此处拜佛,心中所求为何,你一点也听不见?” 净空叹息一声,耐心答道:“施主,贫僧已经说了,只有菩萨才能听见大家心中的祷告。唯有足够心诚的人,祷告的声音才能传入菩萨耳内。” 他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显得异常威严神圣。 信徒们面色一肃,连忙虔诚叩首。 围着史归林抓挠的老太太们终于意识到此处是菩萨安坐的地方,不可喧哗打闹。她们慌慌张张地退回原位,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磕头。 史归林拢住自己被扯得大大敞开的衣襟,眼巴巴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朝他微笑摆手,然后看向净空,忽然问道:“可我能听见他们在心里祷告的声音。净空大师,请问我是什么?莫非我就是你口中的菩萨?” 净空无悲无喜的脸终于微微色变。 不断磕头的信徒们全都愣住,眼里满是好奇和怀疑。 第237章 这国师之位,你接不住 大雄宝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方众妙,好似她成了此处唯一的主宰。 余双霜和龙图站在方众妙身后,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们家主子到哪里都能轻易掌控全局。 方众妙环视殿内,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她开始缓缓踱步,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名信徒说道:“你得到一个大发横财的机会,但其中颇有凶险,所以你来求菩萨保。” 此人惊讶地张大嘴,说话的声音都开始结巴:“你,你怎么知道?你真的听见了?” 方众妙不加理会,看向第二个人,“你求的是姻缘。你已有意中人,却不知她是否与你心意相通,故而来问菩萨。” 这人面色涨红,忙不迭地问:“那她可曾中意于我?” 方众妙照旧不加理会,看向第三个人:“你已经育有六个女儿,其中五个都被你卖掉,剩下一个给你当牛做马。你妻子再度有孕,你来求子。” 那人连忙大声询问:“这回生的是儿子吗?” 方众妙讥讽一笑,看向下一位,“你体弱多病,求的是长命百岁。” 再下一位,“你求的是财。” 方众妙绕行大殿,精准地道出每一个信徒心中所求。 她真的能听见!她到底是谁?看她的相貌和气度,她才是真正的菩萨下凡吧?她的脸比高台上的千手观音更慈悲,她的眼睛好像能洞彻人世间的一切。 “是观世音菩萨吗?” “肯定是吧!” “她能听见我们祷告的声音,她就是菩萨!” 信徒们情绪激动起来,有人用力磕头,有人捂着嘴默默流泪,还有人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方众妙洁白的衣角。 史归林和龙图立刻走上前,隔开这些眼神狂热的人。 这些信徒本是来拜佛的,可现在,他们全都在拜方众妙。不管净空是不是皇帝下旨亲封的国师,不管他曾经传出多么显赫的名声,方众妙三言两语就已经将他营造的一切击碎。 净空从蒲团上站起,眼神莫测地看着方众妙。 几个大和尚面露戾气,胳膊上的肌肉紧绷鼓胀,似要动手。 方众妙停在一个瑟瑟发抖的信徒前。 这人不断往后退,但后面的人全都往前挤,他根本无路可逃。他只能深深埋着头,不让方众妙幽邃的目光将自己洞穿。 方众妙忽然回头看向净空,问道:“大师,菩萨会保佑这位施主吗?” 净空看着那个男人,眉心紧蹙。他知道对方有问题,可他还未神通广大到看穿此人灵魂的地步。 他只能双手合十,平静低语:“众生皆苦,众生平等,菩萨普度众生,不分高低贵贱。” 方众妙笑起来,“也就是说,菩萨会保佑他咯?可他杀了一个人,是来求心安的。” 殿内响起一片惊呼,所有信徒都变了脸色。 瑟瑟发抖的男人连忙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不远处。那里跪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 女子认出他,微微点头。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心声响在半空:【此人命宫里血光大盛,近期必然杀过人。我道破他的秘密,他却惊恐回望身后这个女子。】 【从女子的面相上看,她夫君在不久前已经横死,但她不穿丧服,不守孝制,反而跑来此处求神拜佛,可见她并不知道夫君的死讯。】 【二人点头示意,是熟人?朋友?邻居?】 【这么巧,一个杀了人,一个夫君横死,这不就是凶手和苦主吗?】 心念电转之间,方众妙问净空:“这样的刽子手,菩萨也会度化他吗?” 净空想摇头,可他宣扬的佛法对眼前这样的情景自有一番解释。他只能低声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从善,自有果报。菩萨度化世间诸人,也度化地狱所有恶鬼。” 对,是这样。做了恶事,给菩萨捐一些香油钱就能赎罪。不少有钱人在心中点头。 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却都面露疑惑。他们似乎理解这句佛法,又似乎不太明白。善人能被菩萨度化,恶人也能被度化,那他们行善还有什么意义? 方众妙指着跪在不远处的女子,徐徐说道:“这位夫人。他放下屠刀,弃恶从善,菩萨就能原谅他。我问问你,你原谅他吗?” 女子指着自己鼻子,“您问的是我吗?” 方众妙颔首:“对,我问的是你。” 男人抖得更加厉害,看向方众妙的眼神带上一丝凶狠。史归林马上有所警觉,立刻走过去,反剪对方双手,用力将之按住。 女子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说道:“菩萨都能原谅他,我自然也原谅。” 方众妙丝毫不加掩饰地说道:“可他杀的是你丈夫。” “您说什么?”女子无比惊愕,整个人愣在当场。 男人猛地推开史归林,踩着信众的脑袋和身体,没命地往殿外跑。看见他恐慌的模样,女子猛然醒转,尖声嘶喊:“你杀了我夫君?” 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而今乱世,盗匪横行,丈夫许久未归,她早已有所猜测。但她没想到凶手竟然就在身边。 男人自然不可能回答,推开人群夺路狂奔。 龙图射出一粒石子将他打倒。 信徒们扑上去,合力把人擒住。 女子挤上前,不断尖声质问:“你杀了我夫君?他的尸首在哪里?你为何杀他?” 男人咬紧牙关不开口。 女人却渐渐想明白了。她呢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把十两银子递给夫君的时候,你在你家院子里喂鸡,你当时眼神就不对!你是为了这笔银子!” 男人终于哭出来,哽咽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弃恶从善,改过自新。求求你们放了我!” 女子尖叫着扑上去,对着男人又撕又挠,连踢带踹。 周围响起一片喊打喊杀之声。 方众妙默默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既然放下屠刀就能成佛,你们还在这里捐什么银子,磕什么头?你们出门杀几个人,把刀一丢,不就成佛了吗?” 众人静默。女子的尖叫和哭喊也停止了。 方众妙继续道:“心善之人一辈子受苦,十恶不赦的刽子手立地成佛。这菩萨,你们还拜吗?” 众人看向千手观音,目光里满是愤恨不平和怀疑。 女人忽然冲上前,举起功德箱狠狠砸向佛像。 “还我银子!我夫君都死了,你还保佑杀他的恶人!你没资格受我香火!” 功德箱很沉重,没砸到菩萨的脸,只砸到一只垂落的手。 哐当一声巨响,那只手掌竟然裂开,内里仿佛藏着什么诡异邪恶的东西,阴冷的光在裂缝中一闪而逝。 方众妙凝神细看。 净空捡起史归林扔在地上的僧袍,飞快把裂开的佛手盖住。 方众妙没能看清那反光的东西是什么。她转而看向净空,眼神满是冷意。 净空已是一脸铁青,许多肌肉虬结的大和尚从后殿跑出来,手中握着棍棒,一脸凶神恶煞。 这是要打人了。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一笑,指着净空说道:“小和尚,我是来测测你的深浅的。而今看来,你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她转身离去,扬声说道:“小和尚,我爹留下的国师之位,你接不住。” 众信徒呆了呆,然后才发出恍然大悟的喧哗。 “这人竟是前国师的女儿!” “她能听见我们心里的祝祷,她的道行有多深?” “只有菩萨才能听见的声音,她都能听见,她肯定是活神仙呀!” 众信徒连忙追出去,不断询问:“大师,大师,我那横财能顺利挣到手吗?” “大师,我的姻缘如何?” “大师,我能活到多少岁?” “大师!” 方众妙把余双霜抱上马车,自己随后跨上去。龙图扯着史归林迅速上车,打马飞驰。 方众妙坐在车里,声音震荡开来:“你们拜的是佛,不是我,问我作何?我不受你们香火,不管你们俗事。” 这高不可攀的态度非但没让众人退却,反倒更加激发了他们的虔诚。 原来净空不是活佛,这位方夫人才是真仙! 第238章 逗小狗 马车行驶在前往拍卖场的路上。 方众妙掀开车帘,对龙图吩咐道:“老爷子,在前面的锦绣坊停一停。” 史归林问道:“夫人,您要买新衣裳吗?我帮您鉴赏鉴赏好不好?我经常陪我娘和我长姐逛街。” 他身上有一股小狗特有的黏糊劲儿,惹得方众妙低声笑了笑。 “不是我买衣裳,是你。” 史归林愣住,然后垂眸看看自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内衫,顿时羞红了脸。但他很快笑起来,挠着头乐呵呵地说道:“谢谢夫人。” 方众妙眉心微蹙地说道:“你这副样子坐在我的马车里,不知情的人若是看见,我这一世清名就毁在你手上。” 史归林摸摸自己披散的长发,扯扯自己微敞的衣襟,又看看锁骨上几条鲜红的抓痕,顿时脸颊涨得通红。 他把头埋进胸口,一眼都不敢看方众妙,小声说道:“给夫人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回头正式登门向夫人赔罪。” 方众妙嗯了一声。 史归林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矮几下面去。 忽然,他听见轻轻的一声笑,仿佛幼鸟最柔软的一根羽毛,悄悄钻入他的耳朵。他耳膜止不住地发痒,心也跟着颤动。 他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瞥向方众妙,却见对方靠着软枕慵懒坐着,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放在膝上,幽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偷瞄被逮个正着,史归林连忙又把头埋下去,耳朵渐渐红透。 便在此时,又一声轻笑逸出,空灵悦耳,宛若溪水淙淙。 这回没听错,真是方夫人在笑。史归林连忙抬头,直勾勾地看向对面。 方众妙笑得十分愉悦。 她不笑的时候清冷如水,笑起来却又仿佛旭日昭昭。看着她明媚至极的笑颜,史归林在过分剧烈的心跳中回过味来,喃喃道:“夫人,你逗我。” 方众妙摆摆手,笑着说道:“用不着赔罪,旁人看见了又如何?我若真被世俗的规矩管束,那便不是我了。” 史归林默默咀嚼这句话,心里涌上难以言喻的滋味儿。 方夫人好生洒脱,真是令人羡慕。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从锦绣坊出来。 此时的史归林已经换上蜀锦做成的华袍,戴上黄金铸就的发冠,脸颊的几条红痕也抹了药膏,重新做回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 他急忙走到马车边,伸手虚扶着方众妙的后背,殷切叮嘱:“夫人您慢点,您若是上不去就踩着我的膝盖。我这衣裳被您印上一个脚印,那才真是物有所值了。” 方众妙瞥他一眼,不由失笑。 心声响在半空:【史小公子若是想讨好谁,那可真是懂得下功夫。】 余双霜在后面偷笑。 亲眼看着方众妙坐进马车,史归林又把余双霜抱上去,这才最后一个钻进车厢。 他凑到方众妙身边,大眼睛一眨一眨,语气说不出的亲昵讨好:“夫人,你带我去拍卖场呗。我没有邀请函,进不去。” 方众妙问道:“你去拍卖场作甚?” 史归林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说道:“我帮夫人买几个铺子,银子我出,地契我如数奉还。我知道夫人开这场拍卖会是想隐匿家资,我听我兄长和爹爹说起过。” 方众妙从他手里拿走银票。 他半点也没有不舍,反倒眼巴巴地问:“这些银子够吗?” 方众妙摇头:“恐怕不够。” 史归林果断说道:“那夫人您先绕道去我家,我找我娘拿回我娶媳妇的银子。” 方众妙挑眉:“你把银子都给我,你以后成亲,出不起彩礼怎么办?” 史归林不以为意地摆手:“简单呀,我不娶媳妇就是了。” “那我罪过可就大了。”方众妙把银票还给史小公子,说道:“我那些铺子都有安排,你想买,别人可不会让给你。走吧,带你进去玩玩。” 史归林收好银票,开心地笑起来。 他趴在桌上,好奇地问:“夫人,占了大郎身体的那个孤魂野鬼是从哪儿来的?” 方众妙淡淡道:“是莫须有的。” 史归林一下子坐正,惊讶至极地问:“是假的?你骗他们?可鞭子抽在大郎身上,他冒白烟呢!那不是魂魄在消散吗?” 余双霜憋了一路,这会儿立马开口:“药膏里有挥发性的药材,触碰到热乎乎的人体自然就冒烟了!那不是灭魂散,是生肌膏,用来治疗鞭伤的。” 史归林呆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又问:“可夫人说大郎八岁的时候性情大变,他爹娘也证实了呀!” 方众妙这才亲口解释,“孩子不是一天变坏的,是被父母慢慢宠坏的。那老两口也不知道大郎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逆子。他们每一天都会思索这个问题。我一说八岁火灾,他们受我诱导,自然会予以肯定。” 方众妙靠着软枕,徐徐说道:“除了大郎八岁那年遇到过火灾,别的都是假的。所谓鞭魂法,不过是把大郎童年时没挨过的打,全都挪到现在来打。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相信大郎日后一定会很孝顺。” 史归林仔细思考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过了半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眉心微微一跳,问道:“那个三把火很旺的小姑娘也是假的?” 方众妙颔首:“假的。” 史归林疑惑地问:“可他们夫妻与女儿说话就浑身发热,阳气回升,这难道不是他们的亲身感受吗?你也没说错呀!” 方众妙摇摇头,说道:“他们把这个女儿视作累赘,看见就厌恶,与之说话自然就脾气暴躁,颇多怨怒。怒气勃发的人容易浑身燥热冒汗,这个你知道吧?” 史归林认真想了想,片刻后竟拍着矮几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你的度人之法真是绝妙!” “我好久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事了!” “夫人,你好聪明呀!” “夫人,在胡同里的时候,你怎么不把真相告诉我?听说有鬼,我还有些害怕呢!” 史归林凑到方众妙身边,每问一句就扯一下方众妙的衣袖,乐淘淘的模样像只叼着肉骨头撒欢的小狗。 方众妙无奈道:“若我当时就把真相告诉你,你能忍住不笑吗?” 史归林努力板起脸,但很快就失败了。 他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说道:“不,不能,哈哈哈。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哈哈哈。那个大郎被他亲爹亲娘抽得哭爹喊娘,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哈哈哈。” 方众妙看着前仰后合的英俊少年,不由莞尔。 余双霜无奈地堵住两只耳朵。史家的小公子笑点真低。 马车停靠在拍卖场门口。 说是拍卖场,其实是个戏园子,曾经属于某位一品大员,后来此人被齐修抄家灭族,这里也就成了九千岁的私产。 门口停满了豪华马车。 方众妙的乌蓬马车很不起眼,却能停在最靠前的位置。史归林搀扶着她慢慢下车。 “小姐,我回来了!”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呼唤。 方众妙回头看去,不由蹙眉。 “才一天就回来,是受了什么委屈?”她笃定开口。 黛石眼眶微微发红,闷声闷气地说道:“小姐,我们进去再说吧。对了,这个是平雪纯,我把她也带出来了。” 黛石指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女。 方众妙早已看过此人面相,知道她不是内里藏奸的性子,颔首道:“先进去吧。” 第239章 诈恶鬼 史归林去宾客席找兄长和父亲,方众妙把黛石和平雪纯带到后台的茶室。 “说说怎么回事。” 方众妙用指节轻敲桌面,表情肃然。 心声满是冷意地飘过半空:【若是我家小石头受了大委屈,那夫妻二人的性命我便不管了。他们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黛石心里微惊,面色不由白了白。但她很快就心头发热,感动不已。果然在这世上只有小姐对她最好。小姐半点委屈也舍不得她受。 黛石理了理思绪,说道:“小姐,我跟你说,那个叫平瑞宝的,她根本不是平家的亲戚,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她对我很和善,但我莫名其妙就很讨厌她。” 平瑞宝的底细,小姐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小姐没对她说过,她也只好装作不知。 方众妙沉吟片刻,说道:“当年发生的事,我大概有了猜测。我现在就跟你仔细说一说。” 她把三家换子的事详细讲述一遍。 黛石装作惊讶,平雪纯则是满脸羞愧。 平雪纯抱紧怀里的包袱,弱弱地说道:“我,我还是走吧。” 她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黛石拉住她,“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我先问你,你是不是一定要嫁人?” 平雪纯想起奶娘的话。 “纯儿,你且忍一忍,忍到嫁人就好了。平乐璋那小魔头总不能跑去夫家欺负你。你有夫君护着,日后就能万事大吉。” 从三岁盼到十七岁,嫁人已经成为平雪纯活着的唯一寄托。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黛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嫁人有什么好的?你可以立女户。靠自己活着才畅快。” 平雪纯抬起头,满脸茫然恐惧。 不等她开口,方众妙已经否定了黛石的提议。 “她性情柔弱,你让她立女户,那便是把她往死里逼。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去强迫别人,明白吗?” 黛石愣了愣,想明白之后羞愧点头。 平雪纯大为感激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仔细看她面相,忽然笑起来:“你已经有想嫁的人了吧?你的红鸾星散发着炽热的光,看来你很喜欢对方。” 平雪纯面色瞬间惨白。 “不是的!我随便嫁给谁都可以!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极力摇头,一步步后退。路上黛石跟她说了许多,她知道这位夫人看相很准,但她没想到竟然可以准到这个地步。 她连忙背转身,把脸埋进包袱里。 她还是郡主的时候都不敢奢求那个星月一般高悬的人,现在又怎么有资格妄想? 方众妙徐徐说道:“你与那人本有一段姻缘,但现在,你命宫大变,气运逆转,这条姻缘线已断。但它依旧红艳,而且十分粗壮,可见你心慕之人对你也是一往情深。” “你若是信任我,便把他的身份告诉我,我明日去看看此人面相。若他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我就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他点头,我就托人给你们保媒,促成这段姻缘。你意下如何?” 平雪纯转过身,放下包袱,露出一张惊喜却又惶恐的脸。 她爱的人也爱着她?是真的吗? “方夫人,他,他对我……” 平雪纯羞于询问,却又满脸渴望。 黛石没好气地说道:“我家小姐连天机都能洞察,你们这点小情小爱她还能看不穿?要不明天我们跟着小姐一起去,躲在一边偷看,这样你总安心了吧?” 平雪纯低下头,脸庞慢慢红透。 余双霜拍着手起哄:“好好好,明天又有热闹看!” 黛石精准抓住重点,立刻揪住余双霜的耳朵:“小鱼儿,今天你看了什么热闹?快说!” 余双霜正想说史归林的事,方众妙已冷声开口:“还是先说说你受了什么委屈吧。” 黛石眼眶一红,声音立刻就哽咽了,“小姐,大长公主拿刀砍我!” 方众妙狠狠拍桌,语气狠戾:“我要赵华阳死!” 黛石扑通一声跪下,抱住自家小姐的双腿,“倒也不必,小姐你听我继续说。” 大长公主府。 平骏达坐在床边,看着大长公主从昏迷中醒来。 他幽幽说道:“华阳,我们唯一的女儿也永远失去了。” 大长公主刚睁开的眼睛再度闭上。 平骏达残忍地说道:“华阳,逃避是无用的。” 大长公主更紧地闭上双眼,睫毛不停颤抖。 白术弓着身,悄悄往门外走。 平骏达忽然问他:“白神医,我这条胳膊能治吗?” 白术看着他烫脱了一层皮的胳膊,沉吟道:“我听说苗疆有巫医能治这种烫伤,他们把别人的皮剥掉,覆在烫伤之人的患处,不出一月就能令伤口痊愈。但我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不知其中真假。” 平骏达摆手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白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平骏达用冷漠得令人心惊的语气说道:“华阳,接下来,你要面对最残忍的真相。” 不等大长公主睁开双眼,平骏达就已经猛地将她从床上拽起,拉出房门。 沈卉满身血污地蜷缩在地牢一角。 一名侍卫敲敲牢门,嗓音粗嘎地说道:“驸马爷看你来了。” 沈卉没有反应,侍卫退后几步,隐藏在黑暗中。 平骏达慢慢走到牢门边,垂眸看着沈卉。 “我的两个女儿都找到了。”他缓缓说道:“大女儿名叫平瑞宝,生而知之,聪颖异常,乖巧懂事。小女儿名叫黛石,性情直率,天真可爱,勇敢无畏。” 沈卉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堆里,像个已死之人。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她的命也丢了大半。 平骏达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烫伤的这条胳膊已经烂掉。白神医说再不治,我会感染外邪,高热致死。” 沈卉没有反应。 平骏达:“白神医说,我若是想活命,只能把血脉亲人的皮剥下,敷在我的患处。” 沈卉毫无动静。 平骏达发出满足的喟叹,“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的女儿很善良,很孝顺,跟你生下的坏种一点都不一样。” 他停顿片刻,又道:“瑞宝已经答应剥下两条胳膊的皮,用来救我的命。这很凶险,一个弄不好,她会死,但她说,只要能救爹爹,她什么都不怕。” 沈卉动了动,陡然急促的呼吸在死寂的地牢里显得异常粗重。稻草淅淅索索,这是根本无法掩盖的声响。 平骏达冷笑起来:“沈卉,孩子果然是你的弱点。别装了,我知道平瑞宝是你生下的孽种。” 沈卉一动不动,之前的一丝情绪外泄仿佛是种错觉。 第240章 畜生平骏达 平骏达站在牢门边,眼神平静地看着蜷缩在稻草堆里的沈卉。 他轻轻踱步,极为缓慢地说道:“当我从奶娘口中得知,平乐璋自三岁起就开始虐待平雪纯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 伤痕累累的沈卉仿佛已经没了呼吸。她知道平骏达在诈自己,并根据自己的反应做出判断。 打了老鼠,恐伤玉瓶。只要两个姑娘之中有一个真是他的女儿,他就不敢胡来。 平骏达早已看穿沈卉的心态,所以他半点不急。 他慢慢说道:“然而,当我想到平乐璋是你生下的孽种时,我才发觉,这一切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平子瑜那魔星也是你的儿子,这就更加验证了我的观点。” 他停下踱步,用极度厌恶鄙夷的语气说道:“你这种烂货,生下的自然都是贱种。” 沈卉悄然握拳,咬牙忍耐。这样的侮辱,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未间断过。她知道平骏达有多痛恨自己。 这一次,平骏达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他又开始踱步,缓缓说道:“两个女儿都找到了,我们夫妻二人自然是要验明真假的。华阳派人去抓当年的稳婆,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沈卉无比焦灼。她控制住每一块肌肉,不敢乱动。 当年的知情者早已经被灭口,奶娘没死是因为她还有用。无论怎么查,这件事都不可能有定论。这夫妻二人如何验明真假?为防止误伤真正的女儿,他们只能捏着鼻子把两个都认下。 瑞宝,你这般勇敢果决,娘怎么能拖你后腿?娘这边必不会出岔子,令你陷入绝境! 思及此,沈卉埋在稻草堆里的脸庞已渐渐麻木,完全没了表情。她的心很疼,很焦躁,但她必须忍住。 平骏达仿佛察觉到了沈卉内心的翻江倒海,颇觉有趣地笑了笑。 他缓缓说道:“华阳定要找到实证,我却无需那些。我只要看清这两个孩子的秉性就可。好的那个必是我的女儿,恶的那个必是你的孽种。” 沈卉冷笑。看清瑞宝的秉性?瑞宝生而知之,又被我严加训练十几年,她的伪装岂是你一时半会儿能看破的? 你若对瑞宝产生怀疑,她必然会有所察觉,然后先行除掉你这个短命鬼!没了你,蠢笨易怒的大长公主只能任由瑞宝拿捏。 沈卉焦灼的心慢慢恢复平静。 平骏达低声笑了笑,问道:“你以为我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看清她们的秉性?一年两年?十年八年?” 沈卉在心里讥讽:你个短命鬼,你能活到看清我女儿的时候吗?你只会死在她手里! 平骏达笑了笑,说道:“我只花了短短一瞬。” 沈卉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能控制住呼吸。 平骏达缓缓说道:“我给她们两包肉粒,让她们拿去投喂鳄龟。黛石发现肉粒里混着两只刚孵化的小龟,怪我粗心大意,对我发了脾气。你猜猜平瑞宝是怎么做的?” 沈卉心念急转。瑞宝会怎么做?她性子最是邪僻,她……她该不会把两只小龟喂给母龟了吧? 竟然用这等荒诞病态,诡异邪恶的方式测试一个人的秉性,平骏达,你还说我!明明你也是个披着人皮的鬼! 沈卉彻彻底底陷入慌乱,呼吸又有加重的迹象。她知道平骏达此人有多疯癫。他若是认定瑞宝是孽种,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别跟他讨论证据,他做事只随自己心意。 沈卉急了,可她还得忍。 但平骏达岂能让她好过?他笑着说道:“你已经猜到了吧?你的女儿平瑞宝把两只小龟喂给了母龟。就在那一瞬,我看清了她。” 平骏达的语气变得无比厌憎:“她就是另一个你,恶毒,阴狠,冷血,无情。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畜生活着?” 他挽起袖子,露出包裹着纱布的溃烂手臂,轻轻笑起来,“我故意让白神医说出剥皮治伤的方法,她为了获得我的信任,自然是装作心甘情愿地点头。” 说到这里,平骏达愉悦地笑了。 “她点头就好。白神医的麻沸散能使人沉睡不醒,只要她喝下去,我就能活活扒了她的皮!到时候,我会派人把皮送进牢里,给你当被子盖。” 平骏达的笑声带上令人心惊的病态恶意。 “你也可以把皮穿在身上,与你的孽种永不分离。哈哈哈,嫂子,我对你好不好?哈哈哈……” 沈卉的心防终在此刻被彻底击穿。 她忽然从稻草堆里爬出来,被割得破破烂烂的脸露出万般痛苦的表情。 “平骏达,你不能这样!瑞宝也是你的女儿呀!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好不好?你放了瑞宝,你放了她!” 昨天无论怎样严刑拷打都死不松口的沈卉,现在和盘托出。 “当年,赵华阳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刚出娘胎就死了。你的女儿只活了一个。你不是很爱赵华阳吗?你也不想她伤心吧?你隐瞒此事,认下瑞宝又如何?你只当她是你死去那个女儿的替代品,你给她一条活路吧。” 沈卉爬行到牢门边,哭着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把我活剐了都可以,你不要伤害瑞宝。” 她知道自己的哀求根本不可能打动已经疯魔的平骏达。但她身为母亲,这是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 然而万万没想到,平骏达竟然答应了。 “好,我放她一条生路。” 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侍卫呼吸陡然加重。 沈卉不敢置信地看着平骏达,并未发现侍卫的异样。她张口结舌地问:“你,你答应了?是真的吗?” 平骏达笑着颔首:“我答应了,是真的。” 沈卉恍惚呢喃:“你怎会答应?” 平骏达缓缓说道:“因为皇帝对华阳虎视眈眈,女儿是华阳的软肋。为防皇帝对女儿下手,我必须给她找一个挡箭牌,平瑞宝就很合适。” 沈卉听呆了。她没想到平骏达的用心竟然如此险恶。 “不,你不能!”她无比恐惧地摇头。 平骏达笑着说道:“我能。为了降低皇帝对华阳的戒心,我甚至可以主动把平瑞宝送去草原和亲。” 沈卉尖声嘶喊:“不行!瑞宝不能去和亲!平骏达,你怎能狠心到这种程度!你才是畜生!” 第241章 绝望的沈卉,搞事的平瑞宝 平骏达十分自然地承认:“你说得对,我是畜生,所以别跟我提血脉亲情。人之间才有亲情,畜生跟畜生是食与被食的关系。” 他在牢门前缓缓踱步,笑得病态。 “我是畜生,平瑞宝也是畜生。要么她算计死我,要么我把她的骨髓压榨殆尽。听说送去和亲的皇室公主没一个有好下场。” 他忽然蹲下身,盯着沈卉破烂的脸,轻声询问:“牵羊礼和献乳礼你听说过吗?” 沈卉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你别这样对瑞宝!”她嘴里缓缓流出鲜血,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在极致的绝望下,她竟哭着哀求:“平骏达,你干脆杀了她吧!你给她一个痛快!” 到了草原,她的瑞宝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真真切切变成了一头牲畜。草原上的蛮人会疯狂地蹂躏她,再把她剁碎,扔进大锅里与牛羊肉一起煮。 沈卉用头撞牢门,一声声地喊:“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我求你!” 她打死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对平骏达提出这样的要求。 平骏达站起身,静静欣赏着沈卉的绝望。然后他迈步离去,对着黑暗里的侍卫说道:“走吧华阳。” 沈卉呆住了。 穿着侍卫服的大长公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色煞白地看着驸马。 原来这就是对方口中最残忍的唤醒方式。想到女儿决然离去的背影,大长公主的心仿佛再度被撕裂。 她都做了什么啊?她明明知道真相,却还奢求那最后一丝希望!是她太贪婪!黛石是她唯一的珍宝!可她为了一个赝品,把自己的珍宝打碎了。 大长公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她看上去竟然比牢房里的沈卉还要狼狈。 平骏达心中不忍,无奈道:“华阳,方众妙在哪里,女儿就在哪里。我们去梅园参加拍卖会就能见到她。” 大长公主浑身一颤,声音嘶哑地说道:“快走!” 夫妻二人匆忙离开地牢。 沈卉抓着牢门呼喊:“平骏达,赵华阳,你们不要送瑞宝和亲!你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别让她遭那个罪!我求你们!” 无人给她回应,她跌坐下去,发出绝望至极的嚎哭。 来到外面,平骏达把一个钥匙交给大长公主,“这是我私库的钥匙,我经商所得全在里面,你去把它搬空,其中一半财物,你拿去养你的兵马,剩下一半留给女儿当嫁妆。” 大长公主一心想着如何获取女儿的原谅,并未意识到这是驸马在交代遗言。 她苦笑起来:“女儿肯定不会要我们的银子。她脾气很硬。” 平骏达淡淡说道:“那就用马车把银子直接运到梅园,不惜代价拍下一个店铺。铺子的契书我们不要,我们白给方众妙送钱。我相信她会把这笔银子全数转交给女儿。”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反驳:“你怎么如此相信方众妙?万一她——” 平骏达冷冷打断妻子的话:“没有万一。方众妙给女儿置办的那些东西,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无价之宝,她毫不吝啬地堆砌在女儿面前,你以为我们给女儿的这点东西,她看得上?” 大长公主沉默下来,面色逐渐变得难堪。 平骏达说道:“女儿在她身边当丫鬟,的确比平雪纯在我们身边当郡主过得好。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 大长公主无地自容。 平骏达缓缓朝前走去,“开私库吧。” 大长公主连忙跟上,声音苦涩:“我的私库已经被平乐璋挥霍空了。其余财物藏在外面,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平骏达摇摇头,叹息道:“所以说,沈卉的孽种都该死。” 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你要留下平瑞宝给咱们女儿当挡箭牌?你还要送她去和亲?” 平骏达淡淡反问:“赵璋为了打压你,必然会命我们的女儿和亲。莫非你想让小石头去?” 大长公主连忙摇头:“绝对不能让我们女儿去和亲!” “那就留下她。”平骏达看向前方不远处,那里站着亭亭玉立的平瑞宝。 他扬起唇角,笑容十分温柔宠溺。 ------ 表面和谐的一家三口来到梅园,在侍卫的带领下进入拍卖场。 台下已经坐满宾客。昨日卖出的五十间铺面个个都是摇钱树聚宝盆,消息传开之后,今日来的贵宾就更多了。 大长公主带着驸马和平瑞宝,径直走到第一排落座。 看见瑾王就在自己隔壁,她略感讶异,微微颔首。 瑾王站起身行礼,笑着说道:“皇姑母,您也来了。这位是?” 他好奇地看着平瑞宝。 大长公主也不像昨日那般遮遮掩掩,大大方方介绍:“这是我亲生女儿,名叫平瑞宝。” 瑾王更感疑惑:“您亲生女儿不是平雪纯吗?” 大长公主摇头:“此事说来话长,明日我报官之后,你自然能得知真相。你只要记住,平雪纯和平乐璋都是野种,我的两个亲生女儿在这里,还有那里。” 她指着台上的黛石。 瑾王更为惊讶,见大长公主不愿多说,只能憋回去。 周围都是贵宾以及他们的家眷,大长公主没压低声音,满场人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其实早在昨天,此事就已经暗地里传扬开来,毕竟有许多宾客听见了方众妙的心声。 今日大长公主把此事搬到台面上,众人也就光明正大地议论起来。 平瑞宝笑着与周围的宾客点头致意。她料想到大长公主性子急躁,必然会有今日的广而告之,所以她也做了相应的安排。 只是把黛石逼走怎么够?她还要让赵华阳彻彻底底厌恶这个女儿。 孩子多了,当父母的总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赵华阳把自己高高捧起,把黛石踩进泥里。 思忖间,许多跟着父母来长见识的贵女把平瑞宝邀请到摆放茶点的角落,一面与她攀谈,一面打探她的身世。 平瑞宝应对得体,优雅大方,很是引人瞩目。 不知哪个贵女小声感叹道:“郡主殿下,我打眼瞧着,你竟比那平雪纯还有天家风范。她是在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自小习的是皇家礼仪,敢问您是在何处长大的?” 平瑞宝面色微微尴尬,正想敷衍几句,带过这个话题,却没料人群中有个尖酸刻薄的嗓音细细说道:“她是在花舫里长大的,满身的风尘味,哪有什么郡主风范?你们别睁着眼睛说瞎话。” “花舫是什么?”有的贵女疑惑。 有的贵女嘴快:“就是水上的秦楼楚馆呀。” “哎呀!这是真的吗?” 周围的贵女们顿时花容失色。有人自知失言,往后躲。有人满脸厌恶,向后退。还有人掩住口鼻,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被高高捧起的平瑞宝只是转瞬就被贬低到尘土里。她身边再无一人簇拥,所有贵女都对她退避三舍,还露出鄙夷的表情。她满面难堪,渐渐红了眼眶。 大长公主看见小姑娘们全都散开,以为平瑞宝闯了祸,只好走上前询问,“怎么了?” 平瑞宝忽然扑进她怀里,委委屈屈地哭出来。 “娘,她们,她们都知道了。您说过,您不会让人知道的。您还说过,您会好好保护我。” 大长公主压下把这个贱种狠狠推开的冲动。 因为心中的厌恶和烦躁,她的面色显得特别可怕。她环视众贵女,冷冷询问:“谁来告诉本宫方才发生了何事?” 众人推推搡搡,犹犹豫豫。最后,一个胆大的少女站出来屈膝行礼,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 大长公主站着发愣。她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可她再也感觉不到心疼,更不想为平瑞宝出头。她没一刀砍死平瑞宝已经是仁慈。 平骏达一眼看破平瑞宝的算计,走过去问道:“这些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众贵女你问我,我问你,问到最后,终于有一个人说道:“是方夫人身边那个丫鬟黛石说的。” 平瑞宝猛地从大长公主怀里抬起头,不敢置信地低呼:“怎么会是妹妹?” 平骏达瞥她一眼,心里的杀意疯狂蔓延。平瑞宝,你好得很! 第242章 断亲 周围的贵女们面色纷纷惊变,心里一瞬间就转了几百个念头。 方才大长公主可是亲口说了,站在方夫人身边那个名叫黛石的丫鬟也是她的亲生女儿。 因着方夫人的声望,再加上父母的警告,这些贵女并不敢贸贸然地去叨扰方夫人,更不敢当着她的面,把她的丫鬟叫下来打探情况。 可方才她们听见了什么? 平瑞宝曾经当过妓子的事竟然是黛石传出来的。黛石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亲妹妹,这不就是姐妹相残吗? 二人皆是近期才被大长公主找回去的,还不曾享受过荣华富贵和权力带来的风光。仅仅只是得了一个郡主的名头,她们就已经斗得你死我活。 今日过后,平瑞宝还有什么脸面在勋贵圈立足?谁敢与她结交?谁又敢娶她为妻?她若是面皮薄一点,回去之后说不定就会吊死自己。 哎呀呀,这可真是一场内宅争斗的大戏! 贵女们看看平瑞宝,目中带上几分同情,最后又看向站在台上的黛石,面色不由变得轻蔑。 一笔写不出两个平字,本是双生的姐妹,世上血缘最近的人,何必争个高下?这黛石目光短浅,心思歹毒,竟是这般不容人! 大长公主再怎么迟钝也能感受到众人看向黛石的恶意目光,然后她才渐渐反应过来。好你个平瑞宝!你竟然当众坏我女儿名声! 她立刻就想把平瑞宝从自己怀里推出去,一把掐死对方! 贱种!魔星!跟你娘一样! 平骏达忽然按住大长公主的肩膀,低声说道:“华阳,先别急着生气,把造谣的人找出来再说。” 大长公主不得不冷静下来,双拳却猛地一握,发出咯咯哒哒的骨节摩擦声。 平瑞宝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生气,心中不由暗笑。 别的女子把名声当性命一般维护,她却嗤之以鼻。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换来赵华阳和平骏达的怜惜和偏爱,换来他们对黛石的冷漠和厌恶,换来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富贵,那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在这乱世,唯有够狠心的人才能活得久。这些天真的贵女永远不会明白此中道理。 平瑞宝红着眼眶看向台上的黛石,神色中满是不敢置信和伤心欲绝。 黛石注意到她哀怨的目光,感觉莫名其妙,于是举起自己的小拳头,朝平瑞宝凶巴巴地挥了挥。 她嘴唇开合,无声却张狂地威胁:看什么看?再看老娘削死你! 平瑞宝连忙把头埋进大长公主怀里。 周围的贵女看见黛石嚣张跋扈的模样,纷纷变了脸色。这位小郡主还真是狠辣!日后万不可得罪她! 大长公主一言难尽地看着傻乎乎的黛石。 平骏达连忙低头轻轻咳嗽。若是不如此,他恐怕会笑出声来。 我的傻闺女,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黛石不知道,但方众妙显然知道。她站起身,缓缓走下戏台,朝这边行进。 大长公主紧张到头皮发麻。她怕方众妙找自己兴师问罪。若此处无人,她给方众妙跪下都可以。只要女儿愿意随她回去,叫她做什么都行。 胡思乱想间,方众妙已经走到这些人面前。 她并不询问发生了何事,也不看哭得凄惨的平瑞宝,对着大长公主径直询问:“听说你今早拿刀砍我家黛石?” 大长公主僵立当场,脑子响起一片剧烈的嗡鸣。 周围的贵女们再怎么有定力,有教养,这会儿也禁不住哗然。 这场戏真是高潮迭起,令人目不暇接!妹妹坏姐姐名声,母亲拿刀砍次女,这家人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这样自相残杀? 这边的声浪吸引了所有宾客的注意。 平骏达低下头,痛苦不已地揉着眉心。 他就知道最难对付的必定是这位方夫人。以她对女儿的绝对偏爱和维护,她会做个了断! 不能让她开口,否则此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平骏达正想邀请方众妙去后台说话,却见对方从袖子里掏出两瓶药,淡淡说道:“白色药瓶里装着祛晦丹,能解除尸毒。黑色药瓶里装着化邪生肤丸,能治疗烫伤,促进皮肤生长。若是没我这两瓶药,你们夫妻必死无疑。” 她把药塞进木偶一般僵硬的大长公主手里,平静开口:“黛石是你们生的,现在我用你们二人的命,买断这份骨肉之情。自此以后,她只是我家小石头,不是什么小郡主。” 大长公主看着手中的两个药瓶,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平骏达身体一晃,喉咙里竟涌上一股浓血。他终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伤到心脉。他一生遭受的不幸,都比不上此刻的绝望和悲苦。 “你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在颤抖。 方众妙回眸瞥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跪下给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磕头。 “你们的生恩,我求我家小姐帮我了断。我只欠我家小姐,不欠你们。今日割袍,往后只当不识。” 她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的匕首,干脆果决地割断自己袍角。 青色布料落在地上,寂静无声,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的脑海中却宛如天崩地裂。 他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个女儿再也无法挽回。她切断的不是袍角,是血脉! 大长公主猛地握拳,想把两瓶药捏碎,如此,她的生恩黛石就还不清! 方众妙却弹指射出一根银针,刺入她手背的穴位,让她整条胳膊瞬间麻痹。 她手一松,两瓶药立刻掉落下去。 黛石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接住药瓶。 平瑞宝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的如此顺利。她还只是刚起个头,没发力,黛石竟然就直接切断了与赵华阳和平骏达的关系。 大周所有勋贵都在此处。大家皆是见证者。 哈哈哈……日后我便是赵华阳唯一的女儿!我将得到赵华阳的一切。甚至于,只要运作得当,我还能掌控那枚号令数十万大军的虎符! 哈哈哈……平瑞宝在心里疯狂大笑。 第243章 彻查 黛石抓住平瑞宝的胳膊,把两瓶药塞进她手里,认真叮嘱:“拿好了,别让药瓶打碎。这可是你当他们独女的唯一希望。” 平瑞宝连忙握紧药瓶,察觉到不妥,又悄悄松了松。 “妹妹你——” 她想说一些劝阻的话,显示一下自己的不舍,平骏达却忽然开口:“其实,我从未对黛石说起过平瑞宝的来历。知晓平瑞宝当过妓子的人全都死了。” 大长公主眸光一闪。不是送走了吗?怎么全死了?然后她就意识到,驸马竟然背着自己把那艘花舫上的人全都灭口了! 她反应过来,也立刻说道:“本宫也从未对黛石说起过此事,黛石什么都不知道,她如何告诉旁人?” 黛石傻头傻脑地问:“什么事?” 她这副样子令周围所有贵女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她们见惯了内宅争斗,抓住一些蛛丝马迹就能察觉到真相。黛石一过来就要断绝与大长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可见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 明知道自己出身高贵,她还愿意跟着方夫人当丫鬟,这足够表明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完全没有理由毁掉平瑞宝的闺誉。这么做,对她有何好处?况且,看她呆头呆脑的样子,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所有知情人都被灭口,这谣言又是谁传出来的呢?是大长公主的仆佣?但今日能入梅园的都是贵族,并无下仆。 有些头脑特别聪明的贵女已经直勾勾地看向最大的苦主平瑞宝,眼神颇为玩味。 平瑞宝惊讶地看向黛石,心里满是不信。不可能!若赵华阳和平骏达都不曾说过自己的来历,黛石为何那般嫌弃她?黛石肯定知道此事! 然而,她却不知,黛石嫌弃她是因为她能向别人借寿,而非什么来历。 很快,平瑞宝就反应过来,装作委屈疑惑地问:“不是妹妹,那又是谁呢?” 大长公主厉声说道:“本宫要彻查!今日来了多少贵女,全都给本宫站过来一个一个对质!谁听谁说的,都给本宫报出姓名!” 贵女们也有自己的骄傲,面对这种犯人式的审问,心里百般不情愿。 有些贵女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表情冰冷庄重。 有些贵女低下头,满脸委屈。 还有那些性情骄纵的贵女已委屈地喊起来:“爹,娘!你们快过来!” 被人欺负到头上,她们当然要找长辈告状。大长公主权势虽大,却还不够一手遮天。 许多贵宾快步走过来,满脸愤怒地盯着大长公主。 一位超品国公沉声道:“殿下,我家这个孙女既不违法犯忌,也不作奸犯科,敢问你有何资格审她?你有官府的文书吗?你有皇上的旨意吗?” 大长公主怒视对方,气冲冲地说道:“本宫的女儿名声被污,本宫就有资格彻查!” 她口中的女儿说的是黛石,而非平瑞宝。但所有人都以为她在为平瑞宝出头。 听见她这般张扬跋扈的话,周围的贵宾全都露出不满的神色。 平瑞宝在心里笑开了。她早就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满场宾客,爵位一个比一个高,权势一个比一个大,赵华阳想把别人当泥捏,别人却都是铜铸的。 她想彻查?绝无可能!所以传谣之事只会不了了之。自己的算计无人能够戳破,只可惜黛石竟然未被卷进来。 但也够了。黛石主动与赵华阳和平骏达割袍断亲,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平瑞宝暗暗盘算一番,不由心满意足。 那位超品国公果然是个铜铁一般刚硬的性子,冷笑着说道:“你女儿被污,你有资格替她出头。我孙女被辱,我也有资格维护于她。殿下,你要与我碰一碰吗?” 大长公主怒气冲天,还想强行推进此事,方众妙忽然开口:“殿下,此处所有人都是我的贵客。你要审他们,你问过我没有?” 大长公主惊愕万分。方众妙不是很护着女儿吗?她为何也来阻止自己?她不想查出谣言的源头,戳破平瑞宝的算计,还小石头一个清白吗? 小石头是怎样的人,她应该是最清楚的! 大长公主急促说道:“方众妙,本宫也是为了黛石——” 方众妙抬手打断她的话,指着一名贵女说道:“这位小姐,请问你能否与我说一说事情缘由?” 她语气十分温和,那贵女也就站出来慢慢答话。 方众妙点点头,环顾四周:“各位贵客,你们受我邀请,屈尊前来,我岂能让你们遭此羞辱。谁敢审你们,那就是在打我的脸,我与她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话落,她直勾勾地看向大长公主。 她这副悍然维护众人的模样引来所有贵宾欣赏感激的目光。这位方夫人真是个能扛鼎的话事者!她手腕够硬! 大长公主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方众妙的鼻子说道:“你倒是给别人脸了,黛石的脸往哪搁?她的名声就这样白白被污蔑吗?人人都说谣言是她传的,可本宫知道她是冤枉的!” 方众妙看也不看大长公主,目光扫向众人,徐徐说道,“梅园已经封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传谣的人肯定还在此处。在场的都是贵客,我断然不可能让你们遭受审问。但我也有自己的解决之法。” 现场忽然寂静。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她。 方众妙取出三个铜板,缓缓说道:“待我卜一卦,看看传谣之人究竟藏在何处。” 一听这话,所有宾客的眼睛都亮了。 坊间传言,这位方夫人算卦神准,一双天眼能洞察天机,勘破命数。今日,他们终于可以好好见识一番! 其余那些不受牵连的宾客也都坐不住,纷纷围拢过来观看。 因着方众妙的这番话,事情非但没有平息,反倒还有扩大的趋势。 这下怎么收场? 平瑞宝面色如常,心防却缓缓开裂。黛石这个贱人为何没了郡主的尊贵身份,还能拥有方众妙这个神通广大的靠山? 难道她天生命好,我就命贱吗? 平瑞宝强迫自己就冷静下来,心存侥幸地忖道:不慌不慌,万一方众妙算不准呢? 第244章 收不了场 方众妙连续抛了三次铜钱,得到三个卦象。 大家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等待她给出一个结果。 一名年纪较小,性子跳脱的贵女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询问自家母亲:“娘,算卦只能占卜吉凶,哪可能算出造谣的人躲在何处。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母亲竖起食指:“嘘,小声一点,不要打扰方夫人。” 方众妙微微抬眸,看了小姑娘一眼,轻声道:“诸位不知,你们的座位都是按照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排布的。想要找到造谣者,算出她在这会场中的位置就行。” 什么?会场内竟然暗藏此等玄机? 大家举目一看,这才发现会场还真的分为阴阳二区,桌椅按照四象八卦整齐排布,看上去很有一番玄奥。 那位超品国公不由呢喃:“难怪此处门窗紧闭,却自有一股清风流淌,原是太极生两仪。我近日染病,头脑颇为昏沉,进来之后便精神倍增。我还以为是错觉。” 周围的人听见这话,嘴上不由啧啧称奇。不得了!这位方夫人在风水堪舆方面竟也是大师级人物! 平瑞宝的手心里开始蓄积冷汗。她没想到方众妙连戏台子都会布置成八卦阵。如此一来,她果真能算出自己安插的那人? 不会的,她爹不是骗子吗?她肯定也是虚张声势。 平瑞宝很想抬头去看那人。但她感觉到平骏达正盯着自己。若是自己有什么异常举动,他顺着视线就能把那人找出来。 平瑞宝心情焦躁,怨气横生。为什么她的敌人要么是平骏达这种智多近妖,心狠手辣的疯子,要么是方众妙这种神通广大的半仙。若是所有人都像黛石和赵华阳一样蠢就好了。 胡思乱想间,方众妙已收拢好三枚铜钱,徐徐说道:“第一卦,坤乙癸,阴鱼外圈,东北方。” 平瑞宝心尖微颤。进入会场的时候她就确认过,那人的确坐在东北方。方众妙真的能算出来! 手心里的冷汗黏腻到几乎能发出声音,平瑞宝却还得摆出好奇的表情,跟随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东北方。 那里的位置都是空的,大家全跑到这边来看热闹了。 平瑞宝稍感安心。 方众妙瞥她一眼,徐徐说道:“第二卦,震卦,四排。第三卦,艮卦,七行。” 东北方,阴鱼头部外侧的一片弧形区域摆放着八行八排总共六十四个座椅。众人按照卦象,数到第四排第七行,很快就找准其中一个位置。 黛石立刻跑过去,指着这个空荡荡的座位问道:“谁坐在这儿?” 平瑞宝悄悄把手缩回衣袖,用内衬擦拭湿漉漉的手心。 竟然真的找出来了!她安排的人原本就坐在那儿。怎么办?若是被当众揭穿,赵华阳和平骏达会怎么看待她? 黛石与他二人断亲,他们的心本就已经偏向这个无法挽回的女儿。 自己若是再给黛石泼一盆脏水,他二人还不把黛石疼进骨子里? 今日安排这出戏,她要的就是夫妻二人的偏爱,怜惜和愧疚。有了这些,她日后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现在,事情的走向与她原定的计划完全相反。至此以后,赵华阳和平骏达厌恶疏离的人只会是自己。 该死!为什么黛石会有方众妙这样的靠山!该死该死该死! 平瑞宝的心防渐渐崩塌。 会场内一片死寂,没人回答黛石。 大长公主厉声呵问:“谁坐在这儿,给本宫出来!” 平骏达似笑非笑地说道:“以为不承认就可以躲过去?这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大家相互一问,也就知道是谁了。” 冷汗顺着后脊缓缓往下流,打湿内衫,平瑞宝恨不得原地消失。 但她非但不能消失,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长相端庄,仪态雍容的贵妇人缓缓走过去,蹙着眉心说道:“我家夫君的宠妾蓝伊坐在此处。” 她转身看向人群,平静召唤:“蓝伊,你过来说话。” 大家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长相柔美的女子满脸怯懦地走出来,嗓音婉转如莺啼,“夫人,造谣的不是我。我冤枉啊!” 她回过头,看向一名容貌英俊的年轻男子,红着双眼哀哀切切地说道:“侯爷,我真的冤枉。我根本不认识二位小郡主,我传她们谣言做什么?只是算上几卦,半点证据都没有,方夫人就当众污蔑我,我…我不活了。” 她低下头,用盈满香气的手帕擦拭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谁人看了不觉柔肠百结?那侯爷立刻走上前,把宠妾护在身后,眸色狠戾地瞪视方众妙。 “方夫人,你能担保你算的卦一定准吗?” 齐修和史正卿立刻走上前维护方众妙,未料一个敏捷的身影从他二人中间穿过,快得宛如一道残影。 只是眨眼间,那残影就已经来到方众妙身边,伸出一条胳膊把方众妙护住。 “你瞪谁呢贺朝?”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最近闹着出家的史归林。 那侯爷看见替方众妙出头的人竟是史家的小公子,狠戾的表情不由收敛几分。 他垂眸想了想,正准备说几句息事宁人的话,却听方众妙平平静静地开口:“我能担保。” 贺朝皱眉:“你拿什么担保?” 方众妙:“我拿性命担保。” 贺朝结结实实愣在当场。他料想到方众妙会态度强硬,却未料她能硬到这种地步!她连命都不要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片惊呼。 贺朝冷笑起来,“好!若是你无法证明此事是蓝伊所做,你就自我了断如何?” 史归林破口大骂:“去你娘的贺朝!你逼迫夫人就是逼迫本公子,本公子现在就能打断你的——”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史小公子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 轻柔的一分力道,却好似一条锁链,瞬间就令狂吠不止的史小公子顺服下来。 方众妙颔首:“可以。” 贺朝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扬声道,“诸位,你们都听见了,不是我要逼死方夫人,是她自己上赶着找死!” 他把匕首扔在地上,语气极为轻蔑:“方夫人,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说此事是蓝伊所做,那你就立刻拿出证据!没有证据,你就当场割颈,如何?” 他的本意是吓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寡妇,但周围的宾客却都被吓到了。 现场响起一片惊骇的低呼。 本只是内宅阴私,女儿家的小事,现在竟然演变成了安西侯府和宁远侯府的生死之争!这下可怎么得了? 平瑞宝瞬间就安下心来。有贺朝出头,此事妥了。她悄然瞥向蓝伊。 蓝伊依偎在贺朝身边,还在擦拭眼角的泪滴,目中却已闪耀着崇拜的光芒。侯爷果然是她的大英雄。 贺朝对蓝伊的崇拜很是受用,将她一环,尽显宠爱。 哈哈……平瑞宝在心里缓缓笑开。 方众妙,算卦神准,法眼通天,你又能如何?你嘴巴一张一合,说的容易,你倒是立马拿出证据啊?不想当场割颈,你只能咽下这口气! 方众妙弯腰捡起匕首,郑重问道:“侯爷,你可要想清楚,我若拿出证据,你也会死,而且还是满门抄斩。” 贺朝轻蔑地笑起来。 “方众妙,你有本事就拿出切实的证据,没本事就不要说这些荒谬的话。” 他料定方众妙不可能当场拿出证据。造谣传谣这种事,从来不会有实证。 至于满门抄斩?哈,这就是个笑话,听听罢了! 第245章 方夫人要你死,你就得死 这是一场豪赌!双方竟然都押上了性命! 宾客们发出喧哗之声,随后史承业和齐修走过来,警告贺朝莫要生事。 众位贵妇把方众妙围住,苦口婆心地劝她息事宁人。 贺朝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惹了祸。虽然方众妙已经被皇帝盯上,早晚也是个死,但现在她还没死,那她一品诰命和国师后裔的身份就还作数。当众欺压她,自己也讨不了好。 贺朝这边已有松动的迹象,沉声道:“既如此,我们便各退一步,只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黛石拉住自家小姐的左手,低声道:“算了小姐,我们不追究了。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呢!” 余双霜拉住方众妙的右手,劝道:“干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咱们又不能让当时的场景重现,咱们找不出实证的。” 大长公主冷哼道:“早听本宫的,把这些贵女全都抓起来审不就好了吗?方众妙,你百般维护宾客,他们可曾维护你?真是自找罪受!” 平骏达正想阻止妻子的落井下石,却听她高声说道:“贺朝,你若是敢跟方众妙过不去,本宫砍你全家!”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大长公主在朝堂上与议和派争吵,吵不过还真的抽出刀子,当场把那些人砍得四散而逃。 因她手握兵权,又是皇族中辈分最大,威望最高的人,赵璋也拿她毫无办法。 贺朝面色略显难堪,问方众妙:“此事作罢,你意下如何?” 方众妙拂开黛石和余双霜的手,缓缓摇头:“我家黛石从小没爹没娘,好不容易找到爹娘,却被刀砍着逃回来。她亲缘已断,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不护她,谁护她?” 方众妙环顾四周,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绝不可善了!我家小石头不能白白受这个委屈!” 大家在她的逼视下纷纷低头,心里不由暗忖:难怪黛石不愿回去当郡主。这样的主子比亲爹亲娘还可靠。 平骏达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儿。方众妙比他们夫妻二人更疼爱女儿,难怪女儿处处说她好。 大长公主恨不能给自己两个耳光。女儿说方众妙放屁都是香的,自己附和她就对了,做什么要发脾气?难道女儿说的不是事实吗? 黛石已经哭了。 她紧紧拽住自家小姐的手,不断摇头,“算了小姐。有你这句话,我死了都甘愿,受点委屈算什么。” 平瑞宝盯着方众妙,在心里冷笑: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你倒是拿出证据呀!没有证据,你就是个笑话! 贺朝本想息事宁人,未料对方给脸不要脸。既如此,他就咄咄逼人地说道,“大家都看见了,我无意与方夫人为难,是她不依不饶。我只要一个实证,现在就必须拿出来!” 蓝伊抓住贺朝的袍角,神色中带着满满的依赖。 方众妙盯着她的脸,问贺朝:“侯爷,此人是你良妾?” 其实这是白问。若非良妾,身世颇佳,贺朝不会把蓝伊带到如此重要的场合。 贺朝冷笑着说道:“方夫人,你说呢?你不是会算命吗?” 方众妙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侯爷让我算,那我就好好算一算。” 她在原地慢慢踱步,缓缓说道:“此人父母宫内高悬左辅右弼二吉星,她父亲当是封疆大吏,她实乃官家小姐,出身不凡。” 贺朝摇摇头,颇为嘲讽地低笑起来。 贺朝的正妻谢梦之心下不忍,连忙提醒:“方夫人,蓝伊的父亲只是一个秀才。” 方众妙并不理会夫妻二人。她盯着蓝伊娇媚的脸。 蓝伊眨着无辜的眼睛,表情怯怯,脊背却开始冒冷汗。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发软。 已经开始安安心心看戏的平瑞宝忽然心尖一颤。她与蓝伊自幼一起长大,她太清楚蓝伊的底细。 不能说了!再说要出大事!但她已经无力阻止。 方众妙缓缓踱步,继续说道:“但左辅右弼二星现在已经被天相与擎羊驱离。她父母宫内刑囚夹忌,再添白虎贯索,实乃大凶之兆。故而她父亲在她五岁那年犯了大忌,已被国法所诛。她田宅宫与福德宫皆是黑煞,可见她父亲所犯之事还牵连了九族。” 蓝伊忽然抓住贺朝的胳膊。贺朝低头一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事莫非是真的?现在让方众妙闭嘴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了。 方众妙看向大理寺卿罗仁平,问道:“我观此女面相,她今年十八,她五岁那年,也就是十三年前,一名封疆大吏被斩首,还诛灭九族,这必定是一桩大案。罗大人,你可有印象?” 罗仁平飞快答道:“有!尹和光,十三年前任应天府府尹,因通敌卖国,犯上谋逆,被诛九族。先帝仁慈,放过尹家老弱妇孺,却下达旨意,将幸存的尹家人全数入贱籍,发卖各处矿场,女子世代为奴,男子世代不能科举。” 蓝伊强压着心里的恐慌,面色的苍白却根本掩饰不了。 方众妙静静看着她,问道:“你这名字里的伊是伊人的伊吧?暗喻你终其一生都是尹家之人?” 蓝伊满脸惶然地摇头,“不是,我本来就叫蓝伊,我爹是秀才,这名字是他给我取的,你现在就可以把他叫过来作证!” 她抓住贺朝的胳膊,锋利的指甲刺进对方肉里! 贺朝心里一紧,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若蓝伊真是犯官之后,他也会受到莫大牵连! 方众妙摇头:“你爹是假的,让他作什么证?假证吗?” 她绕着蓝伊和贺朝缓缓转圈。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贴在一起,竟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方众妙看着蓝伊的脸,说道:“你福德宫引动煞曜,十岁那年太阳入命,故而流落风尘。” 她回头看了看平瑞宝,似笑非笑地说道:“好巧,平瑞宝也是从烟花之地来的,你二人莫非同属一个青楼?” 蓝伊再也按捺不住,尖声嘶喊:“你胡说!你空口白牙,毁我闺誉,世上还有王法吗?” 贺朝扬起手想扇方众妙耳光。把这人满口牙齿打掉,看她还怎么胡说八道! 史归林一脚将贺朝踹翻。 看见丈夫朝自己怀里撞过来,谢梦之连忙往旁边躲。贺朝的后背撞上桌子尖角,顿时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时间,整个会场都是他的呻吟。 方众妙看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失去所有依傍,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蓝伊,缓缓说道:“你右侧的父母宫还是充盈的,你母亲活着,你兄弟宫尚有一缕青气残留,你弟弟也活着。” 方众妙看向罗仁平,问道:“罗大人,当年尹家人卖去何处当了奴工,你那里可有记录?” 罗仁平想也不想地说道:“自然有。” 方众妙摆手:“她十岁那年流落风尘,想来是被矿场的工头卖掉的。劳烦您派人翻阅记录,马上把她母亲与弟弟找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母亲岂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蓝伊本就不是性情刚毅之人,听见这话竟然腿脚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改头换面,就这样被打回原形! 看她这副模样,周围的人不由大声喧哗。 准的,准的,方夫人看相很准!这蓝伊改了户籍,换了身份,认了新爹娘,她的过往竟还是一眼被方夫人看穿!什么叫法眼通天?这就是! 喧哗声越来越大,蓝伊抖如筛糠。 贺朝呆呆地坐在地上,满脸不敢置信。看来他也不知道蓝伊是犯官之后。 方众妙看向贺朝,淡淡说道:“侯爷,你本来只是想救一名风尘女子,却没料她竟隐藏着这等要命的身世吧?” “先帝都已下旨,命尹家人世代为奴,你却抗旨不遵,为尹家女改入良籍。怎么?你的权力比皇帝还大?” 这话贺朝如何敢接?他面容煞白,神色恐慌,如坠冰窟。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桩女子间的小纠纷,竟然牵扯出此等大祸! 难怪方众妙说他会死,还会满门抄斩!早知如此,他跟方众妙争论什么?他直接让蓝伊跪地磕头不就好了?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在巨大的恐慌中,他听见方众妙缓缓说道:“抗旨不遵,违逆王命,篡改户籍,假造身份,收容犯妇,这些都是死罪。在场可有言官?”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 史正卿笑着说道:“此事明日就会呈报圣听。” 贺朝猛地爬起,指着蓝伊声色俱厉地吼道:“贱人,还不快给方夫人跪下禀明今日之事!方夫人要你死,你就得死!” 第246章 平瑞宝脱身 贺朝一声怒吼,蓝伊立刻从地上爬起,膝行到方众妙跟前,对着她用力磕头。 “方夫人您饶我一命,也放过侯爷!您想知道什么我全说。” 她看向平瑞宝。 平瑞宝身体微微一晃,差点当场晕厥过去。她多想冲上去用力捂住蓝伊的嘴,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伊和盘托出自己的谋算。 “启禀方夫人,事情是这样的。平瑞宝,也就是这位小郡主,她昨日托人给我送信,让我今日在卖场中散播她来自于烟花之地的流言。” 蓝伊忽然捂嘴,连忙改口:“其实不是流言,我…我与她的确同属一个青楼,自幼一起长大,算是朋友。” 周围响起宾客们兴致勃勃的议论。没想到这两个长相娇美,气质优雅的少女还真的来自那种腌臜地方! 不过还是平瑞宝够狠!这蓝伊把自己的来历瞒得死死的,还知道改头换面,重新生活。那平瑞宝竟然主动泄露自己不堪的过往,就为了陷害她的同胞妹妹! 她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图的是什么? 众人越发好奇,全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蓝伊。 蓝伊飞快说道:“她还在信中嘱咐我,把话传出去之后,定然要说这是从黛石那里听来的。我若是不答应,她就把我的身世宣扬出去。” 蓝伊眼泪汪汪地看了看贺朝,哭着说道:“我知道我的身世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会害了侯爷,所以…所以我就答应了。我没敢问黛石是谁,今日来了梅园,听大长公主殿下说起,我才知道黛石竟然是平瑞宝的同胞妹妹。” 蓝伊转身面对黛石,继续磕头:“小郡主,求您原谅我。一切都是您姐姐平瑞宝逼我做的。她从小就嫉妒心强,手段也毒辣,我若是穿了一件比她好看的衣裳,当天晚上那件衣裳就会变成一堆破布。您在她眼中大约就是那件漂亮衣裳,她也要把您变成破布。” 蓝伊害怕地瞥了平瑞宝一眼,哭着说道:“小郡主,我也是逼不得已。要打要骂,甚至要杀要剐,我都随您,但求您不要牵连侯爷,也不要牵连安西侯府。” 不牵连是不可能的。在场这么多人,贺朝的政敌也有不少。明日早朝,安西侯府在劫难逃。 贺朝看着蓝伊,眼里哪还有温柔与宠爱。要不是这个女人,他也不会陷入这等绝境!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贺朝撇开头,只能慨然长叹。谢梦之最是无辜。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周围的宾客们兴致高昂地议论起来,“宁愿坏了自己闺誉也要毁掉亲妹妹,这是什么行径?” “是为了争宠吧?” “好狠毒的心思!” “这怕不是接回来一条毒蛇。” “大长公主和驸马爷小心被咬死!” 平瑞宝满心惶然,哪里还敢细听周围人的贬损和谩骂。她眼眶通红地说道:“蓝伊,你不要污蔑我!我根本不认识你!” 蓝伊尖声嘶喊:“我手中有你写的信!我可以马上派人回去拿,我们当场比对字迹!” 平瑞宝喊得比蓝伊更大声:“好啊,你去拿啊!我倒要看看你所谓的证据!” 蓝伊连忙扭头去看贺朝,“侯爷,我妆奁里有个夹层,里面那封信就是平瑞宝的罪证。” 贺朝派人去拿信。虽然他必定会受牵连,但是能把绝大部分罪名推给大长公主刚找回来的这个女儿,在朝堂上,他也有话可说。 众人纷纷引颈眺望。 平瑞宝抱住大长公主的胳膊,哭得十分委屈。 “娘,您相信我。我没写过那样的信,我更不曾陷害妹妹。您说我和妹妹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我都记着的。” 大长公主整条胳膊都是麻的。她多想一巴掌扇死这个坏种。可她为了保护黛石,只能忍。 很快就有飞羽卫送来一封信。 众宾客明显躁动起来,催着贺朝快点把信打开。 贺朝拆开信封仔细一看,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他把信扔在蓝伊面前。 蓝伊拿起信纸,不敢置信地呢喃:“怎么会是空白的,那些字呢?我没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猛然抬头,看向那飞羽卫,大声喊道:“是你们中途调换了信件!你们在替大长公主掩盖平瑞宝的丑事!” 然而她却不知,飞羽卫在齐修的掌控下,他们根本不可能帮大长公主。 平瑞宝擦掉眼泪,委屈万分地开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明明是你受了旁人的指使,传我流言,毁我闺誉,还栽赃给我妹妹,被发现之后,你们又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刚到临安,没招谁没惹谁,你们害的是我,还是我爹娘?” 她红着眼睛环视众人,表情异常倔强,最后又担忧地看向大长公主。这副模样倒还真像是被冤枉的。 这一下,现场的宾客们都懵了。受到平瑞宝话语的误导,大家不由自主地想:莫非此事是大长公主的政敌所为? 有此念头,大家顿时觉得前前后后各种疑点都理顺了!合着闹了半天,大长公主一家全都中了政敌的离间计。 同时毁掉大长公主两个女儿,好歹毒的手段! 立刻就有一名贵妇人走到大长公主身边,低声提醒:“殿下,您别着急上火。此事九成九是外人所为,你们自家人千万别闹起来。” 大长公主表情古怪。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这事就是平瑞宝做的!她逼得黛石当众与自己断绝亲缘,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她想得美! 大长公主的手已经握住刀柄。然而,平骏达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背,使了一个眼色。 大长公主五内俱焚,痛苦不已。今早,她的刀砍向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她的刀却不能砍死这个坏种! 忍吧!牙齿咬碎也得忍!黛石是他们夫妻二人唯一的软肋,此事绝不可让赵璋知晓! 大长公主慢慢放开刀柄,抚了抚平瑞宝的头发,声音嘶哑地说道:“无凭无据,蓝伊的话不可信。本宫的两个女儿都是冤枉的,你们听见了吧?” 周围的宾客们纷纷点头。 黛石只能沉默。她不想再给小姐找麻烦。 余双霜瞪着平瑞宝,小声骂道:“贱人,这回暂且放过你!” 贺朝郑重开口:“明日早朝,本侯会向皇上请罪,如何处置全听皇上圣裁。至于蓝伊,本侯今晚就把她送去官府。”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知道,有了大长公主和贺朝的发话,这桩纠纷已经结束。唯一的证据没了,蓝伊是唯一背黑锅的人。 蓝伊惊惧不已地尖叫起来:“侯爷,求您别把我送去官府!我没撒谎,真是平瑞宝给我写的信。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她为了处处压我一头,练字十分刻苦。老鸨还曾当着我的面夸她才高八斗。她的字化成灰我都认识啊!我真不是元凶,她才是!” 然而没人相信她。她像个得了失心疯的戏子,在这梅园里唱着独角戏。 平瑞宝低下头,在心里缓缓笑开。她与蓝伊许久不见,不露字迹,蓝伊怎会遵照信中所言?但露了字迹,这就是一个把柄。 没点后手,她怎么敢如此行事?信是真的,字是真的,但现在,它们都没了! 哈哈哈……这世上还是蠢人多。 平瑞宝略微抬眼,瞥向蓝伊。那人挥舞着信纸,哭得十分无助 就在这时,方众妙伸出手拿走信,置于鼻端闻了闻。然后她缓缓走到台上,用正在燃烧的一根蜡烛熏了熏信纸。 密密麻麻的字迹在薄薄的信纸上逐渐显现,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平瑞宝委屈的脸比石头还僵硬。 第247章 平瑞宝被训得像条狗 方众妙举起信纸,冷笑道:“不过一点骗鬼的把戏,竟然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蓝伊呆愣片刻,忽然开始狂笑,“哈哈哈,我没撒谎,我说过这封信是真的!” 贺朝长舒一口气。好得很。罪名落到大长公主头上,明日他就能脱罪一部分。 众宾客无不惊叹,还有人不断追问这是为何。 余双霜大声喊起来:“我知道了!这封信是用特殊的草汁写的,一段时间之后,字迹会消失,但是用火一烤,却又会马上显现。平瑞宝,你是不是敌国细作?否则你怎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传信方式?” 一口巨大的黑锅盖在平瑞宝头上。她好半天回不过神。 余双霜得意地笑了。叫你栽赃我家小石头,我也让你尝尝被栽赃的滋味儿! 不对,说不定这不是栽赃,是真的!话本子里不是写了吗,平瑞宝最后成了草原蛮王的宠妃!她本来就投敌卖国了! 余双霜越发笃定地喊:“你肯定是蛮子派来的奸细!大长公主,驸马爷,你们好好查查她!” 周围的宾客们看向平瑞宝的目光已从怀疑鄙薄变成了防备忌惮。有几名武将的眼神已是杀气腾腾。 平瑞宝这下是真的哭了。 她慌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这法子我是跟花舫里的姑娘们学的。她们背着老鸨与情郎写信,用的就是这种草汁。” 余双霜大大地哦了一声。 “大家听见了吗?她承认这封信是她亲手写的!她想独占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宠爱,所以陷害我家小石头!这腌臜手段也是她从花舫里学来的!好生下贱一个人!我呸!” 余双霜叉着腰,对着平瑞宝狠狠啐了一口。 平瑞宝的裙角溅上许多唾液,面色由红变紫,难看至极。 方众妙,为何你总是坏我好事?你身边这些人也都该死! 方众妙走下台,把信递给大长公主,淡淡说道:“你们手中可有平瑞宝写给你们的信?拿出来对对字迹吧。” 大长公主接过信扫去一眼,立刻就认出了平瑞宝的字迹。平瑞宝过去数年连续写给他们夫妻二人的求救信,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所以记忆十分深刻。 平骏达不看信,也不说话。 方众妙上前一步捏住平瑞宝的下颌,却不看对方,甚至也不训斥。 她只是盯着大长公主,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看好这只小畜生,不要让她沾小石头的边,否则我直接打杀了她!” 她的语气完完全全不带人类的情感。她的眼里甚至没有平瑞宝的存在。她彻彻底底把此人当成了一只牲畜。 这是莫大的羞辱,比遭受万人唾弃更难受百万倍!平瑞宝脸颊红得滴血,眼泪不停往下流。她恨方众妙,可她又害怕方众妙。 她仰着脸,任由下颌被此人拿捏,像一条胡乱咬人被抓住的狗。 周围的宾客们无不摇头,所有贵女都被父母耳提面命地叮嘱:“日后断不可与这平瑞宝接触!看见她就躲远点!” 平瑞宝的贵女之路还未开始就已经葬送。名声真的不重要吗?重要的。这是她进入权贵阶级的入场券,只可惜她现在才懂。 方众妙摇摇头,放开平瑞宝的下巴,接过黛石递来的洁白帕子,缓慢仔细地擦手。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平瑞宝的厌恶和嫌弃。 大长公主把信纸捏成一团随手扔掉。当大家以为她要毁坏证据,不讲道理,完全偏袒自家女儿的时候,她也捏住平瑞宝的下巴,抬起手掌,对着这张柔弱清纯的脸左右开弓。 “本宫打死你个小畜生!刚回来两天,你就狂到这个地步,本宫若是不管教你,你是不是要把天捅破?” 平瑞宝哪里受得住大长公主的力道。她的脸颊很快就高高肿起,红得发亮,鼻子和嘴角流出鲜血。 大长公主教训她,活似在教训一条狗。 周围的贵女们不由掩嘴窃笑。 有人快意低语:“活该!” 没有人能忘掉这一幕,平瑞宝从今往后就是个笑话!肮脏、下贱、恶毒会成为她的代名词。 平骏达默默数着巴掌,打到第十下的时候,他抓住妻子的手腕,沉声道:“华阳,够了。瑞宝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大长公主愕然地看着驸马。这人怎么回事?他不是比自己还恨平瑞宝吗? 平骏达轻轻摸了摸平瑞宝红肿的脸颊,转身看向黛石,语气极为无奈,“你姐姐不是故意的。她不像你,有人护,有人疼。她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在那种地方长大,她不争就活不了。忽然被我们找回来,她很不安,她想确认我们对她的关怀和宠爱都是真的,所以她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你原谅她吧。” 黛石愣在原地,心脏隐隐作痛。 她以为父亲至少对自己是有感情的,没想到他也偏心这个假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作不知。 黛石撇开头,红了眼。 平骏达的心也似刀割一般。 他轻拍平瑞宝的脊背,语气无比温柔:“你给妹妹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我知道你的苦,流落到那种地方不是你的错。你遭受了太多不公,我不能苛责你,你妹妹也不能。” 平瑞宝不敢置信地看向平骏达,然后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她是真的被感动了。她没想到在这世上,最了解自己,也最宽容自己的人竟然会是父亲。这就是血脉相连吗?那她可以让父亲多活几日。 她擦掉嘴角血迹,含糊地说道:“妹妹,对不起。” 黛石冷笑。 平骏达继续说道:“姐妹之间哪有隔夜仇?误会已经解除,黛石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家吧。” 黛石恶狠狠地说道:“狗屁的误会!回你奶奶个腿儿!” 周围的贵女们忍不住哄笑。哈哈哈,这个黛石好生有趣! 平骏达面色阴沉下来,语气异常严厉:“你可要想好了,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不识好歹,硬要给方众妙做丫鬟,我与华阳只当没生过你这个自甘堕落的女儿!” 大长公主惊呼:“驸马!” 平骏达用力按住大长公主的手。既然要把平瑞宝摆在台面上当靶子,戏就要演到位。 女儿委屈,他知道。女儿恨他,他也知道。只要女儿一切安好,他纵然心碎而死也甘之如饴。 然而他唯一担心的是方众妙看穿自己的谋划。方众妙这双眼睛太可怕。 平骏达不由自主地去看方众妙幽邃的眼眸。他害怕听见半空中传来对方的声音,当着这许多宾客的面,戳破他的算计。 可现在时机太好,他不能错过。他要让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和华阳无条件地宠溺平瑞宝,却对黛石百般嫌弃。 幸运的是,半空中一片寂静。 方众妙没看出来吗?平骏达不太确定,又有一些安心。 黛石如他所料,性情倔强,大声说道:“我的亲人全都在宁远侯府!我没爹没娘,是个孤儿,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我的女儿,你做得很好。平骏达闭上眼,在心里满足却又痛苦的叹息。 大长公主也明白了驸马的打算,一时之间只觉万箭穿心。 但他们夫妻二人除了忍耐,又能如何?为了女儿的安全,一切都是值得的。 平骏达睁开眼,万分疲惫地说道:“华阳,没必要待在这儿了,我们走吧。从今往后,我们的女儿只有一个,那就是平瑞宝。” 大长公主主动牵起平瑞宝的手,慢慢走出会场。 他们运来的一箱箱金银摆放在梅园的库房,却被遗忘。 众宾客看着一家三口渐渐远去的背影和倔强挺立在原地的黛石,不由唏嘘。 闹剧结束后,拍卖照常进行。 今日的拍卖会采取的是明拍的方式,大家自由竞价。因为今日的拍品都是一些成本高,利润薄,看上去似乎很赚,实则没有多少油水的产业,全部卖掉一点也不可惜,反倒还能大大节约人力、财力和物力。 用余双霜的话来说,这叫产业重组,资本优化。 方众妙深以为然,所以她不用在此处坐镇,很快就带着伤心的黛石回到宁远侯府。 吃完晚饭,耍了一套拳法,与龙图切磋,被揍了一个爽,浑身发疼的黛石又开心起来。 但方众妙看着她的脸,忽然说道:“小石头,你面相有变。你爹今晚会死,是自杀。你要不要回去救他?” 黛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248章 爹,你乖了 黛石呆呆地坐了好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问道:“小姐,你刚才说我爹要自杀?” 方众妙颔首:“你嘴上说不认他们,实则早已接纳他们的身份,而他们也是真心把你当成女儿。两相呼应之下,你的面相已经改变。你本来黯淡的父母宫已经充盈。”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语气凝重地说道:“就在刚才,你父母宫现紫微、天机、天空三星。此三星主意念,一颗为吉,表明意念坚定。两颗为陷,表明意念混乱。三颗为凶,表明意念驳杂,多思多虑,已经钻了牛角尖。” 黛石喃喃道:“可我爹走的时候很清醒呀。他说过,他不要我了。” 方众妙摇摇头,“我当众让你与赵华阳和平骏达割袍断亲,你觉得是为什么?” 黛石茫然,“小姐,我不知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方众妙轻轻一笑,“平骏达当众说不认你这个女儿,目的和我一样。” 黛石更加茫然,心里渐渐涌上慌乱的感觉。 “小姐,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方众妙叹息道:“我们都是在保护你。这些年,皇室公主只要年满十三,便陆陆续续送去草原和亲,能活下来的一个都没有。赵璋嫁光了所有姐妹,而今又把宗亲之女接入皇宫,册为公主或郡主。你以为他想做什么?” 黛石恍然大悟,“他想求和,用这些可怜的女子。” 方众妙赞许点头:“你说得没错。他借着一个个孱弱女子的生命,延续他的皇权。你失而复得,必为赵华阳和平骏达的心头肉。赵璋盯上你的可能性是十成十。” “我是让你回去体验有爹娘的感觉,但我从未说过让你认亲。因为认亲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会令你落入险境。这一点,平骏达比我更清楚。” “他今日偏袒平瑞宝是有缘由的。他可能知道了平瑞宝的身世,想把这人推到台前,给你当靶子。你告诉我,你去了大长公主府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黛石仔细讲述起来。 听到肉干里混入两只小龟的事,方众妙抬起手,示意黛石不用说了。 她感慨道:“你爹真是心思诡谲。他果然知道。” 黛石挠头,“他这样就知道了?但是为什么啊?” 方众妙很是兴味地说道:“或许平瑞宝的阴险狡诈并非承袭自沈卉,而是你爹血脉里附赠给她的东西。” 黛石:“……” 方众妙:“你爹很用心地保护着你,他快死了,你想救他吗?” 黛石急忙往外走,一个闪身便跃上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方众妙对等候在门口的龙图说道:“老爷子,麻烦您用轻功带我一程,我去看看。” 方众妙和龙图赶到大长公主府的时候,黛石竟然没闯进去,反而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方众妙问她:“你怎么不进去?你不想救你爹吗?” 黛石转过头,露出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她万般茫然地问:“小姐,可我怎么救他呢?他遭受的一切太苦太苦,沈卉对他的虐待几乎把他摧毁,两个女儿被调换,又把他摧毁一次。我把自己带入他的身份,我都不想活了,我怎么劝他呢?” 黛石捂住绞痛的心脏,满脸绝望。 她看着眼前厚重的两扇门。它们关得很紧,上面打满巨大的铜钉。爹爹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两扇门一样? 她武艺高强,可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推不开那两扇门。 黛石嗓音嘶哑地说道:“我本来想去找大长公主,可我知道,她才是我爹不敢活在这世上的主因。” 方众妙幽幽叹息:“小石头,小鱼儿总说你傻,其实你一点也不傻。你总能及时体察在意之人的心绪变化。” 黛石无力摇头:“所以我才知道,我的劝说没有用。任何人的劝说都无用。” 方众妙轻轻抚摸她被夜露打湿的头发,微笑着说道:“那我教你怎么说好不好?只要一句话,你爹就会坚强地活下去。从今往后,纵使再苦再累,再绝望,他都不会轻言放弃。” 黛石抓住自家小姐的手,急促追问:“小姐,你教教我!这句话是什么?” -------------- 片刻后,黛石背着方众妙潜入大长公主房间。 “谁!”大长公主射出一枚暗器。 龙图弹出一缕内劲,击碎暗器。 黛石轻声说道:“是我!” 大长公主转怒为喜,失声道:“女儿!你回来了!” 她披头散发,光着双脚,急急走向黛石。 黛石放下方众妙,快速说道:“我家小姐给我看相,发现爹爹想自杀,我特地赶来救他。爹爹在何处?” 龙图只探过一次大长公主府,对此处布局还不熟悉。四面八方这么多亭台楼阁,一个个找过去,怕是平骏达早已经死了。 大长公主对方众妙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她很快想到一件事。 “难怪你爹嘱咐本宫明日把沈卉送去大理寺受审,还要把平远洲、平子瑜和平乐璋的尸体摆在牛车上,沿途敲锣打鼓,吸引民众,把沈卉换子之事广而告之。他嘱咐得很详细,却是在交代遗言吗?” 大长公主心惊肉跳,立刻翻窗出去:“你们随本宫来!” 片刻后,大长公主一脚踹开一扇门,急匆匆走入屋内。 平骏达坐在床边,穿着白色内衫,溃烂的那条手臂裸露在外,另一条完好的手握着一把短刀。 看见妻子焦急的脸庞。他笑了笑,十分平静地说道:“华阳,你来了,是因为夫妻连心吗?” 大长公主厉声嘶喊:“驸马,你放下刀!” 然而已经晚了,鲜血从平骏达的手腕汩汩往下流,在他脚下堆积成一片赤红的湖泊。 他笑着说道:“华阳,只有我的血才能洗刷那些污秽的过去。” 大长公主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她踉跄着走到床边,赤裸的双足踩在血泊里,没能站稳,狼狈摔倒。 她撑着床沿爬起,双膝,双手沾满鲜血。她见惯了血腥的厮杀和征战,却没有哪一幕能像今日这般令她胆寒。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驸马,平骏达,你为何要死?本宫不许你死!” 平骏达用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抚摸妻子苍白的脸颊,无比温柔地说道:“华阳,我早就已经死了。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装满污秽的躯壳,你明白吗?” 大长公主爬起来,把丈夫微笑的脸庞抱在怀里,仰天痛哭。 对于一具尸体,她劝不动,挽不回,留不住。 方众妙快步走进屋内,在平骏达的胳膊上扎下几根银针,止住源源不断外溢的鲜血。 平骏达看着她,感激地说道:“方夫人,谢谢您的救治,不过不用了。下一次,我会死在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大长公主哭着嘶吼:“驸马,本宫要你活着!你敢死,本宫就敢鞭尸!” 平骏达闭上眼,疲惫地叹息,“华阳,我的心已死,你让我如何活过来?” “驸马,本宫求你。你的心还能活,你试试看好不好?”大长公主哭着说道,“本宫把命给你,你活着,本宫去死!” 平骏达红了眼眶,苦笑道:“那我更该死了。” 大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丈夫的死志。今日救下他,明日又该如何?失去意志的人就是失去魂魄的皮囊,会迅速朽坏。 要不我们夫妻俩一起死好了!大长公主暗暗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黛石跨过门槛,慢慢走到平骏达跟前。 平骏达仰头看她,淡淡的笑容终于收敛。他想扯过被子把自己血淋淋的手盖住,方众妙却指着银针说道:“不可。” 他只能叹息,满怀愧疚地说道:“女儿,爹不该让你看见这个。是爹的错。” 黛石通红的眼眶瞬间落下泪来。 她慢慢跪下,双膝浸在血泊里,抓住父亲完好的那只手,哽咽说道:“你别死,我不想做一个没爹的孩子。” 平骏达早已死去的心就在此刻狠狠一颤。 黛石更加用力地抓着他的手,重复道:“我不想做一个没爹的孩子,你听见了吗?” 平骏达怔愣许久才缓缓闭眼,用疲惫却又坚定的语气说道:“爹听见了。” 黛石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头,带着哭腔夸赞道:“爹,你乖了。” 第249章 沈卉逃狱 方众妙帮平骏达处理伤口和溃烂的皮肤。 黛石站在一边抹泪,心里却暗暗窃喜。 小姐真厉害,小姐教她一句话,爹爹就不想死了。窃喜之后,更多感动涌上心头。直至此刻,黛石才真的确信,她爹对她的爱比天空和海洋更无垠广阔。 她主动走上前,拿出化邪生肤丸,轻轻捏成粉末,均匀地洒在父亲溃烂的胳膊上,然后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 “这药既能外敷又能内服。您吃一颗。” 平骏达乖乖吞服药丸。 大长公主给他的胳膊缠上纱布。 方众妙看了龙图一眼,二人退出房间,让这饱经苦难的一家三口好好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平骏达终于在黛石和大长公主的搀扶下走出来。 他颇为愧疚地说道:“大半夜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实在是抱歉。我都听黛石说了,您让她断亲是为了保护她。” 方众妙摆手:“不用说这些客套话。我等在这里是想见一见沈卉。她背后还有人,我要审她。” 平骏达立刻说道:“我带您去地牢。” 一行人来到腥臭不堪的地牢,见到了蜷缩在稻草堆里的沈卉。 她像个蛆虫一般爬行过来,声音嘶哑干涩:“平骏达,赵华阳,你们放过瑞宝。她没做过伤害你们的事,她还小,她是无辜的呀!” 平骏达冷笑:“今天下午,她设了一个局,想要坏我女儿名声。她哪里无辜?” 沈卉僵在地上。她没想到平瑞宝会这么快对黛石下手。那孩子不该这么急躁的! 方众妙弯下腰,把手伸进牢门,捏住沈卉的下颌。 心声陡然响在半空:【此人不是沈卉!】 平骏达等人眸光皆是一闪。 众人的疑问刚刚浮现,心声已经解惑:【我用神念探测她的身体,她盘骨紧实,根本不曾生育过子女。】 只是一个闪念,方众妙已经动手。她袖中滑出一枚龟壳磨成的小剑,对着沈卉本就破破烂烂的脸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沈卉急忙往后翻滚,双手死死捂住脸。股股黑烟从她指缝中逸散,给这阴森地牢更添几分诡异恐怖。 大长公主徒手捏碎铜锁,大步走进牢房,掰开沈卉的双手仔细查看。纵使胆大如她,却也被吓得往后退缩。 只见沈卉的面皮如泥浆般融化,又似活物一样蠕动,再变作滚滚黑烟消散。不多时,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中。 大长公主狠狠捏住此人下颌,厉声诘问:“你是谁?沈卉去哪儿了?” 陌生女人牙关一合,嘴角便流出鲜血。她睁着眼,以跪坐的姿势瞬间死去。 大长公主掰开她的嘴,这才看见她藏在牙齿里的毒丸。 平骏达看向方众妙,苦笑道:“方夫人,看来我们府里有沈卉安插的钉子。她已经被救走了。” 黛石走上前,满脸恐惧地看着地上正在冒黑烟的腥臭泥浆。 龙图弯腰蘸取一点泥浆放在鼻端闻了闻,说道:“是尸臭。主人,这就是您所说的,用婴儿的骨粉捏出的胎相面具吧?” 方众妙用帕子擦拭龟壳小剑,颔首道:“是。这种面具戴在脸上能揉捏成任何人的模样,就连面相也能完全伪装。若非我的神念能探查人体,怕是也会被糊弄过去。” 大长公主狠狠踹倒陌生女人的尸体,狼狈地问:“方众妙,这下怎么办?沈卉背后之人手眼通天,也不知他把沈卉送去了何方。” 方众妙摆摆手,语气淡淡:“无妨,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她找出来。” 她看向龙图,说道:“老爷子,麻烦您回一趟宁远侯府,找齐夫人要一个紫色药瓶,瓶子上写着鸡血二字。” 龙图大惑不解:“您要鸡血干什么?” 方众妙:“瓶子里是沈卉的血。再把我的盘古大锁带过来。” 龙图:“……” 在这诡异、恐怖、急迫的时刻,黛石一个没忍住竟然噗嗤笑了一声。沈卉知道小姐这么干,会气死吧? 平骏达和大长公主看见女儿发笑,紧绷的心弦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没想到私底下的方众妙竟是这副模样,难怪女儿跟着她,性情也这般单纯开朗。 龙图飞快带回来一瓶血和一个圆形罗盘。 大长公主把众人领进正堂,好奇地问:“方众妙,你怎么会有沈卉的血?” 方众妙把混合了特殊溶液,至今还不曾腐烂干涸的血液倒在舆图上。舆图下方铺垫着盘古大锁。 她慢慢说道:“上次沈卉晕倒,脑袋流了很多血。我趁机偷了一些。” 大长公主:“……”偷人家血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不愧为方辰子的女儿。 黛石担忧地问道:“小姐,现在是晚上,没有太阳,盘古大锁还能用吗?” 方众妙摆手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造就阴阳乾坤。晚上没太阳,却有月亮。子时月上中天,阴气大盛,也能激发盘古大锁。”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已经从女儿口中知道这血液和罗盘是用来追寻沈卉踪迹的,倒也没有太多疑问。 略等片刻,子时到了。 方众妙走到院外,将铺着舆图的盘古大锁对准高悬的月亮。 月辉的幽冷不断被大锁汲取,散发出森寒白雾。舆图上的那滴鲜血冻结成一颗冰晶,在舆图上缓缓滚动。 它从大长公主府滚出,来到沈府,最后一路前行,进入皇城,停留在一座宫殿内。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看呆了。 过了好半晌,大长公主才吸着气说道:“方众妙,日后本宫再也不说你爹是骗子。你们父女俩都是高人!” 方众妙问道,“这景阳宫你熟悉吗?” 大长公主点头,“此处是冷宫。本宫幼时经常去玩。” 平骏达摇摇头,叹息道:“华阳,我们把平瑞宝立起来当靶子的计划落空了。救走沈卉的人是皇帝。他必然已经知道小石头才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大长公主猛地抬头,面露惊骇,随后,一股寒意便从她骨头缝里冒出来。她最大的软肋终究还是被赵璋发现!巨大的危机已经潜伏在女儿四周! 大长公主连忙抓住黛石的手,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方众妙屈指弹落血珠,语气冰冷地说道:“急什么,我拿捏赵璋便似拿捏泥偶一般。” 大长公主立刻追问,“你怎么拿捏他?他可是皇帝!” 方众妙笑了笑,平静而又缓慢地说道:“正因为他是皇帝才好拿捏。毁掉他皇权天授的神圣,在这皇朝,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第250章 又要卜卦?方众妙你有完没完? 听见方众妙狂妄至极的话,大长公主只觉头皮发麻。 毁掉皇权天授的神圣?如何毁?皇权是虚无的威压,是数千年来凌驾众生的一种意志,是无形无迹存于心间的敬畏,是与神权等同的东西! 方众妙一介凡人,她怎么毁掉皇权? 想到此处,大长公主眸光微微一闪,忽然在心里问自己:方众妙真是凡人吗?凡人有她那样的眼睛吗? 大长公主惶惶不安的时候,平骏达问道:“方夫人,您准备怎么做?需要我们帮忙吗?” 方众妙摇摇头,并不细说。 平骏达等待片刻,半空中并未传来那道诡异的声音。是方众妙停止思考了吗?又或者说,她的心声不是持续不断传出的,只有特别强烈的心绪起伏才会外泄? 又或者,她其实知道旁人能听见她的心声,她有意在控制?但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是完全本能的反应,如何控制? 平骏达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然而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让女儿跟在方众妙身边,比待在他们身边更安全。 察觉到平骏达探究的目光,方众妙回望一眼,轻轻点头。平骏达立刻露出一抹微笑。 方众妙并不在乎驸马爷猜测了什么,她对龙图吩咐道:“沈卉逃出地牢之后还去了一趟沈府,老爷子,您去沈府搜一搜,看见可疑的东西便带回来。” 龙图拱手领命,人就站在原地,却忽如鬼魅一般消失。凡人的眼睛已经不能捕捉到他离去的动作。 大长公主惊骇万分地说道:“这位老人家怕不是已经突破宗师级了吧?宗师之上是什么呢?” 她抬头仰望夜空,极尽想象也探不到那个境界。 黛石小声说道:“都是我家小姐的丹药喂出来的。我以后也会是武圣。” 大长公主猛地看向女儿,随后便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宗师之上是武圣?你若是不说,娘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知道。” 黛石撅撅嘴,满脸别扭。这个娘她还没认呢,她是回来认爹的。 大长公主心中黯然,却也没有办法。慢慢来吧,终究是她太偏执,受了平瑞宝的挑唆,胡乱发脾气。 不对!沈卉既然逃了,那平瑞宝呢?沈卉应该会第一个找到她,把她带走吧? 大长公主面色惊变,正欲示警,方众妙已经朝门外走去,“平瑞宝住在哪儿,去看看她。” 平骏达在前引路:“她住在西边的翠苑。” 大长公主连忙跟上,忧心忡忡地说道:“她恐怕也已经逃了。没想到本宫的府邸竟然被沈卉完全渗透!真是该死!” 方众妙慢慢行走,徐徐说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晚就把所有仆役和侍卫召集过来,让我逐个看相。不管多少钉子,我都能给你找出来。你想拔就拔,想留就留。” 被方辰子的女儿施恩,大长公主有些别扭,一时之间并不吭声。 方众妙也没回头看她表情。 快要走到翠苑的时候,大长公主才低声说道:“方众妙,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本宫必然涌泉相报。本宫知道你所图甚大,你若是需要助力——” 方众妙忽然回头,极为严肃地问:“我若是想造反呢?” 大长公主愣在原地。 平骏达仰望夜空,低低地笑了。方夫人真是有趣。这样的狂言狂语,她竟敢当着皇室公主的面说出来。 大长公主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逐渐淡化后,她才哑声开口:“这是大周的国土,它姓赵!” 没有当场拔刀砍了这个反贼,不是因为她克制,而是因为她不敢。经历种种波折,她已经摸不到方众妙的深浅。 方众妙严肃的表情忽然消失,唇角溢出轻笑:“你放心,我与我爹有约定。这江山社稷,在未来的两百年内都姓赵。” 大长公主心弦骤然松缓。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国师方辰子是怎样的情景。那人从泰山顶上踩着云雾缓缓往下走,朦胧的一轮红日在他身后照耀。 皇兄走上前搀扶他,他莞尔,眼里有霞光流淌。那一瞬,天上的红日都变得黯淡。 大长公主当时还年幼,不懂什么,但她暗暗在心里认定,这位被皇兄亲自请下山的道长一定是神仙!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那种仿佛被摄魂的敬畏感早已不存。但现在,看着方辰子的女儿,她竟然又产生了相似的敬畏和向往。 或许是她狭隘,又或许世人的传言都是错的。方辰子并不是骗子。拿大周二百年国运做约定,他们父女俩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走入翠苑。 丫鬟奉命把平瑞宝唤醒。她裹着一件大氅,揉着惺忪的睡眼,嘟着嘴来到屋子外面。 看见走廊里的一众人,她明显吃了一惊。 “妹妹,你回来了?” 她发出欢喜的声音,下巴却忽然被方众妙捏住。 “你干什么呀?”她连忙往后缩,黛石却走上前,点了她的穴。 心声响在半空:【她脸颊的红肿淤血是真的,体弱气虚的状况也与下午一模一样。她是她本人。】 听见这话平骏达等人才想起,下午的时候,方众妙捏过平瑞宝的下颌。原来那不是她胁迫人的举动,而是为了探测平瑞宝的身体状况。 胎相面具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那般诡异?没有神念的人只能被它蒙骗,根本不可能辨别真假。 这太可怕了! 平骏达看了黛石一眼,准备稍后再询问其中内情。 方众妙松开平瑞宝的下巴,淡淡道:“她没跟沈卉走,她是平瑞宝。” 平瑞宝假作慌乱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彻彻底底扭曲破碎。 所以这些人已经发现娘走了?怎么可能!那面具戴上之后根本没有衔接的缝隙,完全就是长在人脸上的,他们怎么会发现? 是了!方众妙在这里!她的眼睛能看透那面具!但是娘明明说那面具完美无瑕,纵使最厉害的相师也会被蒙蔽! 方众妙,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为何总是坏我们母女好事! 平瑞宝惊骇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 她颓然地闭上眼睛。 仗着那面具无人能看破,她才敢在大长公主府多留这一晚。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便让她落入险境。终究是她托大了。 只愿方众妙发现不了她的谋算,让她的目的能够顺利达成。 再给她两个时辰,只要两个时辰,她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长公主府,谁都拦不住! 思及此,平瑞宝睁开眼,冷笑道:“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娘的下落。等着吧,她会为我报仇的。你们不得好死!” 她知道,越是这样说,大长公主就越是不会杀掉自己。 为了获悉娘亲的下落,他们只会把她关入地牢严刑拷打。因为娘亲在外面对他们始终是个莫大的威胁。 撑过两个时辰的拷打不难。 为了更进一步地激起这些人的愤怒,平瑞宝挑衅道:“让我给黛石当挡箭牌,爹,你好狠心!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黛石早晚会变成蛮人大锅里的肉,哈哈哈!” 平骏达并不理会她的挑衅,转头问方众妙:“那胎相面具您能制作吗?” 方众妙摇头:“有损阴德的事我不做。” 平骏达略显失望。 方众妙又道:“不过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帮你找一张完整的面具。你想让平瑞宝戴上面具,揉捏成小石头的模样,送去草原给蛮人下锅?” 平骏达愉悦地笑起来,“方夫人,与您说话是最轻松的。” 他转而看向平瑞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审你,也不杀你,更不会对你动用酷刑。我把你关在地牢,等着哪一天用得上,便把你送出去。我女儿不是别人锅里的肉,你才是。” 平瑞宝闭上杀意弥漫的双眼。 今日下午,她是如何感动落泪,此时此刻,她便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她果然不能对父亲有任何期待。 不过现在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不用受刑,只在地牢里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睡一晚,明日早上她就能离开这座坟墓。 哈哈哈,这世道不比谁更聪明,只比谁更心狠! 平骏达对大长公主说道:“华阳,找你最信任的暗卫看守她!” 大长公主点头。 平瑞宝在心里暗暗笑开。找最信任的暗卫也无用。明日早上,我若想走,除非神仙下凡,否则谁也留不住! 几名暗卫从阴影中浮现,抬起被点了穴不能动弹的平瑞宝。 方众妙忽然阻止:“慢着,我有不祥的预感,我要先卜一卦。” 平瑞宝紧闭的眼皮狠狠一颤。又要卜卦?方众妙,你有完没完? 第251章 平瑞宝的末路 几名暗卫放下直挺挺的平瑞宝。 方众妙绕着对方缓缓踱步,锐利的视线上下游移。 平瑞宝很想一直闭着眼,假装淡然。可她做不到。她必须承认,对方众妙,她是仇恨的,却更是恐惧的。对方的双眼带给她的压力大过性命的威胁。 她不由自主的把眼睛越闭越紧,睫毛乱作一团,不断轻颤。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让我看看你心里藏着什么鬼。” 三个铜板抛上半空,落在方众妙雪白的手背上。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紧张。 她扫去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卦名为无妄,第一层卦象暗指小人作祟,图谋害命。第二层卦象暗指许多人将受此牵连,遭致无妄之灾。” 平瑞宝的脑海中响起轰隆隆的雷鸣。 方众妙算得还是这样准! 为何总能这样准? 我之前说除非神仙才能留住我,莫非一语成谶?方众妙就有一个活神仙的称号。 在极致的绝望和挫败中,平瑞宝差点精神错乱地笑出来。 哈哈哈,我真是自找死路! 方众妙停在平瑞宝面前,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说道:“许多人都会受牵连,死于非命,我想,你应该是在府中的水井里投毒了吧?洗漱、做饭、泡茶,皆要用水。一顿早饭的工夫,全府人都会死绝。这就是你藏在心里的鬼,对吗?” 平瑞宝睁开眼,露出一双赤红的瞳仁。 “方众妙,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凶狠质问,语气却带着恐惧狼狈。 大长公主立刻派人去查府中各处的水源。 不知过了多久,暗卫回来禀报:“殿下,各处水源均有剧毒,无色无味,银针也测不出,带去试毒的鸡三刻钟内纷纷暴毙。” 平骏达深吸一口气,呢喃道:“华阳,你习惯了军营生活,你制定的规矩十分森严,府中所有人必须在辰时之前用过早膳。如此一来,辰时过后,咱们府里就没有活人了。毒性发作缓慢,大家并不会有所警觉。” 大长公主浑身冰凉。 平瑞宝比她还冷。 多留这一晚,她就是为了投毒。从娘亲口中得知父亲竟然想把她送去草原和亲,让她遭受蛮人惨无人道的虐杀,她仇恨的火焰就再也无法熄灭。 可是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方众妙三个铜板轻松破解。 她好恨!可是她更害怕。她知道,自己的余生将在暗无天日中度过。 平骏达摇摇头,叹息道:“平瑞宝,你可知道,我从来不打女人。但你和你娘总是让我破例。” 他抬起手,对着平瑞宝红肿不堪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平瑞宝吐出一口鲜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平骏达,目光阴狠如狼。 方众妙轻轻的一个目光扫来,她立刻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抖。 方众妙吩咐道:“驸马爷,照你说的,把她关起来,改日等我找到胎相面具,留着她给小石头替命。” 平骏达颔首应诺。 方众妙看向大长公主,吩咐道:“你把全府的人叫过来,宣布水源被人投毒的事。我趁此机会帮你查查细作。” 大长公主依言而行。 方众妙最后说道:“报官吧。让沈卉来背这个黑锅。她做的那些事,明日你们宣扬出去。务必让坊间知道,沈卉此人是罗刹鬼母,喜欢换人子嗣。这种惊悚传闻,不出半日就能传得全临安城都知道。” 平骏达问道:“我想把事情传扬开是为了给平瑞宝一个光明正大的郡主身份。您这样做是为什么?” 方众妙并不解释,只是摆手:“你们去做吧。” 半空中没有心声传来,方众妙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便绝不会泄露。连自己的心神都能掌控,她是如何做到的? 平骏达怀着钦佩的心情去办事。把女儿放在方众妙身边果然才是最好的选择。 府里很快就点亮一盏盏灯火,所有人都被叫起,分批来到前院听训。 不多时,罗仁平来了,齐修也来了,官兵和飞羽卫把整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方众妙忙活到次日早上才回到宁远侯府。吃过早膳,她让黛石把平雪纯叫过来,说道:“你的心上人是谁?我帮你看看他面相。” 黛石心疼地说道:“小姐,要不你睡一觉吧。她的事一点也不急。” 平雪纯连忙摆手:“不急不急,我等得起。”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一晚上没睡着,你还说不急?若是再让你等,你心里能长草。” 平雪纯慌忙捂住自己的黑眼圈。 余双霜哈哈大笑起来。 方众妙安慰黛石:“你是习武之人,精力充沛,我是修道之人,精力还在你之上。去准备马车吧,无碍。” 仔细看看小姐的面色,确定她并无疲色,黛石这才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一座三进宅院的门前。 平雪纯躲在马车里,隔着窗户与方众妙小声说话:“夫人,我的心上人就是三年前得中探花的言光霁。” “他还是落魄书生的时候在街边卖字画。冬日严寒,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冻得脸色发紫,却让自己不颤抖,不佝偻。” “他一幅字画卖二两银子,我见他身带傲骨,可怜可敬,便给他十两银子,订购了五幅字画。他后来中了探花,还拜会过大长公主,想要见我。只可惜大长公主不许。” 说起往事,平雪纯的表情既甜蜜又苦涩。站在街边与言光霁简短交谈的片刻,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公子,画好了吗?” “回郡主,画好了,您请看。” “公子大才。” “郡主谬赞。” “哪是谬赞,分明就是实话。这幅画我很喜欢,十日后我再来取第三幅画。” “郡主,我会在此等您。十日后再会。” 十日复十日,他们匆匆见面,匆匆分离,到得最后,所有一切都成泡影。 平雪纯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叹息。 方众妙站在街边等待,黛石和余双霜跑上台阶敲开府门,让仆役把言光霁叫出来,说是有个落魄故人想见他一面。 只是须臾,言光霁就匆匆推开门跑出来。 看见黛石和余双霜,他惊喜渴盼的表情僵在脸上。原来落魄故人并非他想的那个。 方众妙站在台阶下看他,身后就是安静停留的马车。 “此人福德宫内并无煞忌星,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夫妻宫内高悬禄存星,此星被羊驼所夹,左右不得,进退维谷。所以他成婚之前感情颇为坎坷,总是爱而不得。但他若是能与心爱之人成婚,便似那禄存星,不会左拥右抱,不会进退失据,只会守着一个人痴情至死。” 方众妙笑着说道:“下来吧,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他想见你。” 平雪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步步走到府门前。 她扬起秀丽的小脸,对着台阶上的俊美青年问道:“公子,今早大长公主府传出的消息你知道了吧?我不是郡主了,怎么办?” 言光霁红了眼眶,“我娶你。” 平雪纯流着泪笑起来。 -------- 一个时辰后,心满意足的平雪纯坐上了回宁远侯府的马车。 方众妙掀开车帘看看外面,说道:“前方是户籍所,我找个官媒帮你们提亲。” 平雪纯十分惊讶:“这么快?” 方众妙笑着说道:“你若是嫌快,那就等个一年半载。” 平雪纯连忙摆手:“不快不快,有劳夫人了!” 黛石和余双霜哈哈大笑。 方众妙走进户籍所,找到临安城最出名的一个官媒,详细讲述了男女双方的情况。因为银子给的很足,官媒一口应承下来。 方众妙走后,又有一名妇人推开门走进来,停留在官媒的桌案前,张口就道:“刚才那位夫人相中了哪家儿郎?” 官媒抬起头看了看,然后连忙绕出桌案,屈膝行礼:“卑下见过左相夫人。夫人屈尊前来,真是令卑下蓬荜生辉。” 文氏不耐烦地勒令:“方众妙相中哪家儿郎,把他名字给我!” 第252章 抢亲 文氏的要求,官媒不敢不答应。 她拿出一张纸说道:“忠勇侯夫人相中了这位儿郎。他名叫言光霁,三年前考中探花,现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寒门出身。” 文氏接过纸看了看,上面写着言光霁的生平,不多的两行字,看不出哪点好。一个没有家世背景,又无靠山助力的穷小子,仅凭才学考入三甲,注定在仕途上不会有太大出息。 三年了还在翰林院里当个小小典籍,可见为人也不圆滑,更无上进之心。每个月二十贯铜钱的俸禄,外加五石粟米,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样的底层小吏,文氏是断然看不上的。然而,此人是方众妙认可的良配,情况则大为不同。 文氏刚才躲在隔壁房间已经听了个大概,却还是确认一遍:“方夫人是给平雪纯相中的这个儿郎?” 官媒点头:“是。” 文氏又道:“大长公主那个假女儿平雪纯?” 昨晚大长公主府被人投毒的案子已经惊动了整个临安城。今日早上,沈卉一口气调换了平家三个孩子的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大长公主命人把平乐璋、平远洲、平子瑜的尸体摆在板车上,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大肆宣扬。据大长公主派遣的女官所说,平远洲还是沈卉亲手杀死的。 黑压压的人群跟着板车沿途看热闹,把好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连早朝都因为这事推迟了小半个时辰,足见其轰动。 所以文氏一说平雪纯是假女儿,官媒就颔首:“是她。” 文氏摇摇头,呢喃道:“她的事方夫人也敢管,真不怕惹一身骚。” 随后她又冷笑:“不过她有什么不敢管的,她本事大,谁都不惧。倒是我家的事,她说不管就不管了。” 官媒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您若无事,卑下这就要赶去言家,与言大人讨论提亲之事。” 文氏本是来找官媒问问哪家的好儿郎最近在求婚配,她想索一张名单。女儿一日不出嫁,她这心就一日放不下。 但现在,她改了主意。官媒报给她的人选只是表面看着光鲜,但方众妙看中的人选,那必定是内里锦绣,命途顺遂的良配。 “我随你去言家看看。”她下定决心。 官媒不敢推拒,只好带着文氏前往言府。 马车行进的十分艰难,街上人山人海,噪声沸沸扬扬。 官媒掀开车帘,奇怪地嘟囔:“大长公主府的事不是已经闹完了吗?路上怎么还是这么堵?” 车夫回头说道:“钱大儒家的事也闹出来了!” 官媒咦了一声。 “是钱同山钱大儒吗?” “就是他。” “他家什么事?” “他早些年不总是嚷嚷说他儿子被调换了嘛。结果他儿子还真是被换了!” 官媒大为惊骇,失口道:“该不会也是被那罗刹鬼母给调换的吧?” 车夫用力点头:“正是呢!他用板车拖着他那个假儿子的尸体去大理寺报官。他亲生的儿子与他走在一起!他们就在前面,所以这条路很堵。” 车夫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那父子俩长得八九成像!大理寺都不用去查证,看他二人的脸就知道这案子铁定没冤枉那罗刹鬼母!我刚才在路边等你的时候亲眼看着他们过去的。” 官媒听得心神恍惚,感觉十分不安。 她呢喃道:“竟然还换了第四个孩子。听说沈卉精通妇科,城里的勋贵经常找她去后宅看病。请她帮忙安胎的贵妇也不少。该不会这些人的孩子都被换了吧?” 车夫摇摇头,颇为小心地说道:“这事咱们可不好议论。他们心里自然有数。” 官媒顿时打了个哆嗦。 她完全可以想象,今日的临安城有多少曾请沈卉安过胎的贵妇会盯着自己的孩子心里暗暗发毛。 此事一天不查个水落石出,这些人就一天睡不着觉。 官媒连忙问道:“那罗刹鬼母真的跑掉了?” 车夫点头:“听大长公主的女官说,她真的跑了。” 官媒放下车帘,惶惶不安地看向文氏。想到文氏也有可能请沈卉安过胎,她心里咯噔一下。 文氏看出她的心思,平静说道:“我没请沈卉安过胎。你且放心吧。” 官媒尴尬地呵呵笑。 钱同山带着儿子钱天吴进入大理寺,消失在门外,随行的路人这才渐渐散去。官媒的马车终于得以顺畅通行。 不多时,言府到了。 文氏交代官媒:“平雪纯的婚事你先别提,我要好好看看这位言大人。” 官媒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问,只能答应。言光霁的父母接待了二人。 这是一对面容沧桑的中年夫妇,虽然穿着得体的衣袍,但手上却还带着耕作的老茧,可见他们家也才刚刚过上不愁温饱的日子。 文氏表明身份后,夫妇二人竟还从椅子上滑下来,双膝跪地,连连磕头。 他们不知礼数,还如此卑微,惹得文氏有些不快。 然而,当言光霁步入正堂的时候,她满脸的不快却又烟消云散。光霁光霁,真是个好名字!迎面走来的儿郎是何等的风光霁月,温文尔雅。 他浅浅一笑,弯腰拱手:“见过左相夫人,见过这位官媒。言某来迟片刻,还请见谅。” 文氏上下打量他,心中满意至极。这样的儿郎,配她家念晴岂不正好?这长相,这气度,这才学,薛良朋给他提鞋都不配! 官媒连说无碍,笑呵呵地说道:“言大人,看见我们来,您就知道有喜事了吧?” 言光霁强忍喜悦,抿唇道:“不知是什么喜事?” 官媒正想说话,文氏却先行开口:“你愿意做我相府的女婿吗?” 言光霁愣在原地,眼中的欢喜雀跃瞬间熄灭。 官媒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来商讨平雪纯的婚事,怎么左相夫人忽然抢亲? 言光霁迅速回神,十分郑重地弯腰拱手:“回夫人,言某出身寒微,不敢高攀相府。” 文氏更加满意。很好,此子不卑不亢,不慕名利,果然是个品行贵重的。方众妙的眼光值得信赖。 文氏也不劝他,而是看向言父言母。 “我有意把女儿嫁给你们儿子,日后你们儿子就是相府的女婿。他仕途有靠,前程无忧,你们可愿意?” 夫妇二人欣喜若狂,连忙说道:“愿意愿意!能被相府千金看上是我们家光霁的荣幸!” 言光霁脸色铁青地唤道:“爹,娘!今早我与你们说过的事你们忘了吗?” 夫妇二人露出为难的面色,不由看向文氏。文氏却抚抚裙摆,起身就走。 改日叫夫君请几位大儒登门促成此事,又有父母苦苦哀求逼迫,言光霁不点头也得点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妥了。 官媒跟随在文氏身后走出言府,惶惶不安地问道:“夫人,这桩婚事本是平姑娘的,您怎么?” 文氏回头睨她,语气冰冷地告诫:“你登门拜访的时候,言大人的父母刚好与我相府的人商讨完婚事,你来迟一步,未敢开口,只能悻悻离开。方夫人那边若是问起,你就这么说,记住了吗?” 官媒畏惧相府权势,犹豫半晌才讷讷道:“记住了。” 言府正厅内,言光霁气得几乎吐血。 他冷笑着对父母说道:“你们以为我一个小小典籍,为何会莫名其妙被左相夫人看中。福兮祸之所伏,这其中必有隐情。那位左相千金恐怕不是良配。” 言母没好气地说道:“你别背地里说人家姑娘的坏话,那可是你未来媳妇!” 言父喜滋滋地点头:“是啊是啊,儿子,你要当相爷女婿了!你终于混出头了!明年咱家就能换个五进的宅子!你媳妇肯定能带来许多嫁妆。” 言光霁看着沉浸在狂喜中的父母,忽然觉得十分无力。 想当年,他们一家三口从漏风漏雨的茅草屋搬进土房子就觉得很满足。但现在,三进的宅子已经不够他们居住。 人心的贪婪终究是没有止境的吗?可是他不想当什么左相女婿,他只想做平雪纯的丈夫。 第253章 纪念晴的劫难 文氏兴冲冲地回到相府。 纪念晴见她异常兴奋,忍不住问:“娘,您为何偷着乐?遇到什么喜事了?” 文氏招招手,“随娘去前厅,娘有一事告知于你。” 纪念晴很好奇,连忙跟上去。 片刻后,她失声尖叫:“嫁给一个穷翰林?您是我亲娘吗?您怎么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文氏气急败坏地说道:“薛良朋也是寒门子,你怎么不嫌弃?” 纪念晴争辩道:“薛大哥是爹的门生,与咱们家常来常往,知根知底,薛大哥怎么能一样?” “你所谓的知根知底就是他明明有妻儿,却还瞒着?”文氏脸色极其难看。 纪念晴毫不相让,更加大声地叫嚷:“他不是早就说过他有妻儿了吗?他也没瞒着咱们家呀!世事变化无常,他妻儿活着,他也不知道,那能是他的错吗?” 文氏怒吼:“他知道妻儿还活着,却把人藏在崇福寺,继续筹备与你的婚礼,这就是他的错!” “那是因为他放不开我!” “说这种话,你还要不要脸?” 母女俩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就在此时,左相纪寻风满脸愠怒地走入正厅。 “吵什么!下人全都在看笑话,你们还有没有体统?” 母女二人瞬间安静。 “发生了何事?”纪寻风看向妻子。 文氏连忙把自己从方众妙手里抢亲的事说了。 沈卉的案子牵连甚广,早朝的时候文武百官闹得不可开交。纪寻风因一件小事,被暴怒的皇帝大加训斥,很是丢了脸面。 他心情糟糕透顶,听完妻子的话,当场就砸碎了手中的茶杯。 “胡闹!婚姻大事,你竟然不查证,只是盲目听信那妖道之女的话!你想毁了女儿终生吗?” 纪念晴连忙帮腔:“就是啊!那个方众妙说什么娘都信,娘简直魔怔了! 她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得意洋洋地说道:“娘,您不是说方众妙给我算命,料定我三天之内会有大灾大劫吗?您看我哪点像是遭到大灾大劫的样子?” 纪寻风冷哼:“你娘怕是被那妖道之女下了迷魂药!” 纪念晴趁热打铁,连忙说道:“爹,娘关了我好几天。您放我出去吧,我都快闷死了!” 纪寻风摆手:“去吧,多带几个丫鬟侍卫。最近临安城不太平,你最多一个时辰就要回来。” 纪念晴大喜,转身就跑:“谢谢爹,我知道了。” 粉色裙角消失在门外。 文氏火急火燎地追出去,大声呼喊:“念晴,你回来!今日是最后一天,你忍忍!” 纪念晴腿脚很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跑得没影儿。文氏站在屋檐下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心里的恐慌压都压不住。 她回到正厅,对着丈夫抱怨:“念晴若是出了什么事,都是你害的!” 纪寻风淡淡说道:“你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先帝。” 文氏愣住:“我怎敢与先帝相比。” 纪寻风冷笑:“你对方众妙深信不疑的样子像极了被方辰子蛊惑的先帝。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你也看见了。先帝驾崩,不葬龙脉葬绝脉。方辰子选中的太子,现在是个——” 他面皮一阵抖动,终究不敢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完。 他抹把脸,站起身,疲惫摆手:“那么多丫鬟侍卫看着,女儿不会出事。三日内必有灾劫,要想躲过此劫,你只能求我。这套话术每个骗子都很熟练,只有你这种无知妇人才会信。” 他离开正厅,完全不理会妻子的呼喊。 ------------ 纪念晴走入一家茶馆,来到定好的雅间,让丫鬟侍卫守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她与郭书瑜谈论的都是女儿家的私密之事,不好有旁人在。 郭书瑜坐在窗边,转过头对着她微笑。 纪念晴把几盒糕点摆放在桌上。 “书瑜,你好些了吗?林子雨家在办葬礼,你怎么不去帮忙?你是他家媳妇呀!” 郭书瑜恨得牙根发痒。以前怎么没发现,纪念晴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讨厌! 她勉强扯开一抹笑容,眼里却泛出泪光,嗓音微带哽咽:“他们家说我是扫把星,不让我登门。” 纪念晴气得要命,拍着桌子说道:“竟有这种事!明明是林子雨自己招来的祸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郭书瑜垂首叹气,眸子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纪念晴,这祸事难道不是你招来的吗?若不是你逼我答应,我定然会让林子雨拒绝小郡王,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哦,我差点忘了,那平乐璋根本不是什么小郡王,他就是个野种! 我这一生就毁在你和平乐璋两个畜生玩意儿手里!我如何能够甘心? 郭书瑜擦掉眼泪,低声说道:“念晴,你还想着薛公子吗?其实你可以跟他的妻子聊一聊。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那女人应当是愿意做妾的。” 纪念晴神色恍惚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纵使她愿意做妾,我也不能嫁给薛大哥。于情,她给薛大哥生了两个儿子。于理,她终究是原配。我嫁过去名不正言不顺,德与法皆不容。” 郭书瑜点点头,在心里缓缓笑开,目中的光芒更为阴森诡谲。 好啊纪念晴,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想的如此清楚明白。情和理,德与法,你皆考虑得面面俱到。怎么轮到我的终身大事,你就一味使坏呢? 是你亲手推我下火坑,那就不要怪我以牙还牙! 郭书瑜终于下定决心,于是揉着额头说道:“念晴,我脑袋好晕,我,我要先回去。”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忽然晕倒在地。 纪念晴先是一惊,然后便从桌子后面绕过去,焦急地查看郭书瑜的情况。她张口想喊人,雅间里一道暗门却悄然打开,薛良朋低不可闻地唤道:“念晴,别叫。” 纪念晴惊呆了。但她对薛良朋还有感情,连忙把嘴捂住。 薛良朋招手:“念晴,你进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明日我就带着妻儿离开临安,往后我们天涯海角,各在一方,此生此世不能相见。我……我终究是舍不得你。” 纪念晴刚升起的一点警惕心立刻就消散了。 她心中伤感,眼眶不由发红,鬼使神差地丢下郭书瑜,慢慢走进暗室。 郭书瑜昏迷着。外面的丫鬟和侍卫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牵着两个孩子强行闯入雅间。 相府的丫鬟侍卫满脸怒气地跟在她身后,信誓旦旦地说道:“里面只有郭小姐,并无你的夫君。你看过就走,别在这里胡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衣衫不整的纪念晴和薛良朋紧紧抱成一团,纪念晴的嘴还被薛良朋含在嘴里。二人正在做苟且之事。地上躺着昏迷不醒的郭书瑜。 泪流满面的纪念晴狠狠推开薛良朋,正想大声呼救,却见薛良朋的妻子快步走过来,对着她的脸狠狠扇了两巴掌。 她脑子嗡嗡作响,瞬间失去听觉。 不等她回神,妇人扯开嗓子尖叫起来:“快来看呐!左相千金纪念晴与我夫君在茶馆里媾和,被我抓到了!这个不要脸的贱妇连衣服都没穿!” 媾和?没穿衣服?这两个极为惊悚的词勾动了所有茶客的心。大家从一楼正堂、二楼雅间、三楼露台等处纷纷跑来,汹涌如潮地堵在门口。 一双双带着淫邪的眼睛看向纪念晴,一颗颗怀着恶意的心揣度她的行径。 她终于从剧烈的耳鸣中清醒过来,面对这样的场景,只能绝望地晕倒过去。 “女儿啊,方夫人给你算过命,说你三日之内必有大灾大劫!这三日你就不要出门了。” 意识彻底模糊的时候,母亲的话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回荡在纪念晴耳边。 原来是真的……方夫人算准了她的命运。 第254章 逼婚 纪念晴从昏迷中苏醒。脸颊的剧痛让她发出轻轻的抽气声,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听什么都不真切。 外界似乎离她很近,又仿佛很远。 发生什么事了?她蹙着眉,恍恍惚惚地回忆。 一道尖锐的声音在嘶喊,带着悲痛的哭腔:“都怪你!是你让我不要与方夫人走得太近!是你让我给她银子,彻底得罪她!是你叫我不要信方夫人的话,说她是骗子!是你放跑女儿,害得她没能躲过三日灾劫!一切都怪你!就连薛良朋那头恶狼都是你带回来的!你是左相又如何?你能管得住全天下人的嘴吗?女儿的名声彻底毁了!” “薛良朋?名声毁了?”纪念晴呢喃两句,恍惚的表情猛然变成惊恐。 她开始尖叫,紧接着哭喊,整个人天旋地转。 在她房里争吵的文氏和纪寻风连忙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急急忙忙走到床边。 文氏抱住女儿安慰,然后开始痛骂薛良朋,最后又骂丈夫。 纪寻风满脸憔悴,双眼通红,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纪念晴是他唯一的嫡女,是他的心头肉。 他也痛,他也悔,可现在痛悔又有何用?万没料到方众妙竟然算得那样准! 任由妻子骂了足足一刻钟,纪寻风才叹息道:“事情已经发生,哭也无用。念晴,我且问你,你愿意嫁给薛良朋吗?” 纪念晴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抓住文氏的手,恶狠狠地问:“娘,郭书瑜呢?” 文氏摇头道:“她被她爹娘送出城了,我们找不到她。我明明叫你不要跟她玩,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要不是你为了报复方夫人,撺掇郭书瑜答应那等荒唐事,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被人骂作丧门星。她一辈子毁在你手里,她岂能不恨你!” 文氏责备道:“念晴,你不信算命那一套,可你看看你遭遇的一切。这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日灾劫全都是你自找的,你可明白!” “那日在宁远侯府,方夫人给薛良朋测字,算出你们二人是孽缘。你若是听她的话,把过往舍弃,便什么事都没了。你偏就舍不下!是你自己糊涂啊!” 纪念晴怨恨的表情慢慢变作茫然,最后懊悔不已地哭起来。她疯狂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死过去! 见她哭,文氏也跟着哭。 纪寻风揉揉眉心,再度询问:“薛良朋还跪在前院,念晴,你有什么打算?你愿意嫁给他吗?” 纪念晴想起自己的遭遇,身子不由颤抖。 “不要爹!我不嫁给他!他是豺狼!他欺辱我!我若是嫁给他,他们一家四口能联起手来把我磋磨死!他一丁点都不喜欢我,他贪恋的是您的权势!我不可能当他的踏脚石!爹,我要他死!您杀了他!” 只是一瞬间,纪念晴就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她的狠毒自私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天性。 纪寻风却并不觉得女儿的处理方式有何问题。 他颇为欣慰地说道:“既然你想的明白,爹也就不用多费口舌劝你。我这便放走薛良朋,假意让他筹备婚礼,之后找个机会制造意外,叫他死于非命。” “他欺辱了你,我还把你嫁给他,再送他上青云,他做什么美梦!” 纪寻风冷哼一声,而后出了房门,对着外面的侍卫吩咐几句。 纪念晴目光怨毒地看着窗外。 文氏抱着她,轻轻拍抚她颤抖的脊背。 片刻后,纪寻风回到屋内,对文氏说道:“你之前相中一个青年才俊,叫做言什么来着?” 文氏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言光霁!他叫言光霁!在翰林院担任典籍一职,出身寒门,无权无势,但人品贵重,才华横溢。” 纪寻风沉吟道:“出身寒门,无权无势,官职低微。甚好,这样的人最容易拿捏。稍后我亲自去他家走一趟,命他尽快来提亲。等他二人成亲,我便为他谋一个外派的差事,叫他带着念晴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念晴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文氏不断点头,悲痛的情绪渐渐平复。 她甚至感叹一句:“幸好我偷听了方夫人与官媒的说话,否则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天无绝人之路,念晴还是有后福的。” 纪念晴低下头默默擦泪。她现在除了听凭父母安排,还能如何? 若是她不那么偏执,完完全全相信方夫人的批命,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既然这青年才俊是方夫人看中的,那她就嫁了吧。 纪寻风没有派人去调查言光霁的生平。一则是时间来不及,二则是此人考中探花,三年过去却还是个小典籍,足见他性情老实本分不油滑。 叫这样的人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他是放心的。 长叹一声之后,纪寻风匆匆前往言府。 纪念晴的丑事像一阵风传遍了临安城。言光霁带着父母去人最多的茶馆,坐着听了一下午的香艳奇闻。 回到家的时候,二老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言光霁根本不用与他们争辩,他们就已经自行改了主意。 言母恨恨地说道:“这相府千金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言父把烟杆磕得梆梆作响,唾骂道:“原是个下贱玩意儿!难怪非要嫁给我儿。临安城这些贵人谁看得上她!左相当我儿是路边的乞丐呢,什么臭狗屎都吃得进嘴!” 言光霁摇头苦笑。爹说话很糙,但理是这么个理。 言母小声询问:“儿啊,闹出这么大的丑事,她家应该再没脸跟咱们家说定亲的事了吧?” 言光霁面色微惊,语气瞬间凝重起来,“娘,发生了这种事,恐怕她家更要逼我与那纪小姐成亲了。” 言母不敢相信,急促问道:“为何?她家怎么有脸?” 言光霁摇头苦笑:“这天下最有头脸的一群人,恰恰是最不要脸的。薛良朋明摆着不是良配,左相若是不想女儿跳入火坑,就断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他女儿现在陷于水火,唯有匆忙出嫁,远走他乡发,方能脱困。而我恰恰是他们心目中的最佳人选。爹娘,你们等着吧,左相很快就会亲自来提亲。” 言父言母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他们大为恼火,拍着桌子泄愤,对着地上吐痰,冲着墙壁破口大骂。然而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二老很快就耗尽全部力气,摇摇晃晃坐回椅子里,开始大哭。 言母无比懊悔地说道:“儿啊,都是爹娘贪心害了你。今早你与我们说起平姑娘的时候,我们就应该立刻去找她提亲!我们一念之差,却叫你余生尽毁啊!” 言光霁脸色苍白地坐了一会儿,最后猛地站起身说道:“我去找那位方夫人。雪纯说她手眼通天,很有权势。我找她想想办法。” 然而已经晚了。 院外走来一个仆役,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子,左相大人来了,就在门外,您快出去迎接吧!” 第254章 给言光霁测字 纪寻风位极人臣,老奸巨猾。在他面前,言光霁毫无招架之力。 况且,父母就是他最大的软肋,若硬顶着不答应,自己罢官免职事小,只怕父母也会遭受什么意外。 还有雪纯。她现在无依无靠,漂泊在外,左相若是找她麻烦,她当如何? 言光霁脸色灰败地送走纪寻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 当初,雪纯给他十两银子,他买了一床厚实棉被和几十斤木炭,租了一个勉强可以挡风的小院子,终于在这临安城有了落脚之地。 却未料,那床棉被,那些木炭,那个小院,以及夜夜所做的,迎娶雪纯的美梦,便是他此生最后的幸福时刻。 言光霁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 言父言母捶胸顿足,边哭边骂。对于纪念晴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是恨到了骨子里。 言光霁不想听这些污言秽语。他猛地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言父言母连忙追出去问:“儿啊,你去哪里?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言光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找忠勇侯夫人,她或许能帮我。” 宁远侯府的偏厅内,一大家子人正在等仆役们摆膳。 余问清、余江川、余沧澜几个小男孩钻进桌子底下逗弄一只小狗。钱天吴和齐渊一左一右地夹着方众妙,认认真真地背诵汤头歌。 余双霜和姜雨柔正在讨论最近颇为流行的衣裳款式。 龙图和黛石用筷子比比划划。 任孤琴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仔细听钱天吴和齐渊的背诵。若是错了一个字,她就狠狠抽一下。 方众妙慢悠悠地喝茶,偶尔提醒一句:“刚才抽得太重了,轻点打。今日天吴去了衙门一趟,受了一些惊吓,饭后你给他开一副安神药,叫他睡前喝。” 钱天吴顿时开心地笑起来。 坐在角落的平雪纯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浑身不自在。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外人,与此处格格不入。 还是要赶紧嫁人啊。嫁了人,她就有家了。 仿佛能够听见她的心声,方众妙忽然看向她,慢慢开口:“我之前似乎说过,言光霁的感情之路颇为坎坷,对于心爱之人,他总是求而不得。你与他的婚事恐怕有变。” 平雪纯脸色瞬间苍白。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凑过来问:“他俩还能成婚吗?其中会有什么变故?” 方众妙取出铜钱占卜。 “此卦名为天地否。” 她徐徐说道:“有此卦者,好似蜉蝣困于天地,无形的伟力形成一堵墙,令他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解脱。你二人的婚事非他不愿,却是上天不允。围困他的是人,也是至高的权力。他的人生正经受位高权重之人的摆布。” 方众妙一枚枚地捡起铜钱,做下结语:“言光霁被一个大人物相中,很快就要当高门女婿了。” 平雪纯愣愣地坐在原地。 “夫人,您算得准吗?” 她忍不住要去挣扎,因为她已经站在绝望边缘。 余双霜和黛石并没有呵斥平雪纯的无礼,也没有替方众妙辩解什么。平雪纯已经够可怜了。 恰在此时,一名仆妇匆匆走到门口,小声禀报:“夫人,门外有一个名叫言光霁的年轻男子找您。” 方众妙看了平雪纯一眼。 平雪纯如遭雷击,忽感晕眩。卦象这么快就应验了吗? 方众妙问道:“他可曾说找我有何事?” 仆妇禀报道:“他说他被左相大人逼娶左相千金,求您帮他转圜一二。” 平雪纯最后一丝念想彻底破碎。天地否,果然是天地否!真准啊! 龙图颇是兴味地说道:“主上,您还不知道左相千金闹出来的丑事吧?小老儿给您说说。”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纪念晴的遭遇,完了摇头感叹:“这言光霁也是倒霉,竟然会被左相看上。” 众人看向平雪纯,目中全是同情。 平雪纯恍恍惚惚地坐了一会儿,魂不守舍地笑了笑,呢喃道:“夫人,您算得真准。您一定是活神仙,我若是给您磕头,为您敬香,您能实现我的愿望吗?我不求能嫁给言大哥,只求他莫要自困自苦,果真像个蜉蝣,坠落在风雨之中。我愿他天高海阔,展翅高飞。” 平雪纯看向仆妇,闭上流泪的双眼,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方才说的这些话,请你转述给言大哥。见面就不用了,让他回吧。左相位高权重,万不可给方夫人添麻烦。” 仆妇很是怜悯地看着这个少女。如此好的一位姑娘,偏偏命苦。 然后她看向方众妙,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真的不见这位言大人?他真的很着急。” 方众妙沉吟道:“你让他写一个字送进来。” 仆妇见识过自家夫人为薛良朋测字算命的场面,当下就兴冲冲地走了。 不多时,一个潦草的“雪”字送到方众妙手里。 平雪纯看着这个字,眼眶慢慢红了。言大哥心里有她,这就够了。 方众妙抖了抖这张薄薄的纸,慢慢说道:“雪字上雨,下彗。彗是凶兆,也是天象,代表乾坤伟力。又可视作扫帚。然而扫帚可以除尘,却扫不净雨水,他所求之事不能成。与之抗衡,便似蚍蜉撼树,不自量。这个雪字,测出来的结果与天地否的卦象一模一样。” 平雪纯闭上眼,无力地摇摇头。她接受这个结果。她偷了黛石的人生,这是她应该承受的果报。 “夫人,我知道了。附近可有尼姑庵?明日劳烦您送我前去落发,我叨扰多日,早就该走了。” 她睁开眼,苦涩一笑。 黛石等人只觉鼻头发酸,纷纷为之惋惜。但没有人劝说方众妙帮助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 左相纪寻风为了给女儿找一条活路,必然不会放过言光霁,与他对上是颇为麻烦的一件事。 方众妙撩起平雪纯垂落鬓边的一缕发丝,柔声道:“这么美的秀发,落了多可惜。” 平雪纯相当耿直地说道:“夫人若是喜欢我的头发,剃度完,我托师太把头发送来给您。还望您不要嫌弃。” 方众妙哑然失笑。 她摇摇头,缓缓说道:“这个字,我还没测完。” 平雪纯倏然抬头,眼含期待。 方众妙笑起来:“然而,言光霁心心念念都是你,这个字,他写得太急,彗字的一横拖得很长,变作一个古体的手字。困住他的伟力,必将被更具伟力的一只手击碎。天上落下的雪雨,必被这只手拦截。” 平雪纯拿过纸,急忙看向那个雪字。彗的一横果然写得很长,像横插过来的一只手。 她欣喜地笑起来。 黛石好奇地问:“小姐,这只手暗指谁呢?谁能帮助他们两人?”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认真说道:“这只手拦截天地乾坤的伟力,阻挡权势的滔涛洪流,纠正世事的不公不平。用你们的脑瓜子好好想想,这只遮天蔽日无所不能的手,它只能属于谁?” 话落,她把自己的两只手轻轻按在桌上。 余双霜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干娘,比你的手更厉害的其实是你的脸皮!哈哈哈” 黛石和龙图反应过来,也跟着朗声大笑。 其余人不管听没听懂,明不明白,全都在笑。女人的娇笑,孩童的嬉笑,妇人的闷笑。偏厅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氛围。 之前的伤感无力,全都一扫而空。 平雪纯看看纸上的雪字,又看看狂傲的方夫人,忽然觉得十分安心。她悄悄走出偏厅,来到后门,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朝焦急踱步的言光霁招手。 她轻快地说道:“言大哥,你回去等着吧。我们的婚事肯定能成。” 第256章 进宫面圣 方众妙并没有急着处理平雪纯的婚事,只是让平雪纯耐心等待两日。 平雪纯十几年都等过来了,只是两日而已,又有何妨?她不催不问,托黛石买了一块上好的红布,认认真真绣起了盖头。 黛石看着新奇,跟着她学了两日,绣出两只鸳鸯,兴冲冲地拿给余双霜鉴赏。 余双霜大为赞叹:“好漂亮的两只蝴蝶!小石头你在刺绣上很有天赋呢。” 黛石从此以后再也没碰过针线。 拍卖会便是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结束的。方众妙的产业有的左手倒进右手,有的引入了财力雄厚的合作者,有的成本高昂利润稀少,干脆全部砍去。 最后结款三千余万两白银,离赵璋索要的金额还差许多。但方众妙在暗室里还藏了几十箱银子,加上那些便也够了。 只在这短短数天时间内,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已倾家荡产。一个有钱的寡妇在这乱世根本不可能守住任何一笔财富。 赵璋派人时刻跟进拍卖的情况,得知方众妙筹集到三千多万两白银,立刻就命太监送来圣旨,召方众妙面圣。 赵璋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伸进方众妙的钱箱。在他想来,那是他父皇的遗产,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拿得理所当然! 翌日,齐修亲自来宁远侯府接方众妙。 五更天,夜幕未退,薄雾缭绕。紧闭的黄铜大门缓缓敞开,方众妙穿着一件深紫道袍,头戴红宝石金冠,缓缓走出来。 站在马车前正与一名属下小声交谈的齐修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方众妙。 浓浓的一袭紫袍,煌煌灿灿的一顶金冠,分明是极奢华的打扮,却更有一种超脱凡俗之感。清冷中有着难以忽视的热烈,令人向往又令人敬畏。 齐修闭了闭眼,收束忽然急促的呼吸。谁能知道,当他看见方众妙缓缓出现的刹那,胸膛里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天光未明,但他好似看见了一抹朝霞。 他张开口,声音沙哑:“怎么穿道袍?我还以为你会穿一品诰命夫人的礼服。” 方众妙伸出手。 齐修立刻扶住这只手,让她借力爬上马车。 心声幽幽传来:【嗯,是齐修本人没错。】 齐修愣了愣,然后在心中暗笑。方众妙真是处处谨慎,叫人安心啊。 方众妙撩起衣摆缓缓走入车厢,坐定之后才淡淡说道:“诰命夫人在这大周有许多个,道门道子全天下却唯我方众妙一人。” 齐修忍不住朗笑。他就喜欢方众妙这股狂傲的劲儿。 他大步跨上马车,左右看看,低声询问:“龙图老爷子没跟着你?”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他先进宫了。” 齐修大惑不解:“他进宫做什么?” 方众妙竖起细长的食指,声音很轻,“嘘。” 但心声却毫不吝啬地解密,【他去杀沈卉。】 齐修故作无奈地摇头:“你总是神神秘秘的。罢了,我不问便是。” 话落,他低头弯唇,无声一笑。 马车缓缓开动,周围是全副武装的飞羽卫。莫说路过的行人不敢靠近,便是天上的飞鸟也远远绕道。 薄雾变作露水,凝结在树叶草茎上。炎夏快要结束,秋日的寒凉悄然入侵。 齐修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大氅,披在方众妙肩头。 他轻轻叹息:“原想着你会穿红色礼服,于是准备了红色大氅,却未料你穿的是紫色道袍。这样一搭,色彩倒是太浓太杂。” 方众妙闭目打坐,声音和缓:“下回给我准备黑色大氅。” 齐修莞尔,表情颇为满足,“好,下回准备黑色大氅。” 方众妙摊开白皙手掌:“雷击木。” 齐修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带着体温的雷击木,塞进这人手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小小的珠子也滚入方众妙掌心。感受到天地之间的造化之气,她立刻睁开眼仔细查看。 “这是天珠?你在哪儿找的?” 齐修挑眉:“这么说,那藏地喇嘛并未欺骗于我,这真是女娲用来补天的石头?” 方众妙把雷击木藏入袖中,指尖捏着天珠,颔首道:“是,它蕴含着极浓烈的天地造化之气,具有造化之能。用来施法,威力倍增。” 她抬眸,理所当然地开口:“送我。” 齐修满足大笑,“不是送你的,我为何放入你手心里?你若是喜欢,我让那喇嘛回藏地找更多的回来。” 方众妙感受着自己壮大了一丝的神魂之力,忽然说道:“改日你把藏地打下来。那里成了大周的国土,我要多少天珠,你就能帮我找多少。” 齐修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得停不下来。 “夫人啊夫人,你可真是看得起我。你想要天上的月亮,莫非也要让我去摘?” 方众妙缓缓摇头:“月亮的话,我帮你摘。” 齐修忽然敛去所有笑容,看向窗外朦胧的薄雾。他胸膛里的潮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回不知道花多大力气才能压下这躁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看向方众妙,认认真真答道:“好,改日我帮夫人打下藏地。” 方众妙心满意足,于是再度闭眼打坐。 齐修想到她不经意间泄露的心声,忧虑的情绪渐渐加重。 这一次,方众妙面对的不再是自己人或无害之人,而是豺狼虎豹一般的文武百官和昏聩癫狂的赵璋。只怕这心声会招致祸端。 他思考着该如何让方众妙知晓此事。说自己与她心意相通,让她在心中勾勒一样事物,自己再描述出来? 一两次猜中是巧合,次次都猜中,凭方众妙的聪明才智,她必然会明白。 心里有了计较,齐修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原来旁人不仅不能直接泄露心声的存在,就连迂回的提醒也会被老天爷完全封堵! 齐修又想了几个办法,却始终说不出话。如此一来,他只能见机行事。 他摇摇头,叹息着问:“你用过早膳了吗?” 方众妙闭着眼睛说道:“用过了,你呢?” 齐修:“我未曾。” 方众妙睁开眼,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颇为不舍地说道:“听说朝会十分冗长,从五更天能一直持续到晌午。这是我垫肚子用的,你吃吧。” 齐修打开油纸,看见里面放着两个香喷喷的肉包。 他道了一声谢,正准备伸手拿,却又听方众妙幽幽开口:“你只能吃一个。” 齐修:“……” 车厢里再度盈满爽朗的笑声。 方众妙掀开车帘看了看,发现前方是崇福寺。十几个大和尚穿着破破烂烂的僧袍,带着满身尘土,在即将被晨曦驱逐的夜色中悄然行进。 方众妙眉头微蹙,立刻吩咐车夫:“快些走,赶上那群和尚。” 第257章 给文武百官看相 车轮发出轰隆隆的滚动声。这笔直的街道通往皇城,五更天的时候总有官员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 这群和尚并不觉得奇怪,自发往路边避让。 马车很快跑到他们前面,方众妙掀开帘子回头查看。 她眉心微蹙,惊疑不定地暗忖:【这些和尚的福德宫里都高悬着火星、破军和太阴星。火星主火患,破军主化气为耗,太阴主动荡不安。这群和尚竟然在外面纵了火,引发了极大的灾难。】 齐修也顺着方众妙的视线看向那群和尚。他们身上有着旅途奔波的劳累,隐隐还带着一丝烟尘气,的确像是一群纵火犯。 他们从哪里来?火灾中到底死了多少人?他们纵火的目的是什么? 齐修心中颇多疑虑,决定好好调查一番。 半空中再度传来方众妙的心声:【他们福德宫里并无血煞之气,可见火灾中不曾死人。】 嗯?竟然没死人?那他们烧的是什么地方?莫非不是城区?齐修蹙眉思量。 方众妙更为仔细地观察十几个和尚的脸,心中喃喃自语:【然而虽未死人,他们福德宫里的黑煞之气已经形成无以计数的业障。这业障足以让他们坠入十八层地狱!】 【他们在外面放的这把火,竟然已经动摇国本,危及苍生。】 【火灾而已,为何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此事必须彻查!】 方众妙看向齐修,冷冷说道:“你派人去查这群和尚之前的行踪,看看他们从何方来,做过什么。他们途径之地若有火灾,便往深处查。从面相上看,火是他们放的,他们做了危害社稷之事!” 齐修颔首应诺。 方众妙正准备放下车帘,却见净空站在崇福寺门口迎接这些僧人。发觉异样的目光,他抬眸扫视,然后愣了愣。 就在这一刹那,他竟毫不心虚,也不回避,反而朝着马车里的方众妙露出一抹纯净圣洁,宛若菩提花开的微笑。 在世人眼中,这是高僧展露的慈悲。在方众妙眼里,这却是佛面崩毁,露出獠牙。 方众妙也微微一笑,对着净空做了一个道家手诀。 净空笑容敛去,迅速转身走入佛寺。 齐修低声问道:“你刚才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净空好似被你吓住了。” 方众妙缓缓说道:“那是雷祖印,意为招引天雷,诛灭妖邪。” 齐修愣了愣,随后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这位净空大师心里有鬼。” 想起那尊藏在菩萨泥胎里的魔神像,他目光转为阴冷。 马车摇摇晃晃继续前行。 方众妙问道:“我让你查沈卉在宫中当差的记录,可有结果?” 齐修从矮几的暗格里取出一个账本,“你自己看。她在宫中伺候过哪些贵人,内务司都有记载。内务司不曾记载的,我暗中调查,所得情报皆写在最末。” 方众妙点点头,一页一页翻看账本。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马车在皇城门口停住,两顶轿子匆匆赶来,抬着齐修和方众妙继续往深处走。 在一座恢宏宫殿门前,太监们轻轻放下轿子。 齐修先行出来,替方众妙掀开轿帘,低声说道:“今日是大朝会,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出席,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安排在大庆殿。小心点,你可能会被万众瞩目。” 方众妙迈步向前,缓缓说道:“我本就是来享受万众瞩目的。” 齐修愣了一愣,然后低声笑起来。方众妙,天上天下,你怕过谁? “但我很怕呢。”齐修站在原地呢喃自语。 他怕方众妙在心里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他怕听见心声的人把方众妙当做邪魔铲除。他怕赵璋也能听见心声,从方众妙这里套出先帝宝库的秘密,然后杀人灭口。 他唯独忘了自己假太监的身份也有可能会被方众妙泄露。 他把手按在刀柄上,大步追赶。 他必须感谢赵璋给的特权,让他得以持械面圣。若局面坏到不可控,那他就抛下一切,带着方众妙杀出宫闱。 思及此,齐修竟微微勾唇,更为坚定地向前走去。 方众妙步入敞开的宫门,一道道暗含深意的目光齐齐朝她投射而来。权力的顶峰是女子的禁地,所有官员都产生了被冒犯的感觉。 大长公主是天潢贵胄,自然可以特赦,但这方众妙算什么东西? 方众妙缓缓朝前走,越过躬身站立的五品官员,越过面色肃然的四品官员,越过昂首挺胸的三品、二品和一品官员,最后来到姿态傲慢的超品侯爵的行列。 有些官员张开嘴,想要发出严厉的呵斥,却忽然看见站在最前面的大长公主回头招手。 “方众妙,你站在本宫身边。” 瑾王愕然地看着大长公主。 皇姑母不是跟方众妙有仇吗?她今日为何对方众妙如此照顾?是了,皇姑母的女儿在方众妙身边当丫鬟,难怪她这般讨好,是怕女儿受苦吗? 思及此,瑾王自觉退后一步,让出一个空位。 方众妙缓缓走到大长公主身边站定。 她四下环顾,心声仿佛滚动的乌云,沉沉压下:【真是奇怪,这满朝文武竟有半数面带煞气,印堂发黑,隐有死兆!】 大长公主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握成拳头。 瑾王瞪大眼睛看向方众妙,同他一样的官员还有很多。仔细看去,露出异样的人全部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 走到方众妙身边的齐修只能在心里叹息。 这是他料想中最坏的场景。品级越高的人就越是有可能听见那诡异心声。就连素来稳如泰山的左相纪寻风都深深地看了方众妙一眼。 齐修一面担心方众妙受到伤害,一面担心她所说的死兆,于是看向四周。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方众妙也在打量周围的人,而殿内所有人都朝她望来,于是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也就不显得突兀。 心声凝重地飘过半空:【这些面带黑煞的人,疾厄宫里皆有天月乘天马而来,天月主身体衰败,天马主瘟疫大行。】 方众妙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心声极快地飘过半空:【赵华阳、史老爷子、史正卿、罗仁平……】 她一个个地数出人名,心声宛如惊涛骇浪,【这些人竟然都将感染瘟疫!】 【瘟疫大多由蛇虫鼠蚁传播,只在肮脏之地滋生。这些人都是位高权重的勋贵。若瘟疫真的已经传开,他们理当是最为安全的一群人。】 【然而,从面相上看,他们却是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这满朝文武都有危险!】 方众妙抬头四顾,眸光不断闪烁。 心声呢喃道:【果然,笼罩在赵华阳等人脸上的黑煞之气正缓缓飘散,蔓延整个朝堂。】 【这瘟疫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为何只在上层传播?】 【还有那些和尚,他们只是纵火,却又为何会动摇国本,危害苍生?】 【瘟疫也是危害苍生的大灾劫,莫非二者有什么关联?】 方众妙越想越深,面色渐渐冷凝。 能听见她心声的那些官员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便都纷纷恢复镇定。 被点到名字,说是会感染瘟疫的那些官员,除了熟识方众妙的几人,其余人全都在心里大肆嘲笑。 方众妙莫不是得了癔症,脑子疯癫了吧? 谁会信一个神棍的女儿?她招摇撞骗的本事比她爹还强,果然是老鼠的崽子会打洞吗?哈哈哈…… 第258章 乞丐命 大庆殿内气氛古怪。 不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无知无觉地站着,表情是等待上朝的肃然。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人虽已压下心中的躁动和惊疑,却都目光闪烁,耳朵竖起。 他们很快就想明白这声音的来源,那是方众妙的内心在思考。 然而,真正相信方众妙心声的官员寥寥无几。绝大多数官员只把她当个笑话,当个骗子,甚至当做妖邪。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稍后朝会开始,要不要请求皇上把这妖邪绑在天坛上一把火烧死? 对了,大周国运衰微,该不会就是因为这妖孽的出现吧?若果真如此,方众妙更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想着想着,不少官员的眼里已泛出狠辣的光芒。 齐修浑身紧绷,强压怒气。这是他早有预料的场景,却依旧令他杀气沸腾。 史正卿左右看看,面色渐渐变得阴沉。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言官的队伍里静默等待。 此处是大庆殿,朝会很快就要开始。诡异的心声四处飘荡也无人做出反应,即便天下下刀子,这些人也只能原地站着。 方众妙幽邃的目光扫过面带死兆的那些官员。 她还在思考:【为何是这些人首先感染瘟疫?他们有何共通之处?】 齐修和史正卿等人也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是啊,为什么呢? 别的官员即便完全不信方众妙的话,却也被她引导了思路,视线在面带死兆的那些人身上游移。 史正卿念着方众妙一一细数过的名字,眸光忽然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极为坚定地响在半空:【我知道了!】 【我的暗卫给过我一本册子,上面有临安城所有官员的详细介绍和画像。若我记得没错,面带死兆的这些人全都住在乌衣巷以及周边地区!】 方众妙迅速抬头扫视周围,心声滚滚而过:【没错,他们都住在一起,所以瘟疫是以乌衣巷为起点向外扩散的。】 【但为何会是城中心的乌衣巷?而不是人流来往非常频繁,蛇虫鼠蚁更为密集的外城区?】 【这显然不合常理。】 【这场很快就会波及整个皇城,甚至把满朝文武乃至于皇帝全数送去阴曹地府的疫病,它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史承业等人心中满是疑虑和恐慌。疫病的源头必须马上查清!可恨现在是早朝,他们不能即刻处理此事,也不能把属下叫进来代为查办。 他们的心情无比焦躁,其余官员却还当个笑话听。 把满朝文武和皇帝一起送去阴曹地府?方众妙,你怕是不知道,要去阴曹地府的人只有你这个妖邪! 心声越说越离谱,内容离奇到了耸人听闻的程度,引发了许多官员的不满。 有人阴沉着脸,还有人默默盘算着如何烧死这个妖女。皇上若是也能听见心声,那就更好办了。都不用他们开口,妖女自然会被处以极刑! 方众妙蹙着眉,暗暗忖道:【还好,死兆只是预兆,疫情尚未发生,目前还能挽回。】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疫情真的爆发,我手里也有治疗疫病的药方,有立竿见影之效。】 【有我在,临安城乱不了。】 思及此,她已经完完全全恢复平静。 她周围的那些官员却暗自嘲讽,颇感可笑。 好大的口气!有她方众妙在,临安城乱不了?那我们这些官员是干什么吃的?皇帝又是做什么用的? 方辰子当年也是这种做派,最后害得大周几乎亡国!这一回,断不能再让他的女儿来祸害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机的大周!方众妙必须死! 杀心几乎在每一个官员的心里扩散。大庆殿内弥漫着刺骨寒冷的暗潮。 不明就里的那些官员忍不住拢了拢衣襟,暗自在心里嘀咕:秋天还没来,怎么天忽然就变凉了? 大长公主和齐修这样的习武之人已被四周涌动的杀意逼得内劲外泄。 当两人的忍耐逼近极限的时候,方众妙不着痕迹地看向某位官员,暗暗忖道:【不过,别人都是面带死兆,还有挽救的可能,此人却已经是一脸死相。】 停顿片刻,心声又起,【若我记得没错,此人好像是翰林院学士,名字叫做马鸿。】 在心里暗暗思量着等会儿该如何劝说皇帝把方众妙打入死牢的马鸿心尖忽然一颤。 虽然不信方众妙的鬼话,但被人说自己一脸死相,终究是非常不快的。他表情没有变化,脸色却渐渐黑了,一双眼闪烁着阴毒的光。 方众妙,你惹谁不好,偏来惹我?旁人宽宏大量,可以让你死个痛快,落到我手里,你却只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份儿! 无数个狠毒的计划在马鸿的脑海中酝酿。 与此同时,空中也浮现方众妙的心声。 【他命宫里坐守天刑,又遇蜚廉、阴煞,实乃万劫不复之相。他的死,非是病亡,也不是缘于意外,却是铡刀断颈,被国法所诛!】 【他犯了死罪!】 【死相已经凝实,被一片浓浓煞气笼罩,可见今日就是他的罪行暴露之日。】 马鸿面色微僵,眼里阴毒的光迅速变作恐慌。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暗自讥笑方众妙的胡说八道。 自从走上仕途,他循规蹈矩,小心谨慎,从未踏错一步。他唯一犯下的死罪只有那一桩。但世上无人知道,他敢用自己的性命作保!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对着周围的同僚们笑了笑。 看吧,我问心无愧,不惧这妖邪满口污蔑! 然而,心声却又响起:【他奴仆宫里刺入一道锐气,锐气来源于史正卿身旁那位言官。所以他的死罪待会儿便会被这位言官当朝宣扬出来,予以弹劾。】 史正卿斜着眼睛看向自己身旁的言官,此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马鸿暗暗心惊,忍了好一会儿才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环视殿内众人,目光扫过对方。 心声飘过半空:【若我没记错,这位言官叫王伯之。】 马鸿看着王伯之,王伯之看着马鸿。两人很是自然地笑了笑,又很是自然地移开目光。 许多官员也把目光随意地扫向二人,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 哼,方众妙简直是在胡编乱造!王伯之与马鸿可是至交好友!再者,人人都知道马鸿是个老好人,属于左相那一派的官员。这群人在朝堂上都只是混混日子点个卯,从来不多管闲事。 马鸿犯下死罪?可笑! 官员们轻撇嘴唇,斜着眼睛,脸上已经掩饰不住鄙夷之色。 方众妙盯着马鸿的脸,暗暗忖道:【此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让我好好看看。】 马鸿不胜其烦,鼻端冷哼一声。大庆殿太宽阔,这点声响并没有旁人听见。 方众妙定睛细看,眼神十分玩味。 【此人命宫里既无紫微,也无天梁、天机、武曲、廉贞等主官运的星,反而是破军与擎羊始终盘踞印堂,令他一生落陷。他根本不可能走上仕途,当上官员。他也完全没有财运,手里留不住一个铜板。】 【他是乞丐命。】 第259章 准的可怕 听见方众妙对马鸿的批命,周围的官员差点笑出声来。 哈哈哈,方众妙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马鸿已经当上翰林院学士,官职位比宰辅。他穿着这一身三品官袍,你竟当着他的面,说他没有官运?你是眼瞎还是心瞎? 官员们一个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此刻却都压不住轻蔑上扬的嘴角。 马鸿始终微笑着,好似听不见半空中耸人听闻的话,然而谁都看不见,他的头皮正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若不是官帽戴得紧,里面还裹了一层头巾,溪流一般的汗液便会从他的脑门和鬓角流淌下来。 该死!方辰子没什么本事,为何他女儿看相竟然这样准!该不会死相一说也是真的吧? 王伯之真的会弹劾我?可他从哪儿知道我犯下的事? 马鸿的冷汗越发止不住。好在他平常就是这副木愣愣的样子,在朝会上从来就是个摆设,旁人倒也看不出他的异样。 王伯之低下头,摸了摸胸口。他的震惊无人能知。 坊间都说方众妙是活神仙,他还不信,今日得见,真是大为震撼!他花费了许多力气才查清的真相,却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妇人一语道破。 这满朝文武可能打死都想不到,马鸿他真是一个乞丐! 方众妙还在盯着马鸿的脸。 马鸿表面镇定,实则心惊肉跳。在此之前,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比刀剑更锋利? 他的皮囊仿佛被这双眼睛刺破,划开,剥落,展露出他死死隐藏的真面目。他多想化作一缕青烟,彻彻底底消失在方众妙眼前。 然而,他却又心存一丝侥幸。万一方众妙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呢?她只是会看相,又不是神仙下凡,她不可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当年我做过的事!那件事天衣无缝! 马鸿挺了挺脊背。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的心声差点将他整个人都压垮。 【一个本该沿街乞讨的人,此刻却穿着威风凛凛的官袍站在朝堂里。真是有趣。】 【马鸿,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有趣的事,我怎能不好好看看?】 【原来如此。这马鸿的奴仆宫里有一条暗含血煞的青气顺着鼻梁往上攀升,被额头正中的官禄宫摄取。此面相名为夺运。】 【这官运是他从某位亲密友人那里窃取的。青气带着血煞,可见友人已经被他所杀。】 【如何才能在杀死一个人之后夺得对方的官运?】 【莫非那人带着朝廷颁发的公函远赴外地上任为官,而马鸿起了贪念尾随其后,杀人窃官?】 【如此说来,他本不叫马鸿,该有另一个名字。】 【我记起来了,马鸿初入仕途,便被外派到崖州当知县。后来他攀附左相,才被调回。】 【崖州远在琼州,消息十分闭塞,交通非常不便。那里的官员看见一纸公函,自然深信不疑,哪里会想到人已经换了?】 【故此,马鸿就能轻松上任。】 【这么多年过去,事情都没败露,可见被马鸿杀死的那位友人并无亲朋好友留存于世。】 方众妙看着马鸿,暗暗忖道:【若非那人孑然一身,无亲无朋,恐怕马鸿也不敢下这个手。此乃天衣无缝之局。】 马鸿直直地站在原地,面色平淡如常。 然而,站在他身后那些官员却都目光闪烁,心惊不已。 马鸿啊马鸿,你怕是不知道,你背后的官袍已经被大片冷汗打湿,晕染出深深的颜色。你这副样子,摆明了是心虚啊! 莫非方众妙说的都是真的? 有人心绪动摇,有人暗生疑虑,有人好奇观望。 马鸿的双脚已经软了。他对方众妙的本事再无一丝怀疑。这人的眼睛竟然能够勘破命数,洞彻天机!她这身紫金道袍不是穿着虚张声势的,是真真正正的天威尽显! 马鸿忽然想到什么,眼里划过一抹阴毒的光芒。方众妙既然看得这么准,如此说来,王伯之今日要揭露自己罪行也是真的?但他是如何知道的? 此事只有我知、天知、地知!他哪里来的消息?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这么隐秘的事,王伯之怎会知道?我再看看。】 她盯着马鸿的脸看了一会儿,唇角微勾:【此人福德宫内坐守巨门、贪狼二星。此二星皆主贪欲,相互冲撞,更容易贪杯好酒,祸从口出。他当年做下的事,不是旁人发现的,却是他喝醉酒,自己说的。】 马鸿如遭雷击,整个人魂灵出窍。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喝酒,而王伯之就是他的酒友。难怪!一切都说得通了! 王伯之的脸已经僵了。若是可以,他真想揉着额头呻吟几声。为何方众妙连这种事也能算出来! 谁说她是活神仙?她分明就是真仙下凡! 另一边,方众妙看向王伯之,暗暗忖道:【此人也算良知未泯,获悉真相多番查证,故而才有今日弹劾。被夺走官运那人没有亲朋,但这马鸿却有很多亲友还活着。找到这些人,很容易就能拿到他偷天换日、冒名顶替的罪证。】 方众妙盯着王伯之胸前四四方方的印记,玩味地想着:【王伯之藏在胸前的册子莫非就是弹劾马鸿的奏折?】 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把目光投向王伯之。大家的视线流连不去的地方恰恰是他胸口。 王伯之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几经波折才查明的真相,人家方众妙看看面相就能洞悉全局! 方众妙这双眼睛还是凡人的眼睛吗?传说中的法眼才会具有看透魂灵的伟力吧? 王伯之满怀敬畏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紧张地按住胸口的奏折。左相虽然万事不管,但他终究是左相。他此刻正阴恻恻地看着自己。他会不会阻挠自己呈上奏折?马鸿毕竟是他的党羽。 王伯之越想越心慌。 就在此时,赵璋领着一群太监浩浩荡荡而来,趾高气昂地登上高台,岔开双腿大摇大摆地坐上龙椅。 一名内侍扯着嗓子高喊:“皇上驾到,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王伯之头脑一热,连忙冲出去大声说道:“微臣有本启奏!微臣要弹劾马鸿窃取官位,李代桃僵,冒名顶替之罪!” 整个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听不见心声的那些人是因为马鸿的恶行而惊讶。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却已经完完全全被方众妙的一双天眼所慑。 方辰子那个神棍,他的女儿竟然是个真仙!这一点谁能想到? 第260章 昏君赵璋 赵璋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只喜欢酒池肉林,不喜欢处理政务。但朝堂上竟然有人窃取官位,冒名顶替,这就非常有意思。 他来了兴趣,身子往前倾,指着王伯之说道:“竟有此事,你且详细道来。” 王伯之连忙说道:“启禀皇上,马鸿本名毛向荣,是街边一个乞丐。被他窃取官位那人才是真正的马鸿。” “当年马鸿入京赶考,偶有一天发现毛向荣饿晕在路边。他为人良善,便把毛向荣拖进自己临时租借的小院救治。” “毛向荣苏醒之后见马鸿为人厚道,善良可欺,就跪下求他收留。马鸿果然心软,便同意了。准备科举的数月时间里,二人成了至交好友。” “这毛向荣原本瘦的没有人形,被马鸿养胖之后才渐渐显露真容。也不知道为何,他竟与马鸿长得非常相似,常常会被周围的邻居误认。” “后来马鸿考中进士,入了仕途。周围的邻居认错毛向荣,也时常叫他一声马大人。” “正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称谓激起了毛向荣的贪欲,竟让他产生了杀人灭口窃取官位的念头。” “凑巧的是,马鸿接到朝廷任命,准备远去崖州当知县。那地方非常偏远,毛向荣感觉时机来临,路途中就对真正的马鸿下了杀手,之后拿走公函,奔赴崖州上任。” “若干年后,他被调回京城,一路高升。因他与马鸿长得极为相似,还留起了胡须,周围的人竟都没发现异常!”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王伯之停下来缓了缓,顺便偷窥皇上脸色。 治下官员这般丧心病狂,赵璋竟不觉得恼怒,反而满脸都是兴味的笑容。他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王伯之心下微沉,浑身的劲头仿佛都在此刻泄了个干净。若是连统治者都不觉得正义是值得声张的东西,那么正义必然泯灭,良知终将不存。 他低下头,暗自苦笑。 史正卿闭了闭眼,不愿多看龙椅上那人。这就是他辞官归隐的原因。但他很快又睁开眼,看向方众妙长身玉立的背影。这是他再度回到朝堂的原因。 马鸿连忙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在王伯之身边。 “微臣冤枉!”他弯下腰,双手捧着玉圭,匍匐不起。 赵璋指着王伯之,兴冲冲地问:“这个这个——” 站在他身后的内侍小声提醒:“此人乃王伯之御史。” 王伯之也匍匐下去,灰败的脸深埋在臂弯之中。这就是大周的新帝,朝会开了三年,竟还连文武百官都认不清。 方众妙道行如此高深,她父亲方辰子理当也是高人。但方辰子当年为何会选出这样一个储君?真是令人费解! 王伯之胡思乱想的时候,赵璋在龙椅上兴致勃勃地问:“王爱卿,如此隐秘的事,你怎会知道?” 王伯之微微抬头,面露尴尬,小心答道:“启禀皇上,是这马鸿,不对,是这毛向荣喝醉之后亲口对微臣说的。当时微臣还怕他酒醒之后杀人灭口,未料第二日,他竟然什么都忘了。” 听见这番话,许多朝臣露出异样之色。 真是准啊!当今世上,还有比方众妙更为厉害的相术师吗?恐怕没有了吧? 她一身本领承袭自方辰子,为何方辰子样样都算不准,还被人骂作神棍?其中有什么缘故? 众人的脑海中浮起许多疑团。对方众妙的鄙薄和杀意,在越来越强烈的敬畏之感中渐渐消弭。 若真是妖邪,杀便杀了。若是洞彻天机的大能,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大长公主对马鸿的过往不感兴趣。她暗暗瞥了方众妙一眼,心里的躁动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剧烈。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记得那一日,方众妙亲口对自己说,拿捏赵璋对她而言是信手拈来之事。她可以毁掉皇权天授的神圣,让赵璋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她要怎么做呢?大长公主万分好奇,心里的期待满得快要溢出来。 马鸿砰砰磕头,唤回了大长公主的思绪。 这人的声音饱含冤屈,“启禀皇上,王伯之所说之事微臣并未做过,还请皇上派人彻查。微臣怀疑他是喝醉之后产生的臆想。” 与此同时,马鸿暗暗忖道:皇上派来查案的人若是性情贪婪,我就采取贿赂的方式躲过这场灾劫。那些人若是不贪,便由左相出面进行斡旋,如此也能解除危机。稍后我再想办法杀掉所有亲人和王伯之,彻彻底底抹除过往。 赵璋玩味地说道:“此事朕自然会派人彻查。” 王伯之连忙抬起头,“启禀皇上,微臣已经找到毛向荣的亲人,他们能够证明毛向荣是毛向荣,而非马鸿!若皇上想见他们,现在就能宣他们入宫与毛向荣对质!” 马鸿慌忙看向纪寻风。 纪寻风面皮抖了抖,终于开口:“王伯之,你可知道你话里有个巨大的漏洞!污蔑人的时候,你最好把谎话编得无懈可击。” 王伯之大声辩白:“微臣说的都是真话!毛向荣的家人都可以作证!毛向荣冒名顶替马鸿之后便再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他娘饿死街头,他爹寄居破庙朝不保夕,他两个妹妹流落风尘,一个弟弟在街上偷钱,被斩断一只右手,成了残疾。他们恨毛向荣六亲不认,都愿意站出来指证此人!” 纪寻风冷哼一声,质问道:“本相且问你,一个乞丐,他如何识字?如何批阅公文?如何书写奏折?如何与同僚来往交际?你去街边找一个乞丐,让他穿上官袍,叫他站在这大庆殿里试一试!我给他一息时间!他若能坚持一息而不露怯,我便信你的鬼话!你以为朝廷命官是谁都能当的吗?” 赵璋忽然拊掌大乐。 “好!就按左相说的去办!即刻出宫找一个乞丐过来,让他穿一品大员的官袍,站在这大庆殿!他若能坚持一息而不露怯,朕赏他十两黄金!他若怕得屁滚尿流,朕将他活活打死!” 话落,赵璋兴致浓烈地仰天大笑。他不是在查案,而是在玩乐。这朝堂,这群臣,这家国社稷、黎民百姓,都只是他手中的玩物。 史正卿看着方众妙的背影,忍不住内心叹息:方众妙,若不是因为你,这朝堂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齐修眯着狭长凤目,杀意腾腾地扫了马鸿一眼。 马鸿正万分感激地看着左相,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几分笑容。把皇上的注意力引到玩乐上面,他今日必能逃过一劫。 若是真的乞丐,自然是不可能不露怯的。怕是在跨进宫门的那一刻,这乞丐的双腿就会软。他必不是走进大庆殿的,他绝对是被太监抬进来的。 纪寻风很了解赵璋。他是故意这样说的。马鸿乃翰林院学士,再进一步就是宰辅,是纪寻风看准的接班人。 损失了马鸿,他的党派也损失巨大。 几名太监从高台上匆匆走下来,看样子是去外面抓乞丐的。 王伯之满脸颓然地匍匐下去。他知道,自己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这大周朝堂已无公理法纪可言! 看着几个太监从自己身旁走过,方众妙眯了眯眼,暗暗忖道:【找什么乞丐,要查验此事真假,直接找毛向荣的妻子就行。】 空灵缥缈的声音响彻大庆殿,赵璋听得一愣。 他猛然抬头看向半空,神色惊变。 内侍连忙弯腰询问:“皇上,您怎么了?可是五石散发作,身体过热?奴婢叫两个宫女来给您打扇。” 服食五石散可神明开朗,增强体力,延年益寿,故而此药在临安城的勋贵圈里颇为盛行。 内侍当朝说皇帝服食五石散,并无任何问题。 赵璋侧着耳朵,疑神疑鬼地问:“你方才听见什么了吗?” 内侍茫然摇头:“回皇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是幻觉吧?您今日的药量比往日多。” 赵璋一想也是,惊疑的表情慢慢退去。 二人的话,离得近的朝臣都能听见。大长公主自然知道赵璋在怀疑什么,她不由看了方众妙一眼。 却见方众妙颇感兴味地呢喃:“五石散?” 大长公主不由微微摇头。方众妙以为赵璋是因为服药产生的幻觉吗?她可真是心大啊! 第261章 得到天启 王伯之也听见了半空中的声音。 颓然的情绪瞬间被坚守公理法纪的信念压倒,他抬头大喊:“启禀皇上,不用找乞丐查验,直接把马鸿的夫人传到大庆殿来就好。” 他在赌!赌乾坤奥秘、天机命数皆在方众妙的掌握之中! 自己的幻觉竟然与朝臣的话不谋而合,此事引发了赵璋极大的探究欲。他立刻抬手召回那几个太监。 “不用去找什么乞丐,去传唤马夫人。” 纪寻风不由自主地看向马鸿。 马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于是纪寻风知道,这位马夫人必是马鸿的死穴。该死!方众妙的相术已经不是凡人的术法,而是神术了吧?只是看看面相,她怎么能事事洞明! 纪寻风终在此刻恍然大悟。难怪他家夫人对方众妙深信不疑,为了此人的几句话惶惶不可终日。那是几句话吗?那是泄露的天机! 夫人若是对他详说方众妙的神异之处,那天他打死也不会让女儿出门!纪寻风心中泛起延绵不绝的悔恨和绞痛。 方众妙瞥他一眼,冷冷忖道:【左相还有心思管这毛向荣的闲事。他女儿腹中已有婴灵寄生,十月后便会生下薛良朋的孩子。他却要把女儿嫁给言光霁。】 【娶一个不洁的妻子,男人尚且可以容忍。娶一个怀着野种的妻子,哪个男人可以忍?左相还想让言光霁带着他女儿远走高飞。】 【他却是不知,等到那孩子降生,言光霁的忍耐也就到了尽头。左相千金的下半辈子将在油锅里生生地熬。左相的外孙也跟着一辈子受苦受难。】 【从未见过比左相更心狠的爹,竟然亲手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纪寻风心中的绞痛忽然加剧,唇色逐渐变紫。 他不敢相信这番话,可是方众妙已经切实地证明,她的相术是神术,她的双眼是法眼,她的批命是天命! 纪寻风是男人,所以他了解男人。破坏言光霁的姻缘没什么,反正他可以三妻四妾。但断了言光霁的子嗣,那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是人?一瞬间,纪寻风就打消了把女儿嫁给言光霁的念头。 至于满朝文武都知道女儿怀上野种的事,他已经无力去计较。女儿与薛良朋在茶馆里苟合的丑闻已经传遍临安城,不差这一桩。 赵璋愣愣地看着半空,然后又看看纪寻风。他不像台下的官员,都参加过拍卖会,对方众妙的声音非常熟悉。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疯疯癫癫地问。 齐修的心弦骤然紧绷。 朝臣们纷纷低头,不敢回应。这位皇帝喜怒不定,又服食了五石散,陷于魔障之中。天知道他会不会胡乱赐死接话的人! 内侍无奈摇头:“启禀皇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赵璋推翻了之前的猜测。这不是五石散引发的幻象,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他果然是真龙天子! 他忽然拿起玉玺,翻转过来查看,大声念诵上面的刻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哈哈哈,朕是真龙!朕是人皇!” 高台上,内侍纷纷下跪叩首。 高台下,文武百官也只能匍匐在地。 方众妙跪下去,小声问大长公主:“他总是这样?” 大长公主非常无奈:“他是个疯子。” 方众妙微微垂首,掩盖自己厌恶至极的神情。 赵璋兴致高昂,愉悦至极。他摆手大喊:“平身,都平身!” 有些朝臣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有些朝臣却心知肚明。那空灵的声音,怕是被皇上误以为是神谕。 众人纷纷起身。王伯之心中焦急,想看方众妙,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找来马夫人,然后呢? 方众妙显然并未忘记此事,她瞥了依旧跪在地上的王伯之一眼,不无赞许地忖道:【王御史真是入错行了。连马夫人这条线索他都能查到,他应该去当大理寺卿才对。】 王伯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根本没查到马夫人这条线索,他当什么大理寺卿?方众妙,方神仙,马夫人为何是此案的突破口,您倒是说呀! 马鸿颤抖不止。 方众妙看向马鸿惨白的脸,似笑非笑地暗忖:【左相的怀疑是对的。一个乞丐,怎能识字?怎能处理公务?怎能摆平官场上的人际交往?】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有一个贤内助。】 【毛向荣此人气运衰微,命宫里凶星云集,偏偏他夫妻宫里高悬着紫微、天府、廉贞三星。三星都主官运,他妻子极有才干,以女儿之身代行官员之职。】 【毛向荣能冒名顶替,蒙混过关,步步高升,靠的全是他这位旺夫旺家的好妻子。】 【偏偏毛向荣贪欲极重,奴仆宫里条条红线交错,竟是纳了十几房小妾。】 【他夫妻宫里的三颗吉星有离去之兆,光芒非常微弱,他妻子无法忍受后宅倾轧与无能滥情的丈夫,已经有了去意。】 【更糟的是,他子女宫里的青色细线已经断裂,隐含煞气。他儿子是被他那些妾室害死的。】 【把他妻子找来,稍加询问,这位心灰意冷的妇人定然能够指征毛向荣的罪行。】 王伯之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方神仙,您这双眼睛还有什么看不透? 赵璋眼瞳放空,神情痴呆地看着半空。他在聆听上天的启示。 直到空灵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忽然抖了抖,从某个玄而又玄的状态中苏醒。他拿起御桌上的黄金镇纸,用力敲击发出巨响。 “快去把马鸿的妻子接进宫!朕要亲自审理此案!” 马鸿连跪姿都无法保持,整个人瘫软下去。 他怎么能忘了,当年那件事,妻子也是知情者。只因妻子总是沉默寡言,任劳任怨,他就渐渐遗忘了妻子的存在。 他以为自己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往来交际,学会了处理公务,妻子就无用了。把那人养在后宅,给一口饭吃,就是他最大的施舍。早知如此,他应该杀人灭口才是! 马鸿艰难地跪直,眼神忽而怨毒,忽而懊悔。 不多时,马夫人被带到大庆殿。此处聚集了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她却端端正正行礼,不卑不亢问安,平平静静站定。 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人。 赵璋上下打量她,兴致勃勃地问:“王御史弹劾你丈夫冒名顶替,窃取官位,朕找你来便是为了调查此案。你若老实交代,朕抄灭马家的时候可以放你离开,你若不老实交代,那就大刑伺候。” 马夫人走上前,跪在王伯之身边,声音洪亮地说道:“谢皇上开恩!皇上若是愿意放过臣妇与臣妇的女儿,您问什么,臣妇便说什么!” 马鸿气急败坏地低吼:“蠢货!你可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马家若是垮塌,你和你女儿也没有好处!” 马夫人十分平静地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是我教你的。” 她虽然还没交代案情,却已经挑明了马鸿的罪行。 朝臣们发出惊讶的喧哗。有人在看马鸿,但更多人却暗暗把目光瞟向马鸿身旁站立的方众妙。 一次准是蒙的,两次准是运气,次次都算得如此精准,这方众妙分明是个真神!她那道袍不是偷穿她爹的,而是道门领袖的至高权柄! 齐修忽然轻笑一声,对着身旁一名官员说道:“皇上册封净空为佛子,你说净空与方夫人比,如何?” 这位一品大员只能哂笑。他不好非议皇上的政令,可他打从心底里认为,世上皆是凡人,岂能与神仙相比?净空只会辩经,怕是担不起宗派领袖的重责大任。 赵璋没听见齐修胆大妄为的话。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马夫人身上。听见马鸿的威胁,他越发肯定了天启的准确和真实。 他兴奋异常地说道:“马夫人,你有话只管说。朕赐你女儿一个县主之位,保管她一世无忧。” 听见这话,马夫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磕了三个响头,谢过皇上隆恩,张开口,将往事娓娓道来。 第262章 马鸿之死 马夫人看向马鸿。 马鸿连忙露出哀求的神色,冷汗、热汗交替流淌,打湿了面颊和官袍,他此刻狼狈地像条落水狗。 马夫人讥讽一笑,呢喃低语:“我不求你对我多好,只求两个孩子平安长大。” “你六亲不认,坐视我儿被那些妾室害死。你贪婪自私,为了谋求官位,把女儿送给贾古旬那国贼当妾,令她百般受辱,最后还被牵连,沦落到那种腌臜地方。” “我一儿一女死的死,残的残,我还有什么念想?我不拖你下地狱,如何对得起儿子女儿,如何对得起自己?” 赵璋急于听故事,大包大揽地说道:“马夫人,不管你女儿沦落到何地,朕都会救她出来,县主之位也绝不收回,你且放心。” 马夫人用力磕头谢恩,头颅低垂的时候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是故意那样说的。皇帝急着听故事,她便稍加拖延,为自己谋些好处。毕竟女儿的情况实在是不堪,只能这般委婉地道来。 直起腰后,马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启禀皇上,这马鸿的确是冒名顶替的。他原名毛向荣,是个乞丐。” 王伯之大喜过望,却不敢表露,只是眼睛微微亮了几分。方众妙算得真准啊!马夫人果然是此案的突破口! 赵璋急忙催促:“你如何发现真相的?莫非他喝醉酒说漏了嘴?” 马夫人摇摇头,缓缓说道:“回皇上,臣妇的爹爹在崖州县衙里当师爷,毛向荣带着公函来赴任那天,我爹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便带着一班小吏借故离开,只让我充当丫鬟,前去招呼这位新来的县太爷。” 马夫人看向马鸿,讥讽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毛向荣右手绑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进县衙,看见空荡荡的院子,他竟然不恼怒,反而还松了一口气。只这一眼,我就料定他有古怪。” “哪个县太爷遇到这种下马威还能维持好脾气?他肯定在惧怕什么。他说他路上遇到山匪,仆人被杀光,自己右手也被打断,拿不了笔。一应公函,他全让我帮他写。我是他的丫鬟,也就照做了。但我留了一个心眼,对他暗自观察起来。” 赵璋催问:“你是怎么发现他身份的?” 马夫人说道:“他连县衙的各种账簿也都叫我核算处理,这就极其可疑。” “一县之主,最大的权力首先便是财权。他若真是官场中人,不会不懂其中厉害。由此我推断,他根本就不懂做官。” 马夫人顿了顿,又道:“当然,也有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凭家中关系谋得一官半职,亦会像他那般无能。” “但怪就怪在,他并无纨绔子弟的骄横作态。他吃饭狼吞虎咽,坐姿歪歪扭扭,不爱洗漱,颇为邋遢。更怪的是,每回路过前院,看见我养的小狗,他都要狠狠踹上一脚,再吐一口浓痰。于是我便知道,他是一个乞丐。” 说到这里,马夫人忍不住嘲讽一笑。 其余官员心领神会,也都发出此起彼伏的低笑声。 赵璋听不懂,便看向身后的内侍。 内侍走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启禀皇上,野狗常与路边的乞丐争食,还喜欢追着他们撕咬,故而每一个乞丐都养成了见到大狗就跑,看见小狗就踹的习惯。” 赵璋回过味来,顿时拊掌大笑,“哈哈哈,有趣有趣!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一条狗!” 这样的隐情,马鸿也是第一次听闻。原来这就是他的破绽!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赵璋兴趣更浓,急忙追问:“那你明知道他是个冒名顶替的乞丐,你为何还愿意嫁给他?” 马夫人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爹要把我送给当地一个豪绅做妾,那人已经六十多岁,没有几日活头。他若死了,他那十几个儿女外加十几房小妾,撕也能把我撕碎。我既然拿到了毛向荣的把柄,何不拼一把?嫁给县太爷当正妻总好过给一个将死的老头当妾。” 马夫人很有胆色,竟然看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璋,问了一句:“皇上,您说我选得对不对?” 替毛向荣隐瞒罪行,她知道自己犯了国法,认真追究起来也是要砍头的。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赵璋如她所愿,大笑拊掌:“对对对,马夫人你很聪明!” 马夫人磕了一个头,眼里的最后一丝紧张也慢慢消散。 有了皇上这句话,她就不用害怕被牵连。想来朝堂上这些言官也不会揪住她一个可怜妇人大做文章。 赵璋摩挲着自己下巴,回味这个故事,一边笑一边感叹:“有趣有趣。把这个故事排成戏剧肯定好看。史官,你记下了吗?稍后你整理整理,写成话本子,交给戏班。” 史官连忙跪地说自己记下了。 史正卿默默叹了一口气。还好他现在是御史,否则写话本子人的就是他了。有赵璋这种把政务当玩乐的昏君在,何愁大周不亡? 方众妙看看史官,仿佛忆起什么,不由回头看了史正卿一眼。 史正卿唯恐她在心里喊自己一声猪婆蛇,连忙微微摇头。 好在半空中安安静静,什么异响都没有。 史正卿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失望。方众妙对着他玩味地笑了笑。 一番眼神交流之后,方众妙的注意力被抖如筛糠的马鸿吸引。 她看着此人,暗暗忖道:【毛向荣面相有变。他命宫里的煞气凝聚成黑色烟柱直冲云霄,不用等秋后问斩,他今日必死!】 朝臣们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敢表露。 早已经起了杀心的赵璋却哈哈大笑起来。老天爷果然懂他,给出的神谕都如此合他心意! “来人啊,把这毛向荣拖出殿外活活打死!文武百官全去观刑!一个乞丐也敢踏入这大庆殿,脏了朕的地,朕岂能饶他!” 几名太监冲下高台,一把抓住马鸿,拖出殿外。 马鸿哭喊求饶,尿液洒了一地。这下,他是真的弄脏了赵璋的地盘。 但赵璋却不恼怒,反而把他狼狈的样子当个笑话看,一个劲地鼓掌叫好。 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哪里像个君主?倒是与马鸿一路货色。 朝臣们心思各异,不得不鱼贯走出大殿,围观这场酷刑。他们心里的敬畏正迅速蔓延,急剧扩大,却不是对赵璋,而是对方众妙。 方众妙每一次都算得这样准!命数的变化好似繁星的移转,非凡人能够窥探。然而在她眼里,命数却好似话本子,她翻看到哪一页,就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剧情。 凡人在她面前只是纸页上的一个字,可以随意修改抹除,叫人如何不怕? 棍棒狠狠打在马鸿身上,发出啪啪声响。官员们却根本不在意此人的生死。他们都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方众妙刚走进大庆殿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乌衣巷即将爆发瘟疫。他们这些人全都有染病的危险! 瘴雨蛮云,十室九空,人间炼狱!那是足以灭亡大周的灾劫! 第263章 这世上不能有人比你还狂 官员们浑浑噩噩地看着受刑的马鸿,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赵璋既在欣赏马鸿的惨状,也在观察朝臣们的反应。他要的就是人心惶惶,恐惧滋生。 先太子上敬天地,下顺父母,对待朝臣平易近人,恩威并重。先太子无疑是受人爱戴的。他死了那么多年,却还有不少人念着他的好。 但赵璋却认为权力是用来威慑的。他不需要爱戴,他只需要恐惧。 眼前的酷刑就是他施加恐惧的手段。 马鸿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很快腰也断了。这惨绝人寰的景象除了齐修和大长公主,没有哪个敢直视。 齐修飞快瞥了方众妙一眼。 方众妙正专注地看着衣袖上的一片纹样,细长的手指顺着纹样慢慢描绘。她害怕的时候就是如此,假装欣赏什么,面上还能保持道骨仙风的淡然。 齐修暗暗一笑,放下心来。 赵璋很喜欢观刑。他不仅自己看得津津有味,还把面色惨白的马夫人唤过来,问道:“朕这般处置,你觉得如何?” 马夫人只能跪下称颂君主的贤明。 这个精明的妇人终于知道自己这次进宫冒了多大风险。她不是与虎谋皮,她是在阎罗殿里走了一遭! 马鸿的身体断成两截,两条胳膊在地上抓挠了好一阵才慢慢死透。殿前的白玉砖被染成血色,昏暗天幕下,这阴森宫殿却好似地狱的一角。 官员们有的强忍呕吐,有的面色煞白,有的闭着眼发抖,还有的满脸木然。 赵璋却依旧兴致勃勃,笑呵呵地说道:“把尸体拖去喂给朕养的老虎豹子,再把地砖擦洗干净。” 一群太监分头行动。 赵璋领着群臣回到大庆殿。与方众妙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癫狂的笑容带上森寒的意味。 这无疑是种震慑。 方众妙微微垂眸,表情顺服。 赵璋大摇大摆走上龙椅,岔开双腿懒洋洋地坐着。药效开始发作,身体燥热难耐,他扯开衣领,狼一般凶狠的眸子盯上了大长公主。 他忽然笑起来,“皇姑母,你家发生的大案,朕已经派人去查。你女儿是天家血脉,岂能给区区一个寡妇当丫鬟?” 说到此处,他还特意瞥了方众妙一眼,颇有些故意羞辱的意思。 方众妙低了低头。 大长公主藏在袖中的双手用力握紧,又极为克制地松开。 赵璋向前倾身,乐呵呵地说道:“皇姑母,你也是看着朕长大的,你的女儿朕岂能亏待。朕赐她郡主之位,封号乐璋,学好规矩送入皇宫,由朕亲自抚养,你看如何?” 大长公主恨不得冲上高台把这昏君一刀砍死。 但可悲的是,她知道自己若是那样做,大周很快就会发生内乱,进而被蛮夷的铁骑踏平。为了家国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她只能忍。 她面色铁青地拱拱手:“谢皇上封赏。” 半空中响起那道空灵的声音,【用平乐璋的名字当封号,这对赵华阳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她把女儿送入皇宫不过是转个手,用不了多久,她女儿就会以和亲的名义出现在草原上。】 【这是以封赏为名进行的惩罚。皇权和宗室的权力正在碰撞。且看鹿死谁手吧。】 鹿死谁手?神谕也不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吗? 赵璋的野心燃烧成焚天之焰,阴鸷眼眸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他死死盯着大长公主,然后慢慢拿起沉重的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缓缓念诵这八个字,笑容逐渐变得癫狂。 谁能想到先太子当了那么多年储君,瑾王又是贵妃的儿子,另外那些兄弟个个母家显贵,得宠得势,这皇位最终却会落到他头上呢? 他母亲只是个小小宫女,他长到十二三岁,连父皇的面都没见过。他没有显赫的母家,也得不到任何宠爱。连洗恭桶的太监都看不起他。 谁能想到呢?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的天定的真龙! 赵璋展开早已写好的册封圣旨,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盖上玉玺。 大长公主依旧拱着手,低着头,极力克制着自己。谁能看见她几乎咬碎的满口银牙?谁能看见她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 她忽然偏头看向方众妙,神色中带着一丝急躁。 方众妙,你不是说你能摧毁赵璋皇权天授的神圣吗?你倒是上啊!你看看,他竟然笑得比你还狂!这世上不能有人比你还狂! 第264章 窝里横 大长公主在心里嘶吼的话,方众妙一句都听不见。她还在研究衣袖上的那片纹样。 太监把圣旨卷好,走下高台递给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看着圣旨,许久不动。 太监低头弓身,把圣旨高高捧起,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大长公主再度看了方众妙一眼,神情很是不甘。方众妙依旧看着那片纹样,思绪一片空白。 难道方众妙也被那场酷刑吓住了吗?面对赵璋这个杀人如草芥的昏君,她是不是产生了退意?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黛石去和亲,还要双手把自己的全部家产奉上? 这不是你,方众妙!你不该像个软弱可欺的普通妇人,站在这里任人宰割! 大长公主心生怨愤的时候却忘了,她不软弱,也不可欺,更不普通,她是手握兵权的大长公主,是天潢贵胄,可她照样站在这里任人宰割。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唇角带上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长公主脸色一黑,怒气陡然升腾。 就在此时,兵部尚书走到大殿最前方,捧着玉圭弯腰启奏:“皇上,臣收到战报,蛮夷囤兵数十万,不日将对建康发起总攻。而今襄阳已破,若是建康也失守,恐怕临安将危在旦夕。我们已经弃了开封,若是再弃陪都,只怕大周社稷危矣!还请皇上发兵建康,予以反击!” 大长公主的理智瞬间回笼。 是啊,她的忍辱负重,不就是因为大周即将国破吗?若是违抗圣旨,被剥夺兵权,她连保护大周的能力都没有。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家国,一边是失而复得的女儿。两相权衡,她已经知道该怎么选。 她绕过颁旨的太监,走到兵部尚书身边,高声说道:“臣附议!” 齐修越众而出,来到殿前,嗓音低沉:“臣附议!” 主战派纷纷出列附议。 议和派立刻跳出来反对,一个个冠冕堂皇,满口大义。 “你们也知道襄阳城破,我军损失惨重,此时哪还有余力再发起一场战争?王大人,你说的容易,我问你粮饷哪里来?兵源哪里来?战马哪里来?你说予以反击,你用嘴反击吗?” “是啊!此时正该休养生息,以图后来!” “万不可穷兵黩武,自取灭亡!” “国贼贾古旬谋逆犯上罪该万死,但他也为大周做下功绩。他刚与蛮夷签署了议和书,蛮军正在后撤,何曾囤兵,觊觎建康?王大人,你莫要危言耸听!” “议和才能保全大周!” “战火一起,受罪的还是黎民百姓!” 兵部尚书狠狠回骂:“我可去你们的吧!你们不愿开战,不是为了百姓,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你们投降还能做蛮人的二臣,百姓投降却只能做奴隶,你们当然怯战怕战!皇上,您看清楚了,凡是劝您议和的,都是不忠不义之徒!” 议和派大为光火,也回击道:“你们鼓吹抗战,还不是为了壮大麾下军队,进一步掌控兵权。你们才是一群以公谋私,心怀不轨的二臣!” 听到这句话,赵璋阴鸷的眸子放射出狠戾的光。 他不愿派兵抗击蛮人,怕的就是武将以此扩兵,壮大军权,威胁自己的皇位。送几个女人去和亲,割几块土地保平安,在他看来才是最划算也最稳妥的。 他需要党派的撕裂,世家的衰微,军队的软弱,文臣的不和!朝堂越混乱,他这个皇帝才能独断专横,总揽朝纲。 他猛地拍打御案,冷冷说道:“别吵了,蛮人递来国书,要求朕再送一位公主前去和亲,并割让淮河以北各州府的土地,每年上贡二十五万两白银,朕已经同意。” 齐修瞳孔骤缩,沉稳的表情几乎裂变。 大长公主失口质问:“如此重大的事,朝会上怎么不见讨论?议和书你盖印玺了吗?你堂堂大周皇帝,岂能向蛮人俯首称臣?你真是丢光了赵家列祖列宗的脸!” 大长公主指着赵璋的鼻子唾骂,眼里喷薄着熊熊怒火。 主战派也都面露异色,完全不敢置信。 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时候,在他们还想着抗击敌军重振山河的时候,他们的帝王竟然首先向蛮人下跪称臣!有这样的君主,大周何愁不灭? 方才杖杀马鸿的时候,皇上你不是很酷烈吗?面对敌人,你却为何像个摇尾乞怜的妇人?你该不会以为只要给足岁供就能保住你的龙椅吧? 每年二十五万两白银,朝廷既然拿的出这么多钱,用来扩张军队岂不更好?为何要做蛮人的附庸?为何要罔顾百姓的死活?为何要打断自己脊梁? 昏君!昏君! 主战派的官员们在心里破口大骂,有人忽然看向方众妙,眼里流露出仇恨的火焰。 要不是方辰子撺掇先帝废太子,改立赵璋为储君,大周岂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妖孽祸国!该杀! 方众妙依旧低垂着眼眸,安静地站在原地。 史正卿几次想冲出去,与主战派站在一起,都被父亲史承业用眼神暗暗阻止。史家若是也主战,赵璋更会铁了心向蛮人投降。 因为史家代表着南地最强大的力量,赵璋迁都临安,想要在南地扎根,首先打压的就是史家。保不齐他还会把蛮人大军引入南地,灭了史家。 为了他那捡来的皇权,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干不出来? 史正卿明白这个道理,他无力地闭上双眼。 方众妙,你不是说你能改变这个世道吗?为何你在这里,却什么都不做?对了,我在朝为官,不也无能为力吗?我凭什么怨别人?保家卫国,本是我们这些男儿的分内之事。该羞愧的是我们! 史正卿睁开眼,无比苦涩地摇头。 龙椅上,赵璋咧开嘴,笑容病态,“皇姑母,朕是皇帝,朕做出的决定不需要你同意。况且,此事朕已召集朝臣商议过,大家一致认为此举对稳固社稷,安定民心最为有利。” 大长公主立刻环顾四周,冷笑道:“陛下,您与朝臣商议过此事?您找的谁?是这群没卵蛋的玩意儿吗?” 她森寒的目光一一扫过议和派官员的脸。 这些人纷纷低头,不敢与之对视。看来他们也知道,签下这份丧权辱国的投降书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 但脸面与自身的利益比起来算什么呢?一旦开战,他们兼并的大量土地和积累的许多财富都会灰飞烟灭。倒不如老老实实投降,还能保下很多东西。 第265章 换子案 大长公主面对这群没有脊梁骨的文官,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只能悲凉一笑。 赵璋似笑非笑地说道:“皇姑母,你若是想保全大周,就尽快把你女儿的规矩教好,送入皇宫。你不是自诩忠心吗?现在就是你表明忠心的时候!” 大长公主忠心的当然不是赵璋,而是大周社稷。她若坚持不送女儿和亲,只怕赵璋抓住这个话柄剥夺她军权,收回她虎符,大周更是没救! 议和派纷纷劝大长公主以家国社稷为重。 可笑的是,他们的家国社稷不建立在强大的军队上,却建立在十几个弱女子和亿万边疆子民的累累尸骨上。 大长公主忍着恶心听完这些朝臣冠冕堂皇的话,指着其中一个官员的鼻子,恶狠狠地质问:“你让本宫表忠心,你为何不把自己女儿送入宫,叫她去和亲?” 此人竟然飞快从队列中走出,跪在大殿前方,端端正正磕头三下,扬声说道:“启禀皇上,微臣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加以调教,日后派去和亲。能为皇上略尽绵薄之力,是微臣与小女的荣幸!” 大长公主听愣了。她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六亲不认,冷血无情之人!为了讨好赵璋,他竟甘愿把自己的女儿舍出去! 这大庆殿内聚集的都是一群什么人?披着人皮的禽兽吗? 赵璋坐在龙椅上狂笑不止。 他狠狠拍打御案,大声夸赞:“爱卿,你的忠心朕收下了。念在你为大周做出的功绩,朕擢升你为翰林院学士!” 马鸿空出的官位立刻就有了接手之人,赵璋颁布的政令就是这样随意。谁懂得拍他的马屁,叫他身心舒畅,谁就能一路高升。 这名官员心中狂喜,面色不由涨红几分。他用力磕头,表忠心的话滔滔不绝。 赵璋拍着龙椅狂笑不止。 这朝堂哪里像个朝堂,倒像个群魔乱舞的鬼域! 大长公主忽然觉得十分无力。这样的皇朝还有挽救的可能吗?然而,若是连她这个赵家血脉都放弃,谁还能坚持到底? 她闭了闭眼,然后才艰难地拱起手,嗓音嘶哑地说道:“臣……臣的女儿也愿意为大周的海晏河清做出牺牲。” 不答应,她就会失去军权。那是大周最后的一份保障! 她终于接过太监递来的圣旨,转身回到原位的时候看了方众妙一眼,心中怒吼:方众妙,当初你在本宫面前百般维护黛石,可现在,在赵璋面前,你又做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你甚至连一个愤怒的念头都不曾有!你对黛石的好都是假的吗?还拿捏赵璋!你用什么拿捏?你只能在他面前下跪! 方众妙还在研究袖子上的纹样。她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没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齐修和史正卿渐渐觉出异常,不由看了她一眼。 赵璋服食了许多五石散,热得难受,不耐烦地摆手:“还有奏本吗?没有朕就走了。方众妙,退朝后你带上禁龙卫,去你府上运银子!四千万两,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否则朕灭你满门!” 方众妙拱了拱手,正待说话,罗仁平忽然越众而出,呈上奏折:“启禀皇上,案犯沈卉确信已经逃走,现在最大的隐患是,她似乎有换子的癖好,许多官员的内眷都曾找她安胎,不知这些人有没有遭到她的毒手。血脉难以查验,很多官员也拒绝查验,此案怕是只能成为无头公案。” 罗仁平停顿片刻,郑重说道:“还请皇上降旨,命相关人等全力配合,莫让此案束之高阁!” 这是一桩牵扯甚广的大案,且案犯的手段和动机都十分离奇。不管是主战派还是议和派,都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子嗣有可能被调换,这事搁谁都受不了。但毕竟是养了多年的孩子,有很深的感情,况且又找不出血脉不纯的证据,倒不如闭着眼睛认下。 查不出结果,却又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实在是得不偿失。牵涉其中的孩子,只要不加以栽培,放任自流,也就罢了。 这是所有官员共同的想法,虽有不甘,但又能如何?凡夫俗子,活着就得认命。世上总有连皇帝都无法解决的事。 赵璋有意回避此案,却不想做得太明显,摆手道:“你稍后把卷宗送去御书房,朕看过再说。” 罗仁平环视同僚们,满心不情愿地应诺。 就在此时,半空中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沈卉当然还调换过别人的孩子,总共十三个,个个都是这朝堂中位高权重之人的嫡子嫡孙。】 罗仁平听不见心声,慢慢退回原位。 朝堂中一片死寂,议论此案的官员们不知为何竟然都闭上嘴,惶惶不安地环顾着周围的同僚。 还有十三个孩子被调换,而且个个家世显赫,又是嫡子嫡孙?这太可怕了!颠覆一个家族最阴毒的手段莫过于此! 没人怀疑方众妙的话,怀疑她就是怀疑天命! 自己是不是十三个中的一个?所有人都这样想,于是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赵璋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因着某些原因,他本来想压下这桩案件。但现在,神谕带给他启示,让他发现了这桩案子隐藏着多么有趣的内情。 十三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嫡子嫡孙?哈哈哈,好啊好啊!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个豪门望族,撕裂他们就等于撕裂了沆瀣一气的世家和党派。最终的结果只会是皇权的高度集中! 这个案子必须查!还要一查到底!赵璋心念电转,自有计较。 他把内侍叫过来耳语几句。内侍离开,片刻后拿来一个奏折。 赵璋似模似样地打开空白奏折,认认真真扫看一阵,末了冷笑着睨视下方臣子,幽幽说道:“众位爱卿,你们猜朕的暗卫都查到什么内情?此案真是很有趣呢!” 第266章 双面佛化缘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官员自然知道赵璋手里的奏折是怎么一回事。 不能听见心声的官员们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皇上也有派人调查此案?什么时候的事儿?皇上觉得有趣,这桩案子恐怕超出他们的想象。 默默欣赏自己衣袖的方众妙终于抬起头看了赵璋一眼。 心声响在半空:【哦?赵璋竟然也能查出这桩案子的真相?看来他也并不是那么昏庸无能。】 赵璋拿奏折的手微微一紧,眼神变得十分阴狠。神谕竟敢直呼他的姓名,还说他昏庸无能!真是罪该万死! 然而只是转瞬,他却又反应过来,神谕是老天爷发出的声音,老天爷凌驾众生,自然可以直呼人间帝王的姓名,莫说骂他一句,便是降下一道雷劈死他都可以。 赵璋心绪翻涌,眼里的阴狠变作强烈的不甘。他是人皇,亦是真龙,老天爷又如何?老天爷也必须敬他三分! 早晚有一天,朕要逆了这天!心中暗自咬牙切齿一番,赵璋压下怒火,继续聆听神谕。 若是神谕消失,没了下文,他捧着一本空白奏折也不觉得尴尬。他把沈卉换了十三个孩子的重要线索告知罗仁平,让他自己去查就是。 罗仁平查不出,那就让齐修去查。齐修的为人他最是了解,只要朝廷不断施压,此人为了保命,编也能编出十三个人名出来。 制造冤假错案没什么大不了,赵璋要的是世家大族的颠覆和撕裂。有一张名单足矣。 想着想着,赵璋不由低低发笑,神色越显癫狂。 神谕似远古钟鸣,浩浩荡荡地响在半空:【正如赵华阳报案时所言,沈卉不仅换子,还换命格,她的目的是为了让她那些恶鬼命的孽种都能活下去。】 【这十三个孩子当中自然就有她的亲儿子,因为这个孩子命格极其特殊,堪称灾中之灾,魔中之魔。】 【借一个孩子的运势不足以让她的亲儿子存活,她只能多找几个孩子借运换命,如此才能分摊魔气,压制她亲儿子的大凶命格,留住一线生机。】 【故此,非大富大贵之命的孩子她还看不上。她调换的孩子都是家世极其显赫的大士族的嫡子嫡孙!】 听见这番批命,纵使再怎么老奸巨猾,许多官员的面色也禁不住微微一变。 灾中之灾,魔中之魔?这是什么命数? 赵璋听得入迷,眼珠子胡乱在发红的眼眶里转。他真是好奇!沈卉的亲儿子到底是什么命数?为何要找十几个孩子借运换命才能有所起色?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心声缥缈空灵,给出的答案却让众人宛如遭到雷霆一击。 【那孩子是灭世灾星,魔胎转生,命格凶煞,百年难遇!】 赵璋死死盯着奏折,假装沉浸其中,嘴里神经质地絮叨着:“有趣有趣!这桩案子真是太有趣了!众爱卿,你们必然猜不到朕看见了什么!” 高台下,许多人瞳孔涣散,心神剧震,表情空白。 灭世灾星,魔胎转生?竟然这般凶煞!叫那孩子活着,便是叫天下苍生赴死!难怪大周战火纷飞,国运衰微,社稷不保!原来果真有妖孽降世! 方众妙,你别卖关子了,快说那魔胎是谁!我等必不能让他活着! 不管是主战派还是议和派,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自身或家族的存续。听见这番话,他们在巨大的分歧中忽然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对目标。 一股肃杀之气在朝堂上蔓延。 方众妙盯着赵璋手里的奏折,暗暗忖道:【命格凶煞至此,那孩子的一条命连神仙都留不住,沈卉却硬是找到一门邪法,行逆天之举,让她的儿子平安降生,获无双福禄。】 赵璋听得眼睛发亮,装模作样地看向奏折第二页,仿佛还在阅读情报。 高台下的官员们也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沈卉找到了什么邪法?此法竟能逆天,委实恐怖!这妖妇,以及她的孽种,必须死! 心声幽幽传来,带着刺骨寒意:【此法名为双面佛化缘。】 【找十三个卑贱之人所生的,命格极凶煞的孩童,再找十三个勋贵士族所生的,命格极富贵的孩童,将这些孩童两两调换,混淆血脉。】 【再将这些孩童的命格各切一半,糅杂相融。】 【于是乎,这些孩童的命数就像那阴阳双鱼,一半是极致的福运,一半是极致的凶煞,还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带有贵族血脉的孩童被当成孤儿,丢弃在崇福寺门口,成了小沙弥,带有卑贱血脉的孩童被送入豪门望族,成了继承家业的嫡子嫡孙。】 【小沙弥们白日里承受着极致凶煞的命格,五弊三缺,刑克六亲,福薄寿短。好在入夜之后,富贵无双的命格又回到他们自己身上,如此他们才能平安长大。】 【那些假冒的嫡子嫡孙们入夜后自然也回归本命。但他们皆为家中嗣子,命运与家族相连,故而当他们的命数几近耗空之时,整个家族的气运都会流入他们的命盘,为他们补足缺口。】 【补足的这些气运,他们夜晚的命格是极薄极贱的,他们承受不住,自然就回流给小沙弥。】 【这十三个假冒的嫡子嫡孙实则是一个个双面佛,一面极善,一面极恶,白日享乐,晚上化缘。】 【他们攫取了本就不属于他们的福运,回流给小沙弥。】 【小沙弥们白日醒来,命格变得极薄极贱,也留不住这些福运,那该怎么办呢?】 【简单,其中若是有一个小沙弥参悟了佛法,变得四大皆空,超脱凡俗,那他就是一个空钵,可以用来承载这些无处可去的气运。】 【与这个参悟佛法的小沙弥命运相连的那个孩子便能获得十三个大士族的无双福运。】 【所以,最终受益的孩子其实只有一个,其余的孩子都是工具。】 【这是世上最为歹毒的借运换命之法。受此法影响,那十三个家族将在日日夜夜的化缘中被盗走运势,陷入无可挽回的衰颓,直至最后败亡。】 赵璋死死盯着奏折,眼珠子爬满血丝,眼神诡异恐怖。 他想控制心里的狂喜,可他依旧忍不住阴恻恻地笑起来。 原来双面佛化缘是如此阴邪的法门!这样一来,神谕给出的情报就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叫那十三个家族不断衰颓,直至败亡,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局面。 高台下,许多官员的额头已经挂上细密的冷汗。 方众妙若是不说,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想象世上竟有这等诡异阴邪的法门!混淆血脉已经不算什么,被源源不断地盗走气运才是最恐怖的!到底是哪十三个家族?该不会有我吧? 一时间人人自危! 方众妙垂眸看向地面,暗暗忖道:【能压住魔胎气运的孩童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家出生。他们皆来自于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大士族!】 听见这话,家世稍逊的官员不由暗松一口气,家世极为显赫的官员们一个个眸光闪烁,心弦紧绷。 他们忽然想到了钱同山的遭遇。钱同山可是四明史氏的子弟!难怪他的儿子会被沈卉看上! 如此说来,沈卉的目标竟然是与史家齐名的那些家族的嫡长子或嫡长孙?她还一口气换了十三个?她简直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本来不想配合罗仁平调查的那些官员现在恨不能冲出队列,跑到方众妙面前去逼问答案。 在焦急的等待中,心声飘过半空:【第二个被调换的孩子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孙。他被借走了兄弟宫中的运势。故而他降生之后,陇西李氏就很少有婴儿降生,即使有也都活不过三岁。如今十二年过去,想必陇西李氏只有这一个男丁可以继承家业,无论嫡支、庶支,全部子嗣凋零。】 史承业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一名白发苍苍的官员。不巧,此人姓李,拢共生了十四个儿子,膝下却只活了一个孙儿。 不管方众妙是不是穿凿附会,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李姓官员微微撩起眼皮,对着史承业淡淡一笑。李家是陇西的霸主,他更是李氏的家主,掌控偌大权柄,自然稳得住。 史承业低不可闻地开口:“你信吗?” 这人阖眼叹息:“我总算是知道为何我李家富贵无双,权势已极,却为何养不活那一个个孙子孙女。原是妖孽作祟。” 这便是深信不疑的意思。 想来也是,除了方众妙给出的这个答案,还有什么能解开李家人的疑惑呢? 第267章 赵璋不是龙种 真相简直耸人听闻! 一桩换子案,牵扯出的竟然是十三个豪门望族的败亡危局!对赵璋来说,这是一个精彩至极的故事,也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终于把目光从那空白奏折上移开,看向站在史承业身旁的白发老者。那是李家现任家主,官任三司使,位比左右相,也是一位实权人物。 此人平静淡然地站着,面色不惊不变,无悲无喜。 真是可怜啊!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个接一个的孙子都是怎么死的。他只会一口接一口地打造棺材,挖掘坟墓。 哈哈哈!赵璋在心里大笑。他双眼通红,汗出如浆,怪异的表情中带着非人的魔性和病态。 其余官员无不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在焦躁和恐惧中等待着后面的答案。 心声停顿片刻才又继续飘荡:【第三个被调换的孩子是琅琊王氏的嫡长孙,他被借走了财帛宫的运势。故而他降生之后,琅琊王氏的族地连年遭遇干旱或洪涝,产不出粮食,又有蛮夷军队几次三番围攻洗劫,以致于人财两失。十一年过去,王氏积攒了数百年的底蕴怕是已经被掏空。而今的王氏不过一个花架子罢了。】 一名姓王的官员悄悄握紧手中玉圭,面色带着几分恍然。他虽然不是家主,却也是嫡支,对于家族的情况他最是了解。 此时正逢乱世,又遇暴君,王氏宗族越发不敢示弱于人,所以不加节俭,反倒处处摆出豪阔奢靡之姿,万不可叫外人将他们看轻。 旁人根本无从得知王氏宗族的真实境况!但方众妙偏偏知晓,还一语道破天机!王氏的的确确快支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竟然都是因为大哥的那个好儿子!我叫大哥配合罗大人调查,不要混淆王氏血脉,大哥还不答应!现下他知道厉害了吧? 思及此,这名王姓官员恨不得立刻就跑回家,把消息告诉全族!但他很快就压下心中急躁,依旧是平平静静站在原地。 果然,赵璋的目光扫到他身上,然后又移开。这个昏君定然在心里疯狂大笑。他以为天机只他一人通晓,却是不知,方大仙的声音很多人都能听见! 大庆殿内,气氛越发焦灼。 听不见心声的官员眼巴巴地盯着赵璋。赵璋还在看奏折,面色变化无常,神情越加怪异。那奏折里到底写着什么,竟能让皇上看得如痴如醉? 能听见心声的官员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冷汗、惊容、异色,都是不能显露的。 等待中,心声再度响起,【第四个被调换的孩子是弘农杨氏的嫡长子,他被换走了疾厄宫的运势,故而他降生之后,杨氏族人一个个身体衰弱,精神不振,恶疾缠身。】 【十年过去,杨氏族中已无老人存活,体弱的妇孺也都故去,衰败的速度比李氏和王氏要快得多。再过十年,弘农杨氏将全部死光。】 一名杨姓官员顿时血色全失,肝胆俱裂。所幸他本就体弱,脸色一直都很苍白,此时倒也看不出异样。 赵璋森冷的目光扫过这位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的笑容。 神谕带给他的好消息简直是一个接一个!看见了吗?他是真龙天子,命定之人!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不用他动手,这些世家大族就快一个个消亡了! 心声一句句地飘过半空:【第五个被调换的孩子是……第六个被调换的孩子是……第七个……第八个……】 这些历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的家族,竟然只因一个小小妇人的阴谋算计而快速走入衰亡!这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若是没有方众妙的提点,这桩案件就会被搁置。那后果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所有涉入此案的官员一致认为放任自流才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却原来放任竟是自取灭亡! 后怕的情绪扼住了这些人的咽喉。再看方众妙,他们哪里还敢升起一丝半毫的杀气和敌意?这双面佛化缘的邪法恐怕只有方众妙才能解除! 什么妖孽?这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道出第十二个被换子的家族,方众妙闭上眼睛,开始缓慢吐息。 心声骤然停止。 只剩一个!怎么不说了?第一个被调换的孩子是谁? 赵璋看向半空,眼神闪烁。 其余官员要么默默等待,要么暗暗焦躁,要么诚心祷告,唯愿最后这个倒霉鬼千万别是自己。 大长公主真想伸出一根指头把闭眼的方众妙戳醒。 你是不是睡着了?大家都等着你呢! 齐修和史正卿担忧地看向方众妙。一口气泄露这么多天机,她会不会遭到反噬?听说修道之人最怕这个。 方众妙缓缓睁眼,看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璋,冷笑着暗忖:【第一个被调换的孩子,他就坐在龙椅上,他现在的名字叫赵璋!他不是先帝的龙子,却是沈卉与不知名的男人生下的野种!】 赵璋瞳孔骤然扩散,整个人愣在龙椅之上。 心声极速蔓延,字字清晰:【被他册封为佛子的净空才是先帝的亲儿子!为了让赵璋这个野种活下来,沈卉狗胆包天,策划了这起混淆皇室血脉的惊天大案!】 【赵璋的生母,那个小宫女,当年就是由沈卉安的胎,内务司都有记录。沈卉便是在那时候换了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命格!】 【赵璋的命数与净空是相连的,所以他才会对净空推崇备至!因为他只有借着净空才能从那十二个孩子身上源源不断地盗走运势。】 【那十二个小沙弥化缘所得的福运,最后全都倾倒在净空这个最大的钵里,又源源不断地流向赵璋。】 【沈卉不是失踪,是被赵璋救走,而今就藏在景阳宫内!】 【那是他的亲娘,他岂能不护?】 【我爹为何劝先帝废太子,改立赵璋为储君?】 【自是因为赵璋从十二个百年世家,甚至从皇族赵氏那里盗走了足以逆天改命的气运!】 【他一身龙气煌煌如大日,蒙蔽了我爹的法眼!】 【蛮夷步步紧逼,大周急需雄主救社稷于危亡!而先太子性情温良,恐难担此大任!于是我爹便动了另立储君的念头。】 【他以为赵璋是天命之人,哪知道赵璋竟是个苟且偷生的魔胎!】 【赵璋的面相是假的,气运是偷的,命数是借的!】 【就连赵璋这身血脉都是脏的!】 【爹,您选赵璋为储君,不是您的错,是这母子二人暗施邪法,蒙蔽天机!】 【爹,您的疏忽,女儿定然帮您填补!沈卉已经被女儿派去的暗卫杀死在景阳宫。】 【沈卉藏在沈府的一本手录也被女儿找到,其中详细记载了她调换十三个孩子的经过。这就是皇室血脉被混淆的明证!】 【女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赵璋这个孽种祸害大周山河!女儿已经派人把手录誊抄数百份,送入文武百官的府邸,抛进世家大族的门墙。】 【今日过后,整个临安城的勋贵都会知道,赵璋不配坐在这龙椅上!他捡来的皇权总归是要还的!】 【爹,您临死之前有所察觉,让女儿务必纠正您铸下的大错,为大周再续两百年国运。女儿定然不负您所托!】 【遇上我,实是赵璋的劫数,也是他娘偷天换日的果报!】 第268章 世上最大的屈辱 一连串的心声响彻宫殿,宛如一个个惊雷,裹挟着天威浩荡。 谁能想到,赵璋的身世竟是如此不堪!谁能想到,先帝与国师改立他为储君,竟是受了天机蒙蔽!如此一来便什么都说得通了! 方辰子不是什么神棍,这一点,只看他女儿方众妙是何等的神通广大就能知道。然而他却处处失算,步步踏错,一切都是沈卉的阴谋!沈卉区区妇人,竟然差点颠覆一个皇朝! 她生下的儿子果然是个灾星!难怪赵璋当上皇帝之后,大周都城立刻被蛮军铁蹄踏破,半数江山失守,数万万百姓以及满朝勋贵不得不弃城逃命! 这是何等的屈辱! 短短三年,大周国力迅速衰微,大周社稷飘摇不定!一切都是赵璋这灾星的错! 然而,即使要废赵璋,改立新君,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蛮军已从西面和北面攻入中原腹地,时局本就危急,国内不能再生乱象。废帝之事必须慢慢来! 好在大长公主掌控着一部分兵权,皇族并不弱势。好在瑾王和净空没被赵璋迫害致死,皇族还有后嗣。 好在……众官员微微抬眸,极快地看了方众妙一眼,不无庆幸地忖道:好在方辰子虽然死了,我们还有新的国师!上苍待大周不薄。纵有魔胎降世,却更有道家高人延续国运!这身紫袍真是漂亮! 齐修飞快扫了史承业一眼。史老爷子微微摇头。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达成共识,皇帝要废,但不是现在。 大长公主看向瑾王。 瑾王脸颊涨红,双眸如火。他嘴唇蠕动,似乎是喊了一声皇姑母,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渴望。 兄弟姐妹们全都被赵璋残害致死,除了净空,他是皇室唯一存活的皇子!他接受过帝王教育,那龙椅本该是他的! 皇姑母,求你助我登上帝位! 大长公主深深看了瑾王一眼,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瑾王顿时狂喜。 大长公主看向方众妙,心绪如波涛一般汹涌。那天,方众妙对她说毁掉赵璋是轻而易举之事。朝会刚开始那会儿,她还强烈质疑方众妙的话,并因对方的不作为而心生怨愤。 现在她终于明白,与方众妙比起来,自己到底是多么懦弱无能的一个人。 为了保住兵权和虎符,自己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纵使拿到赵璋非皇兄龙种的证据,自己也无法做出决断。 但方众妙竟是如此大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甚至不与任何人商讨其中厉害就独断乾坤,一往无前。 把手录散播出去就是颠覆皇权,但她根本无惧!她已经真正的改变了朝局! 方众妙,这世上果然只有你最狂!!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无尽嘲讽响在大庆殿。 【赵璋,我定要灭掉你的帝王之威,叫你成个孤家寡人!】 【你可知道我忍了你多久?】 【你可知道,纵使在龙椅上拴条狗,它也比你会做皇帝?】 【至少当外敌强闯家门的时候,狗都知道扑上去撕咬,而你只知道跪地求饶!】 【你以为喂饱了蛮夷就能保住龙椅?】 【你见过哪头猛兽不吃路边的猪崽?】 【你不但懦弱,你还奇蠢无比!】 【你舍弃了京都,襄阳,建康,淮北。你身上还有哪块肉是可以割了喂饱蛮夷的吗?】 【哦,我忘了,你还有裤裆里那个物件儿!】 【但那个东西你真的有吗?你跟你身边这群力主投降的官员,全都是没种的玩意儿!】 方众妙眯了眯眼,冰冷目光扫过整个大庆殿。 官员们哪里敢与她对视?大家全都看着赵璋,仿佛在忧心皇帝的身体,实则心中羞耻万分。 史正卿在心里大笑不止。哈哈哈,世上只有方众妙敢这么骂皇帝!骂得好!再来几句! 赵璋终于在这些毒辣的唾骂中回过神来。 爹,女儿,废太子,立储君?所以半空中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神谕,而是方众妙内心思绪的外泄? 朕是沈卉的儿子,非父皇血脉?朕是野种?不可能!方众妙你竟敢污蔑朕!你这个妖孽,朕杀了你! 赵璋思索的时候双眼死死盯着奏折,瞳孔红得可怕,那样子就仿佛从奏折里读到了不可置信的消息。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忽然忖道:【我离开家门的时候便吩咐暗卫去散播沈卉的手录,这奏折是朝会中途忽然递进大庆殿的。】 【该不会手录上的内容已经被皇家暗卫获悉,写在奏折里了吧?】 【赵璋知道他自己是野种了?】 【沈卉没告诉他吗?】 【是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知情者越少越好。沈卉自己一人独守秘密才是最安全的。】 【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我还以为皇家暗卫不敢往上报,没想到他们竟然有几分决断。】 【他们已经对手录的来源展开调查了吧?】 【若是查到我头上……】 方众妙微微阖眼,陷入更深的思考。 第269章 帝王末路 齐修、史正卿、大长公主、史承业等人的心全都高高悬起。他们真想对方众妙说,赵璋根本不用查,人家早知道是你!你自己把自己卖了! 无奈之余,几人已打定主意要力保方众妙。 被调换了子嗣的十二个家族更不可能让方众妙出事。方众妙若是死了,那个双面佛化缘的邪法谁来帮他们解除? 赵璋失焦的眼瞳渐渐凝聚凶光。他要把方众妙剁碎了喂狗! 就在此时,半空中响起方众妙似笑非笑的声音。 【查到我头上又如何?杀了沈卉之后,赵璋的福运已破,他真正的面相显露出来。】 【他子女宫破碎,这表明他早已失去生育能力。】 【然而,一个帝王若是无嗣,他的龙椅坐不稳。】 【这时候,他的亲娘看不过眼,暗中出手。】 【赵璋的后宫中忽然有六个妃子同时怀孕,并非他龙精虎猛,而是沈卉给那些妃子喂食了用邪法炼制的丹药,强令她们怀孕。】 【此举违逆天道,所以那些后妃一个个怀的都是无魂无魄的死胎。】 【这时沈卉又用邪法把游荡人间的厉鬼招引到这些后妃的肚子里,使死胎变作活胎。】 【至于这些厉鬼降生之后会不会为大周引来灭国之灾,她完全不管。她只要她的儿子坐稳这张龙椅就好。】 【而今我杀了沈卉,保胎的邪法已破,六个宫妃必然会陆续流产。】 【赵璋若是想保住这六个孩子,只能求我。他的不育之症,也唯我能治。】 听到这里,群臣终于明白方众妙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拿捏住这样的把柄,她就是在赵璋头上撒野,赵璋也不敢杀她! 国师的后人如此厉害,国师当年又是何等神威?只怪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无法理解国师那个境界! 群臣胡思乱想的时候,心声还在半空中飘荡。 【为了自保,赵璋必会杀了净空,杀了瑾王,杀了赵氏皇族所有男丁!】 【然而,他不能生育子嗣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哪怕赵氏皇族全部死光,朝臣们也会把他推下龙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挣扎。】 【唯我出手,他才有第二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我是他的毒药,也是他的良药。】 【哈,查到我头上又如何?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杀我!】 轻轻的一声笑回荡在大殿上空。有人觉得这声音婉转空灵,十分悦耳。有人觉得这声音好似天崩地裂的回响。 赵璋闭上双眼,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想活剐了方众妙!可他不能!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生育。是沈卉给他的仙丹让那六个妃子怀孕。方众妙说的对,即便杀光赵氏皇族,这龙椅他也坐不稳。 没了天家血脉的震慑,文武百官对他的敬畏只会荡然无存。谁愿意效忠一个不能生育子嗣的野种?推翻他,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 赵璋终于尝到了咬碎牙齿和血吞的滋味。他必须忍!明知道是方众妙毁了自己的一切,他还得忍! 早晚有一天,他会求到方众妙头上,世上最大的屈辱莫过于此! 听见方众妙狂妄至极的话,众臣只觉敬畏非常。 神人就是神人,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竟还有自保之法!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谁敢像方众妙这样玩? 瑾王拿出全部的心力来控制表情。他知道,若是让赵璋发现自己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他今日必然无法活着走出这座皇城! 其余官员和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不能让赵璋看出破绽!否则大家都得死! 齐修彻彻底底放下高悬的心。 他暗笑不已地忖道: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真有本事。你泄露了赵璋的身世,毁掉了他的帝王之尊,还差点颠覆他的一世基业,可到头来他还得好好地供着你。 赵璋窃居帝位算什么逆天改命?你才是逆天改命第一人!阎王爷亲自走一趟都不能把你带入黄泉!真是白白替你操心。 想罢,齐修上前一步,轻声呼唤:“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面色十分苍白,要不要提前退朝,回寝宫看太医?” 赵璋极快地扫视大庆殿。 所有朝臣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能分辨哪些人是虚情假意,哪些人是提心吊胆。 大长公主和瑾王的表情就很敷衍,齐修却实实在在焦虑不已。 他当然会焦虑,因为他是个太监,不被文臣接纳,亦被武将轻看。他又是罪臣之后,没有家族托底。他的权势和地位全是朕给的。除了朕,他还能依靠谁? 即便看见那份手录,他也找不到比朕更好的出路! 思及此,赵璋顿感振奋。 他缓缓擦掉额头的冷汗,异常温和地说道:“齐爱卿莫要担心,朕无事。” 齐修小心翼翼地劝说:“皇上,那五石散药效猛烈,您近日还是不要服食了。” 赵璋点点头,扯开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朕知道了。” 齐修低下头。 赵璋把空白奏折放到一旁,竟是完全不提其中内容。罗仁平见他如此,便想走出来追问。方才不是说查到很有趣的线索吗?怎么没下文了? 但方众妙先一步踏前,俯首说道:“臣妇恳请皇上出兵建康,抗击蛮军。” 话题怎么又扯回来了?罗仁平有点懵。其余臣子也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赵璋强压怒火说道:“朝廷拿不出足够的粮饷——” 方众妙径直打断他的话:“那四千万两白银,臣妇愿意捐出来当军饷。至于粮草,臣妇也愿意帮朝廷筹措!恳请皇上出兵建康!” 赵璋几乎气晕过去。 那四千万两分明是他的私银,是父皇的遗产!他要拿来建造宏伟的宫殿,重塑一个都城!方众妙安敢擅作主张?她找死! 然而怒火只燃烧了一瞬就迅速熄灭。赵璋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他得忍!方众妙他惹不起! 方众妙继续说道:“皇上,您与蛮夷签定的那份国书可曾派使者送出去?” 赵璋睁开眼,语气阴沉地说道:“今早已经送出临安。” 方众妙立刻说道:“还请皇上派人追回国书。臣妇斗胆,臣妇想与皇上私下阐明追回的理由。” 然而她的心声却在昭告天下。 【赵璋,你的皇位岌岌可危。】 【你把大长公主这些武将全都拘在朝堂,禁止他们抗击蛮军,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是在自取灭亡!】 【大长公主是宗室的领袖,她容不下你这个野种。】 【她必然会想方设法扩充军队,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做好勤王的准备。瑾王和净空,她总要扶持一个上位。】 【你不让武将发兵于外,他们就会发兵于内。】 【全力抗击蛮夷,把所有军队调动起来派往边关,尽最大可能绊住这些武将的手脚,你尚且还有喘息的机会。】 【况且,大长公主看见那份手录,必然会第一时间把瑾王、净空和赵氏皇族全部保护起来。她留在临安,你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你真是蠢到家了,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思及此,方众妙用更为迫切的目光看着赵璋,郑重说道:“还请皇上退朝之后给臣妇一个阐明政见的机会。” 第270章 谁敢这样玩弄权术 赵璋死死抓着龙椅,心里充斥着熊熊的怒火和强烈的不甘。 他恨不得把方众妙剁成肉泥,可他不能那样做。他还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见解是对的。 把这些主战派的将领摁在原地不让动,就是在极大的保留他们的兵力。到头来,这些兵力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推翻。 他必须把这些军队派出去与蛮夷厮杀,让他们战至最后一人!同时他还要扶持只忠于自己的军队!双管齐下,方能保得万全。 心念电转之间,赵璋点点头,装作颇为欣慰地说道:“之前朕不同意抗击蛮军,正是因为粮饷不足。方夫人深明大义,鼎力相助,对朕而言莫如喜从天降!” 赵璋斜眼去看内侍,吩咐道:“立刻派快马去追那份国书!” 内侍连忙应诺,匆匆跑下台阶。 立刻就有议和派的官员站出来反对:“殿下,若是我们惹怒了蛮夷,只怕他们大军压境——” 赵璋恶狠狠地打断这些人:“闭嘴!朕向蛮夷俯首称臣实属无奈之举,而今朕的难题既已被方夫人解决,朕能战则战,绝不退缩!谁再想着投降,朕就把他送给蛮夷当牛羊!” 议和派的官员一时之间噤若寒蝉。方众妙没说什么话啊?为何皇上这么快就采纳了她的意见?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官员早已知晓皇上会转变态度。方众妙说的很有道理,不让武将一致对外,他们就会一致对内。 文臣造反难如登天,武将造反只要举起屠龙刀就行。 大长公主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她想留下保护赵氏皇族,一方面,她想出兵抗击蛮夷。她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分身之术。 赵璋忽然看向她,语速极快地说道:“皇姑母,朕任命你为统帅,派兵镇守建康!齐爱卿,朕任命你为督军,随皇姑母一起出征。那四千万两白银全权交由齐爱卿处置,可尽数用来发放饷银和招募兵丁。” 四千万两白银足够在短时间内拉出一支二三十万人的大军! 以前赵璋不敢给齐修太多权力,但现在,他只想让齐修真正成为皇座之下第一人! 他不会再玩什么平衡之术。他会把政权、军权和财权全数交给齐修。他失去了帝王之尊,但齐修的权臣之威犹在。齐修和他麾下的那群鹰犬足以震慑百官。 重用齐修,赵璋很放心,因为一个太监不能自立为王,但别人可以! 赵璋飞快书写圣旨,口中振振有词:“从今日起,不把蛮军赶出中土,朕誓不罢休!乱世不平,我军不退!” 齐修强压下潮起潮涌的心绪,跪地赞颂:“皇上英明!臣誓死效忠皇上!” 赵璋心弦一松,颇有种得救的感觉。 大长公主再不犹豫,也立刻宣誓:“不把蛮军逐出中土,臣一日不还临安!” 赵璋大声叫好,仿佛是个很有雄心壮志的皇帝。但高台下的这些官员,哪一个猜不透他的龌龊心思? 史正卿低下头,欣慰地笑了笑。他预感到大周的危局将有所改变。或许今日是值得载入史册的重大节点。 他忽然抬头看向方众妙,脑海中回荡着对方说过的一句话:“你信不信我能改变这个世道?” 那时的史正卿对此嗤之以鼻,而现在,他已经真切地看见了改变。 谁敢把皇族最大的丑闻弄得满朝皆知?谁敢把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除了方众妙,世上无人能如此狂妄大胆,又如此精妙娴熟地玩弄权术。 方众妙,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做到了。我看见了乱世平定的希望。 史正卿久久地凝视那道深紫背影。 方众妙等齐修和大长公主退回原位才又继续说道:“皇上,臣妇的公公和夫君都已故去,按理来说,宁远侯和忠勇侯的爵位理当由朝廷收回,但臣妇膝下还有两个幼子……” 赵璋心烦意乱,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思索未来。 他立刻说道,“宁远侯和忠勇侯的爵位由你的两个孩子继承。” 方众妙马上追问:“降不降等?” 她是真不客气。 赵璋忍着恶心说道:“不降等!世袭罔替!”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笑,“谢皇上隆恩。” 赵璋起身欲走,一名官员冲出队列,拱手说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要禀。” 赵璋狠狠皱眉,“还有什么事?” 官员飞快说道:“两月前,蜀川多地发生火灾,烧毁了许多村庄和山林。一大批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朝廷安置。” 赵璋不耐烦地摆手:“此事交由户部去办,让他们下发一笔赈济灾民的银子,你只管去领。 官员应了一声,缓缓退下。 赵璋心神大耗,头晕目眩,于是伸出手,让一名内侍搀扶自己离开龙椅。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其中内容让赵璋大惊失色。 【原来如此!】 【上朝的路上,我遇到崇福寺的一群和尚从外地匆匆赶回临安。从面相上看,他们都纵过火,而且那些火灾还危及大周江山,以至于他们一个个业障缠身。】 【彼时,我还不明白几场火灾如何能够动摇国本,现在我却是懂了。】 【此事与乌衣巷即将爆发的瘟疫有关。】 爆发瘟疫?赵璋猛然抓紧内侍的手。 他的皇权本就面临彻底颠覆的危险,若是再遇到大疫,朝臣根本不会让他写罪己诏,他们会直接逼他退位! 他不敢走,他要留下听完方众妙的心声。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她好像知道世间所有秘密! 赵璋回过头,装作不耐烦地问了一句:“谁还有本启奏?” 史正卿立刻站出来弹劾一名官员。此人问题不大,只是狎妓赌钱的小事。 那名官员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不知道史正卿的真正用意,连忙走出来跪地求饶。 赵璋坐回龙椅,假装恼怒地瞪视官员,实则全神贯注地聆听心声。 火灾与瘟疫,他真的无法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方众妙忧心忡忡的声音响在半空:【治疗瘟疫必不可少的几种药材全部产自蜀川,而今蜀川林地被烧,药材自然也在火中毁于一旦。】 【没有足够的药材,我根本无力阻挡疫情的扩散。届时会死很多很多人!中土大地又有一场浩劫!】 【是净空主导了此事!他先一步切断了所有人的生路!】 【他要借瘟疫这把刀,将赵璋和他的朝臣们一并送入地府。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这是他对赵璋的报复!】 【若是赵璋和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都在瘟疫中死去,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回到这座皇宫,爬上这张龙椅!】 【不愧为天家血脉,果然够狠!】 方众妙眯了眯眼,目光森然。 坐在龙椅上的赵璋和站在大殿内的群臣已经汗流浃背,心中惶惶。 瘟疫即将爆发,偏偏治病的药材全被烧毁,这可怎么办? 赵璋忽然打断跪在地上请罪的那个官员,冷冷说道:“罚俸三月,杖责二十,退朝!” 官员磕头谢恩,起身后长舒一口气。 赵璋匆匆走出大庆殿,来到僻静宫道,对着身后的内侍低语:“派五十名暗卫去崇福寺杀了净空!别的和尚也一并铲除,不留活口!” 内侍低头领命,正准备离开,却又听赵璋说道:“等等,十三岁以下的小沙弥不能杀。” 他万不可在此时得罪那些世家大族!人家的嫡子嫡孙,他动了就是死仇!他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可以独揽朝纲的赵璋了。 内侍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赵璋看向前方狭窄曲折的宫道,竟似预见了自己的未来,不由惨然长叹。 第271章 我要你做我的傀儡 赵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空灵婉转的声音:“皇上为何叹息?” 赵璋瞬间寒毛直竖。 他立刻回头,却见方众妙正缓步而来。她身后是巍峨庄严的大庆殿,更远的地方是一片辽阔碧空和一轮如血红日。 那深紫道袍已然被初升的红日染成金色,辉煌灿烂。 赵璋竟然不敢直视。 区区一个妇人,却令他狂怒,也令他恐惧。 他勉强定了定神,冷冷问道:“方众妙,朝会已散,你该出宫了。” 方众妙轻轻勾唇,缓缓问道:“我觉得你有些奇怪,所以追过来问几个问题。” 面对皇帝,她竟直呼你我,完全没有尊卑之分。她还真是有恃无恐! 赵璋警告道:“方众妙,朕是皇帝!禁宫之内,岂容你随意走动!” 方众妙微微挑眉,直白地说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那奏折里写着这份情报吧?要不然,我刚提出把四千万两银子用作军饷,你岂能答应得如此痛快?你可是嗜钱如命,横征暴敛的昏君呐!” 赵璋气急败坏地怒喝:“你放肆!” 方众妙笑起来,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否则你早就喊来禁军将我围杀。你的皇威呢?” 赵璋屈指成爪,想狠狠掐断方众妙的脖颈。可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隐疾,又想到那六个即将不保的胎儿。 方众妙展现出了非凡的相术和医术,赵璋对此是相信的。沈卉那些仙丹已足够让他窥见常人之外的世界。 他忍着怒气问道:“方众妙,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众妙指指前方说道:“我想与你私下聊一聊,请移步御书房。” 她还安排上了! 赵璋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拂袖便走。 片刻后,两人来到御书房。方众妙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轻轻摆放在桌上,又用细长手指,将之推到赵璋眼底。 赵璋盯着这本册子,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他预感到,这就是沈卉的手录。 那该死的女人没事写这些东西做什么?烂在肚子里不好吗? 不对!朕绝非她的孩子!朕是龙种!这册子肯定是胡编乱造的! 赵璋拿起册子快速翻看,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这里面描写的所有细节都那样真实。借运换命的邪法如何施展,命格贵重和命格微贱的孩子如何挑选,孕妇的脉象有何转变等等。 不可能是编的!唯有亲手做过这些事,才能写得如此详细。 赵璋快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今日吾儿登基了,吾心甚慰。】 赵璋猛地合上册子,面容渐渐扭曲。 朕不是你儿子!朕不是! “别挣扎了,你就是她儿子。”方众妙轻轻笑起来。她仿佛拥有洞悉人心的能力。 赵璋把册子用力砸出去,手臂扫落桌上的笔墨纸砚。他像困兽一般嘶吼,面容涨成紫色。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发疯,语气淡淡地说道:“这本册子是我在沈卉家里找到的。我把它誊抄成许多份,送入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的府邸。这会儿功夫,下朝归家的官员们应该已经看见了。” 赵璋停止嘶吼,赤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里面放射出几欲吃人的狼光。 方众妙与他对视,颇玩味地问:“赵璋,你说那些官员们会怎么做?从今往后,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叫你一声皇上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谁会甘愿向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跪地磕头?废黜他这个皇帝,另立一位新君,必然已成文武百官的共识。 龙袍还穿在身上,可赵璋却有种赤身裸体,无所遁形,性命垂危的恐慌感。 他汗出如浆,天旋地转,摇摇晃晃。 他浑浑噩噩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嗓音沙哑地问:“方众妙,你为何要这样做?毁了朕对你有什么好处?”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 御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名面容陌生的老太监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食盒。 赵璋厉声呵斥:“滚出去!朕没说用膳,谁准你进来的?” 老太监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他,径直走到方众妙跟前,把食盒摆放在方众妙手边。 “主上,您要的东西小老儿给您带来了。” 老太监的嗓子掐得很细很尖,听上去十分怪异。 赵璋愕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方众妙。 他暴怒起来:“方众妙,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在宫中安插钉子!” 方众妙抖落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无奈地瞥了龙图一眼,然后才把那食盒打开,取出一个圆滚滚,血糊糊的东西。 赵璋仿佛被人掐住脖颈,瞬间失去说话的能力。 那竟是一颗人头!它的脸很熟悉!是……是沈卉!方众妙竟然真的派人杀了沈卉!她没说假话! 这老太监根本不是什么钉子,是杀手!一个能轻而易举闯入重重宫闱,武功高得难以想象的杀手。 派去保护沈卉的那些暗卫必然都已殒命,否则这人头如何得来? 只要这老太监愿意,朕的人头也会被放在食盒里! 赵璋跌坐在椅子中,表情一片空白。 方众妙接过龙图递来的帕子缓缓擦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杖杀马鸿的时候,我不看,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我觉得你着实上不了台面。即使穿上龙袍,你骨子里那些低劣的东西也改不了。” 赵璋猛然站起,一把抓住沈卉的头颅狠狠砸在地上。那张本就死相凄惨的脸变成了一块看不清五官的烂肉。 沈卉可能没有想过,她竟然会是这个下场。 看见头颅滚到自己脚边,方众妙轻轻将它踢开。 龙图补上一脚,把它踢到赵璋胯下。 赵璋打了一个寒颤,濒临疯狂的心智终于冷静下来。他离开主位,走到方众妙对面,亲手搬来一把椅子坐下,深感无力地问道:“方众妙,你到底要朕如何?” 方众妙指着地上的头颅说道:“她死了,你那六个孩子保不住。你还有不育之症,日后想要再有孩子,只能求我。” 赵璋抹了把脸,神情无比颓靡。 “方众妙,说出你的目的吧。不要再兜圈子了。”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缓缓说道:“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你做我的傀儡,完完全全听命于我。朝中之事,你不得擅作主张。” 赵璋明白过来,喃喃道:“所以你公布朕的身世,让朕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叫朕彻彻底底受你摆布?你毁了朕是为了操控朕?” 方众妙淡淡说道:“没错。” 赵璋抬起赤红的双眸,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语气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你这个疯子!你竟然想谋朝篡位!”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错了,谋朝篡位的是你和你娘,而我只想为大周再续两百年国运。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会不择手段。你不受我摆布也可以,出了这座皇宫,我就会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不但是个野种,还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天阉。”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轻点了点主位上那把空椅子,缓缓说道:“你可以试试看,自己能守住这个位置多久。” 她停顿片刻,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对了,这册子我给净空也送了一份。早朝的时候,那人恐怕已经逃出临安。只有我能找到他。你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也可以坐看瘟疫在临安城爆发,等你们这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再拥立净空为新君,结果也是一样。” 赵璋眸光一闪,立刻追问:“什么瘟疫?” 方众妙轻轻笑了。 第272章 我要你跪下 赵璋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 他已经从方众妙口中得知瘟疫即将爆发的消息。当然,在朝堂上的时候,心声就已经泄露了这个情报。 赵璋对此并不怀疑。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把任何事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的人。他不会心存侥幸的认为净空不知真相,不会报复。 净空用瘟疫杀光临安城的人,在他看来根本不算多残忍的事。如果换作是他,他能杀光全天下的人! 可是他依旧不甘!他是帝王!方众妙只是一个寡妇!他岂能低这个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宫女焦急的声音:“皇上,奴婢是钟粹宫的大宫女,我家娘娘腹中绞痛,还请皇上过去看看!” 赵璋脸色一白,立刻推开门走出去。 “可曾见红?”他沉声追问。 宫女哭着说道:“已经见红了!太医说很危险!” 赵璋立刻跑向钟粹宫。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许是幼年遭到太监宫女虐待的缘故,他那里不太行,唯有吃药才能成事。 所以他对后妃向来粗暴,打骂、凌辱、撕咬,成了他宣泄心中怨恨和自卑的途径。 登基三年,没有一个妃子有孕,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对沈卉有求必应,也是因为对方手里的生子丹。 他匆匆跑到钟粹宫,看见的却是宫女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 容妃躺在床上,两眼无神。 太医跪在地上,颤声告罪:“皇上,下官无能,未能保住龙胎!” 不等赵璋回神,门外又有宫女高喊:“皇上,皇上,奴婢是丽妃娘娘的大宫女,娘娘见红了,求您去看一眼!” 赵璋撇下容妃转身就跑。 万念俱灰的容妃眨眨眼,唇角勾出一抹恶毒的微笑。好啊,原来不是本宫一人遭难。另外几人如何了?本宫的龙子死了,你们的也别想活! 赵璋一连跑了五座宫殿,五个孩子全都化成一盆血水。 他这才彻彻底底相信方众妙的话。那人杀死沈卉不是为了示威,而是为了进一步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她说世上只有她能治好自己的不育症,还说那些龙胎她能保住! 去求她!现在只能求她! 赵璋推开御书房的门,带着满脸绝望,一步一步走到方众妙身前。 方众妙正在把玩玉玺,她白皙手背上印着四个鲜红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至高的皇权,这神圣的天命,竟只是她掌心的玩物! 赵璋瞳孔微缩,不甘和怨恨都在此刻变成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方众妙是一个对威权和天命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为了达成目的,她绝对会比自己还要不择手段。 自己说要杀光天下人,那只是一句狂妄而不切实际的话。方众妙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瘟疫爆发的时候,她只要冷眼旁观就会有很多人死去。她可以玩弄权术,也可以超脱世俗,这才是她真正可怕之处! 赵璋嗓音沙哑地问道:“你派人偷了朕的玉玺?” 方众妙瞥他一眼,淡淡说道:“这叫拿,不叫偷。” 赵璋没时间跟她计较,也不敢计较,飞快说道:“后宫已有五个妃子接连小产,而今唯有李妃的孩子尚有一线生机。你能不能保下这个孩子?若是能做到,你的条件朕全都答应。” 方众妙把玉玺随意放在桌上,转动身子,静静地看着赵璋。 赵璋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催促道:“你为何不发一语?你还要朕怎样?”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开口:“我要你跪下。” 心声似一道寒风刮过御书房:【我要测试你的服从性。若你连膝盖都不能弯,我如何相信你能弯下你的脊骨?】 赵璋面色忽红忽白,怒火与绝望令他一阵发热,一阵发寒。他仿佛坠入冰窟,又好像掉进油锅。 这是地狱吧?他从未想过当上皇帝之后,自己还会遭受这样的折辱。 他死死瞪着方众妙,目光凶狠地仿佛要吃人。 方众妙用手轻轻托腮,食指点一点额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只托腮的手还印着四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天命,而天命在方众妙股掌之间。 不跪行吗?赵璋在心里自问,然后他紧紧咬牙,屈身跪地。 龙图瞳孔微缩,心里的震撼简直难以形容。主上曾经开玩笑地说让他杀了皇帝,后来又说皇帝不能死,因为她还没有能力收拾朝局。 那时的龙图尚且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等到主上有能力收拾朝局的这一天。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主上收拾朝局的手法竟然是连同皇帝一起收拾! 他离开那个山谷,跟随主上踏上征途,是他有生以来最正确的决定!他看见皇权和天命都在向主上俯首。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赵璋不甘的喘息声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才淡淡说道:“平身。” 她站起,朝外走去,看也不看满脸屈辱的赵璋一眼。 三刻钟后,方众妙从李妃的寝殿里走出,赵璋一步步跟在她身后。 太监宫女分明看出二人主次颠倒,却都不敢妄加非议。 只是随意扎了几针,惨叫连连的李妃就恢复如常,淋漓的下红也止住了。这就是人家的本事。 方众妙朝宫门外走,头也不回地问:“沈卉背后之人是谁,你可知道?” 赵璋低声回答:“朕不知。她带着生子丹入宫见朕,让朕扶持净空当佛子,朕便答应了。” 这种情况在方众妙的意料之中。她回头深深看着赵璋。 赵璋勉强与她对视,片刻后狼狈地低下头去。 该死!他竟然会害怕方众妙的这双眼睛! 方众妙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出宫去了。记住,你的任务是抗击蛮军,夺回都城。你若是做得好,我就帮你把净空找出来杀掉。” 赵璋眸光闪了闪,然后应诺。 他好奇地问:“你做下这些事,真的只是为了给大周延续国运?” 他不怕方众妙撒谎,因为心声不会撒谎。 方众妙瞥他一眼,冷笑道:“延续国运这样的大事,你竟然用了‘只是’二字。看来家国社稷在你心中并不重要。” 心声满带嘲讽地飘过半空:【我对此不感意外,因为你本也不是天家血脉,当不得天下之主!】 赵璋暗暗握拳,反复告诫自己要忍耐。 心声又道:【我若是告诉你,先帝宝库就在都城皇宫的地下埋着,蛮王正居住在那处,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你当如何?】 【没有足够的钱财,蛮王想要侵吞天下,还须十几年光景。】 【得到那座宝库,蛮王五年内就能把你赵璋推下龙椅,送上断头台!】 【你死到临头都不自知!】 心中这样想,方众妙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她朝前走去,不紧不慢地开口:“延续大周国运就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践行,不管你信不信。” 龙图微微低头,眸中精光一闪。听见这些话,赵璋还不拼了命的去收复失地? 方众妙带着龙图消失在宫道尽头。 赵璋看着二人的背影,面色几度变幻,眼里渐渐涌上狂喜。 “原来是为了父皇的宝库!若是朕能拿到这座宝库,朕就不用惧怕任何人!都城,朕定然要夺回来,而且是尽快!” 赵璋握了握拳,安居一隅的心彻底打消。他要跟蛮夷斗到底! 方众妙坐上马车,放下帘子,从矮几的暗格里拿出盘古大锁、舆图和沈卉的血,迅速施展血脉寻踪之术。 片刻后,她收好这些东西,掀开帘子对龙图说道:“去卧佛寺。” 赶车的龙图回头低语:“主上,那里路途遥远,您去做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去找净空。” 第273章 冤枉你的人知道你有多冤枉 卧佛寺坐落在崇山峻岭之间,环境非常清幽。 方众妙抵达此处的时候,大雄宝殿里正有几个头戴帷帽的妇人在虔诚礼佛,几个小沙弥拿着扫帚打扫着前院、后院和小径。 秋日将临,树叶纷飞,扫去一些,又会落下许多。 一个小沙弥颇为懊恼地扔掉扫帚,嘟着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生闷气。他脸蛋圆圆,眼睛大大,很是憨头憨脑。 几个香客看着他偷笑。 他脸颊一红,连忙捡起扫帚,继续清扫落叶。扫着扫着,他眼前出现一双紫色靴子,靴面绣着正在争斗的一龙一虎,两只凶兽的眼瞳竟是由红宝石镶嵌而成。 好名贵的衣饰!好气派的绣样! 小沙弥心里暗暗一惊,连忙挪开脏兮兮的扫帚,退后一步向这位香客道歉。 “施主,对不住,小僧把您的靴子弄脏了。” “净空,我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说话,如何?”香客站在原地不动,穿着绣样如此威猛的靴子,她的声音竟异常的空灵婉转。 小沙弥讶异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比观音菩萨更慈悲柔和的脸。神秘的光芒在她漆黑幽邃的眼眸里流淌,像无法参悟的星空。 小沙弥看得呆愣,脸颊慢慢涨红。 龙图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小沙弥,表情颇为惊讶。净空虽然脸嫩,却也没嫩到这种鼻子眼睛都还没长开的程度。 这小沙弥顶多十一二岁,憨头憨脑非常可爱,与净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龙图小声询问:“主人,您没搞错?” 方众妙盯着小沙弥红透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净空,不当和尚的话,其实你可以去当戏子。你演得不错。” 小沙弥挠挠头,憨笑着问:“施主,您在说什么?” 方众妙捏住他的下巴,将他嫩生生的脸庞抬起,直言相告:“别装了。我认的不是你的脸,是你的骨。” 小沙弥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这些话。 方众妙轻轻放开小沙弥的下巴,转身朝寺庙门口走去,“随我来。” 小沙弥扔掉扫帚转身想跑,龙图却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押着他朝前走。 三人来到后山,站在一处悬崖前。 方众妙对龙图说道:“点他的穴。” 龙图立刻点了小沙弥的穴位,然后放开对方脖颈。小沙弥像个石雕一般站在悬崖边,嫩生生的小脸被悬崖下的罡风吹得通红。 方众妙摸索着他的下颌骨,试图找到面具的边缘,却失败了。这面具一旦使用就会长在脸上,与皮肤融合。 小沙弥气呼呼地叫嚷,然后恐惧地呼救,最后哭哭啼啼地求饶。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无辜之人。 方众妙取出龟壳小剑,对着他的脸划了一个十字。 小沙弥的哭声变成尖锐的嘶喊,滚滚黑烟从他的七窍冒出,皮肤和五官似泥浆一般融化。 龙图退后几步,眼中带着惊异之色。 方众妙对他摆摆手,“老爷子,您暂且离开,我有话单独与他说。” 龙图并不多问,也不觉得自己不被信任,点点头,消失在原地。 方众妙耐心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小沙弥的尖叫才慢慢停止。他喘着粗气抬起头,露出净空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他的皮肤有些发红,像是被开水烫过,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看看方众妙,又抬头看看天上的烈日,惨然一笑。 “那册子是你散播的吧?” 方众妙挑眉:“为何你觉得是我?” “双面佛化缘,这样的邪法,除了我娘和那位高人,世上就只有你知道。册子里写得那般详尽,不是你还能是谁?” 方众妙长长地啊了一声,问道:“你娘是谁?” 净空气得咬牙:“你明知道我娘是谁!” 方众妙又长长地啊了一声,笑着说道:“我是用血脉寻踪术找到你的。” 净空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血脉寻踪术需要用到至亲之人的鲜血,方众妙手里有沈卉的血。所以她才会寻到卧佛寺里来。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为何还要编造那本册子?她不怕得罪皇帝招来杀身之祸吗?娘亲是冤枉的!娘亲根本不曾混淆皇室血脉!娘亲只是想扶持自己当宗派领袖罢了! 净空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方众妙。 方众妙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冤枉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枉。” 净空目眦欲裂。 方众妙摇摇头,饶有趣味地低笑起来。 “知道吗,我真得谢谢你娘。她给了我许多灵感。她的字迹也很容易模仿,我练习一刻钟就会了。拿到册子的时候,你能看出字迹上的破绽吗?” 她盯着净空,问得很是认真。 净空咬牙不开口,面色狰狞可怖。 方众妙自顾自地笑着,满意地说道:“应该是没有破绽的,否则你不会立刻逃出崇福寺。你散播瘟疫,烧光药材,只是为了在瘟疫爆发的时候拿出你事先准备好的药材,熬成汤剂,用来拯救临安城的百姓吧?” 方众妙绕着净空缓缓行走,语气越来越冷,“那一日,我在崇福寺里的所作所为让你意识到,不展露神迹,你就当不了这个佛子。你需要让你的信徒感受到绝望,然后再给他们希望。你要坐实自己在世活佛的身份,你要压我一头。” 净空不曾回答,唯有悬崖下的风发出尖锐的啸叫。 方众妙并不需要回答,她知道对方心里的阴暗想法比这些声音更为可怕。 她逼问道:“你和你娘背后的人是谁?” 净空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方众妙绕到他身前,直视他血红的双眼,缓缓说道:“你娘被赵璋软禁在宫里,你若是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救她出来。” 净空瞳孔微颤,心念明显动摇。他张开嘴,吐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坨满带鲜血的肉块。 他自己也很惊愕,眼珠子极力往下瞥,想要看看那坨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他忽然不能说话了?为何他的神智正在远离? 他浑浑噩噩搞不清状况,方众妙却看得清清楚楚。 净空吐出的是他自己的舌头。 “是禁言的咒法。”方众妙呢喃低语,心中很是惊骇。那无脸人的道行比她想象得更高。 净空猛地瞪圆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破碎的几个气音,然后便站着失去了呼吸。他想吐露无脸人的秘密换取母亲的存活,所以才会触发咒印导致自己殒命。 方众妙站在呜咽的风里,久久地看着净空的尸体。 最后她只能轻轻一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把这具尸体推入罡风凛冽的悬崖。 她需要一个不知所踪的净空,而不是一个死了的净空。 第274章 胎相面具 方众妙在悬崖边站了很久。 眼看夕阳西下,天色昏黄,她这才转身朝卧佛寺走去。 龙图已脱掉太监服,穿着一身蓝衣,坐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抠脚。一双臭烘烘的袜子扔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群苍蝇扑入草丛,发出嗡嗡声。 几个香客捏着鼻子从龙图身边飞快跑过。 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从荷包里取出十个铜板,丁零当啷地扔在龙图身旁,屏住呼吸急促地说道:“大爷,这些铜板你拿去买一双新鞋子和新袜子吧。” 话落她拎起裙摆撒丫子狂奔。 龙图闻闻自己手指,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十个铜板一一捡起,塞进怀里。 方众妙抬头望天,半晌无语。 龙图站起身笑呵呵地说道:“主上,该回家了吧?” 他没问净空去了哪里,于是方众妙也就没问他为何总不爱洗脚。 心声无奈地飘过半空:【或许老爷子就爱这个味儿吧。我不理解,但我尊重。】 她转身走向马车,温声道:“回家。” 龙图呵呵地笑起来。主上真是善解人意啊! 马车行径御街的时候正巧撞见齐修带着一群飞羽卫气势汹汹地闯入崇福寺。 十三岁以下的小沙弥全都被他们抓进笼子里,用牛车运走。十三岁以上的僧人早已经被暗卫杀光,几百具尸体堆积在路边。 暗卫只管杀人,不管善后。齐修是奉命来收尸的。 路过的行人看见此等惨况,跑得飞快,却也有虔诚的信徒对着那些飞羽卫吐口水,骂他们是一群杀人鬼。 齐修站在寺庙门口,一身红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他回头看去,正巧与掀开帘子的方众妙对视。 他微微一愣,冷酷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 方众妙略一挑眉,心声飘过半空:【今日的九千岁真是意气风发。】 齐修笑容更盛,大步走到车边,挡住堆积如山的尸体,问道:“你不怕?” 方众妙从车厢里走出来,站在高高的车辕上,垂眸与他对视:“除了虫子,我什么都不怕。” 齐修明白过来,不由自嘲一笑,倒是他白白担心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东西你看过没有?” 方众妙微微颔首:“看过。” 齐修又问,“你说它是谁散播出去的?” 方众妙像模像样地思索片刻,反问一句,“我猜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你说呢?” 齐修认真说道:“的确是个胆大包天的,所以我猜那个人是你。” 方众妙愣住,表情更加困惑,“你为何觉得是我?” 齐修指指她手背。 方众妙抬起手看了看,八个鲜红的字映入眼帘——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是玉玺盖上去的。象征皇权的至宝被她当做玩物四处乱盖,她不胆大包天,谁胆大包天? 在短暂的呆愣之后,方众妙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愉悦笑声。她轻轻摇头,笑了又笑,竟是完全收不住。 心声似银铃一般飘荡在空中:【好玩,好玩,今日真是好玩!】 齐修看着她美不胜收的笑颜,听着她顽皮的内心独白,不由耳膜发痒,心尖微颤。他也跟着笑起来,声音爽朗欢畅。 他们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站在街边,看着彼此笑得前仰后合。 几百具尸体堆放在一旁,惨况空前,这对容貌堪比仙神的男女却这般放肆地笑着。此情此景何其怪异? 龙图看看主上带着印章的手背,也忍不住发笑。他摇摇头,递上一条手帕。 方众妙接过帕子,慢慢擦掉那八个鲜红的字。她还在低笑,雪白的脸颊泛上浅浅的红晕,像五月盛开的蔷薇。 齐修站在街边,出神地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他嗓音沙哑地说道:“赵璋让我暗杀瑾王和赵氏皇族的男丁,你说我该如何?” 方众妙冷酷地说道:“你想要他手上的权柄,就去杀。能不能成功是另一回事。” 齐修颔首:“我也这么想。你说那皇位最后会落到谁头上?” 方众妙挑起一边眉毛,戏谑地问道:“我说皇位落到谁头上,就能落到谁头上吗?” 齐修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 他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你选中谁,我就扶持谁。我相信你,就像相信自己这般。 方众妙沉吟片刻,问道:“大周危亡,内外交困,社稷不保,在此绝境之下,什么样的君主才能力挽狂澜?什么样的君主才能使这个摇摇欲坠的皇朝再续数百年国运?” 齐修的答案十分简洁有力:“御外敌定海内的雄主。” 方众妙笑起来,“所以,在我找到这样的雄主之前,那皇位谁坐都一样。” 齐修摇摇头,“恐怕赵氏皇族已经没有你想找的雄主。” “先帝死后,余下的宗室男丁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先太子倒是一号人物。” “他有谋略,有智慧,有手腕,却过于温良,缺乏决断。他只能守成,不能挽救社稷于危亡,所以先帝才会动了废黜他的念头。” “他若是有我这样的心狠手辣,结局定然不一样。” 方众妙戏谑地问,“心狠手辣是什么优点吗?” 齐修反问:“不是吗?” 方众妙眸子一转,忽然笑起来:“我预见到临安将有一场瘟疫,蜀川的山林被成片烧毁,治疗瘟疫的药材恐怕不足。我已将此事告知赵璋,叫他去祁国购买药材。届时你跟着商队一起去,途经剑川,帮我杀一个人。” 齐修心头微微一动,问道:“杀谁?” 方众妙弯腰附在他耳边,“杀余飞翰。剑川是祁国四公主的封地,他就在公主身边。” 齐修久久地凝视方众妙,然后微笑起来。 他低声说道:“你看,我就说心狠手辣是优点。” 方众妙心领神会,愉悦大笑。 “这是你当初答应我的条件。那时你受制于赵璋,不能随意离开临安,我也就没提。现在时机已到。” 齐修深感认同,“你说得对,现在时机已到。从祁国回来的时候,我把余飞翰的头颅带给你当礼物。” 方众妙抱拳弯腰,郑重其事地说道:“谢九千岁。” 齐修摇头莞尔。 一名飞羽卫忽然从寺庙里冲出来,喘着粗气说道:“大统领,您不是让我们砸开佛像看看里面吗?我们砸开了,那东西……那东西实在是诡异,您自个儿去看看吧!” 齐修敛去笑容,飞快看了方众妙一眼。 方众妙飞身跳下马车,冲入崇福寺。 龙图紧紧跟上。 三人来到大雄宝殿,仰头看着被砸烂的佛像,表情是难以形容的惊骇。 只见金身被砸碎之后,慈眉善目的千手观音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魔神,黑铁铸就的几十条手臂抓着几十颗面容狰狞的人头。 浓烈的阴气在殿内弥漫,深深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飞羽卫们全都站在殿外,面色一个比一个惊恐。 方众妙盯着魔神像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爬上供桌,伸出双手捧住垂的最低的一颗人头,用力往外拔。 齐修跃上供桌,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她没把人头从魔神的掌心里拔出,反倒把人头的脸撕下来。 那是一张黑色面具,五官扭曲狰狞。残阳斜照,令面具散发出幽幽的光。它很滑腻,摸上去更像是瓷器的质感,带着一点温润。 方众妙抬头看着齐修,缓缓说道:“这就是胎相面具。吸纳了足够的香火就能捏出福运无双的命格。” 第275章 炼化面具 方众妙带回四十九张胎相面具,一字排开,摆放在长桌上。每一张面具都有着扭曲的五官,狰狞的表情,浓烈的阴气。 它们仿佛是一群厉鬼,被困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之中,不见天光,无声呐喊。 厅堂内冷得刺骨。 齐修、任孤琴、齐渊、余双霜、龙图、黛石……所有知情者都在这里,用极为不安的眼神看着这些面具。 他们的鼻端正缓缓呼出白气,屋内是寒冬,屋外却是夏末的傍晚,带着烈日的最后一丝余温。 情况十分诡异。 黛石取出小姐送自己的宝石匕首,斩向其中一张面具。只闻叮的一声脆响,削铁如泥的匕首竟然不能在面具上留下半点划痕。 “小姐,你不是说这胎相面具是骨粉揉捏而成的吗?我怎么觉着它们是黑铁铸造的?” 黛石小声询问,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方众妙拿起面具,指腹轻轻摩挲着细腻而又坚硬的外壳。当她抚过面具张开的大嘴时,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这张嘴竟猛地合拢,差点咬掉方众妙的指头。 方众妙本人还在发愣,心声已飞快飘过半空:【吓我一跳!】 表情担忧的齐修等人呆了呆,然后差点笑出声来。 吓你一跳,你倒是跳一个看看呀! 心声恼羞成怒:【竟敢吓唬本尊!你完了!】 方众妙把这张面具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表情极为认真严肃。 齐修忍着笑问道:“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平静淡然地说道:“我看看它够不够坚固。” “哦。”齐修颔首,然后撇开头,对着窗外飞快笑了一笑。 龙图等人只能强忍,嘴角压得极为艰难。 踩得脚底都麻了,方众妙才捡起这张面具,轻轻吹去浮灰,装作满意地说道:“不错,很坚硬,戴上它无论怎么折腾都不用担心损坏。” 龙图点点头:“主上您说得对。” 他咬紧后槽牙,怕自己笑场。 黛石抿抿唇,然后才开口:“小姐,这面具一个个都很丑陋,还这么坚硬,戴上之后怎会变成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呢?” 她拿起另外一张面具,想往自己脸上戴,却被方众妙握住手腕,告诫道:“这是不曾炼化过的胎相面具,戴上它后果很严重。” “戴上它会怎样?”黛石更加好奇。 方众妙看向龙图,吩咐道:“老爷子,您去找一条得了疯病的野狗来。” 龙图立刻派人寻来一条疯狗。 疯狗在铁笼里咆哮嘶吼,两只眼睛红得滴血。方众妙弹出几根银针,刺中疯狗穴道,令其僵在笼内。 然后她走过去,把一张狰狞面具覆在狗脸上。极为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面具竟然迅速软化,缓缓蠕动,将狗脸完全包裹。 又蠕动了一会儿,狗脸竟变作一张五官扭曲的人脸,犬吠变作呜呜咽咽的啼哭。铁笼里出现一只怪物,有着狗的躯体,人的脸庞。 龙图和齐修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情景却也吓得倒退数步。 方众妙走上前,一脚将笼子踹倒。 铁笼本就摆放在厅堂外的屋檐下,靠近台阶,倒地之后叮叮哐哐一阵巨响,很快就滚落到台阶下。 人面狗被撞得七荤八素,爬起来之后竟张开腥臭的嘴,发出人的声音:“杀,杀,杀……” 这声音像风的啸叫,尖锐刺耳,又似疯子的吟语,有着杀气和怨毒。人面狗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方众妙,那场景简直像个噩梦。 余双霜连忙躲到黛石身后。 黛石取出匕首恶狠狠地说道:“小姐,它想杀你,我帮你杀了它!” 齐修和龙图的指尖早已凝出一丝内劲,正欲射杀人面狗,却听方众妙淡淡说道:“都看着,别动。” 所有人都站定不动。 那人面狗“杀杀杀”地嘶吼了一阵,七窍和皮肤渗出许多鲜血,最后竟连肉骨也融化成一摊腥臭的血水,从铁笼的缝隙里流淌而出。 人面狗消失了,唯有那张漆黑狰狞的面具静静躺在血泊之中。它扭曲的五官好像更阴森可怖了几分。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恐惧。这胎相面具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诡异! 方众妙用铁钳把面具夹起,走到一旁的水缸边冲洗。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看见了吗,未经炼化的胎相面具,戴上就是这个后果。骨粉本是白色,捏出的面具也该是白色,它之所以这么黑,都是因为婴灵的怨气凝聚不散。戴上它就要承受婴灵的啃噬和煞气的冲撞,后果自然是必死无疑。” 她转过身,把面具举起展示给众人,幽幽说道:“摄取了一条野狗的怨魂,它的五官变得更为狰狞。戴上它,人也会变成疯狗。” 黛石和余双霜根本不敢看这张面具。齐渊捂住眼睛,从指头缝里偷偷地看。 任孤琴深吸一口气,问道:“这种面具该如何炼化呢?” 方众妙把左手覆在面具之上,缓缓说道:“将它放在寺庙或道观里,用人间香火去熏染。吸纳了足够的香火,面具上的煞气自然会散。又或者像我这样,用功德直接淬炼。” 她放下覆在面具上的左手。 任孤琴发出极为惊骇的一声低呼。其余人已失去表情管理,神色莫不剧变。 只见那原本漆黑狰狞的面具竟在方众妙的轻抚下变成柔和的象牙白,扭曲的五官变作难以言喻的温柔慈悲。 如果世上真的有双面佛,那么这张面具的前后变化必是佛的两张脸孔。一张极恶,一张极善。 齐修喃喃道:“竟然真有功德这种东西。” 方众妙笑起来,“怎会没有?今日我就得到许多功德。” 她曲起指节轻轻敲击面具,叮叮咚咚的声音竟然十分悦耳。之前的阴煞邪异之感现在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圣洁美丽。 方众妙呢喃道:“无脸人没有功德,所以他只能借寺庙,道观,或祭祀的场所来炼化这些面具。” “他罪孽深重,被天道不容,即使隐藏了身份,天诛之威依旧会慢慢击碎这些面具,进而击杀他。一张面具,他最多佩戴两三个月就会破碎,所以他急需这种东西。” 方众妙抬头看向齐修和龙图,吩咐道:“大周境内香火鼎盛的寺庙和道观,你们都要查一查。毁坏这些面具,他就无所遁形。先从临安开始吧。” 二人应诺。 方众妙捧着面具走进厅堂,摆手道:“行了,你们都散了吧,我要炼化一些面具。” 黛石担忧地问:“小姐,消耗太多功德会不会对你不好?” 方众妙笑着摇头:“小石头,我的功德多到你难以想象,而且今后还会更多。无碍的,你不用担心。” 黛石往门口一杵,坚定地说道:“小姐你炼化面具吧,我守着你。” 方众妙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无奈摇头。 齐修和龙图匆忙下去调查寺庙和道观。齐渊和任孤琴回后院制作预防瘟疫的药丸。 余双霜想留下看热闹,却听方众妙吩咐道:“小鱼儿,你把侯府大门敞开,今日会有很多人来找我。你让门房只管引他们进来,不要阻拦。” 余双霜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跑到前院,把厚重的两扇正门敞开。 她站在外面的街道上,左右看了看,正嘀咕着没人来找啊,却见大长公主风风火火地跳下马车,表情颇为凝重地走来。 黛石叉着腰往正门口一站,把人挡住,“你来做什么?小石头不跟你回家!” 大长公主很是不耐:“你让开,本宫找你干娘有要事相商。” 余双霜就是不让,“什么事?你先跟我说。” 大长公主俯身看她,嗓音压低,语气肃杀:“小姑娘,改朝换代的事你敢听吗?你若不怕死,本宫也可以告诉你。” 余双霜的双手从腰间呲溜滑下,表情变得极为惊恐。她家干娘终于要造反了吗? 随后她又狂喜。我终于要当公主了? 大长公主正准备把这小崽子拎到一边,却听见身后传来凌乱沉重的一片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发现是钱同山带着十二个面色焦急的人匆匆走来。 这些人大长公主全都认识。琅琊王氏的家主、陇西李氏的家主、弘农杨氏的家主……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都在此处,都在方众妙的家门口。 随后又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堪堪停稳,史承业和史正卿就掀起帘子跳下来,表情颇为焦急。他们也是来找方众妙的。 大长公主抬头看看悬挂在门梁上的匾额,恍恍惚惚地暗忖:这里到底是宁远侯府还是大庆殿?合着大朝会刚散,文武百官就全都跑来方众妙这里开小朝会是吧?齐修怎么没来? 不对,他必然已经来过!他可是方众妙的跟屁虫! 还有,他是保皇派!他和赵璋该不会已经得到方众妙的支持了吧? 思及此,大长公主立刻绕过余双霜往府里跑去。 钱同山见她跑,便也跟着跑,一众家主在后面追。 史承业和史正卿见这些人跑得很急,只能无奈跟上。 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入了侯府,场面蔚为壮观。 第276章 上朝 大长公主闯进前院,看见站在屋檐下的黛石,肃杀的面容立刻转变成温柔慈爱。 她慢慢走上前,讨好地说道:“女儿,娘来看你了。” 黛石翻了一个白眼,指着屋内说道:“小姐让你进去。” 大长公主面露尴尬,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专程看你来的,找方众妙说话只是顺带。” 黛石不耐烦地指指里面,大长公主这才飞快走进去。 看见摆放在长桌上的几十张狰狞面具,她吓了一跳,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扬了扬手里的白色面具,说道:“你绝对无法想象这东西有多好玩。” 大长公主皱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玩?” 方众妙把面具举起,悬在自己脸庞前,缓缓说道:“这就是胎相面具,能把平瑞宝变成小石头,推出去当挡箭牌的东西。” 大长公主愣在原地。 方众妙放下面具,挑眉看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好玩吗?” 大长公主回神之后立刻点头:“好玩!” 这东西关乎女儿的安危,她哪里敢说不好玩? 方众妙拿起另一张面具,用手轻轻抚过。只是转瞬,那黑色硬壳就变成纯净的象牙白,扭曲狰狞的五官完全舒展开来,显得异常平和柔美。若说之前是鬼面,现在就是佛面。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惊呼道:“这东西好生诡异!”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还有更多诡异之处,你却是无法想象的。” 大长公主定了定神,另起话头:“本宫想给你看一本册子。” 许多官员都知道这册子是谁散播的,但没人敢说。连皇帝都装聋作哑,大长公主自然也不能挑明。 她从怀里取出册子,摆放在桌上。 方众妙自顾把玩着纯白的面具,看也不看册子一眼,幽幽说道:“不用给我看。我散播的东西,我能不知道吗?” 大长公主:“……”你还真敢承认啊! 转念一想,人家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大长公主彻彻底底心服口服。她走到一旁坐下,思索着自己的来意。未料她还没开口,史承业、史正卿、钱同山以及十二位家主陆陆续续来到此处,客客气气寒暄问候。 方众妙笑着请众人落座,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收起那几十张鬼面,用一个贴满黄符的木箱子装好。 桌上还留下两张纯白圣洁的面具,像是两个极高雅的摆件。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不免仔细端详。 方众妙替众人倒茶,徐徐说道:“我知晓你们的来意。史老爷子的事情最紧急,我先与他聊,还请诸位稍等片刻。” 众人连忙摆手说无妨。 史承业心中大定,立刻说明来意:“方才九千岁派人给我递了一个口信,说是您夜观天象,发现临安城近期会有大疫横行,且首先爆发在乌衣巷。他已经派人去祁国采买药材,我特来问您,这瘟疫能否防住?” 方众妙平静淡然地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史老爷子追问:“如何尽人事?还请方夫人赐教。” 方众妙提起笔在纸上书写,口中缓缓说道:“上医治未病。虽说蜀川的药材被烧毁,治疗瘟疫的方子不能用。但眼下瘟疫还不曾爆发,我们换个方子治未病。” 未病就是还没生病,这怎么治?史承业心中疑惑,不由听得更加认真。 史正卿全神贯注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把写好的方子推到二人眼底,徐徐说道:“这是蕴神丹的丹方,有补血益气、养精壮骨,抚阳滋阴,蕴养神魂的功效。” “每日吞服一粒蕴神丹,能使人体健如牛,百邪不侵。倘若瘟疫真的爆发,身体健壮的人往往症状就轻,也没有性命之危。这就是治未病。” 方众妙另取一张纸,快速书写,缓缓说道:“蕴神丹的药材,市面上都有,还请史大人派人去采购并批量制作,无偿分发给乌衣巷的居民。” “我这里还有灭杀蛇虫鼠蚁的方子,清热解毒的方子,熏蒸除晦的方子,也一并给你。乌衣巷周边的地域,你们务必要派人每日打扫干净。发现头疼脑热的病患,不要带去外面求医,集中安置在乌衣巷的某处空房,并立刻给我送信,我自然会去处理。” 方众妙把写好的方子递给史承业,认认真真问道:“倘若瘟疫真的爆发,九千岁会派遣重兵包围乌衣巷。届时我也会搬去乌衣巷,与大家共进退。就算是瘟神来了,也会被我阻挡在临安城之外。史大人,您信我吗?” 史承业站起身,用双手接过两张薄薄的,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纸,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说道:“在这乱世之中,老夫谁都不信,只信方夫人。您请放心,有我史家在,乌衣巷出不了岔子。” 方众妙飒然一笑,站起身对着老爷子深深拜俯,认真说道:“那么这陪都的安危就暂且由史大人先抗一抗了。” 一股豪气涌上史承业的心胸。人人都说他已经老迈无用,可现在,方众妙却让他扛下一座城,扛下数万万百姓的安危。 他已经许久不得这样的信重,热血在他的身体里沸腾。 他捋着胡须哈哈一笑,中气十足地说道:“方夫人,此事交给老夫,您算是找对人了。老夫这就下去安排。” 他拱拱手,转身就走,出了大厅才发现儿子没跟上来,不由回头看去。 只见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正眼也不眨地看着方众妙,耳朵尖微微泛红,目光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热切。 史承业气笑了,在心里冷冷忖道:沟渠里的蛙黾,安敢觊觎天上的鲲鹏?你是看不见方夫人身上的帝王气度吗? 他用力咳嗽几声。 史正卿这才恍如梦醒,连忙起身告辞。 方众妙微笑向他道别。 他跨出客厅,匆忙走到父亲身边。 史承业小声对他耳语:“你看了这么久,可曾看出方夫人在做什么?” 史正卿满脸茫然:“她不是在救世吗?” 史承业把声音压得更低,“她的确在救世,却也在上朝。赵璋办不了的政务,她能办,你懂吗?往后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够不到的人。” 史正卿心中一痛,眼睛莫名涌上一丝酸涩的泪意。 他脚步沉重地往前走,不知想到什么,又回过头,声音沙哑地问道:“方众妙,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方众妙笑起来,“记得。看来我家的孩子们终于要有西席了。” 微微疼痛的心忽然得到治愈,还变得无比辽阔。史正卿笑逐颜开,扬声说道:“我明日就带着全副身家来你府上,你可别把我拒之门外!”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甚至还带上几分歧义。看见众人微微变色的脸,他越发笑得爽朗,摆摆手大步而去。 史承业追上他,语气满带赞许:“算你小子有几分城府,还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众妙目送史家父子离开,然后看向钱同山和十二位家主,用指尖点点桌上的那本册子,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是为了换子一事来的?” 钱同山拱拱手,颇为无奈地说道:“几位家主得知我儿天吴是您帮忙找回来的,还破解了他的炉火炼丹命,所以便请我做个中人,带他们来见您。多有叨扰,还请您莫要见怪。” 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问道:“这里面写的双面佛化缘的邪法,方夫人您能破解吗?” 方众妙环视众人。 十二位家主纷纷向她颔首,面容微带敬意,神色中却难掩傲慢。 想来由他们亲自出面,方众妙必然会尽心尽力为他们办事。 只听上空响起一道冷酷的声音:【我与我爹有约定,要延续大周二百年国运。】 【这些世家大族都是议和派,主张向蛮夷敞开国门,俯首称臣。】 【他们不管百姓死活,只管自身利益,是寄生在大周社稷上的囊虫,也是老树根上最腐朽的一部分。】 【不把他们剔除,大周这棵枯树就不能焕发新芽。】 【让他们一个个家破人亡才符合我的利益。】 【所以,我为何要帮他们破解这双面佛化缘法?】 思及此,方众妙微微摇头,装作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十二位家主脸上哪还有傲慢骄矜之色?冷汗顺着他们的脊背汩汩往下流。 原来这就是赵璋今日在朝堂上的感受。不想俯首,却只能俯首! 第277章 灭门之祸 为大周再续两百年国运。什么样的人才会立下此等宏愿? 上次听见方众妙这样说,十几位家主并没有往心里去。而今又听见这句话,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方众妙并不是闹着玩的。 原来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灭掉十二个延续了数百年的豪门望族竟是如此简单之事!她只需袖手旁观就能坐享其成。 傲气从十二位家主的眼里慢慢消散。他们拿什么与方众妙斗? 他们的家族已经子嗣凋零、人离财散、福运两空。那双面佛化缘法绝非胡编乱造的谎言,而是真切降临在他们头上的诅咒。 凡人如何破解诅咒?还是那句话,他们拿什么与方众妙斗? 死一般的寂静在客厅内蔓延。 大长公主低下头,露出快意的笑容。这些年,为了劝说朝廷全力抗击蛮夷大军,她没少与这些狗东西争吵。 自己笨嘴拙舌,总是被他们口诛笔伐,狼狈落败。而今他们倒是再吵啊!站起来吵!指着方众妙的鼻子吵! 不敢吗?不敢就对了!在方众妙面前,他们有什么资格展现他们的狂傲? 都是因为这些没骨头的东西力主投降,大周的城池才会被蛮夷占领了一座又一座!多少百姓死在蛮人的弯刀之下?这些罪人数得清吗? 大长公主只恨十二位家主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否则她会骂得更狠。 方众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触桌面,慢条斯理地说道:“建康必有一场恶战,这个时候大周不能乱。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十二位家主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应诺:“方夫人说得对。” “若是征伐建康的大军粮饷不够,我们还能帮着筹措一些。”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方众妙环视这些冠冕堂皇的人,似笑非笑地暗忖:【可你们以前不懂。】 【百姓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们大涨赋税。】 【大周山河破碎的时候,你们吞并土地。】 【而今你们也要家破人亡了,你们才知道活着不容易?】 【今日我若替你们解决了危局,来日你们就能背后插我一刀。这可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思及此,方众妙微微摇头,说道:“建康若是沦陷,蛮夷大军便会长驱直入踏平大周。到了那时,这邪法破不破解都已经毫无意义。诸位,我们就一起殉国吧。” 怎么会毫无意义?就算蛮夷打进来,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照样可以掌握权柄,延续下去。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 十二位家主不懂什么是家国社稷,不懂什么是民族存亡,更不懂平头百姓的疾苦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方众妙对他们说的这番话,他们听懂了。此战若败,他们全都得陪葬!所以他们必须出钱出力出人,确保此战必胜! 真狠呐!这是明着割他们的肉!可是方众妙有没有想过?他们只会比她更狠! 被调换的两个孩子干脆都杀了吧!若真像方众妙说的那样,陪她死战到底,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权力和地位,都会飞灰湮灭! 思及此,十二位家主相互对视,眼里隐隐放射出毒辣的光芒。 看来他们都已经做下同样的决定。那些孩子,他们不要了。 方众妙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些人阴沉的脸,极为嘲讽地忖道:【看来十二位家主打算斩草除根,杜绝祸患。】 【可他们却是不知,这双面佛化缘法乃是借运换命的法门中最诡谲邪恶的一门。】 【杀死被调换的孩子,这不叫破解,叫灭佛!】 【灭佛必遭反噬。】 【被调换的两个孩子一死,整个家族的气运都会飞速消散,败亡之日立刻就会到来。】 【恰在此时,临安城又潜伏着一场瘟疫。这岂非上天示警?】 【等到瘟疫爆发的时候,也不知这十二个姓氏要死多少人。】 【如此,倒是省却我不少麻烦。】 方众妙阖眼思忖,而后淡淡说道:“诸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两声,颇为豪爽地说道:“各位家主,本宫送你们一程。” 听见这番话,十二位家主哪里还敢动杀了那些孩子的念头?不跟着方众妙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就只能灭族! 他们跟着大长公主朝门外走,步伐很慢,如此才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们今日若是妥协,将来的每一日都将受制于方众妙。 但不妥协可行吗?方众妙的道行真有那么高深? 她如果真是活神仙,为何不能飞天遁地?为何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何不能一个人灭了蛮夷大军? 她四处拉帮结派,不正是因为她人微言轻,力不能支吗?所以她终究只是凡人。 比她厉害的修道者,这世上必定还有。找到那些人,诅咒照样能够破解! 思及此,十二位家主立刻加快脚步。 弘农杨氏的家主杨康伯心中焦虑最重,也最犹豫,毕竟他族中已经没有多少男丁。跨出门槛的时候,他不由回头看了方众妙一眼。 只这一眼,心声就带着浓重的惊疑在他头顶响起:【杨家主的面相怎么忽然改变了?他子女宫中日月反背,七杀遇天哭,黑瘴浓如墨汁。三日之内,他竟是有灭门之祸。灭他全家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个假嫡子。】 杨康伯瞳孔微微一缩。其余家主心惊肉跳。 大长公主伸手说道:“诸位,往这边走。” 十二位家主却又放慢步伐,有徘徊之意。 好端端的,杨康伯怎会有灭门之祸?他那个假嫡子今年才八岁吧?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杀他全家? 这条批命不合常理,定是方众妙看错了!如此一来,方众妙的相术也不是次次都那么神准!比她厉害的道门中人肯定还有! 杨康伯有些恼怒。杨锦坤是他养了八年的儿子,他能不了解吗?那么一个乖巧懂事,善良天真的孩童,他怎么屠灭全家?他连只鸡都杀不死! 方众妙简直胡说八道! 杨康伯加快脚步朝院门走去。其余家主只是片刻迟疑就紧跟其后,凝重的表情慢慢转为轻松。 听说龙虎山才是道门正统,派人去龙虎山找个紫袍道士!看看谁更厉害! 众人刚走到院门口就与一男一女迎面撞上。女人手中牵着一个八岁的男孩,男人身边跟着一个小沙弥。 男孩白白净净,玉雪可爱,通身贵气。小沙弥干干瘦瘦,脸色蜡黄,僧袍打满补丁。 看清四人的脸,杨康伯惊讶至极地唤道:“夫人,小弟,你们怎么来了?” 男人是杨康伯的弟弟杨英才。女人是杨康伯的妻子孙巧儿。孙巧儿牵着的男孩就是沈卉调换的假嫡子,名叫杨锦坤。那小沙弥自然就是杨家真正的嫡子,法号净如。 方众妙上一刻才说杨家有灭门之祸,下一刻,妻子和弟弟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宁远侯府。这仿佛是上天给的警示一般。 杨康伯心里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另外十一位家主也觉出事情有异,于是全都站定不动。 怔愣间,众人头顶飘过一道极为玩味的声音:【这不,灭门的魔星自己找来了。】 第278章 谁生谁死 杨康伯看看杨锦坤,不知为何竟觉得汗毛倒竖。 他想起弟弟转述的那条批命。杨家男丁凋敝,正是因为杨锦坤借走了杨氏全族的子孙福。有他在,杨家就不可能有别的男丁存活。 事实已经证明这条批命是准确的。杨锦坤这孩子很邪乎! 齐修把小沙弥净如送回杨府的时候,杨康伯就对妻子交代过,让她赶紧找个最远的庄子,把杨锦坤送过去软禁。 妻子为何不听? 杨康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弟弟杨英才。 杨英才牵着小沙弥的手,脸色阴沉地摇头。看来他与大嫂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分歧。 大长公主笑着问杨英才:“杨大人,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你这个真侄儿。” 孙巧儿立刻捂住杨锦坤的耳朵,神色极为不满地瞪了大长公主一眼。 大长公主脾气火爆,立刻质问:“你瞪本宫做什么?” 孙巧儿忍着怒气说道:“殿下,请您说话注意一点,这里没有什么真侄儿、假侄儿,锦坤就是我亲生的儿子。” 被捂着耳朵的杨锦坤抬起头,表情懵懂地看着母亲。他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大长公主指着瘦巴巴的小沙弥问道:“那他呢?他是不是你儿子?” 孙巧儿瞥了净如一眼,眉头紧蹙,满脸嫌弃。 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说道:“你该不会不愿意要他吧?那可是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坨肉!” 同为母亲,她无法理解孙巧儿的做法。 站在一旁的黛石忽然开口:“你也没比她好多少。你还拿刀砍我呢。” 大长公主的心顿时四分五裂。那是她今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她连忙握住女儿的手,低声下气地道歉!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孙巧儿有些急了。 她绕开大长公主和黛石,牵着儿子杨锦坤的手快步走进客厅,对方众妙说道:“方夫人,我想与您单独聊聊,不知可否?” 杨康伯追进客厅,问道:“你想聊什么?” 杨英才没好气地说道:“大哥,嫂子疯了!” 其余家主一听这话就知道杨家因为换子的事闹出了矛盾!这个时候他们岂能离开?他们定要留下探听消息! 方众妙前脚刚说杨家有灭门之祸,这杨夫人就带着灭门的灾星匆匆赶来。天机命数就仿佛是方众妙的手中笔,掌中书,她想怎么编纂,世事就会怎么应验。 天下真有比方众妙更厉害的修道者吗?众位家主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心中的慌乱渐渐堆积。 方众妙把玩着两个纯白面具,对孙巧儿语气冷漠地说道:“你有话就在这里说,不愿说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孙巧儿咬咬唇,为难地说道:“有些话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方夫人,还请您行个方便。” 方众妙睨她一眼,态度冷硬:“不好说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我并不需要配合你。” 因为生下了族中唯一男丁,孙巧儿这些年被夫君当成主子娘娘一般供着。已经许久没人敢这么对她。 她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杨锦坤忽然拉扯她衣摆,轻轻喊了一声娘。 孙巧儿表情瞬变,竟是很快就选择了忍辱负重。她强行挤出一抹微笑,缓缓说道:“方夫人,别人都说您是活神仙,法力高强。我来是想问一问,我儿夜间总是撞邪,您有没有办法为他破解?” 杨康伯表情愕然地看向妻子。 杨英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另外十一位家主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这位杨夫人。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唯有大长公主和黛石还懵懵懂懂搞不清状况。 大长公主快步走进客厅,拿起摆放在桌上的册子,没好气地说道:“孙巧儿,这东西你没看过吗?你儿子不是夜间撞邪,他是到了夜间就回归本命。” “他生来就是个倒霉孩子,你让方众妙怎么破解?你想让他白日夜晚都好运连连,那你亲儿子怎么办?” “那福运本是你亲儿子的,却被杨锦坤偷去一半。” “你亲儿子晚上好不容易得了一些福运延续生命,你却要剥夺他仅剩的这一点好东西。万一他扛不住霉运的冲击,意外亡故了呢?你没想过这个可能吗?” 孙巧儿面红耳赤地说道:“殿下,您能不能小声一点!坤儿能听见!” 大长公主举着册子的手颤了颤。她终于明白过来。 她回头看看那个满脸惶然的小沙弥,又看看被捂住耳朵懵懂纯真的杨锦坤,呢喃道:“所以你是知道的,可你还是想把所有福运都转给杨锦坤。” 杨英才马上说道:“大哥,你管管嫂子!她真是疯了!净如才是我们杨家的血脉!” 杨康伯走上前拉住孙巧儿的手。 孙巧儿却猛地将他甩开,几步走到方众妙跟前,快速说道:“方夫人,有什么办法能把所有福运都转到我儿杨锦坤身上?” “他性子顽皮,夜里喜欢四处乱跑。偏偏他又患有雀盲症,晚上看不见路。” “他摔伤过,被蛇咬过,被狗追过,被花盆砸过。我都记不清他晚上遭遇过多少危险。” “再大一些,他还要出门游学。我总怕他有一天夜里发生什么意外,再也回不到我身边。方夫人,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儿吧!” 孙巧儿说着说着就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给方众妙磕头。 方众妙忽然笑起来。 她缓缓问道:“如果我说,把福运完全转移到杨锦坤身上,这小沙弥就会死。你如何选?” 孙巧儿连忙回头看向杨康伯,面色惶然,不敢作答。 在这一刻,她其实已经给出答案。她想让自己的亲儿子去死,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怕那个假儿子赶夜路的时候遭逢意外。 她亲儿子日日受着苦,刚回到家,却要被亲娘献祭生命。这太可笑了。 站在门边的黛石真的笑出了声。她直勾勾地看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低下头,一颗心愧疚难安。随后她又抬头,恶狠狠地看向孙巧儿。这该死的东西,要不是她,女儿也不会被勾起那些不堪的回忆!真想一刀砍死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其余家主用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孙巧儿。 钱同山气到嗓音颤抖:“你简直枉为人母!” 杨康伯大步走到妻子身边,强行拉她起来,厉声呵斥:“疯妇!你随我回去!休要在这里发癔症!”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带着洞悉世事的直白与锋利。 【她不是发癔症。她这样做才是正常的。】 【杨氏全族,唯她生下这一个儿子,她如何不珍惜?】 【她已经把杨锦坤当成了心头至宝。她给他喂奶,教他说话,扶他走路。】 【听见他第一声娘亲,感动得落泪。看见他第一篇文章,骄傲得夜不能寐。因他受伤而心痛,因他开心而欢喜。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 【血缘已经不重要。她的这些付出是收不回的。】 杨康伯低下头,面色渐渐变得恍然。是啊,妻子把杨锦坤捂在怀里疼爱了八年,如今叫她舍弃,等于是活生生挖她的心。 杨英才顿悟,随后满脸恻然地看向嫂子,又万般怜悯地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小沙弥。 这个孩子怎么办?他才是最委屈的人! 其余家主暗暗在心里摇头。真是妇人之仁!一个祸害全族的魔星,留着干嘛? 方众妙弯下腰,仔仔细细观察杨锦坤的脸。 男孩眨着纯净清澈的大眼睛,茫然地与她对视。 心声满带嘲讽地响在半空:【此子紫微、破军在丑、未宫坐命,又有化忌星在福德宫,摆明了是一条没有感情的毒蛇。】 【有此面相者,翻脸比翻书还快。父母亲朋皆被他视作物品,可用就用,无用便扔。】 【他最是无情,偏偏还能装出乖巧可爱的模样,讨得旁人喜欢,实属狡诈。】 方众妙瞥了孙巧儿一眼,对方并无异色。 于是她转而去看小沙弥的面相,暗暗点头:【此子太阳坐命,脸方眼圆,是个宽厚豁达,性情坚韧的孩子。此子很不错。】 【孙巧儿为了一条毒蛇,竟想害死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有眼无珠。】 方众妙揉揉小沙弥的脑袋,笑容温柔。 杨康伯越来越怀疑这条批命。 且不提杨锦坤的乖巧可爱是不是装的,只说他的年龄和身板。他才八岁,还如此弱小,他怎么屠杀全家?他抓只蚂蚱都费劲! 思及此,杨康伯在心里讥讽一笑,而后拽住妻子的手,低声说道:“孙氏,你带上两个孩子随我离开。有事咱们关起门来商议。” 别的家主也很怀疑方众妙的说法。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做下灭门惨案?荒谬! 方众妙再次揉了揉小沙弥的脑袋,幽幽忖道:【杨家主,要不是看这小沙弥实在可怜,不忍心他也死在这场灭门之祸里,我是不可能救你这一回的。】 想罢,她转身走向长桌,拿起两张纯白面具,很是玩味地说道:“此乃我刚刚炼制的法器,戴上它便会口吐真言,绝无隐瞒。杨夫人,命是两个孩子的,你没有权力决定谁生谁死。” 她举了举两张面具,缓缓笑起来:“这样吧,让两个孩子戴上面具,叫他们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第279章 人也是我,鬼也是我 孙巧儿用万分怀疑的目光看着两张纯白面具。 她开口质疑:“戴上它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说真话,绝无隐瞒?世上果然有这般神奇的法器?你莫不是诓我们的吧?” 然而只是一瞬,她却又回过神来,语气极为不善地说道:“我为何要给锦坤戴这种面具?他才八岁,他懂什么?他根本不可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我来替他选就好了。” 随后,她又看向小沙弥,满脸嫌弃地说道:“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就算你让这孩子戴上面具,他能说什么?他自然是想活下去的。” 大长公主和黛石气得鼻子都歪了。 这女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杨锦坤的福运本就是偷小沙弥的,他还享受了八年的荣华富贵,他已经占够了便宜,他还想怎样? 什么叫做贪生怕死?人家小沙弥本来就该活着,而杨锦坤是沈卉用那个生子丹弄出来的孽种!说句不好听的话,杨锦坤此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大长公主没好气地说道:“让你戴你就戴!废什么话?” 孙巧儿气红了脸,质问道:“殿下,你是想以势压人吗?锦坤还小,他什么都不懂。我们无需问他!” 杨康伯忽然开口:“方夫人,我想问你一句,两个孩子戴上面具,说了实话,又能如何呢?人有好生之德,他们的答案,不用戴面具我们也能知道,您说是吗?” 其余家主纷纷点头。看着那面具的目光充满怀疑。 方众妙摇摇头,并不回答,心声却满怀兴味地飘过半空:【让他们说实话不是我的目的,玩一玩这个面具才是我的目的。】 众家主:“……” 方众妙简直岂有此理!她把皇帝当玩具,现在又把他们这些人当玩具,这天下莫不是她的掌中摆件而已? 她太狂妄了! 走! 思及此,杨康伯忍着怒气说道:“戴上这面具毫无意义,方夫人,我们先告辞了。” 他牵起杨锦坤和妻子的手,带他们离开。杨英才叹了一口气,弯腰去拉自己的亲侄儿。 其余家主拂袖道:“方夫人,我等先行告辞!建康若爆发恶战,我们自有安排。你做你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便是拒绝向方众妙屈服的意思。大周若是灭亡,他们就拜蛮王为主。大周若是苟延残喘,他们便袖手旁观,就这样。 他们不信龙虎山的紫袍道长会弱于一个妇人。 众人浩浩荡荡朝门口走去。 孙巧儿心有不甘,频频回头看方众妙。 方众妙睨她一眼,又笑着看向黛石。黛石心领神会,立马拿起两个纯白面具,飞快覆在两个孩子脸上。 她武功高强,周围的人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 诡异的事发生了。两个面具甫一接触孩子们的脸,竟都化为白面一般的软物,迅速蠕动扩散,包裹住两个孩子的五官,又渐渐融入皮肤,与之贴合。 孙巧儿看见此景此景不由发出恐惧的尖叫。 其余家主也都骇然色变,连退数步。 方众妙说这面具是法器,他们还不信。亲眼看见两个孩子的脸与面具融合的诡异的场景,他们才真正明白“法器”二字的含义。 法器,施展术法之物,非凡品!毋庸置疑,方众妙也绝非凡人! 孙巧儿大喊大叫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它怎么钻入我儿的皮肤里去了?快把它拿出来!快啊!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方众妙我唯你是问!” 杨锦坤也被吓了一跳。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拉着母亲的手小声安慰:“娘亲,您别着急,我不疼的。” 孙巧儿蹲下身想摘掉面具,却找不到边缘,于是只能把儿子搂在怀里安慰。 然而下一瞬,杨锦坤玉雪可爱的脸竟变得极其扭曲狰狞,说话的声音也不再稚嫩清脆,反倒锐利刺耳,“蠢货,你在我耳边吼什么?你好吵,真想把你舌头割掉!” 孙巧儿一个倒仰跌坐在地。这话是儿子对她说的? 杨康伯和杨英才满脸怔然。 他们……他们方才没听错吧?坤儿说要割了孙氏的舌头? 其余家主看着这孩子恶毒的嘴脸,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寒意。 中邪了! 孙巧儿心中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她不愿相信这话是儿子的本心,她连忙爬起来,将儿子搂在怀中,对着方众妙怒吼:“你对我儿做了什么?这面具是个邪物!有厉鬼附在上面!你快把面具取出来!” 杨康伯也愤怒地瞪视方众妙。 杨英才连忙查看小沙弥的状况,一叠声地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沙弥乖乖摇头,小声说道:“没有哪里不舒服。谢谢二叔。”他的脸没有任何变化,说出口的话也很正常。 杨英才很怀疑大嫂的判断,这面具里面没有邪物。但他回头看向杨锦坤的时候,心中却涌上浓浓的不安。 方众妙并不理会暴怒的孙巧儿。 她伸出食指点点桌面,缓缓开口:“杨锦坤,你可以对着你的家人畅所欲言了。” 杨锦坤用力揉着自己的脸,狰狞的表情很快变成楚楚可怜。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娘亲,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鬼说的。” 孙巧儿哭着点头,“娘知道,娘知道。是方众妙害你!娘一定让她解开邪术!” 然而下一瞬,杨锦坤的嘴却又往两边裂开,一直裂到耳根,显现出一个阴森诡异的笑容。 “娘亲,人也是我,鬼也是我啊!嘻嘻嘻!” 他捂着嘴尖尖地笑,“娘亲,你总是逼我背书,我很不喜欢,所以我偷了你的肚兜塞进阿牛的枕头里,阿牛现在还没发现呢。” “娘亲,你若是再逼我背书,我就让三婶去搜阿牛房间,坐实你们通奸的罪名。我让爹休了你,看你往后还怎么逼我!” 孙巧儿呆呆地看着杨锦坤,眼里慢慢浮现难以名状的恐惧。 不,这话不是真的!这话是鬼说的,不是儿子说的! 阿牛是杨府家奴,平日里负责赶车,样貌异常丑陋,身体还散发着怪味。哪里会有儿子偷了母亲的肚兜,塞进那样不堪的一个人的枕头里!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想让孙氏死无葬身之地! 杨康伯和杨英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荒谬了!就因为孙氏逼迫杨锦坤背书,杨锦坤就能起这样的坏心思?不不不,他们不信!杨锦坤一定是中邪了!他平日里最是乖巧懂事!他不是这个样子! 其余家主眸色变幻不定,心中万般惊疑。 一个孩子不会说这种话,肯定是方众妙施展了什么邪术! 就在这时,方众妙盯着孙巧儿的脸,似笑非笑地暗忖:【杨夫人的表情很是惊恐,看来她的肚兜的确少了一件。】 杨康伯这才察觉到妻子异样的表情,头顶仿佛被雷劈中。 夫妻数十年,他怎会不了解枕边人?是真的!妻子真的丢了一件肚兜! 第280章 现出原形 大长公主和黛石看得津津有味。这面具的诡异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大长公主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她走上前,扯住杨锦坤的胳膊,问道:“你这样做,你娘亲可不止被休弃那么简单。她是要被沉塘的。你不心疼吗?” 杨锦坤仿佛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他还在挣扎。他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恶毒的表情飞快变成楚楚可怜,慌乱的泪水流了满脸。 他哭哭啼啼摇头:“娘亲对不起,这些话不是我说的。” 只是转瞬,他哭泣的脸却又绽开阴毒的笑容,嗓音尖细地说道:“我当然不心疼。这蠢货早死早好。她总是一惊一乍,管这管那,真的很烦!” “杨家只有我一个嗣子,二叔、三叔、四叔都想让我当他们儿子。这蠢货死了,二婶、三婶、四婶都可以当我娘。我依旧是杨家的大宝贝。” 大长公主立刻放开杨锦坤的胳膊,脸色微微发白。 她感觉自己抓住的不是一个孩子,是一条毒蛇!千军万马中杀个来回都不害怕的她,此刻竟由衷觉得恐惧。 身边养了这么一个孩子,她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她回头对杨康伯说道:“这孩子说的是真话。你们全家人都纵容他,结果纵出一个自私自利的恶鬼。” 杨锦坤不断揉搓自己的脸,哭着说道:“我不是!我没有!娘,我中邪了,你救救我!” 黛石在旁说道:“找个人去阿牛的房间搜一搜不就知道是真是假吗?” 杨康伯想装作没听见这些话,杨英才却立刻走出去,对站在门外的长随耳语几句。 其余家主已经完完全全被这诡异的法器吓住。 戴上就口吐真言,只有仙神才能这般肆意地摆布凡人! 再度看向方众妙的时候,他们的膝盖竟然微微有些发软。 他们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得罪方众妙的下场。凡人怎么与仙神对抗?他们自以为的撕破脸,竟是这般的可笑! 孙巧儿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尖声嘶喊:“不要去搜!” 杨英才走进客厅,微微叹气:“嫂子,若是不把那东西找回来,您的清白怎么办?事情既然已经闹出来,我们不把它收拾干净,难道还留着它藏污纳垢吗?” 孙巧儿愣愣地看着小叔子,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无言。 见她如此,杨英才摇头道:“嫂子,看来此事是真的。这野种果然偷了您的东西。” 一直揉搓自己脸庞,哭得十分绝望无助的杨锦坤忽然恶狠狠地瞪向杨英才,尖声说道:“你敢骂我野种?你知不知道我是杨家唯一的嗣子?往后整个杨家都得指望我!” 杨英才冷笑:“你根本不是杨家的种!” 杨锦坤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狗,忽然扑向净如,恶声恶气地嘶喊:“我杀了你!你就不该出现!你为何不死在那个破庙里!” 杨英才连忙把侄儿拉到身后,一脚把杨锦坤踹翻。 他瞪了孙巧儿一眼,质问道:“大嫂,你不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对净如怎么如此大的敌意?” 孙巧儿连忙扶起儿子,慌乱地摇头:“我没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 杨锦坤尖笑着说道:“蠢货,我偷听了你和丫鬟的说话!” 孙巧儿愣住。 杨英才叹气。 杨康伯暴怒,正准备上前制住这个孽子,却又听这孽子口吐畜生之语:“杨英才,上回我揉碎了一片夹竹桃的树叶,浸泡在你的茶壶里,怎么就没能把你毒死!全家人就数你对我最不好!你该死!” 杨英才瞳孔剧颤。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大哥,恶狠狠地质问:“上回我连续头疼呕吐三日,差点英年早逝,是你搞的鬼?” 杨锦坤抬起双手捂住脸,哭着摇头:“不是我二叔,真的不是我!” 然后他放下双手,裂开嘴恶毒地笑,“是我又怎样?我是杨家唯一的嗣子,你敢动我一根头发吗?” 杨英才气得浑身发抖。 他双眼赤红地看向大哥,怒吼道:“这种魔星,你还养他干嘛?把他撵出去!” 杨康伯察觉到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养出这样一只没人伦,丧良心的小畜生,他实在是颜面尽失。 他走过去狠狠扇了杨锦坤一巴掌。他想着若是能把那诡异的面具打掉也好。 然而杨锦坤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捂着红肿的脸,口角流出鲜血,那面具依旧没掉。它已经长在杨锦坤的肉里。 孙巧儿浑身发冷,却依旧放不下这个儿子。 她跑过去把杨锦坤抱在怀中,用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嘴,哭着哀求:“儿子,别说了,别说了,娘求你!” 杨锦坤气得发狂。他是杨家上上下下唯一的宝贝,平日里掉落一根头发,全家人都得心疼半天,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狠狠咬住孙巧儿的手,咬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孙巧儿发出凄惨至极的尖叫。 她连忙推开杨锦坤,眼里是全然的陌生和难以形容的恐惧。这真是她养了八年的儿子吗?这分明是一只鬼! 杨锦坤张开嘴,吐出一坨血糊糊的肉。 孙巧儿看看地上的烂肉,再看看自己缺了一块肉的掌心,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到底养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杨锦坤恶狠狠地瞪着杨康伯,尖叫道:“你竟敢打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再动我一下,我烧死你!你以为上回的火灾是个意外?告诉你,是我做的!” “晚上我给你请安的时候,故意把烛台放在你床边。等你睡着,我偷偷潜过去,在窗户外面用石子打翻烛台,叫你的帐子烧起来。” “你的胡子都烧掉了!你还用恭桶里的尿水灭火,嘻嘻嘻,我都看见了!叫你逼我练字,叫你用板子打我手心,我早早晚晚能烧死你个老东西!” 杨康伯气到半死!他浑身都在颤抖,眼里冒出滔天杀意。 这个养了八年的儿子,他不要了!本就是不该存在的玩意儿! 眼看杨康伯真的动了杀心,杨锦坤连忙揉搓自己的脸,哭哭啼啼地道歉:“爹,我错了。爹,您原谅我。我真的中邪了,是这个贱人害我!” 他伸出手指着方众妙,无辜可怜的表情再度变得狰狞邪恶。 方众妙说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原来不是夸张之语! 方众妙敲敲桌面,似笑非笑地问:“既然你已知晓你不是杨家的孩子,你打算怎么摆脱这个困境?” 杨锦坤不断摇头,想要闭嘴。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尖尖地笑着,声音像狡诈的狐狸:“我偷了厨娘的耗子药,洒进面粉里。明日用过早膳,杨家人和这个小和尚都得死!” “大长公主府的水井被人投毒,全府人差点死绝,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就想亲手试一试。” 方众妙淡淡问道:“试过之后呢?感觉如何?” 杨锦坤一边笑一边拍手:“感觉太有趣了!嘻嘻嘻!” 看着这个宛若厉鬼的孩童,一股深深的寒意在众位家主的心底蔓延。 杨康伯的忍耐终于达到极限。他感觉胸口闷痛,低头查看的时候,一丝鲜血竟从他嘴角溢出,缓缓往下滴淌。 原来一个人真有可能被活生生气死! 杨英才连忙搀扶住兄长,看着杨锦坤的眼神充满杀意。 方众妙挑挑眉,继续追问:“你不怕变成孤儿,往后没有好日子过吗?” 杨锦坤更为得意地笑起来:“三叔分出去单过,三叔一家不会出事。我是杨家唯一的嗣子,三叔巴不得收养我。明日过后,大房、二房、四房的财产都是我的,我成了三叔的儿子,三叔的东西也是我的。我为何没有好日子过?我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哈哈哈,嘻嘻嘻!我是杨家的独苗!全家人都夸我聪明!没了我,杨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们为我而活,我要他们死也是天经地义!” 他乐不可支,笑得癫狂。 这么小的孩子,心性却已经扭曲到令众位家主都觉得胆寒的地步。若是真让他长大,那还得了? 众家主纷纷对着杨康伯摇头,示意他切莫心软。然后这些人看向方众妙,心里涌上难以名状的敬畏。 方众妙说杨家三日之内必有灭门之灾,凶手是一个八岁孩童。而今,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应验了。她手里还有这般诡异的法器,摆弄一个人就像摆弄一只蚂蚁。 天机命数果真是她的掌中书,手中笔,随她任意翻看,任意书写! 与她撕破脸,与她相抗衡?他们这些人简直就是在找死! 第281章 什么是功德 杨康伯忍无可忍,走上前一把掐住杨锦坤的脖子。 “我杀了你这个孽子!” 杨英才连忙捂住小沙弥的眼睛。 孙巧儿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忽然冲过去,用脑袋撞开丈夫,把杨锦坤搂在怀里。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不计得失,不顾代价的。 即使她失望透顶,即使她遍体鳞伤,可她还是不忍。 “不要杀他。他还小,不懂事。我们好好教他,他会明白事理的。”孙巧儿哭着喊。 杨康伯怒气冲天地吼道:“就是因为他还小,此事才没有转圜的余地!一个八岁小儿,本该童稚可爱,他却接连行凶,想要杀叔,杀父,杀全家!你觉得这是好好调教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杨英才叹息道:“嫂子,你承认吧。这就是他的本性。这本册子里已经写了!” 他拿起桌上的册子说道:“嫂子,这孩子本不该存在,他是沈卉用那生子丹造出来的。他不经六道轮回,不是婴灵转世投胎,他是滞留阳间的厉鬼恶鬼寄生而来!嫂子,你莫要执迷不悟!” 孙巧儿不断摇头,眼泪洒落满地。无论旁人怎么说,她总是不许任何人动杨锦坤一根头发。 她眸子忽然一亮,抬头看向小沙弥,大声质问:“如果杀了锦坤,你能得到天下无双的好运气,还能继承杨家的一切,你会怎么做?” 她认为小沙弥的答案一定是自私恶毒的,毕竟他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更加渴望荣华富贵。锦坤偷了他的一切,他肯定想让锦坤死! 丈夫和小叔子不是觉得锦坤不好吗?只要这个孩子也是个不好的,那就谁都别说谁! 然而小沙弥让她失望了。 小沙弥退后两步,低下头,用惶惶不安的语气说道:“我佛慈悲,不可杀生。” 然后他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向方众妙,用哀求的语气小声说道:“我们两个可不可以都活着?我不想死,也不想他死。” 看来他知道决定自己和杨锦坤生死的人不是杨康伯,也不是杨英才,更不是孙巧儿,而是眼前这位如仙如佛的女子。 他真的很聪明。 方众妙微微摇头。 小沙弥脸色发白,满脸怔然。 孙巧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尖声道:“你撒谎!你肯定也想锦坤死!你戴的面具是假的!” 杨康伯狠狠甩了妻子一个耳光,“闭嘴!” 然后他颇为满意地看向自己的亲儿子。杨锦坤的丧心病狂让他颜面扫地,儿子方才的表现却很好,没给杨家丢脸。 看见其余家主赞许不已的表情。他由衷在心里感叹:孩子还是亲生的好,骨子里没有那些卑劣的东西。 孙巧儿擦掉嘴角的血迹,指着小沙弥的鼻子,嗓音尖利地问:“你说,你是不是想留在杨家享福?你是不是贪图杨家富贵?” 小沙弥脸颊泛红,低下头羞愧万分地说道:“我……我想留在杨家。” 孙巧儿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来来回回地看着丈夫和小叔子,疯疯癫癫地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他说他想留在杨家,他说他贪图杨家的富贵!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康伯用极为陌生的目光瞪视着妻子。净如的回答哪里不对?杨家本就是他的家,他留下有何不可? 杨英才忍无可忍地说道:“嫂子,你是不是魔怔了?杨家的富贵本就是净如的,他享用杨家的一切实属天经地义。他用得着贪图吗?你怀里那个才是贪图杨家富贵的野种!” 孙巧儿病态的笑容僵在脸上。 杨锦坤忽然嘶喊起来:“你们都得死!你们死了杨家就是我的!” 杨康伯和杨英才向他投去杀人的目光。 杨锦坤立刻缩了缩脖子。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话了。他用力咬住牙关,不想开口。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四处乱窜,整张脸仿佛在四分五裂的边缘。他想要压制本性,像往常那般说讨巧的话,可他做不到。 孙巧儿本就僵硬的脸出现痛苦的裂痕。这些恶毒的话已经把她的心击碎。她与失望做着挣扎,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 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杨锦坤的嘴,哭着哀求:“儿子,不要说了。一句都不要说了。你会死的。” 杨锦坤忽然咬住孙巧儿的虎口,十分用力。 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衣袖。孙巧儿强忍疼痛。杨锦坤也在强忍说话的冲动。 但没人觉得他们可怜,只觉得荒唐可笑。 方众妙对着面红耳赤的小沙弥招招手,柔声道:“小和尚,你过来。” 净如乖乖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表情羞愧。 方众妙揉着他圆溜溜的脑袋,心声极为愉悦地飘过半空:【真光滑,像颗鸡蛋。让我好好摸摸。】 众家主:“……” 快要压不住怒火和杀意的杨康伯只觉呼吸的节奏都被打乱。不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方众妙你说这种话合适吗? 杨英才表情古怪地捂住嘴。 大长公主和黛石立刻抿唇,免得笑场。 方众妙轻轻抚摸着净如的脑袋,问道:“你为何想留在杨家?” 净如小小声地说道:“留在杨家能吃饱饭。”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原来这小沙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荣华富贵,更谈不上贪图享乐。只是为了一顿饱饭,只是为了这个!那他曾经受过多少苦? 杨英才眼眶一热,差点掉泪。 杨康伯不敢置信地问:“崇福寺没让你吃饱饭吗?他们每隔几日就施粥一次,他们不缺粮食。” 净如捂住肚子,喃喃道:“不施粥的时候,我们每天喝一碗稀粥。施粥的时候,我们一天能喝三碗稀粥。但寺庙里的米是坏的,喝了就拉肚子,反而饿得更快。” 净如抬起头,看着杨英才,无比感激地说道:“二叔今天给我盛饭,帮我夹肉,我头一回吃饱。谢谢二叔。” 杨英才再也隐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为了自己这个苦命的侄儿,掉再多眼泪又能如何?侄儿的苦难是无法弥补的! 杨英才大步走过去,把净如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哽咽道:“净如,你爹娘不要你,二叔要你!二叔带你回家,给你饭吃!往后,二叔若是让你挨一顿饿,二叔就天打五雷轰!” 净如抓紧杨英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绽开一抹笑容。 大长公主和黛石看得眼睛发酸。 其余家主满脸恻然。 孙巧儿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她知道寺庙里的生活非常清苦。但她没想到会这样苦。 杨康伯焦急地说道:“爹何曾说过不要你!你才是爹的亲儿子!”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轻点触桌面,幽幽忖道:【我让你们力抗蛮夷大军,正是为了让净如这样的孩童能吃上饭。】 【有食饱腹,有家栖身,有田耕种,有未来可期。什么是功德?这就是功德。】 【打仗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后代不用受苦。】 杨康伯和杨英才看着净如蜡黄干瘦的小脸,心弦一阵颤动。 其余家主也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当苦难也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明白山河无恙,天下太平是多么值得保护的东西。 第282章 太极万安风水局 看见父亲和二叔抱着净如不断柔声安慰,杨锦坤嫉妒地红了眼。 他吐出孙巧儿的手,尖声喊道:“你们果然有了亲儿子就不要我!等着吧,回头我就弄死他!我把他推进池塘,叫他淹死!花十两银子找几个乞丐,把他打死!往他耳朵里塞蜈蚣,给他毒死!方正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死!” 孙巧儿被咬伤的两只手不停颤抖,头也抬不起来。 怀里抱着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恐惧和窒息,于是她轻轻把杨锦坤推开。 未料杨锦坤察觉到她的抗拒,竟然用两条胳膊死死箍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你推我干什么?你也不想要我了是不是?你该死!” 他越箍越用力,只是短短片刻,孙巧儿就因为喘不上气,晕倒过去。 杨康伯误以为妻子被勒死,立刻冲上去一脚把杨锦坤踹开。他弯腰扶起妻子,用手试探鼻息,这才大松一口气。 还好,没死! 杨英才忍无可忍地说道:“我杀了你这个没人伦的小畜生!” 方众妙抬起手淡淡说道:“杀了他,你们必会遭到邪法反噬。他一死,杨家气运散尽,不出两年必定断子绝孙,彻底败亡。” 杨英才抬起的脚僵硬地悬在半空。经历了种种诡异之事,他怎敢不信方众妙的话? 杨康伯眼中的杀意瞬间凝滞,好在怀里的妻子悠悠转醒,他这才感觉好受一些。 孙巧儿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两只手,心情复杂至极。杨锦坤不用死,她有些庆幸,又莫名觉得恐惧。 其余家主焦急地问:“莫非我们家那个孩子也不能杀?” 方众妙摇头:“不能。” 众家主看看躺在地上来回打滚撒泼,嘴里骂骂咧咧的杨锦坤,再想到自己家里也养着这样一个魔星,不由心底发寒。 嫡子嫡孙本就受宠,性子骄纵一些实属正常。他们以前并不觉得孩子脾气古怪是什么大问题,而今却恨不得把那孩子远远送走。 然而送走就没事了吗?只怕更大的事还在后面。 一名家主立刻询问:“方夫人,如何才能破解这双面佛化缘法?”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可以去龙虎山找紫袍天师,问问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心声响在半空,狂傲无比:【能破解双面佛化缘法的人,世上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沈卉背后那妖魔。】 【然而,那妖魔想要夺走的是全天下的气运。他岂能放过你们这十二头肥羊?】 【不把你们的气运吸光,他绝不会罢手。】 【到头来,你们只能求我。】 【然而到了那个地步,我的价码就不是现在的你们能承受的了。】 十二位家主额冒冷汗,面色发白。他们早已经意识到沈卉背后还有高人,却没料那高人竟然图谋如此之大! 方众妙说找龙虎山的紫袍天师无用,他们是相信的。耗时二十几年,布下规模如此庞大的夺运之法,那妖魔堪称法力通天。能与他斗一斗的还真只有方众妙。方众妙也是洞彻天机,执掌命数的神仙人物。 现在妥协,付出的代价是最小的。 众家主脑筋转得极快,纷纷站出来表态:“方夫人,您的道行肯定在那些天师之上。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是啊,这临安城是您的道场,岂容妖魔在此横行。” “建康必有一场恶战,大周危亡在即,各地绝不能生乱。” “我等会尽力安抚民众,不使大周社稷飘摇。” “各地的赋税该降一降了。” “各地的军队也要做好支援建康的准备。” “通往建康的各处要道都该派兵去清剿,免得运送粮饷的车队遭到山匪劫掠。” “打这场仗无论需要多少粮饷,我们都全力支援。” “既然您捐了四千万两银子,我们也不能吝啬。我们回去就筹备银两。” “因人口庞杂的原因,我们恐不能抽调太多现银,但一家二百万两却是有的。” “对对对,一家二百万两。” “我们尽快筹集。” 论起变脸的速度,十二位家主也不遑多让。刀没架在脖子上,他们永远不知道害怕。想到自家也有杨锦坤这么一个魔星,他们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杀又不能杀,送走又怕出什么意外,导致孩子死在外面。他们只能向方众妙屈服。 割一块肉虽然疼,总好过家破人亡。 钱同山迅速在心里计算。十二家,每家二百万两银子,再加上方夫人之前捐赠的四千万两,这就是六千四百万两银子。 这么多银子,别说保下建康,就是从建康一路杀进北地,再入草原,灭了蛮人的王庭也不是妄想! 钱同山心中火热,面颊潮红,只感觉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他想马上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史承业。 他在心中无比钦佩地暗忖:方夫人啊方夫人,您知不知道您在做什么?您用两张面具摆平了主宰大周国运的十二个大士族!您凭一己之力,逆转了大周即将亡国的危局!您是老天爷派来挽大厦之将倾的救星! 大长公主飞快转动手上的扳指,眼里燃烧着灼灼的战意。有了足够的粮饷,有了各方支援,有了安定的后防,此战必胜! 方众妙静静坐在原位,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视众家主。 众家主把头一低,齐齐拱手说道:“我们誓与大周共存亡!” 方众妙默然片刻,而后才朗声大笑。 “好!大周有你们这样的忠臣义士,国祚必能绵延不绝!赵华阳,拿纸笔来!” 大长公主指指自己鼻尖。你叫本宫给你当丫鬟? 黛石瞪了大长公主一眼,早已按捺不住的钱同山立刻站起身去拿笔墨纸砚。 大长公主这才回神,急急忙忙夺过钱同山手里的笔墨纸砚,一样一样地铺开在方众妙手边。 方众妙提笔蘸墨,字迹如龙蛇游动。 “要破解此邪法,必须把两个孩子养在一处。小沙弥养在阳地,假嗣子养在阴地。” “山南水北是阳地,山北水南是阴?地。找不到这样的地方,那就在家中造山造水。山高一丈,水要活水。” “阳地建阳宅,阴地建阴宅。阳宅用阳木,阳土,阳金。阴宅用阴木、阴土,阴金。” “阳五木分别是桃、柚、红、榆、松。阴五木分别是杨、柳、榆、槐、桑。” “阳土乃城墙之土,砖窑之土。阴土乃田园之土,湿润之土。” “阳金有金和银。阴金有铜和铁。” “建好的两个宅子必然两两相对,隔山望水,但两个孩子必不能让他们见面。” 方众妙放下笔,把画好的风水图推到桌面正中,缓缓说道:“此乃太极万安风水局,能镇住两个孩子日渐流失的气运,也能镇住你们全族的气运。除此之外,我分别给两个孩子刻一枚太极平安符,佩戴之后可保他们白日夜晚平安顺遂。” “但双面佛化缘法实在凶邪,此符七日后必然破碎。所以你们每隔七日还要来我这里取两枚新的符箓,如此才可保两个孩子活到寿终。” 十二位家主聚拢过来看图纸,脸上满是敬畏之色。 这风水局一看就很不凡!只是建造的过程非常繁琐,需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和财力。 七日换一次符箓,这是最麻烦的。 一位家主试探性地问:“方夫人,难道您没有一劳永逸的破解之法吗?” 其余家主连忙竖起耳朵,眼睛瞟向半空。他们不怕方众妙不说,反正心声会泄露。 方众妙定定地看着这位家主,表情似笑非笑,很是玩味。 这家主再问一遍:“您心里肯定有更好的破解之法吧?” 是啊!你快想一想,我们听着呢! 大长公主立刻走过去,想要打断方众妙的思考。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却忽然往净如脸上一抚,那纯白面具就已经被她拿在掌心。 她把面具朝向众家主,灌注一缕神念。 诡异的事发生了。那面具竟渐渐变作方众妙的脸,眼睛闭着,五官圣洁庄严,优美的唇瓣微微开合,发出冰冷到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声音。 “我自然有一劳永逸的破解之法。可我若是给了你们,又拿什么辖制尔等?尔等记住了,不尊吾命便会家破人亡。从今以后,尔等的权柄,皆要被我所用。” 神念撤去,面具的五官缓缓变回原样,冰冷的声音也消失。 方众妙把面具的正脸朝向自己,曲起指节敲击硬壳,使之发出叮咚声。 她装作懊恼的模样,声音含笑地说道:“抱歉了诸位,方才我一不小心用神念催动了法器,竟叫它说出话来。方才的那些妄语,还请各位莫要往心里去。” 神念是什么?神念是神仙才有的东西,是神识的外放!是超凡之物!那活过来的面具是超凡之术在催动! 什么不小心?什么妄语?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在恐吓我们! 十二位家主吓得脑子都转不动了,好不容易回过神,却都不敢怒不敢言。 想从方众妙这样的神仙手里占到便宜,他们简直是痴人做梦! 杨康伯首先躬下身,惶恐不安地说道:“方夫人,多谢您授予我等破解邪术之法。一劳永逸的法子,我等不敢窥探,就这样过一天是一天也就罢了。今日答应您的事,我等必然照做。” 其余家主连忙道谢,额头冷汗密布。 方众妙朗声而笑,随后斜睨了孙巧儿一眼,说道:“杨锦坤脸上的面具,我明日傍晚再来摘。杨夫人,你既然喜欢这个儿子,就该喜欢他最真实的一面,对不对?” 孙巧儿浑身一颤,只觉恐惧莫名。 第283章 五指山 其余家主不敢掺和杨家的事,拿到太极平安符和风水图便纷纷告辞。 大长公主把这些人送到门外。 她摇摇头,满脸鄙夷地说道:“抗击蛮夷大军,保家卫国,有利于子孙后代,有利于家族存续,为何你们之前总是反对?你们的德行配不上你们的权势。” 李家主拱拱手,似笑非笑地说道:“敢问殿下,我们保卫的到底是社稷和百姓,还是你们赵氏的最后一点家底?我们为之拼上性命,散尽家财,你们赵氏又付出了什么?粮草、军饷、兵器、战马,可有哪样是你们给的?国库里的宝贝,不是早已经被你们皇室挥霍一空了吗?” 另一位家主冷笑道:“但凡赵氏皇族有一点担当,我们也不至于主张议和。” 又有一位家主说道:“殿下,你自己也很清楚明白地知道,大周最坚定的投降派不是我们,而是赵璋,是皇族。是你们的脊梁断了,我们才站不起来。” 大长公主愣了半晌,竟是找不到一句话反驳。 面对这场灭顶之灾,最没有作为的的确是赵家,是宗室,是皇帝。一个皇朝的腐朽必然是从上至下的。 想了许久,大长公主才哑声说道:“本宫亲自出征,与大周共存亡,这就是皇族的担当。” 李家主冷笑:“您不觉得可悲吗?皇族唯一的担当,只剩下您一个女子。” 大长公主脸颊一红,更加无言以对。 可悲,实在是可悲。难道赵家就找不出一个好儿郎吗? 她迅速回神,讥讽道:“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你们截留税银,蓄养私兵,瓜分田地,致使百姓颠沛流离。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对百姓横征暴敛的从来不是我们赵氏,而是你们这些地方豪强!” 钱同山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走到两帮人马中间,没好气地说道:“别吵了。你们一个强龙,一个地头蛇,而今都被压在方夫人的五指山下。你们往后只能跟着方夫人一条道走到黑。都歇歇吧。该筹银子的去筹银子,该打仗的去打仗。” 大长公主和众家主面色一滞,强硬的气场立刻就颓败下去。 他们回头看看宁远侯府的两扇朱红大门,眼里闪过一丝不甘,更多的却是畏惧和忌惮。 而后,两方人马相互怒瞪一眼,各自离去。 大长公主跨进府门,匆匆去找方众妙。 钱同山抬头看看悬挂在门梁上的,写着“宁远侯府”四个字的匾额,不由畅快一笑。管你什么魑魅魍魉,在方夫人的道场里都得老实趴着! 大长公主还未靠近前厅就听见孙巧儿凄苦的哀求声。 “方夫人,求您把这面具摘掉吧。之前我言语上对您多有不敬,我给您磕头赔罪。锦坤年纪还小,他总是这样哭叫,我怕他心神大耗,落下病根。我这就给您跪下。” 大长公主冷冷一笑,不由加快脚步走进去。 看见孙巧儿果真跪下,她嘲讽道:“为何要摘掉面具?你是怕了你这个儿子吗?他可是你的心头肉,你宁愿献祭自己亲儿子也要他活,你怎么能怕他呢?” 孙巧儿极为难堪地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担心。方夫人,我求您!锦坤总是这样哭嚎,他怎么受得了?” 杨康伯和杨英才也觉得杨锦坤闹腾不休实在烦人,便没有阻止孙巧儿的哭求。 方众妙取出三枚铜板,反复数次抛在桌上,兀自看着卦象。 等孙巧儿磕到额头红肿,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才微微撩起眼皮,慢慢说道:“你以为摘掉面具,他就能变回乖巧懂事的模样?你以为忘了今日的一切,母子之情还能恢复如常?” 她摇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当你彻底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再与虚假的他相处,你只会感受到更深的恐惧。” “我让杨锦坤继续戴着面具是想让你彻底放下。但你既然放不下,那他就会钻进你的肉里,让你一辈子挖不出,割不掉。你无尽的苦难,从今日始。” 孙巧儿听不懂这些话,又或者说,她不愿意懂。她对杨锦坤的母爱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割舍的? 她砰砰磕头,不断哀求:“方夫人,求您摘掉面具,让我儿恢复正常吧。他再这么哭闹下去,我只怕他会晕厥。” 杨锦坤满地打滚,哭声尖利刺耳。 方众妙也的确有些受不了这份吵闹。 她抬手唤道:“赵华阳,你把这孩子抓住,带到我跟前来。” 大长公主指指自己鼻尖,“方众妙,你还真的把本宫当丫鬟使?” 方众妙瞥了黛石一眼,说道:“不使唤你,难道使唤我家小石头?” 女儿更不能被使唤!大长公主立刻抓住杨锦坤的两只胳膊,像拎小鸡一般把人带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把手覆在杨锦坤脸上,嗓音柔缓却又冰冷:“摘掉面具之后,先前发生的一切,你都会遗忘。” 话落,一张面具已落入她掌心,原本是纯白色,而今却染上一层浅灰,边缘还有细细的裂缝,看着有些破旧肮脏。 大长公主连忙扔掉杨锦坤。 她再傻也能看出来,这面具的前后变化与杨锦坤有关。这孩子肮脏的心智污染了法器。 方众妙用指腹摩挲面具上的裂痕,呢喃自语:“倒是我猜错了,这面具不但会被天威损毁,还会被无脸人的内心污染。他最多戴一个月就要换一副新的。” 大长公主听黛石说起过无脸人,也知道对方的图谋。她心头不免涌上一股寒意。 她低声问道:“那他要杀多少婴孩才能做出这些面具?” 方众妙放下灰扑扑的面具,语气微冷:“所以他要搅乱这个世道。乱世之中死去的人就像荒原里被风吹倒的草芥,即使成片成片,数也数不清,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大长公主缓缓坐下,看着那面具,眼里涌上坚毅之色。她要平定乱世,活捉那无脸人。 二人说话的时候,孙巧儿已经爬起来,急急忙忙把杨锦坤抱在怀里查看。 “儿子,你还好吗?你难不难受?” 她用袖子飞快擦掉杨锦坤脸上的灰尘和涕泪。 杨锦坤眨眨眼,四处看看,然后茫然摇头:“娘,我身上好疼,我怎么了?众位家主去哪儿了?这里怎么只剩下我们几个?” 他竟然真的遗忘了之前的一切,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孙巧儿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拉着儿子往门外走。“众位家主都回去了。天色不早,咱们也该走了。” 与此同时,她满心不屑地暗忖:方众妙说面对虚假的儿子,我会感到更深的恐惧。可是恐惧在哪里?儿子恢复正常,我只感到欢喜!若是儿子能始终保持现在这副乖巧的模样,我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我可以耐心地教导他,慢慢把他扳回正道。我相信他会变好的。 这样想着,孙巧儿不由回头瞪了方众妙一眼,这才离开。 第284章 女帝 黛石冲出去,叉着腰怒瞪孙巧儿的背影,这个可恶的妇人,竟是这般忘恩负义! 杨康伯和杨英才连忙给黛石道歉,又对方众妙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带着净如快步跟上孙巧儿。 黛石回到客厅,嘟着嘴说道:“小姐,那个杨夫人瞪你!我能不能挖掉她的眼睛?”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不用管她。明日这个时候,只怕她会哭着来找我,跪下求我再把这面具给杨锦坤戴上。” 黛石愕然地问:“为什么啊?戴上面具的杨锦坤像疯子一样。我看了都怕,她不怕吗?”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击面具,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面具是虚实之间的造物。戴上它,显露的是真实,摘掉它,显露的是虚假。你以为真实是可怕的,殊不知,隐藏在真实之上的虚假才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黛石挠头,“小姐你别说了,我听不懂!你明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 大长公主仿佛抓到了方众妙的错处,立刻质问:“你和你爹为什么不让黛石读书?是想把她养废吗?” 方众妙睨了黛石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告诉你娘真实的原因。” 黛石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统领逼我读书,我就把暗卫营的藏书楼给烧了。他们重新建楼,我又给烧了。统领拿我没办法,也就不再逼我读书了。” 大长公主:“……”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赵华阳,你别骂她。我敢打赌,她不爱读书的性子随你。” 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咳了咳,马上转移话题:“方众妙,赵璋不是皇族血脉,我要废了他。你不是会看相吗?你说瑾王有没有帝王相?” 方众妙摇头:“你们赵氏皇族,无一人有帝王相。” 大长公主愣住了。她反复确认:“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远一些的旁支呢?” 方众妙连续摇头:“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嫡支旁支都没有。” 大长公主颓然坐倒在椅子里,喃喃道:“这可怎么办?皇位无人继承,大周的社稷如何延续下去?” 她捂着胸口沉思半晌,咬牙道:“矮个子里面挑高个,就瑾王吧。他年纪最合适,学识人品也过得去,处理政务的能力也还行。我与他一起办过几次差,他处事滴水不漏。他若登基,必然比赵璋强百倍。” 方众妙忽然笑起来,细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其荒唐的话。 大长公主不满地问她:“你笑什么?” 方众妙指着桌上的三个铜板,缓缓说道:“此卦为夬卦,天下泽上,卦辞为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 大长公主皱皱眉头,理直气壮地问道:“本宫自幼不爱读书,这卦辞什么意思?” 方众妙:“……”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叹息着解释:“简单来说,这卦辞的意思是臣下叛乱,帝王要起兵戎。” “换言之,赵璋本打算派人暗杀宗室男丁,但他现在改了主意。若我料想得没错,他会颁布圣旨,宣召宗室明日入宫觐见,而后动用禁军,把你们全部绞杀。” 大长公主顷刻间暴怒。 “他敢!本宫先宰了他!” 方众妙冷静地问:“皇城里有禁军五万,你有多少兵马?” 大长公主瞬间失语。她坐拥数十万镇南军,可他们都在边疆,不在临安。赵璋若是真的发了疯,打算血洗皇城,谁都阻止不了他! 大长公主的声音颤抖起来:“这卦象是死卦吗?没有转机吗?” 方众妙摇摇头:“九三爻辞:壮于頄,有凶。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 大长公主:“什么意思?”她开始后悔了。自己早年怎么就不多读些书? 方众妙解释道:“无论是雷霆闪电还是暴雨倾盆,即便龙袍湿透,寸步难行,只要帝王下定了平叛的决心,坚持血洗到底,他必胜。想来你也清楚,五万禁军在手,他想输都难。他唯一要面对的不过是事后的几句谴责罢了。” 大长公主愣愣地看着虚空,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她忽然坐直,急急说道:“本宫这就带着瑾王离开临安!” 方众妙摇头:“迟了。城门已有重兵把守。” 大长公主站起身,质疑道:“你算的卦未必准!” 黛石嗤笑一声:“小姐算的卦从来就没错过!” 母女二人正相互瞪眼,门外跑进来一个女官,正是大长公主的心腹。 她擦着冷汗急急忙忙说道:“殿下,可算找到您了!方才皇上派人来颁圣旨,召您明日入宫参加家宴。其余宗室也都接到圣旨,纷纷来找您询问意见。您快回去吧,瑾王还在府里等您。” 卦象果然应验了!赵璋真的要血洗赵氏皇族! 大长公主猛地起身,匆匆往外走。刚跨出门槛,她却又回过头,血红的一双眼睛怒视方众妙,“那册子是你散播的,赵璋的身世也是你揭穿的,而今要承担后果的却是我赵氏皇族数百人。他们若真的死在明日的家宴上,方众妙,你罪孽深重!” 话落,她拂袖而去,背影匆忙。 方众妙缓缓走到客厅门口,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往下压,不紧不慢地说道:“赵华阳,我能掀起风浪,自然也能平息祸端。我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岂是你这等莽妇可比的?” 大长公主立刻停步,回头看向方众妙。 平息这场祸及整个皇族,乃至于危害全天下的灾劫,非凡人之力可为。但偏偏方众妙不是凡人。她说再狂妄的话,大长公主也不敢不信。 定了定神,大长公主满怀希冀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平息这场祸端?” 方众妙走到廊下,负手而立,徐徐说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不必问,你听我的就行。” “你想扶持瑾王不是不可以,但我要给瑾王两个考验。你回去告诉他,让他不要逃避,明日务必参加宴会。这就是第一个考验。” 大长公主皱眉:“若是不逃,果真进入皇宫,他等于是飞鸟进了笼子,五万禁军箭矢齐射,他连全尸都留不住!” 方众妙冷笑道:“我要找的是御外敌定海内的雄主。赵璋虽然对外软弱,但他治下严苛,还算能够定海内。瑾王若连参加这场宫宴的勇气都没有,那他就是个内外皆软的怂货,我扶持他做什么?” 大长公主想了又想,最后只能叹息。 她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看法是对的。赵璋虽然不堪,却有决断,也有狠心。若瑾王连赵璋都不如,扶持他上位就是另一场灾难。 “你确定这场宫宴不会死人?” 大长公主确认一遍。 方众妙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赵璋已经是我掌心之物。他若是在我的辖制下还能翻出风浪,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大长公主小声呢喃:“妙众方,难听死了!好!本宫就信你一回!本宫劝瑾王明日赴宴。” 方众妙摆手:“你可以走了。” 大长公主瞪眼道:“你当本宫是你养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众妙拧眉:“你不走可以留下。” 大长公主咬咬牙,只能拂袖而去。 没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方众妙的呼唤:“你等等,我这里有一封信,你顺路送去左相府。”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走回来,接过信。随后她脸色一黑,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宫还真的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好你个妙众方!” 她瞪瞪眼睛,喷喷鼻息,这才不甘不愿地转身离去。 快要跨出垂花门的时候,她又回过头,大声问道:“你的第二个考验是什么?” 方众妙并不卖关子,直接说道:“第二个考验,让瑾王与你一起出征建康。若他遇战不怯,指挥有方,凯旋归来,他才有资格入我的眼。” 大长公主面色恍然,随后颔首:“方众妙,你是对的。若连这两个考验都经不住,瑾王的确没资格坐那张龙椅。” 而后她转身往外走。 方众妙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等她一只脚抬起,去跨门槛的时候才忽然开口询问:“赵华阳,你想不想当女帝?你若是想,我会全力扶持你登基。你比宗室所有男丁都强。” 大长公主的脚狠狠撞上门槛,另一只脚失去重心,整个人踉跄着扑倒,摔了个狗吃屎。 她着实被方众妙的惊天之语吓到了。 头顶传来饱含愉悦的心声:【哈,果然摔了!】 方众妙负手而立,仰天大笑。 黛石也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大长公主爬起来,吐出嘴里啃掉的一块青苔,心里气恼得不行。方众妙是故意的!这人蔫坏得很!她等着自己跨过门槛,忽然说那种惊天动地的话,害得自己摔跤! 娘的,方众妙你等着,本宫早晚报复回来!大长公主拍拍衣袍,灰头土脸的离开,心中却泛起一丝涟漪。 当女帝? 第285章 方外之人 大长公主把信送给相府的门房就走了,并没有进去拜访。 门房又把信送到文氏手里。 信里只有几句简短的话:【今日朝会,我偶观左相面相,发现尊府很快就要添丁。想来纪小姐已有喜讯,十月后便能瓜熟蒂落。她的婚事,尊府最好另做打算,万莫害人害己。】 文氏神情恍惚地放下信。 左相下朝回来就已经把消息告知她,但她此刻依旧觉得五雷轰顶。 怎么会怀孕呢?天杀的!这段孽缘就是剪不断吗?若真的有孕,把女儿嫁给言光霁肯定是不行的。即使把言光霁的父母扣在临安当人质,可人家父母已经年老体衰,没几年就会死去。 这种手段能胁迫言光霁一时,能胁迫他一世吗?日后他父母亡故,他积压在心底的恨意必然会千倍万倍地喷涌出来,宣泄在仇人身上。 女儿和外孙都在他手里,母子二人岂有好日子过? 可是,把女儿嫁给薛良朋,却更是亲手把她推进火坑。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豺狼,他能对女儿好吗?他家中还有一个心机深沉的原配和两个很快就要成年的嫡子! 方众妙的批命真是准啊!她说女儿嫁人之后便是在油锅里煎熬,日子只会越过越苦。现在看来,无论是嫁给言光霁还是嫁给薛良朋,结局都是一样。 当初若是不与方众妙断了这份交情,她还能提点一下。可如今……如今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文氏捧着信嚎啕大哭。左相纪寻风坐在一旁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纪念晴循着哭声找到前厅,从母亲手里拿走信看了几眼,整个人便摇摇晃晃瘫坐在椅子里。 “我怀孕了?不可能!方众妙骗人的!” 然而话音刚落,她就愣在那里。方众妙是骗人的。这句话多么熟悉啊!她以前说过多少次?她实在是记不清。 可是每一次,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方众妙的批命总能在现实中应验。骗人?不,方众妙从不骗人!一直都是她自欺欺人而已! 想明白之后,纪念晴捂住脸悲哭起来。 纪寻风终于下定决心,缓缓说道:“我建一座家庙,等孩子生下之后,你就落发修行吧。待在家庙里清修,总好过嫁给薛良朋受磋磨。” “他想踩着你往上爬,本相就让他万劫不复!听说方众妙也给他测过字。他那批命是如何说的?” 文氏擦干眼泪,哽咽道:“方众妙说他士不入屋,臣不入朝,仕途短暂,功败垂成。又说他屋里有仓,仓却无粮,穷困潦倒,此生无望。” 纪寻风用力拍拍椅子扶手,冷笑道:“算得真准!本相就让他功败垂成,此生无望!” 话落,他看向女儿,严厉地问:“你是愿意落发修行还是愿意嫁给他?” 纪念晴完全清醒过来,坚定地说道:“爹,我愿去庙里修行。落到这个田地,我不怨旁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纪寻风长长叹了一口气,嗓音异常疲惫地说道:“我派管家去言府退婚。这次为了你的事,本相这张老脸都丢尽了。而今朝堂动荡,社稷危亡,趁此机会,老夫干脆乞骸骨,远离这纷争。” 文氏低头垂泪,心中满是忧虑。没了权势,只怕纪家的日子会一落千丈。 纪念晴扑通一声跪下,哭着给父亲磕头:“爹,都怪女儿娇纵任性,不听人言,闹出这许多乱子。是女儿拖累了您。女儿罪该万死。” 左相失望透顶,也不扶起女儿,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 且不提言光霁收到左相府退婚的消息如何高兴,只看大长公主这边。她匆匆回到家,把平骏达扯进书房,压低声音把方众妙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坐在椅子里,语气十分微妙地呢喃:“方众妙说本宫比赵家所有男儿都强。她竟然这般看得起本宫。” 话落,她兀自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控制不住地低笑起来。 纵使再怎么嘴硬,她也得承认,方众妙是她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能得到那样一个人的肯定,比受到父皇的嘉奖更让她受宠若惊。 恍惚间,她又忆起了方辰子被皇兄请下山的场景。 方辰子也曾看着她的脸,笑着对皇兄说:“这位是赵家龙女,有遨游九天之能,其资质不输男儿。她要习武,那便送她习武。她想打仗,你就给她虎符。过个十年,你且看看我这批命准是不准。” 于是从那天起,皇兄就送她习武,给她兵权,让她打仗。 想着想着,大长公主的脸颊不由落下两行热泪。 原来她和女儿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方辰子。而她非但不领情,还憎恨了他许多年。 平骏达用手帕给妻子擦泪,极为平静地说道:“你是不可能当女帝的。” 大长公主夺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虎里虎气地问:“为何?女子也能顶天立地,你看看方众妙,你敢当着她的面鄙视女子吗?” 平骏达摇摇头,笑了笑:“我不是鄙视女子,我有另外的顾虑。华阳,你已经不能再怀孕。我们二人此生只有黛石一个孩子。” “你想当女帝,我不反对,可你有没有问过黛石想不想当皇太女?我猜她定是不想的。她不愿,方众妙就不会考虑扶持你。她舍不得把那样的重担丢到黛石头上。她对黛石的疼爱远超你的想象。” 大长公主竟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不由愣住。 美梦破碎之后,心头的余热缓缓散尽。她不由自嘲一笑,起身说道:“那么本宫就去劝劝瑾王,让他明日赴宴。” 与此同时,方众妙也在问黛石:“小石头,你娘若是当了女帝,你愿不愿意当皇太女?” 黛石立刻摇头:“我不愿。小姐,你曾经问过我想做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想攀登武道高峰,我想游遍天下山水,我想杀蛮夷,驱鞑虏。坐在朝堂上受万人跪拜,看上去风光,其实是自囚于牢笼。我性子野,我不愿。” 方众妙笑起来,颇欣慰地说道:“我家的小石头羽翼渐丰,开始拍打翅膀了。真好……” 她点点头,默然片刻,再度感叹:“真好啊。” 黛石小声说道:“小姐,其实你不用去外面找什么雄主。你看看你自己。你就是御外敌定海内的雄主!只要你振臂一呼,我娘,九千岁,四明史氏,十二大士族,他们全都会拱卫你,助你登基。” 黛石越发压低声音,眼睛闪亮地说道:“小姐,你当女帝,我就当你的大将军,好不好?” 方众妙摸摸她的脸,缓缓笑起来,“小石头,我是方外之人。你懂方外之人是什么意思吗?” 黛石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或许小姐说的方外之人与她理解的方外之人不是一个意思。 方众妙附在她耳边低语:“完成了与我爹的约定,我便会羽化飞升。此界非我归宿,只是红尘历练的一途。我是要走的。” 黛石慌乱起来。她死死抓住方众妙的右手。 方众妙用左手擦掉她眼角沁出的泪,竖起一根食指,轻而又轻地说道:“嘘,不要告诉任何人。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相聚。” 黛石头一次体会到天命不可违是怎样的无力和绝望。她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小姐的双腿,极压抑地哭起来。 第286章 人皮鬼 杨家五人坐在缓缓行驶的马车里。 孙巧儿搂着杨锦坤。净如被杨康伯和杨英才夹在中间,与孙巧儿和杨锦坤相对。 本是一家人,如今却是泾渭分明的两边。谁都没说话,气氛古怪沉闷。 杨锦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开口:“娘,小和尚今后要住我们家吗?他是谁?” 这个狡诈的东西,他分明偷听了孙巧儿和丫鬟的谈话,知道净如的身份,却装出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故意打探。他要干什么? 杨英才和杨康伯下意识地竖起防备,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冷光。 孙巧儿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他不是小和尚,他叫净如,是你的亲哥哥。” 杨锦坤歪歪头,疑惑地问:“我什么时候有了亲哥哥?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是杨家的独子吗?” 杨家唯一嗣子的身份是他最为在意的东西。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不知如何嫉恨着净如。 杨英才和杨康伯戒备更甚,脸色明显阴沉下来。 孙巧儿强笑道:“你们俩是双胞胎。只不过有人给你哥哥算过命,说他八岁的时候有一死劫。要想避开死劫,只能送去寺庙修行。我们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这才把他寄养在崇福寺。而今他年满八岁,死劫已过,我们自然就得把他接回来。” 杨锦坤把头歪向另外一边,很是无辜地问:“娘,可是哥哥今年正好八岁。你们怎么知道他死劫已过呢?接下来的一整年,他都有可能撞上死劫呀。” 话落,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若在以往,孙巧儿哪里会发现他表情上的怪异。可是现在,当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儿子是何等的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的时候,只是一个眸光的转变,一个唇角的弧度,就能让她心惊肉跳。 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一整年,净如都有可能撞上死劫。这死劫该不会是他亲手制造的吧? 思及此,孙巧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本来极亲昵地把杨锦坤搂在怀里,可现在,她却很想把这个心思诡谲,如鬼如狐的孩子推出去。 可她不敢。 在宁远侯府的时候,只因她表现出轻微的抗拒,儿子就差点把她勒死!她现在若是再这样做,儿子或许表面上不会表现出杀意,背地里却不知怎么谋划着灭了她。 被人当面攻击还能反抗,被人暗暗算计,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恐惧只会不断滋生蔓延。 孙巧儿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 低下头,看着儿子白嫩的脸,她竟忽然发现,之前在宁远侯府的那张原形毕露的脸和那张只说真话的嘴,远比现在这副可爱讨巧的模样更能让她放下戒备。 至少那时她能一眼看透这孩子,但现在,她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口黑潭,一座深渊,一个地狱。 冷汗从孙巧儿的后背冒出来,缓缓打湿内衫。 杨锦坤往矮几上一趴,两只手捧着自己胖乎乎的脸,眨着大眼睛可可爱爱地看着净如,关怀备至地说道:“接下来的一年,哥哥都很危险呢。哥哥搬来跟我一起住吧。我保护哥哥。” 搬去跟他一起住,好方便他下杀手吗? 孙巧儿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杨锦坤笑嘻嘻地对杨康伯说道:“爹爹,我想养两只红腹锦鸡。” 杨康伯不动声色地说道:“红腹锦鸡非常难养,只怕它们在你手里活不了几天。” 杨锦坤连忙摇头:“不难养,不难养。常来咱们府里送野货的猎户对我说过,红腹锦鸡喜欢吃蜈蚣。我每天抓蜈蚣给它们吃,它们就能长出凤凰那样的尾羽。爹爹,您让猎户给我抓两只红腹锦鸡回来成不成?” 杨康伯的额角悄然浮出一根粗壮的青筋。 杨英才眼眸瞬间填满杀意,于是他迅速低头垂目,不让自己阴狠的表情显现出来。 好得很!这孩子真是深谋远虑。若不是他之前亲口说要往净如的耳朵里塞蜈蚣,把净如毒死,谁能想到他养红腹锦鸡是为了这个血腥的目的。 只是,他都已经把耗子药洒进了面粉里,为何还多此一举?他是怕那包耗子药毒不死全家人,在为第二次动手做铺垫吗? 好好好!这杨锦坤果然是世上最恶的鬼,最畜生的玩意儿,最该杀的东西! 杨康伯和杨英才几乎气笑。 孙巧儿是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这点弯弯绕绕,她自然也能想到。她脸色煞白,浑身发冷。 她忽然开口:“夫君,我两只手都很疼,你帮我抱一抱锦坤。” 杨康伯微微阖眼,十分冷漠地说道:“父不抱子,这是祖宗规矩。手疼你就忍一忍。” 杨锦坤抓住孙巧儿的手,指头故意往伤口里戳。 孙巧儿发出一声惨叫,极力地往回缩手。 杨锦坤又狠狠戳了一下,这才装作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哭着道歉:“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太担心您了,一不小心就按到了您的伤口。娘,我给您吹一吹。这伤口是谁咬的?牙印这么小,是哥哥吗?” 孙巧儿被他捉住手,感受着他吐出的丝丝热气,心却越来越冷。 这孩子吹出来的哪里是人气,分明是鬼气!他怎么能坏到这个程度,却又装得如此无辜? 终于在此刻,孙巧儿明白了方众妙话里的意思。摘下面具恢复正常的杨锦坤竟是这般的叫人恐惧!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 孙巧儿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丈夫。 杨康伯打死也不会抱杨锦坤,于是他闭上眼。 杨英才把净如的眼睛捂住,也开始假寐。 杨锦坤不满地嘟囔:“爹,您还没说您同不同意我养红腹锦鸡呢!” 杨康伯睁开眼,语气冷漠:“问你娘。她若是同意,你就养。” 杨锦坤立马搂住孙巧儿的胳膊,撒娇道:“娘,您就同意吧,好不好?” 孙巧儿怎敢不同意?她若拒绝,只怕这孩子暗地里恨上她,也对她下杀手。 “娘同意了。” 孙巧儿的声音在发颤。原来与人皮鬼相处是这种感觉。明明怕得要死,却要强撑笑颜。明明那般抗拒,却不敢疏远。 她若是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会惹得对方记恨,从而招致杀身之祸。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辈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让这孩子始终戴着那个面具。他恨谁,他根本瞒不住。他想杀谁,他也会直白地说出来。 有了那个面具就不用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用日夜提防,不得安宁。 我真是个蠢货!我不该不听方夫人的话!我让她取下那面具做什么啊? 孙巧儿悔恨不已,却只能自己吞咽着苦水。 她用微微颤抖的胳膊搂着杨锦坤,一路遭受着恐惧的折磨。杨锦坤问她为何总是发抖,她便说自己伤口疼。 马车终于驶入杨府大门,管家匆匆跑来,对坐在车里的杨康伯急急说道:“大爷,我们果真在阿牛房里找到了那东西。” 孙巧儿身子微微一晃,顿时有些天旋地转。她差点忘了,儿子早已经对她下过毒手! 杨英才瞥了杨锦坤一眼,忽然开口:“你们找到了什么东西?” 管家感觉怪异。那肚兜不是二爷让找的吗?怎么二爷装作不知道?但他反应极快地说道:“回二爷,我们在阿牛房里找到了……找到了……” 杨康伯沉声道:“你且直说。” 主子们怎么问,下人们就怎么说,不能有所犹豫。管家立刻把话说完:“我们在阿牛房里找到了一条肚兜,上面绣着夫人的名字。我们已经把人关起来了,还请大爷、二爷前去审问。” 杨康伯看向杨锦坤,意味深长地问:“你说这阿牛应该如何处置?” 杨锦坤气得脸颊涨红,很是果决地说道:“爹,那肚兜定然是他偷了娘亲的!不用审了,直接把他打死!” 杨康伯蹙紧眉头,冷冷问道:“把他打死,你确定?” 杨锦坤狠狠点头:“打死他!万不能留着他污了娘的清誉!” 好狠毒的心性!杨康伯只觉恶寒。 杨英才抱着净如跳下马车,意味不明地说道:“若真能一棒子把他打死,倒还好了。嫂子,您说是不是?” 孙巧儿低下头,身体一阵一阵颤抖。她知道小叔子问的是什么。 小叔子想一棒子打死的人是杨锦坤,不是阿牛。 她真的害怕了。一个八岁的孩童是如何做到眼也不眨地陷害别人,还把人往死里坑的?不管惹没惹到他,只要他乐意,只要他不开心,他就能肆无忌惮地杀人。 日日与这样的恶鬼相处,只怕哪一天,自己就会死得不明不白!孙巧儿冷汗淋漓,浑身无力。 杨锦坤怒瞪杨英才,质问道:“二叔,您问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娘不忠?我娘的肚兜落在那样一个人手里,被他夜夜搂着睡觉——” 杨英才极为恼怒地训斥:“杨锦坤,你想让你娘身败名裂,可以多说几句!” 杨锦坤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用歉疚的眼神看向孙巧儿。 孙巧儿回望他,眸光缓缓碎裂。这不是她儿子,这是一只鬼!她不要认这个孩子! 就在这时,二管家也匆匆跑过来,低声说道:“大爷,二爷,我们把面粉拌在米糠里喂鸡,鸡全都死了。这事太过严重,咱们要不要报官?” 长随回来让大管家和二管家分别去搜阿牛的房间和查验面粉里是否有毒,并未说明其中缘由。二人什么都不知道。 杨康伯看向杨锦坤,又问:“你是杨家嗣子,将来要继承家业。你说说,这事怎么处置?要不要报官?” 杨锦坤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摇头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不能报官。把厨房的一干人等全部打死也就罢了。” 杨康伯看向二管家,问道:“厨房里有多少人?” 二管家擦着冷汗回话:“启禀大爷,厨房里的仆佣总共是二十三人。” 杨康伯转头去看杨锦坤,故意问他,“二十三人都杀了?” 杨锦坤假装犹豫,然后才满脸沉痛地说道:“爹,都杀了吧。而今是多事之秋,府中不可生乱。这样做也能震慑住心思浮动的下人,把咱们杨府铸成一个铁桶。” 杨康伯点点头,捋着胡须赞道:“好,我儿心性果决,有枭雄之资。” 他回头看向妻子,不容置疑地说道:“孙氏,我把府中最大的院子腾给锦坤住。你也搬过去陪他一起。我们杨家只他这一个嗣子,万不可有什么闪失。你必须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照顾他,管束他,你记住了吗?” 这就是把烫手山芋彻底甩开的意思。谁都不想沾这恶鬼的边。孙巧儿不是舍不得吗?那就交给她全权负责。 孙巧儿尖声嘶喊:“老爷!” 她想要抗辩,却因为站得太猛太急,眼睛一黑便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无比懊悔地暗忖:我为何要让方夫人摘那面具?我怎能蠢到这个地步! 第287章 方众妙,你还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大朝会结束的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大长公主一大早就穿上朝服,带上佩剑,坐着马车来到宁远侯府。今日赵璋要开家宴,入宫之前,她还想与方众妙见上一面。 她不知道方众妙有何依仗,为什么笃定宫宴上不会死人。 但现在,整个临安都被禁军封锁,赵氏皇族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她倒是可以单枪匹马闯一闯城门,但丈夫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而今,大长公主唯一可以寄望的就是方众妙的一句保证。到头来,她最讨厌的人,却成了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大长公主一路唉声叹气,不知不觉就到了宁远侯府门口。但她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比她来得更早。 只见孙巧儿一只手撑开角门,一只脚往门槛里探,不顾门房的阻拦就要往宁远侯府里钻。她面容苍白,眼眶青黑,一看就是整晚没合眼的样子。 想来也是,与那么一个披着人皮的厉鬼待在一块儿,如何不心力交瘁。她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会更加害怕。 说不定她这边刚睡死过去,杨锦坤就能一把火烧了她的拔步床。 戴上那面具,好歹还能从杨锦坤嘴里问出实话。他想用什么法子杀人,什么时候杀人,都能被周围的人及时知悉和掌控。 那面具不是对杨锦坤的折磨,是对杨家人的保护。 思及此,大长公主跳下马车,冷笑着嘲讽一句:“不知好歹的蠢货。昨日跪着求方众妙取下面具,今日你又来做什么?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孙巧儿面颊红透,头也低了下去。 她承认自己愚蠢。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粒金瓜子,强行塞给门房,放下身段哀哀切切地说道:“还请你帮忙通传一声。我等着方夫人救命呢。” 门房侧过身子让大长公主入内,为难地说道:“夫人您稍等,我去问一声。” 孙巧儿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惶然。 大长公主瞥她一眼,勾起唇角轻蔑地笑了笑,这才大步往内院走去。 方众妙在清晨的阳光中打坐,左边陪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童子,右边陪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二人也都在打坐,却不怎么专心,眼睛时不时地瞟方众妙一眼,仿佛在关注她的需求。 方众妙看看放置在一旁的茶壶,小童子和小少年就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抢着去给她倒茶。 大长公主隐约知道小童子的身份。他仿佛是齐修的侄儿。那小少年是钱先生的儿子,叫钱天吴。两人都是方众妙的徒弟,一个学道,一个学医。 将来这二人恐怕都是一代俊杰,国之栋梁。自己的女儿跟着方众妙,现在也是半步宗师。方众妙的确会调教人。 大长公主满心感慨地走到方众妙跟前,扯过一个蒲团,大喇喇地坐下。 方众妙眸光淡淡地看着她,问道:“今日你不去参加宫宴?” “心里没底,找你要一句准话。这次宫宴真的不会死人?你知不知道从昨天晚上起,整个临安就已经戒严。往日的早市热闹非凡,今日出门,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带着大刀的飞羽卫和举着长枪的禁军走来走去。” 大长公主指指天空,语气凝重:“你看看,连鸟儿都不敢在天上飞。滚滚乌云正遮盖太阳,很快就要下雨,而且还是暴雨。” 大长公主把手按在剑柄上,摇头道:“本宫只是一介凡人,可本宫已经感受到满城的肃杀之气。今日真的不会死人吗?本宫只怕今日的皇城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方众妙并不正面回答大长公主的问题。 她唤来黛石,缓缓说道:“赵璋今日要绞杀赵氏皇族。你娘不想入宫参宴,可我偏要她去。你记住,你娘若是出了事。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黛石立刻摇头:“小姐,你说我娘不会有事,那她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 大长公主放下了高悬的心。她知道,方众妙这般在乎黛石的感受,她绝不会冒着被黛石怨怪的危险故意坑害自己。 “本宫明白了。本宫这就去参宴。”大长公主拍拍大腿,果断起身。 方众妙问她:“你没带上瑾王一起?” 大长公主摇摇头,“既然是个考验,去不去得由他自己决定。” 方众妙摆手道:“你明白就好。去吧。” 大长公主飞快捏一把女儿的脸,转身大步前行。 黛石对着她的背影瞪眼,暗暗骂了一句:“讨厌,谁准你捏我脸!” 方众妙摇摇头,笑着说道:“你若是不愿意让你娘捏脸,凭你的武功,早就躲开了。” 黛石的脸颊瞬间涨红。 大长公主耳力非凡,虽然已经走出去很远,却还是能听见两人的对话。她回头看了女儿一眼,朗声大笑起来。 她眸光忽然一闪,语速极快地提点道:“方众妙,你若是想掌控朝政,还缺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方众妙挑眉:“哦?我缺了什么?” 大长公主:“你还缺一个身份。皇权之上还有神权,皇帝之上还有国师。你得想办法继承你爹的官职。” 方众妙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先去吧。稍后我就会以国师的身份出现在皇宫里。” 哦?这么笃定? 大长公主摇头道:“方众妙,你想当国师,昨日在朝会上就应该对赵璋提出来,叫他即刻下旨。那四千万两银子,够买这么一个官职。你不提,他绝不可能主动给你权柄。过了昨日哪个村,往后就没有这个店了。” 方众妙依旧摆手,“你先去吧,我稍后就会以国师的身份出席。” 大长公主问不出什么,也听不见心声,只能瞪她一眼,甩袖而去。 与此同时,赵璋正在穿龙袍。 一个白面太监弓着身子仔仔细细抚平明黄绸缎上的褶皱,又把一块盘龙玉佩系在腰带上。盘龙的双眼由黑曜石镶嵌而成,隐隐有神光闪烁,十分灵性。 赵璋摸了摸玉佩,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是他被立为储君的那一天,父皇送他的礼物。不知不觉,他已经登基,可到头来,他却成了一个野种!满朝文武都想废了他的帝位! 该死的方众妙!若不是因为身体的隐疾,若不是为了保住唯一的皇儿,朕一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面色阴狠地思忖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赵璋总觉得自己还遗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可他仔细回想,却找不到线索。 他回过神来,吸吸鼻子,忽然问道:“殿内怎会有一股臭味?你们闻到了吗?” 周围的太监宫女纷纷摇头。 打理龙袍的白面太监眸光闪了闪,尖着嗓子说道:“回皇上,殿内没什么臭味。许是奴婢鼻子不灵,要不奴婢找宫女进来打扫一番?” 赵璋记挂着宫宴,摆手道:“稍后再叫人清扫。给朕穿靴子。” 白面太监应了一声,然后跪下给皇帝穿龙靴。穿好之后他退到皇帝身后,把自己的食指送到鼻子边深深嗅闻了一下。 哪里臭?分明香得很! 第288章 天罚 穿好龙袍之后,赵璋遣退太监宫女,把齐修和李国公召入寝殿。 齐修躬身告罪:“启禀皇上,飞羽卫没能找到净空。他似乎已经逃出城了。” 赵璋脸色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道:“继续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齐修低声应诺。 赵璋抬眸看向李国公,阴恻恻地说道:“宫宴之上,朕摔杯为号,你们无需手下留情。不管男女老幼,只要与赵氏皇族扯上关系,一律绞杀!李国公,你女儿怀着朕唯一的龙子。今日你若是手软,来日覆灭的就是李家。你可要想清楚。” 李国公是李妃的父亲。李家与赵璋同乘一条船,安敢不尽力? “皇上,五万禁军磨了一晚上的刀。待会儿宫宴,微臣就用赵氏男丁的头颅试一试刀子的锋利。” 赵璋阴郁的脸庞绽开癫狂的笑容。 “哈哈哈,好好好,待会儿爱卿给朕一把刀,朕也要试一试。” 齐修担忧地说道:“皇上您是万金之躯,岂能亲自犯险。您坐在龙椅上好好看戏就成。” 赵璋转动着满是血丝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齐修。 齐修低下头说道:“皇上,微臣除了跟随您走到底,已经没有活路。” 一百句表忠心的话也比不上这一句管用。赵璋满带怀疑的眼神果然变作安然。 他摇摇头,感慨道:“有些人总以为朕已经走投无路,只能靠她。殊不知,朕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清洗这朝堂!等朕的龙子平安降生,叫朕落入这步田地的人,朕要亲手把她千刀万剐!” 李国公笑着附和。 齐修低了低头,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当然知道赵璋口中的“她”是指谁。 亲手把方众妙千刀万剐?你怕是没那个机会。因为我会先一步摘掉你的项上人头! 殿外传来悠长嘹亮的钟声,宫宴快开始了。 赵璋撩起龙袍,大步出去。 大庆殿内,大长公主坐在最靠近龙椅的位置,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摆满瓜果、糕点和菜肴。 皇室宗亲陆陆续续到场,还都带着女眷和子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乐师们弹奏着悠扬的曲调,殿内却弥漫着肃杀的氛围。 钟声嗡鸣,令人心头震颤。莫名的,大长公主想起了皇兄薨逝那天的丧钟。暮色里,那钟声也是这般长,这般沉。那天的天气也与今日一样,都是乌云蔽日,乾坤倒转,狂风大作。 此乃不祥之兆。 大长公主的额头已经冒出冷汗。她扫视殿内,发现每一个侍卫都把手按在刀柄上,周身杀气萦绕。进进出出的太监腰后皆藏着硬物。从形状上看,应该是匕首。 他们现在做着伺候人的活计,待会儿怕是会一个个暴起杀人。 所以今日果然是鸿门宴。不只是禁军会动手,齐修的飞羽卫也参与其中。他麾下还有神机营。他的部将或许不擅长打仗,却极擅长杀人。 届时万箭齐射,乱刀袭来,只要一刻钟,或许更短,在座所有人都会死无全尸。 大长公主端起酒杯猛灌一口,暗骂自己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信了方众妙的鬼话。 今日的皇城是一座死亡的陷阱。鸟儿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人?方众妙拿什么阻止这场屠杀? 莫非她已经说动了齐修,叫那人临阵倒戈? 然而齐修麾下的飞羽卫和神机营加起来才一万多人。他拿什么与五万禁军拼杀? 不过,他可以借用身份的便利取走赵璋的人头。方众妙所谓的平息祸端之法是指这个吗?擒贼先擒王? 可她为何又说她会以国师的身份来到宫里?赵璋死了,谁册封她当国师?她到底要做什么?这场宴会结局究竟如何? 大长公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狂饮。感觉到脑袋有些发胀,她胡乱擦掉嘴角的酒渍,转脸看向身旁的座位。 这里本该坐着瑾王,而今却是空的。他果然没来。 但他逃的出去吗? 坐在此处的皇室宗亲,哪一个是自愿来的?要不是被飞羽卫的大刀架在脖子上,他们绝不会乖乖坐在这里。 只有本宫这个傻子才会信了方众妙的鬼话,屁颠颠地自投罗网。大长公主摇摇头,自嘲一笑。 就在这时,瑾王带着王妃和四个儿子,在许多太监的挟持下踉踉跄跄走入大庆殿。 所有人都朝这一家六口看去,只因他们的脑袋上都沾着稻草。 大长公主气笑了。 “本宫让你放心大胆地来,你听不懂人话吗?你竟然藏在农夫的牛车里,想要逃出临安?” 瑾王坐下之后赶紧摘掉脑袋上的稻草,辩解道:“皇姑母,我不是不信您,我是不信方众妙。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考验本王!” 大长公主摇摇头,极为失望地说道:“瑾王,本宫懒得与你多说。本宫只告诉你一件事。所有不遵从方众妙的人,到最后都悔恨至极。她的话是天机,是命数。” 瑾王嘲讽地笑了笑。 大长公主慌乱的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是啊,方众妙的话是天机,是命数。那人什么时候错过? 思及此,大长公主端起酒杯继续豪饮。 她在心里默默问道:方众妙,面对今日的重重杀机,面对这个无路可逃的陷阱,你要如何阻止呢?你说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宫真想看一看你是如何搅动这皇朝风云的。 长钟的最后一声落尽,穿着龙袍的赵璋在齐修和李国公的护卫下大步走入殿内。他越过所有皇室宗亲,直接登上高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 几十名侍卫手握刀柄站在他身后,黑漆漆的眼睛翻涌着杀意。 乐师们立刻按住琴弦,殿内瞬间死寂。 皇室宗亲们纷纷跪地问安。瑾王带着家眷走到大殿中间,磕头磕得十分用力。他们以为摇尾乞怜就能保住一条性命。 然而,大长公主却清醒地认识到,就在今日,赵姓族人全都得死! 大长公主坐在原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今日她若是死了,这就是最后一场豪饮,岂能因一个野种而错过?今日她若不死,大周就是方众妙的天下,她女儿是方众妙的心头肉,她更无需跪一个野种。 想着想着,大长公主竟然朗声大笑起来。 赵璋的面皮不断抽搐,阴冷的眸子迸发出疯狂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天威尽失,但他没想到侮辱和轻视会来得这样快。赵华阳,你必须第一个死! 赵璋朝齐修瞥了一眼。齐修暗暗点头。 大长公主也盯着齐修的眼睛看。这人的瞳孔里没有亮光,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他的的确确是怀着杀意来的。 方众妙并未对他下达临阵倒戈的指令,也没让他取走赵璋的人头。 想来也是。他若帮着赵璋杀光赵氏皇族,他那大周第一权臣的位置就坐得稳稳当当。赵璋今日的决断,对他一百个有利。 他不是傻子,他岂能临阵倒戈? 方众妙,你说你能平息这场祸端?你拿什么平息?你该不会认为赵氏皇族几百号人全都死在这里,就是所谓的平息吧? 大长公主盯着齐修深渊一般阴寒的眸子,额头不由自主布满汗珠。 赵璋挤出一抹笑容,语气怪异地说道:“朕从小就羡慕皇姑母的海量。今日难得举办一场家宴,朕定要陪皇姑母好好喝几杯。皇姑母请。” 他朝着大长公主遥遥举起酒杯。 齐修盯上这只酒杯。 一旁的李国公也全神贯注地看过去。 摔杯为号?电光石火之间,大长公主畅快地笑起来。 “侄儿,请!” 她举杯豪饮,看似姿态狂放,实则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杯子落地的一瞬间她就冲上高台,杀了赵璋! 一个野种,岂敢窃居赵氏皇族的龙椅! 赵璋也哈哈大笑几声,而后猛地握紧酒杯,又猛地往下摔去。 酒杯迅速砸向地面,料想中的瓷器碎裂声却没传来。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整个高台都坍塌了,赵璋连同金灿灿的龙椅一块儿落进滚滚尘灰里,淹没在横七竖八的断木之中。 站在龙椅侧后方的齐修第一时间飞身离开。 李国公武功平平,也落入废墟。几十个侍卫皆不能幸免。 所有人都看呆了。 大长公主张开的嘴巴好半天合不拢。 不是,说好的摔杯为号呢?你他娘的怎么把自己摔没了? 然而这还没完。外头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又是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一道紫色闪电竟劈中大庆殿,正正好好落在龙椅上方的屋顶。 哗啦啦一阵乱响,数不清的砖石落在断木里。紧接着又是第二道闪电,第三道闪电,第四道闪电。紫色游龙一般的闪电前仆后继地劈砍着大庆殿的屋顶。 砖块雨点般落下,把赵璋埋得更加彻底。 大长公主呆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瑾王喃喃道:“一个野种窃取了天家命数,玷污了天授皇权,老天爷看不过眼,降下了天罚!” 他眼睛暴亮,振臂高呼:“赵璋遭到了天罚!老天爷要降下雷霆劈死他!我赵氏皇族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在!” 齐修隔空点中瑾王穴道,不让对方煽动人群。 而后他招来数百个飞羽卫,飞快挖开废墟,救出赵璋。无论如何,这人坐在龙椅上,对他是最有利的。 第289章 乱战 “快把皇上救出来!还有李国公也在里面!” “快快快!” 侍卫们焦急地喊着。 头顶轰隆隆的雷声接连不断。紫色电光在漆黑天幕中闪,一道接一道,一片连一片。这样的响动仿佛天崩地裂,乾坤破碎。 大长公主猛地站起身,往坍塌的高台冲去。 齐修瞥她一眼,手中长刀瞬间脱手,硬生生扎透金砖,插在大长公主脚尖前的一寸,阻住她的去路。 数千名禁军举着长枪冲进来,把赵氏皇族团团围住。女眷们尖叫,孩童们哭喊,男人们惊骇,现场乱作一团。 大长公主一脚踢开大刀,还想继续前冲,齐修却已经夺过一名禁军的长枪,朝她刺来。 枪尖寒芒闪烁,枪身游走如龙。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很快,大长公主的红色礼服就被枪尖划破,变得狼狈不堪。 齐修躲过大长公主正面砸来的拳头,跃至对方身后,角度刁钻的一个大回马扫,枪尖狠狠刺入大长公主的心口。 这是一记杀招,没有丝毫留手。 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大长公主吐出一口鲜血。恍惚中,她想起了上一次与黛石的对战。 那孩子用内力震断枪尖,只用枪杆轻轻触了触她的胸口。当时只觉懊悔愧疚,并未深想,如今再度回忆,大长公主竟感受到了温柔。 那是女儿对她的爱。即便十几年的抛弃,女儿依旧爱她这个母亲。 大长公主口含鲜血,不知为何竟低笑一声。 齐修不在乎她在想什么,更不在乎她对战之中为何发笑。他握着枪杆大步前冲,把枪尖刺得更深一些。他要贯穿大长公主的心脏,夺其性命。 这是朝堂争斗,远比战争残酷。战场上败退只死他一人。此处败退,死的就是他全家。 他想,大长公主也很明白这一点。 大长公主自然明白。她用力握住半入心口的枪杆,含着鲜血狰狞地笑着:“齐修,本宫身后有夫有女,有家族,有下属,还有数十万镇南军。本宫不能死在这里。” 齐修冷冷说道:“本座也是。” 两人一个前冲,一个后退,身体在较量,眼神也在厮杀。 忽然,大长公主笑起来。她咧开嘴,露出两排红彤彤的牙齿,喘着粗气说道:“齐修,本宫死不了。” 齐修把内力注入枪身,使之极速震颤,爆发出更为恐怖的破坏力。大长公主的心脏和身体也会在这颤动之下化为肉泥。 他漫不经心地问:“哦?你还有什么保命的本事?拿出来让本座看看。” 大长公主用内力抵抗枪身的震动,吐出更多鲜血,艰难地说道:“齐修,本宫是黛石的母亲。而黛石是方众妙的心头肉。杀我之前,你先想好怎么向方众妙交代吧。” 枪身的震动忽然停止。齐修眼里冷冽的杀意竟仿佛凝滞了一瞬。 大长公主抓住这一线生机,手腕一个翻转扭动,竟是狠狠掰断枪杆,带着插在胸口的枪尖跃身后退,连续倒奔,来到大殿之外。 殿外是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她仰起头,看着紫色电弧一道接一道地劈在龙椅正上方的屋顶,发出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本宫不用亲自动手,老天爷会灭了赵璋!他盗取天授皇权,篡夺大周国运,理当遭受天诛!哈哈哈!” 齐修扔掉半截枪杆,夺过一名侍卫的长刀,继续追杀大长公主。 他们一个拥护旧主,一个欲立新君,他们只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大长公主脱掉被雨水打湿之后变得异常沉重的礼服,露出黑色劲装和银白轻甲。一块护心镜恰好挂在她胸口,虽被枪尖刺穿,却堪堪保住了心脉。 “本宫可是有备而来。” 大长公主仰天大笑,在轰隆隆的雷霆中发出嘲讽:“齐修,本宫还以为你只是方众妙养的一条狗。没想到你竟然爱慕于她。哈哈哈,你一个阉人,你配吗?” 齐修勃然大怒,握紧长刀冲入雨幕。 未料身后有人喊他:“指挥使大人,我们救出皇上了!” 齐修眸光一闪,只能转身回到殿内。大长公主夺过一名侍卫的长刀,也冲了进去。 二人先后朝变作废墟的高台疾奔。 看见禁军对赵氏皇族只围不杀,齐修怒吼:“为何你们还不动手?今日的大庆殿不能留下一个活口,这是军令!” 早已被救出的李国公抹掉脸上的黑灰,极为难堪地说道:“皇上还压在下面,他生死未明,我们不好动手。” 赵璋若是死了,这场血腥的屠杀也就失去了意义。李国公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只觉齐修是个疯子,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顾!娘的,没了那个物件,脑子果然也会跟着坏掉! 齐修厉声怒吼:“本座来之前找方夫人算过一卦,皇上此役必不会有性命之危。本座早前就与你们说过,无论发生何种变故,这些人照杀不误!你们竟敢误本座的大事!” 李国公反唇相讥:“事事都靠算卦,你还做什么指挥使,你去当方众妙的道童好了!”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好巧,来之前本宫也找方众妙算过一卦,她说今日的宫宴不会有任何人殒命!齐修,你说方众妙算得准不准?你想杀人,问没问过方众妙的意见?” 齐修冷笑:“本座自然问过她的意见。” 大长公主好奇极了,连忙追问,“哦?她怎么对你说的?” 齐修杀气腾腾地说道:“她让我忠于自己,莫要手下留情。” 大长公主呼吸一窒。该死的,方众妙到底搞什么鬼!她一边劝自己参加宫宴,一边又让齐修不要手下留情。她所谓的平息祸端,该不会真是灭了赵氏全族吧? 大长公主顿时心绪大乱。 就在这时,头破血流的赵璋被几个侍卫抬出废墟。他竟然没死,甚至也没晕倒。他明显听见了几人的对话。 “齐修,还是你对朕最忠心!” “李国公,你竟敢违抗圣命!你立刻杀了这群姓赵的,否则朕诛你九族!” 李国公吓得浑身发颤,连忙应诺。 殿内的数千飞羽卫和禁军纷纷举起兵器要下杀手。 大长公主顿时汗出如浆。方众妙啊方众妙,你害死本宫了!你明明说过今日宴会定能平安度过!可是你看看,本宫的族人很快就要血溅五步!本宫真是信了你的邪! 怀着满腔愤懑,大长公主高高跃起,将长刀狠狠劈向赵璋。 齐修半途拦截,一个青蛇缠柳,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她雷霆万钧的杀招。 就在此时,二人的头发纷纷竖立,像炸了毛的刺猬。 强烈的心悸之感让他们即刻退后,找到掩体。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深紫电弧击穿大庆殿的穹顶,正正劈在二人先前交手的地方。若不是他们闪得快,此时已变成两具焦黑的尸体。 滂沱大雨从穹顶的破洞灌注而下,赫赫天威打断了禁军和飞羽卫对赵氏皇族的屠杀。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赵璋,看见了吗?赵氏依旧是大周的天命所在,你要杀光赵氏,老天爷不答应!” 赵璋在侍卫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着。看见这骇人的一幕,他肝胆欲裂。 天威尽失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失去了尊严,而是失去了坐在龙椅上的资格。 连老天爷都要杀他吗?他不信! 恐惧和迟疑只是一瞬,赵璋的眼神忽然变得更加癫狂。 “杀!把他们全部杀死!” 然而,没有哪个禁军敢动手。他们明显被这诡异的天象吓住了。 天幕中开始酝酿更为巨大的雷霆,紫色电光在漆黑云层中闪烁。 看见这一幕,齐修竟感到一阵极为强烈的熟悉感。这匪夷所思的场面,他似乎经历过。 他来不及思索,立刻疾奔上前,捞起赵璋连续几个燕子翻身,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冲出大庆殿。他刚离开,一道闪电就劈中了赵璋原本站立的位置。 所幸几个侍卫也都躲开,那里只留下一个冒着烟尘的凹坑。 狂风暴雨从破开的穹顶闯入,在宫殿内肆虐。 赵璋趴在齐修肩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最后的疯狂以及最后一口心气,都在这一次雷劈中泄了个干净。 老天爷不许他活!他还有明日吗? 第290章 国师 齐修扛着赵璋来到殿外。 头顶是滂沱大雨和电闪雷鸣。他终于忆起,带着齐渊回到临安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雷击。 很快就会有第二道闪电追杀过来。这是天诛! 齐修立刻冲入回廊,贴着墙壁用尽全力奔跑。 他忠于的不是赵璋,是自己。他需要权势,那权势必须像今日这场暴雨一般风云叱咤,凶威滔天! 他故意喘着粗气,嗓音低沉地说道:“皇上,微臣若是活着,必不能让您死!” 浑浑噩噩的赵璋这才回过神来,眼里的疯狂早已散尽,变作绝望中的动容。 他哽咽道:“齐修,朕只能靠你了!从今往后,你想要什么,朕都赐给你!” 齐修勾勾唇角,笑容冰冷而又讥讽。 只可惜趴在他肩头的赵璋什么都看不见。 一道道雷霆追击在二人身后,天空中仿佛有巨龙在嘶吼。狂风吹乱了二人的发丝,暴雨淋湿了二人的衣袍,连骨头缝里都是寒意。 跑! 在暴雨中跑,在狂风中跑,在雷霆中跑。 没有尽头地跑。 齐修的喘息越来越重,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盛。他不怕与人斗,更不怕与天斗。冰冷的身体里有疯狂的热血在奔涌。 方众妙,明日若是还能见到你,我要送你一朵红莲。因为我发现只有这种花在雨中开得最美。 他跑过一个人工开凿的湖泊,里面盛开着一朵朵殷红似火的莲花。 前方没有去路,他跑进了湖心亭。 齐修猛地站定,仓促四顾。 一道尖细的声音从湖对岸传来:“九千岁,去金銮殿。金銮殿里有玉玺,八个皇朝积累了数千年的国运全在里面!它能护佑皇上!” 齐修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白面太监站在暴雨里朝自己招手。是他在喊。他仿佛叫小德子,是专门伺候赵璋更衣的。 齐修毫不犹豫地跳入湖泊,踩着一朵朵红莲飞跃而过。 赵璋看着水面从自己眼前划过。在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武功盖世,何谓出神入化。从某一个方面来说,齐修也是神!此时此刻,他无所不能。 赵璋感动地哭了。他何德何能有此忠臣相护?别说权势地位,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送给齐修。 赵璋哭哭啼啼地说道:“齐爱卿,幸好有你。齐爱卿,呜呜呜,朕太感动了。” 齐修仿若未闻。他越过白面太监,快速说道:“本座去金銮殿,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面白太监连声应诺,弓着身子站在暴雨中目送二人远去,然后抹把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优哉游哉地离去。 在雷霆的追击中,齐修跑入金銮殿,把赵璋扔在金灿灿的龙椅上。 一道闪电劈中金銮殿前的空地。碎裂的砖石四处飞溅,发出噼啪声响。 雷霆的咆哮在天空中滚动,声势似乎比之前更为浩大。外面的天幕是漆黑的,却被电弧染成一片亮紫。 面对赫赫天威,即便是人间的帝王也渺小的像一只蝼蚁。赵璋连忙往御桌下钻,已是吓破了胆。 齐修把他扯出来,将玉玺塞进他手里。 在这一瞬间,雷声停歇了。外面只有大雨落下的哗哗声。 赵璋欣喜若狂:“齐爱卿,真的有用!” 然而他话音刚落,外面又响起更为震耳欲聋的雷霆。紫色电弧密密麻麻划过天幕,在金銮殿前落个不停。电光仿佛水银倾泻,在湿漉漉的地面流淌,变作一颗颗紫色电珠。 这景象很美,很奇异,也很骇人。 赵璋握紧玉玺,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躲在金銮殿里不出去终究不是办法。他不能一辈子当缩头乌龟。 他眸色骤然一暗,语气狠戾地说道:“把皇室宗亲全都抓过来,一个个绑在金銮殿前。老天爷想劈死朕,那就先劈死这些赵家人!” 真是够冷血,够果决。 齐修勾勾唇角,领命而去。 数千禁军很快就把赵氏皇族押解过来,五花大绑,立在殿前空地。 他们也要捆绑大长公主,只可惜再粗的麻绳都会被她轻而易举地震断。她在殿前踱步,淋着倾盆大雨,笑着对殿内的赵璋喊话:“本宫的好侄儿,本宫敢站在这里让雷劈,你敢吗?” 雷霆在她头顶咆哮,却始终没落下。她仿佛是天命,是真龙。 赵璋看得眼睛赤红。 禁军们全都知道这场屠杀是因何而起。他们本来不关心赵璋是不是赵家血脉。反正他坐在龙椅上,这大周就由他说了算。 可现在,看着头顶的天威浩荡,看着大长公主的肆意狂放,他们渐渐开始心惊,也开始怀疑这次的行动到底是清洗朝堂还是叛乱谋逆。 大长公主任由滂沱大雨浇淋着自己。她背负着双手在殿前来回行走,双眼死死盯着赵璋。 赵璋不断用力握紧玉玺。这是他的保命符。 忽然,那玉玺竟传出轻微的裂响,而后竟掉落一个角。四四方方的形状已经不完整。 赵璋用手接住这块碎玉,眼睛慢慢瞪大。无穷无尽的恐惧在他心里蔓延。 连蕴含着数千年国运的玉玺都保不住他,他今日还能活吗? 他举起手中的碎玉,嗓音剧烈颤抖:“齐爱卿,你看,玉玺掉落了一个角。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老天爷是要逼朕自戕吗?朕没做错什么!是沈卉那个贱妇自作主张!朕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朕什么都不知道!老天爷给朕留一条活路不行吗?” 他把碎玉贴在胸口,像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大长公主发出狂笑。 殿内鬼哭狼嚎,阴风阵阵。面对非凡之象,唯有求助非凡之人。 齐修忽然说道:“皇上,请您即刻派人去宣召方夫人进宫。她可能有办法抵抗天威。” 赵璋的鼻孔吹出一个鼻涕泡,但他浑然不觉。他面露狂喜,连声催促:“快去请她进宫!她很是神异,她肯定有办法!” 大长公主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娘的!方众妙说她很快就会以国师的身份进入皇城,这话该不会应验在此处吧? 大长公主木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渐渐空茫。来之前,她说她很想见识一下方众妙如何搅动这皇朝风云。但她打死也没想到,方众妙所谓的搅动风云完完全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众妙早就算到了这场暴雨和这些诡异的雷霆。 若说今日的异象与她无关,大长公主打死都不信。 大长公主抬头看看天上的乌云,又转头看看四周的狂风,人已经傻了。 几个飞羽卫匆匆离开皇宫,去宁远侯府。 几刻钟后,他们带回一个口信。 “方夫人说她乃一介女流,无官无职,不可随意出入宫闱禁地。” 赵璋气急败坏地怒吼:“她什么意思?朕宣召她,她竟然抗旨不遵!” 齐修却飞快铺开一卷明黄锦缎,把蘸满墨汁的毛笔塞进赵璋手里,沉声说道:“皇上,下旨册封方夫人为国师吧。国师掌管神权,由她处理今日危局再合适不过。” 赵璋眼神飞快闪动,然后便握紧毛笔,迅速写下圣旨。 大长公主的表情更为呆怔。 方众妙,你老实告诉本宫,你是不是跟老天爷打过招呼,让祂配合你演了今日这场戏?你到底是人是神? 第291章 玄机 白面太监冒着大雨走进冷宫,来到一个破败简陋的房间。 滚动的雷鸣掩盖了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 他缓缓走到床边,掀开帐帘,俯身看去。 若有旁人在此,定然会被眼前诡异的场景吓到。只见床上也躺着一个太监,五官与白面太监一模一样。 白面太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口中呢喃念诵着咒语,而后伸手往脸上一抹,一张纯白面具落在他掌心之中。 而他本来的面目也随之显露。 紫色电弧照亮了昏暗的宫殿,也照亮了龙图的脸。他嘿嘿一笑,把手中的面具覆在床上那个白面太监的脸上。 又默念了几句咒语,他把面具摘下,揣进怀里,换了一套干爽的夜行衣,跳上房梁。 在轰隆隆的雷鸣中,躺在床上的白面太监悠悠转醒。 他摸了摸脸,挠了挠头,眼神逐渐从茫然变成震惊。 “我冒着大雨跑出去,给九千岁和皇上指路?我怎么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更为不敢置信地呢喃:“不对,我怎么知道玉玺能保住皇上的命?我也没读过几天书啊!”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偏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那些事的确都是他做过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想起九千岁带着皇上跑去了金銮殿,他心头忽然一热。 “那二人若是能活下来,我岂不是立了大功?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连忙推开门,迎着狂风骤雨跑进曲折回廊。 见他离开,龙图跳下房梁,潜入雨幕。他的行动像狂风一样迅捷。今日的皇城潜伏着五万禁军,那么多双眼睛,却都看不见他缥缈而过的身影。 一刻钟后,龙图出现在宁远侯府的书房。 方众妙正在练字。 一张纯白宣纸铺在桌上,香浓的墨气蔓延飘散,霸道的字迹跃入眼帘——【玄天命在手,乾坤不与斗】。 龙图眸光闪了闪。 玄天命在手,乾坤不与斗。主上掌握了天机命数,连老天爷都不能与她相斗,是这个意思吗? 今日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就是对这幅字最为真切的注解。想到那些雷霆,想到赵璋的绝望,龙图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离开山谷的时候,主上说要举大事。结果满山洞的兵器都没用上,这皇朝就已经被她颠覆。 龙图移开目光,缓缓走到书桌前,低声回禀:“主上,宫里乱起来了。小老儿遵照您的吩咐,把记忆注入了小德子的脑海。一切痕迹都已抹除。” 龙图从怀里掏出面具,半跪下去,双手奉还。 他已经许久没这样毕恭毕敬了。但今日的所见所闻让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用平常心面对自己的主子。 方众妙放下毛笔,扶起龙图,笑着说道:“老爷子,您辛苦了。” 龙图连说不敢。 方众妙接过面具,看了看龙图带着深深敬畏的脸庞,摇头轻笑:“老爷子,那天象不是我招来的,你想多了,我并没有那样神通广大。我受到了天道的压制,现在是我最虚弱的时候。正相反,那无脸人动用的才是超出此界的威能。他身上必然有着连天道都无法压制的宝物。” 龙图摇摇头:“他的确厉害,可您总能瓦解他的布局。您不会输给他的。” 随后,他调侃道:“主上,您这样也叫虚弱,小老儿就不用活了。” 方众妙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只能摇头。 她走到窗边,看着天边滚动的乌云和劫雷,缓缓说道:“我让你换掉的那块盘龙玉佩才是招引此等天象的根源。那玉佩的两只龙目被我换成了用玄龟壳雕刻而成的两枚借运符。” 龙图只负责调换玉佩,并不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玄机。 闻听此言,他所有疑惑便都解开。 “主上,您这么一说,小老儿就明白了。您借走了齐渊的运势,转移到赵璋身上。而且您用来雕刻借运符的龟壳里还蕴含着天地的肃杀之气,更能增加天诛的威力。” 方众妙回身看他,肯定道,“老爷子,你猜对了。” 龙图猛一拊掌,哈哈大笑:“我说今日的场景怎么这般熟悉,原来如此!” 方众妙也笑起来,问道:“老爷子,现在您还觉得我可怕吗?” 龙图连忙摆手:“主上您说的什么话。小老儿从未觉得您可怕。您越是厉害,小老儿才越是骄傲呢!”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他,摇头笑了笑,而后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纯白面具仔细端详。 龙图想起小德子醒来的场景,不由感慨:“这东西着实诡异,竟连记忆都能假造。”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击面具,说道:“这面具在无脸人手中只是遮掩容貌的工具,在我手中,用处却大得很。” 龙图好奇地问:“它还有什么用处?”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只告诉你最简单的一个用处。只要我把神念注入其中,我就能时时刻刻掌控佩戴面具之人的行动。我能知道此人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倘若他违背了我的命令,我在此处掐灭那缕神念,他远在天边也会即刻暴毙。” 龙图顿时打了个冷颤,而后把脸皱成菊花,喃喃道:“主上,小老儿现在真是有些怕您了!” 方众妙放下面具,轻声笑了。她知道龙图是说着玩的。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牢不可破的。 她看着面具,不由自主地感慨:“老爷子,这面具将来会有大用。” 龙图立刻追问:“有什么大用?” 方众妙摇摇头,颇为神秘地说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就在此时,门外有仆役禀报,说是皇帝派人传信,让夫人即刻入宫觐见。 方众妙直接拒绝:“我乃一介女流,无官无职,不可随意出入宫闱禁地。这句话,你原原本本对传旨的人说,无需害怕。” 仆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去传话。 方众妙走向房门,轻声笑语:“老爷子,去换一套体面的衣裳,随本国师入宫平乱。” 龙图快走几步,拉开房门,煞有介事地说道:“国师大人您请。” 方众妙跨出门槛,迎着狂风朗声而笑。 第292章 发誓 赵璋很快就派来一辆挂着明黄布幔的豪华马车来接方众妙。 一百禁军在马车前开道。一百飞羽卫在马车后警戒。八匹马并驾齐驱,马蹄声踢踢踏踏,整齐划一。镀金车轮碾过青石板,行进声轰轰隆隆,威势喧天。 路上没有行人,但路两边的民房却都纷纷拉开一条窗户缝,不知谁躲在后面偷偷往外看。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临安要出大事。 在这风云变幻,暗潮汹涌之际,谁敢乘坐这样的马车招摇过市? 明黄锦缎做成的车帘频频被狂风吹起,露出里面盘膝而坐的紫色身影。然而,即使隔着那么远,即使天幕被乌云遮盖,那似仙似佛的一张脸依旧像皎月一般明光大盛。 不知不觉,已有人躲在窗户后面看呆了去。 忽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冲到马车前,挥舞着双手大喊:“我是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我想见方夫人一面!” 已经拔出佩刀准备劈砍的禁军及时阻住了动作。弘农杨氏四个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方众妙掀开车帘往外看。 孙巧儿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前,哭着说道:“方夫人,我愿出一万两银子买那张面具,求您救救我!昨日是我不对,今日我特来道歉。请您原谅。” 她不顾体面,直接跪下,把头磕在湿漉漉的地上。 若是今天无功而返,明日她怎么过?后日又当如何?接下来的每一天,她如何活? 当街拦车实属无奈之举。她太害怕了。 方众妙把早已放置在矮几上的面具拿起来,抛出车外。 纯白面具滚了几圈,落到孙巧儿手边。暴雨冲刷着它圣洁宁静的五官。 孙巧儿连忙抓住面具,欣喜若狂地道谢。 不少人躲在暗处,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中。那面具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竟然能让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跪地讨要? 马车继续行进。 听见轰隆隆的车轮声,史家的大门敞开,史承业、史正卿、史归林父子三人缓缓走到门口,静静目送这辆明黄车驾。 布帘被风掀开,露出方众妙泰然自若的脸庞。她转头看来,微微一笑。 史正卿下意识地勾起唇角,与之相望。史归林兴奋地挥舞双手,一声声地喊着方夫人。 兄弟二人都为这次见面感到欣喜。 史承业却极为慎重地弯下腰,拱起手,行了一个臣下之礼。 史正卿和史归林看见父亲反常的举动,都很疑惑。 史承业等车队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才直起身,看着电光密布的天空,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说今日谁能成事?” 史归林挠头,“应该是大长公主吧。她可以擒贼先擒王。宫宴上,她离赵璋最近,她动起手来很容易。” 史正卿说道:“赵璋有五万禁军,他必能成事。” 史承业摇摇头,低笑着说道:“他二人都还差些火候,此一役,唯有方夫人能成事。” 史正卿眸光微闪,立刻追问:“爹,您为何这样说?” 史承业指指皇城,叹息道:“他二人若是斗出了一个结果,何须召方夫人入宫。双龙相争,天地变色,除非大罗金仙下凡,谁能平息这场祸端?方夫人就是那大罗金仙啊。” 车队驶入皇城,畅通无阻地穿过一道道宫门,直接来到金銮殿前。 大长公主走到高高的台阶边,立在暴雨之中,眸色莫测地看着这辆明黄马车。 齐修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华盖,大步走出宫殿,穿行在雨幕里。 方众妙刚探出头,倾斜的华盖已经替她挡住滂沱大雨。 齐修整个人却暴露在雨中,承受着天河倒灌的威力。但他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心怀欢喜。 “方众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众妙站在高高的车辕上,垂眸睨他,唇角也含着浅浅笑意。 “齐修,我没说过吗?你会长命百岁的。” 齐修心头微微一热,而后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让方众妙借力下车。 方众妙却并不搭理这条胳膊,反而把双手背负在身后,仰起脸,朝站在几百级台阶上的大长公主看去。 二人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雷霆滚动,暴雨倾盆,视线变得极为模糊。但方众妙眼里的意志却并不模糊,反倒极为强盛。 面对这样一双闪烁着湛湛神光的深瞳,大长公主极为无奈地暗叹一声,而后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边,举起自己的一条胳膊。 方众妙笑了笑,扶着这条尊贵的胳膊缓缓走下马车。 齐修收回自己的胳膊,继续举着华盖。 大长公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极为不甘的话:“方众妙,本宫若是不来,你能在这儿站一整天吗?” 方众妙轻声说道:“你必定会来。” 大长公主追问:“为何?” 方众妙看向五花大绑立在殿前空地的赵氏皇族,说道:“你想他们活命就必然要下来。” 大长公主感到一阵窒息,嗓子眼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东西,有话吐不出,有气不能发。 沉默了好半晌,她继续追问,“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保住赵氏皇族几百号人的性命?赵璋已经彻底疯了,他能听你的吗?” 方众妙睨她一眼,不再回答。 三人在数千禁军和几百名皇室宗亲的注视下登上台阶,来到金銮殿前。 然而,方众妙却站在屋檐前方,并未跨上干燥的游廊,借此避雨。她隔着雨幕望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璋。 赵璋爬上御桌,举起玉玺,大声喊:“方众妙,快来救驾!” 方众妙轻轻一笑,反问道,“皇上,你还记得当年我爹是如何被先帝请下山的吗?” 亲临泰山,三顾茅庐,扫阶相迎。那是先帝为方辰子做过的事。愿望能否达成,不外乎四个字——心诚则灵。 赵璋在御桌上来回走动,像只困兽。他当然明白方众妙的言下之意。 他暴躁地吼叫着:“朕也想出来迎你,可是老天爷会用雷劈朕!你想朕死吗?” 方众妙淡淡说道:“皇上,我敢来,自然有我的底气。你不敢迎,那就是你气数已尽。我只等你一刻钟。” 面对帝王,她的态度依旧是这般强硬。 数千禁军看呆了。几百个皇室宗亲也都露出惊异之色。 这位方夫人好大的排场,好硬的口气!天潢贵胄扶她下车,第一权臣为她撑伞,就连皇帝都得亲自出来迎接。 雷霆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紫色电弧仿佛一条条巨龙,穿行在漆黑云层里。瓢泼大雨无穷无尽,声势滔滔。 赵璋看着这恐怖的天象,眼里满是惊惧。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眸子里毫无波澜。时间缓缓流逝,一刻钟到了。她转身就走,没有停留。 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赵璋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急忙跳下御桌,跑出金銮殿,来到屋檐下,距方众妙仅一步之遥。 暴雨忽然变作瀑布,倾泻而下,雷鸣宛若天鼓锤击,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一道道紫色电弧从天而降,落在四周的宫殿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噼啪巨响。然而,它们偏偏就是避开了方众妙站立的这块地方。 它们之前追着赵璋劈砍,次次精准狙击,这一回,它们却退避了! 赵璋飞快转动脑袋查看四周。他被这玄而又玄的景象摄住了心魂。 方众妙真有本事!找她是对的!老天爷竟然怕她! 数千禁军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无不升起难以名状的敬畏。 方众妙盯着赵璋变化莫测的双眼,缓缓说道:“救你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璋不再转动脑袋,连忙把目光凝注在方众妙身上,急切追问,“什么条件?” 方众妙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无谋逆之举,你不不杀赵氏皇族任何一人。就在此地,就在此刻,我要你对天发誓,若你有违此言,必遭天谴。” 赵璋瞳孔微缩,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甘。他凭什么发誓?赵氏皇族不灭,他这龙椅就坐不稳! 然而,倘若他今日不应下方众妙的话,明日就再无赵璋此人。他将成为史上第一个被雷劈死的皇帝,从而遗臭万年! 他可以不向方众妙屈服吗? 天上滚滚的雷霆已经替他作答。 看向几百名赵氏皇族,又看向表情莫测的大长公主,赵璋只能咬牙说道:“朕发誓,若无谋逆之举,朕不杀赵氏皇族任何一人,若朕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天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一道雷音。这是老天爷的警告吗? 赵璋吓得面无人色,连着倒退数步。 然而方众妙却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入金銮殿。 她回眸瞥了大长公主一眼。 大长公主低下高傲的头,眼里有难言的复杂,也有彻彻底底的臣服。 方众妙,你果然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293章 遮天 方众妙大步走入金銮殿,身后跟着一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的老者。 二人直接来到赵璋面前。 他们离得太近,眼神也太过锐利,以至于赵璋竟产生了二人即将弑君的错觉。 恐惧涌上心头的时候,方众妙也随之出手。 赵璋连忙往后躲,然而,方众妙却只是摘掉了他系在腰间的盘龙玉佩。 老者瞥了玉佩一眼,唇角微微勾起。 赵璋不敢夺回玉佩,只能色厉内荏地诘问:“方众妙,你要做什么?那是父皇送朕的礼物!” 方众妙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那是你父皇吗?” 赵璋面色一僵,竟仿佛变成了哑巴。 方众妙又道:“平日里随你怎么直呼姓名,我无所谓。但今日我是来救你的,所以请你好好想想,你应该叫我什么?” 赵璋面色更为难堪,嘴唇蠕动半晌才低下头唤道:“国师。” 方众妙笑了笑,而后摊开白皙的手掌,“谁有匕首?” 大长公主立刻摸向后腰。 但齐修的动作却更快。他已经捏着匕首的刀尖,将木头做的柄递到方众妙眼前。 方众妙接过匕首,把盘龙玉佩翻转过来,在光滑的背面迅速雕刻。只是须臾,复杂而又玄奥的一道符文就已完全成形。 方众妙轻轻吹落玉粉,把玉佩塞进赵璋手里,“拿着它,去到外面,高高举起。” “什么?”赵璋下意识地捏紧玉佩,表情惊骇莫名。 什么叫高高举起玉佩?方众妙是怕雷劈不死他吗? 方众妙拽住赵璋的一条胳膊,拉扯着此人走向大殿门口。赵璋早已经吓破胆,腿脚都是软的,竟是对她毫无反抗之力。 赵璋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前行。 外面暴雨倾盆,雷声大作。狂风扑面而来,发出啸叫。 赵璋害怕得脸都白了。他嘶声喊道:“方众妙,你要做什么!你想害朕!” 他开始极力往后缩,眼泪喷涌而出。身为帝王,今日的他做尽了狼狈的姿态。 由于他用上了蛮力,还把双脚卡在门槛里,方众妙竟是拉不动他。 龙图啧了一声,抬起脚狠踹赵璋的屁股。 赵璋哎呀一声跌出金銮殿,好在方众妙及时拉他一把,他才没摔个狗吃屎。 大长公主用极为惊讶的眼神看向龙图。这位老爷子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帝的屁股都敢踢。虽说赵璋是个野种,但他身上穿着的明黄龙袍对平头百姓而言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能跟在方众妙身边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赵璋回头恶狠狠地质问:“谁踢朕的屁股!” 龙图默默看向大长公主。 赵璋赤红的双眼也朝大长公主怒瞪而去。 大长公主指着自己鼻尖:“……” 去他娘的!能跟在方众妙身边的都是些不要脸的人! 方众妙拉扯着赵璋继续朝前走,目标是殿前空地。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给你算过一卦,卦辞是壮于頄,有凶。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 赵璋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他嗓音沙哑地吼道:“齐爱卿对朕说过此事。你不是说朕一定能够成事吗?可你看看!朕现在何其狼狈!你算什么国师?你连卜卦都不准!” 方众妙瞥他一眼,冷冷说道:“我也对齐修说过,你们若想成事,哪怕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也必须铁了心走到底。心中无惧,自然事成。” 她跨前一步,用力扯了赵璋一把。 赵璋不敢再往前走,双脚死死钉在原地。 方众妙冷笑起来,“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可曾逆风而行?你可曾不畏雷霆?你可曾下定决心走到底?因为你的胆怯,所以你败了。大好的局面原本在你这边,可你怕了。” 赵璋愣住。是的,他怕了,他犹豫了,所以他败了。 不对!他原本可以成事!若他掉入废墟的时候,李国公能够听从命令,把赵氏皇族屠杀干净,他现在已经得胜! 他败给了上天,也败给了自己的疑心。他总认为外戚比宦官可靠。 关键时刻,五万禁军不听齐修的命令,不对赵氏皇族发动屠杀。若是朕能够把五万禁军也交给齐修掌控,今日会是另一个局面! 赵璋猛然回头,朝站在殿内的李国公看去。那人灰头土脸,躲在最后,竟是不敢跨出金銮殿一步。 赵璋又回头看向齐修。这人已经跟了出来,离得很近。他满脸担忧,丝毫不怕雷劈。 谁是奸臣,谁是忠臣。谁能重用,谁不能倚仗,都在此刻看得分明。赵璋眼神变幻不定,面容也跟着扭曲。 李国公察觉到他目光里的杀意,越发向后缩。他隐隐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帝王的信任,更失去了掌管五万禁军的权力。 齐修走上前搀扶皇帝,安抚道,“陛下,您不用担心。国师不会害您。若有危险,臣也会第一时间将您带回金銮殿。” 赵璋看着齐修俊美无俦的脸,眼眶更为潮红。他鼻头发酸,嗓音哽咽:“齐爱卿,朕只有你了。” 大长公主浑身抖了抖,垂眸一看,手背的汗毛果然根根竖起。赵璋这黏糊糊的眼神真是恶心。 经此一事,他怕是对齐修信任到了骨子里。而齐修是方众妙养的一条狗。这条狗忠心耿耿,还爱上了主人。 如此一来,方众妙已经把神权、皇权、政权,以及绝大部分兵权都握在手里。她同时还掌控着所有的大士族。 这朝堂,这江山,已经是她的一言堂。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可以为所欲为。 思及此,大长公主的心猛地往下沉。然后她抬头看向五花大绑的赵氏皇族,嘴角不由溢出一声苦笑。 还争什么呢?赵氏皇朝已经名存实亡!谁当皇帝都一样,他只能是方众妙的傀儡! 胡思乱想间,龙图又踹了赵璋一脚。 方众妙借着这股力道,拉扯着赵璋走到屋檐边。 一片雨幕顺着屋脊流淌,宛若一匹白练。 方众妙把赵璋往瓢泼大雨中推去,极为严厉地说道:“举起玉佩!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无畏则事成,有惧则身亡,记住了吗?” 一道璀璨的电光照亮漆黑的天幕。天和地,山与水,甚至于瓢泼的大雨,都仿佛在燃烧。 雷霆轰击,声威浩荡。 赵璋吓得双腿发软,竟一下子跪在地上。 方众妙背负着双手,冷漠地看着他。 “是死是活,且看你的胆气。”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极具穿透力,滚滚雷音和隆隆大雨都无法掩盖。 眼看头顶有电光闪烁,有劫云凝聚,赵璋人还跪在地上,右手已经高高举起那块玉佩。 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指尖忽然传来震动,紧接着是一股灼热之感。赵璋心中惊疑,想要查看玉佩,却又害怕出现什么变故。 他只能硬着头皮高举手臂,像个对天祈求怜悯的罪人。 方众妙也抬头朝漆黑天幕看去。狂风吹散了她的长发。 站在她身后的齐修被她的发丝铺了满脸。在这危急的时刻,在恐怖的天象之下,他的心神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站在一旁的大长公主用力拉他一把,将他扯开。 齐修沉迷的双瞳顷刻间变作狠戾。 大长公主咧开嘴,恶趣味地说道:“不用谢。” 齐修沉默半晌,最后只能撇开目光。 二人也都抬头看向天幕。 就在这一瞬间,电光完全消失,厚重乌云破开一个洞,阳光顺着洞口倾泻,变作一道光柱。 天晴了!只是一瞬间,天就放晴了! 是因为那块玉佩? 赵璋缩回手,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块玉佩,然后又飞快将之翻转,看着那道玄奥的符文。 是方众妙!她竟然连天威都能抵挡!她是什么人? 赵璋的心里涌上无法言说的恐惧,但此刻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 看见赵氏皇族朝自己投射而来的惊疑目光,看着数千禁军和飞羽卫对着自己露出敬畏的表情,赵璋心下暗喜。 他腰不酸了,腿不软了,整个人支棱起来,哒哒哒地跑向那道金黄光柱。 他站在光柱的正中间,高高举起玉佩,大声喊道:“看见了吗?朕是天命!老天爷降下祥瑞,为朕赐福!朕的皇权不是偷的!” 大长公主:“……” 娘的,这里还有一个更不要脸的!那是老天爷在给你赐福吗?那是你屁颠屁颠跑过去,强行沾光!没有方众妙,你早就被雷劈死了! 赵氏皇族站在殿外,他们不知道那玉佩藏着让劫云散去的玄机。他们相互看看,满脸绝望。 若赵璋真是天命,赵氏全族必定会覆灭。二者的矛盾不可调和。那誓言能够约束赵璋一时,却不能约束赵璋一世。 水汽不曾散尽,空气异常凝重。 大长公主张开嘴,正准备戳穿赵璋的把戏,方众妙却已经先行开口:“我在玉佩上雕刻了一道符。此符名为遮天。” 赵璋的狂笑声戛然而止。他放下玉佩,死死盯着那道符。 方众妙继续说道:“你本不该存在,生来又是灾星,天道岂能容你?这道符能为你遮蔽天机,保你暂时安全无虞。” 赵璋呢喃重复:“暂时?” 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危机不曾过去。 方众妙缓缓说道:“这道符能保你多久,我也不知。但它终有破碎的一天。而且此符只能用一次,因为老天爷的双眼不可能总被一介凡人遮蔽。下一次,你遭受的天谴将比现在可怕数万倍。唯一能救你的便是功德。” 方众妙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日后你就好好行善积德,为自己续命吧。” 赵璋拿着玉佩愣愣地站在原地。 行善积德?那要怎么做?人不能杀了,税不能涨了,奢靡享乐也成为过去了? 赵璋不愿相信方众妙的话。可他看着玉佩的变化,却又不得不信。连一条玉龙的眼睛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遮天符还真是威力非凡! 见他沉默,方众妙继续说道:“你派人去传召文武百官,让他们即刻入宫觐见。” 赵璋回过神来,问道:“召他们做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召他们入宫见证滴血验亲的场面。我既然决定扶持你当皇帝,自然要为你正名。” 第294章 滴血验亲 “为朕正名?” 赵璋重复着方众妙的话,脑中满是疑问。 他有什么好正名的?莫非他是父皇的亲儿子,那册子里写的是假的?方众妙说要扶持自己,那她就不可能让自己出丑! 思及此,赵璋大声问道:“朕是父皇的儿子,对吗?” 方众妙看着他,没说话。 大长公主也惊疑起来。赵璋是皇兄的儿子?可他长得与皇兄一点都不像。他像他母亲,那个面容只是清秀的宫女。 瑾王死死盯着赵璋,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预感到,这场混淆皇族血脉的大案,将在今天彻底发生反转。 见方众妙沉默,赵璋更为焦急地追问:“朕是父皇的儿子,对吗?你怎么不说话?” 齐修眯了眯眼,心中有些不解。方众妙既然要把赵璋做成傀儡,方便掌控朝堂,那她就不应该为赵璋正名。唯有让此人的血脉永远存疑,叫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方能达到彻底拿捏他的目的。 给赵璋正名,无疑是自毁长城。 齐修满心疑虑,却没有办法问出口。 方众妙环视众人,再度下令:“去宣召文武百官吧。” 大长公主瞥了赵璋一眼。 赵璋心中狂喜,立刻高喊:“快去召文武百官入宫觐见!” 方众妙能遮盖天机,驱散雷霆,可见她有通天的本领。无论她现在说什么,赵璋都不会怀疑。 哪怕他万般的不甘,心中满是屈辱,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是个仰赖方众妙的鼻息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 然而,一旦在文武百官面前证明了他的血脉是纯净的,他就完全无需看方众妙的脸色。他依旧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皇帝! 赵璋无比兴奋,瑾王却渐渐变了脸色。他想阻止滴血验亲,可他拿什么理由? 他想起一事,厉声诘问:“方众妙,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扶持皇帝?赵氏皇族需要你一个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帮扶吗?就连你爹也只是皇家的狗!”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神色讥诮。 大长公主快步走过去,狠狠扇了这个脑子不清醒的侄儿一巴掌。 该无畏的时候,你胆怯退缩。该退缩的时候,你却又跳出来找死! 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方众妙有没有能力扶持皇帝暂且另说,但她一定有能力让你死在此时此地!” 瑾王看看周围的禁军,又看看赵璋恐怖的脸色,这才低下头,不甘不愿地闭嘴。 方众妙指了指浑身湿透的齐修和大长公主,吩咐道:“你们洗个澡,换套衣裳再来。” 二人应诺,转身离开。 赵璋的心情是难掩的兴奋,却又带着一丝疑虑。他也需要换一套干净的龙袍。但在走之前,他盯着方众妙的双眼问道:“你让谁来跟朕滴血验亲?” 方众妙指着大长公主离去的背影,“她那张脸与先帝像了九成。她必是皇族血脉无疑。你与她验。” 赵璋反复确认:“朕的血液能与她相融吧?你是有把握才这样做的吧?” 方众妙颔首:“我有把握,否则我何必提出来?” 赵璋缓缓点头,焦急的面色变作平静。 他在心里冷笑起来: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真是蠢!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册子是你散播的吗?你的心声,朕能听见!你说朕的血液必然能与皇姑母相融,岂不表明那册子是你假造的? 你竟敢污蔑朕!朕要你死! 不对!既然那册子是假造的,朕为何会遭到天谴?这说不通! 赵璋的心情再度变得惶惶不安。他搞不懂方众妙到底想做什么。她前前后后谋划的一切,全都是自相矛盾。 这个女人仿佛十分聪明,做的事却又那么古怪。她身上有太多疑团。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揣度方众妙的心思,然而,他们始终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方众妙的布局诡异到每一颗棋子都在棋盘之外。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有通天之能。她既然说血液能相融,那就必然可以。 怀着这样的心情,洗漱干净的赵璋穿着一套崭新的龙袍,理所当然地朝金光闪闪的龙椅走去。 方众妙却伸手将他拦住,淡淡开口:“等滴血验亲之后,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去坐那张椅子。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彰显你的龙威。” 赵璋一想也是,便站在殿前不动。他心里的怀疑和担忧都在此刻完全散尽。 方众妙敢这样说,必然就有十成十的把握。那张龙椅,自己必定是能坐上去的。 大长公主盯着方众妙的背影,暗暗忖道:方众妙,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拿捏赵璋就不该滴血验亲。你在毁掉你亲手营造的大好局面! 大长公主身后是解了绑,却并未洗漱换衣的赵氏皇族。他们盯着方众妙的背影,心思翻搅着数不清的念头。 朝臣们一个个走进殿内,目光扫过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现在却满身狼藉的皇室宗亲。 赵家人没死,这个结果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然而,赵璋却也没有败下阵来。他站在此处,身上依旧穿着龙袍。 所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那把空荡荡的龙椅,它现在到底属于谁? 朝臣们心中揣测,脚步便都放慢。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前方。那里有十二位家主,右相史承业,左相纪寻风,九千岁齐修,以及大长公主,他们是大周最有权势的人。 蛮夷大举入侵中原之后,皇权开始分裂,皇族开始衰微,这些地方豪强成了大周真正的主宰。他们的态度将决定局势的走向。 看见这些人没有向赵璋行礼,朝臣们便也挺立着身躯。 这是赵璋第一次站在金銮殿,面对群臣,却没有受到跪拜。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三呼之声仿佛再也不会响起。 与这些奴才平起平坐是怎样的感觉? 赵璋的脸渐渐变黑,眼里的屈辱化为怨毒和怒火。等着吧,等朕的血与大长公主的血相融之后,你们这些不敬皇权的人都得死! 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氛围在殿内蔓延。 第295章 你是人是鬼,由我说了算 十二位家主看向方众妙。史承业、纪寻风、大长公主、齐修,也都看向方众妙。这是无言的敬畏和跟随。 当整个大殿站满权臣,陷于死寂之时,所有目光都会自然而然地汇聚在真正的主宰者身上。这是天然的默契。 赵璋察觉到了这种默契,心里积压的怒火变成了比毒液还毒的恨意。 方众妙,真正篡夺皇权的人从来不是朕,是你!你在找死,你知道吗? 瑾王也终于明白,方众妙为何能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她要扶持一个人当皇帝的话。原来她手里掌控着这么多的势力! 她是如何办到的?又是何时办到的?她一介女流,何以在不知不觉间颠覆朝堂? 赵璋和瑾王难以想象方众妙会有这样巨大的能量,但他们对方众妙的忌惮和杀意却都是一致的。 方众妙并不理会此二人是什么想法。还是那句话,谁当皇帝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她环顾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徐徐开口:“今日叫你们来,便是为了给皇上正名。他的的确确是赵氏皇族的血脉,那些册子是假的。” 史承业等人眸光闪烁,心中惊疑,面色却都没有任何变化。 那册子是方众妙散播的,她说册子是假,岂不是说她在诬陷皇帝?她为何如此? 龙图穿着侍卫服,站在大殿的角落。那一日,他从沈府找出许多可疑的东西,书籍字画更是搜刮一空。他一直都以为那册子是主上从沈卉的藏书中翻找出来的。 可现在听主上说要滴血验亲,他又不确定了。 此事的真假,连他这个最了解内情的人都已经搞不明白。即便能听见主上的心声,他依旧觉得主上高深莫测。 殿内响起喧哗声。这个消息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史承业定了定神,问道:“所以,国师想如何为皇上正名?” 就在此时,几个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水缸进来。 方众妙指着水缸说道:“给你们一人一个碗,你们舀一口水喝。” 宫女们分发瓷碗。 文武百官拿着碗,满脸疑惑。他们再度看向站在大殿最前方的那些权臣。 史承业没有多问,拿着碗走向水缸,然后是齐修,再然后是纪寻风、大长公主,以及十二位家主。 十二位家主舀了水,却不喝。他们怕中毒。 史承业一口饮尽碗里的水,笑呵呵地说道:“这是龙泉宫里那口活泉的水,先皇曾经赐下一碗,我喝过就念念不忘。多年过去,它还是如此甘甜。” 齐修和大长公主也把水喝完。 三人并无中毒的迹象。 十二位家主默默等待片刻,这才把碗里的水喝了,其余官员纷纷照做。 他们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 等殿内所有人都喝过水,方众妙才慢慢询问:“此乃普通泉水,对否?” 所有人都点头。 方众妙这才接过齐修递来的一个水晶碗,借缸中的水反复冲洗。 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把晶莹剔透的碗冲洗了几十遍,方众妙用碗从缸中舀水,放置在御桌上。无人能够看见,她往碗里注入了一缕神念。 她环顾众人,再度询问:“这碗我也洗得很干净,绝无药粉残留其中,对否?” 洗了几十遍,把碗胚都洗薄一层,如何会有药粉残留?众人看得真真切切,于是纷纷点头。 方众妙站在御桌边,对着大长公主和赵璋说道:“你二人割开指尖,在这碗里滴一滴血。” 验亲终于要开始了。 大长公主二话不说就要咬破自己指尖。 方众妙立刻阻止:“不得用嘴。万一你口中藏有扰乱验亲结果的药物,愚弄了众人,该当如何?” 大长公主怒瞪方众妙。 方众妙静静看着她。 齐修亲自舀来一瓢水,似笑非笑地说道:“殿下,洗洗手吧。”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这才把双手伸出去,借着水流冲洗。 齐修拿出一把匕首,将刀身反反复复冲洗几十遍,再用刀尖挑破大长公主的指腹。一滴圆滚滚的鲜血落入碗中,沉在水底。 透明的碗壁没有阻碍任何人的视线。这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无人可以做手脚。 赵璋放下心来,也洗干净双手,刺破指尖,滴入鲜血。 两滴鲜血像两颗红色珠子,静静躺在碗底。它们逐渐滚向彼此,慢慢相触。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注眼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将是影响到历史进程,影响到大周江山,影响到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事件。 赵璋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他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两滴血。 融在一起!融在一起!朕与皇姑母必然是血脉同源的亲人!朕是父皇的龙子!赶快融在一起啊! 无人能够听见赵璋心里的呐喊。 然而就在此时,许多人都听见了方众妙冰冷笃定的心声。它就响在头顶,震荡开来:【它们不会相融。】 赵璋的瞳孔猛地扩大,屏住的呼吸骤然凌乱。 它们不会相融?方众妙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既然知道朕的血不能与皇姑母的血相融,你摆这么大排场是想做什么?你找来文武百官当见证人,又是想做什么? 你耍朕! 赵璋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差点被气地喷出一口血! 然而,此时却不是找方众妙算账的时候,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两滴血不相融,他最后一层皮也被扒得干干净净! 那册子里写的东西没有实证,人证也都死的死逃的逃。大家对他身世的猜疑永远仅止于猜疑。可现在,这份猜疑得到证实,赵氏皇族又都没死,他只会万劫不复! 赵璋瞬间失去理智,跑到御桌边,捧住碗开始摇晃。 “融啊!你们快融啊!朕一定是皇族血脉!” 水波晃得厉害,泼洒出来许多。但在剧烈震荡之下,两滴血依旧像两颗红色珠子,即便紧紧挨着,依旧不曾融合。 它们仿佛是两个极其坚硬的东西,有着分明的壁垒。 一条蛇混迹在龙群中,即使长成擎天之柱,它依旧是一条蛇。 所有人都看着赵璋,眼里有怜悯,有嘲讽,有鄙夷。这绝不是看帝王的眼神,这是在看跳梁小丑。 瑾王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看见了吗?你们都看见了吗?赵璋不是皇族血脉!他的龙椅是偷来的!” 大长公主走上高台,夺过水晶碗平放在御桌上。在水波的推动之下,它们依旧不相融。 群臣低下头,微微阖眼,表情莫测。在这极度诡异又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当一个沉默的看客是最明智的选择。 方众妙就在此时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叩击了一下水晶碗,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我让它融,它就得融。” 叮的一声脆响,两颗壁垒分明的血珠仿佛听见号令,瞬间融为一体。 之前无论怎么晃荡、推动,也不相融。可方众妙轻轻一敲,两颗血珠就变作一颗,此情此景岂是一个“诡异”能够形容? 方众妙到底做了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玩味的声音响彻大殿,比狂风还狂:【赵璋,看见了吗?我说你是鬼,你是人也是鬼。我说你是人,你是鬼也是人。】 第296章 神权 “我让它融,它就得融。” 当方众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朝臣们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 刚开始,两颗血珠死活都融不到一起,方众妙轻敲一下碗沿,血珠瞬间融合。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很明显,血珠的融合不是因为赵璋与大长公主的血缘同出一系,而是因为方众妙做了手脚! 赵璋绝非皇族,方众妙在给他做脸!可方众妙是如何办到的? 她已经证明了水没有问题,碗没有问题,割破指尖的刀也没有问题,莫非是大长公主和赵璋的血有问题?可人的鲜血怎么动手脚? 方众妙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不系出同源的两滴血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但群臣们唯一能想明白的一点是,方众妙的的确确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她的心声虽然狂妄,却丝毫也不掺假。 她说赵璋是个野种,她就能拿出证据。她说赵璋是皇族血脉,她也能拿出证据。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殿内一片诡异的静默。每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方众妙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之情在他们心底里蔓延。 赵璋的喉咙里仿佛堵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想说话,却连吐气都疼得厉害。 没人比他更能体会到被方众妙肆意摆布的痛苦。他明明是人,可方众妙偏偏说他是鬼!当他以为自己真是鬼的时候,方众妙却又说他是人! 方众妙,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知道朕快被你逼疯了吗?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再度敲了敲那晶莹剔透的碗。融为一体的血珠圆滚滚,红艳艳,在水底轻轻晃荡。它是那样的完美,仿佛昭示着一脉相承的血缘。 然而,站在大殿最前方的所有权臣都知道,这只是方众妙营造的假象。 方众妙,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场戏真的只是为了耍弄皇帝,耍弄大家吗?但我们并不感到愉悦,只有恐惧和忌惮。 过多的疑虑堆积在心底,致使某些人快要承受不住。 就在此时,心声带着玩味飘过半空。 【赵璋,你真以为我今日是在给你正名?】 【你错了,我是在给自己正名。】 【我若是要延续大周国运,就必须掌握至高的权柄,必须拥有辖制皇权的利器。】 【这利器就是神权。】 【然而,因为我爹的失误,神权已经在这皇朝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你以为是什么让两滴血融合?是我的神念。】 【没人能看见神念的存在,却能看见我是如何用莫测的手段,让你这个野种成为龙子。】 【我制作的遮天符,为你避开天谴。】 【我可以摧毁你的皇权,也可以重塑你的皇权。】 【所以你说,我的神权立住了吗?它凌驾于皇权之上,有着无尽威严,对皇权产生了真正的威胁吗?】 方众妙幽邃的眼眸缓缓扫过朝臣们的脸。 听见这些话,大家心中恍然,随后便激起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恐惧。原来如此!方众妙,你要的竟然是这个! 你要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神权,你真敢想! 众人纷纷低头,躲避这穿透灵魂的目光。 就连史承业都瞬间心惊,却又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方众妙的谋算竟然这么深。她做到了。她要的神权已经在她手中紧握! 方众妙环视众人,最后又看向仿佛吞下一块火炭,面色变得极其扭曲痛苦的赵璋,轻轻在心里笑开:【看看这些人的脸。】 【看看他们眼中的猜疑、恐惧、敬畏和忌惮。】 【我的神权……它立住了。】 【它在皇权之上。】 【我爹失去的东西被我亲手拿了回来。】 【赵璋,你的脸皮是我扒掉的。而今,我做一张假皮给你穿。】 【虽然大家都知道你窃取了皇权,然而,有了今日之事,你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感谢我吧。】 【然后……敬畏我。】 赵璋瞳孔狠狠一颤,心里竟真的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敬畏。面对一个让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的人,他能如何?他根本无力抵抗。 原来这就是被强权压迫的感觉。身体仿佛遭到了凌迟。 赵璋赤红的眼里开始闪烁痛苦的泪光。 就在此时,方众妙轻轻推他一把,低声说道:“皇上,您是皇族血脉,那张龙椅属于您,坐上去吧。” 赵璋来不及多想,不由自主地朝庄严的龙椅走去。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 原来他这个皇帝也不过是方众妙的一块踏脚石而已。厉害,真是厉害!皇权衰微,神权已立,谁能越过方众妙? 赵璋咽下堵在喉中的痛苦,怀着巨大的不甘登临高台。坐上龙椅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晃。恍惚中,他竟误以为自己的身体是悬空的,没有依凭。 不,这不是错觉。是切实的感受。他的的确确已经被方众妙架空! 今日过后,皇权之上必然会笼罩着一片阴影。除非方众妙死掉,否则这阴影永远不会消散。 更多的不甘涌上来,却都被赵璋一一吞咽下去。不忍耐就得死,而且还死得极为不光彩。他能怎么办? 站在最后几排的朝臣们听不见心声,也搞不懂此刻的状况。看见皇帝得以正名,坐上龙椅,他们想跪下朝拜。可站在最前排的那些权臣不跪,他们如何敢? 他们顺着这些权臣的目光看去,那里站着方众妙。 她不发话,没人对赵璋的登临皇位做出反应。这仿佛是一场加冕,神权对皇权的加冕。 赵璋的眼皮剧烈跳动着。他的手死死抓住龙椅两侧,指甲因用力过猛而翻转。 瑾王看看赵璋,再看看群臣,最后又看看万众瞩目的方众妙。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谁想坐上那张龙椅,竟然真的需要获得方众妙的扶持。 别人需要流尽鲜血才能做到的事,她抬抬手,轻轻一推,就能成。 瑾王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悔意汹涌如潮,侵袭而来。 他原本也有机会获得方众妙的扶持。是他太过自大傲慢,并不曾把方众妙放在眼里。 瑾王看向大长公主,表情懊悔地快要哭出来。 大长公主瞥他一眼,冷冷忖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后悔晚了! 第297章 罪己诏 方众妙静静看了赵璋一会儿。她不动,没人敢动。她不发话,无人开腔。 眼看赵璋的脸皮开始抽搐,整个人有崩溃的迹象,她才徐徐开口:“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弯腰拱手,并不下跪。 齐修却立刻跪下,三呼万岁:“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之后,史承业跪下行礼,随后是纪寻风、十二位家主、大长公主,赵氏皇族。见此情景,战战兢兢的朝臣们立刻全数跪地,山呼万岁。 再度享受到身为帝王的高高在上,赵璋的心境却完全变了。 他不觉得愉悦,只觉得焦躁不安。他盯着方众妙缓缓挺立的身姿,看着她清冷如月的脸,心里涌出恨意,却又夹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今日之前,神权是个笑话。今日之后,神权才是威权,皇权反倒成了笑话!这场滴血验亲,原是为了这个结局。 赵璋很后悔配合方众妙,但已经晚了。 方众妙等朝臣们全都站起身才缓缓说道:“皇上,今日您连续遭到雷击,大庆殿屋脊坍塌,金銮殿也遭到损坏,此乃天谴。还请皇上写下罪己诏,于天坛焚烧献祭,上告天地。” 什么?今日的浩大雷鸣竟然是针对赵璋这个野种的天谴?他差点被雷劈? 听不见心声的朝臣们不由自主地露出惊骇的表情。一片抽气声响在殿内。 赵璋的脸又开始抽搐。 方众妙,天谴之事,你是故意说出来的吧? 你刚给朕造一张假皮,叫朕穿上。只是眨眼,你又要把朕的皮扒下来?你当朕是什么? 朕是皇帝,不是你手中的傀—— 最后一个念头在极致的挫败感中消散。赵璋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方众妙的傀儡。更甚者,他只是一块踏脚石而已!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 龙图走上高台,挤开内侍,从御桌上拿起一块明黄绢布,摊开在赵璋眼底。 “皇上,下笔吧。” 连方众妙的奴才都敢这般对朕!赵璋心中怒火熊熊,却又无可奈何。 史承业躬身说道:“请皇上下罪己诏。” 大长公主冷笑着附和:“请皇上下罪己诏!” 十二位家主齐声开口:“请皇上下罪己诏。” 唯独齐修没说话,只是嘴唇有些颤抖。赵璋眼眶微红地看他一眼,心中涌上感动。 齐爱卿嘴唇抖成那个样子,必然是在为朕生气吧?可他势单力薄,无法对抗这些叛臣!齐爱卿,朕定然会全力扶持你! 胡思乱想间,所有朝臣都躬身说道:“请皇上下罪己诏。” 在如此浩大的声威逼迫之下,赵璋颤着手,拿起笔,艰难地书写。 龙图夺过内侍的拂尘,假装自己是个太监,探头看着诏书,尖着嗓子唱念:“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 赵璋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 他嘿嘿一笑,捏着嗓子催促:“皇上,您继续写啊。” 赵璋莫可奈何,只能继续写。龙图继续唱念。 然而,赵璋很快停笔,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方众妙撩起眼皮,淡淡说道:“写你未战先怯,弃都城于不顾,伤国体而保自身,使生灵涂炭。” 赵璋额角青筋直冒,握笔的手也越发颤抖。 史承业想到沦陷的皇都,想到战火中死去的数万万百姓,不由露出悲愤之色。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对高台上的赵璋怒目而视。赵氏皇族也都面带怨恨。 这条罪状显然不是编撰。 面对这许多谴责的目光,赵璋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缓缓写下此句。然后他又停笔。 方众妙继续说道:“写你横征暴敛,颁布苛政,害农伤民。” 赵璋胸膛起伏,怒火滔天。他是皇帝,整个皇朝都是他的,死几个百姓怎么了? 可他不能不写。因为所有人都在点头,神色中带着不满。他们认同方众妙的话。 写完之后,赵璋再度停顿。 方众妙闭上眼,缓缓说道:“写你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任用奸臣,排除异己?。” 赵璋忍着怒气写完这句话。 方众妙并不睁眼,一条一条细数:“写你挪用国库,铺张奢靡,挥霍无度。” “写你对外软弱,对内暴政,刚愎自用,屡战屡败。” 数出十几条罪状,方众妙睁开眼,问道:“写好了吗?” 赵璋的脸色一片铁青。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无法面对高台之下,朝臣们投射而来的谴责目光。 他知道方众妙为何要逼自己。她的神权已经凌驾于皇权之上,可她还不满足。她要用这张罪己诏,进一步削弱皇权。她要毁灭皇帝的最后一丝威严。 而她做到了。 赵璋能够感受到台下这些人的眼神是如何的轻鄙和冰冷。 他扔掉那支墨水已经枯干的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方众妙,朕写完了,你满意吗?” 然而下一瞬,他的心就猛地往下沉。他说错话了! 这样问,旁人只会更加看清他的软弱无能。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无法反抗眼前这个女人。 果然,台下投射而来的目光更凉薄了几分。赵璋差点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如果不能克服对方众妙的恐惧,他只会不停犯下这样的错误。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皇上深明大义。” 她回头看向史正卿,吩咐道:“史爱卿,你将罪己诏誊抄下来,张贴到城门口。天下人都该知道,他们的帝王是个知错能改的明君。” 赵璋闭了闭眼,忍着怒气和不甘。此事若闹得全民皆知,他的威严将再度消减。 史正卿拱手领命,一本正经地说道:“回国师,微臣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已将罪己诏背下来了。” 方众妙满意地点点头,对着赵璋吩咐道:“那就请皇上捧着罪己诏,随我去天坛进行祭祀。” 赵璋用尽全身力气才捧起那张薄薄的罪己诏,摇摇晃晃走下龙椅,跟随方众妙来到天坛。 烈焰烧毁了明黄绢布,一个个字迹变成灰烬。 就在此时,密布天空的乌云竟然缓缓散去,金黄璀璨的阳光照射下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温暖,也感受到了难言的震撼。 这不是巧合,是上天给予的回应。这位新上任的国师真的有沟通天地之能! 赵璋站起身,抬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大日,几乎气笑了。连老天爷都在配合方众妙! 然后他便真的笑起来,眼里却有心酸的泪光在闪烁。 第298章 龙胎 群臣散去,赵璋回到金銮殿,慢慢走上高台,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他看着下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众妙逆着光走入大殿,朝他看去。 赵璋与之对视,面容一阵扭曲。 方众妙本以为他会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然而扭曲过后,他竟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 “国师,您怎么还未走?需要朕派一顶轿子送您出宫吗?” 从傲慢到谦卑,从直呼姓名到用上敬语,也不过短短两天而已,赵璋适应得很快。在这一刻,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心声飘过半空:【能屈能伸,忍辱负重。赵璋,经过此前种种,你终于有了一点帝王的样子。】 赵璋眼皮微微一跳,心中恨极,却又止不住地有些受宠若惊。方众妙竟然在心里夸赞他有帝王的样子?他还以为方众妙半点也看不上自己。 不对,朕为何要受宠若惊?朕又不是她养的狗! 赵璋握了握龙椅扶手,站起身说道:“国师,朕亲自送您一程。” 快点走吧!该死的东西! 方众妙淡淡说道:“我想去看看李妃。她肚子里怀着你唯一的龙种,万不可掉以轻心。” 赵璋的假笑变得真切几分,忙道:“谢国师关心,朕领您过去。” 二人走在宫道上。 赵璋询问:“国师,您说朕的隐疾该如何治?” 方众妙瞥他一眼,淡淡说道:“等你真正让我满意的时候,我再帮你治。” 这摆明了是一种要挟,但赵璋却毫无办法。他的面容又有一些扭曲。 看他古怪的表情,方众妙觉得有趣,不由勾起唇角。 李妃的寝宫到了。因着上次见红,李妃不敢起身,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她抓住方众妙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着哀求:“方夫人,快救救我的皇儿!” 赵璋在旁提醒:“爱妃,要叫国师大人。” 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这是怎么了?今日被方众妙当猴儿一样耍,竟还调教出奴性来了?叫国师也就罢了,竟还加个大人。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因为他屡次不恭,方众妙才会屡次教训,以致于他养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的确被方众妙调教出来了。 李妃愣了愣,而后马上改口:“国师大人,求求您救救本宫的皇儿!本宫今日依旧觉得腹痛,总感觉下面十分坠胀,有落胎的危险。” 方众妙握住她的手腕把脉。 殿内变得十分安静。 唯有心声飘过半空:【脉象细沉湍浮,的确有落胎的危险。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一胎能不能保住。】 【最大的问题是,这孩子体内没有婴灵寄生。它只是一个血肉做的空壳。】 【纵然我倾尽全力将它保下,待它降生,也是一个痴儿。】 赵璋只觉头晕目眩。他连忙抓住一旁的太监,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形。所幸他站在方众妙身后,这些异状并没有暴露。 他看向李妃。 这女人正用希冀的目光看着方众妙,完全意识不到这一胎的状况糟糕到何种地步。 痴儿?他唯一的子嗣怎么能是一个痴儿?等这孩子平安降生,朝臣们又要说他遭到天谴,还会逼他再写一张罪己诏! 有那么一瞬间,赵璋对这个胎儿起了杀心。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急促地飘过半空,带着开悟一般的恍然语气:【不,这血肉做的空壳对我而言岂不是正好?】 【我正愁如何延续大周二百年国运,他解决了我所有烦恼!】 【我得好好找一找。】 【若是找到了,他就不是一个痴儿。】 【他将是大周继往开来,平定四海,威震八方的雄主!】 【对!我得找一找!】 方众妙忽然放下李妃的手腕,匆匆写下一个保胎的药方,转身就走。 赵璋追出去,假装疑惑地问:“国师,国师,李妃这一胎能不能保住?国师,您给朕一句准话。” 方众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摆手。她步履匆匆,裙摆翻飞,翩然而去。 她仿佛很是焦急,她到底要去找什么?朕的皇儿将是继往开来、平定四海、威震八方的雄主? 赵璋看着方众妙渐去渐远的背影,脸上的担忧慢慢消散,漆黑双眸垂下,开始沉思。 不管方众妙要去找什么,她必然有办法让李妃肚子里这个没有魂灵的胎儿变成聪明绝顶的孩子。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已经反复证明,方众妙许诺过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赵璋恨她,却也信她。 方众妙大步走在曲折宫道上,龙图紧随其后。 来来往往的禁军,飞羽卫,宫女,太监,无不对她下跪,态度比对待皇帝更加恭敬。 方众妙匆匆而过,并不叫起。非是她目中无人,而是她心有思绪万千。 路过大庆殿的时候,前方的空地出现齐修的身影。 “国师大人,齐某送您一程?” 他迎上前来,唇角带着一抹笑容。 “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宫了。”方众妙说道。 齐修指指大庆殿:“我负责修缮此处。” 方众妙转过头,看向大庆殿敞开的门。阳光斜照进去,晒干了地上的水迹,坍塌的高台已经被宫人们清理干净,只剩下一张龙椅摆放在大殿深处,原本璀璨的光泽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得黯淡。 方众妙盯着这张龙椅。 齐修提议道:“你想坐一坐那个位置吗?” 方众妙挑眉看他:“你刚才坐过?” 齐修朗声而笑:“我对那个位置并不感兴趣。而且,我若是坐上去,只会招来全天下人的讨伐。你是唯一能坐那个位置,还能堵住悠悠之口的人。你要试试吗?” 方众妙仿佛被他蛊惑,慢慢走进大殿,来到龙椅前。 它是用紫檀木做的,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细腻,再刷上一层厚厚的金漆,华贵异常。九龙盘踞其上,象征着皇权至尊。 方众妙轻轻抚摸雕刻成龙头形状的椅子扶手。 齐修低声怂恿:“坐一坐?” 方众妙若为女帝,他得到的权势必然不如现在。但他甘愿当她的鹰犬。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 她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咚咚两声微响,厚厚的金漆竟然层层脱落,遍洒于地。黄澄澄的龙椅变成暗褐色,竟是瞬间老旧了几十年。 见此情景,齐修和龙图眸光皆是一闪。 他们也能令金漆均匀脱落,但他们用的是臻至化境的内力。方众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用的是什么? 然而只是转瞬,两人就得出了答案。她用的是神念,那是一种比内力更神秘莫测的力量。 齐修故作惊讶,不解地询问:“我记得你仿佛没有武功?”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齐修再问:“你剥离这层金漆做什么?” 方众妙转身朝殿外走去,缓缓说道:“齐修,不用蛊惑我。我也对皇权没有兴趣。我剥离这层金漆只是想让你明白,皇权散发的金光是人赋予的,它的本质与金漆没有区别,它可以脱落,也可以重新刷上去。不要畏惧它,更不要做它的奴隶,要驾驭它。” 齐修想到自己的处境,顿时明白这几句话的含义。他正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驾驭皇权。 没想到方众妙也希望他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齐修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朗声大笑。 他跟上方众妙,一边笑一边调侃:“方众妙,你总是敲来敲去的。你敲桌子,敲碗,敲龙椅。黛石的脑袋是不是也被你敲过?” 方众妙忽然停步,伸出手敲了敲齐修的胸膛。 “做好你的事。还有,帮我注意李妃的肚子,不要让旁人害了她的龙胎。” 话落,她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齐修站在原地不再跟随,不是因为不愿意多送一程,而是因为心脏跳得太过厉害,让他喘不上气。 他捂着胸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摇头,呢喃低语:“我今日没戴护心镜,心扉被你敲开了可怎生是好?” 第299章 烂桃花 等待着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齐修才一步一步走出大庆殿。 不知想起什么,他发出懊恼的叹息,“本打算带方众妙去池边摘一朵红莲,偏又忘了。” 他转身朝莲池走去,路上遇到一个太监,送给他一封信。 方众妙的字迹像游龙飞凤,自有一股气势。 【你本是要大摆宴席认下霜儿当干亲,因种种意外拖延至今。明日正午,我在宁远侯府替你二人摆宴,届时把卫英彦也一块儿带来,我要将他引荐给大长公主。记住准备一些礼物,霜儿俗不可耐,只喜黄白之物。】 最后一句话把齐修逗笑了。他摇摇头,呢喃道:“方众妙,你喜欢什么呢?” 方众妙的马车行进到半路,后面竟然又追上来一辆马车。一个太监站在车辕上,尖着嗓子喊:“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这是九千岁送您的礼物,还请您收下。” 方众妙掀开帘子往外看。 太监跳下马车,一溜儿小跑,来到方众妙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整辆车都送给您,还请您笑纳,奴才还要回宫复命,这便走了。” 他停下奔跑,站在路边跪地行礼,目送两辆车走远。 方众妙回头看龙图,颇是兴味地开口:“你说九千岁奇不奇怪,他竟送我一辆马车。我们家可不缺马车。”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没准儿车里装着许多金银珠宝。” 方众妙想到那封信,不由笑起来。 两辆车直接由后门驶入宁远侯府,停在紫竹轩的院子里。方众妙跳下马车,走到后面,查看齐修送来的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之后,她以为映入眼帘的会是一箱箱金银珠宝,然而并不是。她幽邃眼瞳里倒映着一朵朵如火如荼的红莲。 满车都是红莲,似堆集的云霞,似燃烧的烈焰,扑面而来的生机和热烈令人感到分外震撼。 方众妙愣了好一会儿才愉悦地笑起来。 “九千岁的礼物还真是送到我心坎里了。” 车夫是个练家子,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太阳穴高高鼓起。他安安静静握着缰绳,并不行礼问安,也不说话。见方众妙这样喜欢,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然后便跃上围墙,消失在宁远侯府。 方众妙愣了愣,意识到此人是个暗卫,不由笑着摇头。 龙图乐呵呵地说道:“九千岁用心了。” 翌日正午,陆陆续续有豪华马车在宁远侯府门口停靠。 余德洪和余飞虎站在敞开的大门口迎接客人。 左相纪寻风、右相史承业、十二位家主、大长公主夫妇、瑾王夫妇、九千岁……没有一位客人不是大周响当当的人物。 看见这些位高权重的贵客对着自己露出谦和的笑容,余德洪的腿都软了。 他诚惶诚恐地把这些宾客引进门,而后避开人群,扯了扯余飞虎的衣袖,小声问道:“你还记得少夫人曾经的许诺吗?” 余飞虎揉揉笑僵的脸,点头道:“自然记得。我嫂子说过,她要把余家扶持成比史家更显赫的望族。” 余德洪看看满堂贵宾,再看着四周的张灯结彩,最后看看已经穿上侯爷朝服,正在迎客的余江川和余沧澜,唏嘘道:“我原以为我有生之年都等不到这一天,未料才短短数月,少夫人就做到了。” 他用力拽住余飞虎的袖子,语气兴奋,“你敢想吗?才几个月,我们余家就成了大周第一豪族!今日登门的这些个士族,哪一家哪一户不是传承了几百上千年才有今日基业?我们少夫人才花了几个月啊!少夫人有通天的本领!” 看见族长脸颊涨得通红,一副兴奋到快要晕厥的模样,余飞虎连忙帮这人拍背。 “您老别激动。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您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死了,给我嫂子添晦气。” 余德洪啐了余飞虎一口:“去你的,不会说话闭嘴!你也就胜在识时务,懂得向你嫂子献媚,否则骨灰都被你嫂子扬了。” 余飞虎连忙捂住族长的嘴,贼头贼脑地四处查看。爹娘的骨灰被嫂子扬了这件事万不能让外人知道。 所幸二人躲在角落,并不被注意。 余飞虎呵呵一笑,得意洋洋地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嫂子。跪了嫂子,我才有现在的好日子过。昨儿个我已经入职飞羽卫,当上了千户,这可是五品官。” 余德洪眼睛一亮,立马扯下余飞虎的手,将他好好夸赞一番。 余飞虎满足地听了一会儿,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哥若是没死在我嫂子手里,我还真的挺想他回来看看的。他总以为自己很有才能,是余家的顶梁柱,殊不知,与我嫂子相比,他屁都不是。” 余德洪不好背地里编排余飞翰,只能摇头叹息,“余飞翰这孩子别的不好说,娶媳妇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你爹说过的一句话并无错处。” 余飞虎追问:“我爹说过什么话?” 余德洪小声耳语:“你爹说余飞翰那孩子是振兴余氏宗族的唯一希望。你看,这话今日不就应验了吗?若不是他娶了你嫂子,余氏宗族起不来。他不是咱们余家的顶梁柱,少夫人才是。他顶多是垫在顶梁柱下面的那个石头墩子。” 余飞虎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的宁远侯府处处都是飞扬的笑声。 黛石收到平骏达送的一根金丝软鞭,笑得见牙不见眼。余双霜收到干爹送的一座金山,笑成了一朵花儿。 方众妙与史承业等豪门士族的家主坐在一处,笑着谈话。今日的宁远侯府聚集了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 就连皇帝都送来几车贵重礼物。 外面又有许多宾客陆续走入院子,寻找位置落座。 仆役大声通传:“左相夫人到,右相夫人到,史家大小姐到,靖安伯夫人到……” 正与宾客应酬的余双霜忽然抬头朝靖安伯夫人看去。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卫英彦也猛地抬头看向院门。 余双霜反应过来,立刻去瞥卫英彦。只见此人神情恍惚,眉心紧皱,瞳孔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靖安伯夫人温温柔柔地笑着,仿佛完全不曾注意到这束过分炽热的目光。 余双霜连忙找了个借口撇开宾客,跑到方众妙身边,在她手心里写字——【干娘,卫英彦的烂桃花来了。你快看。】 第300章 快速提携 卫英彦的绯闻不好公开宣扬,余双霜只能偷偷告诉方众妙。但她忘了,方众妙的心声自带广而告之功能。 识别出掌心里的字迹,方众妙眉梢微微一挑,神色中显露出几分兴味。 【哦?卫英彦的烂桃花来了?】 【此人背后站着无脸人,是个不简单的。】 【她必然知道卫英彦日后能够飞黄腾达,才会用情爱将卫英彦掌控。】 【如此说来,她应当是个颇有魅力的美人。】 【我得好生看看。】 卫英彦的烂桃花?卫英彦是谁?史承业、大长公主、平骏达等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围的宾客。 这名字很是陌生,想来并非勋贵,而是寒门。连方众妙都说他会飞黄腾达,此人必然有不凡之处。 卫英彦五感极为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一束束目光扫过自己,却不曾停留。想来,在场这许多人都在寻找传说中的卫英彦。 原来他们都能听见方夫人的心声。 卫英彦感觉颇为尴尬,面皮不由发紧。他慢慢往厅外走,想要找个如厕的借口避开众人的搜寻。 “卫英彦,你过来,本座为你引荐几位贵人。”齐修忽然将他叫住。 卫英彦一只脚跨出门槛,一只脚留在门内,背影猛地一僵。但他迅速扯开一抹谦和笑容,转身拱手:“谢九千岁提携。” 他知道,齐修是故意的。 大长公主上下打量卫英彦,目光里带着欣赏之色。此人身高足有八尺,身材精壮,肌肉虬结,四肢修长有力,眼神像一匹狼,带着永远无法驯服的野性和凶狠。 只看外表,这是个强人。但外表是能唬人的。 大长公主瞥了方众妙一眼,然后才看向齐修,故意问道:“能让九千岁如此看重,想来这位必有过人之处吧?” 史承业等人也都看向卫英彦,目光里带着深沉的打量。 卫英彦一一行礼,不卑不亢。 齐修指着他说道:“这是一个将才,此次发兵建康,本座想让他担任先锋将军。” 大长公主颇感意外,眉梢不由高挑,“先登、陷阵、斩将、夺纛,此乃四大战功。他若为先锋将军,便要拿下首功,否则我军必败。九千岁,你理当知道这个职位有多重要。” 齐修颔首:“本座知道。” 大长公主问道:“本宫从未在军中听过他的名号,他可曾打过仗?” 齐修摇头:“不曾。事实上,他连兵都没当过。” 大长公主愣了愣,然后便冷笑起来,“九千岁,本宫没听错吧?你竟然让一个从未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当先锋将军,你知道这有多儿戏吗?战鼓一旦敲响,他必须冲锋在前,倘若他因战场的残酷而心生惧意,带领先锋军怯战退逃,你可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齐修点头:“本座知道。他若退逃,我军士气大损,定会兵败如山。” 大长公主咧嘴一笑,而后猛地沉下脸,拍桌怒吼:“知道你还做出此等荒唐的决定?你可知道本宫当了多少年的小兵才得以执掌帅印?” 大长公主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极为严厉地说道:“本宫当了三年小兵才真正适应战场的血腥,他当了几天兵?三天有没有?兵家大事,岂可儿戏!先锋将军必须由本宫亲自任命!” 她嗓门极大,表情又很愤怒,原本闹哄哄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打量卫英彦,想要看看此人为何能得九千岁的看重,但目光总有些轻视鄙夷。 卫英彦低下头安静站立,不为自己辩解一字半句。他知道自己攀升的速度超出了常理,今日的羞辱是必须承受的。 战场是一个拼命的地方,谁也不想被懦弱无能的同袍连累。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赵华阳真是多虑了。卫英彦是武曲星下凡,天生的将帅之才,有平定四海之能。而今他头角峥嵘,已有蛟蛇化龙之兆。有他在前冲锋,建康一役必然大胜。】 大长公主愤怒的表情微微一僵。 卫英彦心中的屈辱瞬间消散。他终究是被人看重的。虽然重活一世,一切归零,但依旧有人能够看见他的光芒。 齐修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哦?敢问殿下想要指派哪一位英才担当先锋将军?” 大长公主还想死犟,平骏达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大长公主看了方众妙一眼,想到自己之前吃够的教训,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巧了,本宫任命的先锋将军正是这位卫英彦小兄弟。” 卫英彦猛地抬起头,表情愕然。 方才说他不配的人是谁? 然后他就意识到,是方众妙的心声让大长公主改变了主意。据说大长公主极为强势霸道,认定的事绝无更改。只有死去的先帝和高祖才能让她顺服。 然而,这才几天?方夫人竟然已经有了左右这位天潢贵胄的能力。 方夫人攫取权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仿佛只在眨眼间,她就从普普通通的孀居妇人成为了凌驾皇权的国师。 卫英彦心中纷乱,行动却并不迟缓。他立刻走到大长公主跟前跪下,拱手谢恩。 大长公主装作极为不甘的模样瞪了齐修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用谢本宫。九千岁现在权势滔天,他举荐你,本宫又怎敢拒绝?” 坐在大长公主身旁的方众妙随手在博古架上拿下一柄宝剑,扔过去,“卫将军,恭喜你高升,这是送你的贺礼。” 卫英彦连忙接住剑。 入手很沉,虽有乌木剑鞘包裹,却仍有锋锐之气外泄。这是一把绝世宝剑! 卫英彦也曾从余飞翰那里得到过许多赏赐,光是宝剑就不下数十把。但能与这把剑相媲美的却一个都没有。 而今看来,谁待他真诚,谁待他敷衍,却是一目了然。 卫英彦正恍惚着,方众妙已经缓缓说道:“鲜花赠美人,宝剑送英雄。这把剑放在此处已有许久,今日终于找到了最为合适的主人。卫将军,我预祝你旗开得胜。” 她话音刚落,史承业就极为捧场地说道:“鲜花赠美人,宝剑送英雄。说得好。我看卫将军相貌极为不凡,将来必能创下伟业!” 十二位家主不敢不卖方众妙面子,纷纷夸赞起来。 卫英彦心神有些恍惚。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只是宁远侯府最下等的马奴,可现在,他已经是担当大任的先锋将军。 上辈子从马奴到骠骑大将军,他用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 可现在,他只用了短短一瞬。 方众妙说过会提携他。可他没想到速度会是这样快。 只要看准了一个人,方众妙就会毫无保留,全力栽培,哪怕她明知道此人将来会与她为敌。 卫英彦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非常熟练地应付着众人的夸赞与问询,然后深吸一口气,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方众妙一眼。 夫人,上一世我若能早些认识您,必不会让余飞翰把您害了去。 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伤感被尴尬取代。 夫人并不在看他,而是在看穆雪寒,他上一世恋慕至死的女人。 真是奇怪。穆雪寒走进门的时候,他明明还很在意,然而只是与夫人说上两句话,他竟把此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301章 九个入幕之宾 穆雪寒非常惹眼。 今日来的女宾一个个都是盛装出席,史白蕊美得明艳,乔微雨美得清丽,曹氏美得端庄,其余夫人也是千姿百态,各有不俗。 但穆雪寒甫一入内,全场女子便都相形见绌。她是国色天香真牡丹,亦是瑶池仙子下凡尘。她的美仿佛来自于九天之外。 莫怪卫英彦想了她一辈子。莫怪余飞翰为她君夺臣妻。这就是绝世大美人的宿命! 这样想着,余双霜口水都流了出来。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悄悄捂住干女儿的嘴。她俯身耳语:“莫要逼我在你最开心的日子揪你耳朵。” 余双霜:“……” 余双霜连忙用帕子擦嘴,小声说道:“干娘,看见了没?红颜祸水啊!就是坐在角落穿红裙子的女人把卫英彦迷得晕头转向!她叫穆雪寒,是靖安伯的夫人,后来却当了余飞翰的宠妃!” 她看向穆雪寒身旁那名男子,好奇地问:“干娘,那个男人是不是她夫君严若松?” 方众妙看向站在一旁扮作管家的龙图,龙图微微点头。 余双霜又问,“那个穿绿裙子的妖媚女人是不是严若松的宠妾?” 龙图微微点头。 余双霜气得握紧了小拳头,极为不忿地说道:“严若松是不是眼瞎啊?放着穆雪寒这样的大美人他不爱,他竟然宠幸那么一个俗里俗气的狐狸精。” 余双霜看看四周,附在方众妙耳边说道:“干娘,话本子里写了,穆雪寒是被严若松的宠妾下了迷情药才会中途离开宫宴,与余飞翰滚了床单。后来余飞翰帮她查出真相,弄死了这个宠妾,还整治的严若松家破人亡。干娘,这穆雪寒其实也挺可怜。” 方众妙摸摸余双霜的脑袋,笑着低语:“小鱼儿,不要相信那个话本子。” 余双霜心有所感,连忙追问:“为什么?” 方众妙抬眸看向穆雪寒。 那人的穿着还不如一个侍妾华丽。她一个人坐在安静的角落,眉宇间蕴藏着愁绪。她夫君一眼也不看她,反倒握着那侍妾的柔夷轻言慢语地说着什么,时不时还露出缱绻笑容。 侍妾笑得花枝乱颤,鬓边的流苏轻轻晃荡,春情无限。 严若松捏了捏这根殷红的流苏,眼中流淌着浓浓的爱意。二人贴在一处私语,像一对儿交颈的鸳鸯。 穆雪寒的美貌很是惹眼,但她的不得宠爱却更是令人侧目。不少夫人正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极为鄙夷地瞪视那个宠妾。 没人不觉得她可怜。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缓缓飘过半空:【原来靖安伯夫人穆雪寒就是卫英彦的烂桃花。】 【这位夫人处境仿佛不妙,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人人都说靖安伯迷恋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弃正房于不顾。但谁又知道,这侍妾对靖安伯更是爱的痴狂。】 【这侍妾的奴仆宫里延伸出一条红线,一头连着命宫,一头紧紧缠绕在靖安伯身上。这么红的红线,我也是平生仅见。】 【这红线直接与侍妾的命宫相连,一旦断裂,她本人也活不了。】 【靖安伯待她或许用了几分真心,她待靖安伯却是耗尽了性命。】 史白蕊等贵妇人都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她们眸光微微一闪,再去看那长相狐媚的妾室,眼神便略有不同。 未料此女竟是个痴情种。不过这又如何?她一个妾室,岂能越过正房?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触桌面,盯着穆雪寒的脸幽幽忖道:【与那侍妾相反,穆雪寒的夫妻宫里虽有姻缘线连着靖安伯,线却是黑的。也就是说,她对靖安伯全无感情,反倒心怀恶意。】 【莫说痴恋,她恨不得靖安伯死。】 【真是不简单啊。她命宫里竟延伸出许多红线,这是多少个受她掌控的入幕之宾?】 【距离有些远,我竟是数不清,有许多红线指向天空,下落不明。】 史白蕊差点被茶水呛到。她听见了什么?穆雪寒的红线没连着她丈夫,反倒连着外男?而且还不是一根,而是多得数不清? 这件事有趣起来了! 史白蕊举起扇子遮挡自己咧开的嘴,眼睛滴溜溜地转,时不时瞟那穆雪寒一眼。 穆雪寒全然不知,还是那副伤春悲秋的可怜模样。 其余夫人连忙招呼仆役快把瓜子端上来。都说穆雪寒是大周第一美人。这第一美人的绯闻,谁不想好好探听探听? 靖安伯也要来一盘瓜子,自己却不嗑,反倒一颗一颗地剥开,将瓜子仁放在一个小碗里。 侍妾伸手去拿瓜子仁,眼里沁着笑意。她朝靖安伯眨眨眼睛,靖安伯就愉悦地笑起来。 笑罢,靖安伯面色一沉,转脸去看周围的贵妇人和娇小姐。他知道自己宠妾灭妻,也知道这样做会招来非议,但他无惧。 谁若是敢朝他的爱妾散发恶意,他必然不会客气。 然后,他略显阴狠的表情就僵在脸上。并没有哪位贵妇人或娇小姐对他怒目而视。大家都在嗑瓜子,速度很快,神情非常专注,似乎心无旁骛。 这是怎么了?嗑瓜子已经变成投壶那样的娱乐活动了吗?大家都在比拼? 靖安伯有些蒙。 他却是不知,方众妙正在数他妻子的红线,也在数他脑袋上的绿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九为极数。】 【穆雪寒,你也是把情爱一道做到极致了。】 史白蕊狠狠咬开一个瓜子,眼神兴奋至极。九个入幕之宾?这可太匪夷所思了! 其余夫人也都加重了嗑瓜子的力道,耳朵竖的高高的。 正与大长公主讨论兵法的卫英彦忽然沉默下来,晒得黝黑的脸隐隐泛着红。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心中的震动。 但他却又飞快放开茶杯,只因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恐将这薄薄的瓷器捏碎。 齐修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绑在脑后的马尾。 卫英彦回头看去,不解地问:“九千岁,怎么了?” 齐修笑了笑,低不可闻地说道:“方才我隐约见你发丝冒着绿光,便拿起来看一看。无事,是我看岔了。” 卫英彦微微泛红的脸憋成了铁青色。好在他皮肤黑,依旧是看不出来。 他的脑子纷乱无比。 穆雪寒有九个入幕之宾?不可能!上一世,因为失贞给余飞翰,她当天夜晚就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是自己派遣在她身边的暗卫及时将她救下。 那般刚烈的女子,岂是朝三暮四之人?她改嫁余飞翰也是被迫,并非自愿。 上一世的美好印象已成烙印,长在卫英彦的肉里。哪怕已经开始怀疑穆雪寒接近自己的目的,他依旧无法讨厌这个女人。 他还恋慕着她,绝不愿相信她会如此不堪。 方众妙数完九根红线,玩味地暗忖:【有三根竟然就落在我这院子里。真是有趣。】 【让我来看看穆雪寒的三个入幕之宾是谁。】 最精彩的部分来了!史白蕊嗑瓜子的手激动地颤抖。快,妙妙,快说那三个奸夫是谁!让姐姐我好好乐呵乐呵! 第302章 是巧合还是蓄意接近? 方众妙的目光循着三根红线一一看去。 心声回荡在半空,【这第一位入幕之宾自然是卫英彦。】 【第二位隐没在人群中,倒是看不清身形。隐约是那个穿青色衣衫的男子,背影十分修长,站在钱先生身旁。】 站在钱先生身旁的青衫男子?谁? 史白蕊并不敢立刻就转动脑袋去看。她缓缓喝完杯中的茶水,拿起茶壶晃了晃,然后东张西望,做出一副找人的模样。 看见站在屋檐下的一个婢女,她连忙招手:“这里没有热茶了,你上一壶热茶过来。” 婢女领命而去。 史白蕊放下茶壶,转过身,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她看见了,那青衫男子长得十分俊美,气质也颇为温文尔雅,只是有些面生。 别的夫人也都各找各的机会去看那青衫男子。她们做得十分隐晦,此处又人多眼杂,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青衫男子是个读书人,警觉性不高,竟是浑然不知。 陪同方众妙坐在正厅里的诸位贵宾也都明里暗里扫视那青衫男子,然后纷纷认出此人身份。 那不是翰林院大学士萧经纬吗?怎么会是他?他的人品和口碑可是极为端正的。 左相纪寻风眸光微微一闪,心中顿生不妙之感。萧经纬他不但认识,而且很是熟悉。被方众妙盯上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要不要找个理由让萧经纬先行离开,避免有可能发生的祸事? 不等纪寻风做出决定,方众妙已对龙图吩咐道:“管家,麻烦你将钱先生和他的朋友请进来与我们一起喝茶。” 龙图笑呵呵地应诺,走到院外邀请二人。 钱同山不喜欢跟官场上的人应酬,但方夫人有请,他不能不给面子。青衫男子看了看厅内的众多大人物,连忙诚惶诚恐地拒绝。 这人侧过身子,露出正脸,叫方众妙看了个清清楚楚。 心声略带讶异地响在半空:【嗯?此人官禄宫里紫微高照,竟是要很快就会平步青云。】 【他命宫中多见权星,仕途本就顺利,而今头顶笼罩着煌煌紫气,怕是要出将入相。】 【等等,我方才看过纪寻风的面相,他命宫中的权星正在隐退,所以他不日便会致仕。】 【他这边刚辞去左相之位,这青衫男子就出将入相,二人的境遇转变恐非巧合。】 【莫非纪寻风致仕之后会举荐此人担当左相一职?可他也太年轻了。】 思及此,方众妙瞥了纪寻风一眼。 纪寻风垂着眸子轻轻吹拂热茶,似乎毫无察觉,实则头皮一阵一阵发紧。世上还有方众妙不知道的事吗?他的确准备致仕,而且举荐之人就是这萧经纬。 而今他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就被方众妙道破,在座的许多人都是他的政敌,只怕要与他作对。 纪寻风有些气闷,又有些畏惧这样的方众妙。 史承业盯着青衫男子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钱先生身旁的人是萧经纬吧?他可是翰林院最年轻的大学士。把他也请进来喝茶吧。” 史承业的长随立刻出去请人。 萧经纬已经拒绝了一次,彰显了自己的谦卑,请第二次的时候,他顺势就答应下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他走进厅堂,与众位大人行礼。直起腰后,他自认隐晦地瞥了纪寻风一眼。 纪寻风很想抬手遮脸,偏偏还得忍住。他心中一声接一声地苦笑起来。 不要装不熟悉了,咱俩的关系,厅内的诸位大人都已经知晓。出了这场变故,只怕你那即将到手的丞相之位有些悬了。 纪寻风害怕自己致仕之后遭到政敌报复,这才准备扶持表面上与他毫无瓜葛的萧经纬。只是现在,事情的走向已经不受他控制。 且看方众妙怎么想吧。她若是不在意男女之间这种情情爱爱的小事,或许萧经纬还能有些机会。 想当初,他怎会对妻子说方众妙是个神棍,还变着法的得罪对方?傲慢让他变得极其愚蠢。 纪寻风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里有懊悔,也有不祥的预感。 方众妙盯着萧经纬的脸,暗暗忖道:【此人父母宫内分守劫空二星,且正星不旺,可见他父母皆是赤贫之人。】 【他非是寒门,也不是庶民,竟是流民。而他不但参加了科举,还考上了功名。他的束修,他赶考的路费,他购买笔墨纸砚的银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萧经纬的出身竟然这般低微?在场众人心里满是惊讶。 萧经纬的父母远在老家,所以临安城内无人知道他的家境。但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很精致,人情往来的花费也都不少,不像没有背景的人。 翰林院大学士的俸禄可不够他支撑这样优渥的生活。方众妙问得好,他的银子从哪儿来? 萧经纬笑着与史承业说话,对众人的猜疑全然不知。 方众妙幽邃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心中颇是玩味。 【原来如此。】 【从面相上看,他八岁那年犯了太岁,有一大劫。但他命宫里忽然闯入魁钺二星,竟是不期然地遇到贵人,顺利度过此劫。】 【有贵人相助,他才得以转变境遇。】 【不过他官禄宫里本就盘踞着众多权星,在仕途上必有作为。这贵人的出现并没有改变他既定的命运,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他与穆雪寒之间的红线非是连在夫妻宫,而是连在奴仆宫。他既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又是穆雪寒的奴仆。】 【能让一个堂堂从二品高官以奴仆自居,莫非这穆雪寒就是萧经纬八岁那年遇到的贵人?爱慕加上恩情,才能有这般的掌控力。】 【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触桌面。 她眸光忽然一闪,转而去瞥卫英彦,心声快速飘过:【等等,三年前,卫英彦的流年命宫里也出现了魁钺二星,他同样遇到贵人,解了性命之危。】 【他与穆雪寒之间的红线也在奴仆宫。他对穆雪寒同样忠心耿耿。】 【若我猜的没错,三年前他遇到的贵人应当是穆雪寒。】 卫英彦面色不变,依旧与大长公主低声谈论着兵法,思绪却已经混乱。 方众妙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三年前,赵璋丢弃都城逃亡南地,他也跟着余氏宗族一起渡江。 但他运气不好,半路患上疫病,被宁远侯府的管家扔在路边自生自灭。若非穆雪寒的马车恰好经过,给他请来大夫看病,还将虚弱的他送到临安,他恐怕早就死了。 所以他欠穆雪寒一条命。 方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却已经把他和穆雪寒的过往算了个八九不离十。方夫人,难怪连大长公主都畏惧您。 卫英彦只能在心里苦笑。 方众妙的心声还在空中回荡,语气渐渐凝重。 【一个二个都在危难之际遇到穆雪寒,得她恩惠,对她感激,然后陷于情网,至死不渝。】 【这是巧合吗?】 【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若三次都是一样的情况,那就绝对不是巧合。】 【院子里不还有第三个入幕之宾吗?】 【我倒要看看穆雪寒是真的偶然遇到这些潜龙,因着心地善良才施以援手,还是早已经看准了他们极为强盛的气运,故意接近。】 听到这里,厅堂里的众位贵客都已经被激起浓厚的兴趣,只有卫英彦心中充满不安。 厅堂外,坐在院子里的史白蕊等贵妇人还在嗑瓜子,眼睛却一个比一个闪亮。 第三个入幕之宾是谁?穆雪寒真是故意设计这些男人?如果方夫人的猜测是对的,她所图甚大啊! 第303章 生造一个大气运者 方众妙开始寻找第三个入幕之宾。 卫英彦终究还是没忍住,深深看了萧经纬一眼。这人也对雪寒心存爱慕,至死不渝?可二人上辈子完全没有交集。 不,不对!还是有交集的。穆雪寒为余飞翰生下了七皇子。而萧经纬倾尽全力支持七皇子,并多次劝说余飞翰册立七皇子为储君。 那时,卫英彦也是坚定不移的七皇子党,与萧经纬阵营相同,颇有几分交情。 同样对七皇子暗中支持的人还有谁?这些人看重的到底是七皇子的才能,还是他的母妃? 卫英彦闭了闭眼,不允许自己用龌龊的念头揣度恋慕之人。 穆雪寒冰清玉洁,善良美好。她绝不是方众妙口中心机深沉,图谋不轨的女子。 与此同时,方众妙终于找到了目标。 心声略带兴味地飘过半空:【红线指向墙外,还在移动,这第三位入幕之宾正在靠近。】 【来了,他要进院门了。】 史白蕊低下头喝茶,眼睛斜斜地看向院门。 其余夫人也都喝茶的喝茶,吃糕点的吃糕点,眼角余光尽皆扫向不远处的垂花门。 下一瞬,果然有人跨进这道门,显露身形。 然而,所有人的心情却都从好奇兴奋变成惊讶怀疑。 怎么会是他?国师大人这一回必然看错了!他绝无可能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 纪寻风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方众妙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也会失误。 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然后便露出一丝畅快的笑容。 哈!方众妙,这回你出丑了吧? 齐修盯着那人,面上带出几分不喜。怎么会是他? 卫英彦也似纪寻风那般松了一口气。来的人是大内总管梁和玉,他帮皇帝送来礼物,然后就被主家留在此处吃席。 以往他最得赵璋信任,素有内丞相之称。赵璋拿不定主意的事都会找他商量。 当然,经历过大庆殿的乱局,赵璋对他的倚重有所下降,对齐修的信任在极速上升。但不可否认,梁和玉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却对朝堂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许多一品大员都要巴结于他。 但他无论怎么风光都只是一个太监。穆雪寒与他能有什么瓜葛? 他跨入院门,目不斜视地走向某个桌子,坐下与相熟的官员谈笑风生。他一眼都不曾看向穆雪寒。 穆雪寒也不曾注意到此人。 他俩一个侯夫人,一个大太监,一个深锁内宅,一个久居宫中,连面都见不上,能有什么关系?他们必然是清白的。 方众妙这回铁定是算错了。 所有人都这样想,期待的心情瞬间破灭,心底里涌上巨大的失望。 卫英彦刚放松下来,却又猛然断了呼吸。他想起一件事。 上辈子,梁和玉暗中投靠余飞翰,帮助对方搜集了许多重要情报。新朝建立之后,他成了余飞翰的大内总管,并且颇受对方信任。 正是他屡屡帮穆雪寒说话,穆雪寒才能几次失宠又几次复宠。他也对七皇子忠心耿耿,不遗余力地扶持七皇子当储君。 连续三人都是七皇子党,这是巧合吗?卫英彦慢慢握紧自己的拳头,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容不得他不想。 【有趣有趣,就连我也没想到,走进门的会是一个太监。】 【不过太监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爱,他奴仆宫里连着的红线可不是假的,他也是穆雪寒的奴才。】 【从面相上看,他出身寒微,家境困苦,十四岁那年父母亡故,生活难以为继。也是在同一年,他遇到了贵人。】 【这贵人想必就是穆雪寒。穆雪寒帮了他什么?】 【莫非出钱帮他安葬了父母?】 【这可是大恩情。】 【他子女宫中化忌冲命,逢煞,阴阳二气颠倒,可见是太监命。偏偏他命宫中却悬挂着紫微星,当了太监反倒官运亨通。】 【穆雪寒果然知道他的命数。】 【她是冲着这些人极贵的命格去的。】 【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做买卖。】 【萧经纬、卫英彦、梁和玉都是她看准的货品。三人一旦飞黄腾达,她就能一本万利。】 【无脸人给她的情报竟然如此精准,竟叫她每一次都及时出现在这些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刻。】 【不,不对!】 方众妙凝神细看,表情忽然变得肃然。 众人心下微惊,于是也都暗暗瞥向穆雪寒,却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只见那人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地坐在角落,时不时扫一眼周围,神情非常落寞。她那张绝美的脸庞配上淡淡的忧郁,真是叫人心疼。 旁人看的只是皮相,方众妙看的却是魂灵。她的心声带上浓浓的兴味。 【此女每一次抬眸扫视周围的宾客,目光都能精准地落在视线范围内气运最强盛的那些人身上。】 【她也懂看相?】 【但她身上没有半点道行,绝非修士。】 【又或者,她身上有勘探他人气运的宝物?】 方众妙用细长食指轻点桌面,漫不经心地暗忖:【猜测只会浪费我的时间,试她一试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穆雪寒喜欢当贵人,那我就给她一个机会。】 【宁远侯府今日来了许多宾客,其中必然有出身寒微,生活困顿,却有大气运者。倘若没有,我生造一个大气运者出来,且看穆雪寒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方众妙抬眸扫视院中众人。 史白蕊嗑瓜子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里是难掩的激动。生造一个大气运者?妙妙,你要不要这么厉害! 其余夫人也都有些坐不住。这场戏真是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怎样生造一个大气运者?她们很想知道! 大长公主微微阖眼,暗暗在心里叹息:方众妙,你连气运都能凭空生造,你就不能帮赵氏皇族找一个有帝王相的继承人吗?本宫来日定要好好与你商讨此事。 齐修勾起唇角,极隐晦地笑了笑。与方众妙待在一处,总是会遇到有趣的事。 所有人都在等待,心里的好奇快要按捺不住。 方众妙的目光凝在一名黑衣青年身上。她招手唤来龙图,低声询问:“那是谁?” 龙图仔细辨认,在她耳边低语:“那是翰林院编修方涵。” 方众妙盯着方涵,心声飘过半空:【从面相上看,此人出身寒微,家境赤贫,父母双亡,妻子早逝,生活落魄。】 【他官禄宫中满是凶星,仕途举步维艰。】 【七品编修已经是他的极限,他此生无望再进一步。】 【他迁移宫中盘踞太阴、阴煞、擎羊等凶星,可见在人情往来中极为不顺。他四周全是政敌和小人,经常受到陷害。】 【但他命宫中却有功德金光闪耀,可见他做过造福于民之事,是个好官。】 看到这里,方众妙又问龙图:“他可有什么政绩?” 龙图把文武百官都暗中调查了一遍,此刻娓娓道来:“刚入仕那会儿,他被先帝外派至巫溪当县令。巫溪多山林,匪患十分严重,民众深受其害。” “他上任之后不惧当地豪强威胁,组织官兵剿灭了数十个匪窝,整顿了吏治。他被调回都城那日,当地百姓夹道相送,还赠他一把万民伞。这算是一件不小的功绩。” “只是,因着他过于刚正廉洁,得罪了当地豪强。这些人暗地里联络了都城的人脉,断了他晋升的路。他在官场中屡屡遭受打压,而今快三十岁,依旧是一事无成。” “他妻子已经病故,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但他俸禄低,请不起仆佣,更娶不起续弦,所以儿女经常无人照看,生活过得十分困苦。” “他还买不起宅子,只能跟别人合租一个小院。您瞧他袍子下面露出的裤管,上面还打着补丁呢。” 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这方涵竟偷偷摸摸把盘子里的八个糕点往自己袖子里藏。 他贼头贼脑地四处看,生怕自己丢人的举动被发现。殊不知,他早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方众妙抬起手掩住自己上扬的唇角,漫不经心地问:“他一个七品编修,怎有资格出现在我的宴会?” 这不是轻视,而是陈述事实。 龙图小声回禀:“他是二爷的朋友。” 原来是余飞虎的朋友。那人颇为仗义,胆子也大,后台更硬,倒是不怕与这遭人排挤的方涵来往。 方众妙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龙图唏嘘道:“方涵最大的爱好就是参加不用给礼金的宴会。因为他可以蹭一顿饱饭,顺便偷一些精致的吃食带回去给他的一双儿女。” 方众妙定定看了那人一会儿,忽然便笑起来。 “给儿女带吃食怎么能叫偷?宴会结束的时候,你给每一位宾客送两盒糕点,分量一定要足。” 龙图低声应诺。因为是计划外的安排,他立刻叫二管家去准备。 史承业、齐修、卫英彦等人看似在聊天,实则默默倾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他们垂下微暗的眸子,心中无不喟叹。 正是因为这雷霆的手段和柔软的心肠,想要跟随方众妙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 方众妙伸出指尖点点桌面,带着玩味的心情暗忖:【方涵,就是你了,大气运者。】 第304章 一句话的事 听见方众妙的心声,所有人都知道方涵绝非什么大气运者。 正相反,他气运极差,除了侥幸考上功名,之后便一路带衰,屡遭陷害,有志而不得发。 虽才二十八九岁,他却已经长出许多白发,消瘦的面容带着苍老的痕迹,一双眼浑浊无光,几近消沉。 当年那个用酷烈手段剿灭匪患的年轻人或许已经死去。坐在院子一角的这个,只是一具暮气沉沉,心如死灰的躯壳。 然而眼下,既然方众妙说他是大气运者,那么无论他之前境遇如何,今日过后,他必能一飞冲天。 方众妙轻轻摩挲下颌,思绪极速运转。 【穆雪寒绝不是随随便便挑中这些人。】 【另外那六人是什么情况,我暂且不得而知。】 【但眼下,只看卫英彦、萧经纬和梁和玉三人,我就能猜到穆雪寒的图谋有多大。】 【卫英彦有平定四海之能,将来必能掌控军权。】 卫英彦微微低头,面皮有些烧红。方夫人似乎看不上他,却又极为认同他的才能。得她一句夸赞,心里难免飘飘然。 察觉到齐修投来冰冷的目光,卫英彦抬眸,毫不相让地与之对视。 对卫英彦的能力本就有几分看重的诸位大人,此刻又把他的位置往上提了提。 方众妙还在思忖,心声不疾不徐地飘过半空:【萧经纬颇有才华,善于钻营,将来能执掌政权。】 【梁和玉是大内总管,很得赵璋信任。此人若是想左右朝局,也非常容易。他虽不当官,其权势却绝不弱于一品大员。】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轻轻点着桌面,眉心微微蹙起:【若是没有我插手,在将来的某一天,穆雪寒必然能够通过掌控这三人,间接掌控整个朝堂。】 【她背后站着无脸人,而无脸人的目的是掠夺大周国运。】 【她是我的敌人。】 【所以,今日的试探不能仅仅只是试探。】 【我还得设一个局,引她入瓮,将她除掉。】 卫英彦听到这里,思绪竟空白了一瞬。 除掉穆雪寒?不可! 他眸色瞬间发狠,背部的肌肉块块隆起,血液里有着怒气和敌意在流淌。保护穆雪寒,并帮助穆雪寒除掉意欲伤害她的人,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即使重活一世,他依旧改不了这个烙印在灵魂中的习惯。 后颈被一缕气流击中,卫英彦的身体霎时僵住,不能动弹。他被人点了穴!在他背后的人有齐修,还有那位管家。这二人都是绝世高手。 当着他二人的面对方众妙流泻出敌意,哪怕只是一丝丝,也有可能招致瞬杀。 只是被点了定身穴,而非死穴,已经是那两人手下留情了。 思及此,卫英彦的额头便冒出许多冷汗,焦躁的心情也缓缓恢复冷静。 若穆雪寒真的与那无脸人勾结,意欲掠夺大周气运,死的将是全天下亿万万百姓。所谓生灵涂炭,灭世之灾,不过如此。 方众妙设局试探她,确定她敌人的身份,进而除掉她,哪里有错? 在座任何一人,哪怕是最昏聩的赵璋,都会做出与方众妙完全一致的决定。 为了一点情爱之事便选择弃天下人于不顾。卫英彦啊卫英彦,你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如此愚昧的人?你什么时候竟被迷了心智,彻彻底底泯灭了良知? 卫英彦闭上眼,默默在心里发出自嘲的苦笑。 重活一世,他依旧活不明白!他惭愧至极! 只是须臾,一股雄浑内力从被点中的穴道处向外扩散,带着刀刃一般的锐气在卫英彦的血管里极速奔涌,造成堪比凌迟的痛苦。 但卫英彦咬紧牙关,生生忍住了惨叫的冲动。 他知道,这是他胆敢对方众妙起了敌意的惩戒。若还有下一回,他必死无疑。 卫英彦微微侧头向后看了一眼,龙图盯着他,面容冷酷。齐修对着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然后伸出修长的食指,模仿着方众妙的习惯,在桌子上轻轻点了点。 原来是他……卫英彦收回目光,继续忍耐凌迟的痛苦。 短短须臾,却仿佛过去了数年,内力慢慢消散,痛苦随之淡去。都说齐修下手狠毒,今日真是领教了。 卫英彦与齐修暗中较量的时候,方众妙已经想好了如何布局。她忽然看向纪寻风,缓缓说道:“左相大人,听说你将要致仕?” 纪寻风眸光微微一闪,而后放下茶杯,笑着问道:“哦?国师大人听谁说的?” 方众妙笑了笑,直言道:“听我说的。” 纪寻风:“……” 好个乖张的方众妙,你不如说你自己算出来的好了。 史承业故意搭一个梯子:“国师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想知道左相大人准备举荐谁当继任者。” 厅堂内所有贵客都朝纪寻风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方众妙早已揭晓,但他们齐齐看过来,目光中依旧带着压迫。 这可是左相之位,谁不想安插自己的人手? 萧经纬?算了吧。今日过后,没人会给左相布局的时间,他想推萧经纬上位没那么容易! 萧经纬顺应大流,也看向纪寻风,面色十分沉稳。 只不过问一句而已,左相完全可以糊弄过去。他并不觉得今日的宴会能对自己的仕途造成什么影响。 但他显然错估了形势。 纪寻风摇摇头,十分谨慎地说道:“我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举荐人选。左相一职极其重要,还需经过层层筛选考核。皇上那里也是要奏报的,皇上若是不点头,我们这些臣属举荐哪个都无用。” 话音刚落,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拿皇命搪塞不想回答的问题,用残暴的赵璋震慑令他感到不悦的人,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行为习惯。可他忘了,眼前这人是方众妙。 方众妙重铸了神权,掌控了帝王,凌驾于朝堂。普天之下,她怕过谁? 用赵璋震慑她?自己竟是闹了个大笑话。 纪寻风的脸皮慢慢涨红。 方众妙似乎看不见他的难堪,径直说道:“我举荐一个人,你们看看合适不合适。” 史承业心有所感,主动搭话:“哦?国师大人准备举荐哪一位英才?” 其余家主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几乎立刻就打消了对左相之位的觊觎。 齐修暗暗在心里笑开。 方众妙环顾众人,缓缓说道:“我举荐翰林院编修方涵。”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生造大气运者原是这么一个生造法,也就是方众妙一句话的事而已。 第305章 一步登天 大家都知道方涵是谁,可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史承业皱皱眉头,假装疑惑,“方涵?老夫对此人倒是没什么了解。” 萧经纬的心已经沉入谷底。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方众妙竟然会跳出来另行举荐。她一介女流,朝堂之事岂有她插手的余地? 怒气上头只是一瞬,眨眼间,萧经纬就冷静下来。 女流?他怎么能忘了,方众妙已经成为大周国师。她用神鬼莫测的手段帮助皇帝澄清了身世之谜。她还能沟通天地,抵挡天谴。 她说的话,比左相纪寻风,甚至比皇帝更好使。 萧经纬抬头看向院外,竭力保持着嗓音的和缓,扯开笑容说道:“方涵是下官同僚,与下官颇为相熟。他也在此处。国师大人,右相大人,要不要下官去请他进来?” 方众妙看了萧经纬一眼,神色中带着欣赏。 功败垂成的一刻还能如此冷静,难怪命中官运亨通。只是相比于一个左右逢源,挟势弄权、善于钻营的成熟政客,她更喜欢任用方涵那样一个性情略有缺陷,却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方众妙摆手,“不用。此事还不曾确定,你不要声张。” 萧经纬连忙应诺,焦躁不堪的心情稍感平复。他怎么可能把此事宣扬出去?得罪了方众妙,他就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方众妙看向史承业等人,笑着说道:“我弟弟与方涵是好友,我叫他过来了解一番。” 方众妙什么时候有了弟弟?她不是独女吗? 方众妙摆摆手,对着龙图吩咐:“去把二爷叫来。” 原来是余飞虎。方众妙本该叫他小叔子,是不喜欢这个称呼吗?毕竟余飞翰那人她是一丁点也看不上,以对方妻子自居,只怕方众妙心里也不痛快。 齐修抿唇笑了笑。 余飞虎很快就赶来前厅,毕恭毕敬地与众位贵客见礼。 方众妙指了指躲在角落的方涵,问道:“小弟,那是你朋友?” 余飞虎回头看去,却见方涵举起一个银壶,正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一壶酒他咕咚咕咚两三下就牛饮而尽,却还是觉得不满足,于是贼头贼脑地四下看看,发现无人注意自己,便把银壶的盖子打开,用力晃荡着壶口继续往自己嘴里倒酒。 一滴,两滴,三滴,仅剩的那些酒水,他是一滴都舍不得浪费。他咂摸着嘴唇,满脸都是陶醉。 不知情的人见了他这副寒碜样儿,还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乞丐。 余飞虎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脸,表情极其痛苦。 不是兄弟!我好心好意叫你来蹭饭,你给我整这死出? 余飞虎把脸一抹,痛苦的表情瞬间变成谄媚的笑容。 “嫂子,他叫方涵,是我的知交好友。他那个人极其好酒,最近因着身体不适,许久没沾过酒。今日咱们家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杏花酿,他许是酒虫上头,有些忍不住。嫂子,我带他去我那院子里喝酒,您多担待。” 很好,没有责怪好友,反倒帮忙找补。也没有把人撵走,而是带去别处继续招待。余飞虎长进了。 方众妙非常满意,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举荐方涵继任左相之位,你给大家说说此人如何。” 余飞虎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继继继,继任左相之位?” 娘的,他没听错吧?他当上一个五品官都高兴的三天睡不着觉,方涵这是连升了几级? 余飞虎下意识地掰起指头。一二三四五六,六级!连升六级!兄弟,你发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余飞虎心中有些发酸,但总体还是非常高兴的。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事能不能成。嫂子要捧谁,那还不捧上天? 余飞虎快速斟酌一番,郑重说道:“嫂子,我这位兄弟很有些才能。当年巫溪匪患就是他一举剿灭的。他文能整顿吏治,武能上阵杀敌,为官清正廉洁,为人谦和有礼。” “您别看他年近而立还在仕途上毫无建树,实则他不畏强权,手段酷烈,早年在官场上很是显威。但他也因此得罪了一批小人。别的我不敢说,只一点,我这位兄弟绝对扛得起大事!” 余飞虎其实非常聪明。他知道现在的朝堂极其混乱,像纪寻风这种万事不管,只图平稳的官员,自家嫂子肯定看不上眼。 自家嫂子本身就是大刀阔斧,锐意进取之人,她喜欢的官员自然也是这般。只要方涵支棱起来,他绝对不会让嫂子失望。 余飞虎思忖一番,又说了许多好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 客厅安静下来。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问道:“这个人选,诸位觉得如何?” 齐修率先颔首:“可。” 史承业捋捋胡须,笑着说道:“我也觉得此人合适。” 方众妙抬眸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纪寻风身上。 纪寻风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明日朝会,我会把乞骸骨的折子和举荐方涵的折子一块儿递交给皇上。” 萧经纬伸出手,极为用力地握紧面前的茶杯。但他依旧带着微笑,仿佛很为同僚的高升感到喜悦,神色中还带着几分羡慕。谁又能看出他的不甘和愤怒呢? 十二位家主以及其余大人纷纷点头:“可。” “我同意。” “大善。” “有此才能秉性,万不可叫他埋没。”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淡淡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不管纪寻风递给赵璋的折子批没批,方涵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左相。眨眼间连跳六级,这已经不是平步青云,而是直接登天。 卫英彦垂下眸子,在心里嘲讽地忖道:余飞翰,你总以伯乐自居,喜欢四处寻找并提携有才能的人。你真应该看看什么叫做伯乐,什么叫做提携。 余飞虎露出狂喜之色。 方众妙瞥他一眼,警告道:“调任文书下来之前,此事不可对外泄露。” 余飞虎连忙点头。 方众妙抬眸看向院外一角,那里坐着一无所知的方涵。 心声带着一丝不满意飘过半空:【方涵的面相果然有所改变。紫微星在他的官禄宫中冉冉升起,但这还不够。他周身萦绕的紫气尚且不能激发穆雪寒的贪欲。】 【就在刚才,穆雪寒也发现了方涵气运的改变,但她只是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可不行。】 众人时刻关注着穆雪寒的动向。卫英彦的目光最为隐晦,也最为深沉。 只见穆雪寒果然朝角落里的方涵瞥了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在这之前,她对方涵都是视而不见的。 穆雪寒果然能看出旁人的气运! 大家的心情再度兴奋起来。 卫英彦却极为不平地忖道:方夫人,雪寒并没有注意到方涵。院子里的人,她全都瞟过,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您早已认定她图谋不轨,才会处处觉得她可疑。错的是您,不是雪寒。 就在这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一丝冷意飘过半空:【我必须再给方涵造一些气运。】 【这气运要多到令穆雪寒为之疯狂,为之失序,为之露出要命的把柄。】 卫英彦暗暗握拳,觉得此事越发荒谬。 大长公主看向平骏达,眼里带着询问:再造一些气运?怎么造?方众妙已经把方涵推上一品大员的高位,这人还能怎么升?总不能赐他一个超品国公的爵位吧?这也太荒唐了! 眼看事情的走向越来越离谱,大长公主已经在考虑如何阻止方众妙过分僭越的举动。 忽然,她听方众妙笑着说道:“其实我提携方涵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乃我方氏宗族最后一个男丁。论辈分,我是他的姑母,他是我的侄儿。改天我得找他认祖归宗。” 大长公主惊得五官都变了形:“你说什么?” 平骏达愣了愣,然后便在心里大声叫好。 一语定乾坤,这就是方众妙的厉害之处。天下苍茫,众生芸芸,问谁气运最盛,非是帝王,而是这位介于人神之间的国师大人。她的气运只需分给方涵一丝半缕,那就是大日凌空,耀眼非凡。 心声很快响在半空。 【气运来了。】 【方涵身上的紫气已凝成巨大烟柱直冲云霄。我就不信这强盛已极的气运,你穆雪寒还能假装视而不见。】 她这边话音刚落,穆雪寒就猛然转头看向院子某处,眼瞳里的愁绪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万般惊骇和不可置信。 她视线投注之人不偏不倚,正是方涵。 然而只是一瞬,她就把这异样的目光转向严若松和那个宠妾,假装自己是个被惹怒的正妻。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方众妙却在心里轻轻柔柔地笑起来。 【果然……你看得见。】 卫英彦的心一沉再沉,坠入深渊。原来错的不是方众妙,是他这个被愚弄了一辈子的人。 第306章 挂饵 穆雪寒极擅伪装,否则也不会骗了卫英彦一辈子。 然而,正如方众妙所说,方涵的气运太过强悍,在这皇城根下,连帝王的龙气都被这冲天的紫烟驱散,她如何能够做到视而不见? 她很快就掩饰掉自己的失态,端起杯子缓缓喝茶。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看得见方涵的气运,她那九个入幕之宾都是这么来的。没有所谓的心地善良,雪中送炭,一切都是奇货可居,图谋私利的手段。 大周第一美人?笑话!这分明是大周第一蛇蝎。 严若松的宠妾名叫孔香。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穆雪寒刚才那个眼神有多可怕。 她连忙附在严若松耳边,娇滴滴地说道:“伯爷,她刚才瞪我,人家害怕极了!” 严若松拍了拍爱妾的小手,睨视穆雪寒,冷笑着问:“你方才看什么?” 穆雪寒面色煞白,眼含屈辱。但她终究是大家小姐,做不出狐媚低俗的姿态,于是只能缓缓摇头,声音微颤地说道:“我没看什么。” 严若松警告道:“别装出这副恶心的样子,我不吃你那一套。” 孔香把脸埋在严若松肩头,颤动着肩膀低低地笑起来。她的长相极为妖艳,摆出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越发招人恨。 穆雪寒酝在眼眶里的泪珠几乎掉落,但她捏紧手帕,硬生生忍住了。 她勾起唇角,勉强地笑了笑,绝美的脸庞带着心碎的痛楚,也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不明就里的那些贵妇人莫不朝她投去怜悯的眼神。还有人恶狠狠地瞪了严若松一眼。 能听见方众妙心声的那些贵妇人也在瞪严若松,但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她们一边做戏一边观察。她们注意着穆雪寒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放过那三个入幕之宾的一言一行。 卫英彦和萧经纬都没什么异样,但梁和玉却端不住了。只见这位大太监忽然瞥了严若松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冷厉。 太监的心性多多少少都有些扭曲,刻薄和病态几乎写在脸上。当梁和玉显露出杀意的时候,虽只一瞬,却依旧令人心惊肉跳。 同样的,他也很快收回目光,与坐在身旁的官员笑呵呵地说了几句话。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在无数道隐晦目光的窥探下,他已经无所遁形。 果然是有奸情啊!太监的身份误导了大家的判断。谁能想到大周第一美人竟然与大内总管有瓜葛?这么说来,穆雪寒竟然把手伸入了禁宫,摸到了皇帝身边。 幸好国师把她揪了出来,否则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掠夺大周国运,她是真敢想啊! 卫英彦慢慢从震惊和痛苦中回过神来。他的心忽然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恐惧。他以为大周是个完全腐朽的皇朝,将之推翻是顺应天道,造化万民。 可现在想来,余飞翰建立的新朝就真的比大周好吗? 穆雪寒的裙下之臣必然会倾尽全力把七皇子推上储君之位。而她是无脸人的爪牙。新朝的气运依旧在这只幕后黑手的掌控之中。 余飞翰活得越久,对七皇子就越不利。纵观历史,从来没有名正言顺继位的太子,只有在夺嫡之争中杀出血路的胜利者。 为了让七皇子顺利登基,余飞翰必须死,而且还是早死。 自己四十多就死了,余飞翰能活到寿终吗?他建立的新朝又能屹立多久? 还有更可怕的。穆雪寒拥有那么多入幕之宾,那七皇子真是余飞翰的亲儿子吗? 卫英彦暗暗吸了一口气,阻止自己深想下去。他在敌军之中杀个七进七出都不手抖,此刻竟控制不住指尖的微颤。他忽然发现,原来上一世他们拼死打下的江山竟也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所有人都被穆雪寒愚弄了!最大的赢家不是登基称帝的余飞翰,也不是荣获后位的祁国公主,是眼前这个柔弱妇人。 卫英彦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方众妙冷酷的心声似当头一棒,将他打醒。 【穆雪寒果然是无脸人的爪牙。】 【如此一来,这个女人必须剪除。】 【我为她设下一局,此局名为“挂饵”,饵料中暗藏剧毒倒钩,咬之必死。】 【只是,这钩子找谁去放呢?】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眸光略一流转,心里就有了人选。她招手唤来龙图,耳语几句。 龙图离开前厅,不知去向。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方众妙找谁放钩子?怎么放钩子?挂饵局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史白蕊等得心浮气躁,喝茶水的次数明显增多。因为只有低头喝茶的时候,她的眼珠子才能肆无忌惮地乱转。 其余夫人也都有样学样,频频喝茶,低头乱看。 孔香附在严若松耳边笑嘻嘻地说道:“夫君,我喜欢国师大人举办的宴会。国师大人很有威仪,在她这里,没有人会时不时地瞪我。” 严若松听笑了。 他捏捏爱妾挺翘的鼻尖,无奈地说道:“怕她们瞪你,你还跟着来做什么?” 孔香在桌子下面抓住严若松的手,坚定地说道:“因为我要让她们知道,你是我的。” 严若松心里一烫,忍不住摸了摸爱妾绯红的小脸。二人的恩爱缠绵竟是丝毫不加掩饰。 穆雪寒看了看亲密无间的两人,泪水在瞳仁里微微地颤。她假装撇开头擦拭眼角的泪光,实则极快地看了方涵一眼。 方涵喝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去如厕。 穆雪寒心思一动,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也准备站起来。 她要去后院东圊偶遇方涵。 然而,一个妇人忽然走过方涵身边,狠狠撞了他一下。 方涵跌坐在地,藏在袖子里的糕点滚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还把糕点放在唇边急切地吹掉尘土,满脸都是心疼之色。 今日出门的时候,儿子、女儿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无比渴望地问:“爹爹,这次有甜甜的糕糕吃吗?” 他当时就做出保证:“有!一定有!甜甜的米糕、枣糕、桂花糕,都有!” 儿子女儿发出欢呼,拍着小手蹦蹦跳跳,露出喜悦的笑容。跟着一个无能的父亲,他们很少有快乐的时候。生活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苦。 方涵的心微微一痛,然后便缓缓融化。为了养育这一双儿女,他可以做尽不体面的事。 不过,偷糕点的事忽然被撞破,他是不是丢了好兄弟的脸? 他停下吹拂糕点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那个表情鄙夷的妇人,脸色慢慢涨红。 妇人立刻高呼起来:“快看呐,这里有人偷主家的东西!” 方涵手忙脚乱地捡起糕点,依旧是往自己的袖子里揣。 既然被发现了,他就更不能放弃这些吃食。一是因为贼不走空,二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要让儿子女儿尝到这么甜的糕点。至于好兄弟余飞虎那里,只能说一声对不住了。 默默看着他的余飞虎:“……” 兄弟,你真给哥哥我长脸! 第307章 没有施恩的机会 齐修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大声叫唤的刻薄妇人。 脸很陌生,但声音却十分熟悉,是他嫂子任孤琴。 一个小男孩儿窜过去,绕着满脸难堪的方涵转圈,拍着小手喊道:“这里有个偷糕点的贼。快来看小贼啊!” 齐修眼皮子跳了跳。 小男孩的脸也很陌生,但声音是齐渊的。好你个方众妙,我把嫂子、侄儿交给你照顾,你就教他们干这种事? 齐修哭笑不得,颇为头疼。 齐渊的喊声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余飞虎听见嫂子的心声,知道这是一个局。但他还是匆匆朝那边走,想给兄弟解围。 方众妙叫住他:“小弟,再看看。” 余飞虎不得不停住脚步。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意识到嫂子叫自己小弟,而非小叔子。由此可见,嫂子是真心把他视作亲人,而非余飞翰的附属品。 他当了余飞翰二十几年陪衬,在嫂子这里,他才真正活出了人样儿。 余飞虎当即笑咧了嘴,乖巧应诺:“好的,弟弟知道了。您让我过去,我再过去。” 方众妙挑挑眉,睨他一眼,唇角荡开一抹浅笑。 外面还在吵闹,那妇人满脸刻薄,她儿子也是个顽劣的,逮着方涵骂个不停,一个劲地污蔑他是小偷。 不明就里的宾客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方涵。 深知内情的宾客却都在偷瞄穆雪寒。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穆雪寒,施恩的机会我已经给你了。】 穆雪寒看向方涵,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怜悯,却坐着没动。她似乎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看见她并未按照方众妙的计划行事,卫英彦如坠冰窟的心微微回暖,那些不堪的猜想立刻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所以方众妙算错了吧。雪寒并不是什么无脸人的爪牙。她也不会因为方涵气运变强就故意去攀附对方。她是真心帮助那些陷在绝境中的人,她温柔善良,绝不阴险。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一丝玩味缓缓飘过半空:【穆雪寒,你不动是因为方涵还不够难堪吗?】 【也是,按照惯例,你该在方涵最无助的时候出场,给他一个最美好的印象。现在的刁难还远不到那个程度。】 那刻薄妇人尖声质问方涵:“你是什么人?今日邀请的全是贵客,你怎么混进来的?我要去找主家查你!” 方涵害怕给好兄弟惹来麻烦,连忙说道:“我是翰林院编修方涵,我是拿了请帖进来的。您万莫声张,扰了主家的宴会也是罪过。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护住袖子里的糕点,佝偻着脊背往院门走。 哪料那小男孩忽然跑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袍子,指着他打满补丁的裤子大声叫嚷起来:“快看他的裤子。哈哈哈,丑死了!他是个穷鬼乞丐!这里有一个乞丐混进来了,家丁快来把他打出去!” 方涵不敢碰这个穿着华贵的小男孩,只能任由他撕碎自己最后一分体面。 他臊得满脸通红,却依旧死死捂着袖子里的糕点。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过去,然而,当他想到年幼的一双儿女,他竟连死都不敢。 活着才更需要勇气啊。 小男孩唐突的举动惹来了更多宾客的注意。看见方涵打满补丁,五彩缤纷的裤子,整个院子都响起哄笑声。 男宾们无不面露鄙夷。女客们对着方涵指指点点,恨不能戳断他的脊梁骨。 余飞虎看得很是心疼,但嫂子不发话,他也不敢动。 方众妙的心声幽幽响起:【火候到了,该你出场了穆雪寒。】 她这边话音刚落,穆雪寒就放下茶杯站起身,朝方涵走去。原来她不是不想管,而是在等方涵落入更难堪的境地。 温柔善良?而今再看,卫英彦对她的印象简直可笑。 看见她往方涵那边走,似乎是打算为方涵出头,梁和玉也立刻起身走过去。 发生了这种事,谁都可以管一管,所以二人在中途相遇,同行一段,并不突兀。他们前后走着,仿佛不认识彼此。 但梁和玉看着穆雪寒的眼神却飞快划过一丝温柔。 卫英彦浑身发冷。 若是不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他这一世依旧会被穆雪寒利用到死。 不,为了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他可能会对穆雪寒更加掏心掏肺。所以他这一世的结局只会更惨。两世都被蒙蔽,他真是白活了。 卫英彦盯着穆雪寒绝美的皮相,心里的悸动正缓缓消失,迟来的痛苦让他皱起浓眉。 把骨髓里的爱意剥离出去,自是一场堪比凌迟的折磨。 方涵难堪到极点,又害怕家丁真的走过来打人。自己受了伤没什么,袖子里的糕点若是碰碎了,那就可惜了。 于是他抓住袍角,准备将之撕裂,从而脱逃。看见他的举动,穆雪寒加快了走向他的脚步。 临到近前,穆雪寒义正言辞地开口:“这位夫人,请不要再闹了。” 与此同时,方众妙指了指外面,对余飞虎下令:“快去解围。” 余飞虎像只被主人放飞的猎犬,一个箭步就窜入院子,大声怒吼:“谁敢对我的好兄弟不敬?我兄弟这条裤子是我送的,这叫百家裤,能吸纳百家气运,有助于官运亨通。你们懂个屁!” 他的背景极其强硬,满院子的哄笑便都戛然而止。 穆雪寒接下来的话也被堵住。 因着方众妙活神仙的名声,大家竟然都相信了余飞虎的鬼扯。再去看那条打满补丁的花裤子,不少官员都动了效仿之心。 余飞虎风一样越过穆雪寒,冲到方涵身边。他指着刻薄妇人的鼻子,喝道:“哪儿来的蠢货,快滚!” 妇人屈膝道歉,捂着脸跑走。 他指着小男孩的鼻子:“你也滚!” 小男孩放开方涵的袍角,脚底抹油地溜了。 余飞虎拉着方涵的胳膊说道:“走,我带你去客厅里吃酒。” 方众妙适时走出前厅,来到屋檐下,对着方涵微笑招手。史承业、齐修、大长公主等人也都站起身,缓缓走到方众妙身后,对着方涵露出和善的笑容。 “进来与我们坐一桌吧。你是小虎的朋友,便是我的座上宾。”方众妙温声说道。 这句话给足了余飞虎脸面,也给足了方涵尊重。 两人心里皆涌上滚烫的热流,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们的心魂。 余飞虎被父母打压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活得像个人样。方涵更是被政敌害得家破人亡,几乎走到绝境。 方众妙的身份比之帝王还要尊贵。她给予的尊重竟让二人瞬间长出了一副新的脊骨。 方涵佝偻的脊背不知不觉挺立起来,眼眶泛红地看着方众妙,喉咙里哽塞着一塌糊涂的感激,却说不出话。 他只能深深弯腰拜俯。 余飞虎飞快眨眨泛着泪光的眼睛,唯恐自己当场哭出来。嫂子,从今往后,你是我亲姐。 方众妙招招手,极有耐心地说道:“进来吧,有小虎陪你,你怕什么。” 余飞虎暗暗扯了方涵一把。 方涵年轻的时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感受到国师大人的真心尊重,感受到她身后那些贵人们投来的和善目光,他定了定神,脸上已经没有难堪,只有恭顺平和。 “能与诸位大人同桌用膳是方某的荣幸。” 余飞虎不耐烦地推他一把:“客气什么,快进去。” 二人走向客厅,与穆雪寒擦肩而过。 穆雪寒刚才解围的那一句话算是白说了。 她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怜悯,而是庆幸的一抹笑。方涵因祸得福,入了贵人的眼,她似乎很为对方感到高兴。然而,一丝极为强烈的不甘从她眼底深处划过。 第308章 认祖归宗 余飞虎带着方涵慢慢走到廊檐下。 方众妙站在台阶上,垂眸审视着这位穿着寒酸,面容消瘦的青年。 她微微蹙眉,语带诧异地说道:“从面相上看,你竟然与我有着亲缘关系,而且还是五代以内的直系。敢问你祖籍何处?” 方涵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心头狠狠一跳。 人人都说国师大人是活神仙,有洞彻天机,沟通天地之能。她既然从面相上看出了亲缘关系,那就必定是没错的。 难以名状的火焰在方涵的内心燃烧,他隐隐感觉到,接下来的对话很有可能会改变他的整个人生。 他连忙稳住心神,仔细想了想,丝毫不敢隐瞒地说道:“我祖籍河南,来自于雾县大河乡。我父亲没有亲兄弟,只有六个堂兄。我祖父兄弟三人,都安葬在大河乡,我们是独支独脉,似乎没有同族。” 他压抑着心中的火热,不敢随意去攀附如此尊贵的人物。 说句难听的话,虽然都姓方,但方涵的方与方众妙的方,那就是云泥之别。 方众妙摇摇头,笃定地说道:“我绝不会看错。你与我必然是五代之内的近亲。你太祖父那一辈有几个兄弟,去了何处?” 方涵仔细想了想,心脏忽然狂跳起来,“我太祖父有一个幼弟,被抓去服徭役,之后便再未曾归家。他是生是死无从得知。他叫方维新。” 方众妙眉梢一挑,而后便拊掌朗笑起来,“方维新,这不是我祖父的名字吗?” 方涵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齐修也跟着笑起来,很是愉悦地说道:“国师大人,这可真是天定的缘分,没想到方涵竟是你堂侄。” 史承业捋着胡须欣慰地说道:“国师大人,方家后继有人了。” 方众妙走下台阶,来到方涵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她似乎很是感伤,又颇为欣喜,眼眶微红地叹了一口气。 她赞许道:“你能考上科举,可见我方家的确是后继有人。然而从面相上看,你迁移宫和官禄宫内都有太阴和巨门化忌,可见你仕途不顺,多遇小人,屡遭陷害。你能力卓绝,本不该落魄至此,是我来晚了。” 她摇摇头,满脸的心疼之色,眉眼间萦绕着淡而温暖的慈爱。 她的年纪明明比方涵小得多,但在她面前,方涵竟感受到了来自于长辈的浓浓关怀。心里忽然涌上许多委屈,方涵竟差点像个孩子一般哭出来。 这是……他的亲人? 余飞虎知道此事是假,但他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嫂子连他这个弟弟都认,再认一个侄儿怎么了? 余飞虎扯了方涵一把,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叫姑母啊!” 方涵晕头晕脑,呆呆地叫了一声:“姑母。” “欸。”方众妙笑着答应,面上浸染着找到至亲的喜悦。 她抓住方涵的手,牵着对方往厅堂里走,缓缓说道:“姑母在这儿,往后便无人能够欺你。”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上台阶,站在高处。 方众妙转过身,看向院内众人,提高音量说道:“诸位,得上天眷顾,在分别了数十年之后,我终于找到唯一的血脉亲人。” “介绍一下,这是我堂侄儿方涵,在翰林院暂时担任编修一职。往后他还有很长的仕途要走,请诸位多多关照。” 方涵的仕途还很长?那具体是多长?现在是七品,明儿个恐怕就变成六品、五品,甚至一品了吧?找到这么强硬的靠山,方涵真是撞了大运! 院内宾客神色不一。有人艳羡,有人不安,还有人大声道贺。 穆雪寒看向方涵,一脸恍然。 原来如此,这就是此人忽然气运冲霄的原因。他竟然是方众妙的堂侄儿。 方众妙的气运强盛到何种地步? 因为心中好奇,穆雪寒刚跨进院门的时候也曾动用那个宝物去看清楚。可她刚刚抬眸,还来不及细观,视野中就出现一团辉煌的紫光。 那紫光好像由数万道雷霆轰击而成,亮得极其可怖。四周的人群,房屋,土地,天空,都被这紫光穿透,射向望不到尽头的无垠寰宇。 若非穆雪寒及时收回视线,闭紧眼帘,她差点当场被刺瞎。 方涵是方众妙的堂侄儿,分得了她的气运,虽然只是一丝,却已经强过龙气! 穆雪寒心中的火热无论如何都压不住。她想要方涵的气运!她一定要把这人死死抓在手里! 院内的气氛比穆雪寒的心更为火热。国师大人这般高兴,大家自然都要捧场。众宾客纷纷站起来道贺,还有人举起杯子遥遥向方涵致敬。 方涵拱手回礼,满心都是做梦一般的虚幻感。 他怎么就成了国师大人的堂侄儿?这么好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年他被政敌陷害入狱,父母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最后活活累死。妻子也因为积郁成疾,过早离世,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一双儿女。是恩师钱同山动用许多人脉将他救出。 被关在牢里经受严刑拷打的时候,收到父母双亡的噩耗的时候,抱着儿女在妻子的坟前痛哭流涕的时候,方涵曾无数次地幻想过: 若我也有强硬的靠山,若我也有显赫的家族,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儿女,怎会活得如此凄惨? 可他知道那是做梦,梦醒之后,他只会狠狠嘲笑自己的庸俗和软弱。 然而,这个荒唐的梦却在今日成为现实。 方涵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拉着他走进客厅,命他坐在自己下首,笑着问道:“现在你心情如何?” 方涵回过神来,认真想了想,用十二个字形容自己的心情:“欣喜若狂,扬眉吐气,小人得志。” 方众妙微微一愣,然后便朗笑起来。她没想到这位堂侄儿竟会如此坦诚。 她站起身,走到外面,极为愉悦地宣布:“今日我很高兴,所以宴会结束之后,我送每位宾客一瓶蕴神丹。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院子里响起一片喧哗声。 一瓶蕴神丹可不是薄礼。 乌衣巷即将爆发瘟疫的事早已传遍临安。史老爷子得了蕴神丹的丹方,目前还只造出来很少的一批,而且只派发给乌衣巷的居民,并不售卖给外人。 吃过蕴神丹的人无不说好。 此丹堪比仙丹,能蕴养神魂,强健体格,延长寿命。即使遇到瘟疫,也能叫人免于患病。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因为服用此丹已经长出黑发,大家全都看在眼里。 别人出价万两黄金都买不到的稀世宝药,而今方众妙为了庆贺侄儿的回归,随随便便就送出去几百瓶。 她对方涵真是看重! 思及此,宾客们对方涵又高看了一眼。有方众妙为他保驾护航,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他? 临安城又要出一位新贵咯! 第309章 入局 听见方众妙慷慨的决定,方涵连忙站起身,诚惶诚恐地摆手。 不,他不配!一口气送出去几百瓶价值万金的宝药,只为庆祝与他的相认,他感觉自己承受不住这样的深情厚谊。 眼里有滚烫的泪水悄然凝聚,方涵极力告诉自己不能失态。 齐修轻轻压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 这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温和地说道:“她给你什么,你收着就是。往后你要记住,你的方是方众妙的方,你若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那就是辱没了这个姓氏。” 方涵心中一凛,惶恐的表情立刻退去。 是啊,方众妙的侄儿有什么不配?今日过后,他若还是窝窝囊囊,任人践踏,连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方涵赶紧谢过九千岁的提点,然后站起身,微微弯腰,等着姑母回来落座。 史承业笑着说道:“你的政绩我也了解一二,你不畏强权,是个可堪大用的。官场上若是遇到麻烦,你只管来找我。” 方涵本想说不敢,忆起齐修的话,连忙真心实意地道谢。 十二位家主,大长公主,左相,还有几位一品大员也都夸赞了方涵几句。方涵一律道谢,态度不卑不亢。 他很快就适应了方众妙堂侄儿的身份。余飞虎说他担得起大事,这话倒也没错。 在场众人,只有卫英彦和萧经纬的心情非常复杂。 萧经纬痛失左相之位,还沉浸在极致的愤怒和不甘中。 卫英彦看了看已经坐回原位的穆雪寒,又看了看缓缓走入客厅的方众妙,开始思索这挂饵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本以为方众妙会放任穆雪寒给方涵施恩,然后派人监视穆雪寒,看她后续如何,与谁有接触。若是能钓出站在她身后那个无脸人,此局也算成功。 但他显然想错了。 方众妙竟然打断了穆雪寒的计划。而她本人还站出来,代替穆雪寒施恩于方涵。 如此这般,穆雪寒什么目的都没达成,自然也就没有泄露把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样做岂不是白白折腾一场? 卫英彦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想不明白。 抛出饵料就是为了让鱼儿咬钩。如今鱼儿连钩子都没碰到,这是个什么局?叫它挂饵不合适吧?还不如叫它空欢喜一场。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着方众妙给出一个答案。 方众妙看看方涵的面相,心声飘过半空:【刚才我展现出对方涵的看重,他的面相又有所改变。我已然成为他的天德、月德、天乙贵人。我能保他荣华富贵,一世无忧,逢凶化吉。】 【换言之,他今后将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没有灾病,穆雪寒如何向他施恩?如何给他传情?如何将他掌控在手心?】 【所以,我若是料想的没错,穆雪寒接下来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段为方涵制造一场大灾劫。】 【她会直击方涵的痛处,抓住他的软肋,毁掉他的全部,让他陷入最为绝望的境地。】 【然后,她会以温柔善良的姿态出现,把方涵从绝境中拯救出来。】 【这是她一贯的戏码。】 【若她成功,方涵必然会对她死心塌地。】 【我只要派人牢牢盯着她,找出她暗中对方涵下手的罪证,就能将她剪除。】 【秋后的铡刀,我会给她留一把。她死期将至。】 思及此,方众妙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铜板轻轻抛到桌上。 心声玩味地飘过:【让我来看一看,穆雪寒会对方涵做什么。她要制造怎样的大灾劫。】 厅内众人心神恍惚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挂饵局原是这个意思!高高挂起的饵料不是为了让穆雪寒顺利咬钩,只是为了激发她的不甘和贪欲,逼她兵行险招,从而暴露罪行。 高啊!国师实在是高! 听到这里,卫英彦只觉眼前发黑。穆雪寒真的会对方涵下手吗?她若钻入这个圈套,在方众妙严密的监控下,必然会暴露全部罪行。方众妙的暗卫可不是吃素的。盯也能把她盯死。 卫英彦忽然变得十分焦虑。他看了方众妙一眼,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畏惧。 遇到如此可怕的敌人,穆雪寒怎么逃脱?方众妙一步一步全都是算好的! 厅外,史白蕊等人愣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挂饵局的全貌。穆雪寒,这下你还不死? 穆雪寒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知,她再度瞟了方涵一眼,心中越发滚烫。 她得想个办法控制此人。没有灾劫又如何?她有的是办法让方涵对自己感激涕零。 叮铃铃,三枚铜板落在桌上,显出卦象。 方众妙仔细一看,心声微凛:【此卦名为暌卦。暌,不得相见之意。】 【谁人不得相见?】 方众妙瞟了方涵一眼,心中已有答案:【是他的一双儿女吗?这是他最大的软肋和弱点。】 方众妙继续查看卦象,心声更为冷凝:【六三阴爻,三阳损一阳,卦辞为: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 【此卦大凶。】 【流落在外的人坐在大车上,牛拉着他们走了很远。他们还遇到了遭受黥额割鼻之刑的歹徒。】 方众妙一个一个拿起铜板,蹙眉忖道:【从卦象上看,穆雪寒竟是准备雇佣一名恶贯满盈之徒,将方涵的一双儿女拐走。】 卫英彦感觉喘不上气。不会的,雪寒怎会做这种事! 其余人则暗暗紧张起来。 方众妙的心声还在继续:【穆雪寒很懂得直击方涵的要害。】 【失去两个孩子,方涵怕是死的心都有。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穆雪寒会怎么做呢?】 【若我猜的没错,穆雪寒会机缘巧合地救出两个孩子。为了获得方涵更多的感激,她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受重伤。】 【如此一来,莫说给她下跪磕头,便是把命赔给她,方涵也愿意。】 【到了这个时候,方涵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的掌心里。】 【真是驾轻就熟的手段。】 方众妙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点着桌面,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听见这些话,所有人都感觉心惊肉跳。穆雪寒长得有多美,心就有多狠!这种人实在是可怕!难怪靖安伯那么厌恶她! 原来不是靖安伯瞎了眼,是他们这些被美色所迷的人瞎了眼。 卫英彦藏在桌下的手用力握紧。他暗暗告诉自己:这只是算卦,不是真的。方众妙所说的一切,雪寒未必就会照着去做。 方众妙忽然撩起眼皮轻轻睨他,心声飘过半空:【派谁去监视穆雪寒,并抓住她的罪证呢?】 【就你了,卫英彦。】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倒要看看这一关你过不过得了。】 【你若是过了,我助你蛟蛇化龙。你若是没过,我亲手斩断你的龙角。】 【扶持一个被感情蒙蔽的废物,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第310章 没有心的人 卫英彦历经两世,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是在方众妙面前,他依旧觉得自己渺小。 他能拒绝方众妙的安排吗?显然不能。就连赵璋都要任由方众妙摆布,他算什么? 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卫英彦却还不敢表现在面上。他只能端起酒杯,对着方涵低声说道:“我乃卫英彦,有幸得国师大人提携,晋封为先锋将军,我敬您一杯。” 方涵连忙端起酒杯与他轻碰,他却斜了一下手腕,主动把自己的杯沿压低半分,这是甘居下位的意思,但他的官职明明在方涵之上。 方涵愣住了。 坐在一旁的萧经纬也举起酒杯与方涵碰了碰,杯沿同样压低半分。 “日后还请方大人多多关照。” 方涵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饮尽杯中酒,喉咙里充斥着辛辣的滋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想到家中等待自己的一双儿女,他忽然清醒过来,喜悦的感觉缓缓流遍全身。 他给方众妙倒了一杯酒,然后走出座位,端端正正跪下,双手捧起快要满溢的酒杯,极为真诚地说道:“姑母,侄儿敬您三杯,祝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他不是为了讨好方众妙,也不是故意做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他是真心实意感激涕零。因为有了姑母,他才能让一双儿女过上好日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笑,端起酒杯说道:“姑母也祝你仕途顺遂,步步高升。”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就不是祝福,而是即将发生的事。所谓言出法随,莫过于此。 方涵心头一热,红着眼眶连喝三杯。 大家纷纷叫好,然后便是余飞虎给方众妙敬酒,再是齐修、史承业、大长公主……厅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卫英彦瞥了萧经纬一眼。这人笑得很是爽朗,但眼里的光芒却有些黯淡。与左相之位失之交臂,他怕是不好受。 但卫英彦比他更难受。找出穆雪寒残害方涵的罪证,等于是送她去死。他心中实在不忍。 或许那卦象不是真的。方众妙预测的一切并不会发生。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头顶再度响起方众妙的心声:【萧经纬的官禄宫中已经没有紫微星,反而有凶星化忌。今日过后,他不但不会步步高升,还会慢慢落魄。】 【萦绕在他周身的紫气正迅速消散,黑色煞气正缓缓凝聚。】 【同时与九个入幕之宾周旋,穆雪寒恐怕也有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 【看见萧经纬衰败的面相,她恐怕很快就会与对方割席。毕竟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一个无用之人。】 卫英彦微微侧头扫了萧经纬一眼。这人依旧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看不出哪里颓败。 方众妙眼睛里的万事万物到底是什么样的? 雪寒真的会与萧经纬断绝来往?不对,他们二人或许是清白的。没有找到实证之前,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雪寒身上。 当卫英彦暗暗思忖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穆雪寒站起身走向东跨院。 随后,坐在他身旁的萧经纬扶着微微摇晃的额头,自嘲地说道:“诸位大人,下官不胜酒力,少陪片刻。” 众人纷纷摆手说无碍。 萧经纬便也跟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厅堂,向东跨院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 卫英彦眸光微微一闪,也站起身告了两句罪,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史白蕊等人也想凑这个热闹,却又不敢。他们若是一窝蜂的去了,穆雪寒必然会被黑压压的人群吓到。 只不知这二男一女要做什么。 史白蕊忽然想起自己的侍女以前就是暗卫,武功颇为高强,于是连忙把对方叫过来耳语一番。 婢女也消失在东跨院的围墙后。 穆雪寒从东圊里出来,走到水缸边洗手。 水面倒映出她国色天香的脸,头顶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和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葵。然而,如此美丽的花,在水中倩影的映衬下,竟也黯然失色。 穆雪寒眯了眯眼,怀着愉悦的心情欣赏着自己的美貌。然而下一瞬,她脸色剧变,心脏也随之紧缩。 水中的她怎会印堂发黑,星宿落陷?这是横死之相! 她连忙抓住水缸的边缘,踮起脚尖把整张脸凑到水面上方,还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雪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缱绻的呼唤。 穆雪寒发出慌乱的惊呼。 “萧大人?” 她飞快看看四周,发现此处偏僻无人,这才暗松一口气。 萧经纬慢慢朝她走来,柔声安慰:“别怕,我之前看过,此处无人。你是要洗手吗?我帮你舀水。” 穆雪寒从怀里摸出一条粉色绣帕,遮住自己微微惊恐的半张脸。 “你方才差点把我吓死。”她抱怨一句,语气中带着娇嗔之意,含情脉脉的目光叫人骨酥肉软。 萧经纬血气方刚,如何受得住这般的吴侬软语,娇媚之姿?他心头火热,于是加快步伐走过去,拿起葫芦瓢轻轻给穆雪寒舀水。 “三日不曾见你了。”他低声诉说着思念,嗓音极为沙哑,仿佛很是难熬。 穆雪寒羞得脸颊通红,把帕子挂在一旁的树梢上,伸出雪白柔夷,轻轻地搓了搓指尖。 “倒水呀。”她没有回应萧经纬的思念,但一句带着小骄纵的命令,却好似一颗蜜糖喂进了萧经纬的口中。 萧经纬勾起唇角低低一笑,水流缓缓绕过穆雪寒青葱的指尖,一如他内心倾泻的温柔。 穆雪寒眸泛水色,笑看他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她娇媚的表情便僵在脸上。 三日前,她看萧经纬还是满身紫气,很快就要出将入相,所以才会不断给他甜头,勾得他魂牵梦萦。 今日刚见面那会儿,他的面相还没什么改变,依旧是飞黄腾达的样子。可是才短短半日,他竟满脸晦气,运势消散。 今日过后,别说出将入相,萧经纬能不能保住官身都是未知数! 穆雪寒搓手的动作忽然停住,明媚的笑容消失在脸上。 萧经纬抬眸看她,笑着问:“洗好了吗?” 穆雪寒死死盯着他。 萧经纬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令他慌乱。 他丢下葫芦瓢,嗓音微颤地问:“雪寒,怎么了?” 穆雪寒摇摇头,背转身,语气冷酷:“往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萧经纬容色大变,焦急追问:“为什么?” 穆雪寒的嗓音慢慢哽咽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无法自控。我总想见你,连梦里都是你。再这样下去,我害怕我会做出傻事。” 萧经纬激动得不行,跨前一步,轻轻抓住她的袖子:“这有什么不好?我也总想见你,梦里全都是你。” 穆雪寒一句话就让萧经纬忘了心中的欢喜,反倒生出恐惧。 “可我有一天晚上唤着你的名字醒过来,吵醒了严若松。所幸他没听清,叫我蒙混了过去。” “你也知道严若松是个混人。等到下一回,他听清了你的名字。你我二人必然是身败名裂的结局。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连累你。经纬,忘了我吧。” 说到最后这一句,她的肩膀轻轻颤动,声音里带上明显的哭腔。 萧经纬吓出一身冷汗,不知不觉放开了穆雪寒的衣袖。 穆雪寒立刻朝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 萧经纬取下挂在枝头的粉色绣帕,表情失魂落魄。 未料前方又传来脚步声,却是穆雪寒去而复返。萧经纬刚露出惊喜的神色,手里的粉色绣帕却被对方一把夺走。 就连这最后一丝念想,她也不给他留! 她裙角翩翩,再度消失在晚夏的繁花里。 两行眼泪缓缓滑落,萧经纬连忙舀水往自己脸上泼。 他忍着悲伤喃喃自语:“雪寒是不是也哭了?她该回来洗个脸,不能叫人看出异样。” 躲在暗处看着二人的卫英彦表情已经麻木。 哭?萧经纬却是自作多情了。穆雪寒并没有哭。她虽然带着哭腔在说话,脸上却满是厌烦。 冰清玉洁,忠贞不屈?这两个词用在穆雪寒身上却是个笑话。哪个好妻子会对外男说出“我晚上做梦喊着你的名字”这种话? 难怪严若松对她深恶痛绝!我亦十分恶心! 萧经纬,你真应该绕到她前面去看一看,这样你就会如我这般,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已经死过一回。可是就在刚才,我仿佛又死了一回。 卫英彦心痛如绞,然后一个纵跃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卫英彦,穆雪寒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上一世,你被她愚弄了一辈子。这一世,你还要自欺欺人吗?走着走着,卫英彦忽然扪心自问。 第311章 斗法 从东跨院往前院走,路还很长。卫英彦忍着心中的沉痛,继续跟踪穆雪寒。 这人的行为十分古怪。一路上,她总喜欢走到水边,对着光滑如镜的水面观察自己的脸。她的表情越来越焦躁,有好几次都没能跨过门槛,差点绊倒在地上。 她的双腿隐隐发软,这是恐惧到极点的反应。 她遇到什么事了? 卫英彦很疑惑,暗暗把这一点记下。 穆雪寒终于磕磕绊绊地走回前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端起杯子喝茶,手指却颤个不停,泼出来许多水珠。 看见她有失体面的动作,孔香掩嘴偷笑。 史白蕊等人观察到她的异常,心中难免好奇。 卫英彦随后回到前院,面无表情地走入客厅。 史白蕊的丫鬟也回来了,附在主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史白蕊当即掩嘴偷笑起来。其余夫人连忙凑过去,兴致勃勃地打探情况。这许多人围拢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今日的宴会真是宾主尽欢。 孔香扯扯严若松的衣袖,嘟着嘴说道:“我真想听听她们在聊哪家的奇闻轶事。你看她们眉飞色舞的样子,故事一定很精彩。” 严若松瞥了史白蕊一眼,调侃道:“她们可能说的咱家的奇闻轶事。” 孔香的脸立马垮下来:“那肯定是在说我。” 史承业瞟了女儿一眼,已经猜到了东院发生的事。那穆雪寒大约已经与萧经纬断绝了关系,否则女儿不会是一副赞叹的表情。 国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大长公主等人也都猜到是这个结果,对国师的敬畏又增加几分。 卫英彦悄悄入座,狼狈地抬不起头。 齐修瞥他一眼,低不可闻地劝解:“别怕,你运气还十分强盛,穆雪寒不会抛弃你。” 这是安慰还是讽刺?卫英彦难受得更加厉害。他端起杯子大口喝酒,撕裂的心涌出鲜血。 不多时,萧经纬也回来了。他的容色十分苍白,鬓边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侧,眼眶还有些泛红。 是哭过了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被视若神明的爱人抛弃,的确是难以承受之痛。然而,他若知道自己被抛弃的原因,恐怕想死的心都有。 史承业等人虽然还保持着亲切温和的态度,看萧经纬的目光却无不带上隐晦的鄙夷。这样的人如何担当大任?果然还是让他落魄下去,退出朝堂为好。 感受到诸位大人微妙的眼神,卫英彦越加狼狈。 他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的心里大约也是一个蠢货。 方众妙说她不会浪费时间扶持一个被感情蒙蔽的废物。初听这话,卫英彦还觉得受辱,眼下再看萧经纬蠢而不自知的模样,他竟无比赞同。 若他也变成这样,干脆一了百了。 卫英彦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忽然想起穆雪寒一路上的异样,心中不由一惊。 他得找个隐晦的方法将此事告知方众妙。 怎么做呢? 他这边还没想出个头绪,却听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我竟然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 方众妙怎会露出破绽?不可能吧? 众人心里都很讶异,纷纷竖起耳朵。 方众妙端起杯子缓缓饮酒,心声慢悠悠地飘过:【我这边已经设下死局,穆雪寒那边定然是逃无可逃。】 【所以她的面相已经大为改变。】 【初次见她,她还是桃花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可现在,她印堂发黑,星宿落陷,寿数将尽。】 【不出一月,她必遭横死。】 【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应该也发现了。】 【刚才去东院如厕,她怕是借着水中倒影看见了自己的面相。】 【如此一来,她怎敢对方涵下手。】 【想要彻底掌控方涵,她首先要跟我斗一斗法。】 【斗法的结果她已经看见。】 【所以方涵的气运,她是想也不敢想了。】 方众妙放下酒杯,伸出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卫英彦恍然大悟,随后便深感敬畏。方众妙连天机都尽在掌握,她哪里需要旁人的告诫?倒是他多虑了。 众人的心高悬起来。 万没料到,这么天衣无缝的局,竟然败在穆雪寒的一双法眼上。这就是高手之间的斗法吗?不用动用刀兵,不用打个来回,不用血溅五步,只用道术推演,胜负已定。 这挂饵局算是废了。 史白蕊忽然没了嗑瓜子的劲头。别的夫人也大感失望。穆雪寒能让国师败下阵来,倒也有几分本事。 卫英彦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亲眼看见穆雪寒如何无情地抛弃萧经纬,他感到齿冷。穆雪寒并不美好,也不善良。真实的她丑陋至极。 可是,知晓她不会往方众妙的圈套里钻,自己也不必亲手送她去死,卫英彦感觉到了片刻的轻松。 就这样老老实实活下去吧,不要再贪图不属于你的东西。 然而,卫英彦刚松缓下来的心情又因为方众妙的一句话而高高挂起。 【我已经摆开棋盘,放好棋子,正主怎么能跑?】 【道家有一法门,名叫凌空画符。我用功德金光凌空画一道鸿运符,拍在穆雪寒身上,叫她面相瞬变。】 【看见自己死相消散,洪福齐天,她必然会贪心大起,铤而走险。】 【这盘死棋不就活了吗?】 想到这里,方众妙左手藏在桌下,飞快捏出一个法诀,弹指射出一缕无形无迹的金光。 金光落在穆雪寒身上,令她如坠冰窟的身体瞬间回暖。她似乎有所察觉,连忙借着酒杯里的水面仔细观察自己的面相。 璀璨的光芒在她的命宫里闪耀,颜色由深红渐渐转为暗紫。她的运势竟然在极速攀升,横死之相早已消散。 是因为自己及时跟萧经纬撇清了关系吗?那人会给她带来厄运? 忽然冒出来的浓浓紫气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方涵吗?自己若是能把方涵牢牢拿捏在手心,他的气运不就是自己的气运?所以自己的计划一定会成功!这陡然出现的紫气就是预兆! 穆雪寒定定看着酒杯,额头的冷汗很快消失无踪,苍白的脸颊明显红润起来。 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说不出的畅快。 看见她难掩兴奋的举动,史白蕊等人纷纷在心里大喊精彩。 这一场斗法,终究还是穆雪寒一败涂地。 卫英彦缓缓闭眼,心生悲哀——雪寒,你不该贪心至此。 第312章 社交 一局死棋瞬间被方众妙盘活,院内的氛围仿佛也重新活过来。 史白蕊咔擦咔擦嗑着瓜子,别的夫人们兴致勃勃地闲聊。院内丝竹声声,欢笑阵阵。 孔香看着围拢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夫人们,感觉十分羡慕。 她轻轻拉扯严若松的衣袖,“伯爷,我能不能凑过去跟她们说说话?” 严若松本不准她去,看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只能无奈叹息:“你去吧。人家若是拒绝你,你莫要哭鼻子。” 孔香颇有几分倔强。她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无论去谁家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物。可她不甘心躲在院子里伤春悲秋,她偏要活得漂漂亮亮,大大方方。 她嘟着嘴说道:“被拒绝了,我顶多难过一下,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话落,她拎起裙摆,兴冲冲地朝夫人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严若松被她的一句“习惯了”逗得低笑起来。他最爱的就是孔香的这股生命力,像烧不尽的野草,永远蓬勃。 他摇摇头,呢喃道:“小倔驴。” 听见二人的对话,穆雪寒瞥去一眼,瞳仁里暗藏讥讽。这两个人莫非不知道他们的名声有多差吗?竟然还敢往人最多的地方去。 孔香径直跑向史白蕊。 穆雪寒勾了勾唇角,眼神更为讥讽。 找谁不好,偏要找脾气最刁蛮的史家姑奶奶。人家可是四明史氏的嫡长女,没有公主之身,却有公主之尊。她会理你一个贱妾? 孔香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她并不知道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她看见史白蕊被所有人簇拥着,便自然而然地找上去。 未料她甫一靠近,史白蕊说个不停的嘴巴就紧紧闭上。闲聊的夫人们也都缄口不言。 院内忽然变得安静许多。此时正逢几只雀鸟从头顶飞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唤,场景莫名尴尬起来。 孔香脸色微微发白,两只小手慢慢揉皱裙角,小声询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能听听吗?” 该不会真的在说我吧?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害怕,两只明媚的桃花眼微微泛红,像只委屈的兔子。 史白蕊看了看诸位夫人。夫人们微微摇头。她们可不敢把穆雪寒的事告诉这傻兮兮的姑娘。只怕她管不住嘴,会被杀人灭口。 史白蕊装作不耐烦地摆手:“我们聊的事你没资格听。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其余夫人也都开口撵人:“是呀是呀,你回去坐着吧。不该你打听的,休要胡乱打听,小心惹祸上身。” 孔香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却依旧很生气。 她跺跺脚,重重哼一声,“我才不稀罕听呢!我知道你们在说我坏话!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们,我根本不在意你们怎么在背后议论我!” 她转身跑走,半路还低下头,狠狠擦了一把眼泪。 史白蕊心里内疚极了。 一名夫人小声说道:“这小娇妾似乎挺可爱的。” 其余夫人纷纷点头。 严若松早已朝哭着跑回来的爱妾伸出手。 他苦笑暗忖:小倔驴,每次都上赶着被人欺负。 孔香抓住他的手,用力掐了几把。她也不骂人,只是生闷气。 严若松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果子。她吃下去,掉两滴猫尿,含糊地说道:“这个果子好甜。再来一个。” 严若松又往她嘴里塞了一个果子。她很快吃完果肉,把果核含在鼓囊囊的腮帮子里,破涕为笑。 “我不伤心了。她们不跟我玩是她们没眼光。我早晚能找到愿意跟我玩的好姐妹。也不是人人都势利眼的,对不对伯爷?” 严若松轻轻点头,爱怜地说道:“对。” 未曾嫁给自己之前,孔香也是富商家的娇小姐,整日都有许多姐妹陪伴,活得无忧无虑,十分恣意。嫁给他之后,倒是得了个人人喊打的名声。 这一切是谁搞的鬼,严若松自然知道。他瞥了穆雪寒一眼,神色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穆雪寒的眼眶也泛上委屈的潮红,晶莹的泪滴凝在浓密的睫毛上。 严若松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他不会觉得这样的穆雪寒可怜可爱,只会感到心冷。他并未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梁和玉朝他投去一道饱含杀意的目光。 穆雪寒不用看梁和玉也能猜到对方现在有多生气。于是她微微抬起小指,来回摆了一下。 这是稍安毋躁的意思。 梁和玉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喝酒。 穆雪寒也喝了一杯酒,然后便带着微微酡红的芙蓉面,婀娜多姿地走向史白蕊。她带来一股馥郁的香风,闻之令人心醉。 史白蕊按捺住兴奋之情,朝她伸出手,“穆夫人,快请坐。” 其余夫人纷纷招呼穆雪寒:“快坐。” “要喝茶吗?” “你似是喝醉了,我命丫鬟给你端一碗醒酒汤来如何?” 穆雪寒暗暗在心里喟叹。这就是生而貌美的好处,只要她露出些许愁容,装作楚楚可怜,就能引来所有人的疼惜。除了严若松那个瞎了眼的男人,她从未在情爱方面失手。 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会对她魂牵梦萦。 史白蕊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她拉着穆雪寒坐下,轻轻拂开她鬓边的几缕发丝。 “今日你可真是受委屈了。你夫君明目张胆地宠妾灭妻,我们都看在眼里。” 史白蕊亲手给穆雪寒倒了一杯热茶,假装不忿地问道:“像你这样的大美人,他为何不爱?莫非他眼瞎了吗?” 说起这个,穆雪寒也很懊恼。婚前她外出私会情郎,好巧不巧被严若松撞见。 严若松吵嚷着要退婚,家中不允,他就赌气纳了孔香为妾。婚后,无论穆雪寒怎么讨好,他都不再回心转意。 这是穆雪寒唯一的败绩。她恨严若松。这个男人不爱她就是死罪! 穆雪寒低下头,微微红了眼眶,轻轻说道:“我也不知。许是因为我性格木讷,言行无趣,太过呆板守礼吧。我也试过去讨好他,可我做不出孔香那副模样。” 史白蕊等人都快在心里笑疯了。 “我晚上做梦唤着你的名字,差点叫我夫君听见。”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性格木讷,呆板守礼?呆板守礼这个词都被穆雪寒用坏了。 史白蕊心中满是鄙夷,却又怀着恶趣味不断与穆雪寒聊天,引导她说出更多类似的话。 其余夫人只能靠嗑瓜子来缓解自己想笑却不能笑的痛苦。 这位大周第一美人真能装啊。她只差把“冰清玉洁”四个字刻在自己的脑门上。她是缺啥补啥吗?她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已经暴露了吧? 真是可怜又可笑。 然而,无论众人内心怎么想,至少从表面上看,穆雪寒已经成为这个顶级贵妇圈的中心人物。她果然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 孔香看得眼睛都红了,鼻孔里不断喷气。 哼!没眼光! 哼!我才不嫉妒! 第313章 陷害 穆雪寒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 心里获得足够多的满足之后,她站起身,柔柔地说道:“诸位姐姐妹妹,我已离开夫君太久,该回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严若松,那人正在给孔香剥瓜子。于是她笑容微敛,轻叹一声。 众夫人连忙安慰她,同时还不忘谴责严若松几句。至于她们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穆雪寒慢慢走回严若松身边,安安静静落座。 孔香瞥她一眼,鼻子里发出极为不屑的哼哼声。 严若松感觉十分好笑,不由捏了捏爱妾的鼻子,“别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牵着一头小猪来参加宴会。” 孔香傻乎乎地笑了。 严若松摇摇头,无奈叹息。爱妾无论受到多大伤害都能迅速让自己痊愈,他真是羡慕这种非凡的能力。 他就不行。他被伤过一次便一辈子都好不了。谁又能知道,他曾经多么疯狂地爱过穆雪寒。 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严若松不由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端上来两杯色泽艳丽的酒,低声介绍:“这是我们家主子特意调配的养颜酒,喝下之后可以养颜,暖宫,滋阴补血,对女子是极好的。请二位夫人饮用。” 这种养颜酒在史家的药铺里有卖。那药铺先前是属于方众妙的,后来在拍卖会上转了手。铺子里的东西全都是世所罕见的宝药。 据说这种养颜酒颇有神效,连续喝上一个月,能让女子的容貌发生显着的变化。相貌好的女子会变得更为美丽。相貌普通的女子则会容光焕发。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顾客们争相竞购,一瓶养颜酒竟涨价到了八百两银子。 穆雪寒极为心动。她最在乎容貌,自然对这种仙酿心向往之。 未料孔香的动作快得像只野猫。她左右手分别抓住两杯酒,脖子一仰,嘴巴一张,只听咕咚咕咚两声响,两杯酒已经被她先后倒进喉咙里。 严若松都看呆了。 穆雪寒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可是美容圣品,有市无价。孔香这样的庸脂俗粉她配喝吗? 穆雪寒是真的生气了。但她很快就收敛了阴沉的表情,状若无意地瞥了梁和玉一眼,翘起的小指头对着孔香点了点。 这是一个非常隐晦的动作。 梁和玉凭借非凡的默契,捕捉到了心上人的暗示。他端起杯子缓缓喝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二人无声交流的时候,史白蕊等人差点在心里笑疯。 哈哈哈,这个孔香怎么回事?她仰着脖子给自己灌酒的动作简直太滑稽了。她虽然蠢,但蠢得可爱啊! 孔香啪啪放下两个杯子,对着穆雪寒得意洋洋地说道:“酒没了,嘿嘿。” 严若松的表情十分古怪。他很想笑,偏偏又觉得担忧。若真把穆雪寒惹恼了,这小笨蛋又要吃亏。穆雪寒的手段有多狠毒他是知道的。 “不过两杯酒而已,你不会计较的吧?”严若松故意试探穆雪寒。 穆雪寒苦涩一笑,黯然摇头。 这场戏似乎就这样落幕了。 坐在客厅里的方众妙却朝那边瞥去一眼,幽幽忖道:【这小妾室命宫里忽然闯入贪狼与廉贞二星,且还冲宫落陷,竟是入了半空折翅格。】 【有此命格者,无不惨遭横死。】 【令她横死的人是穆雪寒吧?起因只是两杯酒?】 【那可真是够狠毒的。】 【穆雪寒日后死在我手里,不算冤枉了她。】 方众妙端起一杯酒缓缓啜饮,温和的眸光渐渐染上冷酷的色彩。 卫英彦呼吸一窒,仿佛早已死去的心忽然牵扯出一丝疼痛。 因为两杯酒便要杀人?穆雪寒,你会冷酷到如此程度吗? 史白蕊等人暗暗紧张起来。穆雪寒要杀害小娇妾?这可怎么办?小娇妾那么傻,肯定躲不掉的吧?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躲不掉。】 【那侍妾的两个丫鬟,奴仆宫里各有一条青线,分别连着穆雪寒和梁和玉。她们一个是穆雪寒的的心腹,一个是梁和玉的钉子。】 【连最亲近的人都是两把抵在脖颈的刀,她绝对躲不掉这死局。】 史白蕊忽然握紧拳头,低垂的眼里流露出恨意。她最厌恶背主的奴才!妙妙,这小娇妾只是傻了一点,但人不坏。你可一定要救她呀。 方众妙盯着孔香的脸看了看。 心声带着一丝冷意:【小侍妾的命宫里,煞气已经凝成黑雾,把她整张脸罩住。她的死期马上就到。】 【在我的道场里杀人,穆雪寒,你可知道后果?】 心声刚落,院子里就响起巨大的碎裂声。只见摆放在置物架上充当点缀的一个琉璃花瓶不知被谁推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院子里各处角落还摆放着许多同样的花瓶,很是名贵好看。 几个丫鬟连忙走过去收拾碎片,并没有人追问是谁摔坏了东西。没有哪个主家会因为这么一点小过错就找客人的麻烦。 方众妙摆摆手,对着院子里的宾客们说道:“碎碎平安。这一摔倒是摔出个好兆头,值得我们共饮一杯。” 凝滞的氛围瞬间热络起来。大家纷纷举杯畅饮。 梁和玉站起身,尖着嗓子说道:“国师大人,皇上送来的礼品之中有一个血玉花瓶,通体晶莹剔透,色赤光艳,美不胜收。正好这置物架空了,您要不要把那血玉花瓶摆在上面,让大家一起欣赏?” 方众妙被勾起了兴趣,站起身走到廊檐下,笑着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真想看看那宝物。既如此,便拿出来让大家共赏。” 梁和玉笑着应诺,亲自去存放礼物的地方找出那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捧到前院。 孔香的丫鬟戳戳她肩膀,小声怂恿:“姨娘,这花瓶好生漂亮,咱们挤到前面去看吧?” 孔香是个爱凑热闹的,连忙朝前挤。 梁和玉慢慢走近的时候,不知谁狠狠推了孔香一把。她飞扑出去,撞上梁和玉。 梁和玉手一松,花瓶落地,摔得粉碎。赤红的玉片铺了满地,被金色的阳光照耀,散发出火焰般的华光。 孔香的心却一片冰凉。 方才摔碎的那个花瓶无人追究是因为它不过凡品。可现在撞碎的这个花瓶却是御赐之物。损毁御赐之物是死罪! 孔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下意识地去搜寻严若松的身影。 只见那人正推开拥挤的人群,想要走出来解围。但他神色凝重,显然并没有多少把握。他只是伯爵,可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公侯或大士族,他混迹其中,连号都排不上。 孔香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就尖声嘶喊起来:“御赐之物是我摔碎的,我认罚!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找伯爷麻烦!” 严若松定在原地,心情一阵动荡。孔香本是他用来报复穆雪寒的工具。他待她虽有真心,却不多。 可现在,听见孔香不顾一切的话,潮水般的情感正漫灌上来,将严若松淹没。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也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恐惧。若是孔香因此而殒命,他的余生该怎么独活? 他竟是不敢想。 第314章 必死无疑 严若松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但此时此刻,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他竟推开人群冲出去,对着方众妙拱手弯腰,急切地说道:“国师大人,这是下官的侍妾孔香,她并非故意损毁御赐之物,还望您饶她一命。” 方众妙站在台阶上,双手负在身后,并不言语,也没有表情。 看见她高深莫测的样子,严若松心头发紧。 孔香却仿佛记起什么,大声喊道:“国师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 她回过头恶狠狠地看向穆雪寒。 但她很快就发现,穆雪寒竟然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并没有跟随大家一起走过来欣赏血玉花瓶。 她性情孤高冷傲,不屑于凑这个热闹。 孔香面容僵硬,随后又在人群里扫视。她看向史白蕊,看向文氏,看向曹氏,看向乔微雨,偏偏就没看那两个丫鬟。 她以为是这群夫人对自己痛下杀手,却根本没想过,最信任的人才是最想让她死的人。 纵然被怀疑,史白蕊等人也没有生气,反倒满心都是怜悯。这可真是个傻姑娘。 梁和玉忽然怒斥一句:“在国师大人跟前,你岂能称‘我’,你这不知死活的贱奴!御赐之物代表天威天颜,你损毁天威天颜,就该受死!” 贱奴?这个字眼对孔香来说极其陌生。她忽然想起自己嫁给伯爷那天,母亲紧紧拉着她的手,哭着对她说过的话。 “妾通买卖,你在咱们家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去了靖安伯府就是一个贱奴。你本该有更好的姻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傻事?” 那时的孔香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何曾想过这些话是多么真实,又是多么残忍。 但现在,她明白了。 对生的渴望让她鼓起无限勇气,猛地扑上去,跪在台阶下,一把抱住了国师大人的双腿。 她仰头看着这个如仙如佛,比之穆雪寒更稠丽万倍的女子,哭着说道:“国师大人,求您饶贱奴一命。御赐之物的确珍贵,可您是国师大人啊,您的尊位还在帝位之上。御赐之物您是摔得起的对不对?只要您开恩,贱奴就能活下来。求您开恩。贱奴不想死,呜呜呜。” 她在家百般被娇宠,嫁给了严若松也不曾受过一天苦。可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分贵贱,品有上下。 她就是那最最卑贱,最最下品的人。她悲从中来,哭得浑身颤抖。 严若松便在此时感觉到了锥心般的疼痛。发现穆雪寒与外男有私情那日,他也不曾如此难受。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国师的尊位在帝位之上?这侍妾可真敢说呀! 严若松心中更为焦急。他知道爱妾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属大逆不道。事实是那样,但绝不能宣之于口!她犯了天下最大的忌讳! 看见梁和玉明显阴沉的脸色和带着浓烈杀机的一双眼睛,严若松深吸一口气,而后毅然决然地走上前,打算用自己的爵位来换取爱妾的平安。 却在此时,方众妙微微抬眸,睨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极其淡漠,却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威压。严若松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迈不开腿。 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国师大人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孔香哭湿的脸。 她的动作温柔至极,像是在摩挲一件易碎的宝物,神色中带着慈悲与怜爱。 孔香忘了哭泣和恐惧。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国师大人近在咫尺的脸。 真好看啊!她不喜欢穆雪寒从来不是因为嫉妒。国师大人比穆雪寒美一万倍,可她十分喜欢。她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国师大人是天下间最好的人,她会放过自己的。 孔香虽然蠢笨,却拥有小动物一般的直觉。她连忙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轻轻磨蹭方众妙温暖干燥的手掌,怯生生地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您,您不会杀了贱奴,是不是?”她小心翼翼地问。 方众妙用指腹擦去她的泪,轻轻抚摸着她哭红的眼尾。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令齐修和卫英彦眸色沉暗。 齐修扯了扯略有些发紧的领口,喉结上下滚了滚,一双阴鸷的眸子扫过孔香的脸。 这的确是个狐媚子。 卫英彦也觉得孔香长得过于美艳,但他的视线却久久缠绕着那只手。 那是一只能抚慰恐惧和伤痛的手。在场这么多人,谁不想变作孔香,在这只手的温柔中沉溺? 方众妙心胸豁达,有着杀伐决断,也有着菩萨心肠。她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过错就拿走一个人的性命。 卫英彦是这样想的。其他宾客也都这样想。 史白蕊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捏了捏孔香还带着一点小奶膘的脸,而后看向梁和玉,缓缓开口:“你说得对。损毁御赐之物罪该万死。可今日是我女儿认干亲,也是我堂侄儿归宗的好日子,不可见血,你说怎么办?” 梁和玉得了穆雪寒的指示,定要孔香死在当场。 他弯下腰,拱拱手,笑着说道:“这个简单,既是不能见血,那就带去偏院勒死好了。尸体杂家帮您处理,绝不会污了您的眼,脏了您的地。” 方众妙笑了笑,“你倒是替我省心。” 梁和玉讨好地说道:“为国师大人效劳,应该的。” 方众妙点点头,“行,那就照你说的办。” 二人三言两语就确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孔香呆了呆,而后慢慢放开方众妙的双腿,一点一点往后挪移。 她不断摇头,泪水洒落。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这些话。 国师大人,您是好人呀?为什么连您也要杀我?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让我死?我的存在就这样不堪吗? 孔香仓皇四顾,凄楚的目光扫过严若松木然的脸,扫过周围这些冷漠至极的人,扫过独坐一隅悠闲喝茶的穆雪寒。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一只兔子闯入人类的农庄,唯一的下场只能是被剥掉皮毛,吃掉肉骨。 孔香捂住脸,不敢再看这个可怕的世界。 她小声哭泣着,却始终不曾向严若松呼救。她至死不愿牵连这个男人。 史白蕊实在不忍,走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妙妙。 方众妙听而不闻。 其余夫人全都不敢说话。 孔香的确愚笨,却也有着敏锐的直觉。她说的对。国师的确比皇帝尊贵。只有被排挤在权力之外的那些闲散勋贵才会觉得孔香说的话大逆不道。 谁也没有资格左右方众妙的决定。她说孔香罪该万死,孔香便必死无疑。 齐修没有劝阻。 史承业等人也不开腔。 卫英彦惊讶地看了方众妙一眼,最后选择沉默。 第315章 报应来得快 整个院子都很安静,只有孔香绝望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穆雪寒一口连着一口喝茶,双眸看向别的地方,扫也不扫这边一眼。她不是不忍,而是不屑。 每一次含住杯沿,她的唇角都会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她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就弄死孔香。这女人性子刁蛮,无脑冲动,是一把好用的刀。往后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孔香能派上大用场。 但现在,她找到了能让自己一飞冲天的男人。孔香这步闲棋丢就丢了,对自己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放下茶杯,朝闹哄哄的前厅看上一眼,姿态十分慵懒迷人。 方众妙在等什么?不是说照梁和玉的法子去处理吗? 方众妙冰冷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 而后她指着一名穿绿裙子的女人,对梁和玉下令:“把她带下去勒死,尸体从角门运出宁远侯府,记得盖上稻草,莫要让旁人受到惊扰。” 梁和玉呆愣一瞬,而后便觉心惊肉跳。 方众妙指出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安插在孔香身边的钉子。 孔香也呆住了。她顺着方众妙的指尖看去,然后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 那不是她的贴身丫鬟吗?怎么会勒死她?不是勒死自己? 方众妙弯下腰,捏住孔香傻乎乎的脸,让她的小嘴嘟成一朵喇叭花。 “小姑娘,你身边的奴才全都不能用,回去之后将他们尽数遣散,叫你娘家给你安排几个家生子伺候,记住了吗?” 孔香的眸子是空的,神情十分茫然。 感觉到国师大人又捏了捏自己的脸,她才恍然回神,嘟着嘴含含糊糊应诺:“记度了。” 方众妙放开她嫩生生的脸,看向梁和玉,极为冷漠地问:“怎么还不动手?” 梁和玉这才回神,尖着嗓子问,“御赐之物分明是这贱奴摔坏的,您为何惩罚一个无辜之人?” 那丫鬟冲出来,跪在台阶下磕头,口中大喊冤枉。 孔香抬起两只手,茫然地抓着自己的脑袋。什么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忽然就要杀她的丫鬟? 她张了张嘴,也想帮着丫鬟喊几声冤枉。 史白蕊却在此时站出来,大声说道:“我看见了,是这丫鬟推了小娇妾!” 孔香:“……” 为什么叫我小娇妾呀? 又有十几位夫人站出来,纷纷附和:“我们也都看见了,就是她推的小娇妾!这个背主的奴才才是罪魁祸首!” 孔香:“……” 为什么大家都叫我小娇妾?我到底是谁的小娇妾? 她眼泪汪汪,茫然四顾。严若松趁乱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安慰:“这么多夫人帮你作证,你已经没事了。” 站出来的这些夫人全都来自于公侯世家,地位尊贵异常。在她们的力保之下,爱妾必然能平平安安走出宁远侯府。更何况就连国师都护着爱妾。 孔香抓住严若松的衣襟,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向周围这些人。不知怎的,她忽然咬住唇瓣哭出了声音。 呜呜呜,她还以为自己会被这些人剥皮吃肉,没想到他们全都是大好人。国师大人最最好! 孔香指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哭哭啼啼地说道:“她怎么办?” 严若松差点气死。 “你还管她做什么?她是穆雪寒安插在你身边的钉子。就是她害了你!” 孔香忘了哭泣,脸色慢慢变白。她怀疑是那些夫人推了自己,却从未怀疑过这个丫鬟。只要是被她真心接纳的人,她便掏心掏肺,从不设防。 见她反应过来,严若松摸摸她冰冷的小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守护你的天真,可我似乎没有这个能力。或许不该再颓废下去了。 丫鬟反反复复辩解,“不是奴婢做的!奴婢没有推我家主子!奴婢冤枉!” 她的的确确没有伸手去推,她用的是掌风。所以她确信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动手。这些夫人全都在胡说八道! 然而众口一词,她岂能脱罪?梁和玉骑虎难下,不由自主地瞟了穆雪寒一眼。 穆雪寒十分愤怒,脸色不由阴沉几分。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方众妙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听说她拥有一双天眼,能窥探天机。想要掌控方涵就必须与方众妙对上,自己有几分胜算? 穆雪寒心中不安,却又马上恢复镇定。 陷害孔香不成,却也测出了方众妙的深浅,今日不算一无所获。往后更要谨慎些才好。 这样想着,穆雪寒抬起小指,轻轻摆了摆。 梁和玉得了指示,立刻命两个太监堵住丫鬟的嘴,把此人拖到偏僻的地方勒死。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一场闹剧结束了。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梁公公,劳烦你再去拿一个花瓶过来。总不好叫我的客人白白受惊一场。欣赏美的东西能让人心情愉悦。” 梁和玉挤出一抹笑容,毕恭毕敬地应诺。 不多时,他捧着一个福禄寿三彩翡翠观音尊回来,其形其质并不比先前那个血玉花瓶逊色。 众宾客不等观音尊摆放在置物架上就已经啧啧赞叹起来。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神色极为冷酷。 心声宛若寒潮过境,席卷半空:【在我的道场里为鬼为蜮,我让你魂飞魄散。】 龙图领会其意,指尖微微一点。 下一瞬,梁和玉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花瓶忽然掉落,摔得四分五裂。 全场死一般寂静。 梁和玉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又看看地上洒落的碎片,血液慢慢冻结。 方众妙睨视着他,徐徐说道:“梁公公,损毁御赐之物,你罪该万死呀。” 第316章 我用性命保护你 方众妙话音刚落,梁和玉的面相就变了。 他本是吉星高照,官运亨通,荣华富贵的命格,此时却是煞气冲宫,凶星落陷,横死之相。 穆雪寒瞳孔紧缩了一瞬。 人若是遭遇生死危机,或是撞上大运,面相会在此事应验之前就发生改变。所谓预兆是早于既定命运的警示,是有重大借鉴意义的。 但穆雪寒在梁和玉的脸上却没有看见丝毫预兆,否则她不会下这一步棋。 梁和玉人脉极广,手腕通天,耳目众多。截至目前,他是对穆雪寒帮助最大的一个人。便是将来能够手掌兵权,镇压国运的卫英彦都差他许多。 而今,只是为了孔香这么一只小小蝼蚁,穆雪寒竟然折损一条左膀右臂,她心里何止是难受,她都快气疯了。 然而不知想到什么,她瞳孔狠狠一颤。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预兆之所以没出现,不是她的眼力出了问题,也不是上天忘了示警,而是因为方众妙的压制。 当方众妙对梁和玉说出“你罪该万死”这句话时,预兆即刻显现。 这场景像不像…… 穆雪寒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不敢置信地忖道:这场景像不像传说中的言出法随?所以方众妙不仅能窥探天机,还能摆布命运? 穆雪寒的脑子一阵嗡嗡作响,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将要面对的竟然是如此强大的一个对手。只听坊间传言,她竟丝毫没有实感。 国师尊位还在帝位之上。这滔天的权势怎会是侥幸所获?方众妙没有一点真本领,压不住这许多的强龙和地头蛇。 是自己太过傲慢,以至于轻视了敌人。穆雪寒不断反省着自己,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看向梁和玉。 梁和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两名身强体壮的家丁捂住嘴,拖了下去。他的命运与先前那个丫鬟一样。他也会变作一具尸体,盖上一层稻草,拖到后山的乱葬岗随意扔掉。 可他是大内总管啊!他在大周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方众妙怎么能够动用私刑? 穆雪寒心中愤怒,却不敢站出来呐喊。 她以为在场这许多身份贵重的宾客,总有那么一两个会跳出来阻止方众妙僭越的举动。如此一来,梁和玉还有救。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为梁和玉求情。 方众妙垂眸看着孔香,语气淡淡地说道:“小侍妾,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在我这里,无论多少个御赐之物,我都摔得起。同理,无论多少个大内总管,我也杀得起。” 话落,她看向齐修,笑着说道:“九千岁,稍后劳烦您回宫告诉皇帝一声,叫他重新挑一个手脚利索的人伺候。往后再派人来我府上,切莫找这种办事不利的货色。”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齐修和史承业等人却没有显现出惊容。就连大长公主也只是勾勾唇角笑了一笑,并不斥责方众妙对皇权的冒犯。 听不见心声的那些宾客本还觉得国师太过猖狂,损了天颜,实乃大逆不道。但他们很会看人脸色。 当他们发现九千岁竟然客客气气应诺,还代替皇帝颇为诚恳地道歉之后,他们才真切地体会到,大周的天已经变了。皇权不再唯吾独尊。 院子里安静到诡异。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方涵低下头擦擦额角的冷汗,而后瞟了好兄弟余飞虎一眼,用口型无声问道:“我姑母一直这样威武吗?” 余飞虎冷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姑母,我亲姐,把我爹娘的骨灰都扬了,你敢信? 方众妙轻轻拊掌,笑着说道:“好了,无事了。地上这些碎片,稍后我会刻成平安符,送去诸位家中,算作今日赔礼。” 国师为皇上雕刻的遮天符连天谴都能挡住,她雕刻的平安符自然也有神效。 一句话的功夫,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便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大家纷纷喜笑颜开,大声道谢。欢乐的氛围驱走了死亡的阴霾。 方众妙侧过身子,对方涵交代道:“涵儿,给我端一杯酒来,我敬大家一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方涵身上。他今日三番四次露脸,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方涵连忙应诺,心中充斥着感激与喜悦。生活会好起来的。儿子与女儿都能平安富足地长大。 他很快端来一杯酒,双手奉给姑母。 方众妙对着客人们高高举杯,笑着说道:“来,我们同饮此杯。” 大家纷纷举杯,大声应和。 方众妙忽然斜睨后方一眼,命令道:“小鱼儿,把你杯中的酒换成茶水。” 偷摸给自己倒酒的余双霜脊背一僵。穿着郡主礼服的黛石立刻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走,换成热茶。 齐修无奈摇头,曲起指节给了干女儿一个暴栗。 众宾客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欢畅的氛围里,方众妙抬手仰面,把酒一饮而尽。入喉是一线辛辣,入心却是酣畅淋漓。 众人也连忙跟着饮酒,而后笑声再起,热烈喜庆。只要国师给几分脸面,愿意共饮一杯,对在场众人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光。 穆雪寒也喝下一杯酒,尝到的却只有灼烧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要的未来就是方众妙的今日。 她以为女人在这条路上会行进的非常艰难。靠自己肯定不行,唯有靠男人。可是方众妙做到了她以为绝无可能做到的事。 凭什么你就可以? 你行我也行! 穆雪寒满上一杯酒,垂眸看着杯中的自己。命宫里荧煌浓烈的紫气让她不甘愤怒的心渐渐恢复平静。 不管用什么手段,能笑到最后的人才算赢。方众妙,你的气运我先拿走一部分,余下的日后必然来取。 穆雪寒把这杯酒也一饮而尽,面上带出几分笑容。 梁和玉因她而死,她也只是黯然神伤了一瞬。不,或许她的黯然神伤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少了一个助力。看见她这副无情无义的模样,卫英彦齿冷,心更冷。 对于这样的女人,他若还留有一分念想,那就是白活一世。 他转而去看方众妙清瘦的背影,眸中散去阴冷,随即满饮一杯。 方众妙对着孔香说道:“你下去洗洗脸,换一套衣裳吧。今日叫你受了惊吓,是我这个当主人的照顾不周。我送你一瓶养颜酒做赔礼如何?” 孔香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喜滋滋地点头:“谢谢国师大人。国师大人您真好。” 方众妙笑了笑,摆手道:“去洗漱吧。” 严若松走上前,十分郑重地道谢,然后才带着孔香去了偏院。他是男人,本不该陪着妾室来后院更衣,这样有损一家之主的尊严。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直到即将失去的刹那,他才猛然间发现,原来孔香对自己而言已如此重要。 当初将她纳进府门,不过是一场利用。他心中有愧。 孔香从侯府丫鬟的手中接过干净衣衫。她没让人伺候,自己笨手笨脚地穿上。 洗了把脸,对着铜镜照了照,她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回过头,对着依旧失魂落魄的严若松说道:“伯爷,你想跑出来帮我求情,我都看见了。” 她没有问:你最后为何还是不曾站出来? 她看见伯爷并不打算放弃自己,这就够了。 严若松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 他紧紧抓住爱妾的肩膀,从身后将她禁锢,把无地自容的一张脸埋在她充满馨香的颈窝里。 他想说:我本打算用爵位换你平安。 他想说:我不能保护你,真是抱歉。 可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是国师,是史家姑奶奶,是十几位心善的夫人救了他的孔香,不是他自己。他永远亏欠这一笔。 孔香转过身,轻轻抱住伯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您别难过,我没被吓到。我以后还帮您气穆雪寒。” 严若松心神俱震。他猛地抬头看向爱妾,不敢置信地问:“你都知道?” 孔香难过地点头:“我都知道。您纳我为妾不是因为喜欢,是为了报复穆雪寒。我不在意,我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严若松死死看着她的双眼。这双眼没有怨恨和后悔,只有浓烈的欢喜和爱慕。如此纯粹的情感,他怎么配? 严若松抱紧爱妾,不断轻抚她脑后的发丝,哽咽低语:“日后我会用性命保护你,我发誓。” 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晓,这份誓言,他早已经做到。 第317章 我要与你和离 严若松牵着孔香的手回到前院。 两人从宾客中穿行而过,受到许多瞩目,却再也没人用充满恶意的目光审视他们。宠妾灭妻、恃宠而骄的坏名声,似乎并不会影响他们在国师府的交际。 孔香早已经忘了之前的惊吓,傻乎乎地笑着。 “伯爷,我好喜欢来国师府做客,这里的人都很和善。日后我还想给国师递帖子,邀她出去玩,可以吗?” 若在往常,严若松必然会斥责爱妾胆大包天,痴心妄想,但今日,他却无比温柔地说道:“你试试吧。万一国师答应了呢。” “嘻嘻嘻,我觉得她一定会答应。她是大好人呢。”孔香孩子气地嘟囔。 严若松笑而不语。 两个花瓶两条人命。死的最冤的那一个还是谁都不敢得罪的大内总管。这叫大好人?也只有爱妾这样的笨蛋才敢拿手去触龙须。 爱妾? 因为这个称呼,严若松愣了愣。 妾通买卖,只是货品。香儿不该这样卑贱。若我争气一些,位高权重一点,往后便再也无人可以让香儿自称贱奴! 这样想着,严若松俊美却浪荡的脸竟罕见的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坐在厅里的方众妙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却因他而凝注。 心声带着几分恍然飘过半空:【我说穆雪寒怎么会挑中靖安伯这样一个运势平平的人嫁为正妻。】 【这可不是她的处事风格。她要嫁,也该嫁给运势滔天,吉星高照,鸿运当头之人。】 【现在我倒是懂了。】 【许是受到先前那事的刺激,靖安伯有了上进之心。他不再颓靡放纵,真正的面相这才显现出来。】 【他竟是极其罕见的廉贞文武格。】 【古来歌云:命中文武喜朝垣,入庙平生福气全,纯粹能文高折桂,战征武定镇三边。】 【有廉贞文武格之人,文能高居庙堂,武能平定四海,运势节节攀升,一生尽享荣华。】 【若非这么多年的自我放逐,靖安伯何止是个伯爷?他只要振作起来,力争上游,朝堂之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是因为孔香吗?这小侍妾倒是个旺夫命。二人相辅相成,实乃佳配。】 方众妙收回目光,指了指外面,对史承业说道:“您老不是总说缺人手吗?这靖安伯是个可塑之才,您老可以用一用。” 史承业立刻答应下来,眼里满是愉悦。有国师在,他这右相当的真是省心。谁能用,谁不能用,带来国师跟前看一眼就行了。 卫英彦自顾喝酒,面容平静,心湖却动荡不堪。穆雪寒为什么会嫁给严若松这个窝囊废的谜团也解开了。 她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视作棋子和工具。真心真情?那是什么东西?她眼里只能看见权势和利益。 严若松上辈子为了维护那个名叫孔香的侍妾,以卵击石,与余飞翰恶斗一场,最后落得全家抄斩的结局。 那时的卫英彦提起这个男人,满心都是轻蔑和鄙夷。 可重来一世他才发现,严若松才是真正的男人。他没有糊里糊涂被穆雪寒利用到死,他是为真正爱他的人死的。 卫英彦灌下一杯冷酒,心中却火烧一般疼痛。他忽然羡慕起严若松。 他又看了方众妙一眼,心情慢慢平静。方众妙还真是爱提携人。看见可用之才,不管对方立场如何,对不对她献出忠心,愿不愿意向她效力,她都会栽培。 余飞翰做不到这一点。他若是看中哪个人才,先要试探,然后拉拢,拉拢不成宁可毁掉也不留给敌人。 卫英彦怔愣一瞬,而后自嘲地笑了。原来他不但被穆雪寒利用到死,还被余飞翰掌控压榨。他上辈子活得稀里糊涂,倒不如严若松死得明明白白,轰轰烈烈。 想到这里,卫英彦又看了严若松一眼。 严若松感知敏锐,很快就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回头看去,却见史承业正朝自己微笑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文一笑。 史承业的长随绕着回廊走过来,低声说道:“宴会结束之后,右相大人邀请您去府上一叙。” 严若松心弦急颤,有所预感。他连忙压下忽然涌上来的狂喜,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劳烦你回右相大人一句,严某一定前去。” 长随躬身行礼,回去复命。 严若松定了定神,拉着爱妾的手继续朝前走。他回到座位,心中还在思量着史承业找自己叙话的原因,双手自动自发地剥起瓜子。 孔香坐在他身边,依恋地抓着他的袍角。 剥出一粒瓜子仁,严若松并未放入碗碟里,而是直接喂进孔香微微开启的软嫩唇瓣。 孔香惊住了。 伯爷喜欢在外面表现出对她的宠爱,尤其是在穆雪寒面前。可眼下这喂食的举动会不会太有失体统?大家都看着呢。 她连忙叼住瓜子仁,低下头红着脸乖乖咀嚼,然后斜着眼睛略带挑衅地看向穆雪寒。 哼,她可不会忘了干正事! 穆雪寒却没看她,反倒直勾勾地盯着严若松的脸,眸光闪烁不定。 孔香觉得很奇怪。这人怎么了?她仿佛不认识伯爷了一样。 严若松自然也马上发觉了穆雪寒的反常。但他全然不在乎,撩起眼皮斜睨对方,极为冷淡地说道:“回去我们就和离。” 穆雪寒有些恍惚。当年她的私情被严若松撞见,这人要退婚,她看重对方命格,使了很多手段,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嫁入靖安伯府。 后来严若松的命格渐渐变得平庸,她才彻底放弃这枚棋子,提出和离。 但严若松却陷入偏执,死活不愿放手。他要折磨穆雪寒,也折磨自己。 穆雪寒不知道多恼恨他这一点。可现在,严若松忽然想通了,放手了,强盛的命格也回来了。 穆雪寒很受震动。她不由自主地想:是我克他吗?我原本的命格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克夫克子克六亲,若是不夺别人运势,我根本没有活路! 以前和离可以,但现在,你休想!你的运势是我的! 穆雪寒握紧酒杯,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那我就休了你。” 严若松丝毫不留情面。他用冷漠至极的目光看着穆雪寒,认认真真说道:“我对你已无感情。我要娶孔香为妻。” 第二次……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穆雪寒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不甘和挫败。她究竟哪里比不上孔香这个贱人? 孔香必须死! 然而,孔香若是死了,只怕严若松彻底心灰意冷,更要休妻。留住他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握住他的把柄,抓住他的软肋,击中他致命的要害。 他爱上了孔香?那就把孔香也变成一个荡妇。 他母亲和妹妹总是劝他和离?这二人若是也红杏出墙,谁又能比谁干净? 一连串恶毒的计划像泉水中的气泡,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穆雪寒的脑海。论起杀人害命,她是天生的高手。 她凄楚一笑,缓缓说道:“和离之后,我爹娘不会允许我归家久居。你给我一个月时间,我找好落脚的地方就与你和离。” 严若松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否则他当年闹着要退婚的时候也不会帮穆雪寒隐瞒那些丑事。 他想了想,说道:“可以,但是这一个月,你要搬去庄子上住。” 这是为了避免她再度对孔香出手。 他就这样轻轻巧巧地答应,没有挽留,甚至也没有不舍。他的爱与恨,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他还要名正言顺地休弃自己,借此对孔香表达忠诚。没想到我大周第一美人,在这段婚姻里竟然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祭品。 穆雪寒恨意汹涌,面上却没有显露一丝一毫。 她阴恻恻地忖道:严若松,是你先对不起我,那就不要怪我出手毁掉你在意的每一个人。 第318章 文氏的龌龊心思 严若松尚且不知道穆雪寒心中正酝酿着何等恶毒的念头。他忙着为孔香剥瓜子,布菜,端茶递水。 孔香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小声说道:“伯爷,我真想永远留在国师府。” 严若松奇怪地问:“为何?” 孔香咬咬唇,有些伤感地说道:“因为在这里,您对我特别好。您都快把我宠上天啦。” 严若松微微一愣,随后心里便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原来他对香儿的利用竟然表现得那般明显,这许多年来,香儿却不曾抱怨过一次,对他始终如一。 他真是亏欠香儿太多太多。 严若松抓住孔香的手,郑重许诺:“回家了,我对你也是一样,不会再有改变。” 孔香眨眨眼睛,期待却又有些害怕地问:“是真的吗?” 严若松捏捏她挺翘的鼻头,温柔地说道:“自然是真的。” 孔香明媚地笑起来。 二人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然而,就在严若松最幸福的时刻,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带着几分凝重:【靖安伯的面相又有变化。】 【他右侧父母宫与右侧兄弟宫中隐隐浮现出煞气凝成的桃花,这预示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即将遭遇桃花煞。】 【这二人轻则落发为尼,了此残生,重则沉塘溺毙,化作冤魂。】 【孔香的脸也覆盖着一朵黑色桃花,她同样会在不久之后撞上桃花煞。】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喝空的酒杯,指甲撞击薄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但她狭长的凤眸依旧睨视着外面,并不曾看向同桌共饮的任何一人。 齐修和卫英彦同时伸出手去拿酒壶,想要给她满上一杯。二人知道,这敲击是续杯的意思。 两只大手同时握住酒壶左右两边的曲柄,各自拉扯,暗暗较劲。 齐修挑眉笑睨卫英彦。卫英彦面无表情,并不放手。 方众妙依旧看着孔香和严若松,并不关注桌上的明争暗斗。她有些不耐烦,于是又轻轻敲击了一下酒杯。 方涵站起身,越过齐修和卫英彦,给自家姑母斟酒。坐下后,他刻意看了看九千岁和先锋将军,咧嘴一笑。 嘿嘿嘿,没想到被我捡漏了吧?拍别人马屁,我放不下面子。拍姑母的马屁,我乐颠乐颠。 齐修和卫英彦双双放开酒壶,眸色冰冷地睨视对方一眼,然后憋着气各自饮下一杯。 方众妙瞥了穆雪寒一眼,忖道:【靖安伯与穆雪寒的姻缘线将断未断,可见他二人正准备和离。】 【在此关头,靖安伯最亲近的三个女子:母亲、妹妹、孔香,竟然同时撞上桃花煞。】 方众妙端起酒杯浅浅啜饮,冷笑着暗忖:【只怕这不是天降横祸,而是有人恶意陷害。】 【靖安伯气运大盛,却要和离,想必穆雪寒心有不甘吧?】 【为了不和离,也为了牢牢掌控靖安伯,她必然会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拿捏住靖安伯的母亲、妹妹和心上人,她自然就能胁迫靖安伯对她言听计从。】 【此女连皮带骨,里里外外,都有剧毒。】 【让她活着,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思及此,方众妙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卫英彦也随之仰面,猛灌一杯。原来这就是他用性命去维护,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上辈子,他到底有多蠢? 卫英彦忽然想起一些事,面色更显阴沉。 方众妙此刻所说的一切全都在上一世应验。严若松的母亲与一个车夫厮混,被人当场抓住,悬梁自尽。 他的妹妹跟一个穷秀才私奔,后来又被抛弃,大着肚子回到临安。 所有人都笑话靖安伯府门风不正,藏污纳垢。严若松每次出门都会被路人砸石头,吐唾沫,大声谩骂。 再后来,靖安伯府的朱红大门便再也没有打开过。那座深宅变成了一个埋葬活人的坟墓。 与之相反,穆雪寒却被视作冰清玉洁,忠贞不屈的烈女。人人赞颂她,同情她。 她与严若松和离那日,不知多少人掷果盈车,祝她获得解脱。还有人说,穆雪寒是靖安伯府里唯一干净的东西。 卫英彦也等在途中,送给穆雪寒一朵冰封的雪莲。他觉得只有不染尘俗的仙葩才配得上穆雪寒这般纯洁美好的女子。 想到这里,卫英彦忽然低笑起来。若是可以,他真想拍着桌子大乐一场。 可笑可笑!上一世的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方众妙抬眸睨他,眉梢微挑,无声询问: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傻。卫英彦默默在心里回答,然后拿起酒壶,替方众妙斟酒。 国师大人,谢谢你点醒我。若不是有幸遇到还清醒着的你,我会活得比上一世更糊涂。你的再造之恩我铭记于心。日后,余飞翰若活着回来,想要对你下毒手,我断他一臂。 这些话,卫英彦自然不敢宣之于口。他举起酒杯,声音沙哑地说道:“国师大人,下官敬您一杯。” 方众妙笑着与他对饮。 齐修也拿起酒壶,想要敬酒。 方众妙却伸出手轻轻盖住自己的杯口,缓声说道:“稍后再喝,我写几个字。” 她看向余双霜,吩咐道:“拿纸笔来。” 余双霜和黛石齐齐跳下椅子,争先恐后地跑去拿纸笔。跨出门槛的时候,为了抢先一步,两人还相互推搡了一下。 大长公主看得直皱眉,不由问道:“奇怪,你以前不都喜欢差遣本宫吗?今日怎么不叫本宫帮你拿东西?” 方众妙笑而不语。 心声幽幽飘过半空:【今日宾客众多,给你留些面子。】 大长公主:“……”好好好,本宫的面子已经没了!本宫就多余问你! 方涵不断转动着脑袋,左看齐修,右看卫英彦,再看大长公主。 今日宴会,他已经反反复复确认了一件事——为自家姑母效劳,对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而言似乎是种荣耀。姑母在朝堂中的地位和能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不多时,黛石拿着一张纸和一个砚台,余双霜拿着笔墨,匆匆跑进门。 齐修撤掉桌上的碗碟。 卫英彦取出帕子,将桌面擦拭干净。 方涵站起身,还来不及动作,所有的活儿就都被这二位大人抢先干完了。没能抓住这个拍马屁的机会,他有些懊恼,坐下后偷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余飞虎凑到他耳边安慰:“你是自家人,往后经常登门,机会多得是。” 方涵这才咧嘴一笑。 方众妙皓腕轻抬,笔走游龙。 一行苍劲有力的字出现在纯白宣纸上——【桃花面下桃花鬼,女儿红里女儿悲。豺狼虎豹家中引,欲绝后患斩前情。】 轻轻吹干字迹,方众妙把纸折叠整齐,交给史承业,吩咐道:“宴会结束之后,您老不是要与靖安伯见面吗?届时把这批命给他,让他小心内宅。” 史承业接过批命,并不多问。 在场众人,谁还不知道穆雪寒的狠毒? 余双霜端来一盆水,伺候干娘洗手。黛石掏出帕子,给小姐擦掉水珠。 方众妙抽空瞥了严若松一眼,忖道:【廉贞星本就是主桃花的星宿,遇桃花则运势更盛。】 【靖安伯身边的三个女人同时撞桃花煞,对他的廉贞文武命格丝毫没有影响。】 【正相反,他颇有些化煞为蛟,一飞冲天之势。想必他心有怨恨,试图杀出重围,更加力争上游,才有这样的结果。】 【只是他身边的三个女人就惨了。她们或死,或残,或痴傻。】 【我的道场里容不得此等腌臜人,腌臜事。靖安伯的内宅,我得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以防悲剧发生。】 【穆雪寒,你且珍惜活着的这几日吧。】 方众妙想罢,这才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与齐修碰了碰,“九千岁,我敬你。” 院外,史白蕊等人不由自主地暗松一口气。 穆雪寒的狠毒让她们感觉匪夷所思。这人真是娘胎里生出来的,不是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她简直比恶鬼还恶!严若松娶了她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幸好国师大人看穿了她的真面目,否则的话,不知道多少夫人会受她蒙蔽,与她交好,最终被她利用至死。 想到这里,大家很是后怕,看了看正在饮酒的国师,便又安下心来。 有国师在,临安城里的魑魅魍魉翻不了天。 只有文氏满心的怨恨和不甘。她想到了女儿纪念晴。同样是即将遭遇不测,为什么方众妙放着女儿不管,却主动帮助一个卑贱的妾室? 说什么她的道场里容不得这等腌臜人,腌臜事。然而,女儿被薛良朋和郭书瑜那两个腌臜人害得如此惨,她却冷眼旁观。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左相府得罪了她,惹她不高兴?装得这般大义凛然,实则也是个自私自利之辈! 孔香是幸运的。在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名节被方众妙好好地保护起来。有她作对比,再想起整日以泪洗面的女儿,文氏的怨恨竟似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既然方众妙要设局置穆雪寒于死地,还洞悉了穆雪寒用来掌控靖安伯的手段,我何不把这些情报告知穆雪寒,让她多加防备? 她身上有法宝,说不定能与方众妙斗上一斗。若能杀了方众妙,那是最好。若不能,让方众妙损伤道行,受些重伤,自己照样能出一口恶气。 思及此,文氏阴鸷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毒辣的光芒。 就在这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几分玩味飘过半空:【文氏的迁移宫里怎么会有一条青线连着穆雪寒的奴仆宫?】 【真有意思。在不久的将来,她二人竟然结为金兰,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也罢,是文氏自己上赶着找死,怨不得我。收拾穆雪寒的时候,我顺手把她也收拾了。】 【果然是母女啊。她女儿纪念晴心不存善念,行不得善果。】 【她这边恶念陡升,恶果即来。】 【只是难为了左相。他本可以风风光光致仕,却没料临到头来受此牵连,晚节不保,落魄而终。】 第319章 被臭狗屎粘上 纪寻风原以为今日这场宴会除了给方涵搭一座登天梯,旁的事与他无关。 他只要坐着喝几杯酒,陪客人闲聊几句,摆出一副云淡风轻,黄花晚节的模样,便能功成身退。哪怕失去权力,好歹他保住了颜面,也能留一世清名。 可他千想万想,却怎么都没想到,妻子竟然会与穆雪寒那种不是人的东西搅合在一块儿。 他丝毫也不怀疑方众妙的判断。 经历了这么多事,谁再怀疑方众妙这双天眼,谁就是大周一等一的蠢货。 所以妻子是怎么想的?她也能听见心声,她应当知道穆雪寒是绝对不能结交的人。莫说结交,便是与此女沾一点边,也会名声尽毁,遭人唾弃。 纪寻风气得要命,偏还不能表现出来。他忽然想到了幸运的孔香,又想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莫非妻子是因为这件事生了怨念,想要报复方众妙? 好好好!她竟蠢到如此地步!她一介凡人,拿什么报复方众妙?她那边刚动一丝歹念,方众妙这边就已经窥见她的下场。 她知不知道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这院子里,除了穆雪寒,她就是最可笑的那个人! 纪寻风闭了闭眼,真想悲哭两声。他在朝堂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为家人招来祸患。却未料,先是女儿多行不义,累得他仕途断送,又有妻子与魑魅魍魉为伍,毁他余生安宁。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纪寻风一刻都待不下去。他端起杯子连连狂饮,想要借酒醉之故提前告退。他知道,在座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笑话。 家有贤妻夫祸少,这话说得真对!他就是因为没有贤妻,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严若松也是一样。 男儿难当啊! 纪寻风越发颓靡,喝酒的速度更急切几分。 萧经纬附在他耳边低语:“大人,咱们的事未必就不能成。您不要这么快自暴自弃。少喝几杯,注意身体。” 在座这么多大人,唯独左相的境遇最是凄凉。一个即将被权力摒弃的人,多潦倒落魄都不会显得奇怪。他自己给自己灌酒,倒也不会惹人侧目。 方涵还关切地看了左相一眼。虽老马嘶风,然而时运不济,他理解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除了萧经纬和方涵,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左相为何如此?他也真是可怜,遇上那么一个不省心的妻子。 大家继续喝酒聊天,目光时不时扫向院外的文氏。 左相都已经如此狼狈,文氏的境遇自然更糟。与她同桌而食的夫人们还在谈笑晏晏,却已经没有人给她递话。坐在喧闹之中,却唯独自己最是孤独,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大约只有她知道。 文氏低垂着头,不敢让自己的表情显露在外。 然而不用看清她的脸,众人也能猜到她既惊又惧,无地自容,懊悔难堪的表情。 穆雪寒是怎样的人,大家都已经从国师这里知道的清清楚楚。说得难听一点,那人就是一坨臭狗屎,看见了都得绕道走。偏偏你文氏不但不绕道,还跑上去用手抓。你恶心不恶心? 你明知道穆雪寒是个什么玩意儿,还主动往上凑,这只能证明你比臭狗屎还不如! 看走眼了,文氏竟是个又蠢又坏的。往后必须与她断绝往来! 这样想着,夫人们越发无视了文氏。这比当面鄙夷唾弃还要伤人。 文氏又悔又怕。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只是动了一丝邪念,方众妙那边竟然立刻就看了出来。原来“洞彻天机”四个字竟是如此恐怖。 在方众妙眼里,天地皆为棋盘,世人皆为棋子。所谓天命,似乎只是她随手布下的一局罢了。 为什么要产生那样的念头?你魔怔了吗?老爷快要致仕,家里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而今更是雪上加霜!怎么办?怎么办? 文氏六神无主。与穆雪寒联手报复方众妙的事,她此刻想也不敢想,她觉得自己真是中邪了。 看见桌上的茶壶,她忽然忖道:若不然,我把自己的裙子泼湿,找个借口先行告辞吧。待在方众妙的眼皮子底下,只怕三魂七魄都会被她看穿! 文氏连忙去抓茶壶,却发现它是空的。她抬起头,想找宁远侯府的丫鬟给自己送一壶满的过来,却忽然与穆雪寒的眼睛对视上。 那人轻轻摩挲着下颌,冲她微微一笑。 文氏瞬间头皮发麻,思绪乱作一片。这人笑什么?我与她不相熟,也没说过话,她怎么忽然对我示好? 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方众妙的心声解开。 【穆雪寒正用指尖轻轻拨弄着那根青线。她也发现文氏有意与她结交了吧?】 【文氏心思不正,又是左相夫人,是一枚非常好用的棋子。】 【趁此机会,穆雪寒必然会与文氏攀交。】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二人性情相投,合该结为姐妹。】 结为姐妹?与穆雪寒?文氏还在晃神,忽听身侧传来轻轻的嗤笑。她转头去看,没发现是谁。 紧接着又有几声嗤笑从四周传来,带着嘲讽和鄙夷。 不用再看,文氏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方众妙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评价,足以葬送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好名声。 以往她是素有贤名的左相夫人。而今她是个心思歹毒、不自量力的蠢货。 文氏差点哭出来,但她死死咬牙忍住了。她焦急地寻找着丫鬟,试图拿到一壶茶水,泼自己一身,然后逃出这个令她难堪到极点的地方。 偏偏方众妙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准。 那穆雪寒竟然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身边,笑着问道:“左相夫人,敢问我能否与您同桌共饮?坐在那边我实在难受。” 她指了指恩恩爱爱的严若松和孔香,想要展现自己的委屈,博取文氏的同情。这一招无往而不利。 文氏快急哭了。她不断在心里唾骂自己的愚蠢。她怎么会觉得与穆雪寒联手坑害方众妙是个好主意?仅仅只是与穆雪寒站在一起,她就已经受到所有人的看不起。 就在此时此刻,她已经自绝于临安城的权贵交际圈。她被列为最最下品之人。 她连累了丈夫,抹黑了相府,说不定就连娘家那些未曾婚配的晚辈也会受她牵连,坏了名声。 姓文的姑娘怕是都嫁不出去了。 文氏脸色发白,额冒冷汗,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她终于意识到此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穆雪寒急忙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小声问道:“文姐姐,你是不是身子不适?我带你去客房休息休息吧?你脸色很难看。” 两人搂在一处窃窃私语,还真像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妹。 穆雪寒这坨臭狗屎算是彻底粘在文氏身上了。 第320章 晚景凄凉 史白蕊坐在文氏不远处,略听见一些动静。 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左相夫人身子骨本来就弱,许是最近忘了吃药,旧疾复发了。可怜见的,看她这印堂发黑的样子,怕是个短寿的。” 这话明摆着是在骂人早死。 文氏却不敢生气,连忙推开穆雪寒,嗓音虚弱地说道:“我自己一个人坐一坐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穆雪寒很是诧异地看了史白蕊一眼。她还以为这位姑奶奶与文氏关系很好,未料竟是这般针锋相对。 不过文氏的确印堂发黑,霉运罩顶。她丈夫很快就要致仕,她家的境况必然一落千丈。 不过这没什么,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左相风光的时候,文氏必然积攒了许多人脉和钱财,这些东西她都可以想办法拿到自己手里。 而且文氏性情尖刻,是一杆好用的枪,说不定往后会有大用。 穆雪寒心思转了一圈,越发不愿放手。 “文姐姐,你别逞强,你看你身子都在晃。走吧,我带你下去。” 她拉着文氏就要起身。 文氏哪里敢?她若是跟穆雪寒一块儿走了,天知道这些人会在背后怎么编排她的是非。 她说她已经打消了坑害方众妙的念头,她说她与穆雪寒绝非同类,这些人会信吗?她现在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因一念之差,她自己把自己给害惨了。 文氏急得要命,全身都没了力气,只能任由穆雪寒把自己拉起来,拽着往后院走。 就在她绝望之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左相大人晕倒了!” 文氏连忙转头看去,只见纪寻风脑袋栽在桌上,发冠掉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发青,已人事不省。 厅内一片混乱。 关键时刻还是方众妙稳得住。她挥退围拢过来的众人,抓住纪寻风的手腕诊脉,而后从随身携带的针囊里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刺破纪寻风左右两边耳垂,挤出少许血滴。 只是须臾,纪寻风就悠悠转醒,面色好看很多。 “我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问。 方众妙叹息道:“你肝气郁结,又喝多了酒,致使血凝不畅,晕厥过去。我给你开一副养肝护肝的方子,你平日里少思多动,远离烦忧,慢慢也就好了。” 纪寻风苦笑起来:“我女儿那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少思多动,远离烦忧?” 他没敢提妻子的事,但在座的人谁不知道? 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纪念晴把自己作成那个样子,都是因为她娘教得好。 纪寻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谢过方众妙,万分颓丧地说道:“下官身子不适,只能先走一步。扰了国师的宴席,下官明日再来谢罪。” 方众妙摆摆手:“小事,谢罪谈不上。我送左相一程。” 她站起身准备送客。 纪寻风再三推辞。 文氏硬着头皮跑进来,抓住丈夫冰冷的手,勉强与方众妙告别几句。 夫妻二人相携离开,背影渐行渐远。 众宾客纷纷起身目送。 穆雪寒站在原地,满脸微笑,牙关却暗暗咬紧。 方众妙瞥她一眼,玩味地忖道:【文氏迁移宫里那条连着穆雪寒的青线消失了。她往后不会与穆雪寒扯上关系。】 【倒是左相的迁移宫中有火铃化忌,表明他很快就要背井离乡,远去漂泊。】 【他阴差阳错带走文氏,倒叫文氏避过一个死劫。】 【这就是夫妻。即使一人命数将陨,只要另一人愿意托底,总还有转机。】 【穆雪寒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穆雪寒低头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眸色暗了暗,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坐下。 听见慢慢飘散的心声,纪寻风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定。带走妻子果然有用,只是往后余生,他再也不能回到故土。 他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无比苦涩地叹了一口气。 文氏想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总觉得是丈夫的傲慢害了女儿,可现在她才明白过来,是自己从小就没教育好女儿,才会导致后面那许多悲剧。女儿狭隘的心胸全都是从她这里学去的。 文氏一路走一路流泪。 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爬上马车,相顾无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纪寻风才佝偻着身子,无比疲惫地说道:“我本想狠狠打你一巴掌,让你清醒清醒。坐在这里之后,我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回去之后你把金银细软收拾齐整,下个月我们离开临安。走了也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一家三口的地方,往后还能过上安生日子。” 文氏捂住脸,懊悔地哭起来。 夫妻二人的离开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宴会照常进行。 戏台子上,一群优伶粉墨登场,琴音嘈嘈切切,鼓点错落有致,青衣甩水袖,武生耍花枪,台下宾客阵阵叫好,掌声响成一片。 方众妙跟随着急促的鼓点,用食指轻轻敲击桌面。 齐修笑睨她一眼,也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同频敲击。二人动作一致,表情慵懒,说不出的默契。 卫英彦朝齐修瞥去好几眼,指尖忍不住动了动,又连忙按住。 一场戏还未唱完,院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国师大人,皇上命奴婢来传圣旨,没打扰您的雅兴吧?” 方众妙抬起手轻轻一摆,戏台上下便都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只见刘富贵捧着一卷明黄圣旨穿过人群走到厅堂前,笑嘻嘻地说道:“国师大人,皇上说您可以站着接旨,余者皆要下跪。”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眯着阴毒的一双眸子,缓缓扫视一圈。 在场众人先是看了方众妙一眼,见她颔首才陆续跪下。 刘富贵的脸色更显阴沉,抖开圣旨,大声唱念。先是冗长的一段嘉奖之语,然后才是图穷匕见。赵璋竟是等不及,催着方众妙赶紧把那四千万两银子交上去。 他要扩充军队,培植亲信,抗击蛮军,夺回京都,拿到先帝宝库。这些都需要用钱,而且还是很多很多钱! 院子里响起一片喧哗。 众人以为方众妙当上国师之后,那四千万两银子的事便会不了了之。没想到皇帝根本不愿撒手。 不是说皇帝很怕国师吗?他们见到的情况怎么与传言中不太一样? 国师会不会雷霆大怒,抗旨不遵?帝、师二人莫非又有一场恶斗? 就连齐修都皱着眉头思忖起来。他并不知道赵璋会派人来传这种旨意。那人龙椅都还没坐稳,他哪里来的胆子?方众妙会是什么反应? 刘富贵心里也没底,尖着嗓子催促:“国师大人,银子在哪里?奴婢带来几百禁军,他们今日就能帮您把银子运走。” 说是帮忙运输,其实是抢。看来国师并不能完全压制皇帝。想来也是,国师只有一人,皇帝手中可是有数万禁军。 听不见心声的那些人开始重新审视方众妙在朝堂中的地位。或许攀附她并不是个好主意。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却觉得很是奇怪。赵璋的要害和软肋全都捏在国师手里,他本不该有这个胆子派人来讨要银钱。 今日之事必有蹊跷。 然而,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方众妙竟然接下圣旨,转身说道:“银子在我院子里,你们随我去取。” 穆雪寒忽然在心里嗤笑起来。 方众妙啊方众妙,我还以为你有多威风,原来你也只是面上光而已。皇帝要你倾家荡产,你敢说二话吗? 第321章 看她楼塌了 方众妙领着刘富贵来到紫竹轩。 刘富贵心里发虚,不敢一个人进去,于是找来几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跟随在自己身后。 “敢问国师银子在何处?” 紫竹轩并不大,一座二层小楼,四间联排罩房,一个小厨房,一座凉亭,一片竹林,一个小湖,就是全部。 四千万两不可能全部都是现银,还有金票、银票。可就算只有一两百万,堆放在一起也比那二层小楼还高。刘富贵看来看去,也找不出哪里可以用来藏这么多银子。 想到国师身边有数百暗卫保护,她若是真被惹恼了,恐怕会拿自己这些人开刀。 刘富贵心里发毛,声音不免颤抖起来,“国师大人,银子究竟在何处?我等拿到银子立马就走,绝不会打扰您宴客。别看这些禁军都带着长枪,穿着盔甲,实则只是为了护送银两安全入库,并不是针对您。还请您体谅则个。” 刘富贵一揖到底,满脸赔笑。 方众妙指着自己居住的二层小楼说道:“银子在这院子的地底,你们从东厢房进去,拆掉地板,就能见到。” 跟过来看热闹的宾客顿时发出哗然。 紫竹轩的确不算大,但整座院子的地底全部挖空,用来当库房存银子,那就有些大得可怖了! 大家纷纷看向自己脚下,有人轻轻踩踏,仔细听回声。有人满脸惊容,不敢置信。 闹了半天,原来大家全都站在金山银山之上。 这感觉…… 不知谁小声嘀咕一句:“我怎么觉得脚板心烧得慌?” 于是不少人便都躁动起来。 刘富贵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眼里冒出贪婪的绿光。这么多银子!这么多银子!地下全都是,数都数不清! 他心头火热,大声嘶喊:“快把东厢房的地板给杂家拆咯!快!” 东厢房并未摆放任何家具。这个地方早已经被腾空。一群禁军冲进去七手八脚拆掉地板,让地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屋里太多人,站不下。刘富贵只能立在窗边,踮起脚尖探看。 黑黢黢的洞口敞开,汩汩寒意冒出,一股奇特的腥味迅速在院内扩散。 这是金钱的气味,浓烈,冰冷,却能勾起所有人狂热的欲望。负责挖开地库的十几名禁军脑袋都有些眩晕,脸颊泛上潮红。 刘富贵身子微微一晃,不曾喝酒便已经醉了。 自古以来,最令人无法抗拒的除了权力,就是财富。 门口堵满了禁军,刘富贵进不去。他直接翻窗而入,踩着一个个禁军的脑袋,连滚带爬到了地库入口。 他伸长脖子往里一看,声音都劈叉了:“银子,全都是银子!快搬出来!快!” 几百名禁军冲入院内,一箱箱地抬出银子。 紫竹轩堆不下,那就堆在路上。路上堆不下,那就堆到隔壁的院子。隔壁的院子也满了。那就隔壁的隔壁。 不知搬运了多久,整个宁远侯府竟有大半地方堆满了红木箱子。 放眼看去,一片通红。 刘富贵不知疲惫,每口箱子都会打开查看。一锭锭银子码放整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银光。银光连成一片,宛如银河在人间流淌。 这是有别于自然风光的美丽。是世间绝景。看一眼便目眩神迷。 谁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宾客们都已经变了脸色。有人呼吸粗重,有人面红耳赤,有人浑身燥热。 这么多银子,国师怎么舍得? 若换作是我,我决计不会交出去。我宁愿花这么多银子囤积粮食,蓄养私兵,也不愿白白送人。 所以说,国师还是斗不过皇上。皇上今日可以派几百个禁军过来,明日就能派几万禁军。他们运走银子的同时还能把这座府邸拆成一片断壁残垣。 国师今日若是不识抬举,定然会死在禁军的枪下。 不知多少宾客在心里转动着这样的念头,也对方众妙的处境有了不好的联想。 东厢房的地板被拆掉之后,连门带窗的这堵墙也被整个儿拆掉。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砖石土木散落满地。 精致奢华的紫竹轩转瞬变作一片废墟。都说管中窥豹,落叶知秋,东厢房这一拆,仿佛已经预示了国师的未来。 思及此,不少宾客额冒冷汗,心生恐慌。他们今日来宁远侯府道贺,恐怕已经被皇帝惦记上。来日国师倒台,说不得他们这群人会被皇帝视作残党余孽,遭到清算。 混乱之中,不少宾客慢慢退到人群后方,顺着墙根悄悄溜走,连个招呼都没打。 穆雪寒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嗤笑连连。 她盯住一个高大的背影,缓缓朝前挤。来到近前,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这个背影,柔声询问:“你怎么成了方众妙的座上宾?” 指尖下的肌肉猛地绷紧,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坚硬。穆雪寒觉得好笑。 她知道这是男人的正常反应。害羞,惊喜,畏怯,都会如此。 她笑了笑,又轻轻戳了戳那个背影,勒令道:“说话。” 这样的小娇蛮只会让男人更加着迷,她屡试不爽。 卫英彦深吸一口气。他想往前挤,可前面全是人。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真想就这样跳上去。 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女人? 穆雪寒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卫英彦说话,于是她明白过来,这人怕是被她戳到了痒处,还想同她多亲近一会儿,所以故意不言不语。 她走近一些,细细的指尖又戳了一下。 反正此处人多,大家挤在一块儿,总会有一些不经意的碰触。 卫英彦微微侧头,语气冰冷:“夫人请自重。” 装什么正经?穆雪寒暗暗发笑,低声说道:“我劝你不要跟方众妙走得太近。你没发现吗?她今日邀请的宾客已经走了大半。” 卫英彦回头看去,果然发现院子里多是禁军,穿着锦衣华服的客人少了许多。 穆雪寒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不要跟方众妙搅合在一起,听我的,知道吗。” 卫英彦转头看向前方,问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上辈子,他事事都听穆雪寒的,可他得到了什么?穆雪寒挥霍着他的军权、财富和人脉,留给他的只有一世凄凉。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朋,唯有战场搏杀得来的病痛。 穆雪寒看不见卫英彦冷酷的表情,否则她一定不敢说下去。 “你一个马奴,能有什么见识?你听我的错不了。你只看见方众妙大宴宾客,立起高楼。可我看见的却是宾客散尽,高楼垮塌。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方众妙不会有好下场,卫英彦上一世就知道。想起记忆中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方众妙,他心中忽觉钝痛。一股难以言说的怒火在他的心里灼烧。 他真想回过头,对穆雪寒说一句:“你休要胡言乱语!” 可他忍住了。 他声音沙哑地问:“方众妙不会有好下场,何以见得?” 第322章 德不配位? 穆雪寒看向前方正在拆房子的禁军,又看了看站在刘富贵身边,背影显得特别单薄的方众妙,眼里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她压低声音对卫英彦说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可曾听过这句古话?” 卫英彦微微侧头,问道:“你是说方众妙的德行配不上她现在的高位?” 穆雪寒反问:“难道不是吗?这四千万两银子,你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献出去的吗?你以为她心中有家国,有社稷,一心为民吗?” 穆雪寒轻轻笑了笑,摇头道:“非也。你看看她那两个继承了爵位的嗣子,你看看她的国师之位,你再看看余家的威风。这些都是方众妙花银子买来的。她行事只为私利,哪有公心。像她这种人,谁会愿意真心跟随?” 穆雪寒言之凿凿地说道:“她行事太过猖狂,连大内总管都说杀就杀,已然树下太多敌人。皇上对她恨之入骨,早晚要除掉她。你若是不想被她牵连,最好另投明主。我会帮你留意,给你找一条退路。” 你身上有法宝,能看透人的运势。你觉得谁运势最强,便让我去给那人当狗?这就是你所谓的退路? 卫英彦很想这样问,但他知道没有必要。因为上一世,穆雪寒就是这样做的。 若不是因为她,卫英彦不会给余飞翰当了一辈子狗。 他冷冷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穆雪寒:“什么话?” 卫英彦:“头发长见识短。” 穆雪寒愣住了。 什么意思?卫英彦是在讽刺我吗?他怎么敢? 穆雪寒回过神来,眼中的怒火喷薄而出。 不等她开腔,卫英彦又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很聪明,今日才知你是真蠢。你自私自利,狼贪虎视,目光短浅,于是便觉得国师大人也如你一样。实则你根本看不懂国师大人在做什么。” 穆雪寒几乎把满口银牙咬碎。 卫英彦才跟了方众妙几天,怎么忽然就倒戈相向?他竟敢这般辱骂自己! 穆雪寒立刻反唇相讥:“你看懂她在做什么了吗?我只看见她被那个太监耍弄,被这群禁军逼迫,被皇上整治的倾家荡产。还有我们这些宾客,全都在看她笑话。她是个可怜虫。” 今日受到太多挫折,面对的又是卫英彦,穆雪寒一个没忍住,竟然说出了真心话。 卫英彦在她眼里永远都是那个被丢弃在路边,唯有靠她施舍才能活命的马奴。她在他面前一辈子高一头。 卫英彦也被激怒,冷笑道:“看她笑话的只有你,因为你就是个笑话。” 穆雪寒气到手抖。 卫英彦这是怎么了?他不是恋慕我吗?他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不!我要看看他的面相!我要看看他奴仆宫里的青线还在不在我身上! 这样想着,穆雪寒便伸出手去扯卫英彦的袖子,想让对方转过身来。 就在此时,刘富贵从地库里爬出。他已经敲击过四面墙壁,确定声音都是实的,地库只这么大,再没有银子可藏。 完成了皇上交代的任务,他拍拍沾满灰尘的衣袍,笑嘻嘻地说道:“奴婢都已经清点过了,这里有现银二百万两,余下的金票和银票数目都对。带上金票、银票就能去方家的钱庄或铺面支取银子,这事不会出错吧?” 方众妙颔首:“此事当然不会出错。” 刘富贵兴冲冲地说道:“那好,奴婢这便回去给皇上复命。” 方众妙抬起手说道:“慢着,这事还没完。” 刘富贵头皮一紧,忙问:“您还有什么事?” 方众妙转身看向众人,徐徐开口:“想必大家都知道,这四千万两银子是我捐给朝廷用来抗击蛮军的。在我的劝说之下,李家、史家、杨家等十三位家主也都慷慨解囊,各自捐赠了二百万两。” 刘富贵顿时瞪圆了眼睛。 什么?除了这四千万两,方众妙竟然还额外募集了二千六百万两银子? 天呐!总共六千六百万两银子,一个个堆垒起来是不是能够建造一座宫殿?可不可以铺成一片海洋? 刘富贵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他白白的面皮渐渐涨成猪肝色,这是被严重刺激到了。 整个院子都发出难以置信的喧哗。 穆雪寒呼吸都暂停了片刻。她放开卫英彦的衣角,掰着指头快速算了算,心中的火热令她的皮肤都在发烫。 方众妙自己捐出这么多银子就算了,为何还劝说别人也捐?她是自己不好过,所以想拉别人一起下水?十三位家主为何都听她的?疯了吗? 别人疯不疯,穆雪寒不知道,但她自己快疯了。 她若是有这么多银子,她何苦周旋在这些男人之间?方众妙,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明明富可敌国,却活得这么窝囊!我看不见你法力通天,我只看见你软弱可欺!你的命数和气运给我多好! 穆雪寒又气又急,心里流窜着嫉妒化成的毒蛇。 宾客们惊骇莫名,不知所以。 方众妙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徐徐说道:“可是这些银子还不够。” 六千六百万两银子还不够?你到底要做什么? 刚安静没多久的宾客再度发出不可置信的哗然。 方众妙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诉你们我要做什么。我要购买成群成群的战马。我打造满库满库的兵器。我要蓄养百万雄师。我要架桥、铺路、开山、断水。我要把大周失去的国土全部夺回。我要颠沛流离的百姓有房可住,有田可耕,有衣可穿,有粮可吃!” 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这些话是如此的铿锵有力,像战鼓隆隆,震耳发聩。它敲击着众人的耳膜,也敲击着众人的心。 原来这六千六百万两银子竟是用来做这个的。国师大人说得对,它们的确不算多。它们依旧远远不够。 大家全都看向方众妙,眼里带着难以形容的崇敬。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宏愿,亦能躬行践履,实在是令人动容。 方众妙看看大家受到感染的表情,徐徐说道:“诸君,若是你们也有报国之心,今日也可捐赠一些银两,为我们的大军铺一条坦途。大周是我们的大周,不是蛮夷的屠宰场。” 她真正的目的终于显露出来。 正所谓抛砖引玉。她觉得自己的万贯家财不过是一块砖,抛掉了丝毫也不可惜,若是能换来众志成城,勠力同心,便是大赚特赚。 史承业背转身,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大长公主的心一直在颤抖。方众妙,本宫要谢谢你!谢你救家国,谢你除妖魔,谢你定江山! 卫英彦回头看了穆雪寒一眼,语带嘲讽地问:“你方才说她德不配位?” 穆雪寒脸颊瞬间涨红,表情羞愤欲死。她盯着卫英彦的脸,心里涌上难以名状的恐惧。 她发现这人奴仆宫里那条连着自己的青线正在消失,又有一条更为粗壮的青线正在生成,朝着方众妙指去。 爱她至深的卫英彦竟然变心了! 第323章 青云 穆雪寒知道,叫一个人奴仆宫里生出青线,连在另一个身上,那有多难。 当它发生的时候,此人将会愿意为你生,为你死,为你痛,为你欢。这是超脱一切的情感,远胜男女之爱,父母亲情,主仆忠诚。 穆雪寒谋划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才终于抓住机会,让卫英彦对自己生出这样一条青线。 天知道她冒了多大风险。 与一个得了瘟疫的人同乘马车,同桌而食,悉心照顾,她也有可能感染瘟疫一命呜呼。她拼了命才牢牢掌控这个男人。 可方众妙做了什么? 她站在那里,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竟然就夺走了卫英彦的心! 太轻易了!她轻轻松松就得了穆雪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东西。 穆雪寒如何不嫉妒?她感觉自己都快被折磨疯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卫英彦的脸,甚至忘了去掩饰自己异样的表情。然后,她的视野中出现密密麻麻许多青线。 它们在许多人的脸上生成,变得茁壮,散发着光芒,一根根地指向方众妙。它们密布天空,交错织出一张大网。方众妙的脸笼罩在璀璨紫光中,青线汇聚成一团青云,飘荡在她的头顶。 正所谓紫气东来,青云直上。这是怎样的气运?这是穆雪寒做梦都不敢想的气运。 她顺着最为粗壮的几根青线去找。她想看一看都是些什么样的蠢货才会被方众妙三言两语蛊惑,对她献出一片赤诚。 然后她看见了九千岁。青线竟然连着他的奴仆宫。所以在内心深处,他视方众妙为主。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心甘情愿。 他与卫英彦竟然都是方众妙的狗! 她还看见了大长公主。青线连在此人的迁移宫。所以大长公主把方众妙视作密友,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与跟从。 她看见了史承业,青线在他的迁移宫中。他也是盲从方众妙的一员。 还有大长公主的女儿黛石,两位年龄未满七岁的小侯爷,九千岁的干女儿余双霜,余飞虎,余德洪,以及余氏宗族每一个人。 他们的奴仆宫或迁移宫全都有青线连着方众妙!究竟是怎样的手段和心术才能获得这么多的拥护和爱戴。 穆雪寒无法想象。她的九个裙下之臣都是她费尽心机甚至豁出性命算计而来。 为了牢牢维系住与这些人的关系,她已经心力交瘁。她不懂,她实在是不懂,方众妙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她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周围这些神色狂热的人,心里的嫉妒渐渐变成慌乱和恐惧。 面对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人脉网络,面对气运滔天的方众妙,她有几分胜算?她想在方众妙的眼皮子底下暗害她的侄儿,岂非自寻死路? 穆雪寒退却了。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但是很快,她发现杨氏、李氏、卢氏等十二位家主并不与这些人为伍。他们不忠于方众妙。他们脸上没有青线。 这表明他们捐出二百万两,绝对是被逼迫的。 方众妙并非无懈可击,也不受所有人的拥戴。她还有敌人,自然也就有破绽! 穆雪寒心中的退却又被贪婪占据。她盯着方众妙身上荧荧煌煌的紫气,又看了看她头顶滚滚而来的青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瓣。 她简直无法想象,若是自己能得到这些气运会有多大的造化。莫说嫁与帝王,登临凤位,便是改朝换代,自立为皇也不是妄想。 她慢慢蜷缩颤抖的指尖,紧紧捏成两个拳头。她要试着去掠夺这些气运,否则她怎么能甘心? 她纠结的面色,卫英彦看不懂。可她眼里几乎化为毒蛇一般的贪欲,卫英彦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人没救了。 卫英彦回过头看向方众妙。所有人都仰望着她,眼里带着崇敬。 德不配位?这四个字是怎么用到方众妙身上的?天德、地德、人德,此刻全都因她而齐聚。 方众妙,从今日起,我愿为你鞍前马后,冲锋陷阵。余飞翰若是活着回来,我愿为你取他首级。 卫英彦胡思乱想的时候,方众妙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发出一片喧哗声的宾客们立即安静下来。 方众妙扬声说道:“诸君,捐多捐少都是心意,我在此先行谢过。” 她深深弯下腰,一揖到底。 众人连忙退避,不敢受礼,然后纷纷在心里计算自己能够捐赠多少银两。捐多了心疼,捐少了丢人,怎样才算不多不少,这里面很有学问。 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别人最先捐赠,而后得到一个基准,再进行校对。 方众妙直起腰,也不催促,耐心等待。 她温和的目光扫过站在人群最后方的一群宾客。 这些宾客的衣袍很是华丽,却不敢绣太多纹样,只因他们都是商人,处于士农工商最末等。就连他们的宴席也都摆在偏僻的院子,与贵人们隔离开来。 然而能收到国师大人的请帖,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莫大荣耀。他们送上足够厚重的贺礼,来露个脸,认认门,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群人的表情都有些恍然。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想明白,那张精美至极的请帖为何会送到自己这么一个小小商贾手里。 合着送礼还不够,还要捐银子啊! 思及此,这些人的脸色都很灰败,心中敢怒却不敢言。贵人们捐不捐全凭心意。他们若是不捐,恐怕走不出宁远侯府。捐得少了,生意都难做。 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而言,他们这群人就是肥羊,逮到一个宰一个,真真是不给活路! 众人相互看看,然后低下头掩饰目中的怨气。 领头的是一名留着山羊胡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叫刘同,乃大周第一皇商,富可敌国。 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仿佛在等自己做出决断,刘同捋了捋胡子,心里暗骂一句:娘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被斩掉脑袋,不如我狠狠割自己一块肉,喂饱国师这匹饿狼! 心思落定,他举起手扬声喊道:“国师大人,小人愿意捐赠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外加通往蛮夷皇庭的一条商道!” 众人爆发出哗然。 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绝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然而,比这银子更值钱的还是那条商道。 若想把商队带到蛮夷皇庭,占据更多市场,沿途要买通大周官府和蛮夷官府,要贿赂封疆大吏也要打点小兵小卒。要与草原部落建立友好关系,还要与山中盗匪称兄道弟。 这笔投入远远多于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而且填进去的不仅是银子,还有数不清的人命。 但依靠这条商道,赚来的利润也丰厚到令人心惊肉跳。 刘同吸了吸鼻子,无比痛苦地忖道:莫哭,钱没了还能再赚!总比丢命强!可是……可是这都是我女儿的嫁妆呀! 想到这里,刘同更想哭了。 第324章 逆转国运 院子里闹闹哄哄,沸反盈天。谁都没想到刘同一开口就是天价捐款。 站在他周围的富商们一个个瞪圆眼睛,吸气不断。 这该死的刘大肚子!你捐这么多,我们若是捐少了,岂不是会被国师记恨上?你是在害我们呀! 心里恨得不行,大家的脸色也都转为铁青。若是他们的心声也能泄露,恐怕整个临安城都会响起拨算盘的声音。 捐多少才能保命,又不让自己断气呢?难难难!做商人太难!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 院子里的喧哗声立刻消失,大家都等着国师大人发话。 刘同笑不出来,只能强迫自己扯了扯面皮。 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这位国师也没比赵璋那个皇帝好多少。我赚的银子要给赵璋上贡七成。到你这里,我家几十年的积蓄都被你掏空了! 方众妙却没搭理刘同,反而朝刘富贵伸出手,淡淡说道:“你出宫的时候,皇帝托你交给我的那个小匣子呢?” 刘富贵早忘了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他连忙拍拍脑袋,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徒弟。 一个小太监挤开人群跑上前,毕恭毕敬地送来一个金漆木匣。 方众妙接过木匣,打开盖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印,远远抛向刘同。 “管家,在账簿上记一笔。刘同捐赠白银二百五十万两,另加商道一条。此乃卓着功勋,皇上赐他一品侯爵之位,特许他族中男丁考科举,获功名,入仕途。从今往后,他便是我大周的金台侯。” 金印在半空中划出一条金色的弧度,精准地落在刘同手里。 他拿起金印看了看,瞳孔不由狠狠一缩。 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一品金台侯。 怎……怎么会?现在不是做梦吧?我一个小小商贾,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侯爷了? 刘同三魂七魄全都出窍,已然不知道今夕何夕。 龙图拿出账簿飞快书写,并且大声唱念:“刘同捐赠白银二百五十万两,另加商道一条。皇上赐刘同一品金台侯爵位,特许刘氏男丁考科举、获功名、入仕途。” 洪亮的声音扩散到整个院子,震得人耳膜发疼,也骇得人六神无主。 自古以来商贾之子不得科举为官。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而今,只因一笔捐赠,这条祖宗规矩就被国师废除了。 皇帝也是支持的,那金印就是御赐之物。 闹了半天,皇帝竟然在帮国师搭台子唱戏!哪有什么宴席散尽,高楼垮塌?有的只是国师改天换地,另立新规! 刘同反应过来,心中顿生狂喜。一品侯爵!见官不跪!族中男儿皆能科举,自此以后改换门庭,更上层楼!二百五十万,外加一条商路,换来的竟然是这些东西! 国师大人您早说呀!您若是早说,我还能再出二百五十万两! 刘同像一头鲁莽的水牛,一路撞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扑到方众妙脚边砰砰磕头,激动到嗓音颤抖:“谢国师隆恩,小的感激不尽!小的愿为国师肝脑涂地!” 他奴仆宫里生出一条无比粗壮的青线,连在方众妙手里。 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 方众妙笑了笑,扶他起来,目光扫向那群商人。 这些人狠狠打了个激灵,随后疯狂举手。有几个为了凸显自己,还站上了旁边的花圃或是景观石。 “国师大人,小的捐款五十万两!” “国师大人,小的捐款八十万两!” “国师大人……” 他们虽然捐的都没有刘同多,却也是倾尽了全力。有了钱就想要尊严,想要权力,这很自然。 叫价声十分嘈杂,一般人根本听不清。但方众妙却能一条一条数出来:“管家,记在账簿上。何景明捐款五十万两、姜立群捐款八十万两、宋义捐款……”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就抛出一个金印。 这些富商连忙伸手去抓空中的金印,一个个脸上带着狂热的表情。 第一个站出来的刘同居首功,拿到金台侯爵位。其余人的金印全都刻着“员外郎”三个字。 员外郎是五品官,不大不小,但这已经够了。只要家中男儿都能科举,那就是天大的机遇! 花几十万两银子买下家族繁荣昌盛的未来,这笔买卖不要太划算! 这群人纷纷挤上前,争先恐后地给方众妙磕头。 等最后一名富商拿到金印,木匣子正好被方众妙取空。 龙图把账本交给余双霜,说道:“你合计合计。” 余双霜嘴唇轻轻颤抖,吐出一个常人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加上之前那六千六百万两银子,今日的募捐数额快要接近一亿。 这可是没有通胀的古代。银子的购买力是实打实的。 一个亿够不够打穿蛮夷皇庭,夺回北地故土,重建大周山河?余双霜不知道。 但她知道,一个亿可以招揽百万雄师,可以发展重装铁骑。大周终于有了逆风翻盘的机会。小说里描写的烽火连三月,国破山河碎的惨况已经不可能发生。 她看向干娘,心里全是恍惚。她想要逆转自己的命运,却感觉那么无力。干娘逆转一个国家的命运,怎么就这么容易呢? 她能想到的事,齐修等人自然也能想到。 大家看向方众妙,目光无比复杂。 方众妙把空空荡荡的匣子扔给刘富贵。刘富贵连忙抛下圣旨,用双手去接。他也明白过来,皇帝根本压不住国师,自己的狐假虎威不过是场笑话。 圣旨落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方涵弯腰捡起,定睛一看,顿时瞳孔扩散。 这字迹好生眼熟!他之前是不是见过?在哪儿来着?对了,在姑母写给靖安伯的批命里! 娘唉!这圣旨竟然是姑母自己写的。然而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还派来太监,将它颁布了! 姑母不是国师,是太上皇啊! 方涵手抖得不行。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事。他以为自己是牛马,转头却发现自己是神族!这冲击太大了,他一时缓不过来。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旁侧伸过来,轻轻抽走圣旨,缓缓卷起。 方涵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九千岁冷冷睨视自己,目光中带着警告。 原来不仅皇上帮姑母唱戏,就连大周第一权臣也要帮姑母遮掩。 姑母,侄儿方才只给您磕三个头,是不是少了?要不要重新补一个三跪九叩,五体投地大礼? 方涵愣神的时候,穆雪寒也正经历着人生中最大的震撼。 她看见这群富商的奴仆宫里全都长出青线,尽数连在方众妙身上。他们的万贯家财,乃至于身家性命,往后都会毫不吝啬地供方众妙取用。 这是穆雪寒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她心中的嫉妒和贪婪就在此刻变作一头狂兽,将仅剩的一点理智撕咬干净。 她隔着人群直勾勾地看向方涵,坚定地忖道:想要夺走方众妙的气运,这人会是最好的跳板。 第325章 募捐 富商们捐款结束,贵人们也要有所表示。 院子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不可能像刘同那般毫不吝啬地捐个几百万,一是他们没有这么多银子,二是因为他们不用担心方众妙的屠刀无缘无故落在自己头上。 捐多少才既不丢脸也不肉疼,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大家相互看看,都在犹豫。 “我是不是来晚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宛如清风拂面。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史正卿站在垂花门下,双手捧着一个木头匣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也笑起来,“你不早不晚,来得刚刚好。” 这话一说,史正卿就知道自己的意图被方众妙看穿了。 他本是带着全副家当来投奔方众妙的,未料竟面临这个局面。他若是不给方众妙搭台子,接下来的戏怎么唱? 史正卿摩挲一下手中的木匣,缓步上前,笑着说道:“是啊,来得正好。听说国师大人在募集攻伐蛮军,收复北地的军饷,我特来添砖加瓦。” 穆雪寒微微眯眼,心中震动。 她以前看过史正卿的面相。此人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不愁,是个富贵闲人。但现在,他的面相竟然产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 他命宫里紫微高悬,又有左辅右弼辅助官运,文曲文昌助长才气,天魁天钺增添贵气,竟是罕见的百官朝拱格。 他上半辈子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下半辈子却官运亨通,入阁拜相。别看他现在只是一个言官,说不得将来能当摄政大臣。 穆雪寒心头火热,仔细盯着史正卿的脸看了看,眼里的贪婪顿时消散,变作不可置信和嫉妒。 史正卿的奴仆宫里竟也生出一条青线,牢牢地系在方众妙身上! 他可是四明史氏的嫡长子,是史家未来家主,南地的主宰。他也甘愿当方众妙的狗?为什么? 你堂堂贵公子,不觉得卑微,不觉得屈辱吗?是什么样的恩惠和情爱能让你甘愿为方众妙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穆雪寒真想大声问出来。 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史正卿走到方众妙跟前,捧起那个匣子,笑着问道:“方众妙,初见那日,你我二人的赌约,你还记得吗?” 方众妙点点头,一字不漏地说道:“记得。你说,我若是能改变这世道,你就带着全副身家倒贴于我。你不但给我当西席,还为我余氏宗族的孩子免去束修。大周数得上名号的大儒,你全都请来给孩子们授课,一天一个,不带重样。” 她微微停顿,问道:“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史正卿啼笑皆非地说道:“是这样说的,一个字都不差。这笔债,你倒是记得清楚。” 方众妙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心向上。 史正卿知道自己被拿捏住了,但他无可奈何。 他把手中的木头匣子放在方众妙的掌心上,叹息道:“这是我全副身家,总计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全都给你。”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哗然。 史大公子一出手就是一百八十万两,真是好大的手笔。其中甚至有可能还包括了他娶媳妇的彩礼钱。 当初二人在崇文街酒肆里的赌约,有许多人在场作见证,口耳相传之下,整个临安城都已经知道。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是方众妙攀附史正卿的手段,还有人私底下笑话她不守妇道,想改嫁想疯了。可如今再看,却原来史大公子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到这一刻结束,都已经被方众妙完全摆布。 她就像那如来佛,只要摊开掌心,史大公子就跳不出她的五指山。 她洞彻天机,所以只要她想,大家每天迈哪一只脚出门,是不是也能算得清楚? 众人思虑一深,只觉头皮发麻。 龙图大声唱念:“史大公子捐款一百八十万两。” 史正卿回头看向众宾客。 穆雪寒微微仰面,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这张绝美脱俗的脸在人群之中应当非常显眼。 但史正卿却对她视若不见,反倒刻意盯了史白蕊一眼。 史白蕊举起手说道:“妙妙,我把我夫家的全部财产都捐给朝廷当北伐的军饷。”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没想到这史家姐弟俩一个比一个豪气。 方众妙笑着拱手:“谢白蕊慷慨解囊。” 有这姐弟二人搭台子,剩下那些权贵再不表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乔微雨、曹氏等人纷纷站出来捐款。 龙图的账簿又变厚一些。 孔香受到感染,走上前怯生生地说道:“国师大人,奴家是妾,没有嫁妆。奴家今日戴出门的首饰都是奴家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这些都送给我们大周的军队,助他们打胜仗。” 她边说边摘掉耳环、手镯、项链、荷包、玉佩等东西。 有她带头,史白蕊、乔微雨、曹氏等人也都纷纷摘掉自己的首饰。其余夫人不好意思干看着,也都照做。 龙图的账簿变得更厚了一些。 卫英彦回过头,看着穆雪寒,问道:“你不去?” 今日来的都是气运极强的贵人,穆雪寒为了引起这些人的注意,戴出门的首饰虽不张扬,却都是质地极佳,水头十足的翡翠。看着低调内敛,质朴天然,实则价值连城。 她不知道攒了多久才攒出这么一套宝贝,今日若是捐出去,她非得连续数天睡不着觉。 可是面对卫英彦审视的目光,她却不能表现出半点犹豫,否则她纯洁善良的形象就毁在今日。她还想试试看能不能拴住卫英彦这条狗。 穆雪寒忍着心痛,温温柔柔地说道:“我自然是要捐的。现在人多,我等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宾客们该捐的都捐了,就连宁远侯府的丫鬟仆人也都往箱子里扔碎银。 穆雪寒这才走上前,用最为优雅的姿态摘掉自己的耳环、头面、手镯、项链。 走得近了,她想看一看方众妙的面相,可她眼睛忽然紧闭,流出许多泪来。 太刺眼,看不清!气运若是强盛到极致,竟然能达到震慑魑魅魍魉的效果。 穆雪寒连忙低头,轻轻把首饰放入箱子,然后往回走。可不知怎的,她竟左脚绊右脚,当众摔了个狗啃泥。 院内响起一片哄笑,无人前来搀扶。严若松冷眼旁观。卫英彦无动于衷。萧经纬不敢出头。 大周第一美人的名号似乎不顶用了。 穆雪寒撑着摔疼的胳膊慢慢爬起,心中恨得滴血。等着吧,我要让今日笑话我的人,明日全都哭出来! 第326章 国运在手 穆雪寒躲进人群。 方众妙把捐赠的财物锁在箱子里,贴上封条。 她举起手说道:“所有捐赠之物皆用于收复故土,北伐蛮军,重铸大周。若有一分一厘被我私用,我方众妙必遭天打雷劈。” 放在以前,没人相信这种誓言会应验。可赵璋连续被雷劈了几十次之后,所有人都信了。 心里略有微词的人平复了所有怨气。 方众妙命刘富贵把这些财物运入皇城,锁入国库。 几百个禁军显然不够,齐修又调来几百个飞羽卫和几十辆牛车,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把东西全都运走。 宾客们陆续告辞,一场宴会就这样结束了。 方众妙站在院子门口送客。 方涵留到最后,弯着腰拱着手,很是敬畏地说道:“姑母,侄儿日后常来看您。您老保重身体。” 方众妙微微挑眉。 余飞虎连忙伸手掐好兄弟。你个棒槌,你说谁老? 方涵抬起手轻扇自己嘴巴子,慌张地说道:“错了错了,姑母您风华正茂,一点不老。” 许是因为动作太大,几个糕点从他袖子里掉出来,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方众妙垂头看去。 方涵:“……” 余飞虎真是没眼看,连忙扯着好兄弟往院子外面走,急吼吼地说道:“姐姐,我亲自送他回家。他今日喝多了才会这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众妙莞尔,摆手道:“去吧,送完人立即归家,不要去赌坊赌钱。” 余飞虎连忙保证:“姐姐放心,弟弟马上回来。” 王安贞一只手牵着女儿,一只手抱着儿子,看着丈夫匆匆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虽然这个浑人闹出许多破事,叫她恨得牙痒痒,但现在他都改好了,这日子也能过得。 “嫂嫂,我回去了。”王安贞也屈膝告辞。 方众妙应了一声。 所有人都离开了,卫英彦却还站在方众妙身后,像一座高大的山岳。 方众妙回头看他,缓缓说道:“我收到消息,穆雪寒即将对我堂侄儿下毒手。你帮我监视她,拿到她的罪证,必要的时候抓捕她。这差事你接不接?” 卫英彦没有丝毫犹豫:“我接。” 方众妙又问:“若我让你杀了她,你待如何?” 卫英彦没有思考,快速答道:“我会给她一个痛快。” 方众妙沉默了。她盯着卫英彦的脸,目光晦暗莫测。 卫英彦渐渐不安起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您不信我?” 方众妙微微摇头:“不,我信你。” 心声飘过半空:【我自然信你。你奴仆宫里原本连着穆雪寒的那条青线,而今在我手上。你爱戴于我,忠诚于我,顺服于我。】 卫英彦瞳孔震颤,脸颊不由自主涨得通红。好在他皮肤黝黑,又低着头,没有显露出异样。 方众妙竟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她会怎么想? 厌恶?排斥?拒绝?疏远? 卫英彦一瞬间产生了许多念头,心里慌乱得不成样子。若是地上有条缝,他一定立马钻进去。 半空中飘过一道坚定的声音:【我不知道穆雪寒做了什么让你失望至此,但我却是不会让这条青线断在手里。它既指向我,我就抓住。我们同行一程。】 卫英彦心头剧震,不知为何眼眶潮湿温热。 他没有被排斥,也没有被疏远。复国的路艰难险阻,能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前行,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低垂的眼帘里,卫英彦看见方众妙细长的食指轻轻勾了勾,做了一个缠绕的动作。可她手中空无一物。 是那根青线吗?卫英彦只觉心弦也被轻轻拨动,发出一阵回响。 他深深拜俯:“国师大人,末将先行告退。大军很快就会出发前往建康,望您留在陪都一切安好。” 方众妙笑了笑,“谁与你说我会留在临安?” 卫英彦抬起头,表情疑惑。 方众妙看着他,语气平静,却也坚定:“我自然与你们一起征战。” 她说要一路同行,竟是真的。 卫英彦的心忽然急跳起来。建康之战非常惨烈。虽然这辈子大周军队有所防备,但蛮军那边恐怕也会派遣更多军队协同作战,辎重也会增加。 其实胜负很难料。 有战争就会有死亡,方众妙手无缚鸡之力,去到建康就是以身犯险。 卫英彦立刻阻止:“国师大人,君子不立危墙!” 方众妙笑着说道:“不用劝了,我心意已决。你好好练兵,或能保我不死。” 卫英彦终于感受到了大战在即的可怕压力。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保证,如何保证方众妙的生死? 他额头冒出汗珠,想要再劝,却知无用。 沉默半晌,他只能俯身说道:“末将活一日便护您一日。” 方众妙满意一笑,摆手道:“去吧。” 卫英彦慢慢离开紫竹轩,跨过门槛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方众妙站在廊檐下,仰头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已经看见天命了吗?所以她并无畏惧。 卫英彦只能这般自我安慰,否则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会寝食难安。 院内安安静静,没有人声,只有鸟语虫鸣。 龙图站在方众妙身后,目光跟随着她的视线在空中搜寻。 “主上,您在看什么?” 方众妙并不回答,只是微微抬起手臂。 与此同时,十二位家主进入一家茶室密谈。 “还要联起手来反抗国师吗?” “如何反抗?左相、文氏、穆雪寒三人分别是什么下场,你们没看见?他们心里想什么,准备做什么,藏着什么秘密,国师看一眼就能知道。” “是啊,国师什么都知道。” 李家主指了指半空,满脸恐惧:“能听见这个又如何?哪怕我们对国师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我们能奈她何?而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摆布我们的命运!” 杨康伯低垂着眼眸,无能为力地叹息:“史正卿的命运就被一手安排了。那么久远的一个赌局,到了今日还能应验,可见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国师的算计之内。天地是一个棋盘,世人皆是棋子,唯有国师是下棋的那只手。诸君,放弃吧。莫要像穆雪寒那样自寻死路。” 众人垂头丧气,默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李家主颓然说道:“散了吧。从今往后,咱们跟着国师一条道走到黑。她活,我们活。她死,想必她也不会放我们好过。” 众人齐齐一叹,而后各奔东西。 天空中飘过来十二根青色细线。 等待许久的方众妙轻轻将它们攥在手心,缓缓在纤细手腕上缠绕一圈。 龙图看着她奇怪的动作,问道:“主上,您抓到了什么?” 方众妙回眸看他,笑着说道:“我抓到大周的一丝国运。” -------- 同一时刻,余飞虎和方涵汗流浃背,恨不能原地消失。 他们面前站着两个干干瘦瘦,脸色蜡黄,糊着鼻涕的萝卜头。 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二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得笔直,两道脆生生的嗓音带着期盼,问道:“爹爹,小虎叔叔,甜甜的糕糕呢?” 第327章 幸运 余飞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拿手肘捅了捅方涵的腰子,干笑着问:“是啊,甜甜的糕糕呢?” 方涵瞪眼:“糕点掉在地上,我想捡,你不让我捡,你忘了?” 余飞虎:“……” 方涵换上温柔和蔼的笑容,蹲下身,一只手搭在儿子肩头,一只手搭在女儿肩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小河、小叶,爹爹明天帮你们买糕糕好不好?” 今日已经很晚,糕点铺子都已经打烊,想买也买不到。况且他荷包里也没有几个铜板,怕是不够。 方小河、方小叶脸都皱了,圆溜溜的眼睛里涌出许多泪水。但两个孩子非常懂事,连忙吸吸鼻子,忍住不哭。 方小河摆动着脏兮兮的两只小手:“爹爹,没关系的。我们不想吃糕糕,不要给我们买。” 方小叶连忙说道:“爹爹,我们不吃买的糕糕,我们只吃偷的糕糕,偷来的糕糕比较香。” 方涵:“……” 余飞虎狠狠在兄弟脑袋上捶了一拳,骂道:“你他娘的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这种观念不能让孩子打小就有!” 方涵连忙把儿子女儿抱进怀里,语带哽咽地说道:“爹爹一定给你们买,往后爹爹会有很多俸禄,买得起很多糕点。偷东西是要下大狱的,你们也不想爹爹下大狱吧?” 方小河、方小叶果然被吓住,连忙摇头。 两个孩子带着哭腔说道:“爹爹,我们以后再也不吃糕糕了。你不要下大狱。” 方涵还想解释一下自己真的会有很多俸禄。自己是国师堂侄儿的消息传开之后,那些小人就不敢再给他穿小鞋。他会得到上司的青睐,同僚的讨好,下属的尊敬。他甚至有可能往上走一走。 官升一级,俸禄不就增多了吗?他真的不是在欺骗儿子、女儿。 但两个孩子都太小,他解释不清。他叹了一口气,只能轻轻拍打孩子们的后背。 今日终究是他失言了。 不远处的一栋简陋平房内,破烂的门敞开,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童站在那里偷窥。 三个孩子听说方涵没带回来糕点,满脸失望。 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舔着嘴唇嚷嚷道:“方小河,方小叶,你们骗人!你们说要请我们吃糕点,结果你们家爹爹带回来一个屁!”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叫嚷:“就是,就是!你们吃屁呢!” 妇人丝毫也不管三个孩子刻薄的举动,反倒恶狠狠地瞪了方涵一眼,唾骂道:“快把你这两个晦气玩意儿带走!今日一整天都在我家,吃了我两碗米汤还嫌不够,还跟我要粥喝!饿死鬼投胎吗?” 方涵直起身,看看儿子、女儿捂着肚皮忍耐饥饿的模样,压着怒火说道:“嫂子,我走的时候给你四十个铜板,够买四十碗米汤。您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吗?” 妇人不但不羞愧,反倒骂起来:“四十个铜板很多吗?你有本事上值的时候不把孩子放我家呀!” 方涵哑然。他没这本事。 附近的街巷住的都是穷人,拍花子最喜欢在此处流窜。因为他们知道,拐走穷人的孩子,谁都不会追究。 可他每个月的俸禄有大半都给了妇人,自己只留几个铜板,这还不够吗? 见方涵不说话,妇人越发来劲,跨出门槛,指着方涵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遭瘟的东西!你自己养不起孩子,还指着我帮你养呢?” “天天叫我烧热水给你孩子洗脸,你要不要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脸?” “我夫君也是翰林,我能怕你?” “就是因为跟你这命里带衰的玩意儿住一块儿,我夫君才仕途不顺。你滚!你明天就滚!若不然,我叫我娘家兄弟把你打出去!” 方涵气得浑身发抖。房东都没赶他走,这人凭什么? 余飞虎握住刀柄杀气腾腾地跨前一步,却被方涵死死按住。 “别冲动。姑母现在树大招风,你现在更要夹起尾巴做人。得意的时候莫张狂,失意的时候无灾殃。” 这是他亲身经历之后才总结出的教训。他年少轻狂,换来半生落魄。他怕了。 余飞虎冷笑着说道:“方涵,你还是不够了解你姑母。她得意的时候更是猖狂,因为她不会有失意之时。” 方涵愣住了。想到今日那卷圣旨,想到分发出去的几十枚官印,这样的猖狂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余飞虎挣开方涵的手,大步朝妇人走去。 妇人踉跄退后,慌乱四顾,大声嚷嚷:“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吗?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人要杀人啊!快报官!我家夫君是翰林,快报官!” 四周传来木头门吱吱嘎嘎开启的声音,很多邻居跑出来看热闹。 余飞虎不由停步。他倒不是怕了。他好歹堂堂七尺男儿,众目睽睽之下殴打一个妇人,终究面子上不好看。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怄得慌。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龙图拎着一盒糕点站在门口,笑呵呵地问:“方少爷,这是您落下的东西吧?” 他抬起手,让挂在绳结上的糕点盒子来回晃荡。 方小河、方小叶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珠子也跟着来回晃。 余飞虎不得不放开刀柄,狠狠瞪那妇人。 方涵大喜过望,连忙说道:“是是是,这是我落下的东西。谢谢您特意跑一趟。” 姑母连这个都替他考虑到了。恍惚间,他有种母亲还在人世的感觉。 龙图身后忽然蹿出来一个高瘦的男子,快速冲到妇人跟前,一巴掌扇过去。 妇人尖叫倒地,抬起头惊恐探看,却发现打人的竟是自己夫君。 “你打我?”她不敢置信地诘问,声音非常凄厉。 男子二话不说又是狠狠一巴掌,把妇人打出两管鼻血。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男子接连三个巴掌甩下去,哭声也止息了。 看热闹的邻居们无不目瞪口呆。这孙翰林今儿个是吃了枪药,火气这么大? 方涵却是明白,此人满身酒气,许是刚才在外面与人应酬,回来的路上遇到消息灵通的朋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若不然,凭他那目下无尘,欺软怕硬的性子,怎会这般教训自己家人? 男子连踢带踹地把三个孩子撵进屋,又把妇人拽进去,回头对着方涵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急急关门,隔绝外人的视线。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来送糕点的是国师府的管家,虽然没有品级,但肯定比他们这些穷翰林威风。 他哪敢得罪? 该死的贱妇!自己整日里都想着结交贵人,行个大运,平步青云。未料这贵人就住在他家院子,竟还被这贱妇狠狠得罪了! 男子心里如何懊恼,方涵自然能够想到。他对着紧闭的木门讥讽地笑了笑,而后再次对龙图道谢。 龙图指着两个小孩说道:“少爷客气了。主人让我给您带句话,三日后是黄道吉日,烦请您带着小少爷小小姐去一趟国师府上族谱。” 上族谱?方涵难掩喜色,连忙应承下来。 儿子、女儿上了国师的族谱,日后必然能有好前程。他这个当爹的没用,只能靠姑母了。 龙图指了指余飞虎,笑呵呵地说道:“走吧二公子。” 余飞虎乖乖跟他走。 二人出了院子,远远还能听见交谈的声音:“二公子,去一趟平乐赌坊?” “你没听见出门的时候,姐姐是如何交代我的?” “我帮你遮掩过去。你给我二十两银子当赌金。” “成交!” “走着!” 二人渐行渐远,方涵站在门口目送,笑容浸透眼底。他还以为国师府规矩十分森严,只怕自己和两个孩子不能适应。却原来这竟是一个很温馨,很安宁的家。 另一头,刘同捏着金印,迈着四方步,摇头晃脑地跨进家门。 却未料迎接他的不是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却是管家的苦瓜脸。 刘同心中微凛,忙问:“怎么了?” 管家小声说道:“瑾王府派来一个婆子劝咱家七小姐去给瑾王当小妾。” 刘同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第328章 福报 管家见老爷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心知他是被吓到了。 那可是瑾王,地位仅次于皇上,他们商贾之家哪里得罪得起? 管家推了刘同一把,催促道:“老爷您别愣神了,快去前厅看看吧。那个婆子今日早上就来了,在咱家待了一整天,只差把嘴皮子磨破。瑾王对咱们家小姐是志在必得。” 刘同这才挺起大肚子往前疾奔。 “我看他不是对小七志在必得,他是对我的万贯家财志在必得。这该死的东西!” 刘同一路骂骂咧咧。 管家惶恐地四处查看,连连劝说:“老爷您消消气,您冷静。民不与官斗,咱们送一份厚礼,先把瑾王府的人打发走,再找个贵人帮咱们疏通疏通,打点打点。咱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家,瑾王不能强娶的。” 两条腿倒腾得飞快的刘同忽然就站住不动了。 他回头看向管家,黑如锅底的脸绽开一抹诡异的笑容。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管家一脑袋撞在刘同的大肚子上,摔了个屁股墩。他蒙头蒙脑地回答:“小的方才说瑾王不能强娶。” 刘同摆摆手:“不对,上一句。” 管家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咱们找个贵人帮咱们打点关系,解决此事?” 可是找哪个贵人呢?能比瑾王更厉害的贵人不就是皇上吗?皇上不帮自己兄弟,还能帮你一个小商贾? 管家越想越难受,脸也哭丧起来。那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七小姐呀! 刘同却忽然仰天大笑。 他用力拍一下自己的肚皮,哼哼道:“老子找来的贵人能把瑾王直接压死!他娘的!老子是国师的人,瑾王那个糊涂蛋竟不知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吗?” 管家没听清,爬起来问:“老爷,您说什么三只眼?” 刘同继续朝前厅走,冷声道:“这临安城里,谁长了三只眼,谁是神牌上的人,你说说看?” 管家一路琢磨,满脸疑惑。眼看前面就是正院,他用力拍打脑门,恍然大悟:“老爷,您是说那一位?” 管家指了指天上。 刘同哼笑一声,颇为得意地点头。他放轻脚步,绕过回廊,来到前堂,躲在门后。 只听里面传来一道刻薄的声音:“刘夫人,您家这位七小姐守着望门寡,满身都是晦气,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入了咱们瑾王府,好歹还能当个良妾。比一般人家的正头娘子都尊贵。您还犹豫什么?” 刘夫人不知如何拒绝,只能唉声叹气。 那刻薄的声音又道:“你们商贾人家能跟王府攀亲已经是祖上积德。我若是你,我立马就把女儿收拾齐整,今晚用一顶小轿送去王府。早去一日便能早些怀孕,下半辈子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夫人没了声音。 一道悲愤的声音响起:“你闭嘴!纳我做良妾不就是图谋我的嫁妆嘛!我死了,你们瑾王府才能占到最大的便宜!你们就是要害我!我跟你们拼了!” 刘夫人连忙喊道:“小七别这样。你先回院子里去,娘帮你做主。” 刘小七更加悲愤:“娘,您怎么帮我做主?这个老虔婆把小轿都带来了,就在咱家后巷放着呢!她今日定是要带我走的。您和爹爹不答应能行吗?倒不如我一根绳子吊死在这儿!” 刘夫人哭起来:“娘的心肝,你别,你别!” 那婆子火上添油地说道:“你吊死了,今儿个我也要把你的尸体带回瑾王府去!你们家是走商的,素来消息灵通,你们不会不知道我们王爷是有大造化的。今儿你们不识抬举,明儿小心家破人亡!” 刘夫人一味哭泣,没有丝毫办法。七小姐没了声音,怕是已经绝望。 刘同心痛如绞,连忙大步走进去。 那婆子看见一家之主来了,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刘老爷,您素来眼光独到,做生意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否则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您不会不知道把女儿送入瑾王府能得到什么好处吧?天家的事儿早就传遍了,咱们王爷才是正统。” 刘同当然知道,所以瑾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瑾王要谋逆,最缺的就是银子,他盯上自家一点也不奇怪。 若在今日之前,刘同肯定不敢反抗。但在今日之后,他有了绝对充足的底气。 他推开婆子大步走到堂前,冷笑着说道:“商贾之家的女儿自然只能当你们瑾王府的妾。若是一品侯爵之女,你们敢强抢吗?” 婆子满脸疑惑地问:“刘老爷,好端端的,您提什么一品侯爵之女?你们这种小门小户能跟那等权贵之家相提并论吗?您就认命吧!” “小门小户?”刘同呵呵冷笑。 放在以前,纵使他富可敌国,依旧只是小门小户。可现在不同了! 他猛地把金印拍在桌上,大声诘问:“老子就是一品侯爵,且还是国师亲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他放开手,让金印显现。 婆子的瞳仁里出现两点金光,眼都直了。她好歹也是王府的管事,见多识广,自然认得桌上这东西。 “一品金台侯?”她呢喃念出金印上的五个字,转而想到刘同今日一大早就去了国师府赴宴,顿时明白过来。 这刘同马屁拍得好,惹得国师开怀,得了一个爵位!国师好大的手笔,好独断的性情,好强横的权势! 婆子倒退两步,刻薄的嘴脸收得干干净净,表情带上无尽恐惧。 今日刘同若是搬出皇帝,她都不惧,可偏偏刘同搬出的竟是国师。 瑾王再三交代过。在这临安城内,他们谁都能得罪,唯独不能得罪国师,哪怕遇见姓余的也得绕道走。 刘同明显得了国师青睐,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他若去国师跟前告状,王爷此生无望。 婆子扑通一声跪下,干脆利落地磕了三个头,“奴婢拜见侯爷!奴婢以下犯上,罪不可恕!” 她直起腰,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颊就是狠狠三个耳光。 啪啪啪三声响,清脆得很。 顶着迅速肿胀的脸皮,婆子撅着屁股爬起来,倒退着快速离开大厅,低着头匆匆说道:“奴婢这就回去找王爷领罪!侯爷,奴婢告退!” 不等刘同反应,那婆子已经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儿了。 刘夫人和刘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她们还以为今日这事肯定不能善了,却未料只是一枚金印就把这耀武扬威的奴才吓得屁滚尿流。 刘同拿起金印看了又看,而后凑到唇边嘬了又嘬。 “小七,别怕,爹爹是侯爷了。你往后便是侯府千金,谁都不能欺负你!” 他把女儿搂进怀里安慰,眼眶红了一圈。 刘小七夺过金印细看,然后盯着自家老爹的脸。 “您真是侯爷了?” 她感觉像做梦一样。 刘同点点头,喜滋滋地把宴会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刘夫人也把金印夺过去看了看,恍恍惚惚地说道:“难怪国师府的管家送请帖的时候对我说他是来送福报的,只看咱家接不接得住。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勒索钱财,说那些话全是变相的威胁,所以我叮嘱你把礼物备得厚一些,未料竟是如此!” 刘同听完这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自己吝啬,不愿捐款,女儿岂不是前程尽毁?国师她恐怕已经算出女儿这场劫难了吧? 刘同连忙拉着妻女跪下,对着国师府的方向砰砰磕头。 另一边,严若松先把孔香送回靖安伯府,自己则乘坐马车来到史家。他抬起头,看着那块高悬在门梁上的敕造匾额,不由深吸一口气。 只不知右相大人找自己究竟为何。是他预感得那样吗? 第329章 逼狗 在管家的带领下,严若松左转右转,走了许久,终于抵达前院。 史家不愧为南地之主,一栋老宅竟占据了半个乌衣巷。无人指路必会迷失在此处。 前方厅堂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训斥声。 “你兄长是去国师府当西席的,你去做什么?”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满是不服气地说道:“我去当武师傅!我没有满腹才华,但我有一膀子力气和一身武功!我也要给国师效力!”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可国师给你算过命,说你将来会当将军。” 充满活力的声音支支吾吾片刻,妥协道:“那好吧,那您送我去军营吧。” 严若松听乐了。这位就是史家的小公子史归林吧?他竟也盲目跟从着国师,只不知国师哪儿来这般大的魅力。 发现自己想了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严若松连忙敛去笑容,肃穆前行。 管家走到门口通禀,史大夫人便带着史归林从厅堂里出来。三人匆匆见了一面,寒暄两句,屋内传来史承业的招呼声。 严若松定了定神,然后才跨过门槛,毕恭毕敬行礼。 “下官见过右相大人。” 史承业亲手倒了两杯热茶,招招手:“客气什么,过来坐。” 严若松撩起衣摆慢慢落座。 他正思忖着如何起个话头,打探自己想要打探的消息,史承业竟开门见山地说道:“国师对我说你面相有变。” 严若松的思绪瞬间被打乱。他不由自主地追问:“我的面相有何变化?” 史承业缓缓道来:“国师说你之前为情所困,自甘堕落,以至于前途尽毁。今日宴会上受了激励,你却忽然有了上进之心,准备奋发图强。你本是文武全才,平日都在藏拙,彻底解开心结之后,你已经可以担当重任,是也不是?” 严若松半晌说不出话,眼里全是惊骇。 他经历过的那些不堪,还有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以及他思想的转变,竟被国师短短几句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 国师那双眼睛看见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三魂七魄,命数起落。 他勉强定了定神,苦笑着说道:“是的。国师把下官看透了。” 史承业满意地说道:“那便好。平远洲死了,枢密使一职空缺下来。国师说你是文武全才,我自然信她。这职位给你。明日朝会,我上奏皇帝,把此事定下。” 严若松愣愣地抬起头,语无伦次:“就,就这么定了?如此简单吗?那可是枢密使,总领军务。您不觉得草率吗?” 史承业反问:“你觉得国师看错你了?” 严若松满腹疑问都被这句话哽住。 他低下头思忖片刻,而后低低地笑起来:“国师真是有魄力。我若不敢接,便是辜负了她,也辜负了自己。” 史承业捋着胡须朗笑。笑罢,他将一封信递过去,压低声音说道:“这是国师给你的批命。你回府的路上打开看,看过烧毁。我也提点你一句,小心红粉骷髅。” 严若松连忙把信藏入袖中。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眼看天色不早,这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会晤。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夜色中,路上行人寥寥,天边挂着一轮玄月。 严若松把信取出,对着月光细看。 “桃花面下桃花鬼,女儿红里女儿悲。豺狼虎豹家中引,欲绝后患斩前情。” 他皱紧眉头,呢喃道:“右相大人让我小心红粉骷髅。国师又说家中有桃花鬼,会引来豺狼虎豹。女儿悲,说的是家中女眷会遭遇悲惨的命运吗?” 他心头一凛,面色陡然变得狠戾。这红粉骷髅和桃花鬼,说的都是穆雪寒吧?她要做什么? 想到孔香今日差点被害死,他立刻明白过来。 “快回府!” 严若松掀开帘子催促车夫。 车夫答应一声,把马鞭甩得十分响亮。 与此同时,穆雪寒正对镜自照。 “今日在方众妙跟前摔那一跤竟是这个缘故。”她呢喃自语,满心焦躁。 她从来不是毛手毛脚的人,好端端地走路,怎么会摔?况且她紫气罩顶,该是万事顺意,百无禁忌才对!她绝无可能当众丢丑! 她心知此事必有蹊跷,回来查看自己面相,果然发现那紫光正在消散,而且速度极快。想来用不了半个月,她的气运又会恢复到从前。 “这可不行!要抓紧时间把方涵拿捏在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穆雪寒把铜镜反压在桌上,心绪更为不宁。 她揉着眉心呢喃自语:“若是和离,我这气运还会消散得更快。严家这些个女人也得尽快收拾干净。我那婆婆不是总喜欢外出会友吗?我给她找个马夫,叫她快活快活。” “我那小姑子喜欢读书人,那就给她找个穷酸秀才,带她私奔。弄大了肚子再给她扔回来,叫她找无颜见人。” “孔香那般的尤物,怎好叫严若松独享。把她送去土匪窝,让满山的汉子一起享用。” “严若松,面对这般不堪的母亲、妹妹、宠妾,你也会嫌她们脏吗?真想看看你届时是个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穆雪寒忍不住低声一笑。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有车轮滚动,有奴仆呼和,有沉重而凌乱的脚步。 穆雪寒推门走出去,看见院墙外面有许多火把在快速移动。靖安伯府里的下人似乎都没睡,他们在忙活什么? 穆雪寒瞥了大丫鬟一眼。 这人立刻跑出去打探情况。 少顷,她匆忙回来,低声说道:“伯爷让老夫人带上小姐和孔香立马启程回祖地。他们正在收拾东西,三个院子都快搬空了。” “回祖地?” 穆雪寒声音陡然拔高。莫怪她这般失态。严家祖地远在淮北,离临安十万八千里远。她从未去过那里,自然也就没有安插眼线。 那三人若是去了祖地,等于是进了无门无窗的暗室,她的手根本伸不进去。 莫说害人,她连个确切的消息都别想查到。 她必须尽快找到人手,把毁掉那三个贱人的事情吩咐下去。否则等她们走得足够远,自己便无能为力了。 穆雪寒匆匆往外走,想阻拦三人的行程。好歹拖延一晚,给她更多布局的时间。 却未料一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一把将她抓住,恶声恶气地说道:“夫人,伯爷吩咐过,让奴婢看着您。五日之后您才能出院子。” 五日之后再出去还能做什么?那三人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今日暗害孔香不成,倒叫严若松生出许多戒备。他在防着我! 穆雪寒又气又急,几番挣扎才甩开那个婆子。她跑不出去,于是只能匆匆回到屋内,举镜自照。 果然,她命宫里的紫光又消散几分,五日一过,她还能剩下多少气运?她好不容易体会到方众妙那种介乎于人神之间的感觉,她不想变回平庸的凡人! 哐当一声巨响,铜镜被砸在地上。 穆雪寒死死盯着窗外来来往往的火把,眼神变得异常焦躁怨毒。 第330章 只帮一次 翌日,方涵一大早起床,先熬一锅白粥,再从坛子里夹一碟咸菜,而后才去叫醒孩子们。 儿子方小河今年四岁,女儿方小叶今年六岁,住在最小的一间柴房里。 与他们同住的还有翰林院的一位同僚,姓孙。他们家的境况比方涵好上太多。他们占据了院子里最大的三间瓦房。 木门已经老旧,门轴松动得厉害,方涵只是轻轻一推,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已经把孩子们吵醒。 “爹爹您早。”方小叶揉着眼睛爬起来。 方小河卷住破破烂烂的被子,还想赖床。 两个孩子挤在一起睡,都是很瘦小的身板,却还是有些局促。等到明年,女儿满了七岁,便该男女大防,方涵却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们。 让儿子睡我的床,我打地铺算了。这样想着,方涵不由轻轻叹息,脸上也露出愁容。转而想到自己忽然改变的身世,他眼里又带上几分期盼。 借姑母的光,明年自己或许能官升一级,加一些俸禄,到时候便可以租一个大点的院子,让儿子女儿都能拥有单独的房间。 畅想着未来,方涵不由心情愉悦,走上前一把揪起儿子,对着他软乎乎的屁股啪啪拍了两下。 方小叶捂嘴偷笑。 方小河连忙爬起,嘟嘟囔囔地说道:“爹爹别打,小河起来了。小河不是懒虫。” 姐弟俩都很懂事,早就学会了自己穿衣服。 方涵走到外面稍等片刻,他们就齐齐整整地出来,乖乖巧巧地问安。他们虽然活得贫苦,精神却富足,自小就把礼仪学得很好。 方涵检查姐弟俩的衣裳。布料虽然廉价粗糙,还打满各色补丁,却也是干干净净的。 方涵蹲下身,看着姐弟俩,无奈道:“今日爹爹回来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知道吗?” “昨日姑太太派来的管家看见了你们邋里邋遢的模样,回头他若是对姑太太说起,只怕姑太太心中不满意。你们可知道姑太太是什么样的人物?” 方小河、方小叶紧张地抓住衣角,脸庞煞白煞白。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姑太太是国师大人,是最最厉害的人物。爹爹,我们一定乖的。” 方小河觉得委屈,嘟着小嘴轻声说道:“可是爹爹,我们没想把自己弄脏。隔壁的三个哥哥总喜欢欺负我们,我们跟他们干仗,在地上打滚,然后才弄脏的。” 方小叶满脸的慷慨赴死:“若不然,若不然我们就让他们打吧。只要不弄脏衣服和手手就行了,是吧爹爹?” 方涵的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 他得罪了许多人,翰林院里最苦最累的活往往交给他干。他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人累到极致就不太想管事。 看见两个孩子脏兮兮的,他便以为那是孩童天性,爱玩爱闹,也就没有多问。 他竟是没想到,两个孩子日日受邻居欺负。他每个月大半俸禄都给了孙翰林一家,他家倒好,拿着他的钱打他的孩子。 “真是岂有此理!我去找他们说道说道!”方涵满脸怒气,站起身就想往外走。 却在此时,院外传来孙翰林小心翼翼的声音,“方大人,方大人?您在吗?” 方涵走出去,语气极为不善:“找我做什么?” 孙翰林一把揪出躲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孩子,呵斥道:“还不快给方大人磕头道歉!” 三个孩子全都是鼻青脸肿的模样,想来昨晚挨了一顿好打。这孙翰林也是科举出身,读书读得好,未料竟是这般狠心,对自己孩子如此残忍。 方涵满脸嫌弃。 三个孩子齐齐跪下,砰砰磕头。今日若是不能叫父亲满意,晚上又是一顿毒打。 方涵看着不忍,想到儿子女儿天天被这三个混小子欺负,又硬下心肠生受了这场跪拜。 孙翰林面皮抽搐,眼神暗暗发狠。 方涵啊方涵,你可真是小人得志。我三个儿子给你磕头赔罪,你竟不避!你好大的威风! 无奈势比人强。孙翰林深吸一口气,低三下四地说道:“我昨日问过之后才知晓他们三个常常欺负你家孩子。我气坏了,当场教训他们一顿。您若是觉得打得不够,您也可以亲自动手。” 他作了作揖,仿佛很诚恳地说道:“方大人,咱们住在一块儿就是缘分,合该守望相助。往后您继续把孩子放在我家,叫我夫人帮忙照看。银子您别再给了,我愧不敢受。” 孙翰林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毕恭毕敬地递上。 “我夫人不懂事,收了您的银子,我昨日训斥她,她也知道自己错了。您看,这些银子她分文未动,都在荷包里,您拿回去吧。” 他看着方小河、方小叶,叹息道:“有了这些银子,您买些好东西给两个孩子补补身体,他们太瘦弱了些,我看着都不落忍。” 方涵本就不会推拒这笔银子。孙翰林的媳妇拿了钱却不办事,叫他的孩子天天挨饿,他没找对方索赔都算好的了。 方涵伸出手抓住荷包往回拽。 孙翰林竟舍不得放手,也往回拽。 二人默默对视。 最终还是孙翰林败下阵来,手一松,头一低,歉然的表情已经变作屈辱愤恨。 他比方涵官大一级,本该是方涵花银子讨好他才是!该死的,这人的运气怎么那般好? 抬起头,孙翰林的脸上却已经绽开谄媚的笑容。 “方大人,听说您家世不凡,我以前怎么从未——” 他话还没说完,院子外面就有人喊:“方少爷在家吗?小老儿给您送东西来了。” 方涵推开门,却见龙图站在外面,身后是一辆放满箱子的牛车。几个体格健硕的仆人正把箱子卸下来,整齐堆放在台阶边。 方涵连忙见礼,而后侧过身子请人进院。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小老儿还有事,便不进去了。这些东西是主人送来的,礼单您看看。” 方涵接过礼单细看。 孙翰林厚着脸皮跟过来,也踮起脚尖偷瞄。 礼单上罗列着许多东西,有一百斤大米、一百斤面粉、二十匹布、五十斤油、半扇猪肉等等。没有金银珠宝,全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孙翰林本是满脸艳羡之色,看完礼单表情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国师府送来的礼物未免也太寒酸了吧?对了,听说国师的万贯家财都充作了北伐的军饷,她那里怕是也没有多少好东西。堂堂国师府,看着光鲜,实则也很窘困。 思及此,孙翰林满心的嫉妒之情竟一扫而空。 但方涵却非常感激,把礼单折叠整齐,塞进袖子,拉住龙图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 他是个很懂得分寸的人。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也没想过跟好兄弟余飞虎借银子,也就更未曾想过找姑母帮忙。 他能借一借姑母的光,仕途顺遂一点,莫要再被人刁难,就已经很满足。 龙图上下打量他,见他拿到这般微薄的礼物,竟也没有半分怨怼之情,便呵呵地笑起来。 他朝院内扫去一眼,说道:“方少爷,您这院子里没有打井,平日里还要花不少银子买水吧?” 方涵无奈点头:“是啊,没打井的院子比较便宜。” 孙翰林在旁默默忖道:既然起了这个话头,你就应该求国师送你一套大宅子才是。 可惜方涵提都没提,更未曾往这方面想。 龙图越发满意,笑着说道:“方少爷,小老儿与漕帮有几分交情。你们这附近的水递是由漕帮下属的分舵负责,我替您打声招呼,让他们每日免费给您送水,如何?” 方涵大喜,连忙道谢。有了充足的水源,生活无疑会方便很多。 孙翰林越听越觉得可笑。这国师府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金子、银子、官位呢?方涵这门亲戚是真吝啬啊! 然而还有更吝啬的。只见龙图敛去笑容,严肃说道:“方少爷,主人托我给您带句话。” 方涵立刻弯腰,毕恭毕敬作揖:“侄儿洗耳恭听。” 龙图捋捋胡须,缓缓说道:“主人说她只帮您一次,日后是好是歹,还得靠您自己。” 只帮我一次?方涵微微抬眼,看向门外堆积的箱子,终于明白过来。 这就是姑母最初也是最后的援助。他若是想让日子好起来,还得靠自己。 若说心里没有失落,那肯定是假的。但方涵不是贪婪之徒,自然也就很快恢复平静。 他默默在心里叹息:原是做了一场美梦。不过我已经有了国师堂侄儿的身份,必然能在官场中得到便利。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够了,知足了。 只是一瞬,方涵便笑起来,然后真心实意地道谢。 龙图定定看他一眼,颔首道:“不错不错。方少爷心性很好,主人没看错你。那小老儿这便回去了。” 他前脚刚走,孙翰林后脚就变了脸,讥讽道:“方涵,你这门亲戚,认与不认有何区别?” 第331章 官升一品 方涵懒得与孙翰林计较。那些健仆帮他把东西堆放在院子里就走了,他拿出礼单一一清点。 孙翰林的婆娘站在屋檐下,眼睛死死盯着这些箱子,脸上满是贪婪之色。但她终究还是忌惮方涵的身份,不敢像平日那样厚着脸皮走上前索要。 孙翰林把三个儿子叫回屋,附在自家婆娘耳边低语:“我和方涵去了衙门上值,你就把这些箱子搬去咱们家锁起来。方涵回头跟你要,你就装傻充愣与他闹。他一个大男人,不能把你怎样。” 妇人舔舐着嘴唇小声说道:“可你不是说方涵是国师的堂侄儿吗?咱家不好得罪他吧?” 孙翰林冷笑道:“方才国师已经撂下话,说她只帮方涵这一次。你以为国师府的门槛是别人想进就能进的吗?一个破落户,国师指不定有多嫌弃这门亲戚。” 妇人眼睛都亮起来,死死盯着那些箱子,像恶狼盯上了肥肉。 孙翰林告诫道,“等我们走了,你再把你娘家兄弟叫过来搬东西。那两个小崽子若是阻拦,你当心着点,别把他们打伤打残。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国师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妇人眼里的贪婪更加浓郁,兴冲冲地问:“我那些兄弟也能带走一些东西吗?” “值钱的留下,不值钱的可以给他们一些。行了,我走了。” 孙翰林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 方涵正拍打着那些箱子,满脸都是无奈。他也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外面会被邻居盯上。但他家实在是太狭窄,放不下。 眼看天色不早,他只能摇摇头,叮嘱儿子女儿一番,悬着一颗心去了。 孙翰林连忙跟上。 二人前后脚跨进翰林院。 这个时辰,早朝已经开始,但他们二人品阶不够,自然没有登上金銮殿的资格。一路都有人对着方涵打招呼,笑容一个比一个谄媚。 孙翰林等方涵走进他那个小屋才把同僚们拉过来,悄悄把今早的事说了。 “所以啊,你们以往怎么对他,今后还怎么对他。国师亲口说只帮他这一回,往后都不会管他的。你们的文书还是交给他来写,他不敢拒绝。” 出于嫉妒,孙翰林越发不想让方涵好过。 同僚们不太相信,纷纷摇头:“还是再看看吧。他跟国师好歹是一个姓,欺压他就是打国师的脸。” “是啊。对他多些尊重,给些便利,都是顺手而为之事。” “咱们翰林院又多了一尊大佛。” “小心伺候准没错。” 见同僚们不听自己怂恿,孙翰林憋在心里的恶气始终不得抒发。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想了想,终究还是不甘心,拿起厚厚一沓文书,匆匆走到外面,一脚踹开方涵的门。 “这些都是各地官员送来的邸报,你今日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誊抄要点,汇总给我。” 这么多文书,十天半个月都处理不完,孙翰林却催着今天就要。这不是刁难是什么? 平日里,就属孙翰林对方涵的压榨最厉害。两人住在一起,本是邻居,他却恨不得把方涵当奴才用。 方涵平时都忍了,今日却有些忍不了。他若是表现得太软弱,别人还当国师府好欺负。他冷下脸,正想拒绝,外面却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方翰林在何处?杂家来颁圣旨,烦请方翰林出来接旨。” 方涵立刻绕过孙翰林,匆匆出去接旨。 院子里跪倒一片,放眼看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方涵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到最前面。他有些忐忑,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直觉告诉他,这份圣旨非比寻常。 太监抖开明黄绢布大声唱念。 方涵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其余同僚掩饰不住内心的惊骇,全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左相?方涵竟在一夕之间从七品小吏升为了一品大员?他从今往后可辅国政,可居高堂,可掌权柄! 何谓青云直上?到了今时今日,众翰林才在现实中真真切切地看了一回青云直上。此情此景对他们的震撼极其巨大。 太监把圣旨卷起,恭恭敬敬地递给方涵,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 方涵解开荷包,想给太监一些银子,对方却连连摆手拒绝,然后带着一群小太监飞快跑走。国师的堂侄儿,他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敢索要钱财? 方涵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捧着明黄灿烂的圣旨,眼里空空茫茫。 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醒转,而后低笑呢喃:“原来姑母说只帮我这一回,竟是应在此处。” 左右丞相本是互相掣肘的关系,往往势如水火。他根基太浅,忽然被委以重任,多半是祸非福。 但偏偏右相史承业是姑母的拥趸,唯姑母马首是瞻。右相非但不会制约自己,只会帮衬自己。 自己只要谨言慎行,公事公办,勤勉上进,必不会出错。姑母还年轻,有她在,自己这辈子稳稳当当。 这哪里叫帮?这是把他下半辈子,以及他儿女终其一生的荣华富贵,全都包揽下来。他十辈子都报答不了这份恩情! 方涵举起圣旨看了看,眼角余光瞥见周围的同僚,故意提高音量感叹:“姑母啊姑母,您对侄儿是不是太溺爱了?” 得了恩惠自然要大肆宣扬,否则怎么对得起姑母一片舐犊之情。他想起了余飞虎,不由暗叹:难怪我那兄弟性情如此猖狂,原来都是姑母惯的。 他不得不承认,被惯着的感觉实在是幸福。 同僚们果然露出无比艳羡又深深敬畏的表情。 纵观前史,没有哪个权臣敢这么提拔人。国师不但敢,且还无人站出来与她唱反调,这就很罕见。国师对朝堂的掌控力可见一斑。 大家越想越觉得恐惧,与方涵对视的时候恨不能笑出满脸褶子。 吏部派来一名官员协助方涵进行公务上的交接。二人相携前行,却见孙翰林捧着一沓文书从小屋里冲出来,满脸恐慌。 他嗓音都在发抖:“左相大人,这些邸报下官自己整理,您不用管了。下官方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 方涵笑了笑,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 孙翰林两股颤颤,几乎站立不稳。他真是疯了!他竟然赶在方涵被擢升为一品大员的前一刻把人往死里得罪!他还怂恿同僚们一起作恶!只怕翰林院他是待不下去了! 孙翰林不敢看同僚们的表情,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话自己的愚蠢。 他咬咬牙,正想跪下来给方涵赔罪,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他半弯的膝盖猛地挺直,整个人弹跳而起,抱在怀中的文书洒了一地。他脸色煞白地飞奔出去,大声说道:“我请个假,去去就回,家里有急事!” 别别别,媳妇你可千万别碰方涵的东西!要不然咱家死定了! 第332章 都是人才 方涵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 他先是离开翰林院,去了皇城办公,又被赐下一栋五进的大宅子,依旧在皇城附近。另获一品官袍六件,奢华礼服两套,置家费两千白银,一品金印一枚。 六部同僚纷纷送来贺礼。早上还得不到的金银珠宝,现在车载斗量,数之不尽。 姑母的确只帮他一次,可这一次便能护他一生。 方涵从激动到平静,再到不敢松懈,整个转变也不过短短一日罢了。他已经全然沉淀下来,跟随在右相史承业身后,兢兢业业学习,认认真真办公,适应得非常快速。 落魄的时候不见他怨天尤人,得意的时候也不见他轻忽懈怠。 傍晚下值的时候,史承业定定看他,笑着说道:“国师看人的眼光向来是错不了的。你很有才能。” 方涵暗松一口气,认真说道:“下官必不会让姑母失望。” 史承业摇摇头,提醒道:“往后莫要自称下官,在这朝堂里,已经无人能比你官职更高。你自称本官就好。” 方涵微微怔愣。面对右相这般的大人物,他也能以平辈自居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骤然惊觉,自己已然站立在权力巅峰。 无人能比你官职更高,这话平铺直述,听来却令人心潮澎湃。方涵自然也不能免俗。 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得志便猖狂。 未料史承业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缓缓说道:“你还年轻,我本该告诫你莫要得志便猖狂,须知你品阶虽高,但人外总有人,天外还有天。” 方涵连忙正色倾听,腰背微微弯曲,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 见他如此,史承业哈哈大笑起来,“然而你有一个好姑母,我的这番话,对你来说却是贻笑大方。你姑母就是人外之人,天外之天。在这官场上,你实在无须怕谁。” 方涵猛地抬头,眸光闪动。他万万没想到右相会说这种话。这是在捧杀自己吗?可是不像啊。 史承业朝前走去,头也不回地摆手:“我告诉你一个真相。你会被国师挑中,安放到现在这个位置,一是因为你的身世,二是因为你的年少轻狂。” “还记得你不畏强权,为民除害的孤勇吗?现在的朝堂比你年轻那时还要乱上许多。莫丢了这份孤勇便是对你姑母最好的报答。她在斩妖除魔,你要帮她。” 史承业大步前行,声音苍老,却也洪亮:“我们也会帮她。许多人都在帮她。我们要做的不是为官为宰,结党营私,我们要做的是改换新天,挽救社稷。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秋风刮过,扫下许多落叶。天凉了。 方涵的心却渐渐滚烫起来。他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踱步离开,背影挺拔坚毅。 他想,他对姑母的了解还是不够。权势滔天不是姑母的目的,而是她的手段。 方涵回到自己租住的破败小院,终于知道孙翰林今日为何一整天都不曾上值。 说来也可笑,孙翰林竟吩咐他那个婆娘抢夺国师府送来的礼物。 那妇人一大早就叫来八个兄弟,把东西全都搬空。孙翰林匆匆赶回家的时候,一部分箱子锁在他的卧房里,另外的大部分箱子都被八个小舅子瓜分干净。 他连忙跑去各家讨要。 听说自己抢夺的是新晋左相的东西,八个小舅子表现不一。有人不信,笑话一场。有人害怕,立刻归还。有人舍不得,叫孙翰林用银子来换。 孙翰林忙活了一整天,还是没能把全部箱子找回。他鞋子跑丢了,衣衫扯破了,大半积蓄填进去。 看见堆放在院子里,被砸掉锁头,撕掉封条,弄出许多划痕,还少了几个的红木箱子,孙翰林欲哭无泪。 除非方涵是傻子,否则他哪里看不出来自家遭抢了?抢当朝左相的财物,岂非找死? 孙翰林越想越怕,看见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妻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戾气。 他走上前,对着妻子一顿毒打,三个孩子哇哇大哭,也换来暴打。 院子里哭哭啼啼,一片吵闹。 邻居们都来看热闹。听说方涵被擢升为左相,绝大多数人是不信的。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穷翰林,晚上回家就变成了一品大员,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荒谬!这事绝对荒谬! 哪料傍晚的时候,方涵乘坐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带着一大群仆人,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那群仆人穿得比官老爷还体面,却都恭恭敬敬地叫方涵左相大人。 这还有假? 邻居们轰动了,看呆了,也害怕了。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拜见左相大人的呼声此起彼伏。 孙翰林听见外面的响动,整个人都僵住。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不是邻居回来了,这是阎王爷回来了。看见那些箱子,还不知道方涵会如何料理他们一家! 方涵早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并不恼。站在高位之后,他的心性变得更为平和。看见儿子女儿一切安好,他也懒得与那些个烂人纠缠。 把姑母送来的礼物装上牛车,叫仆役拉走。他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牵着女儿,毫无留恋地登上马车。 跨出院门的时候,房东来给他磕头,还把之前收取的租金全都还给他。 他没要。 他回过头,对着孙翰林紧闭的门板说道:“这些年多谢孙大人照顾。往后,我也会报以等同的照顾,还请孙大人莫要推辞。” 等同的照顾?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孙翰林三魂吓丢了七魄,再也顾不得害怕,连忙推开门从屋里冲出来,跪在地上哭着求饶。 方涵连多看他一眼都欠奉,只是摇摇头,讥讽地笑了笑,乘坐马车走了。 他青云直上的消息自然有人递到穆雪寒耳边,但已经是三天之后。 穆雪寒看着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着话的小丫鬟,心情半是澎湃,半是焦躁。 她不但被严若松禁了足,还被拔除了所有爪牙。她安插在靖安伯府里的所有眼线和钉子全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有人被发卖,有人被放逐,还有人干脆消失不见。 穆雪寒用自己安插的人手暗暗掌控了整个靖安伯府,可只是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的工夫,严若松就用雷霆手段肃清了局面。 而今伺候在穆雪寒身边的只有一个刚买来的小丫鬟,这人除了干活利索,其余的都不懂。深受穆雪寒重用的那些个大丫鬟,老婆子,全都没了。 据说严若松轻轻松松就找出了穆雪寒的所有眼线。他那廉贞文武格果然非同凡响,只要他想,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穆雪寒开始惧怕这样的严若松。没了以往那些情分,这人的手段竟酷烈至此。 与此同时,负责监视穆雪寒的卫英彦却在赞叹靖安伯的才能。 他不无好奇地忖道:难道国师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吗?得她提携之人,竟没有一个是草包。文的,武的,全是人中龙凤。 仅凭一条批命,简单四句话,严若松便能把隐藏在靖安伯府内的隐患全部铲除。他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 第333章 办事不力 然而,卫英彦却也知道,靖安伯再如何滴水不漏,行事妥帖,他所做的一切依旧在国师的算计之中。 他剪除了穆雪寒所有羽翼,令穆雪寒变成真真正正的一个孤家寡人。 现在的穆雪寒无人可用,就连她院子里养的信鸽也都被严若松杀了个干干净净,所有物品全都换了新的,笔墨纸砚一个不留,暗室地道清查出来,尽皆堵死。 穆雪寒根本没有可能向外界传递消息。 她若是想要暗害方涵,只能亲自出马。如此一来,她的同伙必然暴露。她的罪证肯定会摆在明面上。 卫英彦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穆雪寒解除禁足的那一天。 他与严若松明明没有商议过此事,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一里一外,一动一静,一紧一松,竟是硬生生把穆雪寒逼入了死胡同。 只要穆雪寒改不了她那贪婪的性子,这个陷阱她必会往里跳。 说来说去,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国师的棋子,只能在国师的棋局上移动。 五日匆匆而过。但对穆雪寒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严若松信守承诺,时间一到就把她紧锁的院门打开了。 穆雪寒站在院子里,看看空空如也的鸽子笼,看看长满杂草的花圃,看看跟在身边呆头呆脑的丫鬟,心里唯有凄凉。 她蓄积着一口恶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她也是今日才知,将孔香三人送去祖地的竟不是靖安伯府的人,而是史承业借给严若松的私兵。 这叫她如何下手?那三人不出事,她拿不到把柄,也就避免不了和离的结局。 她的气运衰退得极其快速,因为她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虚弱。她转身回屋,对着铜镜自照。 果然,她命宫里只剩下一丝紫光,其余十一宫全都在往外冒黑气。她的福禄寿,她的桃花运,她的贵人运,全都在消散。 当黑气罩顶的时候,她将被抢夺而来的气运反噬。她会失去名声、财富、美貌、权势……她会一无所有,暴毙而亡! 穆雪寒用力把铜镜砸在桌上,不敢再看第二眼。 严若松这般精准地击中她的要害,这里面会不会有方众妙的手笔?否则严若松怎么能未卜先知,及时送走家中女眷? 对于这一点,穆雪寒很怀疑,也有些恐惧。可若是不搏一搏,难道就坐以待毙吗?她已经被逼上绝路,还有什么结果能比死更可怕? 穆雪寒在瑟瑟秋风中站了许久。第二日,她便提出去卧佛寺上香的请求。 严若松连面都不见,直接给她派了一辆马车,也没有叫侍卫跟随保护。 爱与不爱就是这般明显。穆雪寒若是在礼佛的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不会流一滴眼泪。敢对他母亲、妹妹和心爱之人出手,他没杀了穆雪寒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以往出门都是仆从成群,前呼后拥,现在出门形单影只,落魄潦倒。穆雪寒还没和离,却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窘困,和离之后只会更艰难。 甫一进入马车,她眼中就冒出怨毒的光芒。 伺候她的小丫鬟坐在外面,看不见她忽然狰狞的脸庞,否则定然会吓一跳。 马车行驶在路上,卫英彦与一群暗卫紧紧跟随。 方众妙让卫英彦处理此事,自然会给他增派人手。这些个暗卫都是以一敌百的绝顶高手,潜伏在各处,把穆雪寒盯得死死的。 到了山脚,卫英彦易容成挑山工,一路尾随马车,也未曾遭到怀疑。像他这样的挑山工来来往往还有很多。 卧佛寺香火鼎盛,今日又是盂兰盆节,许多信徒前来敬献香油。 卫英彦把挑上山的大米送去卧佛寺的后厨,从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摸出几个铜板,老实巴交地说自己也要去添香油。 大和尚们自然不会阻拦,给他指了方向。 他来到大雄宝殿,放眼看去全都是跪拜磕头的信众。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辨不出谁是谁。 好在穆雪寒戴着一顶白纱帷帽,还算显眼。她双手合十,脑袋低垂,呢喃念诵。 殿内人声鼎沸,卫英彦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莫非她的同伙就在身边,两人在传递消息? 卫英彦想走近一些,一个挑山工忽然用扁担戳他后腰,用内力把话送入他耳膜:“她在念经。不用过去。” 卫英彦停在原地,心中颇为吃惊。 国师的暗卫简直无所不能。这么嘈杂的人声,他们也能清晰分辨出穆雪寒的话音。 又念了一会儿经文,穆雪寒从人群中挤过,来到佛像前,解开腰间的荷包,取出几枚碎银,扔进功德箱。 卫英彦和暗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易容成大和尚的一名暗卫就站在功德箱旁边。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银子很普通,没有刻字。站在功德箱周围的几个信徒也没有与穆雪寒说话。 一切都很自然。 穆雪寒回到原位,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继续诵经礼佛。她念一段经文就磕一个头,从中午一直待到傍晚。 信徒们渐渐散去,她也乘坐马车回了靖安伯府。她没在寺庙里乱转,也不与任何人接触言谈,回府的路上并不停留,整个过程抓不住任何错处。 难道这只是一次寻常出行? 卫英彦绝非泛泛之辈,在脑海中把今日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快速过了一遍,很快就发现不对。 “她系在腰间的荷包呢?” 其余暗卫猛然醒觉,立即说道:“她腰间的荷包不见了!” 穆雪寒的衣裙是粉色,荷包也是粉色,二者贴合,肉眼难辨,丢失之后,竟也没人立刻发现这处异常。 “谁拿走的?” “她跪了一整天,身边挤挤挨挨全都是人。只要一伸手,前后左右任何一人都能拿走荷包。” “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荷包,此人必是盗窃圣手。” “你们记住她身边都有谁停留过吗?” “没有。” “今日卧佛寺来的人太多太杂。” “我嗅觉灵敏,谁拿了荷包,只要不超过十二个时辰,我都能嗅出来。只可惜那些信徒全都散了,我找不到目标。” “那荷包必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没有这个证据,只怕不好处置穆雪寒。” “我们转而去监视方大人那边,哪怕孩子真被拐走,也跟穆雪寒扯不上关系。” “这次任务太失败!” “如何向主上交代?” 说完最后一句,众暗卫全都朝卫英彦看去。卫英彦忽然想到那一日,方众妙说过的话。 【扶持一个被感情蒙蔽的废物,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而今自己办事不力,只怕这废物的名头就要坐实了。 卫英彦抹把脸,脊背似乎被千斤重担压弯。但他不能不给方众妙一个交代,于是只能在众暗卫灼灼的目光下,脚步沉重地来到国师府。 龙图早已等在门口。 看见腰都挺不直的卫英彦,他嘿嘿一笑,而后递出一张纸条。 “这是主人给你的批命,你看看吧。” 卫英彦眸光闪了闪,接过纸条展开一看,沉重的心情竟似遭逢甘霖。 【镇山河,定乾坤,无往而不利。你注定是飞龙在天之命。我相信你的才能,所以我只听你的好消息,不听你请罪。】 所以今日这国师府的门,卫英彦还真的进不去。因为他不仅带来了坏消息,还想负荆请罪。 被拒之门外,卫英彦的沮丧和挫败反倒一扫而空。他只被无条件的利用和奴役过,不曾无条件地被信任过。 他眼眶有些潮湿温热,脸庞却无比肃然,而后飞快把纸条塞入怀中,转身大步离开。 “烦请老先生帮我带句话。不日我便来送好消息。” 第334章 人多势众 龙图回到后院,恭恭敬敬地站在方众妙身后。 方众妙坐在屋檐下,遥遥看着院子里玩闹的一群孩童。 齐渊、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余双霜、钱天吴、谢沐阳、乔其堃……他们在草坪上奔跑,追逐着一颗藤球。 欢快的嬉笑声不断传来。 龙图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主上,您料想得没错,他们果然跟丢了线索。卫将军想见您一面,向您请罪,您为何不见?只要您提点他一句,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主上能看见穆雪寒脸上的青线,顺着那些青线去找,还怕抓不到穆雪寒的同伙吗?主上把此事交给卫英彦去办,反倒有功亏一篑的危险。 方众妙反问一句:“老爷子,您可知道天下大势从何而来?” 龙图仔细想了想,答道:“顺应天命便能得势。” 方众妙摇摇头,“非也。势乃人造,人多而势众。即便天命不在我,只要我的伙伴够多,力量够大,便能逆天改命。” 她停顿片刻,笃定道:“老爷子,您等着看吧,这件事必然能够解决。我的伙伴可都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她定定看着龙图,着重说道:“尤其是您。您可是马中赤兔,人中龙凤。您在一旁盯着,还需要我做什么?即便他们经验不足,办砸了差事,您也能收拾残局。” 龙图被轻轻拍了一个马屁,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主上,小老儿自从跟了您,银子挣得多了,功力增加了,心情愉快了,事儿还少了,小老儿说不定能活到一百九十九岁呢!” 方众妙拍板道:“我保您活到一百九十九,少一岁都不行!” 龙图越发笑得爽朗。 史正卿正陪着孩子们蹴鞠,听见二人笑声不由抬头看去。方众妙过分洒脱不羁的笑容叫他微微愣神。君子如风,女子如水,可方众妙似风又似水。 钱天吴从他脚下抢走藤球,一脚踢进门洞。 其余孩子蹦蹦跳跳地欢呼起来。 站在草坪外旁观的钱同山拊掌朗笑。 方众妙指了指笑闹一片,欣欣向荣的院子,感叹道:“什么时候我能把大周变成这副模样,什么时候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龙图默默看着每一张笑脸,由衷说道:“主上,小老儿感觉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与此同时,卫英彦率领一众暗卫回到自己暂居的小院。 “主上怎么说?”一名易容成大和尚的暗卫紧张地问。 卫英彦摇摇头,“她不愿见我。” 暗卫们满脸肃然,心情说不出的沉重。这下糟了,主上必然十分失望。他们这么多高手,却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好。 大和尚摸摸脸上的易容,嘀咕道:“怕她看出我们面相,不敢靠得太近,否则哪里会发生这种纰漏。” 另一个易容成挑山工的暗卫呢喃道:“穆雪寒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拿了她的荷包,那同伙必然瞒不过我的鼻子。只是,我上哪儿找人呢?” 易容成卖货郎的暗卫摇头道:“今日去卧佛寺上香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把人全都找出来让你一个一个嗅闻,这比大海捞针还难。” 众暗卫连连摇头,然后看向卫英彦。 卫英彦盯着手中的批命,心里有着莫大的压力,却也有着不愿放弃的决心。 他不想让方众妙失望,总觉得发生那种情况会比死还难受。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卫英彦立刻警觉,顺着门缝看出去。 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匆匆跑过,身上穿着绣有史家徽记的统一服饰。 “是史家的人,去问问什么情况。” 外面是友非敌,卫英彦并不避讳。 立刻就有一名暗卫跑出去打探情况,回来禀报:“乌衣巷发现几名瘟疫患者,那处已经被官兵戒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全城官兵都在排查那几个人与谁接触过,去了哪些地方。” 众人一听这话,心情不免更加沉重。 “真是多事之秋啊!”一名暗卫不由自主地感叹。 卫英彦却忽然眸光一闪,急促说道:“我有办法叫那些香客主动回来。” 他直勾勾地看向嗅觉极其灵敏的那个暗卫,确认道:“只要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你果真能嗅出谁拿走了穆雪寒的荷包?” 暗卫极其笃定地点头:“我能。” “你还记得穆雪寒身上的气味吗?要不要加深一些印象?” “若能加深一些印象,自然最好。” 卫英彦拍板道:“你随我去一趟靖安伯府。” 暗卫没有多问,只管听命行事。 看见两人转身就往门外走,一名暗卫问道:“你们要不要先把易容卸掉?” 卫英彦反应过来,连忙念诵咒语,揭掉了脸上的面具。他们人人都戴着这种可以遮挡面相的面具,否则今日根本不可能靠近穆雪寒三步之内。 穆雪寒也拥有一双法眼,想要看穿他们的身份非常容易。面对这种非凡之人,果然只能动用非凡手段。 卫英彦带着嗅觉灵敏的暗卫来到靖安伯府。 “等会儿就要见到严若松,我该如何介绍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暗卫挠着头说道:“你叫我阿狗就行。” 片刻后,二人坐在靖安伯府的正厅里。 严若松语气古怪:“……所以,卫将军今日来拜访,是想让我拿一件穆雪寒的贴身衣物,给这位名叫阿狗的小兄弟嗅闻?” 卫英彦厚着脸皮点头:“是。” 严若松:“……” 卫英彦脸皮更厚地说道:“我曾是你妻子的裙下之臣。” 严若松暗暗握拳。 “但我忽然得知,你妻子还有另外八个裙下之臣。” 严若松握拳的手咔哒响了一声。 卫英彦:“而今,你妻子准备找第十个裙下之臣。” 严若松深深吸一口气。 阿狗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卫英彦,心中不住感叹:厉害啊!不愧为主上看中的人才,果然很懂说话的艺术!真他娘的句句都是刀,句句都见血! 卫英彦:“这第十个裙下之臣是国师的堂侄儿方涵方大人。我们奉国师之命调查此事。” 严若松紧握的拳头猝然松开,用力按压桌面。他猛地抬头看向卫英彦,眼里带上了恐惧。 穆雪寒惹谁不好,偏去惹国师的家人!她想找死也不能拉着靖安伯府陪葬! “我把她的手帕给你们,正好前些天我收缴了她的旧物。”严若松当机立断地说道。 卫英彦颔首:“劳烦您去取。” 然后他又说道:“今日穆雪寒用一个荷包与外界传递消息。据我们猜测,她很有可能指使恶徒拐走方大人的两个孩子,再及时出现救下孩子,借此笼络方大人的心。我们时间紧迫。” 正准备往客厅外面走的严若松忽然停步,回头问道:“荷包?” 卫英彦颔首:“对,一个荷包,在我们几十名高手的监视下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我们猜测此人是个盗窃圣手。” 严若松垂眸想了想,忽然低笑起来:“那是一个崭新的荷包,对不对?” 卫英彦点头:“对,是崭新的荷包。” 严若松在客厅中来回踱步,徐徐说道:“你们务必把那个荷包找到。我把穆雪寒的院子都搬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一点能向外传递消息的物品,倒是留了一些针线。她若果真用那荷包联系恶徒,我猜里面并无纸条,却有她绣上去的字迹。” “而且她现在使用的一切物品,我都在隐蔽的地方做了记号。那荷包的夹层内藏着布条,布条上绣着‘穆雪寒贴身之物’七个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防备她栽赃陷害,或者耍些鬼蜮伎俩,未料竟能成为她的罪证。” 卫英彦听得呆愣,随后露出喜色。 终究还是他低估了严若松。这人办起事来堪称天衣无缝。上辈子他惨死在余飞翰手里真是可惜了。 “谢伯爷告知。十二个时辰之内,我们会想办法拿回那个荷包,但愿穆雪寒的同伙没把它烧掉。” 严若松一听这话便有些急了,立刻前去库房寻找穆雪寒的旧物。 拿到手帕,交给阿狗,卫英彦匆匆前往史家寻找史承业帮忙。 街道上,飞羽卫骑着快马在夜幕中奔走,他们竭尽全力摸排着患有瘟疫那几人的过往行迹。此事若放在以前,谁会管?六部衙门只会相互推诿,拖延时间。 说不定消息刚传出来,临安城的权贵们就已经收拾细软逃之夭夭,百姓们亦四散而逃。在此之后,瘟疫定会在全国各地爆发,死亡数万万人! 但现在,一切都很紧急,一切却又井然有序。 大周还是那个大周,却与卫英彦上辈子的记忆截然不同。哪怕后来余飞翰推翻了旧朝,新朝也依然腐朽。 果然余飞翰不能改变什么,方众妙却可以。 第335章 手到擒来 卫英彦一路胡思乱想,慢慢来到史家,却见两扇朱门大大敞开,举着火把的官兵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们都在努力控制着疫情的扩散,哪怕三更半夜,依旧为这座城的百姓奔波操劳着。 这样的情况在上辈子的大周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 若在上一世,乌衣巷爆发瘟疫,赵璋只会派重兵封堵此处。里面住着的都是权贵,赵璋不敢杀,但他可以派几个宵小放一把火,把此处连房带人烧成灰烬。 而今有国师坐镇临安,气象自然不同。 卫英彦呢喃道:“我奉命国师之命行事,必能畅通无阻。” 言罢,他对阿狗说道:“你在外面等我,若一切顺利,我马上就能出来。” 阿狗捏着粉色绣帕一个劲地嗅闻,含糊道:“若是不顺利呢?” 卫英彦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眼角有些抽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此行必然顺利。” 卫英彦十分笃定,而且他料想得也没错。只进去了一刻钟,他就扛着一口巨大的红木箱子从史家出来。 阿狗盯着箱子问:“这是什么?” 卫英彦答:“蕴神丹。” 阿狗惊讶,“这么多?做什么用?我们暗卫营每日都有洗髓丹,淬骨丹,凝血丹吃,这蕴神丹效用不大,很是鸡肋。” 卫英彦定定看了阿狗一眼,语气很沉:“每天吃这么多神丹,你们功力如何?” 阿狗:“我们二百多个兄弟全是宗师。” 卫英彦:“……” 卫英彦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余飞翰那厮最好死在外面,否则活着回来必然很惨。 卫英彦又问:“所以说,今日你们二十多位宗师盯着穆雪寒一个弱女子,还能让她的同伙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着荷包跑了?” 阿狗:“你这样说话,我们很难做朋友。” 卫英彦扛着箱子大步朝前走,语气很硬:“我不需要朋友。” 阿狗追上去,极力解释:“那个面具遮蔽了我们的面相,也遮蔽了我们一部分感知。听主上说,除非拥有神识,否则很难摆脱那种五感被削弱的桎梏。那根本就不是给凡人戴的东西。” 卫英彦不言不语。 阿狗无奈极了,只好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说完,他用穆雪寒的帕子蒙住口鼻用力吸了吸,万分陶醉地呢喃:“该说不说,这女人真香!” 卫英彦很是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气沉沉地说道:“我们现在去飞羽卫大营找九千岁。” 阿狗震惊了,“兄弟,你一晚上找了多少人你算过吗?先是我家主上,然后是靖安伯,再是史大人,现在又是九千岁。你到底要做什么?” 卫英彦瞥他一眼,答道:“我当然是在抓贼。国师手中这么多人脉,我为何不用?” 阿狗啧啧感叹:“你还真是不客气。不过你做事大开大合,不束手束脚,很有些意思。兄弟,我感觉你是能做大事的人。” 卫英彦自嘲地笑了笑。他没觉得自己能做大事,这些人怕是不知道他上辈子死得有多窝囊。 二人来到飞羽卫大营,报上身份,果然没被阻拦。 眼下已是深夜,军营里依旧火把如林,人来如织,忙忙碌碌。不断有骑着快马的飞羽卫从二人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劲风。 看来大家都在与时间竞速,若能遏制住瘟疫的蔓延,便是救世之功。 然而上一世,却不曾见到官兵们这般尽心尽力,为国为民。在卫英彦的印象里,官兵是更为凶残的一群强盗,尤其是齐修麾下的飞羽卫,那简直是万恶之源。 卫英彦很好奇这样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他走入齐修的大帐,见到此人正在翻阅属下们递送上来的情报。感染瘟疫的几个人去过何处,与谁接触,全都得在最短的时间里盘查出来,并予以隔离。 这是一个非常庞杂的工程,说是大海捞针也不为过。 卫英彦放下沉重的红木箱子,令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阿狗用力吸一吸粉色手帕,发出咻咻的声音。 齐修放下情报,挑眉看向二人。 “差事办砸了?” 阿狗点点头。卫英彦摇摇头。 齐修忽而低笑,语气冷嘲:“果然是个感情用事的废物。” 阿狗怒了,反驳道:“我们才不是废物。若非那面具须得用神识才能完全操控,我们绝不会——” 卫英彦抬起手压住阿狗的肩膀,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解释。 “九千岁,借您的衙门发一条告示,再借您的大帐发一批丹药。我们要抓穆雪寒的同伙。” 齐修颇感兴趣,伸出一根食指轻点桌面,向后仰靠椅背,慵懒说道:“说说你们的详细计划。” 阿狗正准备开口,却听卫英彦先行嘲讽:“九千岁,有些动作您不要学,您学也学不像。” 阿狗:“……”什么玩意儿? 齐修站起身,似笑非笑地说道:“卫将军,听说你天生神力,擅长马上作战。要不我们去马场练练?” 卫英彦言简意赅:“走。” 二人并未打起来,只因帐篷外不断有人前来汇报探查的进度,齐修根本走不开。 这些飞羽卫二十人编成一组,每组负责一个区域,对全城进行摸排,工作做得十分细致。 齐修的帐篷里放着一口大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两一个的银锭子。 每一组飞羽卫汇报完情况,便会鱼贯上前,轮流从箱子里拿走一锭银子。把银子揣进怀中的时候,他们满身的疲惫和不耐都会一扫而空,离开的背影雄赳赳气昂昂,仿佛还能继续摸排十天十夜。 这就是他们这般尽心尽力,为国为民的原因。 卫英彦恍然大悟,随后便自嘲地笑起来。上辈子,他只看见余飞翰众望所归,天命在身,却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方众妙死后留给他的嫁妆,他算什么东西? 齐修敲敲箱子,徐徐说道:“看见了吗,这就是国师搜刮银子的原因。有钱才好办事。” 卫英彦低头沉默。 阿狗拿起一个银锭子,陶醉地嗅闻,而后感叹:“这可比女人香多了。” 翌日,飞羽卫贴出一张告示,公布了感染瘟疫的几人过去三日的行踪。其中一人昨日去了卧佛寺,与他接触过的香客皆有染病的危险。 飞羽卫那处备有许多蕴神丹,连续服用七日可避免重症死亡。与这几人有过接触的百姓皆能去九千岁的大帐领取丹药,意图骗取丹药者格杀勿论。 听秀才念完告示,挤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无不骇然色变。 那可是瘟疫啊!染上之后十成十会死! 大家盯着告示看了又看,想要确定自己与那几个瘟病鬼有没有接触。有过接触的人火烧屁股一般朝飞羽卫大营跑去。 一名贪婪之徒小声嘀咕:“听说蕴神丹服用之后能返老还童,强身健体。要不我去骗几瓶吃吃。” 旁边有人讥讽:“九千岁亲自发放蕴神丹,你敢拿你就去。” 想到那位杀神穿着血染的华袍,一手提着赤红的长刀,一手提着削掉的头颅,当街缓缓走过的场景,那人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连忙掩面跑走。 若非真的有染上瘟疫的风险,谁他娘的敢去见那位阎罗王? 齐修大马金刀地坐在帐篷里,一只手搭放在红木箱子上,一只手轻轻敲击桌面。 卫英彦和阿狗坐在一旁耐心等待。 不断有人煞白着一张脸进入帐篷,战战兢兢地接过九千岁亲手递来的蕴神丹,跪下磕头谢恩。 齐修时不时瞥向坐在一旁的二人,无声询问。 二人总是摇头。 快到下午的时候,一名身体瘦弱,脸色苍白,书生打扮的男子进入大帐,文绉绉地说明来意。他昨日去了卧佛寺,许是与感染瘟疫的人接触过,今日就有些不适,头疼得厉害。 齐修取出一瓶蕴神丹,狭长凤目扫了扫卫英彦和阿狗。 阿狗微微颔首。 齐修抛出丹药,书生连忙伸手去接,却被忽然暴起的卫英彦一把摁住。 第336章 三姓家奴 “可算是抓住你了!”阿狗吱哇乱叫。 卫英彦捏住书生的下颌,迫使对方张开嘴,对着齐修命令:“看看他牙槽里是否藏毒!” 被使唤的齐修不耐地啧了一声,却因此事为方众妙的交代,只能走过去弯腰细看,而后摇头:“没有藏毒。” 卫英彦这才松开书生的下颌,一只手反剪对方双手,一只手掐住对方后脖颈,恶狠狠地问:“说!你是谁?” 阿狗扑上去,里里外外搜索书生全身。 “没有找到穆雪寒的荷包!” 他大为失望,抽出书生的一只手,放在鼻端用力嗅闻。 “是这个味儿,错不了!他把荷包藏在别处!” 被吸着手指的书生表情剧变,却不是因为被冒犯,而是因为这些人提到了穆雪寒的名字。他本打算编造一个谎言把自己的身份掩盖过去,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也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他眼睛一瞪,青筋一鼓,竟然狠狠把自己的舌头连根咬断。 一截烂肉掉落在地上,随后是喷涌而出的大汩鲜血,这狠绝的场景就连齐修都惊愕了一瞬。 他一脚踩在那断舌上,冷笑道:“是个狠人。” 卫英彦先是震惊,随即一拳打在书生的后脑,气急败坏地唾骂:“蠢货!” 书生被打得半晕过去,一边噗噗吐血,一边咧嘴大笑。他笑也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鲜血满面横流。 自己凄惨成这副模样,他却还在为保护了穆雪寒而高兴。他闭上眼,等着鲜血流光,等着死亡降临,整个人十分平静。 阿狗摇摇头,感叹道:“真是痴情。为了穆雪寒连死都不怕。” 齐修睨了卫英彦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你的同道中人。” 卫英彦没有时间与齐修计较,他立刻掀开帐篷,命人找来大夫给书生止血。 书生从侧躺换作平躺,双眼无神地看着帐篷,依旧咧着嘴无声大笑。 大夫匆匆赶来给他止血,略一把脉,说道:“此人早年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根骨已毁,体弱多病,寿数不长。他这次咬舌自尽,失血过多,只怕活不了几天。” 卫英彦点头道谢,遣退大夫。而后他走到书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此人。 书生仰躺着回望他,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却又仿佛根本不曾将他看见。 在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他在想着谁,念着谁,祈求谁的平安?卫英彦不用思考也能猜到答案。 这人简直与上一世的他一模一样。为了那么一个虚情假意的人葬送自己一生,至死都活在爱的虚幻和满足里。 然而,他们这些工具的死亡,能够换来穆雪寒的一丝丝在意吗? 想到梁和玉死时的场景,卫英彦万般讥讽地笑了。 他们这些人在穆雪寒的眼里只是打碎的一个杯子,惋叹一声就是极限。须知再名贵的杯子,世上总有更好的能将之替换。 “你这一生都是笑话,你知道吗?”他半蹲下去,低声嘲讽。 书生咧开嘴,呛着鲜血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还在笑,笑自己将心爱之人保护得很好。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阿狗气得破口大骂。 齐修回到桌案后,靠坐着太师椅,慵懒开口:“线索又断了。卫英彦,把此人送去宁远侯府,向国师请罪吧。你是第一次办差,没有经验,即使搞砸了也不丢人。” 卫英彦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修。他似乎把这些话听进去了。 阿狗跳着脚大喊:“兄弟,你别信他!这可太丢人了!咱们再想想办法!” 躺在地上的书生眼神恍惚了一瞬。原来想要害穆雪寒的竟然是国师!幸好自己当机立断咬掉了舌头! 他越发感到庆幸,喉咙里连续发出古怪的笑音。 齐修也低低地笑起来,再三怂恿:“卫英彦,去向国师求助吧。她早就知道你是废物,不会责怪于你。” 卫英彦的面皮轻轻抖动着。因为办砸了差事而去向方众妙请罪,那样的场景他只是想想都觉得无法忍受。 他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出现在方众妙面前。方众妙失望的眼神对他而言犹如万箭穿心。 阿狗蹲在书生身边唉声叹气。 书生咧开嘴,依旧在嗬嗬地吐着笑音和鲜血。能为穆雪寒而死,他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渐渐的,他扭曲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神色从得意癫狂变作惊骇莫名。 只见卫英彦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找飞羽卫要来一碗水,将药丸泡开,变作一张柔软的人皮面具。 他把碗里的水泼在书生脸上,冲掉血迹,而后用人皮面具蒙住书生的五官。 片刻后,面具上的水分干透,变成象牙一般坚硬的质地。卫英彦口中念诵着古怪的法诀,将面具从书生脸上拿开。 他手中赫然出现一张与书生一模一样的脸。 “戴上它,易容成书生,去城中走动。你不是鼻子很灵吗?书生的同伙必然沾着他的气味,你遇到了就能认出来。他们见书生许久未归,必然会出来找。你们很快就能碰面。” 卫英彦把面具抛给阿狗。他刚才暗暗打量过,阿狗是条细狗,身高体格与这书生相差无几。 “你会模仿声音吗?”卫英彦又问。 但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模仿他人声音是暗卫的必修课。 阿狗愣愣地接住面具,愣愣地站起来,愣愣地张开喉咙,发出嗬嗬的气音。 卫英彦:“……” 国师的暗卫真他娘的是人才! 阿狗瞬间露出嬉笑的表情,用书生的声音说道:“兄弟,我早就说过你是干大事的。” 阿狗把面具覆在自己脸上,坚硬的外壳触及到他的体温,迅速变成蠕动的面团,缓缓将他的五官包裹。一息之间,阿狗变成了书生。 卫英彦飞快扒掉书生的衣服,拿出帐外叫人洗,洗掉血迹之后用火烘干,送来给阿狗换上。 又过了两刻钟,一个书生赤条条地躺在地上,一个书生穿着斯文的长衫,轻轻咳嗽着站在帐内。二人一个眼神惊骇,一个目光戏谑。 齐修盯着卫英彦看了几眼,鼻端发出一声哼笑。这人脑筋转得倒是很快。不过,若是没有国师给他的好东西,这差事他办不了。 卫英彦找来一个麻袋,将书生塞进去,而后一把扛在肩头,掀帘子出去。 临走时他交代阿狗:“我先带他走,你稍后再离开。我们见机行事。” 书生在麻袋里剧烈挣扎,发出嗬嗬的声音,这次却不是在笑,而是绝望的呐喊。 他的身份很麻烦,若是与穆雪寒扯上关系,后果极其严重。那样一个冰雪造就的人,怎么能因他而名声尽毁,身陷囹圄。 卫英彦抓住帐帘,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齐修,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有一种情况,我会向国师请罪。那必是因为我快死了,再也不能向国师尽忠。” 话落他大步前行,渐去渐远。 齐修眯眼审视着他的背影,冷哼道:“好一个三姓家奴。你以为你的忠心值几个铜板?” 第337章 可怕的真相 卫英彦把书生带回自己暂住的小院。 二十多名暗卫正挤在柴房里赌色子,押大、押小、押豹子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知情的人听见这响动还以为此处是一个赌坊。 卫英彦扛着麻袋站在门口,半晌无语。 二十多个暗卫只是瞟他一眼,然后便投入到新一轮的押注中。 卫英彦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问道:“皇家一等暗卫的纪律应该比禁军还要严明,赌博是绝对不允许的吧?” 二十多个暗卫纷纷翻起白眼。 “我们大统领就是赌鬼,一天不赌手就痒痒。” “他脚更痒痒。” “反正他不是在赌博就是在抠脚。赌博总比抠脚好。” “我们主上也爱赌。” “对呀,孩子们在院子里蹴鞠,她会把我们叫出来,让我们赌哪一队赢。有时候见我们押的银子太多,她还会偷偷把手藏在袖子里,掐着手诀推演天机。” “就是,她作弊欺负人!” 卫英彦:“……方众妙私底下是这样的吗?” 他有些怔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竟然低低地笑起来。 心目中巍峨的高山仿佛瞬间开满了杜鹃,那样鲜活而富有朝气。 他丢掉扛在肩头的麻袋,随意地踢了一脚。 麻袋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胡乱动弹着。 暗卫们立刻收起骰子,各自揣好赌金,走到麻袋周围站定。 “抓住了?荷包呢?阿狗去了哪里?” 只是一瞬,他们就进入了利剑出鞘的状态。 “阿狗易容成他的模样,去街上寻找同伙和落脚点。稍后他会给我们发来消息。荷包不在这贼子身上。” 卫英彦说话的时候,众暗卫解开绳子,把光溜溜的书生扒拉出来。 这是一张俊秀的脸,唇边沾染着血迹。一名暗卫掰开书生的嘴看了看,惊愕道:“他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卫英彦颔首:“是的。” “那麻烦了。他的身份怕是不好查。” 书生环顾这群人,脸上没有丝毫惧怕之色,唇角缓缓咧到耳根,嗬嗬地怪笑起来。未料竟然有这么多人想要抓住穆雪寒。如此看来,他这舌头咬得好,咬得妙。只要他这里不泄密,穆雪寒就能平平安安。 嗬嗬嗬……他连续不断地怪笑着,神色十分癫狂。 卫英彦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你笑什么?等阿狗找到你的同伙,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拷打,你的身份一问便知。你与穆雪寒有什么牵扯,我们也能查出来。” 书生的怪笑声戛然而止。 就在此时,一只信鸽扑棱棱地落在窗台,发出咕咕的低鸣。卫英彦卸掉鸽爪上的纸条,展开细看,而后说道:“西郊帽子胡同,门口种枣树那户人家,同伙十二人,都有武功。” “来活儿了。走着。” 二十多名暗卫翻窗的翻窗,走门的走门,还有人直接上梁,掀开几块瓦片,用缩骨功钻出去。 只是一个眨眼,所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动作快得几乎肉眼难辨。 卫英彦孤孤单单站在原地,眼里满是惊骇。原来这就是国师的暗卫不遵守纪律,不恪守教条,也不受拘束的原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指导性的原则都是笑话。 书生宛如见了鬼一般瞪大双眼。他以为自己偷东西的速度已经够快,却未料竟然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眨眼就原地消失,这是一群人还是一群鬼?穆雪寒危险了! 书生连忙从麻袋里爬出来,手脚并用地跑向大门。 卫英彦走上前,一脚踩住对方的脊背。他已经没有必要去帽子胡同,还是留在此处看守犯人吧。 只等了小半个时辰,十二个同伙就被暗卫们用隐秘的方式带回小院。 阿狗依旧是书生的模样,一进门就说道:“这厮真是毒辣。他有可能感染瘟疫的事,他竟死死瞒着同伙,只说自己出门与雇主接洽。他的同伙完全不知道这单买卖的具体情况。” 卫英彦问道:“荷包呢?” 阿狗扔过来一个粉色荷包,戏谑道:“藏在这厮枕头下面,我估摸着他晚上得搂着睡觉。” 卫英彦立刻把荷包的内袋翻出来,却没看见任何绣上去的字迹。 莫非严若松猜测错误? 阿狗正想提醒他,却见他走到窗户边,对着阳光再一次把内袋细看一遍。一行用粉色丝线绣出来的字迹在光照中显现。 【五日后,引左相方涵去卧佛寺敬香,拐走他一双儿女,于酉时用马车带至山脚拱桥处。孩子的嘴切莫捂严,见我的马车并行驶过,令其呼救,叫我闻见。我会派侍卫施救于两个孩童,你且战且退,莫要伤及自身。】 “好一个你且战且退,莫要伤及自身。”卫英彦呢喃念出这句话,回头看那书生,讥讽道:“是不是觉得她待你有情有义。” 书生满眼绝望,嘴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 穆雪寒的罪证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他的断舌仍在流血,每一次发声都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他丝毫不顾。他只想求这些人放过穆雪寒。 卫英彦看向阿狗,问道:“他是什么身份?” 阿狗指了指年纪最小的一个同伙,说道:“这是他表弟,被他拉下水当了贼寇。据此人招供,这书生名叫张池,五年前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被牵连进舞弊大案,判了斩首示众。” 卫英彦皱眉:“被判斩首示众,他怎么还活生生的?” 阿狗津津有味地说道,“他在街边卖字画的时候认识了穆雪寒。穆雪寒仰慕他的才华,暗中与他走动,渐渐有了情愫。” “听闻他被舞弊大案牵连,穆雪寒为他四处打点,最后使了一笔银两,找了一个死囚,代替他砍了脑袋。他能活着都是穆雪寒的恩赐。” “你看,他对穆雪寒死心塌地也是有缘故的。兄弟,你是不是也一样?” 卫英彦面皮抖了抖,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的遭遇和张池的确很相似。 另一名暗卫说道:“我们去衙门里查看舞弊案的卷宗,发现他是因为购买科举试题被抓的。但此事非常可疑。他家境贫寒,一份试题卖一千两银子,他没有那个财力。” “我们看了他几次申冤递交的诉状,他拒不承认自己购买了试题,又说他书房里的试题是被人栽赃的。当年审理此案的官员拒不采信他的供述,但我们觉得他十有八九是冤枉的。” 书生本来低垂着头,听见这些话竟直勾勾地朝那暗卫看去,眼里燃烧着悲愤的火焰。 卫英彦笃定道:“看来他的确是被冤枉的,这眼神不像作假。当年审理此案的官员是谁,这么大的疑点,他竟没有深究?” 暗卫答道:“是大理寺少卿李玉群。” 卫英彦愣在原地。 阿狗呵呵地笑起来,“惊讶吧?没想到审理此案的人是穆雪寒的姐夫吧?你说有趣不有趣?” 卫英彦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他遍体生寒。 提起李玉群,书生眼里满是刻骨的仇恨,却没有产生多余的联想。感情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没有办法发觉穆雪寒与李玉群的这层关系之中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真相。 阿狗在旁补充:“这张池可不简单。他沦为黑户之后当了土匪,短短五年就打下二十八个山头。朝廷缉捕的二十八洞主就是他。他是南地最大的土匪头子。” 卫英彦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人的命数可能有些诡异。走仕途,他没有前程,可若是混黑道,他必能称王。 所以穆雪寒便略施小计毁了他。 第338章 比茅坑还脏 卫英彦缓缓走到书生身边,垂眸看着此人溢满悲愤和仇恨的双眼,低声说道:“你真是可怜。” 他说的是别人,也是自己。 当年他明明处处小心防备,却还是染上疫病。就在刚才,他终于记起一个小细节。在逃难的路上,宁远侯府的车队与穆雪寒的车队相遇那一晚,他的包裹里多出一件衣裳。 他每天都要干很多粗活累活,布料磨损得很快,因此常常衣不蔽体。故而他没有声张。 未料,便是在穿了那件衣裳之后,素来身强体壮的他竟感染疫病,被扔在路边自生自灭。穆雪寒实在不忍,叫大家先走,她留下照看。 穆雪寒出现之后,那件衣裳也出现了,这是巧合吗?当年那场重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答案已经在卫英彦的心里显现。可是国师看过他的面相,却又为何不点明? 不,国师一开始就已经点明了,是我没有深想。卫英彦的心狠狠一颤。 国师甫一见到他的面相就说,他的一生毁于一朵黑桃花。这样的提点还不够清楚明白吗?既然是黑桃花,那么这段看似美好的情缘,实则隐藏着最深的黑暗。 听完张池的遭遇,卫英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恩情,什么厚爱,都是假的!穆雪寒此人只有一副狼心狗肺黑肚肠! 张池还在呜呜低吼,脸庞因仇恨而扭曲。 卫英彦忽而惨笑一声,然后半蹲下去,直视对方的双眼,问道:“你恨李玉群?” 张池恶狠狠地瞪他。 这种事还用问吗?如此明显的冤假错案,李玉群那狗官却查也不查,直接判他斩刑!他岂能不恨? 卫英彦摇摇头,怜悯地说道:“你恨错人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上辈子,严若松与余飞翰恶斗的时候被逼到绝境,无差别地害死了许多人,其中就有李玉群。可李玉群的妻子明明是穆雪寒的嫡亲姐姐,与严若松仇恨更深,可严若松却给了那人一笔银两,安安全全地送去了远方。 严若松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杀李玉群明显是为了报复,放过穆雪寒的姐姐是因为同病相怜吗? 卫英彦掐住张池的脖子,把这人拎起来,平静地说道:“随我去一趟靖安伯府,你就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阿狗摘掉面具,兴冲冲地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一名暗卫提醒:“给这书生穿一套衣裳。” 不多时,卫英彦带着两个身体瘦弱的青年来到靖安伯府。 严若松不喜欢这种不速之客,但碍于国师的面子,却又不敢不接待。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他盯着书生沾着血迹的唇角,眸光微微闪烁。 卫英彦张口便问:“你早就知道穆雪寒不安于室吧?否则你不会那般冷待她。她的九个入幕之宾,你认识几个?” 严若松本就阴沉的脸现下变成了锅底。他冷冷说道:“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个话题。” 卫英彦自顾说道:“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给你一个名字,你给我一个名字。” 阿狗亮闪闪的眼睛来回看着卫英彦和严若松,满脸的兴奋期待。 张池整个人都是懵的。奸夫来到正夫面前,他总归是不自在的。 严若松指着大门恶声恶气地说道:“卫将军,请你离开!” 卫英彦张口说道:“萧经纬是一个。” 严若松微微一愣,而后眼里喷薄着怒火。 “卫将军,我不想听!” 卫英彦继续说道;“梁和玉是一个。” 严若松眼中的怒火变作恍然。他想起了那一日宴会上的事。难怪梁和玉非得杖毙孔香!他不是为了维护天家威严,而是为了配合穆雪寒借刀杀人!可他是一个阉人!穆雪寒怎么能与他厮混? 严若松胃里一阵翻腾。 卫英彦指了指坐在自己身后的张池,说道:“他是二十八洞主,南地匪首,他也是一个。” 严若松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不敢置信地呢喃:“二十八洞主?南地匪首?” 卫英彦颔首。 张池闪烁不定的眼眸表明他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严若松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话,反倒有些想吐。穆雪寒,我知道你脏,可我不知道你竟然比茅坑还脏! 卫英彦指着自己,“我也是一个。” 严若松狠狠扫落桌上的茶盏。 在乒里乓啷的巨响中,张池猛地回神,万分愕然地看向卫英彦。这人……这人也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现在已经有四个了,还有另外五个? 张池不由自主地摇头,想要站起身逃离这个荒谬的地方。 阿狗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兴冲冲地催促:“还有谁?快说呀!” 卫英彦和严若松:“……” 好家伙,你是跟过来听戏的吧? 卫英彦不再兜圈子,直接询问:“你知道的那个入幕之宾是不是穆雪寒嫡亲姐姐的丈夫李玉群?当年你曾闹着要与她退婚,不是为了孔香,是因为她和李玉群的私情被你发现了吧?” 严若松被茶水烫伤的手背红成一片。他死死按压着桌面,极力克制着砸毁一切的冲动。 他抬起赤红的一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觉得十分恶心。你能让我缓缓吗?” 卫英彦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严若松低下头,默默喘息着。 阿狗戳了戳卫英彦的腰,挤着眼睛问:“你不恶心吗?” 卫英彦:“我不恶心,我起了杀心。” 阿狗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又问张池:“你恶心吗?” 张池浑浑噩噩,并无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严若松终于恢复平静。他盯着卫英彦的双眼,说道:“是的,当年我发现穆雪寒与李玉群有私情。你知道的,这事牵扯到穆家、严家与李家的名声,我只能守口如瓶。” 卫英彦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转而看向张池,问道:“穆雪寒与李玉群有私情,李玉群又是陷害你的人,你不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吗?” 张池猛然抬头,用无比凶狠的眼神瞪视着卫英彦。 他不信!一切都是谎言!这些人想让自己站出来指证穆雪寒,所以才会带他来看这一场戏!他们都已经排演好了! 卫英彦摇摇头,很是怜悯地说道:“那份试题会出现在你的书房里,或许是穆雪寒所为。你就一点也没怀疑过她吗?她才是最容易得手的人吧?” 张池凶狠的眸光碎裂开来。 但只是一瞬,他就掀翻了桌子,张开断了舌头的嘴,发出狂躁的怒吼。他不信!谁都不能诋毁他心目中最圣洁的人! 严若松的客厅被砸,却并不恼怒。 他怜悯地看着张池。 卫英彦徐徐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会让阿狗戴上面具,以你的身份亲口问一问穆雪寒。你想听她怎么回答吗?” 第339章 绑架 五日后,卧佛寺召开一年一度的盛大佛会,全城信徒汇聚于此。 穆雪寒的马车停在寺庙门口,但她本人却并不下去。 十六个带刀侍卫站在马车周围,眼神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潮。 香烛燃烧的气味在空中飘散,和尚整齐念诵经文的声音袅袅传来。此处很是喧闹,却又仿佛带着神性的宁静。 穆雪寒坐在车厢里,隔着半透明的车帘专注地看着外面。她在等待方涵的出现。 张池拥有极其庞大的地下势力,他一定有办法把方涵引到此处。方涵刚获得一栋御赐的宅子,正是大量招收仆役的时候。 张池轻而易举就能把他的人安插进去。那人不用做什么,只要在方涵耳边念叨几句人要惜福,运气走高更要求神拜佛的话,方涵就一定会动心。 他穷人乍富,正是最不安的时候。 穆雪寒料定他今日必然会来,而且还会带着两个孩子和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诚心诚意地来。 她从朝露化雾等到晨光熹微,终于,在沸沸扬扬的人声中,方涵一步一步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一个男童、一个女童。 穆雪寒高悬的心缓缓落定。 她仔细打量那两个孩童,心情有些讶异。未料方涵的儿女竟然如此瘦弱,脸色还那般蜡黄,头发干枯如秋草,像是饿了许久的饥民。 不过想到姐夫昨日给她递送来的消息,她又打消了疑虑。 方涵未曾发迹之前,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他身边又有恶邻,常年虐待他的一双儿女,两个童子这般瘦弱并不奇怪。 看着一家三口外加一群仆役走进卧佛寺,穆雪寒才款款下车。 十几个侍卫立刻围拢过来,紧张地看着她。这些人都是李玉群派给她的高手。 严若松对她不闻不问,哪里会有这般体贴的举动?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入幕之宾,再难的困境也有人帮她安然度过。 穆雪寒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入卧佛寺,挑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念佛诵经。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故意摘掉帷帽,绕到方涵身边打了一个招呼。 方涵看她的眼神十分平静。没有惊艳,更谈不上仰慕。能够对她的外貌无动于衷的男人,穆雪寒至今还不曾遇到过。 与方涵擦肩而过的时候,一股不服输的念头充斥着穆雪寒的心间:好你个方涵!眼下你对我视若不见,来日我要你摇尾乞怜! 耐心念了一整日的经文,临到傍晚,穆雪寒乘车离开卧佛寺。 她这边刚出发,身后的寺庙内就响起女子的尖叫声:“老爷不好了,小公子和小小姐不见了!” 随后便是闹哄哄,乱糟糟的一片。有人从门里疾奔而出,有人大声嚷着报官,还有人抓住周围的香客不断询问。 穆雪寒派遣一名侍卫回去打听情况,得知左相的孩子丢了,还似模似样地感叹几句。但她是一名妇人,天色渐晚怎好在寺庙多待,只能继续往临安城的方向走。 拐过岔道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卧佛寺,唇角绽开诡异的笑容。 马车摇摇晃晃下到山脚,路过一座拱桥,桥中间停着一辆马车,轮毂坏了一个,一名高高壮壮的汉子正在修。 穆雪寒的车夫大声喊道:“前面的,你们先把马车挪一挪,让我们过去。” 汉子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他留着黑黢黢的络腮胡子,一双眼睛阴寒至极,浑身冒着匪气。 车夫打了个哆嗦,心里不禁有些害怕。 就在这时,对面的车帘掀开,一个白面书生探出头来。他盯着穆雪寒的马车仔细看了两眼,而后对那壮汉说道:“让他们先过去。” 壮汉沉默点头,用手抬起坏掉的马车,挪到一旁。 车夫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一辆马车外加里面坐着一个人,得有二三百斤吧?这人一只手就能搬动,看着还很轻松。天生神力啊! 车夫不敢招惹,连忙打马过去。 骑马跟随在车后的十几名侍卫全都露出戒备的神情。这一车二人明显不同寻常。 穆雪寒隔着半透明的帘子与书生对视一眼。她越发满意地笑起来。 张池啊张池,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才刚照面,你的属下就引发了所有人的怀疑。等我把孩子救下,也就不用费心编造什么理由了。 二车慢慢交汇。壮汉死死盯着这群人,目光阴狠锋利,活像一头恶虎。 骑在马上的侍卫们不由自主地握紧刀柄。二车错落而过,没有变故发生,侍卫们松了松手。 然而就在此时,车厢里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隐约有孩童的尖叫传出。 躲在车厢里的白面书生假模假样地咳嗽几声,想要掩盖方才的动静。 侍卫们眸光微微闪烁,然后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车里藏着孩童!下山的时候,左相大人丢了一双儿女,这是巧合吗?要不要拦住这辆车盘查? 但那壮汉绝非常人,只怕降不住他! 侍卫们非常犹豫,不知如何抉择。但他们的主子却极其果断。 穆雪寒立刻掀开车帘,高声喝问:“等等,你们车里为何有孩童的尖叫?” 白面书生躲在车厢里并不见人,只是轻轻咳嗽着说道:“夫人定是听错了。” 穆雪寒不依不饶,叫停自己的马车,跳下去,冲向对面。 十几名侍卫齐齐翻身下马,朝穆夫人飞奔而去。有人把穆夫人拦住,带离拱桥,有人挥刀砍向凶相毕露的壮汉,有人去掀开车帘查看内里的情况。 白面书生像一条青蛇,飞快蹿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堵着嘴的男童。 车里又冲出一名青年,腋下夹着一个女童。女童口中的布条已经不见,青年一边跑一边死死捂住她的嘴。 穆雪寒在侍卫的手中挣扎,大声喊道:“是左相的一双儿女!快救人!” 马蜂窝已经捅破,侍卫们避无可避,只能挥刀相向。对面只有三人,哪怕其中一个天生神力,面对十几把寒光烁烁的大刀也不免受挫。 眼看同伴被围攻,自己的退路也被堵住,白面书生恶向胆边生,竟把腋下的男童抛给壮汉,灵蛇一般绕过所有侍卫,袭到穆雪寒近前。 负责保护穆雪寒的侍卫只一个照面就被他一掌拍飞,而后他伸手一擒,穆雪寒纤细的脖颈就落入他的铁爪。 “住手,放我们走!” 一声厉喝,砍杀声戛然而止。 壮汉和同伙一人夹着一个孩童,迅速聚拢到白面书生身边。 穆雪寒有些懵。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且战且退,丢下孩童夺路奔逃呢?张池怎么不听话? 感受到脖颈传来的恐怖力道,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面书生呵斥道:“把我车里的箱子抬到你们的马车上,否则我杀了这位夫人。” 为表明自己所言非虚,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并起双指,轻轻戳断了拱桥上用石头凿成的栏杆。 只露这一手,侍卫们便知,此人绝对能在瞬息之间捏断穆夫人的脖颈。回去之后他们如何向李大人交代? 侍卫们不敢拿穆雪寒的性命开玩笑,立刻便从这些贼人的马车里抬出三口大箱子,一一放入穆雪寒的马车里。 “我们上车。” 白面书生一声令下,壮汉和青年就夹着两个孩童飞快上了穆雪寒的马车。白面书生也扯着穆雪寒上去,鹰爪死死扣住对方脖颈。 “你们退后!” 侍卫们只能退后。 “阿海,去把那些马的蹄子削掉。” 壮汉把女童抛给同伙,自己跳下马车,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十几匹马的腿脖子。他天生神力,一掌压下去,再健硕的马儿都动弹不得。 另有几匹马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嘶鸣不已,转头朝山里飞奔而去。 壮汉省了不少事,很快就回到马车里。 白面书生喝令:“继续后退!” 侍卫们一退再退。 穆雪寒急切地瞪着张池,眼神里伪装的恐惧都消散得一干二净。这人发什么疯?说好的抛下两个孩童逃走,他绑架自己做什么? 白面书生捏了捏穆雪寒纤细修长的脖子,忽然埋头在她颈窝处深深嗅闻一口。 “你好香啊!” 他发出了恬不知耻的感叹。 一群侍卫看得目瞪口呆。不好,这群贼人看上了穆夫人!若让他们逃脱,穆夫人名节不保! 第340章 痛苦面具 穆雪寒气得差点吐血。 张池是不是疯了?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薄自己!回去之后,城中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 她虽然拥有许多入幕之宾,却把名节看得很重。她忍不住尖叫:“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然而白面书生根本就不理她,冷冷下令:“撤!” 壮汉马鞭一挥,马车便疾驰而去。一众侍卫连忙去追,却被越抛越远。 蜿蜒山道上只留下一片烟尘缓缓飘散。 确定后面没有追兵,白面书生把穆雪寒拉入车厢,又在对方充满馨香的颈窝里深嗅一口。 “你真好闻。”他咧咧嘴,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容。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面皮禁不住抽了抽。坐在白面书生身边的青年似乎难以忍受这一幕,冲出来,夺走壮汉手里的缰绳。 “我来赶马车,你跟这个疯子进去坐着。” 穆雪寒浑身汗毛都竖了,尖声嘶喊:“张池,你疯够了没有?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处没有外人,她也就不用再装。 白面书生一把将她摁在车板上,五指收拢,把她的颈骨捏得咔咔作响。 穆雪寒不能呼吸,白皙的脸迅速涨红。她满是怒火的眼里终于显露出巨大的惊恐。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张池看她的眼神竟然如此冰冷,就仿佛在看着一个死物。 他是真真切切起了杀心,可是为什么? 白面书生病态一笑,轻柔开口:“我打听到一个很有趣的消息。你跟李玉群是什么关系?” 穆雪寒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此人因何失去掌控。 “我——” 她刚开口说一个字,掐住她脖颈的手就猛地用力,断了她最后一丝呼吸。 死亡从未如此临近,难以名状的恐惧让穆雪寒流出绝望的泪水。 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张池的杀意,于是再也不能心存侥幸。 这人必然是查到了一些真相,否则那么浓烈的爱意怎会一夕之间化为仇恨?这五天他肯定没闲着,他在打探当年那桩冤假错案。 苍白的一张脸慢慢逼近,看不出一丝一毫表情。穆雪寒竟是不敢直视。 张池附在她耳边低语:“你骗我一个字,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听见了吗?” 穆雪寒连忙点头,涨红的脸憋得青紫。再不放手,她就快断气了! 张池冰冷的鼻尖在她耳后的肌肤嗅闻,发出野狗一样的喘息。 穆雪寒的瞳孔都在扩散。她从未承受过这样的恐惧。 壮汉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张池终于松开手,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欲望得到满足的愉悦:“说吧。” 穆雪寒战战兢兢开口:“李玉群恋慕我,见我对你生了情愫,便心生嫉妒,陷害于——” 她一句话没能说完,一条血线已出现在她修长的脖颈上,鲜血缓缓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 穆雪寒懵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池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短刃。 “撒谎。” 白面书生伸出腥红的舌头,缓缓舔去刀刃上的鲜血,微微眯起的眼眸诉说着他的陶醉。 穆雪寒捂住脖子,瞳孔里溢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刚才那一瞬,她差点就见了阎王!张池是真的动了杀心,不开玩笑! 壮汉睁开眼看了看白面书生那副病态模样,然后更为痛苦地闭眼。 赶车的青年忍无可忍地催促:“想问什么赶紧问!” 白面书生哑声说道:“你继续。下次再撒谎,我会削掉你的脑袋。” 穆雪寒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知道自己这般摆布别人的命运迟早会遭到反噬,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她今日是不是死定了? 然而能拖上一拖,总归还有希望。穆雪寒噙着泪水慢吞吞地说道:“当年是我陷害你。那份试题是我放在你书房里的。” 马车碾压过一个坑洼,木头箱子摇晃,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白面书生回头看了一眼,笑容诡异。 穆雪寒却并未发现这个异常。 壮汉睁开眼,狰狞的表情藏在浓密的胡须里。他猜的果然没错,那些所谓恩情,都是心怀叵测的算计! “我一个寒门学子,无权无势,与你也素无交集,你陷害我做什么?”白面书生用锋利的短刃描绘穆雪寒绝美的面容。 穆雪寒浑身汗毛直竖,哪里还敢撒谎。 “我,我需要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帮我做事。” “就为了这?” “就为了这。” 短刃抵住脖颈,刀尖陷入肉里。白面书生语气轻柔:“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我哪里比较特别,比如命数、面相之类,让你非要毁了我?” 这话一出,穆雪寒就知道,她最不能让人得知的秘密已经暴露。 可是为什么?张池哪里来的消息? 这些年,他藏身暗处,着实培养了一股见不得光的势力,叫他查到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似乎也不奇怪。 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穆雪寒终于吐露实情:“因为我看出你是伤官为忌命格,当官没有前途,落草为寇反倒能称霸一方。你相信我,即使当了官,你也会犯错,最后依旧是革除功名,沦为贼寇的下场。我是在帮你少走弯路。” 白面书生呢喃重复:“你在帮我少走弯路?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 他忽然大笑起来,整个人前仰后合。 看见他病态癫狂的模样,穆雪寒的恐惧达到顶点。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 白面书生猛地收住笑音,狠狠掐住穆雪寒的脖颈,语气狠戾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绝对绝对不要撒谎,明白吗?” 穆雪寒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会把她最深的秘密挖掘出来吗?她怕得要命! 白面书生张开嘴,极为缓慢冰冷地逼问:“你惯用的熏香是什么配方?” 穆雪寒:“……” 空气忽然安静。 壮汉捂住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外面赶车的青年长长呼和一声,似乎是在催马,又似乎在宣泄着快要崩溃的情绪。 穆雪寒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张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白面书生极有耐心地重复一句:“你惯用的熏香是什么配方?告诉我,我就放你和这两个孩子走。” 第341章 滑落深渊 只要告诉张池自己惯用的熏香是何种配方,他就会放自己走吗? 这话穆雪寒怎么听怎么觉得虚假。 可是虚假又如何?她为鱼肉,人为刀俎,她有拒绝的权力吗?倒不如赌一把。 张池爱她至深,即使得知真相因爱生恨,也断然舍不得就这么杀了她。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穆雪寒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然后才吐出一个配方。 白面书生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舔湿笔尖,飞快记录。他写得十分认真,腥红的舌头被墨汁染得黑黢黢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然而穆雪寒却并不敢发笑,反倒更为恐惧。张池怕是已经疯了,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还有更好的方子吗?”白面书生抬起头,直勾勾地看过来。 穆雪寒懵了懵,绞尽脑汁想出另外两个方子。 白面书生舔湿笔尖继续记录。 “啊,原来如此!” “真是奇妙的配伍!” “原来加上一味甘松会有这般浓郁的香味。” 他不断赞叹,情绪逐渐狂热。 在外面赶车的青年忍无可忍,低声怒吼:“你够了没有?” 穆雪寒越看越觉得怪异。张池什么时候对熏香感兴趣?以前从未曾听他说起过。 白面书生颇为扫兴地啧了一声,然后收起纸笔,睨着穆雪寒徐徐说道:“五年前我张池本可以高中状元,你穆雪寒看出我乃伤官为忌命格,便把一份试题藏入我的书房,栽赃嫁祸于我。” “而你姐夫大理寺少卿李玉群是你姘头,配合你判我斩刑,而后你又花银子买来一个死囚,替我送命。” “你才是毁了我的最大恶人,但你巧施手段,反倒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算计了我的心。后来我落草为寇,成了南地匪首,没少替你杀人放火,是也不是?” 穆雪寒盯着白面书生的脸,眼神渐渐古怪。那些往事,他何必清清楚楚又说一遍? 但她来不及多想,只因锋利的刀尖再度刺入她白嫩的皮肉,轻轻一划就能割断她的喉咙。 她流着泪颤声回答:“是。” 白面书生笑了笑,忽然勒令:“停车。” 马车立刻停稳。 白面书生掀开帘子查看外界。此处是一片密林,一条山道蜿蜒向前,道路左侧是陡峭山坡,右侧是灌木丛生的山谷。 四处荒芜,没有人烟。秋风扑面,寒凉入骨。 穆雪寒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这阴森的景象。她多么想逃出去。 她舔了舔唇,正思考着能不能用美人计挣出一条命,却听白面书生淡淡说道:“穆雪寒,当年你放我一条生路,今日我也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你说真的?”穆雪寒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白面书生一把将她推下马车,然后又让壮汉把两个孩童扔在她身上。 “穆雪寒,你我已无恩情,只余仇恨,从今日起,我会在江湖上发布你和李玉群的追杀令。我用我二十八洞全部财宝,换你们这对狗男女的首级。你好自为之!” “走!” 白面书生一声令下,马车便疾驰而去。 昏暗山林里幽静异常,只有穆雪寒劫后余生的喘息阵阵响起。她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马车,然后才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 张池这些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可他也因此积攒了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就连三年前朝廷赈济灾民的八十万两官银也是被他劫走的。 从那以后,穆雪寒但凡缺了银子就会找张池索要。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虽然是她所有爱慕者中身份最卑微的,却也是财力最雄厚的。 而今,他要用这么多财宝买自己和李玉群的命。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二人必然会遭到无数杀手的追杀。 劫后余生的喜悦荡然无存,接踵而至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穆雪寒抱住自己瑟瑟发抖,想哭都没了力气。 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颤抖的指尖,一道怯怯的嗓音小声询问:“姐姐,你能送我们回家吗?” 穆雪寒猛然回神,低头看去,却见方涵的女儿正渴盼地望着自己。 她随之狂喜。 是啊!她救下了左相大人的一双儿女!左相背后还站着权倾朝野的国师!只要左相力保自己,他张池的江湖追杀令算什么? 听说国师的暗卫非常厉害,江湖不受朝廷掌控,直接灭了江湖就是! 而今,一左一右站在身边的这两个孩童,就是自己最重要的两张保命符! 穆雪寒连忙蹲下身,抱住方小河、方小叶,柔声安慰:“不怕不怕,我马上送你们回家。我叫穆雪寒,是靖安伯夫人,你们叫我穆夫人就好。” 两个孩童乖巧地说道:“穆夫人,谢谢您。” 穆雪寒擦掉眼泪,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然后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往回走。 四周十分静谧,夕阳渐渐下沉。 在越发昏暗的光线中,穆雪寒隐隐不安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可回头想想又抓不住线索。心脏砰砰狂跳,十分不好受。 算了,先把两个孩子送到方涵身边。他肯定会派人搜山,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侍卫赶来救援。 想到这里,穆雪寒稍觉心安,却忽然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昏暗中问:“姐姐,什么是伤官为忌命格? 穆雪寒的血液便在此刻完全冻结!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不安的感觉,那遗忘的大事,那莫名其妙的慌乱!所有的不祥皆来源于这两个孩子!他们听去了张池的那些话!他们知晓了自己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最后一缕残阳落在山的另一边,黑暗忽然降临。穆雪寒绝美的面容在不被人看见的角落中慢慢扭曲。 两个孩童全然不知,还在小声说着天真的话语。 “姐姐也不知道。回去问爹爹吧。” “好。爹爹肯定知道。爹爹很有学问。” “姑太太比爹爹更有学问,可以问姑太太。” “对,问姑太太,姑太太是国师呢!” 听到这里,穆雪寒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 好好好,我本打算带你们回去,可你们偏要往死路上走。这怪不得我,是你们命该如此! 穆雪寒忽然蹲下身,假装拉鞋后跟,实则捡起一块石头,藏在背后。又走了一小段路,她忽然高高举起石头,对着女童的脑袋狠狠敲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女童猝然倒地。 男童在黑暗中看不见,疑惑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四周死一般寂静。 穆雪寒举起石头,对准了男童的脑袋。 可男童仿佛感知到了危险,猛地朝前窜去。 穆雪寒狠狠砸下的石头落了空,她连忙扔下石头,拎起碍事的裙摆拼命追赶。 好在男童才四岁,没逃出多远就摔倒在地。 穆雪寒飞扑上去,坐在男童身上,死死掐住对方脖颈:恶狠狠地呢喃:“不要怪我,是你们自己太蠢!” “我要感谢你们说出来,如此我才能补救。” “为了我能活着,你们只能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不断施加扼颈的力道,男童疯狂踢蹬的双腿渐渐僵直,胡乱抓挠的双手软了下去。 穆雪寒摸了摸男童的鼻息,然后踉踉跄跄走到女童身边,也摸了摸鼻息。 死了!都死了! 她瘫坐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然而很快又焦急地站起来,把两个孩童的尸体拖到路边,推下灌木丛生的山谷。 她身体娇弱,没有力气。拖拽的途中,她细长的指甲折断几根,伤到皮肉,光秃秃的指头流出鲜血,衣裙还被路边的枯枝挂碎几缕。 她又疼又累又恐惧。 扑簌簌,尸体滚落的声音在静谧的山林中响起。 她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过了片刻,声音消失,她才瘫坐下去,开始压抑地哭泣。 哭够了,她喃喃自语道:“没事的,有张池帮我背锅,就算尸体被发现,也牵连不到我身上。没事的,没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走去。 前方忽然亮起一排火把,照亮她惨白的脸。 她抬起手遮住眼睛,恐惧不安地问:“谁?” 三名身穿官服的男子越众而出,报上姓名:“我是大理寺卿罗大人。” “我是左相方涵。” 最后一个男人语气焦急地询问:“雪寒,你还好吗?” 穆雪寒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颗颗掉落:“姐夫!你来救我了!” 她扑上前,抓住李玉群的衣袖。 李玉群想抱她,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敢,只能轻轻拍她的肩膀,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疼惜。 方涵急切追问:“穆夫人,我儿子女儿呢?” 穆雪寒连忙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是趁那些劫匪没有防备,自己从马车里滚下来的。” 罗大人上下打量她,眉头狠狠一皱,忽然问道:“穆夫人,您不会不知道吧?您手上这些细小的抓痕一看就是幼童所为。那马车上的幼童只有方大人的一双儿女。您能说说这些伤是怎么出现在您双手上的吗?” 第342章 自我毁灭 罗大人可是探案高手,穆雪寒第一次亲手杀人,留下这么多痕迹,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穆雪寒遍布抓痕的一双手上。 她的手很白皙,条条血痕也就越发触目惊心。 李玉群眼瞳一颤,立刻就想把这双明显不对劲的手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 方涵一个箭步奔到穆雪寒身边,顾不得男女大防,死死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 罗大人也快速赶到,把手中火把倾斜下来,照亮视野。 火光熊熊,令所有细微的痕迹无所遁形。四岁孩童的小手抓出来的痕迹明显与成年人不同。它们更短,更细,更凌乱,有些像猫爪子挠出来的。 罗大人笃定道:“错不了,是幼童留下的!而且还是扼颈所致,像这样。” 他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演示给方涵看。 方涵脸色阴沉,声音狠戾:“穆夫人,我的一双儿女呢?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我不介意在这里撬开你的嘴!” 他用力一扯,穆雪寒竟被带倒,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儿嵌入娇嫩的皮肉,令她发出痛苦的喊叫。 李玉群急了,连忙去搀扶心上人,顾不得地位尊卑,怒气冲冲地对方涵说道:“你们怎么就能确定这伤痕一定是幼童留下的?这山里多有猕猴,雪寒遇到猴子袭击也不一定。” 穆雪寒大声尖叫:“对,我遇到了猴子!这伤痕是猴子留下的!你们冤枉我!” 罗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他看了看穆雪寒破碎的衣裙,举着火把向前探寻,很快来到路边,指着一截枯枝说道:“来人,下去搜寻!” 方涵一把甩开穆雪寒,也走到那处地方。他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枯枝上的一缕粉色布条,正是穆雪寒被勾破的裙摆。 穆雪寒回头看去,神色不由惊变。 李玉群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见此情景心下狠狠一坠。 莫不是真的?雪寒为何如此?她疯了吗? 穆雪寒缓缓举起双手,焦躁不堪地揪住自己衣襟。她真的疯了,被逼疯了!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张池为何愿意放自己一马。说什么给她一条生路,结果到头来她才发现,这是一条更加无处逃遁的死路! 她亲手杀死了左相的儿女,如今焉有命活?不判她凌迟处死,左相岂能消心头之恨? 张池的报复太狠了! 顾不得四周全是举着火把的官兵,穆雪寒一把抱住李玉群的双腿,哭着小声哀求:“姐夫,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李玉群满口牙齿差点咬碎。他想救,但请问,他如何救? 这些官兵哪一个会听从他的命令?左相和罗大人的探查,他怎么打断? “那下面真的有?”李玉群俯下身,低不可闻地询问。 穆雪寒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闭上眼,把脸颊贴在李玉群的腿肚子上默默流泪。 这便是真有尸体的意思。人是她杀的! 李玉群的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思考。这个忙他帮不了!他若插手,自己也得赔进去! 李玉群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在此时,山谷下面传来官兵的叫喊:“找到了!两个都找到了!人已经死了!” 方涵一下子摔倒在地。 罗大人一手拉他,一手举着火把往下照,急切命令:“快把人抬上来!” 官兵们齐心协力把两具小小的尸体抬上来,并排摆放在路边。 方小叶的后脑勺血肉模糊一片,明显是被石头砸死的。方小河的脖颈留有掐痕,还有十个半圆形的,深深插入肉里的指甲印。 二人的双腿也有指甲印,是有人用力拖拽留下的。经过仔细勘察,还发现了几枚染血的断甲。 罗大人拿着断甲快步来到穆雪寒身边,往她光秃秃的指头上对。 穆雪寒想挣扎,方涵眸色狠戾地睨了一眼,立刻就有两名官兵跑过来,死死把人摁住。 众目睽睽之下,断甲与穆雪寒的指头严丝合缝!这便是铁证如山! 罗大人冷笑连连地说道:“穆夫人,你可真是心狠,先用石头砸死方小叶,后又掐死方小河,然后拖拽着二人的双腿,把他们扔下山谷毁尸灭迹!你就是杀人凶手!” 穆雪寒尖声嘶喊:“不是我,我没有!人是张池杀的,跟我无关!” 罗大人立刻追问:“张池是谁?” 穆雪寒忽然闭上嘴,表情更为惊恐。 对啊,她怎么告诉这些人张池是谁?南地匪首的真实姓名早已变成墓碑上的两个刻字,她怎么解释自己知道这些隐情? 罗大人上下看她,冷笑道:“看来穆夫人藏着许多秘密。不过没关系,带回大牢,上一遍大刑,你什么秘密都会袒露!” “带走!” 罗大人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官兵围拢过来,拉扯着穆雪寒站起身。 就在此时,两道微弱的呻吟在夜幕中响起。 罗大人回头一看,整个人差点惊跳起来。只见方小河方小叶竟然悠悠转醒,正被方涵焦急地往怀里搂。 死人复活了! 官兵们也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下去抬尸体的那些人。他们明明摸过脉搏,探过鼻息,人的的确确是死的!真他娘的见鬼了! 方涵轻轻拍打两个孩童的脊背,嘴里不断安慰,抽空回头看一眼众人,快速解释:“我姑母赠我一瓶还魂丹,说是两个时辰之内能把人从鬼门关里抢出来。我本不信,姑且一用,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流下两行泪,看着受尽苦难的一双儿女,哽咽道:“小叶、小河,回去之后定要给你们姑太太磕足九个头!没有姑太太就没有你们今日,记住了吗?” 方小叶乖乖答应。方小河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点头。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罗大人又是敬畏又是艳羡。瞧瞧,这就是身为国师后人的好处!人都已经死了还能从鬼门关里抢出来。换作一般人,只能等着尸体腐烂。 不过话说回来,国师的医术出神入化,此次疫情定然闹不出乱子。有国师在,临安城稳如泰山。 这样一想,罗大人整颗心都安定了。其余官兵也都有此联想,一个个露出轻松的表情。 穆雪寒看傻眼了。她张大嘴想问一句,喉咙却被过分庞大的恐惧堵死,只能在心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尖叫。 怎么会?为什么?人死了缘何还能活过来?这下完了!彻彻底底完了!她所有秘密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两个孩童不死,她便死定了!救命!谁来救救我! 罗大人飞快扫了穆雪寒一眼,见她双目圆睁,表情惊恐,便也急躁了几分。 孩子们年纪小,又受了莫大惊吓,睡一觉之后说不定会遗忘今日之事。未能得到最有力的口供,他们这些人不好向国师交代。 罗大人立刻走上前柔声询问:“小河,小叶,我是你们爹爹的好友,你们唤我罗叔便可。你们能不能告诉罗叔,穆夫人为何要这般对待你们?” 方小河眼泪汪汪地看向姐姐。 方小叶十分机灵,一字不漏地把白面书生和穆雪寒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哭着说道:“这个穆夫人好可怕!爹爹,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 方涵连忙把一双儿女抱进怀里。 他回过头,死死盯着穆雪寒和李玉群,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虚无缥缈的命格,你们一个栽赃陷害,一个制造冤案,你们罪该万死!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浑身无力的穆雪寒忽然推开两个官兵,转身往黑暗里跑。 李玉群早在方小叶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摘掉自己的官帽,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跑?往哪里跑?整座山都是国师派来的官兵! 穆雪寒显然不知道此处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她往前跑了一段路,很快就遇到另一队举着火把的士兵,她慌不择路,竟然直接跳下了山谷。 谷中长满带刺的荆棘,她华丽的衣裙,绝美的面孔,细腻的肌肤,都在这一次的抉择中毁灭。 第343章 一计通杀 一辆马车在夜色中疾驰,不知道拐过几道弯,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白面书生打开三口大箱子,轻轻敲着箱盖,戏谑道:“出来吧。” 张池和他的两个同伙慢慢钻出来,神色都不好看。 长满络腮胡子的壮汉摘掉面具,露出卫英彦那张英俊不凡的脸。他十分平静地问:“都听清楚了吗?” 张池失魂落魄,没有反应。 卫英彦跳下马车,似笑非笑地说道:“逃命去吧。” 张池这才恍如梦醒,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不抓我?你不是帮国师查案的吗?” 卫英彦说道:“比起查案,我更想看看你和穆雪寒最终是个什么下场。她已经带着左相的儿女平安回去。从此以后她就是左相府和国师府的座上宾。” “她还有李玉群和几个入幕之宾撑腰。她只要对外宣称是你这个南地匪首策划了绑架案,你猜会有多少官兵去剿灭你们二十八洞?” 张池浑身颤抖,眼神恍惚。会有多少人?他不是算不过来,是不敢算。 他的两个属下急得眼睛发红,表情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怨恨。若不是老大轻信了那么一个蛇蝎女人,二十八洞不会面临这样的绝境。 卫英彦见三人不言不语,便自顾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大长公主的镇南军,刘虎的镇西军,九千岁的飞羽卫、神机营,还有皇帝手里的禁军,而今都在国师麾下。二十八洞很快就会变成二十八坟场,你们所有人都会死。我放不放你们,你们都只有一个下场。” 张池猛地抬头看去,眼前却一片漆黑,竟是在剧烈的惊骇中短暂的失明。 他的两个弟兄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男人又怎样?谁说男人不会被吓哭? 卫英彦不耐烦地摆手:“快逃吧,不然穆雪寒就该派官兵来杀人灭口了。阿狗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可以稍作参考。带着一群兄弟亡命天涯之前,好歹把该报的仇报了,莫要当冤死鬼。” 张池眨了眨眼,双眸渐渐有了焦距。他狰狞地笑起来:“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我和穆雪寒自相残杀?你也想报仇,可你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比一个阴!” 卫英彦并不理会这些话,转头朝来时路走去。阿狗和青年摘掉面具,对着张池微微一笑,跟上步伐。 三人走得十分潇洒。 张池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眼皮狂跳。 他的两个小弟不安地问:“老大,现在怎么办?” 张池飞快抓住缰绳,急促说道:“回去把所有财宝取出来,分给弟兄们,让他们各奔东西。剩下两成我要拿去买穆雪寒和李玉群的命,你们没意见吧?” 他怀疑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卫英彦说不定会派人尾随自己。然而这计策无懈可击。他把财宝分下去,让大家四散而逃,说不定还有活路,总好过放着财宝不用,等着大军围剿,死得冤枉憋屈。 这就是阳谋,明知是圈套,也得往里钻。 张池越发下定了回到总舵的决心,不断催马快行。 他是首领,可他只拿两成,而且还不是自己花的,是为了报仇,两个小弟自然没有意见。 车轮滚动的声音彻底消失之后,卫英彦才低声下令:“叫人跟上去,找到二十八洞总舵,把匪徒全杀干净,取回财宝,送去国师府。” 阿狗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用力吹着,半空中却没有哨音传来。 卫英彦知道,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暗卫才能听得见这声音。 密林中无人奔跑疾行,唯有风声簌簌。但卫英彦毫不怀疑,国师的暗卫早已经尾随在那辆马车后面。他们更像是一群鬼魅,来去都无踪迹,被他们盯上简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阿狗收起哨子,笑嘻嘻地说道:“那张池说得对,你小子真阴!说好的找一个荷包,你一计通杀。” 卫英彦摇着头郑重说道:“能不能一计通杀,还得看穆雪寒的那些姘头对她是否有真情。” 阿狗感慨道:“变了心的男人真可怕。” 三人来到山脚的拱桥边,看见方涵举着一个火把站在一辆马车前等待。 “你们终于回来了。”他大松一口气。 身后的车帘掀开,两个童子手里拿着面具跳出来,飞快跑到阿狗和另一名暗卫身边,乖乖巧巧地喊道:“师父。” 不知名的暗卫摸摸男童的脑袋,严肃询问:“没办砸差事吧?” 男童全身的骨骼噼啪作响,竟然长高了一大截,看上去足有十二三岁。他摇摇头,“没办砸。” 女童绕着阿狗蹦蹦跳跳:“师父,我也有好好办差哦!” 阿狗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锭子,抛到半空:“师父有赏!” 女童一把抓住银子,飞快放进嘴里咬了咬,然后咧开嘴哈哈大乐,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 阿狗被徒弟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 男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盯着自家师父的脸,目光非常专注。 青年呲呲牙,满脸肉疼,却还是摸出一锭银子,塞进男童手里。男童呵呵笑起来。 方涵连忙说道:“银子我来给!我这里有准备!” 阿狗摆手说道:“您给的另算。” 方涵一想也是,立刻从马车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双手奉到阿狗面前。他担忧地说道:“两位小壮士都受了伤,还是快些回去给姑母看一看吧。” 阿狗哈哈大笑起来。 他摆手道:“小狗子,给左相大人露一手!” 女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一拍。石头撞上软肉,自己个儿却碎成齑粉,飘飘扬扬散在风中。 方涵看傻了。 这这这!这女童是真的六岁,不是缩骨功变成的!姑母麾下都是此等神人吗? 另一名暗卫岂能落于人后?他瞥了徒弟一眼。 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戳。刀尖没有刺入肉里,反倒哐当断成两截。 方涵:“……” 得,是他白担心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姑母手底下自然也没有凡人。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如此高的武功,长大之后还得了? 方涵擦掉额头的冷汗,呵呵干笑:“那就没事了。走吧,我们去向姑母复命。也不知道小河、小叶有没有在姑母那边淘气。” 卫英彦低声说道:“国师喜欢淘气的孩子,您不用担心。” 方涵听了不禁大乐。 卫英彦又道:“不等到最后的好消息,我们不会去复命。您去国师府吧,我们半路分开。” 方涵见他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劝说。他知道,对于这些忠心耿耿的人而言,能够把最终也最彻底的胜利带给姑母,那才算荣耀。 一行人坐上马车,奔行在夜色中。 卫英彦忽然对方涵说道:“不用审讯了,明日就判穆雪寒斩首,七日后行刑。你是左相,你做得到吧?” 方涵以前做不到,但现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他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你们在引蛇出洞?” 卫英彦颔首:“没错,我们要一网打尽。” 第344章 寻龙脉 夜已深沉,方涵赶到国师府之后与姑母说了一会儿话,去客房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儿子女儿,高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缓缓落定。 若不是姑母通过自己面相看出他们一家三口将要遭此大劫,只怕穆雪寒真就得手了。 该死的蛇蝎女!明天就判她斩首! 方涵暗暗发狠,然后便对着紫竹轩的方向拜了三拜,感谢姑母救命之恩。 余飞虎拉他喝酒,兄弟二人推杯换盏几轮,然后便双双倒在酒桌上睡死过去。翌日,二人匆忙洗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天未亮就冲出府门去上朝。 方涵跨出门的时候一头撞上一副冰冷的铠甲。 他抬起头,却见大长公主正眯着眼睛睨视自己,满脸不虞。 “怎么毛手毛脚的?你姑母没教你规矩?” “姑母的规矩是极好的,是我刚认祖归宗,还没学全乎。怪我不成器。” 方涵自然不可能让姑母遭到诟病。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摆手道:“去上朝吧。” 方涵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回头询问:“殿下,您不去上朝吗?” 大长公主朝紫竹轩走去,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在朝堂上商议出来的政略章程,最后还得送来国师府,让方众妙定夺,之后才能得到施行。本宫去上朝做什么?浪费时间吗?” 方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敢随意接这个话柄。谁都知道皇帝只是摆设,但明着说出来总归不好。 “殿下,时辰不早,本官先行告辞。” 方涵转身跑出角门,匆匆上了等候在路旁的马车。 大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呢喃道:“当着本宫的面自称本官,也只有你了。” 但她不能与方涵计较,狠狠瞪了一眼,这才继续朝内宅走。 “大清早唤本宫来做什么?” 还未走入院子,大长公主的大嗓门已到。 方众妙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 大长公主看清眼前景象,整个人僵立当场。只见院子里竟结出一张巨大蛛网,悬在半空,十分壮观。一只腹部肥硕,半黑半白的蜘蛛伏在网中,八条细长的爪子死死抱住一个金色圆盘。 天空中悬着一轮月亮,却又挂着一颗太阳,院子一半笼罩着阴影,一半沐浴着日月精华。 方众妙盘膝坐在屋檐下,静静看着蛛网中的巨大蜘蛛。 龙图和黛石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神色肃然。 院内无风,巨大的蛛网却忽然剧烈震荡起来。挂在网丝上的露珠颗颗掉落,仿佛整个院子下了一场雨。 大长公主原以为蛛网的震荡是巨型蜘蛛引起的,但那蜘蛛忽然顺着蛛网爬上屋顶,不知钻到哪里去了。蛛网依旧泛着涟漪,却原来震动的是那金色圆盘。 大长公主满脸的不敢置信。她从未见过不受外力自发震颤的金属。 “这是什么东西?” 她不敢跨入院子,因为蛛网密布在院子上方。那震动的金属圆盘一看就很不凡。 “这是盘古大锁,我爹为我制造的本命法器。”方众妙淡淡答道。 “它为何震动?”大长公主追问。 “此乃不入五行,不分阴阳,太极两仪阵盘。我将它置于阵盘内,它就能感知到方圆万里的龙脉。” 大长公主看看悬在半空中的蛛网,又看看高天之上光辉交映的日月,最后想到那只腹部呈现出太极图案的蜘蛛,终于明白过来。 所以这张蛛网就是不入五行的阵盘,那蜘蛛就是太极两仪,而现在这个时辰便是不分阴阳。 好高深的道法!大长公主看不懂,可她稍微一想也就知道,这种阵盘绝非凡人之手能够布下。 “你耗费这么大力气找龙脉是想做什么?”大长公主的好奇心达到顶点。 方众妙盯着还在震颤的盘古大锁,缓缓答道:“替你们大周孕育雄主。” “什么?”大长公主怀疑自己听错了。 龙图和黛石也用惊愕的目光看向自家主子。找龙脉怎么会与孕育雄主扯上关系? 大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道:“雄主必定诞生于龙脉所在的地方,是也不是?” 方众妙定定看着大长公主,忽然笑起来:“非也。我要把这龙脉从地底抓出来,放入李妃的肚子里,让她死胎成活,诞下雄主。” 大长公主的脑海中响起一阵剧烈嗡鸣,所有思绪停止转动。 龙图和黛石骇然色变。 他们严重怀疑自己的耳力,他们甚至不能理解如此简单明了的一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空白的脸才渐渐显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把龙脉从地底抓出来,放入一个凡人的胞宫,孕育成一个鲜活的胎儿,是这样吗?什么叫龙子?皇帝的血脉算不上龙子,这才叫真正的龙子。 大长公主用力抓住门框,克制着内心的激荡和惊骇。 不等她缓过劲来,方众妙淡淡问道:“纵使赵璋并非你们赵氏皇族的血脉,这龙子你认不认?” 大长公主几乎没有思考,斩钉截铁地答道:“本宫认他!” 她放开门框,眼中是沸腾喧嚣的杀意:“整个赵氏皇族,若有谁敢不认他,本宫就宰了谁!” 天地灵气孕育的真正龙子,长大之后会何等的惊才绝艳,大长公主贫瘠的想象力几乎难以描绘那样的前景。 但她现在就可以放言:谁不让这孩子姓赵,谁就是赵氏皇族的罪人!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盘古大锁,急切追问:“龙脉找到了吗?” 方众妙微微阖眼,语气平静:“找到了,所以它才会忽然震荡。不过我们在出发之前还得先卜一卦。你怕是不知,生拔龙脉,强育龙胎,此乃逆天地,悖人伦之罪业。有此举者必遭天诛。” 大长公主沸腾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啊,她怎么能忘了。赵璋窃取皇位都会遭天谴,更遑论他们将要办的这件事。 可她转念一想,却又满怀希望。 “方众妙,你有办法抵挡天诛吧?否则你不会把本宫叫过来。” 方众妙朝一旁伸出手,淡淡说道:“先占卜吉凶吧。若此行大凶,那便再等等。” 龙图从怀里摸出一个漆黑的龟壳,轻轻放在主上摊开的掌心里。 他低声回禀:“这就是您让那帮小子找了许久的玄龟壳,在一处溶洞的乳泉里躺了几千年,颇有灵性。您看看。” 方众妙摸了摸润泽细腻的龟壳,指尖立刻就被浓郁的灵气包裹。 她满意颔首:“不错,的确很有灵性。”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刻刀,以玄奥的刀法飞快在龟壳表面刻上“天、地、人”三字,又在背面刻上“乾坤无极”四字。 随后她咬破指尖,滴上一滴鲜红血珠。 神奇的景象发生了。那鲜血竟然不曾顺着坚硬的龟壳表面滑落,反倒慢慢吸入内里,与“天地人”和“乾坤无极”融为一体。 这是大长公主第一次看见法器的制作过程。她搞不懂其中的奥秘,却越发觉得方众妙深不可测。 她紧张不安地问:“现在可以卜卦了吗?” 方众妙轻轻嘬掉指尖的鲜血,取出六枚铜钱放入龟壳,来来回回摇晃。 “可以了。” 丁零当啷一阵响,六枚铜钱从龟壳里掉出来,散落在木质地板上。反复数次之后,方众妙定睛看了看卦象,眉心紧蹙,随后又缓缓松开。 “九二困卦,卦辞为:困于酒食,朱绂方来,利用享祀;征凶,无咎。” 大长公主满脸疑惑:“什么意思?” 方众妙站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徐徐说道:“身在困境,前路受阻,途中多有凶险。最感无力之时,君主送来官服与封赏,令其上任。此行必然有所斩获。” “得此卦者,须自身洁白无瑕,心怀凌云之志,有安邦定国之才,方可保此行安全无虞。上述几条品德,我自认全部具备,故而可以放手去做。” 方众妙抬眸看向大长公主,问道:“我敢去,你敢来吗?” 大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她,脸色古怪。 什么洁白无瑕、凌云之志、安邦定国,你方众妙好大的脸! 然而不忿归不忿,大长公主却又不得不承认,方众妙还真是卦象中描述的那人。 心下一定,大长公主果断颔首:“本宫自然敢来!” 第345章 大锤十年 方众妙欣然一笑:“我就知道大长公主好胆识。此等悖逆天地人伦之事,也只有你敢做。” 大长公主挺了挺胸脯,满脸傲气。 谁拍她马屁,她都觉得虚伪,只有方众妙夸她才能让她体会到飘飘然的感觉。 黛石连忙说道:“小姐,我也敢做!” 龙图嘿嘿一笑,“小老儿敢屠龙,自然也敢擒龙。主上,您也带上小老儿。” 方众妙笑着颔首:“叫你们来,自然是因为你们乃人中豪杰,能助我擒龙。走吧。” 她跨下台阶,来到巨大蛛网的正下方,轻轻摊开掌心。 还在剧烈震荡的盘古大锁仿佛拥有一双耳朵,能够听见主人无声的召唤。它立刻恢复安静,稳稳当当从半空落入方众妙的手中。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淡淡下令:“把这蛛网拆了,否则孩子们不敢来我院里玩耍。” 龙图三下五除二地扯掉蛛网,团成一颗黏糊糊的球,扔进种着阴柳的花圃里。 屋顶传来吱吱尖叫,是那阴阳蛛在抗议。 方众妙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准你住在我这院子里,吞吐我的灵气修行,但你不能把网织在明处,以免吓到我的家人,听懂了吗?” 气急败坏的吱吱声变成乖顺的吱吱声。屋顶上,一块瓦片掀开,一条细长的爪子伸出来,朝方众妙挥了挥,仿佛在告别。 大长公主看得目瞪口呆。天呐,这蜘蛛成精了吧? 不等她反应过来,方众妙已经越过她,简短下令:“去抓龙脉。” 一行人乘坐马车离开临安,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来到盘古大锁指引的所在。 放眼望去,这片山林满是高耸的怪石,有的像擎天之柱,有的像站立的巨人,有的像蹲守的猛兽。 最高的山峰就在方众妙等人的脚下。 大长公主不懂风水堪舆,却也知道,风水好的地方,山的走势往往有着特异的形状。譬如龙脉必然是蜿蜒的龙形,虎峡必然有猛虎之状,凤凰涅盘之地必有大展的双翅和绵延数千里的凤尾。 但此处什么都没有。那些形状怪异的石头没有任何一座与龙相似。 “龙脉真的在这里?”大长公主开始产生怀疑。 方众妙看看罗盘,笃定道:“龙脉就在我们脚下。” 大长公主指着下方的万丈悬崖说道:“你是说这座山就是龙脉?可它只是孤零零的一座石头山,没有盘绕数千里的龙形。你是不是看错了?” 方众妙对龙图吩咐道:“劳烦您老爷子把悬崖下面生长的藤蔓都砍掉。” 龙图笑呵呵地答应,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飞身跃下悬崖。他轻功非凡,在薄薄的叶片上腾挪跳跃,来去自如。 密密织就的刀光中,一丛丛藤蔓掉落崖底,显露出遮盖在叶片下的石壁。 大长公主飞身下去,踩着嶙峋山石仔细查看,而后飞身上来,对着方众妙惊骇不已地说道:“那石壁上有一颗龙头!” 黛石听了也连忙跳下去,借力腾挪,仔细看了几个来回。 她跃上悬崖,兴奋不已地说道:“小姐,真的是一颗龙头!好大好大!有鳞片,有龙角,有龙鼻,还有一双很恐怖很威严的龙目,龙口是张开的,锋利的龙牙根根可见,栩栩如生!”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血液为之沸腾。 就是这里!此处绝对是龙脉! 龙图飞身上崖,拧着眉头说道:“那龙目当真炯炯有神,看得小老儿心慌不已。主上,此处有灵,要拔掉这龙脉怕是不容易!” 方众妙摇头叹息:“不容易也得做。谁叫赵氏皇族的子孙后代都不成器。” 大长公主默默低下头。 黛石和龙图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低声问道:“这龙脉怎么拔?” 方众妙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缓缓说道:“大长公主,小石头,你二人负责用镇龙钉钉死龙角,我用摄魂钉钉死龙珠。龙脉就藏在龙珠里,珠破则龙魂出。” 黛石连忙追问:“龙珠在哪里?” 方众妙答道:“在龙的眉心之间。” 黛石恍然大悟:“难怪我看见龙的额头中间有一个凸起的圆形石头,原来那就是龙珠。” 方众妙拔掉玉瓶,将一支判官笔插入瓶口,蘸取里面的红色液体。 大长公主嗅到了浓烈的腥味,不由皱眉询问:“这是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此乃至阴至阳之血,用此血在你们的手上描绘遮天符,你们把镇龙钉打入龙角之时便不会遭到天诛。” 大长公主还是很疑惑:“至阴至阳之血是什么血?” 方众妙睨她一眼,淡淡开口:“简而言之就是我的血。” 大长公主立即闭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方众妙的血液至阴至阳,那便是世间难得的宝贝,旁人若是知晓,必定会打她的主意,届时她就危险了。 黛石没好气地瞪了母亲一眼。 大长公主满脸讪讪。 龙图冷声道:“有小老儿在,看谁敢动主上一根毫毛。”话落,他连忙追问:“主上,那小老儿做什么?小老儿也想擒龙。” 他用力挥了挥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方众妙哭笑不得地说道:“您老人家在悬崖上盯着,以防我们被龙气吹落崖底。” 龙图觉得这个任务不够惊险刺激,有些不情愿。 方众妙只好解释:“小石头是纯阳之体,大长公主也是。她们打入的镇龙钉才能真正起到镇龙的作用。” 听了这话,龙图才无可奈何地点头。 遮天符画好了。大长公主、黛石、方众妙三人腰间各自拴着一条粗大的麻绳,缓缓吊下山崖,慢慢落到龙头的正前方。 石头自然形成的一双龙目竟也能放射出难以形容的龙威,叫人打从心底里感到惊惧恐慌。三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脑海中回荡着阵阵龙吼,魂魄差点出窍。 大长公主不曾动手,指尖就已经颤抖起来。 这石头当真有灵! 她的双手描绘着赤红的符文,像一丛丛曼珠沙华盛放在皮肤表面,有着妖异的美感。黛石也一样。 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握紧黑铁打造的镇龙钉,异口同声地问:“可以钉龙角了吗?” 方众妙悬在二人中间,手里捏着一颗中空的钉子,对准凸起的龙珠。 她闭了闭眼,命令道:“开始吧。” 叮叮当当的锤击声立刻响起。大长公主和黛石皆是天生神力,用铁锤把一颗钉子凿入岩石之中本该轻而易举。 但两人锤得双手酸痛,汗出如浆,钉子却只在石壁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 反倒是她们手上描绘的遮天符慢慢由朱红变成漆黑的色彩,失去了妖娆的美感,显现出邪异的大恐怖。 二人隐隐有种预感,当所有符文都变成黑色,天诛必会到来。 狂风在两人周身席卷,麻绳来回晃荡,摩擦着锋利的山石,逐渐断裂。纵使轻功卓绝,在狂风中也根本找不到借力的点。其结局只能是被卷入乱流,死无葬身之地! 龙图看得冷汗淋漓。 不知敲击了多少下,大长公主和黛石的双手终于失去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指尖几乎握不住铁钉和铁锤。 她们看向悬在中间的方众妙,焦急地喊:“我们镇不住龙角!再待下去怕是有危险!” 一直没有行动的方众妙忽然把铁钉对准龙珠,高高举起铁锤,狠狠敲击下去。 只是一记,铁钉便入石三分,然后又是一记,半颗钉子陷入龙珠内部。 方众妙厉声下令:“就是现在!” 大长公主和黛石恍如梦醒,连忙举起钉子往龙角里凿。真是奇怪!方才无论如何都凿不开的岩石,现在软得像豆腐,半颗钉子很快就入了进去。 龙珠遍布密密麻麻的裂痕,龙脉已破,所以岩石也就失去了保护自己的灵性?大长公主只能这样想。 黛石却想得更多。她看见小姐的双手并未描绘遮天符,她暴露在老天爷的注视之下。 黛石连忙询问:“小姐,您拿什么抵挡天诛?” 方众妙笑了笑,一锤一锤敲击铁钉,淡淡开口:“天道最是公允,有所求必然有所应。我锤下的每一记都蕴含着我十年寿元,我用百年寿元换这一条龙脉,老天爷为何不许?说到底还是祂赚了!” 听见这话,黛石差点丢掉手里的铁锤。 寿元是什么?寿元不与寿命相同。它不是活着的年限,而是在这些年限里还享受到的福禄与功德!小姐是福运滔天之人,更有累世功德加身。这样算起来,小姐的百年寿元自然比一条龙脉更有价值。 可是小姐会死的呀!说不定小姐死后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黛石凄厉大喊:“不要再锤了!小姐住手!” 大长公主眼睁睁地看着方众妙漆黑的发丝寸寸染雪。 第346章 龙无目 龙图也听见了悬崖下几人的对话。他立刻握住拴着方众妙的那根绳子,想要强行把人拉上来。 谁死了,他家主上都不能死! 方众妙对他的举动早有预料,厉声呵斥:“龙图,你敢不听我的话?” 这是主上第一次连名带姓叫自己,龙图双手一颤,竟是不敢再发力。 趁此机会,方众妙快速落下五锤,连同之前五锤,百年寿元已尽。她的发绳早已被狂风刮跑,满头青丝染上霜雪,如白瀑飘散。 龙图看得心痛如绞。 “主上!”他双膝跪地,声音嘶哑地呐喊着。 黛石早已泣不成声。 大长公主愣愣地看着方众妙,头脑是一片空白,眼里却涌出滚烫的泪水。 方众妙,说到底,为大周孕育雄主是我赵氏皇族的事,与你何干?你不该付出这样的代价! 咔擦一声裂响,龙珠彻底破碎。 一道凄厉至极的龙吼在众人的脑海中来来回回震荡,令他们冷汗淋漓,心神大乱,头痛欲裂。 四人不约而同喷出一口鲜血。 这是龙脉濒死之前发动的最后一次反击。大长公主和黛石描绘在双手上的遮天符不但彻底变黑,还爆发出灼热的温度,令她们的皮肤滋滋作响,黑烟滚滚。 好在二人都是武者,完全可以忍耐这点疼痛。 方众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从摄魂钉里蹿出来的淡青色龙魂。 龙魂已经在她手中,而她又付出了百年寿元,这笔交易达成。天空中刚刚凝聚的劫云立刻消散,天诛并未真的落下。 方众妙还来不及细看这淡如薄烟的青色龙魂,整个石壁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不断有大大小小的碎石落入万丈深渊。 大长公主这才回神,连忙提醒:“不好!石壁快塌了!上去!” 龙图一手抓住三根麻绳,轻轻一提便把三人带上崖顶。 方众妙快步走到悬崖边,垂眸往下看。 碎石轰隆隆落了好一阵,伴随着尘灰的飘散,再去看那颗龙头,却见一双龙目已经变成两个深深凹陷的石窟。 方众妙瞳孔微缩,骇然色变:“龙无目!” 黛石察觉到她的不安,连忙问道:“小姐,龙无目是什么意思?” 方众妙并不回答,只是举起手,看向抓在掌心的那条细小龙魂。 黛石三人什么都没发现,但在方众妙的眼里,却有一条木属性的青龙在挣扎。它鳞片、龙爪、龙头均已成形,却为了与自己这个擒龙人抗争,在最后时刻自剜双目。 它的眼眶之中是两个漆黑的深洞,即使失去灵光,依旧能够窥见一丝怨毒。 方众妙苦笑起来。 “正所谓画龙点睛,自然孕育的龙魂,最大的灵性就藏在龙目中。而今这条龙自剜双目,灵性已毁。我们来此一趟,算是一无所获。” 黛石听愣了。 大长公主呢喃道:“怎么会?你之前不是算过卦,说此行必能有所斩获吗?” 龙图猛地握拳,悲泣出声:“主上!您的百年寿元!您——” 他已哽咽地说不出话。 主上赔进去百年寿元,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主上若是死了,他们一干兄弟与其各奔东西,颠沛流离,倒不如杀了赵璋和赵氏所有皇族,叫他们给主上陪葬! 龙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已经赤红。 看见他真气外泄,衣袍鼓荡,杀意沸腾的模样,大长公主不由心惊肉跳。 方众妙若是死了,只怕大周将再无宁日!北伐之战怎么办?朝堂动荡怎么办?民愤难平,昏君误国,奸臣当道,这样的乱局又该怎么办? 大长公主猛然醒觉,原来大周没了方众妙,竟与地狱没有差别! 黛石早已经跪倒在方众妙脚边,搂着她的双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最最疼爱她的小姐!老天爷你何其不公! 方众妙把那无目龙魂塞进装着自己鲜血的玉瓶里,揉了揉黛石的脑袋,又安抚性地拍拍龙图肩膀。 她叹息道:“还记得我们出行前卜过的卦象吗?此事还有转机,莫要悲观放弃。走吧,先回临安。” 自家小姐说什么,黛石就信什么。她连忙擦掉眼泪,催促道:“对,那卦象说了,此行虽然险阻,却无咎。小姐不会有事的,快快回去!” 龙图蹲下身说道:“主上,小老儿背您!” 方众妙缓缓走了几步,老化的膝盖发出脆响,竟是差点折断。她站在原地,苦笑道:“风中残烛竟是这般滋味,我算是领教了。” 龙图红着眼眶将她背起。 大长公主心绪难平地说道:“方众妙,这是赵氏皇族的事,你何必插手到如此地步?” 方众妙回眸看她,认真说道:“这是我与我爹的约定。只要能为你大周延续二百年国祚,莫说付出寿元,便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会去做。挽救大周,我怀着这样的决心,赵华阳,你呢?” 修道之人最重因果,这是她的因果,也是她来到这世上的宿命。 大长公主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 龙图睨她一眼,大步前行。黛石也不理她。 说到底还是赵氏皇族太无用!全靠主子一人苦苦支撑!都是一帮废物! 不知过了多久,大长公主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颤声喊道:“方众妙,你等等!” 方众妙拍拍龙图肩膀。 龙图带着她一起转身。 只见大长公主撩开袍角,缓缓跪在地上。她迁移宫里的那条青线正越来越茁壮,且慢慢转入奴仆宫。这表明了她此刻的决心。 她死死盯着方众妙,视野里是一片飘飞的雪色长发。 她一字字一句句宣誓:“方众妙,从今往后,我赵华阳就是你的随从,只对你献上忠心。你剑指何方,我便为你冲锋陷阵。这样的决心够不够?” 她彻彻底底放弃了天潢贵胄的骄傲,臣服于方众妙的脚下。因为她知道,唯有眼前这人才能拯救她的家国。对于这一点,她从此以后再无半分怀疑。 方众妙定定看她半晌,忽而笑道:“赵华阳,我们此行还是有所斩获。龙魂是龙,你这人中之龙难道就不算是龙吗?” 这句恭维话让大长公主难过的脸缓缓荡开笑容。 她撩开袍角站起身,嗓音沙哑地说道:“那就让我这条人龙驮你回去。” 第347章 索要寿元 大长公主驮着方众妙走下山,一刻不停地往临安城的方向赶。 去的时候用了三天三夜,回的时候只用了两天。夜已深,前方不远处就是临安城的城门。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血月,月中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方众妙掀开车帘,眉头紧蹙地看着月亮。 大长公主拿出令牌说道:“我去叫门。” 黛石察觉到主子的异样,不安地问:“小姐,怎么了?” 方众妙指着血月说道:“你们看月中的阴影像不像一头犼兽?” 黛石和龙图仔细看了看,不觉点头。那模糊的影子的确很像一颗狰狞兽头,看着有些可怕。 大长公主跳下马车,问道:“月亮里有影子不是很寻常吗?” 方众妙脸色凝重地说道:“此乃兽吞血月天象,赵华阳啊赵华阳,我们大周的雄主不知所踪,可北方的蛮族却已经快要降生他们的雄主。草原将迎来一统九大部落的共主。到了那时,中土大地将被蛮族的铁骑彻底踏碎,中土百姓将被蛮族的弯刀割掉头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走向城门的大长公主忽然趔趄了一下。她猛然抬头看向血月,眼里满是惊恐。 若在以往,她会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嗤之以鼻,然而经历了这次生拔龙脉事件,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国运,自有天命。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怀着希冀看向方众妙:“今日拔出的龙魂真的不能孕育成胎儿吗?” 方众妙无奈摇头:“龙无目,强行孕育成龙胎,生来也是天残。一个天残如何坐上皇位?” “天残啊。”大长公主呢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脸色灰败下去。若是腿脚不便倒还好,若是生来眼盲耳聋,那就真的与皇位无缘。 长叹了一口气,大长公主佝偻着身形慢慢走向城门。 不多时,城门大开,龙图催着马车快速驶入临安。前往宁远侯府的路上,方众妙忽觉心悸,掐指算了算,急促下令:“马上去皇宫,李妃有危险。” 一行人快马加鞭,星夜疾驰。 国师驾到,宫门洞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李妃的寝宫。 子时已过,此处却还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宫灯在秋风中摇曳,光影一片凌乱,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还有人端着一盆盆血水匆匆走出来。 方众妙的双腿已经老朽,竟是迈不上高高的台阶。 大长公主蹲下身想要背她,她却忽然站定,把手指探入口中,取出一颗带着血迹的牙齿。 她的脸还是那样生动美丽,可她的身体已经渐渐腐朽。雪白的发丝受不住秋风的拉扯,一缕缕地飘落。 大长公主看着落齿和断发,瞳孔一阵紧缩。她现在根本没空担心李妃,她只害怕方众妙倒在自己面前。 说好了此行安全无虞,你怎么能骗我?你可是方众妙啊!你法力无边,洞彻天机!你怎么会死? 大长公主眼眶通红,双拳紧握。 黛石哭出了声音。 赵璋怒气冲冲地从寝宫里走出来,看见站在台阶下白发苍苍的方众妙,不由愣住。 “你们也收到消息了?” 他悲从中来,哽咽说道:“李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方众妙扔掉牙齿,在龙图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台阶,进入殿内,踱步到李妃的病床边。这女人略有些隆起的小腹已经平坦。 跪在一旁的四名太医看见国师驾到,如丧考妣的脸不由自主地露出狂喜之色。 正在痛哭的李妃连忙尖叫:“国师,国师,快救救本宫的孩子!”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两名宫女按回去。 方众妙握住李妃的手腕把脉。 一名太医膝行上前,颤声说道:“胎儿已经化为血水。不知谁给娘娘下了这般歹毒的药。” 另一名太医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师,还有救吗? 问完,他们自己反倒苦笑起来。 这都是什么傻话!胎儿已经化为血水,如何救?莫非国师还能把血水灌回娘娘的身体,重新孕育成一个胎儿不成? 万没料到,方众妙竟然颔首:“还有一缕胎气未散,有救。” 刚走入寝宫的赵璋听见这话,不由失声喊道:“真的能救?” 方众妙再度颔首:“只要还有一丝胎气就能救。我正巧抓到一条龙脉,而且还是生机最浓的青龙,将之引入李妃腹中,与胎气融合,就能再成一个胎芽。” 大长公主急忙阻拦:“可他生出来是天残啊!” 方众妙缓缓摇头:“非也。若此胎未落,龙魂入胞宫便能成长为胎儿。但此胎已落,龙魂入胞宫,自身蕴含的灵气就只够化为一个胎芽。胎芽生成,龙魂自灭,哪里来的天残?” 大长公主听懂了,呢喃道:“所以说,要想让这个胎芽成为雄主,就还得再给它注入一条完整的龙魂?” 方众妙颔首。 她轻轻摇晃着玉瓶,口中念诵法诀,而后把混合着龙魂与鲜血的粘稠液体灌入李妃口中,又用瓶中剩下的鲜血在李妃的肚皮上画了一个定魂符。 李妃淋漓不尽的下红立刻止住,平坦的腹部眼看着慢慢隆起,剧烈的疼痛也消失无踪。 她抚摸着温热的肚皮,欣喜若狂地喊起来:“本宫的皇儿回来了!他回来了!多谢国师!本宫给您磕头!” 李妃说着说着就要爬起来,却被方众妙轻轻按回去。 “腹部的符文十日之后自会消失,之后你才能起床稍作活动,记住了吗?” 李妃连连点头。 四个太医目瞪口呆。 赵璋看看方众妙白发苍苍的模样,又看看大长公主,满腹狐疑:“什么龙魂?你们如实道来。” 方众妙身子一晃,慢慢倒下。黛石和龙图连忙飞身上前,稳稳将她扶住。 二人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方众妙坐下缓一缓。这腐朽的身体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赵璋万分愕然地看着方众妙虚弱至极的模样,而后惊呼:“国师,你是不是快死了?” 狂喜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随后却又是恐惧。 “朕的病,你还不曾给朕治!你现在就替朕把脉开药!” 他极端自私自利的举动引来龙图饱含杀意的目光。 方众妙用手扶住自己无力抬起的头,双眼微阖,默然不语。她已油尽灯枯。 龙图和黛石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惧。二人都是习武之人,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主子若是死了,他们竟不知何去何从。 方众妙微微喘息片刻,而后睁开眼,命令道:“皇帝,把你后宫佳丽全都叫过来。” 赵璋紧张不已地问:“你要做什么?” 方众妙淡淡说道:“找出谋害龙嗣的凶手。” 大长公主对着赵璋怒吼:“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赵璋如梦初醒,连忙去叫人。不多时,三千佳丽陆续来到殿前,战战兢兢下跪。有人睡眼惺忪,有人惶惶不安,有人楚楚可怜地看着赵璋。 “是你谋害本宫的皇儿!”李妃指着容妃恶狠狠地控诉。她不需要证据,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容妃满口喊冤,李妃躺在床上与之争吵,殿内乱哄哄的一团。 方众妙揉了揉额头,而后徐徐开口:“容妃、谨嫔、熹妃,你们三人命宫里全是血孽,手中人命无算,罪不容诛。” 容妃仗着自己得宠,素来嚣张跋扈,她会动手谋害皇嗣,大家并不觉得奇怪。但谨嫔和熹妃平日里却极为小心谨慎,从不出头,未料竟也参与了此事。 李妃相信国师,立刻喊道:“皇上,您一定要给我们母子做主!皇儿今日差点就没了!” 赵璋走上前一脚踹翻容妃。 容妃也喊起来:“皇上要杀臣妾,总要让臣妾死个明白。敢问臣妾谋害龙嗣的证据呢?” 是啊,证据呢? 赵璋立刻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忽然剧烈咳嗽,掩住苍白唇瓣的手指缝里缓缓溢出鲜血。她的内脏也已经朽坏。 赵璋眸光闪烁,忽然说道:“国师,案子别审了,先给朕治病要紧。” 大长公主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条手帕递给方众妙,然后狠狠瞪了赵璋一眼。 黛石和龙图已经在发狂的边缘。主子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管赵氏皇族的破事。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干脆全杀了! 方众妙并不理会赵璋。她用手帕擦掉唇角的血迹,对着容妃勾勾手指:“你过来。” 容妃见她虚弱得不成样子,便也无惧,冷着脸走上前。 方众妙淡淡下令:“跪下。” 容妃怎会怕一个将死之人?她撇撇嘴,竟是讥讽地笑了起来。 大长公主一脚将她踹翻,而后拽着她的头发,将之拖行到方众妙跟前。 容妃掉出泪珠,仰头看向方众妙的时候,神情却更加凶狠怨毒。 看见她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赵璋反倒不想让她死了。方众妙作古之后,他就册封容妃当皇后。这个女人才掌得住凤印,不像李妃,是个没用的东西。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方众妙快死了。 而方众妙却依旧平静。她捏住容妃尖细的下颌,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找我要证据,巧了,我也向你索一样东西。” 容妃微微眯眼,不耐地问:“你向本宫讨要什么?” 方众妙俯下身,缓缓说道:“我要你的寿元。” 寿元不就是寿命。方众妙向自己索命? 容妃刚反应过来,正准备后退,就被方众妙的手覆住脸庞。她掌心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象牙白的面具,把容妃的五官包裹进去。 面具宛如活物,微微蠕动起伏。 容妃恐惧的表情遮挡不见,喉咙里发出的破碎音节却清晰可闻。她终于知道方众妙缘何当上国师,缘何权倾朝野,缘何受人敬畏,却已经晚了。 只见她满头青丝寸寸变白,光滑皮肤迅速褶皱,跪着的身体瘫软下去。 方众妙摘掉面具,却见青春靓丽的容妃已是满脸沟壑,老态龙钟,气息断绝。 她的寿元竟然真的被方众妙夺走,一息之间老了三十岁不止。 方众妙叹了一口气,而后把面具轻轻覆在自己脸上。骇人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她雪白的发丝像染上了浓稠的墨汁,丝丝缕缕逐渐变黑。 这具腐朽的身体重新注入磅礴生机。 赵璋的双眼瞪大到极致,身为帝王,他却忘了威仪,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以为方众妙已经足够神通广大,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眼里所见的方众妙只是冰山一角。 不要与方众妙为敌!想也不能! 第348章 笼罩皇宫的阴影 殿内众人全都僵立当场,每一张脸庞都显现出无法形容的惊惧。就连见惯了杀戮,几经生死的大长公主也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夺人寿元,这是妖邪的手段,却也是大神通,大恐怖! 方众妙摘下面具,露出自己微微陶醉的脸庞。 “年轻真好。”才二十出头的她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众人心底一寒,只觉魂灵出窍。 方众妙微微抬眸,看向谨嫔和熹妃,两人失声尖叫,夺路而逃。 方众妙屈指弹出两枚白丹,丹药触及二人脸庞,竟忽然舒展开来,变作两张软膜,蠕动着包裹住她们的五官。 二人捂着脸倒下,满地打滚挣扎,喉咙里发出与容妃如出一辙的破碎音节。 但很快,她们挣扎的动作就停下,丰腴的身体迅速变得枯瘦干瘪,娇嫩的肌肤仿佛被吸走全部水分,呈现出条条沟壑,满头青丝苍白如雪。 秋风顺着敞开的宫门吹进来,白发脱落,飘上半空,纷纷扬扬。 帷幔、梁柱、桌椅、摆设,以及站在此处的所有人都沾染着细细的发丝,好像落入蜘蛛的洞穴。 这景象不说多么恐怖,却万分诡谲。 赵璋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就连黛石和龙图也忘了如何反应。 这般场景真的发生在人间吗? 跪在地上的众多妃嫔受不住刺激,竟然三三两两歪倒下去,人事不省。 大长公主心跳如雷,敬畏非常。在此之前,她从未怕过方众妙,在此之后,她担心自己不敢再直视方众妙的眼睛。 方众妙站起身,走到二妃的尸体边,弯腰摘掉两张面具。 面具下是两幅衰老的面孔,美丽不在,只剩腐朽。 方众妙将两张面具重叠戴在自己脸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她长及腰间的青丝竟然在生长,很快就垂落到脚踝,而后又蜿蜒铺散在地面,与金砖交融,像一汪清亮幽深的泉水,磅礴生机化为浓烈的香气,从她如玉肌肤中缓缓逸散。 生拔了龙脉,耗尽自己百年寿元,她非但不曾陷入困顿,反而变得越发邪异强大。 大长公主猛然回神,而后便感觉到了从骨头缝里冒出的寒意。 方众妙,你到底是神是魔? 方众妙摘掉脸上的面具,缓缓揉捏成三个白色丹丸,藏入袖中。她回到原位轻轻坐下,冰凉的指尖搭上李妃的手腕。 李妃狠狠一颤。 方众妙缓声说道:“你须静养,不可情绪起伏过大。” 李妃带着哭腔乖巧应诺:“臣妾遵国师命。” 之前她一口一个国师只是碍于礼仪规矩,眼下她一口一个国师,却出于深深的畏惧。 就算怀着龙嗣又如何,只要国师愿意,她可以让任何妃嫔怀上龙嗣。甚至于就连下一任帝王,也必须得到国师的扶持和首肯方能登基。 李妃连忙把眼泪憋回去,对着方众妙露出一抹极尽讨好的笑容。 方众妙收回指尖,写下一个药方,递给四位太医。 四人不敢起身,连忙膝行过去,脑袋垂至胸口,双手高举过头,毕恭毕敬地接过方子。 方众妙转而去看赵璋。 赵璋浑身一抖。 方众妙徐徐问道:“皇帝,还想让我给你治病吗?” 赵璋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摇成拨浪鼓。 “不了不了,国师风尘仆仆赶赴皇宫救人,朕怎敢拿这点小事叨扰您!朕已经有皇儿,这病治不治都无所谓。” 方众妙杀人不用见血,夺人寿元只需一张面具,赵璋安敢叫此人给自己治病?莫说把手伸过去,让她把脉,便是靠近她三尺之内,赵璋都怕自己性命不保。 方众妙笑了笑,而后施施然起身,缓步来到众妃面前。她长长的黑发铺了满地,宛若红尘仙,又仿佛妖神临。 黛石和龙图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心中没有恐惧,只有骄傲。跟了这般神通广大的主子,活该他们无往不利。 方众妙走近一步,众妃子便膝行后退几尺。 一步一步,众妃已退无可退,眼里纷纷流出恐惧的泪水。 晕厥的妃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殿内,却无人敢去搀扶。宫人们早已经跪在角落,身体贴地,脑袋低垂,不敢去看,不敢去听,甚至不敢去想。 皇权之上笼罩着一团阴影,这是所有宫人都心知肚明的事。然而今时今日,他们才知这阴影到底有多恐怖。 方众妙走到寝殿中间,淡淡开口:“把晕厥的妃子给我打醒。” 殿内死一般寂静,片刻后,宫人们慌忙抬头,四个太医赶紧起身,跪在门口的妃子们纷纷爬行,就连赵璋都手脚并用地跑过来。 大家不敢忤逆方众妙的话,也都争先恐后地为方众妙效力。 赵璋扇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妃子。 宫人们、太医们、妃嫔们也都找到目标,用尽手段把人弄醒。 没能抢到这个活计的人各回各位,继续跪伏。 大长公主看傻眼了。若是太祖在世,他老人家怕也没有这样的威仪。方众妙,你不是进宫救人的,你是进宫立威的! 晕厥的妃子陆续苏醒,想到之前的事,纷纷跪在地上,尽量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臂弯里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国师真是太可怕了!难怪就连皇上都不敢得罪她! 方众妙扫视着这群人,冷冷开口:“从今往后,谁若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对李妃的肚子下手,这三具尸体就是她的下场。不要以为做得隐秘,我就不会知晓。你们所有的秘密,天知地知,我亦知。” 众妃抖得更加厉害。之前还断断续续出现的哭声,现在已经完全停止。莫说哭,这些人怕是连呼吸都不敢。 李妃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满宫里就她一个妃子保住了龙嗣,她也知道自己招人嫉妒,更知道自己像风中的蜡烛,经不起这些后宫女人们轻轻吹来的一口气。 这些人都是敌人,她怕呀!皇帝失了天家威仪,根本保护不了她。 可现在不同了。国师说要保她,她倒要看看这阖宫上下谁敢动她一根毫毛! 李妃偏过头,感激涕零地看着国师的背影,默默对肚子里的皇儿说道:“娘的心肝,等你平安降生,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国师。咱们娘俩能不能一辈子坐享荣华,就看国师了。” 方众妙环视众人。偌大宫殿内,竟然无一人敢抬头直视她的脸庞。 方众妙这才回头看向李妃,温声嘱咐:“你好好养胎,有事差人来叫我。” 李妃连忙答应,表情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她早已明白过来,往后争宠不要跑到皇帝跟前去,要找国师。 方众妙很满意李妃郑重的态度,走向宫门,语气终于带上一丝疲惫:“老爷子,小石头,随我回家。” 黛石连忙跑上前,弯腰搂起自家小姐的头发,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笑嘻嘻地说道:“回家喽。” 龙图莞尔摇头。 第349章 先太子陵墓有灵 马车乘着夜色缓缓停靠在宁远侯府门口。 大长公主跳下车,站在路边,看着几个门房跑出来,兴师动众地推开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迎接主人归家。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真是排场够大,在哪儿都要走正门,从不让自己屈就。 大长公主想起一事,隔着车帘问道:“方众妙,你早就算到是这个结果?哪怕填进去百年寿元,你也死不了。” 方众妙掀开车帘,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啊,我早有解决之法。你以为我是你这样的莽妇,做事从来不顾后果?” 大长公主额角蹦出一条青筋,眼里喷薄着怒火。 “方众妙,你个坏东西!你上到崖顶,故意说那些慷慨就义的话,骗取了本宫的忠心!” 方众妙徐徐说道,“龙已无目,我此行总不能空手而归。赵华阳,你说是不是?” 大长公主怒吼一声:“是你个头!” 看见她气到跳脚的模样,方众妙不由拊掌大笑。龙图跟着笑也就罢了,黛石这个小没良心的竟然也前仰后合,笑得欢实。 大长公主指着天上的血月大声喊道:“老天爷,你不是最公允吗?你看看方众妙,她在跟你耍滑头!你不是有所求必有所应吗?本宫求你降下一道雷,劈散她满肚子坏水,你应不应?” 方众妙摇着头说道:“赵华阳,老天爷自然是有所求必有所应,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声音送上天庭,直达天听。” 沉重的朱红大门已经完全敞开,余飞虎率领全家人出门迎接。 方众妙摆摆手,十分温柔地说道:“累了好些天了,赵华阳,我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府。你早点休息。” 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坏女人,气到发抖。 搞了半天,老天爷有所求必有所应是这个意思!凡人的声音,老天爷根本听不见,所以只有仙神才能心想事成啊! 马车缓缓入内,余飞虎那该死的东西竟然只是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并不曾出门拜见自己这个天潢贵胄。大长公主无可奈何,只能目送方众妙离去。 又有一辆马车从宁远侯府里出来,停在路边。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爬了上去。 车帘放下之后,她气急败坏的表情顷刻间变作安心的笑容,口中喃喃自语:“方众妙,幸好你没死。你若是死了,本宫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回大周。” 身后的马车里忽然传来方众妙淡淡的嘱咐:“小石头,这是治疗烧伤的药膏,给你娘送过去。你爹许久不曾见你,怕是想得厉害,这几日你就宿在大长公主府吧。” 黛石脆生生地答应。 大长公主竖着耳朵偷听,笑容越发愉悦。 “方众妙,算你有眼力劲儿,知道把本宫的女儿送过来赔罪。” 黛石很快就爬上娘亲的马车,兴冲冲地说道:“我给你涂药吧。下回小姐再叫你帮忙,你可不能怕死不去。” 大长公主的笑脸顷刻间垮塌下去。小没良心的!看娘敲不敲你脑袋! 大长公主终究没敲女儿脑袋,而是乖乖伸出自己满是焦黑烫伤的手。 方众妙的马车快要消失在门后之时,她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今日你二人使用过的镇龙钉已经沾染了屠龙留下的杀气,下回再用可显神威。你们每日携带,用纯阳之气蕴养,可记住了?” 黛石连忙把脑袋伸出车外,乖乖答应:“小姐,我们记住了。” 大长公主盘膝坐在车内,扬声询问:“下回是什么时候?” 方众妙:“找到下一条有灵性的龙脉,随时出发。” 大长公主掀开车帘,郑重说道:“本宫定然赴约。” 两辆车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却在此时,一匹快马从府门前经过,马上的男子穿着兵服,手臂上绑着一条白布。那是看守先太子陵墓的将士们特有的标记。 从此人赶赴的方向判断,他去的应该是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立刻扬声问道:“这位将士,你是去找本宫的吗?可是先太子陵墓出了什么事?” 那将士勒紧缰绳,停住快马,定睛一看,连忙禀报:“殿下,出大事了!石将军带着五十名同袍擅闯先太子陵墓,却尽数死在墓道内!” 大长公主骇然色变。 “石将军擅闯陵墓?为何?” 那将士摇头:“人已经死了,末将也不知其中缘故。死了这么多人,特来禀报于您。” 大长公主当机立断:“走,本宫去看看!” 方众妙的马车早已经调头,率先朝先太子陵墓的方向驶去。 漆黑夜色中,一群将士举着火把站在空地上,摇曳火光中,五十一具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场景颇为恐怖。 齐修负手而立,身边跟着一名仵作,数千飞羽卫手握大刀,与将士们对峙,双方的表情皆是凶神恶煞。 一名副将朗声开口:“先帝命大长公主管理先太子陵墓,吾等是大长公主的属下,不受飞羽卫统辖。出了这种事,飞羽卫不得插手!” 齐修冷笑道:“尔等擅闯先太子陵墓,按律当诛。不要以为两万余众就能与本座抗衡。二十万的蛮族大军,本座也坑杀过。” 副将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齐修“杀神”的名头是用人血染就的,可不是空口喊出来的。 齐修睨了仵作一眼,这人连忙跑向那些尸体,一一勘验。 将士们敢怒不敢言。 许久之后,齐修问道:“可有结果?”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与他低沉的嗓音重叠在一起:“死因为何?” 齐修猛然回头,眸光先是微微一凝,心神为之摇曳,而后才绽开喜悦的笑容。 “方众妙,你终于回来了。” 方众妙缓缓走来,如瀑青丝在风中舞动。以往的她仙气飘飘,今日的她不知为何,竟然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魔魅。 齐修深深看着她,意识到自己的瞳仁无法再隐藏极度的贪婪,这才装作恭敬地低下头去。 方众妙说道:“我走之前给齐渊刻了两枚平安符,他无事。” 齐修摇摇头,他要问的不是这个。走的时候为何不打一声招呼?哪怕送一封信也好。这些话,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仵作走上前弯腰拱手,“启禀国师,这些人都是窒息而亡。” “窒息?”方众妙微微讶异。 举着火把的副将立刻说道:“石将军带着这五十人冲进陵墓没多久,墓道里就涌出浓浓的黑雾。雾气仿佛活物,往他们口鼻里钻,令他们无法呼吸。我等想要救援,那雾气竟化为龙形缠绕而来,将我等逼退。一个时辰之后,我等再入墓道,便看见了这五十一具尸体。” 方众妙面色微变。 她猛地回头看向大长公主,轻轻笑起来:“赵华阳,这才是我们此行真正的斩获。” 第350章 方辰子送个大周的最后一份礼物 大长公主满脑袋疑问。 此行真正的斩获是指墓道里这条黑雾化成的龙吗?这般邪异凶煞之物,若转生为胎儿,怕是不行吧? 不等她想明白,方众妙已缓缓走向空地,弯腰念诵咒语,轻轻往某个尸体的脸上一抹。 一张面具落到她手里,面具之下是拥有同样五官的一副面孔。 大长公主惊骇不已。又是胎相面具!石将军什么时候被无脸人控制住了?这东西好生可怕,不但能易容,能夺寿元,还能制造傀儡。 大长公主终于在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敌人的诡谲和强大。 齐修走到方众妙身边,拧眉说道:“我派人时时刻刻盯着此处,却未料还是让人钻了空子。石将军什么时候成了傀儡,我竟是不知。” 方众妙摇摇头,安慰道:“对方并非凡人,连我亦是防不胜防,你们勿要自责。” 而后她一一摘掉尸体脸上的面具,揉捏成白色丹丸,收入玉瓶。 众将士看见这一幕,也渐渐明白过来。石将军等人冲入墓道,竟是被这面具迷乱了心智。他们死得太冤! 齐修环顾众人,眼里满是杀意,冷冷道:“或许这些人之中还有傀儡。” 方众妙摇头:“不会再有傀儡。一张面具需要一百个胎儿的骨粉方能制成,还要送入香火鼎盛的道观或寺庙进行开光,短则三五年开出一个,长则十年八年开出一个。而今我手中足有近百个面具,你想想那无脸人手里还剩几个?他自己也是要用的。” 齐修略微一想,便也放下心来。 方众妙指着陵墓说道:“此墓本就建造在龙脉之上,而今先太子的怨气化为煞龙,杀性极重,傀儡若是进去,全数得死,除非无脸人亲自来闯一闯。” 齐修全然不惧,反倒笑起来,“那本座就等着他。” 方众妙看向漆黑墓道,忽然说道:“无脸人来之前,我要先进去看一看。” 她拿走一名将士手中的火把。 齐修、黛石和龙图也都拿来火把跟上。 齐修大步越过方众妙,强硬地说道:“我给你开路。” 大长公主这才回神,匆匆取来一个火把,追上众人。 漆黑的墓道被火光照亮,越往里越寒冷,周围寂静无声,唯有脚步的震荡。初秋的夜晚微微凉,然而众人鼻端的气息却都凝结成白霜。 大长公主很是戒备地说道:“这里冷得异常!” 她盯着方众妙的背影,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方众妙,你是不是想抓此处的龙脉?” 方众妙回头睨她,笑容竟然有些诡异:“赵华阳,因为我爹布下的连环升龙局,此处的龙脉已经与先太子的怨灵融为一体。抓龙脉就是抓先太子的魂魄,若我能够成功,大周下一任帝王便是你嫡亲的侄儿转世投胎的,你高兴吗?” 赵华阳愣在当场,脑子里嗡嗡作响。 高兴吗?是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无法捕捉的恐慌。 “可我侄儿含冤而死,如今又化作煞龙,令他转世投胎真的好吗?”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 她的笑声本来空灵婉转,偏偏在这死寂阴寒的墓道里回荡,便带上了难以形容的魔性之感。 “如何不好?木龙主生机,水龙主活力,金龙主财富,土龙主稳定,火龙主兴旺。五行之龙都有结束乱世的能力,却需要几代人的经营。” “然而这煞气所化的黑龙,主的却是杀伐。他一旦出生长成,便能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杀个对穿。他会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待他主政,十年之内乱世就能平定。” 方众妙在众人的簇拥中回过头,静静看着大长公主。 “赵华阳,你总说我爹是神棍。可你看看,这黑龙便是他送给你们大周最后的礼物。就连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的预测之内。我总说自己是棋手,可我何曾不是我爹的棋子。” 大长公主举着火把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看墓穴穹顶,又看看前方的漆黑墓道,终于意识到方辰子为何要把先太子的尸骨封印在此处。 一切皆是天命,一切皆有缘法。方辰子也是操控天机之人。父皇对他无条件的信任,从来不是昏聩之举。 大长公主将火把交给黛石,撩开袍角跪在地上,对着方众妙磕头三下。 “方辰子国师已死,这三个头是我向他赔罪的,你代他收下。我不该辱他声名,误会他的用心。” 砰砰砰三声闷响,大长公主直起身来,脑门已经红肿。 方众妙不闪不避,受了她的跪拜。 心声在墓道里回荡:【这三个响头是我爹应得的。】 【想来,那无脸人应该被我爹伤得不轻,否则不会躲躲藏藏不敢露头。】 【但伤到他已经是我爹的极限,这除魔之战不曾分出胜负,我爹只能再找一个强援。】 【所以我降生了。】 大长公主站起来揉搓疼痛的脑门,听见最后两句话,嘴角不由抽了抽。 方众妙,你脸皮可真厚! 黛石、齐修、龙图纷纷低头忍笑。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眼看前方就是开阔的墓室,一股浓浓黑雾忽然涌出,一团一团滚动,活物一般四处攀爬。 方众妙立刻后退。 黑雾化作无数条细长的黑蛇,在穹顶、墙壁、地板上蜿蜒流窜。 方众妙疾步后退。 无数条细长的黑蛇又凝聚在一起,化作一条庞大却也模糊的龙形雾气,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喷出的不是龙息,而是更浓更黑的煞气。 那些煞气直往众人的眼耳口鼻里钻。 挥手拍不散,用内力抵挡也无用。众人退后的脚步越发快速。 模糊的龙形黑雾不断逼近。 方众妙手腕翻转,掌心不知何时已抓着盘古大锁,光滑罗盘反射出火把的光芒,对着龙形照去。 凝聚在一起的黑雾瞬间溃散,变作一团一团的云絮,慢慢退回墓室之中。 方众妙转守为攻,举着盘古大锁朝前走,却又很快停在原地。 只因她手里的火把骤然熄灭。 听见身后传来齐修等人走近的声音,她立刻提醒:“不要过来!” 众人停步,呼吸微喘。纵使武功高强,被煞气冲撞之后,他们依旧有些吃不消。 “怎么了?”齐修艰难地问。 方众妙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众人身边才低声说道:“前面不能呼吸。” 而后她借着齐修的火把,将自己的火把重新点燃。 黑雾已经消失,庞大的墓室就展现在众人眼前,一副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间,穹顶开了天窗,有血色的月光照耀下来。 棺椁上的符文本是金色,此时却变得一片赤红,看上去邪异非常。 方众妙低声感慨:“怨气冲天,又时时刻刻承受着日月精光的浇灌,还有饱受折磨的龙脉加以催化,先太子的死灵如何不成煞。只是,这升龙局实乃世上最最凶险的风水局,若无法力更强的人破局,留给后世的便是一个巨大的祸患。” 大长公主心尖微微颤抖。 她越是了解方众妙,就越是能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到方辰子的可怕。那人从泰山顶上走下来,像个得道的仙人,手段却似邪魔。他女儿更胜一筹。这父女二人不愧为一家人。 齐修问道:“你应该能破局吧?” 方众妙微微颔首:“强行破局的方法自然有,但太过耗费法力,而且十分凶险。不如查清先太子死亡的真相,为他伸冤,从而化解他的煞气,让他了却执念自行投胎。” 齐修不愿方众妙冒险,立刻说道:“那就回去查案吧。” 众人纷纷点头。 方众妙抬起手说道:“且慢。在此之前我还要确定一件事。” 大长公主追问:“何事?”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摄魂钉,顺着龙脉走势,脚踩天罡八卦步,看准逆鳞的方位,飞快钉入摄魂钉。 这件法器此前已经屠过一条青龙,带着天地的肃杀之气,不用铁锤敲击便入石三分。 墓室之中忽然涌现一团黑雾,化作一颗巨大的龙头,对着方众妙张口咆哮。它双目炯炯,煞气滔天。 方众妙立刻拔掉摄魂钉,退回齐修身边。黑雾变作的龙头死死盯着她,目中怒火熊熊。 众人满脸惊骇,半晌回不过神来。 方众妙摆手说道:“可以回去了。” 众人浑浑噩噩跟着她走。不知过了多久,齐修才嗓音沙哑地问:“你方才确定了什么?” 方众妙笑起来:“我确定这条黑龙已生双目,具有灵性。改日我就把它抓出来,塞进李妃的肚子里。” 她看向大长公主,兴趣盎然地问:“赵华阳,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孙,你认不认?” 大长公主猛然醒转,毅然决然地说道:“本宫倾尽全力助他登基,盼他来日将这乱世杀个对穿!” 第351章 谁第一个来救穆雪寒? 时间回到五日前。 卫英彦将摔落山谷,遍体鳞伤的穆雪寒投入天牢。翌日早朝,方涵便向皇帝奏报此事,恳请皇帝判穆雪寒斩首示众,并且在七日之后行刑。 赵璋知道方涵的身世,哪里敢拒绝,当朝批复,准允此事。 下朝之后,穆雪寒杀害左相一双儿女的丑事就传遍了临安城。 严若松得知消息,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了大半天。他以为穆雪寒只是行为不检,水性杨花,却未料她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在左相为人中正,并没有报复靖安伯府的意图。 严若松很是懊悔。那日宴会结束,他就应该马上休妻,而非等上一个月才和离。他想给穆雪寒留下最后一分体面,那人却是个不要脸面的。 外间传来长随小心翼翼的声音:“伯爷,李夫人来了,她想见您。” 严若松微微抬眸,面色恍然,“哪位李夫人?” 长随的声音越发小心谨慎:“犯官李玉群的夫人,犯妇穆雪寒的长姐,是那位李夫人。” 严若松愣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把她请去正堂。” 随后他整了整发冠,抚了抚衣摆,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这才不得不去见客。 还未走进正堂,里面就传出小声啜泣的声音。李夫人怕是还不知道,她的夫君被牵连下狱的真正原因。左相并未在朝堂上揭露那等腌臜事,李玉群对外的罪名是滥用职权,贪赃枉法。 这两条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李夫人自然以为夫君还有救。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暗暗感叹这也是一个可怜人,严若松才慢慢走进去。 “长姐,你来了。” 李夫人并没有与他寒暄,立刻说道:“伯爷,听说你得了右相提携,不日将出任枢密使一职。那可是总领军务的要职,你大权在握,能不能救救我家老爷?” “我家老爷平日里最是谨言慎行,断然不会做那贪赃枉法之事!是方涵与右相不对付,在排除异己!” “你是右相一党,你帮你姐夫就是帮右相啊!而且我怀疑雪寒也是被冤枉的。她天性纯善,温柔文静,哪可能亲手杀人。这桩案子你也要追查到底啊!” 这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若按朝局来说,左右相原本也是相互掣肘的关系。二者以及他们的党羽,常常为了各自的利益斗得你死我活。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大周不是赵璋的大周,而是国师的大周。左右丞相都是国师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党同伐异?他们本就是一党。 而且穆雪寒天性纯善?听见这话的时候,严若松差点露出讥讽的笑容,好在他忍住了。 他忽然觉得被蒙在鼓里的李夫人实在是可怜,成日为那二人奔走,把自己累到精疲力尽,救的却是两条白眼狼。 真相虽然残酷,却好过当个傻子。 于是严若松另起话题,“长姐,当年你怀上身孕的时候,我闹着要跟穆雪寒退婚,你还记得吗?” 李夫人愣住了。 “记得。你为何提起此事?你是不愿认我这门亲戚,不想帮忙吗?” 不怪她这样想,今日将她拒之门外的人实在是太多。此事涉及国师,没人敢伸手,大家都避她如蛇蝎。 严若松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环视厅中仆役,摆手说道:“你们都退下。” 丫鬟、小厮纷纷离开。 李夫人顿觉不安,产生了离去之意。 严若松缓缓开口:“长姐,非是我不愿帮你,而是那两人不值得你这般劳心劳力。我提起此事是想告诉你,当年你身怀有孕的时候,穆雪寒和李玉群在你的院子里野合,不巧被我撞见。” “我闹着退婚并非我看上了孔香,而是因为穆雪寒水性杨花,不能娶。后来她手段用尽,令我爹娘以死相逼。为了孝道,我不得不从,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并未碰过她,因为我嫌她脏。” 此言一出,厅中死一般寂静。李夫人面色煞白,眼神茫然。她听见了什么?夫君和妹妹在她的院子里野合?这话每个字都能看明白,连在一块儿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严若松摇摇头,叹息道:“长姐,我一个大男人,虽无闺誉那种东西,却也有男儿的尊严。我不会凭空编造这种下作的事来诓骗你。” 李夫人依旧是浑浑噩噩的表情。 严若松又道:“李玉群陷害那个名叫张池的书生是为了穆雪寒。我不知道具体因由,但是我猜,穆雪寒许是对李玉群说,那张池对她起了歹念,甚至有过轻薄之举。李玉群弄死张池,恐怕是出于嫉妒。” “长姐,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大可以去天牢里见一见穆雪寒和李玉群,亲口问一问他们。我不能帮你救他们出来,但为你疏通关系,让你去一趟却是可以的。” 李夫人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五官慢慢扭曲。她终于听进了这些话,于是感受到了凌迟般的痛苦。 她的夫君和她的妹妹趁着她怀孕…… 她没能深想下去,因为严若松已经喊了送客。 若事情是真的,娶了妹妹的靖安伯这些年该是多么的屈辱?为了三家声誉,他还不能宣之于口,所有的怨恨只能往肚子里咽。难怪妹妹长得比天仙还美,靖安伯却专宠一个妾室。 李夫人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掩住面庞,羞愧万分地跑了。她真不该登靖安伯府的门,她怎么有脸? 严若松看着李夫人狼狈的背影,叹息道:“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怎么一个知书达理,一个却毫无廉耻?” 除了李夫人,还有许多人为救出穆雪寒费尽心机。 负责看守天牢的狱卒忽然变成了香饽饽,总是有人找他们打听穆雪寒具体关押在何处。这些狱卒收入微薄,平日里便是靠着勒索犯人和犯人的家属赚些油水钱。 有人花银子打听,他们也不多问,拿到真金白银就把消息卖出去。 然而他们却是不知,有许多天级暗卫顶着同僚的脸皮,成日在他们身边晃荡,哪一个卖过消息,买家是谁,过了几道手,幕后主使在何处,早就被查得一清二楚。 情报汇总到卫英彦手里,他看了都觉心惊。 穆雪寒的裙下之臣竟然如此位高权重。上一世,卫英彦没能活到最后,并不知道夺嫡之争谁输谁赢。但穆雪寒手中拿着这么多张好牌,她想输也难。 阿狗从他手里夺走名单,兴冲冲地对弟兄们说道:“来来来,咱们来开一个赌局,押谁会第一个动手救出穆雪寒!” 众暗卫穿着狱卒的衣服纷纷围拢过来,飞快画出一个赌盘开始押注。 “我赌蛮族马商。这些人性情彪悍,不怕死。” “我赌刑部尚书。天牢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我赌城防军大统领,他利用职务之便,轻而易举就能把一个死囚救出临安城。” “怎么只有四人?不是说还有五个姘头吗?” “嗐,这蛮族马商是一对双胞胎,长得可壮实了。” “哦,那我押这对马商。” 阿狗看着赌盘奇怪地问:“怎么没人押太医院院正?” 坐在一旁被吵得头疼的卫英彦这时候才慢吞吞地掏出一粒银子,扔在写着“太医院院正”五字的方框里。 “我押他第一个动手。” 阿狗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你一起押太医。我可知道,你看上去五大三粗,但脑子最是精明。” 卫英彦笑了笑,说道:“那就等着吧,今晚提高警惕。” 傍晚,狱卒们把囚犯的晚膳分发下去。有家人在外打点的可以分到热饭热菜,无人打点的只有清汤寡水。 李玉群和穆雪寒关押在相对的两个牢房里。二人都分得一碗薄粥。 穆雪寒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说道:“姐姐没帮我们打点吗?” 李玉群想到夫人,心里涌上难言的愧疚。他若是被斩首示众,夫人和一双儿女该当如何?他们会不会恨自己这个带累了全家的父亲? 见李玉群不理会自己,穆雪寒摸摸满是伤痕的脸,想哭却又不敢落泪。听说眼泪浸入伤口会留疤,她不能毁了自己的美貌。 只要这张脸还能迷惑人心,她就有一线生机。 委屈不已地喝掉一碗薄粥,穆雪寒蜷缩在牢房一角,抽泣着睡了过去。 然而翌日,狱卒来巡查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凉了。 第352章 假死越狱 负责巡查的狱卒自然是暗卫假扮的。他仔细探查过穆雪寒的尸体,而后匆匆找到易容成牢头的卫英彦,把事情悄悄说了。 卫英彦眸光闪了闪,问道:“你确定人已经死了?” 暗卫肯定点头:“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人的确死了。” 满屋子暗卫纷纷发出哀嚎声。任务失败,他们不好向主上交代。而且这样的结局主上肯定不满意。 卫英彦盯着手中的名单,徐徐说道:“你们知道离开天牢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 众人忙问:“是什么?” 卫英彦放下名单,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变成一具尸体被扔出去。” 阿狗忽然醒觉,“你是说假死?” 卫英彦颔首:“这便是我押注太医的原因。他想救人,只能靠这个方法。去给左相送一封信,问问他穆雪寒的尸体如何处理。” 暗卫们假扮成狱卒,抬走了僵硬的尸体。 李玉群看见依旧保持着蜷缩姿态的穆雪寒,很快就意识到人已经死了。 他是大理寺少卿,见过尸僵。 心痛如绞谈不上,唯有茫然和悔恨。被打入天牢之后他才慢慢意识到,穆雪寒就是一个烂泥潭。与她扯上关系,人生何其不幸。 他的妻子、儿女、爹娘,都要受他牵连。他悔之晚矣! 李玉群抓住牢门,看着穆雪寒的尸体被抬走的方向,脸上涕泗横流。 一个女子缓缓走来,与抬尸体的狱卒们擦肩而过。她侧过头,捂住眼,不敢多看,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向李玉群。 李玉群连忙放开牢门,往监牢最深处躲。来的是他夫人,他怎么有脸与之相见? 李夫人看见丈夫这个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把拎在手中的食盒放入监牢,语气平静地问道:“听说你与穆雪寒有染?” 李玉群抬起双手遮挡面庞,默然不语。 李夫人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眸色忽然变得狠戾起来:“穆雪寒关押在哪里?” 李玉群低下头,嗓音沙哑地说道:“她死了。刚才抬出去那具尸体就是。” 李夫人愣了愣,然后没命地跑出去。 她看见几个狱卒把尸体随意丢在走廊尽头的冰冷地砖上。她看见一个长随捂着鼻子走进来,不屑地说道:“左相让你们把穆雪寒的尸体扔去乱葬岗喂狗。” 李夫人心中空落落的,不知该哭该笑。 这就是天仙似的妹妹最终的下场吗?年幼的时候,她依稀记得有个老道士路过家门,看见街边玩耍的妹妹,指着她说道:“此女克父克母克六亲,实乃天煞孤星。将来宁可送她去尼姑庵,也不能叫她嫁人。” 之后娘死了,爹爹娶了续弦,几个弟弟也死了,家里人便都把妹妹视作仇寇。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对了,是十岁那年,妹妹去卧佛寺上香,回来之后昏睡三天三夜,随即就长开了。她一日比一日美,见到她,无论何人都会不自觉的心旌摇曳,沉醉其中。 爹爹变了,继母变了,祖父祖母也变了。再没有人厌恶妹妹。大家都把她当成稀世珍宝,处处宠着护着。 李夫人自然也很爱护这个妹妹。然而,看见妹妹的尸体被毫无尊严地丢上板车,用稻草盖住,一路送去乱葬岗,她心里却没有痛楚。 她感觉自己活在梦里,一切都是那样光怪陆离。 拉板车的男子爬上了乱葬岗。 李夫人身娇体弱,跟不上。她躲在灌木中,坐在一块石头上,表情木然地揉捏着脚踝。 她想着该如何把这个噩耗告知爹爹。只怕他老人家承受不住悲痛,伤了身体。若是可以,她还想雇几个人,买一口薄棺,好歹把妹妹的尸体安葬了。再怎么说,那也是她的血缘至亲。 她坐了一会儿,听见四周有狗吠声,觉得不安,便又悄悄爬上山去。前面就是乱葬岗,浓烈的尸臭令人作呕。 拉板车的男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妹妹的尸体扔在最外围,她粉色的衣裙在一堆腐肉和枯骨中非常打眼。 李夫人躲在灌木里,捂住口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过来,魔怔了不成? 忽然,她看见一个脸上蒙着布巾的男子从山下慢慢爬上来。那人身材清瘦,气喘如牛,竟是比自己这个女子还孱弱几分。 他走过灌木,不曾发现里面有人。 一股浓浓的药味钻入李夫人的鼻孔。这人是个采药人吗?可是乱葬岗哪里有什么药材让他采? 正疑惑间,男子竟然走到妹妹的尸体边,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妹妹口中。 他扯掉布巾,露出清俊的侧脸。 李夫人眼睛猛地瞪大,表情惊愕万分。若是她没认错,那人是太医院院正郭贤吧?她曾在史家举办的宴会上见到过此人。听说他医术高超,是杏林圣手,先帝临终前谁都不让诊脉,只让郭贤近身伺候。 这人在做什么?他为何会与妹妹扯上关系? 不等李夫人想清楚,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尸体都已僵硬的妹妹竟呻吟一声,幽幽转醒。 郭贤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遍布伤痕的脸,目中满是怜惜。 “贤郎?你怎会在天牢?”穆雪寒的双眼很是迷离,嗓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天然的媚意。 郭贤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哽咽说道:“雪寒,此处是乱葬岗,不是天牢。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 “什么?乱葬岗?”穆雪寒大惊失色,连忙转头四顾。 郭贤却先一步捂住她的双眼,温柔低哄:“不要看,不要看,此处很是可怕,你会被吓到的。我这就背你下山。我放下手你也不能睁眼,知道吗?” 穆雪寒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里轻颤,让他心痒,却更让他心疼。 他的手是虚悬的,并不曾碰到脸上的伤口,但忽然笼罩过来的体温却还是刺痛了穆雪寒。她哭着说道:“贤郎,我的脸毁了!” 郭贤连忙安慰:“不怕,不怕,我看过了,都是些枯枝荆刺划出来的皮肉伤,能治好。” 穆雪寒哭着问:“会不会留疤?” 郭贤不忍骗她,“我给你研制祛疤药,你相信我的医术。就算一时治不好,时间长了我总能找到最有效的方子。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穆雪寒还能如何?她想要找回美貌,只能委身于郭贤。 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温顺无比地点头。 郭贤放下手,她也没有睁眼,浓密睫毛上沾着点滴泪珠,微微地颤,看上去像雨后的花蕾,可怜可爱。 郭贤情难自禁,慢慢凑过去,轻轻将她吻住。 李夫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这样做不是因为太过惊骇,而是因为她恶心得快吐了。 穆雪寒,严若松果然没骗我!你不知廉耻!是你拖李玉群下水,间接害惨了我的一双儿女,你凭什么能够从容脱身? 李夫人正想着下山之后要去报官,却见各处灌木竟跳出十几个黑衣人,把郭贤和穆雪寒按倒。 前后左右的灌木丛都在抖动,沙沙作响,又有四个黑衣人从李夫人周围窜出去,加入了抓捕二人的行动。 李夫人惊呆了。 这么一群大活人潜伏在她一尺之内,她怎么丝毫也没发现?这些人未免也太厉害了! 第353章 一家团聚 穆雪寒被人抓住头发一把摁在地上。她本就遍布伤痕的脸颊被粗糙地面摩擦,引发剧烈的疼痛。 她的鼻尖还被一根挂着腐肉的指骨戳着,指骨的下半部分埋在土里,不难想象她此刻正趴伏在怎样一座腥臭难闻的尸山尸海。 穆雪寒又痛又恐惧,不由发出尖叫。 郭贤也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却不担心自己,反而不断安抚心上人:“雪寒不怕,我的家人会想办法救我们。我爷爷治好过先帝的重症,是先帝的救命恩人。我们家与天家尚且有几分香火情。” 暗卫们十分粗鲁地把二人拖拽起来。 其中一人嗤笑道:“你们家与天家有几分香火情?我家主上还与老天爷有几分香火情呢。” 这话一出,郭贤的脸就白了。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国师的暗卫。普天之下,能与老天爷有香火情的人还有谁? 穆雪寒被迫站起身,目光触及郭贤的脸,瞳孔不由紧缩。 方才她刚刚苏醒,眼神迷离,看不清明,之后郭贤又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能视物。若她坚持睁眼,好好看看郭贤,便会发现此人的命宫已经彻底破碎。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自己都性命不保,如何救别人? 穆雪寒张开嘴,发出绝望的哭泣。她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的面相必然与郭贤一模一样。 她要死了!不该是这样的!她本可以荣华富贵,甚至母仪天下!谁来做皇后她都不服,她才是天定凰命!可是现实与她做过的美梦完全相反。她总觉得事情不对! “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天命之人!你们胆敢伤害我,老天爷不会饶恕你们!” 穆雪寒发了疯地喊叫,换来的却是暗卫们的嗤笑。 “我们主上都不敢自称天命,凭你也配?” 一句话就让穆雪寒彻底没了声音。 李夫人捂着嘴站在不远处,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妹妹落得如此结局,她依旧恨她,却又开始可怜她。 推板车的狱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呵呵地问:“夫人,我要下山了,你要不要坐我的车下去?” 李夫人面颊烧红,表情羞愧。原来这人早就知道自己在后面跟踪,还知道自己的双脚已经磨破,一个人下不了山。 眼看妹妹就要发现自己,李夫人忽然产生了逃避的心理。她连忙说道:“劳烦您了。我这里有五片金叶子,您收下吧。” 话落,她又有些胆怯,这人怕也是国师的暗卫,能收这笔钱吗?他们的纪律应该很严明吧? 然而狱卒喜滋滋地接过了金叶子。 李夫人高悬的心立刻放下了。这些人与她印象中的暗卫很不一样,似乎很有温度,很有人情味,不是杀人的工具。 板车晃晃悠悠下了乱葬岗,进入城门之后,那狱卒要送李夫人回家,李夫人却忽然开口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这位军爷,我还想去天牢看看我夫君,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她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天牢又不是街边的铺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她迅速拿出荷包,把里面的碎银子全部倒出来,用指头拨弄着数了数。才七两,比起之前的五片金叶子自然是多有不及,但李夫人已经倾囊而出。 她有些懊悔。之前坐车下山的时候应该给银子,现在再给金子,因为现在的事明显很难办。 未料那狱卒竟然丝毫也不嫌弃,摊开掌心说道:“还有七天你夫君才斩首。这七天你想来见他,每次给我十两银子就行。” 李夫人:“……” 您,您是在卖戏园子的门票吗? 她很想这么问一句,却又不敢,连忙把手里的银子放入狱卒宽大的掌心,感激地说道:“今日欠您三两银子,明日我会补上。谢谢您心善帮我。” 狱卒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夸赞道:“夫人,你是个讲究人。上车吧,我推你去天牢。” 李夫人顾不得坐板车有失体面,连忙爬上去,双手牢牢抓住两边的木板。反正她已经变成犯官家眷,名声尽毁,她怕什么? 二人很快来到天牢。 李夫人再次站在李玉群的牢门前。她带来的食盒不曾打开,还摆放在地上,里面热腾腾的饭菜应该已经凉透了。 蜷缩在角落的李玉群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妻子。他张了张嘴,却已无言。在此情此景下相见,他羞愧难当。 李夫人蹲下身,抓住牢门,一字一句地问:“李玉群,你可知我们儿子成了犯官之后,此生永不得考取功名?” 李玉群眸光颤动,喉头哽塞。他显然是知道的。 李夫人又问:“李玉群,你可知我们女儿将来找不到好婆家,只能嫁给贩夫走卒,下半辈子忍饥挨饿?” 李玉群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 李夫人再问:“李玉群,你可知,若左相非要连坐,我们一家老小都得流放千里,爹娘年老体弱,极有可能死在异乡?” 李玉群忽然哭出了声音。 “夫人,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有错,我连累了你们。” 李夫人恨得牙痒痒,逼问道:“当初你为何要帮穆雪寒陷害张池?我知你本性,除了这一桩冤案,你从未做过其他贪赃枉法的事!你小心谨慎了几十年,为何头脑发昏,要把我们全家往火坑里推?” 李玉群颤抖着说道:“因为穆雪寒对我说,那张池爱慕她,轻薄她,想要求娶她。我,我心生嫉妒,一时冲动。后来我也很懊悔,雪寒求我放过张池,我便允了。” 果然像严若松猜测得那样,前前后后都是穆雪寒那伥鬼在作祟! 李夫人满脸怔然,欲哭无泪。 她惨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我们一家老小,竟是因为穆雪寒简简单单几句挑拨,便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你算她什么人?别人求娶她,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真是疯了!” 李玉群忽然跪下,给妻子磕头。 “夫人,是我对不起你。夫人,我真的知错了。” 李夫人缓缓站起身,惨然的笑容变作无尽的快意:“不,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让我来告诉你。你喜欢的穆雪寒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她除了你这个亲亲姐夫,在外面还有男人。她根本没死,是太医院院正郭贤给她一颗假死药,将她救了出去。” 李玉群猛地直起腰,满脸不敢置信。 穆雪寒与郭贤有染?怎么会?自己不是她唯一的男人吗?即便与严若松成了婚,她也不肯与之同房,为自己守身如玉多年,她不会这般放荡。 李玉群缓缓摇头,表情中带着痛苦。 他隐约有些相信,却又不愿相信。若事情果然如妻子所说,那他为穆雪寒所做的一切算什么? 他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毁了儿女大好的前程,甚至有可能害死爹娘,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他竟只是穆雪寒的一个玩物吗? 看见丈夫逐渐扭曲的脸,李夫人满意了。 她低声说道:“你等着吧,穆雪寒和郭贤很快也会来到天牢,届时你就知道你错在哪里了。我明日再来看你是何表情。” 李夫人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李玉群还木愣愣地跪在地上。他不信妻子的话,一切都是假的。他是穆雪寒唯一的男人,他们之间是有真情的。 走廊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李玉群猛然惊醒。 他抬头看去,而后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只见穆雪寒和郭贤双双被押入牢房。穆雪寒是活生生的,能挣扎,能求饶。 郭贤不断安慰她:“雪寒不怕,是生是死,我都陪你。” 是生是死我都陪你?这话听上去真痴情啊…… 李玉群的神色逐渐癫狂,嘴角缓缓裂开,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 “哈哈,哈哈,我真是个傻子。我错在瞎了眼!” 第354章 又添新丁 狱卒们把穆雪寒塞回原先那个牢房,又把郭贤推入李玉群所在的牢房。一男二女面面相对,场面颇为戏剧。 牢头晃动着手里的钥匙串,似笑非笑地说道:“都是一家人,你们好好聊。” 狱卒们还未走远,李玉群就忽然扑到郭贤身上,对着这人清俊的脸庞狠狠挥拳。 郭贤生来体弱,打不过李玉群,只能不断询问:“李大人,你疯了吗?你打我作甚?” 李玉群冷笑道:“我是穆雪寒的男人,你说我打你作甚?” 郭贤大惊失色:“你说你是雪寒的什么人?” 穆雪寒抓住牢门大声尖叫:“李玉群,你胡说什么!你闭嘴!” 李玉群是一条被逼到跳墙的疯狗,他怎么可能闭嘴?他详细描述着自己和穆雪寒的奸情:“你不知道吧?我与夫人刚成婚三日,回门那天,穆雪寒就在穆家的后花园勾引了我。她装作崴脚,倒在我怀里,用香帕拂我的脸。” 郭贤听见这话竟然放弃反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李玉群掐着他的脖颈,恶意满满地说道:“她姐姐怀孕之后,她看出来我忍得辛苦,送上门来与我野合。我就在假山的洞穴里要走了她的第一次。” 郭贤猛地一颤,然后狠狠挥拳:“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你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被玩弄而已。哈哈哈,见到你,我忽然高兴起来。因为世上还有一个傻子与我一样,竟然愿意为了穆雪寒这种货色赔掉一生。” 两人扭打在一起,相互揭开最痛的伤疤。 穆雪寒头抵牢门,一声都不敢吭。她知道,自己苦心维持的形象就在此刻彻底崩塌了。 幸好两间牢房还隔着一条过道,否则这两个男人说不定会联手杀了自己。扭打的间隙,他们朝她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冰冷厌憎。 阿狗站在走廊尽头,双臂环着前胸,笑嘻嘻地欣赏这一幕。他忽然发出感慨:“兄弟,好在你已经变心了,否则你也会像那两个傻子一样被利用到死。” 卫英彦回以苦笑。 他其实早已经被穆雪寒利用到死。而且重生之后,他甚至还想弥补上一世的遗憾,把最好的一切全都夺过来,献给穆雪寒。幸好他先一步遇到还清醒着的国师,这才摆脱了更为悲惨的命运。 幸好…… 想到那人,卫英彦低声询问:“国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阿狗摇头:“我也不知。大统领随主上一起去的,不会有事。” 卫英彦沉默点头。他知道不会有事,却依旧担心。 一名狱卒带着一纸公文匆匆跑进来,大声说道:“郭贤协助犯妇穆雪寒逃狱之事,上峰已经禀明左相。左相有令,命我等明日早上将犯妇穆雪寒转移到诏狱的水牢里去。” 诏狱是飞羽卫下辖的牢狱,比之天牢更血腥恐怖,而其中之最便是水牢。 水牢完全密闭,暗无天日,浊臭的水浸泡过不知道多少死囚,毒性胜过尸毒。水中还有蚂蟥、尸蟞等虫子,会往人的皮肉里钻。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囚犯只要在水牢里待上三日,便会皮肤溃烂,生不如死。 李玉群和郭贤相互殴打唾骂的声音停止了。穆雪寒的啜泣消失不见。看来他们都已经听闻这个噩耗。 卫英彦用口型无声说道:“今晚或许会有人来闯天牢。” 阿狗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抡起关门打狗,这位兄弟比丐帮九袋长老还厉害。 穆雪寒即将被送去诏狱的消息传播得极快,不出半日,整个临安城都知道了。至于郭贤帮助穆雪寒逃狱的原因,官差们没说,大家各有猜测,众说纷纭。 是夜,李玉群抓着地上冷掉的饭菜,像狗一样进食。他和郭贤扭打的时候把夫人送来的食盒撞翻了。这件事让他极为懊悔。 郭贤坐在角落,双手抱着脑袋,整个人一动不动。下午打完架,他就变成了这样。许是受不住丑陋真相的打击,失魂了。 穆雪寒颤巍巍地问:“姐夫,他们要送我去诏狱水牢,我浑身都是伤,会被泡烂的!姐夫你能不能托人给姐姐送信,叫她在外面想想办法?” 李玉群抬起头,面色极其恐怖。 “你是怎么有脸提出让你姐姐替你想办法的?穆雪寒,你是不是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穆雪寒不知廉耻,只知道自己这副皮囊绝对不能毁掉。 她哭着说道:“我是她嫡亲的妹妹,你是她的夫君,救我们出去难道不是她的本分吗?她若真的贤良淑德,便不会拒绝。再不然,你让她进来与我见一面,说几句话。她找不到门路疏通关系,我找得到。” 李玉群警觉起来。 他立刻逼问:“严若松见过我俩苟合,他恨你入骨,绝不会来救你。你有什么门路?莫非你在外面还有姘头?” 穆雪寒一时哑然。 她的沉默就是默认。李玉群丢掉手里的饭团,狼狈至极地低笑起来。 “好啊,好啊,我竟被你玩弄得这般彻底!” 失魂落魄的郭贤也在这时抬起头,一双阴森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穆雪寒。 穆雪寒慢慢后退,表情慌乱。 就在此时,四周的壁灯竟然同一时间熄灭,今夜阴雨,窗外没有月光,牢房瞬间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 关押在各处牢房的犯人们纷纷躁动,有人吼叫,有人怪笑,还有人把铜锁扯得哐哐作响。 过了片刻,听见响动的狱卒们举着火把跑进来,手中长刀出鞘。 火光照亮周围的一切,李玉群和郭贤瞪大眼睛看着对面,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 狱卒们察觉异样,匆匆走过来,也都骇然色变。 只见对面牢房的铜锁被打开,牢门大敞,里面空空如也。穆雪寒竟然逃出生天了! 就在方才那片刻的黑暗中,有人溜进来带走了她。她说她有门路离开天牢,还真的不是虚言。 李玉群面色变了几变,最终惨笑道:“花这么大力气把你救走,穆雪寒,你的裙下之臣还真是手眼通天。我这大理寺少卿在你的寻芳录里怕是都排不上号吧?” 郭贤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牢门边,双眼死死瞪着对面。他为了救穆雪寒身陷囹圄,命犯死罪,一转头,那人竟被另一个男人救走了。 自己算什么?垫脚的石头吗? 二人沉浸在巨大的痛悔中,只觉人生毫无意义。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看见两个狱卒把尖叫挣扎的穆雪寒押送过来。 李玉群眨眨眼,这一幕真的好生熟悉。 扑通一声闷响,穆雪寒被狱卒狠狠推入牢房,摔倒在地。又是哐啷啷一阵响,铜锁换了一把,铁链加粗许多。 李玉群咧开嘴,神色有些疯癫地问:“穆雪寒,你怎么又回来了?” 穆雪寒怎么知道自己会回来?她刚被人救出去,还来不及高兴,外面就冒出许多黑衣人,把她和几个绿林好汉按倒在地。恍惚中,她还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中午的乱葬岗。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每一条生路都会被这些黑衣人堵死?她好恨! 穆雪寒用力抓住地上的稻草,表情十分狰狞。然而下一瞬,她就忘了呼吸,忘了思考,忘了反应。 只见刑部尚书崔义朋被反剪双手押入天牢,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亵衣,头发披散,满身狼狈。 他一路走一路叫嚣:“本官在家睡得好好的,你们凭什么抓本官?本官的父亲也是二品大员,他明日便会递上奏本,参你们挟势弄权!” 牢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雇来救穆雪寒的人都已经被飞羽卫抓去了诏狱。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会供出你。你死不承认也行,明日等着九千岁来提审吧。十八种酷刑,我看你能受几种。” “对了,前日你派人打听穆雪寒关押在哪个监牢,国师的暗卫顺藤摸瓜,早就盯上了你。国师明令严查的大案,你也敢插手,我敬你是条汉子。” 听说自己早就被国师盯上,只等着瓮中捉鳖,崔义朋整个人竟都软成了一滩烂泥。 狱卒们提他衣领,他站不起来。狱卒们抬他身体,他手脚乱晃。折腾了一番,狱卒们只好把他拖到李玉群的牢门前,打开铜锁,扔了进去。 这个大家庭又添一口新丁。 第355章 穆雪寒的修罗场 崔义朋是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尽享荣华。他何曾想过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背靠牢门瘫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神,抬眼看向关押在对面的穆雪寒。 穆雪寒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呢喃道:“你怎么也进来了。你是我最大的希望。” 崔义朋只能回以苦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进来的,又如何熬下去。九千岁的十八般酷刑都有什么?梳洗、炮烙、虿盆…… 崔义朋闭上眼睛,整个人发起抖来。他的面容十分阴柔,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长在钟鸣鼎食之家,活在金银财帛堆里,他一丁点苦头都没吃过。 他怕得要死! 穆雪寒轻轻唤他:“崔郎,你爹是朝中重臣,你找人给你爹递个口信,叫他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这一声悲切的“崔郎”未能让崔义朋睁眼,却换来郭贤无法置信的瞪视。 他颤声询问:“穆雪寒,你到底有几个好郎君?他是你的崔郎,我是你的贤郎,还有吗?” 穆雪寒咬住唇瓣,泪眼朦胧。 郭贤见她如此,竟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心疼,只是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轻轻啜泣。他现在好心疼自己。 坐在旁边的李玉群呵呵地笑着,声音和神态都很癫狂。 “她肯定还有别的姘头,你以为我们三个就是全部吗?哈哈哈,这个女人天性放荡,人尽可夫!” 崔义朋听见郭贤和李玉群的话,不由睁开眼,表情中明显带着几分疑虑。 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李玉群古怪地笑了笑,问道:“崔义朋,我和穆雪寒是在我夫人怀孕期间有了奸情。你呢?你与她是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 这话问得太过粗俗,惹得崔义朋眉头直皱,面露厌恶。 他不屑于回答李玉群的污蔑。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天牢。 然而李玉群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湖产生了巨大的波澜。 “实话告诉你,你不可能活着出去。皇帝虽是暴君,惹了他你只要舍得花银子,便还有活命的机会。” “国师外表仁慈,却绝不手软。你想想,她一个女人凌驾于皇权之上,她的心性手段该有多酷烈?” “她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堂侄儿连升六级,也能把我们这些伤害她唯一血亲的人凌迟处死。” 崔义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国师对方涵有多看重,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皇帝畏国师如虎,史承业敬她如神,九千岁奉她为主。 得罪了国师,哪里还有活路? 莫说他爹只是二品大员,就算他爹是皇帝又能如何?在国师面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非一句虚言。 崔义朋木愣愣地看着半空,三魂七魄仿佛都丢光了。 穆雪寒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命宫破碎,寿数耗尽。这人也已经是个死人。 还有谁能来救我?还有谁?穆雪寒慢慢后退,缩进角落,绝望不已地哭起来。 没有人心疼她。三个男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李玉群盯着崔义朋空茫的一张脸,笑声古怪地说道:“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连累家人而已。死之前,你难道不想弄清楚自己为何送命吗?去了阴间,你也想做一个糊涂鬼不成?” 这话狠狠触动了崔义朋。他面色灰败,神情木然地看向李玉群。 李玉群重复之前的问题:“你和穆雪寒是怎么好上的?在她婚后还是婚前?” 崔义朋声音恍惚地说道:“在她婚后。那一日,我娘去尼姑庵上香,遇到她和严若松在佛塔后面,因宠妾灭妻一事争吵。” “严若松扇了她一巴掌,她痛哭起来。我娘见她可怜,走出去为她仗义执言。严若松气冲冲地走了,她和我娘则留在庵堂里小住。” “未料当天晚上,我娘忽发急病,不出一个时辰就已性命垂危。尼姑庵地处荒僻,找不到大夫为我娘医治,穆雪寒孤身一人骑马赶赴都城,为我娘寻医问药。” “来回跑这一趟,她疲惫至极,却还守在我娘的病床边,直到我娘得到有效的医治,彻底脱离危险,她才晕倒过去。” “我当时在外地出公差,三日之后才匆匆赶回来。她那时还不曾恢复,脸色看上去比我娘还要憔悴。她那么美,那么心善,我见她如此,怎能不爱?” 说起这段往事,崔义朋竟露出温柔的笑容。 李玉群冷笑道:“原来你爱着的是这样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却是幻象。真实的穆雪寒龌龊到令人作呕。” 蜷缩在角落的穆雪寒早已经把自己的脸捂住。 崔义朋露出怒容,辩驳道:“你凭什么污蔑雪寒?论迹不论心,我只看见她行善举,不曾看见她伤害过任何人!” 却在此时,郭贤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原来如此,哈哈哈!这竟然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局。哈哈哈!” 郭贤一边笑一边拊掌,整个人前仰后合。 牢头和一个身材高瘦的狱卒听见响动缓缓走过来,默默看着这几个男人。 郭贤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依旧笑得疯癫,气息粗喘地说道:“崔义朋,既然你说论迹不论心,那我就告诉你,穆雪寒真正的行迹。” “她那天晚上辛苦找来的大夫就是我啊。我见她对别人的母亲都这般体贴入微,照顾人的时候又那样温柔细致,便对她暗生情愫。” “后来,我以帮她调理身体为由,常去拜会。她对我总是欲拒还迎,勾得我心痒难耐。日子长了,我们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她一支箭射下我们两颗心,好手段,好手段!” 借着这一个由头,穆雪寒先后与自己和崔义朋都有了私情。郭贤如何还能相信穆雪寒的真心?这个女人是真的放浪,也是真的肮脏!她谁都不爱,只爱自己。所有男人都只是她的垫脚石而已。 郭贤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眼泪。 “我们真是一群傻子,哈哈哈。天下头一号大傻子,哈哈哈。” 说这话的时候,郭贤的灵魂仿佛都碎了。 崔义朋没想到后面还有这许多事。他和穆雪寒暗通款曲的时候,郭贤竟也成了这人的入幕之宾。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穆雪寒就是个荡妇!她哪有什么真情?她只有算计! 崔义朋低头看看满身狼狈的自己,想到那些暗卫上门抓人时,哭着追出来的妻子和娘亲,忽然仰天长啸。 凄惨至极的声音惹得周围牢房里的囚犯也都发出啸叫,场面十分混乱。 阿狗易容成的狱卒啪啪鼓掌,嘿嘿直笑。他是来看戏的。 假扮成牢头的卫英彦盯着郭贤,眸光闪烁不定。 上辈子余飞翰登基称帝,郭贤凭借着高超医术,依旧是太医院院正。有他在暗中帮助穆雪寒,说不定穆雪寒的儿子刚被册封为太子,郭贤就会给余飞翰熬一碗毒药,送那人归西。 卫英彦虽然早死,却在此刻预见了上一世的结局。自己输得彻底,余飞翰也没赢,穆雪寒和七皇子笑到最后,而那母子俩却是无脸人的傀儡。 所以他们这些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新天地,依旧笼罩在黑暗里。 卫英彦闭了闭眼,默默在心里呢喃:方众妙,这一世幸好有你。 第356章 穆雪寒的大家庭 崔义朋虽然位高权重,靠的却是显赫家世,自身并无多少能力。认清心爱之人的真面目,发现自己死得这般冤枉,还将带累全家,导致整个崔氏宗族的衰亡,他就承受不起。 他开始哭,开始吼,用脑袋撞击牢门,对着穆雪寒大喊大叫,唾骂不止。 他很后悔。他恨不得人生重来一次。 真正重来了一次的卫英彦却只觉得悲哀。他在这些男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缩影,他们都是一群小丑,在穆雪寒的戏台子上卑微地求偶。他们给她下跪,为她流泪,甚至替她送命。 “哈!” 卫英彦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朝牢房外面走去。他一眼都没看穆雪寒,因为那人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李玉群癫狂的声音远远传来:“撞吧,撞吧,撞死了就不用受刑了。你比我蠢,好好的二品官不当,你半夜跑来天牢当死囚,还是为了那么一个腌臜货。” 崔义朋受不住刺激,崩溃哭嚎。 阿狗跟在卫英彦身后,兴奋地低语:“兄弟,还有三个姘头在外面呢。我都不敢想明天会有多精彩。” 卫英彦勾了勾唇,眼中却全无笑意。 明日很快就到。天刚微微亮,一群狱卒就把穆雪寒从牢房里拖出来,戴上枷锁和镣铐,押往诏狱。 穆雪寒抓住对面牢房的门,哭着喊:“姐夫、崔郎、贤郎,你们救我!” 郭贤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瞳仁一片空茫。他昨晚整夜不曾合眼。 崔义朋脑门破裂渗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李玉群站起身,笑着说道:“穆雪寒,你好好享受吧。诏狱是你应得的。” 然后他一根一根掰开穆雪寒抓着牢门的手指。 狱卒用力拖拽,穆雪寒发出凄惨无助的尖叫。她所过之处,两边的犯人都在躁动。他们对着她吼叫,对着她怪笑,还做出下流的动作。 天牢就已经如此恐怖,不难想象诏狱会是什么景象。 穆雪寒哭得几近晕厥。 狱卒们对她全无怜惜,将她拖拽到门口,推上囚车,脑袋卡在木头栅栏里。以前的她得到的全是惊艳恋慕的眼神,现在的她得到的只有厌恶和鄙夷。 来来往往的行人对她吐口水,路边的小孩朝她扔石子儿。贩夫走卒也能对她评头论足几句。 她不难猜到那些话有多么肮脏下流。她还没进诏狱,不曾遭受酷刑,但今日的游街示众已经堪比酷刑。 穆雪寒是个要脸的人,所以她现在丝毫不敢睁眼,身体抖个不停。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谁来救救我?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呼唤,囚车行经十字路口,左侧岔路忽然冲出来一头疯牛拉的板车。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壮硕疯牛把几十个狱卒冲击得四散开来。 板车上堆放着厚厚的稻草,稻草里跳出几个蒙面壮汉,挥舞砍刀杀向狱卒,双方战成一团。 右边岔路忽然冲出来二十几匹骏马,一个个膘肥体壮,运蹄如飞。 缠斗在一起的两方人马立刻避让到街边。行人也都尖叫着奔逃。场面更添几分混乱。 囚车还停在路中间,眼看就要被这群马撞翻。然而,其中两匹马的肚子下面却闪电般蹿出两个蒙面壮汉,二人飞身跃上囚车,一个砍断木头栅栏,一个砍断镣铐锁链。 二人合力把穆雪寒抱出来,跳到两匹马背上,加速逃离。只是一个眨眼,三人就已远去。马群势不可挡冲向城门。 狱卒们连忙去追。 蒙面壮汉也不阻拦,各自选了一条岔道,分散跑了。 马群跑到城门口的时候,几个官兵举起长枪迎击,却纷纷被马背上的两个壮汉砍掉头颅,场面十分血腥。 出入城门的百姓四处奔逃,尖叫连连。惊恐中他们乱作一团,死死挡住了狱卒追击的前路,只是这片刻的拖延,马群就已经驮着三人跑远了。 牢头气急败坏地怒吼:“今日守城的官兵为何只有十个?以往不都有至少五十人驻扎此处吗?” 侥幸不死的一个官兵爬起来,捂着血淋漓的脖子,惶恐不已地说道:“今日城防军举行大检阅,驻扎此处的官兵都去军营受检了,未能值守。” 牢头冷笑起来:“今日非年非节,好端端的搞什么检阅?兵部那边有没有发此公函?” 官兵颤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兵部有没有发公函。” 牢头没有为难他一个小卒,拂袖便走。 街道中心,一个空空荡荡,破破烂烂的囚车还摆在那儿,遭受着路人的指指点点。这穆雪寒真乃神人,一次越狱不成,竟还有第二次,而且还真的让她跑了。 众人却是不知,这已经是第三次。 提着一个食盒的李夫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囚车。 妹妹真有本事啊。还是让她跑了。这次救她的又是哪位?不知道夫君听闻这个消息,是笑是哭? 李夫人加快了前往天牢的脚步。她忘了问昨天带她下山的狱卒叫什么名字,今日怎好找人? 她微微蹙眉,慢慢停下脚步,而后眼眸一亮。 只见昨日那个狱卒在天牢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放了一盘瓜子,翘着二郎腿,靠着椅子背,正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吐出一片瓜子皮的时候,他看见了李夫人,嘴角不由咧开。 满脸愁苦的李夫人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忐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走上前,悄悄把一个荷包递过去,里面是十三两银子。这个价进一趟天牢已经很划算。听别的犯人亲眷说,他们想来一趟,前前后后得打点几百两。 国师的暗卫都是好人。 李夫人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狱卒,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吗?” 狱卒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站起来伸个懒腰,笑呵呵地说道:“我叫郑宝山,走吧,我带你进去。” 李夫人来到熟悉的牢房前,表情有些错愕。 “怎么多了两个人?” 她看向狱卒。 狱卒说道:“他们与你夫君都是同道中人。” 什么同道中人?李夫人起初不明白,反应过来脸颊便涨得通红。 她不无怜悯地问道:“李玉群,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吧?” 李玉群没了在穆雪寒面前的癫狂,只有羞愧难当。 他走到牢门边,跪在妻子面前,哀戚地说道:“夫人,你不用再来看我,更不要花银子为我打点。六日后斩首,我的尸体也不可埋进祖坟,直接烧成灰。我无颜下去面见列祖列宗。” 李夫人忽然悲从中来。烧掉尸体不就魂飞魄散了吗?她恨李玉群,可也没恨到那个地步。 她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却还是说道:“穆雪寒被人救走了。” 李玉群灰败的脸浮现病态的潮红,颓丧的神情瞬间癫狂。 “穆雪寒逃走了?她活下来了?” 李夫人点点头。 李玉群忽然抓住牢门用力摇晃,咆哮嘶喊:“我们一个个为她送死,她怎么能活着逃出去?又是哪个野男人救走了她?贱人,贱人,贱人!” 在这一刻,李玉群失去了所有理智。 郭贤和崔义朋也都站起身,露出怨恨痛悔的表情。事实一再让他们明白,爱上穆雪寒那样一个人,他们到底有多愚蠢。 郭贤走过来,死死盯着李夫人:“是谁救走了她?” 崔义朋也急切地喊:“是谁?” 李夫人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站在她身后的狱卒忽然开口:“每人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们答案。” 三个男人齐齐盯住李夫人。李夫人犹犹豫豫地取出荷包,本打算捏着鼻子掏出这笔钱,却又忽然变脸。 她指着崔义朋和郭贤说道:“你们二人分别写一张二百两的欠条,我就把这十两银子出了。” 狱卒十两银子卖的情报,她转手涨价一百九十两。这婆娘穷疯了! 郭贤和崔义朋脸庞一阵扭曲。他们直勾勾地看向狱卒,仿佛在说你就不管管?这差价本该由你来赚! 狱卒上上下下打量李夫人,目光里带着欣赏和惊奇。 李夫人脸颊通红地说道:“军爷,我也是没办法。因为这档子事,我们一家往后没有好日子可过。我不得不多攒点银子,好叫我一双儿女不至于吃苦受罪。” 狱卒点点头,转身取来文房四宝,催着牢里的两个男人:“写欠条吧。” 崔义朋和郭贤没有办法,只好写下欠条。他们的家人自然会替他们还债。 李玉群捂住脸默默啜泣。若不是受他连累,夫人何至于丢掉这最后一分体面?夫人在此危难时刻还能想着家里的生计,他死了也放心了。 拿到欠条之后,李夫人轻轻吹干字迹,这才把荷包里的银子取出来,递给狱卒。 狱卒咧开嘴笑。 李夫人见他笑,愁苦的面容也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这种时候,能遇到这般贪财却不贪婪的好人,她觉得很幸运。 郑宝山指指外面长廊,说道:“救走穆雪寒的人已经来了,你们自己看吧。” 话音刚落,镣铐声便响起,一群狱卒押解着三个男人快速走来。当前那个男人是城防军大统领孔元亮,后面两个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都是高鼻深目的蛮族。 郑宝山打开牢门说道:“这个家又添丁,恭喜恭喜。” 李玉群三人面皮抽搐。孔元亮三人不明所以。 郑宝山拉着李夫人退后几步,三个新来的男人被狠狠踹进去。 而后,牢头亲自押着穆雪寒走上前,打开对面牢门,把人推进去。 穆雪寒跌倒在地上,支起上半身转头回望,眼里全是恨意。 她癫狂嘶喊:“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给我一条活路?为什么?” 第357章 家人齐聚 没有人理会穆雪寒的叫嚷。 但李夫人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冲到牢门前,对着穆雪寒大声怒吼:“因为你所谓的活路,是把别人的生路全都堵死!若不是你,我们家不会遭此劫难!你这混账东西!还不知悔改!” 穆雪寒呆住了,口中喃喃喊着:“姐姐,救我。” 看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只想着自己。 李夫人发现与她说不通,不由心灰意冷,于是转身走了。看见这些人落到如此田地,她似乎也没有多高兴。 李玉群痴痴地看着妻子的背影,整个人都被汹涌如潮的悔意淹没。他本有好家庭,好前程,如今却全毁了!毁在穆雪寒这么一个烂人身上!他这一生何其可悲可笑! 懊悔过后,袭来的就是恨意。李玉群布满血丝的眼珠转了转,神情古怪地看向孔元亮等人。 他咧开嘴问道:“孔大统领,你是怎么和穆雪寒勾搭上的?” 孔元亮并不理会他,反而转身看向对面的穆雪寒,安慰道:“别哭了,没到最后时刻,总还有一线生机。” 他在外面养着几窝匪寇,找人送个口信,叫他们来劫狱也是可行的。 穆雪寒抬头看了看孔元亮的面相,低头哭得更为伤心。 没有生机了,这些男人的命宫全部破碎,他们已经算半个死人!这桩案子有方众妙在上头盯着,谁敢轻拿轻放?她的那些暗卫简直是神兵天降,跑到天边去也能被抓回来。 这世上既然有了我这般洪福齐天的女子,为何还要来一个方众妙?不公平,不公平!穆雪寒趴在地上,身体哭到颤抖。 孔元亮死死抓着牢门,满脸疼惜地看着心爱的人。另外两个蛮族男人双手环胸,闭着眼睛,不闻不问。他们仿佛置身事外。 李玉群可不会消停。他上下打量这兄弟二人,怀着恶意揣度道:“你们兄弟俩可曾一起伺候过穆雪寒?她吃得消吗?” 两个蛮族男人猛地睁眼,微微泛蓝的瞳仁里杀意沸腾。 孔元亮回过头,轻蔑地说道:“李玉群,你心思实在龌龊!他二人是我雇来救雪寒的帮手,与雪寒并无关系。你为何一再污蔑雪寒,坏她名节?” “她都与你搞在一起了,还有名节那种东西吗?”李玉群讥讽地大笑。 随后郭贤也笑了,崔义朋捂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满是嘲弄的眼睛。 看见三人这副模样,孔元亮厉声呵斥:“闭上你们的臭嘴!谁说与人有私就不算好女人?雪寒是有苦衷的。” 李玉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伸出指头点算,“一二三四五六,我们六个之中,最傻的那个人来了。哈哈哈!他就是你,孔元亮。哈哈哈!” 孔元亮扫视莫名发笑的三人,怒火不断高涨。 牢门外,郑宝山一直没走。 他忽然用手里的钥匙串敲了敲铜锁,提醒道:“孔元亮三人的同伙都已经被抓,外面刑房正在拷打,问出不少好料。李玉群,你们若是想知道他三人与穆雪寒的风花雪月,可以从我这儿买情报,十两银子一条。” 李玉群、郭贤、崔义朋收住笑,眼里精光闪烁。 孔元亮和两个蛮族男人露出惊骇的表情。他们的同伙也都被抓了?这么快!这些狱卒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能够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 李玉群张了张口,似乎想买情报,想起为了生计苦苦奔波的妻子,便又闭紧嘴巴。他已经够拖累家人,这时候就不要再添乱了。 崔义朋和郭贤却没有顾虑,二人立刻开口:“我们要买情报。” 郑宝山搓搓双手,转身离开:“你们等着,我去问问都有哪些情报。” 他一走,孔元亮就抓住崔义朋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你想买什么情报?我的事你打听做什么?” 两个蛮族男人没有动手,眼底却杀意沸腾。 崔义朋丝毫不惧,讥笑着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在这监牢里?” 孔元亮面上显露几分恍然。是啊,崔义朋可是刑部尚书,他怎么会出现在天牢里? 穆雪寒的哭泣声停止了。她趴伏在稻草堆上一动不动,似乎是晕厥了,又似乎是在竖着耳朵偷听对面的动静。 六个男人聚在一起,免不了暴出她的真面目。这比十八般酷刑还要令她痛苦。 崔义朋擒住孔元亮的手腕,缓缓说道:“我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我为了救她,昨晚雇人闯天牢,被国师的暗卫抓了现行。” 孔元亮瞳孔微缩,下意识就想骂他胡言乱语,却忽然反应过来:堂堂刑部尚书,二品大员,犯得着与自己开这种荒谬的玩笑吗?他身在天牢就已经是明证! 穆雪寒不只有自己一个男人! 想到这里,孔元亮又痛又怒,感觉整个人都快燃烧。 不等他熬过这令人窒息的痛苦,郭贤在旁说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何出现在天牢?” 孔元亮的眼珠慢慢转向他,像个泥塑的偶人,僵硬得不成样子。是啊,堂堂太医院院正,为何也在死牢? 郭贤给他答案:“我也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前天晚上,我给她喝下假死药,将她救出天牢,不幸被国师的暗卫抓了个正着。” 孔元亮的眼珠已经不能转动,整个人失魂落魄。 崔义朋掰开他的手。他的指关节竟然发出咔哒声响,仿佛已经碎了。 李玉群幽幽开口:“以我对那些狱卒的了解,他们十分喜欢作弄人,这间牢房里的所有男人肯定都与穆雪寒有染。这对蛮族双胞胎是什么底细,孔元亮,你怕是不知道吧?” 孔元亮慢慢转头,眼神狠戾地盯着两个蛮族男人。 “你们也与穆雪寒有私情?” 两个蛮族男人缓缓扫视四人,微蓝的眼瞳里杀意蒸腾。 孔元亮感知到了危险,不由连连退后。 就在这时,郑宝山与阿狗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看清牢房内的态势,二人身形微微一晃,竟是瞬间就从走廊的那一头来到这一头。 蛮族双胞胎听见脚步声,自然有所戒备。但他们心念电闪的速度竟也及不上郑宝山和阿狗的轻功。 两人鬼魅般出现在牢门口,隔着木头栅栏箍住双胞胎的脖颈,简简单单使出一个分筋错骨手便已经废掉兄弟俩的武功。 他们松开强健的胳膊,壮如铁塔的双胞胎就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腿双手软得像面条,唯有双眼充斥着恐惧和惊骇。 一个眨眼就废了他们兄弟二人,这是何等高强的武功?这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狱卒! 阿狗拍拍手,笑嘻嘻地说道:“好险好险,这两头猛虎差点就把你们这群羊羔全给咬死。我是来看戏的,可不是来看杀人的。” 郑宝山从怀里取出一沓写好的借条,说道:“来吧,卖情报了。十两银子一条。签字画押,买定离手。” 崔义朋立刻走到牢门边,要来一张借条签字画押,然后问道:“这两个蛮族男人是不是穆雪寒的姘头?” 趴伏在稻草堆上的穆雪寒忽然粗喘一声。 由此,答案已经分明。 第358章 互揭伤疤 听见穆雪寒明显心虚的响动,几个男人如坠冰窟。 阿狗拊掌大笑:“问得好,哈哈哈。” 郑宝山把借条拿过来,看了看崔义朋的签名和手印,说道:“他们都与穆雪寒有私情。” 崔义朋面色狰狞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郑宝山默默掏出一张新的欠条。 崔义朋咬牙切齿地签字画押。 孔元亮从痛苦中挣脱,不由说道:“你何必花这个冤枉钱?我知道他二人的身份。他们是蛮族马商,专门从草原捕获野马群,运来中原贩卖。他们一个叫哲仁,一个叫达日丹。” 大周军队缺乏战马,所以即使是蛮族,只要贩卖的是马群,也能在中原大地上来去自由。 崔义朋感觉自己十两银子白花了。他满怀怨恨地瞪了孔元亮一眼。 孔元亮气笑了。怎么着?当好人还当出错了? 郑宝山飞快把欠条从崔义朋的手中夺过来,轻轻吹干字迹,说道:“这二人明面上是蛮族马商,实则是蛮族探子,出身草原黄金贵族,是蛮王麾下猛将。他们一个叫阿拉坦,一个叫孟恩,意思是一个是金,一个是银。” 孔元亮骇然色变。这二人怎会是蛮族探子?这下糟了! 李玉群瞥他一眼,讥讽道:“通敌卖国可是夷灭九族的大罪。” 孔元亮再坚毅的心智也无法面对这样的打击。孔氏全族都会因他而亡,他怎么承受得了?死已经不能让他解脱,他合该魂飞魄散! 李玉群哈哈大笑:“最傻的人果然是你!” 孔元亮猛然回神,失口喊道:“是我主动找上他们劫囚车,因为他们熟悉各地州府的路线,可以轻而易举地逃出大周。这件事是我谋划的,他们只是被动参与,他们怎会是奸细?” 郑宝山默默掏出一张欠条。 孔元亮飞快扑到牢门边,签字画押,然后再问:“他们真是奸细?” 郑宝山轻轻吹干字迹,这才说道:“穆雪寒被抓之后,这兄弟二人就已经盯上你。他们知道你想救穆雪寒,便故意在你面前卖弄他们走商的地图,让你知道他们有飞天遁地之能。” “你会产生劫囚车的念头,实则是受了他二人的引导。他们负责救人,你负责敞开城门,这样配合才能万无一失。” 孔元亮看向阿拉坦和孟恩,面容渐渐扭曲。然而只是一瞬,他又回过神来,不断摇头:“不,你话里有破绽!我与穆雪寒的关系极为私密,他二人怎会知道,还提前盯上我!” 郑宝山又掏出一张欠条。 孔元亮飞快签字画押,眼神急迫。 郑宝山慢慢说道:“他二人当年潜入都城,刺杀先帝未遂,潜入穆雪寒下榻的客栈,藏进穆雪寒的浴桶里。你搜索客栈,撞见出浴的穆雪寒,心生歹念将她奸污,兄弟二人就在浴桶里听着。正是因为这舍身相救之恩,他二人才对穆雪寒死心塌地。” 孔元亮双瞳放空,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原来是那一晚。 郭贤不敢置信地呢喃:“你竟然奸污了雪寒?你这畜生!” 孔元亮下意识地低头,仿佛羞惭,却又猛地抬头,冷笑连连地说道:“我当时也以为是自己见色起意,玷污了她。可如今想来,她见到推门而入的我,不曾惊恐躲避,反倒直接摔进我怀里。” 孔元亮恶狠狠地瞪视阿拉坦和孟恩,说道:“在我之后,穆雪寒又与他们兄弟俩厮混在一起,贞洁对她而言算什么?她有那玩意儿吗?说她不是故意引诱我,你们信吗?” 得知真相后,他已由爱生恨,哪里还肯承认穆雪寒是个好女人。什么苦衷?都是放屁! 郭贤张了张嘴,竟是半晌无言,随后他恍然大悟,呢喃道:“好好好,这次竟然是一箭三雕!穆雪寒你真是好本事!” 李玉群和崔义朋已经彻底崩溃。他们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葬送了自己一生。他们的命比路边的烂泥还不值钱。 孔元亮气得发狂,走过去对着阿拉坦和孟恩拳打脚踢。 二人已是废人,只能用言语进行反击:“我们在客栈里养伤,你常来逼迫穆雪寒与你私会,我们就躲在她床底下偷听。等你睡着,我们便翻身上去,在你身边与穆雪寒颠——” 不等二人把话说完,穆雪寒就尖叫起来:“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快被你们逼疯了!” 然而郭贤却更为愤怒地嘶吼:“先帝遇刺这么大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穆雪寒,你那段时间常常向我索要治疗刀伤的药。你是为了救助这两个细作?我给药的事若暴露,世上将再无郭家!” 李玉群面皮不断抽搐,表情十分吓人。他语气阴森地说道:“那段时间,你找我借马车,便是为了送他们平安离开都城?你可曾想过若是被发现,我李家会灭族?” 崔义朋惨然而笑:“你找到我,叫我给你写一张通行令,便是为了掩护这两个蛮族细作?你想让我崔氏宗族全都死绝?” 穆雪寒的哭泣声停止了。她用稻草厚厚地盖住自己。 几个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她,神情凶戾得仿佛要吃人。 阿拉坦和孟恩却倚靠着牢门低笑起来。他们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阿狗用力鼓掌:“这出戏太好看了!我都恨不得赏给你们一笔银子当彩头!” 郑宝山伸出手:“你赏给我也是一样的。” 阿狗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浮现,壁灯照亮了他俊美刚毅的面容。 他的气势极其骇人,一双眼瞳里仿佛藏着尸山血海,深沉如渊。 饶是阿拉坦和孟恩这样的狠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挪动身体,朝牢房深处躲去。他们在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烽火连天的气味。此人必然是一尊杀神。 阿狗不再鼓掌,天牢里死一般寂静。 穆雪寒心中好奇,不由扒开稻草,偷偷瞥向来人。 她狂喜地呼唤:“卫英彦?你是来救我的吗?” 李玉群和郭贤觉得此人很是陌生。崔义朋和孔元亮却不约而同道破他的身份:“国师亲封的先锋将军,是你?” 李玉群看看穆雪寒狂喜的脸,不由问道:“卫将军,你也是穆雪寒的裙下之臣?” 郭贤在背后偷偷拽了李玉群一把,暗示他不要乱说话。卫英彦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人。 阿拉坦和孟恩也都移开目光,不敢多看卫英彦一眼。 然而,卫英彦却坦然地说道:“没错,我曾是穆雪寒的裙下之臣。你们都是我抓的。我来问她几句话。” 本就死寂一片的天牢现在安静得落针可闻。 阿狗忽然暴喝一声:“好!这才是我期待的精彩桥段!兄弟,这出戏没你我不看!” 第359章 穆雪寒的第三只眼 天牢里除了阿狗怪笑的声音,其余人都噤若寒蝉。一股寒意在熏染着煤油灯气味的阴暗牢房里扩散。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寒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们都是你抓的?你,你知道他们所有人?” 原来自己的真面目,卫英彦早就知道? 穆雪寒眼里先是溢出恐惧,随后却又变作欣喜,神情不自觉地带上媚态,“卫英彦,你是因为嫉妒吗?你在报复我?” 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她还有希望! 卫英彦转头看她,目光非常古怪。 阿狗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女人可真是奇葩。 李玉群等人却笑不出来。穆雪寒空有美貌,实则内里全是草包。他们怎么会前仆后继地爱上这样一个蠢货?他们瞎了眼吗? 卫英彦抬起手,将一个小包袱扔进牢房。 “这是我特意给你带来的,你换上吧。” 穆雪寒从稻草堆里钻出来,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件男子的短衫,面料非常粗糙,做工也不精细,是奴仆才会穿的东西。 但她的粉色衣裙经过三次逃狱,早已经破破烂烂,脏污不堪,能有一件蔽体的衣服也好。 眉头微微蹙着,显出几分委曲求全,穆雪寒缓缓套上这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短衫。 卫英彦问道:“好穿吗?” 穆雪寒乖顺点头:“好穿,谢谢你卫英彦。” 她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修长脖颈微扬,露出怯怯的脸。若是不看她满是伤疤的五官,倒也有几分不胜娇羞的美态。 卫英彦颔首:“好穿就一直穿着吧,这是你当年偷偷混入我行李中的那件衣裳。” 穆雪寒神色大变,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脱掉短衫,远远扔开。 短衫落在稻草堆上,晚上如何睡觉?穆雪寒愣了愣,而后连忙用稻草裹住短衫,拼命往牢门外面塞。 稻草太多,巨大的一团,牢门的栅栏太窄,根本塞不出去。 穆雪寒一直往外推,脸颊因吃力而涨得通红。 她异常的举动看傻了李玉群等人。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卫英彦却笑了。 “你记起来了吧?这件短衫,得了瘟疫的人曾经穿过。那人死后,你便偷偷拿来塞给我。三年前大家都在逃难,露营的时候衣服弄混很是寻常。我没怀疑,穿上了,之后果然得了疫病,被扔在路边。你适时出现,救了我,想要靠这份恩情,让我余生都给你卖命。” 这就是他拼凑出来的真相。而今故意拿出这件短衫,只是想验证一下。 上一世糊涂到死,这一世他要活一个明白。 穆雪寒的脸渐渐煞白。她精心谋算的一切,都在今时今日全部成空。她的洪福齐天,她的紫气东来,她的登临后位,全是梦幻泡影。 她用尽全力把裹着稻草的短衫推出去,瘫坐在地上呜呜大哭。 卫英彦是唯一能救她出去的人,现在却也成了仇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本不该是这样! 女人悲泣的声音十分可怜,却已经无人为她心痛。 郭贤呢喃道:“三年前、瘟疫、男人……我,我仿佛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马奴。” 卫英彦黑漆漆的眼瞳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慢慢转头看向郭贤。 郭贤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惊呼道:“你果然是那个马奴,你变化好大。” 卫英彦何等聪明?他只是转了一个念头就问道:“当年我患病的时候,你见过我?” 郭贤也在回忆,而后惨笑:“何止见过。当年大家都在逃难。穆雪寒给我送信,让我慢点走,等等她。我抛开家人,在半路等她。未料她马车里载着一个昏迷的男子,说是路上被族人丢弃的,求我救命。她总是这样心善,我如何能够置之不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三日,总算把你从鬼门关里抢出来。” 卫英彦神情恍惚。他的确昏迷了三日。那三日总是在阎王殿里徘徊。 “可我醒来不曾见你。” “瘟疫在扩散,我自然是很快就回到了皇帝身边。” 卫英彦点点头,语气冰冷:“所以是你救了我,不是穆雪寒。” 可他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穆雪寒憔悴的一张脸。她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碗和一个勺子。他下意识就认为是这个美丽善良的女人救了自己。 卫英彦低笑一声,满目嘲讽。温柔善良?自己眼瞎吗? 穆雪寒偷偷用稻草盖住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完了,全完了。她做下的那些事,这些男人全都知道了。 郭贤闭上眼,无比苦涩地笑了笑。这份救命之恩,他可不敢索要。能在卫英彦手里留一个全尸,不连累家人就算好的了。 卫英彦也闭了闭眼,从胸膛的最深处呼出一口淤积了两世的郁气。 在这一刻,他彻彻底底获得了解脱。 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算计,上辈子,他竟是活在一个泡影里。而今,他亲手戳破了这个泡影,来到现世。 不,泡影早就破了,在见到方众妙的那一刻。 郁气散尽,心里想着那人,卫英彦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缓缓开口:“穆雪寒并不爱你们任何一人。当年为了救这两个蛮族细作,她找你们借药,借车,借手令,借人脉开城门。但凡此事被发现,你们九族全都得死。而她却可以推说一句被利用,逃过死罪。哪怕受此牵连,贬去教坊司,也有人可以救她出来。大内总管梁和玉也是她的裙下臣。” 李玉群等人面色惨白,心生寒意。 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狠毒?为了自己的私欲,她可以拿这么多条人命去冒险!连太监她也勾引,真是下贱! 爱她?他们现在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除了阿拉坦和孟恩,所有人的脸庞都在扭曲。 穆雪寒躲在稻草堆里瑟瑟发抖,像极了见不得光的老鼠。 崔义朋抹了把脸,狰狞的表情已变作颓然,“你不用说这些,我们知道自己蠢。” 他们方才主动说出为穆雪寒做过的事,也是有着坦白从宽的念想。他们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这群狱卒也能查出来。 普通狱卒哪里有这种本事?他们分明是国师的暗卫! 卫英彦点点头,“你们知道,那就好说了。把全部家产捐出来,或许可以买下九族性命。” 崔义朋等人浑身一颤,随后便是狂喜。 李玉群却担忧地问:“可我妻儿、父母该怎么办?” 卫英彦瞥他一眼,说道:“捐的是你们自己的财产,不是你们妻儿、父母的财产。” 李玉群放下心来,不由露出悲喜参半的表情。得知家人不会受到牵连,他死也安心了。他真怕儿子被发卖为奴,妻女被送去教坊司,父母亲族死在流放的路上。他这几天夜夜都做噩梦。 崔义朋反应过来,喃喃道:“像史正卿那样?” 卫英彦点头,“对,像史正卿那样。” 崔义朋狠狠握拳:“好,我捐。” 其余人纷纷应和:“我也捐。” “我的家产不多,但也能凑个几十万两银子。” “能保下九族,多少都捐。” “我们都捐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 卫英彦看向李玉群,问道:“你想要什么?” 李玉群指着对面牢房:“你能不能把穆雪寒关到这边来?” 卫英彦沉默。阿狗吹了一声口哨。 周围牢房里传出囚犯们的啸叫和怪笑。他们听了好几日的大戏,今儿个终于可以看一出全武行了。 “卫将军,答应他!” “关一起,关一起!” 叫嚷声此起彼伏。除了阿拉坦和孟恩,李玉群等人全都来到牢门边,死死盯着卫英彦。他们眼里有着近乎于野兽的渴望和残忍。穆雪寒就是他们共同围捕的猎物。 不难想象若是把穆雪寒扔进他们的牢房会发生何等惨绝人寰之事。 被凌辱,被虐打,被撕碎…… 穆雪寒猛地掀开稻草,飞扑到牢门边抓住卫英彦的脚踝。 “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过去!卫英彦,卫英彦,我求求你!我错了,我不该害你,不该骗你。我给你磕头!” 她又哭又喊,砰砰磕头。 卫英彦打开牢门。 穆雪寒飞快爬起来,想往外面跑,却被一只大手抓住胳膊,骨头仿佛都快被捏碎。这个男人对她再无一丝怜惜。 穆雪寒踢踹,挣扎,哭喊,求饶。 卫英彦只是抓着她,用冷漠至极的目光看着她涕泗横流,布满伤痕的脸。 穆雪寒哭着哭着就发出了疯癫的呓语:“我是被圣人点化的。我不是凡人,我是仙子。我来这世上就是为了享福的。靖安伯夫人算什么,我还能当皇后!我洪福齐天,绝不会死!只要美貌还在,我就能爬上高位。我是仙子,我是仙子。” 卫英彦的瞳孔缩了缩,冰冷面容显露出一丝骇然之色。 阿狗和郑宝山也都察觉异样,快速走进牢房,把穆雪寒团团围住。 只见这个女人脸上的疤痕正在快速结痂脱落。只是几息,她就恢复了最鼎盛的容貌。 她也感知到了脸上传来的热烫和瘙痒,不由自主地摸索着。 满手都是脱落的痂皮,她意识到了什么,更为急切地抚触,然后露出狂喜之色。 她的美貌复原了!她还能靠这张绝无仅有的脸庞去蛊惑世人! 摸完脸颊,她来来回回抚摸自己的眉心,神情中带着万般的珍惜和感激。 卫英彦立刻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推入牢房深处抵住墙壁,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毫不手软地刺破她眉心,用刀尖一扎一挑,勾出一颗硬物。 硬物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 阿狗弯腰捡起,用袖子擦掉血迹,惊疑不定地说道:“是一颗眼珠形状的舍利子。” 卫英彦用穆雪寒的衣服擦掉匕首上的血迹,而后把这人随手往一旁扔去。他接过舍利子,对着壁灯仔细查看。 这是一颗白色骨珠,正中心的位置掺杂着一团漆黑杂色,像极了黑白分明的一颗眼球。 卫英彦低下头看了看穆雪寒,呢喃道:“这就是你的第三只眼?它能看见人的气运?” 穆雪寒摸着自己眉心的伤口,发出无比凄厉的尖叫。这下,她才是真的绝望了。 第360章 穆雪寒的本来面目 眉心剧烈疼痛,鲜血不停流淌,视野变作一片赤红。穆雪寒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扑向卫英彦,凄厉嘶喊:“把圣人的宝贝还给我!” 卫英彦一脚将她踹开。 她倒飞数尺,撞上墙壁,瘫坐下来。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好似碎掉了一般。穆雪寒张开口,吐出一大团鲜血。 好狠啊!变了心的男人真的好狠! 眼睛里再也看不见那些流转的气运和星辰闪耀的命宫,穆雪寒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凡人的事实。 她的逆天改命,她的洪福齐天,全完了!穆雪寒捂着肚子悲恸大哭。当自己失去所有的时候,她才感受到什么叫做痛苦。 她依靠着墙壁,正脸面向牢门,摇曳的灯火把她绝望的表情照亮。所有男人都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匪夷所思。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穆雪寒的五官正缓慢挪移变化着。她颧骨增高,鼻梁塌陷,眉毛缩短,眼球凸起,原本绝世无双的一个美人,转瞬间已是丑陋不堪。 仔细观察,她与李夫人还是有几分相似,但李夫人很是秀美,穆雪寒却满面的尖酸刻薄,凶狠阴险。 这突兀转变的面相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没了那个邪恶的骨头眼珠,她竟是这副模样? 李玉群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干呕声。其余人或是恶心,或是惊骇,或是茫然。 就连一直都很平静的阿拉坦和孟恩都飞快爬行过来,瞪大眼睛惊愕万分地看着穆雪寒。 离得近的几间牢房里传出恐惧的声音:“怪物!这女人是怪物!” “不!她被鬼附身了!” “她中邪了!” “难怪这桩案子由国师的暗卫亲自查办!寻常人哪里敢管!” “好生可怕!” 被这么多双又惊又恐,厌憎鄙夷的眼睛看着,穆雪寒也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她抚摸脸颊,指尖不再是细腻柔软的触感,而是粗糙干涩。 她慌乱地看着卫英彦,不断询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给我一面镜子,求求你!” 卫英彦对阿狗说道:“给她一面镜子。” 阿狗拿来一面铜镜,还好心地举起火把。 在烈焰地照耀下,穆雪寒看见了一张刻薄、尖酸、丑陋的脸。她已经没了舍利子,看不见运势,可这么多年她也摸出一些规律。 下三白,高颧骨,八字眉,人中浅……这是福禄寿全无,克父克母克子女的面相。这是她原本的命格。 若无圣人点化,她本该长成这样。她的运势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 眼下,她得来的一切不但统统失去,还加倍地反噬在她身上。她终于落得个最最凄惨的下场。 她喘着粗气把镜子反扑在腿上,抬起头看卫英彦的表情。 这个男人十分冷漠。 她又看向对面的几个男人。 这些人有的不断作呕,有的杀气腾腾,有的不愿接受。只是变了一张脸,他们的爱也变了。他们喜欢的从来不是真正的穆雪寒。真正的穆雪寒没人爱。 我明明已经得圣人点化,逆了天,改了命!为什么一切又回到噩梦般的最初? 穆雪寒狠狠把铜镜砸在地上,仰天长啸。 这过分尖锐的声音令在场众人全都皱起眉头,对穆雪寒的厌恶更增添几分。想到自己与穆雪寒颠鸾倒凤的那些事,李玉群等人只觉浑身发麻。 卫英彦依旧是满脸漠然。他恪守礼教,从不越雷池一步。所以他受到的冲击最小。 他冷漠地喝令:“别叫了,没有人会可怜你。告诉我那圣人是谁,否则我就要对你上刑了。” 穆雪寒的尖叫声停止。她充斥着癫狂情绪的眼珠诡异地转了转,忽然喃喃道:“对,我还有圣人。圣人会来救我。我是圣人座下的仙女,我不会死。” 卫英彦抓住她的头发,逼问道:“圣人是谁?” 穆雪寒已经疯了。她无意识地说道:“圣人,圣人坐在佛塔里。圣人说我有慧根。圣人点化我,教我借运之法……” 卫英彦的眸光闪了闪。他知道方众妙真正想要探查的情报出现了。 然而这些极其重要的话没能说完。鲜血混合着一截软肉,忽然从穆雪寒的嘴里涌出来。没有自戕之意,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卫英彦连忙掰开穆雪寒的嘴,却无意中触碰到此人的鼻息。 只是一瞬,她已经没气了。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暴毙,若说穆雪寒的死与那圣人毫无关系,谁能相信? 这里面的水太深,是凡人不可碰触的禁区。 卫英彦缓缓站起身,看向阿狗和郑宝山,面色冷肃地说道:“她死了,你们也看看。” 二人轮番上前查探,得出一致的结论:“她死了。” 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死亡,这事怎么向主上交代? 卫英彦神色黯了黯,无奈道:“线索全都断了,此案只能告一段落。我等皆是凡人,能查到这个程度已经实属不易。国师不会怪罪。” 他上辈子就是统帅,自然不会折损麾下的士气。阿狗和郑宝山果然不再颓丧。 卫英彦转头去看李玉群等人。 这群痴心不悔的男人此刻或哭,或笑,或怔然。他们的眼睛全都是空茫茫的一片,为了一个戴着假面,从不曾展露一丝真实的女人,他们稀里糊涂葬送一生。 卫英彦太明白他们此刻是何种心情。说怨恨,倒不如说悲哀。 卫英彦走出牢房,淡淡说道:“明日我就给你们一个痛快。” 漫长的夜晚足够这些男人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把这糟糕的一生回忆个无数遍。品尝过痛到极致的悔意,他们会感谢自己举起的屠刀。 卫英彦正这么想着,身后便传来李玉群沙哑的声音:“谢卫将军成全。” 这人最早进天牢,想必已经尝够了痛苦悔恨的滋味儿。 卫英彦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停顿,他继续朝前走着。漆黑长廊的尽头有光,这么多被捕获的猎物,只有他寻到这个出口,因为有人早一步伸手,指引他正确的方向。 方众妙,幸好此生遇到了你。 第361章 方众妙黑暗的内心 方众妙从先太子陵墓回来,带着满身疲惫。 齐修要去上朝,先行告辞。大长公主拉着黛石的手,想要回府睡上一天一夜。 方众妙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赵华阳,你先等等。” “什么事?”大长公主在院子门口站定。 “今日平雪纯出嫁,你背她上花轿。” “她要出嫁了?这么快?”大长公主十分惊愕。 “她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怎么算快?背她出了这个门,你们之间这段母女缘也算有了一个善结。” 大长公主还在犹豫,黛石却干脆利落地说道:“我来背。我是纯阳命格,当她一天兄弟也使得。” 大长公主反应过来,立刻说道:“还是本宫来背吧。” 平雪纯穿着嫁衣走到后门。她与国师非亲非故,自然不敢提出从正门走。能给她一个地方发嫁,她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边,穿着银白铠甲,束着银色发冠,不曾见到正脸已能感受到她的英姿勃发。 平雪纯愣住了,随后眼里涌出泪光。她觉得自己许是看错了,那人怎么会来? 黛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扶住平雪纯的手臂。余双霜扶住她另一只手臂,笑嘻嘻地说道:“快把盖头盖上,你娘亲自背你出门。” 平雪纯木愣愣地重复一句:“我娘?” 穿着银白铠甲的人转过头,露出雍容却也威严的一张脸,正是大长公主。她半蹲下来,嘱咐道:“上来吧。” 平雪纯站着没动。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黛石轻轻推她一把,她就扑到了大长公主背上。而后她双腿悬空,被高高背起。两扇朱门敞开,等在外面的新郎见到背妻子的人,立刻跳下马,跪伏在地。 抬轿子的,敲锣打鼓的,迎亲的,黑压压一群人全都跪在地上,口中“千岁千岁千千岁”地喊着。 平雪纯满脸茫然。 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你娘害死了本宫的一个女儿,但你终究是无辜的。本宫为你撑这一回腰,望你不被欺辱,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平雪纯便在此时哭出了声音。她渴求了一辈子母爱,只要到这一回,却也觉得足够。 “娘,谢谢您。我会把日子过好。国师替我寻的这门亲事肯定错不了。” 大长公主叹出一口气,慢慢走到轿子边,把新娘小心翼翼送进去。而后她看向跪了一地的人,摆手道:“起来吧。” 新郎等人纷纷起身,表情还带着惶恐。 大长公主盯着这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幽幽说道:“好好待她。” 新郎连忙答应下来。 唢呐声渐渐远去,红花落了满地,大长公主却还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迎亲队伍绕过拐角消失,又有一支队伍出现,当先那人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几十辆牛车,车上载满箱子,牢牢用麻绳捆着。 车轮滚动的声音十分沉闷,可见箱子里都是重物。 大长公主追忆的表情立刻收敛。她跨前几步,眯眼看了看,随即扬声询问:“卫英彦,你是闻着味儿来的吗?” 卫英彦还真是闻着味儿来的。他办完差事之后便在国师府对面租了一个小院,一刻不停地盯着。凌晨的时候,听见国师府正门轰隆隆开启的声音,他就知道自己等的人回来了。 卫英彦翻身下马,不卑不亢地说道:“末将办完差事,来向国师复命。” 大长公主指了指那些牛车,问道:“这些是什么?” 卫英彦语气淡淡:“一些赃物而已。” 大长公主数了数箱子的数量,在心里暗自估算一番,不由骇然:“你这回收获不小啊!有个几百万两吧?” 卫英彦摇摇头,没回答,拱拱手,往府门里去了。 大长公主瞪着他的背影,小声骂道:“装个什么劲儿?你以为就你很会办差吗?本宫还帮方众妙拔了一条龙脉,你可知晓?” 黛石捂住嘴偷笑。大长公主敲敲女儿脑门,拉着女儿爬上回程的马车。 余双霜兴冲冲地跑回紫竹轩。她现在是国师府的账房先生,这些赃物都归她管。她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好宝贝。 吭吭哧哧跑回后院,余双霜看清摆放在桌上的那些个圆滚滚的东西,小短腿一软,整个人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她没看错吧?卫英彦是不是有病?箱子里那么多宝贝他不给干娘看,他把几个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桌上干什么? 余双霜爬起来,颤颤巍巍走到方众妙身边坐下,脑袋低垂,一眼都不敢往桌上看。 卫英彦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双手支撑着膝盖,毕恭毕敬地说道:“国师,这就是此案全部斩获。” 方众妙扫视桌上的人头,柳眉微微蹙起。 心声响在半空:【穆雪寒有九条姻缘线,算上未死的两个和早死的一个,怎么桌上的人头多出一个?】 她取掉脑后的簪子,用尖锐的那一端轻轻拨开每一个人头的乱发,仔细辨认。看见阿拉坦和孟恩的脸,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心声幽幽响起:【这兄弟二人同宫同命,同生同死,他们的姻缘线只能算作一根。难怪。】 卫英彦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也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此事只有阿狗和寥寥几人知道。阿狗给别的暗卫传话的时候说穆雪寒的裙下之臣共有九个,却把他隐去了,于是抓人的时候便多抓了一个。这就叫错有错着吧。 卫英彦微微抬头看向方众妙,而后目光凝住,心神摇荡。 长长的发丝没了发簪的禁锢,此刻正像瀑布一般流淌倾泻,阳光照耀中散发着莹莹波光,好似一汪令人溺毙的泉水。眼前的方众妙美得神秘,美得幽暗,不与仙神类同,更像妖魔。 闷痛的感觉袭来,卫英彦竟然忘了呼吸。 他连忙低下头,快速在脑海中回忆。明明几日之前,国师的头发还没这么长,为何短短时间就变了一副模样? 然而,与亲眼见到穆雪寒的变化不同,他不觉得怪异,只觉得心跳失序。 方众妙扔掉沾染了血液的发簪,把目光投向最后一个锦盒。 一股浓烈的邪气夹杂着天地肃杀之气正从盒子的缝隙中缓缓逸散。这里面藏着不得了的东西。 方众妙没急着打开,对卫英彦缓缓说道:“把这些人头埋进我卧房窗下的花圃里。” 卫英彦愣住了。这个要求实在是匪夷所思。但只是一瞬,他就颔首应诺,找仆役要来铲子,走向花圃。 方众妙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无半点迟疑。 土层松软,轻易就被刨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显露出来。 卫英彦再度怔愣,眸光闪烁不定。但他手里动作不停,又刨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花圃里全是堆垒整齐的人头,这些骸骨是滋养土地的肥料。 哪一个正常人会做这般恐怖的事?然而卫英彦依旧不紧不慢地刨土,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或动摇。 方众妙把人头埋在这里自有她的道理,无需向任何人解释。看不懂,那就不要问。 陆续把几颗人头埋进土里,给那株尚且幼小的柳树浇了一些水,卫英彦洗干净双手,回到桌边。 方众妙抬眸看他,淡淡说道:“不要美化我的形象,更不要把忠心建立在这上面。你看见的这些景象只是我黑暗内心的一角。” 卫英彦忽然明白过来,这又是一次考验。方众妙果然与穆雪寒截然不同。 第362章 邪骨 卫英彦深深低下头去。 拿穆雪寒那种人与方众妙作比,简直就是对方众妙最大的侮辱。他怎么敢? 心里默默忏悔着,他抬起头,哑声问道:“那您认为我的忠心应该寄存于何处?” 方众妙微微垂眸,极为认真地思索着。 龙图悄无声息地走过来,默默站在她身后守护。许是从阿狗等人口中得知了这次办差的全过程,这位老人对卫英彦露出一抹欣赏的笑容。 卫英彦略一颔首,然后又专注地盯着方众妙。 似乎是想出了一个结果,方众妙微微抬眸,缓缓说道:“与其忠于一人,不如忠于一个目标,一条道路。我的目标是延续大周国祚,令此界海晏河清。你呢?” 卫英彦想到上一世的自己。他跟随在余飞翰身边,为那人浴血奋战,起初是为了给冤死的家人报仇,后来却也是为了济世救民,改换新天。 重来一次,他的目标有所改变吗?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上一世他义不容辞承担的责任,今时今日又岂能放下? 卫英彦坚定地说道:“我的目标与您一样。” 方众妙轻轻笑了笑,伸出细长的食指点点桌面,说道:“那么,你就忠于这个目标,忠于自己吧。” 忠于自己吗?卫英彦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的一根弦被触动,发出回响。 不等他仔细思索,方众妙又徐徐说道:“而我只是一扇门,通过我,你能更快地前往你想要前往的地方,如此而已。” 众妙之门吗?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卫英彦觉得很是奇妙,很是轻松。 历经两世,他却是头一次体会到丢弃所有枷锁和负累,真正为自己而活。他郑重点头,发出低沉的笑声,总是显得过于拘谨的肢体在此刻全然放松下来。 遇到方众妙,他何其幸运。 见二人谈话完毕,龙图才指着那个锦盒说道:“阿狗和宝山让小老儿告诉您,这盒子里的东西很邪门。” 方众妙哦了一声,拿起锦盒看了看。 卫英彦立刻说明情况:“这是从穆雪寒的眉心里挖出来的东西,阿狗说它是一颗舍利子。” 余双霜瞪大眼睛催促:“干娘,快打开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舍利子呢。” 方众妙却不急着打开锦盒,而是严肃问道:“这东西都有谁碰过?” 卫英彦回答:“我、阿狗、宝山都碰过。”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现在可觉得浑身疲乏,呼吸不畅,心跳失序,气血翻涌?” 卫英彦:“……” 以上种种异状不都是见到您的正常反应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他只能沉默点头。 方众妙用指尖轻触桌面,吩咐道:“小鱼儿,折一根柳枝过来。”随后又看向龙图:“老爷子,麻烦您把阿狗和宝山叫过来。” 二人分头行事。 卫英彦感觉情况不妙,却也不敢多问。 少顷,阿狗和郑宝山来到后院,半跪行礼。余双霜把一根细细的柳枝递给干娘。 方众妙握住柳枝上下挥了挥,淡淡开口:“你们三人把上衣脱光。” 余双霜忽然瞪圆眼睛,表情惊讶至极。 然而卫英彦三人却没有丝毫迟疑,很快就脱光上衣,露出精壮的身体。阿狗虽然是条细狗,脱了衣服也是有肉的。 宽阔的肩膀,隆起的胸肌,紧窄的劲腰,块垒分明的腹肌,这三具男性躯体既展现了极致的力量之美,也隐藏着可怕的潜能。 人类果然是比野兽更凶猛的动物,余双霜再度确认了这一点。她低下头偷偷摸摸擦拭嘴角。 龙图站在她身后,曲起指节给她一个暴栗。 方众妙绕过长桌走到三人面前,命令道:“跪下。” 三人立刻跪下,满脸忠诚坚毅。 余双霜吸溜一下口水。妈耶,她要是跟干娘换一换,她现在都有七十二夫,三十六侍了。干娘还是太清心寡欲。 方众妙绕到三人背后。 三人身体紧绷,微微隆起的健硕背肌好似一张脸谱,这是力量练到极致的展现。 方众妙对着三人的后背高高扬起柳枝,狠狠抽打。 “那舍利子是我平生仅见的凶戾邪物,内蕴天地肃杀之气。由此可见,这舍利子的主人非是正常死亡,而是受上天所诛,被雷霆天劫焚化。你们碰了它,七日之内非死即伤。” “这柳枝养在极阴之地,含有极阴之气,可以对冲煞气。抽完这顿鞭子,你们回去晒晒太阳,慢慢也就恢复了。” 三人有所明悟,越发恭顺地伏下脊背,方便主上抽打。 细细的柳枝抽在铜皮铁骨之上,力道不大,却留下一条条泛着黑气的鞭痕,隐约还有脓水流淌,散发出尸体腐烂一般的臭气。这情况分明极不正常。 龙图也走到三人背后,看着这些诡异的鞭痕,感慨道:“这舍利子好生凶煞!” 余双霜满脑袋绮念都消散,只剩下骇然惊恐。 “干娘,你是说,这舍利子不是高僧烧出来的佛宝,是妖邪的遗骨?” 方众妙抽了七七四十九下,见柳枝在三人的皮肤表面再也不能留下鞭痕,这才罢手。她回到主位坐下,气息有些喘,神色也变得极为凝重。 “非是妖邪遗骨,而是魔神之物。” 余双霜吓呆了。 龙图眸光连闪,若有所悟。 卫英彦穿好上衣,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替方众妙斟茶。 方众妙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拿起锦盒打开,蹙着眉头仔细观察这颗舍利子。 白色骨珠中间混合着漆黑杂质,像极了人的眼球。当你看着它的时候,它也在看着你,目光阴冷怨毒。 方众妙关上盖子,放下盒子,微微闭眼。 龙图等人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睁开眼,问道:“你们说,这世上有几个人配得上魔神之名?” 院内一片寂静,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余双霜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道:“能称得上魔神的,除了干娘您,大概只有那个无脸人了吧?” 龙图抬起手给这孩子一个暴栗。叫你嘴上不把门!主上是仙人,哪里是魔神! 卫英彦三人深深低下头,不敢多言。 方众妙却笑起来,“小鱼儿说得对。除了我,能称得上魔神的只有那无脸人。”她用细长指尖点了点紧闭的盒子,说道:“你们可以猜一猜这邪骨是谁的遗物。” 众人脸色皆是骤变。 遗物?这个词很微妙。 第363章 上一世的结局 后院一片寂静,于是众人的粗喘就变得更为起伏不定。 方众妙闭着眼睛思忖,也在等待大家的答案。 余双霜性子急,最先开口:“干娘,你的意思是,无脸人被雷劈死了,这骨头是他的残骸?他已经不在人世?” 卫英彦立刻否决这个说法:“他肯定还活着。穆雪寒死之前说过,她得了圣人点化。这圣人必然是无脸人。他还在人世。” 龙图点头附和:“我也觉得他还在。这破碎的山河,混乱的世道,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阿狗和郑宝山不敢插话,只能沉默。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这邪物必是无脸人的骨头。第二,他遭到天劫诛杀,整个人被天火熔炼。至于他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藏在何处,还有待我们继续探查。” 众人纷纷点头,面色都很凝重。 试想一下,被天雷劈中,骨头都融成了舍利子,无脸人竟还活在这世上。他本人该有多强大。难怪方辰子为了斗败他,只能把自己和先帝葬入绝脉,换取人遁其一。 一股寒意席卷而来,余双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众妙心里有一个猜测,但她缓缓扫视众人,却没有说出来。只怕大家都会被吓到,从而失去与邪魔斗争的勇气。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象牙白的面具凝神细看,心湖中的涟漪慢慢恢复平静。 “不要怕。”她把面具放在桌上,用掌心覆盖那诡异邪恶的五官,笑着说道:“你们要相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寒意瞬间散去,几片秋叶旋转飘落,美如画卷。众人长长舒出一口气。 方众妙柔声嘱咐:“阿狗,宝山,你们回去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二人拱手告退。 龙图把一沓卷宗放在桌上,里面有着案件的详细记录,还有李玉群等人临终写下的供词。穆雪寒的供词没有任何价值,但这颗邪骨已经是最大的线索。 方众妙快速翻完卷宗,抬眸看着卫英彦,赞许道:“你做得很好。” 卫英彦心中喜悦,面色却更为肃然。 方众妙取出盘古大锁,说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活了两世的人。” 卫英彦猛地抬头,表情讶异。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就被看穿,但他不明白方众妙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揭破。 龙图和余双霜适时显露精湛的演技。哎呀,活了两辈子的人,真是稀罕!让他们仔细瞅瞅。 两人盯着卫英彦猛瞧,装得似模似样。 方众妙缓缓问道:“你想不想看一看上一世,你最在意的那些人都是怎样的结局?” 卫英彦果断摇头:“我不想。”他早已经获得解脱。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不,你想。” 卫英彦:“……” 短暂沉默了一瞬,他坚定改口:“是的,我想。”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这是你的现世,你把指尖放在此处。”她指着盘古大锁上的一个点位说道。 卫英彦极为谨慎地把手指放上去。 “你的命数是在往阳极走,现在我要你用力把这罗盘往阴极的方向转。能转几圈转几圈,记住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方众妙绕过长桌,来到卫英彦身后,眼眸微垂地看着他,身体轻轻贴上来,两只手按住他宽阔的肩膀。 漆黑发丝像冰冷的水流,从她的肩头倾泻到卫英彦的肩头。秋风吹拂,发丝凌乱,将两人细细密密裹缠成茧。 卫英彦放在罗盘上的手指轻轻颤动着,慢慢灼烧的血液让他失去了对身体和心跳的掌控。 他无法思考,只能像个木偶一样点头,发出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的沙哑声音:“好,我记住了。” 热汗冒出鼻尖,这一刻是如此的躁动。 方众妙的双手轻按他的肩膀,吩咐道:“开始转吧。” 卫英彦立刻把罗盘往逆时针的方向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他盯着金属表面的小小刻字,不知道它们错落交替之中有何规律,又预示着怎样的未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远,周遭的一切渐渐模糊。 他看见了挂满白幡的骠骑大将军府,几个同袍跪在地上给他烧纸,许多家仆哭得悲切。 他飘在空中,来到皇宫,看见穆雪寒搂着七皇子,很是惋惜地说道:“皇儿,咱们最大的助力失去了。不过无碍,他已经遭到你父皇的猜忌,现在他死了,咱们正好借此蛰伏,以退为进。” 卫英彦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自己用一生痴恋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死得好。 面对风韵犹存的穆雪寒,他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他平静地飘过后宫,飘向金銮殿。 余飞翰坐在龙椅上,嘴里念诵着亲手为自己写的祭文,脸上布满泪水。文武百官跪伏于地,痛哭不止。 国失栋梁,天下同悲。 然而下朝之后,回到御书房,余飞翰把祭文撕得粉碎,冷笑道:“好在他死了,省得朕亲自动手,也算全了这份君臣之义。” 卫英彦站在余飞翰面前,极为自嘲地笑了笑。这一世,他的忠诚只给了这两个人,而他们却都盼着他死。 他半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方众妙那样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唯她会说:你要忠于自己。 卫英彦闭上眼,任由思念弥漫。 他似乎离开方众妙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余飞翰竟然已经躺在龙床上,四十多岁的年纪,还不算老,心脏却已经停止跳动。 郭贤放开他尚有余温的手,哭着说道:“皇上驾崩了。” 朝臣们跪在殿外悲嚎,梁和玉拿出传位遗诏,宣布七皇子登基为帝。 这就是上一世的结局吗?与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卫英彦心不在焉地思忖着。 他以为看到这里自己就能回去,却未料时间开始快进。他看见穆雪寒毒杀了祁国公主,也就是当朝太后,却没把首尾料理干净,以至于祁国发兵攻打新朝。 他看见蛮夷统一了部落,与祁国联手,对中原大地进行血洗。 他看见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他看见尸横遍野,饿殍满地。他看见血染长空,万物悲鸣。 无数将士拿命换来的新天地,沉沦在比之大周更深的黑暗里。 穆雪寒和七皇子在做什么?家国危亡,他们为何不救?而后,卫英彦就看见穆雪寒跪在一座漆黑宫殿里,仰着头,似乎在聆听上方传来的法旨。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让各地州府为你搜集天下奇珍异宝,送来都城。” “国库亏空,加税五成。” “前线溃败,强征壮丁。” “割地赔款,偏安一隅。” “武将功高震主,不听调令,那就纵容奸佞,借刀杀之。” 卫英彦听得目眦欲裂。他知道,这些命令如果一条一条执行下去,新朝不可能偏安一隅。新朝只会被祁国和蛮夷大军踏平。百姓流出的鲜血能把整片东海染红,那是人间炼狱。 是谁在蛊惑穆雪寒?是谁扰乱世道,摧毁生灵?是谁? 卫英彦缓缓抬头,顺着穆雪寒虔诚的目光看去。 一张惨白的面具出现在虚空中。面具的双眼是两个漆黑的深洞,里面有血光流转,有杀意无边。 不好!这面具看得见我!卫英彦心中骇然,想要挣脱诡异目光的禁锢,却一动都不能动。随后他的脑内传来难以承受的剧痛,明明只是魂体,却仿佛被猛兽撕扯,正化为碎片。 只要挪开眼,不去看那面具,就能自救。冥冥之中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却做不到一丝一毫。那面具的双眼能摄魂。 卫英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继续对视下去,自己必然魂飞魄散。 现实中,龙图惊呼起来:“主上,他的眼睛流血了!” 只见卫英彦紧闭的双眼流出两行血泪,按住罗盘的指尖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再往下转动。死气迅速侵袭,让他印堂发黑,面容铁青。 余双霜焦急地说道:“干娘,他好像快不行了!” 方众妙按住卫英彦肩膀的手早已经抬起,轻轻蒙住他的双眼,温柔的声音吹拂入耳:“往前走就是众妙之门,我会带你回来。” 梦境里,卫英彦的视野忽然变作一团漆黑,那惨白的面具再也看不见,被撕碎的感觉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妙之门?往前走?可前方就是面具,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声音来自于方众妙。那是卫英彦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跨出一步,狠狠撞上面具。 意识模糊的一瞬,他仿佛听见咔嚓一声,是那面具碎了吗? 第364章 告一段落 不是面具碎了,是自己回到了现世。 秋日艳阳照射下来,也不及身后紧贴的这具躯体更让卫英彦感到温暖。 他急切地想要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阔别许久的人。现世中短短片刻,幻境中他却已经流离了许多年。 难怪方众妙要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这却不是无缘无故的亲密之举,而是一种守望。 卫英彦心头发热,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 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莫要睁眼。” 卫英彦颤动的睫毛平静下来,然后他才感觉到双眼传来难以形容的刺痛。眼皮子里仿佛塞满了粗糙的砂砾,还混合着针尖,眼球微微一转就会被划出条条伤口。 真是可怕。幻境中受到面具的攻击,现世中的身体也会遭到这样的破坏。那无脸人的确诡异强大。 忽然,两个指头轻轻按住了卫英彦不断颤动的眼珠,指腹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眼皮子里的砂砾和针尖好似被暖阳融化,正慢慢失去棱角,变成液体,从眼角流出来。剧烈的刺痛感正在消散。 卫英彦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抓住方众妙纤细的手腕。 这人正为自己抚平创伤,他知道,却还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心尖一直在颤,不断有奇妙的音律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这一刻的感受能让他回味许多年。 然而方众妙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极为郑重地嘱咐:“别急,我在给你疗伤。卫英彦,你可知道我这几天去做了什么?” 卫英彦嗓音沙哑地问:“您去做了什么?” 方众妙似乎低下了头,垂眸凝视自己。卫英彦感觉到她说话时吐出的馨香正丝丝缕缕吹拂着自己的发顶。 秋风在周围萦绕不去,顽皮地扯着方众妙的长发。指尖有发丝缠上来,冰凉如水。卫英彦的另一只手悄悄握住这些发丝,心跳如雷。 他听见方众妙在自己耳畔说道:“我去拔了一条龙脉,但那龙脉不肯顺服于我,自毁双目,失了灵性,叫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卫英彦愣愣地啊了一声。除了这个,他做不出别的反应,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方众妙为何要拔龙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身后紧贴的躯体和这亲密无间的接触侵占了。 方众妙的指腹开始轻轻按揉卫英彦的双眼,缓缓说道:“你本是飞龙在天之命,却被斩断龙角,捆缚龙躯,不得解脱。今日见你,你却断角重生,挣脱束缚,枯木龙吟。” 头顶传来低低的一声叹。卫英彦的心跟着颤了颤。 “我好生欣喜。” 卫英彦的心剧烈颤动起来。您为我欣喜,我真是荣幸。 “若你的龙目也因我而毁去,那我不仅仅会感到惋惜,还会心痛至极。” 卫英彦的心忽然就不能跳动了。他真怕自己迅速涨红的脸烫伤方众妙的双手。 他在羞赧,这是两世都不曾有过的情绪。为了缓解这情绪,他用力握住手里的发丝。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叹息道:“所以莫要挣扎,我知道这种灼烧感常人难以忍受,但你若是熬不过去,便会永远活在黑暗里。” 卫英彦嗯了一声,依旧一只手握着方众妙的手腕,另一只手偷偷拽住一缕发丝。 方众妙见他没有扯开自己的双手,便也不再管。 “我在用神识温养你的眼睛。”她最终解释一句。 卫英彦又嗯了一声,嗓音极为沙哑。 见他恢复平静,方众妙才开始询问:“你看见无脸人的真容了吗?” 这才是她让卫英彦回到上一世的原因。 卫英彦有些不太确定:“我看见穆雪寒专门建造了一座宫殿,用来供奉无脸人。宫殿的最深处无门无窗,漆黑一片。但黑暗里却漂浮着一张惨白的面具,五官平平无奇,双眼闪烁血光。我被它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方众妙沉吟道:“你只看见一张面具?” 卫英彦这次很笃定:“是的,我只看见一张面具。” 方众妙呢喃自语:“果然是面具吗?” 卫英彦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龙图和余双霜也满头雾水。 但方众妙并没有为大家解惑。她揉着卫英彦的两只眼睛,问道:“还疼吗?” 其实早已经不疼了。两颗眼球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十分舒适。 卫英彦沉默一瞬,而后说道:“还疼。” 方众妙更为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双眼,他用力握了握手里的发丝,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 又过了片刻,他才哑声道:“不疼了。” 方众妙拿开手,嘱咐道:“别急着睁眼。”而后又对余双霜说道:“小鱼儿,把帕子泡在热水里,拧干了给我。” 余双霜依言而行。 方众妙接过热乎乎的帕子,仔细擦掉卫英彦脸上的血迹,这才柔声道:“好了,可以睁眼了。” 贴着自己的身体已经远离,细密缠绕的发丝也不知去向。 卫英彦的心里悄然产生了一丝遗憾。他睁开眼,循着香气转头看去。 方众妙站在他身侧,专注地看着他。 龙图面露愕然。余双霜倒抽一口凉气。 方众妙眉头微蹙地说道:“幻境中也能对人造成这般伤害,真是可怕。” 连她也觉得可怕,由此可见那无脸人的道行有多深。 卫英彦摸了摸自己差点被刺瞎的眼睛,却没有感受到半分恐惧。方众妙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而已。 余双霜拿来一面铜镜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卫英彦接过镜子看了看,恰当地展现出一些惊骇,实则内心平静如水。他的眼白完全变成红色,衬得眼瞳漆黑如墨。 这俨然是一双厉鬼的眼睛,血光煌煌,凶煞异常。 卫英彦急忙去看方众妙。 方众妙正拿起笔在纸上写着温养双眼的方子,不曾惊惧。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她微微抬眸,柔声安抚:“莫怕,只是眼球渗血而已,我给你开一副方子,回去之后捣成粉末,混入香油敷在眼睛上,一日一次,一次两刻钟,连续十五日也就好了。” 卫英彦放下心来。他不怕自己的双眼恢复不了,他只怕自己这副丑态惹得方众妙不喜。 方众妙一面书写一面说道:“卫英彦,我知道你可能会在幻境中遭受到致命的伤害。为了把你平安带出来,我才会说那些话。” 卫英彦顺着她的意问道:“什么话?” 方众妙放下笔,直白相告:“让你忠于自己的那些话。唯有深深打动你,让你记住我是一扇门,才能教你在生死存亡之际找到回来的出口。我在利用你寻找无脸人。” 卫英彦很是平静地点头。 方众妙上下看他,诧异于他的反应。 但她没有停住无情的话语:“为了达成目的,我会将你视作一把利刃,挥向敌人。我会把你当成一匹战马,驱入战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卫英彦认真听完这些话,缓慢却也坚定地说道:“那我就当您的利刃,被您握住,也当您的战马,受您驱策。您忠于您的道路,而您的道路正是我的道路。” 方众妙定定看他,确认他说这些话丝毫也不违心,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一个小物件从她袖中滑落掌心,又被她抛到空中。 “接着。” 卫英彦下意识地抓住这个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却是一把龟壳雕刻而成的小剑,剑身描绘着玄奥符文。 “这是?”他抬头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笑着说道:“无脸人看见这个东西就会对你退避三舍。若你见到别人佩戴着同样的物件,那必是你的同袍,你可以相信他。” 方众妙靠向椅背,缓缓说道:“卫英彦,你是我的人了。” 卫英彦心尖狠狠一颤,然后便半跪下去,深深低头。若不如此,他只怕自己忽然涨红的脸和羞赧的表情被余双霜和龙图看了笑话。 “属下见过主上。”他把小剑攥于掌心,拱手行礼。 方众妙轻柔的声音响在风中:“起来吧。回去之后记得用药泥敷眼,好好睡一觉。辎重已经出发,我们很快就要赶赴建康。” 卫英彦应诺之后站起身,说道:“穆雪寒被斩首之后,李玉群的夫人找到宝山,对宝山说起一事。” 方众妙的双眼已经合上。她疲惫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龙图挥挥手,做了一个快说的动作。 余双霜把一条毯子轻轻盖在干娘腿上。 卫英彦看出了方众妙的疲惫,加快语速说道:“她说穆雪寒是她们姐妹中长得最不出众的。但十岁那年,穆雪寒回临安省亲,偶有一日去卧佛寺上香,回来昏睡三天,之后就越长越美。属下猜测,这舍利子当初就藏在卧佛寺里。” 方众妙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已知晓,老爷子,您派人去查。” 龙图正要领命,却又见主上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疲惫至极地说道:“您也在家歇着,莫要出去操劳。阿狗他们都歇着,让金山、银山带人去查。” 龙图心里一热,忙道:“小老儿知道了,您快睡吧。” 方众妙拍拍老爷子手臂,这才彻底睡过去。 几片银杏叶落在她如瀑发丝上,不及她静美。 卫英彦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龙图摆手瞪眼,满脸嫌弃。 卫英彦这才颔首,无声无息退走。路过演武场的时候,他看见阿狗正在练拳,于是走上前,真心实意地说道:“你没把我和穆雪寒的事告诉旁人,我谢谢你。” 阿狗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兄弟,日后你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可不是我说出去的。你别找我麻烦。” 卫英彦表情错愕,想明白之后立刻问道:“你是说宝山?他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人吧?” 阿狗呵呵笑了,“他不嚼舌根,但他喜欢挣钱。我方才可是听见他对金山、银山说了,他要把这桩案子写成话本子,拿去外面卖,名字都取好了,叫《银瓶梅》。他们兄弟三个这会儿已经去找画师配插图了。兄弟你保重。” 卫英彦:“……” 第365章 无脸人已死 方众妙躺在床上昏睡。 余双霜坐在一旁的圆桌边,轻轻翻看着卫英彦送来的账本。 穆雪寒的几个男人还真是富有,捐出的家财足有八百万两之巨。仅张池一人就占了二百万两。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世道,当好人往往死于非命,当坏人却能享尽荣华。幸好有干娘匡扶正义,否则这个腐朽的皇朝早就完蛋了。 余双霜一边算账一边唏嘘,想到穆雪寒只是余飞翰的众多小妾之一,却是隐藏最深的大boss,便又打从心底里感到发寒。 刚穿越过来那会儿,她还自负满满地认为自己依靠剧情优势必然能够逆天改命,现在想想,简直天真的可笑。还好她抱上了干娘的大腿,否则生死难料。 门被轻轻推开,齐渊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余双霜停止胡思乱想,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齐渊点点小脑袋,然后走到床边,爬上椅子,双手托腮,安安静静地看着方众妙的睡颜。不知看了多久,确定方众妙只是太累,没有受伤,齐渊才滑下椅子,悄悄走了。 又过片刻,钱天吴无声无息走进来,余双霜又竖起食指示意安静。 钱天吴点点头,轻轻把一根丝线搭在师父的手腕上,探了探脉搏,确定师父一切安好,这才走了。 之后陆陆续续有小屁孩跑来探望方众妙,谢沐阳、余沧澜、余江川、乔其堃……余双霜的食指一次次竖起,嘘了一声又一声,渐渐的自己都被逗笑了。 干娘若是去当幼儿园老师,肯定是最受小朋友们欢迎的。 临到傍晚,方众妙才幽幽转醒。 余双霜连忙跳下椅子,给干娘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润喉。 “我把账都算好了,干娘,你要看看吗?”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 方众妙把喝空的杯子递给她,问道:“你是不是忙了一整天?” 余双霜笑呵呵地说道:“才一整天而已,没什么。以前年底清账的时候,我一加班就是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方众妙皱眉:“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如此摧残身体,怕是会暴毙。” 余双霜深感认同:“可不是嘛。我有一个学长就是猝死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干娘,你是不是认为无脸人已经死了?”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而后掀开被子下床。 “哦?你为何如此认为?” 余双霜笃定开口:“你说话做事向来谨慎,可你却用遗骨来形容那颗舍利子,我想这应当不是口误,你必是有几分把握的。” 方众妙走到桌边翻看账本,意味不明地问道:“若我说他是鬼,你怕吗?” 余双霜打了个哆嗦。 “我怕。” 她连忙跳下凳子,跑过去搂住方众妙的胳膊,“干娘,他真是鬼?”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徐徐说道:“我也只是有几分猜测而已,想要确定无脸人目前是何处境,活着还是死了,必须找到更为确凿的证据。” 余双霜把脸贴在干娘的胳膊上,小声问道:“若你确定他是鬼,你能灭了他吗?杀鬼比杀人难很多吧?”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说道:“天雷都不能彻底灭了他,我目前亦没有对付他的办法。” 余双霜吓呆了。 “干娘,他变成鬼就会不死不灭,连你都杀不了他,世上就没人能杀他了。那他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想到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有可能被忽然冒出来的厉鬼掐死,余双霜便抖个不停。 方众妙把插在她发髻上的龟壳小剑抽出来,塞进她手里,安抚道:“莫怕,虽然我目前灭不了他,却也能让他不敢靠近。” 余双霜连忙把龟壳小剑攥在手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洗澡都不丢开。 “干娘,你明明很厉害,连天雷都能召唤下来,灭一只鬼应该很简单吧?为什么你拿他没有办法?” 方众妙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张惨白的面具,曲起指节轻轻敲击,“若我猜的没错,他的神魂应当是在天劫中碎裂成许多片,寄存于不同的法器。” “一张面具有可能是他,一块遗骨有可能是他,一枚铜钱也有可能是他。沈卉是他,穆雪寒是他,净空是他,沈卉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不曾找到,那人也有可能是他。许许多多人都有可能是他。灭他的难度等同于灭众生,你可明白?” 余双霜慢慢地吸着凉气。 她知道无脸人很诡异,却不知道他能诡异到这种程度。难怪沈卉做出那样的恶事,原来她被厉鬼附体,激发了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与她一样披着人皮的鬼还有很多,数都数不过来。 世道乱在何处?世道乱在人心。 在这礼崩乐坏,四海鼎沸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滋养邪恶的温床。乱世无法纪,无秩序,无善恶,无黑白,无脸人自然如鱼得水。 只要一想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无脸人的化身,余双霜就怕得直发抖。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说出来你们会被吓到。小鱼儿,太聪明就是这点不好,你当过得糊涂一点。” 余双霜快哭了。她死死抱住干娘的胳膊,怀揣着希望问道:“你真的没有办法灭他吗?你明明这么厉害。” 方众妙用指尖轻轻敲击那张惨白的面具,沉吟道:“若是能让无脸人的灵魂碎片主动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整体,我倒是有办法彻底灭了他。” 余双霜连忙问:“你有办法让他主动凝聚魂魄吗?” 方众妙沉思起来。 余双霜爬上一旁的椅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等了许久也没见干娘想出什么好的办法,为了消解内心的恐惧,余双霜翻了翻穆雪寒一案的卷宗,不由感慨道:“穆雪寒如果真的能看相,她一定混得风生水起,可惜她不会。这能力是无脸人借给她的,她不善使用,最后反倒弄巧成拙。果然美貌单出就是死局。” 方众妙从沉思中抽离,颇感兴趣地重复一句:“美貌单出是死局?这说法很有意思。” 余双霜笑呵呵地说道:“是吧,干娘你也觉得很有道理吧?穆雪寒真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方众妙从博古架上取下那枚邪骨,借着窗外照射而来的夕阳仔细观察。 “美貌与窥探气运的法眼,的确是组合在一起的王牌。” 她一面沉吟一面拿起邪骨,轻轻将它摁在惨白面具的眉心。面具的质地迅速变得柔软,蠕动着把邪骨牢牢嵌住。 诡异的事发生了。面具上平平无奇的五官竟然飞快转换成一张稠丽的脸庞,邪骨化为第三只眼,目光幽微,上扬的唇角显露出魔魅的笑容。 方众妙举起美人面具,隔空覆在自己脸上。 镶嵌在面具眉心的第三只眼竟然活过来,滴溜溜地转,阴毒的目光扫过窗外秋景,扫过屋内陈设,最后凝聚在余双霜身上。只是一瞬,阴毒的目光更添几分贪婪。 余双霜被看得毛骨悚然,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她不敢与面具上的眼珠对视,低下头小声嘟囔:“干娘,你不会也被厉鬼附体了吧?你别吓我!” 方众妙放下面具,轻轻笑了。 “美貌与法眼,这副牌真有趣。只可惜无脸人挑选的出牌人不合适,白白浪费掉了。若是让我来挑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微笑的表情转瞬变得冷肃,眼里精光连闪,指尖飞快敲击桌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而且至关重要。 半空中飘过一道道急促的声音。 【彻底灭掉无脸人的办法终究还是被我想到了。】 【原来答案早就在我眼前。如此一来,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只是,此法有违天和,恐遭天谴。】 【我离开此界唯一的方式只能是了却因果,功德圆满,羽化飞升,绝不能是被天劫所诛。】 【我必须找个人帮我扛下天劫。】 【谁最合适?】 方众妙拿起面具细看。 面具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向她,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越来越阴毒贪婪。显然,比起余双霜,她成了更为合适的猎物。 余双霜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打断干娘的思路。 从只言片语上判断,彻底灭掉无脸人的办法似乎十分残酷。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会降下雷霆劈死使用此法的妖人。所以干娘才想找个人帮她顶雷。 余双霜极为肯定的知道,此法必然比生拔龙脉,夺人寿元还要恐怖。 干娘啊干娘,魔神见了你都得把你纹背上。 那办法到底是什么?你快详细说说。 余双霜竖起耳朵偷听,半空中果然又传来声音:【有了,这副牌可以给她用。】 【她城府虽浅,但潜力无穷,最重要的是,她的心够黑,手够狠。】 【等她为我做完事,天劫也能让她来扛。】 【在大周,我乃正道魁首,处处束手束脚。然而去了蛮人族地,我却没了顾忌,可以放手去施行那有违天和的邪法。】 【我得带着这副牌和出牌人,去草原走一趟。】 思及此,方众妙把嵌入邪骨的面具收入锦盒,表情退去冷肃,唇角绽开一抹愉悦的笑容。 余双霜快被好奇心折磨死,整个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干娘,你想到什么好办法?替你出牌和扛天劫的倒霉鬼是谁?这副牌你准备怎么打?干娘,你总这样说话留一半,我要闹了哦! 第366章 心黑手狠方众妙 余双霜终究还是没敢问出内心的疑惑。 那张镶嵌着邪骨的美人面具到底如何使用,给谁使用,使用之后为何会让无脸人主动把碎裂的神魂凝聚成一个整体,种种疑团只能藏在心里。 但余双霜按捺不住,悄悄把此事告知黛石,要求黛石保密。 黛石又把此事告知龙图,要求龙图保密。 龙图想不明白,写信给齐修,要求齐修保密……消息传来传去,最后连史正卿都知道了。 敌人无形无迹,无影无踪,不在海内海外,不在天上天下。他躲在时空的夹层里,藏身于黑暗中,是处处投射的阴影,也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这怎么找?找到又如何杀? 听闻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感觉——恐惧,绝望。 思来想去,这世间唯一能彻彻底底杀死无脸人的只有方众妙。然而,她所说的那个有违天和的办法又是什么? 在不断的猜测中,时间飞快流逝。终于到了大军开拔建康的日子。 在这之前,方众妙派人探查卧佛寺,没发现异常。在先太子陵墓里布置了法阵,确保无脸人的傀儡不能得手。入宫探望李妃,留下一些暗卫和几副安胎药。与大长公主隐在暗处,见了陆云隐一面。 “喏,长相最出众那个就是他。”大长公主站在假山顶上,指着不远处坐在凉亭内的一群公子小姐。 小桥流水,落叶纷飞。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藏在阴影里,与这萧瑟之景融为一体,像即将消散的一抹云烟。 然而没有人能够忽略他,所有人都围着他侃侃言谈,众星拱月一般。他像秋日的一汪清泉,承载着满池飘零的花瓣,有着天然的静谧和柔美。 一名娇俏少女坐在他身旁,半蹲着与他说话,姿态颇为亲近。这下可不得了,先是几个贵女对少女言语讥讽,后是几位公子对少女大加贬低。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惹得少女眼泪汪汪。偏她不舍得走,还死死抓住轮椅青年的手,很是倔强。 青年也反握住她的手,蹙着眉心呵斥友人们几句。他是维护少女的,显而易见,这么多人之中,他最在乎她。 少女破涕为笑。 大长公主指着少女说道:“那是白术神医的孙女白辛夷。本宫把他们祖孙二人送去安国公府给陆云隐治病。没想到这小姑娘仿佛与陆云隐好上了。” 大长公主看向方众妙,问道:“从面相上看,我这外甥有没有异常?当年太子之死,他是关键人物。他自己糊里糊涂的,有时说自己跟太子没有瓜葛,是被冤枉的,有时又说他跟太子真心相爱,却天人永隔。太医说他已经疯了。” 方众妙盯着陆云隐说道:“他日主身弱,伤官旺而见官,是个痴情种子,且恋慕的人还是同性。太子对他是否有情,我已不得而知。但他对太子多半是有情的,他必是断袖无疑。” 大长公主极为不悦地说道,“那他为何还与白辛夷勾勾搭搭?不喜欢人家姑娘还若即若离地吊着人家,真是下作。” 方众妙微微摇头,不曾言语。 就在这时,一名老者出现在凉亭外,对着白辛夷招手。 白辛夷犹犹豫豫地看向陆云隐。陆云隐拍拍她手背,对着她温柔地笑了笑,说了几句话,白辛夷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凉亭,随她祖父远去了。 方众妙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眸光闪烁不定。她忽然开口:“赵华阳,还记得无脸人搅风搅雨,屠戮生灵,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吗?” 大长公主说道:“合成一张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具,借此攫取乾坤气运,飞升成仙。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众妙指着白术的背影说道:“疾厄宫的那块骨头找到了,在白术身上。我方才观他面相,他疾厄宫中太阳高照,莹莹有光,是个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寿终正寝的命数。他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二十岁。陆云隐是个断袖,却与白辛夷亲近,恐怕存心不良。” 发现外甥真有古怪,大长公主虽然有所预料,却依旧有些不好受。 她沉吟道:“我们明日就要随军出发,这事暂且管不了。要不本宫把那祖孙俩也带去建康,让他们充当军医?” 方众妙摇摇头,“看面相,一年之内,他们死不了。让他们留下当诱饵吧。此事等我们回来再料理也不迟。” 大长公主很是担忧:“白术的骨头被无脸人看上,他死之前必然会遭到百般折磨。他只有白辛夷这一个亲人,那就是他的命根子。陆云隐抓住了白辛夷就是抓住了白老爷子的软肋。本宫不放心,还是给他们留下几个暗卫保护吧。” 方众妙淡淡说道:“随你。” 两人绕到假山后方,缓缓离开这座赏景的园子。 出了门,方众妙吩咐道:“去你府上,我要见一见驸马爷。” 大长公主皱眉:“见他做什么?” 方众妙笑而不语。 平骏达正在教女儿写字,一身白衣被女儿发脾气甩出的墨迹染得斑斑点点,颇有些滑稽。但他满脸笑容,精神很是放松愉悦。 大长公主酸溜溜地看着父女俩。她跟女儿见面就爱吵架,从未这般平和过。 方众妙走上前,仔细欣赏黛石刚写完的一幅字,赞叹道:“驸马爷教得好,我家小石头也聪慧。这幅字我要带回去裱起来,挂在厅堂里。” 黛石被哄得找不着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 平骏达也笑得极为开怀,立刻就让长随去找裱画的工匠。这哪里还是那个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末路人。 方众妙放下字幅,直言道:“驸马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平骏达看了看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不耐烦地摆手。于是二人离开书房,来到僻静的一座凉亭。 “国师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平瑞宝还活着吗?” 平骏达愣了愣,而后答道:“她是用来给我女儿挡灾的,局势未曾明朗之前,我不会让她死。” 方众妙伸出指尖点点桌面:“我要用她。” 平骏达丝毫也不惊讶,反倒笑着询问:“如何用?” “用作卒子,越过楚河汉界,前后左右任我施为。” 聪明人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一听也就懂了。越过楚河汉界,这就是把人带到关外,在那蛮人族地充作傀儡,搅动风云的意思。 这是有大用。 平骏达直接问道:“您什么时候要用她?我给您送到府上去。” 方众妙沉吟道:“等我从建康凯旋,便要用她。在此之前,还请驸马爷帮我做一件事。” “哦?什么事?”平骏达有了一点兴趣。 “帮我毁掉她目前唯一拥有的东西。” 平骏达愣了愣,确认道:“您确定?” 方众妙反问:“你舍不得?” 平骏达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只怕这样做,你用起来不方便而已。” “正是为了用起来更方便,我才会如此。”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二人谈话结束,方众妙回到书房,拿走那幅歪歪扭扭的字,乘坐马车回家。 大长公主跟着驸马走进地牢,一路都在追问:“本宫派了暗卫偷听你们二人谈话。他转述给本宫,本宫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平瑞宝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能毁掉她什么?” “方众妙要怎么用她?把她当卒子是什么意思?” 平骏达只是摇头失笑,并不回答。他径直走到地牢最深处,打开铜锁,走进去,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着昏迷的平瑞宝的脸整整齐齐切割一圈。 平瑞宝被下了软筋散,人立刻就醒了,却不能动弹,只能发出凄惨的尖叫。 “爹,你在干什么爹?你为何割我的脸?” 大长公主也在问:“驸马,你割她脸做什么?” 平骏达不答,沿着脸庞外围切割一圈,然后把一张完完整整的脸皮剥下来,随手扔在腥臭不堪的稻草堆里。 平瑞宝哭嚎,惨叫,唾骂,求饶。她已经失去一切,而今就连身为人的最后一张皮也被剥掉。她现在算个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是你的女儿啊!”她撕心裂肺地质问着,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平骏达淡淡说道:“你投毒杀害全府的时候,可曾想过是我女儿?” 看见平瑞宝脸上抽搐着的,血淋淋的肌肉,大长公主撇开头去。 她终于明白方众妙让驸马毁掉的东西是什么。平瑞宝目前唯一拥有的就是这张还算清秀的脸皮。没了这张皮,世上再无此平瑞宝此人。 好凶残的手段!方众妙,你还说无脸人是邪魔外道,本宫看你比邪魔外道还要邪魔外道! 平骏达用平瑞宝的衣服擦掉匕首上的血迹,嘱咐道:“等着吧,国师有一场富贵要送给你。多少人争着抢着要给国师当卒子,偏她看上了你。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大长公主:“……” 这叫幸运吗?本宫今儿个算是开眼了! 平瑞宝的惨叫声渐渐变作虚弱的呻吟,夫妻二人离开地牢,来到外面,默默地晒了一会儿太阳。 大长公主冷哼道:“原来方众妙让你干的是这种脏事。她怎么不直说?” 平骏达笑着摇头:“不直说,显得她心不是那么黑,毕竟老天爷在上面听着呢。” 大长公主压低声音讥讽:“她心不黑?她整个腔子都是黑的!” 第367章 方众妙的人头值不值钱? 大军已从临安出发,昼夜不停赶路。 建康大营内,一只信鸽从天空中飞落,被一名斥候伸手接住,匆匆带入主帐。 不远处有一名百夫长看见这一幕,对站在身侧的校尉低声说道:“陪都的大军很快就要到了,就在这两日。” 校尉嗯了一声,面色有些阴沉。 二人相互对视,不再言语,默默回到漏风漏雨的营帐。 百夫长随意往地上一坐,指着头顶的破洞说道:“今日阴天,晚上许是要下雨,又该被冻得睡不着了。” 他把随意扔在地上的一件棉袍扯过来,用匕首划开一道口子,递给校尉,“临安的辎重已经抵达,带来许多粮饷军需,你看,这是新发的袄子。” 校尉接过棉袍看了看,脸色更为阴沉。 割开的口子里没有厚实的棉絮,却是一团一团芦苇花。这样的衣裳根本无法御寒,洗过一次就废了。 而今已立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穿着这样的衣裳,士兵们身体冻得僵硬,如何打仗? 校尉忍着怒气问道:“辎重抵达后,我亲眼见到库房里堆着成捆成捆的棉袍,经过查验,每件都很厚实,填充的都是棉花,数量足够全军换装。支度使竟是没有发下来吗?” 百夫长冷笑:“我大小也算个官,我都只能穿这种芦花袍子,可想而知下面那些兵卒拿到手里的是何种破烂玩意儿。据说有的人只分得一件单衣,还来不及穿,拿在手里抖了抖就成了碎布片。” 百夫长从校尉手里扯下棉袍,扔出老远,继续说道:“上头欠了我们整一年的军饷,明明辎重带来成箱金银,支度使依旧不往下发。我们去问,还被打了几十军棍,给我们安上扰乱军心的罪名。” 百夫长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瘦弱的胳膊,悲愤不已地说道:“大牛哥,你看看!我们这些底层将士都快饿死了!我好歹每天能有一碗稀粥和一个馒头,我麾下那些兵卒连口粥都混不上。” “我们饿成了皮包骨,秦大将军那些人却一个个膘肥体壮,脑满肠肥。大牛哥,你去马棚里看看,那些畜生吃得都比我们好!” 校尉王大牛缓缓坐下,两个拳头紧握。 百夫长眼眶通红,似要落泪。但他隐忍下来,咬牙说道:“大牛哥,你还记得我们因何投身行伍吗?” 王大牛语气低沉地答道:“为了有口饭吃,不至于沦落成乞丐,饿死道旁。” 百夫长指着帐篷外面走来走去,浑浑噩噩的兵卒,带着几分怨恨说道:“大牛哥,你看看这些同袍。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还要上战场杀敌。他们活了今日,也不知还有没有明日,这不比乞丐更惨吗?大牛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大牛忽然抬眸,眼神锐利地看向对方。 百夫长喘了一口粗气,继续说道:“大牛哥,你不用防着我,我与你是同乡,一路逃难出来,我何曾害过你?我只想说,你们筹谋的那件事,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干。我麾下的兵卒全他娘的受够了。这狗日的仗,谁爱打谁去打!” 王大牛默默审视这位同乡。 百夫长通红的眼里只有悲愤,语气恶狠狠地说道:“大牛哥,你说谁会愿意为这样的朝廷卖命?以你的威望,你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王大牛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你要想清楚,若走上这条路,便再也不能回头。” 百夫长用力点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王大牛点点头,低声说道:“那你等我消息。” 他立刻起身离开营帐。守在外面的几个士兵连忙向他行礼,眼中是全然的崇拜和信服。 这位校官虽是流民出身,却智勇双全,立有赫赫军功。上了战场,他冲锋在前,为同袍挡刀挡枪。下了战场,他谦和礼让,从不仗势欺人。 在他麾下当兵,不用担心被出卖,被利用。要死他先死,绝不躲在人后。也因此,他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超越了主将和副将。 只可惜没有家世背景,一个校尉之职已经到顶,他此后再无前程。 王大牛默默走向自己的营帐,一路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兵卒。这些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顶着面黄肌瘦的脸庞,目中没有希望的光彩,只有等死的绝望。 王大牛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觉得窒息。 一名传令官走来,让他去一趟副将的营帐。 “末将见过曾副将军。”王大牛入帐之后半跪行礼。 “过来坐。”副将曾显荣招招手,而后亲自斟茶递水。 王大牛走过去落座,不曾言语。 曾显荣睨他一眼,问道:“你想好了吗?” 王大牛低声道:“起兵造反,这是灭九族的死罪。” 曾显荣缓缓喝茶,借机斟酌一番,旋即说道:“上次大战,分明是你斩落敌军统帅的首级,拔了敌军大旗,此乃不世之功。然而,秦将军在奏报的时候,却把这份功劳记在孙成安头上,叫那小子荣获卫将军一职。”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死紧。 曾显荣暗暗观察他的表情,故作神秘地开口:“你可知道秦良功为何总是提拔孙成安?姓孙的只是支度使,从未上过战场,他凭什么?” 王大牛声音低沉地问道:“他凭什么?” 曾显荣冷笑:“凭他嫡亲的姐姐孙映荷是秦良功最得宠的一个小妾。” 王大牛恍然大悟,却也并不觉得意外。这世道本就如此。奋勇杀敌的英雄往往死于战场,缩头缩尾的懦夫反倒吃上了人血馒头。 他们这些百姓生来就是给权贵当牛做马的。 王大牛问道:“辎重已经运抵大营,可将士们却拿不到军饷,吃不饱饭。那么多军需都去哪儿了?给将士们发足粮饷才能稳定军心,这个道理莫非秦将军不懂” 曾显荣冷笑道:“粮饷全被秦良功那群人吃了,用了,贪墨了。多出来的军需,他们还卖给了蛮族商队。” 王大牛骇然色变:“什么?这不是通敌卖国吗?” 曾显荣冷冷说道:“不仅秦良功通敌卖国。据我的探子回报,西州城城主和石头城城主都已经被蛮夷细作策反。蛮军若是杀到,他们立刻就会打开城门跪地相迎。” 王大牛脸色铁青,又惊又怒。 曾显荣无比苦涩地说道:“西州城和石头城一东一西拱卫建康。这两座城池若是被蛮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建康便是瓮中之鳖。自己人害自己人,这仗如何打?我们不反,难道白白送命吗?” 王大牛的拳头用力压着桌面,桌腿不堪重负,发出吱嘎声响。 曾显荣盯着他渐渐扭曲的脸,问道:“反吗?” 王大牛不断粗喘,并不回答。 曾显荣又道:“杀了秦良功等人,夺走辎重,我们去往北地建造坞堡。我们可以庇护周围的百姓,也可以绞杀游荡的蛮族骑兵,这样不好吗?” 王大牛慢慢抬头,郑重问道:“去了北地,我们还会继续杀蛮人?” 曾显荣笃定点头:“这是自然。不杀蛮人,我们还能干什么?” 王大牛狠狠点头:“反!我今夜便暗中召集兵卒,助你起事。不过临安那边的军队很快就要来了,只怕这个时候不宜大动干戈。” 曾显荣冷笑道:“先头部队总共才五万人,他们来的当天,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死伤过半。届时他们带来的粮饷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王大牛立刻摇头,“让他们死伤过半得拿人命去推,这不行!虽说他们舟车劳顿,可我们的将士却也面黄肌瘦,战力大减。只怕两败俱伤,难有胜算。” 曾显荣哈哈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本将军自有妙计,你附耳过来。” 王大牛附耳过去,听了小片刻,不由赞叹:“好计谋!” 二人商议完毕,各自分开。 王大牛走了没多久,一名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的文官进入营帐。 曾显荣连忙给对方倒茶,一脸谄媚的笑容:“成安,有事你唤我一声,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孙成安急切地问:“那蠢货答应了?” 曾显荣点点头:“答应了。他竟是没有半分怀疑。” 孙成安露出阴毒的笑容:“好好好,等临安大军抵达那日,我们就趁乱砍掉大长公主和齐修的人头,带去蛮王面前邀功。” “都已经造反了还跑去北地建什么坞堡?这不是自讨苦吃?本官依旧要入朝堂,当那人上之人。蛮人的朝堂和大周的朝堂有什么区别,曾副将你说是不是?” 曾显荣笑呵呵地说道:“是啊,在哪里当官不是当,给谁打仗不是打?王大牛那蠢货还想去北地杀蛮人,他脑子真是进水了。” 曾显荣拍拍自己膝盖,得意洋洋地说道:“大长公主和齐修都是硬茬,王大牛既然有本事,那就让他去冲锋。他若能摘下大长公主和齐修的人头,那是最好。不能摘下,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只是一个马前卒而已。” 孙成安端起杯子缓缓喝茶,忽然问道:“你说方众妙的人头在蛮军那里值不值钱?能换几等军功?” 曾显荣想了想,沉吟道:“她靠坑蒙拐骗当上国师,走了她爹的老路。蛮人巴不得她搅乱大周朝堂,毁坏大周根基,自是不希望她死。她的人头应当不值钱。” 孙成安的眼珠转了转,笑容十分淫邪地说道:“听说她长得很美。既如此,那就把她留在我帐下,当匹母马骑一骑。” 曾显荣搓着手说道:“你若是玩腻了,借我骑几天。” “这有何不可?” 二人举起杯子轻轻一碰,仰头大笑。 第368章 方众妙,我头一个杀你祭旗! 又是两天过去,阴雨依旧绵绵。帐篷外一片泥泞,帐篷内冰冷潮湿。住在这种地方焉能活命? 王大牛穿上冷如铁块的衣服,缓缓走向秦良功的大帐。 几个火头军正在搭柴烧锅,旁边堆放着一盆盆猪牛羊肉。大白米饭已经蒸好,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前几日还穿得破破烂烂的兵卒今日都换了新装。他们嗅闻着浓郁的肉香,嘴角无不挂着涎水。 王大牛扯了扯有些紧的袍子,低头冷笑。孙成安那厮以为装装样子就能掩盖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的事实?大周军队早已被这些蛀虫啃噬干净,何愁不亡? 不知不觉走到主帐前,王大牛隔着布帘半跪行礼。 秦良功连面都不见,直接在帐内说道:“临安大军已抵达西州城,你带一队人马去迎。” 王大牛拱手领命,回头挑选了几十个心腹,即刻出发。 半日功夫就到了西州城。 巍峨城墙上有士兵举着长枪走来走去,出城入城的百姓川流不息。繁华的景象下掩盖着腐朽和杀机。 投降蛮军就能活命?西州城城主未免想的太天真。 王大牛与蛮军打过无数回交道,深知那些人的秉性。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一群豺狼虎豹。 进城的当日,他们会挨个踹开平民百姓的家门,行那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举。就连城中官员也不能幸免,他们是大周的权贵,可不是蛮族的权贵。他们同样会遭到屠戮和洗劫。 蛮军走的时候会把城中的粮食和金银珠宝全部抢光。若粮食不够,他们还会抓走许多妇女儿童充作军粮。 脑海中浮现一口大锅,锅里是煮沸的奶白汤汁。浓郁的香气仿佛飘到鼻端,却令王大牛作呕。 若非躲在暗处偷看,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熬汤的骨头竟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蛮军吃人,这就是投降的后果! 去北地,建坞堡,护百姓,杀蛮人!一念通达,王大牛阴郁的面庞终于展露笑容。 他来到西州城的驻军大营,见到了大长公主和九千岁。二人并不摆架子,也不与他多说什么,直接便道:“出发吧。大战在即,片刻都耽误不得。” 王大牛在前引路,回头观察的时候眸光忽然闪烁了一瞬。只见泱泱大军中竟有一辆华贵的马车慢慢行驶,大长公主护卫在前,九千岁随行在后。 那里面坐着谁?对方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福的?该不会又是一个孙成安,擎等着白捡军功吧? 王大牛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大军缓缓行进,车内忽然传出一道轻柔如风的声音:“让西州城和石头城的城主今日赶赴建康,在大营里等我召见。” 王大牛表情微惊。他万万没料到马车里坐着的不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哥,竟是个女人! 赶车的老者点头应诺,而后飞身跃过五万人的大军,不曾落地借力,不曾慢下速度,就那样凌空飞度,越去越远。 王大牛看呆了。那老者竟是一位绝世高手。把此等高手当做奴仆差遣,车里的年轻女子该是何等尊贵的人物? 王大牛对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混入临安大军,打听女子身份。他很快回来禀报:“那是当朝国师方众妙。她爹是前国师方辰子。” 王大牛久居军营,不在外面走动,朝堂里也没有人脉,自是不了解方众妙此人。但他知道方辰子。那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神棍。若非方辰子害死太子,把皇位送给一个昏君,大周何至于腐朽到这个地步? 王大牛回头看了看马车,心里一阵厌恶。 大军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一座峡谷,谷中的河流很浅,只没过马蹄,横穿过去就能抵达建康大营,正好赶上今日的晚饭。 马车里再度传来声音:“停。” 令行禁止,浩浩荡荡的大军瞬间停在原地。 王大牛继续朝前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勒住缰绳,堪堪停稳。他回头看着这支军纪严明的队伍,目光扫过一张张冰冷肃穆,坚毅果敢的面容,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胆寒。 这真是腐朽不堪的大周军队该有的气象吗?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车帘,一张难以描绘的脸进入视野。 王大牛的心脏忽然就从胸腔蹦到了嗓子眼。谁说国师都是仙风道骨?这女人竟是如此妖异!狭长的凤眸幽光微微,殷红的嘴唇宛若染血。 被她随意扫上一眼,王大牛竟是僵在马上,仿佛变成了一个泥偶。 半空中忽然有缥缈空灵的声音传来:【此人命宫被状如刀锋的煞气劈开,正寸寸碎裂。三日之内,他必被奸人欺骗利用,惨遭横死。】 王大牛慢慢抬头看向虚空。 这声音……这声音不是国师方众妙的吗?他刚刚听过,不会认错,可方众妙并未开口啊! 王大牛的思绪完全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方众妙越过自己,走到峡谷边,仔细观察周围地形。 是幻听了吗?王大牛暗暗忖道。 然而,半空中又有声音传来:【此乃大凶之地,必须绕道。】 什么大凶之地?无缘无故的,自己怎会幻想出这种东西? 王大牛正极力思索原因,却见方众妙转过身,指着峡谷里被水流冲刷成刀刃形状的三块巨石,拧眉说道:“这座山形似游龙,龙颈被这条峡谷截断,谷中又有刀型岩石,具备斩龙之势。” 她缓缓走到官道上。 齐修和大长公主跳下马,急急上前搀扶。 齐修低声询问:“此处不能过?” 方众妙颔首:“此处风水名为落龙峡,属水属阴,杀气极重,天旱可从此处走,逢雨必要绕路。” 大长公主拧眉说道:“绕路便要多出一日行程,会不会太远?” 方众妙轻轻睨她一眼。 大长公主连忙抬起手,大声命令:“全军绕路,从官道走,不可靠近峡谷!” 方众妙爬上马车,坐定坐稳。将士们立刻走上官道,继续行军。无人对此提出质疑。 王大牛愣了好一会儿才打马追上队伍,心里翻涌着无穷无尽的怒火。 原来那声音不是他的臆想,是方众妙的内心所思! 这人与她父亲一样,都是祸国殃民的妖人!她知不知道多出一日路程将要浪费多少粮饷?若蛮军收到密报,于半道发动突袭,这一日的晚到,换来的就是全军覆没,而原因却是如此荒唐可笑! 什么大凶之地,纯属放屁!摧毁大周的从来不是蛮人,而是这些奸佞! 该死,你们都该死! 王大牛握缰绳的手暴出青筋,心里暗暗发狠:方众妙,入了大营,我头一个杀你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