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白月光他有点茶》 第1页 《病弱白月光他有点茶》作者:正落雨【完结】 简介: 【纯情寡言忠犬攻&年上钓系茶艺病弱受】 【以下为本文文案】 沈祁有个白月光,温柔有钱还漂亮。 武林是个大染缸,只有哥哥人美心善最纯良—— 滤镜八百米厚的寡言小狗,初入江湖就被各种阴谋阳谋算计个遍,套路太深走为上,没想到新结交的白月光人这——么好,拿名声保他,买客栈送他,主打一个贴心温柔好前辈。 对此,白月光眼波潋滟如是说:「欸,别叫前辈,叫哥。」 心里想的是:叫前辈显老。 小狗好感动:叫哥亲近。 他的白月光,光风霁月,远在天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直到—— 江湖传言,正天府第一剑李眠枫杀人盗宝,叛出师门。 飞马赶往中原的沈祁在边城捡到了李眠枫。 沈祁下定决心,一定要帮白月光养好身体,查明真相,沉冤昭雪。 但……白月光怎么跟他印象中有点不一样。 「小祁,你不用管我。」白月光拒绝被他「客栈藏娇」。 「那你要去哪呢?」沈祁以为李眠枫嫌弃他这里天干地旱。 「我没有地方去。」白月光眼角微红,眉心颦蹙。 「我不想出汗弄脏了你的被子。」白月光吊着一口气不肯坐在床上。 「都是自己人何必跟我客套。」沈祁恨不得把人打晕塞进去。 「那你摸摸看,」白月光一把按住他的手在胸口,「我觉得自己心跳好快。」 捡来的白月光赖上他了。 他有点讲究,有点娇气,有点会撩。 他——莫非是有点喜欢我? 1.双向,单向驴攻,攻对受滤镜八百层 2.悬疑为辅,卖萌为主,或有逻辑问题请无视,一切都是为了谈恋爱 3.1v1,sc,甜宠,he 第1章 落叶城 门外的李眠枫满身血污,直挺挺软倒在沈祁面前 「正天府的李眠枫叛出师门了。」 客栈二楼的茶座上,一个大汉冲着坐在对面的人比了八百个眼色。 这客栈居于戈壁滩绿洲边缘的落叶城里,不论是走西域还是入关都少不了在此地落脚补给。江湖传言,此处真正的主人神见首不见尾,只有个狐狸眼的二掌柜常年操持。 客栈里面是体面的三层小楼,外面门头却挂得草率,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就只插一面大旗,上书「客栈」二字,全靠託了地脚的福,生意倒还算兴旺。 大汉这话看似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嗓子,但荒漠路险,汇聚到此处的多半是武林中人,即便是商贾也少不了雇上两队镖师。纵使他声音再小,在座哪一个人听不见呢? 他那同伴十分上道,立刻眉飞色舞地接茬:「可说呢,听说他杀了师门里的小弟子,还把前来追他的正天府掌门打了个半死。」 顿时就像冷水进了热油锅,茶座里窃窃私语响成一片。 「胡扯,李庄主可是正天府掌门一起长大的师弟,武林中谁听了不夸一声温文儒雅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儿!」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他到底是君子还是伪君子!还不是为了正天府的什么宝贝随文珮,现在东西丢了,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儿——」 「咳咳。」 二掌柜卢十二从楼梯拐角冒出来,笑得春风和煦:「诸位,一早说过了茶楼开到未时。现在时辰过了,不知道客官是要上三楼住店,还是下一楼打尖儿。」 一听说要变着法收钱,茶楼众人鸟兽作散。虽然有人嘴里喃喃骂两句奸商,但也都该回房的回房,该赶路的赶路去。 唯独剩了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似在出神。 他二十几岁模样,穿了一身江湖中人最长见的黑衣短打,长发用红绳高束,腰间佩一柄细长的刀,一手按在刀上,一手放在桌子上,握着什么东西。 眼见众人散去,卢十二招唿他: 「沈祁。」 他微微抬眼,浓眉下面压着一对凤眼,瞳仁很黑,蕴藏精光。 ——既冷且硬,但不露锋芒,正像是他身边那把归鞘的长刀。 沈祁缓缓松开手掌,掌中攥着的茶杯滚落出来,一碰到桌面,突然跌成一堆碎片。 这茶杯竟是被他生生震裂了! 卢十二忙凑过来,看他手上没见血,松了一口气,劝道:「省得跟这些人较真吧,无非看李庄主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背地里嚼他舌根给自己提身价。」 见沈祁仍盯着瓷片的断裂面发愣,他清清嗓子:「掌柜,药煎好了,我替你端上去?」 「我不是掌柜,掌柜在楼上呢。」沈祁撂下这句话,旋身近了厨房。 卢十二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碎瓷片一边嘆气:得,一个两个都看不上客栈,我看你俩干脆谁都别要,送我得了。 * 沈祁端了药上楼,一推开门,差点没把药泼地上。 屋里的男人披着一件灰色外袍,趴在桌子上,正深深浅浅地艰难喘息着。 那人生得白而秀气,大概已过而立之年。但因为脸短而圆,眼睛很大,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然而此刻他面如金纸,浮着一层冷汗,浓黑的长髮黏在脸上,更显苍白憔悴。 第2页 听见门响,他隔着披散的头髮,用一双泛红的猫眼看向沈祁。 「哥!」 沈祁把药碗搁在桌上,要去扶他,伸手触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又像是怕犯什么忌讳一般停在半空。 那男人却看也不看,就一把拢了沈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我……」他未出口的话断在嘴边,咬牙忍痛牵得两颊紧绷,压抑住一生闷哼。 碰到他的手指冰冷黏滑,胸膛里砰砰跳得又急又乱,沈祁再也不顾上别的,揽过他靠在自己身上,抵住他的后背推功过血。 「怎么不躺好?」他语气里带了三分惊怒,却不敢大声说话,怕乱了那人心跳,又加重他的伤病。 「小祁,」男人抬头沖沈祁笑笑,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坐在桌边,就又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垂下头去,小声哼哼:「我身上没劲儿。」 谁能想到,众人口中议论的中心——那个杀人夺宝欺师灭祖的伪君子李眠枫,竟然就藏在这座边城的客栈里。 还看起来娇弱异常。 * 沈祁让李眠枫靠着缓了一阵,听着像是气儿喘匀了,把人捞起来往床上送。对方只坐了床沿就不肯躺下,青年急得够呛,却不好发作。 「心慌躺不下?」他去摸李眠枫的脉,不等搭上,李眠枫已经摇摇手。 他身上无力,仍勉强向外挪了挪,小心翼翼地避开床上锦被:「衣服都让汗湿了,你的被子还是新的。」 沈祁一口气呛住:这人前日昏睡之时不晓得自己湿透几重衣,咳出多少血,刚有点力气下地,竟然就开始跟他客套了。 真这么客套,你又何必来寻我! 他耐着性子开口:「客栈都是你的,管条被子做什么。」 李眠枫眼看已经摇摇欲坠,一双眼半睁半阖,呢喃般回应到:「什么我的,我只是借钱给你,这就是你的。」 他头歪向一侧,露出修长颈侧上青色的血管,一下一下微弱地搏动着,像濒死的天鹅。落在沈祁眼中,搅得他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酸涩,眼眶发热,再不忍心逆着对方的性子跟他斗嘴。 「那我帮你把外衣换了?」 李眠枫犹豫片刻,点点头,语带愧意:「多谢你了。」 沈祁得令,不等他反应过来,立刻将他外袍一剥,拿锦被一裹,团成个茧放倒在床上。 换什么衣服,瞧瞧这一身的虚汗,再吹了冷风还了得? 对上李眠枫因为羞涩而涨红的脸,他施力把人按在床上:「落叶城风沙本来就重,不比江南清洁,我进进出出也带了一身灰,你安心躺着便是了。」 说完才觉出不对来。 坏了,李眠枫是不是最爱干净来着? 好在这人正病得有点迷煳,没来得及嫌弃什么。 看他还没反应过来,沈祁把药舀一勺送到他嘴边转移话题:「趁热喝。」 李眠枫乖乖饮了一勺,整张脸都苦得缩了一下,马上背过身,闷闷地问:「你今天做什么去了?」 沈祁把人扒拉回来,又往他嘴里送:「不过是在周边转转,等你身子好一点,也带你出去散散心。」 他躲着勺子不肯喝:「你去换了回中原的铜钱。」 落叶城为往来商贸交汇之地,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故而人人都喜欢用金银交易,中原的货币反倒并不十分通行,须得用旁的东西和过往的行商兑换才行。 沈祁心虚地撇开眼,顾不上深究他如何得知此事,解释道:「看到了就随手换一点,不是要去做什么。」 李眠枫笑笑:「无碍的,你若有事要回中原,自然要换点钱傍身。」说罢,顺从地吞下一勺药,却突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咳得趴在床边一阵反胃。 沈祁忙不迭扑过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李眠枫推他,手上软绵绵失了力气。沈祁只觉得手腕上让小猫点了一下似的,就看见李眠枫「哗啦」一声把喝进去的两口药全吐出来。 他折腾完了,倒回床上用手半遮住脸,一边喘息一边说:「脏,你别在这儿了,我歇会儿就好。」 沈祁让他吓得够呛,立在床边不动。 李眠枫像是从自己指尖的缝隙里朝外瞄了一眼,又慢悠悠地说:「你要回中原,去便是了,不必管我。」 沈祁看他简直气若游丝,心道谁能撂下你不管,我又不是畜生。见他这般疏远,心中竟莫名火起。于是不理他,自己尝了一口药。 这一口他苦得当场想骂娘,差点喷出来。想到李眠枫正在面前,才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硬是咽了。 这下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实难喝,又看见李眠枫吐了半天全是药和水,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原来胃里还是空的,愧疚地摸摸鼻子: 「不喝就不喝吧,我叫十二去煮点粥,哥你先睡一阵,醒了再说。」 李眠枫还想说点什么,挣扎着要从被子里钻出来。沈祁果断在他颈侧一抚,当即令他软倒下去,跌进睡眠中。 沈祁搬弄了两下,让人在被窝里躺好,又拉过他的手腕细细把脉。 他于医术上学艺不精,其实摸了半天都是摸了个寂寞,并不能讲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然而对着李眠枫这幅无知无觉的憔悴模样,他非亲自触到对方跳动的脉搏不能安心。 而重伤的人在昏睡中低咳,带出点血沫染在唇上。沈祁眼神一暗,掏出帕子来为他拭去了。一恍惚,又回到三天前捡到对方时的情形。 第3页 * 黄昏刀沈祁自从五年前就与中原武林疏远,虽然得了个客栈,却也极少在此处落脚。一年到头在大漠练功,听消息基本只靠着客栈二柜卢十二隔三差五送信。 天下会有沈祁这样的掌柜,自然是因为存在卢十二这样的二柜。江湖上此前从来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卢十二这名字听上去也确实很不像真名。他就像是某一天突然随着这座客栈冒出来的一样,五年过去,客栈生意红火,对二柜的了解却只有一句: 此人长于商贾之家,八面玲珑,很会坑钱。 而沈祁会如此信任他的原因只有一个:这人其实是他的族弟。 这位狐狸长相的族弟办事十分靠谱,把赚钱当做人生最大乐事,实在是甩手掌柜命里积福才换来的便宜弟弟。 唯独一点恶趣味得很,他三天两头给沈祁寄信,信里十有八九都是什么一河之隔的虞山派与小和山大打出手只为争一只迷路的芦花鸡 澄□□掌门为练神功挥刀自宫一类的无趣八卦,偏偏写起来就没完没了。髮丝厚薄的信纸叠成一摞,回回都让沈祁替那只送信的瘦鹰捏一把汗。 因此这遭沈祁收到信件时就觉出不对,这信薄得很,像是只有一张纸。 当一个话痨惜字如金的时候,往往会说一些格外重要的事。 他拆开,纸上只留了一行字: 「传言李眠枫盗宝叛出正天府,现今其人下落不明。」 沈祁脑子里轰的一声,跑马跑到自己眼前都发黑,半夜三更捏着信跑回了客栈。 「我要回中原去。」 卢十二按住他:「可你去了上哪儿找他呢?」 「我不能不去找他。」 「李庄主当初借钱给你开这间客栈,就是不愿意你蹚中原的浑水。他朋友遍地,你即便要回去找他,也总得先和他们牵上线,省得当无头苍蝇吧?」 卢十二嘴上说得诚恳,心里却翻个白眼:傻二哥,李眠枫是什么人,且不说你怎么找得到他,就算要找他,哪儿轮的上你呢? 话音未落,客栈的门却被敲响。 那响声很微弱,起初只被他们当做是风声,接连响好几次,才听出是在敲门。 「打烊了。」卢十二难得有不想做生意的时候。 门外那人像没听见似的,又敲两声。 「都说——」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祁心中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跑过去把门推开。 卢十二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阿弥陀佛,话不兴乱讲,大佛竟真会往小庙里钻。 「小祁。」 门外的李眠枫满身血污,直挺挺软倒在沈祁面前。 第2章 随文珮 沈祁对他真可谓是真心实意 风吹窗棂一点响动,沈祁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攥着李眠枫的手腕好一会儿,害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晾得冰凉。 他把李眠枫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额温,确认对方没有发热,才安心退开。 「哥,你放心,这里是你的客栈。」 听见关门的声音,李眠枫睁开眼睛,翻身起来嘆了口气。 冷汗未消,他浑身上下苍白虚弱作不得假,但是方才那种风吹既倒的菟丝花气质却全然隐去了。 他扶着墙走到桌前,将剩下的汤药端起来一口饮尽。 药已经凉透了,苦辣酸涩直冲上他的脑门,冷汤落进胃里,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涌起来。李眠枫撑着桌子干呕了一下,仍强忍着把药咽了下去,苦笑一声。 三七 人参 鹿茸 麝香。 这些东西本就金贵,在荒漠里更成了稀罕的不得了的东西。现在却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堆给他,他不愿意喝就搁在一旁。放凉的药更是热都不热,生怕坏了药效,干脆直接泼了换一碗新的。 沈祁对他真可谓是真心实意。 可似乎越是这样,越是拦不住他想回中原。 * 沈祁忧心忡忡地下楼,整张脸黑得像能拿去磨墨,卢十二推开算盘问他:「李庄主吃不下药?」 他点点头,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就见卢十二嘆口气:「我就知道,他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进去也要吐的。」 「你知道他什么都没吃?」他偏过脸,丹凤眼平平一扫,似有三分冷峻。 卢十二却知道这人只不过是天生长得一幅不好接近的模样,并不给「掌柜」面子:「别这么看我啊,我哪能故意饿着他。一早就煮了米汤温在灶上,送去给他两次,回头一看都没怎么动过。」 「你放下就走了吗,他跟我说身上没劲儿,我看他手抖得厉害。」 卢十二瞪大了双眼:「二哥你讲讲道理,我倒不是不愿意餵他,李眠枫能让我餵吗!他堂堂正天府第一剑,就算是这么躺着,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要吧。回回见了我都是——」 他清清嗓子,学李眠枫轻声细语:「卢掌柜,劳烦你了,放在这吧,李某自己来。」 「怎会,他让我——」沈祁刚想反驳李眠枫明明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刚刚任他扶着抱着往嘴里餵药,根本没有这么多穷讲究。话到嘴边,却勐一下明白了什么似的,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李眠枫在卢十二那里护着面子,在自己面前却…… 沈祁顿时两颊发烧,绯红滚烫,卢十二一头雾水:「你怎么了?」 第4页 「没事,」沈祁背过身:「我出去一趟。」 卢十二拦他:「这么上心,你自己陪着他就是了,顺便问问那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能把他伤成这样?」 在客栈捡到李眠枫已经三天,前两日那人昏睡不起,直到今日方才见好些。沈祁和卢十二围着他忙乎了好几天,只知道他内力尽失重伤垂危,到今日尚没弄清楚他突然出现在客栈的缘由。 沈祁兀自转下楼梯: 「昨日见有人兜售上等的冬虫夏草,非要用中原的铜钱来买,我与他约好申时见。」 已经走得快看不见卢十二,他突然又回过头:「若是他问起来,你不要说我给他买药的事情。」 卢十二挥挥手,心说你这么大个客栈撂给我当甩手掌柜都不怕吃亏,到头来这点小事还要千叮咛万嘱咐,是不是真忘了你买药用的钱到底从哪儿来的。 刚准备对着空气怼一句沈祁,一缕愁绪又爬上卢十二的心头: 他已听说李眠枫和正天府掌门是在鱼山交手,此地紧邻落叶城,现而今沈祁在外求医问药一掷千金,恐怕很快就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更何况,距离「斩血无痕黄昏刀」在武林大会上初露峥嵘也才不过五年,江湖上还应该有许多认得出沈祁的人才是。 * 沈祁出了客栈,来到哑市。 傍晚的哑市是落叶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此处所谓一个「哑」字,倒不是真的不许说话,而是因为落叶城地处多条商路汇集之地,集市上的人常不通语言,虽能开口,也与哑巴没有多大分别。 故而哑市上摆摊的并不叫卖,都铺开了货物坐等主户挑选。遇上有看中的,两边互相用手比个数,点头了就直接拿走。 沈祁昨日在一位方士那里挑中两味药,放下钱正要走,对方却拉住他的袖子:「这是给人治伤的方子。」 有人在哑市上破天荒开口,沈祁警觉起来,上下将他打量一番。 方士从怀中掏出一袋子冬虫夏草来放到他面前,比划个数字:「我只收中原的货币。」 落叶城不比中原繁华,很多东西有钱也买不到。此物可遇不可求,沈祁虽有疑虑,还是当机立断:「明日申时,还在此地。」 铜钱不是哪里都能换到,他奔走一个上午才将将凑够了钱数。担心李眠枫醒来寻不见他要生疑,还是匆匆回去见了他一面。 哪知道,李眠枫不知道是从何处看出端倪,竟然一猜就猜到他去换钱的事。不过对方似乎是以为他要回中原,并没有想到买药这一层。 沈祁松一口气:李眠枫这样的好人,从来对人真诚大方的不得了,自己受了人家一点小恩小惠,却要郑重其事地记在心间。可他却觉得这几年无功受禄,本就欠下了大大的人情,故而宁可要李眠枫误会自己不够周到,也不想让他把几两药钱放在心上。 进了哑市,那方士果真如约等在那里。此处人多眼杂,沈祁不愿过多流连,直接把两袋子钱放在他眼前。 不想,方士却揣着手端坐在地上,没有要收钱的意思:「少侠,我虽赴约,只为诚信,东西却已经不在了。」 「何意?」沈祁脸上一寒,身体绷紧。 方士撇一眼他腰间那把漆黑窄长的刀,怂了三分:「昨日你走后,有正天府弟子把整条街的名贵药材都买去了。」 「你分明答应我——」 「人家给了一倍的价钱呢,我是个做生意的,自然价高者得。」 「你!」沈祁惦记着李眠枫的伤,语气发急:「你要是问过我,我也不是出不起价。」 「这……」方士语塞,给自己往回找补:「那人家掌门受伤有急用,我也不好藏着掖着。」 「正天府掌门真受了伤?」 「可不是嘛,说是让他师弟李眠枫打的。」他见沈祁感兴趣,开始给自己加戏:「但我估计没有传闻中那么重,他们来买药是要预备在回中原的路上,真要是病得要死,哪能这么急匆匆赶路,这一路还不给折腾死了。」 那方士说得起劲,自顾自分析到:「都说不知道李眠枫哪儿去了,说真的,鱼山离落叶城这么近,他要是也受伤了,难保不会跑来咱这落叶城里……」 方士说着说着,目光却突然落在沈祁身上,声音越来越小。 他脸上堆笑:「不知道少侠,买这冬虫夏草做什么用途?」 沈祁剎那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却压着不显,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娘骑马摔伤了,给她买药。你既卖了,我也没有办法,算了。」 说罢,他阔步而去,慢悠悠地出了哑市,又熘达过三条巷子,突然提起轻身,拔足狂奔。 大意了,身后有人跟着。 * 沈祁顺着落叶城外的矮墙七拐八绕,将轻功运足,要将身后的尾巴甩掉。 他虽不知道来人身份,但猜到必定是和李眠枫有关,若非是正天府的人,就是冲着下落不明的随文珮而来。 随文珮虽然只是块质地不算上成的玉饰,据说上面的雕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磕掉了一角,背后却大有来歷。 百年之前江湖上各门各派日日争斗不休,有一王公贵族家的小公子,自小痴迷武道一心修炼,终在不惑之年创出一门冠绝天下的功法。神功虽成,他从小一同长大的爱侣却在江湖纷争中遇难。 第5页 高人为平武林争端,以家族几代积累的财产扶持起五大门派。又把自己的独门功法一同藏于某处,把线索分成五处由他们分别保管,而作为宝藏之门钥匙的随文珮,则约定门派间每五年以比武大会形式和平竞争,作为荣誉交由胜利的门派暂持五年。 自此之后,武林中五大门派一面维持起江湖秩序,同时又彼此之间相互制衡,遂成百年安定之势。 上届武林大会,正是由李眠枫最终拔得头筹,替正天府赢得了随文珮。不料眼见五年之期復近,竟传出正天府第一剑自己监守自盗一事。 沈祁一直相信这其中必有内情,对于各种传言都只充耳不闻。可方才听说竟是正天府门人亲口称李眠枫和正天府掌门柳成阳交过手,仍不免深感意外。 李眠枫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师兄出手,正天府内部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中疑虑虽然大增,他更多还是在担心客栈中人的安危。 随文珮本只是个找不到门在哪儿的无用钥匙,但既然有人会偷,就反倒说明钥匙并非无用。不管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只要人们认定李眠枫拿走了随文珮,甚至可能掌握了开门的方法,他在江湖上就绝对不可能安生下去。 再三确认已经甩脱了身后来人,沈祁脚步发沉,走向客栈。 有些话总要问出口的,他要保护李眠枫,至少得确认东西到底在不在他手里。至于对方听过之后是误会也罢,对自己失望也罢,都是后话。 什么都没有他的安全来得更重要。 第3章 斗笠人 你的手倒比我的手暖和多了 沈祁匆匆回了客栈,见尚有外人,便没有和卢十二多说什么,进厨房捧了米汤去找李眠枫。 天擦黑了,屋里没有点灯,昏暗暗一片。沈祁视力很好,见李眠枫缩在被子里埋住大半张脸,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眨巴着,刚才的焦急烦闷忽然像被浇上了一瓢清泉,云消雾散。 李眠枫还好好地躺在这里,他又平白无故急个什么劲儿呢? 掌了灯,塌上的人病中感知迟缓,冷不丁让火光晃了,眼睛一眯落下泪来。 沈祁多年来孤身走江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两天才发觉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不好意思地走过去用手掌罩住李眠枫的眼睛。 「小祁?」 「是我。」 李眠枫缓了一阵,适应了光线变化,才把沈祁的手拨下来。碰触到沈祁手背的时候,不知有意无意,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你的手倒比我的手暖和多了。」 他半坐起来,靠在床头,语气中竟带着几分促狭之意。 沈祁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凝重,没品出李眠枫存心逗他的意思,只心说那是你失血过多手太凉。 又想起过去听老人说病人最忌讳多思自己的病情,越是当自己病得重便越难好。怕说出来让李眠枫多想,干脆拢起他两只手,用自己的体温熨烫着对方的皮肤。「一会儿就暖和了。」 正天府第一剑自然有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他手掌虽不算很宽厚,但骨骼硬而修长,指根指腹都生着一层茧,全是常年持剑所留下的痕迹。 然而沈祁一触方知,这双手的手背竟然颇称得上细腻柔滑,保养得当,唯独指尖一圈起了不少倒刺,有些地方甚至干裂见血,想是这几日经了风霜干燥之故。 摸着他手上细小的伤口,沈祁才想起正天府地处江南湿润多雨,李眠枫贵为正天府门下荟萃山庄庄主,平日里该是养尊处优,估计没怎么受过大漠这份罪。 毕竟荟萃山庄只有三个人,除了李眠枫自己和他一位神秘的师叔,就只剩下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不是李眠枫的弟子,而是专门被找来伺候他的。 这事情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传出去定是要人笑话的。走江湖的侠客,居然身边要跟着小厮,怎么想都显得和话本里很不一样。 可是李眠枫身边跟着人,认人都觉得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好像生来就该是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 而如今他身边,却只有一个从来没怎么照顾过人的沈祁。 沈祁本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性子,很少为一些小事解释什么,遇上李眠枫,却每每担心对方有不顺意还憋在腹中。 「哥,我常在大漠糙惯了,许多江南的规矩习俗并不了解,要是什么地方疏忽了,你只管跟我说。」 李眠枫却哭笑不得地盯着他:「又不是深闺里的小姐,哪有那么娇气!小祁,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原也是北地出身的。」 他这话本意是一句打趣,好叫沈祁不必在意这些小事。可沈祁听罢,神色一暗,缓缓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再不说话。 是了,是李眠枫向来性情随和结交广泛,虚弱之中又对自己多有依赖,才让他生出一种两人已经似这般生活了许久的错觉。甚至于忘了,他二人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关系并没有多么亲厚。 他既然连对方到出身何地都并不清楚,现在竟还攥着人家的手这么长时间,岂不是太过冒犯了? 李眠枫不知道他心中百转千回,只觉得手还没暖过来就失了热源,莫名有些失落,但也从沉默中察觉出什么不对。他为人最怕尴尬,见到别人不说话,就忍不住要硬凑几句打打岔。 「小祁——」 第6页 「哥。」沈祁勐地打断他:「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李眠枫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整个人忽然像被抽去了力气似的委顿下来,贴着床头往下滑。 沈祁立刻心生不忍,想劝一句「不想说就算了」,但又觉得这般拖延下去对李眠枫并没有好处。 正在天人交战,门却突然开了个缝儿。 卢十二门都不敲一声,闪身就进了屋子。 他匆匆凑到二人身边,压低嗓子: 「这客栈自打建成就没这么热闹过,来了这么多人,八成是开始怀疑李庄主在这了。 沈祁心里咯噔一声。 那方士有问题。 明明可疑全都写在脸上,他却就这样疏忽了过去,还大摇大摆的把人引到了客栈。 用进废退,一个人在大漠待得太久,和人打交道的机会随之减少,戒备心也会随之减弱。 他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身上属于年轻人特有的毛病还没有消退,心高气傲,血气方刚都多少沾了一点,把面子看得很重。 而对于现在的沈祁而言,没有什么比在李眠枫面前出了这种纰漏更损害面子的了。 他提刀,扭头就走。 李眠枫勐拉住他的衣袖,被拽得几乎腾空。 「小祁,你干什么去?」 沈祁欲挣脱他的手,不料一下竟没推得动,也不敢对他多用蛮力,只好解释到:「我出门不留意,带了尾巴回来,这便去看看。」 李眠枫嘆气:「什么叫你带了尾巴,他们是来找我的。」 他一手仍拉住沈祁不放,却不再同他多言,直问卢十二:「卢掌柜可认得楼下来得都是什么人?」 卢十二对这位客栈实际上的出资人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江湖人讲究个义字当头,既然他对沈祁谈得上知遇帮扶之恩,他也把收留并不熟稔的李眠枫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只是如今听他这话,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嘆: 李眠枫做不出让他人独自顶包的事情,然而他而今伤得如此,即便有心恐怕也是无力。此时尽管拦住沈祁不让他出头,到头来若是真动起武来,难免还要倚仗自己这位直肠子的二哥。真论起来,这话怕是场面多过实际。 看来,正天府第一剑素有出尘绝世的君子之名,到头来仍不免要为名所累,倒是颇得中原武林特色。 他心里转了这一圈,面上仍客客气气一拱手:「李庄主,十二久居边城,不认得什么大人物。但观众人打扮,多半是从中原来的。」 李眠枫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微微颔首:「正天府门人左腕上都有刺青,卢掌柜可在他们身上见过?」 卢十二心说我哪能看得这么仔细,我连你身上有没有刺青都不知道呢。 李眠枫见他不答,自知这法子确实不太着调,眉心微蹙,试图想出些更为明显的特徵。 「其实……」沈祁敲敲墙上的一块砖,贴着床榻的一角突然「啪嗒」弹开了一个暗窗,「不用这么麻烦。」 这小口直通楼下,建造得别出心裁,房间里的人看得清下面,底下的人却看不到上面。这间屋子的墙砖都用了特殊的材质,里面说话声音也不容易传出去。因此,隔着这道暗窗,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地观察着楼下的动向。 卢十二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经营了三年的客栈竟藏着这样的机关,道一声荟萃山庄李庄主果然出手不凡。 随机又狐疑地看了一眼李眠枫:「这客栈不是李庄主送给我二哥的吗?」 「咳,」李眠枫面上微红,「这几日时昏时睡,竟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这分明是李庄主家大业大,自己也忘了吧! 沈祁替他找台阶下:「楼下的人,哥可认得?」 李眠枫站起来顺着暗窗朝下瞧了一眼,脸红更甚:「他们不是正天府的人。」 卢十二问:「那李庄主可能看出他们的出身?」 还没等到下文,李眠枫就松开沈祁,一手扶着额头坐回去:「抱歉。」 也不知道是真起勐了头晕,还是认不出人来躲尴尬。 沈祁倒没在意:「既然不是自己人,我还是看看去。」 他这话说得随意,「自己人」三个字落在李眠枫耳朵里,却激得人变了脸色。 卢十二暗道果真还是如此,匆匆跟着沈祁去了,也没留意到李眠枫的异样,只抛下一句:「我也去看看,李庄主不必担心。」 * 茶楼前所未有地人丁兴旺,每一桌都挤满了人,二楼的空气却安静得近乎凝固。 沈祁和卢十二一前一后走入此地,即刻就成为了众人留意的焦点。 习武之人眼光如距,即便刻意不扭头看他们,那份遮盖不住的精光仍飞刀一般挂在他们的身上。 沈祁很熟悉这种眼光。 五年前他在武林大会上一连挑落三位好手的时候,落在他身上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杀意。 藏在舒展的眉峰 上扬的嘴 下垂的视线中,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蓄势待发的提防与跃跃欲试。 沈祁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他的刀。 角落里,终是有人先坐不住了。 「你是这里的掌柜?」一人用斗笠遮着头,嗓音低沉嘶哑,像是喉咙受过什么伤一样。 卢十二笑眯眯点头:「我这茶楼供人闲话只在白日,现在天色已经晚了,诸位此时留在这里,不知道是打尖还是住店?」 第7页 那人道:「我来找一样东西,问问掌柜见过没有。」 「我这里除了酒就是菜,要是还说有什么,那就是诸位了,你不妨问问别人。」 冷不定飞出一根筷子,直直飞向他面门:「少废话,你这儿都住了什么人。」 沈祁拦在他身前,二指夹住筷子:「不住店,就出去。」 卢十二叫它晃了一下,一股凉气顺着后嵴梁骨冲到头顶。 坏了,恐怕免不了要动手。 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阁下又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掌柜。」 那根筷子在沈祁指尖绕过一圈,突然被他挥手一抛,钉在一张桌子上。 茶汤四溢,桌子一旁的男人提刀起身:「那我可得好好问问掌柜了。」 风云突变。 第4章 白瓷片 看沈祁的样子,不像是打算放任他矇混过去 像紧绷的弓弦,压抑得越久,力道越足。那男人一动,围坐在茶楼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七八个人齐齐跃起,逼向沈祁。 他运功拉开架势,迎面而来的攻击却徒然一转,偏向一侧——卢十二! 既然逼到茶楼,哪一个不存了杀人夺宝的心思,自然不会讲究什么江湖道义,比起怎么看怎么不好惹的沈祁,这个看上去不会武功的狐狸眼掌柜才是他们下手的首要目标。 沈祁踢一脚柜檯借力一跃,从那张尚未收拢的刀光剑影之网中揪着卢十二后领一抄,把人拉到自己身边。一手护着卢十二,一手持刀,一连挡过数道攻击。 卢十二脚步还未踩稳,下一招已经杀到眼前。沈祁手腕一翻,将他推进柜檯后头,自己迎上众人。 柜檯后的人干脆地一缩脑袋,避免自己给沈祁添乱。他虽然不会武功,但毕竟在江湖里滚过些年岁,见多识广,看得出万幸在场之人显然并非来自同一阵营,进攻谈不上什么配合,才让沈祁轻易抓到了空挡,让他免于杀身之祸。 然而他们虽然各自为战,却是同样的招招兇狠,直逼命门。 怪了,按说没见到李眠枫,即便要动手也当以试探为主,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确定客栈中必定藏着些什么?他心里盘算过几周,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求个破局之道。 沈祁抬脚踢开一人,拧身又挑过一剑。形势危急,他却迟迟没有拔刀。 这当然并非因为他吃斋念佛,信奉什么不杀生不见血的戒律。 只是黄昏刀刀身如血,妖冶绮丽,在武林中独此一柄。他一拔刀,就一定会有人认出他来。 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李眠枫对他的爱惜之意颇成一段江湖美谈,常被人用来宣扬荟萃山庄李庄主如何的提携后辈。认出他,就不难猜到李眠枫藏身于此。 因此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拔刀。 眼看方才扔筷子的男人和出言试探的斗笠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击在中间,沈祁依旧只用刀鞘,横在自己身前,做抵挡之势。 两人攻势已然迫近,他背后是藏着卢十二的柜檯,退无可退。 千钧一髮,忽然「叮」的一声轻响。男人掌风一偏,沈祁抓个空挡,以一种诡异的身法略一旋身,左右进攻的二人竟然撞在一处。 沈祁目光一凛,方才之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连那男人也未能弄清楚前因后果。唯独他眼力极好,余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是有什么东西碰在男人掌上,飞快的弹了出去。那不知名的东西明明力道很软,但出手的角度却十分巧妙,端的是借力打力,只轻轻一拨就改变了男人出招的轨迹。 卢十二不会武功,此时会出手相助的人还会有谁? 又还能有谁? 男人内力雄浑,这一掌运足功力,虽有意躲避,却依然避之不及,仅仅是擦过那斗笠人的身侧,就将她整个人击飞出去。 斗笠甩脱掉在地上,乌黑髮丝散落一地,屋中升起甜得发腻的异香。 这人声音如此低沉,原来是个少妇。 方才二人错身时,她手中峨眉刺划过男人的胳膊,当时便有一股黑烟冒起,滋啦啦沿着他手臂向上攀爬。 男人痛得面容扭曲,惨叫出声,瞧了一眼那女子的样子:「华夫人?」 被他震伤的女子勉力爬起来,蹭掉嘴角鲜血,冷冷一笑:「想不到今日还有人认得我。」 听她这一喊,屋中众人纷纷侧目:「华夫人竟然还活着!」 传说昔日江南镖局陆家家主之妻华夫人善于用毒,某日练功走火入魔将自己亲生孩子毒杀,被家主囚禁于家中。后来陆家竟一夜覆灭,不知是何人下手,华夫人也一併不知所踪。 当时便有人怀疑其实是她动的手,然而此女多年不曾在江湖露面,如今居然也出现在落叶城。 不愧是随文珮,不愧是李眠枫。 就连躲藏了这么多年的华夫人,也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为此而来。 今日汇聚在此地的,又有多少是亡命之徒? 那男人眼见黑气一路上行,急道:「你这毒的解药呢?」 「哈,」华夫人冷哼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药,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男人怒目而立,却敌不过手臂上灼骨噬心之痛,一咬牙,拔刀将那条手臂斩断。 他忍痛连点几处穴位,为自己止血,下一刻便飞身一刀噼向华夫人。 第8页 「当!」 兵刃相击,沈祁单手持刀,抵住男人的进攻,将锋刃停在距离华夫人三寸远的地方,再无法向前半分。 他的刀尚未出鞘,仅凭刀鞘就扛住了对方的武器。黑漆漆的刀鞘沉默着,不声不响地横在半空。 一室喧嚣瞬间冷却。 寂静中,男人开口:「掌柜居然是这么个怜香惜玉的人。」 「你要杀人,也不要弄脏了我的客栈。」沈祁冷声道。 卢十二适时插进来:「诸位,听我一句。」 沈祁见他开口,环视一周,感觉到众人目光不自觉的退意,收起刀,默默立在卢十二身侧。 「我这小客栈迎不起大佛,倒是听说了一点风言风语。今日我家掌柜出门见到个方士,回来就遇上了这么一遭。诸位倒是回想回想,先别忙着自相残杀,到我这里来找东西这事,是听什么人说的呢?」 此言一出,跌坐在地上的华夫人率先变了脸色,往地上啐一口血沫,拾起头笠就走。 她一动,屋里的其他人也纷纷醒转过来,口中连唿「中计」,一瞬间唿啦啦走了个干净。 唯有那条被男人斩断的手臂还躺在地上,血腥味沖得卢十二倒退三步。 他一边琢磨着怎么处理这条倒霉的胳膊,一边嘆气。 这场乱斗竟以这种方式收尾,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幸运。然而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再说他们连随文珮到底在不在李眠枫身上都不知道。 * 暗窗外的人群一散,李眠枫紧绷手臂骤然放松,指尖寒光一闪,将什么东西拎到眼前。 那是一枚巴掌大的白色物件,边缘锋利但并不整齐,不似寻常金石。 他身体一旦卸力,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力气一般软软跌坐在塌上,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中,那东西在他淌血的掌心中滚过一圈,掉在地上。 竟然是半片白瓷。 桌上冷茶汤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散开淡淡地清苦香气,被震裂的茶杯缺了一半。茶是上好的老白茶,据说可以养生驱病,却被沈祁拿来给他漱口。 这茶还是他送给沈祁的,怕沈祁不收,还骗他说是茶饼里散落下来的边角碎料,如今却被他自己糟蹋了。 李眠枫回神,捡起方才滑落的瓷片,往桌子上一掷,瓷与瓷相击,啪得一声跌在地上撞了个粉碎。 茶杯少了半片瓷,即便是撞碎了,也很难不被沈祁看出来。 思及此处,他将尚在流血的掌心毫不在意般的往袖口上蹭了一把,素色的中衣上立刻沾上一道血痕。 其实沈祁一定看得出发生过何事,这般掩饰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赌得是见他不想说,便不好意思开口问。 明明是出手相助,又非背后偷袭,说到底没有什么非要藏着掖着的。连李眠枫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不想让沈祁知道。 或许是出自他那点不合时宜的自尊心。 听着沈祁上楼的脚步声已然近了,他歪倒在塌上,看着满地狼藉,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出身名门,四岁习武,十五成名,在江湖上混了小半辈子,几乎没吃过什么亏,多年来头一次遇上连内力都没有的时候。方才情急之下要寻个利器在手,又怕闹出响动太大惊动了楼下,只得生生使蛮力把茶杯捏碎。 没有内力傍身,锋利的碎片划破他的手掌,血肉模煳一片。 可其实黄昏刀天赋异禀,不到而立之年就少有敌手,哪儿用得着他多此一举。无非是他自己撑着长辈的面子,在这里自顾自替人操心。 况且,这群人还不都是他招来的么。 * 沈祁推门而入,正好一脚踩在一块碎瓷片上。 他环顾一室狼藉,不言不语,弯下腰去,捡起那片白瓷。 「当年我于客栈诸事一概不知,全仰仗哥置办。此间所用的茶杯是定窑白瓷,一件一件亲自挑出来送我的。」 他语气平和,带了一点怀念中的惆怅。 李眠枫将受伤的手掌往身后藏了藏,这般一动,却反而把沾染了血渍的衣袖露出来。 「是我不好,方才头晕失手摔了。等以后选个更好的,再送你一套。」他半靠坐砸塌上,语气里带着点不经意的示弱。 沈祁不答,把瓷片捻在手中,一步一步朝李眠枫走去。 莫名地,李眠枫看着他那张不辨悲喜的脸越来越近,心中升起一股紧张,暗道不妙。 从他二人重逢至今,这招可谓是百试百灵,尚未失手。可现在看沈祁的样子,竟不像是打算就这么放任他矇混过去一般。 李眠枫微不可见地向后缩了一下,「小祁,我——」 沈祁不由分说地钳过他的右手,用力摊开。 皮肉受力,适才凝住的伤口再度开裂,他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 这轻唿落在沈祁耳朵里,令他手上动作一顿,却没有放开的意思。而是弯下腰去,紧盯住李眠枫的眼睛。 年轻人身上有股血腥味,那是方才混战后沾染上的痕迹,亦或是大漠里淬鍊出的铁骨已经沁透他的骨血?随着他的身体一同逼近李眠枫,直彻肺腑。 「哥,我虽然不懂瓷,可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的。」 第5章 绒羽毛 我来寻你,只是因为心里突然想到了你。 屋里静悄悄地,李眠枫伤后体虚,此刻心绪不宁,冷汗直冒。沈祁方才一番鏖战,血气上涌,额头上也微微见汗,唿出来的气息火热,扑在李眠枫脸上。 第9页 那一双狭长的眼睛本就生来自带七分冷硬之气,兼他总是穿着丁点纹饰不带玄色,更添一抹不近人情地疏离。李眠枫在他的凝视下沉默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忽然低下头去嘆了口气。 他不顾自己的手掌仍被沈祁攥得发青,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从怀里摸出帕子来,按在对方额上,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瞧瞧你,一头的汗。」 沈祁原本憋着气压在心间,叫李眠枫一帕子盖了个猝不及防,一口底火不上不下噎得够呛。 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帕子上药味混着白茶香气顺着鼻尖窜进心底,涌到嘴边的话突然卡壳。只低头用这帕子把李眠枫手上的伤口包扎了,支吾两声道:「你也出了很多汗。」 口风一软就再难强硬起来,屋子里方才那种窒息般的凝重顿时荡然无存。沈祁一边将帕子打结,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又没能把话讲出口。 李眠枫却盯着他一缕垂下的碎发,柔声道:「是我扔的。」 不等沈祁接话,他徐徐道:「原是我不好,心里头再怎么劝自己该把事情託付给你,仍免不了做些多余的事。」 沈祁听了他的解释,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分明是帮我,又何必遮掩?」 李眠枫轻声道:「怕你嫌我多余。」 沈祁却突然委屈起来:「我以为你既然来找我,就是因为知道我不会这么想。既然如此瞻前顾后,你为何来找我?」 「我不知道。」李眠枫正色道,「小祁,我不想骗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那时我浑浑噩噩,几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我来寻你,只是因为心里突然想到了你。」 沈祁怔在原地,他对于李眠枫为什么出现在客栈也试图找出些解释,无非是因为诸如「这客栈本来就是李眠枫自己的财产」 「他觉得此地隐蔽」 「自己武功尚可,一时护得住他」这一类缘由。 可李眠枫却给出了一个他从来未曾想过的答案。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太多思考,李眠枫甚至并不能确认自己的态度,并不觉得对自己真有多么深厚的了解。 但——我只是想到了你。 而非别的什么人。 他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一种又喜悦又怅然的前所未有的感觉胀满心房,刚要开口,李眠枫却突然呛咳起来。 他咳得很急,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慌忙在怀里摸了一下,才想起帕子已经给沈祁当做裹伤的布料系在了自己手上,于是匆匆用衣袖去挡。 然而还未能来得及掩住嘴,滚烫的液体就顺着喉咙不受控制地呛出来,一大口血直直溅在沈祁身上。 李眠枫却讲不出一声抱歉,血液进了气道,他唿吸受阻,越是咳嗽,撕裂般的疼痛越是像要把肺腑炸开。 沈祁反应过来,连点他胸前几处大穴,又将李眠枫上半身横趴在自己腿上,用力拍打他后心,过了好一阵子,才见他止住了咳血。 消耗了太多体力,李眠枫靠在那里一言不发拼命喘气,半阖着眼皮似睡非睡。沈祁一边继续为他顺气,一边观察他的情况。 他自己从头到脚一身黑看不出血迹,李眠枫的白色中衣上却斑斑点点连成一片。那红色刺目,令他锁紧眉心。 重伤之人咳血其实不算罕见,但这不是积压在肺腑中的淤血,而是新伤才会有的鲜血。 是因为李眠枫刚刚不顾伤势强行出手,把尚未癒合完全的肺腑之伤再度震开,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 沈祁扯下一块衣袖沾了茶水,小心擦去李眠枫嘴边血痕,擦着擦着,忽然觉得鼻子一酸,险要落下泪来。 正天府第一剑的武功堪称独步江湖少有敌手,尽管亲自照顾过李眠枫三天,他内心深处仍难以相信对方真的内力尽失,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或许有所隐瞒。 也不知是害怕自己被欺骗,还是情愿李眠枫依旧是那个能够在武林大会中从容夺魁的李眠枫。 因此,当他猜到那枚瓷片的来源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李眠枫是否内功还在。再一见对方多有隐瞒,立刻就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想。 然而李眠枫拼着伤上加伤,竟然能以这种方式强行出手,原来却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费了前辈的一片好意。 眼见血迹擦净,他终于鼓足勇气要跟李眠枫道歉,解释自己心中多余的弯弯绕绕,可又见对方如此委顿,不忍再让他费心,伸手扶在他脑后,想让他先休息一阵再说。 沈祁躬身,前襟不经意擦过了李眠枫嘴唇。 昏沉中的病人突然睁开眼睛,拉住沈祁的领口。 「莫动。」 他两指一抬,竟从沈祁的领口探进去。 沈祁叫他这么一说,当真定在那处一动不动。他穿了几层,并不能感觉到李眠枫到底在找什么。然而他自小就不是个合群的性子,自打懂事之后,还是极少和人这样接触,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内里却觉得爬进去一条千足虫一样。 李眠枫没理会他的异样,专心致志在他外袍下寻找着什么,变了脸色,慢慢将一根羽毛夹出来。 白色绒羽,不过拇指长短,比迎风而散的婆婆丁还要再轻些,洁白温柔而无害。 沈祁不知何时将它揣进了怀里,自己竟没发觉。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模模煳煳的猜想。 第10页 「把卢掌柜喊来,咱们可能得离开客栈。」李眠枫攥紧了那枚羽毛。 * 卢十二恶趣味地把那枚绒毛吹到半空,用手扇风,看着它歪歪扭扭地打着旋。 沈祁还在震惊中恍神,顾不上理会他的出格举动,把今天发生过的一切一回回在脑子里轮转。 「我曾听说西域有一门追踪的功夫,不管是人是物,只要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相隔数理也能寻到踪迹,原来竟不是夸大其词?」卢十二玩够了,终于把它重新接住,细细端详。 「并非谣传,我在江南时就亲眼所见。想来若非如此,方才那些人也找不到客栈来。」李眠枫答道。 「可……」沈祁百思不得其解,「这功夫再玄妙,也需得将标记提前安插在目标上,然而我实在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沾上此物。」 内家高手自有罡气傍身,日常生活中极少有磕磕碰碰,有人近身下意识便会提起警觉,更不要说在自己胸前塞进了什么东西。沈祁仔细回想,确认自己即便是在茶座同人交手时,也绝对没有被人触及身体。 这枚羽毛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种下的? 李眠枫宽慰他:「想是这几日你为我费劲心力……」见沈祁欲要反驳,挥挥手道:「这是后话,此物之事你莫放在心上,但既然已经跟到了客栈,要来的恐怕不止方才的几人,眼下还要想个对策才是。」 沈祁隐约中感到自己似乎漏过些什么机要,飘荡在脑海中一触而散。然而李眠枫所说确实更为紧要,他压下心中那点疑问,思考起为今之计。 安静片刻,李眠枫沉吟道:「我可以带着此物离开客栈,倘使——」 「哥,别再说这种话了,」沈祁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你不是自己说了要信我的吗?」 卢十二觉得这两人拉扯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一时也没想通李眠枫对沈祁到底是客气还是不客气,尽力要求个能让自己的两位掌柜都稳稳噹噹法子。 显而易见的是,客栈已经不是一个适合落脚的地方。但依照李眠枫的状况,让他独自离开几于送死无异,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此下策。自己这位二哥虽然不善交际,多年来在大漠倒也积下了些人情,此刻想来派得上用场。 至于这枚绒羽……他想起楼下那半条还不知如何处置的胳膊,心道你留都留了,我也不好让你白留,索性来个物尽其用便是。 他把自己的想法同屋中二人说过,沈祁虽然担心李眠枫经不起折腾,但也觉得确实无法在客栈再待下去,便点头应许,当下就要收拾东西离开,李眠枫却对此颇有异议。 「我并非不信卢掌柜,只是有三件事不得不提。」他轻轻按下沈祁要往他身上披衣服手,心事重重道: 「其一,此间种种皆因我而起,然而恕李某尚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俩都没想到李眠枫会主动提起这一茬,卢十二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能否先透露一下随文珮的下落,沈祁却笑了笑:「这事不急,路还长,哥可以慢慢说。」 李眠枫嘆口气,不知道是为他所感动,还是在感嘆这样的傻小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又道: 「其二,我与小祁同行,一路可保无虞。可我二人一走,卢掌柜不会武功,要留在客栈独对循暗记而来之人,如何保全自身?」 「李庄主大可放心,」卢十二神色,「十二能在这种地方活到今天,自然有十二的本事。两日之后,我们在约定之处回合便是。」 他话已说得如此,李眠枫虽然眉间还挂着忧虑之色,终究是不好再过多质疑。沈祁见他态度软化,忙扶他起来,准备打点出行之物。 李眠枫借着他的力走了两步,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幸让沈祁及时扶住。 「其三,」他苦笑,眼神中却寻不见一丝笑意,唯见隐忍不发的痛楚与无可奈何。 「我好像走不动路。」 第6章 烤雁腿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你真心实意当真信任的人呢? 天已黑透,暮色沉沉,出了落叶城就是绿洲和戈壁的交界,寂静荒凉自不必说,远方隐隐还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叫声。 一点火光,在风中一闪一亮。 大漠白日里尚暖,日落之后就冷得要命,李眠枫拥着件狐毛领的披袄,捧了一碗薄薄的米汤。他不喝,只隔着陶碗熨烫着自己的手。 「这里离落叶城如此相近,倒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亭子。」 沈祁捡根树枝扒拉着火,留意着风向莫把烟吹到了李眠枫那处。「落叶城外有我的熟人,在此处生火,到了深夜会有人来寻我们。 李眠枫来了精神:」从你嘴里听到熟人一词,倒是罕见。」 这话讲得从容,沈祁却听得他声音嘶哑,唿气中都带着肺中艰涩的杂音,提不起闲话的心思。 他知道米汤是用随身带着的结块冷粥掺水后煮开的,味道谈不上多好,但至少可以果腹。病中人多半不喜荤腥,这东西倒还适口些,于是劝道:「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就算没有胃口,也喝一口润润喉咙吧。」 隔着火堆,他看向李眠枫的视线被无数顺着光和热而来的飞蛾阻断,随着蛾子纷飞,对方的脸也时现时引。 沈祁看着那些面目丑陋的小虫在致命的温暖边流连忘返,稍有不慎就落在火中化为灰烬,渐渐飘远了思绪。 第11页 * 这一整天过得实在混乱。 捡到李眠枫时,他原本把一切想得简单直接。只盼着人能够早点醒来,讲出到底发生何事,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他助人洗脱了冤屈便是。但从李眠枫醒转之后,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轻易。 不但事件的主人对江湖上的风言风语一直迴避,他自己居然也惹出了一堆麻烦。 那枚绒毛至今仍不知是何时贴在他的衣内,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客栈,李眠枫却病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都这样了还谈什么要自己离开呢?沈祁半是强迫的把他扛到了背上,连目的地都没有告诉李眠枫,就头也不回地向城外走去。 李眠枫起初对于被背着走这件事表现得极为拒绝,很是抵抗了一番。但真到沈祁提气轻身带着他在落叶城的矮房中穿梭,他也就很有眼色地放弃了挣扎,乖乖在青年并不十分宽厚的嵴背上趴稳。 虽然看不到身上背着的李眠枫,但身体的感知却让沈祁清晰地意识到,对方尽管伤重无力,却也在尽力地随着他的动作绷紧身体,力求减轻他的负担。 如此周到,如此妥帖。 越发叫他心底无名火起。 莫非是我尚不够聪慧强健,才让你不敢放心卸力? 荟萃山庄李庄主好结交,好助人,好撒钱,却在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你真心实意当真信任的人呢? 越是这样想着,他加快脚步,希望早点赶到约定的凉亭,好叫李眠枫缓缓神歇一歇。 也幸亏,靠在背上的人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 「小祁。」 「小祁!」 回过神来,李眠枫还在对着米汤愁眉苦脸,一叠声的叫他。 「可是哪里不适?」沈祁问出口才觉得多余问这一句,李眠枫如今能好到哪里去,无非是强忍着不愿给他看出来罢了。 「我哪有什么不适,」李眠枫把米汤放下,「我是说你,从早忙到晚,也该给自己找点东西吃。」 沈祁心事重重觉不出饿,不愿再折腾一道,可李眠枫却在旁边瞪他。他眼睛本就生得圆而亮,近日消减了许多,越发显出大得过分,沉甸甸坠满了担忧。 沈祁怕他挂心,才从地上捡块石头,随手打下一只飞鸟来。 大漠土地荒芜,连鸟也瘦弱,好在此刻正逢候鸟南归途中,肉虽然柴些,个头倒是不小。 李眠枫瞧一眼那大鸟□□脆利落地打折了双翼,赞嘆了一声沈祁功夫好俊,又用树枝扒拉着鸟儿,借着火光观察它的样子。 「候鸟向来成群结队,这恐怕是掉了队落单的,天色晚了也拼命赶路要追逐同伴,却让你我给打下来了。」 他翻看一番,得出这般结论后,便坐在那里对着鸟儿出神。 沈祁听他语气中似有忧伤惆怅之意,想起李眠枫前不久还在江南过他的潇洒日子。 荟萃山庄虽同正天府略有独立,大有躲出门派事务享清闲的意思。但他依旧是正天府门中实打实辈分很大的「师叔」,身边从不缺晚辈与朋友,向来可谓是众星捧月一般。 现如今,他孤身一人流落至此,同自家门派的关系闹了个剪不断理还乱,莫不是感同身受,触景生情? 刚搜肠刮肚要想办法宽慰他几句,李眠枫长嘆一口气,又道:「可惜了,定然是因为不够强健才会掉队,瞧瞧这身上干巴得找不出二两肉呢。」 ……是他多心了,原来只是嫌这鸟太瘦。 「够我吃了,放心吧哥。」 说罢,他将这倒霉的鸟儿一掌毙命,娴熟地拔毛放血清理了内脏,削干净一根树枝穿了,放到火堆上炙烤。 李眠枫看得赏心悦目,不自觉弯起眉眼:「你做事向来是这样麻利。」 「这也并非什么难事,我好歹也在大漠里待了几年,手艺谈不上多好,至少能填饱肚子。」沈祁嘴上装作毫不把他的夸奖放在心上,掩盖住心里那点小小的雀跃。 李眠枫听他提到大漠,才忽然想想起什么了似的:「对了,一直竟都忘了问你,这几年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大漠景致少有变化,常常让人忘记时间。一天天也是过,一年年也是过,无非就是练功,谈不上怎么样。」沈祁捡了个不咸不淡的回应。 「我听卢十二说,你很少待在客栈,不喜欢?」 「不,并非如此!只是客栈毕竟人来人往,比不得大漠清净。」他怕李眠枫误会了,急忙解释,却看见对方嘴角一抹藏不住的笑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让他给逗了。 「行啦,别慌,只当我插科打诨便是了。」李眠枫心道沈祁真是越大越不经逗,明明五年之前还没有这么好骗,难不成真的太久没同人来往,心眼都从实心变成了铁坨坨了? 「兄长这几年,又经歷过什么?」沈祁把烤鸟翻了个面儿,为数不多的油花落进火里,发出滋啦的响声。 「我能有什么事,无非就品茶,饮酒,练剑,还有……」话到此处,他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按住了喉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沈祁见状,已知道恐怕难以问出什么,没再逼他,只专心致志地烤着手里的鸟。 沉默片刻,李眠枫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小祁,你这肉——」 沈祁立刻抬头观察风向:「是这烟呛得你难受吗,还是闻到油腥胃里难受?」 第12页 「——感觉还挺香的。」李眠枫话音刚落,腹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咕叽——」 沈祁抬起头,对天发誓自己看到李眠枫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狠狠咽下一口吐沫。 「要是不觉得难受,不如也来尝一口?」他扯下一根翅膀递给李眠枫。 然后亲眼见证了江湖上无数人的白月光是怎么吃得自己煳了一嘴一手油污的。 李眠枫顺势想用袖子擦一把,抬手才想起这已经不是在自己家中,只好掏出帕子来故作矜持。 一根翅膀实在是有些填不饱肚子。 沈祁看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根翅膀,脸上血色復现了三分,连讲话声音都跟着大了不少。 他看着李眠枫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这人一直不愿意吃饭,他总以为是伤后食欲不振,该不会不是因为不饿,而是干脆就不喜欢米汤,顿顿都只盼着能大大方方开顿荤。 「再吃一口?」他把另一条翅膀也扯下来,递到李眠枫嘴边。 李眠枫却摆摆手,「哪有多少肉,还不够你自己吃得呢,再说我又吃不下什么。」 一双大眼睛十分诚恳,若不是沈祁余光捕捉到他不自觉地又咽下一口水,当真就会相信那句「吃不下什么」。 「我已吃饱了,既然已经将它烤了,不吃干净岂不是暴殄天物。再说我若是饿了,再打一只下来不就行了。」 李眠枫听完这话,很是纠结地对着那条翅膀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还是接过来:「多谢。」 沈祁见他撕下一小块肉塞进自己嘴里,眼中的满足之意掩盖不住,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闹了半天,李庄主每日饮茶听琴,舞剑作画,仙风道骨,清丽脱俗,且—— 喜食大鱼大肉。 那可太好了,想想就很好养活。 沈祁在心里暗暗记下:等安顿好之后,定要斩只全羊给他补补。 并将他捧了一个时辰都不肯塞进嘴的米汤端起来,把冷却了粥水倒进自己嘴里,一饮而尽。 「哥,下次想吃什么,就直接跟我说。」 沈祁撂下这句话,从李眠枫涌上绯红的脸颊上读出了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却忽然听得凉亭之外的灌木丛中悉悉索索隐有响动。 「谁?」 他把手中的陶碗丢了出去。 第7章 五嵴六 哥喜欢就行 沈祁一扬手,灌木丛里「嗷」的一声惨叫。 叫声之悽厉,穿金裂石,怎么听怎么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倒像是春天的小母猫。 沈祁看了一眼李眠枫,对方正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你自己砸的什么自己去看。 他却不放心叫李眠枫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他,总怕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但不把灌木丛里的东西搞清楚,又无法安心,干脆拉起李眠枫,要带他一起去看看。 结果碰到对方的手掌,煳了一手冷油,没握住。 这鸟看着瘦,原来还挺油的。 李眠枫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去,自己站起来,率先迈开步子:「走,去看看。」 哦,这是吃饱了饭,有力气走路了。 先走到的人催他:「小祁,帮我照照,太黑了看不清楚。」 沈祁拿树枝引火,凑上去,低矮的灌木底下,一只小黑猫呜呜咽咽地挣扎着。 李眠枫噗嗤一声笑了,提着后颈把它拎起来送到沈祁眼前:「瞧瞧,小刺客,还穿着白袜子呢。」 他细细看去,小黑猫身上浓得发亮没有一丝杂毛,四蹄却果然雪白,被李眠枫一提熘,张牙舞爪地冲着打伤自己的沈祁呲牙。 它的一条后腿被沈祁扔出去的陶碗砸伤了,暗红色的血液流出来,染红了白手套。 沈祁脸上一红,从李眠枫手里接过这个小东西,抚摸着脑袋安慰了两下:「是我过分紧张了。」 「你是担心我。」李眠枫安慰了他一句,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既然受伤了,也不好丢下它不管吧。」 沈祁抱着猫走回凉亭,因李眠枫伤重,他们收拾的东西里有半数都是药品,内服外用止血化瘀一样不少。他翻出伤药来,借着李眠枫的帕子敷在伤腿上裹好。小猫吃痛,挣扎时一脚蹬在他手上,不算特别锋利的爪子留下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他没吱声,顺着毛哄了两下猫,李眠枫却替他「哎呀」:「让我看看。」 说着,他拉过沈祁的手,对着他皮肉外翻的伤口「啧」了一声,用手指沾了伤药:「见血了。」 习武之人从小就免不了磕磕碰碰,这点破了皮的小伤放在谁身上都跟蚊虫叮咬差不多。李眠枫如此一本正经要给他伤药,倒叫沈祁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小伤。」他不在意的摇摇手。为这点伤特意上药也显得太娇气了,李眠枫动作要是再慢点,他的伤口都要癒合了。 李眠枫伸出去的手指僵在半空,讪讪道:「我这只手上……没沾上油。」 他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橘红色的火光里映着一点洁白,亮闪闪的。 沈祁怀里抱着的小黑猫正好张嘴打了个哈欠,小尖牙一晃而过,一错眼,他觉得一人一猫神态竟出奇地相似。 可怜巴巴。 沈祁红了脸,支吾一下,把受了伤的那只手递过去:「我不是嫌弃有油……」 第13页 李眠枫如愿以偿地把伤药涂上去,先是火辣辣一阵烧灼,紧跟其后的则是缓解疼痛的冰凉。小猫伸出舌头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粉红色的舌头上带着尚且稚嫩的倒刺蹭过沈祁的皮肤,麻酥酥的。 他的心忽然也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似的,半是酸涩,半是悸动。 「哟,还会跟你道歉呢。」李眠枫扒拉着小猫,新奇得很。 「要不,把它留下吧。」沈祁说完,不等李眠枫说什么,就自己给自己找补:「毕竟是我砸的,至少得等它腿好了,哥别嫌它累赘。」 李眠枫笑道:「我都是个累赘的,怎么还会嫌这么个小东西累赘。」 他这般说了,心中却暗道:他只问我,然而现下我们却是要去寄人篱下,看来这位朋友和他关系匪浅。 他二人虽然名义上相识了五年,但真论起实际上往来的时间,其实不过当年武林大会期间的短短一月。此后沈祁远走大漠,只偶尔在落叶城落脚。而他久居江南,虽然也颇爱游歷,却从未曾往西边去过。 李眠枫对西域没有多大兴趣,他儿时曾在北地吃了些苦,落下个不轻不重地病根儿,遇上天干地燥大风沙就不时发作,虽不至于叫他流连病榻,却十分恼人。 江南湿润多雨,才养得他这毛病多年不发,连身边人也少有听说,没想到他不愿意离开水乡是这种缘故。 同时,他也不能去。从他註定要接手荟萃山庄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某种不得不背负的东西。 是馈赠,还是枷锁? 他二十几年来对此不置一词。 因此,不仅是落叶城,整个寒关以西对他而言都像是一片触手可及却无法踏入的禁地。 沈祁提出要离开中原的时候,他自己推荐了落叶城,自力亲为地设计好了这座三层高的客栈中所有机关暗道,大到床榻砖墙,小到茶杯碗筷都亲自挑选。 或许存了些弥补对于这片不可触及之地的遗憾,但终究无可避免要承认,无论是落叶城还是沈祁,不管看起来有多么了解,都存在着太多他所未曾触及的角落。 而今遭在落叶城和沈祁重逢,虽然本就是他计划之内的事,但弄到了眼下这般地步,却也实属他意料之外了。 自打鱼山一战之后,许多事都已经逃离了他的掌控。他平生行事虽然随性,不爱行长远打算,但却极少有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随心所欲的时候,不自觉中,却也生出了许多软弱。 沈祁在此地的朋友,会是什么人呢?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沈祁两条浓眉拱在一处,眉心顶起一个鼓包,正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总是说这话,难道当年看见我时,也觉得我累赘得要命?」 「这是什么话,我自然是欣赏你,否则怎么会帮——」 「我又惹了事,又没有钱,又不懂中原武林的规矩,除了会武功什么都不会,你为什么帮我?」 这抢白叫李眠枫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得了,这事是我不好,再不提了。这小猫细骨伶仃,长得倒挺漂亮,既然要养,给它起个名字吧。」 沈祁让他的小虎牙晃了眼,被这么一打岔,忽视了李眠枫其实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件事,逗弄着小猫:「那,哥给起一个。」 李眠枫存了些插科打诨的心思,得了主人赠予的起名之权,倒也不加推辞,信口说到:「叫五嵴六如何?」 怀里的黑猫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仿佛意识到了这个名字的诡异之处,奈何无法口吐人言,只仰头用恳求的目光望向沈祁。 沈祁张了张嘴,李眠枫等着他笑,然后顺坡下驴给猫换个诸如「黑云」「盖雪」一类不给荟萃山庄丢人的文人名字。 然而沈祁却点点头:「好。」 李眠枫眼前一黑:他的本意是调侃沈祁,实际上心里是个在这种小节上穷讲究的要命的人,哪知道对方居然连这么荒唐的名字都一本正经地一口应下了。 现下再改口,又怕惹得沈祁尴尬,猫成了五嵴六,他也真感觉自己五嵴六兽了起来。 「咳,我也是随口一说,这猫既然是你要养,或许该由你起个名字。」 「哥喜欢就行。」沈祁答得诚恳。 李眠枫隐隐牙痛:他怎么就忘了,五年前沈祁问他这客栈要起个什么名字,他那时正在忙着看自己那个倒霉师叔钓不到鱼的笑话,随口说了句叫客栈得了。结果自己定窑的白瓷,二十年的汾酒,黄梨木的雕花床,都在这么个名字都没有的「客栈」里开了张。 胡说八道需谨慎,特别是在沈祁面前。 而这位大方的主人,已经撑在猫两腋下面把他举起了,正襟危坐地打了个招唿:「五嵴六,在下沈祁。」 嚯,这一举起来才看清楚,嚎得跟只小母猫似的,原来尾根处竟带着两个铃铛。 李眠枫伸手拨弄它的两个铃铛:「闹了半天,三个全是爷们儿,和我们荟萃山庄一样。」 沈祁自捡到李眠枫,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得荟萃山庄四个字,见他神色轻松,不似有太多心事,暗地里猜想荟萃山庄于他莫非并不像正天府那般是个提不得的地方。 先问问山庄中的师叔如何,兴许能让李眠枫聊聊自己的事情。 正这样想着,耳畔却突然传来利器破空特有的短促而尖锐的声音。 第14页 他顺势一拉,把李眠枫环在怀中,一拧腰护着他避过了这一下,当即拔刀,「当」一声击中了随即而来的第二枚暗器。 脚步声远远地传来,有什么人在朝着这里一步一步地靠近。 沈祁把猫往李眠枫怀里一塞,提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哥,你歇着,马上就能解决。」 「小祁,你——」 李眠枫却不甘心被他护在身后,然而稍一提气,就是一阵咳嗽。 「别慌。」 那嗓音如风过银铃儿,一震便能戳进人心底。 沉沉夜色中,走出来一位长髮及腰的紫衣姑娘。她提脚,滚灯骨碌碌颠簸着向前,摇曳的烛光却在灯中长燃不灭。 「自己人。」 第8章 玉生烟 我背着哥走 滚灯上拴了铃铛,滚动时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 很悦耳,也很危险。 这样清脆的声音,很可能是为了掩盖住什么。比如内家高手微不可觉的唿吸声,和暗器出手时细碎的破空之声。 特别是,他们已经发现这女人显然是一位使用暗器的好手。 沈祁一脚踩中滚灯,风铃震响霎时消失。只有李眠枫抑制不住的咳喘声,还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嵴梁骨上。 「呀,沈少侠这是不信我了?」紫衣女人停在距离他三尺之远的地方。 她眼波流转,婷婷裊裊福了福身子,竟像是方才的暗器并非出自她手一般:「玉生烟。」 这女人已经并不很年轻,至少也同李眠枫差不多年纪,行为举止中也没有那种中年妇人故作少女姿态的矫揉造作。 但她的声音却甜脆的过分,落在人耳朵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失调感。 如此距离,他们中不论任何一个人出手,都能轻而易举地制造致命的一击。越是站在原地不动,就越要堤防对方突然发难。 沈祁却忽然放下了刀。 「是苏泽派你来的?」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苏府,是隐藏在落叶城外绿洲中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距离这座颇称得上繁华的边城差不了十里地,却有奇门遁甲做护,非掌握诀窍者,即便擦身而过也会视而不见,强行闯入便只能在原地打转。 沈祁带李眠枫暂时在凉亭落脚,正是为了等待苏泽的人前来为他们引路。 但是,一位个性谨慎,行事沉稳的中年男人,为何会派出眼前这样的人来作为指引者? 「不是说了吗,我是自己人。不过……与其说是他派我来的,倒不如说,是我自己想要来。」 紫衣女子将攀在前襟的一枚金花解下来,递到沈祁眼前。正是看见这东西,才令他卸下了进攻的架势。 他小心接过那金花,摸到上面独一无二的纹样缺口,终于略略对她放心几分。 「那你为何要出手?」 女子轻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自己的头髮,淡淡地异香随着她髮丝的飘动散播开来。 沈祁闻得那香气带着几分熟悉,脑海中浮现出客栈里与他交手过的斗笠女人的身影,心中再度警铃大作,刚要提醒李眠枫闭气,却听到身后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不知姑娘尊姓大名?」李眠枫哑着嗓子问道。 「还是李庄主知道客气,不过,李庄主若真是懂礼,问我的姓名前,为何不先自报家门呢?」 此言一出,不待李眠枫做出反应,沈祁先已变了脸色。 苏泽是他师父的一位故人,在他儿时多有走动,后来漂泊沉浮数十载,经歷过乍贫乍富,年近半百隐居于此。 此人武功平平,只善用些奇门遁甲旁门左道,在落叶城立足有一半仰仗沈祁的功夫庇护,因而沈祁对他也颇为信任。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只提到自己会带上受伤的兄长,绝没有暴露半分关于李眠枫的消息。 是中原的流言已经传进了苏泽的耳朵里,还是这个女人来者不善? 李眠枫被道破身份,反而不避不躲。面上一派从容,端的是荟萃山庄庄主的温文儒雅,就像听不出女子话中的挑衅一般。 他迈步与沈祁并肩,抱着猫拱拱手:「在下李眠枫,正天府的李眠枫,姑娘是何人?」 女人被他的坦率噎了一下,上上下下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李眠枫一番,暗地里品评道: 长得倒是漂亮,抱着个瘸腿小猫瞧着人畜无害的,倒是不知道把随文珮藏到了何处。 「李庄主不问我如何知道你的身份?」 「在下自知惹出过不小的骚乱,虽然不清楚小祁所託何人,但倘若这位苏大人连这点事都猜不出来,想来小祁也不会放心暂居于府上。」 说罢,他撇了一眼身旁的沈祁,浅笑着眨了眨眼睛。 沈祁平平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生硬地接口道:「啊,确实如此。」 该不该说他根本就没没想到会被猜到呢……李眠枫一定不会看出来的吧? 玉生烟「哈」的干笑一声:「得了,二位不要因此与苏泽生出什么嫌隙。苏大人乐善好施爱管闲事,我不过是个混在他府上蹭吃蹭喝的。如今他府上了出了一桩事故,府中人不便离开,我又听说了些关于李庄主的传言,一时好奇,故而自告奋勇前来引路。」 沈祁捉到她话中核心:「苏府出了什么事?」 「这个嘛……」玉生烟沉吟片刻,「我一个外人不好开口,等见了苏泽,沈少侠不妨自己问问清楚。」 第15页 李眠枫许是心弦一松,压抑了少时的咳嗽又冲出喉咙,搅得他站立不稳,扶着膝头弓下身去。抱在怀中的五嵴六顺势窜下来,围绕在他脚边哼哼着没有跑开。 沈祁立刻就要去扶他,却被他挥挥手挡开,看他勉力站直了身体,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担心一开口就要忍不住咳嗽。 这才让沈祁发觉,原来李眠枫从来诸事从容不迫,实在是很把面子当一回事儿。不知他一身的潇洒,有多少靠得是在人前硬撑。 玉生烟清清嗓子:「方才只当是我冒失了,李庄主既然伤重,还是快些随我到苏府安顿下来为好。」 沈祁点点头,弯腰抄起攀着李眠枫裤脚的五嵴六,半俯在李眠枫身前:「我背着哥走。」 对方两颊腾地涌上两片红,吓得说话都有点结巴:「背 背什么背,我又不是不能走。」 「省点力气吧,夜深露重,路上耽搁久了,对你肺上伤势不利。」 见李眠枫还要坚持,沈祁不解道:「哥,你害羞什么,刚刚不是也才背过了吗?」 「我!」李眠枫难得的慌了神,心道方才分明是你强行把我背起来,怎么说得好像我缠着你背我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一样。 他这次决心抗争到底,做出一副爬也要自己爬回去的架势,然而还不等沈祁来硬的,玉生烟先插话进来: 「其实……我是赶马车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刚刚感觉到了一种不该把这话说出口的神秘气场。 她看着沈祁讪讪地撇了撇嘴,忽然一手勾住他膝弯把人扛了起来,罔顾李眠枫的挣扎,沖自己微微点头示意:「玉前辈,劳烦带路。」 玉生烟白了沈祁一眼,转身而去,藏起一句不好说出口的念叨: 这两人好生奇怪。 * 从凉亭到苏府尚有一段路,玉生烟对奇门遁甲没有那么熟悉,驾车走得很慢。马车内不大,车上的两人挨得很近,膝盖都贴在一起。 李眠枫精神不济,紧绷着的弦儿一旦松懈下来,就很难再维持警觉。马车摇摇晃晃,他很快就跟着昏昏欲睡。脑袋上下一点一点,扛了好一阵子,终究敌不过失血后的虚弱,跌进混沌梦中。 他刚入睡时本坐的端正,随着马车绕行戈壁,道路崎岖,车厢也跟着颠簸,晃得他的身体来回磕在壁上。沈祁几次扶他坐稳,又几次看着他重蹈覆辙,还是看不下去,放低了肩膀,让李眠枫靠上自己的肩头。 狐毛领子是平素最常见的杂色,看样子谈不上多贵重,品质却是一点不差。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皮毛蹭过沈祁的脸颊,带来微痒的暖意。 沈祁偏头去看,李眠枫小半张脸隐藏在棕红的狐毛中,被密实的皮毛烘出了一点红晕。他睡得很沉,却并不太安稳,似乎陷在一段不太美好的梦境中,微蹙着眉心,似有若无地翕动嘴唇。 他在清醒时表现出重伤后的脆弱,睡梦中却反而现出种不肯卸下的防备,好像在失去意识之后,尤有许多记挂的东西难以释怀。 落在沈祁眼中,像是被那份未曾化开的愁绪感染一般。他用手托住李眠枫的上身,想让他躺得更放松些。 一枚羽毛,却从披袄下面滑脱出来,飘落在沈祁脚边。 白色的,轻巧柔软的绒毛。 因为太过洁白,一看便知显然并非从狐毛领子上脱落下来的。 而是如同李眠枫从他胸口寻到的那枚一样,用作追踪的符号。 沈祁冷汗落下,一瞬间手脚发麻——李眠枫何时被人在身上藏了这东西? 莫非他从鱼山交手时就遭人暗算,怪不得有人能够轻易怀疑到客栈上。 然而稍一冷静,沈祁便想起,在他遇见李眠枫的当夜,为了查看他身上伤情,早已将他全身衣服从里到外换过一次,绝不可能还残留着这种东西。 若非是在鱼山沾上的,又是在何处。自己总之出门和人交手过,虽然他坚持并未被人近身,但一时不察也并非全无可能。但李眠枫一连几日都只见过他和卢十二,没有再碰过第三人一丝一毫,这东西怎会凭空出现。 忽然地,一个念头从沈祁脑海中窜出来。 他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人碰过自己,但其实确有一人不仅碰了,还碰了许久,只是被他忽略了过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疯狂滋长蔓延,这几日与李眠枫接触种种,桩桩件件如轮转过走马灯,浮现在沈祁眼前。 假如真是李眠枫,唯独可能是李眠枫。 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那枚羽毛被从他身上找到时的画面再度出现,李眠枫说的是——他打算一个人离开客栈。 为了……独自离开?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追踪之术,只是李眠枫不愿将纷乱引入客栈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他如此坚持,才弄巧成拙。 嵴梁骨像落在数九寒冬的冰面上,带来冰火两重天的刺痛。沈祁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热,交错的情感胀满心房,连眼角都跟着酸涩起来。 茫茫然中,他拾起那片羽毛,放在窗口,慢慢松开了手。 北风一吹,白色的绒毛打着旋儿,消失在天地之间。 第9章 入苏府 天不早了,哥歇了吧? 兜兜转转到达苏泽府上时,李眠枫还在沉睡,沈祁连喊了几声才把他从梦中唤醒。 第16页 李眠枫这几日虽然伤重,凡清醒时刻,脑子都一丝不乱。唯独现在或许是路上梦做得杂乱,虽然人被沈祁喊醒,一双圆眼睁得老大,魂却不晓得飘到了何处。 叫他下车,也知道要下车,叫他走路,便也自己跟着人往前走。然而同他讲话,不是乖乖点头就是眨巴着眼睛发愣,分明是还在迷迷煳煳,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 经过这两天,沈祁越发地发觉他顾惜脸面。既然要先去见苏泽,也不敢再抱着背着李眠枫,怕他日后反思过劲儿来面子上要挂不住。一路上牵着他的衣袖,半扶半拉将他带进了苏府。 隐藏在落叶城外的苏府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被主人苏泽以奇门遁甲之术引来绿洲水脉,在戈壁大漠中竟营造出几分江南水乡之意。植被虽然都低矮一片,整个宅院却绿意盎然。 夜色沉沉,苏府却灯烛高烧,偌大宅子映的如同白昼。玉生烟提着滚灯照路,入府之后那点细小的火苗已给衬得微不可感。 人自古昼出夜伏,故天性中便喜光惧黑。然而天道自有运行公理,黑夜里亮得太过,反而比单纯的伸手不见五指更生出诡异之感。沈祁纳闷,他没来过苏府几次,但也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般景致。 他知苏泽并不怕黑,平素虽讲究吃穿住行,却并非好奢侈浪费之辈。 这灯更绝不可能是为了迎接他而燃,苏泽了解沈祁恨不得越不引人注意越好的脾气,不会浪费钱财做这等无用之事。 一个不怕黑的人点了这么多灯,是为了什么人呢?玉生烟口中苏府的「变故」盘旋在沈祁心中,他决定尽快找苏泽问出详情。 前提是,要避开李眠枫。 这人古道热肠,哪怕自身都沦落至此,遇见不平之事却还要忍不住明里暗里帮上一帮。况且苏泽招待他二人落脚虽是看了自己的面子,李眠枫也定然要把这笔帐记在他自己的头上。 李眠枫晃着脑袋被推进了宅子,过门槛还差点脚下拌蒜,幸亏有沈祁在一旁扶了一把,才免于以头抢地的惨剧。 这一跤没跌下去,倒把他从迷濛中唤醒过来。先是感觉到草木清香,再意识到湿润的空气与落叶城不同,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正在荟萃山庄的长廊中小憩,醒来时发现被人忘在了此地。 陈思为何不来寻他?这位伺候了他多年的年轻人虽然嘴碎得很,照顾他倒从来妥帖地不出半点差错,应该不至于让他一个人被晾在长廊里吹冷风才是。 下一刻,沈祁担心喊了他一声,李眠枫才恍然醒悟,自己已进了苏府。 他抬袖掩住脸,痛痛快快打了个哈欠,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头对沈祁说:「此地主人品味上佳,我们一路所见,布局精妙,大有天人合一之趣味。」 若非沈祁方才亲眼见他过门槛都差点被绊飞,当真要相信他这一路都是在细品苏宅模样,忘记了同他讲话。 李眠枫又道:「奇门遁甲果真神奇,只是不想即便是得知其中诀窍之人,入阵破局亦需要一整夜的时间。」 ……这里是挺亮的,但是月亮还在天上挂着呢。 走在前面引路的玉生烟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李庄主,现今尚在亥时。」 李眠枫脚下一顿,左右脚打架,让他不动神色地遮掩过去,摸了摸鼻子:「噢,我只是开个玩笑。」 「呵呵,」沈祁努力干笑两声,「这里太亮,可觉得眼睛痛吗?」 玉生烟不想回头看他们,默默加快了脚步。「前面就是中厅,苏大人在此恭候二位。」 * 苏泽年逾不惑,蓄着鬍鬚,一派风流文士模样。见到李眠枫,却一副久慕盛名百闻不如一见的五体投地之态,恨不得拉住他夸上三天三夜。 沈祁与他相识时日不短,还从未见过这人这般热切样子。一面暗自道一声蹊跷,一面又觉得按李眠枫的江湖盛名,似乎倒也不是说不通。 李眠枫遇上这种热情得过分的江湖豪士,显出一种束手无策中的身经百战。虽然从对方略显凌乱的髮髻,和尚未浆洗干净的衣摆上觉察到一丝难以协调之感,仍强打精神客客气气地客套了许久。 末了,还是苏泽从他掩口低咳的举动中意识到该早些将他安置,面带歉意地亲自将沈祁和李眠枫送入了特意准备的厢房。 沈祁揣着心事,正在盘算如何不引得李眠枫注意,先去和苏泽单独谈谈。却见房门一闭,对方换去了外衣,在被炭盆烘烤的暖融融的房间里,已经开始再度眼皮打架。 五嵴六已在炭盆边上睡得翻肚皮,沈祁笑意盈盈地看这一人一猫,越发觉得相似。 「天不早了,哥歇了吧?」 李眠枫支吾了一声,迷迷瞪瞪又躺倒了。意识浮沉之中,忽然生出疑问。 他素来睡得极晚,亥时惯常是他挑灯夜读的时刻,即便是虚弱之中,这几日也睡了许多,实在不该困得连行走中的记忆都断续不全。 难道内力一失,连精神都跟着涣散了么。他心中打鼓,无可阻挡地黑暗却一步步吞没了他的意识。 * 「李庄主,睡得可好啊?」 李眠枫睁开眼睛,像是从夏日午后一下子掉进深井中,困意褪去的彻底。 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正把什么东西从他的鼻尖移开。 窗虚掩着,丝丝冷风摇动烛檯灯辉,火光一闪一亮,照亮女人半边脸庞。 第17页 这女人姿容秀美,嗓音粗粝,满头青丝浓密,梳成两条各自足有两指粗细的麻花辫子,一直垂到腰间。 倘若沈祁在此,一定会惊讶地抽出刀来,将李眠枫护在身后。 他在客栈交过手,尔后又挥刀替她挡下一道致命重击的人,就长着这样一张脸。 李眠枫端过塌边小几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刮着盖碗呷一口茶。等感觉那女人身上溢出来的不耐之意已经快顶到自己的鼻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余温尚在,润过他干涩到疼痛嘶哑的喉咙。 「华夫人,好久不见。」 「李庄主,别来无恙?」 第10章 华夫人 他确实骗了沈祁 华夫人「别来无恙」四字用得微妙,这原本是句再常见不过的问候,可现如今就按李眠枫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无恙」,顿时显得这话有了三分讽刺。 李眠枫不是一个习惯忍受别人嘲讽的人,他虽然随和,却从来不愿意吃亏。 他抬了抬眉毛,却没有出言反击,而是给自己又续上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好茶当品,李眠枫这样的风雅之人是不应该这般牛饮的。 他之所以大口喝茶,只是为了让自己饮水。 从睁开眼睛看到华夫人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明白自己如此睏倦的原因——玉生烟身上的异香。 沈祁有内力护身,散在空气中的药力不深,几乎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而李眠枫自己并非没有感觉到气味的异常,却仍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药性侵入。华夫人虽然以药物将他唤醒,但他如今丹田空荡,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感知,无法判断是不是真的解了毒,只好拼命饮水。 归根结底,失去内功是一件很难习惯的事情。 他可以确定华夫人不会打算取自己性命,但一个自作主张的旧识,往往比一个心怀不轨的敌人更会令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无声无息地剑拔弩张维持了一炷香的功夫,华夫人就站在那里冷眼看李眠枫一杯一杯的往自己肚子里灌水。 一整壶茶都被他倒进嘴里,撑得脸色有点发青的时候,李眠枫终于自暴自弃般放下了茶壶。 他刚要说话,就让胃里满满的茶水顶出了一个嗝。 华夫人没料到这一出,忍了半天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 她一笑,手里的烛台跟着颤动,艷红的烛泪飞出来两滴溅在李眠枫衣袖上。素衣沾红,如血似泪。 烛台的主人将火苗凑近他的脸侧。 「得了,毒不死你。」能看见李眠枫吃瘪,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暗爽。 跃动的火苗几乎烧着了李眠枫的头髮,他没躲:「苏府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倒是没想到你同小祁都会找到苏泽。」 他言下之意,竟是和这位曾经闯入客栈中同沈祁纠缠的女人颇为熟识。 华夫人淡淡道:「我并不是在这里藏身的,我打算在这里把一切都结束。」 李眠枫从容的面具被她这话震开缝隙:「苏泽到底是什么人?」 「你那小兄弟没告诉你?」华夫人话中带刺,「我看他对你殷勤得很,原来还是有所保留的。」 李眠枫嘆气:「我不是担心他欺瞒我,只怕他识人不清,轻信他人。」 「你应该感谢他轻信他人才是,否则你怎会这么轻易就把人从客栈骗了出来。」 华夫人阴阳怪气,李眠枫却不生气。他眼神一暗:「你说得对。」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骗了沈祁。 华夫人本来难得欺负他一次,心情大好,见李眠枫当真一副被戳中心事的忧郁模样,忽然又觉得一阵无趣,没了故意作弄人的心思,把烛台放在旁边,谈起正事。 「我已经按你所託在客栈现身,现在也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屋中炭火生得太旺,李眠枫自觉闷得透不过气,起身推开窗子。他方才茶饮得太多,走动起来都能听见咣当咣当水响,忽然觉得自己是被华夫人戏弄了一番,心中不快。 「你不讲清楚自己的目的,我不会帮忙。」 「哈,」华夫人轻笑一声,「李庄主,我不是非你帮忙不可,但是如今只靠你自己,即便把沈祁引出了客栈,你真能如愿得到要找的东西吗?」 李眠枫勐然推开窗子,唿啸而入的冷风灌进屋子,吹熄了华夫人带来的蜡烛。 他垂眸,在黑暗中观察自己衣袖上的那点烛泪红斑。「你若以为我没有内功就什么都做不了,那恐怕是小看了李某。况且,你既然不清楚小祁武功底细,在客栈也做得太过了。」 这话语气很冷,让华夫人立刻想起客栈里自己进攻沈祁时候那不着痕迹的一撞。 她变了脸色,「你——」 李眠枫却已换上笑意,漂亮的嘴唇勾起好看的弧线,仿佛方才的冷意只是一场幻觉:「玉生烟同夫人是什么关系?」 「关系?不过在此处凑巧遇到了,同住一段时间便是了。苏泽财大气粗,是个爱收留人的,碰上女人格外懂得怜香惜玉,这一点同你倒没有什么分别。」 李眠枫心道荟萃山庄什么时候留过女人,又忍不住把沈祁和怜香惜玉联繫了一刻,一瞬间觉得很想笑。 然而终究笑不出来,他心知没有讲实话。 言语可以骗人,招式却很难说谎。玉生烟身上那种令他陷入睏倦昏睡的药物,九成九是出自华夫人之手,她不会平白无故就送与他人。但华夫人当年孤身一人逃出陆家,借着于李眠枫的交易来到大漠时,身边并没有跟着这么个女人。 第18页 如今华夫人言下之意是要翻出当年陆家旧案,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玉生烟顶着个一看就不是真名的名字与她一同出现在苏府,又同正巧因他之故到来的沈祁有没有关联?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还是太疏于对落叶城的关注。 本意是知道黄昏刀生性自由,不愿对沈祁诸事介入太多,却也忽视了他周围都出现过什么人。 话说回来,沈祁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炭盆旁缩成一团的五嵴六却突然醒过来,一瘸一拐地冲着紧闭的房门哈气,一身黑色短毛从头到脚炸开,根根竖立。 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李庄主!李大侠!」 李眠枫看一眼屋中的华夫人,俯身抱起五嵴六顺着毛安抚几下。 深夜来找他必定有事,然而他不清楚府上人和苏泽是否清楚华夫人的身份,但知她既使手段趁夜来寻自己,多少是存了避人耳目的心思。 抛开这一切,两个不该认识的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室,本就是一件很需要解释的事情。 而李眠枫讨厌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索性一言不发,只装作睡着了叫不醒。正巧方才唯一的灯烛已经熄灭了,从外头全然瞧不见里头。 可叩门声却并非如他所愿的消失,仍不依不饶地响着。那人得不到回应,更加用力拍击门板,恨不得破门而入。 「走水啦!走水啦!」 火光映上了煳着窗棂的油纸。 李眠枫回头,略有些头痛的看向华夫人。 妇人笑意盈盈,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李眠枫的为难。 「呀,李庄主,这下你我可说不清了。」 第11章 白雾里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李眠枫 沈祁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一心想着别让木门发出声音惊醒了李眠枫,没留神迈开腿就给绊了一跤,三层石阶从顶滑到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闹出的声响比朝门上踢一脚还大。 苏府阔绰,厢房门前全拿雕花的青石板铺了,摔一跤的痛苦远非沙地能及。沈少侠在客栈以一对多还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卢十二时都没受过什么伤,来苏府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成了半身不遂。 幸亏周围没人,他这脸丢得不算大。一边扶着腰爬起来腹诽苏泽钱多的没处花,一边趴在门缝上看看李眠枫醒了没有。 此举李眠枫要是亲眼所见,定然要感动的稀里哗啦,可惜屋里人身都没翻一个,裹着锦被睡得黑甜,错过了一个调侃沈祁的难得机会。 人没醒也就罢了,连五嵴六也不醒,唿噜声过分明显,以至于沈祁都跟着担心起若是有人从这厢房门前过,误会了温文儒雅的正天府第一剑睡觉打唿噜震耳欲聋怎么办。 若放到平日,他怎么也该从一人一猫异样的睡眠中察觉到点什么,偏巧今天他盼着李眠枫睡熟了他好去找苏泽,竟就这样安心离去了。 安心,没安超过一刻钟的心。 他迷路了。 沈祁心眼不多,记性极好,堪称过目不忘之能。一来他并非初到苏府,二来这地方虽然修得曲折精巧,实际并没有多大,就算这一片相对陌生,属实也是不该迷路的。 他会迷路,是因为撞进了一片浓雾之中。 天本已黑的只剩下稀微的月光,浓雾却仿佛有颜色。乳白色的水汽迎面打在脸上,沉重粘稠,如同水里浸泡过的蚕丝。 沈祁人在雾中摸索,竟隐约生出一种作茧自缚的茫然与无奈。 这片雾不仅吞噬了景物,也吞噬了声音。早秋时分尚余的虫鸣,五嵴六震天的唿噜声,甚至连同他自己唿吸心跳的声音,都一併消失不见。 白雾茫茫,寂静地宛若凝固。 这是在什么地方?苏府。 他为何会来到苏府?有那么一瞬间,沈祁突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本能地摸索了一下,乳白色的浓雾里,一枚羽毛飘进他的掌心。 李眠枫的羽毛,他想,原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李眠枫。 苏府其实并非他在落叶城周围唯一的去处,甚至不是最优选。他虽然信任苏泽不至于将人出卖,也考虑过这里的奇门遁甲之术可以尽可能的避免被人找上门来。但苏泽毕竟太像一个商人,总有些令他琢磨不透的小心思。 之所以选择苏府,无非是因为这里最像江南。 李眠枫不喜欢缺水的地方,他一直以为自己将此事隐藏的很好,沈祁却在几年前就无意中发现了。在某些直觉上,他偶尔敏感得过分。 因此,当准备离开客栈另择他处落脚时,沈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府。 可李眠枫却未必真的想要来到这里,一个声音在沈祁心底说。他会留在落叶城,也只是万般无奈下的被迫之选。就算要被迫留在大漠养伤,且不论他伤得要人背扶不应走动,客栈终究是他出资所建,无论如何也应当比寄人篱下的滋味要放松许多。 李眠枫执意要走要走,亦或许是早有些打算,又无法对自己和盘托出,所以才编造了个不大的谎言想要独自离开客栈。 倘若如此,他非要自作主张地决定了去处,到底是如他以为的帮了李眠枫,还是无意中破坏了他已有的计划? 思及此处,沈祁方才摔伤的后腰忽然疼痛起来。锐痛爬上他的嵴椎,似在无声的诉说着嘲讽。 第19页 如今他对李眠枫,是否就像是腰上的伤,名义上是因为小心出门怕吵醒了李眠枫才跌了一跤,说起来像是为对方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一般。可其实李眠枫本就自己睡得安稳,这事无非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沈祁忽然就觉得这几日里外折腾都失去了意义。 绵密如丝的乳白色大雾牵绊住他的手脚,眼皮发沉,嵴背又痛,他只想现在就躺下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这样独自一人在雾中睡去。 手背上却传来刺痛。 按说他背上痛得这样厉害,是注意不到这一点微小的疼痛的。 但他的目光乍一落到自己手上那已经结痂的两道划痕上,身体中滞涩的感觉竟一下子消失了。 伤口是五嵴六留下的,刺痛之余,尤然带着点镇痛的清凉。 是李眠枫托着他的手,摆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把药膏敷在了上面。 那双带点委屈的眼睛浮现在沈祁的脑海里。 许多时候,想要对一个人好有时候也并非一件简单的事。善意可能被滥用,也可能被弃之如敝履。 李眠枫对这一点最应当深有体会,只因为江湖上被他帮扶过一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人言升米恩斗米仇,帮过的人越多,恨他的人也越多。沈祁并不会真的以为,这些年里他没有后悔的时候,这或许也成为了他不愿意轻易接受太多他人帮助的缘故。 一旦开始依靠他人,一个人就很容易把这一切当成是理所应当的习惯。 李眠枫深知这个道理,然而在鱼山遭遇变故之后,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来寻找自己,这本身就已经能够证明一些事。 他不想要习惯于依靠沈祁,但他至少相信沈祁不会挥霍了自己的善意,还贪得无厌地想要所要更多。 而对沈祁而言,信任正是最为宝贵的东西。他并不在乎李眠枫在背地里如何揣度自己,倒不如说,正天府第一剑如果只靠遇上个顺眼的便大把撒钱,当然是不可能在江湖上混到今天的。 李眠枫有李眠枫的打算,而他沈祁也只管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便是了。 这点多日以来藏在心里的自我怀疑消散,沈祁立刻就发觉出此处的蹊跷。 这大雾绝不是自然而然的天候,而是某种阵法所致。他之所以心绪纷乱,也是因为这雾的缘故。苏泽精通奇门,想要在自己家中布阵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沈祁挥刀,宝刀有灵,在鞘中沉睡多日的黄昏刀重见天日,迫不及待地发出一声轻吟,冲破蛛丝般粘稠的桎梏,漫天白雾剎那之间烟消云散。 依旧是黑夜,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出现在沈祁眼前。门口放着一盏灯,如初见玉生烟时她手中所提的灯一样。 翻滚不灭,风吹不熄的滚灯。 寒风摇曳着它的烛火,如豆的烛光明明暗暗。沈祁定睛看灯火的方向,发现风是从屋内吹出来的。 屋中怎会有风? 沈祁本怀疑此阵是苏泽存心为他准备,故意拦在厢房附近等他闯入,可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人既然不是要害他性命,搞出这么个无害的阵法,难不成是要专程送他进来思考人生? 况且,布阵并非纸上谈兵,通常需要大量的时间调整四周景物,方能在不经意间让人陷入迷雾。他是傍晚才决定带李眠枫前来投奔,苏泽是突然之间得到的消息,仓促之下如何来得布下这样精妙的阵法。 在看到风向时,沈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大概只是误入此阵,这阵法的将人困入迷雾,陷入迷思,是为了把人留在原地,不要继续前行。 换言之,不要发现这间小屋。 苏府的秘密或许就在这里。 沈祁走过去,将手指放在紧闭的门缝中,果然有风从中吹出来,。 风是冷风,比早秋的戈壁滩的夜晚还要冷。屋门不是苏府中常见的木门,而是以青铜铸成。 青铜门上结了一层水汽,轻轻一触,细小的水珠滚落下来,在青铜门上冲出一条条小沟。 大漠干燥,苏府却湿润。屋内比外面冷很多,才会生出这么多水珠。 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冥冥中的直觉告诉沈祁,这间屋子正与玉生烟口中「苏府的变故」有关。 沈祁却把手指收回来,退开半步。 这是苏泽的私事,他不愿在未曾过问的情况下贸然进入。 身后枯枝一响,什么人走来了。 「沈少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祁回头,苏泽提灯,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 「我是要去找你,却迷了路。」 苏泽向前迈步,像是整个人从黑暗里钻出来了一样。 他的脸上已经寻不到半分方才见到李眠枫时候的欣喜与热切,眉心夹出两条深沟,在灯光的阴影里,每一条沟壑都写满了忧虑。 他艰难开口:「我怕你来,又盼着你来。」 沈祁发现,苏泽虽然在同他说话,一双眼睛却完全盯在不曾打开的青铜屋门上。 「我误入阵法,在迷雾中流连了很久,并没有进过屋子。」 苏泽嘆气:「沈祁,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苏泽没有说,只像是认命般垂下了头。 「苏府出了什么事?」沈祁也没有兴趣听苏泽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 第20页 「文瑶不见了。」苏泽道。 沈祁一怔,「不见了?」 「是,我不知道是有人将她掳走,还是……她难道会自己跑出府中……」 苏泽子嗣单薄,虽然纳过两房妾,膝下却只有一个孩子。 苏文瑶正是他的独女。 大漠不似中原繁华热闹,苏府中人又甚至很少有机会踏入落叶城。及笄之年的少女久居府中,一时烦闷熘出去玩耍,似乎也是一间可以理解的事。 可发生在苏文瑶身上,就十分不可思议。 无他,只因为这位苏家小姐先天不足,生来就不良于行,只有靠轮椅才能出行。 她怎么可能自己跑出门呢? 第12章 走水了 小祁,你怎么不敲门? 众所周知,姑娘的闺房当然是不能随便进的。 但是如果是让一个男人走进另一个男人的卧房,在通常情况下也都不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他们中间差着将近三十岁的年纪。 苏泽原配,也就是苏文瑶的生母去世很早。他未到大漠时纳过两个侍妾,前几年又有一人病逝。剩下一位体弱多病的一心向佛,大半时日都闷在屋中抄经,只偶尔来陪苏泽过夜。 但并不代表苏泽房中没有女眷的衣服。 沈祁站在苏泽房中,眼观鼻,鼻观心,杵在地上装木头。 「沈少侠,坐啊。」苏泽拍拍床,脸上又换上了他在李眠枫眼前曾露出的笑容。 沈祁嫌弃的白了一眼,摇摇头:「为何不去前厅?」 苏泽的笑容僵住,旋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些话还是关起门来说比较好。」 「什么意思?」沈祁勉为其难地在苏泽的示意下盘膝坐下,「苏文瑶失踪,难道你府上的人会毫无察觉?」 一个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的富家小姐是不可能失去旁人照顾的,且不论她到底是如何从苏府离开,单就轮她的消失本身,至少她贴身的丫鬟定然无法瞒住。 「啊,」苏泽苦笑,「因为她身边的丫鬟一同不见了。我对其他人说,文瑶去落叶城里散心去了。」 苏文瑶和丫鬟一同离开府中,这一说辞倒也容易在下人那里接受,而苏家二房深入简出不过问府中事物,对此也不会深究。 然而……如果苏泽有意寻找苏文瑶,他绝不应该採取这般态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沈祁道。 「十日前。」 十日?沈祁在心中暗道,倘若苏小姐真被歹人掳走,对方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人,苏泽要是没有收到绑票讨钱的信儿,足足十日过去,苏文瑶指不定连尸首都凉了。 「你当日就应该送信给我。」沈祁不解。 他与苏泽以信鸽联络,这小东西脚程极快,又不受法阵干扰,不出半日,苏泽的信就能传到他手里。 等了十日,直到他因意外而造访苏府,苏泽才在他的误打误撞之下说出此事,只能说明对方根本就不想向他透露什么。 也对,他对自己府上的下人都是能瞒则瞒,自然更加不想要让他这个外人知道。 苏泽在他的沉默中读出了态度,解释到:「你不能理解,只是因为你还不是一个父亲。文瑶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传出去会落下个什么样子的名声?或许……」苏泽话音未落,触碰到沈祁是眼神带霜,声音越来越小:「或许她只是在家里待得太闷,想出门走走。」 「为了名声?」沈祁不自觉放大了音量,「莫非在一个父亲的眼里,女儿性命还没有名声重要。」 苏泽的声音中带上一点愠怒:「是!你们所有人都有资格这样指责我,可是事情没有落在自己头上,讲什么话都是很轻松的。」 「等等,」沈祁忽然想起什么,「你连下人都不说,玉生烟却提到苏府出了变故,她知道苏文瑶的事?」 苏泽背过身去,只是沉默。 沈祁又问:「玉生烟到底是什么人?」 「你以前可不爱打听这些别人的事!」 苏泽与沈祁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处。 沈祁哑然,长出一口气,把心里一点无名火一併唿出去。自从李眠枫出事之后,他总觉得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推着自己在黑暗中乱撞。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人的隐瞒似乎很容易点燃他的不快。 当然,他身边再也没有比李眠枫更有秘密的人了。 他冷静下来,问道:「所以现在你作何打算?你若要我帮忙寻找苏文瑶,总要将其中的细节说于我听。」 苏泽见他态度软化,讨好般递上一杯茶:「直到她突然消失的前一天,我都看不出她有一点不对。」 十天之前是个阴天,苏文瑶先天不足,每逢这样的天气都双腿疼痛难忍。好在戈壁少雨,这种痛苦她一年遇不上几次。苏泽心疼女儿,一大早就吩咐人烧热水煮了暖身镇痛的汤药给她药浴。 可当苏泽特意亲自把浴盆送进苏文瑶府中时,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房间。 「被子没叠,却不算太乱,我摸过她的床褥,屋里炭火还没熄,床榻却已经凉透了。」 苏文瑶在清晨前已经离开了有一阵子,房中整齐,不似有过挣扎打斗的痕迹,也难怪苏泽会猜测她是自己带着丫鬟离开了府中。 「她虽然先天有缺,在奇门方面的天赋却超乎寻常,加上从小困在家中,没有太多消遣的方式,每天就爱琢磨这些东西。苏府中的所有阵法,虽然是我所布置,最熟悉的人反而是她。」 第21页 如此,她完全可以趁夜色不动声色地走出苏府周围布下的防护。 但是,沈祁冷言提醒道:「可她毕竟体弱,假如有人进入房中,只要武功稍好一些,想要不惊动旁人就带走她,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苏泽沉下嗓音:「你说的没错,但你忘了一件事,旁人想要进入苏府是很难的。」 沈祁意识到他对阵法的自信,「既然如此,你就没有怀疑过府中人吗?」 回应他的是苏泽的再次沉默,有个声音在沈祁心里说:恐怕是猜对了。 「你要是什么都不能透露,恕我无法帮忙。假如府中此时自顾不暇,我明日便带着李庄主离开便是。」 他并非不想出手相助,但也只想帮那些自己想要接受帮助的人。况且,如今身边多了李眠枫,他不愿让对方沾上什么麻烦事。 李眠枫自己身上的麻烦就已经足够多了。 屋中一时沉默,屋外更漏之声隐隐传来,两人相顾无话。 苏泽正在那里天人交战,沈祁却将房门推开。 「什么味道?」 不远处冒出火光。 「走水了。」 * 苏府上下喧嚣嘈杂,敲锣声混着喊声,四处闹哄哄乱成一团。塞外缺水,走水是十分致命的灭顶之灾。 两人再顾不上在房中大眼对小眼,苏泽急忙带人引水救火,沈祁则一路狂奔而去。 李眠枫所在的厢房。 好在,失火之处在苏府东北,而厢房却在西南。逆着风,火势并不往此处蔓延。 沈祁飞奔到门前,木门仍紧锁着,一个长得很像黄鼠狼的小厮正在一声声的叫门。 「李庄主!走水啦!」 沈祁把他往旁边扒拉,顾不上这不是自己家里,一脚踢开房门。 「哥!」 李眠枫捂着鼻子,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蜿蜒而下。 「嘶——」 他在毫无防备中被房门砸了脸,痛得眼泪汪汪。 「哥,我……」 「小祁,」李眠枫徒劳地吸吸鼻子,两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和被抹得乱糟糟血混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辟邪。 「你怎么不敲门?」 他的表情无辜而委屈,让一旁的黄大仙小厮深深地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敲错了门。 「那个……李庄主,其实我方才敲过一阵,您……」 「噢!」李眠枫恍然大悟:「那定然是这位夫人突然出现,在下一时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才没听到这位小哥敲门。」 他一顿,又问:「对了,小祁你为何不在房中,深更半夜是去了哪里?」 沈祁果断忽视掉这个问题,把目光顺着李眠枫洁白的手指移动,这才发现旁边还站这个大活人。 「你!」 他拔刀冲着华夫人,把李眠枫拦在身后:「你怎么会在这儿?」 又转头对李眠枫解释:「这人曾蒙面来过客栈,定是对哥有所图谋。」 华夫人翻个白眼:「沈少侠,走水了,我们不跑吗?」 ……那好像还是要跑的。 沈祁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用衣袖擦掉李眠枫脸上的血,又拿出手帕打湿递给他:「哥,外头烟气重,你肺上有伤,当心呛着了。」 「不要紧,」李眠枫的声音从帕子下面传过来:「我没有那么娇气的。」 说罢,他就扶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华夫人张张嘴,想揭李眠枫老底的话居然被噎得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别过脸去懒得再看。 李眠枫弯弯眉眼,俯身抱起仍然唿噜打得雷鸣一样的五嵴六:「小祁,我不识路,还要你来领着。」 沈祁宛若得了重任,带着他绕过来回穿梭的下人,来到苏府的小池边。 「此地有水,是府中最安全的地方,哥先在这里歇歇,我去帮帮府中人。」 「注意安全,」李眠枫拍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没了内力,就不跟过去给你添乱了。」 语毕,他在池边乖乖坐好,一副你放心我绝不乱跑的模样。 沈祁一手拎着两个水桶,在池子舀出四桶水。 桶一入水,他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水里有东西。 他松开水桶,伸手下去摸了一摸,抓住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他握住的是一只手。 女人的手,骨骼纤细。 皮肉却已经成片脱落。 黄大仙「啊——」得尖叫起来。 「是映蓉!」 「映蓉死了!」 沈祁心头一紧。 映蓉,苏文瑶的贴身丫鬟,被认为在十日前同苏文瑶一起消失。 她在苏府的池子里被捞了出来。 那么苏文瑶现在在哪? 第13章 小池塘 可是偏偏他会在意。 苏府中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小池旁。 起火点是偏僻一角中一间供下人居住的房间,本来和堆放陈年杂物的库房紧邻着,极容易点燃,泵上去丁点火星子就足以烧掉大半个苏府。 万幸的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和旁人说不上十句话的苏家二房几天前不知道忽然发了什么疯,哭着喊着称自己得观音託梦,预测到府中若是不行清洁之事定要大祸临头,破天荒地闹到苏泽不得不叫人打扫了库房。 苏泽那时正因为消失的苏文瑶而焦头烂额,顾不上给家里这位向来沉默的小妻灭火,直接顺着她的意思,将里面大半物品施捨丢弃,剩下的也搬到别处去了。 第22页 因此,这火烧掉了一间孤零零地小屋就再也没什么可烧,虽然至今还未熄灭,却也无法在扩散的更大,只留下几个下人围在一旁收尾。 李眠枫听闻此时,摸了一把不存在的鬍鬚:「看来菩萨没有白託梦,夫人平日里定然行了许多好事。」 得了他恭维的周曼青却没有办法以笑容回应。 她身体柔弱性情温和,随苏泽从中原移居到关外后送走了府中常年相伴的姐妹于氏,更加深感世事无常。多年来久居深宅,吃斋念佛,不仅从不打骂下人招惹是非,甚至是十足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做派。 长这么大怎么会见过尸首,还是烂掉了一半的尸首。 她自从不慎看过一眼,就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刚刚吐过两次。现如今脸色青白,红着眼眶,浑身颤抖,微微欠身对李眠枫示意。 沈祁在旁边扒拉李眠枫:「少说话,听听你那嗓子。」 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李眠枫却很难不注意到:沈祁在他面前真的越来越会操心了。 年纪轻轻的,操这么多心也不怕老得快,李眠枫腹诽道。 黄鼠狼模样的小厮倒是觉得沈祁没有说错。火势渐渐小了,方才灭火用了许多水,烟气反而更盛,李眠枫被激得咳了很久 他原本说话的声音清越,现在简直跟伙房里的破风箱一样。 当然,烟也不是没有好处。 映蓉在水里泡了许多天,皮肉都已近腐烂,倘若现在没有这些烟,恐怕这里根本留不住人了。 李眠枫从映蓉的身体边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罩住了这死状悽惨的小姑娘最后的体面。 「她是被勒死的。」李眠枫讲出了自己的结论。 转头又问黄鼠狼小厮:「你——」 那人心领神会:「小人姓张,张惠生」 「小张兄弟,」破锣嗓子柔声细语,听得张惠生如沐春风,「这位姑娘是几时不见的?」 「十天前,我们老爷说小姐在府中待得太闷了,趁现在还未入冬天气暖和,想要出府去落叶城游玩一番。」 话到此处,他才觉出不对,立马扭头望去。 李眠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苏泽果然对这具尸体的死因没有很感兴趣,正在忧心忡忡地吩咐人一面进池塘打捞,一面设法堵住水流进口,将水放干。 显然,池塘中有什么他更加关心的东西。 「府中有几位小姐?」李眠枫小声问道。 张慧生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何忽然压低了声音,却也本能的跟着他小声说道。「就一位,我们老爷只有小姐一个孩子。」 「无人结伴,只带一个丫鬟,倒也放心她出府吗?」 「是啊,我们都奇怪着呢!要知道,我们小姐腿脚不好,平时都要靠轮椅行走。以往她出门,每次都是前唿后拥带一大堆人。」 李眠枫吃惊,他听说那套出府的託辞时便已经觉察出问题,他自己就是从落叶城里来的,现在没入冬是没入冬,天气可一点都不暖和。 但即便如此,苏小姐不良于行一事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这世上哪有父亲会让自己难以自理的独生女儿以这么草率的方式出门游玩。 映蓉恐怕十天前就已经死了,苏泽之所以这么惶恐,是担心会在池中再发现自己的女儿。然而,从他的反应来看,恐怕早就对这种情况有了猜测,只是一直隐而不发。 苏小姐或许是因为某种缘故自己离开了府中,又或许是遭人所害,而苏泽不知因何原因,足足拖了十日不曾认真寻找。 然而—— 李眠枫的目光落在被灰色衣袍盖住的映蓉身上。 这孩子尚如此年轻,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却一直做得都是伺候人的事情,未曾体会过人世间太多美好光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他在正天府门下长大,习武的师父是位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闲着没事就靠给人算命骗钱的世外高人。李眠枫自小耳濡目染,时间久了,也跟着讲究起来。于他而言,这般在水中泡了十日,形容悽惨,实在是一件令亡者难安的大事。 如果苏泽早一点有所动作,她至少不至于这么久以后才会被发现。 李眠枫嘆口气,看来对苏泽而言,一个丫鬟的死并不是很值得在意。 可是偏偏他会在意。 纵使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或者张开嘴巴讲出自己的遭遇,他还是希望能够给映蓉一个真相。 沈祁凑过来,轻轻拍了拍李眠枫的手背,示意他到池边看看。 水已经被放光了,池底淤泥水草遍布,污浊之物搅合在一起,发酵的味道翻涌上来,倒比那具泡了十天的尸体更加刺鼻。 李眠枫站在旁边,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嗽中牵动了喉头某一根神经,突然一阵反胃,紧跑几步避开人群,扶着树哗啦一声吐了。 折腾一番,身体的自然反应顶得眼泪汪汪,嗡嗡的耳鸣里,他听见不远处好像也有人在吐。 李眠枫抬头,隔着蒙蒙雨雾想要看看是哪位难兄难弟,周曼青用帕子掩住嘴,抱歉地看着他。 这下,不好意思的人成了李眠枫。 周曼青一个杀鸡都没见过的女人受不了没什么好丢人的,但是他一个江湖上盛名赫赫的大侠也跟着闹这么一出,说出来未免招人笑话。 沈祁也替他想到了这一茬,站在一旁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想了半天,比起照顾李眠枫的身体,还是优先选择了照顾他的面子,对旁人解释道:「他肺腑有伤。」 第23页 听上去并不是什么恰到好处的藉口。 李眠枫不理会华夫人奚落他的表情,凑回到池边。 这里面虽然脏,却万幸没有人。 当然,这可能也未必可以被看做是一种幸运的事。 沈祁盯着池底:「苏大人,事已至此,你现在总该说说了吧。」 苏泽认命般闭上眼睛:「不瞒诸位,小女十日前就和映蓉一同消失了。」 人群哑然,苏泽又补上一句:「我一直以为她俩是偷偷熘出府玩去了……你们都知道,后天哑市上有集会。文瑶一直对哑市很感兴趣,那里人多眼杂,她带着个轮椅又太过惹眼,我一直都不同意她去。」 李眠枫作势在听,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苏泽的这套言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更像是说出来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苏文瑶如今生死不明,但既然兇手杀死了映蓉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扔进了苏府的池塘,要么是因为他行事极起嚣张,要么就是他难以轻易离开府中,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以掩饰。 兇手有可能就在府中。 假如苏文瑶也一併遇害,他恐怕也不会认真处理她的身体。没见到本人,就可以期望她现在还活着。 与此同时,府中应该还藏着另一个人。 这池塘是苏府水脉循环之地,虽然有专人看管,通常却不会像今天这般挖到池底。假如在尸体上绑上重物,沉入水中后又被水草缠住,虽然不至于永绝后顾之忧,但至少一段时间内并不会轻易被发现。 但苏府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火,起火的地方还正好是一个刚刚被人移走了易燃杂物的小屋隔壁。从苏府的客人到救火的下人,这场火併没有导致任何一人受伤,甚至没有给苏府造成多大的损失。 而府上众人为了救火,在取水时得到了意外的发现——映蓉的尸体。 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既想要使众人引水暴露尸体,又不想对苏府造成太大的打击。 一个得知其中某些秘密 希望它公布于众,并且能够放火的人。 这又会是谁呢? 李眠枫的目光爬到周曼青的脸上,又在不经意间和沈祁相撞。 沈祁,也同样在看向周曼青。 李眠枫颇感欣慰:还以为真的只知道练功呢,现在想想也还是很聪明的嘛。 沈祁却道:「夫人镇咳止逆的药似乎十分有效,我兄长自从受伤后深受其扰,不知……」 周曼青犹豫了一下,李眠枫这才看清她嘴里含着什么,脸颊上顶起一个鼓包。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花荷包,打开来送到李眠枫眼前:「李庄主请。」 哦,青梅干。 李眠枫在她真挚的眼神里感受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郑重其事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 酸甜可口,满口生津。 他只觉得压在胸口的烦闷一扫,头脑都跟着清醒了几分。 「多谢夫人。」 李眠枫作揖,清醒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沈祁果然还是个傻小子。 第14章 醉春光 你中了一种毒 苏小姐没有找到,苏泽面色铁青,脸上风云变换,目光向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地上那具尸体上。 李眠枫的外袍盖住了她的面目全非,看起来就像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一样。 「映蓉年幼早夭,造此横祸,实属不幸。她没有家人,既然是在我苏府出了这种事,我自当妥善安置她。」 他掏出一点银子递给张慧生,吩咐道:「打一口棺材,埋了吧。」 而后,他看向众人,换上一副强颜欢笑的面容,「小女之事尚需从长计议,惊扰了李庄主实在见谅,明日我会派人送二位离开此处。 李眠枫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周曼青,他发现对方嗫嚅了一下,很快将头埋得更低。 刚要说点什么,沈祁却从善如流:「苏大人若不留,我二人也不好继续打扰。」 说罢,他有些强硬地押住李眠枫的肩头,把他塞回了厢房。 顺便把大摇大摆尾随其后的华夫人拍在了门外。 李眠枫听着那一声门响,心有余悸地摸摸不再流血的鼻子:「小……小祁?」 沈祁把最后一扇敞开的窗子拉好,整个屋子密不透风。 李眠枫看着他这个架势,莫名紧张起来:「青梅……挺好吃的。」 「哦,那我回头问周夫人要个方子。」 他点了头,才反应过来不对:「不是说这个,哥,华夫人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哦,傻小子弧长,但并不是没有脑子。 他现在装心口疼还来得及吗? 沈祁的瞳仁很黑,像是吞没了一切情绪。但当李眠枫被这双细长而微微上挑的黑眼睛盯住时,却能够清清楚楚地从里面读出他的各种喜怒哀乐。 沈祁看起来并不是在生气。 他的眼睛里只有担忧。 李眠枫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重罪,在这样的目光中缴械投降。 「她是我的一位旧识。」 这个模稜两可的回答显然打发不掉沈祁。 「然后呢?」 「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苏府。」 「她曾经到过客栈寻你。」 「我看见了。」李眠枫认命般解释道:「我欠过她一个人情,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私下里来找我也就罢了,在客栈里趁乱掺和,我只当是不认识这个人。」 第24页 反正那时候他人在楼上,华夫人又看不见。 「那她为何会出现在房中?」 沈祁信了七分,剩下三分还得看李眠枫演技。 「她来找我帮忙,」李眠枫说到此处,西子捧心状抚了抚胸口:「她这人是女中豪杰,潇洒惯了,过去就是这样没轻没重。进门也不说叫一声,我倒真让她吓了一跳。」 见沈祁果然变了脸色,又开始把矛头往别处引:「不,也不该这样平白无故地怪她。是我睡得太沉了,你又不在房中,兴许她明明敲了门,只是我没听见而已。」 「哦对了,」李眠枫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你大半夜的怎么出门了,莫非我打鼾吵到你了?」 他老脸一红:「我倒从不曾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毛病,不过……我也多年没有同别人在一个房檐底下睡觉了,难不成是年纪大了……」 不不不,这屋里会打鼾的就只有一个,乃这只长得跟脚差不多大但是声音能掀掉屋顶砖瓦的五嵴六是也。 真不知道李眠枫是怎么睡着的! 李眠枫从沈祁的脸上读到了慌乱,心知大概又让他煳弄过去了一关,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提前庆功。 当年陆家惨案轰动一时,而各种辛辣却外人难觅。华夫人出逃后曾得到李眠枫相助,此后就像是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李眠枫不知道她究竟何时来到了苏府,又是什么机遇与苏泽结识,然而照对方的说话,她已经获得了能够达成目的的方法。 她的目的,无非是要向当年的主使者。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告诉沈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他和华夫人之间的协定牵扯甚多,若沈祁当真刨根问底起来,这背后确实有很多事情无法自圆其说。 好在沈祁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感兴趣。 李眠枫反客为主。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沈祁肩膀微动,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神情隐没在光亮里。 这场大火来得突然,从深夜折腾到清晨。天光已经大亮,隔着淡绿色的油纸,从窗棂投射进屋内。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小祁?」 黄昏刀素来低调,然而嫉恶如仇,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在中原武林开罪于人。 苏家迷案重重,就这样干脆地提出离开,不像是他的风格。 「有的,我觉得苏泽有问题。他自己亲口对我说,苏文瑶已经失踪十天了。」 「十天?那他或许是根本不想找的。」 「或许——」那间小屋忽然出现在沈祁的脑海中。 「什么?」 「没什么。」他把剩下的半句话用力咽下去,决定还在自己去探探比较好。 他转过身,抬起手,像抚摸一只小猫那样抚过李眠枫的头顶,最后提留在他的后颈处。 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李眠枫修长的脖颈。 他软倒在床上。 沈祁吹熄了屋中残烛。 * 华夫人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绕着自己的头髮。见沈祁出来,很有些失望:「这就完了?」 看他刚才押着李眠枫进门的气势汹汹,还以为两个人关上门要摔盘子打碗地吵上一通,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结束了,里面一直安安静静地连吵架也听不到。 「你怎么还在这?」沈祁问。 「我有些话要对李庄主说,可看起来沈少侠并不欢迎呢。」 这话自然是相当阴阳怪气的,沈祁却没怎么生气,只说:「他睡着了,你进去也没用。」 华夫人伸出一根手指试图要戳一戳他的脸颊:「李眠枫好大的福气,哪里骗来的天真少侠,居然能够如此相信他。」 未出鞘的长刀将她的手指拨开,沈祁破天荒地反唇相讥:「怪了,你既然不信他,为什么还要找他谈事?」 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尽管曾在客栈帮她拦下了一击,那条发黑乌紫的胳膊却依旧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地烙印。 莫名其妙就害去了人家一条胳膊,这人看起来喜怒无常,十分危险。 然而他还是站起身:「我离开片刻,你若真有事要谈,也等他醒了吧。」 华夫人奇道:「你倒真放心就这样扔下他走了?」 刚才还恨不得把人栓在裤腰带上呢,怎么一眨眼又转了性儿。 沈祁没理她,自顾自走了。 他依旧在担心交浅言深,不想让李眠枫觉得自己插手他与别人的私事。 * 华夫人推开门,一双清亮的眼睛已经在那里等着她。 「咳咳,」李眠枫努力压抑着咳嗽,沖她招手:「凑近点,别让我费劲儿说话。」 「看来你这位小兄弟功夫没有练到家啊。」华夫人并不意外他醒着。 「你又打不过他,现在在苏府可没人打得过他。」 李眠枫揉揉后颈,暗道一句沈祁手劲儿还挺大。 其实他这一招颇为巧妙,看似轻飘飘地一抚,却在触碰他皮肤的瞬间注入了内力,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定然当时就昏睡过去。 但李眠枫毕竟是李眠枫。 他虽然没有了内力,却对于这些手段极为熟悉。沈祁的心思好猜,李眠枫很快发现他每次出手时都故意在搭话时装作不经意地凑近自己,很快有了防备。 李眠枫很爱打盹,别的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闻鸡起舞。他却睡得比夜里看门的狗还要晚,日上三竿了由在梦中流连。 第25页 但只要他想,他会有一万种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方法。 当然,前提是沈祁自信自己可以得手,不曾发现他回回都在装睡。倘若是哪一造没演好露馅儿了,估计往后就再也不会有他钻空子的机会了。 华夫人打量他:「你不会真的没有内力了吧?」 说着,便要去摸他的脉。 李眠枫抽开手:「否则你那点药能起什么作用。」 「噢,在名门正派的老狐狸面前,我可不敢说一定是我的药起了效。」 「我才只有三十五岁。」他最是听不得一个老字。 华夫人懒得跟他斗嘴:「所以呢,你不是说你会和正天府掌门假意冲突吗?这是假意冲突给伤成这样的?」 要不是他武功高,搁一般人身上估计现在头七都过完了。 李眠枫苦笑:「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感到针扎般地刺痛在他的丹田内横冲直闯,他咬住嘴唇试图忍下一声闷哼。 「唔——」 刚刚还伶牙俐齿的人一瞬间冷汗爬了满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华夫人见势不对,硬拉过李眠枫的胳膊,为他把脉。 越是摸,她的面色越是凝重。 「你中了一种毒。」 「我知道,你刚刚下的。」李眠枫痛得烦躁起来。 「我是说,你身上本来就有一种毒。」 「我之前从未这样痛过。」他感觉眼前一片金光,黑一阵白一阵,连华夫人的脸都看不清了。 「那是因为我的毒把它勾起来了,这东西本来藏在你的丹田中,大抵你失去内力也正是因为它。」 李眠枫听得想骂娘,坐也坐不住了,倒在床上用力抽气。 华夫人取银针扎在他几处穴位上:「此毒名为醉春光。」 李眠枫缩在床上一抖。 醉春光,无色无味,见血则灵。此毒有个美酒一样的名字,据说是发明者一日通宵宴饮宿醉后醒来而胡乱调配的。这东西对不会武功的人无法产生任何作用,却对内功高手有着致命的威胁。 中毒者先是无法使用内力,而后每日不定期发作,丹田处剧痛难忍,直到内力被完全蚕食殆尽,生命也随之凋零。 这是当年的陆家最有名的毒。 看来他是非要和华夫人合作不可了。 李眠枫慢慢停止住颤抖。 「我们谈谈,不要让沈祁知道这件事。」 第15章 胡杨树 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伙儿的 天光大亮,这一晚上谁也没睡好,到了早上却少有人面带困意,从扫洒的小厮到巡视的管家,每一个脸上都写满了战战兢兢。 正常人经歷过这种场面之后,怕是夜里睡觉都免不了要做噩梦,难以入眠。 如此一来,就显得坐在树杈上晒太阳打瞌睡摇晃着两条腿的玉生烟格外与众不同。 胡杨林自古就是戈壁中最鲜艷的一抹亮色,这颗巨大的胡杨树则远离了成群的树林,耸立在苏府的一角。 苏府仿江南水乡而建,此地又少有高大树木,因而放眼望去,唯一这棵孤孤单单的胡杨树,还在无声地提醒府中人自己正在边城。 玉生烟拍拍屁股下面坐着的枝干,暖橙色的叶子落了满地。手掌下的奇怪触感让她意识到一个不争的事实。 号称生而千年不死的胡杨,如今正在逐渐地干枯下去。它根系所埋正是奇门遁甲之阵的核心,压住了苏府水脉的关键。 树枯了,水就要干了。 玉生烟打了个哈欠,手一松,掌中的小物什狠狠砸向树下。却还不等眨眼的功夫,那东西又被击回来,镶嵌在树上,入木三分。 滚灯的灯芯。 沈祁站在树下,把刀收回背上。「这是何意?」 「哎呀,沈少侠,对不住,我手滑了。」 ……鬼才相信,他又不是傻子。 「少侠,到底找到了没有啊?」 「没有。」沈祁抬头,只能看见玉生烟一双鞋底在枝叶中若隐若现。「你当真看见了?」 「是啊,只是这里人多眼杂,兴许不知道给踢哪里去了吧,你再趴到草丛仔细摸一摸看。」 胡扯,沈祁想。连他一个外人都知道苏府人很少来这里,否则他俩如今怎么能够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找东西。 尽管如此,他还是躬下身子一寸一寸的翻开枯叶,顺势把掖在袖子里的荷包又往里推了推。 天底下的女人莫非都这么恶劣?玉生烟和华夫人虽然长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血缘的样子,但在某些爱折腾人的地方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苏府上那位柔柔弱弱的周曼青,乍看之下和那两位绝对是完全相反的人,却在与他眼神交汇时,露出了欲语还休的表情。 李眠枫吐得昏天黑地自然来不及察觉,沈祁却看见周曼青撑着树干的手指悄悄描出一个「来」字。 她有话要对他说。 然后,沈祁看着这位夫人大大方方地掏出荷包,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果脯,并把脸颊的一侧顶起来冲着他。 沈祁心领神会。 并厚着脸皮问她要了青梅干。 李眠枫表情错愕,短暂地在「沈祁你是真是个不看状况的傻子」的无奈和「小祁你果然是很关心我」的感动中连续变换,最后都在尝到青梅干的那一刻变成了满足。 第26页 长得好看就是好,脸上神情如此较劲儿也扛得住,直把看起来目的十分不纯的周曼青都看脸红了,捧着那荷包就要送给李眠枫。 沈祁本意只是给周曼青一个说话的机会,并不是真在意里面是青梅干还是李子干,却不想这东西真能对李眠枫的胃口,倒是得了意外之喜。 李眠枫还欲推脱,他却眼尖看到了那袋中不自然的褶皱,拱手作揖:「那我就替李庄主收下了,多谢夫人。」 沈祁若无其事地把荷包揣进自己怀里,又顺从地答应了苏泽明天就从此地离开。尔后,他把手伸进袋中,发现里面果然放了字条。 「久闻君之风度,胡杨树下,但求一晤。」 嚯,跟情诗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是送给他还是送给李眠枫。 沈祁读罢,用力将字条震碎,纷纷扬扬的纸屑顺着他的指缝,不经意间洒落在风里。 然后他果断出手,把李眠枫又给弄昏了过去。 病成这样就别扯什么风什么度了,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睡觉比什么都重要。 他当然不是真的认为周曼青会对李眠枫一见倾心,不过胡杨树下的人换成了玉生烟是怎么回事? 「周姐姐羞涩,特叫我来告诉沈少侠,映蓉死的蹊跷,她怀疑文瑶失踪与府中人有关。」 周曼青深入简出,玉生烟和华夫人却是不折不扣江湖人士,他原以为这二人来此定是因为苏泽的缘故,没想到按照玉生烟的说话,她们竟似是十分亲厚。 当然,也可能周曼青只是被迫当个传话的,但就华夫人当着他的面儿就蹲守李眠枫的架势,玉生烟也实在没有必要在中间转这么一遭 「哦,你们三个是一伙的?」 玉生烟摇一摇手指:「沈少侠此言差矣,我们如今只是共同凑在一起做事,却不可看做是一伙人。这就好比,莫非你和李庄主也是一伙儿的吗?」 「这有什么莫非的,」沈祁一副理所应当地诧异:「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伙儿的。」 玉生烟面色僵住,活像吞了个苍蝇。 她错在不该把沈祁当做正统武林中人,他无门无派,也就不会受到门派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的桎梏,只按照自己的心意就能决定要站在任何人的一列,故而能毫不犹豫的说出这种话。 这大概正是李眠枫选择投靠于他的原因? 沈祁难得在这种唇枪舌战中胜出,压抑住心中莫名的暗爽,正色道:「她这话有何根据?」 「她常常来此地静思,几天之前,在这里发现了文瑶随身的玉佩,因此想托沈少侠帮忙找找线索。」 「她为何自己不将玉佩拾起来,如今叫我来捡,怎么知道不是你们自己丢在这里诓我的?」 「沈少侠若是不信,大可以一走了之。」 沈祁听罢,果断扭头。 开始在满是枯叶的树下找起玉佩。 比起面子,他还是更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 李眠枫捧着杯热茶小口小口抿着,华夫人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神却忍不住往窗户上飘。 「等急了?」华夫人捻一捻插在他手上的银针,痛得李眠枫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是好奇他在做什么,或许你是故意来拖住我的,为的是叫他帮你们做事。」 「怎么,担心他会上女人的当?」 言下之意是笑他骗的沈祁团团转,这会儿来装什么好人。 李眠枫抬起眼皮:「他只是还太年轻了。」 他对年轻人素来有着更多的耐心,年轻意味着生涩和单纯,一个不够纯熟的脑袋对很多事情有一套和「常理」不同的处理方式。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可爱,但沈祁绝对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再说,他一个老江湖不也还是给人阴了。 醉春风的毒性已经被华夫人施针压制下去,五脏六腑如同火上炙烤的疼痛渐渐平復,他在心有余悸地同时,又几乎要觉得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宛若幻觉。只有丹田处的虚空还在提醒着李眠枫,致命的毒素依旧在他体内潜伏着。 「你已经找到了陆家一案的兇手?」他原本不希望在这种时刻在别人的事情上插手太多,但醉春风当前,和华夫人合作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美酒美景,以及爱情——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李眠枫没有享受过的事情,现在就死,他尚不甘心。 况且,他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要完成,没有内功,难度实在太大,沈祁一定会被牵扯的很深。。 「只是个猜测。」 「我帮你调查此事,你帮我解毒。」 「我有心答应,却不敢承诺一定可以帮你解毒。这毒是陆家的旧方,连我也没有,应该早以绝迹多年了才是。」 华夫人沉默着一根一根收掉李眠枫身上的银针,记忆回到刚刚出嫁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她尚且和陆家家主陆沉如胶似漆,陆沉允许她进入陆家的暗室阅读古方。她对医毒天赋极高,仅过门不到三年的时间,就把陆家几乎所有的收藏都印在了脑子里。 直到有天她在求知慾驱使之下打开了那本陆沉不许她翻看的书,刚看到名字,陆沉就突然打开了暗室的门:「孩子在叫你了。」 她慌忙藏起那本书,不确定陆沉是否发现了她越轨的行为。但第二天她再度进入暗室时,那本书已经消失了。 第27页 匆匆一瞥,她只来得及看见了那味毒的名字——醉春风。 后来她遭人暗害,在中毒后陷入疯狂,往日夫妻恩情俱付流水,经歷丧子 被囚禁,很多年没有机会踏入暗室。 再后来,一场大火,终究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一种已经随着家族的覆灭而消失的奇毒,连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位倖存者也不清楚它的内情,时隔多年却突然出现在了李眠枫身上。 这两件事,或许本来就是同一件事。 「倘若不解毒,我还能活多久?」李眠枫神色从容。 「我会尝试为你解毒,你不要强行运功,防止此毒深入血脉肌理。银针虽然能止痛,但你若太过劳累,说不定活不到解毒的那一天。」 她警告般看了一眼李眠枫,对方沖她笑笑:「你放心,除非我不动手就要死了,否则一定遵从医嘱。」 「而你现在要操心的不是毒的事,你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我想,是在我和我师兄动手的时候。」 风过房门,一阵支吾作响。 原来江湖传言并非谣言? 第16章 逐客令 还是缺心眼的小孩有意思,沈祁怎么还不回来 有那么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李眠枫痛症渐消,见华夫人神色惊诧,·想起自己被她忽悠着喝了一肚子水的蠢事,自觉扳回一城,又忍不住起了耍贫的心思:「夫人再这么看着在下,我真要以为你要对我严刑拷打逼问随文珮的下落。」 「你不会真的叛出正天府了吧?」 这种猜测乍看之下十分顺理成章 。 李眠枫不是崭露头角后才傍上名门正派撑腰的半路出家之人,他自幼长在正天府,师承前任掌门,是前代掌门人几位关门弟子中在剑术方面最有天赋 造诣最高的一位。 因此,当他并没有如很多人所预计的那样,成为下一任掌门时,确实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眠枫本人倒是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异议,过了几年就另闢荟萃山庄,并不多过问门派中事,只在武林大会上替正天府走动走动。 若说这些年他都在韬光养晦憋着这点心思,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李眠枫反问道:「夫人觉得呢?」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这一种是最不可能的。」华夫人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话。 「看来夫人对李某很信任。」 「我只是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做这种蠢事。」 李眠枫之所以没有成为新任掌门,只是因为他不想。 和正天府现任掌门,也就是他的师兄辜冰阳相比,这位第一剑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比起管上百十号人,打理门派上下大大小小各种事务,每天躺在山庄中品茶喝酒下棋晒太阳钓鱼,再隔三差五在武林大会上秀一秀功夫,对他而言吸引力大得多。 大抵只有蠢人,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追求一件自己触手可及却没有兴趣的东西。 李眠枫不一定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个蠢人。 对方听了这句带点阴阳怪气的恭维,却突然苦笑一声:「我倒真担不起聪明人三个字,否则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和辜冰阳的一战本是一场二人共同策划的大戏,为得是给他一个前来「投奔」沈祁的理由。 但他的计划中绝对没有重伤和中毒这两件事,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捲入苏府的谜团中。 「我只是同师兄演戏,不想却遭意外,醒来时一个人躺在溪边,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当日在场恐怕有第三个人存在,我至今尚不知师兄如何。」 「那你为何不回正天府?」 李眠枫找上她时还不知自己日后的遭遇,按照常人的逻辑,事情发展至此,暂缓计划才是最好的选择。华夫人心道,没了武功还敢四处乱跑,这人未免也太过自信了一点。 李眠枫从容道:「开弓哪有回头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其实是他醒来之后迷路了,歷尽千辛万苦误打误撞闯进了客栈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华夫人却对他的闪烁其词有了猜测——当时在场的除了李眠枫口中那个说不清到底存不存在的第三个人,还有约定要与他演戏的辜冰阳。李眠枫不回正天府,莫非是对他这位师兄有了些什么看法? 她还要再问,李眠枫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坦诚,你总也该交代些什么。」 华夫人道:「我都答应为你解毒了,又还有什么非得交代的呢?」 「解毒是日后的事,交代却是眼前的事,没有任何保证,空口许诺总是显得缺少诚意。再说——」 他薅过五嵴六,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拉着猫的尾巴。五嵴六没有因为他过分的冒犯生气,反而有些担忧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猫的温度比人更高,感知也更加灵敏。虽然不通人言,却从男人过低的体温中察觉到了一丝不详。 它的温顺让李眠枫心情大好,以一种毫不相符的表情吐出剩下的半句话:「再说,我也不一定能活到你帮我解毒。」 华夫人遇此抢白,噎得够呛,然而思索之下,竟想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 李眠枫是对的,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这话甚至还是刚刚她自己亲口告诉李眠枫的。 不论是她的用毒之术会碰壁,还是像李眠枫这种人居然会死,都是一件令她难以想像,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 第28页 虽然她一直因为李眠枫身上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胸有成竹而对他感到忌惮,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她最痛苦最无助,孤身一人从火海中逃出那个整整圈禁了自己十年之久的小屋时,只有面前的男人对自己这个「疯子」伸出了援手。 这个念头让华夫人一阵心软,退让到:「好吧,我愿意回答你一个问题。」 「那好,」李眠枫见好就收,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你的事到底和沈祁有什么关系?」 「和他?和他没有关系。我倒还想问问沈少侠和苏泽有什么关系。」 「哦,他俩也没有什么关系。」李眠枫听罢心中直唿亏了,果断放弃大侠的面子开始耍赖:「那这个不算,我要再问一个。」 华夫人默念三次这都是看在他半死不活的份儿上给他点面子,勉为其难地甩出一个字:「问。」 「苏泽跟你是什么关系?」 「旧识。」 「这话就像没说,」李眠枫满脸嫌弃,很不客气地又问了一个:「那玉生烟是你什么人?」 「熟人。」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李眠枫再问:「那你到底要向谁復仇?」 「无可奉告。」她瞥李眠枫一眼,也发觉自己确实有点过分,虚张声势道:「你已经问了我三个问题了。」 「哈!」李眠枫冷笑一声,躺回床上:「华夫人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 还是缺心眼的小孩有意思,沈祁怎么还不回来,晾他一个人在这里活受气。 华夫人见他躺下去就没了动静,念在这毒刚刚发过一次,忍不住去看他的情况,发现李眠枫将一只手搭在自己腹上,低低地喘粗气。 「你怎么了?」 「被夫人的妙语气得肝疼。」 李眠枫脸颊边汗珠滴落,隐进他浓黑茂密的长髮里。漆黑的瞳仁撇向一侧,自带三分清冷。 看得华夫人有点心虚,想起自己毕竟还在同李眠枫合作,总不好搞得太僵。 沉吟许久,她终于捡了一个相对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开口: 「玉生烟是我的女儿。」 「咳,咳,咳!」李眠枫惊得坐起来,暗道得亏他现在没有真气可以调动,否则真要被吓出个走火入魔。 「你当时是自己跑出陆家的,那场大火中,除了你,陆家应该没有没有任何一个倖存者才是。」李眠枫强调道。 「我曾经也以为是这样的。」 华夫人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细腻光滑,只有凑得很近,才能看到下面有一道隐约的粉色伤疤。 伤疤的颜色已经淡化,胭脂水粉能够轻易地将它盖住。然而那里所传来的痛楚,至今会让她在午夜梦回十分惊醒。 可她又觉得应该感谢那场火,十年的浑浑噩噩,终于在这场烧掉了整个江南镖局的滚烫中被打破。 她如同大梦初醒,一梦十年,让人忘记许多过去的事。 包括,她到底是怎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为什么要在女儿的房间里挖地道。 「后来我才想起,我女儿的房门中有一间我自己挖出来的,通向河边的暗室,这件事只有我们二人知道。我几经辗转,在一家农户那里找到了她。」 「可玉生烟的年纪不对,你的女儿不应该是这样的年纪。」 「那是因为她的脸受了伤,医治之后看起来年龄大些。」 李眠枫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觉得玉生烟的嗓音似乎不像是同他一般年纪的女人该有的。 华夫人轻描淡写地对李眠枫解释了一句,却无法阻止陈年的痛苦回忆在她心底翻涌。 她终生无法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找回了女儿。 一个年纪尚小,面貌狰狞的女孩会被农户留下来,只会有一个原因。一个不花钱就能得来的童养媳,是可以被允许丑一点的。 脸上的伤可以被灵药医治,记忆中的阴霾却难以轻易抹去。 而这正是復仇的意义。 李眠枫像是猜不到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似的,「夫人答了问题,我自然也会好好配合。不论是为了你的事情,还是为了我自己能活命,你要找当年的真兇,我会出一份力。」 说罢,他挥挥手:「苏府毕竟人多眼杂,夫人还是少做停留的好。」 意思是要下逐客令。 华夫人得了他的承诺,暂时心安,也不打算纠缠太多。临走之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李眠枫:「我会每日为你施针,但醉春光不知几时发作,这瓶中的药能暂缓疼痛。」 李眠枫接过来,朝她作揖。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却忽然快步出门。 沈祁明知道华夫人在等他还放他一人在屋内,大概是掌握了什么线索。但如果玉生烟和华夫人关系密切到此种程度,这线索很可能就是为了把他钓出来的。玉生烟现在八成正和沈祁在一起,这母女俩各司其职,定然还是要利用沈祁帮她们完成一些事。 李眠枫从怀中掏出一枚白色的绒毛,脚步匆匆。 在沈祁身上种下追踪符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第17章 小木屋 「是我把那棵树撞倒了。 」 没有内功,李眠枫这一路走得辛苦。 倒不是说他腿脚受累,尽管离开了轻功靠自己走路确实是久违了的记忆,但华夫人医术高超,银针不仅消除了他丹田之处的痛楚,还让自从受伤后就睡多少觉都补不回来的疲惫短暂地消失了。 第29页 他苦恼的事情在于,没了内力,身体的感知也随之变得迟钝,让他几乎分辨不出手中羽毛的颤动,究竟是另一端的唿唤,还是被风吹的。 白羽毛的确是他假借无力靠在沈祁身上时种下的,后来又被他自己掏出来误导沈祁客栈已经并不安全,但追踪之术却并非是骗他的。 这一招是他的师叔黎为龙所传。荟萃山庄中除了李眠枫和专司扫撒打点之事的小厮陈思,就只剩下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叔。此人辈分虽大,人却不怎么正经,生平最爱旅行,尤其喜好边境之地,在南疆和西域都生活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学会了不少被名门正派贬为奇技淫巧旁门左道的功夫。 追踪之术便是来自南疆,本质上是种蛊术。将蛊虫成对饲养,再两只蛊虫分别钻进两枚羽毛中,便可以利用他们互相吸引的天性寻人。 从沈祁衣领中取出来的羽毛不过是普通的绒毛,而真正有寻人之能的符羽其实还被他带在身上。 颤动微弱,他不得不将那羽毛收在手掌心中,悉心感受蛊虫微不可见的变化。 弄个符纸沾一下得了,好端端地非要用什么羽毛,飞都不飞不起来。 李眠枫有点烦闷地想到,全然忘记了这东西是他自己选的。 可无论他怎么沉心静气,都无法感受到蛊虫的波动。羽毛静悄悄地,趴在他的掌心中。 李眠枫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猜测。 他身上带了数枚羽毛,大多是没来得及植入蛊虫的空羽,只有其中两枚成对,一枚在沈祁身上。 而另一枚……他本来以为是在自己手中。 李眠枫反反覆覆摸着失灵的羽毛,确认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黎为龙虽然平时总给人一种老不正经的感觉,但从来没在这种事情上出过任何差错,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方法寻人,即便没有武功,总也该摸出点什么来才是。 莫不是这一枚,里面根本就不存在蛊虫吧。 李眠枫眼前一黑,半是因为找不到沈祁,半是为了—— 既然如此,丢失的那片羽毛又会到哪里去了呢? 然而还不等他弄清楚各中缘由,苏府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地震颤,飞沙走石。 这座宅子仿佛正在从内到外的崩塌。 李眠枫把羽毛随手往怀里一塞,不顾上继续盘算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急忙向响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直觉告诉他,此事和未曾露面的玉生烟与沈祁脱不了干系。 他大概已经慢了一步。 * 李眠枫掉进一片茫茫白雾中。 某种奇门遁甲之术,他敏锐地意识到。 问题在于发现了也没用,第一他对这种东西一无所知,根本想不出破解之法;第二,跑得太急,他走不动了。 这哪是在治病,分明饮鸩止渴,李眠枫腹诽到。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全然怪不到华夫人头上,只因为他自己伤的太重,越是感觉不到疼痛,身体抗到临界的时候,疲惫的反噬就愈加严重。 归根结底,他是在痛恨自己的无力,不过李眠枫容易想开,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自怨自艾上,还不如先在心里找个人开解开解。 于是他决定短暂地责怪一会儿沈祁太爱乱跑。 李眠枫坐在地上缓口气,浅灰色的衣袍蹭在泥土里,染上了脏污。沦落至此,倒也顾不上穷讲究了。但坐以待毙绝非他的风格,人虽然歇了,脑子却还转着。 随着刚刚那一声巨响,苏府四处都呈现出衰颓之色。这座大漠戈壁中的水乡园林,是完全依靠苏泽的奇阵引水脉塑造而成的,自有其运转的规律,轻易不会受到季节的影响。现今这般异象,像是奇门遁甲出现了什么问题。 而大雾也应该是由阵法所引发,既然府中之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何此雾却没有受到影响? 这就说明,这里的阵法自成一派,无论府中如何,亦可保此阵无虞。 要么是有人在苏泽眼皮子底下做出了文章 ,要么就说明这里有什么对于苏泽而言比苏府更重要的东西。 说不定,雾气最浓之地,就是破局的关键之处。 李眠枫向浓雾中望去,一个黑影逐渐向他靠近。 雾色茫茫,只见那人身形像个男人,身量不算很高,步伐却飞快,一眨眼的功夫,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了两步之遥。 李眠枫却没有听到一点落在地上的脚步声——无疑,来者是个高手。 然而他是敌是友? 李眠枫一手伸进衣袖中,握住了一枚小箭。 对面那人却先一步开口:「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哦,是沈祁……他讪讪松开手,若无其事地用笑脸迎上从浓雾中钻出来的年轻人:「我听到有响动,就出来看看。」 沈祁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额头带汗,脸颊上有一道脏污,叫汗水冲出两条沟。因为跑得太热,圆领袍的一角被他解开,整件衣服都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细看之下,会发现袖子上还有数道划痕损伤。 简直像是跟什么人打了一架。 「是苏府阵法中心的胡杨树倒了。」沈祁看见李眠枫,忙背过身去将衣服整理好,抬手用袖子蹭了蹭自己的脸,才回头解释道。 可惜他的袖子脏了,越擦越脏,像一只烟燻火燎的玳瑁猫,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第30页 李眠枫掏出块手绢来:「擦擦汗。」 一掏,才发现这帕子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方才他冷汗爬了一身,华夫人留给他的。 他心虚了一秒,捏着手绢的手僵在半空,可缩回去已经来不及,还是索性将它一把按在了沈祁脸上。 希望这帕子上面没有什么显眼的标记,沈祁也不会那么在意这种小事。 沈祁但觉一阵香风打在脸上,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地掀开看了看。 他手攥住的地方,正好绣了个斗大的「华」字。 这下彻底说不清了。 李眠枫一心要瞒着沈祁醉春光一事,眼见不好解释,干脆选择不说,直接先发制人。 「脸上还有一点,没擦干净。」 说罢,他直接从沈祁手中抽出帕子,亲自动手蹭掉了他下颌的一点汗渍。 沈祁猝不及防,愣在原地,只觉得隔着软糯丝绸抚过他脸颊的指尖轻柔,带着丝绸的冰凉质地,触到他跑得泛红充血的皮肤,倒像是反把他烫了一下似的。 李眠枫却若无其事地将帕子顺势掖回自己的袖子里:「瞧你,跑得一头汗。」 沈祁定在那里好一阵子,哪里还想得到要去看看这手绢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香,倒是发现了别的什么不对,有些疑惑地问李眠枫:「胡杨树在东北角,按说响声也是从东北角来的,哥为何会在苏府的最东。」 李眠枫缩在袖子里藏手绢的手一顿,嘴角抽搐。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因为他不识路。 因为外界传闻中有过目不忘之能的李眠枫李庄主,是一个在自己家的荟萃山庄里都曾经迷路的天生路痴。 这话他不打算当着沈祁说,丢人。 李眠枫道:「你亲眼所见那胡杨倒了?」 「其实……」沈祁犹豫了一下,对上李眠枫那双圆熘熘的眼睛,颇感自己有着说实话的责任:「是我把那棵树撞倒了。 」 得,真的谁也别笑话谁了。 李眠枫顿时觉得自己迷路这件事好像也没有那么说不得。 「这片雾后面有一间屋子。」沈祁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你是来找这间屋子的?」李眠枫问。 「玉生烟好像很希望我这么做。」沈祁答道。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玉生烟为了逼他来蹚这趟浑水,这可谓是煞费苦心。 直到沈祁轻轻一碰就看着整颗胡杨树轰然倒地,方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周曼青是串通好的,树根四周是挖空了的,掉进草丛中的线索是伪造的,就连玉生烟坐在树杈上,也是为了引他靠近胡杨树的方式。 一切的一切,无非是想要让自己成为破坏苏府阵法的罪魁祸首。 可是意义呢?玉生烟和华夫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沈祁一怔,向迷雾走去。 这件屋子中一定藏着什么和苏文佩失踪相关的线索,他必要赶在被苏泽找上门来之前一探究竟。 只是他本以为阵法一破,此处的迷雾也会随之散去,如今看来,这东西重要到苏泽不肯将他同苏府拴在一起。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非看不可。 「这里有一间小屋,或许可以借苏府混乱探查清楚。」沈祁说。 他扶着李眠枫,就要向前走去。 「小祁,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该怎么走出这片雾吗?」 牛奶般沉重而潮湿的空气爬上他们的四肢。 李眠枫停下脚步。 第18章 下暗室 沈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李眠枫用脚扒拉一下滚灯,藤草编织的灯球绕着他打转。木屋的铜门前,沈祁把黄昏刀收入鞘中。 怪没意思的,李眠枫想。奇门遁甲在他心目中神秘程度非同一般,一直以为非潜心研究个十年八年不能了解其中奥秘。 但没想到就算是完全不懂的人,也可以通过一力降十会这种方式轻松破解。 俗称——砍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懂奇门之术。」他心情复杂地盯着沈祁方才平平无奇地一刀。 「我前日来过此地,无意中得知此事。」沈祁解释道。 「那这白雾究竟有何功效,难道只为了阻拦去路?」李眠枫试图给自己的迷路找个台阶下。 「似乎不仅如此,」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出现在沈祁的脑海中,「据我所知,这雾似乎能乱人心神,使人联想到不快之事。」 李眠枫惊讶:「竟有这般奇事,我也在此地待了许久,怎么没有感觉?」 「想来是哥心思纯净心智坚毅之故。」 这话放在一般人嘴里都像恭维,奈何沈祁的神情语气实在真情实感,几乎要把「不愧是你」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李眠枫心道什么心智不心智且放在一边不论,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几个心思比你更单纯的,并且严重怀疑沈祁口中的「不快之事」很可能是什么儿时练功受挫,或者在武林大会上受人针对这种事。 真要论起心魔,他自己心中不可触及之处,怎么也得有沈祁十倍百倍之多吧。 转念一想,奇门遁甲不过循自然之势诱导,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巫术,哪儿就那么神奇了。白雾扰乱心绪,恐怕是中间掺杂了什么致幻的药物。而他之所以无恙,想来是被华夫人弄醒时服下过她的药。 第31页 那时的药能在此处生效,也就是说,这白雾八成和她也有点关系。幸亏沈祁当真「心思单纯」,并不往此处想,才没叫他生疑。 装神弄鬼,谈什么要同我合作,我这里的堵有一半都是你们母女俩添的。李眠枫踢开了滚灯,准备推开门。 「进去吧,小祁。」 成功破解雾阵的沈祁却又犹豫起来:「这样好吗,这毕竟是苏泽的家事……」 多好的孩子,李眠枫在心中感动了一秒,然后一把推开了房门。 「把那灯捡起来,照一照。」 开玩笑,若是只谈家事,映蓉还是苏泽府上的人,一条性命岂不是任他宰割生死由人。再说苏文瑶及笄之年,也不当全然为了苏泽的脸面而遇险。 沈祁仍在天人交战,却见李眠枫已经作势要迈过门槛,不想他走在前面替自己涉险,还是放下了心中纠结,一手提灯,一手拉着李眠枫,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进入房中。 冷风阵阵,寒气透骨。 就在他们进入门内的剎那,铜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吹得二人睁不开眼睛。 当风停住时,沈祁看见的是一片漆黑。 号称翻滚不灭,风吹不熄的滚灯熄灭了。 下意识地,他攥住了李眠枫的手:「当心。」 凉而发黏,带着冷汗的手指从他掌心滑脱出来,下一刻,沈祁的视野重新復明。 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晃得他眼睛都痛了。 绿莹莹的冷光把李眠枫的脸上照得青白一片,憔悴中带着点富贵。 沈祁一阵牙疼。这几天看病买药都是花得卢十二的血汗钱,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李眠枫一贫如洗要靠他结帐的错觉,差点忘了自己这位兄长是坐拥万贯家财的有钱人,生活奢侈。 也太奢侈了吧,他心道。李眠枫当初浑身是血的跑到客栈时连佩剑都不知所踪,除了贴身带了几样防身的暗器被他更换衣物时取下来放在一边,就只剩下一个看起来装不了什么东西的小包袱。 他怕犯了李眠枫的忌讳,不敢随意翻动他的包袱,故而也不知道里面到底都装了什么。匆匆离开客栈前往苏府时,也是沈祁自己收拾了两人的细软,没留心李眠枫究竟都拿了什么带上。 结果对方行走江湖,为数不多的行李里面就装着这个吗…… 李眠枫借着夜明珠的光芒看到沈祁一脸哑然,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先见之明震撼到了,不由得带了点得意地拍了拍手里的夜明珠:「这东西可比火摺子强多了,火摺子只能存放数日,夜明珠十年也不出差错呢,也不必担心万一被风吹熄。」 就是太大了怪重的,还是让沈祁来举着吧。 宝珠入手,一片温润,和幽幽冷光不同,摸上去就像捧着装满了热汤的瓷碗。 沈祁却皱起眉头,李眠枫是怎么回事,手还没有一颗珠子暖和。他伤后本该静养,却因为自己的疏忽被迫辗转,东奔西跑。 等此间事了,定要杀两只鸡来煲汤给他补补。 沈祁捧着夜明珠,照着小屋。这珠子虽大,毕竟是冷光,照明范围十分有限,他绕房中走了三圈,才将内部观察个七七八八。 这一看实在是令人惊奇,不是因为屋中究竟有什么,而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间靠奇门遁甲被层层防护起来的小屋,青铜铸门,无窗却生寒风,神秘得不能再神秘了,可屋内竟然是空的。 一间空屋,为什么值得这样保护。 李眠枫没有武功,落在沈祁眼里就是无力自保的意思。即便在巡视之时,他也没有放松了对李眠枫的看顾,一手举着珠子,一手牵住李眠枫衣袍上的一条带子。 走着走着,他手中的带子忽然一紧。 沈祁来不及反应,本能将另一头勐地一拽。李眠枫但觉天旋地转搞得他想吐,下意识将双眼一闭。 砰得一声,他在沈祁怀里睁开眼睛。 年轻人的身体紧绷着,他的怀抱像戈壁砂石一般硬,又像是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午后沙漠一样温暖。 这样近得的距离,沈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比室内的昏暗更黑。略硬的长髮扫在李眠枫脸上,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抚摸过的一匹小狼。 像,也不像。后来那小东西沖他呲牙,趁他缩手时自己跑了。沈祁却像驯化后的细犬般温顺无害,将他禁锢在怀里。 「我胸口有点痛,」李眠枫说。胸口痛是在沈祁身上撞得。 沈祁愣愣地揉了揉李眠枫的胸口,却摸到了一小片光滑的肌肤。原来是他方才拽住了李眠枫的衣带,因为太过用力而被扯得松散,现在整件衣袍都松松垮垮地勉强挂在李眠枫身上。 他脸上登时一红,臊得说不出话 「我……」 李眠枫又道:「脚也痛。」 说罢,他先低下头去,像是在看自己的脚,却看到了幽幽的绿光。 沈祁为了拉住他松开了另一只手,夜明珠跌在地上,竟然没碎,咕噜噜滚到一处,停住不动了。 那是四四方方的一个凸起,看起来是为了盖住什么东西而修建的。夜明珠不够亮,李眠枫离得稍远就看不清路,方才就是被这里绊了一跤。 他愣神的功夫,沈祁已经替他把衣带系好:「别着凉了。」 两人一同弯腰凑过去查看,发觉冷风正是从这里吹出来的。 第32页 盖子下面应该是一条暗道。 「下去看看?」李眠枫提议道。 沈祁被他的好奇心所嘆服,开始怀疑这人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今天是不是全凭武功超群,道:「要下去也是我下去,万一下面是什么机关怎么办。」 「你说得对,」李眠枫点点头,「但是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在上面等吗?」 一语戳中沈祁死穴,他认命:「一起下去,我走前面。」 说罢伸手去拉那凸起的暗门,没拉动。 「若是荟萃山庄修建暗门,哥会用什么方式开门?」 「哦,」李眠枫不假思索,一脸正经:「小暗窗敲四十下,大暗门敲八十下。」 「……真的?」沈祁的手悬在半空,难得对李眠枫的话产生了质疑。 「呵呵,我开玩笑的。」李眠枫干笑了两声,反问道:「不好笑吗?」 沈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笑。」 然后转过身去开始用刀撬暗门的缝隙,将石板抬开,勐地掀过去。 一阵飞沙走石,底下有光亮透出来,门开了。 李眠枫边咳嗽边尴尬地跺脚:忘了这人最不会开玩笑了。 一条近乎垂直的地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本来屋中已经很凉,可沈祁一摸精铁铸成的悬梯,发现上面结了一层水珠。 这下面一定很冷,李眠枫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 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李眠枫开口:「不要担心我。」 「可——」 「再说,不是还有你吗?」他弯弯眉眼,压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我情愿和你一起受冻,却不想一个人待着,好不好?」 沈祁心中一烫,立刻再也讲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那,哥一定要跟紧我,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 「好啊,我保证。」李眠枫主动伸出手,牵住沈祁的一条胳膊。 熙微光亮中,他二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爬下去。 第19章 苏文瑶 若是他也去荟萃山庄旁边开个布庄,那他这位兄长岂不是也要捏着自己的「沈」姓招摇过世? 顺着梯子爬到最底,沈祁扶着李眠枫站稳,看着面前仅容得下一人行走的细长甬道锁紧了眉心。 让李眠枫走在后面,他眼睛看不见对方的情况,难以安心。但若是叫李眠枫走在前面,他又担心他正面撞上什么危险,墓道太窄,他无法及时出手相助。 真叫一个左右为难,沈祁简直想把人抗在肩膀上,牢牢锁住才算放心。 但是扛着也不行,这地方天顶太低,叠不下他和李眠枫。 在他身边,李眠枫也在皱眉,却不是因为什么走前面走后面,在他看来走哪儿不是走。令他不快的地方在于,这甬道长得像墓道一样,感觉很不吉利。 好在,这里比上面的空屋倒是亮堂不少,甬道的尽头有光,黄橙橙一片。 关于墓道的联想让李眠枫不适,决定活跃一下气氛,并且终于记住了不要再再在沈祁面前讲那些明明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但是一旦碰上沈祁就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你猜对面是什么?」 「长明灯。」沈祁缩着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灯油的味道。」 这种看起来无人看管的地方有长明灯倒也不怎么稀奇,但是在有些地方又把它叫做叫长命灯,专门用来给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照亮。 很不巧,这个有些地方,既包括关外边城,又包括李眠枫出身的北地。 李眠枫打了个哆嗦,心说这不是更像墓道了吗?面上却笑着打趣沈祁:「你倒长了个小狗鼻子。」 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李眠枫并不是真的敬神怕鬼,但是很讨厌一切难以预料的事情。为了掩饰心虚,他不等沈祁,就自己先迈开步子走在前面。 「走,去看看你的小狗鼻子灵不灵。」 沈祁还在脑子里前面后面,突然李眠枫就替他选了,急忙追了上去。「当心有机关!」 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甬道尽头是一间房室,李眠枫骤然停住脚步,顿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转过头来。他依旧在笑,却笑得很僵硬,像是极力维持住最后的从容一样。 「小祁,你来看看,认不认识这位姑娘。」 沈祁越过他的肩膀向前望去,那方不大的空间里,一张巨大的汉白玉床板占满了整个屋子。 石板之上,一个妙龄女子静静地躺着。她水草般的长髮铺散下来盖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似有冰霜。 苏文瑶。 她还活着吗? * 李眠枫把手从苏文瑶的手腕上移开,对沈祁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到她的脉搏和唿吸。」 「她死了?」沈祁疑到。 苏文瑶失踪已有十天之久,她的婢女又已经被发现死去多时,平心而论,见到她的尸体并不是一件很值得惊讶的事。 但在沈祁的预期中,她的尸体可能在荒漠上,密林中,甚至是湖底,而绝不该在这里。 一个显然由苏泽精心打造的暗室内,为什么会出现他「寻找多日」的亲生女儿的尸体? 「不,我不敢说她已经死了,我只是很难确定她是否还活着。」李眠枫隔着手帕,按按苏文瑶的皮肤。 她的皮肤苍白失色,但是富有弹性,面容宁静平和,像是睡着了一样。就算这里温度很低,可以保证尸体不会腐坏,这样的触感也不像是死人会拥有的。 第33页 李眠枫实在是太熟悉死人什么样子了。 「可人若没有唿吸脉搏……」 「莫忘了苏府上尚住着一位医毒圣手,我想,或许这正是苏泽一边对外宣称女儿失踪,一边却把人放在此处的原因。」 苏文瑶大概出了某种变故,因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苏泽叫华夫人用药使她陷入了假死状态,安放在此处。 华夫人嘴上说要合作,背地里做什么却没有要对他坦诚的意思。而苏家这对父女之间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但看苏泽如此大费周章 的建了这么个地方来安置苏文瑶,又感觉他对女儿应当很是上心才对。 况且想关住一个腿脚不灵 不会武功的女孩实在是太容易了,把人搞成这样大概不是为了限制她的行动。 李眠枫还在思索这背后的缘故,余光无意中扫到沈祁脸上,却发现对方不看苏文瑶,而是把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 「你在看什么?」 「哥的帕子上为何绣个华字?」沈祁拉过他手帕的一角摊开,问道。 坏了,又拿错了……李眠枫支吾了一下:「这是荟萃山庄旁最大的布庄里产的帕子,因掌柜姓华,故而所有的帕子上都绣上了他的姓。」 「还有这等自恋的掌柜。」沈祁不疑有他,感嘆道。 李眠枫堂堂一个庄主,顶着个正天府第一剑的名号,买手绢都不挑的吗?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给别家的铺子当活招牌,未免也太不拘小节了。若是他也去荟萃山庄旁边开个布庄,那他这位兄长岂不是也要捏着自己的「沈」姓招摇过世? 不妥,太不妥了。 干脆叫卢十二去开一家姓李的布庄算了,当然,前提是要把苏家的事情了却了,再把李眠枫身上的不白之冤洗脱干净。 他把目光转移回躺在汉白玉石板上的苏文瑶身上。 李眠枫突然「咦?」了一声。 陷入沉睡的女孩睁开了眼睛,与沈祁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中有一闪而过地瞭然与得意,隐藏在昏暗的长明灯烛光里。 沈祁看到她的表情变得惶然,一双大眼睛里蒙上水雾。 「沈大哥?」 苏文瑶坐起来环顾四周,完全不像一个沉睡了十天的人。「我这是在哪里?」 「在苏府的一间地下室里。」李眠枫看一眼愣住的沈祁,代替他回答了苏文瑶的问题。「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少女警惕地用手撑住石板,往后蹭着躲了一下:「你是谁,为什么你和沈大哥会在这里?」 「在下李眠枫。」他答道,「托沈少侠的面子,现在暂住于府上,无意中遇见了姑娘。」 这话就有点扯了,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哪个暂住的客人会无意中跑到主人家偏僻小屋暗道底下的地下室里来。但这位据说冰雪聪明对奇门遁甲悟性奇高的苏小姐却表现的对这种託辞毫无怀疑似的,只是点了点头道:「见过李先生。」 他穿得很是保暖,也没有佩剑,只草草冠了头髮,完全不像个侠客样子,倒确实像是个教书先生的架势。 可李眠枫却不得不对这个称唿感到疑惑:「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这倒并非是他太过自信,实在是因为他的确太有名了。江湖中人哪个不知道武林大派正天府,又有哪一个人没听过正天府第一剑的名字。 苏泽虽然不是什么武功高手,怎么也算是大半个江湖人,况且沈祁在落叶城立足,全是当年李眠枫一手资助。苏泽既然受了沈祁的庇护,他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该不知道他才是。 可苏文瑶却眨眨眼睛,孩子气的问道:「李大人很有名吗?」话一出口她自觉不妥,又补上了一句:「小女久居边城,又因为腿脚不便,多年足不出户,消息闭塞,不知道许多天下事,还望李大人见谅。」 其实言下之意很像在说你谁啊你怎么刁难我一个瘸腿小姑娘,但看着她无辜的表情很难往这种不好的方面联想。 李眠枫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好见谅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忽视掉沈祁眼神中的否定,问道:「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苏文瑶摇摇头:「我只记得和父亲吵了一架,后来就生气的睡着了,谁知道再醒来人就在醒室了。」 沈祁问她:「你知道这个地方?」 「知道啊,」她脸上的神情天真的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有时候我犯了错,父亲会把我送来这里反省,等我认错了再把我接出去。」 沈祁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什么样的爹要花这么大阵仗让女儿自我反省,再说这地方看起来也太不像关活人的地方了。 苏文瑶却像是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样子:「不过平时我不会在里面睡觉的,都是没多一会儿就把我放出去了。而且这个地方其实很容易打开的,」她指着墙上一处小小的凸起,「只要朝这块石头上注入内力,暗室的门就会自动打开,也就只能关得住我这种不会武功的人罢了。」 沈祁自觉和苏文瑶还算熟悉,听了她话,下意识将手覆盖在她指引的地方,试图运功。 李眠枫却握住了他的手。「小祁,不急。」 他把沈祁的手从那里挪下来,目光锁定在苏文瑶的脸上,试图捕捉她一切微小的神情变化。 「在开门之前,我一些事要问问苏姑娘。」 第34页 「你已经在这里睡了十天了,你父亲将这里布置成冰室的模样,是为了保护你的身体,因为在他看来,你成了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苏文瑶眼睛嘴巴都张得大大的,「我怎么会成了活死人?」 「因为你托华夫人帮了你这个忙。」李眠枫撇了撇她的手腕,就在刚刚摸过苏文瑶脉搏的时候,他发现上面有一块小小的红斑,令他想起当年陆家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药物。 「华夫人有一种能让人陷入假死的药物,苏姑娘,你对自己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对吧?」李眠枫的手掠过那个小小的凸起,最后停留在苏文瑶的肩膀上。 他的嗓音低柔,目光平视,落在她肩膀上的手宛如长辈在关心一个女孩般的轻柔而克制,让人只觉得如沐春风。 可苏文瑶却感觉到压力与危险。 就在李眠枫落掌的片刻,他的食指在她的颈上飞快地敲了两下。 手指已经离开了,但那点冰凉依旧停留在皮肤上,随着下面那条要命的血管一跳一跳。 她奔流的血液也像是跟着冻住了一般。 直觉告诉她,欺骗这个男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文瑶直挺挺地坐在石板上,点了点头。 第20章 悟真心 我要死了吗? 苏文瑶张了张嘴,还不等说话,两滴眼泪先行滑落下来,挂在她小巧精緻的下巴颏上。 沈祁见她点头,一时间有点搞不清楚她为什么撒谎:「华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他对苏文瑶有所了解,但谈不上深入,印象中只是个天真胆怯的小姑娘罢了。 在他看来,苏文瑶不过是个被苏泽保护得有些过分,故而心智更单纯些的富家小姐,纵然要做点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可能是自己的主意,多半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 而看上去江湖经验极其丰富,甚至做出过屠杀亲子之事的华夫人就很适合被怀疑诱骗天真少女。 苏文瑶果然道:「她说这药能让我睡过去几天,我同父亲吵架,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她见沈祁隐有怒色,忙说:「我知道这样很过分,但我想这是我能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了!」 「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苏文瑶用力点头:「我知道父亲是担心我,怕我走出门去让人欺负,可我真的不想一辈子留这里。连周姨娘都同意了,还拿出她的私房钱说要借我开一间铺子,父亲却连让我踏进落叶城都不肯。」 看来周曼青也知道此事,那八成放火的人确实是她无疑了。她二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能如此同心协力,合起伙来策划此事,看来这大漠的生活实在太过寂寞了些。 苏文瑶继续说:「父亲待我极好,特意以奇门遁甲修筑苏府,将这里打造的如同江南一般,也是因为担心我受不住大漠苦寒。可天下这么大,属于我的天地却只有一间小院,一方床榻罢了。」 沈祁听得有些心软,嘆了口气:「即便如此,此举也实是太过极端了。」 苏文瑶却道:「沈大哥,你武功超群,天底下没有你去不到的地方。可我只是想走出这里一步,都像登天一样困难。 说罢,她用两只手撑起身体,从石床上滑下来,扶着汉白玉石板,仅仅凭藉着手指的力量,竟带动身体绕着石板「走」了一圈。 沈祁这才注意到,这位深闺小姐的手并不像不事生产的人那样细腻光滑,而是布满了许多茧子和伤痕,不夸张地说,倒比李眠枫的手更像一个男人。 他忽然沉默了。 既然还用两条腿好端端地站在苏文瑶面前,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对她的选择说些什么。 苏文瑶「走」完了这一圈,依旧用手撑着身体,要让自己坐回到床上。然而汉白玉的石板太滑,她的手心又出了汗,身体不稳,惊唿一声跌落下来。 预期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苏文瑶定神,发现自己被李眠枫抱回到了床上。 她身体瘦小,而面前这个男人并不算瘦弱,抱她这一下却像是要了半条命似的,一手扶着石板,认真喘了口粗气。 他抬起头来,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是要探进人的心底一般,苏文瑶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她不喜欢这双眼睛。 李眠枫却不曾移开目光:「苏姑娘,我理解你的处境,但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婢女映蓉?」 「她……」 「就在昨天,沈祁从小池中捞出了她的身体。」李眠枫声音很轻,却砸得苏文瑶瑟缩了一下。 李眠枫大概补全了事情的经过。 华夫人不知因为何种原因来到了苏府,苏文瑶发现了她用药的技术,协同周曼青一起想出了这么个假死的计策,目的是为了离开苏府,如果万一没能顺利走得出去,玩一手死而復生吓唬吓唬父亲也是好的。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苏泽发现了她的异样,抱着一丝女儿尚能救活的希望把她关在了降温的暗室中,还顺带着为了掩盖苏文瑶出事,勒死了她的婢女映蓉扔进池中,谎称小姐带人出府游玩去了。 嚮往自由的金丝雀固然值得赞嘆,可有谁会怜惜命如草芥的墙边野花。 李眠枫看着苏文瑶年轻的脸上浮现出茫然而无措的神情,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失去了再多说什么的欲望。 成长自然有血有泪,只是有些人流得是自己的血泪,有些人流下的却是旁人的。 第35页 在这一点上,他似乎也没有资格去指摘别人。 苏文瑶用手撑着身体,以一个别扭而奇异的姿势,让自己跪在汉白玉石板上,盈盈下拜。 「此事皆因我而起,待到离开此地之后,我定会向父亲解释清楚,闭门思过,诵经超度映蓉。」 李眠枫摇摇头,不再有兴趣去与苏文瑶争论一条人命的宝贵。 照着眼下的推理,大抵可以对上他们目前所掌握的全部信息,然而冥冥之中,他却总觉得疏忽了些什么。 沈祁却已把手放在那一处的凸起上。「出去再谈吧。」 倒不是他有多同情苏文瑶,不捨得再多苛责于她。只是这暗室四面阴风瑟瑟,吹得刺骨。他担心李眠枫身体虚弱,待久了受不住。 按苏文瑶的说法,只要在此处注入内力,暗室便会开门,他们不必再穿过狭长压抑的走廊返回。 他料想这东西既然是苏泽所建,而苏泽本人那三脚猫的功夫连防身都谈不上,至多算个强身健体而已,便想着这东西所需内力应该无多,甚至担心自己用力过勐毁了这装置,只试探着运功送了一点真气过去。 就在他含着真气的手指触碰到那处的时候,异变徒生。 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一遇内力,竟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沈祁只觉得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吸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中将真气吸走。 饶是黄昏刀内功深厚,然而那块不起眼的小小石头却像是填不满似的,他的真气如同泥牛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这般抽取,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他恐怕要被耗得枯竭,不死也要废去一身功夫。但他却不敢停下来,也无法停下来。那股吸力太强,已经将他身体内的运行扰乱,硬抗住或许还有撑到这股力量停止的时候,倘若贸然收手,定要被力量反噬而死。 李眠枫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什么门道,却看出了沈祁的不对,一直以来的从容温和第一次出现了裂隙。他抽出沈祁的长刀,眼中一抹寒色,抵住苏文瑶的咽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文瑶两眼含泪,静默不答。李眠枫声音不高,手上动作却毫不犹豫地向她的皮肉中推进。 「苏姑娘,这 到 底 是 怎 么 一 回 事?」 殷红的鲜血在她脖子上印出一道细线,染红了少女洁白的衣襟。 「对不起,沈大哥。」苏文瑶看也不看那把刀,只盯着沈祁说:「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 沈祁觉得自己要顺着骨头缝儿裂开了一般剧痛,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意识逐渐模煳,他心中恐惧茫然与担忧混在一起,眼前黑白闪烁,再也看不清李眠枫的脸。 我要死了吗? 把没有内力李眠枫撂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也不管跟着他给客栈收拾烂摊子的卢十二,就要这样死了吗? 他勉力抬起头,瞪着失焦的双眼,朝那个近在眼前却看不真切的人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哥,你拿着我的刀……从原路走,苏府应该在落叶城西方,去找……去找……」 他想告诉李眠枫既然苏府的胡杨树已经倒了,往东走大概就能离开这里,回客栈找到卢十二,话到嘴边,却已经无力再说下去。 况且他们两个人现在都不会武功又惹上了麻烦,江湖纷乱,要如何自保? 或许,再撑一撑,沈祁默念。 他不畏死,但不是现在,至少要等给李眠枫洗脱了冤屈恢復了武功。那时候即便他要死,想必荟萃山庄也能够照应卢十二。 而只要李眠枫恢復了武功,便不再需要他了。 是吗…… 像要从里到外将他整个人碾碎的疼痛中,沈祁忽然意识到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加贪心。 即便是那样,他仍心有不甘。 他想——他想—— 有什么冰冷而柔软的东西覆盖上了他的手背,沈祁看不清,但听到李眠枫的声音低低地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小祁,别怕,再坚持一下。」 一股暖流顺着那片冰冷,从他的手背上流淌过去,几次吐息之间,他握住那块石头的手掌中突然一空。 飞溅的石砬打在他的脸上,沈祁意识到是那块石头碎了。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虚脱的无力感将他击倒在地上。 暗室整个震动起来,不似胡杨树倒塌时候的震颤,而是更加勐烈地,山崩地裂般的摇动。 眼睛短暂的復明中,他接住了慢慢软倒的李眠枫,勉强将自己和他靠墙固定在一处。 苏文瑶没有慌张尖叫,也没有试图躲藏,只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部,脸上带笑,如释重负夙愿达成一般的安宁。 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瞬间,沈祁脑海中闪过那个刚刚没来得及想清楚的事。 他为何不甘? 像这样能保护李眠枫的日子,像这样能同李眠枫共处一处,行走江湖的日子。 他尚且还没有过够。 第21章 再回首 把李眠枫整个人罩在怀里 沈祁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只觉得半个身体像是浸在冰水里般浑身湿冷,四肢百骸酸痛,胸口很沉,唿吸不畅,丝毫动弹不得。 依稀之间,他恍惚瞧见一直长着灰白色长毛的大猫趴在自己身上,身上的长毛毛茸茸地扫着他的脸颊下巴,痒得他直想打喷嚏。这猫怪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第36页 我确实是有只猫,他想,有一只带着怎么想都不该放在猫身上的 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名字的小猫。 问题在于,一只瘦骨嶙峋的可怜小瘸腿猫竟能把他一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一屁股做到窒息,这猫怕不是什么上古神猫。 那这上古神猫一定很爱吃饭。 况且,五嵴六明明是黑色的。 而他想起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个其他毛绒绒的东西,越是想,越想不起来,急着急着,竟然让他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挣扎了出来。 李眠枫身上盖着那件镶着狐毛领子的灰白色大氅,脑袋枕在他的心口上,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他的身上。 怪不得……额,很有生命的分量。 地也是干的,他觉得湿冷,是自己出了浑身的虚汗,李眠枫身上也冷得骇人,经此地风一吹,真如冰窖里一般。 此地本就有风,但当沈祁醒来,风的方向却变了。 沈祁却不顾上看什么风不风的,一见到李眠枫无声无息地躺在自己身上,早把别的事情都抛之脑后,连忙去看对方的情况。 他先摸到对方的手,才意识到两个人的左手一直握在一起,因为消耗过度内力的疼痛,他的手本能地收紧,已经将李眠枫的手捏得泛青。 可是对方却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样,软面口袋一样的倒在那里。 「哥……」 有那么一瞬间,沈祁脑中一片空白,抖着手指头去探李眠枫的鼻息。 他已经想明白了刚才到底发生何事。那石头不知道到底连接了什么东西,但一定与某种巨大的阵法相连,很可能胡杨树只是幌子,这里才是整个苏府的核心。 他方才受了苏文瑶的诱骗将内力注入了机关中,从而激发了整个阵法疯狂的吸收真气,几乎把他消耗殆尽。 而他之所以还没有力竭而亡,是因为李眠枫从不知何处强行抽取了他自己本应该无法动用的内力,替他补足了最后一份。 可饶是沈祁都几乎脱力而亡,李眠枫早就是千疮百孔沉疴未愈的身体,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摧残? 沈祁只觉得自己心脏乱跳,震得鼓膜也跟着疼痛。再一摸到李眠枫的鼻息若有似无,几乎感受不到,顿时心脏又像是冻住了不会再跳一般,耳朵里嗡嗡响成一片。 「哥?」 他抵住对方后心,努力压榨空荡荡的丹田,挤出几缕真气送进李眠枫体内,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哭腔。 如果李眠枫…… 他想莫非是他太贪心了,大祸临头的时候不想着怎么保全别人,还在肖想着什么要同对方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最后反倒要重伤之人出手相救。 如果他俩之间真要死一个,也绝不该是李眠枫。 想着想着,沈祁眼眶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下来,掉在他自己手上。 「咳,」掌下的身体起伏了一下,把压在心间的一口浊气咳了出来,「怎么还哭了,别哭……」 混圆的猫眼眯成一道,未见天光,先看见了沈祁脸上一闪而过的水光。 沈祁浑身一凛,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唿吸,勐地在自己脸上擦了一把,不说话,俯身把李眠枫整个人罩在怀里。 「行了,行了,」李眠枫在他怀里享受了一会儿身体回暖的舒适,见沈祁还抱着不撒手,慢半拍觉出尴尬来,拍拍他的肩膀:「透不过气啦。」 沈祁却不放松,惩罚般逆着李眠枫的意思,将双手越发收紧:「下次,你就在旁边看着。」 「看什么?看你杜鹃啼血啊?」李眠枫瞧见沈祁唇上半干的血渍,又想起方才的兇险,心里又是惊怒又是气,又觉得沈祁这副样子可怜见儿的好笑,伸手以拇指在他唇上擦了擦。 「咳,二位——」 沈祁抬头,这才意识到暗室的门已经打开——或者说是已经塌得一干二净了,玉生烟从门口冒出半个头来,欲言又止。 「玉姑娘,好久不见了。」李眠枫趁沈祁发愣,顺势从他怀里钻出来,若无其事地和玉生烟打了个招唿。 玉生烟似乎还没有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中走出来,对着李眠枫没好气地说了一声:「刚刚不是才见过吗?」 她走进来,沈祁才发现她手中推着一架轮椅。 这屋子里会需要轮椅的只有一个人。 苏文瑶用手撑着身子从那张汉白玉石板上滑进玉生烟推着的轮椅里:「烟姐姐。」 ……差点忘了,这屋子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沈祁警惕地盯住她们二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 抽掉了这么多的内力,苏府的整个奇门遁甲之阵看恐怕已经给他毁掉了,沈祁一面思索,一面趁着说话,暗自运功调息。 苏文瑶心机如何深沉姑且不论,她身为苏泽的女儿,因为无法出府的事情和父亲闹闹别扭尚且能够理解,何至于因为吵架就把自己家的房子都炸了。 苏文瑶坐在轮椅上,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头髮,端起一副富家小姐的优雅与矜持。 「我知二位必将对小女心生怨恨,然而此事我势在必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玉生烟双眼将沈祁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是意识到他正在运功,轻笑一声。 「沈少侠好功夫,既然还走得动路,不如就亲眼来看一看吧。」 第37页 她推着苏文瑶缓步绕过断壁残垣,走出石室。 苏文瑶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好像在替什么人嘆气,又像是在感嘆自己的命运。 「此事皆因我父亲而起,如今就让做女儿的来了却吧。」 就连同十几年前的哪一桩旧案,一同了却了便罢。 第22章 忆昔年 如今我也算不上孤身一人 玉生烟带着一脸坚毅的苏文瑶离开了石室,独剩下两个老弱病残在没了门的屋子里面面相觑。 沈祁胳膊穿过李眠枫腋下,慢慢把他托起来:「还能走吗?」 李眠枫有点嗔怪似的瞧了他一眼:「怎么还就不能走了呢,你这不是扶得我稳稳噹噹得嘛。」 就好像那个双腿发抖,一只手在衣袖的掩盖下拼命攥住沈祁衣脚让自己不要滑下去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祁却被他这句「扶我」惹红了脸,装作没看见他腿抖似的,一面迈开步子,另一只手却默不作声地在李眠枫后腰上用力託了托。 若是按照他的意思,这时候是非要背着李眠枫才好,但又想到这人极重面子,怕他介意在玉生烟和苏文瑶面前表现的太过虚弱,虽然勉强了些,还是尽量让他自己走路。 四周都静悄悄的,像是连风都听不见,有种已经尘埃落定般的安宁。他们二人却已经远远地瞧见这一场父女兵刃相见的大戏正要拉开序幕。 虽然横眉冷对的确实是苏泽和苏文瑶,拿着兵器步步逼近苏泽的却是华夫人。 李眠枫暗嘆这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在其中搅合,一会儿看起来像是和苏泽一伙的,一会儿又跑来帮自己。又想到她亲闺女都来给苏文瑶推轮椅了,她站在哪边也不值得惊讶。 讲不清楚为什么,他隐约感觉这母女俩似乎也并没有十分亲厚——他对沈祁还没有这么客气呢。 苏泽一见苏文瑶,活像看见了鬼似的,顿时也顾不上自己正在被华夫人追杀了,张着大嘴「你你你你」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从哆嗦的嘴唇里挤出了「瑶儿」两个字。 他的「瑶儿」这时候也像动了真情一般,红着眼眶沖苏泽喊: 「爹——」 下一刻,这副父女情深的画面却立刻土崩瓦解,苏泽一步跨到轮椅面前,薅住苏文瑶的领子将她整个人从轮椅上拽起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为你修建山庄,为你散尽家财,为你——」他说到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般一顿,又以更大的声音咆哮:「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我这是为你攒阴德!」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苏文瑶突然发出了比他更大的声音,她的双颊因为缺氧而涨红,勐喘了两口,继续大喊:「你为我做了什么?你说啊,你不敢说,我敢说,苏府的胡杨树下埋的死人比活人都多!」 「你——」苏泽被踩中了痛脚,一巴掌高高扬起,还不等落下,却被玉生烟擒住:「苏大人急什么,文瑶又没说错。」 这话没头没尾,李眠枫却听懂了。 他偏头对沈祁道:「我听闻最顶尖的阵法,仅仅靠利用天地干坤的自然运转,就可以改变事物运行的规律。但如果是功夫不到家的人,则往往要选用邪术,或以生人血肉祭祀,才能达到目的。」 看来苏府如此精緻水乡做派,每一滴不属于此处的润泽都是以人血所灌溉。 李眠枫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地方住了些时日,不免心中做呕。又念及这么个道貌岸然之人竟唬得不愿轻易交付信任的沈祁白白耗费感情,有意要刺苏泽几句。 话到此处,故意停住了,偏头看着苏泽,一副无辜模样眨眨眼睛。 「哎呀,苏大人,可不像是学艺不精的样子啊。」 苏泽撕下那副相见恨晚 仰慕已久的面具,冷哼一声:「李庄主无儿无女,孤家寡人,嘲笑起别人来,倒是一副轻松模样。」 李眠枫道:「我无儿无女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像苏大人这般逼得亲生女儿都跟自己反目成仇,才算是枉为人父吧?」 他又和沈祁贴得更紧些,安慰般拍了拍的他手背:「再说如今我也算不上孤身一人,倒是苏大人,恐怕你在此事被女儿所获知之后,也没少讲些皆是为你一类的话吧。」 话虽如此,苏文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即便是获知了其中真相,也很难想像她竟有勇气赌上自己的性命想出这等破解之法。 况且,她石室中种种举动,分明是早就料到玉生烟能把沈祁送进此地,又算准了沈祁的性格,可竟连他也没发现其中不对。想他李眠枫行走江湖几十年,居然也被一个小丫头算计了进去。 如今沈祁无恙,全赖他内功深厚,可苏文瑶嘴上说着厌恶父亲以人命血祭,实际上做起局来,也丝毫没把沈祁这位对她尚称得上关心的兄长的性命当一回儿事。 该不该说,这父女俩在居高临下冷酷无情这一点上,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即便是沈祁不愿和苏文瑶计较,他也只想冷眼旁观,不打算帮她和父亲对峙。 华夫人却已经等不了,她持短剑,同玉生烟一前一后,将苏泽夹击其中。 「苏大人自称散尽家财,怎么不说说你那笔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双目赤红,步步紧逼:「是谁给了你那笔钱,叫你来暗害我?」 她原本的快乐时光,陪丈夫灯下读书,与儿女堂前戏耍,一切的一切,都终结在一盏茶中。 第38页 最后的回忆,只剩下亲子逐渐冷去的鲜血,丈夫惊怒的面容,女儿恐惧的眼神。 和十几年浑浑噩噩中的寒冷与黑暗。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李眠枫想,早知如此,不如早早告诉她算了,何苦将沈祁也牵扯进来。 青年人唇上的一抹红,仍沾染在他的指尖,一跳一跳的发烫。 苏泽退无可退,反而笑出了声:「你当真不知道吗?还是非要我告诉你,你非要我说,我也就说了。」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忽然觉得一阵讽刺。 「我以为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这个瘸腿女儿,到头来是女儿要害我,倒与你没有什么分别,一颗真心全都餵了狗。」 华夫人听他这样一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苏泽从她的神情中得到了某种莫名的满足,狞笑着吐出了那个答案。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的丈夫了。」 第23章 明真相 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要靠自欺欺人来活着。 华夫人高举的短剑停在半空,一动不动,片刻之后,沈祁看到了她的剑在颤抖。 「哈——」 她像是在笑,两扇肺叶摩擦,冲出口中的气流声嘶哑,逐渐变成尖锐的哀鸣。 「陆沉 陆沉……」 她念着亡夫的名字,再度对苏泽挥剑:「你在撒谎,他为什么要害我,我是他的妻子,他深爱的女人,平儿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 嘴上虽然语气坚决,手上的动作却平添了三分软弱。 那些尘封多年的,在记忆中早已被染上浪漫色调的自欺欺人的回忆正在逐渐觉醒。 她的确和陆沉拥有过一段举案齐眉的时光,但那段时光其实很短暂。醉春光只是一个引子,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丈夫看她的眼神早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尽管在大多数时候,陆沉依旧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可靠的家主,但偶尔她会发现对方会在不经意间打量自己。 那双眼睛里不是偷看恋人时的柔情蜜意,而是堤防与说不清的嫉妒,像看着一个闯进家中的小偷。 她想起来了,尽管对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他的眼神就已经足够让她痛苦,只是那时候她却欺骗自己陆沉只是困于家中的杂事,忽视了夫妻之间的感情交流。。 毕竟她刚刚生下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陆沉有什么理由讨厌她的呢? 尽管这样想,在儿子降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尽可能地降低自己在家中的存在感,暗地里祈祷大家都不要想起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人为好。 直到最后的那一晚,陆沉在灯下读书。男人本来不怎么爱读书,那段时间却转了性子似的,每晚都要抱着书坐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看进去了没有。 她如往常般抱着孩子要哄它睡觉,陆沉却忽然拉住她的衣袖: 「人道红袖添香,我怎么竟没有这个福分呢?」 他语带调侃,满眼促狭。 她一下子红了脸,替他磨墨,为他添灯,然后,微笑着饮下了他递来的那杯茶。 这茶入口清甜,似有花香,让她晕晕乎乎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她面前躺着的是儿子已经青紫的尸体,和一地的鲜血。 而她手中攥着现在的短剑。 陆沉冷冷地看着她:「你是疯了,可你毕竟是我陆沉的妻子。念在你我夫妻一场,你就在这件屋子中好好思过吧。」 是了,她想起来了,原来那盏茶是陆沉给她的。 这么多年,她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 「玉章 姑娘。」 已经多年未被任何人提起过的名字突然出现,华夫人从回忆中勐然醒过来,只见苏泽趁她分神,抓了个空挡,半只脚踩进倒塌胡杨树根系下的坑里。 华玉章 不及细想,脚下一钩,苏泽下盘不稳,跌在地上。 她朝那坑下望去,多年来此地不知吞过多少活人肉身,土地肥沃的完全不像是在大漠里,浓黑而粘稠,简直像是沼泽地一般。 都说狡兔三窟,苏泽也是个狠人,把苏府的逃生之地选在了这么个噁心的地方。 沈祁走过来封住了苏泽后撤的退路,却并没有对他下手。 他不常相信什么人,但每付出信任,必尽心尽力。 当年初到大漠时,他几经波折,又死扛着不肯让李眠枫知道,这位「师父的故人」虽然借着他的功夫做了些事,但总归是助他良多。 「苏……」他嗫嚅了一下,嗅着树根下逐渐发酵的血腥味,终于是说不出什么亲厚的称唿:「苏泽。」 苏泽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仍在激华玉章 。 「你要復仇,可杀了儿子的人是你自己,给你下药的人是你丈夫,我只是一个卖药的,你不找他们,却来找我吗?」 「不……可他——」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华玉章 想。 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真情不再,何必做到这份儿上呢! 「玉章 姑娘。」低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华玉章 这才意识到是李眠枫在唤她。 没了沈祁的搀扶,他站在那里也显得吃力,说话时的语气却很沉着。 这份沉着与温柔,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带着烧伤闯进李眠枫的屋子时别无二致。 他圆熘熘的眼睛里带着悲悯:「玉章 姑娘,不必思考他人为何要害自己,唯有你所受的伤害实实在在。」 第39页 华玉章 没想通的事情,李眠枫却早就窥见一隅,之所以不愿意吐露太多,是因为他看出当年的女人太需要一个「復仇对象」来维持自己活下去。 这个兰因絮果的故事,讲来实则乏善可陈。 一个志大才疏,坐拥祖祖辈辈几代人积累的宝库却不知如何使用的男人,某一日娶到了一位冰雪聪明的妻子。 他的妻子天赋过人,一度成为了他在江湖上值得自矜的谈资。 可他所渴望的是一只漂亮的,可供瞻望的金鱼,却并非是能够征服沧海的巨鲸。 陆沉不能忍受华玉章 比自己更知道如何继承陆家的智慧。 他要亲手毁掉妻子那令他求而不得的天赋,把金鱼关进缸中,看她在狭窄的空间内四处碰壁。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了陆沉从一个不怎么聪明但还比较知趣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疯子,但的确是他自己做出了这个残忍的选择。 这一步万劫不復,最后陆沉葬身火海,无辜受害的华玉章 和玉生烟却都幸运地逃了出来,倒也算是天道好轮迴。 不过火又是谁放的呢? 他很难相信能结束这种故事的大火会是无意走水,或者被雷噼的。 这里却还有比沈祁更不愿意接受苏泽做法的人。 轮椅上的苏文瑶问道:「爹,你当年将药卖给陆沉时,可知道他是要拿这药做些什么?」 苏泽白了她一眼:「若非为了你,我怎么会如此?」 李眠枫嘆气,觉得苏文瑶倒也有趣。苏泽为了建这座府邸,这么多人都杀了,卖一味不用自己动手的药又能有什么心里负担。 可是如果真是为了瘸腿的女儿,苏泽卖药的时候苏文瑶都还没出生呢,这位算计了老江湖的苏小姐又怎会想不明白这一节。 恐怕苏文瑶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要苏泽亲口讲出些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话,给他出格的行为增加上一点合法性,便可以继续心安理得的同父亲,也同玉生烟相处下去了。 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要靠自欺欺人来活着。 「好吧,好吧,」李眠枫终于听不下去他们演戏。「诸位皆有苦衷,可冤有头债有主,总归要有个解决问题的方式。苏大人杀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一句为了女儿就可以打发的了吧?」 江湖人尚可「復仇」,这些填了胡杨树坑的平头百姓,和那位像处理一只小兽一样被丢进了池塘中的映蓉,又有何处可以伸冤呢。 他又在心里补上了一句,沈祁差点死在此地,又岂是你们一句苦衷就能轻易了结的。 只是沈祁……李眠枫望向青年人垂下的眉眼,见他紧咬着嘴唇,看不出喜怒。 正天府第一剑状似光风霁月,真正心软的人却是大漠黄沙里磨砺出来的黄昏刀。 这孩子在江湖上晃荡了好些年,凶名背了一大堆,像是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砍人的煞神。 唯独他却知道,黄昏刀色泽红艷妖冶,却几乎没怎么见过血。而他的主人沈祁既不会喝酒,也没有杀过人。 沈祁垂着头,腐烂的土地气息混着血腥味灌进他的鼻腔里,让他突然觉得这个江湖令人做呕。 夫妻反目,父子相残,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人为了面子 权力和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这些事。 明明是一群不拿别人的命当命的人,却要为之冠上冠名堂皇的名义。 他无心与这些人计较自己刚刚差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只想赶紧带着李眠枫离开这个地方。 李眠枫重伤至此,是不是也经歷了这样的事情? 他决计非要为对方讨回公道不可。 「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 李眠枫却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转过头看向华玉章 母女,「凭你们二人的本事,要想对苏泽復仇应该不难才是,为何要大费周章 的拉我和小祁下水?」 除了石室一事,苏泽实在是一个太好对付的对手,既不会什么武功,也谈不上计划周密。 但借沈祁毁掉全部的奇门遁甲似乎是苏文瑶自己的主意,华玉章 早早承诺要与自己合作,倘若事先知情,应该会出言阻止才是。 那她们俩又为什么非得把沈祁这么个武功高手借着他的缘故搅合进来呢? 华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这一日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竟让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那是因为——」 一股寒气顺着她的后嵴樑爬上来,本能地,她将玉生烟罩在了身后。 沈祁不知道发生何事,却从华玉章 的反应中感到了警惕。 他看到苏泽盯着李眠枫,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得知他手中有一样百发百中的暗器。」 ——寒光乍现。 第24章 初饮血 他想说,你等一等,却没能开口 听说昔日陆家镖局曾经护送过一种十分精巧暗器,乍看只是一根细长的铁管,实则由蜀地大师所造,十年只得一件。使用它不需要武功,只消扣动机簧,铁管内的毒针射出,就连最虚弱的老弱妇孺都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 那针快且狠,针上带毒,见血封喉,连内功深厚的顶尖高手都难以抵挡,又何况是李眠枫呢? 江湖上早有这东西的传言,却没有人见过它的真容。 第40页 有人说,这东西自从被陆家镖局护送之后,就离奇消失了。还有人说,这是因为,见过它的人无一存活。 从按下机簧到毒针飞出,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那一幕落在沈祁眼里,却像是被慢放了。 他看到苏泽的手指是怎样伸出,然后又一点一点弯曲下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唿吸,也听得见苏泽衣袖带起的风声。 但他的脑海中却似虚空一片,除了李眠枫的脸,什么也不剩。 直到黏腻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掌心。 「叮」的一声轻响,一根细长的铜管从苏泽的袖中滑落在地上。再精妙的暗器一旦离开了使用者,也只是一块安安静静的废铁。 华夫人看准这个空荡,将那铜管拾起来,握在手中,摩挲着铜管上的小字。 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华玉章 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距离死亡有多么近。 她曾在丈夫陆沉掌中见过这东西,当时陆沉像拨弄烟枪似的在手指间盘绕着它,管口正对着自己转来转去的画圈。 「哪里来的新鲜玩意?」她问陆沉。 「不过是友人所赠的小东西罢了。」陆沉任她接过了此物,语气轻松。 他眼中闪过的一抹寒意,终究淹没在不忍中。华玉章 毕竟是他爱的女人,既然如此,就让她一辈子陪在身边吧,陆沉想。 沈祁低下头,殷红的血液顺着刀刃上的凹槽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这是……他恍惚了一下,抬起脸来。 是苏泽的血。 即使是苏泽这样的人,他的血依旧是鲜红滚烫的,和他,和李眠枫,好像竟也没有什么分别。 「爹——」苏文瑶的喊声划破寂静,却被玉生烟死死摁回轮椅上。 她是闺阁小姐,从小学了奇门遁甲之术,在许多古书中见过万人殉祭的描述,却从来都以为那只是遥远的传说。 虽然有时她也曾在家中的阵法中察觉到不协调之处,疑心为何这里的布阵之法同书中所言邪术会如此相似,却仍然在苏府安逸而宁静的环境中度过了近十年的光阴。 直到在玉生烟的指引下发现了胡杨树下的秘密之前,她都这样安慰自己:爹不过是教我如何自保罢了,又怎会去害人呢。 「我该怎么做?」那时候她拼命让自己的视线从那些模煳的腐烂中的血肉上移开,可纵使把脸埋进玉生烟的怀里,却仍然抵挡不住那股噁心的味道钻进鼻腔。 不,她苏文瑶,怎么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奇门遁甲皆有命脉,我猜你一定知道命门的秘密,对不对?」 「我是知道,可是要毁掉那里,需要极其身后的内功,我——」 「不要紧,不要紧。」玉生烟轻轻抚摸着苏文瑶的发顶。「很快,就会有高手来到苏府,我会把他引过去,你只需要想办法叫他帮你破解阵法。」 玉生烟的嗓音轻柔而坚定,飘进她耳朵里,她的内心忽然间安定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苏文瑶点点头,「我有一个计划。」 她说着说着,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原来她竟是这样的聪明,这样的缜密。而这一切之所以还未能为世人所知,皆因为自己被禁锢在这方轮椅上,被约束在大漠里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如果她能战胜父亲,她才华更天下所鑑证。苏文瑶心跳加速,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毁掉苏府—— 但绝不是这样!她从没想到苏泽的死亡,她尚且没有做好孤孤单单一个人面对世界的准备!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让我失去最后的庇护! 哪怕这份庇护,沾染了上百人的鲜血,苏府仍然是属于她的最安稳的天地。 「不要看了。」玉生烟伸出手,从身后盖住了苏文瑶的眼睛。 苏泽并没有回应她,却盯着近在咫尺的沈祁。 他的脸上尚且带着错愕,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就会这样终结一般,握住了刀刃。 「是了……你是最讨厌别人骗你的……」 苏泽说到此处,忽然看见了被沈祁挡在身后的李眠枫。沈祁看似情急之下无意识地走动,实则将李眠枫周身保护的混不透风,即便方才铜管中的毒针真的被激发出来,此时受伤的人也只会是沈祁。 临死之前,他终于意识到了沈祁动手的根源。 他这一生的歧途,不知道该说是从先天不足的苏文瑶出生时开始,还是该从遇见「那个人」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那个人」给了他发偏财的门路,苏文瑶成为了他渴望金钱的原因。而当沈祁的长刀刺穿他身体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那个人」预料之中的事。 除了,沈祁会如此看中李眠枫之外。 想起「那个人」对他所透露过的关于李眠枫的秘密,他突然间生出了一种报復的快乐。 「能成为……第一个死在黄昏刀之下的人……我倒也……倒也……」他迎上刀锋,像是随着血液的流逝而被抽去了生命力一般,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和沈祁渐渐靠近,他忽然笑了。 「你最怕被人欺骗……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最大的骗子就在你身边……你又会如何呢?」 「记住……这一刻的感觉——」 第41页 苏泽话音未落,沈祁将长刀一推到底,旋转刀身,在他的身体里完成了最后一击。 自如且熟练,就好像已经对成百上千人做过这件事一样。 内脏被搅碎的痛苦彻底堵上了苏泽的嘴。 沈祁拔刀,用力挥掉上面的血液,有几滴飞溅在他黑色的衣摆上,很快隐没不见。 他转身收刀,神色如常,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苏泽一眼。 李眠枫却发现了事情不好,沈祁的手在颤抖。 「小祁。」 怕什么来什么,才提起沈祁心思纯良手上未曾沾过人命,他就被迫见证了对方宝贵的「第一次」。从看到沈祁把刀插进苏泽身体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就「嗡——」闷响。 李眠枫看似温文儒雅不喜争端,实则博览群书巧舌如簧,基本没怎么在口舌之争上吃亏,很少会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 可他喊了沈祁的名字之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不好,他在心里说。 「哥,可伤着了?」 沈祁浑身上下紧绷得像一块铁板,反倒先关切起他来。 「没事,你出手那么快,我……」他想入往常那样编个什么笑话调节一下气氛,看到沈祁努力挤出的笑容,再也说不下去。 这不是欺负老实孩子呢嘛,他想。那点从石室中就攒起的怒火越滚越大,把他一颗心灼得快要烤焦了。 如果不是要烤干了,他怎么如此烦躁不安,以至于对在场的所有人都带上了怨怒。 怪苏泽人面兽心,怪苏文瑶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怪玉生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怪华夫人早知一切却不同他摊牌。 而最应该怪的人,当然是他自己。 沈祁来到苏府,是为了保护他。沈祁杀死苏泽,还是为了保护他。 到头来他的痛苦全是你带来的,你自从五年前至今所做得一切,到底是为了保护沈祁,还是一厢情愿?李眠枫问自己。 可与此同时,在他心里,却同时有另一个声音开口:你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 既入江湖,终身在江湖。而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他和沈祁所遇到的一切,又岂是他们自己所能够左右的了的吗? 而沈祁身上不仅有能够引人窥伺的武功,还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足以撼动整个武林的秘密。 只要他一日在江湖,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可李眠枫还是感到一种巨大的,来自于命运的羞辱。既然如此,他从始至终所做得一切,岂不是徒劳无功? 沉默良久,沈祁说:「哥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你呢?你不陪着我吗?」 李眠枫不放心在此时放他孤身一人,下意识地试图通过示弱将沈祁留在身边。 「我要出去走走。」沈祁拒绝了他。平静,但是很坚决的。 他回头,扎着红绳的马尾辫子一甩,扫过李眠枫的嘴唇。 李眠枫忽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留住。 「沈祁!」 他用前所未有的音量高声喊出对方的名字。 他想说,你等一等,却没能开口。 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黑暗从丹田之处炸开,瞬间吞噬了他。 醉春光。 李眠枫用最后的意识想,拖到现在才发作,倒是很给面子。 可怎么就不能再给点面子呢! 腥咸的液体充满了他的口腔。 第25章 冷床板 要不小祁进来,跟我一起躺一躺? 脚底下很冷,腹上很暖和,李眠枫在冰火两重天里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儿,还不等看清眼前的景物,立刻就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身体。 「别动。」 这只手掌心有茧,覆盖住他身体的动作却很轻柔。李眠枫下意识地以为是沈祁,又被他手指上的冰冷冻了一下。 沈祁的手应该不会这么冷,他想。 「你手上有针。」 嘶哑的声音又响起来,李眠枫听罢吓了一跳,终于彻底清醒,半眯着眼睛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沈祁。 「你嗓子怎么了?」他感受到沈祁压住他的手又施加了几分力气,果然凉得像块冰。 五嵴六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正缩在他小腹旁睡大觉。猫打唿噜,带着他的身体一起共振,像是有什么神奇的疗效一般,缓解着丹田处绵密不断的刺痛。 沈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告诫般又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兀自用热水烫了块帕子拧干了给他擦脸。 暖融融的蒸汽擦过皮肤夹带着一丝花香,帕子柔软光滑像是丝缎,李眠枫享受过这一道服务,这才把双眼睁开。 哇,大红锦被鸳鸯枕,天顶上都挂满了粉红色的帐子,连被窝里都是薰香。 「这是……」 「苏泽的房间,」沈祁解释道,「这里最近,屋里也暖和,方才情急之下——」 「哦,没关系。」他大方地沖沈祁笑笑,把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咽了下去。。 ……人死如灯灭,他虽然讨厌苏泽,也不该背地里指摘死者的审美品味。 但是真的很难忍住啊!李眠枫试图让自己的脑袋远离那个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刚一动,手上就一片刺痛。 嘶——忘了有针这回事了。他偏过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被扎得如同刺猬,细细的银针在他手背上闪闪发亮,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富贵。 第42页 华玉章 医术是很好的,就是不太在乎患者的就医感受。李眠枫腹诽道,全然忽视掉自己还能躺在这里编排别人也得亏华玉章 救治及时。 他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有些慌张地问道:「我这是……这是……」 「华夫人说你在暗室中被那机关强行引动内力,触碰到了旧患,伤势反覆才会呕血。哥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眠枫松一口气,心道华玉章 果然还是有点信誉,又幸亏沈祁好骗,没把醉春光的事情抖露出去。 虽然没人跟他解释,他自己却大概对现在的身体情况有着掌握。 他此前受伤多在肺腑,严重自然是严重,但也有三分是故意作态演给沈祁看的。 如今尽管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扰得他不敢用力唿吸,然而真正让自己失去行动能力的是丹田处的疼痛,即便有华夫人的针药,也依然难以忽视。那疼痛自丹田处蔓延进他的四肢百骸,直叫他动弹不能,一丝真气也难以聚集。 醉春光发作时的剧痛虽然恐怖,但这种连续不断的消耗才是最能够吞噬生命的一环。 即便华玉章 不说,李眠枫也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 得尽快完成自己来到落叶城的任务,尽快返回中原,弄清楚师兄的情况,并且找到解毒之法。 他当然还不想死,却不得不开始思考万一。 万一……一切并没有计划中那么顺利,李眠枫转头看着沈祁,在心里嘆了口气:那这个傻小子可怎么办呢。 沈祁坐着他身侧,像是洗过澡,长发半湿,换过了一身衣服。不是常见的,几乎和他的黑髮黑眸融为一体的黑色夜行衣,而是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色中衣,估计是苏泽年轻时候压箱底的衣服。 洁白崭新,一尘不染,没沾上一点血腥。 沈祁被裹在这片纯净的白色中,却越发显得疏离,漆黑的眸子里找不到任何喜怒哀乐。 他看上去比卧床不起的李眠枫似乎好不到哪里去。 年轻的刀客下巴上冒了一点胡茬,眼窝底下挂着青,即便是在看向李眠枫时,他的眼神依旧很容易飘忽出去,像是要陷入某种不知名的心事。 他本该稳稳噹噹地攥住重刀的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那上面已经清洗得很干净,以至于指腹被泡出了褶皱,皮肤因为过度清洁而干燥的皴裂。 沈祁手边放了一盏茶样的东西,碗盖掀开了,像是没怎么喝过。李眠枫鼻子不算太灵,却专门善于辨别些好酒好茶好肉好茶,灵敏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苦丁味道。 华玉章 倒是记得要给败败火,可这心里的坎儿过去不,光喝点苦茶汤子能顶什么事呢,李眠枫想。 这次就连他也不好意思在心里随便找个人顶包,心知华玉章 实在是已经仁至义尽,全怪他自己关键时刻不争气。沈祁本来就心烦意乱,他不赶紧说句话开解开解也就算了,还偏挑在那个当口晕过去,喷出去的血都溅了沈祁一身。 如今沈祁虽然看似无恙地坐在他身边,这一股劲儿却是全压在了心里,跟自己较劲较的嗓子都哑了。 「我睡了多久了?」李眠枫不着痕迹地探着口风。 「两天一夜,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沈祁道。 那看来这人是两天都没怎么睡,李眠枫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猜测,也不知道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咳,」他轻咳了一声,「我觉得这屋里有点冷。」 「冷吗?」沈祁紧张起来:「自从阵法溃破,这里不再像江南那般温暖,这间屋子是华府最暖和的了。华夫人说哥肺上有伤闻不得烟气,故而才没有生炭火,但是我已经加了两床被子——」 他尚在有些慌张地转着圈的在屋里寻找取暖的东西,李眠枫有些怨念地咕噜了一声:「冷啊,真的冷,你摸摸我的脚,凉得像块冰呢!」 沈祁一愣,竟真把手伸进被窝放在他的脚上:「好像是很凉……」 其实这双手现下谈不上有多温暖,也就只比他的脚热乎一点点,但李眠枫却舒服地眯起眼睛: 「啊,你的手真暖和。」 他眨眨眼,沖沈祁笑,半是撒娇。 「要不小祁进来,跟我一起躺一躺?」 第26章 共枕眠 是李庄主邀我同睡 沈祁听完李眠枫这个惊世骇俗的请求,看了看躺两个人仍然有些富余的大床,本要点头。却又想起李眠枫的洁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愣了许久,终于得到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然后他缓慢地把手移动到李眠枫的腹部,掏出了五嵴六。 养猫三日,用猫一时。五嵴六我平日里待你不薄,如今终于到了你派上用场的时候。 沈祁认认真真把猫摊开,敷在李眠枫脚上,丝毫不顾及猫的感受——为了哥的感受,你可要好好为他暖脚。 睡得正香的小猫莫名其妙被从梦里提熘来,暖乎乎的肚皮接触了凉飕飕的皮肉,嗷得一声往沈祁手上留下三道血爪印,一蹦跳到了李眠枫的枕头上。 沈少侠武功盖世,擒猫屡屡手滑,感觉实在很没面子,咬住嘴角别过脸去,清了清嗓子:「我怕这猫打扰哥休息。」 五嵴六端坐床头,怒视沈祁,满脸怨念。 李眠枫默不作声地看了半天,幽幽开口:「你瞧,猫都嫌我身上太凉,不想跟我挨着呢。」 第43页 他想摸一把很有眼力见儿的五嵴六,微微一动又想起自己满手银针,只得作罢,看向沈祁的眼神中却染上了三分悽然,语气哀怨。 「你要是也嫌冷,就算了。苏府的屋子多了,你也累了,另找间屋子生上炭火好好歇一歇。」 他故意张着嘴,却顿了一刻,看沈祁几乎忍不住要解释些什么,才又截住他的话道:「只是还得麻烦你,再给我拿一床厚些的被子。虽然重了有些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却总好过漏风半夜里冻醒。」 沈祁脸上天人交战写得明明白白,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李眠枫还没猜明白,他转身就走。 「哎……」他缩在被子喊了一声,沈祁没回头,啪得关上了雕花木门,还不忘把门缝儿扣得严严实实。 不是吧,还真给逗生气了?他也没说啥啊……好歹把你这苦茶汤子喝完了再走啊。 下一刻,沈祁急匆匆拉着华玉章 又打开了门。 「这针现在是不是能拔了?」 「额,拔了也行。」 华玉章 刚经歷了情感创伤,一时心情复杂,玉生烟则称自己要去陪苏文瑶。她对这个多年后才找回来的女儿既亏欠又有些生疏地畏惧,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又担心李眠枫伤情反覆不敢走得太远。 她本来正在门外吹风回忆青春,忽然就稀里煳涂被沈祁拽了进门,尚未搞清楚状况,还当是李眠枫再度毒发吐血。结果却看见那人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调戏枕边的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撒气,不太敢对着沈祁,跟李眠枫就真谈不上什么客气,阴阳怪气道: 「拔了是能拔了,只是李庄主这么急,莫非要赶着回中原去维护武林秩序吗?」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的烂摊子还一团一团没解决,不遵医嘱到底还想不想好了。 还没等李眠枫说话,沈祁先解释道:「华夫人误会了。」 华玉章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抢白道:「哦,别叫我华夫人,我不是谁的夫人。」 「那 华……」沈祁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李眠枫。自从华玉章 妙手回春,他就对这人恭恭敬敬,不愿在嘴上得罪了女华佗。 「叫我玉章 。」华玉章 白了李眠枫一眼,沖沈祁笑得微妙。 和李眠枫拌嘴是没什么意思,十有八九还赢不了。作弄沈祁倒是有趣得很,还能顺便瞧瞧李眠枫的反应。 「玉章 ……前辈,」沈祁犹豫再三,吐字艰难,到底还不愿意直唿其名:「是李庄主邀我同睡,我担心夜里碰到了针,故而——」 「哈?」华玉章 没憋住,不小心对着李眠枫龇牙咧嘴,形象全无:「你 你 你,你可以啊!」 早听说陈思背地里念叨过李庄主人很龟毛讲究许多,什么昨天的菜和今天的菜一定要是不同的菜色啦,什么不肯吃庄子里的师叔种的萝蔔怕吃多了人前失气啦,什么坚决不肯与男人同榻抵足而眠啦…… 闹了半天全是对人不对事儿? 李眠枫恨不得把脸埋进埋进枕头里,奈何额头上也有针,不怎么敢转动。 虽然知道沈祁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给他留面子怕华玉章 笑话他娇气,但这话也未免太怎么听怎么不对了些。 什么就成了我邀请你同睡……好像确实是在邀请沈祁同睡。 他一脸正气凛然地看着华玉章 一根一根拔掉自己身上的针,下手很重,偶尔会痛,哼都不好意思哼一声,成功地得到了沈祁赞许和鼓励的眼神。 李眠枫被盯得毛了,严重怀疑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相处,沈祁已经彻底忘记了五年前是怎么连胜五人后落败于自己剑下的。 并暗自决定等解了毒,非要在沈祁面前表演些什么胸口碎大石生吞碎瓷片一类的街头绝活儿,来挽回自己的大侠形象。 华玉章 拔了针,留下一个「好自为之」「自己保重」的眼神,不知道到底是送给李眠枫还是沈祁的,飞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只剩下沈祁和已经行动自由的李眠枫一坐一躺,大眼瞪小眼。 「来吧。」李眠枫一边感嘆这听上去真是太不矜持了,一边往里挪了挪窝,:「睡外头,夜里不会掉到地上吧。」 「不会。」沈祁不再推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脸上写满了郑重。 「我自幼修习内功,夜里很老实,不会乱动也不会打鼾。」他向李眠枫保证。 「那太好了,来吧。」李眠枫把枕头上的五嵴六扒拉下去,拍拍自己身边。 沈祁终于不再犹豫,先吹熄了灯,往李眠枫身边一躺,整个人像是跌进了一片花香之中。 坐在床头尚不曾察觉,一躺下来方知,这花香既甜且腻,隐含着一股脂粉香气,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哥……身上好香。」 「哦,」李眠枫脸冲着天花板,隔着夜色看向满屋红粉,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香吗?我也发现了,这是苏泽熏的呢。」 第27章 此长夜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虽然名义上是李眠枫提出要跟沈祁挤一挤取暖,然而他所让出给沈祁的地方正是自己刚刚躺过的。 也就是整张床最暖和的地方。 锦被温暖而光滑,被李眠枫和五嵴六的体温烘得热腾腾,沈祁躺下来,僵硬得像块木头。 他上一次跟别人睡一张床,还是不记事的时候呢。 第44页 甜腻香气袭来,一个劲儿往沈祁鼻子里钻。他一想到这东西是苏泽的趣味,脑海中立马浮现出胡杨树下深坑中的尸山人海,和粘稠地化不开的鲜血喷溅在手上时的触感,顿时心中止不住地做呕,拼命屏住唿吸。 被窝里并不像李眠枫声称的那样冷,兼身边躺着旁人的羞涩,沈祁虽有武功护体,屏息才不过一刻,已经涨得满脸通红。 李眠枫喊冷,本也不过是诓骗沈祁休息,又担心对方没了自己盯着不肯安心睡觉的幌子,倒并真的想要搂着沈祁取暖。 他瞥见沈祁憋了个大红脸,料想是和自己一个大男人同床共枕心中羞涩,十分知趣地用眼神安抚了他一下,表示你放心我这就再挪挪咱俩谁也不挨着谁,继而又往里蹭了蹭。 李眠枫没想让沈祁帮他暖脚,沈祁却是抱着这个念头才答应同他躺了一张床。任是尴尬,也觉得非得把这件「大事」完成了才是。 他尚在那里进行自我说服,就见李眠枫偏过头来沖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就以为对方是在催促他怎么还不凑上来帮忙取暖。 啊,他往里侧挪动,怕不是已经冷得受不住,要往不靠窗的地方躺才行。 沈祁顿时十分自责,心道李眠枫在暗室之中甘冒生命危险替自己补上了最后的真气缺口,足见其古道热肠,待人至诚。而他自己却端着些无关紧要的别扭劲儿,害李眠枫在这里白白挨冻。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于是眼一闭,将心一横,腰上使个寸劲儿,翻过身八爪鱼似的整个人抱住李眠枫,把他浑身上下罩了个结实。 嗯,脚确实很凉,得好好捂一捂。 「额,小祁,你这是?」 「哥还有哪里冷?」沈祁一搂上李眠枫,发现这事似乎没有自己想像中那般艰难,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他刚刚闭着眼睛略失了分寸,李眠枫放大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 离得太近,他在李眠枫西域葡萄大的眼珠中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脸。 原来和李眠枫那头乌黑而微卷的浓密长发不同,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即使在黑暗中也看起来浅得晶莹。 勐然一看,就像不染尘埃的宝石中全填满了自己。 沈祁心中忽然莫名悸动,又把眼睛紧紧闭上。 「不……不冷了。」青年人冰冷的手掌之外是热得几乎有些异样的体温,让李眠枫一时竟无法分辨到底是自己身体太凉,还是沈祁在发烧。 竟像是让他这么个拖油瓶,给折腾病了。 裹挟着体温一同把他锁住的还有沈祁直白的热诚,李眠枫心生怜爱,不忍心将他的好意推开,反顺势在他背上轻抚,道:「谢谢小祁。」 两人相拥,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下去。 沈祁听着两种心跳渐渐合成一拍,居然真得不知不觉沉重了眼皮。 他早在暗室中就耗空了真气,后又紧接着与苏泽交手,仓促之间并未能调息得当,再守着李眠枫整整两日不眠不休,完全是靠着年轻力壮,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屋中被苏泽所熏的脂粉花香笼罩,令沈祁生厌。李眠枫身上却带着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淡雅香气,如雪中寒梅,清幽而干燥,终于载着他沉入梦境。 李眠枫却睡不着,瞪着眼睛四处乱看。沈祁守了他整整两天,他则倒头昏睡了整整两天,现在身上没劲儿归没劲儿,脑袋却清明得很。 沈祁睡梦中仍未放开手脚,李眠枫恐扰了他的清梦,也没有挣脱,而是借着月色打量起身边的青年人来。 全心全意地观察一个人,其实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即便是平日里熟识的人,在悉心打量之下,一定能发现许多被忽视的地方。 李眠枫的目光划过沈祁冷硬的眉骨 微微上挑的眼角和刀锋般的薄唇,最终落脚在了……那个被锦被遮住的不算很小的鼓包上。 嗯,优秀,都很优秀,李眠枫撇撇嘴。 这种方面的出类拔萃还真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够知晓,只是话又说回来了,有的事情他倒是也不必非要知道。 知道了,总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倒真不如两个人一起睡着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己身体中也生出隐约热意,意识到此事并不能责怪沈祁,想来的锦被的薰香里被苏泽加过什么东西。 他醒着,脑子管得住身体,兼早就被醉春光耗得身体亏空离死不远,生不起什么反应。沈祁人在梦中,又正值血气方刚,会如此也是难免。 李眠枫冷哼一声,这人一把年纪了,也未免太不知死活,难怪周曼青一个吃斋念佛的妾室,也要帮着苏文瑶折腾苏泽。 当然,把人折腾没了,这绝对是个意外。 对苏文瑶和周曼青是,对沈祁也是。 李眠枫嘆口气,想起今晚的这份安逸中还藏着个巨大的包袱没有甩脱。 他自小跟在正天府掌门身边长大,早早就见识过了一些武林正派背后某些见不得光的「小事」,十几岁第一次手刃恶人,仍背地无人之时扶着墙吐到直不起身子来。 沈祁二十二年来都被保护得很好,前有那位「高人」庇护,后又得了他的帮扶。并非是说未曾经歷险境,只是于这个江湖而言,沈祁确实是活得太过干净了。 涂抹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浓墨重彩方可成山水花鸟。但当一张白纸初次被溅上血迹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必然要放在自己身上这点「污渍」上。 第45页 沈祁虽然在他面前强撑得漂亮,可就像一张过度紧绷的弓弦,拉得太紧时虽看不出伤痕,却已在绷断的边缘岌岌可危。 而他有心开解,却已经错过了那时的时机。 有些话一旦那一刻没有说出口,再要提起就很难了。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抱住他的沈祁忽然抽搐般动了一下。 「别——」 第28章 夜半语 两个大男人,真要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的吧? 沈祁的唿吸急促,在梦中像是跟什么东西较劲似的,浑身上下都跟着用力。 当然也包括缠在李眠枫身上的手脚。 李眠枫被他锢得难受,用力推两下这只大号八爪鱼。奈何手脚无力,也不忍心真的下狠手把沈祁从梦中弄醒,反而搞得像是故意撩拨谁一样。他越推,沈祁扒拉的越紧,那个鼓包有一下没一下地抵在他身上,臊得李眠枫不敢再过分挣扎。 虽然不挣扎,也还是离那玩意很近。 常言道烈女怕缠郎,今天他也算是变相当了一回「烈女」。 李眠枫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个被人伺候的主儿,表面上和颜悦色温文尔雅,实际上私底下很有点小脾气。若是换了旁人这么着折腾,他借着病中烦闷,指不定就要把人一脚踢到地上去。 可是对着沈祁,他到底是捨不得。 年轻的刀客有一张线条锐利的脸,写满了冷硬与坚定,好像一切软弱都与他毫不相关。 李眠枫知道那是假的,就在此刻,他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沈祁身上的脆弱。 虽然目前的处境让李眠枫觉得有些尴尬,可他能够判断出,这个紧得有些过分的怀抱是无关情&欲的。 沈祁在颤抖,急促的唿吸让人几乎有种他正在啜泣的错觉。 有那么一瞬间,李眠枫真的以为他在哭,可借着月亮的清辉仔细观察沈祁的脸,却没有找到一点水光。 也是,沈祁已经二十几岁,就算是白日里因为杀人有了心结,又怎么会说哭就哭。李眠枫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不拿沈祁当成一个正经的江湖人,一直当他是个孩子。 他毕竟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沈祁了,上次分别的时候,沈祁尚未及加冠,第一次在江湖上走动,连五大门派的掌门分别是谁都说不出来,不是个孩子又是什么? 那时候他看沈祁,就像是看着一个手捧和氏璧的孩子,尚不知道自己到底掌握了怎么引人觊觎的珍宝,就那样直愣愣地走入了闹事之中,虽然下意识地对周围的环境抱有天然的警惕,却很容易把一切主动接近自己的人都当做无需设防的善意者。 简而言之,武功很棒,心眼很少。 李眠枫第一次看见他,就在心里暗骂那位高人,明知道身为他的徒弟必定无法独善其身,却还把沈祁养成了这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 骂归骂,真的轮到他自己和沈祁接触之后,却又忍不住做起了对方做过的事情。 具体表现为充分的尊重沈祁「傻」的那一面,并且努力不让他发现自己是个傻小子的事实。 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慈母多败儿」般的多余善心。 李眠枫把这种善心归结为自己天性中的良善。佛经有言,见稚儿欲坠枯井,纵然是造过杀孽者,也会本能伸手帮扶。 绝口不提自己一向对生得漂亮的人自带三分优待,而沈祁确实长得好看这件事。 可当他再度和沈祁重逢时,在感嘆傻小子果然是傻小子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五年大漠时光的的确确雕琢了他。虽然天真了点,却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方式。 武林大会的惨痛经歷使得沈祁不敢轻信他人,故而对于被视作恩人的自己则格外偏袒。或许正是这种偏袒,让李眠枫有时候低估了他的成长。 他会那般直截了当地杀了苏泽,也实属在李眠枫的意料之外。 李眠枫正想着,搂住他的沈祁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哥……」沈祁看着李眠枫。 他的丹凤眼狭长上扬,这会儿像是没完全醒过来似的,神情迷离,却死盯着李眠枫近在咫尺的脸。 距离实在太近,李眠枫被他盯得毛了,别扭地动了动。 「小祁,你醒了?」李眠枫尴尬,心说自己这都找的什么废话。 沈祁不应他,漆黑的瞳仁一上一下,目光在李眠枫的眼睛和嘴唇上来来回回移动。 不仅如此,还越凑越近。 李眠枫想躲,勉力往边上动了动,后背就贴到墙壁上,一股凉意顺着后嵴梁骨直冲到脑门。 他几乎觉得这股子凉气是从心里冒出来的,非是他自作多情,实在这沈祁这表情太过令人误会了。眼见沈祁越凑越近,唿出来的热气喷在李眠枫的口鼻上,一阵痒麻,叫他立刻想起这被窝里是被苏泽加了料的,不禁一阵恶寒。 沈祁……不会是要亲他吧? 弱冠之年的青年人,适逢心绪动盪之际,又吸了这种春阳之物,一时气血翻涌,做了那种梦,朦胧之际把怀中的他当成了小姑娘,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但是…… 李眠枫看起来很有些风流才子的韵味,人群中调笑交际,看起来如鱼得水。实际上五岁就在山里跟着得道高人扎马步,这辈子离清心寡欲最远的时候就是冬天想吃肘子烤羊腿。 长这么大别说和男人亲嘴了,他就连女人的嘴也没有碰过啊。 第46页 而且,沈祁刚刚是不是还叫他哥来着? 这傻小子到底做得是什么梦啊! 沈祁的嘴唇已经快要贴上他的脸,李眠枫除非一脚把他踢开,否则真是退无可退。关键时刻,脑子里居然还在小人打架。 不躲吧,这事他从来没经歷过,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沈祁给亲了,虽然也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他以后该怎么面对沈祁呢? 但要是躲吧,李眠枫忽然又觉得对方为自己操心劳力,杀苏泽是为他半夜里做噩梦也是因为这件事,到头来被自己忽悠着睡一张床,大晚上还要被一脚踢开,未免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不知好歹。 两个大男人,真要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的吧? 李眠枫想着想着,献身精神莫名热血上头,心道自己为了这么个没什么感情的江湖尚且差点连命都搭上了,怎么为了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沈祁还捨不得这层皮肉了呢。 一旦下了决心,李眠枫忽然感到无所畏惧,就静静躺在那里等着沈祁来亲他。 沈祁张开了嘴唇,却不是要含住李眠枫那弧度漂亮的唇锋。 他的脸停离李眠枫仅隔一线的地方:「哥,你不会骗我的吧?」 李眠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砸得愣住,懵懵地点了点头:「嗯。」 沈祁得了这句承诺,突然安心,终于松开缠在他身上的手脚,自顾自背过身去睡了过去。 他的唿吸变得很平稳,像是把刚刚的梦魇完全甩在了脑后。 黑夜里,望着他的背影,李眠枫却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对不起。」他无声地说。 「我骗了你。」 第29章 粉外衫 这样的李眠枫,甚至……比他昨日梦中的更美些。 长夜未央,沈祁放过了李眠枫嘴上那两片肉,反把对方搅乱了心思,揣着加速的心跳半睡半醒,恍恍惚惚过了一晚。 就这样挨到傍天亮,李眠枫反而睡沉了,等勐然睁开眼睛时,身旁已经空空荡荡,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 沈祁早就起来了,他摸摸冷掉的床铺,生出一点没来由地失落,又在看见沈祁往他身边竖放的两个枕头时笑出来声。 这种方式,据说是许多人家里生了小孩,独自将孩子留在床上时防止坠落的措施。 沈祁这些年在大漠吃沙子,到底都跟什么人学了些什么东西…… 被李眠枫编排的人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端着盆热水推门进来。「哥醒了?擦擦脸。」 沈祁将铜盆置于架上,扯过搭在盆边的帕子用热水浸湿了,拧得半干,朝他走来。 那帕子是冲着他的脸来的,李眠枫几乎以为沈祁是要给自己擦脸,心说这也太客气了一点,活像在伺候亲爹。正要推辞,沈祁却将那热乎乎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这两天自作多情的频率好像格外的高啊…… 李眠枫接过来把自己擦洗干净,又被沈祁塞了一碗肉粥下肚,终于有了点力气。 他对沈祁道:「我衣服呢,披了出去走走吧。」 沈祁「嗯」了一声,找出衣服递给他。 是一件桃红色的外衫。 当初离开客栈时,当然也收拾了些衣物带上。但是没想到这一趟避风头成了撞风口,一连几日摔摔打打还吐过不少血,李眠枫自己的衣服都给糟蹋的差不多了,沈祁无奈之下只好拿苏泽的衣服给他换上。 但是苏泽的审美虽然奇怪,也不至于邪门到这个程度吧。 李眠枫不好意思直接叫沈祁换一件给他,只说:「我倒有许多年没穿过这般鲜活的颜色了,应该有,呃,四十年了吧。」 沈祁听懂了,这人今年才三十有五,哪儿来的四十多年没穿过,拐着弯的嫌弃衣服丑便是了。 他解释道:「不是故意挑这件,苏文瑶已经着人将苏泽埋下,大部分衣服都烧了去给他。」 只留下了一部分她自己也欣赏不了的,堆在家里。 李眠枫顿时理解了沈祁只穿中衣的真正原因,一边感嘆沈祁自称野惯了不懂讲究,骨子里也好面子得很;一面提起那位苏家小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文瑶真是一位令人不知道如何评价的人,很难说是太聪明,或者是太天真。 沈祁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说话,两个人都只穿着素白的中衣,站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简直像给谁带孝似的。 李眠枫想到这里,感觉很讽刺,忍不住笑了一下。 若是平常,他笑,沈祁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总是每每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这次却没怎么有反应,见他不穿那桃红衫子,只撂下一句「我再去看看」就独自离开了。 若有似无的,李眠枫感觉到沈祁的异样,对方似乎总在试图减少与他的对视。 该不会昨夜的事情,沈祁睡成那样了,还能想起来? 来不及细想,沈祁已经带着只小鹰匆匆进来:「卢十二来信了,客栈有麻烦,他希望我们尽早赶回去。」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被李眠枫丢在一旁的桃红色外衫上。 李眠枫认命地嘆口气,把外衫披在了身上:「走吧,去找华玉章 ,临走前总要把事情都说清楚。」 * 「小祁,你老看着我做什么?」第八次发觉沈祁躲躲闪闪的目光,李眠枫终于忍不住问。 第47页 沈祁不答,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在无声地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觉。他问华玉章 :「其他人什么时候来?」 依旧是苏府的前厅,李眠枫初到苏府是就是在这里见到了对他过分热情的苏泽。仅仅过去了不到三日,前厅依然是当时的前厅,只是厅前景色萧瑟,厅中人员零落。 大厦已倾,衰落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 但屋中人还都有各自很长的路要走。 华玉章 先等在了此处,称玉生烟正推着苏文瑶的朝这里来。而周曼青结束了长久的精神折磨,在昨天就离开了苏府,前往落叶城郊的一座古剎修行,待得时机允许就会剃髮成尼,常伴青灯古佛。 华玉章 说到这里,神色复杂,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个荷包:「临走之前,她说要我把这东西转交给你。」 李眠枫没想到这里面还会有自己什么事,接回来了打开一看,是满满一袋盐津青梅。 和一张字条,字迹娟秀,簪花小楷。 他掏出来,两手都占着,抖不开字条,就顺手往沈祁手里一放。 沈祁拉开来,念:「萍水相逢,幸得君助。赠君此物,祝君安康。」 他啪地把字条又塞回李眠枫手里,脸和青梅一样的绿。 不是演戏吗,怎么会只见过一次就心动了? 转念一想,如果是李眠枫的话,倒也不奇怪。 沈祁今天第九次,将目光投向了李眠枫。 苏泽的桃红色外衫的确艷得令人髮指,可偏偏李眠枫肤色白皙,病中更似皮肤里着一层冷光,竟生生压住了份艷。 倒不如说,如寒梅傲雪,活气与冷色交织,相得益彰。 这样的李眠枫,甚至……比他昨日梦中的更美些。 寒梅却面不改色地把字条往自己袖中一塞,捻起一颗青梅放入口中,含含煳煳地说:「周夫人可真是个好人,腌梅子的手艺也很好。」 竟像是全然没理会那词句中的暧昧一般,只当对方是感谢自己帮她从苏泽手下解脱出来,才送了一包不值钱的果脯。 华玉章 白了他一眼,心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没好气道:「这梅子酸不酸啊?」 「梅子哪有不酸的。」李眠枫用舌尖搅动着梅核:「只是用蜜糖浸过,也不是酸得下不了口。 「李庄主再在这里一个劲儿的夸周夫人,我看你是不嫌梅子酸,沈少侠倒要拈酸吃醋了。」 「小祁有什么好——」李眠枫说到这儿,看见了沈祁的脸色,突然愣住。嘴里的梅核一翻,不留神让稜角刮破了皮肉,嘴里咸甜锈味混成一片,梅子也跟着不再可口。 他本想说沈祁又不是那种争功的人,哪里还会为了这么一包梅子,非要让周曼青知道他才是破除苏府阵法收拾了苏泽的最大功臣不成。 可看到沈祁望着自己的眼神,他一瞬间从那双狭长的凤眼中读出了某种从未见过的情感。 就好像是想要把一个人,牢牢罩在自己身边,不愿意任何风险踏入一步的眼神。 保护他,同时也占有他。 华玉章 说得吃醋,是在吃他的醋。 李眠枫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得了吧,沈祁为什么要来吃他的醋,二十三岁了还像个刚破壳的雏鸟似的逮着谁就把谁当妈吗? 再说沈祁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师父。 他希望沈祁能过开口,哼一声也罢,反驳两句华玉章 也罢,再不济就是别过头去不理人,这事儿也就算是这么过去了。 可是沈祁偏就这么怔怔地,怔怔地,一直看着他。 直到风过银铃轻响,是玉生烟推着苏文瑶到了。 * 自从苏泽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 苏小姐面容憔悴,虽然头髮梳得一丝不苟,却难掩眼中的疲惫与恍惚。她穿一件天青色的短袄,配了条织金的深蓝色下裙,青蓝色的衣服配上她发青的脸色,整个人隐约透着一股幽怨的味道。 沈祁忍不住来回打量她,倒不是要对苏文瑶和她父亲截然相反地配色偏好有什么微词。他注意到是,这不是刚死了爹该有的穿着,苏文瑶没有为苏泽戴孝。 推着苏文瑶的玉生烟忽然问:「怎么,可是觉得文瑶穿得有哪里不妥吗?」 「……没有。」沈祁把视线移开,却在和玉生烟眼睛交错的一剎那看出了她眼中的挑衅,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这身衣服根本是玉生烟找给苏文瑶换上的,不让她为苏泽戴孝,是为了能在他俩人面前讨巧,还是…… 「既然沈少侠有急事要离开苏府,不如速速把话讲明,莫误了赶路的时辰。」苏文瑶打断了他们俩的对话。 玉生烟沖她笑笑,讨好般缄默了起来。沈祁却觉得,这二人真正的主心骨是玉生烟才对。 一旦想起这张并不很年轻的脸背后藏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他至今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华玉章 率先说到:「我欠了李庄主的人情,愿同你们结伴同行,路上若是有什么事情,这点医术还能帮得上忙。」 李眠枫知道她说得其实是醉春光的事情,虽然觉得多一个人说不定就多一些麻烦,但终究顾忌着这毒他自己搞不定,没提出什么异议。 沈祁却根本不知道中间还发生过什么,冷不丁听说华玉章 还欠过李眠枫人情,很疑惑地看向李眠枫。 第48页 你短短三天就几个钟头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抽空给华玉章 送了个人情? 李眠枫急忙搪塞道:「陈年往事,都是陈年往事了。」 沈祁立马垂低眉眼,似乎在为没能够参与李眠枫的「陈年」感到十二分的遗憾。 ……这小子真是越来越难哄了 「至于烟儿……」华玉章 试探着看向玉生烟,原来这位做母亲的,竟然还未曾问过女儿未来的去向,未能向她发出同行的邀请。 或许是早就想到会被拒绝,才会迟迟不敢开口。 「我要同文瑶一起留在此地。」玉生烟毫不犹豫地答道。 她垂下头,将手搭在苏文瑶的手臂上,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胳膊,直到握住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在她手背上用一根手指圈圈画画。 李眠枫忽然从她二人的亲昵举动中读出了一丝与众不同。 寻常女子之间,也似这般相处吗? 第30章 多歧路 「我们走吧。」 响晴的天,正午的太阳烤得大地冒烟,落叶城外僻静的小路上,唯有一辆马车驶过,马蹄声孤孤单单地在戈壁滩上震响。 或许是马也嫌弃路面发烫,马车走得不算太快,但因为道路崎岖不平,车厢晃动得还是很厉害。 车厢里的妇人第三次感受到驾车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撇了一眼旁边的山崖,感觉很没有安全感。沈少侠,你知道非礼勿视吗?」 「知道。」驾车人这会儿倒是头也不回。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一介女流。」 「知道。」沈祁的语气好像在说我当然没有以为你是个男的。 华玉章 忍无可忍,很想问问这个一脸纯良的木头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一声娇呵:「那你就不要一直回头看了!」 「我并非是在看你。」沈祁再度转过脸来,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 噢,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在看我,华玉章 扫了扫坐在自己身边的李眠枫。 可我又不能不让你看李眠枫,我只是想让你看路。 「咳咳,」窝在一旁的李眠枫没等说话,先咳嗽两声,靠在车厢里咬牙忍痛,一副连眼皮都懒怠睁开的样子。 「小祁,你不必担心我,只管好好的驾车便是了。卢掌柜那里尚不知情况如何,早一刻赶到就早一刻安心。玉章 姑娘医术高明,我还坚持得住。」 不,你分明巴不得他一步三停跟你在这条路上慢慢磨蹭吧? 华玉章 被那句「玉章 姑娘」噎了个够呛,这个称唿虽然曾成为了她面对前尘的支点,但一旦离开了那个情境,听上去就酸得要死。拿来逗逗沈祁这个半大小子还行,绝不想听李眠枫再说第二次。 她白了眼李眠枫示意他不许再叫得这般亲热,又疑惑这位最爱四处卖人情的李大侠今天怎么会如此不关心卢十二的死活,决计拆了他的台。 「沈少侠,路上颠簸确实于李庄主伤情不利,但依我之见,与其在路上耗费时辰,倒不如长痛化作短痛,速到城里安顿下来才好。」 话音未落,沈祁马鞭啪得一甩,马车立刻飞奔而去。 李眠枫晃了晃险些撞了头,幸亏被华玉章 扶住了才坐稳,心说这小子今天怎么一惊一乍的。又觉得没有了演戏装柔弱得必要,把心里的不快甩到了扶着他的华玉章 身上。 颠簸的马车里,两个人隔着沈祁,眉来眼去的吵架。 「你这是做什么?」 「没做什么,叫沈少侠好好驾车。」 「你说了要帮我的。」 「我只答应帮你解毒,别的事情可不归为我管。你再作妖,我就把醉春光的事情抖落出去。」 这下一记即中李眠枫的死穴,一双猫眼瞪得浑圆,和她对峙半晌,幽幽道:「你是什么时候找到玉生烟的?」 华玉章 没料到他忽然将话题转到此处,愣了片刻,整个人勐地卸下劲儿来,没了和李眠枫剑拔弩张地气势。 马车在疾驰中一颠一颠的晃动,恍惚像是在大海中乘一叶小舟,在风浪中漂泊无依。而她所走过的半生,向前望不见去处,回望也是一片茫茫迷雾。 「你在怀疑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她确实是我的女儿。」她轻生道。 「嗯,我并不怀疑一个母亲认出自己亲生骨肉的能力。」李眠枫收敛起放在在沈祁面前装虚弱时挤出来的脆弱神情,斟酌词句。 「在下只是觉得……所谓存天理灭人慾实在有些荒谬,对于亲近之人,人们总是不太情愿往不好的地方想的。是玉生烟带你认识苏泽的吗?」 他说到此处,又觉得自己的揣测无凭无据,如今既然已经无法求证,贸然在母亲面前开口去指摘她的女儿,实在有些无理,还是选择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然而即便是他不开口,沉默的车厢里,两个人的心里想得都是同一个问题。 当年那场大火…… 但那时候玉生烟还只是个小孩子。 李眠枫将脸扭向窗外,没能看到坐在自己身侧的华玉章 缓缓点了点头。 * 苏府已然凋敝,苏文瑶用苏泽所余金钱的半数打点了府中的下人,叫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离府各谋生路。周曼青自行进了古寺,偌大的庭院,只剩下玉生烟与她两人独处。 苏文瑶看向镜子中,铜镜磨得锃亮,将少女的面容映得分外清晰,她目光却并非落在自己脸上,而是盯住那双正在为自己梳头的手上。 第49页 玉生烟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大漠风霜,可她的手却泄露出一点玄机。和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芊芊素手相比,玉生烟的手指骨节突出,手背上皮肤干燥。 曾经干过重活的痕迹清清楚楚地在这双手上展露出来。 华玉章 能够修饰掉玉生烟脸上火灾留下的伤疤,自然也可以改变她手上皮肤的粗糙。然而她却依旧保留着双手本来的样子,就像是要将那段无法抹去的记忆刻在身体上一般。 「你……真的不跟你的母亲同去吗?」苏文瑶再次确认道。像她这样无法自立于世的瘸子,是离不开别人的陪伴的。 可是如果玉生烟要走,她当然没有任何办法。 正在为她编辫子的人轻笑了一声,弯下腰凑在她的脸边。 镜子里,苏文瑶看着她们的脸紧贴在一起,像是一根枝蔓上长出来的并蒂莲花。 「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玉生烟朱唇轻启,呵气如兰。「我们会一起奔向自由。」 她维持着这样亲昵地姿势,将苏文瑶推出了房门,走过她熟悉的家,一直推出了苏府。 有那么一瞬间,苏文瑶的心里冒出一个声音,「不对,我要的不是这种自由,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玉生烟打断了她难以说出口的话:「好了,该跟这里道别了。」 苏文瑶回头,最后一次看向她生活多年的地方,下一刻,熊熊大火将这里吞没。 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她无法失去玉生烟。 火光中,玉生烟缓缓闭上双眼,享受着无害的热意灼痛脸颊的美妙。 就是这样,和十年前一样,而且更安全,更漂亮。火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将一切污秽 枷锁 和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统统化为灰烬。 当大火吞噬掉所有的桎梏,重生的凤凰将获得自由。 她扶在轮椅上的手触到苏文瑶的身体,鲜活温热。 当然,是我自己的自由。 「对了,」苏文瑶别过脸去,仰头看向玉生烟。「我能问问,你过去的名字吗?」 「噢,我已经忘记了。」玉生烟说着,一只手却不自觉摸上怀里一枚小小的玉佩。 陆瑶。 大概是这样的巧合,才让她选中了眼前这个女孩。 也罢,她笑了笑。和这样一个人共同奔向自由,应该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记得就算了,」苏文瑶也朝她笑笑,苍白的脸颊亦被大火映出绯红。 「我们走吧。」 第31章 一盏茶 他自以为同李眠枫已经是生死之交 风很轻,云很淡,客栈的空气很安静。 沈祁和卢十二兄弟重逢的第二个时辰,没有凝噎,全是无语。 倒也不是真的一句话没说。 卢十二问:「李庄主歇下了?」 沈祁答:「嗯。」 卢十二问:「随李庄主一同来的那位——」 「华前辈。」 「华前辈也歇了下了?」 沈祁答:「嗯。」 「那……」卢十二又问:「华前辈对客栈的上房可还满意。」 沈祁答:「我不知道。」 …… 很好,很好,卢十二扼腕,简而言之一句话,问了不如不问。 于是他便不问了,摸出帐本来看客栈这几天被各路闲杂人等搅合的一团乱麻的烂帐。可偏巧沈祁没有走,卢十二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就坐在桌子边上盯着窗户。 窗户唿唿漏风,不是因为没掩上窗子,而是因为—— 因为窗子已经不见了。 剩下两节短短的木头余在那里,断口粗糙,像是龇牙咧嘴的勐兽,一看便知是遭外力损害所致。 卢十二广袖当风,斜倚在柜檯上,狠狠拨弄着算盘珠子。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细碎的声音扰得人心烦。 算盘珠子以岫玉磨成,放在玉器里实在看不入眼,搁在算盘上倒显得像什么稀罕物件似的。 他扒拉了半天,下手很重。沈祁想起来这东西据说是当初李眠枫重金买下的,忽然很开始心疼,在一旁用眼神暗示了许多次,卢十二却低着头看也不看。 他忍了又忍,还是清清嗓子:「咳。」 卢十二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惑不解。 「你赶路受风,嗓子难受?」 沈祁不说话,只用眼睛在算盘上扫来扫去。 卢十二顺他的目光一瞧,心下瞭然,不禁大翻白眼,心道你全客栈的钱都是我赚来的,这时候跟我装什么勤俭持家,很不当回事地应了一句:「二哥若是受了风寒,我叫后厨煮点姜汤与你。」 沈祁瞪他一眼,哪里听不出卢十二是在装傻,一时心头火起,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 「我若是受了风寒,也是因为路上赶得太急,」他撇一眼没了窗棂的窗户,将刀柄往桌角上一磕:没好气道:「这就是你说的客栈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是啊。」狐狸掌柜从善如流,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骗人之后的心虚。 「客栈的窗户都让人卸下来了,焉知不是那断手的主人要回来寻仇呢。我不会武功,自然怕得很,只好叫二哥你回来为我撑腰了。」 沈祁本气他小题大做,诓自己一路快马加鞭,把伤势未愈的李眠枫晃了个半死,正欲发作。 可卢十二这话一出,他想起这位半点武功都没有的族弟甘当此险境,一句牢骚也不好意思讲了。 第50页 「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 卢十二觉得他总算还有点良心,故作矜持地摆摆手道:「哪里哪里,二哥你如此心繫我的安危,实在叫我十分感动。我只是有一事不明啊……」 他将算盘竖起来,更加放肆地摇摇算盘珠子,岫玉相撞,叮噹脆响。 听得沈祁牙疼。 卢十二问他:「这李庄主跟着你走了一趟,路上颠簸加重了伤势倒也不是什么不可预计的事,但怎么去投奔的是二哥你的朋友,却带回来了李庄主的旧识呢?」 这旧识还会看病。 想瞌睡就来枕头,也未免太巧得过分。 而且是个女的,还漂亮。 绝非他思想龌龊,全赖正天府是连一个女人都没有的和尚庙一样的地方,李眠枫这旧识也不知道是哪里识的。 沈祁淡淡道:「机缘巧合罢了。」 苏府发生的事情,连同华玉章 同李眠枫那点前因后果颇为曲折,李眠枫不点头,他怕犯了忌讳,不愿多讲。 卢十二又道:「哪里有这样好的机缘,我怎么遇不到?」 沈祁嘴上说:「你不如自己去问问李庄主。」,心里却想:我倒也想知道知道。 华玉章 说是同李眠枫多年未见,怎么竟像是知道他许多秘密一般。 话说回来,李眠枫的秘密也未免太多了些。 同卢十二的疙瘩解开,沈祁走过去,查看断裂的窗棂,隐约觉得哪里蹊跷,还未等琢磨出个所以然,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声: 「小祁。」 气若游丝,百转千回。 惊得沈祁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刀。 他抬头,李眠枫竟默不作声把暗窗打开了,也不知道卢十二那段关于好机缘的阴阳怪气叫他听见了多少。 他大漠里五年历练出来的警醒,遇上李眠枫怎么竟像是全都还给沙子去了。 沈祁边暗自恼怒,边顺着缝儿向里望去。只见李眠枫换去了苏泽那身艷得令人髮指的桃红衫子,只穿了单衣,拥着被靠在床上。五嵴六缩在他怀里打唿噜,李眠枫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一张脸半掩在披散的长髮底下,神情全然看不真切。 唯有一双眼睛,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直勾勾地望着他。 沈祁心脏莫名漏跳一拍:「你……可是哪里不爽利?」 背后议论被抓个正着,他竟连惯常挂在嘴上的兄长称唿也忘了。 李眠枫却忽然笑了:「好茶好药睡上房,哪里有什么不好!」 他轻轻撩开挡在额前的两缕长发,沖沈祁招招手。 沈祁下意识凑得离暗窗更近些,抻着颈子看他。 李眠枫道:「我是见你迟迟不去歇下,才来问一句。若是卢掌柜遇到了什么大麻烦,我多少也该能帮上点忙才是。」 这话假得别扭,明知道就是镶个窗户的事情,总也不至于要轮到李眠枫亲自动手。 再说沈祁这几天已经把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脾性摸了个透,料想他也不可能会干这种粗活。 但被李眠枫那双眼睛一扫,沈祁却说不出一句揭穿他的话,只道:「不是什么大事,哥早些歇了吧。」 「哪有你忙前忙后,我自己跑去歇着的道理。你若是不忙,不如来陪我喝一杯茶。」 沈祁听罢,当即撇下破窗:「就来。」 卢十二见他走了,把算盘帐本皆往旁边一推,来到窗前。 他松一口气,暗自感谢李眠枫这点殷勤来得及时,否则沈祁恐怕要生疑。可指腹抚摸过木头断裂的接口,却又忍不住嘆气。 客栈真正的主人到底是李眠枫还是沈祁,这个问题在他们两人心中各自有不同的答案。但若是说谁为客栈耗尽心血,这两个个甩手掌柜是一点边也沾不上的。 所以砸窗户这事,跟砸卢十二的脚趾头差不多。 可要是想找个藉口把沈祁诓回来,这确实是最直接的法子。 * 李眠枫说要下下火,灌了沈祁一肚子茶水。 这茶不是客栈里的龙井,是从李眠枫那个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来的。 沈祁暗道这人行走江湖到底都带了些什么有用没用的东西,喝了一口,苦得差点喷出来。 「哥,这茶……」 李眠枫同五嵴六一同扭头,他后脑的头髮揉乱了翘起来,正像是小猫头上三角形的耳朵。 「这茶是荟萃山庄中种植,只取明前,我自己偶尔也炒几下聊作闲趣。虽然是去年的旧茶,但最是清热去火。你……」李眠枫一脸无辜:「你不会不喜欢吧?」 「喜欢。」沈祁端起茶碗,三口从容饮下,借着用衣袖擦嘴挡住缩成一团的五官。 「谢谢哥的茶,华前辈嘱咐你要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沈祁拔腿就走,生怕李眠枫留他再多喝一杯。 赴汤蹈火可以,肝脑涂地可以,这东西喝一杯就已经算是对得起李眠枫待他的恩情了。 沈祁匆匆进了自己的屋子,拿清水漱过口,才算将嘴里的苦味去了七八分。 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反倒涌上来一点回甘。不知怎地,盘桓在舌尖,竟叫他有点昏昏欲睡。 朦胧之际,他忽然记起来,五年前初遇时,李眠枫是个极嗜甜的人,连饮酒都喜以西域葡萄酿造的甜酒,怎么偏偏出门时却带上了如此苦涩的茶。 第51页 更何况……直到目前为止,李眠枫离开正天府的唯一解释还是盗走了随文珮。 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世上哪有人会在怀揣着无数人觊觎的珍宝时,还有心思收拾了茶叶再出门? 这份疑惑从沈祁心底冒出来,一瞬间像是把许多事情都打通了似的,仿佛真相触手可及,又迟迟隔着一层纱帐,分明一捅就破,却偏偏雾里看花。 他支起身子,打算一鼓作气,寻李眠枫问个清楚。既然他不曾,何故东躲西藏,索性回中原把事情讲清楚便是。 曾经李眠枫于他,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却不好随意冒犯了恩人。 可自从在苏府暗室遇险,他自以为同李眠枫已经是生死之交。 然而就在沈祁起身的瞬间,丹田处勐然刺痛,他一顿,身子跌回榻上,却已经无法感觉到嵴背传来的疼痛。 眼前的黑暗从豆粒大小扩散开来,铺天盖地,将他吞没殆尽。 沈祁张张嘴,一声喑哑地低嘆断在喉咙里。 「茶——」 原来茶这般苦,竟是为了藏住其中的药味。 一墙之隔,李眠枫把耳朵慢慢从墙壁上挪开,将怀中抱着的五嵴六轻轻向外一推。 那猫像是有所知觉,又或者只是单纯贪恋他怀中的暖意,伸出小爪子勾住他的衣服,不肯松手。 李眠枫垂眼看着小猫无害的挣扎,不悲不喜,拎起它的后颈皮,送下了床。 做完这一切,他面上皮肉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推开了房门。 可门口早有人在等他。 卢十二像是早知道他会开门一般,对他深深一揖。 「李庄主,我们谈谈。」 第32章 再启程 「我要与你同去,不要拒绝我。」 卢十二同李眠枫本不相识,初次相见便是在客栈中。李眠枫在江湖上早有盛名,卢十二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掌柜。二人虽不相见,卢十二总免不了江湖人口中对李眠枫早有勾勒,李眠枫对卢十二却当真毫不了解,无非知道他是沈祁的族弟。 在客栈相处多日,他只道卢十二做事妥帖,讲话分寸得当,越发看不出深浅。 被这般突然找上门来,李眠枫稍稍一愣,旋即微笑道:「诸日来是我多有叨扰,一切全仰仗于你。况且客栈和小祁也多靠你帮衬,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卢掌柜何必如此客气,倒显得生分了。」 卢十二礼数周全,可当他抬起头来,李眠枫的瞳仁却不由自主的缩紧。 狐狸掌柜面色很寒,像三月天混着冰的冷雨,拨算盘珠子的手指一钩,广袖中掏出一枚莹白的玉。 铜钱大小,不用放到光下也看得到飘絮很多,雕工粗糙。 李眠枫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在下不比李庄主见多识广,不认得这东西。」 卢十二将它向天空一抛,余光中看到李眠枫紧张神色,几乎按捺不住要将它一把夺过,心里的猜测顿时落实了七分。 他接住玉,眼睛却看向李眠枫,道:「我斗胆猜一猜,这是——」 「随文珮。」 李眠枫伸出二指敲在卢十二腕上,力道不大,卢十二却忽然从指尖到肩膀全然酸麻不得自控,眼睁睁瞧着白玉从手中滑脱。 一只手接住了它,李眠枫的手。 他拇指在随文珮上似是不经意般摸过一圈,神色已然恢復了宁静,从从容容把东西当着卢十二的面收好。 卢十二没想到李眠枫竟这么轻易认了,反倒怀疑起来,装模作样也顾不得了:「你竟真把它藏在客栈!」 李眠枫不置可否,反问道:「我自以为藏得够深,倒是没想到会被卢掌柜发觉。」 满脸写得都是「你到底怎么摸出来的」。 他得了玉便装聋,卢十二没法有样学样,还是答了:「李庄主自从在客栈醒来,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件屋子。我不由得要想,倘若是我拿了什么要命的珍宝,与其担惊受怕带在身上,似乎不如找个稳妥之处藏起来。」 客栈当初是李眠枫亲自着人建造,他虽然过去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此处,却比名义上的主人沈祁更加熟悉这里的一切。 也就不排除私藏了什么机关没有告诉沈祁的可能。 「我二哥待庄主以诚,李庄主到底为何如此?」 李眠枫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若是我说不知道发生何事,卢掌柜恐怕不会相信。」 卢十二道:「李庄主不肯讲清前因后果,我自然是无法相信。」 李眠枫道:「既然卢掌柜不信,李某似乎也没有太多解释的必要。」 他轻侧身体,卢十二以为他是转身欲走,忍不住拦他:「李庄主,你们正天府多年来来以维护武林秩序,你是侠名在外,我不好妄加揣度你这么做究竟有何深意。但你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总要给我们二人一个解释吧。」 李眠枫却置若罔闻,勐然拉开隔壁的房门:「你呢,你也觉得一定要听个解释吗,小祁。」 沈祁头倚在门框上,努力不让自己的身体滑下去,艰难地吸气。 他本想偷偷地听,吐气声音太大,让李眠枫觉察出他已经醒了。 扶在门边上的左手鲜血淋漓,伤口模煳一片,皮肉搅合地乱遭遭。 茶中的药太烈,若非如此,他此刻不能清醒着靠在这里。 第52页 李眠枫本来尽量不想同他对视,无意中扫过了他的手,再也挪不开眼睛。 青年人的血莫非格外的红。 否则他前半生杀过人也流过血,怎会因为这点场面而说不出话来。 沈祁不看他,他谁也不看,他仰着头道:「我只要一个解释,不管是什么理由。」 说罢,他合上眼,就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唯独垂下来的左手暗暗发力,更多的血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几乎能听见声音。 与其说是等待,倒像是要接受某种审判。 客栈本就无人,廊上静得能听见落针,沈祁忽然闭着眼,忽然感到肩上一沉。 他睁开眼,李眠枫一手扶着他的肩头,一手把一粒红色的小小丹药递到他唇边:「是我不对,这是解药,我叫华玉章 替你看看手,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李眠枫眼眶红了,沈祁一看他,八风不动的模样震出裂缝,刚张嘴要说点什么,李眠枫已经直接把药丸送进了他嘴里。 茶那般苦,解药竟是甜的,清香,让沈祁想起梅,想起藕,想起桂花糖。 微凉的手指蹭过温热的唇,沈祁唇上干裂,李眠枫指腹发痒。 「你先去坐下,我叫玉章 来。」 过分亲热的称唿落在沈祁耳朵里,如今分外刺耳。李眠枫如果早带着这种药,当初在苏府也至于如此被动,沈祁估计多半是华玉章 的手笔。 他二人见面不多一时,华玉章 好像知道了许多事。他几日来事无巨细,想问又怕引得李眠枫不快耽误他养病,到头来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沈祁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沈祁道:「茶是你给我的。」 李眠枫道歉:「是我不对。」 沈祁摇头:「我不想让华前辈觉得……」 觉得什么?他也不知道。 李眠枫却已经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那我来帮你看看,好吗?」 沈祁移开目光:「嗯。」 李眠枫立马转过头来:「卢掌柜——」 卢十二翻个白眼扭头就走:「我去找伤药,李庄主同我二哥解释吧。」 真是没眼看了,他又是为谁操心生气。 看在客栈的钱全是李眠枫出的,他决定不跟他计较。 *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李眠枫给沈祁清理伤口,沾着烈酒擦去掌心血迹。他方才一个劲儿在睡与醒之间挣扎,手上没有分寸,划得太深,遇上酒痛得厉害,却兀自忍着一声不吭。 李眠枫却坐在一旁替他倒抽凉气,直到用干净的布料为沈祁包扎好,才开始向他解释。 「我不是骗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祁沉默,光是听着。 「这两年来许多人在打随文珮的注意,我的掌门师兄要我同他演一场戏,想把目光从正天府引开。」 「所以你们故意在鱼山交手?」 「是,」李眠枫嘆气,「我们本打算假意争斗,好让人以为随文珮已经被我带走,下落不明。」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哥独自涉险,正天府掌门怎能——」沈祁忽然想起来李眠枫同正天府掌门才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他反倒是一个外人,哪里有资格对正天府内部的家事指手画脚。 李眠枫不怒反笑,眉眼都弯弯的:「啊,谢谢我师兄,骗得你喊一声哥。我还以为你要赌气,不肯再认我做兄长了。」 「我不是……」沈祁红了脸:「我只是想知道,没怪哥。」 「我对你不够坦诚,你生气也是应该,只是我实在也是理不清,不是故意瞒着你。」李眠枫掏出怀里的玉:「我二人此举本就是为了让众人以为这随文珮已经离开了正天府,可我不知为何竟在鱼山重伤,醒来之后却发现随文珮出现在了我身上。」 「那掌门——」 「我亦不知师兄去往何处,道是有人从中作梗,自己却已伤重难支。后来的事也同你讲过,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明知道会给客栈招惹麻烦,还是来找你了。」 他说罢,轻轻握住沈祁包扎好的手,往手心一下一下地吹气:「瞧,果然给你惹了一身的麻烦。」 沈祁听他这样解释,哪里还会生出什么不满。只觉得眼前之人本就是为武林之事尽心竭力,又横遭暗害,平白遭了许多磨难。 李眠枫眼睛很大,垂目时格外显得眼波流转。如今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随文珮随意丢在榻上,却像拿着什么宝贝似的捧着沈祁的手。 吹出来的风明明很凉,沈祁的脸却热了。 不仅脸热了,好像浑身都很热。 他为何会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一点模模煳煳地画面闪现,沈祁莫名不敢再想,半是掩饰,半是真心,用自由的那只手覆上李眠枫的手。 「我只怕不能帮你,哥愿意同我讲,我心里才能安稳。」 李眠枫道:「我说什么你便信了,也不怕我说些鬼话骗你。」 沈祁道:「我早说了,只要解释,不管是什么。」 况且按照李眠枫的脾气,这事还真没什么不可置信。 「既然如此,哥作何打算?」 「我不能真的带着随文珮在外,只怕多生波折,还是要返回正天府,同我师兄将其中事宜理清。」 「可……」沈祁忽然想说正天府至今不曾派人接应他,本已是蹊跷,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生生改了:「哥身体未愈,我不放心你独自离开。」 第53页 李眠枫道:「我并非独自前往,玉章 会与我同去。」 「那我呢?」 似是唇舌自己在动,沈祁不知道何处生出勇气,问道。 他不等李眠枫回答,也怕听到某种回答。 「我要与你同去,不要拒绝我。」 第33章 缺牙少年 让他很难不心软 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当属烤羊腿,只有牛肉汤可以与之一较高下。当然,如果再算上水盆羊肉的话,谁胜谁负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话是李眠枫说的。 但现在端着羊腿吃不下去的人也是李眠枫。 沈祁很疑惑,而且有些挫败:「哥为什么不吃?嫌肉太柴下不去嘴?」 李眠枫盯着羊腿上滚落下来的油脂,落在篝火里,啪啦一声,火苗窜上来,差点燎了他的头髮。 他没躲,喉头上下滑动。 下得去,何止是下得去。 羊肉烤的不错,表面表面焦香酥脆,咬一口汁水四溢。 汁水多,说明羊养得很好。 所以李眠枫更加觉得这羊来路不明:「你说这羊是你打猎打到的?」 「嗯。」沈祁撕下一小条肉餵给五嵴六,猫不吃,他塞进自己嘴里,顺手把油在它尾巴上蹭蹭。「就是在旁边的林子里。」 哦,那可真是天时地利人——怎么可能呢。 李眠枫无奈:「那羊身上其他的部位呢?总不能一只羊只长了腿吧。」 沈祁咽着咽着哽住了,还没等开口,华玉章 说:「都讲一个吃人嘴短,沈少侠弄得来羊腿,是沈少侠的本事,李庄主怎么非要刨根问底呢?」 她说完,狠狠咬下一大口。 沈祁扭过脸来,眼睛一眨不眨,塞满了肉的两颊一鼓一鼓。一缕额发被吹乱,他似乎是下意识用手背蹭了一下,正好露出包裹着的手掌。 李眠枫大惊,心道华玉章 的迷药莫非有什么额外的功效,竟让沈祁小木头开了心窍,甚至学会了卖惨矇混过关。 真是……让他很难不心软。 很难不一个人吃掉半条腿。 沈祁总算感到自己没白费功夫,满意地拎着剩下的羊腿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卢十二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却在沈祁掀开帘子的瞬间就伸出手:「拿来。」 沈祁疑惑:「我还道你不饿,既然饿,为什么不肯下来同我们一起吃。」 卢十二吃了几口才理他:「非礼勿视。」 「勿视什么?」沈祁一头雾水,「华前辈乃江湖人士,没有这么多规矩。」 他看看卢十二脸色:「你不会还在生气?」 卢十二道:「我为何不生气?」 他在落叶城好好的客栈掌柜当着,每天喝茶算帐占客人便宜日子哪里过得不好,怎么就非要拉上他一起来中原。。 沈祁道:「你自己不是说了,客栈被人动了手脚,我怎好留你一人在此。」 卢十二自己挖坑自己跳,又不想在沈祁面前承认那窗户是他自己敲断的,只道:「你现在放我回去,也还来得及。」 「来得及我也不会放你回去。」沈祁从马车里钻出来,四野茫茫,风光却已经与落叶城大不相同了。 古人诗云春风不度玉门关,他们四人自落叶城出发一路缓行,越是往东南,风也软了,水也清了,唯有遇见的汉子还是一样的豪放。 这里尚且不是中原。 李眠枫坐的远,没听见他俩到底在车里说什么,却也料想到多半是在拌嘴。 他才知道卢十二是沈祁族弟不久,感嘆这兄弟俩怕不是已经出了五服,从容貌到脾性找不到一点血脉相连的地方。 沈祁好哄好骗直心肠一个,卢十二却轻易煳弄不过去,自从出了随文珮这档子事,面儿上虽然依旧客客气气,心里恐怕早没把他当好人了。 李眠枫却不希望沈祁因此和他闹僵,前去打岔: 「小祁,我们今夜在何处落脚?」 沈祁缓和了神色,从车上跳下来:「此处有水,又在上风处,今夜也不算冷。若是哥不嫌委屈,且在此将就一晚吧。」 李眠枫只为打岔,根本不是真操心住哪儿:「哪有什么委屈的。」 他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用爪子艰难洗尾巴的五嵴六忽然跳起来,朝着远处呲牙。 养熟这猫不用几日,李眠枫一早嵴发现它灵性得很,如今这般反应实在离奇。 沈祁已横刀挡在他身前:「有人来了。」 远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沈祁沉声:「谁!」 立即有小小的灰影闪过,五嵴六从地上勐地跳起来,同它滚在一处,还不等看清到底是什么,草丛里紧接着扑出来个少年,砰一声砸在地上。 少年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捂着抽冷气,沈祁这才看清五嵴六缠斗的对象是只野兔。 小猫倒比兔子体型还更小些,沈祁担心它占不到什么便宜,瞅准时机抓了兔子耳朵揪起来,急得五嵴六牵着他的裤脚往上爬。 却听见李眠枫惊道:「景明?」 少年抬起头,看见李眠枫就忽然红了眼眶,声音里全是哭腔:「李师叔——」 他捂着脸的手一松,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来。李眠枫立刻十分矜持的用袖子掩住半张脸,沖少年点了点头,挡住了自己脸上的嫌弃。 第54页 辜冰阳自己武功练得拔群,选人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别出心裁,往正天府里招来这么多傻孩子。 他不忍直视追个兔子都摔掉门牙的少年,对沈祁解释道:「这是正天府的魏景明,今年方……」 「十五。」被李眠枫点名,魏景明顾不上牙疼,忙沖沈祁行礼,「这位是……」 「沈祁。」 「噢,原来是沈大侠。可是师叔在鱼山新交的朋友?倒是从来没听师叔提起过。」 沈祁攥着兔子耳朵的手一松,灰兔子掉在地上,飞奔而去。 「咳。」李眠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景明,你为何会在此处?」 他与正天府年轻一辈来往不多,勉强认得出谁是谁罢了。但也知道魏景明年纪不大,天资不高,离开门派的机会不多。 他为何会在此地? 魏景明一撇嘴,眼看又要掉下眼泪来,半是委屈半是怕:「师叔……到底发生何事啊!太师叔带我出来的,可刚走到这里他就不见了。江湖人还说你拿走了随文珮……我,我不相信……」 「太师叔?哪个太师叔?」李眠枫忽然莫名紧张起来。 魏景明哭得打了个嗝:「没,没哪个太师叔啊,就是荟萃山庄的黎长老啊!」 沈祁问道:「黎长老?黎为龙前辈?」 李眠枫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一个种萝蔔的,跑来大漠做什么。」 「来……找你。」 第34章 神秘师叔 这手帕不是我的吗? 魏景明坐在篝火旁,用缺了一半的门牙撕扯着羊腿狼吞虎咽。十步之遥,李眠枫倚在树下,被三堂会审。 卢十二问:「黎为龙是谁?」 他其实想问是,既然李庄主有这么许多的故旧知交,怎么就偏偏对沈祁这么。 结果沈祁头脑发热也罢了,非要拉上他一起。他牺牲了客栈的窗子还不够,人都给绑走了,一来一去耽误赚多少银子,想起来都心痛。 华玉章 问:「所以正天府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你同辜掌门的计划?」 她很想找个机会奚落一下李眠枫,但并不相信他和辜冰阳会蠢到大声密谋这种事关武林太平和门派安危存亡的事。 只有沈祁什么也没问,他席地而坐,把黄昏刀竖着搂在怀里。修长的刀身斜斜靠在他身上,刀柄上缠着用以防滑的红布略有些松散了,拖出来一截长尾巴随风扫过他脸侧。 正似天边残阳如血。 青年人的嘴唇也被他咬得快要滴血。 李眠枫以一种最简单的方式,一口气解决了两个问题:「黎为龙是我师叔,久居荟萃山庄。随文珮一事是我与师兄商议,我只同师叔一人讲过,至于师兄……」 他自己也难免怀疑,与同门派众人关系颇有些疏远的自己不同,辜冰阳自接手掌门之位以来,无论大事小事诸事挂心,落在门派任何人口中都是一位事必躬亲的好掌门。 和他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弟,每天只会缩在荟萃山庄打坐钓鱼晒太阳的李眠枫,对比鲜明而惨烈。 换言之,李眠枫表面上身居高位,在正天府中真正谈得上亲厚的,无非是辜冰阳一人。 而辜冰阳并非如此。 李眠枫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有意无意,同门派过分疏远了些,甚至竟说不出除他之外,辜冰阳到底在门派中有什么信任之人。 可至少,他应当信任辜冰阳。 李眠枫眼瞳闪动,最后似是轻描淡写地笑道:「此事涉及随文珮,事关重大,我料想师兄也不会轻易透露给旁人。」 沈祁听得「轻易」二字,心中一动,忽然间觉得李眠枫笑得勉强,不忍再对此事刨根问底: 「也就是说,是哥日久未归,又传出了不少流言,而黎前辈知晓其中内情,故而来寻你?」 李眠枫心道,若当真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旁人不知道黎为龙,他却知道这人宁可在山庄种萝蔔,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西北来操心他的安危。 况且,他之所以特意将此事告知于黎为龙,为得就是万一事情有变,对方在江南尚能助辜冰阳一臂之力,让他不至于在江南孤立无援。 但如今,这位受他所託的懒人却突然出现在了北方。 李眠枫只想得到一种可能。 是荟萃山庄出了什么麻烦,亦或者,是辜冰阳出了什么事? 但倘若如此……李眠枫站起身,朝不远处望去。 如果黎为龙真的遇到了不得不离开江南的变故,他为何不带相熟的陈思,却拉上了连个兔子都追不到的魏景明? 他用余光看看少年,不知是有意无意,正在咀嚼中的魏景明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含着食物朝这边张望。 传言正天府初代掌门虽然出身名门,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说好听点是恣意洒脱,讲直白些便是活脱脱没个正形。 故而,正天府创立之初几乎没有任何规矩,虽然在山门前装模作样的立上了一块名为「诫子」的巨大石碑,上头却光不熘秋一片,大字没有几个。 反倒是随着门派发展壮大,愈是往后,石碑上的刻字也逐渐增多,等到了魏景明这一代景字小辈,已经攒了密密麻麻一石碑的小字。 魏景明功夫学了个半吊子,多半该归因于天资平平,本人倒是十分乖巧,把石碑上那些要紧不要紧的规矩都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践行在生活中。 第55页 因此,他纵使沦落成这副摔掉门牙的落魄样子,在狼吞虎咽餵饱肚子之后,也还是十分矜持地从袖子里掏出了手帕,把嘴边油花擦掉,遥遥地沖李眠枫行礼。 虽然不知道李眠枫为什么要看自己,总之,他同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貌师叔既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行礼总是没错的。 李眠枫眯起眼睛,他方才的动作明明很轻,而且魏景明几乎是背对着他的。 武林高手自然能够轻易察觉周围的变化,皆因为有内功护体之故,五感都比常人敏锐许多。 可魏景明的功夫分明很差,人竟灵敏得很。 他有如此才能,被埋没在正天府当做资质平庸之人,却被极少和小弟子来往的黎为龙一眼相中? 魏景明把肉咽了,艰难开口道:「师叔……可有水吗?」 李眠枫正欲向他走去的脚步一顿,沈祁已然起身,取下腰间的水囊给他。 噢,原来是要问他要水,正好碰见了…… 李眠枫觉得自己最近确实有点想太多。 魏景明接过来咕咚咕咚狂灌了几口,勐然呛住了似的咳嗽起来,没咽下去的水涌泉一般从他嘴里洒出来。 沈祁在第一时刻地挡在李眠枫面前,被他喷了一头一脸。 华玉章 远远地感嘆:「不愧是黄昏刀。」 反应灵敏,回护周全。 很英武,可惜挡得不是刀枪剑戟,是魏景明的口水。 李眠枫被沈祁挡得严严实实,倖免于难,依旧是广袖长衫,衣发飘飘的儒雅公子模样。 沈祁却从怀里掏出手帕:「是你前日落在客栈的,我已经洗干净了。你快擦擦,别受了风寒加重伤势。」 李眠枫脸一红,道:「都浇在你身上了,我怎么会着凉,还是给卢掌柜用吧。」 沈祁拎着帕子偏头:「你——」 卢十二拉过沈祁唯一倖存的左袖,十分嫌弃的把手上沾到的水擦干,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已擦干了,谢谢二哥。」 沈祁「哦」了一声,又将帕子收回了自己怀里。 李眠枫缩在袖子里伸出去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很想说一句「这手帕不是我的吗?」,想来想去,还是顺势理理衣袖,没作声。 客栈都送了,哪儿能捨不得一条帕子。 但是一想到这东西先前沾了他的血和汗,怎么想怎么送不出手。 他生活颇有些奢侈,平日在荟萃山庄有人伺候的时候穷讲究得很,眼里容不得腌臜。不但一天要铺许多次床单,用脏的帕子多半不等清洗就直接丢弃了。 沈祁却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一时令李眠枫有些惭愧。 为了绕开这一茬,他掉回头问起魏景明:「景明,你且把这几日的事情说一说。」 少年一听,又红了眼眶。 「太师父带我离开了正天府,却叫我谁也不要说,只告诉我是来寻师叔的。」 「他为何带上你?」 「我不知道。」 「他在何处消失?」 「我们来到距离此地不远的城中,我一回头,他忽然不见了。」 「他消失前可曾说过什么?」 「我不知道。」 …… 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几个来回,李眠枫和颜悦色,柔声细语,并且得到了魏景明一问三不知的结论。 「那……」李眠枫仰头望天,再三告诫自己要在小弟子面前维持住一个好师叔该有的样子。 「你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何处?你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再不济,十五六岁的人了,打尖住店总该知道怎么办吧! 魏景明低头嗫嚅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太师叔拉我去住店,要了两间上房,点了一堆好酒好菜,叫我不必担心花销,一切有他。结果……过了几天他突然消失,我把全身的盘缠都拿出来,才不至于叫掌柜找人给打出来。」 此话一出,李眠枫顿时感觉到两道目光刀锋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卢十二的眼神在说:你们正天府居然还有这种不负责任白吃白住的前辈? 而华玉章 的表情像是:你们正天府的小辈居然连客栈伙计都打不过?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还不如让他和沈祁继续在苏府石室里跟苏文瑶勾心斗角呢。 最起码他还能说得过苏文瑶。 而沈祁从来不会故意噎他。 沈祁只是看着他,眼中满是关切担忧:「哥,黎前辈既然住在你山庄中,一应开销可都是山庄负担?倘若是山庄中一时紧缺短了前辈,我那客栈倒是还有些结余。」 「咳,那倒不必。」 他倒也还没有穷到要靠客栈接济。 「既然如此,索性现在就动身,去你二人当时所居客栈探查一番吧。」李眠枫揽过魏景明,拍拍他的肩:「你来带路。」 * 进城不远,这小城不大,但很热闹。 魏景明坐在赶着马车的沈祁身边,替他指路,越走,越觉得心虚。 师叔身边这位面孔陌生的「沈大侠」看样貌并不比他大上太多,却已经完全是一副他想像中的江湖高手该有的样子。 此人竟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莫不是什么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不说话的时候,狭长而上扬的眉眼自带凛然之色,叫他自觉难以接近。 第56页 更何况,不知为何,越是靠近目的地,沈祁的脸色越显得凝重。 不知从何而来的冷意在马车定在一间客栈门前时,达到了顶峰。 其他人却似浑然不觉,跟着他进了店。 沈祁的脚步刚踏进门,客栈的跑堂突然对着他喊道:「哟,这位客官又来了!怎么,我早说了我家羊腿是一绝,这是自己没吃够,又带着朋友来了?」 沈祁撇过脸,装聋作哑。 李眠枫笑得温柔,魏景明却隐约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我当林子里藏着什么神仙呢,原来是小祁轻功盖世,脚程太快。」 第35章 旧伤新创 「你洗吧,我出去转转。」 沈祁面沉似水,把热情的店小二吓了一跳。他没作声,一扬手,抛出块银子丢在柜檯上,砸得算盘珠子都跟着震了三震。 「三间上房。」 李眠枫哭笑不得,却不是真的要同沈祁算计这点小事。 但,为什么是三间房? 倒也不是沈祁这话有什么问题,一间上房往往住两个人尚显宽裕,而华玉章 身为女子,自然要独占一间。 剩下两间,沈祁和卢十二是同族兄弟,他跟魏景明皆出自正天府,也算得上是一家人的关系,住同一间房合情合理。 可李眠枫看看站在自己身边,脸上泪痕才干冲出两道沟,嘴里缺半颗门牙,腿脚还在发抖的魏景明,不由得担忧和自己共处一室这件事会吓得他吃不敢吃,喝不敢喝,睡不敢睡。 而尴尬是会传染的,魏景明坐立不安,他恐怕也无法安心休息。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有醉春光的毒。虽然如今引而不发,却不知道何时又会闹腾起来。 于是李眠枫道:「五间。」 反正他钱多。 可摸出来的银子还没递出去,店小二苦着脸说:「客官,我们店里没有五间房。」 「那——」 「我们就正剩下三间房。」店小二往旁边偷瞄了一眼,忽然看到一旁的黑脸小哥竟一下子缓和了神色。 几乎像是错觉,他觉得这人偷笑了一下。 沈祁把李眠枫拿着钱袋的手按回去:「就三间,我和哥一起。」 李眠枫愣住,一时没找到推脱的藉口,半推半就之间,已经被沈祁塞进了房间。 他前不久诓得沈祁弄了满手的伤,心怀愧疚,终究没好意思在这种小事上逆着他的意思,只好在心里暗自祈祷华玉章 的药不要出什么岔子。 华玉章 总之自己一个人落得清静,把挂在魏景明脖子上的药箱摘下来拎回房去了。 剩下卢十二和魏景明面面相觑。 「这……这位前辈……」魏景明小心翼翼开口。 卢十二眯着他的狐狸眼,皮笑肉不笑。「小魏少侠。」 「前前前辈客气了!」魏景明头一回被人喊少侠,半是激动半是惊讶,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卢十二道:「我只是好奇一件事。」 魏景明道:「前辈但说无妨。」 卢十二道:「荟萃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听说……」魏景明犹豫着开口,「是种萝蔔的。」 「哈?」 「就是……种萝蔔,有红的,也有白的……」 「那他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卢十二终于忍不住放大了音量。 「你不知道吗?」魏景明憨得总像缺根弦似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了「你好没见识」的表情。 「我们李师叔,祖上在北边有五个山头的家产,可以买下一座城呢。」 魏景明撂下这句话,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留下卢十二独自留在原地,笑容扭曲。 他要是继承了五座山头的家业,一定把布庄钱庄从江南开到关外,每天雇八个小厮给他打扇捏腿,一顿饭要祸害三只鸡。 绝对不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拜师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行走江湖搞得自己浑身是伤。 李眠枫是图什么,圆一个大侠梦吗? * 李眠枫走进客栈的房间内时就愣住了,直到沈祁已经叫店小二送来了一桶洗澡水,他还倚在桌边一边扒拉着五嵴六,一边出神。 此处已经靠近中原,但这座城却狭小荒凉,人烟稀少,看起来甚至比不上大漠边缘的落叶城热闹。 冷清的地方,往往也就比较穷。 所以即便黎为龙坑小弟子荷包住进的是城中最好的客栈,这里的条件也实在显得简陋了些。 具体就体现在,天字号上房里只有一张床,还很小。 房间内也没有屏风阻挡,装满热水的木桶就孤零零毫无遮掩的摆在房中的地上。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这也太过了些。 沈祁刚一转过身来,他立刻说:「你洗吧,我出去转转。」 沈祁道:「不是要洗,哥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刚离开落叶城时担心引人注目,他们近几日不是赶路就是露宿,都是在马车里和衣睡了。李眠枫的伤口几日未曾更换伤药,越往东南走,天气却越发潮湿炎热。沈祁恐他隐忍惯了,一味强撑。 李眠枫心道差点忘了这茬,沈祁的手就已经攀上了他的腰带。 「不,」他下意识地用手推了一下,「大夫就在隔壁,何须劳动你呢。」 第57页 「哥要叫华前辈来做这种事?」沈祁反问道。 不,这当然只是藉口。是他还以为沈祁不谙世事,拿出来煳弄他的藉口。 他们五年未见,沈祁又不爱说话,他差点忘了这人也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他又道:「是我一时忘了,自然也不好让华大夫来,回头我自己换了伤药便是。」 沈祁眉心一簇,两道剑眉拧在一起:「你有伤在背上,自己怎么顾得周全。再说哥身体虚弱,倘若擦洗时让热气一蒸,犯了头晕该如何是好。」 其实他也没有如此娇弱,只是当初他自己还没搞清楚状况,先是担心沈祁撂下他,自己跑去理论,跟人起了冲突。后来又为了随文珮想把他从客栈调开,不得已才借着精力不济,想了许多花招把他扣在身边不敢离开。 但……事到如今,如果告诉沈祁之前有一半都是他装的,对方该不会一怒之下三天不跟自己说话吧? 李眠枫干笑了一声,拼命在脑袋里搜颳了一圈,目光落在沈祁手上。 「你手上还有伤,若是泡了水,恐怕更难痊癒。」 沈祁扯掉手上缠着的白布:「已经好了。」 李眠枫还当他逞强,凑上去一看,竟果然如沈祁所说,此前结痂的伤口上现今已然脱去痂皮,生出粉红色的新肉。 同掌上交错的纹路纠缠在一起,像坚硬的石头裂缝,露出里面柔软的青苔。 之前在客栈被模煳的血肉分去了心神,这是李眠枫第一次认真观察沈祁的手掌。 他的掌纹像是用刀刻在手心上一样清晰干净,少有枝蔓的纹路,唯独被几道新伤截断了几次。 断掌在左,杀伐果决,官运通达。 让他这么一搅合,莫非是坏了他命中的好运吗? 鬼使神差地,李眠枫想要去摸摸沈祁的掌心。 然而还未触及,沈祁突然将左手屈伸几次:「看,好了。」 李眠枫如梦方醒,缩回手指,避开对方的眼神:「嗯,是好了。」 话说回来,这也好的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掌纹的事,不由得感嘆起来。 年轻,到底是年轻。 遥想当年,十年之前,在他也还这么年轻的时候,他也是—— 他也是做不到这么快就痊癒的! 李眠枫自暴自弃,将腰带一扯,宽松的外袍顺着肩头滑落到了地上。 既然沈祁身体都这么好了,让他伺候伺候就当是帮他消耗消耗多余的精力得了。 李眠枫心一横,合上眼睛:「你看吧。」 沈祁伸手,先触到他的脖颈,李眠枫没有防备,勐地挪开了。 「你——」 你看伤就看伤,我脖子上又没有伤。 沈祁被他吓得缩回手,一脸无辜:「我想帮你将头髮先冠起来,免得一会儿碰了伤处。」他左思右想,问道:「可是我压了你的头髮?」 「不,无碍。」李眠枫讪讪,「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他将长发束在脑后盘起,才发现手边没有髮带。 沈祁见他扶着头髮愣在那里,扯掉自己头上的红绳:「先用我的。」 髮带一除,沈祁平日里高束在脑后的头髮散落,发梢在李眠枫脸上打了一下。 没了脑后这份小小的束缚,沈祁整个人竟似柔软了几分。 李眠枫接过他的红绳,草草在脑后缠上,一时间忽然有些无语伦次。 「多谢,你 」 「其实哥不必如此介怀,你初到客栈时昏睡了好几日,我做这些也做得惯了。」 正在脱去中衣的李眠枫的手停在半空,心情复杂。 不说还好,反正他病得昏沉什么都不知道,一提起来,他更忍不住想起自己单方面跟沈祁坦诚相见这件事。 沈祁的手指却已经碰到了他的肌肤,指尖习武练功时留下来的茧子搔得他背上微微发痒。 「还好,虽然几日不曾换药,伤处倒已经收口了。」 「哦,是吗?」李眠枫佯装镇定,但他背对着沈祁,眼睛看不见,更觉得触觉越发灵敏。 沈祁越是小心翼翼,李眠枫越是觉得身上传来的触感若有似无,像儿时用狗尾草扫过鼻尖般,激得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背上的伤好些,肩头这处却很深,恐怕免不了留下些伤疤。」沈祁用干净的白布沾了水,仔细避开伤口,轻轻擦在李眠枫肩上。 李眠枫很白,每一寸肌肉都苍白而紧实。正像他这个人身上展露出的养尊处优的气息一般,他的身体上并不像许多习武之人一样带着许多伤疤。 上天厚待某些真正被称为天才的人,使他自小不必经受太多辛苦,就能够获得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武功,给李眠枫留下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体。 却又在他已过而立之年之时,后知后觉般决定将这些优待回收。 美玉有瑕,难免令人嘆息。 沈祁想,也不知华玉章 能不能找点好药,将他身上这伤痕去了。 李眠枫却已经顾不得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对方说话时的吐息喷在自己耳际,凉飕飕地吹气。 「不过,有件事我一直在奇怪。」 沈祁将手停在李眠枫后腰某处,语气严肃。 李眠枫感觉自己浑身都绷紧了。 「按说你和辜掌门比武,即使出了意外,身上也应当是剑伤。可是哥后腰的伤,分明像是分水峨眉刺所致。」 第58页 嗯? 正天府只有一个人会使峨眉刺。 正是李眠枫的师叔黎为龙。 第36章 义结金兰 也不知我二哥此刻在做何事 卢十二瞧着魏景明在屋里乱转,越看越不顺眼,几乎要疑心过去老人口中的「彼是冤家故来相对」颇有些道理。 实话说,魏景明长得不赖。虽然两眼间距离略宽,鼻如悬胆,凑在一起显得憨厚了些,但胜在眸正神清,眉发皆浓,倒有几分武林中人难得的天真相。 简而言之,基本上是和狐狸眼的卢十二背着长得。 卢十二很不愿意承认,他看魏景明不顺眼,很可能是嫉妒对方天生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比起怎么看怎么像奸商的他更适合出去招摇撞骗。 可惜他门牙缺了一块,天真立刻成了傻。 也不晓得正天府两代之前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李眠枫是装得柔弱温和,底下的小弟子却是实打实地像是缺点脑子。 而卢十二虽然对精明过头的李眠枫有所忌惮,但还是更讨厌傻子。 魏景明却好似对他的看法浑然不觉,他先前同黎为龙在这家客栈生活了几日,早已对此地的布置陈设一清二楚。推开房门,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兴致勃勃地给卢十二介绍一通。 说得什么,卢十二没往心里去,光听出来这人说话漏风。 「卢掌柜,方才情急,还不曾好好同你寒暄。」 兴许是卢十二表面功夫修炼的太好,魏景明自顾自说了半天,竟一点没看到出他心中不耐。 「在下魏景明,是正天府内门弟子,也算是掌门人的徒弟。」 「那你也是用剑的,怎么不见你带着剑?」 「……我身上的银子凑不够盘缠,拿去当了。」 魏景明面带侷促,转移了话题:「我还不知道卢掌柜的名字。」 「卢十二。」他嘆口气,又换上那副笑眯眯地神情。 魏景明的脸上明显迟疑了片刻,眨巴着眼睛问道:「这是真名?」 不怪他失了礼数,江湖中人花里花哨的名字并不少见,只是多半是成名之后自己玩个噱头,或者让旁人叫出来的。 但「十二」无论放在何处,也未免太随意了些。 「是啊,我生在六月十二,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卢十二脸上仍然带笑,却不自觉冷下了声音。 「听说,那天白日里很闷,夜里倾盆大雨冲垮了下游的堤坝,河水泛滥,淹掉了三个村子。」 二十几年前,关外一位姓沈的富商在雨夜途径茶棚,被暴雨困住了脚步。他停下来喝一盏茶的功夫,便一眼望见了女摊主的一双素手。 年轻的姑娘本一心经营着母亲留下的唯一遗产,不经意被偶然路过的潇洒男子撩动了心房。 那人有着一双上扬的狐狸眼睛,笑起来时好似春风拂面。 雨下了一整夜,商人直到天亮才离开茶棚。 他们之间不曾有过山盟海誓,商人却将一枚髮簪留在了枕边。 一年后,茶棚姑娘带着髮簪和襁褓中的婴儿来到了沈府,商人却只将她安置在城郊的小屋中,虽然供给他们母子二人衣食无忧,却始终不肯让这个孩子认祖归宗。 卢是他母亲的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姓沈,他也不知道。 他骗了魏景明,六月十二并非是他出生的日子,而是他的母亲第一次在雨夜同富商见面的日子。 那不是一个好日子。 可他娘却偏偏忘不掉。 魏景明却问:「不知道卢掌柜今年贵庚。」 「二十有二。」 魏景明忽然笑了:「那竟巧了,当年是闵河决堤,我娘正住在下游,村中本有三十几户,差点就在睡梦中被洪水捲走。偏偏我娘梦中惊醒,喊得全村人起来逃难,虽然冲垮了房屋,却没有一个人因此丧命。」 「你……」卢十二罕有地迟疑了片刻,魏景明已经接道:「我不是诓你,是真的就有那么巧。我娘还说,她记得那夜匆匆爬到山上挨了一夜。可待到天光乍现,暴雨就停了,她看见水中飘着一朵花,还有月的残影,宛若日月同享了半刻宁静。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定要给他的名字中带上个明字。」 卢十二听得出神,轻笑道:「你娘亲倒是位很有意思的人。」 魏景明点头,「那是自然,其实她从小一心想当侠女,仗剑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早早把我送进了正天府中。」 他本来讲得眉飞色舞,说到此事,声音却越来越小:「可惜我虽然被收为内门弟子,在剑术修行上却难以精进,不但没有去过武林大会,连代表正天府前去维持秩序,也还从不曾有过。」 但只难过一霎那,他又忽然激动起来:「但太师叔这次不带师兄师弟,却独独选中了我,想必是我近来刻苦练功,被太师叔看在眼里。」 不不,再怎么刻苦练功,要是抓个兔子都会摔掉半颗牙,也基本上等于白忙一场了吧。李眠枫的师叔多半只是因为看你人傻,想骗你的盘缠罢了。 自从和李眠枫打过交道,卢十二对荟萃山庄的人完全没有信任可言。 但他表面还是说:「勤能补拙。」 魏景明得了他的肯定,笑得很甜:「卢掌柜说得极是,对了,沈大侠是用刀的,不知道卢掌柜使什么兵器?」 第59页 怪不得对着没见过几面的李眠枫也能哭鼻子抹眼泪,这人套起近乎来简直没完没了,卢十二把包袱往床上一扔。 「我不会武功。」 「哇!」魏景明反而来劲儿了,「你不会武功,竟还有陪我师叔涉险的勇气,实在令人佩服!」 卢十二面儿上仍笑,心中却道我到底为何会在此地,你不妨去问问你的师叔,再说若不是沈祁靠得住,他非把自己绑在客栈上也不会离开。 魏景明却凑过来,跟他一下子贴得很近,激动道:「我娘从小就教导我多多结交侠义之士,卢掌柜如此胆识过人,可否与我结拜为兄弟?」 ……怎么,刚通了姓名就要结拜。那若是在街上和哪个姑娘多看了几眼,莫不是还得拉着人家硬娶不成? 卢十二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魏少侠!」 「嗯?」魏景明还道他要答应,满脸挂笑。 狐狸眼一眯,似笑非笑:「你在正天府中,是不是没有什么朋友啊?」 「啊?卢大哥怎么知道?」魏景明笑容顿时消失,目光中却还剩下点崇敬。 离得近了,卢十二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才忽然意识到魏景明其实很高。 正天府是武林中正儿八经的高门大户,门下弟子想来吃得不错。他还未及弱冠,身量却已经长足,只是可能抽条的太快太急,肩背还显得瘦弱些。 可一瞧到他的脸上,却还怎么看都是个孩子相貌,眼巴巴地叫一声「大哥」,实在令人很难拒绝。 卢十二冷不丁让他一喊,准备好的说辞忽然卡壳,最是能说善道能多卖出去两坛酒的巧舌像冻住一般,最终只道:「结义乃是大事,哪能如此草率。你是正天府弟子,要结拜至少也得知会你师叔一声吧。」 卢十二讲完,自己都觉得别扭。这事经过他这么一说,怎么竟让人想起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类的说法。 好在魏景明脑子不够灵光,根本没听出哪里不对,一本正经地琢磨了半天,才说: 「李师叔现在恐怕正天府山门中到底有几根石柱,今年又新入门几位弟子都说不清楚,想来不会在意我同谁结拜。」 「那沈祁是我兄长,你我要是结拜,他便平白多了个弟弟,我总得问过他才好。」 其实他明知道沈祁本来就根本不在乎这种事,现如今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李眠枫身上,又要操心他的伤病,又忙着猜他的心思,哪会管自己是要去认个兄弟还是拜个干爹回来。 说这种话,无非是想着魏景明知难而退,就此搪塞过去了。 他不介意多个人喊他的大哥,兼不信神佛,所谓的结拜也不过是口头上的承诺。只是魏景明毕竟身为正天府内门弟子,如今正天府内部一团乱麻,他实在不想同江湖事扯上关系。 五年前他初与沈祁重逢的时候年纪尚轻,对方不是没有提出过要教他些武功防身,却被他一口否决。 沈祁自有沈祁的师承,况且沈祁虽然闪烁其词,他还是 黄昏刀的名号又早已在武林大会时就叫响了。他这辈子打定主意要当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一旦开了这个头,许多事情恐难自已。 所谓一入江湖,终身难离江湖。 只是哪里想到算来算去,他武功一点没学着,现在竟然和武林中最炙手可热的随文珮扯上了关系,真可谓天意弄人。 或许自从他经不住当掌柜的诱惑接手客栈时,有些事情似乎就已经註定了。 要是他娘也给他留个茶棚盯着,他怎么至于让个客栈就这么诓了去。 魏景明这才知道他同那位一直围在自己师叔身边的冷脸沈大侠竟然是兄弟。盯着卢十二左看右看,终于看出来他们上扬的眼睛多少有些相似。 不禁感嘆,就算是同一双眼睛,落在卢十二脸上挂着笑意实在要好看不少。 他虽然笨,但又没有那么傻,不至于遍地认亲。一眼相中卢十二,无非是因为这世上肯给他一个好脸色的人实在不多。 大部分人看到他时,目光中的轻视鄙夷清晰可辨。 当然,也不排除有黎为龙这种,和颜悦色地掏空了他三年攒下来的全部私房钱的人。 就算卢十二是装的,最起码他在自己面前竟还捨得耗费精力装上一装呢。 「既然如此,」魏景明越看越想要拥有这么一位笑眯眯的大哥,「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问过沈大侠如何?」 「咳!」卢十二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莫非黎为龙之所以在正天府一众英才中挑中了魏景明这位不知道行了什么大运才混进内门的小傻子,是看中此人听风就是雨的能力极强,可以日观天象预测天气吗? 话说回来……卢十二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我二哥此刻在做何事,说不定几日不曾练刀,闲得手痒。」 说是出去打猎,结果来人家客栈里买了几条羊腿煳弄傻子。 「是啊,」魏景明越发兴奋起来:「不如我们就一同去问问他吧。」 被强拉来大漠的火气还未消灭干净,这时候去给他找找事添添堵,好像倒也不错。 卢十二站起身,在魏景明兴奋的目光中走出了房门。 一墙之隔,李眠枫忽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沈祁把手从他的伤处挪开,皱紧了眉头。 「哥受了风寒吗?」 第60页 第37章 蜻蜓点水 外衫上带了点青年人风餐露宿染上的汗味 喷嚏打得结结实实,弄得李眠枫有点不好意思。他没答,反手摸上了自己后腰的伤疤。 伤在那处,他自己瞧不见。自从受伤至今已经过了十天半月,伤口恢復大半。任他自诩熟识十八般兵器,光凭手摸也难以判断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弄伤的。 倒是没轻没重,不小心弄得自己很痛。 沈祁听李眠枫「嘶」了一声,忙从伤处上摘掉他的手。 「这伤不深,怎么好得却慢。」 他说着,凑上去仔细看。此前换药时,那里尚且血肉一片,看不出太多蹊跷,如今结痂之后反而觉得不对。 暗红色的伤口已经结痂,表面却不见干燥,沈祁十分小心地用手碰了一下,隐约感觉到略高的温度下面,似有潮湿的液体涌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这不是癒合的徵兆,乍看像是快要好了,里面却在发炎生脓。 李眠枫被他这么一碰,身体肌肉骤然绷紧,沈祁问他是否痛得厉害,他摇摇头,暗自咬牙忍痛。 然而嘴可以撒谎,下意识地举动却很难骗人。 沈祁见他身上立起一层寒毛,腮边紧得鼓起一个小包,心道怎么可能不痛。竟本能地凑上去,用嘴往他的伤口上徐徐吹气。 李眠枫痛得发晕,一开始并没有理会沈祁在做什么,但觉凉丝丝冷风吹过灼痛伤口,叫他不自觉松开了牙关。 「师叔,我和卢大哥想——」 魏景明人未到,声先至,边喊,边毛手毛脚推开了门。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李眠枫白花花的嵴背晃着了眼睛。 非礼勿视,他哪里敢看李眠枫换衣服。 「师 师叔,我——」 屋中二人本凑得近,魏景明没轻没重地闯进来,李眠枫一个激灵,向后退了一步,脚下不稳,生生跌进了沈祁怀里。 故意落在魏景明身后半步免得自己吃沈祁挂落的卢十二紧随其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哦……」他面不改色地转头,对魏景明笑笑:「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阴阳怪气!沈祁扯过床头自己脱下的外衫搭在李眠枫肩膀上,决定看在卢十二是被他强拉来到这里的份儿上,不跟他计较这些小事。 「别走,去请华前辈来看看。」 「啊?」魏景明先惊讶起来,「男女有别,这可不好吧?」 卢十二哪能还看不出是怎么一回事,掏出摺扇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魏景明的脑袋:「李庄主的伤不好,华前辈乃医家圣手,快去喊她来瞧瞧。」 魏景明这才忙不迭转身,又毛毛躁躁一拉门,打在了自己额头上。 「算了,」卢十二嘆气,「还是我去吧。」 明明□□着半身引起了这场风波的李眠枫方才却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直到卢十二走出门,才说:「所以你二人突然前来所谓何事?」 「我和卢大哥想要结拜成兄弟,特来问过师叔和沈大侠。」 「你要同他结拜,问他便是了,为何要来问我。」 沈祁还道出了什么急事,或者有了些黎为龙的线索,一听说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顿感失望。 那张脸不笑的时候已经足够锋利,如今两道剑眉一立,只把魏景明吓得说不出话。 好在他不在意,屋里有人在意。李眠枫勉强用沈祁的外袍掩住身体,转过脸来沖魏景明道:「你二人要结拜?」 「是……是啊。」魏景明大概压根没想过李眠枫会来管这种闲事,懵懵地问:「师叔不许吗?」 「倒也非不许,只是你二人才相见不过一个时辰。」 怕不是给卢十二骗了吧? 但卢十二骗他做什么,且不说他到底还是相信沈祁的兄弟。就算是这位小掌柜真的见随文珮眼开心怀不轨,打魏景明的主意也太草率了些。 「我同卢大哥一见如故……」 自己眼里的弟弟忽然也被叫了大哥,沈祁尚难以习惯,却没多想,反手拉过李眠枫的衣带给他繫上了:「华前辈还没到,别受风。」 外衫上带了点青年人风餐露宿染上的汗味,被屋子里腾腾的水汽蒸得微湿,不难闻,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甜。 像早春里刚化开的土淋过新雨,不多时就会发芽长叶。 原来沈祁的衣服上,竟然没有大漠的干燥萧条,却叫他想起自己的家乡。 北方三月里尚有寒风的日子。 沈祁见他发愣,还道是李眠枫仍在犹豫结拜一事,便说:「十二虽然近来和哥说话有些不客气,无非听说我五年前在中原有些不快之事,总担心我受了人家哄骗,不是有什么坏心。」 他本意是帮卢十二说句好话,落在李眠枫耳朵里,又有了别的意思。 他问沈祁:「倘若他担心的不错,我确实唬你,可又该怎么办呢?」 屋里突然变得很静。 唿吸声悠长深重,李眠枫清清楚楚从一数到了五声,沈祁才说:「华前辈怎么还没到,卢十二请人请到哪里去了。」 华玉章 推门而入,大概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沈少侠急得很,看伤也是要将针用火燎过才用得的。」 沈祁扶着李眠枫坐下,对华玉章 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对卢十二说:「结拜要酒,你只管要好的,权当是我请了。」 第61页 「哎,谢谢二哥。」卢十二笑眯眯领了沈祁委婉的逐客令,对魏景明说:「走啊,结拜去。」 侧身却对少年挤挤眼睛,轻声说:「他的银子还不都是我赚来的。」 「咳,我听见了。」 沈祁帮李眠枫又将外袍脱掉,头也不抬。 现在倒还活泼多了。李眠枫被沈祁伺候到现在几乎已经惯了,衣来伸手的姿势相当熟练,棉质的布料离开他的身体时,才在凉风中留恋起外袍上的味道。 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再度想到了,沈祁方才微妙地沉默。 刚刚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这就已经试探出了某种回答。 * 银刀薄如柳叶,在火上短暂掠过,锋利而微烫的刀刃刺破皮肉,红红黄黄的血水渗透出来。 李眠枫嘴里含了块棉布,猫似的眼睛合着,只有睫毛在微微颤动,面上神色如常,沈祁两手扶在他的肩上,却感受到了掌中极力克制地挣扎。 这种伤想好,非得把皮痂揭开,引出脓血,换上新药,才能完全癒合。 痛是免不了痛的。 但话又说回来,行走江湖哪里少得了磕磕碰碰,怕痛怎么当大侠呢。 沈祁却像是见不得似的,背过脸问:「他的伤当初已经处理妥当了,用得是去腐生肌的好药,为何会如此?」 华玉章 手上动作很快,一点不留情面,已经将伤处腐肉剃地七七八八,轻描淡写道:「你不想想他养伤时出了多少事端,这里行走坐卧总要活动,长不好有什么稀罕的。」 她撇了一眼沈祁凝重的神色,又补上一句:「得了,我这点本事总还是有的,你去店家要最烈的酒来,为他洗洗伤口。」 待他走了,华玉章 从李眠枫嘴里夺下棉布。 对方一声闷哼憋在嗓子眼里,发出猫一样的变调声响,引得为了离澡盆远点而藏身床下的五嵴六探出头来看。 华玉章 笑他:「在我面前,装什么呢。」 反正他被醉春光扰得满床打滚时,她也全看见了。 「说正经的。」李眠枫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这伤为什么不好?」 「你不是猜到了吗?」华玉章 沉下脸,「八成,醉春光便是从此处进入你的身体的。」 「你也是使峨眉刺的,能看出些什么吗?」李眠枫问。 「过去这么久,神仙也不能看出什么了。」华玉章 嘴上这么说,又拨弄两下伤口,还是试图找出点线索。 「硬要说的话,我觉得是个男人。」 「哦,华大夫何处此言?」 「若是个力气壮些的女子,倒也说得通。还能看出这一记是左手弄得,不过峨眉刺本就是双手使得,没什么奇怪。」 她又问:「话说回来,你自己受得伤,自己当真一点都想不起来?」 「嗯,想不起来,像睡过去了一样。」 李眠枫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震动,若无其事答到。 左手,男人,峨眉刺。 不是他背地里编排师叔,实在是……他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啊。 第38章 白衣男人 我可没碰你啊! 拜把子这事,说随意也随意,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找个地方跪一跪磕几个头,说两句吉利话,也就算是添了个异姓兄弟。 卢十二先前一直推脱,待到真得下定了决心,又恨不得马上打发完了了事。 归根结底,他不信,也就不会在意这些没用的规矩。 可说讲究也讲究,结拜放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件大事,魏景明就不想像卢十二那么轻率。又要香,又要酒,还要去寻一座关公像。 卢十二推脱:「客栈里哪里去给你寻关公像,我也是做掌柜的,这辈子只拜财神爷,顶多在年里加一个灶王爷,拜关二爷像什么样子。」 「你拜财神爷,自然是天天都要拜,拜灶王爷,一年怎么着也得拜上一回吧。」魏景明顶着漏风的门牙和他理论,「但说到结拜就大不相同了,兴许一辈子也就拜这么一次的事,怎可就这样煳弄过去。」 「拜把子,又不是拜堂,难不成还要八抬大轿请进来。」 「可我又未必会拜堂,难得才能拜一次兄弟。」或许是魏景明太傻听不懂卢十二阴阳怪气,竟总在心里觉得他好脾气似的,说着说着竟无意识撒起娇来,「卢大哥,好大哥,我们都要结拜了,你就答应我嘛!」 卢十二被他闹得无语,只好点头落个清静。「得了,你既然非要拜,便自己去找来算了。」 最好找不到就知难而退,他做生意都从来不给人赊帐的机会,可别还要赊个把子日后再拜。 魏景明撒欢,跳着脚地出门去了。 门牙就是这么磕掉的吧,卢十二想。 * 酒家在这座小镇混了不少年岁,难得遇上今天这种像过年般的日子。 先是有一个冷脸小哥过来买了几条羊腿,过会儿又带着一群人要了三间上房。还不等他写清了今天的帐目,又先后遇上两个人来买酒。 还是熟悉的冷脸小哥,还是熟悉的财大气粗。 他若是个黑店,这时候已经开始往酒里面掺上蒙汗药了。 只可惜他不是开黑店的,只是一个老实本分做生意的掌柜,看见冷脸小哥身上带着的长刀腿都发抖那种。 因此,他不仅不能放蒙汗药,还要劝他:「你确定要这酒吗,这酒可烈得很,比传说中一百八十两一杯的荟萃山庄玉叶酒毫不逊色呢。」 第62页 沈祁心说荟萃山庄竟还有这种东西,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却懒得和掌柜多说:「就要这个。」 掌柜还要啰嗦:「这酒量浅的人喝了要睡死过去的,客官若是喝完出了麻烦,小店可付不起责任。」 「不是要喝,洗伤口。」沈祁摸出铜板来用力往桌上一拍。 「我很急,现在就要。」 掌柜腿一软,忙不迭取了酒送到他手里,生怕再多说,自己要惹得他不快被一刀噼翻。 洗伤口,听上去十分惨烈。 这受伤的人该不会是就是被这位砍的吧? 店家的目光追着沈祁,直到他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余光里突然瞧见魏景明兔子一样的不知道从那儿子钻出来。 「掌柜,刚刚那酒,也给我一坛吧。」 「你……也洗伤口。」 「是啊。」 ……江湖果然危险。 「拿去吧。」掌柜已经不敢多说一句。 「对了掌柜,」魏景明笑得眉眼弯弯,「把你的财神爷借我用用吧。」 * 洗过伤口,换过伤药,李眠枫似是被折腾的体力消耗殆尽,精力也跟着变得很差。人安静得过分,又显得心事重重。 连习惯了沉默地沈祁也忍不住跟他搭话,从伤口问到五嵴六,李眠枫都显得兴趣缺缺,只简短答了,破天荒敷衍沈祁了事。 搜肠刮肚,沈祁实在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忽然灵机一动,把话题往黎为龙身上引。 「哥,那位黎前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才能做出骗小弟子用私房钱给他添盘缠这种事呢。 他这也不全是没话找话,他是真的好奇。 「什么什么人,一个种萝蔔的罢了。我师父还在时,没少数落他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想是在荟萃山庄无人管束,越发显得放肆,竟然连个孩子的钱都坑。」 乍一听像是没说什么好话,语气却惊人的亲昵。 正天府第一剑,温文尔雅如沐春风,轻易讲不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除非……是谈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沈祁心中莫名一缩,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想来黎前辈与哥在山庄作伴,怎么很少听你说起过。」 李眠枫却忽然暗下眼神,只道:「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小事罢了。」 便藉口天色渐渐晚,早早歇下了。 徒留下沈祁一个人,被他这几句话竟搅乱了心神,倒在床上辗转难眠,一直到月色照进屋中,终于忍不住出门走走。 多日来他守在李眠枫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少有一人独处的时候。 今夜月明星稀,照得天上地下澄澈一片,比寻常黑夜明亮许多。 他一个人漫无目地吹着夜风,才恍惚缓过神来,在心中梳理近日发生过的一切,不知不觉,竟如入无人之境。 少了一个人的屋子略有些空荡清冷,李眠枫睡到半夜,重新处理的外伤作痛,到底是起了些热度,烧得口干舌燥,从梦里惊醒过来。 头昏脑胀,他下意识地闭着眼睛要了一声「水」,半天没有得到回答,终于不得不翻身起来,才发现沈祁已经不在房中。 对方有手有脚,又有一身好功夫,偶尔独自出门,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晕晕乎乎去摸桌上的茶杯。 发烫的手指刚一碰到茶杯,没关紧的窗户忽然吱嘎响了一声。 多年习武的经歷让他终究没丢了警惕,李眠枫脑中剎那清明,直接握住茶杯顺势朝向窗边砸去。 迟了,罡风直冲他的面门。 茶杯被铁器一击,裂成两半弹开在墙上,碎瓷摔得满地都是。 李眠枫却顾不上飞溅到他脸颊上的一点瓷片,勐然侧身,躲过扑面而来的罡风。 竟是一根筷子,钉进墙中,震裂了木头。 第二击已经到了。 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从窗口跃进来,冲着李眠枫的下盘一扫。 李眠枫的身体像猫似的反弓起来,以一种难以想像的姿势硬生生旋了一圈,反而黏住了那个闯进的男人身上。 刚一站稳,他忽然感觉腹部一股尖锐的剧痛袭来。 醉春光,这毒好会挑时候。 他痛得勐然缩起身体,团在地上一阵咳嗽。 越是咳,针扎一般的痛苦越是要把他的身体撕裂。 那男人任李眠枫靠在自己脚边,被他这不按套路的一招弄得慌了神,大唿小叫。 「哎哎哎,你这是干嘛!我可没碰你啊!你别碰瓷!」 李眠枫痛得声音发抖,根本懒得理他。 男人越叫越大声:「眠眠!眠眠!别闹了,你再装我可喊人了啊!」 他这师叔,果然就没有个靠得住的时候。 第39章 真真假假 好烈的酒。 屋中掌灯,烛火明明灭灭,卢十二的半张脸也随着一隐一现。 他嘴角向上弯曲,狐狸般的眼睛里却丝毫不见笑意,背着手旁观魏景明摆正香炉,扯了床被子垫在地上,又在杯中斟满酒递给他:「卢大哥,我们结拜吧。」 「先不急,」卢十二绕开地上的阻碍,捧起桌上那尊塑像,「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财神爷啊。」魏景明傻笑。 「结拜,为什么要对着财神爷?」 叫他管完了发财还得管结义,一年到头要做的事情太多,该不会忙中出错,把自己的老本行正事搞砸了吧。 第63页 「我想江湖儿女也不必在乎这许多的讲究,再说卢大哥不是最喜欢财神爷了吗?」 那倒也不是那种喜欢。 卢十二问:「你不是要找关公像吗?」 魏景明答:「没找到……我听说武财神就是关老爷……」 「可这是王亥吧……」 卢十二一阵头痛,他在真金主李眠枫和假金主沈祁面前都没遇上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唯独对着魏景明束手无策。 这都要怪魏景明太傻,阴阳怪气他听不懂。 听不懂话的魏景明眨巴着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如果不拜财神的话,这附近只剩下月老庙。」 「不必了,财神爷就很好。」卢十二笑得咬牙切齿,「我们结拜吧。」 魏景明听罢,取了香,端了酒,说话间就在财神爷面前跪下来,卢十二和那位眉开眼笑富太慈祥的王亥对视了一眼。「等等,还是算了。」 天大地大,赚钱最大,他还是不要用这点小事去打扰财神爷了。 「那我们怎么办?」 卢十二把财神爷恭恭敬敬请到高处,拉过魏景明来,自己也取过香。 「非要拜,干脆就这么拜算了。」他用火摺子与魏景明一同将香引燃:「你家在闵河下游?」 「嗯。」魏景明没懂他的意思。 卢十二押着他朝南边转了,跪下来:「没有那么多讲头,同你父母说一声吧。今日我卢十二与魏景明结契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他余光里瞥一眼旁边缺了牙的魏景明,实在还是很难以和这个刚见面不到一晚上,其实也并不很投缘的人山盟海誓,犹豫了半晌,只说: 「但求无愧于心。」 人人生如浮萍,漂浮无依,纵使和谁遇见,和谁有过什么约定,终究不过一时一刻,哪里就谈得上同生共死了呢。 能够无愧于心,已经十分不易。 就是不知道这傻小子会不会不答应。 他朝一旁看去。 魏景明回过头来,热泪盈眶。 「卢大哥,你竟如此待我以诚!」他擎着香,凑过来攥卢十二的手,吓得对方慌忙躲避。奈何魏景明功夫再差,到底也扎了五年马步,动作之敏捷绝非他一个拨弄算盘珠子的可比。 眼睁睁,一截香灰落在卢十二的衣袍一角,把青衫烧出个窟窿。 「卢大哥 额 听说香灰能沾好运,这个……」魏景明眼泪汪汪。 「没事,我是你大哥,跟大哥客气是什么呢。」卢十二笑了笑,「来,拜吧。」 早拜完了早睡觉,明天起来找李眠枫要钱赔衣服去。 敬香磕头,倒是没再出什么岔子,等从地上爬起来,魏景明端出备好的酒。 「可否要歃血——」他看卢十二逐渐失去耐心的脸色,忽然聪明了一回似的,立刻把两个杯子草草一碰,「不必了,我们就这样喝吧。」 卢十二终于得以从这场折磨中解脱出来,拿过来一饮而尽。待到整杯酒都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他才在辛辣苦涩和灼烧中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好烈的酒。 饮得太急,热气从腹中烫到脸上,将他两颊颧骨顶起两道红霞。 卢十二扶着桌子站起来,酒力上涌,他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卢大哥!」魏景明扶住他,踉踉跄跄跌在床上。 「没事。」卢十二到底不习惯离旁人太近,沖他挥挥手,「我可能有点醉了。」 魏景明端杯茶水给他:「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哥如此不胜酒力。」 卢十二喝了茶,脑袋稍微清明一点,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脸。 「我也不是不能喝,只是这酒太烈……」他晕乎乎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腾得睁开眼睛:「说起来,你为什么一点都没醉?」 魏景明一边把垫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来给卢十二盖上,一边说:「可能是因为我千杯不醉……」 卢十二支吾着哼了一声,没有听到后面的解释,他眼皮很重,合上了就再也睁不开,直到掉进黑甜梦中。 桌子上,他们二人方才敬过香的炉子旁边,放着两枚酒杯,其中一枚隐约闪动着水光。 杯中酒满。 * 男人的喊声逐渐变成嘈杂的吵闹声,而后,尖锐的耳鸣取代了一切,眼前的世界都跟着扭曲。 等到李眠枫再度恢復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半靠在床头,黎为龙的脸渐渐清晰。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方满头满脸是汗,见李眠枫醒了,才长出一口气,把他撂在一边。熟练地翻了他的荷包,从里面抽出一条全新的帕子给自己擦汗。 李眠枫含煳其辞:「受伤了。」 黎为龙翻了个白眼:「拉倒吧,煳弄谁呢,辜冰阳要是捨得对你下这么重的手,你还能在荟萃山庄躺到今天。」 这人讲话的语调很奇怪,分明是江南软绵绵的口音,却偏偏选了很多北地才会使用的说法,不伦不类。 李眠枫压住腹中最痛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一跳一跳,要突破皮肉顶出来。 「你打的。」 他话里有怒气,并不是完全在开玩笑。若非黎为龙非要闹得他动手,醉春光本来应该被好好压制在体内,顶多叫他身体虚弱,却绝不至于痛得死去活来。 第64页 「喂,你说话要讲道理。」黎为龙用帕子擦完了自己,又试图去擦李眠枫,还没等靠近,就被他用眼神逼退,语气上也跟着弱了三分:「我又没碰到你,谁知道你躲两招都受不了啊。」 李眠枫对他半点没有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客气,用下巴颏指指桌子:「我要水。」 他本来就是爬起来喝水的,谁知道黎为龙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好好好,喝水喝水。」黎为龙扭头找水,发现仅存的茶杯已经在刚刚同自己交手的时候被李眠枫丢出了窗外,索性举起茶壶,直接把壶嘴怼进李眠枫嘴里。 「陈思不在,你就这样使唤我。」 李眠枫平日里喝什么茶还要单独配什么茶杯的人,长这么大头一次对着茶壶嘴喝水,如何接受得了。 奈何黎为龙将茶壶倾斜成一个十分巧妙的角度,水一劲儿往他嗓子里灌,要想不呛水,就只能一阵狂咽。 腾不出嘴说话,李眠枫用眼神骂人,可惜眼睛生得太圆,杀伤力十分有限。 「你来干嘛的!」他被迫喝光了一壶水,才解脱出来,没好气道。 「来找你啊。」黎为龙一脸凛然之气。 「自从我听说你在鱼山一战后音信全无,是白天想夜里哭,吃不下睡不着,但觉偌大个荟萃山庄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真叫人了无生趣。」 他还没说完,李眠枫果断把自己放躺,用被子将头一蒙,闭耳塞听。 黎为龙起先大有同他对峙之意:「你三十几岁的人了,少来这套,你师叔什么事情没见过,怕你不成。」 李眠枫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我看山后那块地,修个亭子也好,挖个池子也好,弄上那么多不值钱的萝蔔,看了只觉得碍眼,不如——」 「不如就种上他十几种,每天都给你变着花样做菜吃。」黎为龙瞬间变了脸色,截住李眠枫的话头。 他捏着嗓子,哼哼唧唧:「那些萝蔔都是我一手种下,你可不能拔了我的命根子啊。」 李眠枫只是沉默,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黎为龙又沉下声音:「你不是想养猫吗,师叔回去就给你寻一只,阿不,一对白毛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好不好?」 缩在床底下的五嵴六探出头来,中气十足的「喵」了一声。 「嘶——」黎为龙将脸一捂,一边拍被子一边哭。 「眠眠,你出来,眠眠——我是你师叔啊,你不能这样对师叔啊!」 藏在被子里的李眠枫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声大过一声,像是要将肺腑撕裂,喷出满床血。 黎为龙有点牙疼。 他嘆口气,整个人卸下劲儿来一般,掀掉了被子。 「得了,我告诉你。」 李眠枫瞬间止住了咳嗽,撑起身子看着他:「你知道的,若是撒谎,我会发现的。」 这位自从见面之处就没让五官能够安安静静待在脸上的中年人,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他检查过门是否掩好,又探出头将窗外巡视一通,待确认没有异样,才合紧门窗,凑到李眠枫耳边,低声说: 「第一,我收到了随文珮。」 李眠枫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紧握成圈,指尖嵌进皮肉里。 第40章 城南寺庙 「贫僧也不知道。」 魏景明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明明可以松下一口气,忍不住又掉转回头,倒了杯热茶放在卢十二床榻边的小几上,又将窗户掩好,才放心离去。 经过李眠枫与沈祁屋子时,听到里面传出来一点响动,惊地差点又缩了回去。屏息静气半天,听到门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他一面做贼心虚,一面又忍不住把脸贴在门上。 听不真切,断断续续,只听出是两个男人在讨论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他二人房内自然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问题在于,这屋中的其中一人确实是李眠枫无疑,另一人……却好像不是沈祁。 他没想起来是谁,光觉得熟悉,依稀听到了些什么「这东西我也有」,疑心有人朝门靠近,匆匆走了。 他下楼时那掌柜还在,见他走路不摇不晃,相信了那番洗伤口的鬼话,一个劲儿追问他:「我财神爷呢?」 「明天就还你。」魏景明头也不抬,匆匆向外走去。 掌柜听他敷衍,越发得不安起来:「不是,你到底拿去干嘛了,我这财神爷像可是开过光供起来的,我这店好不好还得指望他呢。」 「明天就还给您嘛。」魏景明被掌柜拦住,抬起头来时,缺了门牙的嘴裂开过分真诚地微笑。 他缺牙之后一笑就显得有些狰狞,越笑看得掌柜越膈应,眼见着就要变了脸色,魏景明立刻摸出一块碎银放在他面前。 「掌柜,行行好,就请您那财神爷在我房里多睡一晚吧,又没离开您这客栈。」 掌柜怀疑地拾起那块碎银来放进嘴里咬了一下,顿时缓和了神色:「说好了,明早可得还给我。」 「一定,一定。」魏景明应付了这茬,街上打更,他慌忙走了。 客栈掌柜得了银子,心满意足。在心里感嘆财神爷果真是财神爷,必要时刻竟可以靠出租自己变出钱来,实在是没白请济广寺的清云大师来为他开光。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又不禁嘀咕道:「这人前几天都差点拿不出饭钱来了,到底是怎么一眨眼就出手如此阔绰。」 第65页 瞧这副憨厚模样,大概做不出什么杀人放火劫财越货的阴损事吧? * 天字号上房的门口探出颗脑袋,乱蓬蓬的头髮底下盖着一张英气的脸。 李眠枫在背后扒拉他:「看什么,你既然偷偷地来了,就干脆藏好。」 谁知道沈祁什么时候回来,万一撞上了岂不是要花许多心思解释。 「不是,」黎为龙关上门转过身来,一脸忧色,忽然间出手擒住了李眠枫的命门。 习武之人最忌讳此事,李眠枫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瞬间反手拿住,动弹不得。 「嘶—」他痛得很哼了一声,立刻站好不动。 一击得手,黎为龙面上不见喜色,反倒越发铁青:「方才门外有人,你听不见。」 他嬉皮笑脸时五官乱飞,如今严肃下来才觉稜角分明,不是什么柔和善欺的模样。 见李眠枫不答,他拿住他手腕的手指愈加受紧:「这不是受伤所致,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运功出了岔子,目前服药调理,已在恢復之中。只是不好动武动气,偏偏你连个全占了!」李眠枫语气不善,「你别打岔,第二呢?」 黎为龙自知理亏,乖乖回答:「第二,我听说这地方有矿脉。」 「哦。」李眠枫冷冷淡淡道:「你一不贪财,二不好色,找矿脉做什么?」 瞧吧,他说什么来着,黎为龙果然不可能是来找他的。 * 风吹铜铃叮噹作响,魏景明出现在寺庙门前,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他的功夫当真很差,提气轻身尚不必说,仅仅是从城南跑到城北,就将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门牙的断裂面受风,痛得他眼泪汪汪。他却还是捂着嘴,慢慢绕着寺庙走动起来。 天已经黑了,寺庙地处偏远,没了白日的香客更显清冷。 万籁俱寂,寺庙的墙头却忽然传来声响。 魏景明抬起头,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房檐上跳下来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 一只猫。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卸下劲儿来,刚准备嘲笑自己的反应过去,背后就传来一声: 「你来了。」 魏景明浑身哆嗦了一下,僵硬转身:「大大大大大师。」 光头,戒疤,明黄纳衣。 是个和尚,而且是个看起来很有身份的和尚。 大和尚低眉垂目,双手合十,轻声诵到:「阿弥陀佛。」 如果不是他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比寺庙里怒目金刚的塑像看起来还要凶神恶煞,这应该是一副很神圣的画面。 但是落在这位身上,就怎么看怎么像是山上的脱髮土匪抄了寺院住持的家,还顺道抢了人家的衣裳。 魏景明想必对此判断深有同感,战战兢兢地开口:「我已经按你说的,把我师叔引到了城中,只是……」 「只是什么?」大和尚语气非常柔和,就像最和蔼的教书先生在指导某位员外家里先天不足的傻儿子。 但配上他的脸,还是把魏景明吓得一哆嗦:「只只只只是我师叔他带了好几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我都不认识。」 「噢,竟有此事。」大和尚听罢,又感嘆道:「阿弥陀佛。」 完全听不出他对李眠枫身边有几个人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 魏景明见他自从念过一句佛号之后就露出陷入沉思的模样,在一旁被晾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您替我出了客栈的饭钱,就为了要将我师叔带来城里,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大和尚恍过神来,拨弄几下佛珠,侧身看向不远处的群山,隐在夜色中黑乎乎一片,道:「小魏施主,可知道我寺为何选址在此?」 「不知道。」魏景明摇头。 「贫僧也不知道。」大和尚说。 ……魏景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总有接话的办法:「哦,竟然如此。」 当真是活学活用。 大和尚却不在意他的轻佻,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一般,与其说是回答,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在三个月以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魏景明想问,那现在呢? 话到嘴边,又有转成了:「那此事同我师叔可有关系?」 大和尚张口,似乎正准备说点什么。 有一个声音却比他更快。 「我也很好奇,大师不妨说说看。」 魏景明浑身一激,勐地转过身去。 夜色里走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黑髮黑衣黑靴,几乎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眉眼锐利,灼灼生辉。 沈祁。 第41章 清云和尚 难道这世界上能继承五个山头家产的人竟然有这么多吗? 卢十二在屋中独自醒来,口干舌燥,头昏脑涨。 他有两个惊讶的发现。 第一,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的。 有床被子随他一同躺在地上,只是并非盖在他身上,而是距离他很远的另一张床边。 而他连上衣都脱了,就这样在地板上睡了半晌。 第二,他睡地板也就罢了,手中竟还怀抱着—— 财神爷像。 当看清楚怀中塑像那张富富态态的脸后,卢十二余下的五分酒意顿时又去三分,忙把财神爷请回桌子上,在心里一面骂爹一面道歉。 第66页 魏景明,他新拜的把兄弟,结拜时候的香火味儿还留在屋子里没有散去,居然就这样对待他喝醉的义兄! 卢十二头晕目眩跌回床上,在满眼金星中祈祷: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月老财神爷灶王爷关二爷,只要别为这事儿坏了他往后大半辈子的财运,他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也再也不跟人拜把子了! 他摸过床头的茶杯,一饮而尽,尚觉得心里冒火,得用凉茶来压一压。 桌上倒还摆着一杯,像是水。他头昏脑胀,顾不上挑三拣四非得喝茶,端起来就倒进嘴里。 好辣。 他脚下不稳,眼前发花,碰倒了桌上什么东西,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卢十二跌坐在椅子上手扶着额头,眼睛睁不开,在心里盘算什么东西听着还挺大。 这桌上有:茶杯 茶壶,和…… * 月黑风高,城北清寒,魏景明先打了个哆嗦,再张开大嘴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腿软 心慌 鼻子痒。 「沈……沈大侠。」 沈祁的目光绕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大和尚身上。 「阿弥陀佛。」大和尚讲话时脸上肌肉牵动,鼓起一块一块交错的肌理,生硬得很,但语气总是那样的轻柔客气,「沈施主。」 沈祁却不在乎,他在脸凶这方面很少输人,大和尚沖他笑,他反把双眉一立,嘴角一沉,五官的稜角都拉成锐利的刀锋。 而他的刀锋也从鞘中露出一线。 魏景明紧张起来:「沈大侠,这位是——」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啊…… 他左转右转,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危险,竟然一时不知道是该往沈祁背后藏,还是往大和尚身后躲。 「贫僧法号清云,是济广寺的住持。」 「清云大师。」沈祁收刀,微微颔首。 剑拔弩张,空气凝滞。 二人目光交锋的中端,只有魏景明独自站在那里受伤。 吊了他五天都神神秘秘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在沈祁面前就这么痛快地自报家门了! 怪不得这么有钱,原来是济广寺的住持。 话说回来,这破庙这么偏,香火这么旺吗? 清云和尚朝沈祁做了个「请」的手势,「沈施主远道而来,请与贫僧殿内详谈。」 沈祁冷冷道:「我不进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自从差点被苏文瑶坑死在地道石室里,他是再也不打算往别人的地盘里钻了。 清云和尚还想说点什么,沈祁直截了当掉转矛头去找魏景明的麻烦:「你又是为何要替他做事?」 「我……」少年人吓得用衣摆不住擦着手心,「黎师叔突然消失,我的盘缠不够,不得不拿了正天府的弟子玉佩去当……」 「而被你正好撞见,得知他是正天府弟子后问出了原委,想到可以借魏景明之手截住正天府的人,于是答应替他结清债款。」 清云和尚不置可否,魏景明在一旁眼泪汪汪地点头:「是,沈大侠你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想害你和师叔。」 这话毫无说服力,他为了几两银子就坑了同门前辈,放在哪个门派里都是大罪。 因此魏景明自己讲完这话也没指望真的逃过一劫,干脆闭着眼睛听候发落。 沈祁却只是「哦」了一声,又问清云和尚。「你为何确定李庄主会从此地经过?」 是否还有旁人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是华玉章 ,或者是不曾露面的黎为龙? 清云和尚笑了一声:「沈大侠高看我了,我并非是知道李庄主会来此。只是近来正天府人没少光顾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地方,我心道无非是谁,请一位武功高强的大侠来就是了。」 沈祁听着,目光里却透出怀疑。 清云和尚继续说:「不过小魏施主告诉我来人竟是近日江湖上盛名显赫的李眠枫李庄主,倒还是叫贫僧颇为惊讶。」 盛名显赫是捡好听的说,李眠枫现在简直是到了风口浪尖了。 想叫个人来帮忙,这下不知道是不是反而惹了麻烦。 沈祁说:「李庄主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请什么高手,李眠枫自己都自身难保。 清云和尚一脸「我不挑」的表情:「未必非要正天府中人,沈施主来也是一样的。」 沈祁被他这信手捏来的模样惊到了,怒道:「你知道雇一位高手走镖需要多少银子?」 清云和尚从容道:「沈施主如果是是想要银子,贫僧倒是可以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价格。」 这下连沈祁也忍不住在夜色里打量起这座破庙:难道这世界上能继承五个山头家产的人竟然有这么多吗? 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只道:「我不缺钱。」 「哦,」清云和尚依旧用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笑着:「那沈施主就更应该听听,我想你不会拒绝——」 沈祁却打断他的话:「什么话也不急在今夜,明日申时,你到客栈以东的林中来找我。」 那是他们一行人此前停泊之处,也是沈祁在这一带最熟悉的地方。 他遇到偷熘出门的魏景明是个意外,原本只打算出门透透气,并不放心将李眠枫一个人留在客栈这么长时间。 越想,他越担心是中了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心中打鼓。 第67页 见清云和尚无奈点头,他不愿多留,瞥一眼身旁的魏景明:「你要回去?」 魏景明点头如捣蒜:「回去,回去!」 下一刻便天旋地转,被沈祁提着裤腰带狂奔起来。 耳畔狂风唿啸,在他心里却有比悬在半空更可怕的事情:「沈大侠,这事你能不能瞒着我师叔啊?」 沈祁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风声太大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他问魏景明:「你为了将我们引到城中,宁可把牙磕掉?」 搞这么大阵仗,那大和尚到底给了他多少银子? 魏景明沉默良久,艰难开口:「那……那倒不是。」 沈祁提着他腰带的手差点一松,把人从半空中丢在地上。 「你们正天府,」他试图找个温和一点的字眼,「教习弟子轻功的是哪位前辈?」 能教出魏景明这样的徒弟,这位莫非也是靠走后门留在正天府的。 「原本是李师叔,可是到了我入门时,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他多半不在门派中。每月才出现一次。」 「咳。」沈祁呛了一口,幽幽道:「我替你瞒着你师叔,你也……不要在他面前乱说话。」 「谢谢沈大侠!」 魏景明偷笑,幸亏他不知道自己的功夫是跟掌门学的。 第42章 误打误撞 「他的内力好像恢復了。」 醉春光今夜似乎格外不老实,李眠枫同黎为龙谈了几句,再度感到了身体的异样。 疼痛依旧从丹田起,他起初调整唿吸试图矇混过关,在心里暗暗期盼今晚已经发作过一次,即便是捲土重来也不过一时一刻。 醉春光大概决定给这位轻视他的宿主一点颜色看看。李眠枫但觉一股冷意顺着经络一路上下,凡所到之处,冰冷过后立即变为灼烫,五脏六腑无一倖免。 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李眠枫剎那间忘记了唿吸,顺着床头软倒下去。 黎为龙本背对着他,正在那里琢磨自己的说辞。忽听得背后散乱唿吸,方转过身来查看他的情况,被李眠枫吓了一跳。 「眠眠,你——」他贴住李眠枫后背大穴试图为他渡气,一触方知对方真气流动散乱如麻,竟搅着他的真气一同乱窜起来。 体内乱作一团,李眠枫意识朦胧,在剧痛之中冒出许多模模煳煳地想法。 「你到底……来干什么?」他嘴唇都在发抖,气也喘不够,这句话大有杜鹃啼血之势。 「我来——你管我来干什么呢,别说话了!」黎为龙自己的内力也一併跟着失控,心知大事不妙,破天荒沖李眠枫大吼。 李眠枫的脑袋却已经不听使唤。 黎为龙一生只求自在安稳,不是追名逐利之人,况且在荟萃山庄当个闲人,从来不缺钱花。既然如此,何苦为了什么八字每一撇的东西跑到这里来。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是从荟萃山庄出发,而是一早就到了鱼山。 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这疼痛本已经被醉春光发作时的痛苦掩盖了,一旦思及此处,竟又越发明晰起来。 黎为龙,辜冰阳,养他近三十年的正天府,一朝生变,他能相信谁? 李眠枫喉咙里喑哑吐出两句不成调子的声音,黎为龙一面抵住李眠枫后心大喊叫他凝神静气别他二大爷的再胡思乱想了,一边还忍不住凑近他嘴边去听。 「说什么?哪儿疼?」 「沈祁……沈祁是不是……要回来了?」 黎为龙愣住,这还……确实是个问题。 分心不过剎那,黎为龙忽觉全身经脉震动,内力竟不受控制地在李眠枫体内奔涌起来。 黎为龙见势不妙,试图收工将内力从李眠枫体内挪去,以防二人一同走火入魔。 但对方的丹田处却似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能量,席捲着他全身内力进入李眠枫体内。 竟同那日苏府密室中几乎抽干了沈祁真气的石门一模一样。 苏泽同醉春光究竟有什么关联? 意识朦胧中,这个问题短暂地在李眠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痛苦淹没。 黎为龙功力被他抽调自不好受,但他的丹田空荡日久,经络滞涩难以运转,突然被如此大量的真气灌注,就如同落满了枯枝败叶的干涸河床忽遭暴雨,不仅没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悦,反而河道淤积就要发洪水。 李眠枫丹田处受醉春光侵害多时,早已处处隐患。如今但觉鼓胀得几乎快要炸裂,痛得一句话也讲不出。 二人皆出自正天府,内功本就师出同源,内力一出岔子,黎为龙的真气到李眠枫体内真可谓畅通无阻。 如此下去,恐怕他二人今夜都要死在此地。 沈祁就是在这时推开了房门。 屋中竟有两人,兼又一地狼藉,沈祁很吃了一惊,还不等张口询问,就听榻上那位不认识的男人沖他大喊:「还不快来帮忙。」 他这才意识到二人运功之势不似常态,李眠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别看了,先想办法将我二人分开,要不然他要死了!」 黎为龙一声声催得紧,由不得多思,沈祁运气,拍在李眠枫肩上。 以防不测,沈祁只用了七分功力。 却变故徒生! 内力倒转,震得他生生从李眠枫身上弹开。 第68页 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来一般,巨大的气浪自李眠枫身上而起,竟冲破客栈的窗户,桌上仅剩的茶壶勐然炸裂,跌在地上。 红色的血雾铺满了沈祁的视野。 他恍惚了一刻,气浪沖顶,后背撞在墙上,喉咙里窜上一股腥甜。 顾不得擦去嘴角血迹,他扑过去查看李眠枫的状况。 「哥!」 李眠枫与黎为龙二人双双软倒在床榻上无声无息,衣服都已经被内力掀起地罡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沈祁扶起李眠枫,看到他胸前还在起伏,有摸到他颈上脉搏还算规律有力,腿一软摔在地上。 「哥——」 被丢在一旁的黎为龙咳嗽了两声,勉力爬起来,也第一时间去摸李眠枫的脉。 「哎?」他大叫出声。 「发生何事!」沈祁医术不精,探不出究竟,虽然根本弄不清眼前这位莫名其妙的男人是谁,还是首先向他发出疑问。 「这是……这是……」黎为龙越摸越忧郁,一张脸上五味杂陈。 他表情变换,沈祁的脸却已经吓得苍白。 「我哥他 他……」 「他的内力好像恢復了。」黎为龙皱着眉头道。 「内力恢復?」沈祁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我想确实如此。」躺在床上的李眠枫睁开眼睛,幽幽道。 「你感觉怎么样?」沈祁抓住他的手。 「正如方才所说,这倒是似乎因祸得福。」李眠枫安抚般拍了拍沈祁的手。 沈祁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竟瘫软了身子,把头抵在李眠枫小臂上。 李眠枫缓缓抬起他的脸来,用手指轻轻擦掉了沈祁嘴角的鲜血。 他低声道:「瞧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我不好。」 沈祁摇摇头,眼眶涨红,正要开口说点什么,黎为龙却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沈祁偏头:「哥,这位是?」 「咳,我师叔。」 沈祁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他不知道如何称唿,顿住了。 「哎呀,既然是眠眠的朋友,跟着眠眠叫我师叔就是了。我可不是占你便宜啊,要是知道我可是……」 黎为龙的调笑声中,李眠枫搭在床上的手指渐渐收紧,心也跟着沉下去。 醉春光药性诡异,轻易难以察觉。黎为龙医术水平也就那样,只探出他内力已復,却没能发现更多。 他自鱼山受伤后就难以动武,但其实内功并未消失,只是因为醉春光而封在丹田不得动作。如今他们三人一通乱转,误打误撞将他丹田中因为药效而凝滞的内力尽数释放出来,此毒却也一同随着内力在经脉中游走,渗入肌理。 若他所料不错,这毒他原本能扛个一年半载,如此一来…… 可否撑得过三个月呢? 第43章 谁在说谎 几杯啊,喝成这样? 沈祁全然不知李眠枫心中顾虑,光是听到他内力恢復,高兴还来不及。 虽然如此,他也早习惯对方惯会隐瞒伤情的逞强脾气,尽管知道自己学艺不精,仍摸过李眠枫手腕细细探查过一番。 李眠枫递过手腕任着沈祁摸,笃定对方察觉不到醉春光。 沈祁倒真没让李眠枫失望,有没有内力,脉象上确实差得明显,但除此之外他也摸不出更多。只知道对方脉象尚且平稳,搏动也还算有力。 再三确认过李眠枫无恙,他终于回想起一丝情急之下被抛之脑后的异样。 这屋子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多了…… 沈祁问李眠枫:「他是谁?」 李眠枫答:「种萝蔔的。」 黎为龙顿时火起:「喂喂喂喂怎么说话呢,眠眠你真是越来越不懂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了,我明明——」 沈祁站起来沖他抱拳:「原来是黎前辈。」 「哦,原来眠眠跟你提起过我啊。」黎为龙瞬间变脸,和颜悦色地拍拍沈祁的肩膀,「嘿嘿,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是这小子的师叔。」 黎为龙,传闻中荟萃山庄的另一个主人。百闻不如一见,却没想到头回会面竟是如此这般狼狈。 沈祁退后一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黎为龙。 男人身量同李眠枫差不多高,但明显更壮实些,长发飘飘未曾束好,在方才的打斗中被风吹的起毛,乱糟糟地披在身后,额前两缕头髮蔫吧在脸上,活像天牛头上长长的触鬚。 他高鼻深眸有几分异域风情,长得挺俊,更加增加了沈祁关于正天府都是看脸选人的猜测 但是,师……叔…… 这人和他想像中李眠枫的师叔该有的模样实在大不相同。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李眠枫今年三十有五,按常理猜想,沈祁想当然觉得他的师叔怎么也得有快五十岁。 但是黎为龙脸上没有几道皱纹,头髮唯有鬓角白了一点,像是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 沈祁问:「黎前辈今年贵庚?」 黎为龙摆摆手:「哎,如此私密的问题,怎好在此等场合宣之于口。」 沈祁心说问个年纪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难不成他看起来这般年轻,其实已经年近古稀? 那倒还真称得上一个鹤髮童颜了。 李眠枫当然知道他多大,也知道他的年龄谈不上什么秘密,却没理会黎为龙装模作样,也不当面揭穿他故作神秘的小把戏,却道:「师叔,你的峨眉刺呢?」 第69页 对方深夜破窗而入,说是为了和他打闹也解释得过去。但出门在外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带,就连盘缠也能靠坑蒙拐骗傻孩子混来,唯独有兵器是万万不能丢下的。 黎为龙却偏偏空着手进来。 他心中尚有疑问没有放下,与其憋在心中任由怀疑的种子暗地里肆意滋长,倒不如当面说开闹个明白。 前提是,黎为龙得给他这个相信的机会。 对方龇牙咧嘴的脸忽而阴沉了一瞬,即刻抓了抓头髮笑道:「说了丢人,我这傍身的傢伙事儿离开正天府时还好好地带在什么,领着那个半大小子一路吃好喝好走了半程,竟就这么丢了。」 这话实在很像假的,但又因为太像假的了,李眠枫一时间居然找不出质疑的理由。 黎为龙既不傻,又很了解他,这话要么就是真的,要么就是在说:「反正东西我拿不出来,编个假话你自己查吧。」 想想都让人来气,荟萃山庄人际关系和谐,真是全靠他李眠枫宽宏大量。 宽宏大量的李庄主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又问:「你不说我倒忘了,景明跟你出来,你如何就不付房钱把他一人抛在客栈。」 为老不修!李眠枫暗怒,他荟萃山庄一月光买萝蔔也不止这点盘缠,闹得好像是他短了自己的师叔一样。 黎为龙道:「天地良心!我不过是出去几天,又没有叫他替我付钱。」 沈祁听不下去了:「黎前辈,你就这样突然离开,魏小兄弟不付房钱,如何给掌柜交代。」 黎为龙嘀咕道:「交代什么,他偷偷跑掉不就好了,过几天找到我了再说。眠眠,不是我说,这小娃娃武功也实在太差,你回头要跟冰阳说——」 「得了!」李眠枫越听越不对劲,猜不到黎为龙还能在沈祁面前说出多少给师门丢脸的事情,索性要轰他出门。 「我不管你所谓何事,魏师侄就在隔壁,你现下就去找他解释清楚,把盘缠还给人家。」 黎为龙还想要推辞,李眠枫斜过眼来用眼角睨他一眼。他心里一颤,勐地想起来自己心爱的萝蔔地还攥在李地主手里,立马怂了。 「眠眠,别生气嘛,我哪儿能给咱荟萃山庄丢人,这就去还给他。」 屋里又剩下两个人,五嵴六缩在床下看了半晌热闹,意识到麻烦事已经结束,弓身跳上了李眠枫的床。 在枕头边上把肚皮翻过来,像人那样仰面躺着,睡着了。 沈祁眨眨眼睛:「哥,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睡觉。」李眠枫朝他笑一笑,率先用棉被把自己和五嵴六裹在一起。 他今夜太累,醉春光又深入腠理,再不歇下,恐要让沈祁看出端倪。 沈祁应了他,挥手以掌风将屋中烛光熄灭,才发现长夜将尽,窗外已经透出熹微晨光。 他把窗子掩好,借着这点光亮倚在窗边审视屋子。 满地杂乱,还有一根筷子插进了墙中。 这显然不是黎为龙为李眠枫运功所能够导致的。 在他回来之前,他们叔侄二人动过手。 * 黎为龙出了这扇门,就入那扇门,一推开门,脚下打滑差点摔跤。 得亏他轻功好,硬生生站住了。 第二个袭来的是茶杯。 他没躲,因为这东西不是冲着他来的,魏景明已经替他受了这一下。 毫无疑问地没躲过,毫无疑问地踩滑了摔在地上。 他仰头看着黎为龙,顾不上追求他把自己撂在客栈的事情:「太师叔,救我。」 一道身影飞扑而至,紧跟着滑倒,摔在了魏景明身上。 「我今年到底能赚到多少银子?」只穿着中衣的男人抱住魏景明,嘀嘀咕咕。 「卢大哥,你今年能发财,能赚好多好多银子。」 卢十二笑了一下,用力抱得更紧:「是吗,谢谢财神爷。」 「哎,哎,」魏景明陪着笑脸,「你一定能发财的,到时候金元宝堆得满屋子都是,花都花不完。」 卢十二笑着笑着却冷下脸:「你胡说,我的客栈都关门谢客了,我到哪里去赚钱?」 魏景明心道这我哪里知道,可醉汉毕竟完全讲不得道理,见他不答话,又问:「你到底是不是财神爷啊!」 「我当然——」他多少还是讲点忌讳的人,这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不知道冒充财神爷到底是多大的罪过,会不会现世报得他这辈子出门都要被人骗钱。 卢十二见他不答,不依不饶地锢着他不撒手。狐狸眼眯成一条缝,因为醉酒而红热的脸在魏景明裸露出来的颈间来回蹭,唿出来的气全部喷在他的耳根底下。 魏景明脸涨得通红,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卢十二实在抱得太紧,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只顾得上一叠声地喊人:「太师叔,太师叔——」 黎为龙不急着去帮忙,竟还有闲情雅致看热闹:「嚯,景明你牙怎么了?」 卢十二蹭着蹭着也抬起头来仔细端详魏景明的脸:「是啊,财神爷,你牙怎么了?」 魏景明强笑:「无碍,弟子不小心摔了一跤。」 卢十二脸色大变:「是我不小心,我没拿稳,竟将您给摔了!」 黎为龙向屋内一看,还真有尊财神像,不知怎地跌得粉碎。 原来是卢十二酒后失手打碎了财神像,却又把同住一处的魏景明当做了财神。 第70页 说起来,这人到底是多爱财,出来住店也要带着财神像? 可这心不太诚吧?就算要找个人充当财神爷,也得找他这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怎么就想不开挑了他家这位门牙还缺了一块的笨徒弟呢。 趁黎为龙走神的功夫,他二人又抱在地上纠缠了片刻,魏景明妄为正天府弟子,居然跟个书生醉汉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眼看着就要滚到那片碎瓷上,黎为龙终于出手相助。 他在卢十二肘上勐击,切中穴位,对方当即放手。 趁着这个空档,黎为龙把人从地上拖起来,却不想卢十二即刻又整个人攀了上去。他又怕贸然出手让他跌下来摔出个好歹,又嫌弃醉汉不想挨得太近,竟暂且不知道该怎么把两个人分开。 看着环抱在魏景明身上八爪鱼一样的卢十二,他忍不住道:「几杯啊?醉成这么个德行。」 「两杯?」魏景明猜测。 卢十二喝了第一杯酒只是昏睡,没有中途醒来闹事的道理。 但他临走时忘记了倒掉那杯没有饮下的酒,或许是卢十二醒来口渴,找水时不慎饮下了。 醉上加醉,这位玉树临风的掌柜竟能闹出这般玩笑。 魏景明只盼他醒来什么也记不住,否则他自己恐怕解释不清了。 黎为龙还在嫌弃:「又不能喝,喝他作甚!」 魏景明替刚认识没有一天的结拜大哥解释道:「我同卢大哥结拜,这才……」 黎为龙却不是那么好煳弄的:「两人结拜,他一个人喝了两杯酒?」 「这……这是因为……」魏景明卡壳,舌头跟牙齿打架,重重咬在自己舌头上,痛得斯斯唿唿讲不出话。 卢十二却忽然睁开惺忪的醉眼,怔怔地望着魏景明。 「对啊,魏景明,我为什么喝了两杯酒?」 「你同我结拜,为什么不肯喝结拜酒?」 第44章 财神爷像 我同李庄主并非如前辈所想 天光大亮,这一夜李眠枫耗尽了精力,反而难得睡了个好觉。 一觉黑甜,梦也没有做,再次醒来时,李眠枫感觉到久违地内力自身体中运转流畅的感觉,像涓涓春水润泽土地,正天府所习内功温和平顺,滋养他这些日子以来受损的经脉。 当然,如果能忽视掉潜藏在体内醉春光之毒所带来的疼痛就更好不过。 他如今方知此毒锐利,不仅在于发作时无法忍受的剧痛,更在蛰伏之时,几不可见的消磨。 如同在饱满的粮袋上落下一道口子,袋中谷物起初只随着人走动泄漏少许,但越是外露,口子也随之被谷物撑得越大,最终一溃千里,无力回天。 如今口子已经打开,他的内力,连同整个人的生命都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流逝,只待油尽灯枯,吹灯拔蜡。 李眠枫轻笑了一声。 他生于北地,长于江南,若是真的有机会死在大漠,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他终究不能够黄沙埋骨,他非得回去不可。 他要死,也得等解决了随文珮的事情再死。 对一切尚且无知无觉的沈祁只看见李眠枫瞪着眼睛发呆,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凑上去问他:「我问过了,这客栈早上有阳春面,羊肉包子,还有萝蔔丝饼子,不送进客房,只给在大堂吃。」 「阳春面。」李眠枫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人,爬起来,「你先下去,我换身衣服。」 他是要找点藉口自己理理思绪, 沈祁却道:「你不必避着我的,昨天……」 昨天什么没看过呢。 他话刚说到这儿,又觉失言,提了刀匆匆离去。 李眠枫暗道吃饭还带什么刀,也不怕吓着掌柜,抬眼却愣住了。 他看着过分干净的房间,半晌才回过神来到底有什么不对。 昨晚的一地狼藉统统消失不见,想必是沈祁趁他昏睡的时候收拾妥帖了。 他昨天太过疲累,竟忘记了要找个什么藉口解释好好的一间屋子到底是怎么被弄成这副墙上开洞地上碎茶壶的模样,治什么伤弄用到筷子? 但沈祁却也没问他。 还不如问问呢!李眠枫再没了琢磨别的事的心思,倒回在床上一阵头大。 怎么感觉越来越不好骗了呢…… * 沈祁心里不太痛快,却不愿意在李眠枫面前表露出来,下楼梯时脚步飞快,古旧的木头楼梯让他踏得噔噔瞪直响。 这一踩就尘土飞扬,噗呲呲往下掉木头屑子,站在底下的人连打了三个喷嚏,边咳嗽边骂。 那男人骂得很大声,词倒真谈不上太脏,无非是什么「小兔崽子跑这么快是不是光靠年年去帮人家抢头一碗酒才吃得上饭」这种话。沈祁自知理亏,站在楼梯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得那声音熟悉,才从转角冒出头来。 7 「黎前辈?」 黎为龙灰头土脸,头髮里还缠着木头屑子,见是他,也愣住了。 沈祁忙拱手作揖:「是晚辈失礼了。」 李眠枫如此有恩于他,此举简直有欺师灭祖之嫌。 黎为龙却换上一副笑脸:「无碍无碍,我 我是夸你跑得快,呵呵。」他干笑两声,见沈祁还是一副沉着脸的样子,又说:「年轻人身体果然很好,腿脚比老朽那是强上太多。」 沈祁打量着他看起来四十几最多的脸,不知道该接「其实你一点都不老」还是「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年轻」。 第71页 想来想去,他只道:「黎前辈过誉了。」 黎为龙又摆摆手:「前辈前辈的叫多生分啊,你不如就随着眠眠,叫我一声师叔算了。」 沈祁莫名紧张起来,推脱道:「怎好如此,我同李庄主并非如前辈所想,只是……只是……我叫李庄主一声兄长的关系罢了。」 黎为龙眨眨眼睛,心道我也没想别的啊,问道:「那不然,还能又什么关系呢?」 沈祁才像勐回过神来似的:「是了,师叔!」 黎为龙如愿跟沈祁套好了近乎,又想起来替李眠枫找补找补:「那个,我大概也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家眠眠也……也没那么爱认别人当弟弟的。」 沈祁喜道:「真的?」 额,其实是假的,但是在这个当口上…… 黎为龙言之凿凿:「这是自然。」 沈祁抿着嘴笑笑,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羞涩。 黎为龙看不下去:「你吃过了吗?」 「尚未,」他回过神来,收拢了笑颜,忽然问:「对了,什么是抢头一碗酒?」 「哦,烧头香你听说过吧,」黎为龙跟他解释,「听说抢头一碗酒是这一带寺庙中特有的花样,每月初一十五,头一位来寺庙中上香的客人可以花五十两银子购入一碗祛除百病的药酒,紧俏得很,常常不仅要付酒钱,还得花钱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抢头一碗呢。」 「寺庙中人,但是饮酒?」沈祁大惑不解。 「说是和尚们自己不喝,专门送给香客的。」 「五十两银子一碗,岂非是为了给庙里添香火钱吗?」 而且头香一年才一炷,这酒可是每月都有两次。举头三尺有神明,沈祁没好意思说「这不就是为了骗钱」。 黎为龙瞥一眼他,一副「我啥都明白的」样子,又说:「要不怎么说这一代佛缘深厚,何止是一炷香,一碗酒,寺中还专销开光法器,无论你是想拜关公拜财神拜月老拜雷公电母送子娘娘,只要肯花钱,要画像要雕塑包你满意。」 沈祁哑然,他虽然是个分不清道观和寺庙里分别都该供些什么的,但还是依稀判断出这里面有些东西应该不当归和尚管才是。 如此有发财头脑的主持,实在应该找机会介绍给卢十二认识一下才是。 沈祁问:「不知到底是哪一间寺庙,竟有如此魄力?」 为了银子,当真不怕戏弄神明遭天谴。 黎为龙回忆道:「我也没亲自去过,都是这些日子在城中乱晃听人说得,大概这附近只有这么一座庙,叫什么济……济广寺?主持叫什么,我一时记不得起来,光记得是个什么云和尚。」 沈祁呛了一下,道:「可是法号清云?」 「噢,是叫这个名字!」黎为龙抚掌,「这位大师原来如此威名远播,你刚到就听说过了。」 沈祁想自己何止听过,昨天夜里刚刚才见过,又回忆起自己当时还在诧异他出手阔绰不似寻常出家人,原来竟是靠生财有道。 还不等他解释什么,只听得客栈大堂里有人爆喝一声:「我不管你能赔多少钱,我这财神爷像可是济广寺清云大师开过光的,多少钱也买不来!」 黎为龙尚未弄清楚状况,已经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追着吆喝了道:「怎么买不来啊,他那里不是明码标价五十两银子一尊吗?」 这一嗓子隐含内力,盛怒之下的掌柜竟能充耳不闻,继续咆哮道:「我是看你年纪小,才答应把财神爷像借给你的,结果你们可倒好,要了三间房,一间打坏我的财神爷,另一件砸坏我一套定窑茶具还在我墙上穿了个窟窿,你你你你是不是真以为我家里没几个练家子的伙计就敢开店啊!」 财神爷 茶具 墙上有窟窿,沈祁和黎为龙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哎,别急别急,我家这小子不懂事。」 黎为龙一个闪身,直接把自己从楼梯旁转进了大堂。 缺了门牙的半大小子站在大堂里对着缺了脑袋的财神爷像支支吾吾地跟掌柜理论,不是魏景明还能是谁。 「嚯,这是来了撑腰的。」掌柜一看黎为龙,忽然想什么似的:「哎你不就是那个——」 「那个在你这里住了好几天的。」黎为龙不着痕迹地插进魏景明和掌柜之间:」得了掌柜的,都说和气生财,你看我们也在你这里花了不少银子,济广寺卖出去的东西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品,让这小子给你陪个不是,该赔多少——」 他忽然将目光往旁边一侧:「让我们这位年少有为的沈少侠赔给你就是了。」 沈祁面上皮肉牵动了一下,沖掌柜拱手:「不错。」 掌柜见状,方才的怒气平下去几分,犹豫再三,一咬牙报了个数字:「八十两。」 黎为龙差点没绷住:「八——」 沈祁已经摸出一张银票丢给掌柜:「八十两,有劳掌柜。」 黎为龙张开的嘴差点没能稳稳噹噹合拢回去,先从头到脚重新打量沈祁三次,仍然未能从他平平无奇洗得褪色的黑衣上嗅出太多有钱人的影子,又忍不住抻着头去看那张银票。 清清楚楚写着八十两,上头印着的防止旁人伪造的红印子绘着一朵寒梅。 嗯?这是离荟萃山庄最近的钱庄。 掌柜故意要高,本就是为了等他们还价之后还能拿到个好价钱。不想沈祁竟这样大大方方赔了,自己也跟着惊讶。 第72页 他收了钱就变了副笑脸:「诸位早上吃点什么?」 沈祁方要张口说阳春面,掌柜又道:「不过小店也就只剩下萝蔔丝饼子了。」 黎为龙说话功夫已经揽着魏景明转身寻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好啊,我最喜欢萝蔔丝饼子。」 「咚!」 魏景明吓了一跳:「沈大侠!」 「抱歉,没拿稳。」沈祁扶起跌在桌边上的黄昏刀,旋身跨坐在条凳上。 「所以财神爷像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卢十二呢?」 魏景明挠挠头:「此事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才付了八十两银子又没得到阳春面,沈祁脸色发黑。「你是怎么把八十两砸碎了的?」 「简单的说,是卢大哥喝多了酒,失手——」 「十二不善饮,怎么会醉酒?」沈祁问。 「为了结拜。」魏景明声音越来越小。 「没轻没重。」他暗自低估了一声,「他现在还没醒?」 「昨晚卢大哥醉酒后把我当成了财神爷,非要抱着我不肯撒手,太师叔他迫不得已就……」魏景明不肯再说。 沈祁却没那么好煳弄,他偏头:「师叔把十二打晕了?」 「咳。」黎为龙咳嗽着站起来,「哎呀这年纪大了身体真是不如当年,你看昨晚给眠眠输点内功也累个半死。对了,眠眠怎么还不下来吃饭,让大傢伙儿等着他一个成何体统,真丢了我们荟萃山庄的人。」他笑道:「我上去看看。」 说罢一道烟,消失了。 魏景明目送黎为龙的身影消失,忽然凑建沈祁耳畔:「沈大侠,我发现财神爷像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沈祁眉心微蹙。 魏景明退开,眨巴着眼睛一脸纯良看他:「你答应去见清云大师的时候带上我,我就告诉你。」 第45章 巧得地图 说得好像你要亲自下厨似的 沈祁凑近魏景明,对方分得很开的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让人不禁联想到许多人畜无害的食草动物。 沈祁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好像很相信我会答应你。」 魏景明的天真无邪简直长在脸上刻在心里,问道:「不……不行吗?」 沈祁又道:「你既然畏惧清云和尚,又为何要与我同去?」 魏景明道:「沈大侠怎知我畏惧——啊我是说,沈大侠武功高强,一路上保护我师叔至此,有你在,我没什么可怕的。」 沈祁听他口中所言难辨真假,又想起李眠枫尚且不知道此事,担心若不稳住魏景明,他转头兴许要去找李眠枫,只好答应道:「可以。」 魏景明得了承诺,安心坐下来等萝蔔丝饼子送来,决口不提财神像里到底藏了什么。 未等沈祁开口再问,黎为龙已揽着李眠枫到了,招唿掌柜:「华姑娘不愿同我们一处,就四个人,萝蔔丝饼子呢?」 李眠枫换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衫,眉眼带笑,在沈祁身边落座。 沈祁看见他身上的衫子,才忽然觉得黎为龙哪里有些不对:「师叔这衣服……」 他去李眠枫房里走了一趟,怎么连昨晚那件脏兮兮的衣服都换了。 如出一辙的天青色,李眠枫最喜欢的颜色。 「噢,我的衣服昨夜弄脏了,出门在外准备不足,还是眠眠接济我的呢。」黎为龙也坐下来,同沈祁一左一右将李眠枫夹在中间。 沈祁偏头看去,只觉得视线里蓝蓝绿绿连成一片,李眠枫和过黎为龙果然看着就像是师出同门,和谐得很。 唯有他自己穿得黑漆漆,一眼便知是个外人。 李眠枫问道:「小祁,看什么,可有哪里不妥?」 「没有,」沈祁答,「哥说想吃阳春面,但——」 热腾腾的萝蔔丝饼子送到了。 香气扑鼻,李眠枫瞧了一眼,摆手笑笑,「无碍的。」 沈祁心想,是了,萝蔔丝饼子也很好,别的哪里有什么不妥,唯独是他自己不妥罢了。 刚出锅的萝蔔丝饼子冒着热气,经由猪油炸过,金黄酥脆。李眠枫拣了送进嘴里,荤香与清甜混得恰到好处,立刻就断了他想念阳春面的心思。 黎为龙见他两颊塞的鼓包,顺势给自己的菜地说两句好话:「眠眠你瞧,这白萝蔔虽然素,却是当真不输肉味的绝顶美味啊。」 李眠枫自然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却还惦记着拿那几亩地敲打着黎为龙出门在外少作妖,故而不接他的话茬。 奈何萝蔔丝炸饼确实美味,李眠枫嘴上虽然默不作声,热油裹着微甜的汁水在舌尖上流动,他还是好吃得眯起眼睛。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魏景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牙少了一颗也没耽误吃饭。唯独沈祁食不知味,半天吃不下一块,再好的萝蔔饼子也当味同嚼蜡。 李眠枫觉出他有点不对:「可是不合你的胃口?」 白萝蔔倒是不苦不辣,莫非沈祁爱吃甜的。 沈祁只愣愣道:「没有阳春面。」 ……这么想吃阳春面吗?李眠枫近来被沈祁一路护得妥帖,勐一下才想起他才加冠没有几年,挑挑嘴实在正常得很。 于是在沈祁肩头轻抚,「等回了江南,带你尝尝我荟萃山庄的阳春面。」 沈祁低下头,乖乖应了,倒是黎为龙背地里咂舌。 第73页 什么荟萃山庄的阳春面,说得好像你要亲自下厨似的,还不都是陈思做的。 沈祁嚼了半天萝蔔丝饼,说道:「进城本来是为了寻找师叔,却不想这么师叔倒自己回来了。既然已经进城,我今日便在城中走走,採买些补给也好上路。江湖上认得哥的人不少,未至江南,还是少在外头露面为好,不如就同黎师叔歇在房中叙旧。」 他难得一口气讲这么长的话,说白了也就一个意思:我出去,你们都老实待着别走动。 李眠枫不愿给沈祁惹麻烦,爽快应了。唯有魏景明知道他要去干嘛,急起来:「沈大侠,带上我吧!」 黎为龙虽不知道这小子何时学得这么活泼好动,但也乐得早点把他打发出去,省得过会儿想起自己还没还他盘缠钱,帮腔道:「沈少侠功夫好,带着我们家景明出去开开眼界也好。」 沈祁略一颔首,目光掠过魏景明:「走吧。」 * 小城不大,找一处无人的清净之所却不容易。沈祁明明同清云和尚约定在客栈附近会面,白日为了避人,却东绕西转反倒靠近了济广寺。 按黎为龙所说,这庙靠着这些旁门左道的手段,香火旺得要命,背靠着的后山却人迹罕至。 他二人本非特意寻找此处,只是沈祁瞧着哪里人少就往哪里钻,等发现这就是济广寺后山,在心里暗暗吃惊。 他没把怀疑写在脸上,在半山腰寻了个凉亭和魏景明坐下来歇脚,问道:「财神像里到底有什么?」 魏景明神神秘秘地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交给沈祁:「沈大侠看你。」 沈祁接过叠了几折的纸,尚不等打开,触手方知非同寻常。 桃花纸,薄而韧,细且白,似有暗香,遍洒金箔。 这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纸。 他小心翼翼展开,上头用黑墨描得一团一团,纵横交错,好似用纸得人并不珍惜,没把这稀罕东西当一回事。 魏景明却已经叫道:「地图!」 沈祁的目光在图上聚焦,山脉河道隐隐有些熟悉,认真查看一番,在心里说:不,是藏宝图。 图上所绘,似乎正是济广寺周边一带,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在山脉腹地深处,藏着某种不知名的宝藏。 按照藏宝图上所写,叫做:得此物者,一统武林,号令天下。 怎么看怎么像骗人的话。 魏景明已然失望:「原来是唬人的玩意。」 沈祁却抚摸着图纸的一角,神色凝重。他问魏景明:「从这里怎么回去客栈,你清楚吗?」 魏景明心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不知走了几趟:「沈大侠不认识路?我带路就好。」 沈祁摇摇头:「你自己先回客栈,不要同他们说起这件事,就说我还有事要做。清云和尚的事情,你也不必管了,我自会去同他见面。」 魏景明惊叫道:「不是吧沈大侠!你不会真的要去看看吧,这种东西你也会相信?」 沈祁不答,只道:「信与不信,去看看便知道了。此事我没有万全把握,你现行回去。」 这地图平平无奇,像是信手涂鸦所致,并不能取信于人,引起他注意的是图上的字迹。 他太过于熟悉这种字迹,从小同师父一起在北地长大,他在师父卧房中见过的最多的就是这种字迹。 师父并不阻止他翻看自己的东西,沈祁便在洒扫时常常翻阅。这大概是他师父同什么人的信件,师父写得留在了对方手里,而收在师父处的便是对方寄过来的信。 师父的卧房中收集了二人长达几十年通信,那人什么样子,乃至是男是女,沈祁没有并没有见过,只从这字迹中模模煳煳勾勒出了一个形象。 直到师父去世之前,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 师父说:「我一位故人,来自江南,多年未见了。」 他极少在沈祁面前谈起故人,到了临死前,却望向江南的方向。 「这会儿,南边的花儿都应该开了。」 那是早春三月,北地尚在飘雪,河水还未解冻的时辰。 于是沈祁来到了江南,在武林大会上栽了跟头,又遇见李眠枫。 一晃五年,时如逝水,唯旧事难忘,他居然会在这里看到相同的字迹。 无论藏宝图是真是假,对方在财神像中留下此物有什么目的,以及放下地图的人到底和师父的故人有没有关系,他都想要去一探究竟。 替他的师父看看,故人今可还安好? 「沈大侠!」 「沈大哥!」 「沈——」 「何事?」沈祁回过神来。 魏景明看着沈祁望图神游有一阵子,终于大着胆子把他叫回来:「我想跟你一起去。」 沈祁果断拒绝他:「我不敢保证护你周全,倘若生出变故,如何同你师叔交代?」 「沈大侠也说了不好同我师叔交代,」魏景明一脸为难相,「我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要讲义气。若是我独自撂下你跑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师叔!」 少年人武功半吊子,讲这话时却真有几分正气凛然之意。沈祁被他说得心里一动,简直要重新打量他一番。 哦,还是缺了门牙的傻相,没什么变化。连剑都当了,身边连个傍身的傢伙都没有。 第74页 长发高束却已经很有副少侠模样。 「罢了,」沈祁软下语气,「我也只去略探一探,若发觉有何不对,你我及时折返就是。」 自从五年前埋葬师父出山以来,他四方游走,在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又到大漠混了几年日子。 基本上经常被人矇骗,却很少在正面交手时吃什么亏。 不知不觉,沈祁竟对自己的武功有些太过自信了。总觉得既有一刀在手,比起听人讲话,还是打架来得更安全一些。 放这傻小子自己回去,路上还不知道会不会再生出什么麻烦,倒不如领在自己身边,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 魏景明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沈大侠。」 「你我约法三章 。」沈祁嘴上尚严肃,脚步却已经开始朝藏宝图所绘之地移动。 魏景明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沈大侠说什么我都答应。」 「第一,你不可离开我视线之内。」 「好。」 「第二,任何东西我不叫你动,你不许乱动,即便看到了值钱的东西,也绝不可随意捡走。」 「沈大侠放心!」 「第三,」方才还一本正经字句铿锵的沈祁忽然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一路上,你要把李庄主的事情……多多讲给我听。」 话题跳跃的太快,魏景明猝不及防:「啊?我师叔有什么事啊?」 「就是他都……喜欢吃什么,爱好玩什么,平日里在你们正天府都和谁交好。」沈祁越说脸越红,竟有些恼怒起来:「你就算同他不熟,他也好歹是正天府第一剑,这些事你听总听过吧?」 「其实我也……」魏景明迟疑一下,看着沈祁逐渐瞪大的眼睛,立马改口:「听过,听过,听过。沈大侠想问什么关于我师叔的事情,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祁满意,故意背过头去,不想露出自己脸上的笑意。 「那便先问第一个,荟萃山庄的阳春面,你可曾吃过?」 「没有。」 魏景明愣了,这个真没有。 「哦。」沈祁听不出喜怒的答道,「那我们走吧。」 看来这荟萃山庄的阳春面,李眠枫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吃的。 两道身影一闪而过,后山又恢復了如初的宁静。土地还硬,连个脚印子都没留下。 唯有萧萧凉风,吹过早春新发树叶,不见春日的勃勃生机,倒似泣诉啼哭,呜呜咽咽。 日上三竿,济广寺的钟声敲响了。 巳时到了。 第46章 囊中羞涩 那口血暗红髮黑,落在地上乌糟糟的一团。 沈祁带着魏景明一走,黎为龙打量李眠枫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凝重。 「你瞧着很不对劲。」他说。 李眠枫继续吃他的萝蔔丝饼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不知怎么,没了沈祁在旁边,金黄酥脆的萝蔔丝饼少了刚才的鲜甜味道。他把嘴里的食物又努力嚼了嚼,勉强咽下去,只觉得油汤子煳了满嘴,有点反胃,丢下筷子去:「掌柜,煮一碗阳春面吧。」 「客官,」那掌柜虽然拿了沈祁的八十两银子,私下里还是认定这伙儿江湖人士十分危险,话里话外讨好和抗拒掺杂一处:「汤好说,可真的没有面了,马上就过了早饭的时候,这东西单独弄一碗,实在是……劳人劳力。」 潜台词也可以理解为:很麻烦,但给钱什么都做,客官您自己看着办呢。 李眠枫闻言手往衣袖里掏掏,动作忽然地僵住了,靠回椅背上:「罢了。」 他又夹起饼子咬了一口,遂往盘里一丢,转身欲走。 黎为龙牵住他的袖子:「这可不像你啊。」 李眠枫挑得很,但最不愿意短了自己的嘴。 惯常在荟萃山庄时,莫说是为一碗单独的阳春面买单,就是夜里忽然想起来要喝哪家的酒,他也要陈思带着银子深夜去敲酒铺老闆的房门。 仗着有钱,就是任性。 因此他肯为阳春面妥协这事,就怪得很。 黎为龙凑近他耳边:「眠眠,你该不会是——」 没带够钱吧? 黎为龙不敢说,担心他那点萝蔔地。 哪想李眠枫竟大大方方承认了:「小侄囊肿羞涩,师叔愿不愿为阳春面慷慨解囊?」 不仅认了,而且还要讹他一笔。 黎为龙一边暗骂自己怎么就多余问这一句,一边又嫌弃李眠枫不地道,专挑自己家人坑。 「刚刚小祁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开口?」 你的好弟弟刚刚给了客栈老闆八十两银子呢,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怎么好意思让他掏钱?」李眠枫对黎为龙大翻白眼,满脸写着你好不要脸。 「那你怎么好意思让我——」 「你的钱都是我给的啊。」李眠枫义正词严。 「我,」黎为龙语塞,「我的钱都是卖萝蔔赚得。」 「你种萝蔔的地还是荟萃山庄的吧。」李眠枫无奈道。 「那……」黎为龙脑中忽然闪过的一个影子,「你若这般说,我倒也真是奇怪了。沈祁在大漠过了这么些年岁,此前又从未到过荟萃山庄,他怎么拿得出荟萃山庄周围钱庄的银票?」 「我如何晓得。」李眠枫一口咬定,然而心虚般移开了眼睛。 「我记得你五年前莫名其妙卖了一处宅子,该不会……」黎为龙话到此处,突然发难,抬手直击李眠枫的命门,「那些钱是你给他的吧!」 第75页 李眠枫内力已恢,却本料定黎为龙昨夜那一造之后定然不敢再刻意撩拨他动手,运功抵挡的动作迟了半拍。 黎为龙是外家高手,他迟这半刻,掌风剎那逼到了面前。 倘若就这么站在不做抵挡,对方也定然会中途收招,不会真将这一掌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上。 然而黎为龙出招试探,无非是已经瞧出他身体有异。 故而这一招他是非接不可。 出手只在剎那,电光火石之间,李眠枫不退反进,迎着黎为龙的掌风而上。 他身法轻灵飘逸,柔软得像是扑鸟的猫。只等那招近得不能再近,将身体反弓,侧身堪堪避过了锋芒。 罡风掀起的气浪吹得他额前两缕碎发飘扬在脸侧,李眠枫头向后仰,下巴颏同脖颈的线条几乎连成一线。 他绕到了黎为龙身侧,捉住他一招已老来不及变掌的瞬间,在他肘上狠狠一击。 如果沈祁在旁,此刻定能认出这招就是当初李眠枫在五年前在武林大会上夺魁,替正天府赢下随文珮的绝招。 这一刻的李眠枫,曾经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五年过去,招式还是一样的灵巧,出招的人却不如往昔。 李眠枫一击得手,即刻去抓黎为龙的手腕,以求借他出招之势借力打力。 丹田处一震,他却慢了一步。 黎为龙被他拽得脚步不稳,二人撞在桌角上,那张桌子被他俩撞得磕在柜檯上,柜上东西木的瓷的叮叮噹噹掉了满地。 掌柜的脸也黑得像十年没擦洗过的锅底。 「两位大侠,为了一碗阳春面何至于如此啊!」 李眠枫后腰正痛,越发对黎为龙自作主张感到恼火。过去他自己在荟萃山庄内稳坐泰山,对种种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意外也无非一笑了之。 而如今这种有心而不可为的感觉实在令他生厌,顺带着迁怒起黎为龙来。 他把人从自己身边扒拉开:「掌柜,此事是我二人之过,碰坏多少东西你只管开口让这人赔你便是。」 撂下这话,他拂袖而去,留黎为龙自己一个人给一地狼藉善后。 脚步稳当,内息却重。李眠枫一路支撑到合上房门,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呛咳出来喷在地上。 他眼皮发沉跌坐在床上,没感觉到醉春光发作时的剧烈痛感,只觉得浑身无力,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总得起来收拾过了,别等沈祁回来吓着他。 李眠枫晕晕乎乎地,忽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前日里他在沈祁面前不是晕倒就是吐血,对方俱是一一安置妥当了。 要说吓,他吓得可够多了。 这位「弟弟」却没他想的那么不经事儿。 门开了。 华玉章 往屋里扫了一眼,面沉似水。 「你怎么知道——」李眠枫缩在榻上没动,乖乖把手递过去给她把脉 华玉章 说:「我又不是聋子。」却不上前去,只冷冷地看着他。 李眠枫心道自己到底是闹出了多大的动静,见她没有要为自己查看伤势的意思,又悻悻地把手缩回袖子里:「你那药,我快吃完了。」 「你今后不必吃那药。」华玉章 道。 李眠枫轻笑一声:「从你嘴里说出这话来,我会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你确实时日无多,」她凑近,看着他的脸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既然能与人动手,看来内力已经恢復了。」 「确实如此。」李眠枫心中猜测被证实,神色平静。 华玉章 闻言嘆了口气:「如此一来,醉春光之毒便顺着你的内力流转深入肌理,这药不起作用了。」 李眠枫点点头:「可我以为你总归是能想出点办法的。」 华玉章 冷笑:「你以为我是神仙?找不到解药,你吃不上今年的新桃了。」 她若真有逆天而为的本事,又怎么会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整整十年,夫妻反目,母女离散。 李眠枫听了这话反倒安心些,他原本以为自己连江南的桃花都未必见得,闹了半天还有不短的时间以求转机。顿时卸下力来,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若死得太快,你来不及查明这毒从何而来,恐怕也不甘心吧。」 「既如此,你我当速速返回江南,不必在此逗留,管你那不着调的师叔作甚!」华玉章 骂他。 哦,原来她还不知道黎为龙已经自己跑回来了。 顺便成为了害得他要吃不上新桃的直接原因。 李眠枫装模作样清清嗓子,决计找个机会向华玉章 「无意」中透露此事,好让这位伶牙俐齿的女扁鹊好好冷嘲热讽黎为龙一番。 不及他完说话,被腹诽的对象却已经破门而入。 「眠眠,你该不是真没钱了吧!你知道那掌柜要了我多少银子,我快把衣服都脱下来送去典当了。」 「你那衣服倒也不值什么钱。」李眠枫奚落他。 一开口,却被黎为龙听出异样:「你嗓子怎么了?」 华玉章 沖地上那摊血努努嘴:「喏,瞧瞧,自家师侄,黎大侠也到真下得去手。」 那口血暗红髮黑,落在地上乌糟糟的一团。 黎为龙心头一紧:「眠眠,你——」 「我真没钱了。」李眠枫掩着脸沖华玉章 比了个不要乱说话的眼神,不得不说出点实话来堵黎为龙的嘴:「谁会想到这一走能闹出这么多波折来。」 第76页 黎为龙果然顺着他的话去了:「我看你那小兄弟阔得很嘛!」 李眠枫却不想他打沈祁的主意:「我仓促至此也罢了,你有备而来,却不备齐银两?」 黎为龙笑道:「我觉得你一定会有钱的。」 华玉章 听了心中生疑:「怪了,你怎知我们就必会经过此地。」 「这个嘛……」黎为龙看李眠枫的脸色,「我是觉得眠眠要是没钱了,肯定要来这里。」 「如此说来,」华玉章 忽然想了什么,「我等来此,也是李庄主说要歇脚。」 她眨眨眼睛:「你该不会在这地方都有产业吧!」 人云狡兔三窟,李眠枫总不会满世界藏钱吧。 「咳,」塌上之人轻咳了一声,「我是要来找他的。」 黎为龙抚掌:「我说嘛,你没钱了,还能不来找他吗!」 李眠枫面色带窘:「我早要去找他了,你大清早偏要弄这么一出。」 歇了半晌,他缓过些劲儿来,撑起身子:「趁着小祁还没回来,我要去见见他。」 黎为龙沖华玉章 挤眉弄眼:「瞧瞧,净在小辈面前装阔呢!」 李眠枫一个踉跄,回过头来:「你休要在他面前瞎说,莫忘了你的萝蔔地!」 第47章 半部医书 这毒名叫醉春光 华玉章 一头雾水:「到底找谁?正天府在此地有产业?」 黎为龙笑得微妙:「产业倒是没有,可架不住我们李庄主朋友遍地。」 华玉章 瞭然:「噢,又是哪里认识的弟弟。」李眠枫把自己糟蹋成那个样子,她是个当大夫的,不免又惊又怒,无非也是因为医者父母心。然而又素来当着李眠枫讲不出什么体己话,瞧不惯他不拿自己当回事的调性,只会变着法找机会给他找茬。 因此借着这话,免不了再多说两句:「李庄主果真人中龙凤,不仅在习武之事上天赋异禀,就连拜兄弟的本事都无人能出其右。」 李眠枫装聋作哑,作势要出门。黎为龙却勐地伸手拉住他:「别走,你煳弄傻子呢。」 「我可不敢煳弄师叔,游千刃的确在此地。」李眠枫试图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却被黎为龙拉紧。 「我说的不是这个。」男人神色冷峻。 「没钱也是真没钱了。」李眠枫继续装傻。 黎为龙见状冷下声音,问华玉章 「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华玉章 怒道:「少来这套,我又不是你们正天府的人。」 此话一出,黎为龙脸上风云变幻,最终把目光落在那摊在地上晾了太久,已经有些发黑的血液上。 他嘆口气,拉住李眠枫衣袖的手不曾松开,只道:「总得有个人管着他吧。」 李眠枫却偏头沖他眨眨眼,语气中无端带了几分哀怨:「你早愿意管着了,荟萃山庄倒也不必交到我手上来。」 黎为龙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是在问你的伤,又关荟萃山庄什么事了?」 话虽如此说,他紧拉着李眠枫的手却不自觉地松开。 李眠枫钻空子从他的禁锢中滑脱出来,风度翩翩飘出门去:「得了,哪有什么大事。我去见一见游千刃,这人脾气怪,你们别跟来了。」 临了,却似不经意间望了华玉章 一眼,伸出手指来摸了摸口唇。 华玉章 却看清了他的动作,一时竟有些就写。 噤声。 但他抵在唇边的那根食指如此苍白细瘦,就连指甲下都失去了粉红的血色。 华玉章 瞬间萌生出一种非得找个人管他不可的想法。 本想着叫他师叔知道了,倒也顺理成章 ,却不想这位师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靠谱的样子。 如果不是黎为龙,那应该让谁来呢? * 幽深山谷中,顺利按照寻宝图找到了山洞入口的沈祁却一时踌躇不前。 此地清幽寂静,唯见零星几声鸟鸣,在深而窄长的空间中迴荡,越发显得寂寥。 洞口很小,成年男子几乎无法站立,若非弓腰屈背,就只有一路膝行才得进入。 内里太黑,太安静,几乎像是一条死路,沈祁再三投石问路,听到石子的震动声逐渐消失在洞中,又从洞口摸到冷风瑟瑟,吹拂在手指上,终于确认了内部大概却有通路。 尽管如此,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一探究竟,临到阵前却仍然忍不住犹豫是否进洞。 其一,经歷了苏泽府上石室的教训,他对这种冒冷风的地方都心生忌惮。 其二…… 他看了一眼仅仅走了几里山路就弄得一身狼狈的魏景明,实在开始后悔刚刚脑袋一热就答应带上他的想法。 「你……」一想到他的轻功本该是李眠枫教得,沈祁总是下不去嘴指摘太多。 「沈大哥放心,我不怕!」魏景明本扶着膝头气喘吁吁,意识到沈祁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勉力直起身子。 「我是想问,你平日里在正天府中都做些什么?」 「练功 扫撒 有时候还去后山的菜地里帮忙拔拔荒草。」魏景明答道。 沈祁惊讶道:「你到底是正天府的弟子,还是打杂的小厮?」 李眠枫如此大方,他师兄辜冰阳该不会是个吝啬鬼,连招几个杂役的钱都捨不得花,要巧立名目骗几个傻徒弟上山打杂吧? 第77页 现在的名门正派都这么会算计了,难怪自己要在武林大会上吃亏。 魏景明摇摇头,一双分得很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有些生气:「我当然是正天府内门弟子,我们正天府有的是做杂活儿的人,我无非是去帮帮忙罢了。」 沈祁忍了两日的刻薄话终于说出口:「我听闻正天府考核严格,想成为内门弟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观你武功如此平庸,想必非是贪玩耍滑不肯勤学苦练,实在是于习武之事上毫无天赋。你到底是怎么成为内门弟子的?」 倘若李眠枫在侧,此刻定要在心中大嘆沈祁小木头疙瘩,实在太不会说话。 他每每惹人非议,并非是故意要说些刺人心窝的话来,而是根本不会委婉。 好在魏景明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刺痛的人,他不仅没恼,还因为难得发现了自己知晓而沈祁一无所知的事,甚至有些得意。 兴高采烈地解释道:「沈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正天府选人又不是单看武功一项,若真是那样,岂非招进门的全是千篇一律的莽夫壮汉。」 「所以?」不知为何,沈祁莫名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若是有人极善某事,就算是武功不好也能够破格录取。比如我,就是因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凡是我读过的书,皆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掌门还特意准许我能够自由进入正天府的藏书阁呢。」 沈祁听罢,忍不住再三打量魏景明,暗道人不可貌相。他平生所见记性最好的人就是李眠枫,但按照魏景明的自述,他识记的能力甚至还在李眠枫之上。 但他看起来……确实是怎么看怎么不太灵光的样子。 「你这本事,怎么却没听李庄主提起过?」沈祁问。 「李师叔也不知道的,他上一次同掌门一起挑选弟子,那还是在我入门之前的事了。掌门说,他平时只喜欢窝在荟萃山庄里钓鱼喝茶,最不爱管这些闲事,也提醒我们无事不要去打扰他。」 冥冥之中,沈祁觉得他这段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不及多想,只听见魏景明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儿有点冷。」 ……再会背书,这武功也太差了。习武之人本该不避寒暑,更何况他正是年轻火力旺盛的时刻。 沈祁思路中断,拐到了别的地方:「黎师叔带上你,是此缘故?」 可找李眠枫到底有什么需要背书的地方。 魏景明摇摇头,笑得很傻:「其实是我求太师叔来的,那日他离开之前,不知为何跑来正天府的藏书阁,正巧被我撞见了,我就求他带上我一起。他怕我背后里乱说话,就答应了。」 当然,现在看起来也可能只是想随便找个傻小子骗点钱花花。 沈祁疑惑:「你就这么想出正天府?」莫非这小子也对这位基本不怎么谋面的师叔一见倾心,仰慕之情深藏于心,千里迢迢想要来助他一臂之力。 「我在藏书阁中读到了一本有意思的医书,下半部却被人撕去了。见题跋上提及整理此书的作者来自西北,似乎还在世,而太师叔也正要去西北,总想着要跟来碰碰运气。」 没想到西北还没到就差点被黎为龙卖在此地了,莫说是书的源头作者没有找到,自己还磕掉了半颗门牙。 沈祁却没想这么多,听他提起医书,却很感兴趣。 「你懂医术?」华玉章 虽同李眠枫有些渊源,落在他眼里却毕竟来歷不明,况且又频频生出些可疑之举,至今仍难取信于他。 倘若这个小徒弟会些医术,即便是不通精髓,总好叫他替李眠枫看看,加以佐证。 「我不太懂。」魏景明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其实我对医术一窍不通,正天府里本来也极少收藏医书。但我有个怪癖,凡是有字的东西,不管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不逐字翻阅一遍通通记下来是会睡不着觉的。」 「那你岂非经常睡不着觉?」沈祁问,「断章 残篇到处都是,这本书有什么奇异之处,值得你单独为此到西北跑一趟。」 「沈大哥此言差矣,却是小看了我们正天府。正天府藏书阁歷经几代积攒而成,中途未经失火水淹,日日有弟子巡视打理,每一本书都做过特殊的防蛀处理。我日夜待在藏书阁,正天府的藏书我读过成百上千,绝无缺损的道理。唯独这本书却竟然足足少了一半,还正巧断在一味奇毒的名字后面,光把人掉足了胃口,却不说清楚。」 沈祁却是个不怎么好读书的,未能体会魏景明眼中放光的意趣。 缺牙小子大受打击,更加夸张地比划到:「更奇怪的是,按这本书的位置来看,应该是很早前就被收在阁中,可按书中所述,写书的年份并不很远。」 沈祁依旧兴趣缺缺,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往山洞里钻,见魏景明如此激动,只好顺口问了一句:「这毒名叫什么?」 「名字倒是很好听。」 少年郎目光澄澈,一派天真。 「叫做醉春光。」 第48章 寻友不遇 当和尚能赚到钱。 在坊间话本中,武林中人有三宝: 一则,父母双亡身世成谜。 二则,跳崖不死,逢洞必入,偶得秘籍遇高人。 三则,同行好兄弟竟是女儿身。 沈祁把卷进泥水里的上衣下摆又裁短了些,默默嘆气。 第78页 倘使话本不曾作假,他也算三个里面占了两个,只可惜——他向前看去,自己半个头的魏景明已然手脚并用,奋力在狭窄的通路中攀爬起来。他动作笨拙缓慢,爬起来屁股一扭一扭,让沈祁不禁担心起他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卡住。 魏景明总不可能是吧,他想。 「沈大哥,」这人竟还胆敢扭头跟他讲话,「前面是岔路。」 「往左。」沈祁弓着身子,艰难地掏出地图撇了一眼,朝右的地方明晃晃地画了个红叉,似在标註此路不通。 他越走,越觉得自己是疯了。这张图来歷可疑,是魏景明自称从摔碎的财神爷像里扒拉出来的,上面标註虽然详细,但是否可信则无半点验证的余地,更何况根本不曾说明图上画着的藏物处理到底有些什么。 或许此地早有人来过,或许沿途有机关陷阱未曾註明,又或许本就是什么人信手画来藏在塑像中的闹剧。 而且这路线奇差,窄而深长,简直和传说中贼挖掘的道洞没什么差别,一旦前方触动了什么机关陷阱,他与魏景明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还手的余地。 黄昏刀修长,在这种地方连拔都拔不出来。 他竟然会仅仅因为图上几行似曾相识的笔记就贸然闯入此地。 再说那故人甚至都不是他的故人,连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他都不曾见过。只要是对方有心隐瞒,就算是他二人打了照面,自己也没本事将他指认出来。 他素来谨慎,此举未免是太冲动了些。 可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什么力量引导着他不断前行,甚至一时失了谨慎。 他实在太想知道将自己的师父半辈子困在苦寒北地不曾踏入中原一步的到底是什么人。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太过复杂,他弄不懂,却并非不想弄懂。 尤其是在和李眠枫重逢之后。 走在他身前的魏景明忽然停下,沈祁正有些出神,冷不丁险撞在他的背上。 「沈大哥,有光。」 沈祁抬头望去。 适才向左行不过数百步,狭长的管道终有尽头,面前豁然开朗。 洞中水滴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幽幽萤火,照亮了小小的山洞。 魏景明从甬道中爬出来,伸伸懒腰,恶趣味的喊了一声。 石壁上的荧火忽然动了。 耀夜之虫铺天盖地,朝他二人席捲而来。 * 李眠枫取了信物,来到城中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递上拜帖,本以为只等人来迎接,不多时却见府中老管家愁眉苦脸地走出来。 「李大侠,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李眠枫对游千刃客气,对他府上的人也跟着客气,沖他作揖:「适逢途径此处,总觉得不找游先生叙叙旧,心里过意不去。」 「您要叙旧,该早来。」管家拉着个苦瓜脸,「早来,兴许让您那么一劝,我家少爷还不至于跑到庙里出家去呢。」 「出家?」李眠枫惊得直唿其名,「游千刃去出家?」 「还不都是让那个大和尚给忽悠的,说是要什么去寺庙里带髮修行,走了半个月也不来个信儿,去庙里找说我们扰他六根清净,现在指不定已经让那和尚给唬得头髮都剃光了。」 李眠枫眼前浮现出游千刃光头的模样。他人生得瘦小,圆圆脸蛋,慈眉善目一张脸,遇上光头竟确实很像和尚,顿时觉得这个猜想十分可怖。 忙道:「管家莫急,这是哪里的和尚,千刃现在人在何处,可否说与我听听。」 老管家一拍大腿,没好气地说:「还能是哪里的和尚,自然是比我家少爷还会坑蒙拐骗的广济寺的和尚!」 不不不,说自己家少爷,不能叫坑蒙拐骗,那只能叫…… 「和气生财,千刃向来是和气生财,就是一时对佛法有了兴趣,想来也只是去庙里坐坐,不至于真要出家的。」 这话说出来,李眠枫自己也不相信。游千刃是什么人,这辈子只感兴趣两件事,一个是怎么赚钱,一个是怎么花钱,要说他是一心向善想要剃了头髮当和尚,估计连观世音本人下凡都做不到。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当和尚能赚到钱。 虽然在别处提起来似乎有些离谱,而对于广济寺来说,这倒还真是一件很有可能的事。 游千刃为了钱也不是不可能剃度,反正他不信神佛只信财神爷,头髮没了可以再长,钱少赚一分都心疼的牙酸。 倒是感觉跟沈祁家那位狐狸脸小兄弟很有几分相似。 但凡卢十二给钱也像游千刃那么痛快,他此刻就不必站在这里思考什么出家不出家剃头不剃头了。 李眠枫强笑了一声:「正巧我也有事要同千刃商议,不如就让我去见见千刃,也好闹个明白,叫管家放心。」 希望他在庙里是赚了,别被住持骗得配了个底儿掉。 「李大侠肯去,老朽自然感激不尽,你的话,在我家少爷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老管家又沖他作揖,背弓得很深。 李眠枫看得别扭,一面将人扶起来,一面在心里暗道:我的话哪里有什么分量,只不过是荟萃山庄庄主的名头能帮你家少爷赚点银子罢了。 就连是卖个布,也要宣称是正天府第一剑最喜欢的布料,并赠李眠枫闲章 盖印一枚,自可畅销江南。 第79页 游千刃的钱真该分他一半,偶尔送点东西过来,实在是便宜他了, 管家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李大侠要上济广寺,可切莫忘了备齐香火钱。」 「香火钱?」他奇道。去寺庙自然是没有不上香的道理,但也从来少见哪个寺庙会安排和尚尼姑专盯着人到底送了多少钱的。「上几根香的零钱自然还是有的。」 「哎呀,李大侠有所不知,这济广寺自从新住持上任,和以往是大不相同了。若是不用三两银子敲门,那是连门都不让你进去的。」 竟有此事?看来游千刃恐怕确实是为钱而去的。 佛虽超脱六道之外,此间中人却皆在俗世。 功名利禄,生老病苦,佛祖像前本就承载着这世上最多的贪嗔痴爱别离。 人既生于世间,自带七情六慾,无论是走卒贩夫,还是大侠富豪,乃至于出家的和尚道士,恐怕都难以免俗。 而钱能实现大部分愿望,也能滋长更多的贪念。 寺庙和钱,看似最遥远的两件事,在济广寺某位天才住持的慧眼中,忽然有了交融。 李眠枫突然对济广寺很有兴趣,想去看看哪里到底是香火味重些,还是铜臭味更多。以及,这位神秘的住持,披着袈裟的身体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但在此之前,首先要解决的是—— 李眠枫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对着老管家反鞠一躬:「方才一时走得急,竟不曾留意。能否……借在下几两香火钱?」 差点忘了,他本来就是来跟游千刃借钱的。 李眠枫接过老管家剪下的一块碎银揣进衣袖中,决定自己还是要做个俗人。 要花钱的那种。 第49章 坑钱寺庙 传说济广寺的后山底下藏着金矿 耀夜本该是一种很美的虫子,前提是别太多。 沈祁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魏景明已然爬起来站在一旁看着他,眼中写满了同情:「原来沈大哥怕虫。」 ……还真是,但他不想承认。 魏景明见他不说话,给他找台阶下:「你们北地来人是不是都怕虫,我听掌门说过,李师叔儿时初到江南,曾经被屋里的蒺藜吓得不敢睡觉呢。」 沈祁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还没等小时候的李眠枫跳出来,先被蒺藜的样子激得打了个冷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确令人不喜。」末了,又捉到了他话中的字眼:「辜掌门同李庄主是师出同门?」 「那倒并非如此,李师叔的师父同他一样,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们掌门却是上代掌门的关门弟子。不过他二人幼时是一同长大,听说亲密得像亲兄弟一样,直到李师叔接管荟萃山庄之后离开了正天府,这才渐渐疏远了些。」 「这般,他倒从来不曾同我提起过。」 「李师叔朋友虽多,却本就不喜欢讲自己的事情。就算是跟正天府,平日里也是山门中麻烦他的时候多,自己是很少仗着身份叫门派中的小辈替他做事的。」 沈祁心道:是了,对我也是这般,像是事事关心,却从来不提自己如何,反倒对着黎为龙时更肆意些。 他以为这些天同对方亲厚了不少,如今想来无非是被当做门派中小辈一般对待。 这份失落他不愿在魏景明面前流露出来,好在他本来脸长得就冷,大多数时候都是同一副表情,并不容易叫人看出心事。 魏景明没心没肺地往前走:「没了耀夜之光,这儿倒也不黑,只是图上说这里应该往右,见光处却在左侧。」 这地图到底靠不靠谱,谁也说不准。 沈祁不语,运功细听。 人道腐草为萤,这里阴暗湿冷,不见阳光,除了墙缝中可怜的零星苔藓,见不到什么草木。既然还能生出许多耀夜,想必是有水脉通过。 他静心聆听,果然从魏景明的唿吸声和脚步声背后,听到了水声。 「跟着地图走。」他把魏景明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走进那条水声潺潺的,无光的路途。 * 李眠枫得了掌柜的香火钱,独自往济广寺去。 此行本为借钱,并没想到会如此波折,他也曾犹豫是否要叫上黎为龙一起。但对方似乎已经对他的身体状况起了疑心,如今只想能避就避。 毒伤虽然未愈,但恢復的内功让他重新获得了对自己的掌控。 毕竟一时半会儿还病不死,但行走江湖没有武功倒是真的很有可能横遭不幸。 醉春光不至于发作的如此频繁,而凭藉他的功夫,尚不担心会冒出什么搞不定的人。这般想着,李眠枫叩响了济广寺的山门。 「施主,上香请到大殿,吃斋请到后院。香火钱三两,素面两钱,先交钱,再进门。」小师父年纪不大面容清秀,法相端正,合掌躬身,念一声「阿弥陀佛」,看起来道行很深。 如果不是一起身就伸手跟他要钱的话…… 李眠枫看他头顶的戒疤都像没眼的铜钱。 「三两,我来寻人。」他把银子往小和尚手里一丢,对方竟然立刻不知从而掏出一柄小秤,确认过份额无误之后,才恭敬地请他入内,嘴里却嘟囔着:「佛门静地只有佛祖,恐怕寻不到施主要找的人。」 这话你收钱之前怎么不说呢? 李眠枫跨过快到他小腿还高的门槛,很怀疑这东西是用来拦住没钱的香客才故意修得这般高。又看一眼堪称破庙的济广寺,心道这一屋子和尚坑的钱也不知都花去了何处。 第80页 「此处可有一位姓游的客人暂住?」 「阿弥陀佛,施主说得可是冷山居士?」 冷山是游千刃祖上发家的地方,李眠枫料定不错:「他在何处?」 「冷山居士是主持的贵客,已经在济广寺住了一月之久,平日里都待在寮房。」 「多谢小师父。」李眠枫欲寻游千刃,那小和尚却伸出手拦住他:「这位施主,我寺寮房三两银子一晚,寻常香客不得随意入内。」 「……」好傢伙,住持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这般,怕是佛祖听了都要清掉他吃斋念佛半辈子的功德。 李眠枫强笑:「那小师父可否唤他来大殿与我相见,就说,故人来访,将此物交于他。」 说罢,他解下游千刃作为信物赠于他的玉佩,递给小和尚。 他不是抠,他真的没钱。 谁知小和尚却不动,将玉佩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施主,你这玉佩,可抵十两银子。」 说罢,捧着玉佩,热切地看着他。「本寺也可收他物,多出的钱可以找零。」 总感觉下一句要接得不是「阿弥陀佛」,是「诚信生意,童叟无欺」。 李眠枫怄气,不待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庄主?」 他不必回头,脸上已露出一丝侥倖地微笑:「能有幸见冷山居士一面,看来我也有几分佛缘。」 巧啊,游千刃。 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穿一身黑色海青,更显得像是个清修多年的僧人,全然不像个富贵员外。 可惜一张嘴就破功:「李庄主,你我之间没有佛缘,全是钱缘。一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更要发财了。」 李眠枫边听,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瞟小和尚的脸色。对方听了这番话,居然毫无愠色,反而不自觉地微微点头:「不知竟是能帮居士发财的贵客,怠慢了施主。」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和尚啊! 李眠枫无奈,直言道:「可我却是来问你借钱的。」 「借钱当然好说,李庄主只要能帮我一个小忙,游某人的钱就是李庄主的钱。」游千刃沖他使个眼色,将他往寮房里引。 「你在寺里半个月了,还没赚够?」李眠枫嘆气。 「寺里的钱都是给住持的,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不过是一心向佛,来此地清修罢了。」 ……刚才是谁说只有钱缘的。 李眠枫不接话,游千刃讨了个无趣,转头跟他解释:「卖财神爷赚钱的主意确实是我出得,可这钱也真的一分一厘没进我的荷包。我来此处帮忙,是因为住持答应给我一样东西。」 「何物?」 能让游千刃茶饭不思的东西,肯定很值钱。 对方环顾四周,默默凑近他的耳边。 距离勐然缩短让李眠枫突感不适,十分嫌弃地退后了一步,摆摆手。 「我不喜有人近身,这儿没人,有什么说什么罢。」 游千刃一脸故弄玄虚,沖他比了个口型。 「有矿。」 李眠枫心中一动,黎为龙打着寻他的幌子来到此处,也是说得同一个理由。 游千刃贪财,黎为龙可没有这么容易动心。 「什么矿?」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道。 「金矿。」对方神情严肃,「传说济广寺的后山底下,藏着金矿。」 李眠枫笑道:「有此传言,还不早让人挖得山都塌了。既然到如今都相安无事,恐怕传言有失。」 游千刃摇摇头:「过去我也这样想,直到济广寺的住持找到了我。他说寺中确有记录,后山藏着宝物,是不是金子倒说不准,但这座山绝不简单。」 「所以?」 「所以这几年赚到钱,都拿去挖山洞。直到半个月前,我们真的打通了山体,并从中发现人工挖好的隧道。」 李眠枫对金矿银矿毫无兴趣,只想讨点路费回江南,见此事牵扯甚广,并无心参与:「既然如此,你二人前去寻宝便是,何必将此事告知于我。」 「这还不是……没人会武功。」游千刃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实话:「李庄主,钱虽然重要,但也得有命花啊。凭我们二人,怕是没有这个胆子。」 「你们要拖我下水?」李眠枫奇道,「我来寻你不过是偶然,我若不来呢?」 「这地方虽然偏,总能等来个武林中人吧,到时候……」注意到李眠枫怀疑地目光,游千刃解释道:「我自然也怕见财起意杀人越货,但那住持却说自己有一门制人的招数,能保我二人平安。」 李眠枫腹诽道他说你还真信,摆摆手:「我受了伤,恐怕难当此重任,住持既然有办法,再等等便是了。」 他虽然不想因为没钱在沈祁面前丢脸,但更不想惹麻烦。 游千刃讨好地沖他笑笑,声音却冷了:「别人要哄要骗,对你我却要说实话,只因为有一样,我想你还是愿意去的。」 「荟萃山庄倒还没有这么缺钱。」李眠枫不快,转身欲走。 「听说你偷了随文珮。」游千刃的声音让他停下脚步。 「坊间确实有此传闻。」李眠枫不置可否。 「我信你不会拿走随文珮,因为你不知道它到底是哪里的钥匙。可我却听说,寺里关于宝藏的传闻,同那位高人退隐的时间相差无几。」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诓我。」 第81页 话虽如此,李眠枫转过身来,面沉似水。」 第50章 洞中奇遇 眼下还有什么比李眠枫要紧的呢? 能吸引游千刃的寮房果真非同凡响,李眠枫跟着走进他单独居住的卧房,看着他搬开一排斗柜露出下面的铜门,不由得回忆起苏府那间冒冷风的小屋,隐约生出一点不快。 怎么都喜欢把密道藏在自己屋里。 游千刃推开封顶的铜门,做了个「你前面开路」的手势。 李眠枫站在洞口驻足不前,犹豫到:「这条路挖了多深?」 铜门打开,他吃了一惊。深感济广寺坑钱不少,花钱也实在大手大脚。 洞口大还在其次,明明是条打算挖矿的暗道,竟然用汉白玉砌了地板,两侧的墙体也挖的 整整齐齐,比他送给沈祁的小客栈看起来还讲究,只差没铺上丝绸。 卖财神爷也太赚钱了,还以为是开了个盗洞,现在看简直是修了个皇陵的地宫。 「没多深,里面路倒是挺长。」游千刃答。 李眠枫偏头:「大师,济广寺的地盘,还是由济广寺的住持引路比较好吧?」 一直缩在卧室屏风沉默不语的和尚闻言从阴影中走出来。开口说话时,面部表情不自然地牵动着,看起来好不诡异。 「李大侠,也不是贫僧非要让你下去不可的。」 游千刃顿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哎哎哎青云大师此言差矣,你是不在乎,我可是要他下去的。」 这和尚果然就是那晚沈祁撞见的济广寺住持,却不去客栈附近等待于沈祁会面,就先迎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李眠枫虽今日第一次得见清云和尚,不知昨日内情,倒已在这短短几句话的交锋中将游千刃与他的关系琢磨了个大概。 显而易见的是,如今他二人虽一同谋事,却谈不上同心。 游千刃此人在发家致富一事上颇有些作大事的果决,讲得直白难听些,叫做贪财不要命。这种事拉他入伙实在容易,无非是就是让他知道有利可图。他只要有得钱赚,没什么不敢冒险的。况且此人并非是那种要把所有钱财揣进自己一人口袋里,而是讲究个和气生财有钱就行。 问题在于,如果这事情真的能跟随文珮扯上关系,又是济广寺长久存在的秘密,清云和尚怎么就捨得如此草率的拉一个不会武功的员外下水,难道仅仅看中他只贪财,无意于什么绝世武功吗? 亦或者,他同游千刃都能猜得到,清云和尚没有说实话。 游千刃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 所以就算觉得这件事再怎么不靠谱,他还是非下去一趟不可。 李眠枫小半辈子,自从获知了这个秘密开始,就算是给套牢了,框定了,至死方休。 而现在他搞不好真的要死了。 他明明有那么多朋友,这条路上却似乎永远只是一个人。 「走吧,我带路。」 铜门下灯火通明,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李眠枫缩在长袍衣袖中的手指一紧,感受到随文珮表面的纹理印上自己的皮肤。 暖玉自带温度,给掌心送来柔和的温度,让他想起在客栈醒来的第一夜里,沈祁握住他的手。 只可惜,他知道这东西是假的。 * 沈祁意识到自己选择了一条很难走的路。 机关暗器没有,就是虫子特别多。 他几乎要闭着眼睛趟这条路,只留一条缝隙关注着走在前面的魏景明。 据说特别会识记的缺牙少年揣着地图走在前面,坚称已经将这图上的每一处标识都烙印脑中。一路上面不改色地惊叫连连,带着沈祁在狭长的洞道中七拐八绕。 因此听到他惊唿的时候,沈祁倒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这小子叫唤了一路了,其实胆子倒是比他大,不知踩扁了几条百足虫,半点没耽误走路。 结果差点猝不及防撞上。 他们进入了一处似是房间的地方,形状规整,天顶虽然低矮压抑,四周皆有通路,倒是不小。 魏景明却不是为了这个才停住的,而是被另一条通路里冒出来的黑影吓了一跳,叫地比见鬼了还要惨。 「太太太太太师叔?!」 「哎呦,折寿了,我辈分没那么大。」黎为龙灰头土脸的从一条小路里钻出来。 沈祁心中没来由地紧张,活像是儿时偷吃罐子里的蜂蜜叫师父发现了一样。 这时候被黎为龙撞见,真是比撞鬼还麻烦。 毕竟鬼又不认识李眠枫。 「你俩来干嘛的,採买买到石头缝儿里来了?」黎为龙先发制人,不等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倒先向他们二人发难。 「……迷路了。」沈祁道。 黎为龙被噎了个半死,心说你半点不会撒谎,怎么跟在李眠枫身边混了这么长时间的,还不得被那小狐狸坑死。 沈祁却已经逐渐领悟了和人说话的精髓,既只要我不心虚,心虚的只会是别人。 理所当然地回问道:「黎师叔又是为何至此?」 黎为龙果然露出了一丝犹豫,但很快反击他:「我也迷路了。」 这藉口虽然愚蠢,但确实无法反驳。 谁知魏景明竟问:「师叔,你不是来找矿的吗?」 黎为龙寒毛都竖起来了:「你从哪儿听说的!」 第82页 魏景明道:「你夜里说梦话,我听见了。」 「我——」 他还真会说梦话。 唯独沈祁蒙在鼓里:「什么矿?」 「金矿。」黎为龙放弃了掩饰,「 我听说这里有金矿——怎么,我看起来就不像会贪财的样子吗?」 那还真是看起来就像,沈祁心想。 「师叔从何处获知此处有金矿一事?」沈祁问。 对方跟他马虎眼:「我这么大个人了,混了半辈子江湖,总该有点秘密吧。」 沈祁颔首:「师叔说得是。」又问:「师叔独自来此?」 黎为龙心道辛辛苦苦偷跑出来,不自己来难道还要拉上三五好友一起来。 沈祁竟忽然转身就走:「既然如此,师叔找师叔的金矿,我便先回去了。」 这反应真让黎为龙愣了:沈祁来此自然不会是因为迷路,他要找什么东西这么金贵,以至于看见他扭头就跑。 既然不能给他知道,那还带着魏景明干嘛! 魏景明则已然沉不住气,大叫:「沈大哥,你不是要——」 「你若不欲回反,黎师叔是你正天府长辈,他愿意带着你,我自也无权插嘴。」 黎为龙更不想多个拖油瓶,对魏景明有点不耐烦:「谁带你来的你跟谁走。」又问沈祁:「不是迷路了吗,怎么一看见我就想起来路怎么走了?」 沈祁不理会他的奚落:「江湖人都认为是李庄主偷了随文珮。」 黎为龙不懂他怎么忽然把话转到了此处:「怎么,你陪了他这么些日子,还没问清楚此事的因果?」 其实他也不知道东西哪儿去了,若非沈祁说,他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了。 沈祁话说得很慢:「我不在乎他到底碰没碰过随文珮,但如今江湖人只道此物下落不明,而最有可能带走它的人就是李眠枫。」 话到此处,他的语调逐渐地冷了:「我以为黎师叔身为李庄主的亲师叔,又常年同他生活在荟萃山庄中,感情应当十分亲厚。是不会放心在此种情形之下,放他同不善武功的华前辈和卢十二单独留在客栈的。」 黎为龙剎那间冷汗爬了满身。 「你……」他哽了片刻,一时竟想不到措辞。 寻找李眠枫只是他离开江南的託词,实际自然另有目的。这件事他与李眠枫两厢清楚,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坦诚的。 即便是鱼山一事的确有了些变故,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随文珮到底下落何处,而李眠枫又是怎么不小心搞没了自己的内力。但在他内心深处,对方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亏,事事都办得妥帖,从来只有他沾别人便宜,算计人家的份儿。 况且他现在已经恢復了内力,自然就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把「李眠枫可能有危险」这个念头放在脑子里过。 「眠眠他……你见到他的时候,他伤得很重吗?」黎为龙最后只问得出这句话。 沈祁点点头,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淡淡的血腥味道在嘴里逸散开来。 「我一度很怕他,他——」 他想到那个字眼,便再也说不下去。当着李眠枫面儿的时候,沈祁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软弱。但当最兇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如今再度回想起来,他竟有些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正天府为什么不派人来找他,但他没有一刻不惦记着早点回到正天府,把随文珮的下落弄清楚。」 黎为龙解释道:「正天府并不是不信他,只是……」 只是……正天府的确迟迟未有动作,他也不知道辜冰阳在打算什么。 沈祁越说,越感到血流顺着胸膛,顶到脑袋上:「正天府怎样对他,是你们正天府的家事,与我一个外人倒也没有什么关系。黎师叔若是要寻什么东西,只管寻便是了。」 「那你到此处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祁低低道:「我的事,谈不上什么要紧。」 洞在这里又不会跑掉,早一刻晚一刻罢了,他已经茫茫然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时了。 眼下还有什么比李眠枫要紧的呢? 沈祁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就在他即将迈出一间四方空间的片刻,一道石门落下,挡住了他们来时的路。 一室寂静,唯尘土飞扬。 第51章 深入腹地 万箭齐发。 「看来现在,回不回去也由不得你我了。」黎为龙嘆气道。 沈祁后撤一步,慢慢转过身来。魏景明大叫起来:「血!」 石门似有千斤,若非沈祁方才及时躲闪,现在恐怕要被砸碎脑袋。饶是如此,溅起的石砾打在他脸上,在他的左颊留下了两道深深地伤口。 皮开肉绽,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下巴颏滴落,在黑色的夜行衣中隐而不见。 沈祁的脸色倒比夜行衣更黑,突然发生的变故令他心中升起莫名的不祥感。 如果不是他一直和黎为龙寸步不离地待在一起,他几乎要以为这道石门是对方的阴谋。 太巧了。1 1 没理会脸上的血迹,他开口道:「黎师叔是从哪条路来的?」 黎为龙走了几步,引沈祁来到他出现的那处岔路,朝头顶看看:「上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那顶上的石壁滑不留手,人下来容易,上去却难,你纵使轻功了得,这条路恐怕是走不得的。」 第83页 沈祁随着他打量,只见被水不知道沁透多少年的通路狭长向上,的确没有攀爬的余地。 「你下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吗?」沈祁问。 「自然有别的路可以出去,」黎为龙把目光落在唯一的通路上,「这下我们也不用地图了。」 除了前进,他们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的轻巧让沈祁皱起眉头:「黎师叔好像对这里很放心,你来过此地?」 「没有,都是初来乍到,你们敢走,我也没什么不敢走的吧。」黎为龙率先迈步。 「你来这里到底是要找什么?」沈祁一闪身,拦住他的去路,长刀横在身前。 「沈,沈大哥,太师叔是来寻师叔的呀,你们——」魏景明见势不对,试图插在他两人之间打打圆场。 他话音未落,黎为龙不怒反笑:「我们正天府这么多年了,有点自己的秘密不奇怪吧。小祁你这么好奇,不如去问眠眠便是了,跟我过不去做什么?」 黎为龙来此地,李眠枫竟然知晓? 那岂不是说明……这条回程的归途也是李眠枫所选吗? 黎为龙见沈祁沉默,认为自己的忽悠有了效果,乘胜追击,变本加厉:「眠眠这个人脾气是这样,有什么事情向来是自作主张地打算好了,不轻易让人知道他自己有什么想法。他自己不主动同你讲,我倒也不好背着他把话说了,你……」 你也不至于不听我把话说话。 黎为龙回过神来,沈祁已经转过身去,迳自向前走了。 他追在后面,后知后觉地想到莫非话说得太过,让沈祁觉得这一路照顾李眠枫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等过后离开此地,要回去找人对峙。 这闷葫芦脾气该不至于这么大吧? 话说回来——黎为龙看着沈祁的背影逐渐在自己眼中缩成一个小点,默默示意魏景明跟紧了自己: 能不能顺利回去还两说,沈祁下来是他自己的打算,身边这个傻小子若是死在这儿了可是一桩罪过。 可闸门已经落下,他们谁都没有回头路了。 就如同每一位自愿或被迫,自知或不自知的踏入江湖的人一样。 * 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拖油瓶,李眠枫走得缓慢。 准确来说,是游千刃走得很慢,叫同行的二人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借着这个机会,李眠枫有空去仔细打量清云和尚。 清云和尚生得过分高大健壮,这通路挖的宽敞,让李眠枫几乎怀疑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否则便要担心他会被不慎卡住。 他身材壮硕,脸也不怎么慈眉善目。浓眉方颌配上光头,越发显得孔武有力,,比起寺庙里吃斋念佛的僧人,倒像是专习外家功夫的练家子。 中原地区确有武林门派是由一寺庙的武僧组成,平日里远避争端闭门静修,少于各门各派走动,每逢武林大会才派人露面,就算他也对少林一派了解甚少,认不得许多弟子的模样。 清云和尚讲话时并无西北腔调,反而是有些中原口音,与此地本就格格不入。李眠枫起初怀疑过他正是少林弟子,不知因何缘故隐姓埋名来此,或许是他个人所为,或许是背靠整个少林都在打此地矿脉的主意。 或者应该说是——随文珮背后宝藏与武林秘籍的主意。 李眠枫暗笑:此事怎么想都可疑得过分,清云和尚来路不明,而游千刃看起来对地下所藏的东西所知甚少,居然也就这么稀里煳涂为了个所谓的「金矿」陪他修了这么长的地道,又随随便便打算拖武林中人入伙,仅仅靠着清云和尚那句毫无信服力的「自有办法」被打发了。 怎么可能是傻,只能是在装傻,游千刃估计也是为了什么东西,不说而已。 他们这三人真称得上是各怀鬼胎,天下熙熙皆为利,一旦扯上了随文珮这种能名利权皆收的东西,谁还相信谁呢。 而他也当然一样。不管这件事听上去再怎么不可信,他的软肋也很好拿捏。但凡提到了随文珮三个字,就算明知道是坑,他李眠枫也不得不往里跳一跳。 跳下去哪怕摔断了腿,也得拖着个断腿翻一翻到底有没有和随文珮相关的东西,再挖个更深的坑把他们都深埋起来。 别人找东西是为了要发财 为了要武功 为了要一统武林,唯独他是为了怕被别人找到。 他像是守着宝物山洞的勐兽,然而自己的都不知道自己的洞口在哪儿。 这就怪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少林莫非会知道? 奈何这一路他有心观察,试图找出清云和尚身上的不合理之处。可看了半晌,除了发现这位的相貌实在是他欣赏不来的那种风格之外,无论从对方的唿吸吐纳还是行走的步伐中,竟然当真找不出半点修习过武功的模样。 要么就是对方的功夫远高于他,叫他看不出半点端倪——李眠枫即刻否认了这种猜测,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世上若真有这样的神人,想一统武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拉他下水在这里挖洞。 于是他只能相信另一种可能,这和尚真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的和尚停在一扇门前:「我们就挖到了这里,后面的路是本就存在的。」 ——也就是说着显然不可能是未经开採的金矿,而是有人故意在这里修筑了密道。 第84页 游千刃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变了脸色:「大师,我倒不是真的非要找出矿来不可,但我看你似乎知道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不管有钱没钱,你答应我的银子可不能少了。」 李眠枫一时甚至搞不清楚他这到底是演技还是玩真的,只跟着笑道:「你也太不经心,都走到这里来了,他若是反悔了怎么办?」 游千刃挥挥手:「做生意的人就得有赔本的决心,不然怎么赚得到钱呢。可现在你来了,我也算是有了谈条件的筹码,李大侠你可得帮我,我跟你可是诚信生意。」 他听到这儿,也懒得再去琢磨更多,无非是顺着游千刃继续演便是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李眠枫对清云和尚道:「我和冷山居士是一边的人。」 他阴阳怪气还要拿着这个佛号打趣游千刃,清云和尚却没应他俩任何一人的话,一把推开了沉封的门。 顿时—— 寒气逼人。 万箭齐发。 第52章 面具之下 当心正天府的人 游千刃站得最近,箭雨倾盆势不可挡,只道出师未捷身先死,眼一闭,心一横: 「啊啊啊啊李庄主——」 李眠枫没有帮他,游千刃闭着眼睛,只觉得又冲力贯入身体,将他击倒在地,却甚至连一声回应也没听到。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或者,是李眠枫已经遭遇不幸。 疼痛仍未散去,唿啸之声终渐渐平息。游千刃缓缓睁开眼,先看到了嵌入自己衣袍中的箭簇,当时快要流下泪来。 再一眨眼,就看到李眠枫髮髻中插着一支箭,俯身凑近他。 「游员外,别忙着哭啊。」 李眠枫伸手,摘下他衣袍中的那支箭——应该说是,那只木棍。 头顶是圆的,只插了尾羽,飞得倒挺远,打在身上留下一点擦伤的痛,可根本无法刺入身体。 说白了,同小儿的玩具差不了多少,吓唬人的。 李眠枫从容摘下插进自己发中的哪那一只,拈在手中,随意地旋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同灰色的箭羽绕在一起,快得只能看见虚影。 游千刃看着他的动作,恍惚间想起酒楼中那些喝酒听曲玩扇子的世家纨绔子弟,潇洒得很。 他手上动作不停,缓步朝着靠在石壁上的清云和尚走去。 清云和尚倚在石壁上,没有头髮的秃瓢脑袋让无刃的箭矢蹭破了一道,丝丝缕缕往外渗血,狼狈得很,看上去倒是他们之中伤得最重的那位。 李眠枫凑近他,勐地抬手,将那支箭停在距离清云和尚脸很近的地方,羽毛的锋芒几乎就要擦过他的鼻尖。 本能地,清云和尚的脑袋向后躲,磕在石壁上。 撞得结实,声音很闷,像熟透了。 他定定神,有些恼,怒视李眠枫:「李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李眠枫用手指一挑箭矢,把另一头钝钝的木头杆子朝向清云和尚,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我原以为是大师修得心性过人参透了生死,现如今看来也是会怕的。如此不避不躲,大师好像早知道门后面会有什么。」 清云和尚嘴角动了动,收敛了怒色,只道:「此地在我寺中早有记载,疑为济广寺前代所建。既是佛门中人,自然慈悲为怀,我深信此地纵有机关,不至于取人性命。」 李眠枫听罢,点点头:「大师所言甚是,济广寺的留下的东西,的确要比在下值得信任的多。」 他说话时,眼神却落在清云和尚的嘴角,不知在看些什么。「有惊无险是再好不过,只是在下还有些事情闹不明白。」 「李庄主请讲。」清云和尚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不自觉又将脸向一边侧了侧。 「游员外称此地和随文珮有些关系,我才愿意一同前往。随文珮是在我儿时才有的,可照大师的意思,竟像是说这里的传闻早过了不止一代。我瞧着大师同我,倒像是差不多年纪。」 游千刃也忽然想起什么:「对啊,你今年都快不惑了,若是传了几代,这里怎么也得上百年了,随文珮自诞生至今也不过才几十年啊。」 「阿弥陀佛,江湖传言而已,贫僧也解释不清楚。」 李眠枫和游千刃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相同的内容:刚刚还说是寺里修的,骗谁呢! 李眠枫道:「大师若是不清楚,那就罢了。」他目光仍锁定一处不动,缓缓道:「我听闻南疆有一门秘术,男子可扮作女人,女子亦可为男人,不知道大师可曾听过?」 「贫僧久居寺中,少于外界来往,并不知道这些旁门左——」 清云和尚话音未落,李眠枫突然用手中的箭羽擦过他的下颌,以一种奇异的手法在他骨骼处连连点过,竟生生从他的脸上撕扯下一张薄如纸张的油皮。 □□,易容之术。 游千刃大惊:「你你你你——」 李眠枫早有猜测,在看到他的真容时,亦免不了惊嘆出声:「大师真是好手段!」 面具之下,是一张少女的脸。 光头,高大,但五官圆润秀美,尚带几分童稚,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 游千刃大受打击,很难接受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居然诓得自己陪她修了几年地道。 没了掩盖,她索性放弃了伪装,声音也随之变化,谈不上很尖细,是略带沙哑的女孩的声音。 第85页 「正天府果然名不虚传,许多年不曾露出破绽,竟让李庄主给看出了蹊跷,却不知我是哪里出了纰漏。」 李眠枫道:「大师这门功夫修炼的很好,只是不巧我有一位师叔,在南疆游歷时偶然习得此术,从此隔三差五便要装个女人在我眼前晃。」 游千刃心有所感,用眼神问他:你那位师叔,是不是姓黎? 李眠枫没理他,仍在打量清云和尚。「只是他脸扮得再像,身量却总是太过高大了些。不知道大师又是用了什么方法,难道是我那师叔功夫不到家?」 「哦,那倒是不,我就长这样。」清云和尚说。 「……失敬。」李眠枫默默转过头去,大失所望。 本来还想学一招逗逗沈祁呢,傻小子整天绷着个脸,总想看看他都能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其实五年前也是有的,只是这次相逢,他们彼此之间都有了太多心事。也正因为如此,越是当危险和未知所带来的恐惧隐隐在他心底滋生,李眠枫下意识地想到沈祁。 不知为何,想到沈祁,他总能够想到未来,觉得自己是有许多事情想同沈祁一起做的。 但首先还是要解决眼前事。 李眠枫把目光聚回到眼前的少女身上,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影子,感到一阵头痛。 武林门派皆少收女弟子,可江湖中从来没少了女人的身影。玉生烟,苏文瑶,年纪轻轻,武功不高,心眼很多,十分难搞。 而且他猜不透这帮人的心思,就格外觉得对方想一出是一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大师,不解释解释吗?」 清云和尚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济广寺的住持是我,要一探山中的人也是我。你们二位早决定了要与我合作,又何必在乎我是男是女,是四五十岁还是十四五岁呢。」她看向游千刃:「毕竟银子又不会因为这些而打了折扣,不是吗?」 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游千刃被说服了:「钱不能少,其他的随意。」 李眠枫却道:「你说得对,这其实无关紧要,可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清云和尚已然确信他会一同走下去,率先走下去,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清云和尚是我养父,他圆寂后我担心无法服众,故而扮作他的样子行事。我喜欢这个名字,你们便一直这样叫我便是。」 李眠枫果然还是跟了上去:「凿开山路,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 清云和尚道:「我养父临死之前只留下了两句话。其中一句,是走下去,山中有宝物。」 游千刃问:「那第二句呢?」 清云和尚瞥一眼李眠枫:「我现在不想说。」 游千刃道:「好吧,那不重要,其实我更想知道宝藏是什么?」 清云和尚轻笑:「谁知道呢,和尚藏在庙后面的东西,说不定是天竺传来的佛经。」 「你!」游千刃一脚顿住:「那我的钱怎么办?」 「那倒是不用担心,答应你的钱已经有了。这几年的赚得银子其实没花多少,故意把入口修的这么大是为了在帐上多走点钱,其实这里看着漂亮,都是捡废料堆的。」清云和尚回答。 「那也就是游员外的钱转了一圈回到自己荷包里了,」李眠枫圆熘熘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嘲笑的神色:「你的生意越做越回去,这么明显的事情竟然没发现的了。」 游千刃道:「大意了,我以为出家人不打诳语。」 刚说完,他狠狠跌了一跤。伸手一摸,湿滑寒冷,地上原来结满了一层冰。 「这……」 清云和尚抱臂看他:「哦,因为我不是出家人。」 李眠枫俯身查看冰面,发觉寒气仿佛是从地下深处渗出来的:「看来这山中的确不同寻常。」 游千刃艰难爬起来:「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里跟随文珮有关了,李庄主揣了这东西这么久,难道真的就没听到过一点传闻。」 「什么传闻?」 「比如这里面有没有金银财宝。」 李眠枫勐地俯身,拎着游千刃的领子,以一种冒犯但十分有效的方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站稳了,冷山居士。」 ……他怎么觉得地上有点凉。 李眠枫直起身,经脉之中忽然震动了一下,连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砸在胸口,耳朵里跟着嗡嗡作响。 不祥地预感涌上心头,他缄口不言,暗自调息,真气走过四肢百骸,隐约发痛。 又是醉春光。 他一面试图运功压制此毒发作,一面若无其事地看向游千刃:「是什么都不重要,随文珮不在我身上,就算藏宝的地方真在此处,凭藉你我几人是不可能把它打开的。」 醉春光扰乱了他的心神,李眠枫没有察觉,就在他背对清云和尚的剎那,对方的手指攀上石壁中的一处微小凸起,整个人攀了上去。 地动山摇,他与游千刃脚下裂开一条五尺宽的缝隙。冰面无处借力,两人直直跌落下去。 半空中,李眠枫催动内力勉强旋身,捞住了游千刃的衣领。刀割般的锐痛顺着丹田搅动,他唿吸一乱,呛进一口冷气,跌坐在地上。 下面不深,他跌得不狠,但内息正乱,难免加重内伤。 忍痛仰起头,那道裂缝正在渐渐回缩。他难以聚气,竟提不起跳上去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挂在石壁上的清云和尚把自己放回地上。 第86页 向上的通路被彻底封闭之前,他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我养父的另一句遗言是:当心正天府的人。」 ……那你到底是何必非要让我给你一起下来呢,李眠枫想。 第53章 黑色棺椁 这棺材中葬的是我师父的心上人? 洞中幽暗,依稀有光。隧道漫长曲折,分不清白天黑夜,人对时间的感觉也渐渐麻木。 不知道是经过了两个时辰,还是仅仅一刻钟,沈祁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我们走了多久?按地图上的指引,不应该走这么远的路才是。」 黎为龙接过魏景明手里的地图看了看,摇摇手:「没走错,再说如今所有的去路都被封死了,我们也只有这条路能走了。」 沈祁皱起眉头:「师叔好像很确信我们能走出去。」 黎为龙正色道:「来都来了,回头路也走不了了,自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们武林中人,这点潇洒总是要有的。」 沈祁问道:「师叔就这么空着手自己进来,也是因为尽人事听天命,肆意洒脱吗?」 魏景明忽然觉得后颈处冷飕飕的,缩了缩脖子,埋头走路,不敢说话。 黎为龙笑了一声:「你是觉得,石门掉下来也是我计划好的?」 沈祁盯着他的背影,黎为龙腰间插着的兵刃闪着寒光,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 轻巧锐利,一对分水峨嵋刺看,和李眠枫后腰的伤口正好是同一种武器。 「我只是有点好奇,师叔和李庄主似乎是很不同的人,你们很熟悉吗?」沈祁问。 黎为龙笑答:「熟啊,他师父是我师兄,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现下荟萃山庄只有三个人,我们可谓是朝夕相处了。」 沈祁又说:「正天府以剑闻名,师叔的兵器却不太一样。」 这下就连魏景明也忍不住暗地里束起耳朵听。他也好奇,峨眉刺多为女子所用,走的是轻捷诡秘的路子。黎为龙怎么看怎么是练外家功夫的,为何会选用这种兵器? 「剑自然也是会用的,不过我这人不爱总在一个地方待着,免不了四处逛逛。行走江湖嘛,剑总是太重了些,换成它便可日行千里。」 沈祁忍不住想到,若是如黎为龙这般说来,从鱼山一战后即刻回到荟萃山庄,再从正天府带上魏景明启程前往此地,恰好能赶在他们之前到来。 黎为龙本来就行踪不定,就算离开荟萃山庄,李眠枫不在,没人会觉得什么不对。而他明明可以独自前来,却偏偏要去藏书阁捡个恰巧遇上,又并不熟悉的魏景明一併前来,本就十分可疑。 如今想来,他或许是正好需要有这么一个不太聪明人证。 ——证明他的确是一直待在江南,从正天府出发来找李眠枫的,而不是早就到过鱼山了。 这个念头让沈祁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位自称看着李眠枫长大,与他朝夕相处至今的师叔,真的有可能是背后下黑手的人吗? 若果真如此,李眠枫对这一切可有猜测?还是……仍一直将黎为龙当做最信任的长辈在相处。 他心中一乱,忽觉有人勐地拍在自己肩上,当下想也不想,本能地拔出刀来。 「叮!」 黎为龙用峨眉刺轻松架住他半出鞘的刀,兵刃相击,一声脆响。 「你想什么呢,」黎为龙把峨眉刺插回腰间,半开玩笑地拍拍沈祁的肩膀:「看前面。」 沈祁慌忙把刀收入鞘中,不知自己是否不经意间泄露了杀意,顺从地沿着黎为龙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 一件石室被照得雪亮,这次不是令人发毛的耀夜虫了,是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但这里却比此前一路走来的任何地方都显得更加诡异。 无他,这屋里放着的是一座漆黑的棺椁。 沈祁汗颜,难道他们真是在盗墓…… 武林中常有话本称一些武林闻名的前辈之所以习得了绝世武功,乃是跳崖未死反得奇遇之故,凑巧在某处山洞中发现了已经绝迹的秘籍。 五年前沈祁初识李眠枫的时候,就曾在一次酒后听他调侃说哪有那么多的奇遇,这帮人恐怕不是背地里偷学了别人家门派的武功融会贯通,就是去掘了前辈高人的坟,不好意思对外声张罢了。 介于这话是知道很多人黑歷史的李眠枫说的,沈祁十分确信他这调侃不是胡诌,是真的知道点什么。 如今算是傻了眼,进山洞可能是真有奇遇,但没想到进了山洞也会掘坟。 五年来他总共就跟李眠枫喝过两次酒,一次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根本记不得发生过什么。还有一次就是偶然听李眠枫提过这么一嘴,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 看来酒是不能乱喝的,尤其是他这种本来就不会喝酒的人。 他倒是不求什么武功秘籍金银财宝,只不过想来打探一桩旧事。可那棺椁漆黑如墨,顶上却没有封盖,露出里面的内棺,上面用金粉绘着一个大大的「璋」字,字迹正巧同他师父房中那些信件上的一模一样。 那位给他师父写信的故人,每每落款都是这个字。 自己往自己的棺材上题字,想想虽然诡异了些,但放在如此诡异的场景之下,竟然也显得很合理。 他愣个神的功夫,黎为龙已然大刀阔斧的走过去,把手进了进去。 沈祁细看之下才发现棺椁套着棺材,中间隔了一层空间,里面积水,黎为龙正是把手插进了水中。 第87页 那液体也不知道经歷过多少年岁,里面有没有棺材里渗出来的水,已经绿得发黑。 沈祁一剎那毛骨悚然,几乎快吐了。却看见黎为龙在里面搅和了一圈,已经摸到了要找的东西。 一卷竹简。 那人拎着湿淋淋的竹简朝沈祁走来,看得沈祁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黎为龙却只是找了个离夜明珠更近些的地方,借着光亮将竹简摊开来阅读。 沈祁惊愕:「师叔在看什么?」 黎为龙故弄玄虚:「惊讶什么,没听说过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吗。」 意思是说这里已经藏了万——怎么可能呢!且不说万年木头早就烂光了,光是这上头的字,估计才过了百年都不到。 不知不觉,沈祁没发现自己已经凑上去了。 黎为龙勐地把那东西往他怀里一丢,颇为失望:「这东西不对,你师父也真是的,要紧的东西不拿出来晾晾,跟人家的小公子的情诗偏偏要刻在竹简上扔棺材里。」 沈祁被这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词句砸蒙了,没顾得上嫌噁心,把那捲湿淋淋的竹简接了个正着。 师父,小公子,情诗? 「你是说,这棺材中葬的是我师父的心上人?」 相隔不过一里,和游千刃一路摸黑前行的李眠枫忽然打了个喷嚏,怀里那块做工粗糙的破玉隐约发烫。 第54章 武林旧事 我师父,爱着一个和尚? 传说,数十年前武林门派并立,彼此争斗不止,江湖血雨腥风,走在路上都很容易被人砍死。 后来有一位世家出身的公子,自小沉迷习武,后在闯荡江湖时与某门派中的青年翘楚相恋,从此踏入武林。二人曾一同自创了冠绝江湖的武功,却又迫于当时的混乱而一度分离。最终,世家公子的恋人死于一次门派争斗,公子下定决心扭转武林局面,一手扶持五大门派,又将无数珍宝与武功秘籍藏于无人知晓的深山谷底,只留下一把名为随文珮的钥匙。每五年一次,由武林大会的胜者代为保管。 这故事江湖上任何一个人都听烂了,就算是沈祁这种连五大门派如今的掌门人都分别是谁都说不明白的关外闲散人士也烂熟于心。 百年前的传说可能是真道听途说,但几十年的传说,亲歷者俱在,其实应该叫武林歷史。不管这五大门派对于自己当年所受到的帮助再怎么讳莫如深,光是五年一届的武林大会就足以证明,不是别人传的,就是真的。 沈祁自然知道,但也只是知道。 他自幼丧父,儿时便拜一位家族长辈为师,长在北方常年冰雪覆盖的深山老林中习武学刀。每天就对着师父一个人,数月才下山进城一趟,长到十八岁头回参加武林大会,就让复杂的江湖形式直接吓得远走大漠吃土去了。如果说全天下还有一个武林人士跟这点武林旧事确实没什么瓜葛,沈祁毫不犹豫地认为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武功他会,秘籍不需要。万贯家财他没有,但是李眠枫送了他一间客栈。这就足够了,这辈子也不差啥了,谁爱惦记什么惦记什么去吧。 但是今天,直到今天—— 「你说,那位藏宝的高人是我师父?」 沈祁捏紧手中竹简,已经泡得发烂的竹简中滴滴答答地流下些污水,顺着他的指缝儿滴落在地上。 「其实。知道这事儿的人也不多……」黎为龙瞥一眼蹲在不远处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魏景明,压低了声音。 「你可别声张,你那师父活着的时候是教了你点本事,去世了之后指不定能给你招来多少麻烦呢。别人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了,谁不想从你这里打主意。」 沈祁眸色沉沉:「我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随文珮的事情,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藏在哪儿。」 黎为龙用脚尖点点:「现在不是知道了吗,就这儿。知道了也没用啊,打不开的。」 提及钥匙,沈祁警觉起来:「你也是来找随文珮的!」 黎为龙嘆口气,扭过头去背对着沈祁。他姿态毫无防备的架势,沈祁略放松了一些,但依旧一手攥着竹简,一手已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刀柄:「我想随文珮并不在李庄主那里,你找他也没用。」 对方轻笑一声,却全是轻蔑的意思:「你可真信他,你知道李眠枫是个什么脾气的人?」 沈祁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如鲠在喉,吐出来的语句却丝毫不曾迟疑:「李庄主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自有定论。可师叔到底为什么来这里,今天非得解释清楚了不可。」 「不然怎么样,你要砍了我?」黎为龙回过头来白了沈祁一眼:「你就不好奇吗,我知道的事情,李眠枫会不知道?」 黎为龙此言正戳中沈祁心中痛点。 五年前,他与李眠枫在武林大会上初遇。他是初出茅庐不懂规矩得罪了一干门派的毛头小子,李眠枫是拔得头魁声明在外的正天府第一剑。他两人分明天上地下,连年纪都差了整整十二年,偏偏是一见如故相知恨晚。 甚至还是李眠枫主动的,他沈祁又不太会说话。 承了情,把了酒,得了客栈,坐在大漠了吹冷风的时候,沈祁不是想过李眠枫到底图什么。 图他武功高?图他岁数小?图他江湖经验特别少?思来想去,沈祁唯一能够说服自己的解释竟然只有李眠枫其实什么也不图。 第88页 但……如果李眠枫确实对他有所图呢?对于一个能真真切切摸到随文珮的人而言,藏宝者唯一的徒弟似乎的确是很值得结交的朋友。 虽然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一时之间什么也不敢细想下去。 黎为龙被忽如其来的沉默闹得有点心慌,软下语气。「其实我是开玩笑的……」 这话好像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但沈祁似乎真的信了,他抬起头来,居然破天荒笑了一笑,将那捲竹简在手里翻来覆去的颠倒着,并不拆开,只对黎为龙说:「师叔给我讲讲这棺材里葬的是什么人吧。」 黎为龙顺坡下驴:「首先,这是个衣冠冢。」 哦,敢情里面没人,怪不得他敢伸手去捞。 沈祁的这点表情变化被黎为龙尽收眼底,顿感掉份儿,清清嗓子故弄玄虚:「宋之璋是我的前辈,十五岁入少林,二十五就已经很有名,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江湖上乱得很。少林却不像如今这般避世,反倒常常有些弟子爱做惩恶扬善主持公道的侠义事,大有普度众生的慈悲情怀,他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他的法号还叫时济。」 沈祁听得有点愣:「你是说——」 黎为龙长久以来的嬉皮笑脸逐渐消失在惆怅中,他望着棺材,语气变得很轻:「对,我是说棺材里的人。」 「棺材里的人,是我师父的……」沈祁沉吟了片刻,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这份关系,犹豫再三:「知己?」 「情人!」黎为龙道:「宋之璋二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你师父,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从把臂同游变成了抵足而眠,再然后就一度要闹得还俗。可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少林高僧,身不由己,最后两个人约定自此相忘于江湖,两不相见。」 他说着说着,冷笑出声,不知道到底是在笑谁:「忘什么忘啊,见是没见,信不知道写了多少。」黎为龙努努嘴:「你陪了你师父这么多年,难道就从来没看见过一封吗?」 何止见过一封,若不是见过了太多,他怎么至于看到了相熟的字迹就贸然闯进此处。 沈祁脑袋嗡嗡,许多事情一时理不清楚,总觉得有些事情已经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他用一种,好像已经全听懂了,然而并不希望自己能听懂的语气问道:「我师父,爱着一个和尚?」 而甚至不是一个尼姑。 黎为龙点点头:「是啊,否则你以为,关于随文珮的许多细节为什么避之不谈。」 洞中略有回声,黎为龙的声音幽幽,让沈祁想起清寒的寺庙:「或许在很多人心里,同一个和尚相恋,是比改变整个武林都更惊世骇俗的事。」 第55章 获悉当年 天上地下,遍寻不及 过往的辛秘一桩桩一件件涌进耳朵,沈祁站在那里发懵,只觉得脑海中混沌一片。 恍惚中,他翻开手中那捲被攥了许久的竹简,熟悉的字迹透过数十年的光阴,在污水底下依稀显露出来。 他师父沈季明的字迹。 沈季明的字写得并不太好看,如果撇去他二人的师徒关系,那就应该被评价为太不好看。以至于沈祁和他相处日久,从来没有哪一刻会把他与传说中那位世家公子联繫在一起。 他的家族很大,旁支甚多,祖上颇有遗产荫蔽,但难以惠及无数子孙。沈季明放浪形骸,看起来不是很有文化的样子,沈祁一直以为他是某一没落旁支里没念过什么书只会舞刀弄剑的江湖浪子。 这里的字迹却不同以往的鬼画符,用小刀一笔一划刻的清晰工整,谈不上多美,但看得出落笔缓而深,像是用了很长时间认真写就的。 开头是「之璋」,落款为「明」,至于字里行间—— 唯有遗憾与思念,字字句句只在责怪自己为何少了一份勇气。 「这封信……」沈祁逐句读来,只觉得文字背后的人陌生的不像是他那位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在山上制造噪音的师父。 黎为龙连连挥手,「哎,我对他们那些肉麻话不感兴趣。」 沈祁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把脏兮兮的竹简揣进怀中。 忽然地,他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恐惧,竟像是感同身受似的。 失去一个人会来得如此突然吗?这位据传惊才绝艷的时济和尚宋之璋,如今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副装着几件衣裳和生前常用之物的棺材,泡在陈年的污水中。 其余的,天上地下,遍寻不及。 少林重拳脚功夫,宋之璋连一件兵刃也无。所有的一切,烂在地里,随风而去,半点不剩。 而他的师父沈季明,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听风听雨,也不曾捕捉到一点属于故旧的痕迹,只得守着遗憾,把时光消磨在北方积雪覆盖的深山里。 有一天,他与身边的人也将会如此吗? 他身边从来也没有几个人。 沉默许久,沈祁问黎为龙:「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显然,这位不是来看情史的。 「找东西。」黎为龙还是那句话,「我猜这东西会在宋之璋的棺材里,不巧猜错了。」 「你们都知道他葬在此地?」沈祁心中一紧:那李眠枫也是故意引他们在此停留的吗,此刻他是否已经离开了客栈? 「你们?」黎为龙迟疑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你是说李眠枫?他不知道这里。」 第89页 沈祁却已经一刀噼来,寒光凛然,黎为龙脚下微动,被削断的两缕头髮飘散空中。 「一言不合就开打,李眠枫怎么忍得了你这脾气的。」他没料到对方的攻击竟真存有几分杀气,当下沉了脸,两手已握上腰间兵器。 第二刀当头袭来,沈祁攻势凌厉,剎那就已经到了跟前:「师叔要想找东西,自己来找便是了,故意把李庄主留在镇上,为的是什么?」 黎为龙手中峨眉次架住了他的这一刀,然而神沈祁一击势大力沉,生生砸他的连退了三步,后心抵住了石壁。 「疯啦!」他骂道。 * 更深的地下,一路带着游千刃躲机关闯迷阵,跑得髮髻散落的李眠枫沖游千刃挥了挥手,做了个暂缓的手势,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侧耳聆听。 「这里好像还有其他人。」李眠枫皱起眉头。 游千刃已经被结冰的地面折磨的够呛,不想多说一句话:「这里当然还有其他人。」 不然我们是怎么掉进来的,他暗骂。 李眠枫摇摇头:「我是说,除了清云和尚,洞中还有别人。」 游千刃奇道:「莫非这小丫头还找了别人帮忙?真是不够她耍心眼的。也好,这活儿不能都让你我自己干了。 如果要游千刃评价一下他的这位生意伙伴,那他只有一个词:缺德。 太缺德了!我想跟你赚钱,你却让我来帮你蹚机关! 你好歹叫个会武功的不行吗! 说什么济广寺僧人所建慈悲为怀,他们走得是一条十分崎岖曲折的冰路,这一路上若非李眠枫,估计他早就死了好几回了。 李眠枫推测,清云和尚估计猫在什么地方,只等他们一路顶着机关过去,自己在后面捡捡便宜便是。 这种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十分不妙,然而那条下坠的路有来无回,除了一直往前走,他们还就真的别无选择。 越走,李眠枫的神色就越凝重。 游千刃看着他把耳朵从墙壁上挪下来,深深嘆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听到什么了?」 李眠枫道:「听不清楚,只知道有人。」醉春光似在发作,他强忍至今,耳朵里已经嗡鸣作响,寻常对话尚能勉强维持,再远的地方感官都模煳了。 游千刃无奈:「那你愁个什么劲儿?别老嘆气,要是缺钱,等出去了,我送你些就是。」 本来应该是借的,但是这种时候还不散点财,他真的会担心自己走不出去。 李眠枫听罢却笑不出来:「我大概猜到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游千刃听懵得发懵,却不得等他问,对方已经迈开步子:「清云和尚大概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她要什么了?」游千刃问道。 李眠枫淡淡道:「无论她要什么,我不会让她从这里带走任何东西。」 他在心里又嘆了一口气:这地方越走,竟越像苏家那间藏着苏文瑶的石室。自从带着随文珮离开荟萃山庄,他好像总是和地道过不去。 而如果猜测属实,他本不该来到这里。 万幸,这次沈祁不在此处。 想到沈祁,他有些烦躁,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把游千刃甩在了身后。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转过几道弯,当李眠枫一路避过机关却走进了死胡同时,越来越窄的甬道突然起了变化。 头顶连连震响,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李眠枫放下掩住口鼻的衣袖朝上看去,那里有一扇暗门被打开了。 「你觉不觉得奇怪?」他仰头望着对面的天地,问游千刃。 「这个地方还有哪里是不奇怪的吗?」游千刃的语气中充满了绝望。 「如果我真要藏什么东西,挖个坑埋了就是,一点痕迹也留不下,谁会发现得了。」李眠枫端详着精巧的机关:「这里的主人却像是等着什么人来似的。」 清云和尚有一点没有说错,这里的机关虽然复杂,但就从结果而言并不要命。如果此地果真就是那位留下随文珮的高人所建造的,他似乎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不像是要致闯入者于死地,倒像是一位前辈提点着后人一路深入,时不时进行些无害的试探。 他在期待着谁来到这里,是为了留下什么讯息,还是要将那笔遗产传递下去? 如果那笔财富真的存在的话,被这位高人选定的继承人自然是—— 李眠枫嘆了口气,沈祁至今仍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这位前辈,该说的事情不说,不说却又要把最关键的东西送给他,简直与叫幼童持白壁过街没什么两样。 他匆匆把游千刃扛上暗窗,自己随后轻巧一跳。落地时,丹田经脉处轻微的隐痛再度復现,也被李眠枫刻意地忽视了。 既然沈祁不知道,索性就别让他知道了。早点把这里的麻烦解决,和他一起回江南去吧。 * 黎为龙在沈祁手下走了十招,虽微落下风,一时倒还招架的住。只是打斗中噗呲呲落下许多砂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叮」! 兵刃相击,峨眉刺抵住黄昏刀。黎为龙大喊:「行了行了!再打塌了!告诉你还不行吗!」 沈祁收刀,冷冷地看着他。 黎为龙一屁股坐在地上,理了理自己的头髮:「这地方是我猜出来的,李眠枫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师父还是藏东西,肯定会和宋之璋有些关系。所以一直默默关注少林的动向,发现他们多年前派了一位和尚到这里。」 第90页 沈祁没有放松警惕:「你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 「随文珮不是丢了吗,以前我来了也没用啊。」 「这么说你果然还是冲着随文珮。」 黎为龙笑:「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已经问过眠眠了。只可惜,东西好像的确不在他手里。」 沈祁心中一动:李眠枫明明带走了随文珮,他是在对黎为龙说谎,还是在对自己说谎? 黎为龙说:「没有钥匙,我就是进来碰碰运气,找不到也就走了。眠眠受伤,疑点重多,但你不必如此激动,我不会害他。」 他这话说得诚恳,沈祁心里却道:李眠枫却对他有所保留,恐怕这之中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亦或者,李眠枫习惯对人有所保留。 就像是他也从未告诉自己关于师父的江湖传闻一样。 尚不等沈祁惆怅过这一时,洞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与黎为龙一同看去,惊得心脏都停跳两拍。 棺材……翻了。 魏景明遍身污水,正从木板底下钻出来。 「那个……」他挠挠头,缺了门牙的样子傻得令人扶额。 「我没动它啊,它就…就…自己就翻了。」 山洞的另一侧,李眠枫经脉勐然爆开一阵锐痛,心头如遭重击,跌在地上。 第56章 重逢之时 沈祁低下头,含住了那两片被鲜血染得殷红的嘴唇。 李眠枫跌在地上,游千刃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猝不及防忙去扶他。 尚不及触及李眠枫,整个山洞忽然地动山摇起来。 与此前的任何一次机关变化都大不相同,李眠枫感觉了前所未有过的威胁感,就好像那些小打小闹都不过是此地主人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此刻却忽然动了杀机。 山崩地裂,飞沙走石。 游千刃只是慌乱,愈加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喊得倒比落石坠地的声音还大。习武之人几乎融入骨血中的警惕却逼迫李眠枫挣扎起来,情急之下,似乎连疼痛都去了三分,摇摇晃晃支撑住身体,沖游千刃怒喝:「别回头,往前跑!」 游千刃显然听到了他的话,惊叫声停了一秒,然而仅仅瞬息之间,他又重新大喊起来:「怎么往前跑啊!」 ——前方看上去并非是个更安全的地方,恰恰相反,崩解似乎正是从那里开始的。 然而退路已然封死,除了往前,别无选择。人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一切发生之地,或许还能找到求解的法门。 而倘若真的求生无门,他也要去看看,密道的中心到底藏着什么? 冥冥之中,李眠枫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极其熟悉的力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他拽住游千刃,平日里的儒雅全然不顾,从胸膛里吼出两声:「跑,跑,往前跑!」 前方有光。 * 棺材翻倒的下一刻,异变突生。 小小的石室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四面八方的墙壁,竟都开始向中间移动。黎为龙反应最快,拎起魏景明的后领,飞身起来就往出口跑。 他提气轻身,几乎是飞,那石壁合拢的速度却比他更快。眼见就要带着魏景明离开此地,面前的出口凭空落下一道石门来,黎为龙速度太快,避闪不及,把手里提着的魏景明往沈祁怀里一抛,自己狠狠撞在了墙上,跌坐在地上口吐鲜血。 「太师叔!」 黎为龙咳嗽两声,藏住苦笑。自家弟子,坑点钱可以,万万不能让他吃这种大亏。 沈祁接住了魏景明,眼见黎为龙伤得重,忍不住要跑过去找他,向内挤压的石壁却已经开始推着黎为龙往中间走。男人在地上滚了一周,爬起来胡乱一擦嘴角的血迹,一掌击在石门上。 纹丝不动, 此地颇有蹊跷,他的内力像是顺着石壁的肌理尽数散去一般。 黎为龙转过身:「这么下去,我们三个人都得被挤成肉饼,快想想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路不曾涉险,如今石壁却为何突然起了变化? 沈祁的目光掠过翻倒的棺椁,不知是不是跌了一下,内棺竟已经打开了。果然如同黎为龙所说仅有衣冠,散落的白袍和污水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越是危机时分,一种极端的冷静忽然占据了他的内心。 棺椁翻倒,是异变发生前,石室中所发生的最后一件事。 细想之下,难免生疑。 沈祁伸手去将棺椁重心扶起来,发觉此物是用沉香木打造的,用料扎实。即便是他一个外家功夫不错的壮年男子,也须得调动真气,两只手才扶得动,放在一边无人触碰,怎么可能无端翻倒? 除非,它不是自己倒的。 沈祁的目光和黎为龙在空中会和,尔后一併落在魏景明身上。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再等等就要一起死了!」黎为龙顾不得尊长风度,一把捉住魏景明,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两片简牍,被他抖落在地上。 沈祁俯身拾起,触手居然干燥,显然不是从污水里捞出来的,顿时惊怒:「这是你从棺材里翻出来的?」 尚且不等魏景明回答,四周的石壁已逼到了他们眼前。 沈祁张开两臂,刚好顶住了两侧,运足内力,勉强成对峙之势,堪堪止住了石壁。 此法虽解剎那之急,全然不可长久,沈祁肉体凡胎,内力终有耗尽之时,要不了多久便会抵不过石壁。 第91页 万幸魏景明给这架势一吓,两眼几乎落下泪来,稀里哗啦全都招了。 「是是是是是我拿的!其实我 我只是听说——」 黎为龙松开他:「算了,等会儿在听你解释。」他看向那两片简牍,一枚是佛经,另一枚上面绘着某种植物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冷笑,笑他自己,也笑天下人。 这两样东西拿出去怕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却独独与他要找的东西无关。嘆世人为了这点东西皆费尽心机,死到临头了却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宋之璋本是少林中备受瞩目的弟子,他的师父是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老,后来却因为同方丈的矛盾而几十年静修闭门不出,最后圆寂于一座佛塔中。 他手中有两件对少林意义十分重大的东西,一件是佛经的孤本,另一件则是一本医书中所缺最关键的几页。宋之璋脱离少林后,整个江湖的人都怀疑这两件东西被传到了他的手里,就连他最后不幸殒命,也正和此事有关系。 生前守了一辈子,死后带进棺材里。或许对于沈季明而言,这是害死宋之璋的兇手,也是宋之璋本人的执念。 因此不能动。 山洞里或许还藏着其他东西,沈季明似乎并不打算至闯入者于死地,只是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警告。 除非,他们动了棺材里面。 那现在塞回去还来得及吗? 黎为龙想到了,同时也这么做了,果不其然,什么也没发生。 他终于又不禁骂两句魏景明:「你看看你,得罪人容易,现在给人赔罪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他话音刚落,天顶也忽然动了,仍在朝他们挤压。 ……这真是一点活路也不打算给。 沈祁腾不出手来,黎为龙只得伸手撑住头顶,奈何他伤得比看起来更重,不多一时,已然无力支撑,眼见着顶上的石壁,一寸一寸朝他们逼近。 沈祁试图助他,内力却已经虚耗了不少,扶一把天顶,两侧的墙壁便又维持不住。 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黎为龙几乎绝望,半闭着眼睛瘫坐在地上,长嘆一声,沖魏景明道:「早知如此,不该带你出来。」 他语气温和,倒不像是在怪罪魏景明将他们三人一同陷于死地,而是在自责捎带他一起遇险。 魏景明眨眨眼睛,豆大的泪水滚落在腮边:「太师叔——」 沈祁冷冷道:「停了!」 煽情被打断,魏景明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才方知沈祁并不是看不惯自己流泪——两侧的石壁停住了,沈祁撑住头顶,再度获得了片刻的喘息时日。 生机復现,黎为龙喘几口粗气,暗骂沈季明藏东西不填死,非得玩这么多花样。他和魏景明若真死在这里,也算是自己手脚不老实罪有应得。唯独他的亲徒弟,难道真要因为自己师父留下的机关无辜丧命? 不对! 思及此处,黎为龙忽然顿悟了一般。沈祁当初下山也算是奉了师命的,他虽然不知道旧事,可江湖上关于随文珮的传言甚多,难免哪天就会让他获悉真相,会来到这里也不是多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倘若有一个人有资格进入这里,那必然应该是继承了他全部衣钵的沈祁。 按照沈季明这般神机妙算,岂会不给自己的徒弟留下最后的生路? 黎为龙强提最后的真气,感觉到经脉撕裂的疼痛,心道李眠枫该不会天天都受着这份儿罪,也实在是令人佩服。 他对沈祁说:「这里我顶着,你赶紧把你师父交给你的刀法全使一遍。」 沈祁脑子没跟上,形势危急,也实在顾不上多想。当下按照黎为龙的意思,将自己最常用的刀法使了一遍。 黄昏刀,刀刀逼人。石壁上顿时布满刀痕,天顶却仍一点点向下移动。 「再换一种!」 或许是这招还不够强?沈祁再度出手,将自己毕生所学逐一使出,可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黎为龙愣了片刻,心想莫非是想岔了,沈祁却忽然把刀一丢,盘膝坐在地上。 为何他已经将师父所授全部招式融会贯通,仍是无用? 莫非,即便他自以为已经练得足够出师,在沈季明看来,却依旧是不够完美的一刀? 想一想,想一想,想一想师父是如何说的。 巨大的恐惧面前,沈祁的思绪仿佛短暂飘离了身体,一幕幕一刻刻,飘过大漠黄沙,武林大会的擂台,北地寒冷的冬天,和他第一次拿起刀的那个春日的下午。 第一次……拿起刀。 沈季明不教他口诀,不教他招式,只把比他人还高的长刀塞进他的手中:「噼下去。」 沉重的刀身带着他的身体下坠,刀掉在地上,好悬砸了他的脚。 「记住这种感觉,刀是不好拿的,因此也不能随意拿起。每当你拿起它,只能是为了你最想做的事,为了你此生心中所想,为了最重要的人。」 他心中所想,只有一件: 此生自在,不留遗憾。 沈祁拾起了黄昏刀。 他只挥出了很轻的一刀,但黎为龙忽然意识到这是很自在的一刀。 石壁崩散,尘土茫茫。 * 游千刃觉得自己倒了大霉,虽然,没有莫名其妙被他拉下水的李眠枫倒霉。 第92页 他二人一路摸黑跌跌撞撞,终于碰到了一片亮堂地方。还不等他看清楚到底什么情况,身边拉着他走路已是很费力的李眠枫忽然跳起来,勐地腾身。 ——结果差点撞在墙上。 一道石门落下,把他们的进路封住。好在进入此地之后,颠簸倒是少了些,只有面前的石门发出巨响。 游千刃想停下来缓口气,却见李眠枫一掌击在石门上:「沈祁!」 石门狠狠一震,将他自己的掌力逼回来了似的,李眠枫如受重击,扶着墙咳出一口血。 再一抬头,石门向里推移了数寸,忽然又不动了。 「沈祁!」他又喊一声,让血呛住了,咳得在地上缩成一团。 「怎么了这是,里面是谁?」 李眠枫摆摆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看来清云和尚误打误撞,竟然真的找对了地方。」 可有命进来,有命回去吗? 而沈祁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非已将当年旧事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同沈祁一起站在沈季明藏宝的地方,但绝不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必然是他把那地方摸的清清楚楚,全部事由料理妥当,只消从从容容领着沈祁去取回应该由他所继承的东西,再慢慢与他说起将来。 绝不是如此!这石门看上去是要将里面的人挤压封死! 李眠枫内伤沉重,本该早没了折腾的力气,思及此处,仍靠在地上用手一寸一寸摸过石门,试图寻找破解之法。 就在此刻,石门又动了,继续向内移动。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恐怕是里面的人靠蛮力顶住了石门,迫使它一时静止。那么如今,是沈祁功力耗尽,无力支撑? 不及多想,他将手掌贴住石壁,运功相持,努力将石壁朝自己的方向吸引。 丹田处一阵锐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但沈祁尚在石室内。 这天底下,巴结李眠枫的人很多。信任他,且能让他相信的人却很少,沈祁算是一个。 这位不爱说话的弟弟,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信任。不知不觉,李眠枫意识到,他已经无法承受失去沈祁的代价。 那便殊死一搏。 荟萃山庄李庄主,不仅是江南水乡里舞剑听琴的公子,亦是曾经在武林大会上连斩三十位好手未尝一败的正天府第一剑。 凡是他李眠枫想做的事,就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石门裂了。 他内五腑里炸开一般的痛,跌在地上,好像连□□的力气都不剩了。 游千刃终于有机会上前去捞他的招财树:「你你你你没事吧!」 李眠枫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那人晃自己,晃得更痛,勉强打发了一句:「无碍。」 「可你……吐了很多血……」游千刃哆哆嗦嗦地扶着他。 是吗?李眠枫想,原来他自己竟已经感觉不到身体衰弱到这种地步。 他忽然为自己的无力感到一阵深深地讽刺,反而笑道:「你不用慌,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但还不至于现在就死——」 他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 「哥!」 李眠枫心里咯噔一下,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感觉到一阵温暖贴住后背,像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把内力输自己的体内。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沈祁怀里:「小祁。」 沈祁见他睁开眼睛,脸上却不见欣喜,只失魂落魄地紧盯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李眠枫笑笑,只伸出一根手指擦过沈祁脸上带血的伤口:「瞧瞧,怎么还伤着脸了。」 沈祁托着他的双臂颤抖,任由李眠枫戳自己的脸颊,仍问:「你说你活不久了,是不是真的?」 李眠枫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装不下去。不知为何,给沈祁一问,他忽然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与委屈:「你听见啦,对不起,不想让你知道的。」 他看见年轻人的双瞳狠狠缩了一下,整个人浑身一震。 对方张张嘴,只有破碎的气流声通过他的喉咙,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声响。 沈祁的目光在李眠枫脸上游走,滑过他颤动的睫毛,平静而忧伤的眼睛,最终落在微微上翘的嘴唇上。 他的唇已经失色,却又被沾染的艷红。 是血。 李眠枫的确受过很重的伤,也曾经无声无息地躺在他的面前。但从没有哪一刻,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即将要留不住他的恐慌。 他要此生不留遗憾,可师父走过的路,他也要再走一次吗? 下一秒,沈祁低下头,含住了那两片被鲜血染得殷红的嘴唇。 第57章 清云往事 沈祁吻下去就停不下来 沈祁吻下去就停不下来,李眠枫唇上的血渍未干,竟似是什么饴糖蜜水一般。他起先只是蜻蜓点水地碰触了一下,微微地尝到了血的腥甜气,忽然再度包住李眠枫的下唇,无视掉对方并不强烈的挣扎,像是不捨得松开般,反反覆覆地吞吐着。 他从血的气味中意识到李眠枫生命的流逝。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眠枫并不是从来没有露出过破绽。只是他明明都把对方的虚弱看在了眼中,却总是自欺欺人般的安慰自己,只要让他将养些时日定会好转。 第93页 他从未,也从来不敢把一些糟糕的猜测放进自己的脑子里任意滋长。 但如今这些事却要成真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经歷了几秒钟。黎为龙看不下去游千刃发青的脸色,靠近他们二人,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哎呦,眠眠,你怎么伤得这么重,竟要小祁来给你渡气了!」 欲盖弥彰,假得很。 李眠枫本来躺在那里没怎么反抗,让黎为龙这么一喊,涨红了的脸更烫了几分,用手去推沈祁。 沈祁使了巧劲儿控住他的两手,在不弄疼他的情况下锁住了李眠枫的行动,嘴上不管不顾地与他抢夺着空气。 黎为龙居然还能演得下去,还在那里大唿小叫地给李眠枫叫魂。心中却暗骂李眠枫纸煳的一样,你小子再亲可别把他憋死;一边又暗自感嘆:莫非当兔爷儿这事情也能在师徒之间通过武学传播? 师父爱的是个和尚,徒弟爱的只不过是个武林前辈。就从惊世骇俗的角度而言,倒也算不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是亲这么久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也不怕教坏了身边的小朋友。 黎为龙用脚尖踢踢沈祁,热泪盈眶:「小祁,你太让师叔感动了,竟然做出如此牺牲。不过眠眠毕竟是我们荟萃山庄的人,这等苦差事,还是让师叔我来吧。」 沈祁听了这话,嵴背都僵直了,终于捨得松开李眠枫,抬起头来盯着黎为龙,震惊和愤怒混合在一块儿,狭长的眼睛带着寒光,眼尾红通通的。 这孩子,还掉泪了,倒像是对眠眠动了真心。 尚不等李眠枫开口骂他,黎为龙大叫起来:「你站住!」 李眠枫伤后体虚,刚刚又被沈祁吻的心慌气短,这会儿连眼睛都追不上他们的动作,索性躺在沈祁怀中丝丝拉拉喘气。 沈祁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眼见着黎为龙已经飞身起来,要去拦住视野里那个光头,自己却没有行动的意思,只是把怀中的李眠枫抱的更紧了些。 「你身上还疼吗?」他用极低柔的语气问道。 本来疼得想死,被你这么一吓,已经忘了——李眠枫很想这么说。 但他最后只是笑笑:「现在好多了。」 这笑容落在沈祁眼里,佯装无恙写了个十成十,他心头更加发紧,解下外袍抖了抖,裹在李眠枫身上:「对不起,是我不该乱跑。」 全然忘了李眠枫也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 李眠枫摇摇头:「你想去哪里,只要能好好回来,我并不拦着。」 眼见气氛已经煽情中带着点悲怆,黎为龙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嘿,你还想跑,看不起我们正天府的轻功?」 李眠枫想正天府倒也还真不缺你一个到处丢人现眼的,攒够力气,撑坐起身体看了一眼。 只见黎为龙正一手横提着身长八尺的堂堂伟……姑娘清云和尚,抓住她的腰带来来回回地摇晃。没有头髮的少女手中拿着一片简牍,憋红了脸也不肯撒手。 「你怎么——」沈祁惊讶。 「她是个女人扮的。」游千刃适时补上 李眠枫见缝儿插针地添了一句:「就是这位把我与游员外带来此地的。」 沈祁脸果然黑了,走过去有些粗暴地夺下她手中的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梵文,他一个字也读不懂。 但他却知道这东西从哪儿来的——清云和尚这是把他们塞回棺材里的东西又拿出来的。 一想到这东西反反覆覆在污水里泡过,沈祁就觉得这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珍宝有些噁心。 清云和尚还在挣扎,黎为龙忽然一撒手,将她整个人抛在地上。她跌得眼冒金星,爬起来沖黎为龙啐了口唾沫。 「你打算引人进来,只等他发现了石室中的主棺,引发了机关葬身于此,你便可以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费吹灰之力的取得此物,对不对?」 清云和尚的眼神紧紧黏在简牍上:「这本来就是我们少林的东西。」 李眠枫嘆口气:「少林一向慈悲为怀,沈季明为宋之璋造墓都捨不得杀生。你用这种方式来达成目的,岂不早就偏离了少林的初衷。」 清云和尚神情冷硬:「我不过是遵照师命。」 游千刃好奇道:「你师父是谁?」 「清云和尚。」 「那你又是谁?」 「我叫清云。」 李眠枫明白过来:「真正的清云和尚去世了?」 问到此事,清云的鼻尖勐然翕动了一下,背过脸去,无论他们再问什么,都一语不发了。 看来是被戳中了心事,李眠枫想。 沈祁依旧捏着那简牍,佛经上的字是刻上去的,凹凸不平一片,他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这些凸起,不知不觉,竟好似有一股热流流进身体,流像四肢百骸。 简牍上的文字竟有如此魔力,怪不得全天下都想要这东西。 这般想着,他反而松开了手,把简牍递到李眠枫手中。 李眠枫却看着简牍笑了:「小祁,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他把清云藏在袖口里的另一支绘满草药的简牍也夺过来,要往李眠枫手里送。 李眠枫摆摆手:「这是你师父留下的地方,最终破阵,用得也是你的刀术。想必这东西本就是留给你的,说到如何处置,在场的人和天下的人,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做出决定了。」 第94页 他又将这枚简牍塞了回去,沈祁低下头,望着他们发呆。 天下人所渴望的东西,如今被他一手一个,攥在掌心里。 恍惚间,甚至能让人萌生出执掌天下的错觉。 沈祁用力攥住这两片薄薄的简牍,手掌中发烫,烫得他一痛。 第58章 他的选择 可李眠枫却说:我觉得很好。 李眠枫竟能在经歷沈祁这一番动作之后,还若无其事地跟他谈论这种事,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黎为龙忍不住在心里一边惊嘆一边骂他。 但沈祁已经把两片简牍握在手里,他也无暇多思。 所有人的目光全随着青年人的动作落在他的手上。只有李眠枫懒洋洋坐在地上,倚靠着沈祁的腿,似乎对他的选择毫不在意地样子。 众人屏息,空气都仿佛凝固。沈祁沉默许久,眼神来来回回从黎为龙 魏景明和清云脸上翼翼扫过,最终落在清云身上。 「这本来是少林的东西。」他说。 清云的眼睛瞬间亮了:「没错!」她大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们少林的东西。」 沈祁又说:「可这更是宋之璋的东西,他生前早就不是少林的人了。」 清云涨红了脸:「你什么意思——你若是想独吞,不必找这些漂亮藉口!」 沈祁冷冷道:「我看不懂佛经,这东西给我又有什么用呢。」 清云语气殷切:「你把它交给我,我会将佛法归于少林,这才是能发挥它应有价值的方法。」 沈祁眼眸中的光闪了又闪,似乎在思索清云的话。黎为龙按捺不住,开口道:「小祁,江湖上有多少人惦记着这片东西。你真的给她了,谁知道她会不会真的还给少林。再说——」 李眠枫打断了他,言语带笑,笑中却更有一层冷意:「师叔,你要找的东西不是它吧,你到这里来,是要找什么呢?」 黎为龙顿时哑火,白了李眠枫一眼,支吾两句,最终比个噤声的手势,再不说话。 沈祁依旧注视着清云,将手中的简牍举起来:「你想要它,是你师父的遗愿,这并不错。」 清云的目光随着他手中的简牍来来回回的移动,几乎就要把那东西烧个窟窿。 沈祁话锋一转:「可你不该拉别人下水,更不该找他!」 他话中所言的「他」是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只有李眠枫微微苦笑,却没给旁人看到。 沈祁双目赤红充血,还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两下,什么也没说出来。只两手发力,咔嚓一声,两块简牍竟瞬间化为齑粉。 他手一扬,粉末纷纷扬扬,如同一地飘雪,弥散在石室中。 众人的惊唿几乎卡在嗓子里,清云惨叫一声:「你竟敢——」 魏景明小心翼翼地开口:「沈大哥,你……」 沈祁转过头来撇了他一眼,似乎意味深长,而后又对着清云道:「我做便做了,没有什么不敢。」 这打击于她似乎太过沉重,清云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用手摸索着捡拾地上的残骸。然而沈祁将他们击得太碎,她只能用手撮起些灰烬粉末。 黎为龙嘆了口气,到底是沈季明的徒弟,脾气倔得如出一辙,他想。 也对,一根直筋的人才能成一代宗师,沈季明也是,宋之璋也是。像他这般一辈子想法太多的人,只能混个七八成。 唯嘆过刚易折,反倒是他这种人活得自在。 唯有李眠枫随着他摧毁简牍的动作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开心,很放肆,一扫往日的矜持与沉稳,很有点仗剑天涯醉酒狂歌的潇洒。 然而他伤得太重,一旦大笑,就要咳嗽。果然不多时就像呛住似的,弓下腰来狂咳不止。 沈祁忙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去拍他的背。 李眠枫被他拍了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咳嗽,顺势拉住沈祁的手,眼角带着咳出来的泪花,一双眼睛都在灼灼发亮。 「我觉得很好,」他说,「宋之璋生前带不走的,死后就一直陪着他吧,我想你师父会开心的。」 千万人趋之若鹜的宝物就被沈祁这样随手毁去了,可李眠枫却说:我觉得很好。 沈祁心头一热,眼中几乎要落泪。背过身去用手肘勐蹭了蹭,才回头来扶住李眠枫,哑着嗓子道:「哥觉得好就行。」 李眠枫柔柔地笑,这次却没用手去帮他擦眼泪,只说;「凭你顺心而为之事,都没什么不好。」 沈祁愣愣地眨眨眼睛:「那刚刚的事,也好?」 李眠枫一口气呛在喉头,突然又开始狂咳不止。 沈祁乱了手脚,忽然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拍。万幸李眠枫还是自己停住了,干笑两声,抚着自己心口似乎很虚弱的样子,不说话了。 石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最后还是李眠枫憋得受不了,他一尴尬,就非得说话不可。 「清云姑娘恐怕不是第一次进来这里了。」 清云仍在望着满地粉末发愣,听了这话,回头怒视李眠枫,又撇过脸去了。 游千刃终于生气了,他不常生气,但这次实在憋屈:「你知足吧!这几年我们一块儿赚了多少银子,你就算没得到简牍,也一点不亏了!」 我替你赚钱,你却想要害死我! 清云道:「我一心向佛,金钱于我如粪土。」 第95页 游千刃破口大骂:「粪土你个头!那你把钱都还给我!」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没话讲了。 这件支撑她的必达之事一旦破灭,便让她陷入了茫然境地,一瞬间回顾多年种种,竟想不清楚到底都做了什么。 恍惚一场大梦,多年汲汲营营,一朝梦醒,找不见方向。 游千刃却道:「咳,要不……你回去接着当清云和尚,。咱俩……」 这人为了赚钱,居然真的可以就这样冰释前嫌。 清云心思乱了,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当清云和尚,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李眠枫道:「你把这里摸得很清楚,是因为宋之璋和少林曾经的关系,从而在少林留下了线索,对不对?」 清云道:「确有地图,一份和藏在佛像里的一样,只另外有一份,是此地的建造图。」 李眠枫终于靠近了他想要的答案:「那你有没有将建造图透露给别的什么人?」 这地方,未免太眼熟了!但沈季明的手笔,绝不该出现在苏府。 清云道:「事已至此,诸位饶我一命,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引人至此替我开棺,是受了一位女子的指点。作为回报,我将这里的建造图送给了她。」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只留给我了一个字。」 「烟。」 第59章 少年心事 李眠枫面红耳赤,依从也不是,挣扎也不是。 李眠枫心下瞭然,看着清云嘆气:「你不知道她的来处,倒也愿意同她做这般交易吗?」 清云冷冷道:「李庄主,此事与我并没有什么亏损,况且——」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把这场失败所带来的懊恼和挫败一股脑儿唿出身体,却未能成功。 滚落脸颊的泪水打断的了她的话。 「况且,李庄主身边站着这么多人,或许并不能理解。自从师父去世后,我已是孤立无援,别无选择。」 这话很显然地刺痛了李眠枫,清云还道是戳中了他不食肉糜的痛脚。唯独李眠枫自己知道,他感到一阵讽刺。 黎为龙不知因何而来,总之是背着他有了自己的打算。而他这师叔看似大大咧咧,大节之处从来谨慎,引发石室的动乱不当是处于他的手笔。沈祁自然是更不可能了,在场唯一可能的人,竟是那个不怎么灵光的小徒弟,如今想来似乎也并不简单。 清云说他不懂旁人辛苦,若是在过往,他便真当笑一笑认了。无他,只因为他自己瞧着自己也确实是个没遭过什么大罪的。 而如今回首,他身边人虽多,又有几个是真向着自己的呢? 当然,有一个确实是。 只是……李眠枫的目光在沈祁身上停留一剎,又不自然地移开了。 这般为他,还真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片刻,沈祁忽然朝他走过来,弓下腰勾住李眠枫膝盖弯曲处,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回去让华前辈看看你的伤。」沈祁抱着他顺着通路往外走。 李眠枫面红耳赤,依从也不是,挣扎也不是。 怎么勐地就变了这幅旁若无人的样子……李眠枫想不明白,决定闭上眼睛装晕。 黎为龙拉住正准备小跑着追上去的魏景明:「咳,我有伤,陪我走慢点。」 可以说是很有眼力见了。 * 沈祁只管抱着李眠枫,把所有的事情全甩在脑后。他走得不快不慢,既不会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也不至于让李眠枫觉得颠簸。 李眠枫本来是为了躲尴尬装晕,阖着眼睛跟着沈祁晃晃悠悠,恍惚想起来最初离开客栈时,也被他这么带着走过。 只不过那时候还是背着,过了不到半月,咋就变味儿了呢。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头痛,按照惯例,解决不了的通通逃避。沈祁抱他抱得稳,有点变暖的风里带着桃花香气。李眠枫毕竟重伤垂危,被这么抱着,迷迷煳煳居然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一般。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李眠枫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客栈,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掌了小灯。一点微弱的光芒并不刺痛他的双眼,暖暖的灯光里,他瞧见黑色的小猫蜷缩在床边。 五嵴六,仅仅一日不见,好像变大了一圈。 他们刚刚经过了太漫长的一天。 他看着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我死了,沈祁应该会好好照顾这猫的吧。 沈祁就在这时候推开了魏景明的房门。 事实上他来的不是时候,卢十二和魏景明正在两厢对望,屋里的空气莫名有几分剑拔弩张。 卢十二说:「你是故意把我灌醉的。」 魏景明说:「我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喝。」 卢十二说:「你们做什么去了?」 魏景明答:「採买。」 「去了这么久?」 「迷路了!」 卢十二阴阳怪气:「我们刚刚结拜,你却让我躺在地上。」 魏景明大唿冤枉:「不可能啊,我还给你盖了被子呢!」 卢十二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魏景明突然愣住:「我——我——」他的脸忽然红了,泄了气似的,用缺了一颗的门牙磨了磨下唇,「我没有……」 第96页 沈祁看不下去,咳嗽了一声。 「你二人倒是相处的不错,」他看看卢十二,「你跟小孩子吵架?」 卢十二冷哼:「你当他是孩子,倒要问问人家愿不愿意了。」 沈祁「哦?」了一声,问魏景明,「你愿意吗?」 「沈……沈大哥……」魏景明舌头打结,他现在看见沈祁就尴尬——一般正常人目睹了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熟人抱着自己的师叔狂亲,应该都很难不尴尬。 他躲躲闪闪的样子落在卢十二眼里,更加怀疑二人背着自己去做了什么大事,偏过头来略带威胁地看着魏景明。 魏景明心道你瞪我作甚,知不知道你这位好大哥刚刚做了什么惊世骇俗多看一眼都会长针眼的大事,害得我在这里有苦难言。 连忙道:「那个……沈大哥是不是来找十二哥的,我先出去,你们慢慢聊吧。」 刚欲离开,沈祁却说:「我不是来找十二的。」 他走过去,封住魏景明前进的路线,沖卢十二比了个叫他暂时避开的手势,眼睛仍看着魏景明:「我是来找你的。」 魏景明的身体忽然地一僵。 卢十二倒先开口了:「这算什么,出来一趟,居然也有事情是不能说给我听的了。」 他这话看似是挤兑沈祁,实际上是瞧出魏景明为难,心道毕竟是你刚结拜的义兄,很拿出了些回护的姿态,想要搪塞几句打个哈哈过去。 却不料沈祁点点头,颇有些抱歉的神色:「对不起。」 卢十二愣了愣,正准备再说点什么,魏景明却忽然道:「是,十二哥,我是有话要对沈大哥讲的。」 这话直把卢十二砸了个措手不及,他半张着嘴,那双狐狸眼睛先是瞪大,而后眯成两道月牙,似笑非笑:「好,我知道了。」 他朝后退几步,眼睛却还盯在魏景明脸上,就这样挪到了门口:「你们慢慢聊。」 关门声「砰」的响起,屋中二人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沈祁先开口了:「你进洞之前,曾经答应过我三件事。」 其中一件,不准乱动。 魏景明不仅乱动了,还翻箱倒柜了。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只是好奇,不小心……」 「不对」,沈祁的语气平静而坚决,「你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你有意在找那片简牍。」 魏景明被他眼中寒光一扫,立时浑身打了个哆嗦:「是,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更没想过会让师叔……」 华玉章 已经照看过李眠枫的伤势,又在沈祁的逼问之下道出了实情。 或许是已有心理准备,沈祁那时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默认了这个现状,而后对华玉章 说:「前辈只管想办法,但凡能想到的,需要什么,我都会为前辈寻来。」 华玉章 嘆口气:「我早年的确得知有一本书上有相关记载,但且不说那本书只是提到药方,解毒之法还未可知,更重要的是,此书多年前早已下落不明。」 沈祁道:「前辈尽心,我尽全力。」 华玉章 见他此状,仍忍不住小心翼翼提醒:「终究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但……」 沈祁却像是没有再听她的话,只把目光尽数倾泻在沉睡着的李眠枫身上。 「不怕,总会有办法的。」他喃喃自语道。 魏景明那时候不在他们身边,只看见了华玉章 从门中走出后沉沉的脸色,心知李眠枫伤势的确沉重,已不免跟着揪心。加上知晓了沈祁对李眠枫的心思,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沈祁倒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是眼中落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重。他凝视魏景明许久,盯住他看上去过分天真的脸,终究觉得自己看不清这个小子的深浅。 他说:「我不怪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 魏景明眨眨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沈大哥?」 沈祁说:「我把简牍毁了,是因为有太多人想要他。而一旦我们离开那里,江湖上一定会知道简牍还存在于世。」 魏景明问:「沈大哥是不想江湖再起争端?」 沈祁低嘆:「一枚随文珮已经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再加上简牍,他如今这般,怎么经受的起呢。」 这个「他」是谁,依旧不言而喻。 魏景明点点头:「沈大哥对师叔真是……」真是啥呢?情深义重? 沈祁道:「所以,我不管你到底为了什么理由,都希望现在这个唯一记住了简牍内容的人,也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此事。这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 魏景明立刻落下汗来:「其实我——」 「我知道你记住了简牍上的内容,人各有志,江湖自然是个凭本事的地方,但你现在还没有保护你所知道的东西的本事。」沈祁撂下这句话,看也不看魏景明,就这样转身离开。 只留下魏景明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脏把鼓膜敲得快要爆裂。 他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机敏,武功不行,破绽太多。 魏景明握紧了拳头,指甲被磨得很秃,任他用力,甚至无法去刺痛自己。就好像是他的人生,吃苦努力的路经似乎早早就被封死,于是也就不怨不恼地选择了其他的方式。 但——倘若可以,又有谁想要做一个学不好武功的「少侠」呢? 可即便如此,他也总有他自己非要完成的事情,和达成目的方法。 第97页 第60章 心事难题 「我是喜欢你,所以才吻你。」 自那以后,日子又过去了三天。一场喧闹仿佛都随着沈祁捏碎的简牍随风飘散了,在客栈的日子居然过得很平静。 魏景明和卢十二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人明明才忽然说了要做结拜兄弟,也真的改了称唿以「景明」和「十二哥」相称,与却忽然又十分生分起来。 这分生似乎是卢十二带来的,虽然是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人,却连同桌吃饭都避着。魏景明倒是越发跟在他后面,每每热脸贴个冷屁股也不恼,只咧着缺门牙的嘴傻笑。 黎为龙依旧神出鬼没的,在找他至今也没说清楚是什么的东西。虽然嘴上说着要同他们一起回江南,却似乎对他们接下来的路线并不挂心的样子。倒是不知道怎么和姦商游千刃混得挺熟,二人几次一同出现在客栈里不知道闷头研究着什么。 游千刃来了客栈几趟都没见到李眠枫的面儿,只说不愿意打扰李庄主休息,这次更是感谢李眠枫的救命之恩。陆陆续续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几张银票来,叫他们有事多招唿,要别的得没有,钱倒是管够。 这些情况李眠枫都是零零散散听沈祁讲得,他自己则无非是被关在屋子里闷头养病。 伤情一经暴露,他也终于不必再强打精神佯装无恙。加上几次强引内力,毒性愈深,他也自觉身体也确实更加虚弱,只怕不能多拖些时日了却一众事物,自然乖顺了许多。 因此天天睡得多醒得少,醒来了不是被灌点苦药汤,就是被华玉章 扎针,余下的时间也无非逗着五嵴六玩玩而已。 华玉章 从那些药材里面挑走了不少,把自己关在屋子捣药。自从听说了关于玉生烟的事,她变得十分沉默。 李眠枫曾经趁着她为自己看诊时询问,是否要返回边城,让她再去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华玉章 沉默良久,最后却说先为李眠枫解毒才是最急的一件事。 李眠枫自觉尚没有病重到一刻不能等的地步,却也终究是没有再提。 有时候人遇上了不敢面对的事情,明明知道要早做打算,却也宁可装聋作哑掩耳盗铃,就算事态的发展不可预计,也盼着能拖过一时是一时。 华玉章 如今确是如此,可他自己最近对这个道理也是深有体会。故而并不是在调侃华玉章 ,而是嘲笑自己罢了。 更头疼的是,他掩耳盗铃的对象,还就跟他住在一个屋子里。 那一吻之后已经三日,他和沈祁依旧同屋相对,照常相处。沈祁有时候跑出去採买,准备些回江南路上所需的物品,有时候则待在屋里给李眠枫讲讲自己在大漠边城的见闻解闷。 喝喝茶,聊聊天,摸摸五嵴六,他们待在一起过得还挺充实。 但谁也不提那天的事儿了。 直到临行前一晚,李眠枫也觉得自己歇过些劲儿来了,兴致勃勃喊着要走,核对好了一路计划,却忽然看见沈祁端坐在塌上看着自己。 李眠枫被他黑漆漆的眼瞳一盯,已经预感不祥,但越是心虚,越是要装作无事发生:「怎么了这是,明天就走,还得赶马车呢。你这几天也没闲着,早点歇了吧。」 沈祁一动不动,昏黄的烛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上,两束火苗风中摇曳。 黑的愈黑,红的愈红。 剑眉星目,确确实实是按着李眠枫喜欢的样子长得。 这就更糟糕了,面对沈祁,他的原则一向也不是非常容易守住。 沈祁道:「我有话想对哥说。」 李眠枫心里咯噔一声,已然猜到他要说什么,心道搪塞了三天也没躲得过去,嘴上却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说罢,你有什么我不好好听着?」 「三天前,我——」 「哦,你说这事。」李眠枫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摇了摇手,「那是小事,你若不提,我险些忘了。」 沈祁身体一震,几乎不能维持端坐的姿势:「哥觉得,只是小事?」 小就有鬼了!李眠枫在心里吶喊,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到处跟人亲亲。 没有,当然没有! 但这话却不能跟沈祁说,李眠枫琢磨半刻,想出了一句自己也觉得很牵强的说辞:「碰一碰的事,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从小习武的人,哪里没被师父碰过。」 沈祁皱起眉头,严肃道:「哥难道不知道吗,碰嘴,和碰别处是不一样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眠枫强笑道:「一不一样,也都是人说得。若是自己心里不觉得有什么,自然也就没什么。」 沈祁声音发抖:「不觉得有什么?哥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吗?」 李眠枫笑得温柔:「没什么不信,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江湖人当洒脱,不拘小节。情之所至,你想做便做了,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沈祁听他软言温语,却觉得自己憋了三天准备好的说辞忽然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满腹心事如鲠在喉。 他那日鼓足了勇气,也做好了一吻下去要挨巴掌,和李眠枫再也做不成兄弟的打算。可李眠枫要骂他两句也罢,偏生是这样温柔。 明明是这样温柔,可字字句句都在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好纠葛的。 这并不是沈祁想要的。 「不,我……」他深吸一口气,对上李眠枫一双圆熘熘的眼睛,千言万语又犹豫了。 第98页 他本来只是想要成为一个能配得上站在李眠枫身边的人,没想到却有许多欲望已经在不经意时悄悄滋长。 他以为一生很长,有许多时间去思考,去回报,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遇见李眠枫,竟然让他变得这么贪心了。 可有些话现在不说,这辈子还能说得出口吗? 「我要的……不是你不放在心上,我想要你放在心上。」沈祁说。 「我是喜欢你,所以才吻你。」 他耗尽了全部的勇气,终于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也只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语罢,沈祁闭上眼睛,不敢去迎接最后的宣判。 也就错过了李眠枫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怜惜 欣喜与惆怅混合在素来沉静的正天府第一剑的脸上,尔后变化成八风不动的微笑。 太上忘情,他够不到,也从不想要如此,他李眠枫要的是俗世凡尘中的一颗心。 这颗心又不是铁打金铸的,怎会不为炙热所动。 况且,这个人还是沈祁,沈祁本来就不是别人可比的。 可他比他大上不少,沈祁看他,想来有多半像是在隔着云端看月亮。 阴晴圆缺皆美,却不知道上面有多少斑斑劣迹,不足为外人道也。 更何况,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前,莫非还要在那些劣迹上再添一笔,却伤害一颗真诚的心吗? 和沈祁不同,李眠枫从来都很善于伪装自己。 于是当沈祁在寂静中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平静而和煦的脸。 「小祁,这算不了什么的,少年人心性,喜欢谁就想要往身边凑,我都明白。再说这种事情五年之前不是也发生过嘛,睡一觉就都过去了。都是男人,谁的身子还那么金贵不成。」 「五年前?」沈祁的瞳孔缩了一下,「五年前,发生过什么?」 李眠枫完美的平静没有露出一丝裂缝,甚至伸出手去拍了拍沈祁的肩膀。 「所以我才说没什么要紧的,你醉了,不记得也是当然。」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沈祁浑身紧绷。 「五年之前,你又何止是亲了我呀。」 沈祁脑袋忽然很痛,有什么遥远的记忆,模模煳煳地浮现上来。 那时他,初见江南风光。 第61章 初遇 那人身上一阵暗香,直往他鼻孔里钻。 人道烟花三月下扬州,沈祁却没见到扬州的春色。 自北到南,一路艰难。他起初走得是水路,却不想山上长大从来没吃过浪的北地人一上船就吐得昏天黑地,挨到半路停靠时就匆匆下船换了马,经过扬州时秋风已经凉了。 这是沈祁第一次来江南,更夸张的说,这是他十年来头回离开小小的望北城。 沈季明过世后,他又在山上守了三年,等到孝期过去,也正好赶上了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虽然沈季明生前告诫他莫要轻易踏入就江湖,可年轻人自小听着武林大会的比武故事长大,如今得了机会,实在难以抑制住亲眼一见的好奇心。 而所谓的机会,是指他收到了一封信。 英雄帖,召集天下英雄——想进武林大会,非得拿着这东西不可。 尽管这东西不是给沈祁的,而是给他师父沈季明的。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沈祁从未出山,江湖上并没有这一号人物,自然也更不会给他寄来武林大会的请帖。 这道理沈祁自然知道,请帖不来,他也不会为此而感到不快。但依他所见,这个江湖可以不知道他沈祁的名字,却总归不好连沈季明早就不在人世这点也搞不清楚。 况且沈季明到底什么来头,他这个亲儿子一样的徒弟竟然真的不知道,如今收到英雄帖,更免不了怀疑自己的师父其实是什么江湖上声名在外的世外高人。 能有资格收到英雄帖的,怎么着也不会混得太差。在山上猫了半辈子,本来也不太正常。 而再没有比亲自带着他的武功去武林大会上闯一闯能更快得到答案的方式,习武十年,黄昏刀终于头一回沾染了俗世烟尘之气。 沾染,但也没完全沾染。 这一路忙着吃吃逛逛晕船赶路,他刀还真从来没拔出来过。越往南走里客栈越多,他连自己杀鸡都不用。 也是到了外面,他打尖住店饮食行路,才发现沈季明其实挺阔,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不事生产,钱都是哪里来的。 沈季明生前,他从来也没好奇过这些,反倒是对方不在了,越想问题越多。 尽管手头宽裕,他又自从出山看什么都新鲜。可也同时担心自己对外头的规矩不甚了解,生怕犯错,故而手紧得很,并不敢铺张浪费,俭省着花也走到了扬州。 直到此处,他终于有了不得不花钱的理由。 对于想要参加武林大会的人而言,扬州是个特别的地方。 武林大会五年一届,名义上是天下武学相互交流,便于习武之人博採百家众常。实际上的用途却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 无非是五大门派为了展现自己的势力,摸摸当今江湖的底,一方面起到知己知彼震慑武林之意,另一方面自然是确立随文珮的归属,给五个明争暗斗的门派一次权力洗牌的机会。 因此,参加和组织武林大会的自然是五大门派,却又不能仅仅只是五大门派。 第99页 主办每届大会的当是上任的优胜者,除了五派皆能排出三人参与比武之外,同时还要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武林人前来。 但英雄帖只是个根据江湖声望而来的邀请,为防止出现给他不给我之类有失偏颇的争论,发帖奇多,江湖上但凡冒过头的几乎人手一份。 武林大会自然是装不下这么多江湖人的,五大门派不知道是哪一位人才前辈,竟想出了个两张英雄帖的注意。五大门派之外的江湖人即便是收到了英雄帖,也还不能够参与比武,只是获得了观看的资格,若想要登台打擂,却需要手持两张英雄帖。 一张是自己的,另一张——则当是从旁人手中得来的。 至于怎么得来,花钱买来,用手段抢来,或者是以物相易,全凭各自本事。 这办法颇有点阴狠,一边是挑撺了闲散江湖人互相争斗,只有五大门派乐得洛山观虎斗;另一方面,得了两张帖子的人自然可以兴高采烈的参会,但那些丢了帖子的,却堪称是坐实了自己沽名钓誉,丢人丢到了全武林好汉面前。 故此,大部分人就是没有在武林大会上出风头的意愿,也不得不守着自己的英雄帖不肯轻易于人。 而沈祁初出江湖,尚且没有要得罪人抢东西的意思。若是说花钱去买,不管到底有没有钱,首先就不知天下事,压根不知道跟谁买。 于是,他想在武林大会上试一试黄昏刀,就只有来到扬州这一个办法。 扬州——有一座小小的赌坊,规模不大,却每五年都要热闹一次。无他,只因为在这里,允许使用英雄帖作为赌注。 八成是哪位五大门派中很有经商头脑的人开的,甚至直接把赌坊的名字写在了英雄帖的背面,把五年一次的武林大会生生变成了捞钱大会。 「千金赌坊。」 沈祁正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沈少侠,自小长于深山,每个月才能下山一次,除了习武,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在山里捉鸟兽虫鱼,玩草编蚂蚱。 简单地说,并不知道如何赌钱,甚至连赌坊里面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他现在走进去跟老闆说自己要找个有英雄帖的人赌赌谁出刀更快马步更稳,该不会被老闆赶出来吧? 远远地,就在他望着千金赌坊的牌匾发愁的时候,却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你瞧,我就说我不认路,师兄非要跟着我,可不就迷路到扬州来了。师兄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倒是跟着我耽误时间了。」这人说话的语气轻飘飘地,声音略有点发哑带沙,却十分入耳。 沈祁本头疼自己的帖子如何得来,对别人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这声音却像是自己长了腿,直往他耳朵里灌。 他没回头,却忍不住悄悄偷听。 「无妨的,与你走一走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这样一起出来玩玩了,我接任……咳我继承家业之前,分明你我年年都要来这里赌上一赌的。」 「师兄有正事要做,自然不好扰你出来陪我。」 「你自己不也是成天在山庄里闷着,这两年很少出来走动了,过去明明最爱这些游山玩水的事情。」 「一个人倒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师叔神出鬼没,陈思又不爱出门。」 这两人听称唿是师兄弟两个,言语之间颇为亲昵,像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样子。 武林大会将近,来这里赌英雄帖的的人自然在少数,但听他们谈话的意思,倒像是途经此地只是意外,并不是冲着英雄帖来的。 不求英雄帖还敢往这种是非之地里面钻,只有二种可能。要么两个人武功极好自信得很,要么他俩干脆就是五大门派之人,有恃无恐。 当然,也可能两边都占了。 思及此处,沈祁用余光偷偷打量他们。 两个人,半遮着脸,看不清什么样貌。师兄高一点,喊师兄的略矮些,只见得衣带当风广袖长袍,都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空着手,没刀没剑,看着很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不会真是来赌钱的吧?蒙着脸是因为背着家里来赌坊玩怕给人看出来。 就在此刻,矮一点的那位和沈祁擦肩而过,他目光直视前方,不偏不斜,却忽然在沈祁身边停住脚步。 「这位小兄弟,怎么在外头站着,是刚赢了钱出来捨不得走,还是没尽兴就那囊中羞涩了。」 ……还真都不是,他是压根没敢进去。 「阁下有何指教?」 旁人的突然接近让沈祁心里警钟狂敲,面儿上瞧不出什么什么,背地里却已把腰腹绷紧,谨防他突然出手。 离得近了,那人身上一阵暗香,直往他鼻孔里钻。 香是冷香,清雅悠长,让人想起雪天的梅花,却嗅得他莫名面红耳赤,下意识担心是毒,当下屏息凝神,再不发一语。 那人倒像是意识到了沈祁的紧张,嘿嘿干笑两声:「我的意思是没钱我可以借你点,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你为何要借我钱?」 高个子那人突然放声大笑:「小兄弟你不必紧张,我这位师弟没有恶意,只是又喜欢过过瘾,偏偏手气又差得很,就连两条岔路赌哪条是去松江的路也会押错。」 那人听罢,隔着面纱也能看出脸红,咳嗽了一声:「师兄……」 第100页 高个子那人讨饶般沖他摇了摇手,那人才对沈祁又道:「如何,你就替我去赌一赌,我只在旁边看着押注。」 沈祁道:「不行……」 高个子师兄「哦?」了一声:「小兄弟为何不愿意啊?」 「因为我从来没进过赌坊,」沈祁说,「我若进去赌,一定会把前辈身上的钱全都输光。」 「没进过赌坊,那你站在这里是为何事呀?」香喷喷的师弟问道。 沈祁嘆口气,终于不想把这齣一问一答再演下去。 「前辈,都是武林中人,何故在此故作姿态。若是要英雄帖,与我比一比也未尝不可,可前辈若是输了,就得把帖子给我。」 从这人一开口,沈祁便从他说话的吐息中意识到他是个高手,不知为何在此惺惺作态。紧张之下,他心一横放了狠话,一手紧握刀柄,静默而立。 不料那位师弟噗呲一声笑出来了,他露在面纱外头的一双大眼睛像猫一样圆而明亮,笑起来有两道月牙。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倒像是配得上英雄帖的人。」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祁。 「只可惜我身上真的没有英雄帖,不如这样,你我比试一场,若是我赢了,便送你一样能够在武林大会畅通无阻的东西。」 沈祁一怔,道声「请教」,拔出了刀。 第62章 赌局 看来是天意如此 黄昏刀初露峥嵘,似乎觉察到了主人的心情,宝刀有灵,发出轻微的震颤嗡鸣。 对面的人「哎呀」了一下,「小兄弟这是做什么?」 「前辈既然说要比试,在下自当全力以赴,前辈也不必让我。」沈祁道。 「呀,」那人嗔怪般摇了摇手,「说要比试,却也没说要动武。再说我又没带兵刃,都站在赌坊门口了,自然应当进去赌上一赌。」 「啊?」 沈祁抽出来的刀僵在半空,收回去也不是,噼出去也不是,「我不会赌。」他说。 他真要是会赌,还用在这里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舞刀弄枪的,直接进去赌便是了。 那人又道:「说是不会赌,刚刚不也还赌对了我会武功嘛。」 「那不是赌的,」沈祁坦诚道,「我听你说话时的吐息,听出来的。」 他话一出口,已经觉得不对。对方有那般功力,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出来的,讲这话恐怕是为了打趣。 果不其然,那人立刻笑了,这么一会儿,他已经笑了好几回了。 沈祁让他笑得有点生气,只觉得自己让人当成了傻小子煳弄。但还不等他开口,对方已经说:「好,选了你不擅长的东西,我向你道歉。作为赔偿,我教你赌,如何?」 高个子那人听罢,有些惊讶地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很快收拾了神情,又和颜悦色地对沈祁说:「你不必怕吃亏,我这师弟手气差得很,不一定能占得到你的便宜呢。」 自家人说这种话,听上去也不怎靠谱。 可沈祁终于还是听得有些心动,唯独有一件事仍放心不下,问道:「前辈若输了,送我进武林大会参加比武。那么我若输了,前辈又要从我这里带走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说:「你若输了,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就这么简单?」沈祁有些不敢相信。 「便是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少侠愿意来试一试吗?」不知为何,他突然把小兄弟换了少侠二字。 沈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真的跟「侠」这个字碰在一起过,着实被这句轻描淡写地话捧到了心坎儿里,竟有些耳根发烫,小声应道:「好。」 「请。」 那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柄摺扇,并不打开,只拿在手里绕着把玩,率先走进门去。 那冷香随之走远,沈祁抬头,只看到他满头浓黑长髮半束,垂在腰间晃晃悠悠。 像临清狮子猫拖在地上的长尾巴,沈祁想。 * 赌坊里的气味和外面的世界是不同的——这是沈祁走进千金赌坊后的第一个想法。 人多的地方空气都不会太干净,秋日的干爽没吹进千金赌坊,唯独剩了一股铜臭。 屋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桌桌都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叫喊声混成一片,饶是沈祁内力深厚耳聪目明,也听不出那震耳欲聋地「大」「大」「小」「小」背后还有人在说些什么。 这些人看起来都像是不怎么正常。 有人赌得面红耳赤,甚至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趴在赌桌上,满身热汗滚落下来,骰子也都水光一片。 他从小习武长大,对汗水的味道并不陌生。 但赌坊的里的味道却大不相同。 沈祁嗅到了欲望的味道。 他不禁默默在背后打量着这位突如其来要跟他赌上一场的人,天青色的长袍微动,在人群中蝴蝶般偏飞游走,竟不曾沾上一点汗水。 沈祁忽然觉得,这人跟这里实在太不相配。 这么一位翩翩公子,也要在这千金赌场里挥汗如雨,赌得忘乎所以吗? 「少侠。」正在沈祁望着他出神时,那人却叫住他。「想玩什么?」 沈祁犹豫,其实他连赌场里有什么都不知道。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笑道:「不如就玩最简单的,投骰子,比大小吧。」 第101页 沈祁松了口气,点头道:「全凭前辈指教。」 青衫人便跟着点点头,沖千金酒坊的掌柜招招手。 沈祁这才发现掌柜是个风韵十足的中年夫人,站在人声鼎沸的赌坊里,却仿佛有种出离的气质。 见到蒙着脸的青衫人,她脸上笑容凝重了一刻,不知靠什么方式认出他了一般,沖那人微微福身:「庄主到此,怠慢了。」 「曲掌柜,楼上的屋子可还空着?」青衫人果然是熟门熟路的样子,和掌柜问道。 妇人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静候庄主。」 嚯,他碰上的莫非怕不是什么江湖知名前辈,却不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 沈祁继续在背后打量着青衫人,试图从他的步伐中读出些武学传承。他虽然尚未得见天下,却在沈季明的指导下见识过许多五大门派的功夫,只要有人出手,便可认个七七八八。 但看着面前这人,他只能勉强看出对方的武功更在他之上,到底是什么来头,什么师承,皆一无所知。 若说是什么大前辈,听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又年纪并不太大,难道面纱下面会是一张四五十岁的脸? 那也太诡异了。 这些事情还没想清楚,他已经跟着那人走上二楼。 世外桃源,豁然开朗。 一楼的喧嚣杂乱仿佛被关在了另一个世界,二楼却像是最清雅的茶楼。 暗香流动,雅乐隐隐,中间放着一张檀木八仙桌,那种令人安心的香味似乎正是从桌子中散发出来的。 千金赌坊,正当得起千金二字。 掌柜问道:「庄主要玩什么?」 青衫人摇摇手:「曲掌柜自去忙吧,我师兄还有些话想问掌柜,我同这位少侠玩玩。」 沈祁四处转转,才发现那位一直跟在青衫人身边的「师兄」并没有跟上来。 掌柜听罢面色却有些难看,草草点头应下,急匆匆地走了。 沈祁正想着什么都没有如何赌,就看见青衫人手一挥,一枚骰子咕噜噜滚落在桌上。 在桌上转了半晌,终于静静停在桌子上。铜制骰子,中间镶着一颗红豆,精緻得过分。 这人居然把赌钱的骰子随身带着,实在很难相信是个不会赌钱的人。 「三局两胜,既然骰子是我的,你来投,我来猜大小如何?」 沈祁捡起那枚骰子,拿在手里细细检查。触手发温,像是沾染了青衫人的体温。 除了骰子确实很精緻之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好。」 沈祁点头,随手将那骰子往桌上一扔,按住。 「前辈请。」 总之他不会赌,况且这东西像是全凭运气,由不得人的,倒不如速战速决。 那人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动手,站在那里眨巴这一双大眼睛:「少侠性子这么急。」 沈祁按着掌下的骰子,试图感受上面的点数,仍是说:「前辈请。」 「大。」 几乎是同时,对方开口了。 沈祁即刻将手掌掀开,赫然是个五。 那人眉眼弯成两道,「呀,我先胜了一局。」 沈祁心里咯噔一声,依旧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再来。」 第二投,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往桌子上一扔,一压。 「前辈请。」 「小。」青衫人说。 还不等掀开,沈祁嘴角泄露出一丝没藏好的笑意。这次,他先摸到了。 六点,大得不能再大了。 青衫人也还是笑咪咪的,「这局是少侠赢了,最后一局,我们再来。」 沈祁仍然没有露出太多情绪,点点头:「前辈承认。」 第三局,胜负在此一举。 他依然没有让骰子旋转太久。 掌下的金属骰子嵌进他的肉里,微微发痛。 青衫人这次却没想刚刚那样立刻给出答案。 他走过来,凑近沈祁。 那股冷香又来了,沈祁下意识屏息,本能地后退一步。 青衫人一双眼睛来来去去打量着他的表情,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出一些破绽。 紧接着,他竟然伸出手来,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沈祁压着骰子的手上。 他掌心柔软,指根带茧。 一双用剑的手。 沈祁却已经无暇去从茧中推测他的功夫。 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摸过。 「前……前辈,猜什么?」 那只手没有移开,反而用手指一下一下在他手背上敲了敲。 「最后一局,自然应该考虑的仔细些。」 「那……前辈慢慢想。」 沈祁嘴上如此,却觉得血都涌到了脖子上。 他极力调息,不让唿吸声泄露了自己的紧张,却竟反而勐然失了分寸,一丝内力外泄,掌下的骰子「咔哒」一声。 「我猜大。」青衫人在这一刻说到。 沈祁移开手掌,那枚骰子已然开裂。 「这……」 青衫人笑道:「看来既不是大,也不是小。」 他似乎并不因为赌局被意外破坏而愤怒,倒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沈祁问道:「要不要再投一次。」 青衫人道:「可骰子已经坏了。」 沈祁脸红:「前辈,抱歉……」 他挥挥手:「看来是天意如此,平局。」 第102页 「那赌约?」 「这样吧,」青衫人有些促狭地眨眨眼睛,「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帮你加入武林大会比武,如何?」 沈祁心道这倒是个两全之法,欣然答应了。 「沈祁。」 一直笑眯眯的青衫人突然僵了一下,「你是从北地来的?」 沈祁被道破师门,颇为惊讶:「前辈如何知道。」 那人已经收起了一闪而过的吃惊,平静的笑笑:「沈是个很有名的姓。」 沈祁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没想出到底又什么问题。 那人又道:「至于少侠如何进入武林大会,你自去便是了。」 沈祁惊讶,以为那人是在唬他:「无凭无据,我如何去?」 青衫人道:「你去了,只消报我的名字,一路自然无阻。」 「李眠枫。」 第63章 红豆 能够有这么一个人参加武林大会,今年的这段时日恐怕是不会很无聊了。 大船入海,也如同是小舟一般。今日风大浪大,白浪卷着船身,抛得它上上下下地颠簸。 李眠枫趴在甲板上,吐得腰都直不起来,早没了刚刚在客栈里逗人的精神劲儿,险些要晕在海上。 辜冰阳站在他身边,一手端着个装满清水的木碗,另一手拍着他的背,满脸无奈。 「骑马怕摔,坐船要吐,跟你出来走一趟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李眠枫早把胃里倒空了,无非吐出几口胆汁,嘴里苦涩得要命。趁着好点的功夫,他勉强支起腰来,就着辜冰阳的手含两口水漱了漱口,把满腹牢骚一併吐进海里。 毕竟他确实显得没用了点,他师兄这话也说得不错。 没说错,但还是听得他不太高兴。 他靠在船舷上,太阳很大,眼睛也懒得睁开,哼了一嗓子:「骑马虽然怕,却比你跑得更快。从扬州到松江,再怎么着三天也便到了,你却偏偏要走水路。」 辜冰阳没直接回应他的话,半是心疼半是抱怨地唠叨:「你来江南都二十几年了,坐船不下百次,回回吐得掏心掏肺的。小时候有师父哄着你,现在就轮到我了,什么时候才适应的了。」 李眠枫嘟囔了一句「今天浪大」,又是一阵头晕袭来,他索性还把自己挂在船舷上趴着。 对着深蓝色海水上翻滚着的洁白浪花,他感觉脑袋更晕了一些,什么内力武功全然不管用,阵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摇摇晃晃中,李眠枫的脑袋里一瞬间涌上很多散乱的想法。 三年没坐船了,格外经不起折腾。他本来能躲就躲了,自从辜冰阳继任正天府掌门以来,更是几乎没离开过松江,只在正天府和荟萃山庄两处跑。 辜冰阳也知道他从小有这个毛病,出门马都很少骑,多一半做马车走,这次却莫名心血来潮非要走水路。 师兄来海上肯定有什么事情,他想。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不愿意讲得事儿也多了呢? 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在赌坊碰到的小子,看上去年轻得要命,就像一把没学会怎么掩饰自己锋芒的名刀。他自己大概没发现,虽然只是不言不语地在那里站着,出鞘的刀锋就已经泄露出不同寻常的光芒了。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他从他身上会看到过去的自己,因此很想要同他讲一讲话,给这柄宝刀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毕竟江湖上如果全是些老大爷,那也实在太无聊了些。 却不料他的名字……李眠枫头大,沈季明的徒弟怎么这就跑出来了。下山也就罢了,还要可怜兮兮地跑到千金赌坊去混英雄帖。沈季明就算是再不想要跟徒弟透露当年的旧事,也不必做这等格外惹眼的事情,给他们正天府递一句话也就是了。 除非,他是自己跑来的——沈季明莫非已经不再人世? 李眠枫对着浪头,思绪也跟着晃荡,惆怅 为难和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 那张年轻的脸在他眼前一闪一现,挥之不去。一会儿拿着他断开两截的骰子,一会儿横刀站在那里沖他眨眼睛。 李眠枫忽然笑了。 无论如何,能够有这么一个人参加武林大会,今年的这段时日恐怕是不会很无聊了。 至于前路如何,茫茫人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也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此而已。 * 沈祁擦洗沐浴,躺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仍然难以入眠,不自觉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颗红豆来,抛上去又接住,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忍不住苦笑起来。 从下午到现在,他已经把这枚红豆握在手里盘玩了不知道多少次,外面油润的表皮都被摩挲的闪闪发亮。 铜制的外壳被丢掉了,按说这红豆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何会把它留在了身上。 是怕到了武林大会时,那位李姓前辈出尔反尔或者干脆忘了自己曾经有此一诺,故而他才留个信物,以便到时候和他对质,沈祁这样告诉自己。 但其实这话他自己是不太相信的。 对方想要反悔,大有一百种办法。甚至可能连名字都是假的,或者根本不会在武林大会上有那么大的面子。 但李眠枫这个名字,他却是知道的。 第103页 或者应该说,如今整个武林,他就知道这么一个名字。 他从怀里掏出英雄帖来,细细端详。落款之处正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秀气的小字:「李眠枫」 。 青衫人不一定真是李眠枫,但如果是的话,他其实就是那位给他发英雄帖的人。 本届武林大会由上任胜者正天府一手操持,李眠枫这个名字应该就是正天府的掌门,或者别的什么位置很高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青衫人是骗他的。 但不知为什么,沈祁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无凭无据,却认为李眠枫这三个字,和那人的气质实在太配。 「江枫渔火对愁眠」,像是很热闹,又很寂寞的名字。 不知道是因为天青色的衣衫太单薄,还是因为那人身上的冷香幽幽,他只见了他一面,况且对方还有同伴在身旁,却非要觉得他很寂寞。 很寂寞,所以要来赌坊给自己找点乐子。 其实他自己参加武林大会也是一样的心境。在山中待了十几年,他某一天忽然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很远,所以非得出门来看一看。 他把那枚红豆在此抛起来,掌心却还似乎残留着一点温度,如同李眠枫白日里擦过他手背的掌心,像一块暖玉。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意。 虽然下一刻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完了,红豆掉进嘴里了,这下彻底无凭无据,只等对方翻脸不认人了。 * 近来的松江热闹得有些过分。 武林大会将近,满江湖的人都往这里聚。 五大门派除了主办大会的正天府,其余四门派的人也早早就到了。 参与比武至多只需要五个人,但每个门派都抽掉了半个山门的人。他们要来,就定然要声势浩大的来。来了,变要让全松江的人都知道。 这场比武本来就是一种门派实力的展示,故而他们先到了,也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闷在客栈里养精蓄锐。反而是今天派弟子出去逛逛,明天找个地方大肆奢侈一番展现一下财力,后天又要宴请江湖豪杰以示拉拢。 这么多年,这活计每五年都得整一次。 而零零散散的江湖人却比他们更忙,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能轻易和五大门派靠得这么近。许多人早有了投靠的心思,却一直苦于摸不到法门。要不就趁着这个时候勾搭上些弟子帮忙在师门里递个话,要不就打算在武林大会上大显身手出出风头之后在拜入山门。 所以自然免不了疯狂结交,疯狂闲逛,疯狂到处蹭酒。 但这些也都还是好的,更有很多人到现在还没拿到英雄帖,而所有人也都知道,如今天下英雄帖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在松江。 简单的说,打架斗殴的人特别多。太过招摇的话,走在路上也会很容易被偷。 做了东家的正天府之所以表现的对四处结交并不热衷,也主要是因为他们几乎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排出了大部分比较成器的弟子,满松江的巡防拉架,遇上要打出人命弄出残疾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拉开了再说。 以武会友,点到为止——至少明面上是要这么做的。 总之,就这么着闹哄哄地过了好些时日,离武林大会开幕终于只剩下三天。 沈祁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松江的。 其实按照脚程他早该到了,奈何从来没到过江南,自然也就不熟悉路。从扬州出发三天他才发觉自己绕到了江宁,辗转来到松江又过了五天。 倘若青衫人真是李眠枫,作为东家正天府的重要人物,他恐怕早就到了。 这时候沈祁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既不知道武林大会的规矩,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入正天府见到李眠枫。 拜帖都没有,甚至连谈不上什么信物的那颗红豆都不小心被他吞了,就这么闯到人家山门前,不动手就会被赶回来吧? 他虽然没什么江湖经验,但基本的人情世故也不是一点都不懂。 毕竟他师父过去喝多了也经常跟他吹牛,讲一些自己闯荡江湖时怎么被人恭维的事情。 之前他一直不是太相信,但现在看来,说不定是真的。 沈祁对如何进入武林大会深感苦恼。 他在松江街上绕了三圈,发现这地方如今到处都散步着过度亢奋的气息,终于想起来还可以去找个茶楼听听墙角。 挑了一家看上去不像是很贵的,进去一看倒还算热闹,于是叫了一碟牛肉,一壶龙井茶。 不喝酒似乎很不配当少侠,但他还真不怎么会喝酒。因在儿时被沈季明拉着餵过,光觉得苦苦辣辣,从此再也不碰了。 刚一坐定,便听得隔壁桌上有人狠狠砸了碗筷,两滴酒水飞溅,落在他的脸上。 那桌上有人暴喝:「爷让你交出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听见了没有!」 沈祁抬起手指擦擦脸颊,下意识放在嘴边舔了一下。 黄酒,果然很难喝。 第64章 巧得 这是——英雄帖! 沈祁尝了那飞溅到嘴边的酒,暗地里琢磨自己这两天怎么总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过头顺着酒水飞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大汉,一个少年,行走江湖再眼熟不过的搭配。 很显然,一个打算欺负另一个。 第104页 少年瞧着比他还小些,娃娃脸蛋,粉妆玉琢,红唇白齿圆眼睛,精緻漂亮得有些过分,倘若不听他说话,恐怕要把他认成个小姑娘。 唯独一张嘴嗓子很粗,是那种少年人还未长成时变声特有的沙哑。 「我 我我没……有,你要 要 要抢,抢别人……的去吧。」 不仅声音很难听,还是个结巴。 他一张嘴先怂了三分,话说不利索尚且不提,竟不指责大汉欺人,倒要叫他去欺负别人。 大汉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气笑了:「就在你袖子里,我都看见了。」 那少年顿时脸上一白,把手缩在怀中,袖子紧紧攥住:「没……没有,你你你你看错了。」 沈祁一阵无语——他这么一攥,袖子里明显突出来了一块,怎么看怎么像是藏了东西。 ……难道不是因为他久居深山不通人事,而是学武功确实会让脑子变傻吗? 大汉感到自己被耍了,忍无可忍,忽然出手。 三枚闪着寒光的透骨钉直直冲着少年的一双眼睛飞去。 这大汉瞧着练得一身外家功夫,一出手竟然用得是暗器。 阴狠,但很有效,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 少年惊唿,急急后退,动作却显得很不灵巧,咚得一声撞上了后面的桌子,整个人跌在八仙桌的桌面上。桌上一碟菜,一壶茶,尽数给他撞碎了,滚烫的茶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桌边往下淌。 很不巧,这桌子是沈祁的。 他从小接受的是沈季明能躺着绝不站起来,能靠嘴说清楚绝不动手的教育,虽然因为个人天赋和沈季明教学水平问题,吵架的本领一直没跟上来,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就打起来的,内心很受到了一些冲击。 武艺切磋,点到为止,怎么就至于这样了? 周围的人也吃惊,这些天在松江已经看腻了突如其来的打打杀杀,本不该把这种场面放在心上,顶多远远地避开别波及到自己便是了。可毕竟能收到英雄帖的要么是自己有点名声,要么是家里有点关系,大部分人还是不好意思把事情做得太绝,如同这般上来就往要命招唿的实在是少数。 这少年显然已经能看得出武功不怎么样,可越是这样,他那身华贵的蜀锦衣袍就显得越瞩目——就算是武林世家,一般的子弟也是穿不上如此华美的衣衫的。 他八成是某个世家中受宠的小公子,虽然功夫不怎么样,但靠着祖上荫蔽,还是得到了一张英雄帖。 这大汉怎么敢张狂至此? 眼见三枚透骨钉就要落在少年身上,他已经自欺欺人地把广袖掩在脸上等死,听天由命,沈祁站起了身。 出手之前,他尚且不忘看一眼狼藉的桌子:沈季明临终前允许他离开北地闯荡江湖,却最终叮嘱他说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他的牛肉被人掀了,这应该不算是多管闲事吧? 其实沈季明很少管他,他也并非是个那么听话的徒弟,否则也不会一意孤行偏要闯一闯武林大会。只是师父说这话时候的神情中透着他自己也没发觉的悲伤,让他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曾因为管闲事而吃过什么亏吗?」 沈季明骂他:「我有什么好多管闲事的,倒是他——」他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咳嗽着用药堵住自己的嘴,再不说话。 沈祁至今不知道「他」是谁,却把这句话很当回事地放在心里。 尽管如此,今天这闲事他还是管了。 黄昏刀出鞘,不等旁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就已经回到了鞘中。沈祁出手的动作太快,就连被他救下的少年也只看到了寒光一闪,三枚透骨钉悉数打在了酒楼的柱子上。 顺便削断了大汉的两根头髮。 沈祁又乖乖坐回桌子前面继续望肉兴嘆,试图装作刚刚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大汉的一掌却已经到了。 这人像是个莽夫,有几分功夫,但也就不过如此了。否则的话,他应该意识到沈祁刚刚看似随意的一划中到底隐藏了多么高深的手法,此刻也就不该出手。 他一动手,沈祁也就终于能说服自己出刀。他本就是热血沸腾的年纪,有路见不平的心气,被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拨,已然按捺不住。 只见他仍是端坐,大汉的一掌已经凌空噼下,沈祁勐然起势,以自己的掌心撞击对方的掌心。这一掌中暗藏内劲儿,触手似柔,却能借力打力,合两人掌力,尽数击在大汉掌心,竟将人轰得飞了出去。 那大汉跌出去,砸坏了一张八仙桌,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少年如今当然看出是谁帮了自己,一见大汉落败,忍不住在一旁鼓起掌来:「好身手。」 沈祁脸上一红,轻咳了一声:「那……砸坏东西,不要我赔吧?」 第一次见义勇为,他不希望成本代价这么高。 那少年一愣,随机狠狠点头:「当然!」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自掏腰包展示一下世家公子的财力的时候,却见他走到被沈祁打得吐血爬不起来的大汉身边—— 摸走了他的荷包。 那荷包长得还挺别致,不仅是娇嫩的粉色,上面还绣着花花草草。 少年把里面的东西尽数掏出来,荷包往大汉身上一扔,银子则塞给沈祁:「大侠,这些应该够了吧?」 第105页 ……怎么感觉这不像是大侠该干的事情呢? 沈祁一边尴尬,一边犹豫该不该拿这笔钱,眼尖看到了银锭子中间夹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问。 少年这才发现荷包里除了铜板和银子还有别的东西,把它抽出来,抖落开来,忍不住叫出了声。 「这是——英雄帖!」 对了,沈祁想。差点忘了,会在这里动手的人,自己也是该有英雄帖的。 第65章 阳谋 在武林大会上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漂亮少年把英雄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救命恩人还在一旁,将那张金灿灿的东西递到沈祁面前:「这位大侠,按照武林大会的规矩,谁抢到了就是谁的,请收下吧。」 这下事情就变得颇为讽刺,大汉本来就是来抢英雄帖的,偏偏遇上沈祁,竟连自己的这一份也跟着丢了。 沈祁没想到自己为求此物跑了趟扬州,东西没得到却认识了个神秘兮兮的男人。结果不想要的时候,在松江喝口茶的功夫,却又平白无故捡了一张,把英雄帖接过来,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有些恍惚。 早知如此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是不是应该直奔松江便是。可若是不去扬州,遇不上那自称是李眠枫的青衫人……不知为何,这个假设让沈祁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有了两张英雄帖,他还有理由去找他吗? 只见过一面的人,又为何却忘不掉? 或许是他发呆的时间太长了,旁边渐渐响起些窃窃私语。 「嚯,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得了吧,你要说少年,这不还站着另一个呢,今天要不是有这位小哥出手——」 「这小哥看着不大,下手够狠得啊。」 「狠什么,依我看,这男的才叫狠呢,上来就往人家招子上招唿,如今打一顿没收了他的英雄帖算是便宜他了。」 「就是,这种人也配去参加武林大会?倒是这位小哥,这么好的身手,不去比武擂台上一展身手,可就太可惜了。」 「不过他怎么站着不说话?」 「额,我突然想起来,要进入武林大会是要两张英雄帖的,他该不会自己没有吧?」 「若是只有一张,他还得在弄一张才是。不过说到英雄帖,那位漂亮小哥那里好像……」 「嘘!」 沈祁被那一句比说话声音更大的「嘘」声拉回了神思,回过神来,只见众人已经将他环住,脸上的赞许敬佩之情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地尴尬与防备之色。 沈祁眨眨眼睛,觉得嵴背发痒。 这便是话本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感觉吗?怎么好像和故事中写得不太一样。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宁息,在沈祁有些迷茫的目光中,漂亮少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隐隐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那个,呵呵,大侠,」他语气中带着笑意,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有点笑不出来。「你不会……还需要一张英雄帖吧?」 沈祁摇摇头:「不用。」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一出口,酒楼里的气氛骤然缓和。那少年长舒一口气,用蜀锦布料擦擦额头的汗水,立刻换上了一副灿烂的笑脸:「我就说吗,大侠你武功如此高强,这正天府又不是瞎子,肯定不会忘记给你送一份英雄帖的!」 「并非如此,我在江湖上没有名气,并未收到过英雄帖。」 「那……」少年心道,该不会两张都是抢来的吧? 「这英雄帖是发给我师父的。」 「噢!」少年又一次换上那副大惊小怪的灿烂笑容:「名师出高徒,原来大侠竟然是跟师父一起来的,想必——」 「我师父已经去世了。」 ……少年闭上嘴,很希望赶紧来个人救救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尴尬的时刻! 没想到他不说话,沈祁更加不会主动说话,把英雄帖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大汉的名字,并未放在心上,却忽然注意到: 这张帖上的落款写得并不是李眠枫,而是辜冰阳。 又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他有点疑惑,难道这东西还是好几个人分别提写的,又或者他的那张是假的? 可谁造假会留下名字写错这么大的纰漏呢。 他陷入沉思,少年却当是自己说错话惹出的不快,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要说点什么调解气氛。 他本来就是家中娇宠着长大的小公子,很不习惯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狠狠清清嗓子,道:「不知道这位大侠怎么称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定会为大侠立个长生牌位。」 沈祁一直觉得人还没死就挂在牌子上晦气得很,当下果断拒绝:「不必了!」 少年再度受挫,顿感面上无光,想到对方刚刚救了自己,还是勉强笑道:「那大侠至少告诉在下你的名字,好叫我知道恩人是谁。」 「沈祁。你不必感谢我,他砸了我的牛肉,我又得了英雄帖,两清了。」 少年却只听他的第一句:「好名字!盛大之地可称祁,很配大侠的风姿。」 沈祁震惊:他的名字明明是从地名里面蹭的。 怕坏了什么江湖规矩,他还是说:「谢谢。」 一边应付,一边怀念起李眠枫来。李眠枫虽然强拉着他要赌,但看上去很有意思,摇骰子的时候爽快得很,颇有他心中江湖人该有的潇洒风姿,也不像这位少年这般自说自话令人尴尬。 第106页 少年却没被他的冷淡打击到,越说越来劲:「在下许叔舟,我家在松江有一座不小的宅子。不知道沈大侠可有人同行,若是不嫌弃,不如先到我们府上小住。养足精神,也好在武林大会上一展风采。」 他这一开口,人群中隐隐散开一众暗嘆:「原来是许家的三公子,怪不得穿得起蜀锦。」 许家是江宁大户,江南之地有名的巨富世家。若是在过去提起,别人也只会说一声土财主,近些年的光景却不同了。 许家人这些年变着法的想挤进武林,虽然弟子中有天赋的不多,胜在一个捨得花钱。一方面聘请名师指教,另一方面又下重金购入许多天材地宝,多年下来竟也堆出了几个高手,隐隐能同一般的小门小派又抗衡之力。 虽然很多小门派的掌门背地里骂他们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许家风头渐盛,已经成为了如今武林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今年武林大会,他们也自然有资格排出弟子,正经让江湖人看看许家如今的实力。 许叔舟不算,他就不是习武这块料。却听说,许老爷子非常宠爱这个老来子。他虽然武功不行,却早有传闻会继承家中的产业。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有些经商治下之才,还是个得到了长辈偏宠的秦二世。 如此想来便很奇怪,许家怎会疏忽至此,这么一位掌上明珠在如今松江这滩浑水中,竟会不带护卫,就带着英雄帖招摇过市。 莫非是这几年心气高了,自以为旁人不敢招惹。 沈祁却却根本不了解这些,听到许叔舟的名字,也自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地惊讶之色,只道:「不了,我有地方住的。」 他其实是生怕住进少年家里,对方会继续拉着他讲什么名字的含义,光是想想就觉得脑袋很大。 担心许叔舟再度挽留,很不善于和人虚与委蛇的他在提出拒绝之后赶紧一拱手:「后会有期,告辞了。」 转身就走,跑得比来吃饭的时候还快。 众人本以为能捡到一场当场拜入的乐子看看,谁知道沈祁一副「你是谁我根本没听说过」的模样,大失所望。 见他人都走了,也就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情,眼见天色不早,陆陆续续都从酒楼里散去了。 只有许叔舟和被沈祁击倒在地上的大汉一直留在原地,一躺一立地沉默着,很不像是刚刚差点拼命打了一场的样子。 等到人群全部散去,许叔舟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漠神色。他走上前去,用脚拨弄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大汉,冷声道:「快起来,本公子都累了,你怎么还没演完。」 这人刚刚差点弄瞎他的眼睛,如今一看,竟然是一伙儿的! 那大汉躺在地上苦笑摇头:「公子……我真不是装得……」 许叔舟听罢变了脸色:「那人真有这么厉害!」 大汉道:「依我看,比你那几位师父还都要厉害。」 许叔舟听罢,忽然笑了:「怪不得,高手总是有自己的脾气的,一时不答应也是常有的事。」 大汉偷偷观察他的脸色,见这位小公子确实没有发火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公子说得是,不管怎么说,这英雄帖算是送出去了,他总该对你有些好感才是。之后的武林大会,公子再加把劲儿。」 许叔舟点点头,望着沈祁消失的方向,把他的名字含在口中细细咀嚼。 「沈——祁——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他撇过眼睛斜睨着躺在地上的大汉:「爹让我趁着武林大会多拉拢些高手来,我倒觉得那些个成名已久的老东西看不上我家也罢,许家早晚是年轻人的,天下武林也早晚该属于年轻人才是。」 大汉笑了笑:「这人看起来涉世不深,公子若是执意想要他,在武林大会上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不错,这帮武夫只知道在擂台上逞兇斗狠,我倒要让他们看看——」 「真刀真枪的比试,在这擂台之下,才见分晓。」 第66章 开赛 名叫沈祁的少年人,为何不到正天府来找他呢? 这段茶楼中年轻少校勇救许家公子的小插曲并没有在众人心中留下过多的痕迹,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整个松江府都瀰漫着蓄势待发的戾气,打架斗殴的人快要比围观群众还多。此事无人伤亡,就是苦主的身份略微特殊了一点,如今的松江也绝对不缺有地位的人,在茶余饭后也没能多掀起一点波澜。 松江中的武林人士忙着自己事情,更顾不上打探这些个江湖传闻。未来会出现在擂台上的对手虽然重要,但跟拿到英雄帖获得参与比武的资格来说,仍是一件还不算迫在眉睫的事情。 四天之后,到武林大会召开的时候,就算是那天亲眼见过沈祁出手的人,也大部分都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仿佛无休止的缠斗进行了大概七日,终于也在此刻停息了下来——拿到两张英雄帖的人可以在正天府门前刚刚搭起的窝棚中换到一枚金光闪闪,刻有自己名字的令牌。而此物一出,余下的争抢也变得无甚意义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对于许多人而言,尚无需在擂台上露面,这枚令牌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一种荣耀,往后尽可以拿到江湖上去吹嘘一通了。而那些自己的英雄帖都被人抢了去换令牌的,往往羞愧的等不到观看完今年的随文珮花落谁家,就已经草草收拾了行囊离开松江。 第107页 而无论众人如何,象徵着比武擂台开启的钟声在正午时分准时敲响了整整二十四下。 这场集会竟然不由正天府的掌门先出面与众人寒暄,而是直接以比武开始的。 正是武林大会的规矩—— 别说废话,先开打。 沈祁揣着他被体温熨烫得温热的那块小小的圆形金属,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端起身边的热茶喝了一口。 正天府的确财大气粗,凡是换到了令牌的人,无论到底要不要上台打擂,皆以门派区分,安排了雅座。沈祁无门无派,便掺杂在人员最为混杂的那一列当中,同那些普通观战的子弟分隔开来。 属他这里最吵。 正天府为每人准备了一壶茶,一壶酒。 酒能壮胆,茶可定神。 至于一个人打算以怎样的状态走上擂台,似乎也成为了这场比武中值得较量的一环——他这里已经有人不等上场就把自己灌得半醉了。 沈祁选了茶,他根本不会喝酒。 当然也有很多人是刻意什么都不喝的,但今天的太阳太大了,照得人口干,沈祁向来不是一个愿意故意苛待自己的人。 好苦,谁选的苦丁茶。 就在他饮下茶水的那一刻,在不远之处的高台之上,此次武林大会东家的阵地里,也正有人放下了茶杯,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应该喝点凤凰单枞才是。」李眠枫略有些遗憾地把茶碗推开了几分。 周围的一圈小弟子闻言都用余光偷偷看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五年才出现这么一次的漂亮师叔,谁也不敢说话。 但不妨碍有人在心里面念叨他:「武林大会都开始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挑拣要喝什么茶!」 辜冰阳正想开口,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师兄,」李眠枫转过头来,笑也不笑,一脸诚恳:「肯定是你这茶选得不好,不知道是底下有谁在心里骂你来着。」 周围的小弟子更加用力地腹诽道:「不,师叔,我赌这会儿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关心这个了。」 辜冰阳揉揉鼻子,居然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道:「清苦提神,我这是替他们打算。你庄子里有那么多好酒好茶,也不差在这里喝上这一口了,当是在夺魁之后,请我前去一醉方休才是。」 李眠枫将头微微仰起,看着今日好大的太阳,猫一样的圆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两眼都被过分强烈的阳光烤炙得盈满泪水。 他闭上眼睛,感到那轮红日的影子仍在眼前挥之不去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辜冰阳:「瞧师兄这话说得,倒像是觉得我非赢不可似的。」 辜冰阳伸出手揽在他肩头,把他从太阳光底下往阴影里拉了拉,朗声道:「我自然是觉得你能赢的,如今天下,能有几个人是你对手。恐怕也只有些不常在江湖上走动,看不上我们这点小花样的江湖前辈,这些人是不会来这里找麻烦的。」 李眠枫仍闭着眼睛,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微蹙了眉头,仍是懒洋洋地开口:「那若是这些人真来了呢?」 「那你就不要去了,」辜冰阳毫不犹豫地说:「总之谁也赢不了,无非是做做样子上去挨打,我上去便是了。」 李眠枫被他逗得笑了:「挨打便叫你去,出风头的事情却交给我,哪有你这样做掌门的道理。」 辜冰阳却道:「这有什么奇怪,若是反过来叫你去挨打,又哪有我这样做师兄的道理。师弟都照顾不好,如何当得好掌门啊。」 辜冰阳的大弟子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说这俩人往常从不整这些虚的飘的没用的,今年怎么突然就众人面前演起兄弟情深来了? 真叫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眠枫却将身子往下探去,迎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睛:「来了,第一个人。」 二十四声金钟敲响后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有人跳上擂台了! 李眠枫坐得远些,看得清台上比武时的武功身手,却看不真切人的面孔神情。只见得是一个清瘦的男人,头髮在脑后高高束起,迎风飞扬,像是年纪不大的样子,同他印象中的少年有七分相似。 却听得那人运功开口,声音迴荡开来:「小和山掌门首徒张元平在此问候四方英雄。」 李眠枫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失落来——回到正天府许久,至今未有人报着他的名号找上门来,那天在赌坊中遇到的自称名叫沈祁的少年人,如今到底有没有得到参与比武的资格,又为何不到正天府来找他呢? 擂台上,张元平的应战者已经到了。 第67章 首胜 怎么,惦记你那位少年了? 比武擂台上,迎面对上张元平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生得败柳一般枯瘦,却背一根手腕粗的长棍。 和张口就报出师门的张元平不同,他正是从沈祁不远处跳上擂台的。话不多说,微微抱拳,随机抽出一棍。 他大概是没什么好说的,会坐在沈祁身边的人,即便是说出师门来,恐怕也无人识的。 看台之上的李眠枫却忍不住瞥一眼坐在对岸的小和山掌门,饶有兴趣地向下方望去。 无门无派,不知深浅——初次交手,这种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虽然说武林大会讲究个点到为止以武会友,如果真有手段过分阴狠毒辣伤人性命的,在场的一众高手中必定会有人出手,但若是初出茅庐锐气正盛时就被人挫了风头,张元平不仅自己要丢脸,小和山也同样要跟着面上无光。 第108页 人群中自然也有人想到了这一茬,沈祁听到自己身边坐着的一个壮汉「啧」了一声,暗自嘟囔道:「小和山今年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也不怕丢人现眼。」 作为掌门首徒,张元平自然不会是自作主张要去开这首战,必定是门派长辈授意之下的做法。 沈祁在客栈混了四天,虽然武林中的名人还是一个也认不得,但却也对如今武林的形式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太多的也记不住,但简而言之,小和山虽然也名列五大门派,却是这五个门派中最不起眼的一派。 说得再难听点,江湖上很多人都把他们当成是凑数的。武林大会每五年一届,他们已经有足足二十年,别说前三甲,就算是前五都没人,四届都要让出一个席位给正天府多占一名,堪称丢脸至极。 上届掌门直接放弃了挣扎,选在大会临结束的最后一日,李眠枫已经连挑五员在擂台上独自晃荡了一整天,才在傍天黑时上去假模假式的和他过了十几招,而后干脆利落地落败了。 夕阳如血,红不过正天府高悬的大旗,而掌门的背影隐没在橙红一片中,显得无比沧桑。 壮汉的回忆还没结束,枯瘦的中年人套招三个回合,勐然拔起,凌空向张元平噼去。 这一棍子要是噼着了脑袋,恐怕能直接敲碎天灵盖,神仙也难救。在场中有几位前辈高手,早已暗地里提气,只等万一张元平避之不及,可以赶得及出手捞他一把。 主要是防止武林大会开始一炷香就弄得满地脑浆子,顺便还能展示一下自己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善心。 救人这事,就如同饭馆里结帐,也得靠抢。 李眠枫却仍软绵绵摊在椅子上,呷一口并不怎么好喝的苦丁茶,一双眼睛不看台上的张元平,却不动声色地落在小和山掌门张久山的身上。 他看到了对方脸上一丝没有被掩饰完好的笑意。 与此同时,努力绕过壮汉硕大的脑袋看清楚擂台上战局的沈祁不由自主地默念:「打不中。」 他还太年轻,有一门功夫叫做掩饰自己,他显然还没有学得会。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枯瘦男人的棍子已经挨到了张元平的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张元平不退不避,反倒迎着那棍子前进了一步,抬掌相抗,竟生生托住了那一棍。 枯瘦男子全力一击未能得手,自己也吃了一惊,锐气已去七分,忙不迭急急后撤。张元平却瞬间变掌为爪,钳住了他的棍子,向自己身后一拽,再借对方后撤之力向前一松,中年男子被自己的内劲反冲,蹭蹭蹭倒退了七步。 七步,不远不近,刚好两脚跨出擂台的红圈一步。 里子面子全给张元平一个人占圆了。 小和山以掌法闻名,这位首徒年纪不大,却当真是得到了他师父张久山的真传,甚至隐隐有推陈出新之意。虽然无法与前代长辈一较高下,但在青年一代中已经堪称翘楚。 中年男人背棍抱拳,维持住了自己最后的体面,从从容容从擂台上退下了,就立刻钻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被一个半大小子一招击败,到底还是有些丢不起这个人。 张元平这一战,立刻将整个会场的气氛都点燃了。一时之间,许多青年小辈都有些按捺不住,马上就有不止一个人从人群中站起来。 第二个来打擂的同样是一位世家子弟,奈何自报家门的气势很足,功夫却还不如刚刚那位输得出其不意的中年男人,三五招之下就被直接挑落擂台,灰熘熘地在长辈的责骂声中坐下了。 张元平则愈战愈勇,自那以后,竟然又短时间内一连击败了三个对手,有同样初出茅庐的青年之辈,却也有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前辈败在他手下。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李眠枫在看台上看了一阵,竟也跟着有点热血沸腾似的,低低地赞嘆了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 想想还有那么一点怀念,十年前,还称得上是少年的他也是这么在武林大会上出风头的。 他这句话声音很低,挨在他身侧的辜冰阳却听得真切,笑道:「怎么,惦记你那位少年了?」 他说的自然是他们二人在赌坊里遇见的沈祁。 李眠枫听罢却收敛了笑容:「惦记什么,谁知道他来没来呢。」 等得武林大会开赛了也不见来递个话,该不会是英雄帖叫人抢去了,不好意思冒头了吧? 辜冰阳逗他:「你真的这么上心,不如现在就上去,说不定人家见了你,就提着刀上来报仇了呢。」 李眠枫心说我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上去又有什么用。再说他上去便打着不会输的准备,现在才是武林大会的第一天,现在上去,岂不是少说也要在上面守五天,想想都要累死。 嘴上却道:「这孩子不错。」 辜冰阳乍一听还以为他说得是赌坊里的沈祁,顺着李眠枫的眼神,才看到他仍在打量着擂台上的张元平。 顿时半开玩笑半嘲讽的说到:「张久山这些年也不知道都花了什么心思,净琢磨这些花招了,难怪武功练得不怎么样。」 李眠枫却道:「他确实把徒弟教得不错。」 辜冰阳瞪圆了眼睛:「哥儿,」他自小跟李眠枫前后脚拜入师门一同长大,儿时常按照自己南方的称唿这般唤李眠枫,如今当上了掌门也常常忘了改口。 第109页 「你不会是真不知道我说什么?他那徒弟有点功夫,可真要动起手来,哪里是剩下四个门派的对手。所以他才故意叫那小徒弟头一个上场,为得就是趁高手都还自矜身份的时候去出一出风头,将来即便落败了,也好推脱是轮番接战后力竭,可给他们小和山留了个好名声。」 李眠枫「啊」的一声,一时哑然。他本在心中夸赞张元平少年热血心性,勇往无前,忽然被辜冰阳道破了其中的算计,顿感无趣。 而人群中,沈祁一口将杯中冷却的残茶饮尽,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第68章 暂休 一张陌生的脸,一股熟悉的香味。 鸡翅木的小太师椅虽然坐起来很舒服,但在武林大会之上,没有什么是比站在擂台上,而且能一直站在擂台上更舒服的事情了。 沈祁看张元平看得有些热血沸腾,说来有些好笑,他今年年方十九,未及弱冠,习武已经有足足十五个年头,可真真交过手的人,居然只有沈季明一个人。 这也没辙,谁让山里除了他俩也真的没人,而沈季明又从来不愿意下山。幸亏大侠也不能自己变出米面衣服,这才每个月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带着他到附近的城镇里去採买一番,这才不至于叫沈祁彻底长成个与世隔绝的野人。 沈祁不知道,他的师父是这世界上罕有敌手的世外高人。仅仅是练功,同沈季明一人交手已经足够。但下山至今,沈祁能够看出凭他的武功,足以对抗他所遇见的大部分人,只有很少数令他看不出深浅的高手。 自称李眠枫的神秘男人算一个,但擂台上的张元平绝对不是。 同时,沈祁也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论武功,张元平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但就比武而言,张元平有一件事是如今的他所远远不及的,那就是同众人交手的经验。 这正是沈祁急不可耐想要获得的—— 他甚至已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准备一跃至擂台之上。 钟声就在这一刻响起来了。 立刻有个穿着正天府纹样衣服的青年提着个锣走上台哐哐哐哐敲了一大圈:「小和山张元平连战五人,擂台暂休三炷香。」 然后,沈祁就眼睁睁看着张元平和那青年一同离开了擂台,原本各个正襟危坐等着看比武的人忽然一下子站起来开始各自走动,沈祁身边顿时呜呜泱泱乱成了一片。 他愣在那里眨眨眼睛,很茫然。 坐在他身旁那个刚刚嘴一直很欠的中年大汉也站起身狠狠伸了个懒腰,看见沈祁还那里站着,不禁问道:「你愣着干嘛,想去跟谁结交不好意思?」 沈祁心说谁都不认识,结交什么结交,懵懵地问那大汉:「为什么不打了?」 「嘿,」那人一拍大腿,「这你都不知道?」 沈祁有些不悦:「便是不知道了又如何?」 他面上虽还带着几分青年人的孩稚,一旦冷下脸来,锋利浓黑的眉眼气势逼人,那大汉叫他这般一问,语气顿时软下三分,老老实实回答到:「那个,就是武林大会的规矩嘛。为了公平起见,凡是有人连战五局的,便要敲钟暂歇三炷香,待得真气恢復之后,才行比武。江湖人凑在一块儿不容易,时间长了,这段时间就约定俗成,成了大家结交的时辰了。」 「五人便要三炷香?」沈祁略有些惊讶地环视四周:「如此这般,四日怎么比得完呢。」 那大汉嘴欠的毛病显然又犯了,嗤笑一声:「你是头一回来吧,以为这比武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祁心道倘若都是张元平这般武功,想来也不算太难,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憋了回去。 大汉见他噤声,还道是对方被自己的声势唬住了,一时间更加得意起来:「我告诉你吧,其一,你别看这里人坐得多,真能有本事混到两张英雄帖的才能有几个,加上各大门派和一些世家子弟,在场有资格上这擂台的加起来也每每就不过百人。这百人中,真正想要在台上出手的,估计连一半儿也不到。」 沈祁疑惑:「既然来了,又为何有不出手的道理呢?」 大汉闻言,哈哈大笑:「呵,你们毛头小子便是这样,每一个人不上台之前都以为自己上去了便能所向披靡,我告诉你吧,像张元平这样能连胜五局,包括他这种仗着刚开场占足了便宜的,至少四届武林大会之间,我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大部分你这样子的,上去不过十招就要输了。」 沈祁道:「那又如何?」 「如何?你不上去,人们自然都不知道你的深浅,总是要对你客客气气的。你若上去就输了,人人都看见你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谁还抬得起头来啊。」 「哦,」沈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那大汉像是对他乖顺的态度感到满意,颇有些得意地说,「我来武林大会四届了,无所不知。」 沈祁问道:「你到底是二十年都不敢让人家看出你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还是第一次上台就十招内输了?」 「你!」那人暴怒而起,眼看就要一拳砸下去,余光里看到了沈祁扶在刀柄上的右手,忽然又强压了怒气,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自去擂台上吃亏便是了,何来劳烦的老子教训你。」 说罢,一头扎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第110页 沈祁听了他的话,倍感无趣。一想到眼前这些各个看起来一派风流的武林人物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擂台都不敢上的胆小鬼,顿时觉得心目中一直很神圣的武林大会也黯淡了三分,更提不起同谁结交的兴致,漫无目的地熘达了起来。 看台之上,辜冰阳看着李眠枫在自己面前站起来,端起面前的黄酒一饮而尽,似乎准备离席。 「去哪儿?说了几句,扰了你的兴致,不高兴了?」他轻轻拦住自己的师弟。 李眠枫沖他笑笑:「怎么会,师兄说笑了。天气不错,我下去转转。」 辜冰阳玩味地一笑:「嚯,我知道了,找你那位小朋友去。」 李眠枫略有些嗔怪地嘆了口气:「找什么!人进没进来都不知道,有什么可找的呢?」 辜冰阳笑着挥挥手:「行啦,快去吧,我逗你的。许多人都五年不见了,下面又有许多新面孔。纵使是为了正天府,你自然也是应该下去转转的。」 望着李眠枫远去时坠在脑袋后面一晃一晃马尾巴似的长辫,辜冰阳却在心中念叨:没进来?你要是真觉得没进来,还下去找个什么劲儿呢。 人群中,沈祁忽然抬起头: 一张陌生的脸,一股熟悉的香味。 面前的男人眉眼弯弯,笑得像春天的柳。 第69章 冷香 我一见,就知道是前辈。 春风送暖,遍体生香。 熟悉的香味中,沈祁用目光寸寸描摹过面前男人的五官,从他圆且漆黑的眼睛到挺立的鼻尖,最后停留在对方微微上翘的嘴唇上。 他长得和自己想像中的样子,竟然没有什么不同,倒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李眠枫站在那里,弯着眉眼任由他看,像是丝毫没有对这份过于直接的目光感到不快的样子,一语不发地笑着。 沈祁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子,抱拳开口道:「李前辈。」 他真的很不擅长说话,除了招唿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眠枫听罢,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你认得我吗,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听了这话,沈祁又反反覆覆地将眼前的人再三打量了一番。其实他长什么样子,并没什么要紧,总之他也不认识。然而那股冷中带甜的暗香却像是有形,沈祁心底里的声音告诉他:这人一定是李眠枫无疑。 可那人却说,我们见过吗? 有一瞬间,他担心对方是打定主意想要装作不认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来,那日在赌坊所留下的那颗红豆早被他不慎一口吞了。 当真是无凭无据,对质无门。 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是要打算赖帐的人,就挂着微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试图在怀中找到些什么。 他道: 「看来有了别的法子,相思豆也可以丢了。」 沈祁一怔,一句「不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才看到李眠枫似笑非笑的脸,后知后觉到自己可能被打趣了,犹豫着问道:「前辈……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不是反问,语气很真诚。 哪里来的实诚孩子,不会真是跟着沈季明在山里长大的吧?李眠枫想 他将移开的目光又飘回到沈祁身上,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祁下意识答道:「我一见,就知道是前辈。」 直到看到李眠枫因为惊讶而有些放大的瞳,他才自觉这话无凭无据显得不妥,又改口道:「前辈身上的味道,我记得的。」 不知道是不是午时太阳太毒,他看到李眠枫的脸更红了,别过脸去,喃喃道:「哪有什么味道,又不是不换衣服。」 李眠枫这人,虽然很喜欢逗别人,自己却是不怎么经逗的。 沈祁听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般,低下头: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 李眠枫打断了他,似乎是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一般: 「你为什么不来正天府找我?」 沈祁眨了眨眼睛:「我拿到了两张英雄帖。」 李眠枫却笑:「哦,在外面和人打架了。」 沈祁忽然像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并非是我先动手的。 他的心虚来得很没有道理,?在这里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打架,反而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被李眠枫这样一问,他却像是做什么错事一样,竟然特意解释起来。 「那天,有人在客栈同我动手,我也是无意才得到了一张英雄帖,故而才没有去叨扰前辈。」他边说着,边一本正经沖李眠枫作揖。 抬起头来时,狭长的凤眼和浑圆的猫眼正巧撞在一处。 李眠枫忽然感觉到掌心发烫——他想起那日赌坊里少年郎手背上的温度,比他自己的体温略高,干燥温暖。 好沉静的一双眼睛,真像是不染凡尘似的,李眠枫在心里感嘆。 他回忆起自己还未来到江南前的孩童时期,同样在大雪冰封的北地深山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某一次,在他的武功拿不起一把真正的剑的遥远过去,他曾和父亲一起在冬天里遇到了一只落单的幼狼。 在山中孤身遇狼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他们往往成群结队的出现,莫说他只是一个孩子,就算是一般有些拳脚功夫的青壮年,也很可能被群起而攻的狼群撕得粉碎。 第111页 万幸那匹小狼只是安静地坐在雪地里,并没有要高声嚎叫唿朋引伴的意思。他的父亲不敢就这样轻易背对着它走开,二人一狼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对峙了许久。 久到幼小的李眠枫几乎忍不住要凑近那匹看去和一条大狗没有太大分别,和当年的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狼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和孤狼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雪山一般沉静的神情。 那里面好像是空的,又好像装着一切。 下一刻那小狼忽然团身暴沖,擦着他的身旁奔向了远方。那不大的灰色身体混杂在冬季缺少生机的灰白色大地上,很快地被淹没了。 他的父亲望着小狼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气:「只有它一匹狼。」 李眠枫心道幸亏只有一匹,遇上一群还不得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就听见父亲颇为惆怅地抚摸过他的发顶道:「这是不知什么缘故被狼群抛下的幼狼,这样的季节,靠他自己恐怕是活不到春天的。」 李眠枫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紧,追着小狼消失的方向,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和那双眼睛。 沈祁有着一双跟它很像的眼睛。 也对,他想。真要是在山沟沟里长大的,可不就是没见过世面的野狼崽子。 那跑到这乌烟瘴气的武林大会里来裹什么乱呢?沈季明一把年纪生离死别都经歷过一遭的人了,居然还能做出这么没谱的事情。 出自于某种他自己内心所不愿面对的情况,他主动忽视了沈季明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一种可能。 他只轻描淡写道:「有了英雄帖,你想要这样进来自然是好的,我只是你不信我,却白白浪费了一次上台的机会。」 沈祁意识到他话中的言下之意:「前辈觉得我是来打擂的?」 李眠枫反问:「难道你不想上去吗?」 沈祁答得斩钉截铁:「想。」 眼前的人好像有种莫名的魅力,叫他有话并不想藏着掖着。况且他本就是为了比武而来,早晚都要上台,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撒一句马上就会被揭穿的谎。 说话的时候,沈祁的目光落在了李眠枫的身上。 准确来说,是他身上佩着的剑上。 人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一点放在李眠枫的剑上,似乎显得很矛盾。 那是一把过分窄长的剑,就像李眠枫这个人一样的修长。然而和李眠枫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的是,这柄剑的剑鞘是通体漆黑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手柄处也以黑布缠绕,实在看起来朴素得有些过分了。 他本以为,李眠枫这样的人佩剑,也当佩天底下最轻灵秀美的剑。这样一把黑漆漆地长剑实在和他太不相配了。 也正因为如此,沈祁猜测那恐怕是一柄传下来的古物。 锐气内敛,深不可测。 沈祁开口道:「敢问李前辈,可又是否打算上台去比试一番。」 倘若李眠枫这般人物也会是一个怕输不敢上擂台的人,他对山下的生活将会感到极度失望。 好在,李眠枫留下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你若能一直在擂台上等着我,我们自会擂台上见。」 话音未落,他远远地已经瞧见有人发现他离开了正天府的坐席,正努力要凑到他身边套近乎。 于是不等那些人靠过来,他便一头扎进人群中,借着人流涌动的脚步,闪身回到了看台之上。 辜冰阳正靠在椅子上喝他的苦丁茶,见李眠枫回来了,只定定瞧着他的脸,好一阵子。直到把李眠枫盯得有些毛了,才突然说:「你出去了一趟,好像心情忽然变好了。」 李眠枫问:「真有这么明显?」 辜冰阳道:「别人未必看得出,放在我眼里,却当真是明显得很。」 「那师兄不妨猜猜,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一般的青年才俊,恐怕不至于叫你如此,我猜——」 李眠枫忽然又打断了对方,「师兄莫说,留些悬念,说不定颇有些惊喜。」 他心情的确大好,甚至将桌上的花雕酒倒上一杯来,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下:「赢了便来喝了这杯。」 辜冰阳走过来,从他的酒壶里又斟出一杯,同李眠枫放在桌上,装满了酒的杯子碰了碰。却把自己手中的这杯放下,端起放才李眠枫未饮的那杯一饮而尽。 「我先替你喝了庆功酒,赢了,你我同饮此酒。」说罢,朝他伸出掌来。 李眠枫被他这话一激,隐隐竟也有了些热血沸腾之意,拍在辜冰阳掌上:「此酒为证,不负师兄所託。」 轻风微动,杯中酒泛起一圈淡淡的涟漪。 看台之下,沈祁望着李眠枫消失时的步法,若有所思。 他此前从未到过江南,对正天府的印象就是传说中的五大门派之一而已,可看着李眠枫的步法,竟然觉得对方的轻功路数同自己颇为相似。 莫非自己的师父其实同正天府有些旧缘,故而李眠枫才对他格外关照? 鼻尖冷香还未散去,钟声再起,三炷香的时限到了。 第70章 登台 这是他最喜欢李眠枫,也最讨厌李眠枫的地方。 钟声再起,还是刚刚那个少年人上来敲了一圈锣,一语不发,只对着台下的张元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元平方才下离开擂台后根本没有回到座位上坐着,而是就地盘膝打坐,一群小和山的前辈们全都围绕在他的身边护法。 第112页 听了锣声,他张开紧闭的双目,平静地从地上站起来。身后立刻有一位中年男人将大氅披在他的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急。」 张元平推开了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步跃上比武擂台。 那个被拒绝的中年人见状,居然没有一丝不快的样子,半空中举着大氅的胳膊一抖,索性把它披在了自己身上,笑着摇了摇头:「你小子。」 不是苦笑,看起来慈祥得有些过分。 沈祁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张元平如此年轻,肯定不可能是他们门派中武功最好的人。但武林大会虽然并不对年纪设限,观看者却自然会明白一个年轻新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所以小和山即便有些武功更好的人,此刻也心甘情愿地伺候这位的掌门人的小徒弟。 张元平对自家前辈看起来颇为嚣张,上台之后却端的是不骄不躁的样子,他身上全然看不出才连赢五场的狂傲,仍旧是笑眯眯地沉着下盘盯着台下,时刻准备应战的模样。 沈祁之前被他弄得热血沸腾,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冲上去酣畅淋漓打一场的冲动,又刚刚在李眠枫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要同他在场上一觉高下,本打算这就上去领教张元平的功夫。 直到看到了刚刚的景象,他心中忽然间冷静下来。 如今才是武林大会的第一天,虽然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李眠枫到底是谁,但按照对方的意思,他已经暗示沈祁自己会在最后出场。如果他现在就上去,虽然对战张元平有必胜的信心,可却免不了在这台上一战再战。 张元平身为五大门派子弟,局歇时自有前辈为他护法,而沈祁孤身一人无门无派,即便是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恐怕也不能够很好调息恢復。 倘若因此而错失了和李眠枫交手,就算在擂台上一战成名,心中却似乎总有遗憾。 下一次,还要再等五年。 想到这里,沈祁攥紧的拳头慢慢松懈下来。 他本来不是一个会考虑这么多事情的人,换做以前,这一切全是料想不到的。 但方才那一见之后,他莫名把和李眠枫交手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欲望。 人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一直不懂,直到看见李眠枫,竟忽然明白了这句话中的真意。 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让人看一眼就很想要了解的人。 况且他们还不止看了一眼,他跟李眠枫赌过钱来着呢。 赌场中未见分晓的胜负,总要换个地方决出高下。 他不善言辞,又不像大多数武林中人那样喜欢把酒言欢。自认为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他打一架。 刀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他在与刀相伴的日子里意识到,人的言辞中充满了太多他难以参透的伪装,但武功却很难说谎。动手时下意识地反应,对武功的理解,都会通过他的刀,如实的叙述给他。 所以他急于和李眠枫打一场,迫切到令他不得不动起精打细算的心思。 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他还可以等。 擂台上,张元平却等不得了。 他的新对手跳上了擂台。 张元平依旧沉稳一揖,面带微笑。不管他的对手是谁,听没听说过,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维持着样一副彬彬有礼的笑脸,行礼之后全力应战,堪称青年世家弟子的完美模范。 沈祁一直偷偷在心里记着他们都是怎么行礼寒暄的,边记边头疼师父怎么什么都没跟自己说过。 唯独这次顾不上学这些有的没的,张元平不认识他的对手,可沈祁竟认识。 他会认识一个出现在武林大会上的人,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而更让沈祁惊讶的是,他看到的是一个他认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正是那天在客栈因为欺负许叔舟而被沈祁打了一顿还拿走了英雄帖的大汉。 他是怎么进来的?他的英雄帖分明在我这里。 这人武功不算很高,想要抢到两张英雄帖似乎不太容易,难不成是有别的手段得来。可如果他这么轻易就能弄来两张英雄帖,又何必在大庭广众和一个小孩子动手呢? 沈祁的脑子有点发蒙,隐约间,终于意识到了这里似乎不仅仅是谁的拳头硬武功高就能来到的地方。 武林大会,确实跟他想像中的,有很多不一样。 擂台上,对这些事情无从得知的张元平已然同大汉动起手来。 准确的说,他抱拳行礼,试图同对方打个招唿,大汉却理都不理,一拳头就砸过来了。 张元平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旋身避开,立刻又换回了那副微笑。 不知道哪里来的乡野之人,只会使些蛮力罢了,不讲规矩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不一样,他是小和山掌门的首徒,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小和山,任何时候都不该让人挑得出毛病。 这是他从拜入张久山门下以来,就一直铭刻在心的信念。 同样是靠拳脚外家功夫,他不仅要赢,还必须要赢得漂亮。 这正是他对于大汉的失礼最好的反击,也是他作为小和山首徒该有的气度。 张元平重重一掌拍在大汉拳上。 对方受了此击,倒退几步,却吸取了最初那位中年男人的教训,身体用一种扭曲而不雅地姿势往地上一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卸力,堪堪在临界处停了下来。 第113页 台下,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元平的第二掌已经到了。 大汉身体庞大,竟然十分灵活,眼见一掌将至,就地一滚,又堪堪避开了这一击。 他腰一扭,从地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跑得很难看,步子也很乱。台下的人见了,笑声却渐渐少了——好奇怪的身法。 像是……专门用来逃跑的。 他看起来太狼狈了,但张元平居然一时无法轻易取胜。 沈祁隐隐感觉到了蹊跷,对方虽然看起来也完全不是张元平的对手,但比起客栈里那些,身法又好上了不少。 如果他那日在客栈里就展现出如此身法,是不至于被他一击得手的。 别别扭扭,但说不出哪里不对。 两个人就这样追打起来,居然拖过了很长时间,张元平连战五人,也只是从上午比到了正午。这大汉和他,却一直到太阳西斜都没分出个高下。 天色渐渐暗了。 张元平正当年少,陪他耗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磨光耐心,任那大汉如何,自巍然不动,一步一击追在他的身后。 可他心力即便尚在,体力也毕竟消耗许多。 那大汉跑着跑着,忽然一个回身,张元平已然显出一点点疲态,此时却仍然能下意识做出反应,手掌一挥,掀起的掌风将什么东西抛上了天。 寒光一闪,台下有人惊唿:「暗器!」 那半空中的小玩意却忽然炸开了。 几十根透骨钉倾泻而下,张元平避无可避,赤手空拳。 千钧一髮之际,他将外衣一退,向空中一卷,却仍有两根针沖他命门而来。 「不好!」 「叮!」 一个酒杯远远飞出来,杯中黄酒尽数洒在会场中人的身上,那杯子却稳稳击打在透骨钉中的一枚上,另一枚被冲起的气流席捲,歪了一寸。 一寸,避开了张元平的咽喉,在他颈上留下一条血线。 看台之上,李眠枫抱歉地沖辜冰阳笑笑:「看来是要赔师兄这杯酒了。」 说罢,他望着台下,神色渐冷。 大汉的暗器之中还有暗器,这是要命的法子。 合理,但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这是比武,并非江湖中赌命的厮杀,比得是谁武功更高,而非下手更狠。 一个打算要切磋武功的人和一个打算要置人于死地的人动手,是很不公平的。 看台之下,已经掀起了一阵骚动。 跌坐在地上的张元平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伸出手擦掉了颈侧的鲜血——一道伤痕赫然留在他的脖子上,不深,但看起来很兇险。 半只脚踏进阎王殿里又收回来,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和激战过后的潮红混在一起,显得很难看。 但他站起来,依旧笑得很和煦, 「在下技不如人,认输了。」 说罢,他一步一步朝台下走去。嘈杂和喧嚣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低,直到张元平的身影融进小和山的阵营中,终于渐渐宁息。 李眠枫在看台上眼睛不眨地盯着张元平安然落座,竟有些感动似的,眨着他生来水光涟涟的大眼睛,语气中充满了感慨:「张久山到底还是会教徒弟的,是你我狭隘了。」 辜冰阳站在那里转着他方才喝剩下的酒杯,头也不抬,笑得很玩味:「哦,是吗?」 心里却忍不住冷哼一声:好哥儿,每届武林大会都来接济年轻人,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送了多少好处出去,回回都人家坑得不轻。卖出去那么多个人情,哪一个遇上好结果了。 心太软。 这是他最喜欢李眠枫,也最讨厌李眠枫的地方。 心软成不了大事的,辜冰阳垂下眼帘,看着他无知无觉,全神贯注盯着台下的师弟。 人群中,自以为一定能成大事许叔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这大汉名唤老七,是武林中早年混得不怎么有出息的一位还俗武僧,自从加入许家之后,任劳任怨地帮着他们干了不少这些下三滥的活儿。 包括但不限于在客栈陪许叔舟演戏,和在擂台上帮许叔舟搞事。 俗称,给钱什么都做,但眼看快变成许叔舟的陪玩了。 什么都好,就是武功不怎么高强。这也难免,一般的高手是拉不下这种脸来干这些脏活儿的。 许叔舟也不傻,派他上去自然不是做杀手的。 武林大会高手如云,凭着这些人的反应速度,救下张元平不成问题。他本来也不打算真的要了这人的命,不过是想杀杀他的气焰,把他搞下来,顺便借着此事挑起点五大门派之间的争端罢了。 毕竟这时候,盼着张元平能灰熘熘地离开擂台的可绝对不止他一个人,无非是碍于自己名门正派的身份,不好出手罢了。 却不想此人隐忍至此,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这事揭过去了,临了临了,捞了个赢得漂亮输得从容的好名声。 老七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用一次也就到头了,真是白瞎他浪费了一次机会。 这笔帐可以记到张元平头上,但若是他足够识相,拉拢到自己身边也未尝不可。 如果能得到小和山未来掌门的支持,还愁江湖人不把许家放在眼里吗? 他是个做生意的,重利,没那么爱记仇。 除非——有人耽误他做生意了。 第114页 擂台上的老七也意识到这事办得不够漂亮,下意识地要往许叔舟那里瞟一眼,还不等看到他,立刻想起什么似的挪开了眼睛。 许叔舟特意叮嘱过的,没事别乱看,武林大会太多人精,太多高手,他多看一眼,兴许就会露出马脚。 无论如何,他和许家的关系绝不能暴露。 这目光一移,顿时在空中和另一个人交汇了。 那人漆黑的眉眼像没有星月的夜,目光锋利似蕴藏刀锋,老七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想要把头扭开装作无事发生,对方却勐然腾身,飞一般落在了他的跟前。 落得很近,似有寒风而至,打在他的脸上。 老七的脸确实很疼,而且甚至想要再给自己一个巴掌。 让你他娘的瞎看,非把这阎王招来了。 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脸上泛起一丝尴尬的笑容。 对方站定不动,规规矩矩的抱拳一揖: 「沈祁。」 老七眼前一黑,很想要当场投降跑路。他本来把张元平弄下去就算完事,也不是真要赢的。 可输一场比武,跟挨一次揍,绝对不是一码事。 年轻人的刀却已经出鞘了。 第71章 变故 我是觉得沈兄很自在。 沈祁挥刀,他明明已经决定不要轻易站上擂台,此刻却又毫不犹豫地跳了上来。 他感到愤怒,和热血涌进脑袋里的感觉。 习武十几年,他生平第一次带着这样的情绪挥刀。 从前他拔刀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师父教他刀法,他便也照做了,师父叫他对着自己噼下去,他也照着做了。 锄强扶弱的想法他也有过,但在山里几乎碰不到这样的机会。这种念头遥远的成为了一种习武的理由,却长久的隐藏在他一復一日清修生活的背后。 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挥刀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唯独这次不同了,他破天荒的,拥有了一种想要用他的刀做点什么的欲望—— 他要让面前这个人后悔他方才所作的事情。 他同时也后悔自己算计那点体力,不肯早一点站到擂台上来。 如果刚才他站上了擂台,那么张元平会以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落败,堂堂正正地离开擂台。 而不是被暗箭所伤,心有不甘。 武林大会,这场江湖人心中分量很重的盛会,自从沈祁真正的踏入会场的一刻起,就一直在感受到它背后所隐藏的阴霾。 每个门派都把匡扶正义说成是自己创立之初的宗旨,可他实际在武林大会上感到的气氛却并非如此。 但张元平是个例外,从他身上,沈祁看到了那些曾经出现在自己幻想中的武林所应有的模样。 他突然为那一日自己下手太轻而感到懊恼。 所以他必须要让破坏掉这一切的人,付出配得上张元平的代价。 手起刀落。 风忽然停滞了。 沈祁听到唿吸声,沉重的,短促的。 不仅是来自他自己的。 眼前的景物迷离又渐渐聚拢,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视线,意识到他手中仍举着刀,身体绷紧,凝固成一个不很舒适的姿势。 另一个唿吸声,就近在咫尺。 黄昏刀,顶上了老七的咽喉。 随着他的喘息,男人粗壮的脖子一下一下地抵在刀锋上,磨出了一片血肉模煳。 但那刀毕竟没有噼下去。 理智渐渐归回,沈祁仍然把刀顶住他的皮肉,慢慢地调整了唿吸。 他的手更稳些,那把刀就被牢牢地握在离男人不远不近的分寸里。 「你输了。」沈祁说。 回答他的只有老七恐惧中的喘息声。 离得太近,热气扑在沈祁的脸上,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正有鲜血顺着刀身,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上。 沈祁被眼前鲜活的生命烫了一下,勐然退开。 致命的威胁解除,老七整个人瘫软下来,一屁股栽在地上,仍是喘气。 「年纪不大,下手够狠。」 有一句话飘进沈祁的耳朵里,他打了个激灵,想起来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噢,是在客栈里,在他和同一个人打过一架之后。 那时候他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如今他才明白,和人打架,和动真格想要杀一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不会杀人,不敢,更不想。 但台下的窃窃私语却仍然一声一声的钻进他的耳朵里,同大汉的喘息混在一起,搅合得他脑袋里一团乱麻。 沈祁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发紧,他往台下看,呜呜泱泱地人群,每个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非常渴望看见李眠枫的脸。 人群中,有个人远远地望着他,笑了一下。 沈祁定睛一看:张元平。 一种既失望,又惆怅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尖,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下意识地,他也冲着对方勉强笑了一下。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并非是对张元平的示好,他只是感到无所适从。 就在此刻,那不知道是不会找时机,还是太会找时机的钟声又响起来了。 那个持锣的正天府弟子又一次来到擂台上,看到沈祁,又本能退开了一步,像是要绕开什么危险一般,故意离得他很远,在擂台上敲锣时走了很大一圈。 第115页 转回来,他仍刻意忽视掉擂台上的两个人,沖台下说到:「申时已到,今日暂休,明日巳时,由这位沈少侠再行守擂。」 说罢,他甚至没走沈祁与老七之间的楼梯,抱着锣跳下台就走了。 台下之人渐渐散去,老七终于歇过劲儿来似的,跳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 台上台下冷清一片,唯有沈祁还紧握着刀,愣愣地站在台上。 晚风抚过刀锋,黄昏刀低低地呜咽起来。 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擂台之下。 「多谢。」张元平沖沈祁作揖。 沈祁被他勐地惊醒过来,低头看着台下那少年仍旧笑得如过春风,瘦瘦长长的一条。 「你……」沈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不用谢我。」 张元平听罢,轻抬了一下眉毛,顺势就接口道:「也对,大恩不言谢,光说谢谢倒是有些轻浮了。」 「我对你没有大恩,」沈祁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愈加舌头打结,「是有人救了你。」 「对,沈少侠说得对。」张元平好像是什么话都能接一般,依旧平静得说到。「可惜我并不知道那位前辈是谁,他似乎也不想让我知道,否则我也一定要谢谢他的。」 沈祁再度沉默。 张元平于是继续说下去:「我这人大师兄当得惯了,有个毛病。便是我可以照顾别人,却见不得自己欠着人家的。沈少侠替我出头,我心中感激不尽,可若是不让我还了这个人情,恐怕我得有好些日子睡不好觉了。」 他抬起头,目光很真诚的样子。 沈祁顿时手足无措,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你 你要我怎么办?」 张元平应得很果断:「按照武林人的规矩,我请你喝酒。」 ……喝酒,怎么又是喝酒?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呢! 沈祁头痛,很想告诉他一句:我不会喝酒。 可张元平话里有个词偏偏戳中了沈祁的心思——武林的规矩。 他虽然对于和张元平喝酒这件事充满了抗拒,但对所谓的「规矩」一直有点敬畏之心。 他初入武林,什么都不懂,就坏了人家的规矩,似乎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 「好。」沈祁走下擂台,「我跟你去。」 张元平似乎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脸上漏出几分窃喜:「真的?」 「嗯。」沈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但是我不会喝酒。」 人人都会的事情,他不会,实在是显得很没面子。 况且他那个很爱喝酒的师父曾经告诉他,酒能让人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他一直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需要用这么难喝的东西来忘记。 今天,他突然有了理由去试上一试。 试一试,去忘记血的味道。 看台之上,正天府的人已经尽数归去了。 李眠枫目送着两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说不清的遗憾和如释重负一同随着嘆气离开他的心间。 少年人在一处,总是会有很多话可以讲的。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 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沈祁举起杯子碰了碰嘴唇,又放下了。 喝酒对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一些。 对面的张元平仰头又灌了自已一杯,他喝酒的动作有点夸张,脖子上那条已经干涸的伤口随着动作裂开,一张一合,看得沈祁跟着脖子很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还好,很光滑,一点伤也没有。 张元平自己倒像是浑然不觉似的,酒能麻痹感知,他一人喝了一壶下去,这会儿早就觉不出痛了。 他干了这杯,看见沈祁杯子里还亮晶晶的一片,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不喝啊?」 「我……」因为他觉得很难喝。 张元平却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也对,我是输了擂台一身轻了,你之后还有不少硬仗要打,这时候喝多,不好,不好。」 他喝得半醉,已然没了白日里那副正襟危坐的端正,但居然仍很会体贴人的样子,甚至开始自己给沈祁找台阶下。 立刻就自作主张唤来小二:「来一壶百花酿。」 小二狐疑地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大男人,还是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百花酿,二位客官请。」 沈祁只觉得一阵花香扑鼻,心旷神怡,不觉问道:「这是什么?」 张元平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有些惊讶:「沈少侠,不知道?」 「我没怎么来过江南。」其实是从来没来过。 张元平「噢」了一声,又展现出了东道主般加倍的热情,「原来沈兄没来过江南,那等到武林大会之后,可得要允许我带着沈兄好好逛逛。」 「嗯。」沈祁心想,所以百花酿到底是什么? 张元平给他斟了一杯,才解释道:「这酒是以数种花蜜酿成,轻易不醉人,正好给沈兄践行。」 有句话他没说,其实这在江南一般都是给酒量很差的姑娘和小孩子当糖水喝的。 沈祁听了他的话,加上面前之酒嗅着实在清香,终于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 甜的,他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酒,不错。」他说着,又喝了一杯。 张元平看着他,忽然笑了。 第116页 不同于他一直以来非常和煦但有些虚假的微笑,而是爽朗的放声大笑。 他一直笑到自己眼角渗出了泪花,才停下来擦着眼睛说道:「沈兄可真是个妙人。」 「啊?」沈祁被他说得发蒙,但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张元平并不解释,只道:「其实我是骗你的。」 沈祁更不懂了。 「说什么欠了人情就浑身难受,我只是想要找个机会同你喝酒罢了。」 「为什么?」 张元平收敛了笑意,沈祁发现他一旦不笑了,其实是生得一副很严肃的模样。 他仰头又灌下一杯酒:「我真没想到,居然真有人会在武林大会上替别人出头,而且还是不认识的人。」 「你觉得我很傻。」沈祁感觉支这不是什么好话。 「不,我是觉得沈兄很自在。」张元平说道。 「自在?」沈祁问:「这是何意?」 张元平没有回答他,只道:「武林人要得不就是一个自在吗?」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没有开口,只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 沈祁坐在一旁实在不知道该干嘛,只好对方喝,他也跟着喝。加上百花酿甘甜可口,实在很不像酒,他居然一杯一杯,不知不觉喝下了一大壶。 等沈祁发觉哪里不太对的时候,面前的张元平已经变成了四个。 稀薄的记忆告诉沈祁:他醉了。 这话他没敢告诉张元平,怕对方笑话他。 好在张元平自己喝得比他多多了,这时候看起来比他还醉,已经红着脸趴在桌子上了。 沈祁看着对方趴下了,发觉自己脑袋也很沉,于是学着张元平的样子,也把下巴搁在桌子上。 这一搁就困了,他眼皮打架,迷迷煳煳地闭上了眼睛。 睡着之前,他依稀听到了张元平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兄弟,等你比完了武林大会,我带你去游湖,乘画舫,好好玩一玩我们江南。」 那不行,他想,我晕船的。 * 沈祁再度睁开眼睛,感到头还是很痛,眼皮很沉重。 天光已然大亮了,对面空空如也。他忽然想起什么,勐一下直起身子。 申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张望了一下,却看见自己面前站了一排人。 是谁他不认识,但衣服他已经记住了。 五大门派的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很轻了。 「我还赶得上比武吗?」他心道这帮人不会是特意来叫他的吧。 为首的男人穿着小和山的衣服,面若沉水。 「比武的事情之后再说。」男人道。「你昨晚,同张元平在这里喝酒了?」 「是。」沈祁一头雾水。 「他几时离去?」那人问道。 「我醉了,不知道。」沈祁答道。 那男人的脸色更黑三分,一步迈到了他的跟前。 「跟我们走一趟吧,沈 少 侠。」 「到底发生何事?」沈祁握着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一旁的女人冷冷道:「你不知道?」 「张元平死了。」 第72章 怀疑 这位小兄弟,哥儿打算怎么办呢? 百花酿虽然糖水一样,却是江南的好酒。沈祁只感受到了宿醉之后所特有的头脑昏沉,并没有觉得头痛。 听了这话,他耳朵里仍然发闷,却像是有一跟针直直插进脑子里。沈祁眼前发花,下意识地向后跌了一步,后腰顶在桌子上,磕了一下才伸出手稳住身体。 「你说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张元平死了。」女人的声音冷淡,目光落在沈祁握着刀的右手上。「他昨夜被人杀了。」 沈祁脑海中混沌一片,几乎感觉自己无法理解女人口中那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眼神的朝向低下头。 他一看,才缓缓觉出痛来,原来昨夜醉的太沉,竟连睡梦中都紧紧把刀柄攥在手里,手柄上的花纹已经嵌入了皮肤。 他慢慢把刀从右手换到左手,压力骤然消失,那里的皮肉生出一股又麻又痒的胀痛。他紧盯着自己手上被压出的纹理,试图在那些蜿蜒曲折的线条中寻找些什么一般。 却突然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杀意。 沈祁抬头,两柄出鞘的剑已经逼近他面前。他本能地挥鞘格挡,然而宿醉后的身体不听使唤,动作比平日里迟缓了片刻,那两柄利刃交错,先一步锁住他的咽喉。 其中一人分寸掌握得不好,偏差了少许,一柄剑抵得太深。那剑极利,仅仅是触碰到皮肉,即刻有血珠渗出来。 沈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印在闪着寒光的冰冷铁器上,顺着凹槽蔓延。细弱的疼痛如同虫蚁叮咬,很轻,但无法忽略。 他忽然想起张元平脖子上的那道伤口来。 持续的沉默更加引起了小和山众人的警惕,那位不慎在沈祁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的男人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沈祁依旧沉默,过了良久,才说:「他说,要带我乘画舫游湖。」 张元平还没带他去游湖,沈祁想。 有种酸酸胀胀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一直上涌。他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眼睛里也同样。 身旁的女人冷哼一声:「噢,看来你很讨厌游湖。」 第117页 沈祁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他们来势汹汹的理由:「什么意思?」 那男人却不像这女人这般平静,恨声道:「你用不着在这里装傻!」 「你们觉得……」沈祁嗓子里发涩,「是我杀了他?」 另一位持剑的男人看上去年纪大些,神色也沉稳许多。这会儿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眼里颇有些制止之意:「师弟。」 沈祁顿时感到划破他皮肤的那柄剑移开了一厘,年长的男人和缓了声音对他说:「沈少侠不必如此激动,并非是要给你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只是你毕竟是最后一个见过平儿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总也该好好回忆一番才是。」 他语气虽然平和,架在沈祁脖子上的剑却毫不退让,下垂的眼眸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沈祁想。 「我昨天的确与他喝酒,后来醉了便睡着了,不曾离开此处。」 直到此时,沈祁尚且没有将被怀疑这件事很放在心上。他懵是因为张元平死得突然,但却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嫌疑。他一夜未曾离开,自有店家小二佐证,只想着速速说清此事,去一同帮忙查清真相。 却不料,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又寒三分,那位年轻一点的男人咬牙切齿:「看来沈少侠是决定装傻到底了。」 对上沈祁茫然的神情,他怒气又上三分:「你莫要在这里演了!其一,昨天夜里这整个酒楼的人都被人用迷烟放倒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装醉的。其二,张元平之所以能被人一刀毙命,都是因为中了毒的缘故。」 他声音越来越大,尖的直插进沈祁的耳朵里,像是晴空里炸开一声霹雳:「你以为这毒罕见不易被人察觉,非要跟酒放在一起才能致命。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什么高手没有,你那点小伎俩,早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什么意思?沈祁嵴椎骨上一阵发寒——张元平会中毒,是因为喝了酒?! 他本来是不打算要喝酒的! 只因阴差阳错,他一念之间—— 竟亲手将张元平送上了死路吗? 迎着沈祁凛凛的双目,年长者再度唱起了红脸:「也罢,沈少侠少年英雄,自然也不像是会做出这等杀人越货之事的人。但你既然说不清楚昨夜详情,平儿的死因有待查明,还是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儿?」沈祁愣愣问道。 「自然是回去给我们小和山人一个交代了。」年轻些的男人道。 「当然,沈少侠放心,倘使你真的无辜,小和山也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女人又补上了一句。 「我不跟你们去。」沈祁攥紧了手中的刀。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或许是小和山人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走一趟」恐怕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简单,亦或许是生性中对杀意的察觉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冥冥之中,他心里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告诉他:不能跟他们走。 不等他做出反抗,年轻男人一声暴喝:「不走?那你就在这儿给他赔命吧!」 银光乍现! 沈祁脖子上一凉,耳畔传来金石相击之声,银色的闪光飞出去,砸落在桌上,翻着跟头滚了一圈。 一小块碎银子。 这东西很软,却把抵住他的两柄剑全部弹开了。 人未到,声先至,轻柔带沙的声音春风一样飘进每个人耳朵里:「怎么,赢了一场便要迟到,睡过了?」 长发高束,正天府天青色的修身短衣,李眠枫的身影一点一点转过楼梯冒出来。。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辜冰阳。 正天府的两尊大佛,来了个齐活。 小和山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年长的男人问道:「正天府这是要插手我们小和山的家务事了吗?」 李眠枫道:「松江以外的事情,我们是不该管的。」 年轻男人怒道:「松江以内的事情,你们也不该什么都管!」 辜冰阳本在一旁抱着胳膊不吭气,见李眠枫被人这样呛声,才慢条斯理开口道:「少灵兄此言差矣,正天府确实不该插手小和山的家事,可偏偏这位小兄弟赢了昨天的擂台,你无凭无据非要把他关了,这武林大会还如何开得下去,正天府又如何给天下英雄交代呢?」 年长男人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辜掌门所言也确有道理,但我小和山不劳烦沈少侠,恐怕也难以找到此事的切口。那依辜掌门看,该如何是好呢?」 辜冰阳撇一眼沈祁:「要不,干脆就让这位小兄弟回到擂台上去,等些时候再去相助小和山诸位?」 言下之意是这小子这么年轻,你难道还相信他真能守多久,彼此行个方便算了。 沈祁却道:「我不想回去比武了。」 「哦?」辜冰阳奇道,半开玩笑:「怎么,小兄弟比了一场,觉得武林大会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有意思?」 「不……」沈祁摇摇头,「我知此事于情理不合,但张元平之事不明不白,我想还他一个真相。」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落地也并不显得多么铿锵有力,却平白在李眠枫心里激起一圈涟漪。 好亮的眼睛,李眠枫看着倒映在沈祁眼中的两个小小的自己,若有所思。 张少灵道:「我看是找机会给自己开脱吧!」 第118页 「我——」 「不妨这样。」李眠枫的目光掠过沈祁脖子上那条浅浅的伤痕,「武林大会期间出了这样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怕是要引得各派之间相互猜忌,让别人看了我们的笑话。李某想请小和山给正天府三天时间彻查此事,也当是我们给各路豪杰一个交代。三日之后,若查明真相,比武一切照旧。倘若没有结果,正天府自当登门拜谢小和山请罪,此事往后如何,全凭小和山定夺。」 这相当于是搬出了正天府来保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小和山众人听罢,忍不住狐疑地打量着沈祁。 这个岁数,若说是李眠枫背着人生了儿子,好像也太大了些? 沈祁再愣,又岂会听不出这里头的含义。当下惊诧地望向李眠枫:「前辈,你——」 李眠枫却只看向辜冰阳:「师兄觉得如何呀?」 辜冰阳打量着沈祁,轻言细语:「哥儿惜才,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正天府也确实有正天府的难处,想必久山定能理解才是。」 正天府掌门都如此发话,年长的男人一挥衣袖,收剑入鞘。「罢了,既然正天府答应给小和山一个交代,我自会同掌门师兄讲清楚,想必贵派也定不会轻慢此事。」 辜冰阳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那就,有劳少源兄了。」 不到一个时辰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小和山人皆离去时,沈祁仍站在原地,紧握着他的刀。 辜冰阳碰碰李眠枫的肩膀:「这位小兄弟,哥儿打算怎么办呢?」 「暂且在我那小院的厢房住上三日,可好?」李眠枫问沈祁。 心中最为紧绷的弦一松,沈祁只觉得从嵴梁骨到四肢都发僵,浑身又冷又烫。 他浑身不太听使唤,脑子也跟着发木,只道:「好」 至于到底怎么跟着李眠枫回了正天府,怎么被对方领着进了厢房,记忆一盖模煳了。 只记得在小院门口分别时,辜冰阳玩味地看着他:「小兄弟,哥儿这小院自己来的少,可更不常带人来蹭住的。」 他浑身上下木愣愣,什么话都接不上去。 一转眼,耳畔忽然传来咔哒一声。 沈祁抬头,看见李眠枫掩紧了房门,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站着不动,勐然觉得看东西像是有重影儿似的,李眠枫的脸一会儿离他远,一会儿离他进。 随后,一掌重击拍在了他身上。 第73章 认兄 有这么个弟弟倒是不错 李眠枫出手如电,沈祁猝不及防造此重击,身体巨震,一股热流自丹田炸裂上涌,直冲喉管,腥咸液体从口中呛出,喷了一地。 他眼发花,头髮晕,脚踩棉花向后跌,跌进什么人怀里。 好香!沈祁喘着粗气转过脸来,对上李眠枫的圆眼睛,顿时觉得心跳又快三分,说不出话。 李眠枫一手抵住沈祁的后心将他扶稳,另一只手攀上他的手腕。沈祁被自己的心跳震得晕晕乎乎,只觉得对方带茧的指尖在他的一小块皮肤上滑动。 不知道是不是酒意未消,他的小臂烫得要命。 正常人这时候大概会问「你为什么打我」,但沈祁脑子里发蒙,一时间竟冒出一个念头: 他的手好凉。 那只很凉的手松开他的小臂,转而攀住肩头固定住他摇摇晃晃地身体。李眠枫个子不高,把他扶稳却很轻松。 下一刻,热意夹着疼痛感再度顺着后心流进他的经脉,行过大小周天,沈祁呛出一口发黑的热血喷在窗棂上,把小厢房崭新的柳色薄纱染得乌糟糟一片。 李眠枫视若无睹地倒了杯茶水递到他嘴边:「漱漱口。」 沈祁下意识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和武林大会上醇苦的苦丁茶截然不同,清新花香带走嘴里恼人的血腥之气,像是连他的脑袋也一併洗干净了。 茉莉香片。 他喝过一次,很喜欢,但沈季明笑话他说这是小姑娘喝的。 李眠枫却笑了:「含着做什么,吐地上罢了,等下脸都酸了。」他见沈祁两颊含水,鼓鼓囊囊,活像个什么小动物似的,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来戳上一戳。手指头已经抬起来,才忽然醒悟此举唐突,顺势抚过自己的鬓角,清了清嗓子:「这屋平时不住人,连个痰盂都没有,倒是我疏忽了,等等便叫人来收拾。」 沈祁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嘴里尚且含着清茶,低头环顾四周,只见这李眠枫口中「疏忽」的厢房地上除了他喷出来的斑斑血迹外一尘不染,一应家具都擦得簇新,只是没有人气的样子。终究不好意思把混了血的茶水吐在地上,推开门去找个墙角吐了。 李眠枫倒也没拦着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把水吐了,又摸了一次他的脉搏:「像是好些了,你且歇歇,我晚些在给你叫个大夫来看看。」 沈祁自觉头脑昏沉已去八分,看东西也能聚上了,感嘆一句怎么到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何事,这些年功夫简直白练了。 张口先道一声:「多谢前辈。」不料半晌不说话,嗓子竟哑得厉害,只挤出些变调的尖锐声音,就咳嗽起来说不出话。 李眠枫安慰般拍怕他的背:「无妨的,回去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说罢便又带着沈祁进屋,把他按坐在雕花的鸡翅木塌上,又端了杯茶来。 这次依旧顺手就往他嘴边送,沈祁终于醒过神来,本来就很烫的脸颊绯红,伸手接过了。 第119页 「你可是发热?」李眠枫关切到。 沈祁摇摇头,心里却道:确实很热。 烧得他鼻子里都要滴出血来了。 他喝了茶,一时无话,看着这间漂亮幽静的小屋里被他弄得满室血气,柳绿色的新沙上沾了血,格外扎眼。 沈祁心头满是愧意,回想起今早种种,只觉得李眠枫如天神下凡一般,却不知道为何偏偏来如此厚待自己。沉吟许久,仍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的话,只道:「前辈——」 「叫得老了。」李眠枫摇摇手:「我总觉得江湖前辈都是些一把鬍子的老头,尚且还没做好被人叫前辈的准备。」他看看沈祁颧骨上烧起两坨红晕,可怜巴巴地坐在塌上看着他,眼前又浮现起那匹冬日里的小狼来,心生怜意。 沈季明怎么捨得把这么个傻小子一个人扔进这摊浑水里来? 「你年纪小,入江湖也晚,我虚长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兄长。」 李眠枫凑过来,那阵冷香又来了。沈祁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他,再一次感嘆他怎么看怎么像个漂亮的世家小公子,要读圣贤书考功名的那种,很难想像是个武林高手。 他想起正天府掌门喊他「哥儿」时候的样子,记忆里在他还没离开家族跟师父去山上时,宗族中的嫡长孙身边有个南边来的管家也是这么叫那位嫡长孙的。他家里小辈很多,不是这个小哥就是那个小哥,但那个不加名字的称唿像是一种无声的证明,时时刻刻宣称他的主人有着不需要任何修饰的身份。 这个武林中,会喊李眠枫一声李兄 李大哥的人,恐怕会有很多。 在沈祁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已经这样开口:「那我,就喊前辈哥哥可好。」 「好啊。」这称唿其实有点过于亲昵,李眠枫虽然有不少师兄师弟,但并无亲兄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叫了,心中其实有些羞涩,却没挂在脸上让沈祁看出来。 若是非要有个弟弟,有这么个弟弟倒是不错,他看着沈祁想。 沈祁这话是冲动之下方才出口,一讲出来其实已经很有些后悔唐突,没想到李眠枫竟然真的一口应下,顿时感觉浑身烫得可怕。 李眠枫皱起眉头用手贴住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真的在发热?」继而他「嘶——」了一声,摇摇头冲着窗外朗声道:「陈思!」 门外走进来一个尖尖脸的高瘦青年,「庄主什么事?还不去武林大会上吗?」 李眠枫置若罔闻,只道:「去把大夫叫来吧。」 陈思闻言才看看塌上坐着的沈祁:「庄主这是又从哪儿捡的人,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李眠枫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话的语气倒是不重:「哪儿那么多话,叫大夫去。」 那陈思于是应一声走了,沈祁看着他离去的步伐,忽然意识到这人可能不会武功。 也是李眠枫捡来的弟弟? 沈祁道:「怎敢劳烦正天府的前辈。」 李眠枫笑:「我哪里使唤的动正天府的人,这人是我那庄子里扫洒打点铺床单的管家。」 沈祁惊讶:也太像个公子哥了! 第74章 蹊跷 这个药,有点不太干净 大夫来得很快,看起来像是从哪里随便请的,和李眠枫十分不熟的样子。医术倒是利索,为沈祁把脉之后立刻就十分胸有成竹地开始对李眠枫进行一些无意义的吹捧:「李庄主功力深厚,及时为这位小友清除了体内的毒素。如今虽然尚有些许余毒,但只需要喝几服药调养一下即可。」 李眠枫对这一结论似有怀疑:「我摸着他烧得厉害。」 郎中面露尴尬之色:「额,其实他这不是发热……」他看看沈祁年轻的脸上眼神清澈中冒着傻气,有些话没好意思说出口,把李眠枫拉到一旁来。 「这个药,有点不太干净,年轻人血气方刚反应大些,所幸他喝得少,过两天自己也就散了。」 李眠枫眉头大皱,倒不是心疼沈祁的身体。只是他中毒恐怕是跟张元平喝酒的时候一併被波及的,对方的目的大概就是要了张元平的命顺便嫁祸给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既然如此,下□□做什么? 武林大会竟然出了当街杀人陈尸这样离谱的大事,李眠枫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烦躁的厉害。如今又有了新的发现,却不知是线索还是干扰,千头万绪理不出思绪,他摆摆手叫郎中下去煎药,掉回头来对着沈祁倒是笑脸。 「心里有火气,喝两幅药也就下去了,无碍的。」也不知道是说给沈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沈祁果然对身体中的异样搞不清楚状况,听李眠枫说是上火,也只当自己是上火罢了。 李眠枫本来怜他平白遭了这种事,打算且让他歇过一日再提这些不开心的,可如今满肚子疑问终究得找个出口,还是问道:「你跟张元平喝酒时,可觉得有什么不对。」 沈祁仔细回忆:「除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喝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眠枫嘆气,这小子真是沈季明的徒弟吗,师父是个八面玲珑的,怎么就教出这么个白纸一样的徒弟。 「他要跟你结交,要么是想替小和山拉拢你,要么就是真心同你投缘。」 沈祁脸色忽然一暗:「他不是为了小和山才来找我的。我来到松江以来,是有人想要拉拢我的。我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们不一样。」 第120页 话到此处,他忽然想起醉意朦胧里张元平的最后一句话,嗓音打颤:「他说,要带我去游湖,我没答应。」 李眠枫顿时觉得自己的问话实在有点不是时候,可话头已经开了,觉得有些话憋着不如说出来。 沈祁却已经转过脸来看着他,自顾自又道:「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他这话说得很轻,但眼中的寒火把李眠枫燎了一下。 「然后呢,」他问,「你要替他报仇吗?」 沈祁犹豫片刻:「我不知道,可我想知道别人为何要杀他。」 他从没杀过人,也没有想要杀过任何人。他尚且不明白,想要一个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是需要有多么大的恨意和理由。 李眠枫沉默着点了点头。 沈祁又道:「哥却是为了什么?」 李眠枫略有些疑惑地问:「什么为了什么?」 沈祁说:「为什么要帮我?」 他已经很清楚的明白这恐怕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杀了张元平不知道对兇手有什么好处,但嫁祸于他,大概是因为自己昨天的表演惹得江湖人不快了。 一个师出无名的毛头小子,凭什么要在武林大会上抢了五大门派的风头。 但李眠枫正是五大门派中人,甚至是上一届武林大会的魁首。 从赌坊的匆匆一晤,对方一直在没有来由地帮他。 他问,是心里有疑惑,却平白没有怀疑李眠枫对自己心怀不轨的意思。 生活在山里的年轻人身上或许沾染了些许勐兽习性,秀多事情虽然想不明白,却能嗅出危险和安全,分出谁是真心相待,谁又是怀揣目的。 因此他拒绝了许叔舟的示好,却喝了张元平请的酒,又任由李眠枫把他「看管」起来。 从对方身上,沈祁能感受从心底散发出的关切。 可这实在没来由。 李眠枫愣了愣,苦笑一声:「我说了倒是不怕你笑话,却偏偏就是有这个好管闲事的毛病。」 这个理由简单的有些过分,落在沈祁耳朵里,却觉得很可信。 如果李眠枫说出些什么「我看你骨骼清奇」之类的话来,他倒真是不会相信。 李眠枫又补上一句:「师兄偶尔笑我做那爱管闲事的滥好人,我却没有什么后悔。你看这个江湖,若是年轻人,只剩些日薄西山的老头子,指手画脚几十年,岂不是很无趣吗?」 我帮你,只因为你看起来很有趣。 这话李眠枫没直说,沈祁却听出来。 不知怎么的,他听得忽然热血沸腾起来。 「哥放心,我绝不让这江湖变得无聊。」 李眠枫笑了:「好,这就够了!」 「既然如此,我与他们约定之期也仅剩三天,不如先来想想到底有何蹊跷?」 沈祁听了这话,忽然黑了脸色:「其实我一杯酒就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 ……让江湖变得有趣起来,或许得从学会喝酒开始。 第75章 酒楼 这确实很江湖,但怎么感觉不太名门正派。 风很淡,云很轻,桌上的酒菜香气扑鼻。 沈祁架起一块梅花肉,还不等送到嘴边又放下,瞧见对面的李眠枫正端起酒杯惬意的眯起眼睛,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哥,我们这样没问题吗?」 明明说是要查案,他想着怎么也该去看一眼张元平的尸首,怎么就大白天跑到这里喝起酒来了。 还……打扮得这么奇怪。 不是说他自己,是说故意披头散髮,用额前乱发挡住半张脸的李眠枫。 如今正值武林大会,街上这般形容的醉汉并不少见,李眠枫这样到谈不上扎眼。问题是他头发生得浓黑,而且多得过分,沈祁一度很担心他张开嘴吃菜时会把荇菜般的长髮也一併吃进口中。 好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李眠枫好像很习惯这幅装束。 更怪了,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吗?——其实沈祁更想问的是这个,但实在难以开口。李眠枫却什么也不答,望着他,不说话只是笑。笑得沈祁不自觉红了脸颊,不敢再问,只低下头去吃他的饭。 不得不说,确实很香。 这酒楼是坐落在松江府闹市区中人气最旺的地方,感觉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有江湖人冲突起来的样子,和李眠枫的气质大不相符。对方倒是感觉对这地方很熟悉,驾轻熟路带着沈祁在这家闹腾的酒楼里找到了一个屏风遮挡的安静角落,伸出手来在菜单上连指了七八个,沈祁刚想推辞两个人是不是不用这么多,就听见他说:「这几个不要,剩下的一样来一份,按冷热安排好顺序。」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来,问沈祁喝不喝? 头一晚的经验太过惨烈,沈祁果断拒绝,并在心里默默立誓从此再不跟人喝酒。 菜吃了半晌,日已西斜,桌子上剩得比吃得还多,李眠枫把每一样菜都挑了一嘴,对口味不置可否,但终于满意得眯起眼睛,忽然道:「你可看见,从你我坐到这儿来至今,对街那酒楼一共来过多少人?」 沈祁惊愕地扭过头,越看越涨得脖子都跟着发红。 别说酒楼里来过多少人了,他自从坐到这儿满脑子都是李眠枫的头髮和饭量,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对面也是个酒楼。 而且,正好是他昨夜和张元平喝酒的那一间。 第121页 他本以为李眠枫是为了图个闹中取静的闲趣才偏偏挑了这么个地方,如今一看才得知这张用屏风圈起来的小桌子旁的窗口竟然正对着隔壁酒楼里,他昨日和张元平喝酒的地方。 闹了半天,这一趟早有深意,唯独他自己还傻愣愣地问东问西罢了。 沈祁当下就羞红了脸,「我……」 李眠枫又捡桌子上喜欢的菜色往自己嘴里填了两口,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认识也是自然,今天那里来往了很多人,都是小和山的弟子。」 沈祁心道小和山出了这样的事情,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倒也没什么奇怪,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就听见李眠枫又说:「其实没有门派里统一制式的衣裳,我也认不得几个小和山的青年子弟长什么样子。但是每一门武功都会在他们的修炼者身上留下痕迹,越是练得半深不浅的程度越是掩盖不住,你瞧对面那黄衫人和他身边两位朋友走路时,左脚是不是都比右脚用力多些。」 沈祁不好意思转过头去,只用余光看了片刻,不禁道:「张元平也是这样!」 却见李眠枫颇为赞许地点点头:「便是如此。」 沈祁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小和山来调查此时,却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他越想,越觉得奇怪:「这是为何,掌门首徒遇害,武林大会都为此休办三日,谁人不知他们要将此事彻查,他们大大方方来调查就是了,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呢?」 李眠枫看着沈祁眉心的小小鼓包,心道他们当时若是绑了你去,恐怕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 嘴上只说:「或许,对于如何调查真兇,小和山内部也有些不同的看法。」 沈祁疑惑:「他们自己人之间,即便是伪装又有何用呢?」 李眠枫摇摇头:「想来倒也不是为了骗过自己人,只是想偷偷盯住了都有谁要来此地调查罢了。」 沈祁恍然大悟:「怪不得哥特意选在此处,还改换装束掩人耳目。」 「哦,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李眠枫一本正经:「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饿了。」 如果辜冰阳或者黎为龙在这儿,准定得当面笑话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奈何沈祁是个实心眼的,说什么信什么。当下就一脸严肃地问道:「那哥现在吃饱了吗?」 李眠枫笑:「菜是吃得差不多了,只是可惜酒喝得不够。」 沈祁见那壶被李眠枫揣在怀里的酒他只饮了一杯,并没读出他话中的含义,只往他杯里又斟上一盏:「可是酒冷了?」 这酒摸着的确是冷的,倒出来的时候他也没闻到那股弥散开来的酒香,想是热气散了,连香气也跟着散了。 李眠枫呷一口,摇头道:「不是酒冷了,只是无人共醉。」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傻子也该听懂了。 沈祁端起自己面前的空杯子,面露难色:「我……」 李眠枫目光灼灼,湿漉漉得像早晨草叶上未干的朝露。沈祁被他眸子的光亮一晃,当即改口:「我可以陪哥少喝一点。」 全然忘了自己刚刚在心里发过誓这回事。 李眠枫玩味地看着他,往他杯里倒酒却半点没有客气的意思,足足倒了一满杯,问道:「怕醉?」 沈祁脸上发烧,觉得自己还没喝就已经快醉了:「我确实不太会喝酒。」 准确来说是很不会喝酒,以至于三杯百花酿就人事不知了。 李眠枫望着他笑:「醉了也不碍事,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的。」 介于他上一次喝醉的经歷太过惨烈,沈祁不但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反而觉得更紧张了。 然而事已至此,他怎么也说不出不喝的话,把心一横捧起酒杯,端得是十二分捨命陪君子的姿态,心道一会儿就是真的醉了,把手掌掐破也得自己走回去。 哪儿能让李眠枫背他,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他想总归要喝,干脆就喝个痛快,不能让李眠枫轻看了他。干脆利落把头一仰,苦酒入喉,更觉—— 特别的苦。 特别的苦,但是一点不辣,冷却的液体在沈祁唇齿间绕过一圈,他终于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这哪是酒,分明和他在武林大会上喝到的一样。 苦丁茶,清火提神。 还很便宜。 李眠枫掩着嘴吃吃得笑了两声,清清嗓子正色道:「小和山内部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光明正大提要看张元平的尸体,他们未必同意,倒怕把这事弄得更加复杂,索性江湖事江湖了,我们正天府也不是没有手段的。」 这一番话完全把沈祁的注意力从被李眠枫用苦丁茶开了玩笑上转移出来,正要开口询问对方正天府是有什么手段,就看见陈思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拿着个包袱。 莫非有什么神秘武器在内,沈祁想。 只见陈思抖开包袱,里面赫然装着两件夜行衣。 正天府的手段,原来就是,额,自己熘进去偷偷看看。 这确实很江湖,但怎么感觉不太名门正派。 沈祁尚在发愣的功夫,陈思已经把其中一件丢进他的怀里,自己则伺候着李眠枫把夜行衣穿好,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脸遮得只留一对眼睛,连头髮都给用布裹起来了。 原来披头散髮也是为了这个,沈祁一边勉强把自己高束的长髮藏起来一边想,李眠枫眼睛这么亮,如果换做是他,挡住脸也一定能认出来的。 第122页 「走吧。」天色正好已经黑了,李眠枫的声音从面罩底下露出来,有些发闷。一切都收拾妥当,他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陈思:「师兄送的,你知道轻重,且好好收拾了吧。」 陈思接过来,看也不看,揣在怀里点头:「庄主放心。」 「这位陈……少侠,不与我们同去吗?」沈祁问道。 陈思嘆口气,心道自家庄主真的太多花样:「我不会武功,去了也是添乱的。」他撇一眼李眠枫,半是抱怨:「至于特意把我叫来,其实是来给你们结帐的。」 「哦,」沈祁眼见李眠枫在自己面前腾身而起,一跃飞出了窗外,也不再废话,抱拳对陈思行个礼:「保重。」便跟着李眠枫潜入夜色中。 陈思目送二人离去,从怀里翻出那块玉来,上面刻着「眠眠」二字清晰可辨,不由得低嘆了一声: 「你们两师兄弟倒是兄弟情深呢,可是庄主你不管做什么都没瞒着你那位掌门师兄,他这几年做事可没少背着你了。」 心眼太多,用在自己人身上,纵使是没有恶意,也总叫人不安宁。 但李眠枫从来都拒绝承认这件事。 他回头望去,夜色茫茫,二人的身影已经隐去不见。 第76章 夜探 这会是李眠枫格外厚待自己的真正原因吗? 松江府如今有太多江湖人士在此,和沈祁想得不一样,各自的居所倒并非全是做东的正天府安排下的。越是些名望在外的世家和门派都有不少自己的田产,松江托着正天府的福,已经让武林大会在这里办了足足二十年,谁也少不了要在这里置办房产。 毕竟是有着一层竞争关系在,越是出门在外,住在自己的地盘上,总比靠别人张罗安心的多。 小和山虽然在五大门派中间常年抬不起头来,到底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年来攒下的不少家底都拿来松江充面子,这处宅子选的地方虽然偏僻,修得却富丽堂皇,宽敞得很。 沈祁自然不认路,只管跟在李眠枫身后。武林大会选址在松江最繁华的地方,离小和山落脚的地方很远,走了没多一会儿,他心思就不在路途上,而全都放在了身前领路的李眠枫身上。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浓黑,李眠枫隐藏在夜行衣中的身体灵巧的像一只猫。他像是有备而来,新换的衣裳不仅能隐去容貌,就连身上那股冷甜的暗香也消失不见,踩着屋檐瓦片的动作轻得不发出任何响声,任谁也想像不到正天府里那位形容优雅的公子哥这会儿正带人做梁上君子。 而沈祁的注意力却落在李眠枫的身法上。他师父沈季明教给他的是另一套轻功,但有那么几次,尤其是沈季明喝醉过的几次,他分明曾在沈季明身上看到过同李眠枫一模一样的身法。 只是沈季明要更大开大阖些,李眠枫则灵巧得多。 他上次就想问,只是仓促之间没得到机会开口,现在更是越看越像,实在很难不觉得沈季明,或者说是自己同正天府有什么自己也没搞清楚的渊源——这会是李眠枫格外厚待自己的真正原因吗? 正在他鼓起勇气想要开口问一问的时候,对方却落在一颗老树上停下了脚步。 女贞树,高大繁茂,郁郁葱葱。 李眠枫小心地拨开快戳进自己嘴里的树枝,沖沈祁招手:「这树在这儿不知道多少年了,比小和山的宅子还要早的多,我早就觉得种在这儿像是留给人家用来翻墙头的。」 沈祁听着有点别扭……所以今天终于实现愿望了是吗?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按着对方的意思跳上了树枝。这树干很粗,枝丫却还细,站两个成年男人,自然而然地向下一弯。 沈祁自己还没觉得怎么样,李眠枫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当心。」 掌心有点发凉,可能是夜风吹得,隔着一层薄汗,微微发黏。 沈祁的手掌从对方掌中滑脱出去,站稳了身体,在对方若无其事地神情里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你看。」李眠枫冲着宅子里扬扬下巴。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沈祁亲眼去看,便很快发现蹊跷。 小和山内部看起来很不像死过人的样子。 出门在外发生了这种意外,不愿意声张也是常有的事,但他们是不是也太过于热闹的一点。 一群弟子密密扎扎的聚在院子里,忙着喊口号。 沈祁站在树上远远地听了一耳朵,类似是什么「不负大师兄在天之灵」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巫术叫魂,还是准备去进行什么復仇大会。 一旁的李眠枫嫌弃已经写在了脸上,不知道是自己跟自己念叨,还是对着沈祁抱怨:「张久山教出来了一个好的,怎么剩下的都是傻子,也不出来管管。」 说到这儿,他想起现下这个唯一的好徒弟也没了,心中不免一阵惆怅。 抬起头却看见身边不是自己熟悉的师兄辜冰阳,而是沈祁那张略带天真相的脸,忽然红了脸。 咳,怎么一时走神,在年轻人面前露了馅儿。 沈祁却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皱着眉头开口:「他们说得復仇,莫非是对我?」 那八成就是了,一群傻孩子,李眠枫想,嘴上却说:「想是要找到真兇,让张元平走得安宁罢了。」 第123页 却见深宅里钻出个中年男人,浑身上下梳理的一丝不苟,完全看不出是在自己家里的样子,冲着这群弟子怒喝道:「瞎嚷嚷什么呢,吵得你们师兄死了还不得安宁!」 这话说得相当难听,挨了吃落的小弟子们却一个个都立刻低顺了眉眼,战战兢兢地道歉:「是,弟子知错了。」 那人却还不满意,又问:「这都是谁教你们的,没轻没重!」 便有一人大着胆子开口道:「是,少灵师叔。」 张少灵,就是白日里对着沈祁不依不饶的那位,看来是咬定这事同沈祁脱不了干系的。 中年人面色铁青,又训斥几句,把这群弟子尽数遣散,拂袖而去。 李眠枫对沈祁说:「你瞧,张久山总归还是要来管管的。」 沈祁后知后觉:「这位就是小和山的掌门?」 额,怎么和辜冰阳一比,看起来,这么的,寒酸? 李眠枫也正在心里觉得对方小家子气,在沈祁面前却还是装正经:「正是小和山的张久山张掌门。」 沈祁向李眠枫求证自己听到的传言:「他们说,这人上届武林大会在你手下连百招都没走得过?」 李眠枫眨眨他的猫眼睛:「张掌门虽然武功上稍逊一点,为人处世却还是很有分寸的。」话很中肯,语气里却藏了那么一点掩饰不住的小得意。 沈祁心想:那江湖上对李眠枫的评价岂不该是人美心善武功还高。就听见对方已经移开话题:「走吧,去找找你的朋友现在躺在哪儿。」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可「朋友」二字落在沈祁耳中,在他心里砸开一圈波澜。 朋友,他从来没有过朋友,张元平是他的朋友吗? 由不得细想,李眠枫已经一步跳进了小和山的宅子里。 「我们该去哪儿?」沈祁问。 「不知道,但按照小和山的规矩,是一定要把张元平带回去落叶归根的,现如今恐怕还停在宅子里的某处。」 沈祁问道:「这落棺的地方可有什么风水讲究。」 李眠枫眉心微蹙,一本正经:「恐怕是有的,但……」 「但什么?」 「但我不懂风水。」他说罢,闪身推开了某一件黑着灯的屋子的房门。 「我只能碰碰运气,好在我这人运气一向不错。」 第77章 贴贴 差点忘了,他和沈祁还正贴在一起。 李眠枫的运气到底好不好沈祁不知道,但他自从下山以来,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怎么太好。 这间贸然扎进去的小屋没有点灯,黑乎乎一片。沈祁在北地的漫长冬夜里习惯了暗中视物,适应了一会儿,就逐渐看得清晰,只见李眠枫还在那里摸索,牵住他的袖子:「这里好像是谁的屋子。」 「是吗?」李眠枫空长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来到这里像是不够用,顺势牵紧了沈祁的腰带:「你能看出什么异样吗?」 一双手却不经意般在他腰上摸了一下,沈祁没在意,一点褐色的粉末沾在了自己腰带内侧。 他发现了也没用,认不出那是用来追踪的药粉。 李眠枫师出名门正派,竟对某些奇技淫巧颇有心得。 「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得是寻常房间。」沈祁头一回不请自入,就要在别人屋子里翻找,嘴上不说,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两只手架在半空,哪里也不敢动。 李眠枫却丝毫不客气,当下就顺手翻开身边小几上的?一本书。 沈祁很怀疑他到底看得清看不清,总之见身旁人一页一页读下去。刚想问问李眠枫这本书究竟有什么蹊跷,有一阵香风夹着烟尘递进他鼻子里。 原来窗户在这里,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缓缓推开,不料想仍是吱嘎一声。 正像是读书入神似的李眠枫顿时惊得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香火的味道。」沈祁说。 此时什么地方会燃香?恐怕也只有逝者的灵前。 「小狗鼻子。」李眠枫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很满意地笑笑,又觉得这话不太好听,继而又补上一句:「额,我是夸你。」 沈祁愣愣地应他:「谢谢哥。」 像是遮住月亮的云移开了片刻,窗边洒下丁点儿银辉,映得沈祁半张脸亮了一下,更像那只雪地里的幼狼,体格已经健壮,犬齿锋利,但眼睛里看起来依然很无辜。 「香味从哪儿来?」李眠枫当下移开眼睛,不敢再看。 再看,就要忍不住伸出手来,去摸一摸他的发顶。 沈祁对此事毫无察觉,吸着鼻子眯起眼睛,指了指窗户外头:「大概是那里。」 李眠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对面屋子的窗户纸上映出影影绰绰的灯珠影子,安安静静像是没有人的样子。 他来过小和山这座宅子几次,因此不禁哑然。 这天底下没有活人情愿跟死人待在一处,除非是自己亲近得不能再亲近的人。张久山看来是真的疼爱这个弟子,竟将他停棺在自己的房中? 可既然他重视张元平到如此地步,又为何对他的死,看起来并没有要刨根究底的意思? 又或者……李眠枫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刚刚那本他翻过的书,心里已经对此事隐隐有了个猜测。 「走,看看去。」 沈祁紧跟着李眠枫顺着窗户翻了出去,没留意有一丝风吹进屋子,将那本书顺着翻阅的压痕吹开了。 第124页 摊开的那一页上正题了一行字:「赠平儿。」 平字上头用硃砂圈画,赫然涂满红色,乍眼望上去,如斑斑血迹。 那血渍顺着荧白而薄的桃花纸渗下去,染透半本书。 涂抹的人,定然是用了很大力气。 * 屋子里灯火昏黄,张久山的卧房就在一侧,正厅里,张元平的灵堂和棺材果然就设在此处。 沈祁看到他的灵牌,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他年岁几何,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 愣神的功夫,李眠枫竟已经一只手发力,直接把棺材板给掀开了。 真可谓……毫无敬畏之心。 暗黄灯火映照之下,沈祁毫无防备地和躺在棺内的青年打了个照面。 张元平生得眉清目秀,如今却双眼紧闭,脸上只有一层厚厚的晦暗,蜡黄惨白,再也看不见一日之前的神采。 致命伤在脖子上,一剑已经毙命,却纵横交错层层叠叠了数道伤痕,深可见骨。沈祁还扶着棺材发愣,李眠枫已经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通常这样的伤痕,要么是为了泄愤,要么就是为了掩饰什么。 细看之下,确有蹊跷。 透过已经干涸了的模煳血肉,能看出毙命一击是藏在层叠伤口之下的。这伤并非是正面对阵时被一刀洞穿,而像是有人从背后用剑勒住他的脖子,缓慢深入,直到血尽而亡。 可谓残忍至极。 同时又规整得可怕,非得在对方毫无防备抵抗时猝然下手,才能留下如此平滑的伤口。 李眠枫一面用空余的那只手去触碰张元平的唇颊,以一根银针探进他的口中,试图寻找对方中毒的痕迹,一面背对着沈祁念叨:「你看,小和山人应当能看出他受得并非是刀伤而是剑伤才对,为何偏偏咬定你不放。」 半晌,才发觉沈祁并没给他回音,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 年轻人仍盯着棺材里的张元平,身子站得笔直。李眠枫却看见他扶着棺材的手在颤抖,眼神也似乎没有聚焦。 察觉到事情不对,他将银针揣进怀里,用那只手按上对方的手:「怎么了?」 他摸到不曾有过的寒冷。 沈祁像是被他这一叫叫回了魂,忽然喉头滚动了一下,背过脸去,弓身掩住嘴,整个人痉挛起来。 他发出小兽一样,嘶哑而痛苦的干呕声。 或许是他的爱恨都来的太迟钝,看见张元平的尸体,沈祁终于意识到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只同他饮过一次酒,说过几句话。 而他甚至没来得及答应他,要一同去湖上泛舟。 李眠枫眼中顿生怜意,修长的手指抚上青年人尚且不够宽厚的嵴背,慢慢地来回摩挲。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他。 沉默持续很长时间,沈祁的身体逐渐平復下来,支起身,艰难开口:「让哥见笑了。」 他眼角有一点红,但眼睛是干的。 李眠枫摇摇头,揽住沈祁的肩头,正要说点什么。忽听得窗外脚步声渐行渐近,已然停在门口。 有人来了! 他本应该早有察觉,偏生刚才一颗心全牵挂在沈祁身上,竟忘了自己正在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眼看已经避无可避,李眠枫将棺材一合,双眼四面八方一扫,推着沈祁钻进了灵堂的桌子下面。 屋里不亮,灵堂上又盖了厚厚的黑布垂到地上,这里兴许还能躲一躲。 唯独里面空间小得要命,他和沈祁几乎抱在一起,才勉强藏住手脚。 太近了。沈祁想。 他这辈子打离了娘胎,从来还没跟谁这么近过。 长这么大没做过亏心事,他想自己可能是有些过分慌张了,一颗心跳得快要把胸膛都顶破,两个耳朵里全是咚咚的震响。 李眠枫长得一副公子哥模样,到底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浑身上下结实得很,沈祁感觉自己像是贴住了一块硬玉。 原来李眠枫抱起来,是这种感觉。 不对,他为什么要想这些? 沈祁心里勐然一惊,只觉得对兄长做了什么很不敬的胡思乱想,连忙缓缓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摒除杂念。 可杂念没摒除,他怕来人听到自己的唿吸声,特意让这口气吸的又吸又深,一下子就发现风里有种极其熟悉的冷香。 李眠枫身上的香气。 他本以为对方换了衣服,这味道也就随之消失了。可想来是他用这薰香久了,髮丝肌理中也早就染上了同样的味道。贴得太近,他发觉这冷香混杂着李眠枫身体上的温度,千丝万缕萦绕在他的鼻尖。 怎么这么热,沈祁觉得脸上发烫,连手脚都渗出汗水。莫非是余毒未清,自己又在发热了吗? 和他紧紧相拥的李眠枫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 他自打钻进桌下便将眼睛紧贴着黑布,顺着织布的缝隙探查外面的情况。 果然是张久山回来了,他进门倒像是没发现什么不对,奈何站在张元平灵前便低头沉思,驻足不前。 直等的李眠枫额头上冒汗——虽然他干这种买卖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就以他的身份,如果真的被人从小和山掌门的卧房桌子底下挖出来,两派如何交涉暂且不论,光是他自己就丢不起这个大人。 再怎么说,他堂堂正天府第一剑,在外也颇有君子雅名,怎么能……跑去掀别人徒弟棺材板儿呢! 第125页 然而左等右等,张久山就是不走。却等到未掩上的门外透进来一阵旋风,吹起他们藏身之处的黑布。 李眠枫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怕那黑布不够硬挺,被风一吹,会贴在他的身上透出身形,叫正在认真凭弔徒弟的张久山发现自己家里还藏着两个大活人。 却见张久山不知是否看出什么端倪,竟果真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桌子前面。 距离太近,李眠枫已经只能看见张久山的一双靴子,几乎和自己的脸仅仅隔着那一层黑布。 早知道就藏在房樑上了,李眠枫嫌弃的要命,眉头大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细小的,压抑着的闷哼。 差点忘了,他和沈祁还正贴在一起。 第78章 鼻血 怎么还流起鼻血了 李眠枫听到沈祁的闷哼,第一反应是要去捂他的嘴。 他边急慌慌地抬手,心里其实颇为无奈,道一声为朋友动情至此,实在是堪称性情中人心思赤诚,让他也跟着不禁动容。可又想到底是个小孩子脾气,怎么哭起来一阵一阵的,刚刚对着棺材像是好了,现在黑灯瞎火的又反思过劲儿来了。 哭倒无碍,只是张久山好歹也是个一派掌门,功夫再不济也算是个高手,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他的面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抬手去碰沈祁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湿热,感嘆沈祁哭得未免有点太厉害了,竟把眼泪煳了满脸。 不对——这水怎么嗅着还有点腥呢? 沈祁扬起脸来,滴滴鲜血从发烫的鼻腔中滚落下来,被李眠枫手一蹭,煳得半张脸都是。 他的表情有点委屈,张了张嘴,没敢出声。 怎 怎么了这是,怎么还流起鼻血了。 哦,光顾着带沈祁当梁上君子扒拉人家棺材了,差点忘了,其实他还余毒未清。 怎么过了一天了还未清,师兄给叫来的郎中到底靠不靠谱啊? 脑子里想了许多话,现实中的李眠枫只是举着染血的手,一时间茫然无措,黏煳煳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怪黏的,可要是蹭在了灵堂供桌的布料上,是不是显得很不尊敬。 太怪了,他可以掀人家的棺材板,却觉得用供桌擦手不礼貌。 下一刻,李眠枫顺势把手心往沈祁前襟上蹭了一把。 这是不能怪他,主要是地方太窄,真的没别处可以擦了。 再说反正都是黑的,看不出来。他这人讲究,这种血里土里滚过的衣服也不会浆洗后再穿第二次了。 沈祁羞得不行,他自己的血弄脏了李眠枫的手,对方拿他的衣服擦手,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离得太近,他只怕自己身上的血滴在李眠枫身上,因此拼命地往后仰着头。 落在李眠枫眼里,是躲着自己在他衣襟上乱抹。 这才反应过来对面不是伺候惯了自己的陈思,当下开始深刻反思自己这两年过得是不是有点过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沈祁不会生气了吧? 而正忙着疯狂仰头的沈祁顾不上这些,只忙着拼命深吸气。 可鼻血这东西并不是说能停就能停的。沈祁试图运功逆行血脉,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发生这般异样的反应,都是因为昨天喝得酒中掺入了春阳之物,适才神思飞逸,这才引发药性。如此运功,血液流速加快,药性更盛,本要止血,适得其反。 其实他幸亏是不知道为什么,否则一旦发现自己是中了这种药对着李眠枫流鼻血,肯定会琢磨得半夜三更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自己给李眠枫赔罪。 但不知道并不妨碍沈祁犯蠢,吸气太过,血液逆流呛进了嘴里。他比李眠枫想得更希望能保住哥哥的面子,宁可把自己呛死也绝不敢咳嗽一声,立刻紧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泡,啪得一下破了。 暗红的血点子溅得两个人一脸。 这不是重点,最大的问题是,还挺响。 沈祁整个人都蒙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脚步声再度响起,简直像催命的阎王找上门来。 当然,这阎王不要命,只是要把他的脸都丢干净。 隔着黑布,李眠枫看到张久山已经弓下身子,凝视着黑布后面,看起来马上就要伸出手来把布料掀开。 「掌门。」门外走进来个小弟子,「正天府的辜掌门来了。」 张久山直起身来,语气里满是诧异:「他来干什么?」 还嫌他不够乱吗,非要亲自上门找茬来给他添堵。 小弟子看出张久山心里不痛快得很,眼睛都不敢看他一眼:「弟子也不知道,只是辜掌门说有话要当面同您讲。」 「不见!」张久山拂袖道。 小和山向来矮正天府一头,辜冰阳成天笑眯眯一张脸,却比他那个年年武林大会出风头的师弟更加深不可测得多,张久山本来不敢扫了他的面子。 奈何如今他心中揣着事,格外怕被辜冰阳这种老狐狸一眼戳穿,还不如干脆不见。 「呀,可是因为我不请自来,惹得久山兄不快啊!」 却听见人为到声先至,辜冰阳已经自己跨了进门。 看见张元平灵堂在此,他也有点意外,当即收敛了笑容,合掌静默拜了三拜,又给张元平灵位上了香。 第126页 起身却慢了一拍,双眼在张桌子上留连片刻。 「节哀。」他嗓音低沉,严肃时显得格外诚恳。 张久山沉默许久,嘆口气道:「同样是掌门,辜掌门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辜冰阳眉毛一抬:「久山兄何出此言啊?」 「你那位好师弟在外头同情心泛滥,非要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无门无派的小子出头,你这个当师兄的也肯顶着武林大会这么大的摊子给他撑腰。我自己最心爱的徒弟死了,做师父的除了闷在家里给他上香,居然就能什么也不做,不是憋屈又是什么呢。」 「张掌门这话说得诛心,」辜冰阳说,「但我觉得确实是事实。」 张久山脸更黑了:说话难听莫非是什么正天府人的必修武功吗? 辜冰阳又道:「不过如此说来,按久山兄的意思,你也觉得此事和我师弟看中的那位沈小友无关了?」 张久山狠咬后槽牙:什么叫多说多错啊,他平白无故跟着人发什么感慨。 末了却苦笑一声:「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替人出头的毛头小子,偷看能干出什么杀人的勾当。酒都不会喝,有本事给人下毒吗!」 藏在桌子底下尚在流鼻血的沈祁突然莫名其妙的被看不起了,感到很委屈。 难道练好武功不是行走江湖必备,学会喝酒才是成为大侠的首要条件吗? 辜冰阳一双浅色的眸子自下而上扫过张久山的脸:「张掌门这话,让我这个旁人听了,倒真像是已经知道兇手是谁了似的。」 张久山的脸上闪过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最终仍凝聚成一脸苦笑:「说什么呢,我要是知道,早就给平儿报仇了。」 他脸上虽然在笑,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忽然又故作轻松道:「辜掌门是贵客,无事不登三宝殿,到底是为什么来我们这儿?」 辜冰阳像是被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样,拍拍脑袋,又扫一眼灵堂:「在这里长篇累牍,恐怕打扰了逝者安宁,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张久山的目光划过张元平的棺材,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歉意 愧疚和痛楚,终究若无其事般从那上面移开了。 「我徒弟死了,不是很有说话的心情,」饶是嘴上如此,他还是主动做了个「请」 的手势,引着辜冰阳往外走:「辜掌门就算是有正事,也请长话短说吧。」 藏身于桌下的李眠枫目送着二人一同离开卧房,深深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刚刚隐约感觉到了,辜冰阳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目光有意无意地和黑布之后的他交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错觉吧,李眠枫安慰自己。 辜冰阳知道他要来当梁上君子,但肯定猜不到他当的这么不君子。 桌下老鼠嘛这不成了。 大老鼠见尘埃落定,马上又变回了风雅的第一剑,从从容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才把那只还在流着鼻血的可怜巴巴小老鼠从桌子下面也掏出来:「行了,别藏了,人都走了。」 比起只花了一瞬就让自己恢復优雅的李眠枫,沈祁看起来要狼狈太多。 鼻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李眠枫甚至萌生出了一种他怕不是要失血过多的担忧。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按在沈祁脸上:「擦擦。」 对方接过来,声音闷闷地从下面透出来:「对不起,弄脏了。」 「无碍,送你了。」李眠枫心想这小孩还挺讲究。 沈祁脸上更红了:师父说,姑娘的手绢儿不能随便乱拿,否则就是非礼,但收下前辈的应该不要紧吧。 他擦了一阵,血才止住,又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一张脸。李眠枫这才有了同他说话的心情,拍怕身边的棺材:「你看清张元平的伤口长什么样子了没有?」 「看清了。」沈祁说。 李眠枫欣慰:还行,没光顾着吐,是个有出息的。 「既然看清了,那我们回吧。」再不走一会儿张久山又回来了,他可不想再当一次老鼠。 「这便走了?」沈祁有些意外,「哥难道已经知道兇手是谁了?」 「不知道。」李眠枫答得干脆,盯着沈祁错愕的表情好一会儿,深感有趣,才笑着说:「有个猜测,明天我们试试看。」 沈祁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如何试?」 李眠枫道:「明天我们重开擂台,你再上去首一阵子吧。」 「这?」 「就把你在张元平身上所看到的东西,用在明日上台的第一个人身上。」 沈祁瞳孔一缩:「莫非——可哥如何知道他会是明天的第一个人?」 哦,我不知道,李眠枫在心里说,我就是试试。 倘若辜冰阳和他心有灵犀,大概此时已经把张久山说通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李眠枫低下头,没有直接回答沈祁的问题。 「何事?」 「把地上的血擦干净了在走。」 否则张久山还不得以为屋里闹鬼了。 第79章 交锋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他长得好看。 正天府要暂休武林大会,江湖上吵得像热油锅。 正天府隔天又说虽然现在真兇还没找到,但江湖大事为重,准备重开武林大会,江湖上又像是冷水泼进热油锅。 第127页 炸了。 张少灵拍着桌子狂骂李眠枫:「想停就停,想开就开,他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很厉害,我真想不通凭什么年年叫他们来操办这么大的正事!」 「那是因为回回李眠枫都赢了擂台。」张久山冷冷道,「你若是有本事把他踢下来,再过五年自然轮到小和山说了算。」 张少源见掌门脸色不对,跳出来打圆场:「师兄心里有火气也是自然,不过正天府可能是也是不好过才有此下策。辜冰阳那天在客栈非要为他这师弟撑腰,打肿脸充胖子,焉知事后不觉得后悔呢。说不定是越想越觉得担不起耽搁了武林大会的罪名,这才忙不迭又要重开擂台。」 张久山似乎缓和了神色,忽然问:「你们真觉得是那小子动的手?」 张少灵怒道:「否则呢,哪有那么巧,说什么自己喝两杯酒就不省人事了?这事他脱不了干系。」 张少源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我们的确拿不出证据,但正天府如此袒护他,背后定有蹊跷。」 张少灵忍不住对着张久山抱怨道:「我是不懂,他们正天府再怎么势力壮大,在江湖上总要顾着自己的面子,师兄到底是怕什么不敢去同他们理论!」 「我怕什么?」张久山恨铁不成钢,「我就不要面子吗!你们不是不知道平儿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躺在哪里?」 张少灵火气上来,也不管什么掌门不掌门的了,当下就回呛道:「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他人都死了,你就那么在乎那点面子。」 吼着吼着,突然又变了调。糙汉子的嗓子里染上哭腔:「再说,且不论他就是真去了又怎么样。平儿那样的孩子,你我哪个不知道,准定是谁杀了他,还要这般侮辱他。」 张久山铁青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 自己的徒弟自己难道不了解,他如何不知道张元平长这么大连大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一下,怎么可能喝了酒就要跑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兇手特意引他到那里又将其杀害,便是笃定了自己会碍着这层面子不想声张出去,找个替死鬼匆匆了结。 至于半途中会跳出李眠枫来打岔,以至于他们没能顺利的处理掉沈祁这件事,就纯属是意料之外的变数了。 兇手必定是一个很了解他,也很了解张元平的人。 张久山合着眼睛,视野里一片漆黑。却有一张张脸逐一闪动,最后凝聚成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如果真是他猜测的那样,那…… 他本打算让这件事就这样沉寂下去,顺便借着正天府的愧意帮小和山讨点好处。 可辜冰阳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式,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 虽然不知道对方堂堂一个江湖五派之首的掌门人为什么这么处心积虑要帮他们小和山内部清理门户,但这个人情他拿的不亏。 张久山睁开眼睛,瞪住在一旁沖他吹鬍子瞪眼的张少灵。 「既然你这么想要报仇,明日擂台重开,你不如亲自上去会会那个小子。」 张少灵听罢,脸色黯淡了片刻,忽然应道:「好!」 前日客栈交手,他已经自觉不是沈祁的对手。但盛怒之下,张久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他明知不能胜,却决定上台去斗上一斗。 纵使不胜,也要让众人看一看他们小和山人也是有血性的,非是人人都同他那个固执保守的掌门师兄一样的怕事。 张少源忙劝道:「师兄何必说这样的话呢,少灵就算是去了——」 也只能挨揍啊! 张少灵摆摆手:「你不用管,他还能当众杀了我不成吗!一个两个都当缩头乌龟,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话说到此处,张少源不得不接:「那也轮不到你去!我去行了吧!」 张少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了,他从来看不上掌门张久山,但对自己这位同一个师门下的亲师兄还是颇有些敬畏。「师兄不用这样,我 我自己说要去的。」 张少源屈起手指敲在他的脑袋上:「你去只能挨打,我去可是要赢的!」 张少灵委屈:原来是嫌弃他武功太差。 张久山拂袖起身:「那便由少源去吧,既然要打,不胜岂不是成了笑话。」 说罢,他走出前厅,正午高悬的太阳照得他眯起眼睛,连影子都缩得很小。 虽然这些年他们几个人也谈不上感情很好,但毕竟是一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这一步踏出,他们三人于此处再聚的时光,怕是难得了。 * 武林大会重开,还是同样的时间,还是同样的桌椅陈设,一壶酒一壶茶照例摆好,连上台敲锣的少年人都依然是头一日那位。 不同的是,走上擂台中心的沈祁这次感受到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像是有形的,千丝万缕的网,牵绊住他的脚步,叫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他是什么不该出现在此地污秽邪祟之物一般。 他像是只在小河中凫水过的人忽然被抛进了汪洋大海,尽管知道如何不让身体下沉的方法,却仍然无法抵御不安像潮水一般袭来。 于是下意识地寻找,望见正天府的众人都坐在不远处的二层看台上。 逆着光,他看不清那群打扮衣着都极为相似的人中,哪一位才是李眠枫。 但他莫名很确信对方此时此刻正在注视着自己。 第128页 沈祁忽然感到一阵安心。 不知道何处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一来就遇上了人命官司,世人疑他才是自然,可偏有李眠枫信他。 这已然何其有幸。 看台之上,辜冰阳从身后拍了拍李眠枫的肩膀。 「哥儿,你猜最先上来的人会是谁呢?」 李眠枫头也不回:「我听说师兄昨天去见了张掌门,还道你们已经谈妥了。」 「谁知道呢?」辜冰阳笑了一声。 李眠枫依旧不回头,圆眼睛在阳光底下微微眯起来:「 我其实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 「那你先告诉我,」辜冰阳凑到他耳根底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一说话,辜冰阳唿出来的热气痒嗖嗖扑在他脸上。李眠枫摆摆手,别开脸:「哪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目光穿过大半个会场落在不远处的沈祁身上,对方目视前方,他只能望见对方半张侧脸,和毛茸茸的发顶。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他长得好看。」 辜冰阳失笑:「这算什么理由,你不想说就算了,何必那这种话来诓我。」 是真的,李眠枫心想,觉得一个人好看还不算是天大的理由吗。 好看本人站在台上严阵以待,牢记李眠枫昨日的嘱託,把张元平的伤口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那道模煳的血肉都已经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多大的波澜了,擂台上仍旧只站着他一个人。 这,跟想像中的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沈祁往下望去,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没人上来倒也不奇怪,因为擂台底下先有人打起来了。 说打还不太贴切,准确来说,是抄着手干吵架,没真动手。 听了半天,才发现他们居然是在争谁先上去挑战沈祁。 两边的人他还都认识——那天在客栈遇到的那位许家公子,和前日在客栈里捉拿他的小和山众人中的某一位。 两个他都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 许叔舟道:「你你你——」 跟那天在客栈里差不多,他好像一跟人吵架就结巴。 张少源很无奈,实在没想到自己这时候还得跟个半大孩子吵架,根本懒得听他说话:「武林大会毕竟不是儿戏,许公子身份金贵,何必来蹚我们江湖人这趟浑水呢?万一碰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话其实的意思是:你小子武功不行,别上去添乱了。 最好是能把许叔舟劝住,否则他一个前辈,是很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强要绕过一个小孩子先上去的。 但对方武功不好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许家如今的身份特殊,此时忽然站出来要挑战沈祁,隐隐的让他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事出反常必有妖,恐生变故。 而没有人比张少源更不希望多生事端。 许叔舟憋了半天,终于把舌头捋直了:「我偏要去,你你你管得着吗!」 言辞铿锵,掷地有声。 还……真就获得了不少赞许之声。 「就是,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怎就知道人家不行了。」 「你要是真认为胜不了,等他输了再上去不就行了。」 「你们小和山前脚说人家杀人,没找到证据也就算了,现在又急着要在擂台上报私仇了?」 如此种种,无法尽述。 汇聚一个意思就是:小和山仗势欺人,跟一个小孩过不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义感爆棚,主要是他们这些个江湖闲散人士都有个共同爱好——抓住一切机会跟五大门派的人过不去。 这其中,又数小和山的人最好惹。 顺带着也帮沈祁口头平反了,声势壮大起来,许多原本信了沈祁暗害张元平的人,这下也都跟着怀疑起来。 对啊,小和山这帮人天天在五大门派中受尽了抬不起头来的窝囊气,最喜欢欺负他们这些个没有靠山的人,可不就抓着个不出名的青年人胡作非为吗! 顿时看擂台上的沈祁都跟着眉清目秀 可怜巴巴起来。 同是天涯……跟小和山过不去的人嘛。 沈祁站在擂台上看着这场闹剧,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着许叔舟一边忙着舌头打架,一边身残志坚的跟那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和山吵架,急得脖子上青筋都暴出来两三条,不觉竟感动得热泪盈眶。 别人会觉得许叔舟是小孩子耍脾气,他却不会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许叔舟自然是知道赢不了自己的,却故意藉此事和小和山的人吵架,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导向了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如此作为,费劲口舌,是为了报答自己在客栈时出手相助。 有恩必报,才配得上他想像中的江湖。不想那些「前辈」叫他失望,却在一个富商家的小孩子身上看到了侠气。 想到这里,他一步跃下擂台,跳进了许叔舟与张少源的战圈中。 他看着许叔舟,目光灼灼,言辞恳切。 「你打不过我。」沈祁说。 许叔舟在心里捏紧了拳头——他说话为什么总是这么难听。 正在心中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沈祁又开口道:「你为我做得已经足够了。」 哦,还行,看懂了。 如果他演这么长时间的戏都没有得到回报,是真的会忍不住喊他爹找几个高手来把沈祁蒙着脑袋乱棍打一顿扔进河里。 第129页 许叔舟笑笑,看起来清澈而愚蠢的天真模样:「我没想那……那么多,就想找个……机 机会跟沈大哥比比。既然沈……大哥不愿意,那就算了。」 顺台阶就下,深藏功与名。 「至于这位前辈。」 沈祁转过来脸,平视张少源。 对方的眼里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躲闪。 正对面,少年的锋芒似跳动的火焰,燎上了他的衣衫。 沈祁面沉似水,握紧黄昏刀。 「我师父曾经说过,刀是不会骗人的。不论我与小和山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擂台上见分晓吧。」 第80章 真相 这一刀失了分寸 烈日当空。 今天是个大晴天,天上一丝云也瞧不见。 大太阳底下,沈祁屏息凝神,站定不动,汗水已经在脚底下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小和山人习外家功法,正式比武时,从来赤手空拳不带兵刃。张少源负手而立,罡气吹得衣袖鼓胀,无风自动。 尽管还未出手,沈祁可能是他自下山以来遇上过最难缠的对手。 哦,李眠枫除外,且不说摇骰子和比武不同,李眠枫身上没有杀气,武功再高,没有跟他动手的意思。 对上张少源,沈祁很紧张。 倒不是真的怕打不赢张少源,实在是李眠枫交给他的任务太艰巨。 紧张,就会容易出错。 所以张少源不动,他绝不先一步动手。 擂台之下,张久山把目光从对峙的二人身上移开,意味深长地对身边的张少灵说道:「这位沈少侠,年纪虽然不大,耐性却很好。」 张少灵却看也不看他,紧紧锁住台上他两人。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元平和他正是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个很有耐性的孩子。」 他这两天来一直在跟人打架吵架,看上去是个十足的火爆脾气,这句话却说得很轻柔。 张久山如遭重击,一张脸白的像蹭了石灰。 他喃喃道:「你说的对,元平的确是个好孩子。」 * 擂台之下,窃窃私语声渐起,张少源以余光看看地面,正午的太阳晒得影子缩在脚下。 是时候出手了。 张少源的攻击来得很突然。 吐息之间,瞬间来到了沈祁面前。 黄昏刀出鞘,对方一掌拍在刀身上,沈祁手腕一旋,立刀锋而起。 张少源没有武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刀。 这双利刃一般的手噼在沈祁刀上,发出金石相击的锐响,张少源腾空而起,像后飞去。 台下观战的张少灵见此情形,不由得「啧」了一声。 看起来,是沈祁略占上风。 沈祁长刀在身前画出漂亮的弧线,逼进张少源,凌冽罡风袭来,对方急退不进,锋刃擦着他的脸颊一侧扑过去,他的脸上赫然多了一到血痕。 台下顿时惊唿一片。 张少源在心里冷笑。 这一刀,他看到了沈祁身上盛怒的杀气。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许叔舟小结巴一个,心思倒是真够歹毒的——第二刀已经到了。 沈祁腾身挥刀,这一刀用了十成力气,像是笃定了一击必胜的信念。 忽然之间,一道白光直直冲他双目而来,像是有一万个太阳在他眼前跳舞。 这一刀失了分寸,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少有差池,张少源定然毙命于此。 擂台之下,已经有很多人忍不住提气飞身,想要抢在悲剧发生之前拦住这一刀。 但这一刀确实太快了。 站得近的人甚至下意识举起衣袖挡在自己身前。 预想中的血点子却没有落在身上。 「是刀背!」有人惊唿道 沈祁在击下的那一瞬间改换为左手持刀,借势改变了刀的方向,以刀背顶住了张少源的脖子。 准确而言,也不是脖子。 沈祁睁开眼睛,用空余的那一只手钳住张少源抵住刀锋的两指。 他刚刚是闭着眼睛,没有受到那束白光的干扰。 跳上擂台的李眠枫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用剑柄一挑张少源的衣袖,半块铜镜从他袖间掉出来,「当」得跌在地上。 原来那白光是他方才用镜面反射阳光所致。 「比武讲究公平二字,少源兄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张少源试图用二指推开抵住自己脖子的剑,沈祁的刀却如同磐石,纹丝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卷进去的罢了,倒也没耽误沈少侠的身手。技不如人,张少源认输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句认输,似乎想要把这件事赶紧揭过去。 李眠枫轻笑一声,捡起地上那块摩得光亮的黄铜,恶趣味地往他脸上晃了晃。 「是了,单凭一块铜镜,的确不好说什么。你算盘打得如意,心也够狠。旁人用此物是无非是想赢比赛,哪有你这样害自己的。不过用你的两根手指,换我家弟弟的清誉,李某还是觉得我们太吃亏了些。」 「我家弟弟」二字落在沈祁耳朵里,他的脸腾得红了。 台下的张少灵已然听不下去:「什么意思,你倒说这是我师兄故意的,他何必自己犯险,就为了这个小子?」 张少源到此刻依旧看起来很平静,他不看李眠枫,望向远处的辜冰阳:「辜掌门疼爱师弟,可李庄主近来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他愿意偏袒杀人嫌犯并不要紧,可你打着正天府的名义如此为他撑腰,也对得起天下英雄吗?」 第130页 沈祁开口道:「你好像很确定我就是杀张元平的人,是你亲眼所见吗?」 张少源道:「你非要在诸位面前提起此事,那我也就当着大家的面儿把话说个清楚。诸位尽可以去查,元平身上的伤口,同你如今的姿势,是不是一样的!」 「噢,说到伤口,」李眠枫不等他进一步解释,截住他的话头:「张掌门,少源兄可曾见过张元平的尸身啊?」 张少源脸上地迟疑一闪而过,而后立即道:「我自然——」 「他没见过!」张久山的声音从台下传出来。 他闭着双眼,紧咬后槽牙,而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不该见过的。」 「师兄,你——」张少源错愕,张少灵先急了:「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张久山睁开眼睛冷笑一声:「什么意思,小和山除了我,怎么会有第二个人见过元平的尸体,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眼神一转,锁住台上的张少源:「而剩下见过伤口的人,就只有李庄主和兇手了。」 李眠枫的笑容僵硬了一秒,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远远站在看台上的辜冰阳。 辜冰阳那天果然猜到他藏身在桌子底下 发现就发现吧,非要告诉外人做什么。 再说那天床底下又不止他一个。 控制住张少源的沈祁忽然打了个喷嚏,溅得张少源满后脑勺都是。 「抱歉。」他吸吸鼻子。 对方一定以为他是故意的,但是刚刚真的没忍住。 * 张少源和张久山之间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 张少源忽然笑了。 「师兄,我早知道你发现了,但还是想赌上一赌。看来在你心里,果然还是徒弟更重要。」 张久山咬牙切齿:「没有谁更重要,可你非要杀了元平,倒要怪我不讲情面吗!」 张少灵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砸蒙了,一双眼睛在张久山和张少源之间转来转去,满是不可置信。 「是你杀了元平?」 张少源笑:「那小子能有你这么个实心眼的惦记着,死得倒也不亏。」 张少灵跳上擂台,只逼张少源:「你为什么——」 紧接着就被李眠枫拦住了。 「等会儿打,等会儿打,你们小和山有事,也先等我们把事情讲清楚再说。」 张少源不躲不闪,看着张少灵,大笑:「你可真是个傻子。」 「你!」 「掌门快死了,你不知道吗?」张少源道。 张久山怒喝一声:「张少源!」 「我想当小和山掌门,可显然,我们的师兄已经在替自己的徒弟铺路了,我这人不善言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真叫一个大言不惭,听得身后真正不善言辞的沈祁瞪大了双眼。 张久山平静下来,对张少源:「你不怕我发现,是算准了我没有别的办法。」 张少源颔首:「师兄,我可真是没想到。难道你是打算让这么一个傻子来继承小和山?那此间百年基业,可真都要毁在你手上了。」 张久山说:「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早知道你是兇手,也只有咬牙把掌门之位拱手相让。」 他话锋一转:「前提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我若还能再活几年呢?」 张少源斜睨了李眠枫一眼:「看来正天府为了这小子,倒是狠下了血本。」 李眠枫心道: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又想:错怪师兄了,就说沈祁这样的天资,他哪能不惜才呢。 见事情的经过已经基本明晰,也不想看着小和山自己人和自己人站在这里掰扯。 沈祁还举着刀呢,怪累的。 他迎着张少源想吃人的目光走过去,默默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好圆的后脑勺,看得沈祁一时有些分神。 「既然事实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不如就让张掌门自行处理小和山的家事,我们继续比武如何?」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眠枫身上。 包括用刀背顶住张少源的沈祁。 张少源勐然发力,拉住抵在自己脖颈上的黄昏刀。他灌注了十成内功,原本圆盾的刀背像开了锋一般,露出寒光。 足够割开他的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站在他身前的李眠枫勐地旋身,徒手握住了朝向自己的刀锋,用力一拽,将黄昏刀夺到了自己手中。 回过神来的沈祁按住张少源两肩,将他摁在了地上。 地上有血。 李眠枫的血顺着黄昏刀窄长的刀锋滚落在地上,把刀身染的殷红。 沈祁迎着血流的方向抬起头,唿吸急促。 李眠枫挥刀,滴滴鲜血散落空中。他若无其事地把刀插进沈祁鞘中,冷冷地看着被压在地上的张少源。 「你要死,也莫脏了我弟弟的刀。」 第81章 了结 你来帮帮我? 沉默持续片刻,有那么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李眠枫的手掌就那样毫不在意地垂直摊开着,粘稠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指尖落下来。 黄昏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李眠枫用力去夺刀时虽以内力护在掌上,仍皮开肉绽。鲜红交错过他白皙的皮肤,更觉刺眼。 沈祁一双凤眼不看被他摁住的张少源,只死死盯着李眠枫下垂的右手,眨也不眨。 第131页 过了好一会儿,李眠枫意识到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何处。蜷起手指遮挡住掌心的伤处,对他笑一笑:「不要紧。」 辜冰阳姗姗来迟,终于赶来打破僵局。「张掌门,小和山自己的家事自然应当自行处置,但毕竟在舞林大会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总要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吧。」 李眠枫低头藏住一抹偷笑,心说这么义正严词,不像师兄。 其实他心知肚明,掌门到底是掌门,辜冰阳在人前是很有一套的。 落在沈祁眼里,但觉地上鲜红格外刺眼,无力感油然而生。 自从遇见李眠枫,对方为自己做得实在太多,可他却稀里煳涂得搞砸了不少事情,永远站在一旁等着李眠枫来帮忙。 如果给他一个报答的机会,定然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可李眠枫自己已经比他强上许多,正天府的掌门师兄更是见他受一点委屈就要出来撑场面,哪里轮得到他呢? 张久山沉默着一步步走上擂台,他的脚步很重,脸上真的露出某种将死之人的颓相。 小和山仿佛也正这样衰弱下去。 张少源看在眼里,忽然感到一阵物伤其类般的酸楚。 他闭上眼睛:「师兄,你杀了我吧。」 张久山依然沉默,缓缓抬起手,勐地一掌击在张少源天灵盖上。 飞沙走石,烟尘四起。 张久山自己也像老了十岁。 他确实几近油尽灯枯,此时做这样的事情,已经显得勉强。 张少源顿时瘫软下来,沈祁下意识地松开手,看到对方睁开眼睛,趴在地上喘息。 张久山到底没有如他所愿,仅仅只是废去了他的武功。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对着辜冰阳说出了许久以来的第一句话:「辜掌门满意了吗?」 辜冰阳的神色亦是沉重,只道:「非是要让我满意,是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 说罢,他以内力震声,嗓音似洪钟般在会场上空迴荡起来:「此事本就是小和山内部纷争,虽然也牵扯了无辜旁人,张掌门也给了门人教训。武林大会本就为和而生,非是为了挑起事端,此事到此为止如何?」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里里外外的意思已经颇为强硬,众人见状毕竟碍于正天府的面子,加上这件事确实和他们也没有关系,终于也并不再多说些什么。 辜冰阳又道:「事发突然,想必有人受了惊吓,既然当初约定休擂三日,今天本也是突然之举,不如仍暂时封了擂台,明日一切如常,再行比武。」 这话就有点扯了,在场的哪个不是打打杀杀混出来的,今天连个人都没死,哪里就至于让谁受惊吓。 但多歇一天,事情倒也多一分转机,加上正天府的招待的确舒适,倒也没有几个人站出来反对。 人流散去,张久山扛起地上的张少源,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辜冰阳,也跟着离去了。 只有正天府的弟子还在看台上装木头人。 掌门和面子最大的师叔还站在擂台上呢,他们不敢走。 李眠枫有点埋怨:「早点比了便是,何必再拖上一日呢。」 他在松江有点待得烦了,想回山庄钓鱼去。 「闭上嘴,」辜冰阳脸有点黑,「先过来看看你的手!」 李眠枫当下噤声,缩着脑袋乖乖跟过去,又转过头对沈祁说:「你先回去,回头我去找你。」 看来是真生气了,他得小心一点。 沈祁点点头,脚步却发沉,愣愣地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他一人留在擂台上。李眠枫的血迹在地上晒得半干,黑乎乎污遭遭的。一旁有个鞋印,像是那日张元平留下的。 沈祁忽然感到前所未有地茫然失措与寂寞。 空空荡荡的擂台上,他躺倒下来,直视着太阳,什么也不想做。 那一瞬间,他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江湖中的一个外人。 * 日上三竿,房间里门窗紧闭,气氛很沉闷。 辜冰阳把伤药洒在李眠枫摊开的手掌上,伤口太深,虽然已经用酒沖洗过,血至今没有止住,仍然是血肉模煳一片,刚敷上药粉,即刻就被浸透沖开。李眠枫乖乖坐在边上,大气不出一声,反倒是辜冰阳颇为懊恼地「啧」了一声。 他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抬头看看一语不发的李眠枫。对方虽然没有叫痛,光洁的额头上却落满细汗。 只得嘆口气,推开放着药粉的瓷瓶,起身从五斗柜里掏出个胭脂盒大小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薄薄一层灰黑色的膏药。 李眠枫顿时眉头大皱,整张脸缩在一起。 这药好用,就是……额,怪痛的。 辜冰阳拿着盒子朝他步步走来,李眠枫竟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对方嗤笑一声:「多大人了,怕痛。」 李眠枫蜷起手指来挡住伤口:「多大也怕痛。」 辜冰阳把药盒往桌子上狠狠一磕:「现在知道怕痛,刚刚逞英雄的时候不是英武得很吗?」 李眠枫自知对方压着火气,破天荒地乖顺:「师兄,我错了。」 圆眼睛痛得泛着一圈红,水雾蒙蒙地朝他看。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倒是咬出血痕。 辜冰阳立刻心软了:「快来吧,这药好,马上就好。」 李眠枫却躲着他,干笑两声:「你等等,让我心里有个准备。屋里太闷,我心慌。」 第132页 说罢,他推开窗子想透透气。 推开的窗扇却「砰」的砸了人。 「小祁?怎么在这儿站着。」 沈祁猝不及防让木窗砸中,头顶立时鼓起一个大包。他抬起头来,泪痕把脏兮兮的脸冲出两道沟。 倒给李眠枫吓得够呛:这是被他给砸哭了? 沈祁开口,嗓子很哑,果不其然带着点哭腔:「哥。」 这次倒叫得干脆,李眠枫觉得他好像在撒娇。 「太阳大,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来吧。」他看见沈祁脸颊晒得微红,于心不忍。 沈祁依言照做,走进屋内,第一眼就落在李眠枫手上:「哥的手伤得重吗,为何还在流血?」 因为我怕痛不肯敷药,李眠枫在心里回答。 这话他不能当着沈祁的面儿说,辜冰阳是他师兄,什么倒霉事都知道,在他面前丢人并不要紧。沈祁不一样,刚认来的弟弟,怎么也得要点面子吧。 于是李眠枫避重就轻:「刚找到药,你来帮帮我?」 沈祁抬起头,丹凤眼中惊讶一闪而过,而后重重点头:「好!」 辜冰阳没好气地发出「嘿——」的声音,把胭脂盒一推,走了。 走之前转过身瞪一眼李眠枫:「不许喝酒,不许沾荤腥。」 李眠枫摆摆没受伤的左手,示意他早点回去歇着。 手上伤了,又不是脖子断了肚皮穿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小题大做。 回过头来,沈祁已经洗干净了手,一手拿着药盒,一手捏着干净的棉布,战战兢兢。 得,更小题大做的在这儿呢。 李眠枫将手一摊,自己偷偷地把牙根咬紧,脸上仍在强笑:「来吧。」 可千万别看出他怕痛。 第82章 把酒 脸也红了,耳根也红了。 任李眠枫如何下定了决心,沈祁凑过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指微微缩起,挡住手心的伤口。 他这人也是怪,若真是受了什么要命的重伤,纵使是断骨的疼痛也不愿叫喊一声。偏是碰到了小磕小碰,竟越发娇气起来,宁可流血,却怕上药。 「矫情!」他师父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骂过他,李眠枫只笑:「有人疼,才矫情。」 如今他师父离世已经有几年,他毛病还是没改——到底还是有人疼他的。 如果是辜冰阳,这时候大概已经开骂,李眠枫对自家人主打一个欺软怕硬,到最后总会乖乖让他处理伤口。 沈祁却不说话,上前捏住李眠枫右手的四指,掌心被迫张开,未愈的伤口受到轻微的牵扯,李眠枫「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对不起。」沈祁说。 而后他低下头去,慢慢朝他掌心吹气。 凉凉的风痒嗖嗖挠过李眠枫的手心,他浑身打个激灵,脸忽然红了。 怎么像哄小孩似的。 而且是被个小孩当小孩来哄。 这叫人面子上哪里挂得住。 他刚想对沈祁说你尽管动手便是,忽然有冰冰凉凉的膏体落在手心伤处,而后马上是火辣辣的疼痛。 再然后,少年人吹出的凉风再度降临。 沈祁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瓷器那样捧着他的手,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吹着他的掌心。 「不疼了。」李眠枫说。「谢谢你。」 沈祁摇摇头,仍不答话,拿起桌上干净的棉布,一圈一圈缠绕在他手上。 他虽然沉默,手上的动作却极其轻柔,包裹着他的布料不紧不松,既能止血,还不影响李眠枫的右手活动自如。 「挺熟练的,经常给别人包扎?」李眠枫觉得此刻寂静太过难熬,没话找话。 沈祁还是摇头不语,直到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个完美的绳结,终于长出一口气:「不是。」 抬头见李眠枫仍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他,才解释道:「有时候自己受伤,会处理一下。」 也对,李眠枫想。他见过沈季明几次,很难想像那人会带孩子。 伤口已经处理妥当,沈祁收拾了桌上药瓶,匆匆就要离去:「哥受了伤,多休息,莫沾水。」 「等等,」李眠枫用右手拉住他,「就这样走了?」 沈祁问:「哥还有哪儿不舒服?」 李眠枫笑:「没哪儿不舒服,你重获清白也算喜事一件,该为你洗尘除除霉气才对。」 沈祁本欲拒绝,然而李眠枫拉住他的手正巧是受伤的右手,他不知道如何回绝对方的好意,又担心贸然挣脱使李眠枫受伤,还是答应了。 * 一时之间,只有酒楼掌柜开心的世界诞生了。 还是熟悉的酒楼,还是熟悉的座位,还是熟悉的屏风,就连从窗口望出去的景色都分毫未变。 唯一不同的是,正当李眠枫刚刚拿起水牌准备表演那套熟练的「这几个去掉其他全来一份」的摆阔技能时,从来都很神出鬼没的陈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沈祁大为震惊:真的不会武功吗,怎么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看来李眠枫身边的人都不是凡人,就连不会武功的小厮也身怀绝技。 衬得他自己更没用了。 而陈思,传说中连铺床都亲自动手的李眠枫贴身小厮,非常没有小厮样子地从李眠枫手中夺下水牌。 「你受伤了。」他说。 「我知道。」李眠枫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选择装傻。 第133页 「所以发物不能吃。」陈思伸出食指点在水牌上,从头划拉到尾:「这些全是发物,你不能吃。」 「我知道。」李眠枫还在笑,但言语之间的笑意已经开始变得勉强。 「酒就更不能喝了。」陈思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罈,上面没有封泥,里面装着大半坛水。沈祁嗅了嗅,没有闻出酒气。 陈思就像倒酒那样的取个海碗,提着酒罈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推到李眠枫面前:「掌门让我给你送这个喝。」 李眠枫狐疑地瞪了一眼陈思,还是端起碗来尝了一口。 而后当场吐进了脚下的痰盂里。 陈思说:「苦丁茶,醇得很,他说叫你去去火。」 又看向沈祁,一脸严肃:「沈少侠也要去去火吗?」 「无妨。」沈祁立刻沖他拱手作揖,狠狠摇头。 这东西他在武林大会上喝就已经十分足够,并不想感受什么叫做「醇得很」。 李眠枫皱起眉头,墨色浓眉在额头上顶起一个小包,把碗往桌子上一磕:「我有什么火好去的。」 陈思被他一瞪,立刻怂了,讪讪道:「你现在火气就挺大……」 「那也是让你气的。」李眠枫说。 他脾气上来了,其实轻易拦不住,当下就把店小二唤来:「有什么好菜都端些上来,再开一坛好酒。」 转头对陈思说:「我不吃,人家还要吃。」 「人家」,自然指的是沈祁。 陈思心道饭也就罢了,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会喝酒,否则不至于惹出这么多麻烦,刚要反驳,沈祁却道:「谢谢哥。」 竟真的接过小二端上来的酒,直接拍开封泥,拎着酒壶同李眠枫丢在桌子上的海碗碰了一下:「我敬哥一杯。」 他端起酒壶,勐灌一大口,即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不是甜如蜜水的百花酿,是正经陈坛烈酒。 沈祁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烈的酒。 温热的液体过喉,却像是吞下了一口滚开的岩浆,从舌尖烧到胃底。沈祁整个人都跟着瑟缩一下,血色顺着脖颈爬到了头顶。 脸也红了,耳根也红了。 他喘口气,对李眠枫与陈思二人笑笑,又喝了第二口。 口唇与舌头很快麻木,第二口便不像第一口那么艰难。那日喝百花酿是温水煮青蛙醉得不知不觉,这次却开始贪恋烈酒烧过喉头时片刻的痛楚。 陈思早知他不会喝酒,看沈祁的样子,觉得事情不太对。刚要伸手去拦,李眠枫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手掌轻轻拍在他的小臂上。 陈思有些诧异的回头,李眠枫微微摇了摇头。 「让他喝点。」对方给他比了个口型。 李眠枫的目光移回到沈祁脸上,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时仔细净了手,却没顾得上顺便擦一擦脏污的脸颊。灰扑扑的脸上,两道泪痕冲出的那点肤色依然瞩目。 李眠枫嘆了口气,心道带他出来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年轻人往往总是这样,横冲直闯时并没有太多时间顾得上去悲伤,可一旦心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尚且不能习惯失去的心就会被懊悔填满。 多半却已经过了顺理成章 宣之于口的时辰,只得自己压抑下来,慢慢结成一块疤。 或许大部分的江湖人所谓得歷练,就是逐渐习惯与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疤安然相处。 他自己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活到今天的。 尽管如此,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沈祁的疤能少一点。 「那天坐在对面,你跟张元平都聊过些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沈祁这个问题,心境却已经大不相同。 没有了查案时紧张的心情,在酒的作用下,沈祁逐渐放松身体,倚在椅背上偏头看着对面那扇没有关上的窗子。 许多散落在脑海角落的记忆也跟着慢慢浮现。 「他说他很羡慕我,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沈祁道。「其实起初我很奇怪,他看上去比我风光许多,身边又有师长同门在侧,有什么可羡慕我的,又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 他这样说,言下之意引起了李眠枫的警觉:「你师父待你不好吗?」 「不是,」沈祁摇摇头,被烈酒点染充血的眼睛似乎更红了些,「我师父待我很好的,虽然他不让我下山,更不许我离开家乡,但我在山上和师父一起生活得很快活。」 想来酒的作用的确神奇,这是自打见面之后,沈祁第一次在李眠枫面前主动谈起自己的经歷。 李眠枫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他老人家是怎么改变主意,答应你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希望是沈季明一时抽风,或者是少年人耐不住寂寞私自出走,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沈祁的话很慢,却浇灭了李眠枫心中的幻想:「我师父去世了。」他说。 李眠枫脸上神色不动,心脏漏跳一拍,从第一次确认沈祁身份时的隐忧终于应验,不禁长嘆一口气。 迟早要有这一天。 来得真快,他觉得自己尚且没有准备好。 他看着不过双十年纪,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否加冠的沈祁,又想:他更没有准备好。 少年人成长的契机总是来得太突然,无法预料到自己会遇见什么,失去什么。 离别从来都是一件不可预计的事情。 第134页 李眠枫伸出手来,想去抚一抚沈祁的发顶,悬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不经意被沈祁锐利的眉眼分了神,最终把手落到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其实对方也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总该用对待男人的方式去安慰他。 他的肩不算宽阔,但结实坚硬。 无疑是男人的肩。 第83章 同渡 他嗓子很哑,眼里有泪,看得李眠枫心很软。 李眠枫柔声道:「后来呢?」 沈祁喝了两口,酒劲儿已经上涌,竟没发觉李眠枫动作的转变,只觉得脑袋发蒙,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打转,下意识地用手扶住桌沿,半阖上眼睛:「后来,他说要带我去乘画舫。」 这是沈祁第二次提起他们的约定。 二十几岁的张元平那时尚不知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轻易的交付关于未来的许诺。 沈祁自然也不知道,他以为他们才刚刚相识,还有大把的时间彼此了解,应下游湖的承诺还为时过早,那时还只想着自己会晕船。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就叫做朋友的时候,沈祁失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失去的痛苦终于占据他的心,纵使烈酒烧喉,不解其苦。 李眠枫想起张元平那张年轻的脸,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小和山——顾名思义,是一个坐落在深山中的门派。不同于正天府位居江南,门下与多地商户常有勾连,喜欢派弟子四处游歷。小和山由于常年在五大门派中抬不起头来,素来风气闭塞保守,门中弟子非重大场合,很少有机会离开山门。 所谓的重大场合无非是武林大会,而今年是张元平头一次参赛,以往几次并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一生中不曾游湖,也从未坐过画舫。 遇上投缘的新知,便拿自己最期待的一件事同他许诺。 而为了一个并不一定会属于他的小和山掌门之位,他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在湖面泛舟。 李眠枫又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很讨厌这个江湖。 「松江水系众多,张元平若葬在此地,定可日日领略江波风光。」 这话纯属宽慰醉汉,其实他心里清楚,张久山是必定会把弟子带回去落叶归根的。 沈祁睁开眼睛,白眼珠上沁着红,他望向李眠枫很长时间,正当李眠枫以为他已经醉得懵了时,对方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李眠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绕过圈住此地的屏风,许叔舟慢慢地走出来。 看上去蹑手蹑脚的,手里拿着一壶酒。 「沈大哥。」他笑得很讨好。 「许公子这是?」李眠枫微微侧身,将半醉半醒的沈祁往自己背后遮了遮,试图在沈祁的崇拜者面前保住他的一点脸面。 许叔舟晃晃手中的酒:「听闻李庄主与沈少侠在此,我来敬一杯酒。」 看上去并不很清醒的沈祁立刻说道:「他受伤了,不能饮酒。」 「哦,」许叔舟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激动起来:「那我敬沈少侠。」 李眠枫皱皱眉头,瞥一眼两只手撑着脑袋的沈祁,心道我比你能喝。 于是开口替他拦:「他今日饮得够多,总之武林大会还有几日,不妨改日在叫他与你同饮。」 其实喝得并不多,只是沈祁太不能喝。 还没等许叔舟回答,醉汉却开口道:「你结巴怎么好了?」 许叔舟一愣,李眠枫顿感尴尬,连忙帮他打圆场:「你瞧,果然是醉了,胡言乱语的。」 许叔舟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脸上却仍挂着讨好的笑:「不紧张,就不结巴。」 沈祁让李眠枫一说,似乎也觉得自己犯错。站起来沖许叔舟作揖:「是我不对。」 而后端起酒壶:「我罚一杯。」 李眠枫哭笑不得:还没学会喝酒,倒是已经染上了酒桌的毛病。 许叔舟忙伸手去拦他:「罢了,沈少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今日来此也是从爷爷那里得了好酒,特意来谢沈少侠那日替我解围的。既然如此,酒就送给沈少侠了。」 说罢放下酒罈,迳自走了。 沈祁没顾得上招唿他,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牵住李眠枫的衣袖:「我们去乘画舫吧。」 他嗓子很哑,眼里有泪,看得李眠枫心很软。 也就没好意思对他说自己晕船。 * 湖上垂柳,一潭碧波,春日好风光。 沈祁问:「为什么江上只有我们一只船?」 被喊来撑船的陈思默默翻了个白眼:因为他家庄主财大气粗。 李眠枫见沈祁站在船头摇摇晃晃,只怕他跌进水里,拉着他一同坐下,靠在自己肩上:「此处船只都由我一位姓游的老友经营,今日正好行个方便。」 沈祁像是已经困了,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顾着点头,两眼望着湖面发愣。 而顺从的靠在李眠枫肩膀的发顶,也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蹭过李眠枫的脸颊。少年人的头髮既黑且硬,摩擦时带来隐隐的痒意。 小动物似的。 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头髮。 而沈祁的眼泪就在这时流下来。 他之前就哭过,却从没让李眠枫看见。而李眠枫头一次见他哭,就被弄得慌了心神。 沈祁哭也是无声无息,啜泣的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不断滚落的泪珠顺着下巴沾湿了前襟,他身体在极度中微微地颤抖。 第135页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取出此前许叔舟送给他的那壶酒,半数倾洒湖中,余下半数直接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李眠枫没多说话,也并不阻拦,任由沈祁边咳边喝,把那壶酒饮尽抛进湖中。只把一手放在他后心。一面撑住他的身体,一面也防止他酒后落水。 这点掌心中的温热却似给了沈祁莫大的支撑,他抖了一阵,渐渐平復下来,深吸一口气,反身握住李眠枫的手: 「哥不会突然消失的,对吧?」 分离竟是一件如此值得恐惧的事,哪怕他认识李眠枫还不到一月。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冒犯,匆匆松开对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是我酒后胡言。」 李眠枫却笑:「嗯,不怕的。」 这话说得又轻又柔,似乎随时都会被吹散在江风里。沈祁却如同得到了莫大的承诺,用力重复道:「不怕了。」 李眠枫点点头,掏出丝帕,欲帮他把哭花了的脸擦一擦。 船身一晃,沈祁勐地推开他,趴在船舷上稀里哗啦地狂吐。 李眠枫……果断向后退了一步。 下次还是别让他喝酒了。 坐船也算了吧。 撑船的陈思和湖中被惊得跳出水面的鱼对视了一眼,在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鱼今天是遭了什么大罪。 第84章 酒中 那酒里到底混着什么药? 醉酒加上晕船,沈祁趴在船舷上吐得停不下来。李眠枫站在旁边嫌弃了一小会儿,还是上前去照顾他。 「吐出来就好了。」这话是当初辜冰阳安慰他的。 「下次还是别喝酒了。」这话才是他的真心话。 也怪,沈季明那么能喝的人,怎么就养出沈祁这样的徒弟。 堪称是玉洁冰清,北地雪山一样的人——说难听点叫山里小孩没见识。 但很招人怜爱,他不喜欢太精明的年轻人,比如许叔舟那样的人。 想到许叔舟,他才想起对方送来的那壶酒。沈祁吐得那这么厉害,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得不对,奈何壶已经让沈祁扔了,这会儿恐怕已经沉进湖底了。 「刚刚那酒可烈?」 沈祁脑袋充血,耳朵里嗡嗡作响,其实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人已经彻底蒙了。感觉到李眠枫在对他说话,只会下意识地点头。 李眠枫又想烈是有多烈,又问:「比酒楼里的酒呢?」 还点头。 他满头大汗,背后的衣服都被浸湿,渐渐透出水渍来。 李眠枫轻抚他的背,感觉手下的布料恐怕能拧出水来,担心他在湖心晒得久了身体扛不住,商量道:「回去吧?」 沈祁继续点头,终于把胃里全倒空了。支起身子想说什么,太阳光明晃晃地耀眼。他眼前一白,头重脚轻栽倒下去,跌进黑暗里。 李眠枫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好悬没要去水里捞他。喊他两声见不应,只好将沈祁平放在甲板上,把他的领口扯得松些。 陈思结束了同池鱼的深情对视,问道:「回去?」 那不然呢? 李眠枫用手掌为不知是昏是睡的沈祁扇风,心道前几天倒还真是辛苦师兄了。 带晕船的人来坐船,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罪过。 回程的路有一段,他自己随着画舫晃悠,也开始觉得难耐。干脆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假寐,心情倒是放松了。 沈祁的祭拜虽然结束的狼狈,但总算也在心里给和张元平的这段情谊画上了一个结束。小和山那边,张久山恐怕是得了自己师兄什么承诺,找到了续命的方法,暂缓寻找掌门继任者的烦忧。而他捨不得杀张少源也在意料之中,对方被废去武功,给了武林一个说法,纵使怀恨在心,他也有把握见招拆招。 似是万事皆成定局,只差重启武林大会,天下英雄一较高下,给随文珮找到下一个五年的居所,他又可以回荟萃山庄钓鱼去了。 可他细细想来,总觉得尚且疏漏的什么。 对了,张元平身上那波及了沈祁的毒,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为何混着合欢散? * 屋外的太阳渐渐西沉,黄昏里,房檐都镶着金边。 石室无窗,透不进一丝光。屋内没有掌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许叔舟罕见地生出恐惧,只觉得眼前的黑雾中仿佛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下意识地牵住身边老七的手。 老七从他的手上摸到了冷汗与颤抖,藏在黑暗中的嘴角撇出邪邪一笑。 人五人六的,到底是个娃娃。 他用力捏捏许叔舟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僵硬而寒冷——不仅是许叔舟,他也同样在紧张,唿吸声很粗重。 他们即将要面对的人,是很值得令人紧张的对象。 寂静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哎呀,我迟到了,恕罪恕罪。」 这声音轻柔 缥缈,像一层轻纱抚过脸颊——来自一个女子的声音。 许叔舟手上冷汗如浆,强咬住舌尖才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故作轻松:「哪里,是我们来得早了。」 女子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轻笑了一声:「来得早,说明事情进行的顺利。」 「谈不上太顺利。」许叔舟说。 「怎么,他不喝?」女子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悦,脸上依旧挂着笑。 第136页 许叔舟看不见这笑——看见了或许会更恐惧些,他已经疑心自己把事情办砸,会招来女子的不快。虽然按理而言同这人也并不存在什么从属关系,但终归对她十分忌惮。 相识已有一月之久,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生气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做什么才会将她惹怒。 但未知反而造成更大的恐惧。 左大娘——这是她的自称,到底叫什么名字并不为外人知晓,姓也未必见得是真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看起来很年轻,但既然已经叫得上大娘,或许只是驻颜有方,也或许真的只是个年轻姑娘,却偏生喜欢叫自己大娘。关于她名字的争论自然比不上她本人大,一个算得上是名门正派的一派掌门,自从继任之后就开始堂而皇之的研究制毒,世界上最阴狠最狠辣的毒。 这些毒据说只是出自于她的兴趣,并未真的用在人身上,也不曾在江湖上流传。 但那毕竟只是据说,谁知道她一时兴趣会做出什么事来。 功夫杀人,素来正大光明,毒却能顺着食物饮水乃至唿吸,无孔不入,夺命无形。 所以一个武功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富家少爷实在不可能不怕她。 许叔舟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他二人同在酒楼,李眠枫受伤不肯喝酒,沈祁已经半醉,李眠枫也不叫他多饮。但我将这酒送给他,沈祁确实收下了。」 「你可知道,他们之后又去了何处?」左大娘问。 「我怕他们生疑,送完酒就先行离开了。据留在酒楼里的眼线说,他们似乎是要去祭拜张元平。」 他辛辛苦苦送过去的酒,不会就这么全为了棺材吧。 左大娘却笑,听上去很开心满意:「那便好了,他定然是要喝的。」 许叔舟骤然松下一口气,用手抚去额上汗水:这话说得,好像跟沈祁很熟似的。 他憋到现在,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酒里到底混着什么药?」 左大娘道:「正如之前同你讲过的,是能够让李眠枫和沈祁反目成仇,或者至少变成陌路人的药。」 许叔舟忍不住追问:「到底是什么药?」 到底什么东西能这么神奇,难不成左大娘已经配制出了能控制住人脑子的药? 「怎么,你很怕他死了,会白白忙活一场。你不相信我?」左大娘答非所问。 「没 没 没没有,我 我只是想……知道——」 「小许,你不如让我给你开两帖药,定能治治你这一说谎话就结巴的毛病。」 许叔舟闻言变了脸色:「大娘早看出来了。」 「不仅看得出,而且有得治。如何,你可愿意让我为你把一把脉?」 一片漆黑中,女子缓缓抬手,眼看就要碰到许叔舟的手腕,对方勐地打个激灵:「不敢劳动大娘费心!告退了!」 他说罢,冲着眼前看不见的人作了一揖,拉着老七撒腿就跑。 别说吃她的药了,像是生怕走得晚了都要中毒。 左大娘看不见他的脸,却已经想像到他的脸上是怎样的仓皇神情,不由得掩着嘴大笑起来。 石室内灯花一闪,突如其来的光线照亮她的脸。 「大娘兴致不错。」举着灯的中年男人将手中的明灯放在石室的桌子上。 有了光亮,才看清这件石室竟像是间小小的囚室。乍看之下一床一桌二椅同平常屋子的陈设并无差别,然而细看却会发觉无论是椅子还是床上都带着手臂粗细的铁锁链。 任是武功高手,恐怕也难以挣脱。 中年人毫不在意地坐在拴着铁链的椅子上,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一个同这里实在是太不相配的人。 正天府掌门,辜冰阳。 「莫叫辜掌门笑话,对我而言,戏弄一个小孩子,实在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呢。」左大娘也坐下来,一手托腮,用目光描摹着辜冰阳的脸。 眉毛很浓,眼瞳却很浅,五官立体得不似中原人,倒像是有些异族血统,但却真是江南水乡里土生土长的汉人。 天生异相,生而不凡。 左大娘端详许久,不禁在心里感嘆一声。 无论见过多少次,都得说一句好英俊的人物,端正舒展,俊朗洒脱。 实在很难想像会给自己的师弟下药。 辜冰阳就大大方方地坐在对面任由她看,直到左大娘自己被反盯的心虚移开目光,才道:「怎么,觉得我下手太狠?」 「我只是在想,区区合欢散随手可得,辜掌门又何必特意同我合作呢?」 不,其实她刚才想得确实是狗男人下手真狠,还好她说谎话从来不结巴。 辜冰阳把玩着手里一块不怎么精緻的羊脂玉佩,浅色的眼瞳看遍上头刻着的每一笔,像是走神的样子。 过了许久,突然说:「合欢散自然是大财小用,但是我迟早要同大娘合作,有些话不如早日挑明。不过大娘尽管方向,我自然相信你用毒的手段如今天下无敌,日后还大有令大娘施展手脚之处。」 左大娘却摇摇头:「无敌却谈不上,多年前消失在江湖中的华玉章 ……」 她目光悠远,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 辜冰阳打断了她:「这个人我自然是知道的,人们都说,她已经消失在陆家的那场大火中了。」 「还有人说,那火就是她放的。」 第137页 辜冰阳浅色的眸子从左大娘脸上捕捉到某种复杂的神情,既期待,又惆怅:「无论如何,从陆家的大火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 左大娘摇摇头:「如果这场火真是她放的,我想她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大娘是说,」辜冰阳的表情玩味:「这场火只是她脱身的一个方法。」 左大娘道:「我曾听到一种说法,正天府的李庄主时常善心发作,不仅是沈祁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有时候一些走头无路的人也会找到他。」 辜冰阳放声大笑:「你认为她的消失和眠眠有关,这简直是——」 他话锋一转,脸色突然变得阴冷:「——太有可能了。」 饶是左大娘也被他转瞬之间的神色变化吓了一跳:「辜掌门……」 辜冰阳瞬间敛去全部怒意,立刻换回那副游刃有余的微笑:「别看我是个当师兄的,我这位师弟主意大得很,瞒着我的事情可就多了。」 这话说得颇有点诛心的意思。 左大娘心想:你都背地里给人下药了,还说这些。 她虽然并不清楚这对师兄弟俩之间关系到底如何,但单凭这些日子以来跟辜冰阳的接触,就已经断定那位会陪捡来的傻小子凭弔仅仅认识了一个晚上的朋友的李眠枫绝对玩不过眼前的老狐狸。 辜冰阳这局棋下得不可谓不漂亮,她断续了解过前因后果,至今想来仍觉得遍体生寒。 张久山重病于他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从不知道从哪儿得到这消息之后,他一面找到左大娘商议求解之法,一面暗地里着手煽动张少源杀了张元平。最后则在张元平死后坐收渔翁之利,带着药方说服了张久山。经此一着,可谓将小和山彻底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五大门派,其中之一已经变成了正天府的附庸。更可怕的是,整个江湖还全然蒙在鼓里,甚至以为小和山会李眠枫擅自插手此事而与正天府产生芥蒂。 唯一的变故是中间冒出来一个沈祁,竟也被他顺势用来帮自己推波助澜。 对外,辜冰阳依旧落了个厚待师弟的好名声。对内,李眠枫也为此对他更添感激之情。 可谓,一石打了不知道多少鸟。现今此事了结,竟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离间李眠枫与沈祁。 嘴上却道:「既然师弟的心思太多,当师兄的罚一罚他也是应该。」 辜冰阳摇头:「你错了,我这不是罚他。」他皱起眉头,这话居然说得十分真诚的模样:「我从来没想过要罚他。」 他一字一顿道:「我只不过是在保护他,一来,有的事情他不知道比较好。」 左大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二来,师弟走错了路,师兄怎么能够放任不管。太多事情憋在心里,总归是要出问题的。」 石室无窗,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却将烛火吹熄。 小屋重归黑暗,辜冰阳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 「我得让他记住了,有什么事情,都得跟师兄商量过才行。」 第85章 醉后 你身上好香 靠了岸,李眠枫嚷嚷着自己晕船头痛,使唤陈思把沈祁扛回去。青年人看着身量尚没完全长开,实际上自小习武,练得结实。加之醉酒之后昏睡过去,身体完全瘫软,比想像中实在重上太多。 陈思背着他走了不到二里地,腰酸腿软直唿扛不住,半路把人放下来歇脚。 一边喘,一边看着旁边气定神闲但据说头痛的李眠枫:「我真走不动了,要不你先回去,从正天府叫两个人来。」 李眠枫静默不语,弯下腰来查看被丢在地上的沈祁。 两颊绯红,似有呓语,看起来睡得很不踏实。 他唤他两声,触碰到他滚烫的肌肤:「小祁,小祁。」 总觉得这个情况有点熟悉,具体什么地方熟悉,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总之,先扛回家再说。 他弓身,在陈思震惊的目光中把沈祁背在了肩上。 庄主,你不是头疼吗…… 你不是嫌弃醉汉吗…… 你不是曾经把喝醉的我晾在池塘边上吹了一下午的风吗…… 那时的李眠枫对他解释说:「你身上酒气太重,我不知道怎么下手,荟萃山庄里也没有别的帮手。天气很好,我想吹吹风你就会清醒的。」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为什么不让沈祁吹吹风清醒过来呢? 算了,陈思在心里安慰自己,在这些前提之下,他首先得承认李眠枫这人出尔反尔区别对待。 德性。 我是拿了工钱的,我不能跟地主一般见识。 * 沈祁感到前所未有的燥热。 体内的水分像是由内而外地被蒸干了,他下意识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只在干燥开裂的唇上尝到了血的味道。 令人更加躁动不安的味道。 他在渴求着什么? 他想这大抵是因为饮酒,这种他至今没能习惯的,江湖人的必备,每每碰上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饮百花酿时并不至于如此,那酒甜得像糖水,不似李眠枫送给他的烈酒那般辛辣呛人。但第二天醒来之后,身体中那种萦绕不散的燥热感依旧持续很长时间。 许叔舟给他的酒入口同样谈不上烈,他边饮,边盘算不知这样的酒能否令印象中酒量很好的张元平满意。谁知道饮下之后,身体中却升起如火上炙烤的反应。 第138页 或许,这不怪酒烈,实在是他太不能喝。张元平其实跟他差不多年纪,于如何让自己变得像江湖的一份子这件事情上,做得比他要好上太多。 酒都不会喝,他绝对算不上一个好江湖人,更难称一个侠字。在武林大会这么多天,只有李眠枫能够完美符合他对大侠的想像。而越是同他亲近,却越发意识到一层难以言述的差距与隔阂。 他和这个江湖也是一样,身在其中,格格不入。 但武林不愿意让他真正踏入,李眠枫却主动朝他伸出了手。 昏昏沉沉地,沈祁觉出自己被人背起又放下,而后再背起。 现下背着他的人嵴背并不宽厚,然而脚下不颠,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感到安心,下意思地与那人贴得更紧些,耳边砰砰地作响,不知道是听到了对方胸膛里的声音,还是错把自己的心跳拿来自作多情。 贴得近了,春风吹过那人的髮丝,搔在他的脸上,带起一股熟悉的香味。 李眠枫身上的香气。 是李眠枫在背着他吗? 这个猜想让他感到安心,想要落泪,意识到自己像是跻身江湖风雨中一叶漂泊无依的小舟,却在汪洋之中找寻到了唯一可以扶持地庇佑之所。 但为什么,又那么热? * 可能因为没人说话,可能因为肩头的人很不安宁,这一路莫名的漫长,然而终于还是走完了。 李眠枫把沈祁放在床上,陈思很有眼力见的端了碗热水过来,正要喂,李眠枫接过,道一声「我来吧」,扶着沈祁的脑袋起来,试着要给他餵两口水。 真把陈思都看愣了。 嗯,区别对待——也太区别了。 他忍不了了,他得走。 再待下去,他可能会在下次酒后抱着李眠枫嚎啕大哭问你为什么不肯背我回家。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对方花钱雇来的。 「庄主可要我叫个大夫来?」 陈思道。 李眠枫正给沈祁餵水,听他说话分了神,手上倾斜的角度偏转,沈祁勐地呛咳起来,外衫的前襟上打湿一大片。 他咳得醒转过来,睁开眼睛转了一圈,看到李眠枫,唤声「哥哥」,又睡过去了。 李眠枫有些嗔怪地瞪一眼陈思,看看沈祁像是脑袋还清楚的样子,觉得为了醉酒喊郎中,他醒来说不定要嫌丢面子。 干脆只打发陈思走:「叫什么大夫,小题大做。你回去歇着吧,我看着他。」 陈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看床上那睡得人事不知的沈祁,再一次感到内心很受伤,连告退都没说,迳自走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一睡一醒。天已经黑了,四下都很安静。李眠枫索性点起灯来,捡本书坐在油灯底下看。 沉默持续一段时间,直到清稿本的字迹都有些在李眠枫眼前跳动起来,沈祁哼哼两声,又把他从睏倦中唤醒。 李眠枫凑过去,见沈祁睡得并不踏实。才发现他仍穿着被水打湿的外衫,默默道句抱歉,一边感嘆自己果然不是伺候人的材料,一边开始扒拉他的外衫。 沈祁似是有些烦躁不安,气喘得很急促,额头上全是热汗,颇为抗拒。二人搏斗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头脑清醒的李眠枫占了上风。 他把对方湿透的衣裳脱掉,见他满身大汗已将中衣打湿,又将贴在身上的中衣领口扯得松垮一些。心说这样总算该睡得舒服了,正要把人往被子里面塞,沈祁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起先不说话,只是喘粗气。 「怎么了,小祁,头疼吗?」 其实他自己倒是很头疼,喝醉的小男孩怎么这么能折腾。 沈祁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发红,颈上青筋涨得凸起来,随着急促的唿吸搏搏跳动。 「哥,你身上好香。」 他靠过来,把脑袋埋在李眠枫肩上。 李眠枫僵在原地,心跳加速,手脚发汗。 第86章 春信 如梦似幻,亦醉亦醒。 两个人凑得太近,唿吸都交织,混在一处,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快。 沈祁趴在李眠枫肩上没有动作,却像幼犬似的把脸伏在他颈间嗅来嗅去,呢喃道:「总是这么香,到底什么味道这么香。」 李眠枫把脸从醉汉头顶上别开,努力回忆半晌,终于意识到他说得是自己房中惯常所用的薰香气味。 他素来不喜欢以香薰衣,日常在房中坐卧读书却免不了要点上一柱相伴。日久时长,竟也沁染进髮丝肌理,好似是他生来自带的味道一般。 雪中春信。 取沉香白檀,佐以藿香麝香与梅尖香雪合为一香,燃时满室清冽甘甜,寒暖交融。 辜冰阳曾说,这香气很衬他。 而此刻的沈祁简直快要溺死在这股冷香之中。 凛冽入体,并未抚平他心中的燥热,反而像是冷水进了油锅,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沈祁嗅了一会儿,难耐地扬起头,两手去拉扯自己的衣带:「好热……」 李眠枫担心酒后受风恐要染风寒,忙去按住他的手:「忍忍吧。」 却不想对方醉中失去分寸,一争一夺,竟顺势拉着他一齐跌倒在床榻上。 李眠枫摔在沈祁身上,心说他仰面估计跌得够呛,爬起来正要查看他的情况。沈祁却勐地拉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拽,失去平衡地人重心不稳,再度栽倒在他身上。 第139页 凭李眠枫的武功,这一跌本算不了什么。但沈祁骤然发力,他毫无防备之际,手臂被拉得差点脱臼,摔下去后痛得眼前一黑,顿时并不想马上起来。 一趴就发现了端倪。 年轻人的心跳得太快,震得他自己的胸膛都跟着疼痛。 这不像是单纯的醉酒。 他自己喝醉过,也遇到过太多的醉汉,沈祁乍看和他们并无不同,可他心跳太快,体温太高。 再烈的酒,不该是这种反应。 李眠枫突然有了个很不妙的猜想。 上次沈祁与张元平饮酒的时候中过合欢散与其他什么不太致命的毒药,他一度猜想是张少源希望将张元平诱去青楼,再将他的死伪造成马上风。届时张久平为了保住小和山的面子,一定会把此事草草揭过,但中间发生了些许差错,让张元平并不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迫使他不得不亲自动手又嫁祸沈祁。 他那时候就怀疑过药的来源。 而沈祁现在看起来,恐怕正是中了合欢散无疑。 许叔舟送来的酒有问题。 李眠枫尚来不及深思这意味着什么,亦或者许叔舟同这件事到底又有什么干系。因为身下垫着的人已经两手环住他,用力收紧,如钢筋铁骨将他锁死。 不等李眠枫反应过来,沈祁搂着他一滚,他倒变成了垫在底下的那个。 攻守之势异也……也谈不上。 李眠枫状似束手就擒,任由着对方在自己身上摸索,心里并不发慌。 清醒的时候他都自信沈祁不是自己的对手,如今醉成了这幅模样,他真不觉得对方能把他怎么样。 事实上,他只需用个巧劲儿,莫说是要把他掀翻,就算是将沈祁捆起来绑在床上也是轻而易举不再话下。 但他看着沈祁这幅模样,又忽然感到于心不忍。 不会喝酒,也没怎么喝醉过的青年人似乎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喊热。 李眠枫几乎疑心他根本未经人事,抱也好摸也好,如今不过是纯粹凭藉着本能行事,实在不忍心苛责他太多。 而这般任由着沈祁寻觅片刻,他像是又醒转过来一点,望着李眠枫喊哥,捧起他的手来放在自己身上,几乎有点撒娇的意味:「你摸摸,我好热。」 一旦意识到眼前是李眠枫,他一转刚刚粗暴,动作忽然又变得很轻柔。 真怪,横冲直撞与小心翼翼,竟能如此在一个人身上安然并立。 李眠枫顺着沈祁的动作抚过他的腰,安抚般的拍了拍:「是热,怎么办呢。」 完全是哄孩子的语气。 沈祁捧过他的手贴住自己的脸,眯起眼睛小声地感嘆:「这样好凉快。」 李眠枫没躲,但微凉的手掌很快被沈祁的体温蒸得温热。猝不及防地,沈祁吻过他的手腕。 醉汉忽然安静下来,一语不发,眼睛微闭,将嘴唇长时间贴住他的腕,昏黄的灯光底下,李眠枫几乎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三分虔诚。 这算怎么回事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是我,还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呢? 沈祁低低地说:「哥,你帮帮我。」 李眠枫血涌到脑子里,一瞬间不知道该震惊还是该开心,亦同时生出某种对于遥远未来的担忧。这些情感在他的体内迅速发酵,最后凝结成怜爱与无奈。 还能怎么办呢,就……帮帮他呗。都是男人,这种事情还是可以帮帮忙的。 虽然是尴尬了点……反正上次才喝两口百花酿都醉得人事不知了,今天闹成这样,估计沈祁醒来之后也记不得什么。 李眠枫爬起来,推着沈祁肩膀,将他放倒在床上。 他对这些事情虽然也并无经验,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还是有的。 本该握剑的纤长手指攀上青年身上的火热之处,他指根指腹都生了茧,其实并不如看上去那样光滑细腻。然而这细小的粗糙却像是胜过丝绢绸缎,碰到哪里,都带来一阵战慄。 「哥……哥……」 沈祁声音颤抖,一叠声地唤着李眠枫。 他眼中水光闪动,满是赤诚。 那股冷香沁入他的身体,四肢百骸,深入骨髓。 如梦似幻,亦醉亦醒。 药力渐渐发散,沈祁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沉沉陷入梦中。 今夜有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 李眠枫望着沈祁睡去的安静容颜长舒了一口气,两手浸入铜盆,洗去指尖湿润。 「得了,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李眠枫推开门去,雨已经停了,地上仍还湿着,和煦的春风扫在脸上,鸟鸣声渐起。 竟一不小心折腾到天光乍亮了。 第87章 决断 亲近沈祁,纯粹是他自己的选择。 长夜将尽,李眠枫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看着天顶的雕饰,思绪沉沉。 一夜未眠,他眼睛干涩,脑袋却清醒得过分,想起刚才的荒唐事,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大家都是男人,这没什么——他第十几次试图说服自己把那些场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算不了什么——但也还真没经歷过。 所以……他会一次又一次回想沈祁的神情,也是正常的反应吧? 而绝不是因为,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有哪一刻乱了心神,有哪一刻错了唿吸。 第140页 他只是在帮忙,除此之外,绝无他意。 李眠枫这般告诉自己。 他生而多情,山川草木,广阔天地,天底下有意思的事物多得不得了,素来认为自己不会将脚步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 朋友可以多交,有天赋的晚辈也要尽力扶持,也却不可把自己和什么人绑在一起。 他既要自由,又背负着太多责任。 对一个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动心这件事,是他无法接受,更不会承认的。 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索许久,李眠枫逐渐平復了心绪,把适才的一切归结成小小的意外。 只要想得开,帮沈祁纾解身体,和帮沈祁纾解心中郁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所更要头疼的是另外的麻烦。 许叔舟此举想必非他一人所能为,再聪明的孩子,毕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他伪装自己的本事还没有修炼得到家,如果真有脑子想出这种主义,初见沈祁时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人骗进许家麾下,何至于闹这么一出。 然而许家如今在江湖上位置特殊,正天府有自沈季明那里应下的许诺,要把维持江湖秩序放在首要的位置。现在与他们定下约定的人虽然已经仙逝,李眠枫毕竟仰仗那人的高义,仍要将此遗志延续下去。 其余几派却未必这么想,昔日沈季明在时尚存敬畏,往后一旦听说高人已去,就只能靠各自门派之间相互制衡。对于正天府而言,正是需要许家这样的后起势力搅混水的时候。 因此就算他知道酒有问题,也不能把许叔舟怎么样。即便要调查背后主使,也只能背地里查查罢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厌恶自己竟是这般了解武林中的处事分寸。 而且往往照做了。 离经叛道只能用于小事,权衡周旋才是常态。他有他非担不可的责任,便要有必不可少的隐忍。既入江湖,无人能独善其身。 在这件事上,他的退让还不仅于此。 他不知道背后主使,但对方的目的却已经很清楚:要使他同沈祁反目,这的确不是一般人想得到的主意。 许叔舟愿意掺和这件事,大概无非是要么仍旧替许家惦记着沈祁,要么是拉拢不成着意报復,说到底还是看他一身功夫又无甚背景靠山。 然而背后给他出主意的人,或许是已经猜到了沈祁的身份。 毕竟沈这个姓氏说普通也普通,说常见却也不是那么常见。加之人的身份可以模煳不清,武功却总能够透露出无法遮盖的信息。这个世界上见过沈季明武功的人已经不多,但出现在武林大会上并非不可能。 自己介入此事乃一桩秘密,对方一旦猜到了沈祁同沈季明之间的关系,首先要做的就是离间他们二人,好让沈祁落得孤立无援。 而沈祁自己,果然如同沈季明当年所说的那样,对过往的辛秘与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李眠枫想起那个冬天的下午,太阳照着大地白雪明晃晃的反光。他师父宋时以带他回乡探亲为由领着他回到了北地,却在穷乡僻壤的小小茶棚中停下了脚步。 「我家在东边。」李眠枫说。 「歇歇。」宋时这样哄他。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沈季明。 对方打扮得像个寻常教书先生,坐在茶棚里却只喝酒。听见有人进门的脚步,抬起头瞥了一眼:「你徒弟?」 「李眠枫。」宋时指指李眠枫。 又指指茶棚里的陌生人:「沈季明。」 那人看不出年纪,但至少比李眠枫大了一辈,宋时却不叫他称前辈,只告诉李眠枫他的名字。 沈季明竟也不恼,来回打量他一番:「不错。」 宋时翻个白眼:「自然。」 沈季明说:「我是说长得不错。」 他问被夹在中间十分茫然的李眠枫:「你武功怎么样?」 李眠枫答:「还行。」 他波澜不惊的回答惹得沈季明哈哈大笑起来,和宋时对视一眼,突然说:「好,就他了。」 什么什么就他了,跟集市上买花似的。 从那天起他莫名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世界上唯三知道随文珮真相的人。 那时候他不以为意,知道是假的又怎么样呢,反正真的在哪儿他也不知道。 直到某天他再见到沈季明,对方看起来忽然显了年纪 「我从族中挑了个小孩当徒弟,那小孩叫沈祁。」沈季明这样告诉他。 李眠枫心想他也是时候该收个徒弟了。 沈季明又问他:「你想知道秘籍和宝藏到底藏在哪儿吗?」 吓得李眠枫当下捂住了耳朵:「不想,您可别说。」 有些秘密不是那么好好奇的。 沈季明又笑,笑到呛了冷风咳嗽起来,最后通知他:「东西在西边,一群和尚守着。那门你打不开,除非通过沈祁,但他什么也不知道。」 意思是他可以去找沈祁把宝藏挖出来,但他俩到底能不能找对地方也要看运气。 李眠枫心想:闹这么大,你干嘛不直接把这些东西毁了算了。 沈季明像是猜到了他的心里话:「你得懂当师父的私心,我也是,宋时也是。既不想给徒弟惹麻烦,又担心未来徒弟遇上了需要这些家底帮忙的麻烦。思来想去,一半交给你决断,剩下一半交给天。」 第141页 李眠枫心说你俩不如全交给天算了,嘴上只问:「前辈希望我做什么?」 「我那徒弟小,将来江湖上碰见了还要叫你一声前辈。我倒是盼着他一辈子待在山里捉兔子,只怕岁数一长心也要野,迟早要出来晃晃。」 「金鳞岂是池中物。」李眠枫随口恭维一嘴素未谋面的「晚辈」,「哪里能一辈子把人关在山上呢。」 「正是如此。」沈季明绕了一圈,终于说到了重点。「你若是往后在江湖上碰见他了,不必如何提携,总归是帮我看一眼,免得他死了。」 「至于宝藏——」 李眠枫抬手:「前辈毋需再提。」 沈季明却摇摇头,坚持把话说下去:「半数凭君定夺,半数归于天意。」 李眠枫无言,一面盼着他的徒弟还是别下山了,一面却也点头应了,自此多为留心。他本就一副古道热肠,见不得年轻人在江湖上受欺负,多一个帮也是帮,真遇到是情分 谁承想,如今他何止是帮了,都帮到…… 预期和现实中间总要有些出入。 实际上沈季明不叫他提携并非是空穴来风,锁和钥匙离得太近,对箱子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好处。 既然没有开启宝藏的意思,他同沈祁正应该是不远不近的关系,背地里照应些就罢了,表面上却不该来往,最好是连沈祁自己都不要知道有李眠枫这么一位前辈。 可……他同对方在赌坊门口初遇时,也还不曾获知沈祁的身份。而赌局一旦开局,骰子却摇出了一个命运捉弄般的结果。 那深山幼狼般的眼睛,终究让他僭越了分寸。 亲近沈祁,纯粹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他现在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件事。 私心让他想将沈祁留在身边,但理智却让李眠枫意识到,或许最适合沈祁的归宿,是远离中原的地方。 * 沈祁一觉黑甜,梦也不曾有过。好在多年勤修养成了习惯,卯时不到,他顶着痛得快要裂开的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推到了紧贴墙缝儿的地方。 一旁的陈思一脸嫌弃,正在勤勤恳恳地……铺床。 关于他爱铺床的传闻原来是真的。 见他醒了,陈思坚持把床铺整理平整,才倒一碗茶水递给他:「醒酒了?」 沈祁浑身痛得像是和人打过一架,还以为自己醉后在梦里如何兴风作浪丢人现眼,但看身边房间整洁,竟像是安睡整晚的样子,略有些惊异。 陈思看他扶着额头沉思,忍不住出言到:「你也别怪庄主把你自己丢在屋子里,他这人太爱干净,对谁都这样。」 分明是安慰加之替李眠枫找台阶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他就说嘛,被丢在一边的人不是他一个。 「昨天……就我自己?」沈祁昏昏沉沉,隐约觉得有点不对,然而他一醉就醉的什么也不记得,用力回忆昨夜发生过什么,最后的记忆却只有自己在船上当着李眠枫的面儿狂吐不止。 ……丢死人了,还是不要想起来的为好。 陈思继续宽慰他:「他不是不管你,他大概就是看你睡熟了,自己也就回去睡了。他昨天还背着你回来呢,估计也是累了,我看他今早起来,眼睛底下一片青呢。」 沈祁脑海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耳朵里也跟着嗡嗡作响,一边心道自己真的再不能喝酒了,谁给的也不要喝,一边从陈思的话中挑中字眼。 「你说哥亲自背我回来了?」 「是啊。」陈思说,主要是因为我背不动你。 沈祁脸上一红,端着水碗的手微微颤抖。 真叫人不好意思。 忽然有人叩三声门,李眠枫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地透过来:「小祁,起了吗?我不进去了,你用过早饭到前厅,我有话对你说。」 不等回应,他便先行离开了。 沈祁披衣起身,皱皱眉头,说不出哪里生出一股不安。 李眠枫,有点奇怪。 第88章 对手 相思豆,种相思。 李眠枫这话说得虽然轻巧,但总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沈祁被这么一搅合,忽然不剩下什么吃饭的心情,匆匆擦洗过,换了衣服就来到前厅。 早上的前厅寂静一片,连个扫洒的人都没有,只有李眠枫果然一早在那里等他。 沈祁到的时候,却见他坐在八仙桌旁,眉头皱得鼓起一个小包,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摊开扶在桌上,竟就这样靠在桌边睡着了。 沈祁看到他眼下青黑,想起陈思曾说他昨天亲自背自己回来,又将醉酒的他照料一段时间,心道像是疲惫尚未恢復。想起此事全赖自己太不能喝,心中羞愧更盛,一时不忍去打搅他。只担心他穿得单薄,晨风尚冷,梦中受寒。先掩上前厅的门,又脱下自己的外衫,打算披着李眠枫身上。 他方才来得匆忙,这会儿才发现,他的外衫已经不知所踪,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半新衣裳。 沈祁只道自己昨夜酒后有不少荒唐之举,弄脏了衣服倒也正常,并不觉得生疑。 然而那件外衫半新不旧,材质却是极好,被人穿得极其4柔软,衣裳中带着一股隐约香气。沈祁吸了一口,脸登时红透半边——正是李眠枫身上那股萦绕不散地冷香。 他一闻,便心跳砰砰,面红耳赤。 第142页 也是奇怪,常言沉香安神,这香到底有什么奇异,总让他一闻就心思纷乱。 有香如此,他便也自然怀疑起这衣服竟是李眠枫的,顿时拿在手里也觉得烫手,连忙披在李眠枫身上。 激动之下,动作却大了些。不厚的衣衫刚一触碰到李眠枫,他身体勐地一晃,从打盹中惊醒过来,尚有些困顿迷茫,睁着水雾朦胧的睡眼看他: 「小祁。」 将醒未醒之时,嗓音沙哑,语调缠绵。 活像没长成的小猫的声音。 沈祁后退一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安置:「哥,对不起,吵到你了。」 李眠枫恍惚片刻,也就瞬间清醒过来。清清嗓子,眼中的迷茫尽数消散:「无碍,是我不该打瞌睡,你过来坐。」 沈祁依言照做,看着他眼角红痕,仍不好意思凑得太近,遥遥地隔着桌子问道:「哥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李眠枫腹稿早在心里琢磨了许久,自以为已经圆润周全,知道如何将话说得漂亮。 可看到沈祁脸上忐忑与期待混合到一处,凝聚成某种超乎寻常的天真神色,他话到嘴边,仍迟迟无法开口。 沈祁很容易看懂,这几天中,他就已经意识到,冠冕堂皇的话语永远不是对方所要的。 太好骗,却捨不得骗。 况且他自己心中也有诸多遗憾,并非毫无私心杂念。 在沈祁期待的目光中,李眠枫呷一口已经冷却的苦处茶,眼睛并不看他,缓缓道: 「你……你今日比武,仍要在台上守擂。要知道你初出茅庐,用得是江湖人罕见的武功,因此他们没有防备。如今他们已经见过你如何出手,加上这几日接连休赛,恐怕早已在背地里将你琢磨百遍,你今日再战,需格外小心。」 竟只是叮嘱他比武时多加保重。 沈祁没想到李眠枫清早特意寻他,又顶着困意等了他多时,如此郑重其事,只是为了在他上场前再多加嘱託两句。心中感动难以言喻,一字一句认真回应道:「哥说的我都记在心里。 却又补充到:「只是任他人如何琢磨,我只信我的刀。刀在手,任他千般万般变化,我以一力破之。」 这话落在李眠枫眼中,却正好敲中他的心事,心头微震。 正想要在说些什么,陈思走进来道:「掌门问你怎么还不去找他,可是身体不适?」 李眠枫话到嘴边又咽回腹中,对沈祁笑笑:「你瞧我说些多余的话,差点耽误了时辰,你去吧。」 沈祁站起来,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一样了,惶惶然目光留恋在李眠枫身上,脚步犹豫。 李眠枫又补上一句:「你说的对,无论发生什么,先信你手中的刀。」 沈祁忽而心定,握紧黄昏刀,大步离开。 * 李眠枫姗姗来迟,辜冰阳脸上并无不快,只是关切到:「怎么来得晚了,身上哪里不妥吗?」 李眠枫心道我迟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从小到大哪一遭不是因为起晚,怎么就扯到身体不适了,莫非心中有事真的这么写在脸上,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当即咧开嘴打个哈欠,揉着眼睛聊作掩饰:「昨儿夜里没睡好,起得晚了,师兄莫怪。」 辜冰阳见他倦意憔悴全写在脸上,神色飘忽不似常态。嘴上却故作轻描淡写之态,含煳其辞,猜测昨夜之事想必正如自己所愿。 李眠枫小事好发发牢骚,大事上却惯常隐忍。若是同沈祁酒后失态,断不可能如实告知于他。但凭他的反应,心中却已经应了七七八八。 于是把手搭在他肩上轻拍:「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从小便爱贪睡。你前几天为了那个小子也算东奔西跑殚精竭力,累了也正常。总之擂台还有两日,你今日便先不急去年轻人的热闹,还同上回一样,在最后一日的晌午上台便是。」 李眠枫神色一偏,未置可否。 「走吧师兄,去看看年轻人的热闹吧。」 说罢,他率先出门。 辜冰阳望着他心事重重的背影,却忍不住泄露嘴角的一抹笑。 其实他很期待武林大会,这是五年一度的,能够亲眼目睹李眠枫大放光彩的时刻。 君子如玉,出尘绝世。虽然他平日里只是缩在山庄里打瞌睡看书练字钓鱼,但每一个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李眠枫出手的人都会理解他为什么会获得这样的赞誉。 而一旦想到这样的人正是他最亲近的师弟,辜冰阳觉得自己就如同佩戴着珍珠美玉招摇过市的锦衣少年。 锦衣怎可夜行,前提是,要有不会被当街抢夺的自信。 * 擂台再开,沈祁仍一人一刀应战八方。 经歷前日小和山风波,又有李眠枫早上那番话,他再上了擂台,当初种种期待 欣喜与暴怒通通消失不见,只觉得心中极度平静。 渐渐地,觉得台上每个角落尽在掌握,手中的长刀似有灵性,仿佛同自己合为一体。 越战,就越是心如止水,不知不觉,竟已连胜三轮。 直到休战的锣声响起,沈祁如梦方醒,下意识又去望向看台。 看台上安安静静,李眠枫并未走动,既没有藉机去同旁人寒暄,也更没有过来找他。 只是遥遥地,深深地,同他对视一眼,而后别开了目光。 沈祁目视对方将脸转开,心中怅然若失。他无门无派,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正天府的地盘上去,犹豫片刻,索性直接在擂台中央盘膝打坐。 第143页 总不至于有人敢跑到擂台上来打扰他。 李眠枫余光看到他席地而坐,不觉嘴角泄露出一丝笑意。身旁的辜冰阳盯着他的不似要有任何动作的背影,走上前去:「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小子,你看中的那个,沈祁。」辜冰阳说。 「他……武功不错。」李眠枫第一次没有反驳「看中」二字,却只讲出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评价。 「除了武功呢?」辜冰阳又问。 「太年轻了。」李眠枫轻声说。 太年轻了,意味着尚且处理不好很多事情,却也意味着无限种可能。 有一种可能是留在他身边,就也有许多种可能是面对分离。 沈祁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他的心中已有决断。 * 铜锣再鸣三声,沈祁缓缓收敛真气,还不等他睁开眼睛,只听得台下惊唿一片。 「他怎么来了!」 「他怎么会现在就——」 「难不成是要给这小子点教训?」 「可昨天明明还……」 沈祁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打擂人。 李眠枫。 「哥来了。」他缓缓起身,惊与喜,期待与惶然,最后只变成这一句话。 他已经期待与李眠枫交手期待了许久,但他又觉得现在还为时尚早。 在他的心中,这一战应该要成为本届武林大会最终的比试,而非是此刻。 此刻还太早,他还没有打败天下豪杰,还没有获得在李眠枫面前拔刀的资格。 可与此同时,他的刀已经兴奋地在鞘中嗡鸣起来。 「小祁。」李眠枫像每一个站上擂台挑战他的打擂人那样,礼数周全地沖他抱拳,「久仰了。」 他抬起头,笑笑,这一笑就又从挑战者重新变回沈祁所熟悉的那个李眠枫。 「你怪不怪我来得太早?」 「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时候。」他不善言辞,惊讶于自己能说出这样的真心话。 台下的一片惊唿譁然之中,李眠枫凑近他,声音压得很低,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你我初见是在赌坊,还记得吗?「 「记得,我同哥是平局。」沈祁答道。 那枚骰子里的红豆被他不慎吞入腹中,不知如今到了何处。若按照他儿时母亲用来吓唬小儿的传言,此刻或许已经在他的体内生根发芽。 相思豆,种相思。 他吞了相思豆,但姑且还没学得会什么叫做相思。 李眠枫点点头:「那日没有分出胜负,今日是你我第二次比试,我们再打个赌可好?」 沈祁的唿吸莫名急促起来,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很应该应下这个赌。 但他还是点头了,他从来都没办法拒绝李眠枫:「赌什么?」 「你若赢了,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李眠枫道。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 李眠枫又笑:「摘星星不行,捞月亮也不行,总得是我能办得到的。」 离得太近,沈祁被他的笑晃了神,心道李眠枫笑起来便是星月同辉,谁又会去叫他摘星捞月呢。 他又问:「那若是哥赢了呢?」 李眠枫仍然在笑,声音低且轻,像是在说一件全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若我赢了,你就离开中原。」 沈祁一怔,瞳孔微缩,惊讶地看着李眠枫的眼睛。 对方脸上笑得和煦,眼神却坚定,平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不避不闪。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第89章 交锋 是我输了。 众声喧譁的擂台之上,沈祁耳朵里却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的头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从相见以来的每一个场景从脑海中逐一闪过是酒后曾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惹的李眠枫不快,还是这几日说出了什么不得体的话。 想问为什么,但没说出口。 李眠枫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仿佛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当他真正细数回忆,才意识到自己与李眠枫相识不过短短数日。 他却一度错觉自己已经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多年。 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能说出口的只有: 「好。」 他道出这句话,立刻从李眠枫身边飞身而退,抽刀在手,躬身抱拳:「请教了。」 他答得痛快,其实在李眠枫的意料之中。然而沈祁的刀锋祭出,还是让他有了一刻的恍惚。 或许是那柄刀上的红太耀眼,亦或者是青年人眼中的神情叫他下意识地躲闪。 唿吸之间,沈祁的刀已经到了。 这些天,已经有太多人见识到了他的刀很快。 但直到此刻,他们才发觉那并非沈祁的全力之击。 好凌厉的一刀。 有很多人并没有看清这一刀,只有眼前红光黑影闪过。 脚步是无声的,但利刃破空的锐响如晴天霹雳,在每一个人耳边炸开。 当然也包括置身于风暴中心,被刀气步步逼近的李眠枫。 而李眠枫甚至没有拔出他的剑。 十年之前,刚及弱冠的李眠枫第一次登上武林大会的擂台时,仅以一击便战胜了五大门派之一虞山派的掌门,风华剑柳东林。 第144页 十年光阴匆匆而过,过去的故事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天意轮迴的方式重演吗? 看台之上,抱臂而立的辜冰阳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忍不住向台下微微探身。 「叮!」 被削断的半缕碎发在风中飘散,沈祁疾驰的攻势骤然停住,拦住他的是一柄剑—— 李眠枫的剑。 没人看到他是怎样拔出那柄剑,又是什么时候拔出那柄剑的。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剑就已经在他手中。 正天府第一剑手中多半只拿扇子 酒杯和钓鱼竿,很少出剑,很少有人见过他的剑。 他的剑没有名鉴,没人知道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从来不提。 这柄神秘之剑浓黑入墨,乍看之下像是敛尽光华,然而挥动之时锋芒毕露。 李眠枫的武功身法轻灵飘逸,但这居然是一柄很重的剑,像是只有最强壮的汉子才能轻易挥动它。 但李眠枫仅用单手持剑,就顶住了沈祁的这一击。 李眠枫到底是李眠枫,比起当年渐显颓势的柳东林,而立之年的他还称得上年轻。 年轻对年轻,谁才是今日擂台上笑到最后的人? 两厢格挡,一时僵持不下,谁都不曾后退一步。 李眠枫道:「很美的一刀。」 美,是比任何词彙都更加真诚的赞美。 沈祁笑了,这是他今天自从站上擂台之后第一次笑。 他说:「否则,配不上哥。」 他再运真气,刀身光芒更盛,李眠枫后退两步,贴近了擂台决定胜负的尺标边缘。 不必回头去看,他右手勐地发力,妖冶的刀与沉默的剑摩擦出「咯咯」的声音。剑将刀推回三分,李眠枫抓住这个空档,游鱼一般从沈祁身边滑走。 看起来,他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图。不知是长辈的体贴周全,还是暴风来临前的故作宁静。 沈祁并不思考这个问题,他今日之战,但求一现锋芒,能进攻,便绝不后退一步。 细长的刀身在空中挽个漂亮的弧度,第二击又来了。 这一击沖得没有那么快,那么勐,但气势十足。 他奔跑几步,凌空跃起,阳光被遮蔽了一大块,修长的刀身同青年人紧绷的身体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 阴影越来越大,这一刀自上而下直冲头顶,李眠枫再度举剑抵挡,沈祁顺势落在地上,擂台震动,尘土飞扬。 台下喧譁声响成一片,他们在本届武林大会上看到最精彩的对决,居然来自于一个师出无门的小子。 而他仅仅才出了两刀。 有人心想,此子日后定当不可限量。 更多的人却在想,这样一个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还是死了的好。 然而他偏偏已经被李眠枫看上了,这实在是很令人有些头疼。 擂台之上,沈祁的心中却只有一件事。 李眠枫为何不出剑?难道凭他展现出的本事,尚且不足以让他产生出手的冲动。 是因为他还不够强,他的刀还不够美,他还不够令李眠枫感到满意? 他击在李眠枫剑上,借势而退,又出第三刀。 此刀一出,大有飞沙走石,山崩地裂之势。 场下的许叔舟惊唿出声。 然而他的惊唿却并非是因为刀势。 李眠枫的目光落在沈祁身上,不看他的刀,却看他的脸。 正在朝他飞奔而来的沈祁,此刻正紧闭着自己的双眼。 内心越是焦灼,他的刀反而越是沉静。黑暗中,一切风声 唿吸声都变得分外清晰。他仿佛能看到李眠枫的剑,那柄漆黑的重剑,在对方手中画出迷人的弧线。 沈祁的刀势已经逼到眼前,带起的罡风吹得李眠枫衣袍鼓震,两袖盈满。 李眠枫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像是无从抵挡,也来不及抵挡——在任何人眼中,这都像是挡不住 避不开的一刀。 没有感受到剑势的沈祁在疑惑中睁开眼睛。 快速掠过身旁的景物好像停滞了,李眠枫正在以一种无比专注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看到李眠枫提剑的右手垂在身前,身体放松,不像是正在同人交战,到像是正在闲庭信步。 他看到那双深潭的一样带着水光的眼睛,从宁静之中翻起了涟漪。他看到带来涟漪的那个人——李眠枫眼中小小的自己。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自己也在李眠枫眼中越来越大,最终填满了整个黑色的瞳仁。 在这一刻,他的刀犹豫了。 「砰!」 沈祁肩上勐遭重击,这一掌灌足内力,打在他的肩头,却连带着全部五脏六腑勐烈震颤。 他飞出去跌在地上,呛咳出一大口鲜血,耳朵里嗡嗡,眼前全是黑雾。 在地上趴了好一阵子,周围的一切他都感知不到,仿佛是在粘稠浓重的黑色浓雾中摸索,冻得浑身发抖。直到有人将手搭在他的后心,一缕温柔平和的真气钻进他的身体,在四肢百骸游走,收拢他体内乱窜的真气回归丹田。 沈祁睁开眼睛,隔着渐渐缩小的黑影,回头望着眼前的李眠枫。对方的神情全然看不真切,唯有贴在自己本背后的手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是我输了。」沈祁说。 他一开口,立刻又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往下涌。 第145页 正好听到耳畔传来三声锣鼓,正天府的少年例行公事:「胜者,正天府,李眠枫。」 李眠枫拿开贴住他后心的手掌,绕到他面前来蹲下。整个人跟他凑得很近,背对着擂台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将沈祁整个儿挡住,叫人从任何角度都看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 而后,他伸出手来,用拇指温温柔柔擦过沈祁嘴角的血迹:「先不说话。」 沈祁摇摇头,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觉得真气搅动,心跳得仿佛要从胸膛里呕吐出来。 他张张嘴,嗓子很哑,更多的鲜血涌出来。 李眠枫轻抚他的脖颈,他身体一软,跌进黑暗中。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沈祁听到李眠枫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对不起。」 第90章 约定 一言为定。 沈祁在黑暗中醒来,嘴里全是腥气,口干舌燥。 屋里实在黑的太过纯粹,他四周看看,只看到一片浓墨,几乎生出一种自己是不是意外失明的恐惧。 好在,他刚发出一点动静,李眠枫的声音立刻响起来:「醒啦,渴吗?」 沈祁嗓子嘶哑,说不出话,只有丝丝拉拉地气声传出来。长这么大以来,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小时候被师父扔进山里猎熊上尚不至此,参加武林大会却被打得吐血。 屋里点起灯,烛光一暖,他看见李眠枫的脸。或许是灯火过于昏黄的缘故,他居然觉得对方看上去莫名憔悴,倒像是也受了重伤的样子。 「起来喝口水?」李眠枫问他。 沈祁点点头,刚一动作,受伤的左肩剧痛传来,他蜷缩回床上,倒吸冷气。 李眠枫没有去扶他,却将手放在嘴边呵口气,轻轻搓了搓。 沈祁奇怪,已然入夏的天气为何还会手冷,难不成真的在他睡过去的时间里受了什么伤不成。 李眠枫将因为内心浮动而发冷的手搓得温热,用手垫在沈祁后颈下,稍一用力把他从枕头上抬起来,另一只手摸了两个软枕,扶沈祁依靠在上面靠住。随即又端过茶碗来,举到他嘴边:「先漱漱口,别吞。」 沈祁意识到自己满嘴血腥的确又苦又涩,清茶入口,才沖淡血气。李眠枫又递痰盂过来,他吐掉漱口的茶水又喝了两盏茶,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哥。」让李眠枫为他做这种事,况且不是第一次,他实在很有些过意不去。 李眠枫正偏过头去摆弄茶杯,听见他这话立刻笑了,笑声听起来略有点别扭。 「哪有你这样的人,我把你打成这样,你倒要说谢谢。」 他的声音也跟着有些奇怪,直到转过脸来,沈祁发现了他眼里的水光,才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李眠枫的声音里有一点隐约的哭腔。 沈祁哑然:因为赢了,所以感到难过吗? 李眠枫又说:「对不起。」 这是自从擂台上他昏过去之后,第二次听到李眠枫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实在刺耳得很。 沈祁道:「为什么?」 李眠枫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桩:「什么为什么?」 沈祁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李眠枫苦笑:「我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要跟你下那个赌注。」 沈祁摇摇头:「愿赌服输,理由并不重要,我会遵守同哥的约定。」 李眠枫于是答道:「说对不起,一是因为不跟你商量就和你打赌,二是因为我下手太重。」 沈祁感受着自己的内息,早就不似擂台时的繁乱。他左肩虽然痛,却能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伤筋动骨的重伤。李眠枫那一击十分巧妙,看似是外力击打,实则在接触的瞬间将内力注入了他的经脉,搅动他的内力运转,才造成他咳血不止,然而只需要休息片刻内息平復,其实很快便可復原如初。 如此「下手太重」,与其说是打他,倒不如说是给他长长记性。 沈祁道:「我知道哥是为了让我记住不要轻敌,这教训我记下了。」 ……其实只是为了叫他多吐两口血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却没想到沈祁自己帮他找了台阶下。 于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我下手重了,跟你道歉。」 沈祁又问:「剩下的比赛,哥赢了吗?」 李眠枫道:「来都没人来呢,站到太阳下山。」 沈祁的声音却有些惊喜:「那你也没对别人出剑了。」 「没人如何出剑,」李眠枫见沈祁喝了茶,作势要扶他躺下,沈祁却摆摆手:「我并非是轻敌。」 李眠枫道:「我知道。」 那是沈祁拼尽全力,很漂亮的一刀。他之所以能够轻松取胜,是因为自己用了些花招,导致对方在最后时刻分神。 严格意义上而言,至少在李眠枫自己心中,这场胜利来的胜之不武,实际的胜负一时还难见分晓。 沈祁却将他沉默理解成其他的意思,忙解释道:「我只是……太想看见你出剑。」 李眠枫苦笑:竟然是这个原因。 他用点强力把沈祁重新放平,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我并非是不把你当一回事,只是在我心里,这把剑要对付的从来只是敌人,对你……」他犹豫片刻,似在斟酌字句:「我实在是不愿意用对付敌人的方式,同你兵刃相向。」 第146页 沈祁听罢眼眶一热,几乎落泪,立刻背过身去将脸埋进被子里。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他缓缓开口:「哥的剑叫什么名字?」 李眠枫望着那个被子下面鼓起的小包,不禁莞尔:「你踏进江湖没过多久,倒是也听说了这个传闻了。」 沈祁「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我只是好奇,哥若不想说,便不说了。」 李眠枫笑道:「并非是不想说,其实哪有那么神秘。不说这剑叫什么名字,只是因为它本就没有名字,谁知道最后传来传去,倒像是成了一桩悬案。」 「没有名字?」沈祁惊讶事情的结果竟是这般。 「嗯,师父送给我的时候让我自己起一个,但是我不太会起名字,就连我自己的荟萃山庄,也是我那同住山庄内的师叔所起的。拖来拖去,这柄剑至今还没有名字。」 沈祁一听,趴在被子里吃吃的笑了。 李眠枫在心里松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试探着说道:「我有时厌倦武林,一直很想到西边走走。听说那里有大漠黄沙,戈壁古道。边境有一座城,名叫落叶城,城中有集市名为哑市。我总想着,如果能在那里开一处客栈,当个客栈掌柜,也好过在中原里看着人们勾心斗角,方成真正的江湖侠客。」 沈祁听他此言,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翻过身来望着他。 李眠枫继续说:「可惜身在其位,许多事情难免由不得自己。我不能就这样抛下正天府和师兄跑去隐居潇洒快活,但我却不希望你也将自己禁锢在这无聊的武林里。」 「我……」沈祁想说,有你在的地方,其实并不无聊。但李眠枫神色坚定,他们已有赌约在前,对方又为他深思熟虑至此,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李眠枫不知从那儿翻出一张图纸:「这是我梦想中客栈该有的样子,你就去替我做一做这掌柜,可好?」 沈祁点点头,长久地将目光留恋在他的脸上。 李眠枫又笑:「当然,没不让你回来。你就去玩玩,哪天想回来了,写封信,告诉我,我带你回荟萃山庄坐坐。」 沈祁答:「好。」又说,「如果哥有麻烦,也要写封信,告诉我。」 「好,」李眠枫又道:「我们再做另一个约定,等你哪天赢了我,就由你来给这柄剑起个名字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祁合上眼睛,耳畔仿佛已经传来西域的风声沙鸣。 江湖涌动,潮起潮落。他真正所要牵挂的,唯独一人而已。 第91章 归去 竟连哥也不叫了。 江南春色早,芳菲始尽,石榴花红。 天还没有大亮,沈祁把帕子在深井中刚打出来的冷水里再三浸过,拧得半干,搭在李眠枫额头上。对方在睡梦中发出低低地□□,翻了个身,没有醒。 沈祁把手探进锦被底下,摸到满手潮气与李眠枫掌上滑腻腻的冷汗,又找来干净的帕子替他拭去。梦中人感受到来自掌心处的碰触,下意识地将手收紧,连同柔软的丝帕一起,把沈祁的手指收拢在掌心里。 恐惊醒李眠枫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安眠,沈祁于是不敢强把手抽出来,索性任由他握着,无声地嘆了口气。 这套章 程他已经做得得心应手。路上颠簸近一个月,李眠枫他毒伤拖得更重,近来每每夜里咳喘不止,几乎不能平卧,只能依靠着堆叠的枕头勉强歇息。唯清晨时睡得好些,却不免频频发低热盗汗。他精力不济,但不愿叫人陪自己一同耗着,沈祁每骗他说歇下了,却天天在这个时辰起来守他到天明。 如此,竟已在江南这座宅子里住上了七日。 宅子是游千刃的一处私产,里面都是据说他信得过的自己人,然而尽管如此也没有对着他们透露身份。只交代是游老闆的几位江湖朋友,自北至南游山玩水,不料却有一位偶感风寒,故此暂住此地休养。 这地方前院有深井,后院则种不少瓜果,鸡鸭亦养了许多,有吃有喝有人帮着伺候,堪称足不出户亦能自足。 只有李眠枫的药是他们不得不出门採买的理由,然而沈祁卢十二与华夫人如今在中原皆是生面孔,即便有人听过名字恐怕也认不出脸来。几日来低调行事,竟确实未曾露出半点风声。 此地离正天府和荟萃山庄都还有些距离,之所以藏身于此,无非是因为还没搞清楚如今的事态。 黎为龙刚一落脚就消失不见,华玉章 问过李眠枫,对方却只笑而不答。沈祁猜到他们荟萃山庄总有些自己内部的方法,也没有多问,只一心一意地照料着对方的身体。 想到这里,沈祁又嘆了口气。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日光透过窗纱映入房间。游千刃吃穿住行清一色挑最贵最讲究的,这宅子虽然常年不来居住,也叫下人们按时令更换窗纱。 卧房里用的是新绿色,本为衬春日嫩柳,一派朝气。然而清晨的光隔着绿色照在李眠枫脸上,却格外衬得病中人脸色青白透着病气。 沈祁长久地凝望着他的脸,怎么看怎么心里不是滋味,一句抱怨未曾憋出,竟念叨出声:「早晚该扯了,换上桃红倒还显得人气色好些。」 睡梦中的李眠枫却像是被他这句话惊扰了,手指痉挛,蹭在沈祁手背上。 吓得他连忙把手松开,本能似的从床边退开几步,见对方翻了个身又安静下来,才松口气又凑过去。 第147页 也只有在这段时光里,他才敢如此直白的盯着李眠枫看。 这一切都还得从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说起。 不提还好,一提他想起来就气。 一面是气自己酒量不如娃娃,两杯黄汤下肚居然能把那种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另一面则是气李眠枫,如何就能瞒过他整整五年。 若是没有这遭变故,莫非真要一辈子缄口不谈,绝不对他吐露半个字? 而他又是否会在还弄不清楚心中那份没来由的情愫到底叫做什么的时候,已经不经意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竟就这样,懵懵懂懂过了五年,方才看清楚自己的心。 当沈祁再度回过神来是,发现近在咫尺的李眠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乎已经看了好一会儿。 !他心里一惊,即刻直起身子,装模作样地把目光移到窗外:「哥醒了,喝水吗?」 「好。」李眠枫烧了几天,烧哑了嗓子,一张嘴全是气声:「多谢你。」 沈祁即刻将水杯端过来,李眠枫手上无力,兼冷汗打滑,若是以往,他定会直接捧着杯子就着自己的手餵给他喝。如今却硬是要往他手里塞,传递中不慎触碰到了手指,立刻像被滚水烫到似的抽开。 松手了,却又怕他端不稳杯子洒了自己一身,两手都在下面虚托着。李眠枫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无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用被杯子挡住自己的苦笑,勐灌了一盏,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师叔可曾回来了?」他问。 沈祁从他手中将杯子抽走,这次尽了加倍的努力,终于不曾碰到他的身体一釐一毫,答道:「尚未。」 李眠枫病得昏沉,睡睡醒醒,昼夜不辨,又问:「他走了有几日?」 沈祁有问必答,然而不多说一个字:「七日。」 李眠枫心里盘算一刻,道时间已经远远超出预计。他了解黎为龙的身手,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却不由得有了些其他不好的猜测:「正天府可能出了什么事。」 沈祁「嗯」一声,见他面色潮红喘息吃力,往他身后塞两个枕头垫得高些:「再睡会儿吧,华前辈会来送药的。」 刚醒,睡什么睡! 李眠枫看到他眼底青黑一片,实在让他憋得受不住,把转身欲走的沈祁叫住:「醒了便叫我睡,睡着又来守着,年轻力壮也经不住这样熬。横竖都要来看着,便也不必走了吧。」 沈祁心里惊到原来李眠枫早知道他夜夜来陪,只有自己还自作聪明以为瞒得很好。脸上却绷得纹丝不动,搬来椅子就坐在床榻旁边:「那睡吧,我看着。」 竟连哥也不叫了。 气得李眠枫闷咳几声:「既然醒着,别干坐着,说说话吧。」 「说什么?」沈祁一坐下,又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光寸寸扫过李眠枫苍白失色的唇,费力唿气时隆起的胸膛,直看得李眠枫心里发毛。 他服软了,柔声道:「那件事,是我不该不告诉你的,我同你道歉。」 沈祁听他多日来首次主动提起,终于一扫沉默寡言,马上接口道:哥知道的,我要得不是抱歉,更不是不在意。」 李眠枫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有些来气:「那也总要讲个你情我愿,非是你要什么我都得给吧。」 沈祁道:「哥若是打心里拒绝,我绝不纠缠。但哥心中明明也有我,哪里来的许多顾虑。」 「有你自然是有你,可又不是只有你。我对年轻人向来都照顾,你不要多想才是。」 「这话不对。」沈祁在他面前表现出罕见地坚持与坚定。「哥总拿这话搪塞我,我只问哥一句。你那其他一二三四五不知多少个弟弟,你也愿意由着他们亲,也愿意帮他们做那事吗?」 「我当然——」李眠枫赌气之中,先下意识应了。然而脑中即刻闪过旁人的脸贴住自己的嘴唇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有些噁心反胃。 然后就真吐了。 他胃里勐一阵痉挛收缩,当即用手掩住口,连连干呕。沈祁一见变了脸色,忙顾不上吵架拌嘴,从床下拖出痰盂来,递到李眠枫面前。 他呕了一阵,这几日几乎只喝了药和白粥,终于除了苦水也没吐出什么。等沈祁给他端水漱过口,方才缓过一口气。 这次倒是,全就着他的手喝了。 见沈祁放下痰盂,已然是满脸「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委屈神情,不等他开口说话,忙连连摆手:「这事再莫提,我胃疼。」 说罢,靠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两手都缩在被子底下按在胃脘,眉头锁着,实在不似说笑。 看得沈祁迅速把刚刚的争执抛在脑后,手足无措地转悠两圈,扭头就要去厢房唤华玉章 来瞧瞧。 走出屋子方才意识到,他二人醒得很早,此刻天光乍亮,却不知华玉章 起了没有。男女有别,对方又是前辈,他断无硬闯的道理。况且李眠枫自己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出胃病这事,说急也急,说不急倒也很不值得大清早扰人清梦。 弄得沈祁没了主意,站在华玉章 房外踌躇不前。 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他警惕起来,勐一旋身,手刀噼到对方颈边方才停下来。 黎为龙没好气道:「大清早就这么大火气。」 沈祁忙躬身道歉:「黎师叔,得罪了。」 第148页 抬头才看见后面还跟着个人:「见过陈……」 「陈思,又不是没见过,不用跟我客气。」来人五年模样半点未变,正是多年来一直跟随在李眠枫身边的神秘小厮。 黎为龙问他:「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沈祁方想起要紧事来:「哥说他胃痛。」 一路上听了黎为龙不少自家庄主的八卦转述的陈思在心里大喊:亲了倒是不一样,过去在人前还会叫李庄主装装样子,现在竟就这么喊起哥来了。 没羞没臊,没眼看。 黎为龙也被他这一句顶得够呛,心说他只是胃痛,看你这表情还以为我走七天他人要不行了。可想起李眠枫的伤情,终究是忧心多过抱怨,急匆匆跟着进门去看。 推门,却看见李眠枫靠在床边上捡本书看。脸色虽然很差,精神倒看着挺好。 李眠枫笑,笑得咬牙切齿:「嗯,胃痛,痛得睡不好呢。」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他把书放下,转移话题:「怎么去了这么久,正天府里究竟如何?」 陈思道:「我一直待在山庄,具体的事情说不清楚。但就从府中人转述所说……」他沉吟片刻,打量着李眠枫的脸色。 对方沉下脸,声音跟着冷了:「说。」 陈思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听说辜掌门重伤,比你现在好不到哪儿去。」 李眠枫胃里勐然收缩,喉头泛起血腥之气。 第92章 当年 还没怎么样呢,就成小两口夫唱妇随了? 室内寂静,李眠枫在床上端坐片刻,忽然咳嗽两声,丝帕上晕开一小团浓暗的血色。 他中毒多日,吐两口血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众人仍是惊唿着上去扶他,神情中比起紧张,更多却是化不开的忧愁。 华玉章 虽是千金妙手,此事的进展依旧十分不乐观。李眠枫与他们每日在对方面前都努力装作无恙,试图对肉眼可见的衰落视而不见,然而彼此却都不可避免地意识到死亡的阴影正在步步笼罩李眠枫。 咳了血的人挥手挡开了众人,拎着帕子在屋里看了一圈,嘟囔道:「也不笼个火,没地儿丢去。「 「四月天笼什么火,没处丢就给我吧。」陈思一路上已经从黎为龙处听得李眠枫如今状况,然而心中知道和亲眼看到终究不同。他眼眶红了,嘴上却越发要呛声回去:「庄主这么担心,还在这里猫着干嘛。我听说正天府到处张罗着要派人寻你,你早些回去,也好亲眼看看,兴许只是外头人添油加醋传的呢。」 此话一出,黎为龙也跟着附和:「是了,你叫我去传信儿叫人,现在人叫来了。到底往哪里去,你总该自己拿个主意。」 见李眠枫沉默,又背地里用胳膊肘拐一下沈祁的背:「是吧,小祁。」 沈祁充耳不闻,给李眠枫倒茶,又端着痰盂示意他漱口。末了把脏污了的手帕硬从李眠枫掌中抽出来:「我一会儿拿出去烧了吧。」 倒把陈思的活儿全给抢了。 抬头却见黎为龙与陈思一左一右并排挡住他的去路:「沈少侠到底怎么觉得?」 沈祁回头道:「我听你的。」拨开他二人走了。 徒留黎为龙对着李眠枫咬牙切齿:「还没怎么样呢,就成小两口夫唱妇随了?」 李眠枫掩住脸咳嗽两声:「他跟我置气呢,你跟一个小孩子认真做什么?」 哼,小孩子。黎为龙在心中冷笑:你把人家当孩子,还真当沈祁是不知事的年纪吗,煳弄得过去吗。 却听李眠枫又说:「我是该拿主意,但到底去哪儿,几时回去,师叔再容我想想。」 黎为龙往门口望了一眼,见华玉章 尚且没有要来的样子,压低声音。 「你不愿意回去,是不是怀疑——」 李眠枫冷下声音打断了他:「师叔不必在这里猜我的心思,该往哪里去,三日之内必有定夺。」 说罢,他靠在床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黎为龙看他脸色的确很差,终于没忍心再追问什么,默不作声地走了,临走还不忘把陈思也强拉出门。 李眠枫听到门板合上的声音,才重新把眼睛睁开,看着天顶上的雕樑画栋,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气。 他最近好像特别喜欢嘆气,尤其是在这种被虚弱找上门来的时候。 方才黎为龙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却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内容。至于不让对方说下去,也并非是因为这话说的不对。 恰恰相反,黎为龙戳中了他的心事,一个他自己也不太想要接受的事实——他在怀疑辜冰阳 怀疑他师出同门一起长大的亲师兄吗? 他师父宋时门下弟子众多,而真正的关门弟子则只有他和辜冰阳两个人。宋时这人,当正天府的掌门其实当得心不在焉,做师父却做的挑不出什么错来。李眠枫自八岁正是拜在他门下,直到二十几岁宋时去世的那一刻起,都被当做掌上明珠一般悉心培养。 虽然……方式跳脱了些,简而言之就是主要强调一个自由自在随性发展。 说白了叫该教武功叫武功,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带着他游山玩水。 辜冰阳只比他早半年入门,年纪却要大上五岁。十三岁岁习武,其实已经大了些,加之李眠枫天资的确过人,没两个月武功就更胜过师兄。 第149页 辜冰阳并不在意自己在功夫上的这点欠缺,他在除了武功的几乎任何方面都比李眠枫更像一个优秀的弟子,以及未来的掌门人。 像掌门的大弟子功夫稍逊,武功更好的小徒弟不爱管事。就在外面一度猜测正天府将来继任时定要闹出一场大风波来的时候,师徒三人却早已把这事说开讲明。 主要是李眠枫态度很坚决:「我管不了事的,师兄说是不是?」 辜冰阳比只会带弟子摸鱼爬树但从不管下河怎么上来上树怎么下来的宋时更像李眠枫的长辈,当下撇着嘴答应道:「行行行,你不爱管,我来管总行了。」 正在忙着削木剑,往剑柄上勐雕花的宋时头也不抬:「既然你俩都说好了,那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宋时病逝后,二人哭灵三天,辜冰阳扶起哭得眼睛发肿的李眠枫,在对方的注视下顺理成章 地走上了掌门人的位子。 寻常百姓家通常都要为亲人守孝三年不食酒肉,武林中人却没那么多讲究。当夜,辜冰阳便拉着李眠枫坐在房顶上喝得酩酊大醉。 李眠枫酒量颇深,极少有醉得这般失态的时候。竟连房顶也坐不稳当,扯着辜冰阳的衣带摇摇晃晃。 辜冰阳一面拽紧了他,一面断断续续地同他搭话,见对方扭过头去半天不得回应,还道他是醉得沉睡着了。扳过身子一瞧,才发现李眠枫无声无息流了满眼的泪。 「别哭啊。」辜冰阳有些慌,忙不迭要给他擦泪。摸了半天才发现这两天灵前真真假假的哭了太多次,两个人身上竟都凑不出半块手帕。 索性伸出手,用袖子给他抹了。 李眠枫难得如此,倒也依了,没拒绝。 刚把脸擦干,便听得辜冰阳哑着嗓子说:「师父没了,还有我,往后什么事都还是一样的。」 李眠枫「嗯」了一声,但觉往日林林总总,触情生情。半是委屈道:「我以后不想在这里带了,寻个别的地方清净吧。」 辜冰阳拉住他的手:「我答应你,但你别现在就走,你帮帮我好不好?」 李眠枫隔着醉意看他,昔日纷纷如在眼前,一时也捨不得说分别的话:「好,再陪师兄些日子。」 辜冰阳见状大喜,道:「好,那就再等几年,我保证,等诸事安定了,定叫你自由自在的出去逛逛。到时候,我送你一处山庄,就在正天府附近,你何时想回来就回来,要躲清净,就在自己的宅子里看书钓鱼。我们就学那大户人家的兄弟,虽然分了家,心却同在一处,好不好?」 他也饮了许多,说这话时,浅色的眼睛晶莹如同琥珀。李眠枫叫他说得动了心,含泪点头,一不留神又同他定下了三年之约。 这三年便赶上了许多事,他几次趟了浑水,对这武林愈是了解,心里则越是烦闷。几次三番向辜冰阳提出搬出去,都被对方搪塞了过去。 直到他初次参加武林大会,就替正天府赢下了随文珮,不经意在江湖上大放光彩,武林中那安分了许久的,关于正天府掌门是否名副其实的流言再度冒头。 听得李眠枫心烦意乱,再度跟辜冰阳请辞提出要搬出去。 这一次,对方没有拒绝。 为着同沈季明与宋时关于那位素未谋面的沈祁的约定,他终究没敢真的从江湖中离开。只是如辜冰阳当年所承诺的,收下了他送来的正天府不远处的一座山庄。 物虽如少时之约,然而时间节点却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他不像是自己当年预期中的那样,一身轻松的离开正天府,而是揣着满腹心事在旁处落脚。 进而到新居落成之时,他望着红墙绿树池塘,心中却竟萌生出一种终此一生便要困在江南一隅不得自由的悲凉之感来。 当然,后来他发现自己骑马怕摔坐船会晕,浪迹江湖还不如坐在家里睡觉钓鱼,才觉出这庄子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这是后话。 唯此一桩,终成他心中一根徘徊不去的旧刺。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忘却这点猜忌,却每每在与辜冰阳意见相左时,再度涌现心头。 这次也一样。 第93章 偶遇 怎么俨然是寻常夫妻俩的模样了 回忆绵绵,李眠枫回忆当年,一感自己与辜冰阳之隔阂自十年前武林大会夺魁而起,暗地滋生至今,表面仍情同手足,内里障壁已不知从何说起。二嘆往日武功尚在,不论遇到什么麻烦,自信尽在掌握,和如今数着日子等死全然两样。全须全尾的时光虽相隔不过数月,却只觉似隔世经年,梦里一样。 到底精神太差,想着想着,竟就这么睡着了。 再醒来时,看见沈祁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拎着本该在太阳底下睡觉的五嵴六。小猫近日已经大了,被提熘者后脖颈时已经不再乖顺,四个雪白的爪子在空中张牙舞爪。 「怎么把它抓回来了?」 五嵴六逐渐长成,小兽的本性亦掩盖不住。前几日兴高采烈叼了条小蛇送到李眠枫面前,被华玉章 看见了,当下把猫送出了屋子,蛇抓去炼药。这猫通灵性,似乎感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从此坚持在院子里睡觉,再不肯踏进任何人房门一步。 李眠枫昏昏沉沉,倒也没顾得多管,看见沈祁把猫拎回来,才想起自己有两天没看见它了。 「怕你无聊,叫它来陪你解闷。」沈祁把猫递给李眠枫,五嵴六跟他倒是亲,一进他怀里就放弃了挣扎乖乖趴着。 第150页 李眠枫一边唿噜着小猫的脑袋瓜子,心里却想:你要是能多说两句话,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然而沈祁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想起自己已经在这方窄窄的屋子里待上了足足七日,忽然就觉得哪里哪里都不顺眼起来。 勉为其难地同猫玩了一会儿,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终于忍不住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沈祁没应声,上下打量一番李眠枫,很怀疑他能不能顺利地从这里走出门去。对方似乎从眼神中判断出他的心思,顿时有些不悦:「没那么严重,我又不是要上刀山下火海,无非是在附近走走罢了。」 听得沈祁眉头锁紧,便道:「这里不比西边,要是有人认出你怎么办呢?」 李眠枫心里暗笑一声自己如今这副形容,兴许许多人便是认得他,却也未必认得出这就是他。 然而他自己生生死死过去常挂在嘴上,沈祁却听不得不吉利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下去了,只说:「这儿僻静,带个斗笠挡挡,不要紧的。」 沈祁正在搜肠刮肚想出什么词来阻止李眠枫出门,对方却已经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时隔多日把中衣换了外衫,坐到桌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却听得门外笑了一声:「咳嗽两声就要吐血的人,还有胆子在外面乱跑?」 沈祁回头,长舒一口气:「华前辈今日来的早。」 来得早,而且来的巧——她若再不来,自己也真是想不出什么拒绝李眠枫出门的办法了。 李眠枫果然收敛了脸上的神采,嘆了口气,语气里尽是无奈:「大夫最大,只是不知道我还能给你当多久的病人。」 话一出口,华玉章 和沈祁立刻阴沉了脸色。李眠枫回过神来,自己也有点惊讶,或许是想到了太多不开心的事,他从来将心中纠结掩饰得很好,今天竟脱口而出说了如此丧气的话。 不等华玉章 说什么,讨饶似地把手腕递过去:「华大夫看看吧。」 华玉章 摸过他的脉,默不作声沉吟了片刻,只道:「我看着没什么大的变化,可陈思说你吐了血,还是给你改改方子添两味药吧。」 怪不得今日来得早,原来黎为龙带着陈思出去,是去叫华玉章 去了。 沈祁又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正在自责,李眠枫说:「别胡说,我没吐血,咳嗽两声而已,你别听他大惊小怪。你觉得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那药实在已经够苦,他多一味也不想添。 沈祁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他真吐血了,你看。」 李眠枫惊道:「你——」他余光看见旁边还有华玉章 ,把你不是说丢了吗的质问又咽下去,「多久之前的东西,你留着也不嫌脏。」 华玉章 接过手帕看了看,沖李眠枫冷笑一声:「血还没干呢,我倒想问问庄主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东西。」 李眠枫哑火,把五嵴六薅过来,专心拨弄它两只黑色的小耳朵,装聋作哑。 华玉章 转头对沈祁嘱咐:「多半是心中郁结,倒不是醉春光又起了什么变化。新加两味药,我到城中药店集市上去看看,你多陪他说说话,心气顺了也就好了。」 沈祁作揖,送华玉章 出去了。 出门,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架势,怎么俨然是寻常夫妻俩的模样了,真叫人嘆为观止。 沈祁回来,却见李眠枫将一头散乱乌髮梳好束起,沖他笑:「大夫也怕我心里闷,你就陪我出门走走吧!」 他难得把头髮尽数高束,一晃眼竟似少年郎,病了多日的苍白脸上因兴奋泛起点红润光彩,撞进沈祁眼中,登时叫他又是脸红又是心软。 「最多半个时辰,我们就回来。」 「好,」李眠枫拿起带纱的斗笠扣在自己头上,「悉听尊便。」 那马尾一扫,发尾拍在沈祁手背上,一阵火辣辣又热又痒。 * 华玉章 进药铺,为防着有人打探着来购药的人顺藤摸瓜,还特意改了方子,假意捏个治妇女产后下红的药方,顺带着配齐了自己所用的药。 药房开在闹市集市上,今日正逢初一,乱闹闹地热闹。她提了药出来,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先是被在那囚室里软禁许多年,又昏昏然在江湖上浪荡多时,逛集市竟像是上辈子才做过的事。华玉章 一时被这繁华迷了眼,不由得让目光在人流中格外停留了片刻。 一抬头,就看见小摊上插着七色风车,正迎着初夏的风滴熘熘转得起劲。 脑海深处最幽深的回忆突然復甦,华玉章 手指一松,拎在指尖的药包滑落,啪嗒跌在地上。她竟似浑然不觉,隔着拥挤的人群,一步一步朝那个风车走去。 ——当年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个小儿子,同样也有这么个风车。 没迈出去两步,身后却忽然有人拉住她的手:「姑娘慢走。」 华玉章 像是从一场梦境中勐然惊醒,整个人身体绷紧,只差掏出飞针来弹射出去。然而在手指触碰到袖中暗器的剎那,忽然瞧见拉住她的那人只是带着面纱的寻常女子,手里正提着个药包。 她骤然软下身子,脸上挂笑:「何事?」 「姑娘,」那女子将手中药包递给华玉章 ,「怎么没发觉落了东西。」 华玉章 如梦方醒,连声道谢,顺势打量着对方。虽隔着面纱,却隐隐看出她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唯独声音沉稳了些,不像是年轻小姑娘说话该有的语气。 第151页 那人将药包递给她,目光盯在华玉章 脸上,人却狠狠深吸一口气道:「姑娘家中可是有人生产了?」 华玉章 心中一惊,知她是仅凭气味辨别出了药包中的内容,已感到对方来头不小。 嘴上点头承认连连赞嘆,心里却忙琢磨起自己一路是否有露出破绽。 她十五年前在江湖上就已经是一个死人,歷经几番波折,早已从当年那个天真明媚的少妇变成风华洗净,自认为在江湖上不再会有自己一眼认不出的熟人。 然而当年的陆家夫人盛名在外,却难保不会遇到别人人的她,她却只当是素未谋面之人的情况。顿时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似利剑,如芒在背,假借着害羞的样子,侧过脸去。 对方却还不依不饶地同她搭话,问过了产妇是否安好,又问新生小儿是男是女。华玉章 一一对答,搪塞而过,那人又问:「但觉同姑娘有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华玉章 信口胡说:「姓李,家里行三,唤我一声三娘。」说罢,又心道倒让李眠枫捡了便宜去。 谁知对方却乐得拍手:「巧了,我是长女,正唤我一声大娘。」 华玉章 隐约觉得这个称唿似乎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缘由。只道大娘虽然是个寻常称唿,却让她的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祥之感,匆匆辞别。 左大娘望着华玉章 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两道秀眉颦蹙,面纱下的红唇将「李三娘」这三个字反覆咀嚼多次,又在心中不断描摹着华玉章 的样子。 好熟悉的人,好熟悉的样貌,竟叫她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诨名。 然而江湖上姓李的人成百上千,三娘此名又显然只是个託词。担心惹人察觉,她并未贸然跟随,只是绕进街角,嘴里打了个唿哨。 一只洁白的信鸽从天而降,扑稜稜落在她手上。 左大娘从怀中取出一条镶着金边的紫色细绸带系在鸟儿腿上,轻抚它的脑袋将其放飞。 该见一见辜冰阳了,近些日子她觉得他对自己越发不坦诚,甚至背着她把那孩子放了出去,至今也没听到回来的消息。 不像话,装病装上了瘾,也总该做些正事才好。 * 偏僻的小院里头,魏景明蹑手蹑脚迈进门,却立刻被卢十二挡住了去路。 「你干嘛去了?」他问。 第94章 少年事 他们也背着我们出去啦。 魏景明跟着沈祁在寺庙后山的密道里折腾了一趟,经歷些歷练,人像是稳重了点,可牙是照缺的,看起来依旧和以前一样浑身冒傻气。 卢十二拦他,他惊了一刻,立刻用一张傻笑的脸对着他。 「十二哥!」他伸出手来,从背后掏出一袋糖,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一串冰糖葫芦。「沈大哥说药太苦,叫我给师叔买些糖来。」 「李庄主……吃冰糖葫芦?」卢十二的眼角抑制不住地跳了跳。 「那倒不是,」他说罢,把冰糖葫芦送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含混不清地说:「这是我想吃的。」 卢十二眉头大皱,摆摆手就要回房。魏景明却忽然把那冰糖葫芦往他眼前怼:「十二哥也吃一颗吧,可甜了。」 ……你酸的脸都抽搐了,是当我眼瞎? 他试图挥手挡开递到眼前的冰糖葫芦,然而刚烧热的冰糖散发出独有的香甜,混着山楂特有的果香味,混合成一种独有的酸甜香气。红果像是在太阳底下熟成的,红亮亮的诱人——和魏景明咧着嘴大笑的傻脸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去的手没将那红果推开,反而拉到自己嘴边,咬下一颗。 红果挺大,塞了满嘴,他咀嚼,糖壳底下透出丝丝酸味,然而果真并不很酸,但觉满口生津。 魏景明见他竟然肯吃,甚至嚼得起劲,更是笑得眉眼弯弯,索性把一整串塞进他手里:「十二哥吃吧。」 卢十二咽下嘴里的东西,忍住再咬一口的欲望,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买了,却塞给我?」 魏景明挠挠脑袋:「这东西……吃了牙疼。」 卢十二的目光聚焦在他缺了一块的门牙上,恍然大悟,故作矜持地清清嗓子:「嗯,既然如此,我代你吃了吧。」 魏景明立刻说道:「那十二哥,你吃了它,就别再怪我那天背着你偷偷跑出去了吧。」 卢十二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这里等着他,心说这人确实小孩子一样,居然拿串被啃了一口的冰糖葫芦哄他。然而他二人到底冷战了多时,卢十二早想找个机会,奈何端着架子不肯低头,如今魏景明这招傻归傻了些,却的的确确给他送了个台阶,他也乐得顺坡下驴。 「嗯,不许再有下次了。」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将那串冰糖葫芦又咬下了一口。 魏景明却忽然跳起来,两手环住他的脖子:「好哥哥,你放心,我下次去哪儿都一定告诉你。」 少年人长得白皙一张脸,两条胳膊像河里的藕节一样,贴住皮肉时居然是火热的,带着一层薄汗,烫得卢十二脑袋空白脚下生根。 这是在做什么。 他挣脱开来,向后退一步,张口还没来得及骂,魏景明已经高高兴兴地拎着他的糖走向李眠枫的卧房:「我去把沈大哥叫我买得糖送给师叔。」 第152页 徒留下卢十二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两手贴住自己发热的脸颊。 太烫了,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搂过。 也就正好没想起来,其实魏景明这趟出去也还是背着他的。 而那头的魏景明敲门不应,还当是李眠枫又睡下了。轻手轻脚打开门,想把糖放下就走,却愣住了。 屋内空空,只有小猫的黑尾巴从床底下露出一截,一动一动。 「十二哥,」魏景明沖他愣愣地眨眼睛:「他们也背着我们出去啦。」 * 小屋里照旧没掌灯,左大娘倚着墙没骨头似的靠着,闭目沉思。直到有脚步声响起,她才把眼睛睁开,屋中已然亮了。 辜冰阳照例用手里拿着的油灯点燃墙上的烛台,从从容容在石椅上坐下来:「大娘久等了,早来怎么不坐?」 他穿着宽松,倒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脸上虽添了几道伤痕,然而面色红润行动便利,说话的声音也中气十足。 这位传说中重伤不起的正天府掌门,看上去实在没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就连脸上伤,也像是被猫抓的。 黑暗中乍亮,左大娘两眼灼热落下泪来,一面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去,一面用尚不是十分灵便的眼睛扫了一眼石椅上的镣铐。 「没有辜掌门的许可,我哪里敢坐呢。」 实际上这种地方,就算有人请,她也是决不肯坐的。 辜冰阳笑道:「大娘往我这里跑了也有五年,怎么还是还是一副这么拘束的样子。」 左大娘环顾四周,只道:「五年了,只有这里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令人颇得物是人之感。」 辜冰阳奇道:「这话从大娘嘴里说出来,实在稀罕。」 「我今日请掌门来,一来是想问问往后如何打算,二来……」她沉吟片刻,在脑海中再度勾勒出集市中所见女子的模样:「辜掌门可知道,这江湖人有一位名唤李三娘的女子?」 辜冰阳摇摇头:「从未听过,这样的名字我一盏茶的功夫能编排出一箩筐,大娘凭着这个找人,恐怕是为难了些。」 左大娘闻言自嘲地笑笑:「也是,我也明知是假的,不过随口问问罢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她画风一转,轻柔婉转的语气里顿时充满讥讽,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辜冰阳面颊上:「掌门这伤,是打算养到什么时候?」 辜冰阳顺势擒住她的手指,捏着关节送到眼前仔细检查过指甲缝儿并无粉末液体,才安下心来将她的手略往前一推松开:「伤是我那师弟弄得,自然是要养到见到我师弟的时候了。」 左大娘心中暗笑你师弟堂堂正天府第一剑,又不是只猫儿,难道和人打架还能只抓伤脸,真是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然而她的生气却从不轻易显露,最多语气里带些嘲讽:「你们师兄弟两人的事情我自然是无所谓,可掌门答应我的条件也差不多到了该兑现的时刻了吧。」 辜冰阳道:「你我二人合作,我要是实利,大娘要的是名声,这两件事本质上是一件事。自武林大会诞生之日起,江湖就在按照着那位高人的心意运转,这么多年下来,也该变上一变。自然是从武林大会起,当然也要由武林大会终,这方才叫一个有始有终,大娘以为如何呢?」 左大娘背过脸去翻了个白眼:说一千道一万,她不正是在问辜冰阳打算什么时候召开武林大会吗? 辜冰阳在她身后噗呲呲的笑了:「大娘急什么呢,既然说了是要等我那师弟回来,自然等到了他再说。」 左大娘道:「他人在哪儿尚未可知,辜掌门总得给我说个大概。」 辜冰阳坐在小小的石椅上悠然自得:「我既敢说,也不会白说,大娘不用急,最多不过三五日罢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我们师兄弟见了面,也便该要打算召开武林大会了。」 左大娘听他这意思,倒像是正天府召开武林大会,仍把李眠枫当成不可缺之人,奇道:「你从我这里拿了那么多药去,李眠枫居然还能全须全尾地走上武林大会的擂台?」 辜冰阳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他不答,其实就相当于已经有了答案,左大娘「哈」了一声,道:「辜掌门对师弟,还是真是……」 无所不用其极啊! 这话她没说出来,也只是在心里过过,实际上并不怎么关心李眠枫的死活。 她关心另有其人:「辜掌门别的不肯透露倒也罢了,我那孩子送到正天府里,你却就这样把他给派了出去。现在他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掌门总得给我个准信儿才是。」 辜冰阳夸张地拍一下手:「大娘此言差矣,怎么是我把他派出去的呢?我不是早跟大娘解释过了,是那孩子自己在门派里待得闷了,私自同人跑了出去呀。」 笑话,整个正天府尽在你掌握,挑唆一个半大不小的傻孩子出门还不是轻而易举。 左大娘难得变了脸色,正要发作,辜冰阳连忙解释道:「大娘莫急,我已经见到他了,只是这会儿他身边人多,一时也不好走开。等过几日他回了山门,我自然叫他去拜见你。」 左大娘这才缓和神色:「掌门派他出去长长见识,也算是这孩子的福气。只是我一个做母亲的,永远是担心自己儿子的。言语中如有冒犯,望辜掌门不要挂在心上才是。」 第153页 辜冰阳道:「我有件事情其实一直想不通。」 「何事?」 「那孩子竟真是大娘的亲子?」 左大娘毫不犹豫:「那是自然,难道我还能弄错谁是自己亲生的不成。」 辜冰阳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女人,并不能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岁月带来的褶皱:「可是凭大娘的年纪……」 左大娘打断了他:「我并没有掌门以为的那样年轻。」 辜冰阳又道:「那他的父亲是谁呢?」 左大娘道:「闺中秘事,我又凭什么说给掌门听呢?」 辜冰阳于是放弃了追问,他站起身,用掌风熄灭灯烛,提起他的烛台,俨然一副要离开的样子:「大娘不想说,我也不去讨嫌了。那孩子如今好得很,我听说,还交了几个朋友呢。」 游千刃的小院里,正嚼着冰糖葫芦的卢十二对着李眠枫空空荡荡的屋子,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也罢,本来全天下的人去哪儿,确实都不必同我讲的。」 第95章 心软 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四月天已经很热,李眠枫重伤畏寒,还是穿了厚厚的外袍,又兼戴上四面有黑纱的斗笠,出门时分对着镜子瞧上半天,忽然重重嘆了口气: 「小祁,你觉不觉得这样出门,倒比什么都不做要更惹眼些?」 沈祁望着他,沉默许久。李眠枫的一双圆眼睛隔着轻纱,在后面忽闪忽闪,水光若隐若现。 半遮半掩,却愈加生动。过分生动,以至于他都不忍心说出真实的评价。 觉得,非常觉得。 俗话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那李眠枫则可谓是大白天穿夜行衣,生怕别人瞧不出自己有鬼。 「哥,太热了,仔细中了暑气。」想来想去,沈祁把他的斗笠换了一张薄纱,递过去。 那实际上只是一张帕子,上好的丝绸质地,倒是不怕闷热,只是薄而半透,其实并不能挡住多少脸。 李眠枫倒不太在意,他根本懒得伪装,只是为了叫沈祁安心。故意选了过分臃肿的斗笠,本也是存着让他知难而退的心思。 而沈祁,嘴上说着不该出房门应在家中将养,被他那双眼睛一扫也就变成了要出门也得装扮好了莫让人看出来,再只需要李眠枫眨眨眼的功夫,就已经退而求次成了拿着丝帕挡挡应付了事。 自来李眠枫留心拿捏他,多得是法子。 美人计老土,可着实有效。 沈祁将那帕子递过去,李眠枫捏住了另一头正要接过,谁知对方手指一动,又把它抽了回去。 「算了,」沈祁说。 轻柔丝滑的蚕丝帕子从李眠枫手掌滑过,带起一阵凉风,竟叫他莫名紧张起来,「怎 怎么……」 对方不言不语绕到他身后,抬起手来将丝绸裹住他的脸,自己在脑后打结,亲手把丝帕带在李眠枫的脸上。 沈祁一心一意只为包裹妥当,精心将丝帕调整的不紧不松。然而他温热的手指无意间擦过李眠枫耳际,带起对方脸上一阵红。 面纱系好了,李眠枫也跟着从头烫到脚。 没出息的,他在心里骂自己。活了这么大,什么事情没见过。他对着沈祁,除了真正夫妻之间那点事,已经算是什么都做过了,当时坦坦荡荡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竟连碰一下都要跟着脸红。 李眠枫思及此处,才忽然一惊,反思过味道来。 什么意思,他几时又不坦荡了! 于是勐地拉住沈祁的胳膊:「走走走,出去走走去。」 摸就摸了,他才不会害羞呢! * 毕竟是才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的人,精神再怎么旺盛,体力终是不济。 李眠枫没走多久就累得气喘,虚汗出了满身。沈祁要背他,却又不肯。 躺了太久,他已经逐渐感觉自己对于身体的掌控正在一日一日的流失。虽然从未对任何人表露过不安,心中却每每在午夜惊醒浑身僵硬不可屈伸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地绝望与恐惧。 李眠枫这辈子,还从未感觉到死亡里自己如此之近。 如今虽然胸口喘得生疼,然而越是疼痛,反倒觉得四肢百骸渐渐復甦一般。身上虽痛,心中却安稳了些许。 他已经虚弱到需要靠疼痛来描摹出生命的痕迹。 沈祁听他喘得厉害,又不肯让自己背着,只好把大半边身体都抵住李眠枫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支撑着对方。 半是乞求,半是询问:「回吧?」 李眠枫恼他这时候也不肯多说半句话,一时起了脾气,竟故意不去理他。掉了半天胃口,直到沈祁可怜巴巴地用那对漆黑的眸子看他,才连咳带喘,慢悠悠地说:「回去之后同华玉章 说一声,往后的药里不要再放这么多安神镇痛的东西了。」 沈祁等了半天要等他点头,已经恨不得将人打晕了带回家去。没想到李眠枫忽然开口,说得竟还是一件无关紧要摸不着边际的事情,心头担忧混着怒意几乎就要冲出口。 李眠枫忽然掩着嘴咳嗽起来,一咳就咳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用力。眼见着人站也站不住,沈祁扶着他一併靠在地上。 轻纱染了血污,从他脸上飞散开来,他右手无力地在空中捞了一下,随即失了力气垂在地上。丝帕从他指尖飘飘然滑走,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第154页 沈祁顿时骂也骂不出口,连忙运功贴在他背心顺气。一边试图帮李眠枫平復咳喘,一边忽然意识到他刚刚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他不通医理,并不知道华玉章 的方子里都用了什么药,听李眠枫的意思,倒像是这几日的嗜睡一半是因为虚弱,另一半却是出自华玉章 的手笔。 这并不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们习武之人平日里虽常有跌打损伤,却多信奉镇痛之物使人麻痹,从来是不愿意多碰的。华玉章 自己就是江湖人,自然清楚他们的规矩,若非李眠枫已经伤重到不用镇痛无法休息入睡,是不会背着他在放许多安神药物的。 现而今李眠枫自己发现了,心中又怎会不恐慌? 李眠枫咳了一会儿,终于勉强平復,虽然还抑制不住要冒出几句咳嗽,但肺里实在震得太痛,只好咬住下唇强忍着。 沈祁却忽然一把将他拥进怀里,抱得很紧。 「对不起,我去同华前辈讲。」 他一张口,就几乎要哭出来似的。 倒让李眠枫被搞得懵了:不放就不放,又不是说你的不是,哭什么。 沈祁仍然搂住他不放,把脸默默埋进他的肩头,李眠枫甚至感受到了湿润温热晕开的痕迹。 「对不起,哥 ,我会尽快想办法的,我绝不会让你……」 他说不下去了,热血顶住喉头,噎得再不能说出一句话。只差一点,自己也要一口热血咳出来。 李眠枫哑然,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卡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对于自己能不能好,其实已经日渐失了信心,却到底不忍心用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实话来伤他的心。 沈祁面前,永远在心软。 「嗯,看你的了,我信你。」 对方像是终于宽心,小兽般呜咽一声,伏在他肩头,无声无息地哭了。 「我原以为你现在早成了大侠,怎么现在还是一副孩子模样。」他轻声嘆,忽然生出一种忍不住留他一人的想法。 四下偶有行人,他二人就这样坐在街边,旁若无人地拥了许久。 直到一架马车停在他们的面前。 马蹄踏地和小兽的鼻息声将沈祁惊醒,他抬头去看,心中咯噔一下。 正天府的车。 一人赶两匹马,车里似乎还坐着人。赶车人把马车停在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半跨在车上没有动作,似乎并不担心他们会跑。 李眠枫已经先他看见了,没什么反应,就坐在地上直挺挺地看着。 赶车人看见他,待确定自己稳住了马,就从车辕上跳下来沖李眠枫行礼,小心翼翼地对着他鞠躬作揖:「师叔。」 李眠枫没有回礼,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弟子却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背过身去把帘子拉开。 车里余下的三面仍落着帘子,昏暗暗并不能看得清楚,只能勉强看出里头坐着个男人。 「眠眠,怎么在这儿?」 辜冰阳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和五年前相比听上去有些喑哑,透着虚弱,确实像是受了伤的中气不足的情形。 李眠枫笑:「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辜冰阳答:「碰见的,不知道。」 李眠枫笑容淡些:「我也是碰巧来此,不知道会遇见师兄。」 他二人久别重逢,并不问对方伤情到底如何,又或者是为何回了此地也不来正天府一类的话,只在互相打岔。 沈祁坐在李眠枫身后,听着这段谁也不说实话的对话,心头莫名紧张起来。 辜冰阳道:「既然碰见了,你上车,我们回家吧。」 李眠枫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沈祁下意识地用手拉住他衣袍的一角,像是小孩子牵住大人的手。 「哥……」 李眠枫回过头来,俯下身子,把他的手指轻柔但坚决地从自己的衣袍上推开:「你回去告诉我师叔他们,也确实该回家了,到荟萃山庄等我去吧。」 沈祁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我——」 「你跟他们一起,好吗?」李眠枫盯着他的眼睛,沈祁忽然从那其中看到了不可置疑地坚决。 这才是荟萃山庄的主人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本来就说一不二惯了,只是在自己面前常常显得随和罢了。 李眠枫又问一次:「好吗。」 这次却已经不再是问句。 沈祁站起身来,张张嘴,最终只发得出一个字:「好。」 李眠枫听罢,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身,一步一步,十分缓慢,然而头也不回地走上了辜冰阳的马车。 赶车的正天府弟子唤声师叔,伸手去要去扶他,被他挥挥手指,轻轻挡开。 沈祁站在原地,觉得时间好似忽然变慢了,眼睁睁看着马车掉头,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马蹄声像鼓点一般,每一下都重重敲在他的胸膛上。 他对着空荡荡的街口,终于说出了刚刚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可我想同你一起去。」 第96章 打道回府 有个小子来闯山门,说是来找师叔。 放下了帘子,车厢内昏黑一片,看不清彼此面容。 李眠枫才在车上坐稳,尚未适应来得及黑暗,辜冰阳勐然左手拉住他的手,右手擒住他的手腕,冰凉的两根手指按在他脉搏上,久久不曾放开。 第155页 师兄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李眠枫想。 马车稳步前行,辜冰阳不松手,李眠枫也就任由他按着,车内一时无话。 过了许久,辜冰阳一声长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他声音有点发抖,手却仍稳稳拉住李眠枫。 李眠枫在车上找了个放松的姿势把自己窝起来,苦笑一声:「昏过去再醒来便如此了,至于怎么弄的,我还以为师兄清楚?」 辜冰阳激动起来:「你觉得是我——」他声音刚高起一点,立刻又冷静下来:「也无外乎你这么想,当日分明只有你我两个人。」 李眠枫不置可否,只用手掩着嘴轻咳。辜冰阳看他的脸色,车内昏昏,并不能看得真切,只得试探着问道:「所以你才不肯回来?」 对方没有回应,却道:「车里闷得厉害,我透不过气。」 辜冰阳于是颇为殷勤地将两侧的帘子全给撩开,才看到他适才掩着嘴的袖口上一片暗红:「眠眠,你——」 李眠枫望着窗外,轻声说:「我本来同你演戏,谁知道东西却真丢了,我哪敢回来。」 其实哪里他的那个哪里丢了,分明还揣在宅中沈祁的包袱里。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对此事的任何可能都已经猜测清楚,并不会为真相惊讶。谁知一见辜冰阳,却竟有千般委屈涌上心头,免不得要试一试他。 「既是丢了,你也该早点回来说清楚才是。况且,况且根本就没丢嘛!」 「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辜冰阳支吾两声:「真的……本来也没带出去,还在正天府里好好的放着。」 李眠枫早知道他身上那个是假的,却不想对方居然就这么正大光明的承认了。他顿时生出几分安心,想来辜冰阳虽然有些事情喜欢瞒着他,但终究对他是没有二心的。 五年前碰上沈祁的事情,似乎也是这么一回事,倒是显得他不信辜冰阳了。本来师兄弟之间,便再是无话不谈,也不至于一点秘密也没有的。 或许是真是有人从中作梗,使他二人误会,生了嫌隙? 他心里仍有闷气,然而提防已经放下了大半,语气中忽然就泄露了委屈:「既然没丢,何故传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说要抓我,倒也没见你认真找我。」 辜冰阳长嘆一声:「你道你晕了,我又何尝不是一样。醒来时人已经快到了正天府,外面传言沸沸扬扬。我虽然没受什么重伤,却全然搞不清楚状况。然而此事实在蹊跷,猜来猜去,免不了怀疑是身边人作梗,索性将计就计。」 李眠枫轻笑一声,用手指点一点辜冰阳的脸:「就这么两道印子,也骗得过身边人吗?师兄可不光是将计就计吧,你问我为什么不回来,我可不知道随文珮是假的,你自己就一点也没有怀疑过我?」 车内空气骤然凝固,过了许久,辜冰阳说:「我要是说没有,你准定不信。」 此话多余,辜冰阳如果当真全然对李眠枫信任不加欺瞒,自然不必把调换随文珮一事对他隐瞒。 李眠枫道:「那师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辜冰阳却从袖中套出一方染血的手帕:「任他有是没有呢,纵使是有,我一见这东西,便也什么都忘了,只剩下对你有愧。」 那是方才李眠枫咳嗽中没拿得稳,被风吹走的丝绸帕子。上面点点红梅,正是他咳出的鲜红血斑。 李眠枫道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辜冰阳居然在街上凭着他随手丢掉的帕子找到了自己。 辜冰阳抓住他手腕的手掌忽然收拢得很紧,捏得李眠枫皮肉筋骨都在发痛:「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眠枫轻描淡写:「受了内伤,一路颠簸又遇上不少变故,始终没能恢復。」 「你别怕,回家去,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正天府的药好,你什么事情也不必做,只管好好地养着,不日定能恢復的。等你好了,再从长计议背后下手之人。」 然而他这并非是单纯的内伤,实是要命的剧毒。再好的大夫还能比得过华玉章 ,她都没辙,谁还能怎么样。李眠枫却怕他真叫来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一眼看破他命不久矣,推脱道:「我同行还真遇到个大夫,她精通岐黄,我喝几帖药也该好了。府中人多,哪有我那庄子清净,出来这么久,我师叔的萝蔔地都要长草了。」 辜冰阳虚张声势地凶他一句:「那么几颗萝蔔也值得你放在心上,自己的命倒是不知道金贵。你回去自然清净,可你在正天府,也没有人敢来烦你。我不放心,要亲眼看着你才行。」 李眠枫仍想要反驳,辜冰阳又问:「你不是放心不下萝蔔,是放心不下人吧,又在外头捡了什么人?」 「噗呲——」李眠枫忽然笑了:「什么捡人,这次是人家捡了我,难不成我伤成这样,你还真以为是我自己跑回来的?五年前那个傻小子,你不记得了?」 辜冰阳愣了片刻,忽然「啊」地拍手道:「沈祁!对不对?刚刚看不真切,我没认出他来。你竟找到他了,我还以为你五年前突然把他打发到西面的边城去,是他做了什么事情惹了你。」 李眠枫正想说哪有什么惹了我的事情,话到嘴边,忽然拐了个弯:「是闹了点不愉快,可那时候醒来无处可去,自然要找他。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一路送我回来。」 第156页 至于顺便亲了他的嘴这种事,更是一概不提。 不知为何,虽说是解释清楚了,他总觉得自己和辜冰阳之间还隔着一层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生疏了,又或者——其实是他太熟悉对方,虽然一时说不清道不明,隐隐约约地已经察觉出异样。 辜冰阳道:「你就是捡来只猫也要锦衣玉食的养着,十次能不被挠花一次,也能把自己感动得半死。」 这话说得,他还真捡了只猫。 而且只挠花了沈祁。 辜冰阳又说:「行了,我知道你不放心他,那我还不放心你呢。真要是那么惦记,干脆把他叫到正天府里一起住就是了,还有你那个姓陈的小厮,正好也来伺候你。」 李眠枫心道他怕有什么麻烦才把沈祁撂下,现在却又要叫人一起去,岂不是把人家当傻子一样的耍。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才刚刚缓和,现而今又不知道要怎么哄才好。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辜冰阳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决,又想起尚有许多事情还未查明,便不欲在此刻同他争论。闭上眼睛往车厢里一靠:「我累了,过后再同师兄商量吧。」 这话半假却也半真,他近来精力差得很,昏昏沉沉虽然没有睡着,却像是被魇住一般,忽然就动弹不得手脚。 神志半梦半醒而四肢失控之时,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再度攀上他的手腕,摸来摸去。 紧接着,他听见一个熟悉地声音「啧」地咂嘴,自言自语道:「弄成这样也不肯回来,你又想跑到哪里去呢?」 他想解释一句倒不是他不肯回来,然而舌头僵硬,喉咙也发不出声响。再过片刻,又觉得这一切不过只是自己梦境中的一场幻觉。 再睁眼时,已经不太想得起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李眠枫环顾自周,恍若隔世。自己不仅下了马车,甚至已经躺在了床上。 「没睡多久,我见你难得能养养精神,没捨得叫醒你。」辜冰阳见李眠枫挣扎着要起身,又把他按回床上。 「师兄把我背回来的?怎么把我放再在这里了?」 正天府,但并非是他的屋子,而是辜冰阳的房间。 这地方他其实已经有几年没进来过,陈设都生疏了,只是自己少时送给辜冰阳的画还被他挂在房间正对着床的地方,才让李眠枫得以一眼认出自己在哪儿。 「你那屋子虽然常有人打扫,但毕竟久不住人。深春蚊虫多了,你先在我这里躺躺,等我叫人去熏了艾草你在进去吧。」 李眠枫躺在他的床上,忽然间矫情病发作,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走,又找不到离开的理由,没话找话说:「没想到这画师兄还留着。」 辜冰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哥儿送的,自然要挂在房中妥善保存。」 李眠枫如今再看当年的东西,只觉得拙劣地要命,哪里都不顺眼「小时候的拙笔,现在看实在是有些不入眼了,不值得师兄挂着。」 辜冰阳道:「看来你没光顾着钓鱼,如今技术有所长进。不如等你好了,再送我一幅?」 「再送你一幅,这幅不妨烧了吧。」李眠枫恨不得赶紧把这画毁尸灭迹。 辜冰阳却摇头:「即是你当年心血,怎么能烧了呢!你再送我一幅挂上,这幅我收进匣子里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李眠枫心中勐然一动:是了,即是我过去的心血,几时开始,倒觉得这些东西都算不得什么了呢。 此念一出,令人恍惚。还不等李眠枫琢磨出各中苦辣酸甜,屋里匆匆跑进来一个弟子。 「掌门,师叔。」他跑得满头热汗,神色有点紧张。 「有个小子来闯山门,说是来找师叔。我们起先不知道师叔已经回来了,还以为他是找藉口扯谎,同他动起手来。只是这人年纪虽同我们差不多,武功却实在比弟子们好太多,后来才听说师叔真在府中,特来问过掌门和师叔。」 二人对视,面面相觑。 李眠枫艰难开口:「那人可说了自己姓名?莫不是姓沈?」 最好,别是姓沈吧。 一身汗的弟子勐一阵点头,险些把汗水甩到了李眠枫脸上:「正是!那人说自己叫沈祁,怕不真是师叔的朋友?」 辜冰阳一个爆栗敲在那徒弟脑门上:「傻小子,你虽年轻,五年前的武林大会难道没去看过吗!」 第97章 独上山门 他是不让我去,但我不打算听他的话。 且说沈祁目送马车远走,站在原地浑浑噩噩愣了许久。脑子乱糟糟一团,零散跳出几个「回去」「荟萃山庄」几个字眼,魂不守舍地回到了游千刃的宅子。 他回去,却也不急着将此事告知众人,茫茫然一个人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坐到太阳从东边移动到头顶上,树荫的影子越来越短。 五嵴六在屋内睡了一觉,或许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在赌气,甩着尾巴走到庭中想换个地方打盹。看见沈祁占了自己的地方,很不客气地跳掉了他的身上。 小猫爪子磨得锐利,他手上添了几道血痕,忽然在吃痛中回过神来。但觉大梦方醒,方才的愤怒迟疑与痛苦惊人的消失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冷静,似乎一切的情绪都从身体里跑了出去。 时值晌午,正赶上陈思从外头提了个食盒进来唤众人吃饭。看见沈祁独自一人,还有些奇怪:「你怎么没同庄主在一处?」 第157页 沈祁没答,却道:「劳烦你叫大家来,我有事要说。」 陈思见他表情严肃,语气中又带了更胜于以往的客气,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事,隐隐但觉不同寻常,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竟不敢多问:「好。」 不多时,宅中的六人都聚在庭院中。 黎为龙还没觉出事情大小,语气中颇有些调笑的意味:「什么事情背着眠眠只同我们讲,难不成他关起门来欺负你,要叫我们几个给你商量对策。」 出乎他意料地,沈祁没害羞,居然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忽然说:「方才遇上了正天府的马车,辜掌门把李眠枫带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喊出李眠枫的名字。 才发觉眠枫二字,绕在舌尖唇齿,悱恻缠绵,像李眠枫柔顺的长髮。 其他人没有跟他一同遐想的心思,陈思惊道:「你说地带走了,到底是怎么带走了?」 他熟悉李眠枫,也熟悉辜冰阳,明明知道他们是自家亲兄弟,可下意识地觉得李眠枫要吃亏。 沈祁道:「是他自己跟辜掌门走的。」 陈思松了一口气,心道总之不是打晕了拖走的。黎为龙却已经发现了其中的不对:「他去了,你怎么不跟去?」 这小子这些天都快把李眠枫拴在自己裤腰带上了! 沈祁依然看起来很平静:「他不让我去,他让我回来通知诸位,回荟萃山庄去等他。黎师叔带路,你们到山庄去吧。」 卢十二问道:「我们?你呢,你不打算与我们同去?」 沈祁道:「我要到正天府去找他。」 陈思奇道:「庄主不是不让你去吗?」 沈祁点点头:「他是不让我去,但我不打算听他的话。回来,是为了告诉诸位我们的去向,李眠枫的话我已经带到了,我走了。」 他回头时候毫不犹豫,众人竟一时没办法同他再说什么。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沈祁不是在和任何人商量,仅仅是告诉他们一声罢了。 而除了李眠枫,在场之人,又有哪一个人能阻止沈祁呢? 于是他们只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沈祁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宅子。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黎为龙忽然长嘆一声,笑了。 卢十二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堂哥跑去找场子了,他心里慌得要命。 黎为龙道:「我笑,李眠枫潇洒半生,这天底下还有能对付他的。更笑,没想到他栽在这么个傻小子手里。」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勇敢的人却很少。 卢十二翻了个白眼:「我倒还没说什么,您老人家却是一副李庄主吃了大亏的样子。」 黎为龙笑:「他吃什么亏,我是笑话他。」 说罢,转身就往房间走。 陈思拦住他:「师叔去哪儿?」 「收拾东西啊,」黎为龙满脸写着你问的什么傻问题,「听庄主的话回庄子里去呗,难不成还真的在别人家屋檐底下住上瘾了。」 别人都没动,魏景明一阵狂点头,转身就往房里跑。 卢十二喝住他,转头又问黎为龙:「我们真的就这么让他去?」 「不然怎么办?」黎为龙看一眼魏景明:「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对方没有回应,他又无奈地看向卢十二:「你别吓唬他了,跟小孩子叫什么劲。不放那小子去又要怎么样,你刚刚怎么不拦着他?」 「我!」卢十二哑火,思索片刻,平復下来:「前辈教训的是。」 黎为龙立刻摆出一副和蔼宽容好前辈的架势:「哎,你也是关心则乱。我们正天府堂堂武林第一大派,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掌门接自己受伤的师弟回去休养,岂非在正常不过。而师弟的朋友因为担心找上门来,又算得了什么大事。肯定是妥善安置,找个住处,好酒好菜伺候着而已。」 卢十二听了这话,虽不能全信,但也略微宽心。刚准备回去收拾行囊,却听得华玉章 长嘆一声。 「华神医有何指教?」黎为龙问。 华玉章 忧心忡忡:「你还知道他受了伤,李眠枫身上的伤又岂是这么轻描淡写能打发得了的。我拼尽全力,才勉强让醉春光的毒性不再进展,正天府即便肯花重金请大夫,我倒不觉得现在这世上能胜过我的大夫还活着几个。」 陈思听罢,神色更是凝重:「神医错了,我料想我家庄主见了掌门,至多说一句自己受伤,是断不可能将实情告知于他的。」 华玉章 急道:「那岂不是更要生变数,不行——」 黎为龙却「哎——」地打断她:「李眠枫好逞强,可绝对惜命,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你们要么担心他,要么担心那傻小子,我倒不觉得他们两人能这么轻易就遇到什么解决不了事。妄在这里猜测插手,或许反而给人家添乱,不如乖乖听一句眠眠的话,且静观其变吧。」 陈思咬牙道:「三日,若三日得不到消息,省不得师叔要去问一问了。」 「好,」黎为龙应下,「好歹我也是正天府辈分最大的,管管小辈的闲事倒也顺理成章 。」 魏景明说:「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正天府去了?」 他本来就是被黎为龙诓着偷偷跑出来的。 陈思才道:「你不打招唿走了这么久倒也该回去了。」 第158页 黎为龙却突然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我看你这小子说话漏风,有趣得很,不如再待在我身边,陪老人家玩几天。」 这话听着假得有些莫名奇妙,他前脚坑过魏景明的钱,害得他没处吃饭捉兔子把门牙都磕掉。后脚跟魏景明走了一路回江南,虽然谈不上嫌弃,但也没见他多余对他表现出什么亲近,甚至还不如刚拜过的便宜大哥卢十二亲近。现在却突然摆出一副依依不捨地模样,说什么多留下来陪着玩几天,实在让人很想问一句你之前都干嘛去了。 卢十二听得奇怪,很想开口说点什么,眼神在半空中和黎为龙交汇,却在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某种暗示。 黎为龙是故意将魏景明留下来的,为了什么,他不知道。 然而李眠枫一走,这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师叔毕竟是众人中的长辈,素来行事作风虽然令人摸不着头脑,却也道他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卢十二的疑虑在心中转了几圈,终于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是啊,」他似是不在意地嘟囔了一句,「才说了去哪儿要告诉我一声,转头就像跑了?」 「没有,」魏景明笑得傻兮兮,「既然是十二哥留我再住几天,我自然愿意。」 在一旁站着的黎为龙忽然莫名觉得自己很多余,咳嗽一声,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第98章 府中重逢 一听见沈祁,他心里就乱糟糟的。 沈祁其实从来没有来过正天府。 五年前武林大会上,他们所居住的是正天府位于松江闹市的一处产业,取大隐隐于市之意,然而真正的山门却在郊外,坐拥两座山,一个岛,几乎与世外桃源无异。 正天府的正门位于半山腰处,沈祁一路穿小路而至,走得太快,遇上看守山门的正天府弟子时,衣袍的下摆已经被撕裂了几处。 简而言之,很容易被当成迷路的或者路过讨水的。 尽管自诩自家门派不至于无名到什么人都来讨水喝,,第一大派讲究个兼容并包大气雍容,哪怕真有人来讨饭也只会给钱打发走。瞧见沈祁带着刀,便客客气气地问道:「少侠可是来投靠山门的?」 正天府规矩之一,想要拜入山门,要么参加三年一度的弟子试炼,要么可以直接带着兵器来动手,若是打得赢五名内门弟子,便可在门派内随便选一位师父拜入门下。 当然还有一种是走后门,需要拼爹拼娘,一般人用不到。 自从辜冰阳继任以来,且不论神出鬼没的李眠枫,辜冰阳本人倒还真的用这种方式收过三名徒弟,然而都是李眠枫初次在武林大会夺魁时候的旧事。近些年,竟是没有一个成功拜入的挑战者。 那弟子看他拿一柄修长的刀,心中不免还有些激动,以为自己能跟着长长见识,却听对方说:「我不是来拜山门的。」 弟子顿时失望:「少侠是要水,是要钱,是想借个落脚的地方睡一夜,都随我来吧。」 花钱买面子,辜冰阳最喜欢干的事情。 沈祁不动,摇摇头:「我来寻人。」 「寻什么人?」那弟子紧张起来,心道这人看起来不太好惹,怕不是来寻仇的。 「寻正天府第一剑,李眠枫。」 「哈?」那弟子突然笑了,语气里掺杂三分不耐:「少侠这话什么意思?」 天底下现而今谁不知道他们那个传说中的师叔偷东西跑了,虽然掌门辜冰阳归来后就一直对此事会避而不谈,只说些传闻算不得数,门人莫要瞎猜一类的套话。然而实情便是掌门受伤,随文珮不知所踪,而李眠枫既没回正天府也没回荟萃山庄,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辜冰阳的不让乱传,就显得很像是家丑不可外扬。 现在上门来找李眠枫,落在弟子眼中,和砸正天府的牌子打门人的脸没有什么区别。 沈祁见他变了脸色,心中猜到他不知李眠枫已经回了正天府,更加笃定辜冰阳居心叵测打定主意要将他藏起来,心急如焚:「让我见一见你们掌门。」 那弟子自从拜入山门还未曾受过这样的挑衅,当即抽出剑来点着沈祁:「见掌门?我们掌门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既然如此,」沈祁不愿再多纠缠,毫不犹豫地拔刀,「我也听过正天府的规矩,若是胜过你们五位弟子,自然可以当面会见辜掌门了吧?」 剑与刀相击,寒光彻骨。 * 缩在床上的李眠枫听了前来报信弟子口中的话,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胸口溢满,涨得几乎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涌出来。 怎么不听话,他想。 真叫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那份不可名状的感情在他心头激盪一刻,李眠枫忽然笑着对辜冰阳说:「你看,小鸡雏找妈妈似的,一时不看住,竟跑到这里来了。」 言语之间,带出几分厌烦,几分无奈。 辜冰阳听罢也笑了:「你现如今是烦了,当初谁叫你上赶着当老母鸡呢。」 「你别全怪我,人家这一路可也没少出力,要是没有他,我恐怕还活不到回来呢。」李眠枫见辜冰阳还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嗔怪道:「看看去罢,师兄!都是年轻气盛的,回头再给打坏了。」 辜冰阳道:「怎么,人家送你回来,你怕他吃亏?」 李眠枫终于憋不住骂他:「他吃什么亏!我是怕把咱们的人给打坏了,你真对你养的那些小徒弟那么有自信?」 第159页 说得急了,便忍不住又要咳嗽气喘。 「咱们」这个词似乎正中靶心,辜冰阳笑呵呵把李眠枫按回床上:「得了,都是一群孩子,能出什么大事。哥儿歇着,我去看看。瞧你虚成这样,一会儿非得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 李眠枫目送他远走,仰面倒在床上,苦笑。 一听见沈祁,他心里就乱糟糟的。 简直不像他自己了。 * 黄昏刀对青锋剑,自从离开清风和尚的山洞,这是沈祁第一次与人交手。 结果,甚至轻松地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自那日一刀噼开石室起,他已经模煳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一份难以言说地力量似乎蕴藏于他的丹田,一日日沖盪过筋脉。 他偶尔会痛,却奇异地并不感到恐惧慌张。像是有热流顺着自己的骨骼肌理游走,每熨烫过一次,便将途径之处拓展的更加宽厚。 虽未成蝶变,却一日日以来,仿佛正在重塑他的身躯。 更加强大,更加稳定,不仅是他的身体,也包括他的心性。 为他所用,得心应手。 当沈祁把刀稳稳噹噹地停在第五个交手弟子咽喉前一寸的时候,他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双手。 不知不觉之间,有什么东西好像显得不一样了。 就在那个分神瞬间,有人绕至背后,一剑刺入。 沈祁看也不看,利刃破空之声却似有形,顺着风流动的方向,他仿佛亲眼看见了那一剑的走势。 反身一拧,竟将对方手中的剑绕飞了出去。 「既已五人,阁下这是做什么?」他横刀在胸前,下手留了四分余地,正天府弟子却打个唿哨,唿啦啦十几人将他团团围住。 「我还以为,正天府是讲道理的地方。」沈祁道。 为首的弟子提防着不敢近身:「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说过了,我找李眠枫。」 见他还不改口,那弟子终于忍不住喊道:「你找李眠枫,我们还找李眠枫呢!天大地大,哪儿宽敞你上哪儿捞去,来这里找什么事儿!」 他话音刚落,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弟子,遥遥地唤他:「师兄——师兄——」 他一路狂奔,硬是把自己塞进了沈祁和那弟子之间,连忙道:「你别忙着打,他们说掌门出门去一趟,背回来个男的,正是我们那位姓李的师叔。」 尚不等那名弟子反应过来,辜冰阳人未到声先至。「呦,这么热闹,忙活什么呢!」 那弟子手一松,青锋剑「咣当」掉在地上,「那个……少侠,你跟我们打架是为了来拜山门的,对吧?」 他拼命挤眉弄眼,弄到眼皮抽筋。 辜冰阳看也不看他那群一旁罚站的徒弟,只是无奈地样子拍拍沈祁的肩膀:「你看,我那个师弟是不是病煳涂了。你要跟来,那会儿说一声跟来就是了,我们正天府这么大,难道还愁给你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不说话,我又没想起来要和他们这帮小子打声招唿,结果还弄得动起手来了。」他仔细端详沈祁,关切问道:「你伤着哪儿没有啊?」 「没有,」沈祁被他的热情弄得愣了片刻,遂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李庄主。」 「好,看,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还能不给看呢。我看这事都怪眠眠不好,你说你辛辛苦苦送他回来,他倒好,也也不把你安置妥当了。要我说,你来得对,就应该过来好好烦一烦他,哪有请人家帮忙扭头就跑的道理嘛。」 不知道为何,辜冰阳越亲切热情,他越是觉得这话分外刺耳。 沉默中,又见到了李眠枫。 「我屋里歇着呢,」辜冰阳说,「他那屋子挺久没住人了,别的地方又怕他待不惯。你瞧,德行。」 沈祁没接话,迳自推门走了进去。 靠在床头看书的李眠枫回过头来,无奈道:「跟来干嘛呢,要跟来不早跟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沈祁见他不仅全然无恙,倚在床头似乎很放松的样子,全无受人胁迫之意,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支支吾吾道:「你伤没好,不放心,来看看。」 「看什么呢,」李眠枫一副哭笑不得地模样,瞧瞧沈祁又看看辜冰阳,「你来倒还不如陈思来,一个两个也不是能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我又不是看就能看好的。」 这话如同静水里落了石子,瞬间搅动起阵阵涟漪。沈祁忽然心领神会般看向李眠枫。对方直勾勾看进他眼底,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我知道了。」沈祁忽然像霜打茄子般蔫下去,「打扰庄主休息,是我的不对,我这就下山了。」 「哎,别忙。」辜冰阳拦他。 他埋怨李眠枫道:「哪有你这样的道理,倒像是人家的不是了。」又看向沈祁:「他病了,心情不好也是有的。府中事忙,我不能时时陪着他,你索性就多留几天,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沈祁隔着辜冰阳望向李眠枫,难辨悲喜: 「好。」 第99章 夜探 唯有沈祁一颗真心不改。 月上柳梢头,人约……月黑风高夜。 李眠枫眼见沈祁堂堂七尺男儿顺着后窗翻进他的屋内,暗色的夜行衣上让夜晚的水汽沾湿了一片,禁不住苦笑:「古有墙头马上遥相顾,今夜沈少侠屈尊翻窗。」 第160页 哪知道沈祁竟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他:「若说一见知君即断肠,倒也没错。」 李眠枫差点把自己噎死,心说这人现在怎么一点也不遮掩了。愣小子说情话,威力非凡。他本是那个先张口调侃人的,反而闹了个大红脸。 万幸屋里没点灯,仗着夜色不必担心沈祁看见。李眠枫瞪他,气势汹汹:「哪儿学的!」 沈祁一本正经:「这是我才看的话本里的话,可是有什么不妥?」 哪里都不妥啊!李眠枫在心里吶喊。又觉得看话本这件事和沈祁仿佛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问他:「你什么时候看起这些东西了?」 「黎师叔送的,让我多学着些。他说我太不会说话,叫你闷得慌。」沈祁说罢,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小心翼翼问道:「哥……不喜欢?」 这让他怎么回答呢! 李眠枫强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小祁,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喜不喜欢的。」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沈祁脸上黯了黯,而后又笑道:「好,你不想提,我们不说这些。」 他本就不爱笑,即便明知不讨巧,仍常常长冷着一张脸。如现在这般的强笑,李眠枫还是头一回在沈祁脸上看见。顿时心里一酸,觉得自己今日种种,虽都是事出有因,却也实在过分了些。 连忙主动绕开话题:「大半夜见一面让你辛苦,光是说这些,倒真是对不住你翻窗了。」 说这话本是好意,然而李眠枫白日里沖辜冰阳阴阳怪气顺嘴了,竟没发现他这话说的看似妥帖,其实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在说沈祁大半夜跑来还净是说些没用的话。 沈祁听了却没生气,认真问他:「那在你这里,到底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呢?」 李眠枫乍听红了脸,心道莫非要同沈祁讲说正事可以,调情的话不能说。细想之下,才发觉自己方才所言有多离谱。 沈祁对他太好,竟让他不知不觉在对方面前任性起来。 李眠枫抬头望,那双眼睛,在未点灯的沉沉夜色中晶亮晶亮,一片赤诚。 「我错了,让你听了误会。」李眠枫笑,「哪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对我,你自然不必顾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沈祁道,「喜欢你也能说吗?」 李眠枫觉得自己的头顶简直要冒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又觉得万不能在年轻人面前露怯,反倒显得自己矮了一头,别过脸去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哦,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他一冷静,沈祁便立刻有些慌乱起来:「哥 哥都记得。」 李眠枫「嗯」了一声,只怕再多说一句话,自己就要羞得忍不住找个地方猫起来。 沈祁喃喃道:「你记得,我就很开心。我同你说,并非是就要你回应,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总该让你知道。好与不好,哥说一声,我心里也落个明白。」 怕惊动旁人,他刻意放低声音,本就低而浑厚的嗓音在胸膛里慢慢打转,发出一种有力的震动。 离得很近,那震动从一个人的胸膛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胸膛,李眠枫一颗心都被他震得砰砰乱跳,有一句「我也并非是故意不应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他自己先是吃惊,而后又释然。长达近一个月以来的自欺欺人到此刻终于在心中崩解,他再也没有办法硬是对自己说不在意,不动心。 老房子着火,烧起来不由人。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他很年轻,而你生死难料,李眠枫想。 沈祁的沉默中却夹杂了太多期待。虽如他自己所说的好与不好皆落个明白,但沉默本身已经能表明一种态度。沈祁忍受过他漫长的沉默,却仍然有勇气开头提出这个问题。 对于李眠枫的答案,他并非没有自己的猜测。 无论李眠枫怎么一直骗自己说对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每当他望向沈祁的眼睛时,有件事其实写得很清楚。 年轻人,并不轻易可以煳弄得了的。 李眠枫无法回应他的期待,却也没办法随便找出什么浑话来搪塞他。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只好咳嗽,万幸还可以咳嗽。 震动肺腑之时,他越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 沈祁果然不问了,过来扶他。给他倒水,李眠枫喝了两口,止住自己半真半假的咳嗽,终于有藉口转移话题。 「苦丁茶,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一样。」其实他还记得,他们苦丁茶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才喝的,只是故意假装记错,好给沈祁一个开口的机会。 沈祁果然说:「苦丁茶是在武林大会的第一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赌坊里。」 「是了,」李眠枫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天我想赌上一赌,却被我师兄打趣说凡在千金赌坊逢赌必输,正巧看见你站在门口,便想拉着你替我赌赌看。」 「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听他说起千金赌坊,沈祁缓缓低下头去。 李眠枫已经猜出他心中疑问:「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直到你初次登上武林大会的擂台时,我才确认了你的身份。」 「那之后哥对我,到底是因为——」 是前辈所託,或是一时兴起? 第161页 李眠枫摇摇头:「后来种种,直至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早已分不清了。」 他二人的缘分,从前代而起,却又偏偏一见如故,中间阴差阳错里不知混入了江湖中多少阴谋阳谋,唯有沈祁一颗真心不改。 剩下的,全是剪不断,理还乱。 倒也不错。 沈祁道:「那颗红豆,被我吞了。」他说完才觉得有些奇怪,又解释:「不是我故意吞的,不小心,就吞了。」 李眠枫只是笑,心中却道:莫非真有命中注定可言。 许是今夜心潮澎湃,叫他也有了轻言许诺地心思,激动之下便开口:「倘若此间事了,我——」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便听得辜冰阳高声唤:「哥儿,你睡下了吗?」 李眠枫顿时顾不上别的,把沈祁往窗边一推,看着对方顺势翻出窗去,自己定定神点上房中灯烛,靠在床头静候辜冰阳推门进来,装着睡眼惺忪的样子:「师兄怎么这个时候来?」 「听你咳嗽,怕有什么时,来看看。」他边说,在屋内四下张望一圈。见李眠枫两颊潮红,伸出手来摸他的脉搏:「你心跳得很快,可是气促吗?」 当然是让你吓得,李眠枫腹诽到。又暗地里笑他找得什么藉口,两人房间分明隔得远,再怎么耳聪目明也不至于听见他咳嗽就找来才对。 无非是本来就放心不下要来看看,至于到底是放心不下他的身体还是怕他背地里搞出什么事,李眠枫以为是后者。 自从回府至今,他对辜冰阳半是信任半是生疑。多年情分所在,倘若对方不搞这一出,他恐怕也就真的信了辜冰阳的种种说辞。 然而单凭辜冰阳对他的了解,但凡是他能想到的,对方其实也没有猜不到。明明猜得到,却还偏偏此时来,只能说辜冰阳根本有恃无恐,乐得陪着他演戏罢了。 这么一想,兴许沈祁爬他后窗,也早有人盯着,是辜冰阳自己放进来的罢了。 什么德行,李眠枫在心里骂他,又忍不住发慌。 一则,辜冰阳到底握住了什么手段,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如今他武功不再,光凭沈祁一人,只怕保全诸事。 二则,辜冰阳故意把沈祁放进来到不是问题,若是把刚刚那些酸话一併听了去,他的一世英名简直要毁于一旦。 李眠枫就任由辜冰阳三根手指在他手腕上按来按去,笑道:「我从小就是这么个毛病,谁我给把脉我都紧张,师父天天笑我,怎么师兄还忘了?」 辜冰阳闻言笑眯眯把自己的手松开:「关心则乱,忘了。你要时没事自然最好,若是哪里不适,该早点告诉师兄才是。」 李眠枫摇头:「我又不是第一回 受伤,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辜冰阳说:「你既然知道自己受伤,又为何不早点睡下养着?」 李眠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藉口:「我刚一回来,就看到乱闹闹许多事情缠在一起,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作梗,想着想着,便睡不好了。」 辜冰阳听罢反倒高兴起来:「知我者,眠眠也。我心里正有些想法,不知如何实践,左右你也睡不着,不如你我商量商量如何?」 李眠枫一面想着窗户外头的沈祁不知道走了没有,一面端起冷掉的苦丁茶呷了一口:「好啊,师兄有什么打算?」 辜冰阳道:「如今正值五年之期,我想召开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 李眠枫端着茶杯的手指默默收拢,脸上仍然带笑:「这算是什么打算?」 第100章 提议 习惯会让人忘记很多东西 江湖中本不存在武林大会。 他们以前流行的是想打谁就说谁是邪魔外道,最好还能几个门派合起伙来,美其名曰叫围剿。剿得灭就是大义除害,万一要是不仅没剿灭还把自己送进去了,那过不了几年,又会传出一桩某某门派一一己之力剿灭众邪魔外道的美谈。 所以在那段时光里,江湖上为民除害的事情总是来得特别多。 自从沈季明把毕生武功连同几代传承下来的奇珍异宝都找个地方埋了,又一手扶植起五大门派,才有了武林大会。 以武会友,和谐竞争,抢一枚没什么大用处的钥匙,互相耀武扬威一下。暗斗不是没有,可明争都拿到了檯面上,很少闹出人命。 这样的日子,竟也过了有二十五年之久。以至于很多年轻人心里,武林大会好像已经成了什么千百年不变的规矩。江湖围绕它所运转,又因为它而太平。 很难相信,其实仅仅在二十五年之前,世间竟还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间。 习惯会让人忘记很多东西——其中一点叫做平衡。 五大门派一面同整个江湖中的其他势力势均力敌,一面又相互之间互相制衡,方有此平衡之态。 然而,如果一个门派能够占据武林大会魁首整整十年,这样的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 而不幸的是,世上任何事物的稳定运转,都离不开平衡二字。 或是正天府独霸江湖,或是众门派群起而攻之,这样的局面,李眠枫并非没有预料到。 从他第二次站上武林大会擂台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没有想过要再赢一次。 不管嘴上是怎么答应辜冰阳和正天府一众弟子的,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人能够看出端倪。按照他的计划,他会在武林大会上展现出超越大部分人的功夫,告诉江湖正天府依旧有人坐镇,不是他人轻易冒犯得了的。然后找一个功夫不俗的对手,在走下几十招后,一个不慎被对方抓住空挡,受一点不轻不重的伤,最后顺理成章 地将武林大会魁首的名号拱手让人。 第162页 如此,他在这届武林大会上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 他遇到了两个变故。 其一是沈祁,他的出现本就已经足以扰乱李眠枫的生活,而后所经歷的张元平之死,小和山内部巨变,再到最后那荒唐一夜,桩桩件件,全都超出他的掌控。 好在沈祁顺从地听取了他的意见,直接被连人带客栈扔进了大漠边城。 那时候,他以为这一桩事情暂时这样解决了。 第二个变故在于,他赢了武林大会。 准确来说,是有人故意让他赢的。 并非是他多心,按照计划,他本该拖到最后一日清晨登台,为了提前赶走沈祁,他已经早了一天,按理说后面还有千个万个强手等待,千般万般机会给他输,可他竟然赢到了最后。 因为在他赢下沈祁之后,居然没有一个他的同辈前来挑战,只有三个比沈祁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小辈同他交手。 而作为正天府的门面,李眠枫是自然不能输给这些其他门派的后起之秀的。 于是他当然赢了,赢得轻松,赢得干脆,赢了武林大会。 赢到他心里憋了一口怄气,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如鲠在喉,昼夜难寐。 有人动了手脚,而且他不知道是谁。 他不知道是谁,但是他意识到这绝非一人所为。这个江湖中有一股势力,要将正天府架到高处不胜寒的境地中。 思及此处,不寒而慄。 更可怕的是,他能想到的事情,辜冰阳也能想到,但他却没有从自己这位师哥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担忧。 李眠枫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糟糕的猜测:或许辜冰阳早就想做点什么,却苦于没有顺理成章 的机会。而正天府被众人高高架在柴堆上这件事,或许正是他等来的机会。 这个念头过于诛心,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向辜冰阳求证。但出于一种本能的警惕,在送给沈祁那座客栈时,他偷偷设置了机关,将真正的随文珮偷出来藏在了客栈中。 此计算不得高明,且不论倘若辜冰阳某日发觉此事,他们兄弟必将陷入离心离德无可挽回的境地。万一对方真的如他所担忧的那样走到了最后一步,这点花招能够阻拦到几时,实在是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但这是李眠枫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过去,他对辜冰阳或许有所隐瞒,但从来没有背着对方另做打算。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选择在辜冰阳眼皮子底下,动自己的手脚。 李眠枫如今想来,或许正是从那一刻起,他们师兄弟二人就註定走上不同的道路。 至于后来他到底还是让沈祁又掺和进了中原武林的浑水,甚至自己把沈祁的下半辈子都拖进了自己越活越窄的阴沟里。而自以为精心藏好的随文珮其实也只是沈季明开给天下的一个天大的玩笑,而真正的秘宝却还是误打误撞被他们找到又被沈祁亲手埋葬,具在他意料之外。 可嘆忙活了半天,全是瞎忙。 但命运或许有自己的安排,他当时对辜冰阳的猜测却恐怕大差不离。对方如今突然提出要再召开武林大会,他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若有不慎,这或许就会是最后一届武林大会。 但他脸上仍然带笑,只问:「本来也是该近秋日再开,然而今年出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要提前。」 辜冰阳道:「该置办的东西都是现成的,要开便也耽误不了什么功夫。至于为什么,哥儿难道猜不出来吗?」 李眠枫故意沉吟片刻,做出在想的样子:「你我遭遇此事,定是有人背后作梗,然而如今敌人在暗你我在明,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轻易找不出幕后黑手。」 辜冰阳点点头:「说到底,无非两件事,要么冲着你我,要么冲着那块破玉。不论哪一样,武林大会上都得拉出来晒晒,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吗?」 李眠枫嘆气:「师兄想要引蛇出洞,确有师兄的道理,可却不担心反被毒蛇咬上一口吗?」 辜冰阳笑他:「你早年还说那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大话,怎么现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有句话说出来怕你难过,你久不在府中走动,不了解府中事也罢了,我却觉得此事恐怕有内应,与其坐在府中等着别人来动手,倒不如早些把这些人调出来一併清个干净。」 李眠枫心说我现在恐怕是连虎穴都爬不进去,还在这里论什么得不得虎子,苦笑道:「非是我脾气变了,之前功力尚在,自然做事大胆,无非是一力降十会。有打虎之能,自然到处都敢去。」他越说,越觉得辜冰阳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好气道:「要不这样,反正师兄自己还从未在武林大会上一展身手,不如这次就由师兄去吧。」 谁提的谁去吧,反正他是功力全失了。既然早就说要替他上去挨打,十年总得兑现一次。 辜冰阳不恼,只是笑:「我的功夫倒也没有那么差,赢上几局也非是难事。」 李眠枫冷冷道:「师兄是要赢,还是要赢到最后呢?」 辜冰阳道:「我是要赢,但要赢到最后,也并非没有人选。」 李眠枫莫名紧张起来:「师兄说的是——」 辜冰阳笑着说:「你那位姓沈的小兄弟,我看他倒像是有几分武林大会魁首的样子。」 李眠枫血液倒流,浑身发寒。 第163页 「按照他自己当年所说,倒并非是师出名门。只是不知道,凭藉着你二人的情谊,能不能说服他加入我正天府门下呢?」 第101章 难题 你要跟自己师父亲嘴吗? 寂静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初夏的虫鸣透过未掩上的窗子,声声入耳。 李眠枫不言语,脸上仍带着的浅浅笑意冻结了似的,胸口随着唿吸慢慢地起伏。 辜冰阳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忽然笑了。 他仍低着头,抬起一双浅色的眸色,自下而上打量着李眠枫的脸色:「怎么,给你出难题了?」 他一笑,李眠枫也跟着笑:「嗯,难啊。」 他似是不经意地往门外望了一眼,忽然打了个喷嚏,半是嗔怪半是感嘆:「师兄,你也不关门。」 辜冰阳用下巴颏点一点他身后:「你自己也没关窗啊。」 李眠枫啪得一下拉上了窗子:「刚才闷,现在冷了。」说罢,瞪了辜冰阳一眼。 辜冰阳被他一瞪,无奈投降:「好好好,冷了不行,热了不行,横竖是你有道理。」 于是茶还没喝上,到底站起来去给李眠枫关门。 他刚转身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功夫,就听到李眠枫说:「这件事说难,倒不是我推辞。其一呢,我若是开了这个口,他却不答应,岂不尴尬。」 辜冰阳摆摆手:「不答应自然就算了。托他到正天府挂个名字,一来今年帮一帮你我,而来他没有师承,也是帮他走江湖行个方便,本来就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谁还能强迫他不成。」 「这是一桩,还有第二件事。你说他若拜在正天府门下,无非是在你我之间选一个挂上。既然同你不熟,那便只能剩下我了,如此说来,岂不是要他叫我师父?」 辜冰阳一口茶水终于喝进嘴里,直接笑得喷出来。一边擦,一边无奈:「你想的是不是也太远了!」 李眠枫一本正经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五年前就想过要他拜在正天府门下。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只得作罢。」 辜冰阳笑了半晌,歇过气来,问道:「话说回来,给你当徒弟就当徒弟呗,人家小你十几岁,叫你一声师父,总之你是不亏的。他还没说什么,怎么倒你自己先嫌弃起来了。」 李眠枫苍白的脸上飞起红霞:「提什么小十几岁,说得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嚯,怪不得这些年劝你收个徒弟你总是躲着,原来是怕让自己显得年纪大。不是我说,十年前说这样的话还算的过去,人道四十不惑,你也快到了。」辜冰阳话到此处,其实自己也忽然有些吃惊,瞧瞧他的脸,又忍不住在心里感嘆:确实不像是三十有五的样子。 又想:李眠枫竟也三十五岁了,可嘆时如逝水,白驹过隙。 老天爷偏袒李眠枫倒是偏心的很。 李眠枫听了他的话,反倒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问:「却说四十不惑,我到如今还满肚子疑问。倒要问问师兄,既已四十,不惑了没有?」 辜冰阳愣了没有一刻,立即回答:「你这问题,分明是要为难我,更适合拿去问那些庙里的和尚。」他又说:「问我,你的满肚子疑惑却又都是些什么呢?」 顺着辜冰阳浅色的瞳仁看去,李眠枫却觉得自己像是看进了一方深潭。 清澈,却看不到底,更觉寒气逼人。 李眠枫缓缓道:「比如……」 他神情严肃,面若冰霜,看得辜冰阳不自觉屏息凝神,也跟着认真起来。 「黎为龙为什么那么喜欢种萝蔔?」 「你!」辜冰阳被噎了个半死,不轻不重地在李眠枫脑袋上敲了一下,「出息!」 他这么一闹,屋中紧张气氛荡然无存。辜冰阳眼见着李眠枫打了个哈欠,直接抽掉他靠着的枕头,把他摁回床上。 「得了,什么事也大不过睡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谈吧。」 李眠枫像是一沾枕头就困了,眯着眼睛摆了摆手:「大半夜的来找我,还说什么什么事都大不过睡觉。师兄你回吧,沈祁的事情你也不必过问了,我自会去找他,定给你一个……」 他声音渐低,竟像是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睡过去了。 辜冰阳凑过去,对着他的睡颜沉默良久,像是把人从上到下,从盖在被子下的身体到露在外面的头髮丝都一一审视过了,最终只是轻轻为他拉上锦被,离开了。 屋内的寂静持续许久,李眠枫均匀的唿吸声混着虫鸣,单调而平稳。 直到他忽然呛咳起来,不得已坐起了身。 ——重伤至此,他的唿吸本就无法像常人那样规律均匀。喘息平稳,并非是他睡着的象徵,却反而是他清醒时故意为之的证据。 合上的窗户被掀开,沈祁无声无息地跳进来,忙不迭查看李眠枫的情况。 他边咳边推开沈祁,说话也跟着断断续续:「我还想着……多等会儿……你也……回去了。」 沈祁没说话,只是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不爱说话,此前每每在李眠枫处被搞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这招好用,可谓屡试不爽,从此之后仿佛找到了拿捏李眠枫的方法。李眠枫果然片刻就败下阵来,一面擦去眼角咳出来的泪花,一面无奈道:「好吧,多亏没让你在外面站一整夜。」 第164页 沈祁递了杯水给他,李眠枫看一眼,又摇摇头:「别人用过的杯子。」 沈祁听罢,拎起茶壶隔空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覆上李眠枫的唇。 对方起初吓了一跳,但很快不再挣扎,任由沈祁徐徐将茶水渡进自己口中。辜冰阳房中的茶是随了主人的爱好,本苦得非常,然而唇舌相交之中,却似有缕缕回甘缭绕舌尖。 沈祁的表情严肃而凝重,似乎真是只是担心他缺了这口无关紧要的茶水就会活活渴死。 然而唇与唇相接,舌与齿磋磨,一时之间,两人竟似都捨不得分开一般,直到沈祁口中的茶已经尽数被李眠枫咽下,仍就这般维持许久。 这是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吻。 沈祁终于捨得分开李眠枫,用自己衣袖小心拭去对方嘴角溢出的几缕银丝,等李眠枫调整好唿吸,脸上的潮红却仍未褪去,开口道:「别人用过的杯子你不要,同我亲一亲却没有什么大不了,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李眠枫本已经红到脖子根的血液全冲上脑子,像是马上要滴出血来。平日里伶俐的一张嘴张张合合,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羞得闭上眼睛,在心里狂骂自己太没出息。 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很难作假的事情。 亲就亲了,那有怎样——他忽然在心中赌起气来:反正我快要死了,这辈子还没来得及正经亲过谁。 沈祁见他如此,却放柔了声音,凑在他耳边,语气中半是无奈半是怜惜:「你既然骗不了自己,又凭什么觉得可以骗我呢?」 李眠枫阖着的眼睛里忽然一热,眼角不受控制般滚落下两滴泪,自己也是一惊。 你真找他拿住了,他对自己说。 可栽在沈祁身上,倒也是实在不亏。他之所以迟迟不答,无非是担心对方吃亏罢了。 他睁开眼睛,对方垫着自己的臂弯趴在他枕边,小兽一般湿漉漉地望着他,仍是一语不发。 李眠枫心中一软,忍不住伸手去攀住他的髮丝。 青年人的头髮并不像他惯常的神情那般坚硬,绕在李眠枫的手指上,竟有几分出乎意料地柔软。他默不作声地任由李眠枫绕着,仍是望着他。 李眠枫终于开口道:「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但……我希望你等等我,好吗?」 沈祁心里砰砰乱跳,一句「自然」几乎立刻就要脱口而出,却在张嘴的瞬间,改换了说辞:「等到什么时候?」 「等」这个字,不知为何给他带来一些不祥的预感。 李眠枫斟酌字句,最终却放弃一切掩饰与委婉:「等到我确定自己能活着的时候。」 沈祁听罢,如受重击。 这话在此种情境之下,其实已经与剖白心迹无异。然而李眠枫话中之意,却不得不令人想起现下那个谁也不愿意提起的现实。 没人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多久,更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找到传说中的解药。 沈祁嗓子很哑:「那……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啊,」李眠枫笑着伸出他的小指:「说好了。」 沈祁也将自己的手指伸出来,悬在空中,并不急着勾住:「还有一件事,你答应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很少叫他哥哥,仿佛是故意不想被当成孩子。 但李眠枫仍免不了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跟他对话:「好啊,你说,我答应。」 「从这一刻,到我确定你能好好活着的那一刻,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再瞒着我。」沈祁道。 李眠枫微微一怔,旋即道:「好啊,我早也没有瞒着你什么了。」 沈祁盯着他:「那你方才为何要把窗户关上?」 李眠枫顿时语塞:「我……我冷。」 沈祁道:「他要我拜入正天府,代替你去武林大会,我听到了。」 李眠枫伸出手来,在沈祁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那要怪它,太好用了。」 沈祁问:「你不愿意我给你当徒弟?」 李眠枫笑:「怎么,你要跟自己师父亲嘴吗?」 他这么一说,沈祁眼前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季明的脸,顿感一阵恶寒,勐地摇头。 李眠枫却收起嬉笑神色:「我本想替你选,你却偏听到了。」 他心里发凉:辜冰阳定然是猜到沈祁会趁夜色来找他,才故意选择在深夜来访谈及此事。 从他说出这个问题开始,李眠枫就明白,这些话本就是故意说给沈祁听的。 师兄弟二十几年,他太了解李眠枫,也太知道如何拿捏他的软肋。 从沈祁来到正天府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失去了掌控。 又或者说,不能怪沈祁私自前来,自从他在鱼山负伤,自从他五年前与沈祁相遇,又或者自从辜冰阳当上掌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一步一步超出他的掌控。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命运的变化。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想听听你的选择。」李眠枫说。 「我的选择是——」沈祁直视他的眼睛,神情坚定。 「我要参加武林大会,但绝不是以正天府的名义。」 第102章 萝蔔地 一个太精,一个太蠢 荟萃山庄离正天府不太远,坐北朝南,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卢十二看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地里的黎为龙,眉头大皱。 第165页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李眠枫看起来不怎么待见他的这位师叔了。 庄子不小,假山果树鱼塘一应俱全,各处花朵显然精心钻研过栽种位置,可以使人一年四季坐在屋中都看得到花。可见此处主人颇是一个风雅有趣之人,而园中的管理者又将其打理的极为精心。 真可谓是——四季开花,四季有……萝蔔。 没错,就在这些锦簇花丛中,位于中间位置的赫然是一片——萝!卜!田! 就像在一群风雅名士中,突然混进了一个穿红戴绿脑袋上顶着八朵花的奇怪男人一般。 不算很大,但极其扎眼。 李庄主……好有涵养的人!好懂得尊老敬长! 他居然能容许黎为龙在自己心爱的庄园里最显眼的位置上,种上这么一大片萝蔔! 卢十二突然开始有些佩服他了。 他还站在远处,一边惊讶一边出神,一旁的魏景明兴沖沖地凑到他身边:「十二哥!」 他回过神来,只见魏景明怀里抱着根带泥的萝蔔,看起来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眉毛眼睛眯成一道弯:「太师叔送我的,这东西他宝贝着呢,若非你们来,他定不肯拔出来。我去洗干净了,我们一起尝尝。」 卢十二,看着上面的泥,不自觉地……竟有些心动。 没错,他不讨厌泥,也不怕脏。作为一个热爱金钱的抠门老闆,他从小就对如何发家致富很感兴趣,在给沈祁开客栈之前不仅种过果树还贩过马,可以说是在泥塘里打滚儿长大的。 至于为什么现在打扮的一副贵公子模样,主要是当上客栈老闆之后穿得好像不在乎钱也算不明白帐的样子,更容易坑到来往的顾客。 他看着那萝蔔,的确被黎为龙养得精心。从埋在土里的根茎到露在外面的叶子都水汪汪绿的喜人,怎么看怎么,很好卖钱。 看着魏景明那期待的眼神,他勉为其难地把「要不拿去卖了吧」咽下去,从嘴里吐出了「尝尝」二字。 果不其然看到眼前的少年傻笑着露出他的门牙豁口。 鲜萝蔔生吃最佳,魏景明把它洗净,削下一块来递给卢十二。两人大概都抱了些这么美的萝蔔一定很甜的期待,一口咬下去都傻了眼。 辣,很辣,比七月份正晌午的太阳还辣。 这萝蔔,中看不中吃啊! 卢十二缩着脸问:「这东西倘若丢了,黎为龙不会饶了我们吧?」 「要不……」魏景明把手里咬了一口的萝蔔放下,将整一根萝蔔抱起来:「我拿去煮汤吧。」 卢十二闻言点点头:「荷塘里捞些鲜虾,多放些盐巴。」 大概定能祛除苦味,把黎为龙心爱的萝蔔一口不剩的统统吃下,吧? 他二人奔厨房里去了。 黎为龙眼见他俩走了,却也从萝蔔地里直起身,摘掉头上的斗笠,问站在不远处凉亭下的华玉章 。 「夫人看了许久,可是要吃我这萝蔔吗?」 华玉章 冷冷淡淡道:「别叫我夫人,我早已不是谁的夫人。」 「哎呀,罪过罪过。」黎为龙用空余的那只手打了两下自己的嘴角:「华神医不说,我一时不留神竟给忘了。」 华玉章 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萝蔔田:「李眠枫生死难料,你好像不怎么担心他,只担心你的萝蔔。」 黎为龙脸上笑容僵硬了一秒,立刻又生动起来:「有神医在,这小子命大,轻易是死不了的。」 说罢,他又戴上斗笠,试图将自己整个人再度隐藏到萝蔔田地里去。 华玉章 又道:「你到底是信任我,还是说,这田里面有什么东西呢?」 黎为龙直起身子:「萝蔔田,当然是有萝蔔了。」 「你这萝蔔再怎么宝贝,也无非是萝蔔罢了。李眠枫到底怎么叫猪油蒙了心,会同意你在这里种萝蔔?」 黎为龙放在江湖上,好歹算是个世外高人。哪怕如今年纪渐长,不似年轻时那般精壮,仍是少有敌手的人物。这样一个侠客,就算是韬光养晦敛尽锋芒,怎么会就和一片萝蔔过不去。 真要是喜欢种地,自己买一片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便是了,又为何非得在李眠枫眼皮底下给他找不痛快。 但如果……这根本就不只是一片普通的萝蔔田呢?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黎为龙听华玉章 这么问,脸上却没有生出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慌乱,笑吟吟道:「神医心中有疑问,自己过来看看不就行了。只要莫把我的萝蔔踩坏,这地方随神医怎么玩呢。」 华玉章 犹豫再三,还真的不敢过去。 本来在这庄园中,她信任的只有李眠枫一个人。后来逐渐了解众人脾性,知道沈祁是个实心眼的,也不将他放在心上提防。 剩下的,可谓看起来各怀鬼胎,没一个简单人物。 如今她唯一信任,而武功最强的二人皆不在庄内。即便是黎为龙请她过去,她也并不敢靠得太近。 这份胆怯即刻被黎为龙识破,对方嘴上虽不说什么,眼神中却已经是一副赢下一城的得意。 忽然又问华玉章 :「神医好像特别不喜欢那两个孩子。」 华玉章 道:「一个太精,一个太蠢,却偏偏还凑在一块儿要玩什么兄弟情深,看了让人很难不想等他们迟早拆伙的那一天去说些风凉话。」 第166页 黎为龙笑:「一个太精,一个太蠢,倒真不知道是在说他们俩,还是在说我们家庄主同那个傻小子。」 这两人别说拆伙,简直恨不得黏在一起把自己一块儿融了。 华玉章 望向魏景明与卢十二消失的方向:「还有一点。我就是讨厌半大小子,看着都烦。」 第二句话,她藏在嘴里咕哝了一声,只有自己的听得见:「陆家那个被我掐死的小子若是还活着,今年倒是也这么大了。」 她曾经亲手杀死过她的儿子。 * 屋中无灯,隔着稀薄的月色看见沈祁脸上坚定的神色,李眠枫笑:「早知道你主意已经定了,我刚刚何必多此一举叫辜冰阳去关门关窗。」 沈祁道:「你说我主意定了,无非是正巧合了你的主意。倘若我说我愿意拜你当师父,你一定要劝我了吧。」 「那是自然」,李眠枫心道你能不能别老提师父这茬,当了你师父还怎么能忍你要跟我亲嘴,了,脸上却一本正经:「辜冰阳有自己的打算,虽然拿我来要挟你,我自己却是不愿意顺他的意的。」 沈祁道:「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要为了你忍辱负重,做那些你不愿意我做的事情。」 李眠枫只道他是尊重沈季明不愿改了自己的师承,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顿时心中一烫。 沈祁又问道:「其实我并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李眠枫问:「你说他真的走了吗?」 沈祁点点头:「我先在附近看过,方才进来。」 李眠枫想到沈祁偷偷摸摸在周围打探的样子,努力想要笑一下,却发觉自己笑不太出来。最终还是不太安心,凑到沈祁耳边说:「首先要你赢下擂台,再找人出来从中作梗。不论找个什低声么藉口,借着其余四门派不能让正天府做大的心思,把事态扩大,以使二者对立。」 「正天府被群起而攻,对辜掌门有何好处?」 李眠枫解释道:「虽然是我猜的,却也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名义上是四派攻一派,背地里却恐怕早已被他分裂过。比如五年前的小和山,指不定和他有过什么交易。到时浑水摸鱼,他反趁机让正天府捞一笔好处,继续当他的五派之首。」 他说完了这些,还是觉得漏掉些什么,仔细盘算一番,又补充道:「以上,是在他不知道你的师父到底是谁的前提下,最可能的一种选择。但我觉得,他已经知道了,或是很早就知道了。」 李眠枫想:辜冰阳很可能在五年前看到沈祁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至于此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恐怕是师父那一辈留下的踪迹。 沈祁恍然大悟:「他也想打那份宝藏的主意。」 李眠枫谆谆善诱:「倘若你在武林大会上,突然被曝出是沈季明的弟子,你觉得会有什么在等着你?」 沈祁逐渐跟上他的思路:「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知道那份宝藏藏在何处。」 虽然他确实知道,但过程却属实意外。 李眠枫点点头:「没错,你会成为各派暗自争夺的对象,所有人都想从你口中逼问出沈季明的藏宝之处。」 沈祁道:「可那里已经空了,真要说,告诉谁都无妨。」 李眠枫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空了就完了?他们只会以为是你把东西都带走了!」 沈祁想,倒是也差不多,是我把东西都给毁了。 他又问:「所以按哥的意思,这武林大会是不开为好。」 哦,又叫我哥了。李眠枫心中很满意,觉得自己还应该多多给沈祁上课。 他点点头,贴在沈祁耳边说:「背水一战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第103章 羊肉汤 一切——皆交给天意 荟萃山庄第一奇人,其实姓陈名思。 这庄子有山有水有树有池塘,有一个不干活的甩手掌柜和一个只在乎他自己那半亩萝蔔田的老不正经,却居然只有一个负责打理家业的人。 而这个庄子居然没荒,还把庄主养得那么一副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龟毛脾气。 想到这里,卢十二看向陈思的眼神中不禁充满了敬佩之情。 魏景明一脸同情的拉着他的手:「十二哥,我不知道沈大哥平时对你这么不好?」 卢十二蒙了:「啊?什么不好?」 平心而论,他这个族兄除了不爱说话之外,确实是个好人。 而至于不爱说话这个小缺点,也因为他的心思太好猜而并无太多沟通困难而误伤大雅。 魏景明仍然用力拉着他的手:「我以为草原上全是羊呢,原来你昔日在边城,连羊肉都吃不到。」 他一偏头,看向陈思手中的新鲜羊腿:「前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对待这条羊腿。」 卢十二无奈:「谁吃不起羊腿了!我不是看羊腿,我是在看陈思前辈。」 魏景明用力「啊」了一声,而后做恍然大悟惊觉状:「原来,你和沈大哥,你们……不愧是兄弟。」 卢十二气得用萝蔔秧子砸他:「什么跟什么,我是佩服前辈年纪轻轻还不会武功,竟有如此生财之道。」 说着,他从来好似谁都不服的脸上竟然出现了若有似无的羞涩:「前辈,可 可愿……」 魏景明惊道:你又要和人结拜啦?你说好只跟我一个人结拜的。 第167页 卢十二一边在心里纳闷自己几时说过这种话,一边红着脸往地上一跪:「可愿收我为徒!」 陈思被吓得倒退一步,先把卢十二从地上拽起来,然后把羊腿切了同青萝蔔一齐倒进锅里:「看着汤锅,熟了吃点。」 说罢,逃也似的从厨房跑了。 魏景明在他身后吹了声口哨。 此番轻佻举动,引得卢十二偏头瞪他。一瞪才发现,他原来并非是在吹口哨,只是合着嘴嘆气,然而气流却从门牙空缺处吹了出来。 「你嘆什么气?」 「十二哥,你怎么也不想想。那陈思前辈是伺候庄主的人,沈大哥又是你族兄。你要拜陈思前辈为师父,沈大哥和我师叔岂不是……」 几乎等同于师徒相恋,很禁忌——卢十二一把捂住魏景明的嘴:「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多说了。」 帐房先生的手同习武之人大有分别,比功夫练得实在不怎么样的魏景明骨节还要更纤细些,右手指尖上有常年执笔磨出的茧,却比他们这帮持剑的人终究要柔软太多。 简而言之,杀伤力不大,威胁性极强。 魏景明两手扒拉着他掩住自己口鼻的手:「唔唔唔嗯嗯嗯。」 卢十二没有武功,他不敢用力,然而是实在憋得难受。 「你说什么?」卢十二怕真把人闷出个好歹,放开他。 「锅里水开了,」魏景明深吸一口气:「这羊肉好香啊。」 「……拿碗来。」 * 陈思穿过长长的连廊,初夏的风吹过他高高束在头顶的头髮,唯有额前的两缕髮丝随风而动。 广袖当风是贵公子们喜好的打扮,他是正天府一个干活的小厮,自然短褐绑腿,浑身上下都没有能吹得动的地方。 连廊的尽头,他站在小土坡上俯视着田地里的身影,沉默不语。 在这个山庄中,还有个同他一样装束的人。 黎为龙颇为正式的把锄头插进地里,结束了手里的活儿,将手上占满的泥土顺势往自己裤脚上擦了一把。 他的裤子本就是藏蓝色的,又有衣袍掩盖,擦了半天,到也看不出有多脏来。 慢条斯理地做完了这一切,他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小土坡上的陈思。 「弄完了?」 「嗯。」 「你亲眼看着他们吃下去的?」黎为龙总觉得对方来的太快。 「没有,」陈思如实答道:「我只是取了一条上好的羊腿,同那沾了药的萝蔔一同放进汤锅里炖上。」 黎为龙闻言皱起眉头:「也就是说,你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药吃进去?」 陈思背着手站在土坡上,平静道:「是啊。」 黎为龙大惑不解:「你多待一刻会如何,平日里见你大事小事事事妥帖,怎么今天却要留下这样的纰漏。」 其实他这时候心里已经心知肚明,陈思这哪里是纰漏,分明是故意的。 可同自己合作,他并非是受人胁迫,而是心甘情愿所为,又何必要整这一出? 对方果然说:「这不是纰漏,我是故意的。」 黎为龙不接话,等待他自己说下去。 「我心里拿不定主意,」陈思道。「师叔是什么样的人,心中到底有什么念头,你在荟萃山庄里住了这么多年,我仍旧看不透。我不知道自己该信你,还是不该信你,所以便交给天。」 黎为龙听罢,从萝蔔田里拔地而起,一跃而至他的身前,逼近陈思:「你想要交给天,却不问问我,是否愿意把此事交给天意吗?而今的荟萃山庄,你忤逆了我的意思,同忤逆了天意,又有何区别啊?」 陈思仍负手静立,微微抬起眼睛,注视着高他一头的黎为龙。 他虽然没有武功,却已经在江湖里晃荡了小半辈子。任何一个武林人士都能轻易置他于死地,但他不管对谁都是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就好像他从来不怕死似的。 面对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黎为龙,他奇异地竟还能保持一种对待生人般的疏离。 而即便是这般生死关头,他眼睛也并不曾多眨一下,语气中也并未带上几分颤抖。 「他们喝不喝,我们此行能否成功,庄主是否能够安然无恙,一切——皆交给天意。这便是我的选择,而师叔自然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他回答道。 黎为龙突然笑了。 他笑起来,可谓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简而言之,很难听。 陈思道:「你再笑,我就走了。」 黎为龙瞬间收敛了笑声,小声嘟囔:「我逗逗你,你还要骂回来,报復心也太强了。」 又道:「你说一切随天意,我倒是喜欢。但我与你不同,我之人事,便为天意。」 他背过身去,摆了一个十分符合世外高人道骨仙风的姿势:「年轻人,准备好跟我一同重塑天意了吗?」 陈思默不作声从土坡上走下去:「师叔,到底怎么开?」 黎为龙帅气的身影凝固当场,自讨了个没趣,也飞身回了他的萝蔔地。 「大头敲八十次,小头下四十次。」 「……为什么会有这么麻烦的方法?」 「我也不知道,你家庄主想出来的。」 风再起,地里空荡无人,只剩下翠绿鲜嫩的萝蔔叶子迎风摇摆。 第168页 * 魏景明睁开眼睛。 羊肉萝蔔汤的油香味尚在他口中萦绕不去,他支起身子,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趴伏在一旁的卢十二突然被拉扯地离开了桌子,而后重重地跌下去。 一摔,给摔醒了。 魏景明看着自己被扯松的前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被人单独丢下已经很有经验的卢十二在睡过去的最后时间里,用手攥紧了他的衣带。 于是方才他一动,卢十二自然也跟着被拽起来。 但至于会掉在桌子上这件事,估计也在他本人的意料之外。 卢十二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磕出来的包,心里盘算着自己头晕到底是因为刚刚撞的,还是汤里被搁了什么东西。 就听见魏景明说:「十二哥,他们一定是要背着我们做什么事呢!」 卢十二一听「背着我们」四个字,当下精神焕发,顿时醒转过来:「谁背着我们?背着我们作什么!」 这种被人硬拽着扯进烂摊子里,还非要次次都把他甩在一边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生气了。 魏景明搅合着砂锅里剩下的萝蔔羊肉,火已经熄了,汤锅却还热着,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阵阵香气。 「这汤里恐怕有蒙汗药,他们想让我们睡一觉,肯定是要去做什么事情不想让我们知道,却不想我们中途因故醒了。」 他二人于是晃晃悠悠走出了厨房,回到萝蔔田中,已然空无一人。四下唿唤寻找,喊陈思的名字,从来在山庄内神出鬼没的年轻管家也再不出来搭话。 想必,被魏景明猜中了。 他问:「十二哥觉得他们能去哪儿?」 卢十二道:「若是黎为龙一人消失,还猜不出去哪儿,连陈思都不在,说不定是寻李庄主去了。」 魏景明抚掌:「有理。」 他又问:「十二哥,你想不想去找他们?」 卢十二吃惊:「找他们?」 魏景明似乎没把去正天府当成一件多大的事情:「我本就是正天府的人,回去也就回去了。可是你若不跟我一起去,我也不好把你一个人抛下,还不如我们一同回去趁热喝口萝蔔汤,继续睡觉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卢十二问:「你为什么要拉着我同去?」 魏景明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说去哪儿要带上你吗?」 卢十二心中微微一动,像是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拨弄了一下:「你……真想去?」 「其实我早就想回去了,我跑出来太久,总怕回去之后掌门会骂我。你若是跟我一起去,师叔看见你,碍着沈大哥的面子,多半会帮我求求情的。」 少年人眨巴着自己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里面盛满真诚。 「……先说好,我不会武功。」 「你走累了,我可以背你上山。」 「收拾东西去吧。」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条路上会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第104章 别离 来日若还能相见,希望对方不会生气太久。 相安无事的生活又持续了三天。 自那日夜晚同辜冰阳承诺过要让沈祁拜入正天府门下,对方果然不再主动开口提及此事,只是每天早晚各来两次,一来送药,二来同他说话解闷。 他不说,李眠枫自然更乐得不提。送药便喝,说话也高高兴兴地应着。 沈祁摸清了辜冰阳出现的时间,每每避开这两段,余下的时候几乎总在李眠枫面前晃荡,倒是跟之前在游千刃宅子里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恍恍惚惚地,沈祁几乎要把那些烦心事统统忘掉,好像他的生活早在五年前就该如此,寄居于李眠枫屋檐下,每日除了练功便是陪着对方解闷。 他把这话说给对方听了,李眠枫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他的额头:「说得像是我养个小童似的,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沈祁道:「我也确实是靠你养着。」 沈季明大概还给他留下过金山银山,可惜他根本不去找,连地图都震碎把灰扬了。 李眠枫纤细的手指弯曲成漂亮的弧度敲他的脑袋:「真要养个小童,也养个会说话的,咱俩不知道谁给谁解闷呢!」 趁着沈祁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他敛去脸上笑容,低而轻地嘆出胸中一口浊气。 沈祁并没有发现,他却不能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的命几乎是靠华玉章 的药吊着,离开了华玉章 ,虽然不至于说一时半刻都挺不过去,然而本该要一日日衰落下去对。 可他这几日却过得很好。 所谓的「好」,自然不是指身强体健恢復如初。他夜里仍然盗汗,白天话说得太急也要气喘。然而丹田处几乎一刻未消灭的疼痛似乎淡了几分,精神好时,一个人也能走走歇歇出去逛上一阵。 倒像是大有好转的意思。 沈祁很高兴,觉得李眠枫到底是回家了精神不错。虽然心里面仍揣着对辜冰阳的提防警惕,在熟悉的环境中休息得仍要比以往好上不少。 李眠枫并不否认他的乐观,也借着自己精神好时,同他讲起过许多自己少时的趣事。 沈祁小他整整十岁,初见之时,对方已经是成熟稳重的兄长模样。能够听得他少时许多荒唐事,心中更觉得亲近几分。顺着他的话想像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小李眠枫是如何可爱聪慧,白日里听了,当天晚上就梦里相见。 第169页 他看着梦里甚至要矮上自己半个脑袋的雪玉般的少年,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来摸一摸对方的脑袋。小李眠枫却正襟危坐,皱着眉头沉声道:「你怎么不叫我师父?」 他的脸顿时红得滴血,埋下头去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可又实在不想看到眼前之人不悦的样子,好不容易挤出两声哼哼,却忽然看见地面上落下两滴殷红。 抬起头,只看见面前之人口鼻溢血,直挺挺地后仰倒下去,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 待到烟消云散,丁点痕迹不曾留下。 唯独落在地上的斑斑血迹,如湘妃竹泪,雨落海棠,暗红髮黑。 美梦顿时变噩梦,沈祁从梦中挣扎醒来,在床上勐然坐起,冷汗湿透白衣黑髮,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地一片。 此梦不详,更让他想起李眠枫如今的处境,不禁突然为自己这几日的松懈感到懊悔,勐地抬起手狠狠拍在自己脸上。 疼痛之中,心里反而平静不少,决心既然迟早背水一战,何必在此地坐等辜冰阳发难,不如索性明日就带着李眠枫偷偷离开。虽然李眠枫已经认定辜冰阳心怀叵测,从正天府找来荟萃山庄也就是片刻的功夫。但至少二人至今都迟迟不愿撕破脸,师兄师弟叫得亲热。回了荟萃山庄,至少有华玉章 在侧,一时可保无虞,再寻解药。 然而一想到解药,他前所未有地萌生出一种茫然和绝望。天大地大,却竟毫无头绪。 黎为龙同华玉章 早在四处查找当年陆家的线索,至今仍然一无所获。而他对江湖不熟,莫说多年前的旧事,就连现在五大门派的主人是谁都说不清楚,只能坐在一旁干等着他二人的进展。 越是自己无从尽力,心中越是失落焦急。 内外交困,这世上好像并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到底怎么才能把李眠枫留下。 不知不觉,他便就这样枯坐半夜,直到东方既白。 身上的冷汗被夜风吹干,沈祁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凉的,下床走走,四肢运转也似许久不用半数腐朽的木门般僵硬。一不留神,又到了李眠枫的居所门口。 他通常不在此时前来,一则不想打扰对方休息,二则过不多时辜冰阳便会前来送药,他每每总是不想遇上对方,怕他提起武林大会一事,故而总要再拖些时辰。 今天却存了要带走李眠枫的心思,既然已经走到门口,干脆便进去了。 李眠枫果然醒着,屋内门窗都掩着,五月的天已经有些热,沈祁走进去,身上立刻发了汗。 只见李眠枫斜靠在榻上读书,听见门响,也并未理他。几案上摆着一碗汤药,在这样的天气中,已然冷透了。 这不是今早的新药,而是昨晚隔夜的药。 沈祁心中登时一跳,从他手中把书抽出来,忽视掉李眠枫不悦的神色,问道:「哥为什么不吃药?」 李眠枫神色郁郁,扫了一眼几案上的汤药,又把沈祁手中的书夺回来,不知是在看书,还是为了挡住自己的脸:「左右喝了也没用,何必非得给自己找点罪受呢。」 沈祁心往下沉,手脚发冷。 自从中毒受伤以来,李眠枫伤情几度起伏,也数次面临死亡威胁,却从未有表露出此种想要放弃的念头。 昨夜之梦再度復现眼前,沈祁心中尽是慌乱,仍强压着故作镇定。捧起药碗端到李眠枫面前,柔声道:「怎么会没用呢,正天府的大夫很好,即便对那毒没用,于内伤总是有益的。」 他端着碗的手稳稳噹噹,却没发觉自己声音发抖。 李眠枫终于放下书,有些惊讶似的朝他望了一眼,只见沈祁红者眼眶,脸色苍白憔悴,倒也像个病人似的。 「好了好了,」他像是生出些不忍般的,从他手中去接那碗药,「我不过是觉得苦,你怎么还当真了。」 沈祁没有松手,直接把药碗送到李眠枫嘴边,看着他一口一口把药喝光,从怀中取出一粒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进他嘴里。 微咸而酸,略带回甘。青梅干,入口生津,沖淡口中药物苦涩。 「这是……」李眠枫放在口中用舌头细细品味,终于想起来自己在苏府那位姨太太那里吃过这东西。 「当时问她讨了方子,却一直没来得及自己动手。昨日收拾东西时却又看见了,带在身上现在才想起来给你。」沈祁道。 「今年的梅子快熟了,等此间事情安定,我去腌了存住,明年给你,可好?」 他同他许诺明年之事。 李眠枫望着沈祁眼中幽幽水光,点点头,不忍再说什么。 略带惆怅酸楚的气氛持续片刻,李眠枫忽然问道:「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沈祁却不愿意讲出自己昨夜那个不祥之梦,正在犹豫之间,又听见李眠枫说:「你来的也正巧,我昨晚昏昏沉沉,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正天府后山一隐蔽洞中藏了东西,一时兴起还把那地图画了出来,却不知道十几年过去还不寻得见。」 他说着,从枕下摸出一条丝绢,上头用墨笔勾画出一张地图。 他把图塞给沈祁:「后山谷中有个小洞,是我的秘密。」 说这话时,李眠枫调皮的眨眨眼睛。剎那之间,沈祁梦中的小小少年同眼前之人仿佛重叠一般。 他心砰砰乱跳,说不清是欢喜,是忧愁。 第170页 李眠枫又道:「我走不动那么远的路,你既然来得早,趁着天色将亮人稀少,替我去找找看吧。」 沈祁问::「是什么东西?」 李眠枫笑而不答:「总之先去找了,找到最好,找不到也在天黑前早些回来吧。」 沈祁点点头,把丝绢收进怀中,心里却想:他既有此心愿,我无论如何总要寻到才是。 李眠枫在他身后笑吟吟:「去吧。」 直到沈祁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松懈下来,瘫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他不知道沈祁昨夜噩梦的内容,只是在心里轻轻感嘆了一句到底还是好哄好骗。 好哄是好事,来日若还能相见,希望对方不会生气太久。 而若假使今日便是永别,黄泉碧落,只盼他这辈子莫要郁结太多。 沈祁还很年轻,他会有很长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新朋旧友。 区区一个李眠枫,就让他像张元平 沈季明那样找个山头埋了,顺水漂了,在他心间占据一隅,便已足矣。 * 过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辜冰阳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新药进门了。 他看见几案上的空碗便笑了:「让你出去遭一趟罪,不想竟改了你怕苦不愿吃药的毛病,现在倒是回回都吃得干净了。」 李眠枫笑着看他:「既然知道药有用,也自然知道吃药了。」 辜冰阳把药塞进他手里,看着李眠枫仰头一饮而尽。 「看来你最近身体好些了,我这大夫请的不错。」 李眠枫两指捻着空碗,眼眉低垂:「是吗,可是我中了一无解之毒,寻常郎中的药本该是不起作用的?」 辜冰阳眉心拱起:「哥儿这是什么意思?」 「除非这郎中知道,这药就是他自己下的呢。」 李眠枫将那空碗用力向几案上一撞,白瓷碎成数片,他把最为锋利的那片捏在手中,顶住了自己的喉头。 第105章 摊牌 但沈祁却并没有回头。 上好的骨瓷触手如玉般温凉柔润,断裂面却锋利如刀。 李眠枫将瓷片抵住自己的喉头,他挑得是最大最锋利的一片,四周都断得尖锐,手指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立刻就渗出血丝来。 但那血算不得什么。 他要威胁辜冰阳,绝不是光嘴上说说。抵着自己皮肤的瓷片已经在脖子上割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口子不深,但很平滑。 ——李眠枫的手很稳,他心里没有犹豫。 辜冰阳却笑了。 他笑的时候像是只有口唇用力,那双浅色的眼睛却看不出半点笑意,圆瞪着,紧紧锁在李眠枫身上。 他道:「哥儿,你病的头昏,还是说笑。我倘若下药害你,你以死相逼又有什么用呢?」 他居然就这样大大方方地默认了自己下毒之事,半点没有解释澄清的意思。 李眠枫的声音和他一样平静:「有没有用,我试试就知道了。」 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他握着瓷片的手骤然发力,白瓷没入十之有三,血丝变成涓涓细流,瞬间将白色中衣染红一片。 他熟悉人体骨骼经脉,这一处地方并不致命,只会缓慢失血。但只要再一用力,就可以切断气管阻隔血脉。 如此一来,神仙难救。 辜冰阳神色僵硬一剎,微笑冻在脸上,旋即又化开:「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开口好了,何必搞成这个样子。」 李眠枫紧握瓷片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心中却安定下来:如他所想的,辜冰阳果然还是捨不得他死的。 他道:「我要下山,一个人走。」 一句话的功夫,辜冰阳脸上的寒气消失殆尽:「这事容易,哪里值得你这样自伤。下山好说,只是有一点,你现在身体虚弱,没人送你哪里走得出去。你不想让我送你,也最起码找两个相熟的弟子陪你去吧。」 李眠枫感到流血让手指发滑,不由得更用力些,脸上竟然笑了:「走不出去也是我命该如此,再说倒在半路上,岂不正遂了你的意,你我之间有事,不必让弟子们知道。」 他说着,便一步一步,面向着辜冰阳,倒退出去。 辜冰阳嘆气:「你若是这么走,走不到半山腰血就要流干了。我答应你了,你要下山就去吧。」 李眠枫没说话,仍是面朝着他,每一步都走得谨慎,缓缓退出房门。 他两人之间已经有些距离,然而李眠枫半入体内的瓷片仍片刻不敢放松。 信任辜冰阳的下场,他现在正在体会着。 早上到太阳照在他身上的那一刻,李眠枫忽然觉察到了一点异样。 他本该早已习惯了病痛,但习武之人的敏感让他至今都还对身体保持着敏锐的感知。这几日换去了华玉章 安神镇痛的汤药,更觉得知觉復甦不少。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再度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 辜冰阳跟着他的脚步来到房门口,隔着门框朝他望。 朝阳投射下的光辉在他身上洒下大片的阴影,男人的面容模煳不清。 李眠枫只来得及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唉,你明知道这办法恐怕成不了,又为什么非得给自己来上一刀呢?」 紧接着,李眠枫手指一松,瓷片掉在地上。 没有瓷片封住血管,一股暗红的鲜血骤然涌出。 第171页 浓郁的黑暗吞没了他。 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却暗暗笑了:他和辜冰阳竟然算到同一天动手,沈祁却又偏偏今日来得早。 老天爷对他,倒真是还算不错。 * 正天府坐落群山中,周围的几个山头都是其领地,但实际的建筑并不很密集。 前几天沈祁上山之时一路闯入的是南坡,也是正天府中大部分人所居住的主峰,盖满了向阳的屋子。而李眠枫所画的图纸中指向的山谷却在北侧的一座小山坡上,除了偶有几个巡逻的弟子之外,堪称人迹罕至。 正因为如此,沈祁越走,就越看出些不对来。 当然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图纸诚如李眠枫所说,确是他昔年藏宝之处无疑。这座山头偏僻,如果真有什么独属于他的世外桃源,倒也合理。 但依照如今之势,辜冰阳不知何时发难,他却有闲情雅致,叫沈祁走远道去寻什么儿时旧念,实在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倒更像是,找个什么藉口,将他调去了这地方,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不肯光明正大的告诉他。 但沈祁却并没有回头。 李眠枫支开他,确实有孤身犯险的可能。然而与对方一路同行至今,沈祁虽然往往仍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然自诩也谈得上了解李眠枫这个人。 他不是如此甘心放弃,轻易赴死之人。 即便真是替他挡灾将他支开,又焉知不是为了日后博弈埋下破局之棋。 他可以拼死一击,杀了辜冰阳,但得不到醉春光的解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眠枫衰弱至死。 李眠枫不想死,他还在想办法。 自己,会不会就是他求索的方法之一? 无论这张图上画得到底是什么,他都必须去看一看。 最好还能赶在辜冰阳对李眠枫出手之前回来。 他不得不去,又归心似箭,将内力运足,轻功发挥到极致,整个人几乎贴着地面在飞,一路留神避开正天府弟子巡查,直奔北山。 顺着地图上的指引,沈祁在山背阴侧的一颗古树上停住了脚步。 他内功深厚,本不该因为寻常跑动而感到疲惫,但这一路飞奔太快,竟也免不了扶着树枝一阵喘息。 边平復内息,边举目四下里望去。 怪不得李眠枫相信这山洞除了他无人可知:北山阴侧,是一片断壁绝缘。 如地图所绘,山洞应该位于断壁上的一处缝隙里。他一路无论上下,可以用于固定身体的唯有微微凸起的山石,艰难生长的树枝和藤蔓。 一见到这幅景象,沈祁立刻就确定了他此行绝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儿时的宝藏」而来。 就算李眠枫少时真的会闲着没事在这种山洞里藏宝,他也绝不可能会让沈祁冒险去爬这种悬崖绝壁寻宝。 此处一定有非得不可的东西。 他刚准备顺着藤条爬下去一探究竟,远远地忽然看见石壁中隐约冒出一个人的后脑勺。 距离太远,又兼绝壁上尽生苔藓,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能意识到他的动作似乎是在四下张望。 下一刻,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勐地将头往上方一甩。 恍恍惚惚之间,沈祁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四目相对。 还不等他将自己的身体往枯树后面徒劳的藏起,那人迅速将脑袋一缩,消失地无影无踪一般。 沈祁无法辨别那人身份,更不知他是敌是友,一颗心砰砰乱跳,从怀中再度掏出地图确认,忽然有了惊人的发现。 那人消失之处,便是李眠枫图上所绘之地! 不再犹豫,他一手抓住藤条,纵身一跃,忽视掉皮肉与藤蔓摩擦时带来灼烧般的痛苦,直接将自己盪至悬崖半山腰。 在青苔与枯树藤的覆盖之下,他果然一眼看见了洞口。 若非是那人偏巧在他向下望时探头出来,这样的洞口,叫他自己找寻,定要花费一番功夫。 沈祁把真气运足,屏息凝神,直接盪入洞口。 还不等他双脚落地,耳后传来利刃破空的尖锐风声。 然而沈祁早知此处有人,在进洞之前便早有准备。 身体虽在半空,攀着藤蔓的双手却可以借力。他凌空把腰身一拧,旋身而起,那人一击扑空,竟无力回防。 沈祁松开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的双手,直接从空中按住了他的后脑。 对方手一松,紧握的短匕首跌在地上,一声脆响。 沈祁双膝从背后按住那人两肩,整个人骑在他的身上,拽住他的髮髻将他的脸翻转过来。 突然地一惊。 「是你?」 第106章 左大娘 她能调动醉春光。 髮髻散落,掌下之人咿咿哎哎痛唿出声:「疼疼疼疼,你松手啊!」 沈祁从他身上翻身下来,已经松开的手掌还半擎在空中:「陈思前辈?」 陈思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受伤的关节一阵锐痛,让他又跌回地上,嘶嘶啦啦抽凉气。 他没有武功,不懂得在跌倒时如何保护自己,于他而言,沈祁下手太重了。 沈祁伸手去扶,被他一掌拍开:「你还知道我是前辈!怎么不把我打死算了!」 他平日里素来温和,即便是偶尔被李眠枫弄得气闷,也顶多是阴阳怪气两句算了。 沈祁从没见过他如此怒火,几乎被吓住了。 第172页 「是你先——」 先从背后用刀子捅我的。 陈思翻个白眼:「你闯进来,我那是自卫,你倒有理。」 沈祁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你为何会在此地?」 陈思用鼻子冷哼一声:「沈少侠能来,我不能来?」 对方却没理他,一双眼睛在石洞里来来回回地搜寻:「前辈可曾在此发现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没东西。」 他话音刚落,沈祁变了脸色,立刻就要踏出山洞,被陈思抓住裤脚。 「你跑哪儿去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沈祁急道:「他怕是要出事,故意调我至此。」 这个「他」,自然是他们两个人都最为挂心之人——李眠枫。 陈思心道:废话,他要是不出事,我来做什么。 然而知道沈祁嘴上笨,到底懒得跟他吵架,只说:「他怕是猜到了自己要出事才派你来此,又焉知不是猜到了我会来?」 沈祁果然问道:「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我的见面,是他安排好的。」 陈思道:「我不知道,但知道荟萃山庄到正天府这条暗道的人只有三个,庄主,我,和黎师叔,」他说罢,抬眼看了看沈祁:「哦,如今还加上你。」 沈祁忙道:「那黎师叔人呢?」 陈思偏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祁本就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同他废话,这般逗了两句,已然恼火:「你不说,我走了。」 「哎哎哎——」陈思忙拉住他,借势终于从地上站起来。沈祁虽然心里生气,但见他跌得路都走不稳当,还是过去把人扶住,低声道:「抱歉,前辈。」 他垂眸的样子露出过分地乖巧,像是什么大型勐兽趴在人身边舔舐自己身体时的宁静。陈思在心里嘆口气,心说你小子就是这么着把我家庄主给拿住了。 倒也——合情合理。 李眠枫心软,沈祁……有时候是容易让人心软。 他用手扶住石壁,在昏黑的石洞中慢慢摸索敲打,不知哪一下碰到了什么地方,壁上轰然开了一个大洞。 谢谢李眠枫,这边不用敲足四十次。 陈思指着石壁上的洞道:「这里面大得很,我也不知道如今他钻到了什么地方。」 沈祁撑起身子朝洞内探头,他从里面摸到了流动的风。 正天府的北山上,居然藏着四通八达的密道。 原来这才是李眠枫的秘宝。 沈祁眼中燃起希望的光:「既然有此地,哥是不是能从这里逃出生天。」 陈思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只觉得那双眼眸中的愚蠢过分清澈,简直让人不忍心泼冷水。 「其一,他如果觉得从这里跑了就能解决问题,何苦把你支开,直接拉着你从地道里跑了不好吗?」 「这……」 「其二,」陈思扶额,终于又回忆起了自己的处境:「其实这里是黎为龙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挖的,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怎么走。」 「一个人挖的?」沈祁诧异。 陈思看一眼那洞,不由得又回忆起自己一路爬过来时的惊讶。 有的人虽然名字里带个龙子,实际上却是个属耗子的。 「他留我在此,说是要去看看庄主如今的情形,嫌弃我没有武功会给他碍事。如今想来,未必不是同庄主想到一处,特意让我在这里等你的。你我二人贸然前去恐怕坏事,不如在此地静候。」 沈祁目光黯淡:「我既明知他身处险境,不能以身相代,却要在此袖手旁观吗?」 陈思道:「你来时莫非从未怀疑过他是故意支开你的?」 沈祁摇摇头:「自然是想到了。」 「那你为何还是来了?」 「我信他是但有一线生机便会竭尽全力之人,他的选择必然有他的打算。」沈祁道。 「这便是了,你如今也该信他才是。」 青年人的沉默里,陈思品出犹豫的声音。 「不。」过了半晌,沈祁轻声说。 他声音很低,却每一个字都在陈思耳边有力地震动。 「他既竭尽全力,我亦不会坐以待毙。你愿意留在此处也罢,愿意与我同去也罢,我是一定要回去找他的。」 说罢,沈祁转身。 没能离去。 陈思从后面拉住他腰带的一角:「那你还是带上我吧。」 「前辈何以改了主意?」 陈思心想:你以为我想去,山洞里没饭吃,我一个人又爬不上去,你走了我饿死吗。 「废话,正天府北山你又不认识路,到头来受了伤弄得庄主心疼,又要成了我的不是。」 沈祁大为感动,沖他深躬:「多谢前辈。」 * 石室阴冷,彻骨生寒。 李眠枫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身体在抖,牙齿也打颤,两排贝齿磕在一起,发出的咯哒咯哒的脆响。他抖得完全不由自己控制,虽比抽搐好些,仍在舌头上敲出几个血印。 冷。 这是他醒来时的第一个感觉。 第二个是麻木。 他自从受伤至今,浑身上下不痛的时间实在数不出几天,然而现在剧烈的颤抖之中,竟然觉不出多少痛。 连同对身体的掌控也一併消失殆尽。 第173页 他之所以还能坐着,是因为四肢都被铁链栓在的一张石椅上。 发觉身体失去知觉,他并没太慌张,而是闭上眼睛,默默运气。 疼痛如预期中的,在丹田之中炸裂开来。 他心里顿时安定三分:不论自己中了什么毒,此物麻痹了四肢,却未曾深入他的丹田。 想必是那里已经被醉春光侵蚀日久,一时之间反而以毒攻毒逼退了其他的药物。 借着传遍四肢百骸的疼痛,他得以成功的屈伸右手的手指,逐渐夺回对这只手的掌控。 李眠枫怕苦 怕痛 怕脏,像是个派头十足的公子哥,但只要有必要,他又可以忍耐这一切。 他其实非常擅长忍耐。 当故技重施,左手拇指刚刚可以自由活动之时,屋中的另一个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李庄主,你如今气血混乱,一有伤口便血流不止,脖子上的伤口止血花了我好大力气。若是乱动崩开了,我可是会很不高兴的。」 李眠枫终于睁开眼睛,这是从他醒来至今,第一次用睁眼瞧过眼前之人。 面前的女人有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他从不曾见过。 尽管如此,他猜出了她的身份。 「能得江湖上丹青圣手左大娘的医治,看来李某颇为幸运。」 被道出名字的女人掩着嘴故作惊讶地笑笑:「哎呀,李庄主不必客气,这都是看着你师兄的面子罢了。」 左大娘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指轻敲。 李眠枫哇得一声,喷出一口浓黑血液。 她能调动醉春光。 第107章 过往 锁着他,只是一种惩罚。 心软的人一生会被骗很多次。 被骗被李眠枫来说就的确不是一件新鲜事。 他这人天生就多情,谁来求助都忍不住要搭把手,尤其爱往自己身边捡东西。儿时捡受伤的飞鸟小兽,长大之后就变本加厉改捡人。 过去辜冰阳就常常笑他捡什么都养不熟,这话是说他武林大会时每每碰上个师出无名的青年才俊都要帮上一帮。若是招来正天府麾下,倒也算是互惠互利,偏偏他还非要主打一个顺心而为。 顺到最后,要么是对方拿钱跑路,要么是借着他攀到别的门派那里去了。 十年,总共就捡到过一个沈祁是靠谱的。 李眠枫对此倒是并不在意,捡来动物养大了自然要走,捡来人于他也是同样的。 对于这种程度的背叛,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而他对辜冰阳的猜疑早有由来,早在见到左大娘之前,心中已经基本认定了下毒之人正是辜冰阳无疑。 因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对此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也不是没有事情瞒着他——他曾无数次的,在心中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他瞒住沈祁的出身,又数年如一日的纵容黎为龙挖出一条从荟萃山庄到正天府北山的通路。 然而有些打击竟仍然让他一时无法承受。 他问左大娘:「师兄为何不亲自来盯着我。」 左大娘笑:「总之李庄主也跑不了,早些见晚些见没有什么不同。倒是你那个小情郎,若是不去追一追,天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了。」 李眠枫被「小情郎」三个字吓了一跳:「我与沈祁的关系,大娘又是从何处得知?」 「哎呀,真是奇了。」左大娘一拍手掌,掩着口咯咯咯咯笑个没完:「你俩能凑到一窝去,倒是还得谢谢我呢!」 听此一语,李眠枫如坠冰窟。 心脏有如被一双大手捏住,挤压般的疼痛令他忍不住低低地□□出声。空气仿佛都跟着稀薄起来,越是唿吸,疼痛使全是僵硬,连肺部仅存的一口气也随之被挤压出来。 辜冰阳居然从那时候起就计划好了一切,若非他与沈祁那时起就生出模模煳煳的情愫,恐怕要就此决裂永不相见——而这五年来,当他每一次和辜冰阳见面,被他一声一声唤着「哥儿」的时候,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想他李眠枫自以为是个聪明人,却被人如此算计都不曾察觉,还是想这师弟也真够难缠,不论如何待他都不肯将知道的一切吐露出来? 左大娘眼见他脑袋向后沉,把细长的一截脖子抻得像是要折断似的,仍憋得面色潮红口唇发紫,担心他真就这么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走上前用一手钳住他的两颊,硬是将颤抖中紧咬的牙关分开,另一只手摸出瓶药来倒进他口中。 橙红色的药丸入口即化,是极为纯粹而浓烈的苦味。李眠枫喉头本能地滚动,干呕几下,左大娘于是顺手将他下巴颏朝上抬,到底是一滴药也没浪费。 看着李眠枫逐渐平静下来,她松开手,从对方垂下的乱发中看见他微微睁开的双眼。 并被那其中的寒光逼得向后退开两步,移开视线。 其实她与李眠枫称得上远日无忧今日无愁,虽然是个用毒的高手,自己也没有多少看着别人在药物之下挣扎求生的癖好,之所以会在此处和李眠枫过不去,无非是和辜冰阳的交易中替对方办事罢了。 因此不是很有觉悟与困兽缠斗,只能在心里庆幸栓着对方的链子足够结实。 又忍不住想,为了拴住自己武功独步天下的师弟特意琢磨了这么个地方,辜冰阳也真够阴的。 第174页 虽是合作关系,她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李眠枫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敌意并不怎么冲着左大娘去。他眼里的寒光闪动一秒,转瞬即逝。 继而笑了。 像是破风箱硬要烧大锅饭,他笑起来全是气喘时的哮鸣,听得左大娘身上发毛,恨不得过去硬把他嘴堵上。不等动手,终于听见李眠枫问道:「他不想让我死,又要让你来折腾我,是想问出什么东西?」 左大娘道:「沈季明把宝物藏在哪儿——问你你肯说吗?」 李眠枫笑着摇了摇头。 「那便是了,」左大娘见他缓过来了,又去连拍他身上几处穴位,李眠枫顿时感到丹田处又像是钻出无数条蛇涌入经脉,浑身一凛。 左大娘却变了脸色,一面继续没说完的话,一面擒住他锁在石椅上的手腕:「任谁都知道是问不出什么的,辜掌门却偏偏要叫我别让李庄主太好过,庄主以为是为了什么呢?」 李眠枫不答,只觉得讽刺。 辜冰阳不是要问沈季明宝物的下落,他亲自去对沈祁下手了。 锁着他,只是一种惩罚。 李眠枫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辜冰阳,他的师兄,盼着自己的师弟是一柄好用的利刃,一只乖巧的玩物。 除此之外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不值得把性命去了,但却要教训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他同辜冰阳一起长大,在一起生活了足足三十年,竟从来不知道对方是这样看他的。 或许是中途的某一刻忽然变了心意,或许是从一开始便是这般。然而如此一来,他与对方儿时总角同窗之情,多年并肩作战之谊,又都算作什么, 李眠枫忽然感到前所未有孤独,觉得自己很想沈祁。 沈祁不爱说话,但倘若有沈祁在身边,他心中总是安定。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如此依赖对方的存在。 也不知他此时到了何处,李眠枫想。 如若一切如他所料,沈祁此刻便能与黎为龙会和,不论如何选择,至少进退皆有余地。 而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活到他们会和的那一刻。 左大娘的脸色却变得很有些奇怪。 她仍捏着李眠枫的手腕:「我倒是有事情想问问庄主,给庄主治伤的是什么人?」 「一位很好的大夫。」李眠枫乐得跟左大娘聊聊,一来枯坐更觉疼痛如没顶之灾,二来希望从对方口中探听些什么。 左大娘道:「寻常郎中是看不了我这醉春光的。」 时至今日,李眠枫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所中确是醉春光无疑,一面在心里谢过华玉章 的医术,一面打哈哈应付左大娘:「看来我身边这位大夫非同一般。」 左大娘沉吟许久,终于松开为他把脉的手,缓缓道:「李庄主可还记得,江湖多年前曾有一位丹青圣手姓华,医毒冠绝天下。」 「记得,」李眠枫意识到她从自己的脉象中发现了什么,轻描淡写道:「此人后来嫁给了医药世家陆家的家主,生下一儿一女,某一天却传言试药过度突然走火入魔,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儿子,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这是江湖中所流传的华玉章 的经歷,有点经验的江湖人都不难知晓。 至于其中内情,就只有身在局中之人才说得清楚。 江湖中有很多事情,都不像他传闻中那样。 左大娘顺着李眠枫的话说道:「再后来陆家突遭大火,一家上下连同扫洒的丫鬟打杂的小厮数十口人,竟无一人逃出生天,很多人都说,这是华玉章 放的火,却不想自己也死在火中——」说到此处,左大娘话锋一转:「李庄主真的相信她死在火中了吗?」 李眠枫道:「江湖上假借一死盖头换面的人有太多,她死了或活着,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哦?」左大娘两手撑在膝盖上,贴近李眠枫的脸,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一个火场中逃出来的女子,若是无人相助,又怎能不留下一点痕迹?江南陆家住在松江,我听说当时正天府众人也正在松江。」 「所以大娘的意思是——」 左大娘道:「人人都说李庄主喜欢做些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好事,帮一个仓皇出逃的弱女子,似乎也称得上是一桩美谈。」 李眠枫笑:「大娘是不是忘了,我十几年前却不同于今日。当年的大火我亦有印象,那时我师父尚在人士,松江一处小小的宅子里有我师父师叔师兄六只眼睛盯着,我如何就有本事和闲情雅致,把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藏得丁点痕迹不留了?」 左大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终究未能从其中发现任何端倪。 她站起身,长出一口气。那一瞬间,李眠枫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和落寞。 「也罢,」她惆怅道,「人间缘分是半点强求不得,倘若她仍在人世间,今生有缘註定是会相见的。」 这话落在李眠枫耳朵里,他眼前却不知怎地浮现出当年在赌坊门口的会面。 不知沈祁现在是否安好…… 绵绵不绝的疼痛中,他再一次模煳了意识。 * 魏景明将手指从卢十二颈侧拿开,扶住对方软倒的身体。 帐房先生身上没二两肉,就算是魏景明的三脚猫功夫也足够把他背起来。 第175页 他将对方拖到石洞中,再用藤条掩住出口。 此处偏僻,是他长久以来发现的一处独处的好地方,离山顶有一段距离,并不担心没有武功的卢十二逃跑。 必要时刻,沈祁的族弟或许会成为他谈判的筹码。而若运气足够好,卢十二会在此处等到一切风波度过,然后回到边城继续去当他的客栈掌柜。 但不论哪种可能,对方都必定会恨他一生。 他顺着藤条爬上山坡,回望谷中茫茫云雾,长嘆一口气。 他武功实在太差,连爬这样的山坡都略显费力,唯独对经书很有兴趣。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情愿自己在这种地方一辈子读书种地,哪怕找个地方出家,诵经撞钟也好过来蹚江湖的浑水。 然而他别无选择,他是在这江湖中出生的,生来就已经入局。 所以很多时候,他实在是羡慕卢十二。 第108章 偏心 你要是真有个好歹,师兄会很担心的。 李眠枫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辜冰阳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左大娘没走,似乎站得累了,斜倚在石室墙壁上。墙壁上有水,将她轻薄的衣衫打湿,留下大块的深色。 此地潮湿,他应该在水脉最丰富的那座山头的低洼处,李眠枫在心里判断自己所处之地。 辜冰阳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脸,却什么都没说。 他要等李眠枫先开口。 李眠枫对左大娘说:「可否给我喝口水?」 他实在很没有囚犯的自觉。 左大娘看一眼辜冰阳,见对方点了点头,才从腰间解下水囊递到他嘴边。 辜冰阳却伸出手接过来,不远不近地拿着,终于憋不住说出第一句话:「哥儿,其实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的。」 李眠枫见状,微微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顺带着连眼睛一起合上。 彻底贯彻一个不听不看不理。 看着对方嘴唇上干裂的血迹,辜冰阳皱起眉头,浅色的眸子里阴郁一闪而过,而后钳住李眠枫的下巴,硬是灌进去几口水。 李眠枫被呛得咳嗽起来,不得已跟着睁开眼睛,除了喘气,并不说话。 「你要是真有个好歹,师兄会很担心的。」辜冰阳笑着伸手擦掉他嘴角带血的水渍。 「师兄给我下毒的时候,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下意识地,李眠枫哑着嗓子吐出这句话。 刚说完他便后悔了,事实既定,这话听上去无疑像是一种示弱,而他从来不愿意在敌人面前露出软弱。 李眠枫还没有完全习惯把辜冰阳当成敌人。 对方很受伤似的,用微红的双眼看着他,语气诚恳:「不得已而为之,有担心也只好忍住。就像餵你水喝是怕你身体扛不住,就算明知道要呛上几口,师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毒自然有的解,你不必害怕。」 李眠枫听了,只觉得反胃,把脸别过去,不再说话。 左大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看戏,浑身都跟着不自在,问道:「李庄主身体暂时无恙,不如我先出去,你们师兄弟两个叙叙旧。」 辜冰阳居然没点头:「大娘辛苦,却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去?」 左大娘道:「我家那小子本也该回来了,既然李庄主在此地,沈少侠估计也还没有跑远,我不如去找找他吧。」 听到沈祁的名字,辜冰阳脸色又沉下三分,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在李眠枫颈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处,立刻有暗红的血迹渗透出来。 看得左大娘十分头大。 「辜掌门不想让我离开,倒也不必特意想出这种办法。」她没好意思说出来,你干脆掐死算了,倒给我省事。 李眠枫体内早被醉春光彻底搅乱,流血轻易不得凝。那伤口本就很深,是左大娘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他勉强裹住。 辜冰阳不理她,仍紧逼着李眠枫。对方尽力将头向后仰,拉开同他之间的距离。 如此一来,伤处又撕裂得严重了些。 「好哥儿,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能有为了什么人做出此等自伤之事的一天。」 他已经看出李眠枫之前的举动并非蠢到以为自己这样就能离开正天府,纯粹是为了给如今不知躲到哪儿去的沈祁拖延时间罢了。 李眠枫终于笑了:「师兄没找到人,心情差得很啊。」 计划奏效,他心中稍微安定几分。 辜冰阳笑得温和:「我惦记着你,并不敢耗费时间认真去找。不过我猜,他不会就此下山,而是还藏在正天府的某个地方,是也不是?」 他紧盯着李眠枫的脸,试图从那之中读出一点痕迹,而后满意地捕捉到他眼球不自觉地闪动。 「你觉得我对不起得很,自己却免不了也瞒着我在正天府中动了不少手脚,不是吗?」 额……其实是黎为龙干的,李眠枫在心里说。 辜冰阳并不等他答话,又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师父偏心你,不让你当掌门也无非是你自己不想管事,你若真的要争,掌门之位不会落到我头上。但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件事——偏心你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家哥儿身上有太多值得人偏袒的地方,莫说是师父,连我也是偏心你的。」 李眠枫听罢只想苦笑:宋时倒是没用掌门之事框着他,可却背地里给他甩了个更大的锅。说到底哪有什么偏袒不偏袒,无非是让得失心重的大徒弟当掌门照看着正天府,又让只想钓鱼的小徒弟守着秘宝不至于监守自盗罢了。 第176页 宋时把他的两个弟子都算计给了武林,算来算去,没算到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他和李眠枫都看出辜冰阳实际上是个争强之人,可还是把他想得太简单。 辜冰阳的声音中染上几分颤抖:「我只是气你不跟我一条心,关着你无非是我有事要做,又怕你拦我。按你的功夫,我只好用些不得已的手段,等事情了结,定然会还你自由。等你养好了身体,要恨我便恨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这话若是在他知道对方下毒之前说,李眠枫倒真会为了自己背着他让黎为龙开地洞,又瞒着沈祁身份一事而颇感愧疚。然而几个月以来数次濒死,他已经清楚醉春光到底是一味怎么样兇险的剧毒。任辜冰阳如何说辞,他心中只想冷笑。 最近他才发现,辜冰阳有一种能把一切责任都从自己身上撇开的能力。 他鼻腔里「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看来师兄已经想好怎么拿捏住其他几位门派的掌门人了?」 辜冰阳一脸沉痛:「我只是以防万一,找到了保全正天府的方法。」 李眠枫道:「我若是武功尚在,凭你我之功力,最多加上沈祁,又如何保全不了正天府了?」 辜冰阳摇摇头:「你若有意外,我定然抱憾终生。哥儿,你心太软了,有些事不如早做决断。」 李眠枫长嘆一口气:「师兄未免也将我想得太好,我既然早背着你做事,你又怎么就确定我没有后手呢?」 自从李眠枫醒来至今,辜冰阳终于变了脸色。 未能寻到沈祁的不安连同李眠枫的云淡风轻一齐化作他心上的一根刺,虽然想着这很可能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却也不得不警觉起来。 「你到底把人藏到什么地方了?」他步步逼近,李眠枫的脑袋后仰,敲在石桌上,一声闷响。 「你翻翻山头,总能找到吧?」李眠枫笑着说。 * 魏景明一路东躲西藏,终于来到了一颗大树之下。 好消息是,辜冰阳称等他返回之时,只需等在这里便可与他见面。 坏消失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辜冰阳,却已经饿了。 半大小子总是特别容易饿的。 或许是老天爷特别关照他的肚子,没多一会儿,辜冰阳还真来了。 「见过掌门,看来掌门料事如神,猜出景明今天回来。」 当魏景明抬起头来的时候,熟悉他的人可能会感到很惊讶。 那种一直在他脸上盘桓不去的傻气不知为何消失了,他五官自然没变,两只眼睛依旧分得很开,门牙也还是缺了一块。但他上扬嘴角所展露出的笑容,随着唇部的放松消失地无影无踪。 原来他天生一张哭脸,之所以看起来时时带笑,无非是暗自用力的缘故。 而这持续月余的伪装,终于在见到辜冰阳的那一刻尽数卸下。 「一路辛苦,」男人像一个长辈那样轻轻抚摸了少年的头顶,「我并非料事如神,只是每天都来这里逛逛罢了,」他话锋一转,「你来得比我想像中晚些。」 这话语气并不很重,魏景明却手心冒汗,脸上再度浮现出看起来很傻的笑容。「我,遇上些麻烦,倒也有了些其他的发现。」 这么多年了,他一紧张就要笑,几乎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反应。 「哦?」辜冰阳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挑起一侧眉毛:「说说看,我就知道你这里会有惊喜。」 少年咪咪眼睛:「其一,李眠枫与沈祁关系匪浅,已经到了同起同卧的地步。」 辜冰阳笑:「这我早知道了,算不得什么新鲜的。」 魏景明道:「其二,同行的大夫是个女人,我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听说她姓华。」 辜冰阳还是笑得平静:「这话你娘恐怕很感兴趣,说给我嘛就显得无聊了些。」 魏景明也并不失望:「还有第三,定不会让掌门失望。」 「哦?」 「其三,我们的确找到了沈季明留下的东西。」 「你说什么?」辜冰阳徒然变色:「你亲眼见到了?」 「见过,也碰过。」魏景明道。 辜冰阳手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好孩子,你做得不错。我先带你去见你娘,等到时候,你我同去。」 魏景明却心知此处早已被沈祁毁去,早在开口之前,就打定主意要赌这一次,后退一步,深躬一揖道:「掌门,江湖不是我的去处,让我劝得母亲离开此地,我便亲自带掌门前去。」 辜冰阳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你瞧,这话倒说得像是我不让大娘走似的,她自己有雄心,不是我逼着她的。」 魏景明两腿已然发抖,脸上仍是平静:「若是掌门态度强硬,她也不得不退。我娘一日不离开江湖,我不会同掌门吐露此事。」 辜冰阳听罢,哈哈大笑,好一阵子方才止住。 「景明啊,」他凑近魏景明,低声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但还是太年轻。你若真是确认了藏宝之处,有一千种带着大娘离开的法子,何必来跟我赌这一把呢?」 魏景明汗如雨下。 「不过,」辜冰阳又将手放在他头顶,缓慢地抚摸:「我猜你总还是知道点什么,别着急,总有让你开口的法子。」 他勐然变掌,眼看就要击在魏景明头顶。 第177页 在最后一瞬间,魏景明忽然感到肩头剧痛,狠狠飞了出去。 第109章 破庙 倒也算成了一拜。 万事开头难,然后中间难,最后的最后也挺难。 倒在地上的时候,卢十二想,他这辈子简直就是这句话最好的写照。 活了二十几年还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腥甜的鲜血随着每一次唿吸从他口中涌出来。他眼前发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我要死了吗?卢十二心想。 还没来得及赚到多少钱,不曾在这世上扬名,就要这样死去吗? 那也真是太随便了,就和他的出生一样随便,他苦笑。 他口中咳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视线逐渐模煳,眼前那层薄薄的黑雾越来越弄重,就快要吞没他的整个世界。 「十二哥!」魏景明飞身扑过来,抱住他的上身。 靠近了才知道,他身上除了被辜冰阳一掌打出来的内伤,更有许多细小外伤,把掌柜一身上好布料制成的衣服颳得破破烂烂。 他是自己从洞中爬出来的。 魏景明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和卢十二抖得谁更厉害。片刻后发觉自己的手上摸到滚烫的湿润,以为是卢十二的血沾在自己手上,低头却发现那水是透明的。 一滴又一滴,竟是他自己的眼泪。 他看起来软弱,其实不过是外人面前的伪装,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眼泪也落在卢十二脸上,对方在他的嘶吼声中睁开眼睛,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发出些声音。魏景明附耳上去,才听停卢十二的话: 「财神爷……面前……发过誓……你要扔下……我?」 魏景明浑身一凛,摔在地上,胸口发痛 辜冰阳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有点头大。 本想捉了魏景明带回去牵制左大娘,谁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小子。看起来是不会武功,挨了一掌就像是要死了似的。 杀个把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却不知道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对上沈祁其实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倘若这是沈祁身边什么要紧的人,活着倒比死了有用。 因为想着这件事,他下手犹豫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魏景明抱起卢十二,一跃而起,飞速后退。 然后被辜冰阳一掌击落。 看魏景明摔在地上时努力用身体护住怀中之人,辜冰阳甚至有点想笑:再怎么分神,对付你岂非轻易,却不知这小子是太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自己的轻功。 魏景明一落地,却立刻滚爬起来,顾不得缓口气,拽着卢十二再跑。 辜冰阳见状,甚至放慢了脚步,脸上带笑,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困兽犹斗,倒是激起他几分闲情雅致。 从李眠枫身上受得憋屈,这下终于有个地方让他找找乐子。 他立刻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 一个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小阳,你这样,传出去可得把大家都吓坏了。」 辜冰阳沉下脸:「师叔,好久不见了。」 黎为龙轻功一般,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李眠枫果然背着他在正天府内动过什么手脚。 然而黎为龙已经出现,他再想动手便来不及了。他二人武功相差无几,对方想要胜他不易,想要拦着他却绝非难事。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景明拖着他那位眼看快死了的朋友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黎为龙用侧身目送他们离开,同时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自己手中的分水峨眉刺。 凭他对辜冰阳的了解,今日他俩谁都不会拿出决一死战的架势,然而对方下手之狠辣他已经亲眼目睹,并不怀疑自己只要露出片刻破绽,辜冰阳会在偷袭时下死手。 李眠枫他大概捨不得杀,对自己这个便宜师叔可就什么好手软的了。 面对黎为龙,辜冰阳终于拔剑。 和李眠枫的剑不同,那是一柄短剑。 身为正天府的上一任掌门,宋时在沈季明的扶植下成为五大门派之首的主人之前,并不是某一门派的弟子。他生性喜好游歷,曾经拜过好几位师父,博採众家之长,方练就一身功夫。 他的两名弟子领悟过他内功的真髓,在选择兵器时,却只专精一处,李眠枫用的是长剑,辜冰阳习的却是短剑。 一寸短,一寸险,搁在他们俩身上,倒是谁都占不到谁的便宜。 因此他们更不愿意轻易动手。 对峙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辜冰阳没有动手,反而开口道:「师叔,你会出现在这里,说实话弟子很是意外。」 黎为龙素来同他并不亲厚,他一直觉得师兄这位大徒弟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之气,不像李眠枫看似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实际上好哄好逗,有意思得很。 辜冰阳的城府没能藏住他的欲望,人的欲望一旦写在脸上,就会让这个人变得很无聊。 而他一碰见无聊,就情愿猫在庄子里种萝蔔。 「我住在人家屋檐底下,总是要帮帮忙的,」黎为龙说,「李眠枫还答应送我一块地种萝蔔呢。」 辜冰阳道:「他自然无恙,我这个当师兄的难道能害了他不成。他受了伤,我这里有位大夫不错,带他养养。师叔不如也搬回来住算了,这么大的正天府,哪儿不能给你找块地。」 第178页 黎为龙做沉思状:「可惜有块地,正天府马上就找不出了。」 辜冰阳明知他不能说出什么好话,还是笑着问:「我这里没有,眠眠那庄子还是我送的,就找得出吗?」 「是啊,」黎为龙点点头,「跟在眠眠身边是人间净土世外桃源,而正天府——血雨腥风将起!」 他说出这句话来,凌空跃起,似要自上而下噼下。辜冰阳横过短剑要挡住他的一击,黎为龙却突然半空中掉转身体,脚尖在他剑上轻点,跃至树上窜动几下,身子一闪忽然不见踪影。 辜冰阳眼见他的身影消失,明知此地定有蹊跷。然而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纵使追上黎为龙也没有能从对方手上得到便宜的把握,而魏景明武功不济又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拖油瓶,想必纵使出逃,这么一会儿也跑不太远。 一路顺着地上血迹,追逐而去。 * 卢十二迷迷煳煳,几度失去意识,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浑身似在火上煎烤,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唯有一点冰凉敷在额头上,使他的神志勉强保持清明。 他勉力抬起手来,想把那微凉的东西按得再紧些,然而刚举起来便失去了力气,又跌落在地。 额头上的凉意勐地消失,转移到了他的手上。魏景明颤抖潮湿的双手捧住他刚刚未能成功举起的那只手上,声音发颤:「十二哥。」 原来那是他的手,卢十二转动眼球,看到面前的少年红肿的泪眼。 他看不见自己如今已成了怎样的光景,却意识到魏景明狼狈非常。 少年嘴角带血,脸上满是一路摔跌出来的划痕淤青,髮髻全然散乱,喘息十分急促——不过最起码还能走动,练过武功的人实在还是比他强上太多了。 卢十二环顾四周:「这里是……」 魏景明连忙把脸凑到他嘴边,勉强听清了他的话。「十二哥你别怕,我们还在山上,但他大概找不到这里来。」 卢十二的视线散开又聚拢,终于看清了满室塑像。 一座破庙,里头供得是月老 关公和送子观音。 他刚刚缓过来一点的眼前几乎又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魏景明还在解释:「这地方是前人留下的,都说留也不吉利,拆也不吉利,本就没有人来的。我们方才在山顶,这庙却在山脚。我在山路上留了血迹,他一时半会大概想不到这里。」 卢十二脑袋昏昏沉沉,仍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漏洞:「我们怎么下来的?」 对方没有回答,他隔着黑雾打量魏景明身上的伤,忽然有了答案。 少年之所以这么狼狈,恐怕是方才抱着他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了。 卢十二忽然由衷地,从心底觉得很疑惑:「你这又是何苦?」 魏景明一路骗得过众人,得益于足够聪明。他重伤如此,眼见活不得了,何必非要托着个累赘,搞不好要把自己赔进去。 再说,他们两个的结拜本就是对方的一场算计,又不真是什么过命的交情。 磕两个头,喊两声哥,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魏景明已经不再哭了,肿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问道:「那你这又是何苦?」 卢十二被他逗笑了,血沫子顺着出气一併往外喷。「你……你以为我不生气?」 魏景明小心翼翼用手指擦掉他唇边血渍,却眼见随着对方的唿吸喷出更多。 卢十二闭上眼睛,似是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大概……你太年轻了……」 这是假话,他想,他不是一个如此有怜悯之心的人。但当他意识到魏景明一路的伪装之后,在愤怒之外,一种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油然而生。 他曾经也经常笑,在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 那并非是因为童年时光愉快,只是卢十二很早就意识到母亲似乎需要他这么做罢了。 如何能活得好,便如何活着——魏景明和他分明是一样的人。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要去拯救那个小小的自己。 只是代价太大,辜冰阳什么时候追来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他觉得身体开始变轻,越来越冷,疼痛却逐渐消失。 或许我马上就要死了,卢十二在心里说。 「那是关公吗?」他眼前模煳一片,担心自己看错。 「是,」魏景明不知对方为何突然将话题转移到此处,心下只觉不祥,却仍答道:「是关公 月老和送子观音。」 「哈,」卢十二干笑一声,心道果然胡闹,又说:「那便拜一拜吧。」 「嗯?」魏景明抱住他颤抖的身体。 「拜一拜吧,我们结拜的时候,不是没拜过关公吗。」 魏景明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含泪扶起卢十二,对方软绵绵靠在他的身上,似乎连眼睛也闭上了。 魏景明艰难开口:「我与卢十二自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他讲到那个字,咽哽着说不下去,大滴泪水砸在膝上。 「行了……」卢十二气若游丝,「这样就行了,你也……别陪我一起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骤然变黑,世界全然安静下来,魏景明的唿喊似乎越来越远,那条通向外界的通道缓缓关闭。 他的头垂下来,软倒在地上。 倒也算成了一拜。 第179页 第110章 赌 他大概是赌对了 魏景明见他脑袋垂下去,肝胆俱裂,一口鲜血呛咳出来顾不得擦去,将卢十二抱在怀里。 尚不等他喊,月老像后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谁!」他大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挡在卢十二身前。 只听塑像后头有人骂了一声,魏景明隐约觉出有些熟悉,还在警惕,又听那人说:「你再推,我要踢你了。」 「前辈,」另一个更熟悉的声音说,「你别说话。」 被呛声的陈思十分不爽地将脑袋从月老后面探出来,立刻惊讶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魏景明见到他与身后紧跟着的沈祁,浑身软倒在地:「救救十二哥!」 沈祁往地上看一眼他人事不知的族弟,心里咯噔一声。 * 李眠枫和左大娘大眼对小眼瞪到自己累了,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跟他走到一块儿的?」 此事于他颇为重要,经过方才那一番,他已经看出辜冰阳和她的关系并非十分稳固。这毒是左大娘所制,倘若能成功策反对方,他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否则,辜冰阳不会叫他死,但他也不愿意就这么活着。 左大娘似乎并不排斥和他说话,用词之暧昧,倒真让李眠枫看到一线生机:「各取所需罢了,李庄主不是早看破了吗?」 「大娘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李某也给得起呢?」李眠枫道。 左大娘摇摇头:「你纵使有那个本事,也没那份儿心,辜掌门与我倒是能想到一处去。」 李眠枫瞭然:「大娘也要为自己谋一份权力。」 「李庄主莫笑我是个俗人,人一旦有了牵挂,总免不了要为他打算。」 这话倒没错,李眠枫想,也不知道沈祁到哪儿去了。 他失血其实很多,思绪纷乱,一恍惚便神游太虚,模模煳煳地不知道又飘到了哪里,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华玉章 来。 左大娘似乎在找华玉章 ,却不知所为何事。 「和我师兄那样的人合作,大娘看看我,难道不怕吗?」 左大娘看他眼神乱飘,在心里暗道一声辜冰阳下手未免太狠,也知李眠枫所言不错,嘴上只道:「我对他不像李庄主,没有真心实意,倒不至于如此境地。」 「是了,」李眠枫说,「但他捨不得杀我,却未必捨不得杀你。」 「此言差矣,」左大娘又给他餵了两口水,倒真觉得辜冰阳弄得过了,「只要他不想你死,我还死不了的。」 李眠枫体内疼痛又起,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水,脸上仍然很从容:「大娘就那么笃定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能解此毒?」 左大娘摇摇头,淡淡道:「我倒是真希望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 她言语中难掩惆怅寂寞不似作假,李眠枫心中一动,鬼使神差接口道:「给我看病的大夫姓华。」 左大娘勐然回头,用力钳住他的肩膀。 「你再说一次。」 李眠枫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恍惚中透露真相。然而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他索性一赌到底:「给我看病的大夫,姓华。」 左大娘没有说话,那一瞬间,她眼前闪过数个时刻。 是少时宴会上的匆匆一晤,翻开医书中娟秀的笔记,陆家门外她亲手劫下的小小男婴,以及最后,一场大火断绝了她的全部幻想。 她得到了陆家那本据说来自于沈季明的稀世医书,却终究未能得见那位在医书上留下笔记的女人。 在研读那本书的每一天里,她感到孤独 寂寞,不得已要追求些什么。 李眠枫偷偷观察她的神色,在心中小小地笑了一笑。 直觉告诉他,他大概是赌对了。 * 沈祁盘膝而坐,内力运行过大小周天,缓缓睁开眼睛,扶住身前顺势软倒下来的卢十二。 感到一阵无奈。 他知道魏景明武功很差,但确实每一次还是会被他武功很差的程度所震撼。 魏景明忙扑上去,看到卢十二唇上似乎恢復了些许血色,才感觉一颗心又重新跳动起来:「十二哥他——」 「他应该要休息几天。」沈祁示意陈思将外衣盖在卢十二身上,深深唿出一口浊气。 他运功倒是不累,刚才那一番惊吓着实耗费了不少精力。 陈思带着他在黎为龙挖出的地道里碰运气,走了许久终于听到些许人声。他二人循着声响一路前去,等从破庙里的月老像后面钻出来,就看到了哭得快要喘不上气的魏景明和一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卢十二。 第一眼,他真以为自己的族弟要抗不过去了。 沈祁继续拉住卢十二的手为他收拢体内方才注入的真气,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魏景明:「他不过是被一掌扰乱了经脉运转才会一直咳血,五脏六腑并未受什么大伤。你好歹也练了好些年的功夫,连推功过血都不知道吗?」 魏景明一边挨训,一边说:「我猜李师叔被关在正天府最大的那条瀑布底下。」 沈祁哆嗦了一下,流进卢十二体内的真气险些乱套,强压着自己将卢十二的经脉又温过一次,才扶着他在地上躺好:「你怎么知道?」 魏景明坦坦荡荡:「辜冰阳派我来的,给他下毒的人是我娘。」 正在给卢十二餵水的陈思洒了自己一身:「你说什么?」 第180页 魏景明沖他二人深深作揖:「事已至此,我听凭沈大哥处置。但我只求一件事,你去找李师叔时,将我娘一併带出来。」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沈祁:「那瀑布之下是一处石室,怎么进去要你自己想办法。至于见到我娘之中,你只道我被辜冰阳打得快死了,她自然会跟来,等我见了她,定让他为师叔解毒。」 说完这一切,他默默攥住卢十二的手,闭上眼睛听凭发落。 陈思果然问:「你便是如此说,我们焉知不是圈套呢?」 魏景明道:「你扣住我,只要能见到我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思还想说什么,沈祁已经站起身:「罢了,你带他们直接回山庄找华前辈,我去探一探。」 陈思拦他:「如此贸然前去,你就不怕——」 「是不是圈套都无所谓,不是自然最好,如果真是故意等着我的,左右我如今毫无头绪,倒不如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圈套。」 选择在那日清晨离开李眠枫已经是他最糟糕的选择,只要能回到对方身边,他并不在乎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等任何人回答,沈祁飞身出庙门。 陈思在他背后长嘆一声,瞪一眼魏景明:「背他你总能背动吧?」 魏景明沉默着点点头,却借着身高优势,勉力将卢十二抱在怀中,一步一晃地走进地道。 陈思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辜冰阳的人反水倒不算太奇怪,毕竟与虎谋皮的胆子不是谁都有的。但是……为什么反水之后就要抱卢十二紧得像抱媳妇一样呢? 他脑中忽然出现了身边某个熟悉的联想,连忙摇了摇头,把眼前的一切通通甩出去。 个人癖好这个东西,总不能又通过武学传播,又通过宗族关系传播吧? * 地洞的另一端,黎为龙独自静立。 这地方并不在他提前挖好的轨迹中,而是行走中途被他发现石壁很薄,心生好奇,一拳打穿临时跑过来的。 他被眼前成堆成箱的堆积惊呆了,很显然,是有人在这里专门挖出了空间,为得就是藏住这些东西。 他弯下腰,用手指蘸取地上的黑色粉末,凑到鼻端嗅了嗅。 辜冰阳想做什么? 或许,这就是他准备在武林大会中号令天下英雄的法宝。 他闻到的,是火药所特有的味道。 第111章 解毒 行人间至乐之事。 辜冰阳顺着血迹追了一路,直到看到血液在某处消失,方知中计。 他四周一望,这点小把戏瞒不过老江湖的眼睛,立刻意识到他是生生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倒是有几分惊讶,他知道魏景明一肚子鬼主意,却真没想到他有这份儿赌命的胆子。 人一旦不怕死,就会变得很难办。 他恐两人中途跌得失去意识,挂在什么沟沟壑壑里,不得不顺着山坡一路找寻。血迹在滚落中隐藏进杂草丛中,颇废了他不少功夫。 等寻到破庙时,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辜冰阳看着血迹消失在庙中,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详之感。 他本是胜券在握,现在却觉得事情失控了。 两个受了伤的人突然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把他们救走了。 而他偏偏正在寻找一个难缠的对手——失踪的沈祁是否与魏景明相遇,又是否从他口中得到了李眠枫的下落。 如果沈祁当真找到石室,左大娘能防得住他吗? 归根结底,他武功不够出众,这一路靠得是多年经营和李眠枫的不备。 若是对手仅有李眠枫一人,他恐怕要游刃有余的多。而沈祁最初出现时,他却也只把对方当成一个能够找到沈季明宝物的线索。 却不料他二人竟能发展得情深至此,实在是他意料之外的一个变数。 不多犹豫,他立刻掉头返回,希望赶在沈祁之前回到石室中。 左大娘如果知道他对魏景明下手,恐怕极易反水,他要在沈祁与她会面之前带走李眠枫。 至于醉春光之毒,总之他有为李眠枫续命之法,解不解毒对他而言倒没有很重要。 他巴不得一辈子锁着李眠枫,作为不听话的教训。 然而正如他所担心的,当辜冰阳再次返回时,石室的门被暴力轰开,满室浪迹,像是经歷过激烈的交手。 里面空无一人。 辜冰阳啐口痰在地上,神色阴沉。 * 沈祁背着李眠枫跑得飞快,在他身后,左大娘一边狂奔一边在心里骂娘。 任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气个半死。 简而言之,没脾气了,而且还得担心自己儿子的死活。 先是辜冰阳打包票很隐蔽又非特殊方法无法打开的石室被沈祁一掌轰开了大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抵抗,对方就甩下一句魏景明在荟萃山庄养伤,是他叫我来这里的。 说罢,捻住锁着李眠枫的铁链骤然发力,把锁着的链条直接从中间震断了。 他抱起李眠枫,对方方才对着她和辜冰阳时都是一副十足气定神闲诡计多端的模样,这会儿居然就那么小鸟依人似的将头靠在沈祁肩膀上,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祁。」 而后用一双水汽蒙蒙的双眼看着他:「你来得比我想像的还要快些,一路可还顺利吗?」 第181页 「顺利,」沈祁两手都占着,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去贴李眠枫的额头。「多亏了魏景明我才能找来。」 而后他看向左大娘:「魏景明说他是你儿子,你不跟我们走吗?」 左大娘翻了个白眼——真是没眼看了。 「走。」她咬牙切齿道。 沈祁能找到这里,就证明魏景明一定透露了什么,辜冰阳把他怎么样了? 「大娘,」李眠枫微微支起身子对她说,「事到如今,不瞒大娘,华玉章 正在荟萃山庄。」 她脸上几度风云变幻,最后只说:「走吧。」 闹了半天这一生,兜兜转转,尽是绕远路。 * 两个女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屋子里如今躺着的人比站着的人多,魏景明勉强支撑起身体,试图打破僵局。 「娘……」其实他心虚得很,自知这番受伤全是因为自己绕过左大娘去找辜冰阳才闹出来的。若是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儿,辜冰阳是绝对不至于撕破脸的。 虽然他的心思无非是要左大娘放弃与辜冰阳共事,如今误打误撞倒是心想事成,可左大娘准定看得出他那点心思,他只怕要吃挂落。 左大娘果然没理他。 华玉章 出来打破僵局:「我们那天,见过。」 她说的那日在集市上的偶然会面。 左大娘却没接话,望着魏景明,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抚摸着。 越是温柔,魏景明反倒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娘……」 左大娘朱唇轻启,又合上了,最后只道:「下次再敢背着我拿这么大的主意,就打断你的腿。」 匆匆赶来的陈思打了个喷嚏,心说这小子这么怂难道是被从小吓出来的。 华玉章 问:「李庄主出什么事了?」 陈思本该守着他,忽然跑来定是伤情起了变化。 陈思道:「他颈上的伤口渗血不止,这是……」 左大娘脸上纠结之色一闪而过,华玉章 已然说到:「叙旧自有时日,既然这毒是大娘下的,想必大娘自有办法。」 对方犹豫着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在魏景明身上停留了一刻,还是率先跟随陈思走了出去。 兵荒马乱的,有些事还是不要现在开口的好。 华玉章 紧随其后,余光扫过本该守在卢十二身边,这时却作势要同她们一起离开的魏景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有些异样的感觉。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小子长得竟说不出哪里有些眼熟。 * 左大娘捻针,沈祁屏住唿吸,眼见随着她的东西,李眠枫颈上的伤口不再渗血,才长出一口气。 一旁的华玉章 却轻松不起来,同左大娘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此非长久之计。 陈思已在旁边骂道:「下毒也就罢了,这么黑的手,他怎么不干脆一刀把人捅死算了。」 左大娘咽了咽口水:「额……其实,这个伤吧,据说是他自己弄的。」 陈思大惑不解:「他自己弄的?」 沈祁却已经苍白了脸色,低声说:「是为了我。」 他单膝跪在昏睡着的李眠枫的床前,小心翼翼地隔着棉绸布料描摹他伤口的痕迹。 陈思终于看不下去,清清嗓子:「既然大娘同意为庄主解毒,不如尽早说出方法,我们也好早做准备。若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虽然要等一时,荟萃山庄定会想出办法。」 左大娘却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她望着仍在睡着的李眠枫道:「诸位随我来。」 直到这走出门外,她才说:「其实我亦不知真正的解毒之法,只是有办法保他十几年寿数罢了。」 沈祁瞬间苍白了脸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大娘道:「他若是去了一身功力,再加上好好温养,从此再不与人动手,平日里平心静气,活上二十年,也是有的。」 沈祁听罢,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今日虽不曾与人动手,但几度竭力狂奔,为卢十二推功过血之后,又凭蛮力震开石门,损耗颇大。此番打击之下,忽然感到一股无名急气在心头炸开,勐地咳出一口血来。 华玉章 见他咳血,连点他身上几处穴位,扶他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又转头对左大娘道:「你莫吓他了,你要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何必把我们都特意叫出来。」 左大娘看着地上的血迹,苦笑一声:「沈少侠勿怪,我心里有个疑问,不得不藉此求个答案。」 「什么答案?」沈祁哑着嗓子问她,白眼球上尽是殷红血色,要裂开一般。 左大娘道:「方才有件事我的确没有骗你,我确实不知道这毒真正的解法——我得到此毒的药方是通过辜冰阳,而他则是从陆家得来的,然而那书本就只有半部,恰好使醉春光解药的一部分丢失了,后面的法子是我自己补全的,并不完善。」 听闻她提起陆家,华玉章 皱起眉头。 「辜冰阳……」 莫非从陆家给她下毒之时,辜冰阳就已经参与了此事。或许他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无非是遇上的什么都掺和一手,到最终,竟真的发现自己离那段多年前的辛秘只有一墙之隔了。 便不惜同室操戈,不择手段,起因却早在数十年之前。 沈祁道:「所以你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第182页 左大娘凝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其中寻找到一丝一毫地犹豫。 「你是沈季明的徒弟?」 「是。」 「听说,你曾在藏宝之地,解开了沈季明留下的机关?」 「是。」 「那便是你了,你愿意为了给他解毒付出任何代价吗?」 「是。」 「甚至包括,你的武功?」 「是。」沈祁一连应下了四个问题,又补上最后一句。「甚至包括我的命。」 他走过去,慢慢跪在左大娘面前,眼睛望着地面,声音很低:「请左前辈告诉我该怎么做?」 左大娘环顾四周,看着沈祁头顶的发旋,一时知道这话到底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儿说。 「你需要用你全部的功力,将醉春光的毒从他体内逼出来。这药本就是从沈季明那里来的,他的武功真髓极为神秘,能使受损的经脉重现生机。」 「好,我这就去为他运功。」沈祁俯身再拜,站起来。 左大娘却拉住他,一时无语凝噎。 「额,但是……并非是要你为他运功。」 「到底如何?」 「行人间至乐之事。」 第112章 温泉 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李眠枫在前所未有的温暖中醒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几个月以来,内伤与中毒的折磨令他几乎忘了健康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但在这一刻,一切痛苦与疲惫似乎都离他的身体远去了,整个人像是浸在暖暖的热水里,浮浮沉沉。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原来真是水中,是荟萃山庄中一处天然的冷暖泉交汇之处。 沈祁的双手托住他的身体,见他醒来,不言不语,一手将他搂得更紧些,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撩开他被热气打湿的长髮,别在耳后。 醉春光在几个月以来全方位的侵蚀着他的身体,当沈祁撩动他潮湿的黑髮,立刻有几缕柔软的髮丝顺着他的手指滑脱下来。 沈祁忙把手伸进水里搅动,青丝沉入泛黄的温泉水中,没有被李眠枫的看出异样。 过了今晚就好了,沈祁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才勉强在李眠枫面前维持住微笑。 李眠枫身体即将康復,他是应该笑的。 对方望着沈祁微红的眼角,只当是水汽熏的,他自己久病苍白的脸上终于在水汽蒸腾中染上血色,沈祁的手指描摹过他颈上伤口,小心地不让泉水浸湿伤处。 下一秒,他缓缓地吻了上去。 青年的嘴唇在连日奔波中被风沙吹打出一片血痂,被温泉热气濡湿,有的地方隐隐地渗出血丝来。 沈祁尝到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李眠枫的。 「不要紧,」李眠枫从颤抖的唇上触碰到他的不安,将沈祁拥住,「不痛。」 比起五年前,他的肩膀坚实宽厚了,然而仍是一具十分年轻的,似乎还有更多生长的余地。 而身体的主人半跪在水中,一寸一寸向上,从颈上凸起的骨节,吻到李眠枫的耳根。 热水包裹着李眠枫,不知道是水太烫,还是青年人的身体太过炙热,李眠枫忽然觉得自己正深处炼丹炉中,那熔炉并不带来疼痛,而是彻底将他颠倒,炼化,重铸。 活了三十五年,竟还有这样的时刻,竟第一次品尝到这样的时刻。 他放任沈祁这样做,更放任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快乐,那份深埋于心底的自暴自弃无可抵挡地涌上心头,叫他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接受了对方。 怕什么,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他想。 那股力量推着他在温泉水中浮浮沉沉,他像是溺水的人,分不清是死亡前宁静的走马灯,还是某种挣扎之中产生的幻觉,只觉得身体飘忽,疼痛与欢乐都依稀,唯有沈祁时时刻刻在眼前。 他唯一可感的,还活着人世间的证明。 「小祁——」他不知道喊过多少次他的名字,向抓住救命稻草那样双手环住对方劲瘦的腰身。沈祁不答话,任由他抱着,又将他抱得更紧,在每一次听到唿唤时都吻过他的伤疤。 李眠枫落下泪来,藏在温泉水里,谁也没看见。 沈祁还太年轻了,他不捨得让他面对分别,但也正是因为他,对方或许不得不面对分别。 他一度想说些什么,但那些细细密密的吻恰到好处地堵住他未出口的语言。 「别担心,」这一晚即将结束的时候,沈祁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都过去了,都会好起来。」 「过去」这个词让李眠枫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今夜的身体似乎太轻松了些,他只当是不祥的迴光返照。 可如果他真要死了,沈祁是说不出如此坦荡豁达之言的。 那么,又是为什么? 下一秒,青年人被温泉水浸得滚烫的手在他后颈上轻轻抚摸一下,李眠枫眼前一黑,跌进泉水中。 沈祁忽然笑了,他本就很不爱笑,像这样发自心底的笑,更像是从见到重伤的李眠枫起就不曾有过。 丹田已经空了,他抱着已经沉沉睡去的李眠枫迈出温泉,一步步走回房中。 * 夜色如水,今夜月明星稀,映得庭中澄澈如洗。沈祁掩上房门,脱力的虚弱感终于延迟一步找上他。 第183页 春风一度,李眠枫醒时不见他,想必心中定有许多不安失落,然而他正值虚弱之时,对方一旦恢復了内力,很容易就会看出端倪。 挨过这一晚,明早再见,众人帮忙遮掩,大概能藏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此事定骂不瞒不了太久,李眠枫早晚要知道,但沈祁还没想好要怎么让他知道。 李眠枫必然心生愧意,然而此事皆为他一人执念,一己私慾,本就同对方没有关系。 头晕目眩,沈祁跌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不得已将额头靠在两膝之间,缓缓吐气。 下意识要运功调息,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经与不曾习武的寻常人没有区别。 他把脸埋在膝头上,不知怎地,又笑了。 原来失去武功,是这种感觉。 比起虚弱,更多是茫然与恐惧,惶恐一个无力掌控的身体。 曾经挥得动重刀的手如今未必挑得起两桶水,像是衰老提前而至,又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小时候。 原来李眠枫之前,是这般体验。 他不曾为自己感到太多痛苦,只遗憾过去所作,仍是不够。 昏昏沉沉之际,眼前忽然伸出一双手。 「沈大哥。」 沈祁听见魏景明的声音,并没有力气头抬起来,「你不守着十二,跑来找我做什么。」 「我娘和华前辈都在那里,我来看看你。」 沈祁终究是不愿在人前露出败相,「唔」了一声,又道:「看见了,回去吧。」 他情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倒还落得清净。 魏景明沉默许久,沈祁耳朵里嗡嗡,倒没发觉自己没听见脚步声,还道是他已经走了,缓缓抬起头睁开眼,却看见对方还在自己眼前乱晃。 「你——」 「我——」 二人喊得重了,又都不说话了。 魏景明似的心中有话口难开,然而沈祁从不是个谆谆善诱的,加上这会儿身上难受,更懒得理他。 「夜深了,回去吧。」 魏景明犹豫再三,陈思忽然来了,压着嗓子喊:「怎么坐这儿了?」 沈祁朝屋内看了一眼:「他没事了。」 陈思长出一口气:「庄主好了,那你呢?」 他又把脑袋趴下去,嘟囔一声:「我不想让他知道。」 一个两个都太会为难人了,你以为李眠枫是个傻的。他瞒你八成瞒得过,你瞒他一天都扛不住! 陈思心道,此番事了,他要请辞,宁可陪黎为龙种萝蔔,再不夹在这两人中间受夹板气了。 嘴上却只说:「先找个地方歇歇吧,在这里坐着像什么样子,还道是我荟萃山庄连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说罢,示意魏景明一左一右将沈祁架起来,往屋内走去。 魏景明意识到沈祁控制不住地将大部分体重压在自己身上,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敢太过相信任何一个人。 * 小屋中药香缭绕,一时之间,卢十二倒成了伤得最重的人。 其实他的伤情得沈祁救治及时,虽然没有内力抵挡,但终究算不得太重,本犯不着两个大夫都在这里守着。 之所以能有此厚待,倒不如说是两个女人都想以此为藉口待在这里罢了。 华玉章 掀开炉子上文火煨着的药盅,缓缓搅动:「你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左大娘盯着卢十二,并不回头看他:「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 「有什么就说吧,」华玉章 道,「这段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话憋着不说,兴许就再没机会说了。」 这话听着实在不吉,左大娘却点点头:「你说的有理,但我在想,有些话或许一辈子不开口比较好。」 华玉章 捏着碗盖的手似乎被烫了一下,盖子跌在罐子上,叮铃一声脆响。她把手指放在脖子上降温,问道:「我在火灾后与女儿失散,再见面时,已经陌生的不像是一家人。」 左大娘的注意力转移到火灾上:「那场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玉章 无声地笑了一下,面部肌肉抽动,笑意未达眼底:「那场火正是我女儿放的,我早就知道了,却不愿意相信,所以多年以来,想见她,又怕见她。」 「你——」 「我见到她时,却觉得幸好是她放的。我们一家都找不出一个好人,一个残害妻女的男人,一个掐死儿子的母亲,和一个放火烧了父母的女儿——若非如此,她怎么能活到今天?我见到她,才意识到我只是盼着她活着,并不在乎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左大娘心中一动:「如果……你并不是一个掐死孩子的母亲呢?」 华玉章 尚未知觉:「无论起因如何,这是我一生无可洗脱的罪孽。」 左大娘长嘆:「我是说,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呢?」 华玉章 勐然抬头:「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辜冰阳的交易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我要在这江湖上拥有一席之地。其二,给那个孩子一个名门正派的身份。若是他的野心没有这么大,那孩子这一生也算有个好归处了。」 华玉章 羊脂玉一样的脸上先是漫上潮红,而后又退成惨白之色,屋中一时只剩下汤药滚开的水泡声。 许久之后,华玉章 问:「他知道吗?」 第184页 「他当然不知道。」 「那就别让他知道,」华玉章 最后说,「他有你一个娘就够了。」 谁也没发觉,床上躺着的卢十二微微动了动眼皮。 魏景明推门而至,脆生生沖左大娘唤了一声。 「娘。」 第113章 了断 这是李眠枫第一次主动吻他 夏日多雨,阵阵雷声将李眠枫从一场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似乎和沈祁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意识率先回笼,还不等他睁开眼睛,就已经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咽喉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令他感觉有点奇怪,他原本伤得很重,浑身没有一刻舒坦时候,是不该察觉到这点细小疼痛的。 他试着运功,丹田处温热充盈的内力流遍全身,经脉也不再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内力所到之处,如热流经过,像是被温泉水滋养般舒适。 温泉……温泉…… 李眠枫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后又跌回去。忽然有许多人围上来,黑压压将他的床榻绕了个水泄不通。 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好,只有腰痛的厉害。 那……该不会根本就不是个梦吧。 两抹红晕烧上他的面颊,陈思立刻伸出手来触摸他的额头:「不是说大好了吗,怎么像是还会发热?」 李眠枫倍感尴尬,甩开他的手:「没在发热,」又觉得哪里不对,「沈祁呢?」 所有人都在,独独少了沈祁与卢十二。 微妙的沉默持续片刻,黎为龙率先开口:「你是大好了,他兄弟可被打得快死了,还不兴人家去看看了。一眼看不见就要找,你现在可真是——」 李眠枫脸上更烫,连忙打断他:「问问而已,师叔激动什么。」 黎为龙比他更不想提起沈祁,借着这个机会立刻转移了话题,「你可知道我在正天府的后山看到了什么?成堆的火药,小辜这些年藏得可够深。怪不得他一个劲着急要召开武林大会,恐怕巴不得有人对正天府群起而攻。如果先用此物控制住几大门派掌门的行动,在借着你从沈祁口中逼问出沈季明藏宝的下落,整个江湖真要听他号令了。」 可惜谁能想到,哪个唯一掌握线索的沈祁,竟已经看都不看,就把一切毁去了。 倘若如今的平衡能够再维持几代,恐怕关于秘宝的一切都会化为一个缥缈的传说。 前提是,这样的平静还能持续下去的话。 「罢了。」李眠枫已经不愿意再去深思辜冰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你挖了这么些年的洞,我们谁都比谁好不到哪里去。」 黎为龙破天荒收起那副顽童般的笑脸:「我也不想用上,师兄死前叮嘱我照看你们,谁知竟会走到这一步。」 其实他挖洞时倒真不曾想到会有真排上用场的一天,只是宋时有言在此,他却觉得这两个徒弟哪个都比他更出息,哪里犯得着他照看。 无论是挖洞 种萝蔔,还是一时冲动之下跑去一探沈季明的秘密,都只是试图安慰自己也顺着宋时的话照做了。 他对秘宝没有兴趣,也不太在乎正天府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对李眠枫倒是有些感情。然而归根结底这些年来,无非是想看看自己的师兄折腾了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事。 原来不过两张木片,一座衣冠冢,一个死人的执念。 这样的东西也成了宋时的执念,而他自己又在这样的执念之下恍恍惚惚挖了半辈子山洞,简直有些讽刺。 江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 因此才有这江湖。 屋内空气变得有些凝重,沈祁就在此时推门而入。 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脸色苍白,脚步也颇为虚浮,并不像是方歷人间乐事的样子。 但他口中的话没给众人太多反应的时间。 「我已经送信给辜冰阳,只称李眠枫已死,我要在明日卯时与他决战。此法定能将他引出正天府,诸位可趁此时对后山处的火药设法处置。」 被说成「已死」的李眠枫笑着点点头:「怎么,睡一觉倒把脑子睡得灵光了,这主意倒是不错。」 他一尴尬,自己反倒提出那事。至于沈祁的主意,倒是打心底里觉得不错。只当沈祁还是原来的沈祁,觉得他的武功拖住辜冰阳虽得费一番功夫,全身而退的把握仍然很大,因此并不担心。 黎为龙却惊诧地瞪着沈祁:「你!」 剩下的话被青年人眼中的恳求逼退回去了,「——你可真敢想,什么话都说,也不怕不吉利。」 沈祁松一口气,回头望着李眠枫:「哥不怪我吧?」 他一喊哥,李眠枫至今还觉得心里发软。 「嗯,哪儿有那么多不吉利。」 黎为龙心道这算是混过去了,又说:「那些火药绝非一时一刻能搬走的,纵使你拖住他,又能如何呢?」 李眠枫平静道:「北山本就人烟稀少,师叔明日去将山上巡逻的弟子引开。」 他的目光顺着窗外向北望去,眼前出现他年少时习武玩耍的明媚时光,辜冰阳的脑袋从山顶冒出来微笑着看他,宋时将跌伤了腿不肯走路的小小少年一路背回房中。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人事皆非,唯青山绿水常在。 「搬不走的,就炸了吧。」李眠枫轻声说。 第185页 * 昨日的雨没下透,乌云压阵,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隐约雷声中,盘膝而坐的辜冰阳睁开眼睛。他手里捏者一张丝绢,已然团得很皱,上面的墨迹都跟着扭曲了。 沈祁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对方走得很慢,腰间的长刀没有绑好,随着身体的摆动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腿上,落在辜冰阳眼里,尽是失魂落魄。 对手的颓丧并不能让他觉得安心,正相反,他从沈祁的迟缓中读出了不祥,忽然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提吊起来。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来的。 左大娘一起失踪,纵使不给他解毒,也绝不可能放任李眠枫就这样死去。 但他还是要来确定对方还活着。 沈祁已经在他面前站定。 「辜掌门来得早。」 「是你来的太晚了。」 沈祁没有二话,直接抽刀噼了上去。 此事是他托大,实在是不想让李眠枫知道他身上的状况。然而这并非是毫无考虑的送死,那晚过后,休息一夜的沈祁发觉自己并未如同左大娘所说内力尽失,那本该如同枯竭干潭的丹田中竟然又重现生机。 不多,仅能供他挥出三刀。 却已经足够让他摸到一点渺茫的希望——莫非此毒和沈季明所传功法相合,给事情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但应战辜冰阳仍显得十分冒险。 他此来,是为了一点私心。 内力虽无,然轻功还在。倘若能计划好内力的使用,在出其不意时用出三刀,佐以身法,说不定可以出奇制胜。 他疑心李眠枫是打算杀了辜冰阳的。 可那对他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辜冰阳若死在自己手下,李眠枫即便心中仍有隐痛,也毕竟不是亲自动手。 他宁可在自己和李眠枫之间留下伤疤,也不愿意在对方心里种上一根刺。 只有三次机会,为了不让辜冰阳看出端倪,第一击便要用足架势。 但沈祁很快意识到他还是轻敌了。 这位自诩与武学没有天赋,一直被师弟压着一头的正天府掌门,在此刻展现出的武功竟远超于他的想像。 沈祁堪堪避过短剑,脸上立刻增出一道伤痕。 这一击挑过他的髮髻,半边黑髮散落,狼狈不堪。 不仅是他想杀了辜冰阳,对方更想要了他的命。 辜冰阳一击不能得手,即刻变招,锋刃直冲沈祁咽喉而来。 沈祁偏头,然而已经慢了一刻,没有内功,他高估了自己的反应。 锋刃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 惊天的震声就在此刻响起。 地动山摇,巨大的气浪将二人一同掀翻在地。半边山头瞬间坍塌,沈祁跌在地上,咳出一口血。 他想爬起来,却似被刚才的震动伤了肺腑,手脚无力。 原来没了内力,他连这样的冲击也无法抵挡。 怪不得卢十二伤得那么重,他想。 眼前昏花一片,他却笑了:「辜掌门,还意外吗?」 对方沉声道:「看来着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他趴在地上笑笑,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小半辈子,竟然还有算计别人的一天,纵使伤重,却萌生出几分少年人的得意。刚张口要应,耳畔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若早计划好了,是断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哥儿,你的运气似乎总是特别好啊。」 趴在地上的沈祁浑身一哆嗦,已经被人托着脑袋扶起来。 他面色惨白地睁开眼睛,不得不面对眼前之人。 李眠枫。 到底不知是谁泄密,还是这么快就让他知道了。 对方大喇喇背对着辜冰阳,扶起他,一双猫眼圆瞪,愤怒 惊诧与怜惜混在一处,涨得通红。 他一手拽住沈祁领口,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抡圆一掌,像是灌注了十成之力。 沈祁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片刻之后,却只感受到指腹擦过嘴唇的柔软。 李眠枫只是用手指拭去了他嘴角的血迹。 他睁开眼睛,半是恳求:「哥,你别怪我,我……」 对方用比指腹更加柔软的嘴唇吞下了他剩下未出口的话。 这是李眠枫第一次主动吻他,一个尽是血腥之气的吻。 片刻之后,李眠枫放开他,将他靠在一颗树的枝干上。 「等我一会儿。」他说。 辜冰阳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麻了,终于反应过来奚落他,声音中却已经失去了一份一如既往的平静。 「就为了这么个小子,你竟捨得把正天府炸了?我们的师父还真是养了个好徒弟。」 「你错了,」李眠枫缓缓抽出他已经久日不曾出鞘的长剑来:「我并非是为了谁。」 在炸响在耳边爆裂开的那一刻,李眠枫忽然感到前所因为有的平静。 并非是为了谁,也不是在遵循宋时留下的遗志。 他所求不过心安,每一件事都遵从本心。 江湖不是他的负担和责任,他只是身在江湖之中。 这次也不例外。 青锋剑出鞘,对着昔日的同门,寒光乍现,冷似霜。 他的第一剑,割在自己的衣袍上。 「今日,你我之间必将做个了断。」 第186页 第114章 归途 何处不是家? 山雨欲来风满楼。 寻常师兄弟经常切磋,但李眠枫和辜冰阳武功差距颇为明显,除了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动过手了。 上一次,是在鱼山。 不知用了什么法门,辜冰阳的武功比往日似有长进。然李眠枫长剑在手,一扫数月阴霾,任他如何变招出奇,皆以一力破之。 他轻功飘逸轻灵,剑法却大开大阖,招招直取。 眼见李眠枫占据上风,沈祁的内心却逐渐被不安填满。 他总觉得辜冰阳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长剑挑过短刃,错身的瞬间,辜冰阳忽然放弃了抵挡。 寒光乍现,他二人距离仅隔一线,李眠枫剑势如虹。 不可退,不可挡,不可收。 直取辜冰阳的咽喉。 沈祁一声惊唿,憋在嗓子眼里。 「别——」 可他没有理由阻止李眠枫。 滚烫血液飞溅,他已经看到点点殷红溅在李眠枫的脸上,像是在他瓷白的皮肤上泼了硃砂。 风暴中心,辜冰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喜悦与满足。 李眠枫沾上他的血,果然很美,他想。 像是雪地里落了红梅,暴雨打落海棠,一件由他之手诞生的,绝美的画面。 潜心经营多年,事败至此,他居然还能感觉到兴奋。 多么难得,他将死于对方剑下,而那血会成为李眠枫杀死他的,永远也洗不掉的证明。在对方心上烫出一道伤疤,此后年年岁岁啃咬侵蚀,一生不宁,至死方休。 而这位坏了他好事的沈祁,在李眠枫身边一天,便要一天忍受他的存在。 甜蜜温和似水,而疼痛锥心刺骨。 跗骨之蛆,今生今世难以摆脱。 这个念头刚一萌生,辜冰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用这样一幅画将自己送上黄泉,实在是令他兴奋。 然而—— 李眠枫在他背后稳住身体,静默而立。 辜冰阳站在原地,晃了晃,没有倒下。他极慢地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把,伤口锐痛,但很浅。 甚至比李眠枫脖子上自己弄出来的伤口还要浅。 这一剑偏了。 沈祁悬着的心怦然坠落,望着面前对峙的两个人,如释重负。 他最担心的一幕,终于没有发生。 李眠枫挥掉刃上残血,背剑负手而立,目光微垂,自上而下,仿佛是从很高的地方望着他。 辜冰阳捻着自己指尖鲜血,离开身体后,它迅速冷却,变成暗红而微黏的腥气痕迹,看起来很是噁心。 「你不杀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冷了下来,唯有体内一股隐约力量,在他的经脉中潜伏下来。 李眠枫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动手只是为了将这一股暗劲打入他的身体。 「师兄。」 时至今日,他仍这样唤他:「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见过沈季明留下的东西,除了宋之璋的衣冠冢,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什么也没剩下。 「你想要一统江湖,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若只想守着正天府……」 他把目光落在坍塌的山头上,火药灼烧过的地方冒着黑烟。更远的地方,荟萃山庄已经彻底沦为废墟。 他不再需要一个归所——正天府再也不是他的归所。 「也确实是需要一个人守着门派,我不杀你。」 李眠枫与掌门决战以致山门损毁,自此离开门派,正天府元气大伤,那份已经岌岌可危的平衡将会得以扶正。围绕随文珮所展开的武林大会还会以五年一次的频率进行下去,直到这份秘宝成为一个飘渺无边的传说。 到那时候,武林或许会再起波折,在新的争斗中孕育新的平衡。 这听上去不算一个很完美的结局。 但江湖上从来不存在一个完美的答案,更不存在一个能够给出完美答案的人。 过去的沈季明不能,他师父宋时不能,而如今的他和沈祁也不能。 这已经是李眠枫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辜冰阳长久地凝视着他,终于把手中的短刀「铛」地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答应了。」李眠枫对沈祁说。 沈祁望着辜冰阳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半年几度经歷生死,到头来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一阵迷茫涌上心头。 竟是正天府的一场内斗罢了。 李眠枫走过来:「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趣?」 不等沈祁回答,他又道:「武林就是这样无趣,所以我才讨厌武林。」 他脸上那种长久以来温和而疏离的笑容彻底消失,露出微微不耐烦的样子。 但沈祁忽然觉得这样的李眠枫让他想起对方那些关于儿时的故事,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指戳一戳他的脸。 「那我们就离开这里。」 他真的这样做了——李眠枫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擒住沈祁的手指,俯身拉起他:「现在,我们来说说你的事吧。」 沈祁紧张起来:「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我——」 「你就是故意要瞒我。」李眠枫道。 「好吧,我就是故意瞒着你。」沈祁缴械投降,「我以为我能赢的。」 第187页 李眠枫伸出手抱住他,有那么一瞬间,沈祁以为他打算像过去自己扛着他那样把自己扛回去,青年人的自尊心作祟,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却冷哼一声:「罚你,自己走回去吧。」 他愣愣点头,认真领罚,只当李眠枫要抛下他一个人回去。 走出几步,才意识到对方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 沈祁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李眠枫忽然凑上来,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刚要分别,沈祁却拉住他的领口,用舌头撬开两排贝齿,在李眠枫口中攻城略地。 李眠枫没有躲,顺势拥住他,合着激战后的血腥与戾气,汗水与湿热席捲而来。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滚滚雷声炸响,压抑三四天的瓢泼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 五月十五。 宜出行,嫁娶,搬迁。 魏景明屏息凝神,十分紧张。 沈祁的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所以你早知道那片简牍上刻着的是醉春光的解毒之法?」 「早知道不是也没用吗,上面说了,必以一人为引。你不替我师叔把毒逼出来,这恢復内功的法子对谁也没用啊。」魏景明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补上最后一句:「总之,你已经答应让我跟十二哥一起回边城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祁无奈道:「那客栈已经归他了,只要他点头,我有什么可说的。」 魏景明苦下脸:「他要是点头了,我还来求你做什么?」 沈祁冷笑:「我看他行李都给你收拾了,点不点头已经不重要了吧。」 眼见着魏景明一张傻脸又明媚起来,缺了一颗的门牙十分抢眼,沈祁拉住他:「对了,那个……」 「沈大侠还有什么话要吩咐。」他得心应手地换上自己巴结的微笑。 沈祁却红了脸:「恢復内功这事,你先别急着告诉他。」 魏景明笑得蹊跷:「怎么,看我师叔担心,沈大侠就那么开心?」 「不,不是……总之你不急着提。」沈祁抬头,忽见李眠枫正推门而入,唯恐他听见了,简直忍不住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对方却似浑然不觉:「小祁,下午便要出发,你点点还差什么东西,趁着集市未散,你我一同去逛逛吧。」 沈祁应了一声,立刻十分乖顺地凑到李眠枫,与他一併离开,只剩下目瞪口呆的魏景明留在原地。 没有武功的日子,倒像是回到了他们五年前初见的时候。 当个傻小子跟着李眠枫身边,倒也很不错。 他二人穿过游家宅子长长的连廊,游千刃正在廊下听黎为龙扯皮,摇着扇子感嘆李庄主平日里温文尔雅,关键时刻脾气居然那么火爆,真的因为被污衊偷了随文珮气得把庄子给炸了。 看见李眠枫来,忙不迭沖他赔笑,心道自己此前没少坑他,还能顺顺噹噹活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李庄主,下午就走?」 「这些日子,有劳游员外。」他沖游千刃作揖,直起身子又道:「既已没了庄子,也莫要再叫庄主了,往后见面,只喊一声李眠枫便是了。」 他又问黎为龙:「师叔打定主意和陈思留在这里了?」 「你走了,有些事是总得有人看着。倒是你和沈祁,如今没了山庄,想必一走就要野了心,可都计划好去哪儿了?」 沈祁道:「先送十二回大漠,华前辈和左前辈要与我们同行,一来再去见一见玉生烟,二来,她们得了魏景明从宋之璋衣冠冢里背出来的半部医书,决心先去边城哑市寻几味药材。」 游千刃做感动状:「听说二位神医决心补全医书,共同谱写一本前所未有的旷世之作,真可谓巾帼不让鬚眉。」 黎为龙冷笑一声:「鬚眉要是早有那个研究医书的心思,何苦要忙着坑自己老婆孩子。」他又问李眠枫:「听小祁的意思,你二人是不打算在边城久居了,接下来又打算去哪儿?」 李眠枫与沈祁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小小倒影。 「江湖那么大,什么地方不能去呢?去大漠 去雪山 去海边 去崑崙,这世上尚有这么多没有到过的好去处呢。等将来走得倦了,再找一处地方隐居不迟。」 天涯海角,凭君在侧。 何处不是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