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 楔子 【楔子】 位于无垠大陆北方的边陲之境,横亘着一道难以翻越的险峻山脉;在那终年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却有一座山头独泛异红。 据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亦不知是如何发生,本该是终年覆雪、寸草不生的山巅,忽在一夕之间冒出了满山遍野不知名的红花,令雪白的山头骤染鲜红。 血般的殷红,让居住在山脚下的村民异论纷纷、惶恐不安,唯恐此一异象会是上天将要降予灾祸的前兆。 村民的臆测不久后便得到印证。 就在红花绽放之后不久,一抹独特的异香隐隐约约随着山风拂落,若有似无的香气逐渐笼罩全村,吸入香气的村人便渐感浑身无力,像是被吸走精气般地逐日衰弱。 定是此山遭到妖魔之流所据、进而作祟所导致的结果。老一辈的村民如是说。 于是,不甘无故遭此厄运、群情激愤的村民,派出了一群自告奋勇的壮丁组队进山捉妖,岂知声势浩荡的一行人就此一去不回,甚至在此之后派出去寻找他们的搜救队也没人回来过。 异香依旧萦绕村中久久未散、挥之不去,妖怪传闻甚嚣尘上,残存的村民一日比一日气虚体弱,小有积蓄的人家赶忙举家迁徙避难,但大多数的村民在没得到真相之前,谁也不肯甘心离开长久以来居住的家园。 几个月后,像是上天总算听见了他们的请求、愿意响应众人渴盼的答案般,村民终于等到有人奇迹似地自山里返回村中──一名当初跟随搜救队伍入山搜寻失踪亲人的小伙子。 只见神志不清的他像是遭受极大的惊吓般,发疯似地不断嘶吼,满口胡言乱语,众人只能从他言不及义的片段语句中拼凑出一些线索── 山里,真的有妖怪! 一只歹毒的红发花妖为了吸取此山的灵气增加道行,选在山头扎根、繁衍出一朵朵红花;那红花本身散发出的毒香,替她杜绝了所有欲闯此山之人接近的可能性,以免打扰她修行。 红花遍布的范围越来越广,香气也越来越重,笼罩山头的浓烈毒香,只要吸进一口便足以致命,而随风飘散在村中的花香,久而久之积毒成痾,亦会让人衰亡。 最后,满怀绝望与不舍的村民们为了活命,只能选择离乡背井,一个接着一个搬离了那座位于山脚下的村落,只求远离那座可怕的毒山。 原本和乐融融、与世无争的山麓村庄,就此成了无人废村。 “喔,这么说来,大婶正是那花毒的受害者了?”正忙着把脉兼听故事的年轻男子好奇发问。 “是啊。”大婶哀怨叹息。“不过,大概是因为我待在那村子的时间不长,所以症状较其它人轻微,可惜我家那口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一想起过世的丈夫,大婶不由得红了眼眶,拉起袖子擦拭眼角。 “这样啊……”男子轻敛眉眼,状似感同身受般伤感,眼底却没有一丝同情。 “唉,倘若当年孙大夫能够路经北方的话,咱们也用不着落得如今各自四散的下场了。”语气中满是惋惜和不甘。 被称作孙大夫的男子──孙独行,仅是淡然一笑。 “可惜就算当年孙某真有幸路经北方,只怕也会因为学艺不精而横死该地吧。” “这……”大婶尴尬地笑了声。 此刻坐在她眼前的,是个名副其实的成年男子;虽说早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却至今仍是单身,俊秀的脸孔和那一贯优雅的温和笑容,令见过他的适婚女子们无不芳心暗许,各地的媒婆一探听到他的行踪,亦赶紧抢时间要替他说媒牵线……不过,若依照年纪推算,眼前这位神医,当年确实还只是个孩子。唉,她真是傻了! “大婶贵体无恙,放心吧。”松开诊脉的手,孙独行若无其事地笑着转移话题:“看样子,这花毒似乎只要不中毒过深,是能够随着时间淡化自行痊愈的。” “咦!、是这样吗?”大婶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可、可我还是动不动就会觉得浑身无力,整个人都提不起劲……”真的没问题吗? 这孙独行,是这几年里才崛起的新手神医。说新手,是因为他的名号是在这几年内才逐渐广为人知;称神医,是因为他的医术之精湛,几乎能与其它闻名已久的神能医者相媲美。 凡称神医者必有其癖,而孙独行的原则是──不是中毒者,不医。 换言之,他不医其它大病小痛,只专治各种毒症,不论是江湖上各帮各派所研制的独门毒方,甚至是其它医者束手无策的奇险毒症都难不倒他。 只要患者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救,且从未失手,解毒技术之高超,连其它医者都望尘莫及。 于是乎,“毒手神医”的封号就这么不胫而走。 但……就算是神医,终究还是凡人,不可能看过妖物,亦没见识过妖毒这玩意儿吧!这孙大夫真有如此神能,任何毒物都难不倒他吗?大婶不禁暗自怀疑起传闻夸大的可能性。 “大婶是因为长年心头不安造成的精神耗弱,多喝几帖安神的汤药就没问题了。”孙独行转首提笔写下药方。“不过,不知大婶刚才提到的那唯一一名自山中归返的村民至今是否安好?” “呃……”大婶的眼神突然有些飘忽,不敢直视他。“这个嘛……我记得当年那小子着魔回来,发狂了一段时间后就、就……” “已经不在了吗?”孙独行倒是不以为意,继续随口提问:“那么,大婶可知当年搬迁的村人如今何在?” “这……就我所知,搬到这附近的大概还有两三户人家,其它的因为断了联络,也就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了。”她尽其所能地知无不答。 这“毒手神医”虽说是专治毒症,却也不是随便一只阿猫阿狗中毒他都理会的。要得到他诊治,首先得要他看得顺眼,而这所谓“顺眼”的标准只有他自己知道,至今仍没人摸得透他的喜好;其次是必须诚实回答所有问题,答得愈详实愈好,千万不可有所隐瞒或欺骗,否则…… “这样啊……”孙独行神色愈显漠然,有些意兴阑珊道:“那么,大婶可知那山上的花长何模样?” “这个……因为入山的人都没回来,所以我想应该是没人亲眼见过那红花真正的模样吧。但……”大婶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但是,曾经有几片红花花瓣随着山风飘进村里,我当时是有凑上前去瞄上几眼……那花瓣通体鲜红,乍看之下其实满普通的,细细长长的一片,没啥特别的。” “那花香,是怎样的气味呢?” “这……”大婶紧蹙眉头。“该怎么说呢……我记得那味道闻起来似乎有丝甜味,却又带点微腥……” “是吗?”孙独行微微一笑,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她。“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那山,只要朝北方走就到得了吗?” 异样花香随着风势助长飘散四方,使得北境山脉方圆百里内渺无人烟,成了荒芜之地。 皑皑群山之中,点染一抹艳红,一旦踏入北地荒境,异样的香气便迎面扑鼻,淡淡的甜中带着腻人的腥── 宛若血的气味…… 那红,是生人禁地,只可远观,万万不可靠近。 而那座彷佛象征死坟的红色山头,人们为了示警,为它取了个名字── 眠绯冢。意即让人长眠不醒的红色墓冢。 第一章 在人人望之却步的眠绯冢上,有着遍及整座山头的艳红花海,在冰冷的风雪中傲然绽放。 朵朵硕大的红花相连而成一片刺眼的红,皱波状的花瓣卷曲外翻,露出中心的细长花丝,花朵下方不见半片绿叶,空中隐隐飘散着一股腥味,提醒着人们千古不变的道理──美丽的事物总是潜藏着危机。 只见一阵寒风吹过,如波摆动的花枝间除了一层薄软的积雪之外,还隐约露出了几许森森白骨,令原本如仙境般的美好景致顿时变得阴森诡谲。 一朵朵看似无害的美丽花朵,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危险性。它用美艳的外表迷惑着不知情的生物;醉人的花香带着魔魅的毒性,轻则昏迷,重则长眠不醒,让一个个受诱而来的猎物沉睡于无法苏醒的美梦之中,化为它绽放美丽的养分。 不带痛苦的死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艳红的花海中伫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强劲的山风拂过,将她一头醒目的赭色长发翻飞至空中,与地面不断摇摆的红花互相辉映,连她那身白色衣裙也恍若沾染上了淡淡的红。 花海的正中央有着一方被雪覆盖的土坟,无碑无名。女子站在土坟前,面无表情地注视那座隆起的坟土。 良久,她无声一叹,淡然拈下一抹红瓣放入口中,任由酸苦的涩味自舌尖扩散,逐渐化为一股血的腥味…… 除了这片冰封的天地,世上再也无处能容得下你,你是无法见容于人前的存在…… 你记住,红儿,不要相信任何人,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全是将为娘逼迫至此的畜牲,每一个都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取你性命。 一旦对人交付了信任,待你转过身后,等待你的就只会是遭背叛的万丈深渊,以及至死也不得解脱的懊悔…… 昂首感受迎面而来的冰寒风动,她合上眼睫,默然不语。 一支支随风摆动的红花都像是在呼唤她。存在娘心中的仇恨太深、太广,一如这缠绕着血腥味的朵朵红花永无止境地扩张蔓延,身处其中的她却过于渺小、薄弱无力…… 徐然睁眼,她紧握藏于袖中的一方木牌,心里有了决定。 “秋姐姐。”一道银铃般的唤声自她背后响起 她回首,就见一名约略小她两、三岁的少女,丝毫不惧地踏入这片危险的花丛中,来到她身后一尺外的距离停下。 秋彼岸皱眉望向来者,眼神中有着明显的责备。 “别担心,花毒近不了我身的。”寒若冰不以为意地扬笑。 秋彼岸徐缓垂眸睇向若冰的周围,只见一朵朵不畏寒风冰雪的娇艳红花竟因不知名的冻气结成了根根冰柱。 循着她的视线,若冰低头看着自己的杰作。 “瞧,我已经能够控制到这种程度了呢。”尔后歉然道:“只可惜秋姐姐的花了……” 她淡然一笑,表示不在意。 “那个……秋姐姐,你要离开了吗?” 她犹豫了会儿,默然点头。 “你会回来吧?”若冰面带不舍地望着她。 她表情略显为难,沉默依旧。 “我会替你看顾好这片赤艳,不会让人有机会破坏它,所以……”若冰努力把眼泪眨回,不在她面前落下。“请你一定要回来,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好吗?” 望着若冰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她迟疑了。 “秋姐姐……” 静默片刻,回首睇向隐匿于花海中的土坟,她微乎其微地颔首。 她,会回来的…… 即使回来的,也许只剩一抹孤魂…… 万白山头一点红。只要前往北境山脉,任谁都能一眼认出眠绯冢的所在。因为眠绯冢上的红花是全年绽放,没有花季之别,以致于那抹红艳一直存在着,不曾因为季节更迭而消失。 所以,一旦踏入北方境界,只消抬头瞄一眼北境山脉,必能看见那花妖所占据的血色山头…… 孙独行默然直视眼前那绵延数千里的高山峻岭,默然看着那成片白皑无瑕的山峰── 没有半点红。 怎么回事? 如今已近春末,距离初春融雪已有一段时日,即便是终年白头的北境山脉,山上的积雪亦会随着时节变化而有所消退增长,就算那片红花意外遭逢厚雪覆盖无法显现,现在也该要露出头了吧? 或者,是山的那一头起了什么变化?他不由得蹙眉沉思。 踏入早已空无一人的废弃村落,一间间倒塌腐朽的屋子,除了几只脑袋昏沉、行动缓慢的老鼠聊胜于无的四处觅食外,没有一只飞禽走兽胆敢在此筑巢栖身,真跟死气沉沉的坟场没两样了。 他抬头环顾四周,想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然而,除了确实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淡淡香气之外,似乎就没有其它的了。 不死心地信步探查了好一会儿,他蓦地顿足,俯身拾起脚边的一抹艳红。 微带香气的红色花瓣…… 半眯着眼,孙独行昂首望向前方山头。 既是没找错方向,那为何他眼中的山巅仍是一片雪白? 垂眸睇向横躺在手心的蜷曲皱瓣──瓣尾略干,但端部仍饱含水分,应是才脱离花株不久,加上不住随风而来、笼罩这村子久久未散的香气,在在说明了那片传说中满山遍野的红花不仅尚未死绝,甚至应该比当年更为茂盛才是。 既然如此,那为何距离如此之近,他仍是瞧不见那座传说中的染血山头? 该不会…… 沉思良久,他缓缓从行囊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盒,准备将拾获的花瓣收起,刹那间略微一顿,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观望了下。 ……是错觉吗? 刚刚,似乎有道视线紧盯着他不放…… 一道白色身影悄然无声地隐身在某间破屋的墙后。 应该……没被发现吧?漠然神色中隐隐浮现一丝微恼。 她太大意了,本以为所有的村民都已经搬离此处,在踏出北境之前应该不会遇上任何人才是,岂知…… 话说回来,那人又是谁?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曾居住此处的人,反倒像是在探查什么…… 探查……她吗?淡漠眸心闪过一丝冷然。 虽说久居山巅,对于所谓的世事变化她全然不知,但由于不时会有试图闯入山中誓言杀她却反死于她手中的人,让她多少从那些人口中得知自己遭人影绘成歹毒花妖一事,甚至还有人发布悬赏,只要能够确实消灭她便可获得天价赏金;就算失败,只要能得知她的弱点或其它相关情报,亦可得到一笔可观报酬。 她的命竟是如此值钱呢。秋彼岸自嘲地轻勾唇角。 他也是觊觎赏金的其中一人吗? 悄悄地,她从颓圮的土墙后方探眼窥视,只见那人收好方盒后,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完全没有入山的打算。 她回头望了眼雪白的山峰。他之所以会放弃入山,是因为看不见红花所在的缘故吧? 若冰体内封印着一块千年寒玉,一旦能够自由操控其中的冻气,甚至能够唤出霜雪制造幻象。 为了避免她不在的这段时日让有心人循着红花入山,若冰利用寒玉的冻气罩住整座山头,并以积雪幻象掩盖住遍野的艳红,虽然无法阻止花香飘散,但在没有花红的引导下,就算有人欲强行闯上山,多半也会在山径半途一觉不醒。 眼下她该在意的,是前方那个人。 从他小心翼翼收起那片花瓣的模样看来,大概是打算拿那残瓣充当情报换取赏金吧。 那么,他现在是要前往那人的所在地?只要跟在他后头,就能见到那个不惜砸下重金也要取她性命的人…… 没有多余的犹豫,秋彼岸立即无声无息地提步追上。 会是谁呢? 入夜后,未出北境的孙独行随意在荒地中露宿。背倚挡风的巨岩,双眼专注于眼前的火堆,外表看似悠闲毫无防备,其实全身的五感一直处于警戒状态。 他知道有人打从他离开那座废村之后便一直尾随在他身后,可该人的隐息功夫十分扎实,戒心也强,稍一不留神便会难以捕捉对方的存在,令他无从臆测起对方的身分,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意图。 近年来“毒手神医”的名号在江湖上逐渐广为人知,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尤其是专长以毒制人的几个门派和魔首,在多数独门毒方被他破解之后,更是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却因为有所忌惮而不敢随意出手,只能趁他不留神之际暗中使出下三滥手段……虽然没有一次成功。 可现下尾随在他背后的身影,除了保持一定的距离之外,一直没有其它的行动。 既非来灭口,也非来求医,那会是为了什么原因、什么理由? 瞬间,轻拂而过的夜风令他蓦然一顿,打断了他脑中紊乱的思绪,不由得将所有的意识专注于那抹乍然掠过鼻尖的香气── 这气味……跟笼罩村子的香气是同一种! 虽说他在村子里头待了好一会儿,身上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花香,但那仅是微乎其微的份量,现下早已消散得差不多了,所以香味不可能是来自他身上。 那么,此刻的花香又是从何而来? 虽说香气极淡,却不致淡到足以教他忽视的地步…… 徐然,他的眼底掠过一抹精芒。 ……有可能吗? 难道,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将那传闻中的花妖给引下山了? 秋彼岸藏身在距离孙独行不远处的乱石阴影中,愈是观察他,她眉间的褶痕愈是加深。 不大对劲…… 一般而言,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即使只是吸入少量花香,亦会无可避免地出现倦怠症状,进而松懈戒心;可那人明明在村里待了好一会儿,却一直不见有任何异状,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但对周遭的警戒却未曾松懈过…… 换言之,他察觉到她的存在了吗? 突如其来的嘈杂声猛然打断她的思绪,令她不由得凝神朝前一望── 怎么回事? 只见刚才明明只有他一人的营火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五名彪形大汉,一张张脸上全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一股倒胃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略微思索了会儿,秋彼岸选择继续蛰伏暗处,不动声色地观望。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毒手神医’孙独行吧?” 闻声,孙独行抬头望向来意不善的五人,淡然一笑。 “正是孙某。不知诸位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久仰孙大夫那夸口能解天下万毒、没有任何毒物能够难得倒你‘毒手神医’的本事,正想前往拜访见识,没料到竟会在此巧遇孙大夫……”领头的大汉嘿嘿一笑。“看样子,孙大夫应当是冲着眠绯冢的花妖而来吧?那么,想必现在应是已经有所收获,准备打道回府了?” 孙独行客气一笑。“是,又如何?” “喔,可见孙大夫此趟北方之行收获颇丰吧?不知能否与咱们兄弟分享一下成果呢?”五人眼中的贪婪之色明显可见。 “分享?怎么,原来诸位也是习医之人,欲与孙某一同研究这花妖之毒的解毒之方吗?” “嘿嘿,你就别装了吧!白城郭府的当家为了消灭那只花妖,不惜砸下重金广召各路好手一事,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惜至今真能闯进山头的没几人,就算成功入山,也不见人有命回来。不过……”领头的大汉使了个眼色,其它人会意后分别朝旁围住孙独行,堵住所有可能的逃脱之路。“江湖上也有传言,除妖行动之所以会至今毫无进展,乃因鼎鼎大名的‘毒手神医’未出手相助之故,倘若孙大夫愿意帮忙对付这只歹毒难缠的花妖,还怕不手到擒来吗?” 第二章 前有豺狼,后无退路,面对如此恶境,孙独行仍是一派悠闲的无谓模样。 “所以,诸位是希望孙某能够代为除妖?” “别再装了吧!既然孙大夫都已自眠绯冢回返,想必如今该是准备前往郭府领赏了吧。” “喔……”他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和气笑脸。“那么,依诸位所言,是认为孙某已然消灭了花妖,因而希望孙某能将赏金分与诸位共享,抑或是直接将花妖尸首交予诸位去领赏?” “真不愧是孙大夫,挺识时务的嘛!”领头大汉得意大笑。 对此,孙独行则是惋惜一叹。 “可惜你们的算计出了差错,孙某这一趟可是连山都入不了,更遑论除妖了。所以,关于赏金一事,只好请诸位自行多多努力,恕孙某无法奉陪了。” 被人当头泼了桶冷水,大汉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娘的!孙独行,别以为你背后有双龙堂撑腰就没人敢动你!乖乖把花妖交出来,否则你今晚就别想活着离开北境!” 孙独行眉头微微上挑。“就凭你们?” “就凭咱们!”大汉狡诈笑道:“你还没注意到吗?孙独行,在这狗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北境荒原里,就算是号称解毒一流的你,一时半刻也无法平空变出解药吧?” 这正是他们打的主意,即使没有任何毒物能难得倒他,他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各式珍贵的解毒药方吧!既然如此,只要他们先下手为强,对他施以难解的剧毒,就算是神医,想活命也只得向他们求饶啊! “既然对象是有着‘毒手神医’称号的你,咱们用的当然不能是搬不上台面的寒酸货,这‘赤阳’可是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不拿来献给尊贵的孙神医试试又怎说得过去呢?是不是?” 就连刚才对他下手都顺利到完全没被发现,这岂不正是老天存心要这家伙落在他手里吗? 大汉不停窃笑,彷佛已经看见财神爷正在朝他招手…… “……然后?” 得意的面孔不由得僵了下。 然后? “然、然后,你现在应该已经开始感觉到胸口那股被火焚烧的痛楚了吧!要是一个时辰内不服下解药,那股心头火就会扩散至全身,让你体内真气暴冲、筋脉俱断,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要解药的话,就识相点把花妖交出来!”大汉尽责解释完毕,接着恶狠狠地警告:“要是你敢偷动什么手脚,就休怪咱们毁了解药,让你神医变死医!” “那么……”很无奈的叹息。“你看孙某像是中了毒的模样吗?” 大汉闻言,顿时怔愣在原地,与周遭几对眼珠子一同瞪得老大。 “你、你……” 孙独行撩起笑纹。 “如此看来,若不是孙某这‘毒手神医’的封号并非浪得虚名,就是你手中的赤阳其实是假货吧。”就他来看,后者的可能性会大一点。 “你……孙独行,你找死!兄弟们!用不着跟他客气,直接砍了他,把花妖抢过来!”大汉恼羞成怒地咆哮,周围的同伙纷纷举起手中兵器,不管三七二十一齐往孙独行身上劈去── 一股奇异的浓香忽然在众人周边扩散开来,只见原本嚣张狂妄、目中无人的几名大汉先是一愣,接着顿感全身气血狂涌,压抑不住的猩红液体争先恐后地自体表肤孔泉涌而出,撕裂的痛楚自五脏六腑与四肢百骸一同袭来,直至承受不住这股非人的折磨倒地气绝为止。 “孙独行……你这家伙……竟下如此歹恶之毒……” 然而,被点名的孙独行对于眼前的惨状也是一脸愕然。 他什么也没做啊! 直到最后一名大汉气绝倒地,弥漫空中的浓厚血味混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甜,使得眼前的一切景物彷佛失去了真实,甚至在黑暗中逐渐扭曲…… 不对劲!他连忙屏息定气凝神,拒绝被牵引。 这不是赤阳之毒会出现的症状,所以不可能是这些笨蛋想害人却反笨到把自己毒死。 不过,竟能轻易将号称当今天下第一奇毒的赤阳给比下去……它的毒性果真不容小觑啊。 徐徐移动目光望向风起处,清楚看见一抹伫立于尸堆之外的白色身影,无温的冰冷眼曈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无语对峙。 夜风拂过,扬起披垂在她身后的如瀑青丝,墨黑的发色融入同样沉黯的夜色中…… 她,终于现身了。 为何出手? 明明不是她该插手的闲事,为何身体就是不由自主先意识一步有了行动? 秋彼岸与染血尸堆中的唯一活口默然相对,心中尽是茫然不解。 另一边,孙独行亦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平空出现的少女…… 本以为世人口中的花妖,若不是面目狰狞,也该是艳色诱人,这才符合“妖”之名吧!但眼前的女子,充其量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清丽的秀容透着一股无可名状的清灵神韵,犹如未沾俗尘的莹白霜雪,散发出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寒意……只是不管再怎么看,都无法让人将她与传说中的花妖联想在一起。 再者,花妖不是应该有着一头艳红似火的红发吗?可披垂在她身后的如瀑青丝,却是足以融入夜色的墨黑…… 她真是花妖? 寻思良久,他徐然扯出一抹无害的温和笑意,朝对方拱手道:“在下孙独行,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秋彼岸心底警戒顿生。 一直以来,能自“鬼艳”下生还的人她尚未见过,可他不仅活得好好的,甚且毫发无伤、完全没事…… 他就是号称能解天下万毒、没有任何毒物能够难得倒的“毒手神医”吗? 这人,果真大意不得! 本以为自己运气好,一下山便遇上了个能够自动带路的家伙,岂知竟是个棘手的危险人物…… “姑娘?”久等不到回应,孙独行不禁满腹狐疑,再度出声轻唤。 秋彼岸对于他的唤声充耳未闻,双眼却是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大意。 她并不想替自己招惹来更多麻烦。这人太过危险,不该再跟他有所牵扯…… 逃吧。 当机立断,她倏然转身,白色身影随即隐入幽黑夜色中。 孙独行愣了下,立刻起身追了上去。 “等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自动现身,怎能就此轻易放过! 黑夜里,一白一青两条身影前后相逐,然而两人的速度在伯仲之间,后者虽一时追不上前者,前者却也无法轻易甩脱后者。 真是缠人!秋彼岸明显感受到后头即将追赶而至的存在,芒刺在背的她只能够一古脑儿地埋头向前,根本不敢抽空回头看。 怎么办?即使在速度方面—时之间分不出上下,但要比体力的话她是绝对没胜算的,而对方似乎也正有此打算…… 刹那间,她足下一个陷落,身形微坠…… “小心!”孙独行见状,下意识欲上前助援…… 瞬间,他觑见了她微瞥而来的冷然目光,警觉地止步屏息。 又是那阵毒香! “毒手神医”号称无毒不解,是因为他拥有一副天生的抗毒体质,加以后天调养修练,这才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躯,即使是号称天下第一奇毒的赤阳亦无法伤他分毫。可偏偏这花妖使用的毒香十分诡奇,令他难以捉摸其性,明明毒性对他无用,可要是一个不留神,那缭绕的余香便足以引他入魔。 定了定神,香味已被夜风吹散,他放眼逡巡四周,已不见那花妖的身影。 ……她是故意的。 侧耳细听夜风拂过乱石林立的北境荒野,他淡哼一声,不甚甘愿地转身回营地去。 就在他离去后不久,一块大石的阴影处徐徐走出一抹白色身影。 总算是甩开了。 可见,就算被称作神医,依旧会因贪生怕死而下意识避开危险之物。 虽然鬼艳确实伤不了他,但他还是会有所顾忌地小心避开,而这也让她顺利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幸亏她下对了注。 然而,暗自庆幸的同时,却又有股不明所以的情绪自心底悄悄蔓延开来…… 她猛地甩头,不愿深思那股情绪从何而来,况且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只不过,想要重新找到有着相同目的地的领路人并不容易,而且应该会浪费不少时间…… 该放弃眼前这人另寻目标吗?她不禁敛眸沉思。 他太过危险,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不该再与他有所交集,继续跟着他只会有弊而无益…… 真的该冒险吗?秋彼岸心中有些举棋不定。 无视营火旁发出异味的尸体,孙独行迳自回到原位落坐,背倚挡风的巨岩,默然无语地紧盯着那即将熄灭的微火。 不一会儿,紧抿的唇线隐隐勾起。 ……果然跟来了吗?她还真是不负他所望啊。 只是,她之所以会如此锲而不舍地隐身在暗处尾随他不放,不知是为了什么? 微弱的火光随着夜风吹拂,在他脸上晃动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鬼魅合影。 也罢,毕竟她都自己现身了,恰好省了他一番工夫。可惜她想玩捉迷藏,他却没多大耐性,尤其在知道对象是她的情况下。 既然都自己送上门来了,他没道理该乖乖等她出手吧? “噗嗤”一声,余火骤灭,原存微光照明的荒野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中,余烬前的人影消失了! 怎会?秋彼岸瞪着那已然空无一人的巨岩前。 是借由明火骤灭的瞬间所产生的盲点来作掩护吗? 看来,若不是她的行踪被发现,就是她的行动被猜个正着……秋彼岸稳住气息,全身戒备,不动声色地放眼遍巡四周。 这下,可真是自投罗网了。 “找、到、了。”戏谵的笑声自她背后响起。 秋彼岸不由得一震,猛然回身…… 可惜对方早已有所防备,在她行动之前先行一步点了她的穴,让她定格在半转身的动作上,动弹不得。 “失礼了,姑娘。”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不知姑娘在刚刚的不告而别后,又回头来找上孙某,所为何事?” 可惜眼前的女子并不配合,一迳地冷瞪着他,默不作声。 孙独行也不急,就这么与她大眼瞪小眼。 “刚刚姑娘也该尝试过了,你所使用的毒香对孙某起不了作用,而孙某是以独门手法封住你的穴道,此穴只有孙某能解,还望姑娘配合。”要不,大家就一起耗在这里比耐力吧。 闻言,她非但未显惊惧,清冷的眸底反倒窜过了一抹狠意。 瞬间,孙独行心头一凛,立刻闪身与她拉开距离,却仍是慢了一步,只觉隐约有股沉闷沌气倏然窜入他体内,但那股异样感却又在眨眼间消失无踪,速度快的令人摸不着头绪。 她做了什么? “孙独行……” 忽见她轻启唇瓣,幽柔的恬淡嗓音流泄而出,顿时不知触动了什么,一股无形的力量猝然自他脑部夺走了他自身的主控权,令他无从挣脱。 怎么回事?孙独行瞪大双眼,极力想对抗体内那股莫名的力量,却完全不得要领。 她不是被他点了穴吗?怎可能……不,不对,她确实是连根指头都没有移动半分,他也没察觉任何异样气息,何况他现下动弹不得的感觉也不像是遭人点穴,那究竟…… 她,不过是唤了声他的名字啊! 下一瞬,那花办般的红唇勾起一弯弧形。 “我,记下了。” 语毕,他体内那股诡异的力量也在同时间消失,仿佛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全是幻觉。 第三章 “你做了什么?”他愕然抬眼,神情有些狼狈。 她命令道:“解穴。” 孙独行愣了愣。“我不……”正待出口的拒绝,却在瞬间止了声……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明明属于他、却违反他意愿自己行动的手脚,乖乖听话地走上前去,凝聚真气、点开穴道、还她自由,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由于眼前的光景过于难以置信,令他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这花妖竟然夺走了他的“身控权”! 恢复自由的秋彼岸,则是一副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对他。 要是她没多一点本事,哪可能自那些阴险狡诈的除妖客手中存活至今? 以往在那冰封的山巅上,即便有花香阻挡,依然三不五时会有仗势内功深厚的武林人士强行突破满山红花前来。 她,只会毒,不会武,最多再加上长年踏雪无痕练出的轻功,以及一个比她还胆小的若冰当帮手,领教过不少阴险招数,生死关前也走过几回,但仍是让命硬的她给顶过来了。 直到她终于成功炼制出了“鬼艳”和“幽识”,这才有了反制能力。 不过,绝大部分的敌人再难缠,光用鬼艳就足以解决,能够迫使她不得不使出幽识的,他是第一人。 她该庆幸吗?亏得幽识能够制得住无毒不解的他…… “你为何而来?”她问。 她不懂,即使是相依为命的娘亲也从没告诉她原因,只是一再告诫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在觊觎着她的性命;而那些打着正义之名、意图斩妖除魔的除妖客,一见到她的身影,无一不是立即施展各自的独家绝学,务求在第一时间致她于死地。 为什么?她明明跟他们无怨无仇不是?那笔买下她性命的巨额赏金当真有如此诱人,能够让人愿意不顾一切地为了取她性命,即使踏入黄泉亦在所不惜? 她不懂…… 孙独行从震惊中硬拉回神,僵笑道:“姑娘是否误会了?孙某从头至尾就只是想知道姑娘尾随的原因,之所以会制住姑娘,也是为了避免姑娘不分青红皂白的出手,无意冒犯。” “回答我。”秋彼岸冷声打断他。 她不想听这些似是而非的借口,她只想知道真正的理由! 一股“糟了”的感觉窜入孙独行脑中,只见在继叛变的四肢之后,他的嘴亦完全不受控制地自行开口:“我为履行约定而来。” 见鬼的!他连“声控权”也被夺走了! 约定?她的眼中窜过一抹寒意。 “什么约定?” 然而这回他却是过了片刻才回答道:“我不知道。” 答案一出,不只是她,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 原来如此……虽然还搞不清楚存在他体内那股沌气的真面目,但她似乎能借由命令操纵那股沌气,进而控制他的自主,不需严刑拷打即可问出一切最真实的答案,甚至只要她开口下令,即使违反他的意愿,他的身体仍会完全服从她的指令,不论是杀人,抑或是自尽…… 她,可曾以此借刀杀人过? 秋彼岸因他出乎预料的回答而感到疑惑,没注意到他略沉的表情。 这是他在幽识驱使之下的回答,所以不可能是假,但……来履行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约定?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心里的好奇令她不禁想再继续以幽识探问,但发动幽识十分费神耗力,所剩不多的力气无法让她毫无节制地继续浪费下去。 “约定,与我有关?”她试探一问。 孙独行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问他?这次是单纯的询问,而不是命令? 只是,他该做何回答呢? “……姑娘想知道什么?”他不答反问。 对于他的无意坦言,秋彼岸仅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没有随口以谎言搪塞,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理智告诉自己,这人不仅危险,还难以捉摸,真要搅和下去,她势必得要有相当的决心和心理准备;然而,心底深处缓缓泌出的那股异样感,却又令她不由自主地想更加靠近…… 犹疑挣扎了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白城,去吗?” 如果他的目标真是她,应该会迫不及待地答应领她前去吧! 但,孙独行的反应却是蹙起眉头。 白城? “姑娘应该知道,白城郭府的当家正在重金悬赏抓花妖吧?既然如此,姑娘此趟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是在阻止她吗?她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唇角。 “能带路吗?”她问。 孙独行不禁面有难色。 “不知姑娘前往白城所为何事?” 她嘲弄一笑,答道:“自投罗网。” 他无言瞪着她。 ……算了,反正他的目的之一已经达到。既然连她那能够操纵人心的沌气都无法代他厘清心底的挣扎,那么,也许借由这个契机,能够让他自己慢慢找出答案吧! “既是姑娘请托,孙某自当义不容辞。只是,不知是否能够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在姑娘安然抵达目的地后,解除孙某体内的箝制?” 解除?这自是没问题,只要她完成了她要做的事,就算他不拜托,幽识也会自动解除,不过…… “白城,很远吗?” “这个嘛……”孙独行在心里盘算了下。“从此处前去,大约是一个月左右的路程吧。” 正确来说,应该只需十天上下,但他只答应要带她去,可没答应不会顺便晃到别处去喔。 所以,既然要由他带路,那就随他的意思左弯右拐四处乱绕吧! 一个月……她眸光一黯,眉头微地聚拢。 “姑娘若是担心食宿方面的问题,可交由孙某一并负责。”他微微一笑。“就当是孙某打扰了姑娘、害姑娘白白担心受怕的补偿吧。” 秋彼岸奇怪地抬眼看他。 真的没问题吗? 只是,即使心底再不踏实,她似乎也没有其它选择的余地。 不论如何,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考虑良久,她终于开口:“我答应。” 孙独行暗吁了口气,“那么,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意外地,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几乎让他以为她不会有所回应时,她才幽幽开口:“彼岸。” 孙独行的心头蓦然一抽。 彼岸……是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唇边又是最初那抹温和的笑。 “在下孙独行,还请姑娘这一路多指教了。” 他们龟步缓进,原是三天左右的路程,硬是绕了四五天才逐渐接近北境边界。 不过,这倒不是他故意所为,而是…… “你就是人称‘毒手神医’的孙独行吧?” 又来了!孙独行无奈瞥了下眼前的阵仗,心底忍不住叹息。 “正是孙某。不知诸位有何指教?”敷衍虚应的客套问候。 “废话少说,乖乖把花妖交出来,大爷可饶你不死!” 果然又是为了这事……孙独行万分无奈地再三哀叹。 他可以在北境虚晃这么久,全得归功于这些每天照三餐外加点心宵夜前来拦劫他的江湖人。奇妙的是,不管他遇上多少批明来暗访的人马,所有来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没有例外。 有谁在免费替他做宣传吗? 老实说,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他全江湖的帮派组织都杀进北境来堵他,他也不会感到意外了。 无言地朝身后瞥去一眼,只见那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正面无表情地悠闲站在原地作壁上观。 这是他对她的请求——在他们同行后遇到第一帮拦路客时,他便与她达成协议,来者若是针对他,就由他负责解决,她不需要动手;一来是为了防止她暴露身份,二来是为了避免她借此机会将北境大地化为血池地狱。 不过,她的配合倒是令他意外。她十分合作,合作到一旦遇上有人挡路,在确定来者的意图后,她就会自动自发地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打算,只要没有不长眼的货色蠢到将魔掌伸入她的警戒范围内,她就不会轻举妄动。 只要不会对她的人身安危造成威胁,便不会痛下杀手吗? 孙独行纳闷地暗忖。 若是如此,那夜那抹杀掉五名匪徒的毒香又该做何解释? 三两下摆平那群不速之客,他按捺下深思不解的重重疑惑,回头寻找秋彼岸的身影。 “姑娘?” 一旁若有所思盯着倒了一地残兵败将的秋彼岸听闻叫唤,随即回复清冷神情,将目光移向他,“该走了。” 夜晚,在野林中露宿的他们,找了一处干净的地面升起营火,分别坐在火堆两侧。 孙独行从行囊中取出干粮聊胜于无地干啃——想要踏入北境,尤其是欲接近眠绋冢的人,干粮是必备物品,因为不会有活体猎物等着让你猎捕充饥;就算有,除非是活腻了、想尝试一觉不醒的滋味,否则也没人敢入。当然,他是另当别论,可惜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狩猎,只好随身携带几块饼,确定不会饿死就行。 但对于她的吃食,他可就好奇了。 几天下来,每回休息用餐时,总是见她从腰际暗袋的瓷瓶内取出一颗鲜红丹丸吞下了事,除了水,其余什么都没碰,甚至连他好心想分块饼给她都被拒绝了。 那是啥玩意的神仙丹药,竟能够让人不食人间烟火,这么神奇? 身为医者,对那红丹的成分实感好奇,却也仅能从那隐约散发出的香气,推测出那其中含有眠绋冢上的红花,无法了解实际组成和功效。 正兀自思索着,却见向来眼观鼻、鼻观心似老僧入定的秋彼岸清冷的眼倏然戒慎地瞟向一旁的黑暗。 孙独行顿了下,随即烦躁地闭了闭眼。 这次又是谁? 再睁眼,唇边已然挂起一贯的和气笑意。他起身,朝黑暗处开口:“明人不做暗事,阁下若是为访孙某而来,还请现身亲谈吧。” “呵,如此不甘愿的问候,是因为好事被打扰而欲求不满吗?” 刺耳的讪笑声随着人影自夜色中缓步踏入火光范围。 见到来者,孙独行心底蓦然一沉。 来了个麻烦的家伙! “传言毒手神医除了求诊病患之外,从不亲近女色,洁身自爱得很,如今却教我撞见这幕孤男寡女共宿野地……”那人朝一副事不关己的秋彼岸瞟去一眼。“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是令人不敢相信,毕竟能够与大名鼎鼎的孙神医共宿的女子,至今未见啊!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肯定会碎了一地女儿心吧。” “原来是唐公子。不知远道寻孙某而来,所为何事?”孙独行平静以对,对于来者一长串的嘲弄充耳未闻。 共宿?也不过就是两人隔空围着一堆火,又不是同房同床同被,他也能说得像是捉奸在床一般,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 “所为何事啊……”唐炽拉回目光望向要找的正主儿,眼中闪过一抹狠戾。“本少主特意抽空前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找你,不知阁下认为会是为了何事?” “兴许是唐公子恰巧路过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又恰巧遇见孙某,这才来打声招呼呢。”他神色自若地回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这点道理,孙大夫不会不懂吧?”唐炽冷哼。“还是孙大大自认这番偷偷摸摸的举动能够成功掩人耳日?” “唐公子未免言重了。孙某行事向来本就低调,何来偷偷摸摸之说?莫不成要孙某每每有所行动前,便到各处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这才算是光明磊落?”孙独行平淡回应他明日张胆的挑衅。 第四章 “倘若孙大夫愿意做到这般地步,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反对才是。”唐炽冷笑,邪魅的眼瞳斜瞟向一旁的清冷面容。“话说回来,这位姑娘不知有何特别之处,竟能教向来严以律己的孙神医愿意打破纪律带在身边?” 听见话题又绕回自己身上,秋彼岸虽仍维持着面无表情,心底却是暗自警戒。这人打从现身的那一刻起,就不曾收敛过他那一身教人厌恶的邪气和恶意,令她十分反感。 “只是偶遇。”面对他抛出的疑问,孙独行不敢有丝毫大意。“这位姑娘因为不熟悉路况而误闯北境,不意遭困北境荒野的乱石迷阵,孙某路经其中,这才出手相救,索性好人做到底,顺道领她出北境。” 闻言,秋彼岸斜睨向他,无语。 “哦?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唐炽讥嘲道:“莫不是遭人设了陷阱,却还蠢到往下跳仍不自知吧?难道孙大大不觉这名女子的行迹十分可疑吗?就算是江湖中人,也没几人敢大胆到独自越过北境,何况是一名平庸女子呢?” 不为所动地回视直盯着自己不放的刺探目光,秋彼岸脸上一片漠然,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蠢蠢欲动! 孙独行不着痕迹地扫过她一眼,随即移身挡在她前方。 秋彼岸略微一顿,眉头轻锁,不动。 “唐公子多虑了。”孙独行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周身却展露出明显的戒备。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唐炽见状,眼中闪过一抹利芒。 “孙大夫此举,可是意味着做出决定了?”一改先前夹枪带棍的讽刺,冷声的询问却是更具压迫性的威吓。 “她与你我之间的约定无关。”孙独行淡然答道。 “无关?”冷色的薄唇微勾。“你确定?” “是。”毫不迟疑地回答。 “这样啊……”唐炽仍是笑着,周身邪气丝毫未减。“可惜本少主没有太多时间能和你耗在这里,要不还真想试着扯下你那张处变不惊的人皮面具,看看阁下究竟是何表情呢。” “唐公子言重了。”仍是毫无起伏,不卑不亢的语调。 “哼,若真不希望我穷追猛打,就给出个期限吧。”唐炽缓步走近,贴在他耳旁低语:“你也该清楚这场交易究竟拖了多久,既然你特意前来北境走一遭,可见该是有个底了吧?” 闻言,孙独行着实沉默了好一会儿。 “唐公子之所以会如此紧迫盯人,是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吧?” 唐炽邪气一笑。“所以,别妄想我会让你继续拖延下去,要是拖过了底限,岂不就此让你白白躲过一劫?”擦肩走过他身旁,低睨着他身后那名依旧坐在原地不动、身带暗刺的冷傲女子。 “一个月。之后不管成不成,你都得给本少主一个交代,明白吗?” 随即冷哼了声。“就算是想拿来诓人的假货,也得找个像样的啊。”话虽是对孙独行所说,却是直盯着秋彼岸不放。 她毫无所惧地回瞪他。 孙独行表情漠然,袖中双掌却是悄悄紧握成拳。 “孙某必定会在期限之内予以答覆。” 唐炽踅足,转往另一个方向。 “既然如此,还望孙神医别辜负了本少主的一番期待啊。” 终于走了! 如同当初突然出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此处从未有过不速之客到访。 确定唐炽离开后,孙独行深吸一口气,待心绪平复后,这才转身面对秋彼岸。 “抱歉,让姑娘受惊了。”他歉然道。 她没应声,静静地用那对清冷的双眸盯着他,仿佛在打量什么。 “姑娘?” “……你是阻他,还是拦我?”幽恬的嗓音带着疑惑。 不惜以己身为盾,是想护谁? 孙独行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问的是哪桩。 “他的目标是孙某,而非姑娘。”他,只能这么回答。 如愿得到答案的秋彼岸,却觉有股不明所以的落寞感油然而生。 原来,他所护的人不是她…… “约定,是什么?”她问。 从他和刚才那人的对谈,看得出来他并非真的不知道,但之中却有某种不知所谓的原因,连幽识都问不出答案。 她没遇过这种情况,不宁的心绪令她忐忑不安,却也只能束手无策。 他前来北境,到底有何目的? 孙独行眉头微挑,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诚如孙某刚才的回应,这之中并不会牵扯到姑娘,请姑娘放心。” 他没有回答的义务和打算。 秋彼岸看着他,沉重的寂静在两人之间凝滞,压得令人喘不过气。 良久,她垂下眼睫,挡去他刺探的目光。 “是吗?”缥缈幽远的轻声质疑,毫无份量地被吹散在夜风里。 与她无关,是吗? 压下心口的郁闷,秋彼岸旋即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反倒是孙独行直盯着她不放。 良久,他忽然低声开口,若有似无地诱引道:“为何姑娘不愿质问孙某?” 闻言,秋彼岸徐缓半睁眼帘,涣散的目光望向沉静燃烧的火苗。 “没有必要……”只是单纯如此罢了。 悄然盯着眼前那张已然入眠、却丝毫未减戒心的睡颜,孙独行心中的疑惑不觉越滚越大。 暗自凝神运气,体内真气略感窒碍难行,虽不致造成阻碍,却是那股不属于自身的沌气依旧存在的证明。 只要她一个命令,他不从实招来都不行;甚至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够让自己立刻带她直奔白城,无需龟速地跟着他东弯西拐…… 她为何不用?既然直接质问可以得到真正的答案,为何她要选择用询问的方式? 没有必要……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他不认为这会是她大方给予信任的缘故,想必应该是另有隐情—— 比如说,那股沌气的发动限制或次数限制,可惜她没有再更进一步的行动,以致他不论如何推敲,还是只能得出她的声音是唯一的关键,他所掌握到的线索仍旧太少。 虽说世间万物一物克一物,不论再歹毒的毒物,终究有其解方,但他曾接连试过几次运气欲将它逼出,却是毫无成效。 连百毒不侵的他都无法自行化毒,甚至连逼毒亦不得其门而入,想解除,当真就只能靠她交出解药了。 良久,他回气敛神,昂首望向略呈鱼肚白的天际。 之前在北境中所遇到的突发状况都还在控制范畴内,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尚未有任何较为棘手的事态出现。 而今日,他就要领她跨出北境了。 待出了北境,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费尽千辛万苦,他们总算是越过了北境界碑,正式离开了北境范围。 “姑娘,那儿就是北方第一大城—一北天城。”孙独行愉悦地向她介绍。“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落脚。”总算不需要再露宿野地了。 一路紧跟在他身后的秋彼岸依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前方的景象后,不由得白了脸。 那是……怎么回事? “姑娘?”孙独行不解地看着不再前进的她,再望向不远处的城门,看不出个所以然。“怎么了吗?”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向他。 怎么了吗?他怎能问得如此理所当然? 难道他没看到那密如蚁群的人们在那儿来回穿梭吗?难道他不知道只要是人,都恨不得致她于死地吗? 他怎能带她到如此人潮汹涌之地?他怎能! 然而,像是能够读出她的心绪般,孙独行不由得噗嗤一笑,惹来她的白眼瞪视。 “姑娘尽管放心,毕竟至今为止,从未有人真正亲眼见识过花妖的样貌,而姑娘的长相又与传说之貌不尽相同,只要姑娘不主动暴露身份,又岂会有人猜测得出姑娘是何许人呢?”他轻声道:“况且,还有我在呢。” 是这样吗?秋彼岸打结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 不过,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难掩不安的挣扎表情,孙独行淡然一笑。 “相伴而行,本就是为了互相扶持,以便在紧要开头能够劝对方一臂之力。若是朝夕相处,却还得时时刻刻提防对方,倒不如独身一人自在,何苦如此劳心劳力,是不?” 她默然盯着他,没有回应。 “姑娘愿意相信孙某吗?” 相信?秋彼岸戒慎的眸底忍不住掺了抹迷惑。 “倘若姑娘愿意,孙某愿以性命担保姑娘安危。”他不疾不徐地坚定道。“假如姑娘有所疑虑,或是姑娘察觉孙某有任何谋害姑娘的意图,此命姑娘尽管拿去,孙某绝无二话,如何?” 她不由得感到愕然。 他是想以命为赌注,来博取她的信任吗?“……为什么?” 就她记忆所及,没有人不怕死,即使是情感再好的伙伴、血缘再浓的至亲,每每面对生死交关之际,为求苟活,总会不择一切手段牺牲对方,他又怎可能只为求取她那无足轻重的信任,便如此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一回事? 孙独行温和一笑。 “孙某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姑娘日后在旅途中如遇有任何疑问,能够不吝提出,好让孙某有机会替姑娘解惑,免得姑娘自己钻牛角尖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姑娘同意吗?” 秋彼岸面露好奇。好奇怪的要求,这对他有何好处? “毕竟,虽说孙某为得姑娘信任,愿赌上性命在所不惜,但也总不好让孙某死得不明不白,见了鬼差还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犯了姑娘的忌讳,这样孙某岂不冤枉?”他解释道。 她垂眸思索。 信任……是吗? 其实她知道,他对她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经过一番斟酌,所有的行为动作也都经过一番计算,在在显示着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有用心,虽说截至目前为止,他确实未曾有过任何危害她的举动,但…… 每每遇上这般令她不得其解的状况,她总是忍不住想知道、想明了、想探究藏在他背后的那团巨大迷雾,甚至不惜想以幽识彻底挖掘出他脑海深处的秘密……不过,她的理智总会及时阻止她的冲动。 毕竟他是人称无毒不解的毒手神医,连鬼艳都对他起不了分毫作用,即使他在一时半刻间无从自行解除幽识,但她也察觉得出,他随时都在等待她出手,等待……她自曝其短的那一刻。 一旦幽识的弱点被发现,她就再也没有任何筹码能够压制他了。 她无从冒险…… “如何?姑娘。” 不论他心怀多少鬼胎阴谋,她都没必要随之起舞。 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而现在,倘若非要配合才能得到他的帮助的话,她想,虚应一番应该不为过吧! 思考良久,她终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看出她那点百转千回的心思、以及不甘不愿的应允,孙独行并没有多说什么,面上依旧是和气的淡笑,只在心底微微叹息。 真是倔强啊。 “那么,我们走吧。” 北天城,北方第一大城,因气候冬寒夏凉,让许多富贵人家相中,在此兴建了大大小小十数个避暑庄园;再加上身为距离北境山脉最近的城市,在天气好的日子里甚至能够远跳那点绯红,以致此地聚集了许多对眠绋冢传说感到好奇的赏游客,让生活一向不算富裕的北地居民们多了笔横财收入,也间接活络了此地的经济脉动。 眼花缭乱啊……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随他入城之后,秋彼岸便一直难掩好奇,睁大双眼东张西望。 第五章 热闹的市集人声鼎沸,两旁的摊贩卖力吆竭着,大大小小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她见都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冒着白色蒸气的竹笼,传出了她未曾闻过的食物香气…… 而且,即使周遭的人多到不可胜数,却没有人把目光特意停留在她身上。没有如影随行的恐惧尖叫,没有喊打喊杀的咆哮怒吼,一切平静得彷佛她不过是寻常的过路客之一,以往那一见人便得提防戒备的恶念杀意,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察觉身俊缓步随行的脚步声骤断,孙独行不禁狐疑地止步回身,正好瞧见她那不自觉表露脸上的复杂神情,以及那如同孩子般好奇的闪亮目光,令他不禁莞尔,心中某处不自觉交得柔软。 头一回下山见世面啊…… “姑娘?” 她回过神,眼眸不由自主移向那抹温和的上扬弧线,停住。 孙独行微笑朝她伸出手。“人多,别走丢了。” 她微怔,双眼直盯着他伸出的手,不动。 忽然间,一旁的人群中窜出了两名玩闹追逐的孩童,其中一个经过秋彼岸身旁时一时脚滑,眼见就要往她身上撞去——她倏然一惊,掩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一动。 一只大掌以更快的速度连袖带手紧握住她的,顺势使劲,令她重心不稳地倒进一副温暖的怀抱中,制住她反射性的蠢动。 “别怕,只是个粗心的孩子罢了。”温和的安抚声自她头顶响起。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足足有好一会儿,她的思绪几近停滞,令她无法理解那声音所要表达的意义。直到耳边那一声声强而有力的心跳,唤回了她的神智,秋彼岸这才倏然惊觉——她竟然靠在他怀里! 一时间,她手足无措地急忙想推开他,徒劳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的手臂似是故意牢牢紧锁着她,没有放开的意思,任凭她如何使劲都难以撼动。 她不悦地抬头瞪他。 只见那张不变的温和笑颜垂首觑向怀中怒意横生的她。 “冷静点了吗?” 她眨眨眼,顺着他示意的目光望向一旁担忧的两张小脸。 “姐姐没事吧?”自知莽撞的小男孩满脸不安。 “虎子笨,怎么可以随便撞人!”一旁的小女孩毫不留情地代为教训起同伴。 “我只是‘差点’撞到,又没有真的撞到……”男孩急忙替自己辩解。 “都一样。还不快跟姐姐道歉!”小女孩双手擦腰,凶巴巴地骂道。 “喔,姐姐对不起。”男孩乖乖地听话道歉。 秋彼岸愣着,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继续僵在孙独行的怀中,听着那天真的童稚对话,和两个无辜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孙独行淡然一笑。“孩子们也不是故意的,就原谅他们吧。” 原谅?她昂首,不解地看着他。 接收到她询问的眼光,孙独行先是徐徐挑眉,尔后微笑。“就像这样……”他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乖,没事了,下回要小心点,知道吗?” “喔……”虎子好奇的大眼在他俩身上来来回回晃了几遍。“知道了。” 这个姐姐的反应好像有点怪怪的,该不会是个傻子吧?难怪见人撞来都不会自己躲开,还得靠大哥哥拉她一把。 孙独行笑睨男孩那张将心绪表露无遗的小脸,道:“下回别莽撞了。这姐姐胆子小,身子也不好,禁不得吓的。” 虎子蓦然尴尬地红了脸,秋彼岸则是瞠目愕然。 胆子小?身子不好?她? 他在说什么鬼话! 直到孩子们再三道歉、相偕跑到另一头去玩耍后,孙独行这才再度看向仍被他制在怀中、满脸不以为然的女子。 “我才不是胆子小!”他还没开口,她倒抢先撂话为自己辩驳。 他微愣,随即扬笑。 “你确定?可在孙某看来,姑娘似乎被吓得不轻呢。”若非他眼明手快地阻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竟能轻易破坏姑娘一贯的临危不乱、冷静自持,倒令孙某大开眼界了。” 盈满怒意的双眸死瞪着他,无从反驳起。 她才不是被吓着,她不过是、不过是…… “姑娘应该也希望此行能够顺利低调行进吧?可就刚才的情况而言,一旦姑娘贸然出手,十有八九会立刻遭人认出身份,何况对方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姑娘这下岂不是枉送人命、徒造杀孽?”他低声谴责。 枉送人命?徒造杀孽? 不悦的双眸,因他的一番话逐渐冷静,回复原先的清冷淡漠,甚至隐约带点讥讽。 长年久居山巅的她,明明未曾与人有过交集,却是从有记忆起就必须无时无刻提防突如其来的暗算杀机。若非她命硬,如今早已是眠绋冢上的一缕孤魂了。 难道她就该死吗?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般,孙独行轻声叹道:“姑娘长年遭受迫害,凡事会以自保为重亦是无可厚非。虽说姑娘出于是迫不得已,但若只是因为一时沉不住气而泄露了身份,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她依旧沉默,迷惑的双眼直盯着他。 “姑娘忘了吗?结伴而行就是为了能够互相帮助啊。”孙独行温和一笑。“既然孙某都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将性命交至姑娘手中,以求得姑娘信任了,姑娘是否也能够试着放宽心胸相信孙某呢?” ……他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了? “你们看看那对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搂搂抱抱的,知不知羞啊。” “看他们挺面生的,应该是外地来的旅客吧。” “就算仗着咱们城里没有他们熟识之人,好歹也得顾一下体统吧。” 嘈杂的鼎沸人声中夹杂了几句对他俩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令两人忽然意识到从刚才一直维持到现在的亲密姿态…… 搂搂抱抱?不知羞耻? 明明是他紧缚住她的啊!这群人的眼睛是瞎了吗? 秋彼岸愤然朝声音来源处横睨一眼,冰寒的目光令一干三姑六婆猝然噤声,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走了走了,反正又不认识,人家爱怎么抱就怎么抱,少管别人的闲事了!” ……什么跟什么啊! 秋彼岸微带怒意以及满腹的莫名其妙,回眸朝向始作俑者瞪视询问,却发现孙独行浑身略显僵直,俊秀的脸庞蓦地浮现一抹尴尬的赧红,令她不由得一愣。 他怎么了? 只见他在兀自深吸口气后,浑身不甚自在地放手,让原本如枷锁般的禁锢立刻解除。 “失礼了,姑娘。”温和的笑脸依旧,却显得僵硬。 秋彼岸徐然眯眼,冷声道:“我什么也没做。”他这反应是什么意思? 孙独行一怔,随即羌尔。“我知道。是孙某过于妄为,与姑娘无关。” 又是与她无关……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副急着想撇清什么的语气和态度,令她隐隐感到不爽。 “信任?”她讥嘲道。 口口声声希望她能敞开胸怀接纳信任他,但他呢?他又真能放开心胸、全心全意的相信她吗? 闻言,孙独行忽然沉默地盯着她,目光霎时变得有些奇特,令秋彼岸原先嘲弄的神情渐渐收起,甚至打从心底发毛。 他在想什么? 良久,只见孙独行再度勾起一弯弧线。 “姑娘说的是,是孙某疏忽了。” 这下倒换她怔住了。他在说什么? “倘若姑娘愿意相信孙某,孙某没道理不信任姑娘,何况孙某的命还掌握在姑娘手中呢。”他朝她伸出手,微笑。“不过,这信任也得靠双方打从心底合作才有意义,姑娘认为如何?” 怔愣盯着他那表露无遗的真诚目光,她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心底隐约响起了阵模糊不清的声音,仿佛被蛊惑似的,她徐缓伸出手,放入他等待的手中。 相信……是吗? 微地敛眸,她紧捉住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 与其说是相信,倒不如说她想看看这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男人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吧。 一路上,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不曾放开过。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俩交握的手。他并没有紧握,只要她稍一使力便能挣脱,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就这么任他握着、牵着。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令她有些别扭。 几天下来,他们一直缓慢地在这城镇附近闲晃移动,完全没有赶路的迹象,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只是静静地随着他晃,没有询问或催促的打算。 她应该要提出抗议的,因为她的时间有限啊。 但……为何自己会如此迁就他?她不懂。 不只不懂他这么做的用意,也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想法。 她对他,似乎越来越难有防心…… “……那些红花就如同当年毫无预警地出现一般,如今也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了。” “总算有人成功消灭那只害人不浅的花妖了啊。” “听说是毒手神医终于看不过这只花妖的所作所为,这才毅然决定为民除害呢。” “咦!怎我听说是紫阳门重金聘请毒手神医消灭花妖,借以取得花毒,想趁机称霸一方呢。” “不对吧!我听到的是……” “总之啊,这花妖被解决了,四散各地的北境离乡客终于得以归乡,这是喜事一件啊。” “不,还不行,”有人摇头。 “咦?怎地不行?花妖已被消灭了不是?” “虽然花妖已不存在,山头的红花也已消失,但那花香却始终未散,至今依然笼罩着北境呢。” “大概是那花妖不甘长年来的道行就这么毁于一旦,心有不甘以致怨念徘徊不去造成的吧。” “那……去请个道士超渡不就得了?” “唉,说得倒容易……” 坐在茶馆一隅,秋彼岸面无表情地任由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闲杂人语掠过耳畔,被迫听着一再遭受扭曲的事实。 害人不浅的花妖啊…… “姑娘在想什么呢?” 微顿,她茫然抬头,望向坐在她对面、噙着玩味笑意的男子。 “见姑娘听得如此认真,不知姑娘对哪个部分较感兴趣?” 她无语垂眸,双眼直盯手中冒着白烟的温热茶水,没打算回应。 又不理他了?孙独行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头。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探听某个消息,以及带点故意的试探,他一直带着她在附近团团转,每一次的落脚处都和上一个落脚处相去不远。本以为她会沉不住气地对他发火、甚至动手,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有时还安静到让他差点忘了她的存在。由于不可能在她脖子上绑条绳子牵着走,为了避免她走失,他只好一路和她大手拉小手,顺便欣赏她那想拒绝却又说不出口的别扭样,其实还颇有趣的。 只是,她几乎不开口,让他难以从她嘴里套出想知道的讯息。 虽然如此,只要一有空闲还是得再接再厉—— “既然姑娘不愿分享心得,那换孙某提个疑问如何?” 秋彼岸狐疑地瞟向他。 见她将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孙独行微微一笑。 “其实,打从一开始,孙某就一直颇为在意一件事——若说眠绋冢之花与花妖之命相系,何以花妖未灭,山巅艳红却一夕消失?再者,若红花真是一夕谢尽,何以花香能够久久缭绕不散呢?”他直视着她,瞬时压低音量:“莫不是……姑娘用了什么障眼法隐去红花踪迹吧?” 秋彼岸清冷的双眼漠然直视着他。 第六章 “你,想取花毒?”她不答反问。 那些人口耳相传的消息若是真,那么,这就是他极欲隐瞒的约定? 孙独行淡然扬笑。“这是交换条件吗?”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唇瓣微启,欲出口的话却忽然遭人打断—— “孙大哥!” 娇媚的女音自近身处响起,秋彼岸微愣,周身警戒骤升。 孙独行听闻唤声,眉头猛地打了个死结。不用特地回头看,他也知道来者何人。 又是个麻烦的家伙! 不过……这里倒也有个小麻烦。他松开眉头,望向面色倏沉的秋彼岸,默默伸掌覆上她持杯的手。 大庭广众之下,可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指掌相触的瞬间,秋彼岸猛一顿,抬眼对上他和煦的笑脸。 无语对峙,瞪到她的柳眉不知打了几个死结,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垂在桌面下的手抬起,覆上杯子的另一边。 她什么事都不会做,行了吧? 见到她回应,孙独行这才满意地松手,挂起一贯的温和笑意,转首面向正好来到他面前的主仆二人。 他微微颔首示意。“好久不见了,朱姑娘。” “真的是你!孙大哥……我本来还不相信,这才想来北境看看,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这儿……”朱香琦心有不甘地质问:“听说表哥找你帮忙对付那只妖孽,看来这事是真的了?” 紫阳门现任掌门于日前发出了有意传位的讯息,但继位人选和日子却迟迟未公布,使得底下几名自觉有资格的弟子开始相互拉拢势力、铲除异己,让整个紫阳门陷入了漫无天日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黑暗中。 她是继位人选之一,也可说是最被看好的一个,拥护她的呼声甚至高于势在必得的唐炽,但…… “你为何要站在他那边?他给了你什么好处?”美眸含泪控诉,那副我见犹怜的娇弱模样,加那上酥心入骨的娇嗔,让周遭男子不由得感到不舍,外带一阵心疼…… 除了孙独行以外。 朱香琦身边的丫鬟也在旁跟着帮腔:“是啊!孙公子,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也不想想咱们小姐究竟是为谁努力到这等地步,可你竟然……” “双儿,住口!”朱香琦软声娇斥,双颊倏然泛出红晕。 “小姐,双儿没说错啊!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小姐为了将来有朝一日能够跟着孙公子夫唱妇随,是多么努力地钻研各种毒物药理,甚至为了能配得上孙公子的称号,还勉强自己去跟众人争夺掌门之位。可偏偏小姐的一切苦心孙公子都不明白,双儿也替小姐心急啊!” 孙独行眼医倏然掠过一道利芒,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俩一搭一唱。 “朱姑娘似乎有所误解,孙某并无意介入紫阳门的掌门之争。”他谁也不帮。 “既是无意介入,那为何——” “哈啾!”杀风景的低俗声响打断了她的控诉。 原来是她们主仆俩身上的脂粉香气太过浓郁,害得一旁沉默以对、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秋彼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主仆俩十分有默契地朝声音来源横眼一瞪,然而从头至尾眼中只有孙独行的她们,这时才赫然发现秋彼岸的存在。 “你……”朱香琦先是一愣,接着诧异地伸出葱白玉指,不敢置信地指着与孙独行同桌的女子。 这女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明明旁边空位这么多,怎么还敢这么不知羞耻地跟孙公子共挤一桌啊!”双儿率先跳出来发难。 要知道,孙独行除了诊治病患之外,向来都与女子保持一定距离,不会与任何女性有过于暧昧的亲近,没有人能例外。 偏偏这个例外,现在就出现在她们面前,朱香琦惊诧的水眸中闪过一道冷芒。 听见双儿莫须有的指控,秋彼岸不悦地眯起眼。 不知羞耻?她好端端的坐在这儿,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凭什么得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指控她不知羞耻? 到底是山下的人不长眼,还是他们的道德标准比人高?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他人,似乎不妥吧?”孙独行冷眼睇向盛气凌人的两人。“朱姑娘也算是出身名门之流,倘若身旁的丫鬟没教好、管不住自己的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凭自己的情绪一古脑儿给倒了,岂不是要教外人看笑话吗?”不温不凉的语气看似提醒,内容却是十足十的责备,令主仆二人的脸色难看至极。 “这……孙大哥说的是。”朱香琦维持表面功夫地僵笑道:“是我管教不周,还望这位……‘姐姐’不要见怪才好。”她打量眼前年纪较自己大上两三岁的沉稳女子,目光掠过一抹鄙夷。 “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她故意加重音调,好突显她俩的年龄差距。 男人挑对象,总是越年轻貌美的越好,这女人平凡无奇的脸蛋顶多称得上清秀,与在“江湖美人榜”里排上位的自己根本没得比。 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十足的自信,这女人对她应构不成威胁才是。 岂知秋彼岸仅是冷睇了她一眼,随即垂眸盯着手中已冷的茶水,缄默不语,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打算。 既然要她什么事也别做,那她就不需要回应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吧?反正她俩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谁理她怎么称呼。 “喂!你这女人,人家小姐都好声好气地跟你请教了,你还装聋作哑是什么意思!” “双儿!”朱香琦喝斥丫鬟的放肆。只是向来心高气傲的自己,又怎能忍受遭人如此漠视。 要不是孙独行在场,她早就祭出她的白蛇鞭给这女人一顿好打,看她还敢摆什么架子! 光瞧这女人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她就不信孙大哥会瞎了眼看上她! 装模作样的不理人,是因为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的身份而羞于启齿吧? “既然姐姐不愿自介,那由孙大哥来介绍也是一样的吧。”她满怀期待地转首望向自己的心上人。 原本在旁看某人闹脾气看得正有意思,忽然之间被点名,孙独行一时差点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他朝秋彼岸瞧去,不意发现她竟也朝自己看了过来,唯一不同的是,她眼中隐含着嘲弄的挑衅—— 他要如何介绍她的身份呢? “孙大哥?”看他俩竟若无旁人地在她面前眉目传情,令朱香琦的脸色变得有点……不,是十分难看。 须臾,孙独行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介绍是吧? “失礼了,未先行帮两位做引见,确实是孙某的疏忽。”相较于秋彼岸浑身是刺的警戒,孙独行倒显得神情愉悦,自顾自地拉她起身。 “红儿,这位是紫阳门的表小姐,朱香琦姑娘;朱姑娘,这位是孙某的义妹,秋红。” 义妹? 这厢大方的热心帮忙做介绍,另一厢却是一席话震傻了三张脸;主仆二人不敢置信地瞪着秋彼岸,秋彼岸则是惊骇莫名地瞪着孙独行。 他在说谁?认错人了吧? “孙大哥,这秋红姐姐……不知是出身何处呢?”朱香琦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找回了声音,讷讷地开口道:“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没人见过或听过这人,依孙大哥的身份,竟然就这么随……轻易地认她做义妹,不甚妥当吧?” 虽是力持冷静,语气却显得相当咬牙切齿。 之前,她也曾三番两次缠着他,要他认她做义妹,却一再遭拒。是她硬是擅自将他与唐炽挂上同辈分,叫了声大哥后就拒绝改口,而他则是懒得与她计较,这才任她一路大哥大哥的喊。 她一直都认为,他之所以会对她有着一份对别的女人所没有的宽容,是因为他心里定有她的一席之地。然而,如今不知从哪冒出了个野女人,抢走了她所觊觎的一切光环…… 她不甘愿啊! 听出她对秋彼岸的鄙夷,令孙独行心底顿感不悦,只见他和气的笑容依旧,目光却是骤冷。 “朱姑娘涉世未深,不曾见闻过的人比比皆是,又何以见得,红儿与孙某并不相识呢?” 朱香琦猛地一窒,急声辩驳道:“不、不是的,孙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想到朱姑娘竟是如此肤浅之人……既是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恕孙某不奉陪了。”语毕,他探手揽过仍呆站在一旁的秋彼岸,一刻也不愿多待,瞬间提气飞身出楼外。 “孙大哥!”朱香琦急唤,却只来得及瞄见那抹青色残影消失在眼前。 怔然许久,哀伤的面容逐渐转为阴霾,不复刚才的娇弱模样。 “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她迷恋他已久,却从未得到他的正面回应。如今他将那原本该是她应得的殊荣,全数交予那个女人,甚至对她如此决绝…… 那个叫秋红的女人算什么东西! “双儿,知道孙大哥在探听什么了吗?” “知道一些。孙公子似乎想找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放出消息的……” “是吗?”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那么,我们就趁早把一切都解决吧。” 一片白皑的北境山脉,足以证明那只花妖已经确实被消灭,而唐炽又未能自北境复返,也就是说,“那东西”如今应该是在孙大哥身上……她冷哼了声。 想长留在孙独行身旁,可不是只会耍性子装柔弱就成的。 她会让那女人知道,能够独占孙独行的,只有她朱香琦,不会有别人! “放开我!”待回过神,发现自己再度莫名其妙被他搂在怀里,秋彼岸猛然挣扎。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样抱来搂去的? 孙独行垂眸低觑她惊怒的脸庞,微微一笑,待落在稍远的无人街角,这才松开环抱着她的臂膀。 “失礼了,姑娘。” 秋彼岸暗恼地自他怀中退开,一双眼戒备地瞪着他。每次只要一被他的气息包围,就会令她不由自主地失神。 他的怀抱,太危险。 孙独行倒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不知姑娘对于孙某的表现觉得如何?”他可是确实完成了她丢出的考验,没泄露她一分一毫的底细呢。 表现?什么表现?秋彼岸不禁厌到茫然,不晓得他指的是哪一桩。 “不过,这回的事件倒也提醒了孙某——虽然无人识得姑娘,但认识孙某的人却不少,之后遇上此般情况的机会还是有,不如就先在此讨论一下姑娘的掩饰身份如何?” 对了,身份! “谁是你义妹!”她反应慢半拍地怒斥。 孙独行愣了愣,随即笑道:“所以,孙某这不就在征求姑娘的意见了吗?” 什么意见?她再度感觉处在状况外,脑袋和他所说的话接不上轨。 难道她还在恍神不成?用力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只是暂时用来掩人耳目的称谓,毕竟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姑娘都得跟在孙某身边。为了避免泄露姑娘的身份,孙某认为继续维持义兄妹这身分较不会令人起疑,不知姑娘认为如何?” 不如何!就算只是作戏,她也不想与任何人扯上关系! 但,虽然她对眼前的一切状况感到不悦,心里却也明白他这提议的必要性,她不能因为在意这点小事而让自己功亏一篑。 只是…… “没其它的?”她面有难色。不知为何,一想到要与他以兄妹相称,她就感到别扭。 孙独行伸手摩挲下颚,思索了会儿。 第七章 “要不,姑娘认为‘夫妻’如何?”他故意问道。 夫妻?一阵颤栗划过心底,令秋彼岸蓦然红了脸。 “住口!”她怒嗔。这称呼比兄妹还糟糕! 望着她颊边不知是羞是怒所浮现的红云,孙独行不禁有些神迷,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那抹嫣红。 “这样有气色多了不是?”否则老瞧她冷着一张脸,七情六欲全都不为所动,活像一尊瓷娃娃似的,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秋彼岸愣了下,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 “别随便碰我!” 孙独行愣了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么,姑娘决定如何?” 不是夫妻就是兄妹,没第三种选择了……秋彼岸不禁抱头苦苦思索。 两权相害取其轻……但不管选择哪一种,对她来说都是酷刑啊,听若冰喊自己姐姐听了那么久,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却要换她开口喊人,而且还是个……这教她情何以堪啊! 良久,她终于放弃挣扎,以细如蚊蚋的声音宣布了最后答案:“……兄妹……”不论如何,这称呼终究安全些。 听见她的选择,孙独行不知为何竟略感小小遗憾,但在看到她不甚自在的脸红模样后,令他立即撇下这番不明所以的情绪,兴起了逗她的念头。 “虽说此为权宜之计,但为了避免再度遇上今日的窘境,孙某以为这名分还是得暂时落实配合,免得到时因默契不佳而露出马脚才是。”他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么,红儿妹妹,先叫声大哥来听听吧。” 瞬间,只见她面色爆红,唇瓣讷讷地一开一合,就是挤不出半个字。 孙独行见状,不禁失笑。 奇怪了,又不是要她唤声夫君,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要不,像朱姑娘那样带姓喊也行啊。”他再接再厉地引导,硬是要听她喊一声。 学那女人?秋彼岸脑中霎时浮现朱香琦娇媚羞答答喊他“孙大哥”的模样,顿时鸡皮疙瘩掉满地。 要她学那装模作样的女人,她宁可当哑巴! “……大哥……”不情不愿地咕哝了声,还差点咬了舌头。 瞧见她那副羞窘的模样,令孙独行表情扭曲地强忍住笑。 太有趣了!原来她还有这么单纯可爱的一面,可真教人吃惊啊! “乖妹子,下回在人前记得喊得甘愿些,否则这般努力的练习可就白费啦!”他心情大好地摸摸她的头,却被她一掌拍掉。 “别随便碰我!”她再度警告。 这人,怎么都说不听的! 下回他要再敢借机碰她、害她失神,她就……就…… 秋彼岸还在苦恼着想不出惩治的方法,不知其心思的孙独行对于她的拒绝碰触倒是颇有微词。 “那怎么行呢?我们是‘兄妹’,这样一般的碰触是正常的,要是每回都这么反应过度,可是很容易露出破绽的喔。”他宠溺地捏捏她的嫩颊,嗯,手感不错。 “唔……”虽然觉得他说的是歪理,她却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忍住再度挥开他手的冲动,咬牙切齿瞪他。 “所以,你得好好习惯才行,知道吗?红儿妹妹。”他一脸正经地晓以大义。 呵……也许,有个妹妹也不错……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去找间客栈落脚,免得到时又要露宿街头了。” 他转身欲走的瞬间,幽恬的声音夹带着迷惑自他身后飘出—— “谁是秋红?” 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是这么向那女人介绍她的,但……为什么? 孙独行停下脚步,踅足回身,扬了扬眉梢。 “不就是妹妹你吗?” 她?秋彼岸眉头倏然蹙起,表情有些阴晦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见状,孙独行敛起笑容,解释道:“毕竟姑娘的闺名太过特殊,倘若直接道出,难保不会因此泄露身分,所以孙某才暂取眠绯之红为姑娘之名……姑娘认为不妥吗?” 虽然这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明了。 她那别具意义的名字,他根本不愿说出口,连提都不愿提。 彼岸,黄泉的另一端……当初为她取这名字的人,不知是带着怎样的想法情绪。憎恨?期盼?他不得而知,也不愿去深思。 “不……”秋彼岸徐然半垂眼睫,似是默认了这个名字。 会是巧合吗? 她记得自己只告诉过他名字,其余什么也没说,即使红字真是他由时兴起脱口而取,但…… 为何他会知道她姓秋呢? 自从发现他的特殊之处后,他那对贪财好赌的父母便理所当然地将他当成了摇钱树,一旦缺钱欠债,就会拉着年幼的他到处招摇撞骗,割破他的皮肤淌流出滴滴鲜血,假借神意替人驱邪治病,然后向人收取庞大的医疗费。 年幼的他双手满是伤痕,一道伤代表一个谎言,痛苦鞭笞着他的身心,不愿继续这种骗人勾当的他曾试着逃跑,却总是一次次被抓回毒打一顿后,继续在父母的骗财大计中扮演帮凶。 无法挣脱命运的他不由得感到绝望,只能认命且负气地任由父母在他身上继续划下一道道不可抹灭的伤疤,麻木等待自己鲜血流尽的那一天。 直到遇见了他—— “神迹?”男子看着他,仅是温和地笑了笑。“要说能够治百病确实是夸张了点,但若说是神迹或许不为过,毕竟这种体质的确可以说是万中选一,但若是没能进一步好好调理运用,可就真是浪费上天的恩赐了。” 第一次,有人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他,令他原本已死的心再起翻涌,不顾一切地求他带他走。 最后,他终于如愿脱离了那对敛财父母,转而被那名男子收养。 他让他唤他师父,跟着他住在某座山间的小屋内,开始了平淡的习医日子。 师父偶尔会下山,不外乎是出诊、访友和补充日常所需物品,一去便是数日,留他独守空屋;而他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逐渐习惯了这得定时承受的孤寂。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师父离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偶尔回来,也总是来去匆匆,不曾多留。 对此,师父从不曾向他解释原因,他也不曾提问起。 他自己一人待在那间山中小屋,日复一日数着日头起落。 即使心中感到不安、感到孤独,他依旧毫无怨尤地独守着那儿,等待师父归来。 “你……介意多几个家人吗?” 某天,师父回来,带点兴奋、又有些难为情地问着他。 “你的存在,也许可以救她一命……” 于是,师父将他长久在外的秘密告诉了他。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怔愣地望着一脸期待的师父,任由心中萌生的不安不断扩大。 “以后多个妹妹给你照顾,你可愿意?” 最后,仿佛感染了对方的喜悦,他亦开始对所谓的将来感到期待,强行将心底那抹阴影彻底忽略,日日盼着师父再度回来的那天。 然而这次师父却一直没有回来。 他独自守着小屋不敢离开,却是怎样也盼不到师父的身影再度出现。 心底不安的阴影逐渐扩大,大到令他无法承受—— 不属于家人的他,终究还是被遗忘了吧…… “掌柜的,你们这儿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公子您真走运,咱们就剩那么一间上房,保证景观好、视野佳,从窗子望出去就能看见那只花妖所在的红色山头,绝对会让您啧啧称奇,啊……”老实殷勤的掌柜习惯性地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地向住宿的旅人介绍他们北天城独有的“特产”。 不过这回介绍到了一半,才想到已今非昔比,只得改口:“不过那只花妖已在日前被人消灭,山头的红花也凋零殆尽,已经看不见那艳红的奇观了,不过还是能眺望那壮观的山景,还有——” “只剩一间房吗?”孙独行淡淡打断掌柜的长篇演说。 能不能看景他没兴趣,他在意的是今晚需不需要露宿街头。 从城头大街一路问到城尾,偏偏所有的客栈都已经客满,这是最后一间了。 “啊,是的,咱们就只剩一间房,客倌要住宿吗?” “……最近游客变多了?”要不他怎么觉得客栈越来越难找了? “是啊。以前红花盛开的时候虽然也是有不少人好奇跑来观赏,但现在红花没了,反而有更多外地人成群结队跑来呢!”掌柜的忽然压低音量:“听说是因为消灭花妖的那位劳什子神医从那妖怪身上取走了一份江湖人觊觎已久的宝物。之前因为没人抵得过花妖之毒,所以尚且相安无事,但现在持有宝物的对象只是个普通人,所以那些江湖人个个全都在摩拳擦掌,等着从那不知死活的大夫手中展开一场夺宝大战呢!”’ ……宝物是吗? 这也表示,现在这里至少有半数以上的江湖高手隐身其中…… 倏然间,他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悄然瞥向缄默在旁的秋彼岸,发现她亦正觑向他,神色警戒。 只剩一间……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妥,但……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了。 须臾,他温笑看向掌柜的。 “那么,就给我那间房吧。”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进入房内,孙独行搁下随身行囊,一边假装忙碌整理,一边用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嗯。”秋彼岸迳自走向窗边,打开窗子远眺白头群山。 刚才在客栈大厅里,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虽然不至于明目张胆,仅是隐隐约约,却还是触动了她的危机感。 “这间客栈里也许有超过半数以上都是敌人……”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你知道他们所觊觎的宝物是什么吗?” 秋彼岸缓缓回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隐在衣袖下的手紧握藏在暗袋中的方牌。 “花毒?”不确定地反问。她记得那些流言中曾提到。 “……是吗?”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眠绋冢的花妖之毒,对于擅使毒物的门派而言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至宝,但也不是每个毒派都有足够的能力处理这般剧毒,要说所有的掠夺者都是冲着花毒而来,未免太过牵强。 听见他的质疑,清冷的瞳眸略间,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 “或者,我的尸体。”她身负巨额赏金不是? 孙独行微地一怔,笑了笑。 “不。基本上,就所有人的观点而言,得到你就等同于得到花毒,所以你这答案是一样的。” “……是吗?”她面露疑惑,不是很了解。 孙独行笑睨一脸茫然的她。虽然他想借此机会确定她是否知道些什么,但在她那强作镇定的面具底下,他感觉得出其所透露出微乎其微的惶恐不安…… 照这情况看来,目前还不适合将她逼得太紧,以免弄巧成拙。 现在,只能先顺势而行。 “姑且不论那些人的目标是花毒抑或是其它,现在最重要的是避免暴露你的身份。刚才在大厅内有几张认得为兄的熟面孔,今晚应该会有几名沉不住气的家伙前来凑热闹……”他走到她身旁,顺手将窗子关起。“问题是,倘若来者群起围攻,为兄的也许会无暇分神照应你,此时若有行为卑劣之人,趁我分身乏术之际企图掳走你用以威胁的话,不知红儿妹妹打算怎么做?” 虽说要装就要装得像一点,要演就得演整套,但每回听他喊出那声“红儿妹妹”,仍旧让她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偏偏罪魁祸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怎么喊怎么顺口。 第八章 强压下不甚自在的僵硬,她回道:“我会自保。”她没那么容易被人抓住的。 “自保?别忘了你所持有的毒物十分特殊,一旦出手,绝对会自暴身分,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标可就会全数转向你了。”让她出手,只会导致最坏的结果。 那就将他们全部灭口……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她也知道不可能这么做。 不能在这里把事情闹大,但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柳眉微颦,她苦苦思索应对方案。 相较于她的苦恼,孙独行仅是微微笑道:“不过,红儿妹妹用的若是一般性的毒物,倒也就没什么好令人怀疑了,是不?” 什么意思?秋彼岸不解地看着他。 孙独行从怀中掏出几包药粉递向她。 “这是一般的迷药,虽说是给你防身用,但若非万不得已之际,为兄的还是希望它不会派上用场。” 瞪着他手中的药包,她顿感不知所措。 “还有。”他另外取出一丸白丹。“这是解药。建议你先服下,免得万一用不惯一时失手,敌人还没被迷昏,就先把自己给放倒了。” 她静默依旧,不动。 孙独行呆站了会儿,苦笑道:“妹妹还是不信任为兄的吗?” 信任啊…… 直到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他竟几乎没了戒心,不只任他毫无理由地接近触碰,就连独处一室也不再戒慎地防备到底。 乍然发现这事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讶异。 怎么会? 然而,没由来的,她就是认为他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加上他对于取人性命似乎并不感兴趣——在至今遇到过的大大小小伏袭里,他一律都只迷昏或打昏对方,从未痛下杀手。 这会是导致她松懈警戒的缘放吗?只因觉得他对自己的性命不会构成威胁? 半垂眼睫,无声掩去眼中那抹淡淡的迷团。 她终究……还是被迷惑了吗? 良久,她伸手取过丹药,迟疑了下,随即怀着赴死般的心情服下,默默等待了好一会儿—— 什么事也没发生。 没有剧绞腹痛,没有经脉俱断,没有六孔流血……什么都没有。 她着实松了口气的讶异表情,倒教孙独行无奈得想叹息了。 还真的是不信任他啊。 只是,既然无法全心相信,那她刚才又是怀着怎样的决心吞下那颗解药的呢? “那么,这些就交给你了。”没让自己继续深思,他将迷药放到她手中,看着她谨慎地收起。 “接下来,就剩养足精力来应付今晚的夜袭了。” 是夜,房内一片漆黑寂静,细听只剩阵阵规律的平稳呼吸,显示房内之人已然熟睡。 细微的窸窣声若有似无地响起,不一会儿,只见窗纸上多了个小洞,一根细长竹管顺着小洞伸入,喷出一阵轻烟,弥漫了整个房间。 须臾,竹管缩回,窗子悄然无声开启,一道黑影邪笑着自窗外从容入内,刚一落地,却猛然发现不对劲! 有人! 还没来及细思,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惊得黑影急忙朝旁闪避,伏袭的掌劲却顺势转向,紧追不放。黑衣人见情势不对,只得出手,然而与之对上两三招后,赫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立即转身欲逃,却在瞬间顿感浑身无力,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地。 “点灯吧,红儿。” 清冷的男音刚落,桌旁的火摺子立刻被划亮,点亮了满室通明。 孙独行来到蒙面人面前,似笑非笑地睥睨。 “阁下看起来颇为眼熟啊!倘若孙某没记错,你应该就是人称‘夺宝神偷’的阮同吧。” “孙独行,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和本大爷打一场,光会趁人之危的下药,算什么英雄好汉!”动弹不得的阮同,只能靠剩余的一张嘴吼几声来装腔作势。 孙独行哂笑。 “孙某向来遵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做法,对付只会下药偷袭的人,当然就该回以下药偷袭了。”他不觉有何不妥。 “你这等低劣作为,有什么资格自称正派!” “某从不觉得自己应该被归类为正道的一方呢,”笑脸骤敛,他冷声道:“闲话到此为止,说吧!阁下夜访孙某有何目的?” 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人了。一个是一般肖小,一个是采花淫贼,全教他给迷昏扔出窗外了。而眼前这个阮同虽不是什么入流角色,但他的窃盗专长倒是颇教某些门派所倚重。 他不属于任何门派,只看银子办事,想套出线索应该不难。 “找上你还能有什么目的,不就是想要你所得到的东西吗?。”阮同冷嗤了声。 孙独行眉头微挑。“阁下也想抢得花妖去领赏吗?” “呸!我没事抢那只妖孽触自己霉头吗?你就别再装傻了吧!如今紫阳门里的那几位应该都已有所盘算,看你还能躲多久!” “这样啊……”孙独行半眯起眼,冷睇着只剩一张嘴能动的阮同。 “那么,不知阁下是从何得知关于这东西的消息,又是听从谁的命令而来呢?” 东西?什么东西?秋彼岸怔然盯着他。 他对她隐瞒了什么吗? “哼,本大爷虽只是个小贼,但也不会不顾江湖道义,今日落在你手里,合该是我气数尽了,但你休想我会走漏任何口风!”阮同展现自傲的狂妄骨气,完全没有被擒之人该有的收敛。 “哦?是吗?”孙独行对于他的嚣张态度不以为忤,脸上挂起一贯的温笑。“那么,倘若孙某出价三十两买你所知的情资,不知阁下认为如何?” 三,三十两?阮同瞬间瞪大了眼。 “你、你真当本大爷那么没格,随便撂下一个数就会被你给拐了吗?” “倘若阁下只是为钱替人卖命,那应该了解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孙独行淡然道:“至于这口价,就算阁下不相信孙某的为人,也该相信双龙堂的信誉吧?” 双龙堂!阮同愣了下。 听说毒手神医和双龙堂的关系匪浅,而双龙堂的情资买卖向来是说一不二、童叟无欺…… 三十两啊……胆敢搬出双龙堂的名号,谅他也不敢赊帐吧。 反正自己也只是受雇于人,既然有人能出更高的价码,笨蛋也知道该怎么选择啊。 考虑良久,阮同当机立断,马上将原先的骨气丢到一边去。 “好,成……啊!”交字未出口,一把暗器霎时自窗外射入,射中了他的死穴,令他当场毙命。 该死! 孙独行立刻朝窗外望去,正好瞧见一道飞身离去的黑影。 “红儿,你留在这儿,若遇应付不来的紧急状况,就先撒再说,明白吗?” 孙独行急忙吩咐了几句,未待秋彼岸回应,随即匆匆追出。 “哪里走!” ……这人究竟有何目的? 眉目一凛,他自袖中取出银针,凝聚内力朝前方人影射去—— 刹那间,忽然从一旁射出两枚暗器,一枚打掉了他射出的银针,一枚则是袭向前方那抹黑影。 那黑影似是没料到会遭袭,瞬间正中暗器倒地。 “唐公子!”孙独行意外看着自一旁从容接近倒地黑影的唐炽。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唐炽听见叫唤,仅是淡然瞥了他一眼,继续缓步踱到那人面前。 “果然是你们这两个贱人在搞鬼……”唐炽居高临下俯视着狼狈挣扎的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随后追上的孙独行看清倒地人影的面孔,不由得感到错愕。 那人竟是双儿! “本以为除了本少主,应该不会再有人得知那物品的下落,没想到你们倒是神通广大,可见暗地观察本少主久了,多少长了点脑袋,可惜本事倒没啥长进。”唐炽睥睨讥嘲道。 “是她们……”孙独行恍然大悟。 原来,消息就是由此走漏出去的! “咳……少废话,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双儿表情痛苦地扭绞在地,口中不停呕出鲜血,愤恨地瞪着唐炽。“不管……你怎么阻挠,能坐上掌门……之位的……就只有小姐。” 那枚暗器上淬了剧毒,她撑不了多久了。 然而唐炽闻言,仅是冷笑数声。 “这位置,我虽不怎么希罕,但也没大方到任你们抢着坐就是。” 他伸手一扬,只见双儿惨叫一声,原本刺在她背上的暗器已返回他手中。 “不过学了点皮毛就敢出来丢人现眼,这位置要是真让你们这些废物坐去,怕是连赤阳都吓不了人了。” 冷骛的眼睇向脚下痛苦哀号的双儿,他徐缓勾起一抹噬血笑意。 “你放心,在你全盘供出那贱人的计划前,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在他顺利夺位之前,他要那女人没机会再挡在他面前! “咳……呵、呵呵……”双儿忍痛反笑,狰狞的脸透着得意。“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现身将孙公子引开的?” 闻言,一旁的孙独行脸色骤然刷白。 糟了! 独自留在房内的秋彼岸默然垂首盯着那具已然气绝的尸身。 如果不是那枚突如其来的暗器,这人就不会死…… 这是什么感觉呢? 过往的视野仅局限在那小小的冰封天地间,总以为这世上会毫无理由遭人追杀的,就只有被强封花妖之名的她。为了生存,她被迫对杀人感到麻木,对死亡只能无力地戒慎。 下山之后,她亲眼见识过另一个世界,却有了不同的感受——原来,山下的修罗炼狱,根本不是山上那片血染的白雪所能比拟的。 令她不解的是,即使随时随地都有不可预期的杀戮发生,山下的人们却依然能够处之泰然、平和以对,不会因此就将所有眼前之人都当作敌人,不会因此对每个人都心存戒心。 就连他也是。 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人在眨眼之间莫名死去…… 蓦然,她心头一凛,立即跳离原处,下一瞬,只见一条白影倏然扫向该处,地面木板随即被击碎,出现一道裂缝。 她的面容依旧维持平静无波,心底却是一阵惊愕,清冷的双眸则是淡然瞥向来自窗外的不速之客。 “竟然被你给闪过了,反应还不错嘛。”朱香琦不请自来地由窗外飞身而入。“本以为不过就是个只会勾引男人的贱蹄子,没想到竟有能力躲过我的鞭子……由此可见,你应该不是普通人吧?” 秋彼岸迳自专注盯着她手上的那条长鞭,没有回应。 刚才的那一击让她了解两人之间的差距,这人绝不是她能够硬碰硬的对手,何况那条鞭子的攻击速度和方向根本不是她能够轻易掌握的,只要稍微疏忽大意,她的下场大概就会像那裂开的地板一样吧? 若遇紧急状况,先撤再说,明白吗? 孙独行临行前的吩咐,霎时在脑中响起。 话虽如此,她倒是很怀疑,眼前这女子有可能让她轻易离开此地吗? “怎么,吓到说不出话了?原来你也不过就这么点本事,害我原本还有所期待呢!”朱香琦娇媚地笑着。“不过,我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若你真识时务,要我收手也行,只要你肯下跪认错,并发誓绝对不再接近孙大哥一步,我就大发慈悲放你一马,如何?” 秋彼岸骤然蹙眉。 “不可能。”她冷冷回应。 下跪认错?她何错之有? 她不懂朱香琦的想法和用意,但这种屈辱人的手段她见多了,不过就是想借以满足自己的虚荣自信,她又何必依其所言呈上自己的尊严让人践踏? 只不过她的回应却成了对朱香琦一记结实的挑衅。 第九章 竟然没发现有人在旁监视着,他太大意了! 不过,既然会毫不考虑地下手灭口,可见这回应该钓到大鱼了吧! 追了一阵,孙独行突然察觉不对劲——对方似乎有意将他一路引出城外。 这女人不只霸占着她看上的男人不放,还敢不知死活地回声呛她! “好……很好。既然你存心找死,那我就成全你!”手一扬,那鞭子立即有如灵蛇出洞般,白色疾影以诡异的角度甩射向眼前之人。 秋彼岸惊险地躲过这一击,衣袖却遭鞭尾划破了一道口子,令她刹那间心头一跳,直到确定暗袋内的东西仍完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这口气似乎还松得太早,只见白色鞭影接二连三袭来,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秋彼岸紧抓着渐显残破的衣物狼狈闪躲,脑中不断思索着应变对策。 那条长鞭隔出了她俩之间的距离,令她无法靠近,倘若迷药没能一次命中目标,对方心生警戒之后可能会变得更棘手,而她又不能使用鬼艳,免得情况会一发不可收拾,可偏偏在没有与对方相触的情况下,她连意识都使不上……该怎么办? 倘若姑娘愿意,孙某顾以性命担保姑娘安危…… 脑海乍然闪过他曾应允的承诺,令她短暂失神片刻。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 她……竟想向他求援? 刹那间,疾如闪电的长鞭毫不留情地迎面袭来,正中她胸口。 那一鞭夹带了厚实内力,不会武功的她,硬生生以平凡之躯接下这劲力十足的一击,不仅划破了她胸前,还重伤了她的内腑,令她立时呕出一口鲜红,随即倒地不起。 “唔……”火辣辣的痛楚令她下意识紧咬唇瓣,不让怯懦的痛喊逸出口,双手本能地紧压胸前伤处急促喘息,血色自她脸上一点一滴褪去。 “呵,不是很能躲吗?再爬起来躲给姑娘我追啊!”眼见像只虫子般不断四处逃窜的对手终于不支倒地,朱香琦得意地走向痛苦不堪的秋彼岸,使劲踢了几脚。 “唔……”她痛苦地闷哼了声。 “敢跟本姑娘抢男人,也得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无力反抗地痛挨了几下,却见秋彼岸原本呈现绝望死寂的双眼骤然掠过一道冷厉利芒,令朱香琦心头蓦然一惊—— “你那是什么眼神!”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不肯示弱……手下败将就该懦弱地缩成一团求饶才是!朱香琦不悦地起脚,发狠朝负伤的秋彼岸用力踹去—— “朱香琦……”如鬼魅般的幽幽声响自脚下传出,制住了她的行动,连带令她抬起的右脚也悬停在半空中。 只见原先嚣张不可一世的朱香琦立时瞪大双眼,动弹不得地看着原本倒卧在地的秋彼岸缓缓站起身,紧蹙的眉头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显示她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可如寒冰般清冷的黑眸却是平静无波地直盯着她。 “我,记下了。” 一个踉跄,朱香琦恢复了自如的行动。她愣了下,随即破口道:“你……你这个妖女,对我下了什么鬼蛊术?”嘴上骂着,手也没停,正打算再甩长鞭好好教训眼前人一番时…… “毁了那条鞭子。”冷然嗓音夹杂愤然情绪的命令响起。 欲甩出鞭的动作一顿,立刻听话地反手将她的宝贝长鞭使劲扯成碎段。 “什么!”朱香琦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可能……她疯了吗?竟然就这么亲手毁了自己视为性命第二顺位的宝贝长鞭! 情势逆转了!秋彼岸强忍住失血的晕眩感,徐徐勾起一抹阴恻的笑容。 没问题的,她还撑得住!还有足够的力量能给那嚣张的女人最后一击…… “住手!”一声斥喝,让剑拔弩张的两名女子顿时一愣。 两人有志一同地朝门口望去,只见孙独行正一脸凝重地注视着她们俩,似乎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孙大哥!”朱香琦像是见到救星般,赶忙楚楚可怜地依偎上前。 “孙大哥救救我,这妖女不知对我下了什么鬼蛊之术,操纵了我的行动……” 孙独行眉头一挑,声音略异:“妖女?”他的目光徐徐转向浑身浴血、却仍旧一脸傲然直立的秋彼岸。 她,正冷眼看着他。 “是啊!这女人竟能引我自毁白蛇鞭,可见她绝非泛泛之辈。孙大哥,她绝不可能是一般人,你肯定是被她给骗了!她那奇怪的蛊毒还在我体内,不信你可以把听我的脉象……”朱香琦哭诉到一半,却遭一阵狂佞笑声打断。 “竟能下蛊引你自毁最得意的宝贝长鞭?这女人够本事,我欣赏!” 随着音落,门外猝然踉跄跌入一个狼狈的身影,随后一名倨傲的邪气男子跟着缓步踱入。 “小……小姐……”双儿气若游丝地呼喊。 “双儿!”看见几乎去掉半条命的贴身丫鬟,朱香琦忘了自己正在哭诉的对象,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然而,待她看清来者何人,顿时瞪大双眼,难以挤出半个字。 “你……”怎么会……他不是应该已经自不量力地葬身在花妖手上、死在北境里出不来了吗? “我说表妹啊,身为堂堂紫阳门表小姐,竟在半夜三更独闯男子房内,你知不知羞啊?再说,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还要不要做人啊?”唐炽凉凉地开口。 孙独行紧追着眼前急欲甩脱他的身影,心里有股怒火在闷烧。 朱香琦瞪着他,脸色顿时因他的一番羞辱由青转红,忿恨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不懂是吗?那也无所谓,反正这也不是重点。”唐炽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是十足冰冷。“我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声,你的完美计划实在太过粗糙、太容易露出破绽,就算因此被人反将一军,应该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吧。” 一抹惊惧浮上心头,她急喊:“你忘了掌门的警告了吗?” 唐炽无谓地耸肩。“那又如何?别忘了,这里可不是紫阳门的地盘,也没他的眼线,任他再有权势也管不到这儿来。” “你……”朱香琦终于感受到货真价实的心慌。 她太大意了! “你要是敢杀了我,紫阳门可也就会失去郭府这座靠山,你真下得了手?”她虚张声势地作垂死挣扎。 虽然她这个名义上的表哥行事作为全看自己心情,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但她的存在好歹也牵扯到攸关紫阳门的庞大利益,在这场争夺掌门之位的紧要关头,他没道理自掘坟墓才是。 “倒教你说中了一点,我不会杀你,不过嘛……”唐炽似笑非笑地张狂道:“既然落在我手中,也不可能让你好过就是。” “你想做什么?” 唐炽扬了扬眉梢。“这待稍后再谈,倒是那个……”他瞥向她身后。 “你的靠山跑了呢!” 朱香琦这时才赫然发现,原本被她纠缠在旁的孙独行,不知何时挣脱了她,走向秋彼岸那端。 “孙大哥……”她心有不甘地转身急唤,颈部却在瞬间遭人以手刀重击,昏了过去。 “蠢女人。”唐炽冷冷一哼。 另一边,孙独行瞪着秋彼岸那被血色染红的胸口,连忙出手疾点封住她几处大穴。 “……红儿?”他柔声唤道。 看着眼神茫然、浑身伤痕累累,却又不愿示弱的她,令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 仿佛隔着遥远距离听见隐约的呼唤,秋彼岸缓缓抬起几近涣散的瞳眸,望着灰雾朦胧的前方。 有谁……在呼唤她吗? 模糊不清的神志无法思考,却在那声呼唤下跳出了段清晰意念,沾染斑斑殷红的唇瓣蓦然勾起一抹苦笑—— “你根本……保不了我……” 哀怨的轻喃是对他的控诉,亦是对自己的嘲讽。 以命相抵的信任? 到头来,那些动人的承诺,也不过就是随手即丢的谎言…… 伤重的身躯再也无力支撑,眼前蓦然一黑,意识弃她而去,整个人往前倾倒—— 孙独行及时伸手接住她摊软无力的身子。 “东西不在这家伙身上,倘若不是你藏得太好没被她找着,就是这女人以身相护替你守住了。”身后传来了唐炽惯有的冷凉嘲弄。“由此可见,咱们的孙大神医还真是魅力无穷,能让人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呢。” 孙独行的瞳眸不由得一阵痛缩。 不、不是这样的…… “现在呢?你打算如何?”唐炽问道。“虽说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可我并不介意提前完成交易喔。” 孙独行神色复杂地睇向她苍白的面容,心里微微挣扎。 “……时间还没到。”这是他的回答。 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厘清思绪再做决定,更何况,那东西现在根本就不在他手上。 “是吗?”唐炽无谓地耸肩。“那么,你最好确定能够把东西看好,毕竟现在几乎全江湖的人都知晓东西在你手上了,若是一个大意……” 默然将秋彼岸抱起,他拿过自己的包袱,淡瞥了唐炽一眼,“别再让我看见她。”冷冷的恫吓,随即转身离去。 可惜唐炽并未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 “这可就得看你最后的决定是如何了……” 双龙堂,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情报组织,没人知晓他们的背景来历,只知他们有着上天入地、无所不知的优秀情报网,不论是再隐密的情资或机密,只要出得起价,他们一定能够弄到手,而且保证童叟无欺,绝对是一分钱一分货。 曾有江湖门派欲以武力将其纳为己有,却反倒被散布出该门派的机密与弱点,使之惨遭仇家围剿,一夜灭门。亦曾有不少江湖组织曾试着派出密探,企图渗透介入、窃取密件或将其分化,可惜那些被遣往执行奸细任务的人,最后全都成了下落不明的失踪人口,至今没人成功达成任务,甚至没人知道那些人的下场或去处。 这些无解之谜的小插曲,更加深双龙堂的神秘与黑暗…… 在铜门深锁的双龙堂内部,一处由茂密竹林所环绕的清幽小屋内,孙独行坐在床榻旁守着昏睡的人儿。 结果还是回来了……如果可以,这儿绝对不会是他的首选,可叹外头敌暗我明,为了有个能够专心帮她处理伤处的场所,以及为了避免她的身分暴露,这儿确实是最合适的地方。 只是这一进门,怕是不知道又得多久才能出去了。 昏睡中的秋彼岸一直反覆高烧,梦中呓语连连,他衣不解带地在旁看护,避免她伤势恶化。 她身上的伤口已经过妥善处理,多是为了闪避鞭子所造成的擦伤,除了胸前那一道! 无视男女之防地拉开她的衣襟,解开渗血的纱布,露出那道狰狞纠结、从锁骨延伸至心窝、收尾在白皙上腹的鞭痕。 犹记得当初看见这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时,他的胸口仿佛遭到重击,几乎令他难以呼吸;她那不停回荡在耳畔的哀怨控诉,更是像根尖刺般不断戳戮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抽痛。 轻柔地在那愈合缓慢的染血肌肤抹上药膏,他的额际忍不住泌出点点汗珠,直到处理好伤处,拿出干净的绷带重新替她包扎好后,才吁了口气,着手替她整好衣物。 她对他,其实未曾真心信任过吧? 总是张扬着一身的尖刺,将脆弱的自己护在其中不让人轻易接近,即使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茫然无措,也不轻易依人寻求庇护。她正视着自己的软弱,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独自撑着一身傲骨凛立在洪流之中,所有的苦都自己吞,所有的痛都自己受…… 第十章 她的世界、她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没有任何人介入的余地。 他交给她的迷药,她连动都没动过……在他闯入的那一刻,清楚看见她眼底有着货真价实的杀意,倘若他再晚一步,朱香琦恐怕已经没命了吧? 如此视人命如草芥……她果真只剩下妖物的杀戮之心吗? 既然如此,为何他仍会替这样的她感到心痛? 凝视她那明显苍白的消瘦脸庞,他低叹中隐隐透出一丝无奈。 即使明知是假,但那场短暂的兄妹之情,仍是迷惑了他的心吗? 拿起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瓷瓶?那是她随身携带、装着艳红丹丸的那只,他倒出里头的一颗红丹,将昏迷的她半搀起,小心翼翼将红丹放入她口中,指点她喉间,助她将药丸吞下。 帮她诊脉的那一瞬,他得知了她每餐必食这红丹的秘密。 这丹丸,确实不是什么神丹妙药,但她却不得不吃…… 霎时,他脑海浮现出她毅然吞药的那一幕? 倘若她对他真无一丝信任,不可能会愿意那么做才是。然而事实上,虽然略有迟疑,但她确实是当着他的面吃下了他给予的药丸…… 她,也曾想试着相信他吗? 紧合上眼,他眉间不由得聚拢,紊乱的心思在矛盾间产生拉锯…… 少顷,门外响起两声轻叩。 “孙公子,堂主有事相请。” 屋内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徐徐传来淡漠的应声。 该来的还是要来,这是他避不掉的责任。 孙独行将怀中人儿轻放回床,帮她盖好被子,起身走出门外。 “需要奴婢代为看顾小姐吗?” 闻言,孙独行睨了眼垂首恭敬站在门边的丫鬟。 “在外头守着就好,别进去。” “是。” 冰冷带雪的寒风在空中传递着她熟悉的花香,日复一日,未曾间断。 年幼的她置身艳红花丛中,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带着恶意杀念前来的人们、飞溅的鲜血、恐惧的哀号、以及娘亲发狂般的刺耳尖笑…… “红儿,好好的看着,这些全是畜牲,全都是当初逼迫为娘落魄至此的畜牲!”尖锐剌耳的笑声里隐藏着深沉的哀戚。 “不把我逼到绝境誓不罢休是吗……呵呵,那就试试看吧!就试试看吧!看是你们先死尽还是我先亡!” 沾满腥红的手温柔抚上她苍白的脸庞,在她颊边留下明显的片片血色,注视着她的双眸中满是冰冷的仇恨。 “哼,赤阳算什么,只要你在我手中,那畜牲永远就只能够排在我之后,你是娘唯一的希望啊!”下一瞬,那狂乱的眼神顿时变得迷离。“要不是听信了那男人的话,我又何必……又何必……” “啪”的一响,面颊上火辣的一掌令她滚飞出去,倒卧在红花之中。 不顾头晕目眩撑地坐起,没有呼痛,没有哀号哭泣,默然抬手抚向热辣疼痛的面颊,脸上仍是一贯的毫无表情。 她并不清楚原因,但她隐约知道,自己的存在亦是娘亲憎恨的一部分…… 那一天,冰封的山巅又来了一名访客。 她如同往常一般待在远处的艳红之中默默看着——那是娘的要求,要她必须亲眼目睹每一次的血腥杀戮;要她记得,这满山遍野的艳红,满载着娘的仇恨,还有她的罪过……只因这一切,全是因她而起。 然而,那天的景象,跟往常有些不同。 她感觉得出,娘在见到来者的刹那,本就不稳的情绪变得更加狂乱,只是那人究竟对娘说了些什么,她听得并不真切…… “你记住,红儿,不要相信任何人,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那男人忧伤的面容,以及娘哀怨控诉的忿恨表情,一直一直刻划在她心头,未曾抹去…… 痛……这是秋彼岸自泥沼般的幽深黑暗中挣脱出后的第一个感想。 吃力睁开沉重的眼睫,茫然的眼盯着陌生的屋顶,脑袋仍是一片模糊。 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 她…… 胸口传来的强烈痛楚令她不由得立即屏息不敢妄动,待意识逐渐回笼,这才记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 那女人依偎在孙独行身旁,控诉着她的不是,而他则是自始至终用那深沉的目光直盯着她,没有多说一句话…… 然后呢? 她不记得了…… 待胸前的痛楚慢慢退去后,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不去扯到伤处翻身欲起,却蓦然顿住。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眨眨眼,缓缓伸手撩起一缯垂落胸前的发丝,看清那再熟悉不过的赭红,随即瞪大双眼—一 她的头发…… 微顿,再继续朝其它部分看去,这回不只是惊愕,还夹杂了连她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恐惧—— 她原本的衣服呢? 强忍着痛楚将自己全身搜了一遍,确定那块木牌和药瓶不在自己身上,她顿时面如死灰。 是谁?究竟是谁拿走的? 正感惊慌之际,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她的惶恐,警戒骤生,转头向门的方向望去—— “你醒了。”孙独行手捧一碗刚熬好的药汤走进房内,瞧见她防备的姿态,不由得蹙眉。“你该乖乖躺着别乱动,当心又扯到伤口。” “我的东西呢?”没理会他的劝说,冰寒双眼死盯着他。 孙独行微微一笑。“姑娘指的是什么?” “我的东西呢?”她重复,语气更加冷冽。 “姑娘若是指那些红丹的话,喏,不就在那儿吗?”他指着床头柜上的小瓷瓶。 秋彼岸顺势望去,也不管是否会扯痛伤口,立刻焦急地伸手将瓷瓶夺回护在怀中。 但,只有这些还不够…… “我的衣服呢?” “姑娘原先的衣物破损到不适宜再继续穿上身,所以孙某已经差人将它丢了。”他回答。 丢、丢了? 他擅自把她的衣服给丢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凭什么?” 竟然、竟然如此随便自作主张处理她的东西,他以为他是谁? 她命令道:“把衣服还给我。” “这就恕难从命了。”孙独行歉然一笑。“那堆破布现在恐怕已经不知流落何方,若是这身衣物不合姑娘的意,待会儿孙某再差人拿几套衣物来给姑娘挑件喜欢的,如何?” “你……”她才不是在意衣服的问题,她是…… 忽然间,她发现了另一个不对劲。 幽识……没有动静!他对于她的命令没有该有的反应! 觑见她愀变的脸色,孙独行知道她发现了什么,不以为意地端着药碗微笑上前。 “虽然一开始是棘手了些,但现在看来,孙某体内的那股沌气,似乎还是顺利化去了呢。”这一点,倒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毕竟那时他与她的相处互动渐佳、关系渐好,加上她的性子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单纯,让他渐渐疏于防她;而之后她也不曾再试图诱发他体内的那股沌气,他也就没再去注意其存在。要不是她在朱香琦身上使用了同样的手段,他说不定也就这么把它给忘了。 在她伤重昏迷的这段期间,他曾试着要运气逼毒,却赫然发现存在体内的那股沌气早已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看来,虽然慢了些,但他的抗毒之体还是能够确实执行解毒之务呢。 怎么可能!秋彼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那不同于以往的漠然瞳眸,忍不住刷白了脸,手脚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随着他的靠近下意识朝床内缩去。 幽识……除非她死,否则在没有饮下她的血之前,是不可能解除幽识的啊! 无毒不解的毒手神医……她已经、已经没有能够制得住他的毒物了…… 孙独行对她的惊恐视若无睹,随手将药碗放在桌上,自怀中掏出一只木牌。 “话说回来,姑娘想找的,其实是这东西吧?”当他在她的衣袖暗袋中寻获时,还真是稍感讶异了会儿。 原来,东西真的在她身上。 秋彼岸微怔,看清他手中所持之物后,立即咬牙道;“还给我!” “这牌子,是姑娘之所以前往白城的原因吗?”他将木牌拿在手中把玩端详,丝毫没有要还她的意思。 “不关你的事!” 停下手上的动作,孙独行抬眸望着她,唇边蓦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姑娘想要拿回这块牌子吗?” 她的身躯微微颤抖,双眼却是不肯认输地死盯着他。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来抢,倘若能够顺利抢到手,就是你的;另一个嘛……”他斜睨向放在一旁的药碗。“只要你把那碗药喝了,我就还你。” 药?秋彼岸这才注意到那碗一直被她忽略的东西。 “只是一般的补药,能补血固元气,还能让伤口早点愈合。”他解释道。“如何?只要姑娘愿意相信我,乖乖喝完那碗补药,这牌子就能立刻还给你。” 她瞪着他,恶狠狠地死瞪着他。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谁要喝啊! 强忍着扯裂伤口的痛楚,她孤注一掷飞身上前欲夺回她的失物,然而孙独行却早有防备地移身一闪,反手点住她的麻穴,令她浑身摊软在他怀中,无力动弹。 “你输了。”他失望地低叹。 秋彼岸无力瞠大盈满绝望的双眼。 真的……到此为止了,她已再无反击之力…… 孙独行神情复杂地盯着瞬间失去生气的她,默默将牌子收起,单手环抱着她坐上床沿,取过药碗递到她唇边。 “既然输了,就乖乖喝药吧。” 她回神,立刻防备地死盯着他手中那碗漆黑的液体。 “张口。” 少了血色的唇瓣却是更加紧抿,拒绝合作。 两人僵持了一阵后,孙独行只能无奈叹息。 “倘若我真有意要毒害姑娘,早在姑娘先前昏迷时便可动手,根本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另外熬药下毒不是?” 她恍若未闻,双唇仍是如同蚌壳般紧闭,不敢松懈。 “还是说,姑娘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害怕药的苦味?”柔声的询问夹带着明显的揶榆。 抗拒的表情骤然闪过不服输的怒气。 她怕什么?不过就是碗药而已,她连之前那颗莫名其妙的药丸子都敢吞了,她还怕什么! 更何况,如今除了一条命以外,她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不是吗? 早就已经…… 强行压下迟疑之念,深吸口气,她赴义般地以口就碗,一口饮尽碗中药液,未了呛咳了声,挑衅似地回眼瞅他。 孙独行满意地放下药碗,替她拍背顺气。 “乖女孩。” 猝然间,一阵黑雾铺天盖地而来,逐步吞噬了她仅有的意识。 “你……”那药,真的有问题! 她原本还以为、以为……以为什么呢? 难道,她对他,还存有什么期待吗? “好好睡一觉吧,姑娘……”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一贯泰然自若的温和微笑。 果然,不该轻易相信人的啊…… 一旦交付了信任,转过身便会被推入万丈深渊,只留下至死也不得解脱的懊悔…… 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度将她拖入深渊之中,无力挣脱。 见她终于失去了意识,他缓缓敛起笑容,伸手轻抚她苍白的面颊。 以她的性子,醒来后必定不可能安分躺着休养,所以他在药里添加了安眠的成分,好让她能先养足精神和体力。 何况,现在的他,还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她…… 探手撩起散落在她颊畔的赭色发丝,这是他在帮她更衣清理伤口之时意外发现的秘密,当下便鬼迷心窍似地替她恢复了原有的发色。 第十一章 如梦似幻的血色殷红,替她清丽的秀容增添了一股妖冷艳色,仿佛早由眠绋冢上的红花幻化而出一般…… 现在这副模样,才是她真正的样貌,不得现身于人前的花妖模样…… 信任?他苦涩一笑。 其实,之所以会一再地向她索讨信任,并不是真的奢求她能打开心房,而是私心地想知道在她被影绘成妖的心里,是否还保有最基本的人性。 真正无法信任人的,其实是他自己。 至今,他对她的感觉依旧矛盾,依旧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做何选择,只知自己与她的牵扯愈深,缠绕心头的迷惘也就愈深…… 他,被迷惑了吗? 你的存在,或许可以救她一命…… 半敛眼睫,孙独行无声低叹。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 师父…… 在那段被单独丢下苦等的日子里,一再落空的心,让他有了被遗忘的绝望…… 就在他几乎死心之际,师父却是虚弱昏迷着让人给搀扶回来了。 他镇日小心翼翼在旁照料,失而复得的心,重新燃起了期望。 师父在清醒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仅是一贯平静淡然的向他解释:原本该与他们成为一家人的母女俩突然失去踪影,生死不明。 他发现师父原本总是平静带笑的眼瞳,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深沉的郁色…… 然而对此,他并不以为意。虽说原本应该到来的家人没了下文,让他感到有些失落,但他更高兴师父终于回到他身边,没有弃他而去。 原本以为,他们的日子会恢复以往那般继续走下去,但师父在恢复往日的作息后,他却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同—— 师父依旧每天教导他医理和药理,态度却是异常的积极拼命,仿佛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一古脑儿全丢给他,让他马上能够继承他的“毒医”之名。 不懂师父的急切是为了什么,只知这一切的转变总令他心底涌起阵阵不安,但他却不敢怠慢,只能不断鞭策自己更加努力学习、日进千里,好让师父开心,之后师父开始逐步用药调炼起他的身子,让原就不惧毒的他更上一层,然后—— “师、师父,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爆红着稚气未脱的脸庞,纳闷地结巴发问。 或者他该问——在什么情况不需要这么做? 闻言,师父只是笑着,即使那笑容中淡染着一抹哀伤。 “也不一定有用到的时候,你只要记住就行了。”怜爱地摸着少年的头,他失神低喃:“倘若她还活着,你的存在,也许可以救她一命……” 听见师父的喃喃自语,让他蓦然了解到——原来,师父一直未曾放弃寻找那对母女的下落,所以才会如此积极地为他调身、授他医术,为的是希望他能够有派上用场的那天…… 原来,他的存在,就只是用来救那女孩的解药而已…… 这认知,像根细小的微刺悄悄扎入他心底。 看着心事重重的师父总是不自觉地望着远方发呆,他知道师父一心想去寻找那对母女,但他却私心希望师父能留在自己身边,对于师父积郁成疾的虚弱身子,他只能忧心地在旁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如此过了几年。某日,当初搀扶师父回来的那人再度来访,不知给师父带来了什么讯息,躲在房间外的他什么也没听清楚,只瞧见师父瞬间变了脸色,沉默不语。 而他的心,也逐步地往下沉…… 当晚,师父面色凝重地将他找了去—— “行乐,为师的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让你独自一人待在这深山里头我也不放心,所以……这位龙堂主和我是结拜兄弟,也是我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你就先随他去暂居在双龙堂里,待为师的回来之后再去接你,好吗?” “不要,我要待在这里。”他倔强地坚持。“行乐已经住惯了这里,没问题的。您瞧,您几次出远门回来,行乐不都还好好的吗?甚至连这屋子行乐都能帮您护得片角不缺,不怕师父回来认不得家的。” 说不出口的恐惧,让他拒绝离开此处,仿佛只要他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他最亲爱的师父…… “师父不用担心,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于是,他又成了孤单一人。 他日夜引颈企盼,却始终盼不到师父归来,却还是倔强地坚持独守,日复一日。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不安也一天天扩大,甚至心生后悔为什么当初要选择留下?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多些勇气要求师父带他一起去呢? 孤独蚀刻着他的心,消磨去他坚定不移的等待意志,让他渐渐怀疑起自己继续守在这儿的必要性。 为何他只能等待?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动身去找师父吗? 念头一起,像是曙光破云而出,给他灰蒙的心绪带来了一丝清明。 然而,虽然下定了决心,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即使问了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前来探望他的龙堂主,对方却不愿透露半点线索消息,只是一迳地劝他下山,别再独留在这里。 直到他终于厌烦这种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的状态,在屋内随笔留下一张字条,决定不顾一切动身时,小屋前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年约七、八岁的男孩,带着过人的武艺和与年龄不符的邪气来到此地。 “你就是毒医的徒弟?” 明明年纪比他小,但那口气和态度却比任何人都还高傲,令他感觉厌恶。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我来自紫阳门。”满意地看着他骤变的脸色,男孩不疾不徐道:“我来,是想和你谈一件交易。” 于是,他从那名男孩——唐炽口中得知了师父的去处,立刻奋不顾身地起程前往北境,不顾当地村民的阻拦硬闯入山…… 最后,他寻到的,是师父冰冷的遗体。 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疯似地在山间狂吼咆哮,一心想找出凶手为师父报仇,但那刺骨的风雪却像是故意阻挡在他面前般,随着他的前进不断增强,遮蔽他的视线,耗尽他的体力,直到他软倒在雪堆之中,再也无法继续前进。 为什么…… 淌流在颊上的泪早已冻成冰晶,逐渐僵冷的四肢引来死亡的觊觎。 他,什么也做不到啊…… 再醒过来时,他已身在陌生的双龙堂里。 龙堂主告诉他,当他赶到时,只来得及在入山口发现师父和已奄奄一息的他。师父的遗体已由双龙堂收葬,就理在山里的小屋旁。 入山口?他明明是倒在深山之中的冰雪之地,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和师父回到入山口的。 但…… “为什么不阻止他?”忿恨哀怨的目光直瞪着眼前的男子。 如果不是他,师父就不会执意要前去那种地方,就不会…… 闻言,男子沉重地凝视着他。 “是他的选择,我没有阻止的权利……”须臾,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叫行乐是吧?既然他已将你托付予我,你就留下来吧。” 行乐? 他自嘲一哂。“哪里还有乐呢……” 他早已忘了最初的名字。行乐这名字是师父取的,是希望他能忘却过去的痛苦,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够过得自在快乐。 然而事实上,他却是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啊! 之后,他替自己改名为“独行”,就此成了双龙堂的一分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跟着双龙堂内的师兄弟学习武艺,继续钻研师父遗留给他的医术,也开始学会隐藏真正的情绪。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总是笑脸迎人的他,其实心底是片极为黝深的黑暗。 直到某天,唐炽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还记得咱们的交易吧?” 当年的男孩已长成了少年,一身邪气未减,让孙独行对他依旧有着极大的厌恶。 “或者,其实毒医的弟子和师父不同,不懂何谓一言九鼎,事过境迁就想不认帐了?” 他确实想违约,却不愿师父之名因他而蒙羞。 “你若是想报仇,就更该与我合作不是?”唐炽冷笑道:“当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给你两条路选择吧!倘若你认为她是你师父遗留予你的亲人,那么就只需将那东西交给我即可;不过,倘若你认定她是弑师的仇人之女,那么……” 亲人?他冷嗤了声。 那妖孽,不配! 从尘封的过往黑暗记忆中回神,他低看怀中失去意识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以后多个妹妹给你照顾,你可愿意? 其实,那时候的他,表面上虽然期待,心里却是有些抗拒的。 从师父的谈话里,他明白师父是真心喜欢那名女子,甚至愿意接纳那名并非自己亲生骨血的婴孩。 但他呢? 当初师父之所以会收留他,全是靠自己死缠烂打而来,并非师父自愿收留的。 幼小的心里难免兴起了比较之意,也有了将遭冷落的恐惧…… 他一直将自己所承受的孤独不安迁怒于她,亦一直无法原谅害师父死于非命的那女人。 母债女偿,天经地义,是不? 但…… 茫然的眼盯着她苍白的面容,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憎恶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强烈,每每看着她那明明脆弱却故作坚强的脸庞,反倒让他感到无奈与不舍。 那时,当他下定决心动身前往北境时,其实心里依旧矛盾,尚未厘清自己此行前去,究竟是为了履行与唐炽之间的交易,抑或是……履行和师父之间的约定? 师父怀抱着遗憾离世,身为师父唯一的义子与弟子,他理当要替师父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以慰师父在天之灵,这才不辜负师父对他的期望不是? 可,在心底深处那黑暗的一角,对于宁可选择她们、因而弃他于不顾的师父,亦存在着难以抹灭的埋怨…… 是亲?是仇? 到底,她之于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偏偏这答案,就连那足以挖出人心真实的沌气都无法代他回答。 深深地,他阴郁地长叹口气。 他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几回半梦半醒间,秋彼岸总感觉有人强迫她张口灌进苦药,药一吞便又失去意识,沉入那些片段纷乱的过往。几次来回不得醒,让她分不清究竟何者为梦、何者为现实…… 直到山巅冰冷的风雪渐寂,熟悉的花香逐渐淡去,再也捕捉不到一丝痕迹。她睁开沉重的眼睫,涣散的瞳眸随着意识聚拢缓缓集中,茫然瞪着似曾相识的屋顶! 她,还活着? “醒了吗?” 微微一怔,她移眼望向坐在床畔、似在等待她清醒的含笑男子。 “还有没有哪里感到不适?” 这……是梦?还是…… “睡昏头了吗?”见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孙独行笑着探手抚上她额际。“嗯,没发烧啊……” 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掌心流入她肤底,令她的神志乍然惊醒,急忙撇脸躲开他的手退缩至床内,虚软无力地翻身坐起,却意外发现胸前伤处的疼痛已明显减轻,甚至已经结痂—— 她究竟睡了多久? “一连睡了五日,看样子姑娘的伤应是已无大碍了。”他不以为意地收回被拒绝触碰的手,不着痕迹地替她解惑。 五天?她竟然睡了五天! 怔愣片刻,她忽然想起—— “你下药!”她控诉。 孙独行挑了挑眉梢。“孙某给姑娘喝的确实是药没错啊。” “你……”药……她喝的确实是药,但是、但是,此药非彼药啊。 “补血固元气,还能让伤口早点愈合……”他轻柔抚上她因气闷而起的红晕。“看来药效不错,你的气色确实要比之前好多了。” 第十二章 嗔怒的目光横扫向他,她用力拍掉他的手。 “不过,姑娘的伤势尚未好全,这药还得再继续喝个几天才行。”语毕,他手上立刻多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黑稠药汁。 她不给面子的冷嗤了声。 都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当她是笨蛋吗? “之前是因为担心姑娘受惊导致心神不宁、难以养伤,这才在药里多放了味安神的药材,现在姑娘已养足精神,伤处也已收口,所以这碗药纯粹是给姑娘养气补身的。” 她还是不领情,仍旧缩在床内警戒地盯着他,孙独行无奈叹息,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令她眼睛一亮的物品。 “或者,像上回一样,只要姑娘乖乖喝药……”伸手扬高,他无辜觑向扑空撞进他怀里的女子。“……姑娘,你这投怀送抱的举动,是因为感动到迫不及待要对孙某以身相许吗?”连话都不等他说完,这么没耐性。 微地一怔,她爆红着脸推开他,岂料他竟不动如山,反倒是她自己向后倒去。 回神撑起身子,他手中的那块牌子又不知被藏到哪去了,令秋彼岸顿时扼腕。 她又失手了! “这牌子,不知对姑娘究竟有何重要性,值得姑娘替它如此搏命?” 她恼怒地瞪着他。 “与你无关。” “嗯,无关。”孙独行同意地点点头。“既然无关,就别浪费时间在那上头了。来,喝药吧,要是等凉了才喝,这药性可就大打折扣了。” “把东西还我!”她不悦地低咆。 “就算要还,也该物归原主才是。”孙独行暗自观察着,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据孙某所知,这令牌应是紫阳门所有,不知姑娘与紫阳门是何关系?何以认定这是你的东西?” 闻言,她的表情有着瞬间的错愕与不解。 紫阳门?她脑中顿时浮现嚣张跋扈的朱香琦影像。 ……为何会牵扯上紫阳门? “你如何证明?”就算想要随便把他人之物占为已有,好歹也得有个名目吧? 孙独行眉头一挑。这算无意义的垂死挣扎吗? “就算姑娘不识字,应该也不至于不明白那上头的徽纹,是紫阳门专属的门徽吧?”深沉的目光仿佛想探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令牌,是紫阳门失踪已久的掌门令,难道姑娘不知道吗?” 掌门令? 她瞪大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不,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懂那木牌的价值,亦不知晓那上头的徽纹所代表的意义。 她只知道,那是娘亲遗留给她的东西…… 红儿,这是属于你的,要留要丢随便你,但就是不能把它交给那些畜牲,明白吗? “难道当初交予姑娘令牌之人,没告诉你这牌子的来历吗?”看见她茫然的反应,孙独行不禁感到意外。“那么,姑娘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前往白城的呢?”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他。 白城? “我只是……想图个宁静……”只是想要一个不会有人再来打扰她们的宁静天地,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心愿…… 在那些不惜一死也要上山向她讨命的人之中,除了觊觎赏金的除妖客之外,亦有为数不少的人一见到她,便开门见山的大声嚷着要她把东西交出来。 娘留给她的,除了满山遍野的赤艳花外,就只有这方木牌。 这东西之于她,并没有任何意义,可络绎不绝的江湖高手却会严重威胁到她和若冰的安危,以及打扰已经长眠的娘的安宁。 她曾不止一次想过将牌子交出,好换得往后的平静;可当她面对那些出手狠绝的江湖高手时,她却清楚了解到,单单将牌子交给其中一人是没有意义的。 为求一劳永逸,她必须找出幕后的主使者。 在以幽识询问数人后,他们都自是受白城郭府雇用前来,她也才认定这一切都是源自于郭府当家。 然而,最初认定的方向,如今却成了可笑的错误……当初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怀着多大的觉悟才走到这一步! 现在,却因他的一句话,让一切乍然成了毫无意义的闹剧…… 看着她一脸茫然无措、听着她细如蚊蚋的轻声控诉,孙独行不由得深深长叹。 “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紫阳门,是当今江湖上以使毒着称的门派之一。然而在此之前,他们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门派。 前任掌门对于研究毒物情有独钟,一心想让紫阳门立于江湖毒派之首,耗其一生搜罗了天下各式烈毒,却始终炼制不出满意的独门毒方。 二十年前,前任掌门终于不由得感叹岁月催人老,起了退位之心,却依旧不愿放弃多年来的心愿,于是召来门下子弟宣布——谁有办法得到足以傲视天下的绝世奇毒,谁就能够接下掌门令。 于是,一场争毒之战就此展开。 其中最被人看好的,是身为大弟子的唐竟天和排行第三的女弟子秋蓉。唐竟天为人阴险狠绝,心机甚重,对毒物的研究认知绝不逊于前任掌门;而秋蓉则是擅长培植有毒花草,甚至常以研发新品种为乐。 然而,不知是唐竟天认为这项试炼太过困难,抑或是他对掌门的位置根本没有兴趣,他并没有如同众人所预期的积极四处探访寻物,反倒是专心一意的陪伴在秋蓉身旁,协助她植养研发最新品种的毒花。 至于秋蓉,她本就对唐竟天抱有几分好感,如今见心上人愿意放弃一切助她,一颗少女芳心更是不自禁地陷落。 在因争夺掌门之位而四处可见尔虞我诈场面的紫阳门里,他俩则是浓情蜜意、忘我沉浸在自束一阁的小小天地里。 最后,耗费了三年,在历经数次失败后,秋蓉终于成功种植出了至奇之毒——赤阳。 岂知,原该与她开心分享成果的心上人,竟摇身一变成了索命阎罗,不仅夺走了赤阳母株,为了不让她再有机会植养出毒性压过赤阳的新种,甚至欲将她灭口以绝后患。 机警逃离魔掌、躲过一劫的秋蓉不甘遭背叛,便趁隙盗走掌门令,并就此失去了踪影。 没了掌门令,即使唐竟天顺利取得前任掌门的认可成了新任掌门,但在部分紫阳门弟子眼中,他就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夺位者,偏偏他派出的探子又追踪不到秋蓉的踪迹,无从夺回掌门令,只能默默怀恨在心。 直到唐竟天正式接掌紫阳门的那一天,他展现了狠绝的本性,一举封了所有异议之人的口,直到再无闲言杂语流出后才甘心收手。 之后,唐竟天迎娶了白城首富郭府的长女,郭府庞大的资产成了紫阳门的资金后盾,而紫阳门则给予郭府完善的庇护,两者相辅共生,再加上那独步天下的第一奇毒,终于让紫阳门在江湖排名上占了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唐竟天依然没放弃要夺回掌门令的念头,毕竟在部分紫阳门弟子及长老眼中,掌门之位是认牌不认人,倘若哪日秋蓉又带着掌门令出现在众人面前,势必会对他的势力造成危害。 秋彼岸平静地听着孙独行的叙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原来,这就是娘亲一直不愿告诉她的事实吗? “听说,秋蓉在逃离紫阳门时,已有了身孕……”孙独行轻声补充道:“而她,就是你的母亲,没错吧?”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欲取她性命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但,即使知道了真相,她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没有惊讶、没有憎恨……有的,只有无法理解的悲哀。 她问:“我为何要信你?” 依照他的说法,他这与紫阳门无关的外人,又是从何得知那些只有门内弟子才有可能知道的内情?如何得知那些连她母亲都不愿对她提起的过往? 他淡然一笑。 “信或不信,就端看姑娘自己选择了。”他避重就轻道:“倒是姑娘,不知今后有何打算呢?” 她撇撇嘴,“与你无关。” 既然他仍有所保留,那她也就没有坦言的必要了。 “怎么会无关呢?姑娘还需孙某带路不是?” 她徐徐勾起一抹冷笑。 “想领我进真正的罗网?” 不管白城郭府背后的靠山有多硬,它终究只是一般的富豪商贾,但紫阳门却是真真正正的江湖组织,是一个千方百计要取她性命的毒派魔首。 真要前往,只怕她还没来得及将掌门令拿出来,就已先被毒死几千次了吧! “其实紫阳门一心想夺回的,就只有那只掌门令;而郭府之所以会祭出重赏取姑娘性命,除了因应紫阳门的要求以混淆那些赏金杀手的视听之外,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她默然等待下文,不作回应。 “紫阳门之所以能有今日这等规模,全是倚仗赤阳的威名和郭府的资金挹注,但郭府当家毕竟是商人本性,没好处的交易他们是不屑做的。赤阳原是当今世上第一奇毒,苗种植株至今仍全数扣在唐掌门手中,从不让外人轻易窥见,以确保赤阳独步天下的地位。”平静叙述的音调,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然而,自从北境山脉出现了花妖的传说之后,赤阳的地位便显得岌岌可危,甚至有传言道,只要得到花娇之毒,就连赤阳都得靠一边去。” 他冷嘲一哂。“更甚者,一旦掌握了花妖本尊,那就真是无人能敌了。” 无人能敌?她怎么从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秋彼岸对此不免嗤之以鼻。 “所以,即使是亲家,郭府亦不愿永远屈居人之下,倘若掌门令能顺利落袋入怀也就算了,若是不能,只要能够率先取得花妖之毒,至少还能以此作为谈到自保的筹码。”他续道:“孙某认为,既然姑娘意不在掌门之位,与其将掌门令交予郭府当家制造更多无谓的流血纷争,倒不如将掌门令归还紫阳门吧。” 秋彼岸默然无语。 如果交出令牌能够还给她们一个安然自若的天地,她愿意这么做,至于之后会对山下的世界造成怎样的冲击,这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也没必要去在乎。她唯一提防的,是他们收下令牌后仍欲对她们赶尽杀绝,那么,即便要与天下人为敌,她亦不惜血洗整个郭府,甚至整座白城…… 这是她最初的打算。 但,归还? 螓首微斜,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未了,像是想通了什么般,她轻浅一笑,了然里隐含一丝嘲弄。 “这才是你的目的,对吧?”她笑道。“你们之间的约定,就是这只掌门令,对吧?” 这一路上,不仅只有他对她诸多试探,她亦一直留心他的一言一行,并仔细推敲他那些总是意图隐藏某些真实的对话。 他防着她,她明白,也能理解,毕竟那时的他身上尚有未化去的幽识……就算没有也一样,这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愿意真心接纳她的人。所以,他要求的信任,她愿意配合,却不曾认真地当一回事。 因为她知道,他对她,亦未曾真心信任过…… 孙独行直盯着她,深沉幽合的目光中有着隐晦不明的情绪。 “不全然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却没有多加解释的打算。 “或者,令牌只是其一……”她似笑非笑。“你真正要的,是我的命,对吧?” “不是!”他下意识急声驳斥,却不由得一窒。 真的……不是吗? 她敛起笑,正色望向他。 “那么,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那些不愿正面回覆的答案底下,他究竟想隐瞒些什么? 她与他,究竟是如何开始牵扯的? 第十三章 犹记得最初之所以会出手,是因为习惯性的反射动作——遭人袭击惯的她,一旦感受到危险,便会下意识做出立即的反击,直到回过神后才猛然记起,那群人的攻击对象并不是她,但使出鬼艳的手却已来不及收回…… 只是,那时上前探查的她,并没有一丝悔意,反倒是有着一份隐约的幸灾乐祸——她想知道,那群大汉口中号称无毒不解的毒手神医,究竟能有多么神能? 结果,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招致了往后牵扯不清的命运…… 在同行的那段日子里,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注意他,看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思考他那些经过修饰的言词底下所代表的真正意义,以及在意他那些有意无意触碰她的举动…… 为何会如此在意他? 也许,是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让她不自觉地将他视作同伴了吧! 明明是“神”与“妖”的差别,却有着相同的待遇。 只是,她无法理解,同样是身处无时无刻遭人追击的他,在面对那些意图取他性命的对象时,为何能够笑言以对,甚至不曾痛下杀手?她亦无法理解,即使无时无刻遭人追击埋伏,为何他从不怀疑那些陌生的近身者是否带着恶念意图伺机接近,甚至能够与其平心静气对谈说笑、不曾提防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向来习惯一劳永逸、彻底断绝任何接触,但他却不然;至少,在这一路上,她从未亲眼见过他双手沾染一丝血腥。 她无法相信任何人,这是他与她之间最大的不同。 他能以温和的笑脸面对任何人、接受任何人,而她只能以冰冷武装自己,拒绝所有人。 即使如此,那股无法言明的在意依旧纠缠着她,令她感到迷惘。 直到曾经被自己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冲出内心的层层防护,朝自己不停大声呐喊,直到自己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她,想相信他…… 纵然娘亲的耳提面命依旧三不五时冒出来唤回她的神智,但她的心却逐渐脱离了那禁锢般的束缚—— 然而,一次的教训,便足以将她打入地狱,再也无力爬出。 是她太过天真了。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不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人的付出真能不求回报。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姑娘希望孙某如何回答呢?”孙独行无奈地将已凉的药碗搁到一旁,冷静地反问。 她那刺探的目光,令他原本平静的心在无形中产生紊乱。 质问者的角色,似乎反了过来…… 她凝神直视着他。 “我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她想知道那些总被他敷衍带过、不曾说出口的真相,也许他自己尚不自知,但她确实曾经见过他在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恨意,但在那股憎恨之中,却也有着迟疑与迷惑,让他迟迟无法下手。 欲取她性命的人,他不是第一个,但她不懂是什么原因让他犹豫不决,甚至在她重伤濒死之际救了她…… 她想知道他之所以会踌躇不前的理由,想知道他是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双手,抑或是……有什么其它的理由? 真正的答案?孙独行苦涩一笑。 连他自己都厘不清的答案,要他怎么回答才好? 曾经以为下定的决心,其实依旧举棋不定。 然而,直到现在他才了解,他并非是唯一承受这些痛苦的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她,岂不更无辜?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仍被迫一肩扛起花妖之名的苦果…… 她的感受又是如何? “姑娘……曾经怨过吗?”恍若自语般轻声低问。 怨? 她略显疲惫地倾身靠墙,自嘲一笑:“怨谁呢?”憎恨自己的娘亲?追杀自己的父亲?抑或是命运? 不,她不曾怨过谁,纠缠娘亲的仇恨已经够多,不需她再加上一笔。 真要说的话,她也只怨那无能为力与命运对抗的自己吧。 闻言,孙独行不由得怔忡。 是啊,能怨谁呢? 一直以来,不过就是将自己不愿承担的痛苦,卑劣地找寻名目加诸在她身上,好让自己的负面情感能够有个发泄的对象…… 真要怪罪的话,真正造就自己心中遗憾阴影的罪魁祸首,不正是那宁可独自留守山中、也提不起勇气要求师父带他一起走的自己吗? 直到如今,他依旧提不起勇气摆脱过去、正视眼前的现实吗? 眨眼间,过往的沉重纠结,终于得以挣脱束缚,曾经的难以抉择,答案渐渐浮现眼前—— 合眼深吸口气,再睁眼,他望向她,心里有了决定。 他拿出掌门令,递到显得吃惊的秋彼岸面前。 “我与唐炽之间的交易,是只要能够替他追回掌门令,就能还清欠下的人情。”他平静地望向她惊诧的眼中,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不过,倘若掌门令已遭毁损或是遗失,就得替他捉回花妖充数。” 秋彼岸不解地盯着他的手。 那么,他这举动是什么意思? 孙独行温和一笑:“倘若姑娘同意,我愿意代为出面归还掌门令,让这一切纷乱落幕,还给姑娘宁静的生活。” 他不知道这决定是对是错,但,他想和命运赌上一赌,赌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 秋彼岸的心微微一跳。 让一切的纷乱落幕,让长年来的杀戮可以就此结束,再也不必担心受怕…… 有可能吗? 孙独行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将令牌放入她手心后,摊掌伸向她。 “姑娘愿意相信我吗?” 相信?一阵刺痛猝然袭入心中。 他,还能信吗? 她抬眼望向他,眼中满是带刺的冰冷。 “你如何保证?” 看着她故作坚强、实则脆弱的心,令他不禁心生怜惜。 “我还欠姑娘一命。”他未曾忘记她那声声泣血的控诉。“这命,姑娘现在要取吗?” 回应他的,是她的一脸茫然。 要是现在杀了他抵数,后续也就不必再谈了吧! 只是,既然连命都已经给先赔上了,他还能拿什么来抵呢? 呆愣地望着他,心底蓦然再度涌上一股熟悉感。 为什么?明明已经被推下了深渊,为何还是学不乖?难道非得再次尝到椎心刺骨的滋味、抑或是真丢了命才肯罢休吗? 挣扎长久,她轻叹了声,将掌门令放入他等待的掌中。 算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一切恩怨,从此与我无关。”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都不希望再与仇恨纠缠。 她那漠然的神情,仿佛急欲撇开一切般,微微刺痛了他的心。 “不论姑娘决定如何,孙某这命已是姑娘所有,姑娘随时可以取走。”敛眸掩去失落的神色,他慎重其事地收下令牌。 “姑娘的委托,孙某确实收到了。” 坐在小屋外头的檐廊边,秋彼岸茫然不解地看着环绕在屋子四周的翠绿竹林。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既然已经交出了掌门令,那她也该动身起程回北境了不是? 本以为自己注定得赌命与所有人一决生死,所以在她决定下山的那一刻,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有了无法再度踏上归途的觉悟。 但现在,这责任已有人代为接手,那么,她也该回去了,趁着赤艳丹还有剩之前,回到若冰等待她的山巅…… 可她现在却还在这里? “你的身子尚虚,且伤势未愈,依现在的状况若要起程回北境,只会对你造成不必要的负担,说不得到了半路就倒下了。”孙独行面色凝重地摇头告诫。“身为大夫,我有其责不能放任病患因一时的无知任性而丧命。所以,想动身,就先把自己养壮些吧。” ……是吗?秋彼岸听得一愣一愣的。 以往在那冰封的山巅上难以觅得食物,以致她胃口极小;而最初与他同行时,为了避免他在食物中动手脚,她总在他面前刻意不食,之后才趁他不注意之际摘取野果裹腹。 但现在,在他刻意的喂养和补药灌食下,她原本瘦弱的身形,虽然还是纤细,但已稍微看得出隐藏在衣物底下的标致曲线,原先清秀的面容也变得更加娇美。 她想,他应该已经把她养得够好了吧? 再说到伤,胸前那道曾令她几乎丧命的鞭伤,如今也只剩下淡粉色的肉疤,还需要休养吗? “你内伤未愈。”他言简意赅,不容反驳的回答。 ……是这样吗? 怀着疑惑的她,只能深感莫名却又无话反驳的继续留下接受照顾。 一旁—— “小桃见过秋红姑娘。” 秋彼岸满怀不解与戒备,瞪着眼前对她恭敬福身的小姑娘。 这是在做什么? “小桃是龙堂主分派来负责整理这间屋子的丫鬟,平日除了打扫和送餐外,她不会随意接近这里,但你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她说一声。”孙独行在旁介绍道。 秋彼岸凝目锁眉。这是在派人监禁她吗? 下一瞬,一只轻柔大掌抬起她的下颚,令她下意识对上他的笑脸。 “红儿应当明白,当日托付予我的事有些棘手,需要花些时间去处理,我无法时时刻刻陪伴你,只能差人来代为照顾。小桃是个尽责的丫鬟,你可以试着相信她,我也会每天尽量抽时间来看你,如果有什么需求或怨言,可以再告诉我。” ……是吗? 因他的笑容而莫名悸动的心,顿时令她向来清明的思绪起了朦胧,不知该如何回应。 总觉得,他对待她的态度似乎有着不一样的转变,变得……温柔? 于是,在这座清幽的竹林小屋里,每天都会有段固定时间多个丫鬟在她身旁团团转、对她嘘寒问暖一番。 之后,他开始变得忙碌,虽然每天仍旧会来探视她一两回,却总显得来去匆匆。 他应该是在忙着处理那块令牌的问题吧!她想。 虽然只是单单将掌门令归还紫阳门,但似乎并不如表面上所想像的那般容易。 令她不解的是,最近他几回的探视,总是带着一脸欲语还休的表情,眼神中有着些许尴尬与挣扎,但最后仍是什么也没说,仅是与她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近况。 直到这两天,反常地不见他出现。 出了什么问题吗?她不由得敛眸沉思。 也许,是他在处理的过程中出了什么状况吧? ——倘若掌门令已遭毁损或遗失,就得捉回花妖充数…… 一道冷芒倏然掠过眼底。 ……有可能吗? 虽然她并不想像娘亲一样被仇恨纠缠一生、至死方休,但沉在深渊底下的心,即使有意挣扎浮出,却还是被团团包围在黝黑的泥沼之中拖住不放。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多疑…… 一阵清风拂过,扬起她一头赭色红发,在阳光底下散发出炫目的光泽。 抓过一缯飞扬的红发,她的眼神有些迷茫。 在这里,他给了她极大的自由,没有锁禁,没有限制,她想去哪就去哪,绝不会有人阻拦她。 但,她却只选择藏身住此,足不出户。 过往的记忆,让她提不起勇气走出这片竹林,她害怕她的红发会招来他人厌恶恐惧的目光,徒增困扰…… 原先的染发药剂和其它物品,全在之前那件惨遭丢弃的衣服里,手边除了赤艳丹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连防身用的鬼艳都没了。 她什么都没了…… 不论他要选择活捉还是灭口,她一样毫无反击之力。 一阵凄然跃上她的脸,她神情落寞地遥望北方。 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第十四章 其实,不论结果是什么,她也只能选择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她的下场如何并不重要,但若要死,就必须死得众人皆知——只要没了花妖的存在,就不会再有人侵入那片冰封的天地,若冰可以得到期盼中的安宁,而她也答应过会代替自己好好守着那片赤艳花、守着娘亲的坟冢…… 她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闭上双眼,隐去眼底的苦涩。 反正,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秋红姑娘。” 秋彼岸徐徐抬头,看见正提着食篮、穿过竹林而来的小桃。 “怎么不进屋里呢?您大病初愈,待在外头吹风很容易又病的。”小桃赶忙进屋放下食篮,拿件外衣出来替她披上。 “我没事。”面对小桃无微不至的关心,总令她感到无所适从。 对于她的发色,小桃偶尔会面露好奇,却从不曾有过害怕或鄙夷,这点着实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即使知道对方的接近未存恶意,她还是无法坦率地接受,举止言谈间仍会下意识保持距离。 然而,不可讳言的,小桃的真心关切,确实令她内心根深柢固的警戒在无形中变得愈来愈淡薄。 这样的改变,总让她在不经意间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呢?”她随口问道,想转移小桃的注意力。 “孙公子正在议事厅接见来客。” “客人?”眸心乍然掠过一道光。“什么样的人?”是紫阳门的人吗? 心里的骚动令她忽然感到好奇: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呢? “这个……奴婢不清楚。”小桃为难地抓抓头。那种事情,不是她们这等身份的人能够过问的。 “是吗?”小桃的回答令她厌到失望,黯淡的眸光却又倏地一亮。 “我……可以去看看吗?” “咦?”小桃愣了愣。“看看?”看什么? “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她语带保留。 “这样啊……”敢情是几天没见面,姑娘在想念公子了? “可、可是,这个……”这种事,她作不了主啊! “可以吗?”她哀求。“只要从外头看一眼就好,不必打扰他们……” “这……” 小桃本就心软,何况这是自她伺候姑娘以来唯一遇到的要求,加上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让她难以狠心拒绝。 从不求人的姑娘都如此开口了,要她怎忍心让她失望呢! 话说回来,孙公子也曾经交代过,不论姑娘有何要求,只要不违背常理都尽量满足她,只要事后再向他报告即可。 唔……违背规定,应该跟违背常理无关吧? 那么,应该……没关系吧? 单纯的脑袋转了几转,小桃终于面有难色地妥协。 得到应允,秋彼岸欣喜地朝她道谢,淡漠的心底硬压下突如其来的愧疚感,冷静地开始预想一切可能性。 就算真得面临最坏的结果,至少她想亲眼见证、亲眼看见那背叛的双手欲将她推入谷底的那一刻…… 只有这样,她才能懂得真正的死心。 静谧诡谲的议事厅中,仅有两人身处其内。 “还以为你会躲回山上去,没想到竟是藏到这里来了。”身处无人不感战战兢兢的双龙堂内,唐炽仍是不改一贯冷嘲热讽的语气。“或者,其实是让人给逮回来的?” 孙独行冷冷看着眼前这个永远是一身高傲邪气的男子,不理会他无意义的奚落,淡然开口:“记得唐公子曾经允诺,一旦收回掌门令,其余人等便再与紫阳门无关,不知这承诺是否还作数?” 唐炽眉头微挑,不改本性地恶意道:“怎么?意思是孙神医愿意大发慈悲笑泯恩仇、宽宏大量地接纳仇人为亲人了?” “那又如何?”孙独行没理会他的挑衅。 “是不如何。只不过你好歹也是我无缘的‘表妹夫’,关心一下是应该的啊。”唐炽故意加重语气。 孙独行漠然盯着他,徐徐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朱姑娘的美人恩孙某确实消受不起,但或许,你可以改口称声‘姐夫’才是。” 唐炽向来自信的表情倏地一僵。 姐夫?打哪冒出来的? 难不成…… “那个假货是真品?”唐炽一脸不以为然。“你这障眼法还真是不错,差点连我也拐了。”真当他有那么容易被唬弄吗? “据闻同一血脉,即使彼此互不相识,在见面之际仍会产生似曾相识的共鸣……不过,由此看来,在你们唐家冰冷的血脉里,似乎并没有这等情感呢。”孙独行淡讽道。 似曾相识吗?记得在第一次打照面时,他确实曾因她眼中,那神似自己的冰冷戒备而忍不住多了份好奇…… 血缘啊……看来,也许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不是?唐炽冷哼了声。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咱们鼎鼎大名的孙神医借疗伤之名行复仇之实,趁人之危把那朵妖花给摘了,之后又感到良心不安,所以决定负责到底吗?”他邪佞笑道。 孙独行没理会他的揶揄,迳自从怀中拿出那块令牌现于唐炽面前。 “唐少主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情炽眼底掠过一道利芒。 “我对缠绕在那块牌子上的恩怨没兴趣,那些人事与我无关。”他傲然道:“我可允诺,只要本少主身据掌门之位一天,这承诺便作数一天。” “那么,孙某就拭目以待了。”他将掌门令丢给唐炽。“你我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以后没事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唐炽接过掌门令,确认是真品后,随即收起。 蓦然,他没由来地诡谲一笑。 “不知孙神医是否已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孙独行徐然眯起眼,视线落在唐炽身后紧闭的门板上。 “哦?什么消息?” 瞧见他的反应,唐炽眉头上挑,随即笑着转身,脚下无声地慢慢朝门边靠近。 “据说,眠绋冢的红花又再度现踪,人人都传说花妖复活了,搞得整个北境人心惶惶呢。” 门外一道微乎其微的声响倏忽即逝,让人有着恍若误听的错觉。 孙独行无声站起,神色自若道:“然后?” 唐炽邪睇了他—服,唇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我说啊,如果你真有意要当人‘姐夫’的话,那可真得再好好加把劲啊……” 下一瞬,只见唐炽一把拉开隔绝内外的门! “免得你的女人怀疑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情愫,那可就误会大了,你说是吧?” 外头,正站着来不及躲藏的秋彼岸。 “姑娘,依奴婢的身份,是无法靠近议事厅的,所以只能带您从远处稍微瞄上几眼,虽然……应该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啦!不过,倘若幸运点,遇到公子他们恰好谈完事出来,就能见到公子了。”小桃轻声道。 双龙堂内部是如同迷宫似的层层回廊,四处皆布有机关,一个不小心就会误踏陷阱,轻则受困,重则丧命,即使是有点资历的小桃,仍需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且绝不深入不在自己职责内的范围,免得丢了小命。 看样子,这里头最不设防的,似乎只有那片竹林和那间屋子……秋彼岸暗忖。 “姑娘要记得,这里可不能随便乱板,要是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回不去……啊,就是那里。”小桃倏然驻足,遥指向前方左转回廊尽头处那间大门紧闭的厅堂。 “不过,不能再更靠进了,因为接下来的这段路奴婢不能走,所以……”小桃歉然地望向她。“姑娘要在这儿等公子吗?” “这儿没其他人?”秋彼岸好奇问道。 从竹林一路走来,她们在这迷宫似的回廊里晃荡许久,却不见半个擦身而过之人。 说是戒备森严,却没有半个巡卫或守卫,岂不怪哉? “当然没人啦!这儿是议事厅的净空范围,只要有客人来,为避免机密遭泄,就连原先驻守的排班侍卫都不能在此逗留,全都得退列入口和周边去。”因为她不懂武功,加上红儿姑娘的身份特殊,她们才能经过特许来到这里。 “难道不怕有个万一?”秋彼岸微感讶异。 小桃理所当然道:“不会的。虽说天下没有不能破解的机关,但至今也没出过岔子啊。” 是吗?秋彼岸半敛眼睫,徐徐抬起一只袖子遮住自己的口鼻。 “那么,小姐是要在这儿……”小桃回头询问,却见一阵粉末迎面袭来,她只来得及瞪大眼,随即合眼昏厥。 秋彼岸搀住摊软的她,将她缓缓放至地上,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当初只收走了鬼艳,却将那几包迷药留下,用意大概是希望她遇危之际可自卫,但别滥杀无辜吧? 这迷药用起来的效果确实不错,倘若他知道她将这药拿来做这事,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没有例外吗?冷凝的水眸斜睨向目标处。 既然如此,就由她来首开先例吧。 轻功一展,她正大光明地朝前方飞身而去,无声无息地顺利落在紧闭的门前。 她果然没看错,真正布有机关的,只有小桃带她走来的那一段路,反倒是小桃不敢前进的这段路上什么都没有,只剩唬人的传言。 太过倚仗机关,绝对会成为他们的最大败笔。 直视眼前紧闭的门扉,秋彼岸轻手轻脚地靠上前去! 她想知道,他究竟会做何打算? 倘若在里头的客人真的是来自紫阳门…… “……眠绋冢的红花再度现踪,人人都传说花妖复活了……” 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内容并不是她想知道的讯息,却令她骤然一愣……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眠绋冢的红花?怎么会!若冰呢?她不是守在那里吗?难不成……若冰出事了? 未回神,面前的门板瞬间被人拉开,她下意识与来人对上了眼,惊慌神情展露无遗。 “免得你的女人怀疑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情愫,那可就真是误会大了,你说是吧?” 睨着眼前垂散着一头赭红长发的女人,唐炽在刹那间感到惊艳,心底却有股恶意骤然升起。 这回才算是真正见了面吧?眠绋冢的花妖啊…… 瞪着眼前那张越发张狂的笑脸,一股寒意窜入秋彼岸的背脊—— 糟了!她想也不想便转身欲逃,却见唐炽目光一闪,扬手一挥,她连跨出一步的机会都没有,随即无力倒地。 “你做了什么?” 发出不满质问的不是她,而是来不及制止唐炽不按牌理举动的孙独行。 闻言,唐炽一脸无辜地回身望向他。 “要是就这样让她莽撞逃开,难保不会误触机关不是?我可是好心帮她保住一条小命啊。更何况……”他邪佞扬笑。“我不是说过,想当人‘姐夫’,就得好好加把劲吗?我可是在助你一臂之力,让她能够将注意力全心全意放在你身上,别为了其它无谓的小事分心啊。” “什么?” 孙独行一时无法会意,却在见到秋彼岸异样泛红的面颊后,顿时明了,旋即揪住唐炽的衣领。 “把解药交出来!”混帐家伙,竟敢在他面前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唐炽恶劣笑道:“媚欢有解药吗?我想想……唔,它唯一的解药不就是男人吗?难不成孙大神医有观人乱伦的癖好?虽然我是无所谓啦……” “你!” 秋彼岸眼见他们起内哄,本想趁乱逃开,岂知稍微一动,竟感到一阵烈火自心口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伴随着一股不知名的渴望充斥全身。 第十五章 她脸色大变,不敢继续妄动,那股炽火却敛转为隐隐闷烧,一阵蚁咬的痛痒传遍全身体肤,令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这是怎么回事?她恶狠狠地抬眼瞪向罪魁祸首,却不知那自以为狠戾的眼神,在他人看来却是媚眼如丝、诱惑勾人。 “顺道教你明白,我们唐氏的血脉不只是冷情,还有着互相残害的惯性。”唐炽睨着孙独行,带着得逞的笑意。“需要我提醒你,本少主下手向来不知轻重吗?这药究竟下了多少份量,我可是没拿捏个准啊!你确定要继续和我在这儿耗下去?” 敢拿称谓压他,那就当他的面做到名副其实吧! 他倒要看看这孙独行是真的愿意接纳这只花妖,抑或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坏了自己的正道? 孙独行狠瞪着他。 他想宰了这家伙!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你最好有承受我报复后果的觉悟!”他提气将唐炽怒甩进议厅内,俯身一把抱起僵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秋彼岸。 “唔……”突如其来的一阵酥麻,稍稍驱散了些体内的燥热和肤底的难受感,令她忍不住想朝他怀中钻去。 “忍着点,红儿。” 随口安慰了声怀里的人儿,孙独行忽地扬声:“隼卫,送客!” 语毕,他随即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去,错失了唐炽难得错愕瞪眼的表情。 ……他是认真的? “师、师父,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爆红着脸听着师父的解说,心中却是百般纳闷。 “也不一定有用到的时候,你只要记住就行了。” ……真有可能会用得到吗? “但、但是,师父,如果真、真的用上了,那、那就不可能是兄、兄妹了啊。”他的脑袋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男子听了,仅是笑着摸摸他的头。 “行乐,你愿意答应师父不计一切的保护她吗?” “这……”他有点为难,但……“哥哥保护妹妹是应该的。”他只能这么回答。 “所以,当你还是站在兄长身份的时候,就不需要这么做。”男子的双眼望向远方。“不过,倘若哪天你这兄长的身份保护不了她的时候,你会愿意为了她换上另一个身份吗?” 犹带稚气的脸微微皱起。“这个……”他十分犹豫。 “你不需要现在就急着回答,毕竟这问题还得等到将来真正面对一切时,再由你自行决定……” 他原本是有意由她坦承,然后由她自己决定的,但顾及她尚未完全信任他的心,以及不知该从何说起的紊乱思绪,每回与她见面,也只能无奈地开不了口。 而今,被迫面对突如其来的抉择时刻,令他措手不及…… 该死的唐炽! 回到无人打扰的竹林屋内,他落下门闩,一刻不停地走入寝间,将怀中不停贴着他磨蹭的人儿放到床上。 “唔……”一离开他的怀抱,体内的炙热便再度涌现,令秋彼岸紧揪住他的手臂不放。 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很丢脸,也替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但她的身体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般,不顾她的意愿依着本能行动…… “红儿,”他任由她缠住自己的一臂,另一手抬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红儿,你听我说……”话刚出口,他的嘴便被人堵住。 孙独行怔愣瞪着眼前异常主动的女人,唇舌间的气息带着惑人魂魄的淡香,勾人的眼眸微荡着动人波光,瞬间盈满溢出滑落嫣红的面颊。 “媚欢”若是使用微量,只会使人感到春心荡漾;适量则会产生微醺的陶醉感,并对性事产生渴望;但若使用过量,被下药的那方不仅会深受焚烧之苦,且会在保有清醒的意识之下,做出无法控制自我的烬情举动,倘若欲念一直无法获得舒解,甚至会导致死亡。 看她不停在自己身上做出的玩火举动,以及那不断自眼角落下的晶莹泪光,明白那身心背道而驰的屈辱带给她的伤害,孙独行眸光一合,立刻接手,化被动为主动。 既然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他继续犹豫了。 “红儿,你听我说……” 将她轻压在床上,温柔吮去她眼角的残泪,双手一步步褪去彼此的衣物,带着比她那被操弄的主动更加火热的探索,在她迷蒙的轻喘间,他略带沙哑的低吟述说着一切…… 他知道她在听着,却无法得知她的心思,无法得知那被情欲遮蔽的媚眼底下真正的表情。 爱怜地吻过她胸前那道粉色疤痕,吸进她独有的馨香气息,他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动的意念。 “我的命,交付在你手中……”要取要留,全由她决定,这是他唯一的承诺。 深吸口气,他自她身上撑起,捡起掉落在地的衣衫,自暗袋中掏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在掌上划出一道口。 秋彼岸朦胧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随即隐没在炙热的欲望中。 “红儿乖,张口。”他将冒血的掌移至她的红唇前。 柳眉微蹙,她努力凝聚所剩不多的意志,困难地开口—— “不……要……”眼角的泪水再度溃堤,身心的煎熬令她难以负荷。 听见拒绝,孙独行的心狠狠一抽。 “乖,红儿听话……”他已经无法回头……这朵妖花,只能够由他摘下! 轻声诱哄、半强迫性地将腥红血液滴入她口中,随即取过一旁的布条随意绑住伤口。 “你就这么想死吗?”秋彼岸呛咳了阵,趁着意识回笼的瞬间怒吼出声。 孙独行回以一笑,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如果这是你所希冀的……” 她瞪着他,却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双颊再度泛红,眼眸再度充满朦胧。 他再度吻上她的唇,生涩而怜惜地与之忘我纠缠,直到贯穿她的那一瞬,将她的痛苦哭喊全数吞入,一并吞下她报复性咬破他唇舌所涌出的腥甜…… 从这一刻起,眠绋冢花妖,不复存在。 她的体内,带有先天剧毒。 当初惨遭背叛而自紫阳门逃亡的秋蓉,因为精神不稳而陷入半疯状态。为了报复唐竟天不留情面的迫害,以及赤阳母株被夺的愤恨,她竟选择以毒养胎——她要将那男人的孽种养成毒种,再让他们去骨肉相残! 不料这一切却在遇上了愿意助她藏身的毒医后有了转变。 原本只是不齿紫阳门的追杀行为而伸出援手,亦不忍无辜的婴孩未出世便注定背负父母的孽债怨念,毒医用尽心思、费尽唇舌地开导秋蓉,要她别继续残害无辜的孩儿。 然而,相处时日一久,情愫渐生,两人在不知不觉间为彼此动了心,毒医爱屋及乌地接纳了她腹中之子,而她亦终于愿意放下过往的仇恨重新开始。 但,毒种未养成,近足月的胎儿亦来不及祛毒,产下的孩子带有先天毒体,却未能自行抗毒,要活下去,只能暂时以烈毒压制,以毒攻毒。 此时,毒医思及拥有先天抗毒之体的远方养子,若能运用得当,或许能救这孩儿一命。 岂知毒医前脚离去,紫阳门的杀手后脚便踏入了他们以为能够安度半生的天地。 曾遭背叛的过去,让秋蓉认定毒医是前去通风报信。 一切美梦乍然清醒,伤心之际却燃起更为强烈的忿恨,让她带着孩子遁逃入北境的冰封山巅,从此失去踪影…… 眠绋冢的赤艳,是娘亲以她体内的毒血植养出来的。在赤艳成功培育之前,她的毒发之苦都得靠寒姨以千年寒冰的寒气替她压制,直到赤艳终于绽放出血色红花后,娘亲取出花实制成赤艳丹让她照三餐服用,这才控制住了她体内的剧毒。 倘若没了赤艳丹,她便会遭体内之毒反噬而死。 遍地蔓延的红花,隐含着娘亲心中无法宣泄的憎恨;而她,则是这股憎恨不断扩散的源头! 我能解你体内之毒…… 徐然睁眼,目光涣散地瞪着不再陌生的屋顶,她的心里百感交集、茫然而无措。 会走到这一步,并非她所愿,但除却那一开始的羞耻与不安,她并没有抗拒的念头。 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一再抗拒着不愿承认……其实,打从她假意失足引他近身、却意外听见他急切关心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便在她冰寒冻结的心湖划下了一道痕迹。 明知百毒不侵的他,等同于她天敌般的存在,她仍旧无法阻止自己心底那份强烈的在意,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追随他。明知他所承诺的一切没有几分真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相信…… 即使带着几分虚假,但他对她的关心,却也带给了她从未体会过的暖意,那温暖顺着裂痕流进心湖,融了冰霜,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为他悸动。 然而,她也明确知道,这股无法掌控的情感,只会毁了她。 她不想步上娘亲的后尘,不希望自己有被难以负荷的憎恨纠缠、扭曲自我进而疯狂的一天。 苦苦压抑心底那股模糊不明的情感,面对那想触却不敢触碰的心绪,她只能强逼自己升起心防,巩固戒备。 也许是有了命不久矣的觉悟,她想借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不顾一切与他纠缠。他温柔的抚触,带着甜蜜的蛊惑,引诱自己就此放纵,沉沦在他编织的情网中。 但在纵情之际,他却在她耳畔对她说出了令她心冷的真实原来,他所有的一切温柔表现,不过是为了一纸约定…… 转首睇向躺在身旁的男子,只见他苍白的脸孔隐隐泛青,令她不由得伸手探测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确实仍有呼吸。 他以血为引,让她体内之毒在两人结合的瞬间释入他体内,由他接手那噬人的剧毒。每一次的交合,他都得承受毒噬之苦。为了彻底怯除她体内之毒,加上媚欢发作的需索无度,令新手的他俩皆苦不堪言。 只是,连幽识都无法立刻化解的他,却一次承受了她体内累积十七年的毒性,饶他是百毒不侵之躯也同样会有性命之虞…… 强忍着不适,她缓缓坐起身,依恋地看着那深镂在心版上的俊颜,难以移开目光。 这回,他是真的拿命来抵了……这样,算是互不相欠了吧! 之后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依依不舍地吻上他那微凉的唇瓣,感受他那极为轻浅的呼吸,几滴清泪滴落在他颊边。 目光朦胧地抬头望向窗外,除了翠绿依旧的竹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更遑论是那遥远的北境山脉。 白皑的群山山头,再度点出了那抹熟悉的殷红吗? 回去……她必须回去才行…… 寂静无声地起身着装,在开门离去前,她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一切恩怨,到此为止…… 炙热的欢愉,随之而来的是剧毒的侵蚀,耳畔传来她甜美的喘息,眼底所见却是她痛苦的表情,令他在纵情之余亦忍不住感到懊恼不舍,只能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吮去她那苦涩的泪,任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泄忿的红痕。 愉悦与苦痛交织,毒性一分一分在他体内累积,直到确定她体内再无任何残毒,他才终于放心拥着她沉入黑甜的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山中的小屋前,那栋自从师父死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屋子,一切摆设都跟潜藏在那遥远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空无一人。 他茫然地站在屋前,不懂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不该在这儿,那他又应该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 甩甩头,不愿去探究这莫名的疑问,他举步走进屋内,角落的桌上堆满一本本师父的手札,写满了师父毕生的研究苦心,还有交代他所有该做的修练以及注意事项。 第十六章 那时的他,在不顾一切前往北境寻找师父后,便将所有的修练课业都抛诸脑后,以致后来的部分全都白费了。 他并未完全练就百毒不侵之体,只是接近极值而已;而练到这等地步,这世间也已难有毒物能够加害于他。 偏偏,就是出现了那么一个例外…… 翻着后几页那些已无作用的修练事项,他不免感到沮丧。倘若当初能够不负师父所望将所有步骤练完,在面对她身上的难解剧毒时,也就不至于那么狼狈了。 虽然他硬是撑到将她体内遗毒全数引出后才筋疲力竭地倒下,但他的抗毒之体是否真能够承受得住这毒性,却还是个问题…… “即使明知自己有遭毒反噬的可能性,你还是下了决心帮她将毒全引出吗?”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令孙独行不由得一震。 这是…… 他缓缓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瞪着站在门口、含笑看他的男子。 “师父……”他讷讷低喃。 “你长大了,行乐。”男子伸手轻抚他的头,仿佛仍将他视作当年的孩子一样。 “师父……”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得意地笑着,朝男子骄傲道:“师父,行乐办到了,行乐已经顺利帮她将毒引出,她已经没事了,所以、所以……”刹那间,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所以什么呢? 男子仍是一贯笑睨着他。“你说的她,是谁呢?” “她……”是谁呢?孙独行不由得感到迷惑。 直到一缯赭色红发在记忆的风中扬起,令他瞬时瞪大了眼,兴奋道:“对了,是红儿!她叫秋红,所以我都唤她红儿。” 男子笑了声,伸手敲了他一记。“别帮人乱改名。” “咦?”不对吗?“可是,红儿叫起来比较顺口、也比较好听啊……”他不满地嘟囔。 “这不是重点。”男子啼笑皆非地摇头叹息。“重点是,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他再度茫然。 “你,找到答案了吗?” 答案…… 注视着眼前和蔼依旧的男子,乍然再见的心已逐渐平静,孙独行静静望着他,唇畔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师父,行乐至今依旧无法理解您当年的决定,甚至依旧对您有所怨怼,对于您爱慕的那名女子更是无法谅解,但……红儿是无辜的,我怎样也无法恨她,甚至……”俊秀的面皮染上了一片赧红。“越是跟她相处,就越是觉得……想要就这么一直看着她……” 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娇羞嗔怒,看着她的手足无措、故作坚强……她的一切,是那样令他又爱又怜,舍不得放手。 “你,爱她吗?” 爱?孙独行不禁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我不懂您所谓的爱是怎样的情感,我只是……只是想要陪在她身边、想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以兄长的身份吗?” “不是!”他急声驳斥,脸色瞬间红得恍若就要滴出鲜血。“已经、已经不是兄长了。” 男子闻言,仍是一贯地笑着。 “要到你能够彻底体悟那份心中的感情,可还有一段路得走呢。”至少,他可以安心了。“那么,现在的你,不该继续逗留在此吧?” “咦?” “她还在等你,还需要你的守护不是?”男子微微一笑。“你愿意答应师父不计一切地保护她吗?行乐。” 孙独行正色,坚定地望向他。 “嗯,我会的!” 曾经踌躇不前的答案,如今已变得明朗。 这一次,他不会再犹豫了…… “行……独行……” 恍惚朦胧的意识中,似乎听见有谁在呼唤他。 好耳熟的声音,是谁呢? “孙、独、行!你还活着吗?还活着的话就快回我一声啊!”那声音显得气急败坏,下一瞬,他清楚感觉到那人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醒来!你给我醒来!就算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气急败坏瞬间变为咆哮狂吼。 啊……这声音,他想起来了……孙独行忍不住呻吟。 “别摇了,别摇了,没死都被你给摇死了……” “你还活着!”听见那声虚弱的回应,龙耀矾终于停下毒手。“你还没死?真的还活着?” “……你到底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啊?”问这什么废话!死人会回答他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会虚弱成这副德性?还有…… “喂,耀矾,你转性了吗?没事脱我衣物作啥?”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全身光溜溜的,身旁还站了个大男人……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我还想问你呢!”龙耀矾毫不留情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才交手给你就给我出纰漏,要不是我那些手下平常训练有素,这双龙堂早不知乱到什么程度去了!你是中了那只花妖的媚术,被迷得神魂颠倒,还差点被吸干精气了是吧?早告诉过你要去接近那些妖物之流的灵怪之前,要先去掉童子之身比较保险,你偏偏不当一回事。”长篇抱怨还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没扯完,却骤然遭人打断。 “红儿呢?”龙耀矾的一堆废话,他只听进了“花妖”两字,接着猛然记起了一切,也发现了不对劲—— 那女人呢?怎么应该睡在他身旁的人不在,不该出现的人反倒回来了? 龙耀矾微怒叹道:“跑了。听说是用你特制的迷药,一路迷到所有阻拦她的守卫逃出去的。” 她离开了?孙独行立时大惊失色。 “她往哪个方向离开?”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仅是如此一个动作,便令他急喘不已。 “你要去追她?依你现在这副破烂状况,是想玩命吗?”龙耀矾紧蹙眉头,深表不赞同。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孙独行不理会他,坚持要得到答案。 “……北方。”龙耀矾无奈一叹。“大概是以为终于吸干了你的精气,所以决定回去继续当她的花妖吧。” 闻言,孙独行随即瞪大眼。 为什么……他应该有把一切全盘托出、清楚明确地告诉她了啊!她怎能…… “你想死吗?”龙耀矾连忙阻止急欲下床的他。 “我非去不可。”这是他的回答。 龙耀矾锁死眉头。“她不值得你为了她送命!不管你是要复仇还是怎样,将来有的是机会……” “她是我的妻子!”孙独行急吼。“还有,我不会死!” 既然他还能够醒过来,就表示体内之毒应该已无大碍,现在的体虚主要是因为化毒和纵欲所造成的耗损,之后只要充分休养即可恢复,不过,他现在没那么多闲工夫继续赖在床上躺了! “妻、妻子?”龙耀矾不由得一愣。 这进展是怎么跳转的?太惊人了! “把补元丹给我……”孙独行微颤着朝龙耀矾伸出手。 虽然心急,但还没急到可以随便玩命的程度。毕竟现在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便让他喘到快断气,要是真就这样拖着这副破烂身体出去找人,只怕他连双龙堂的大门都出不去。 龙耀矾看着他,面色凝重地思索了会儿。 “你会把她带回来吗?”他问。 孙独行的目光蓦然一合。 “倘若这里容不下她,我会带她回山里。” “别误会。只要是你认可的,我绝对不会有意见。”虽然他对那只花妖没啥好感,但他相信师弟挑人的眼光。“不过嘛……” 他邪恶一笑。“你应该会记得回来吧?” 孙独行冷冷睇了他一眼。 “如果你忘了回来,这儿可是会有人哭喊着要找姐姐喔。” “……知道了。” 得到承诺,龙耀矾满意地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只盒子递给他。 “我也只剩这三颗,回来后记得要加倍奉还啊!” 接过盒子,孙独行敛眸掩去眼底的光芒。 是是,他会“加倍奉还”的! 长年白头的山巅,如今那片白皑之中再度点染一抹艳红,北境山麓依旧笼罩着那股腥甜花香,未曾消散。 若冰…… 凝视着眼前再起的绋红,秋彼岸心底有着沉重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赤艳依旧,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千年寒玉的冻气隐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狂风扬起她那一头青丝,昔日的艳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较暗的褐棕色。 ——当你身上之毒全数祛除之后,便能与常人无异,再也不需仰赖花毒而活;反之,之前让你赖以为生的红花,反而会成为碰不得的剧毒…… 再也回不去了…… 唇畔苦涩一笑,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走在荒废的村落中,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眠绋冢前进。 花香有眩惑的催眠功效,她强撑着意识,直到一个踉跄令她倒卧在地,再也无力爬起。 出外飘荡的孤魂再度回到生身之地,却是连一步也无法靠近…… 不符季节的异常风势不断张狂吹拂,夹带着山巅浓郁醉人的毒香,如血般的吹息不停在她周遭打转。 半睁的眼,缓缓淌流下泪。 娘啊……这是您给的惩罚吗? 惩罚红儿没听您的话,为了自己欲图得安宁的私心,因而将那令牌还给了他们,还给了那令娘痛苦一生的人……抑或是,惩罚红儿竟如此轻易就交付了信任,甚至…… 疲惫地,她轻合上眼。 不带痛苦的死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至少,不必像娘亲那般痛苦一生…… 这样,也好…… “……红儿……” 一阵模糊的呼唤声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 谁?是谁在呼唤她? 会喊她红儿的,只有娘亲而已,但娘亲的呼唤向来是清冷颠狂、毫无感情的,不会如此急切…… 不,不对,她记得,还有一个人曾如此唤过她,带着令她难以适应的亲昵,总是令她感到羞窘无措…… “红儿!” 近在耳畔的急切呼喊惊醒了她已迷离的神志,倏然睁眼! 还没弄清一切究竟是梦是真前,瘫软无力的她已被一股蛮力拉起,跌进那熟悉的温暖怀抱里,随即一颗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口中。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为什么没等我醒来就离开?为什么要自己跑回来?难道你忘了现在的你已与常人无异,这些花毒反而会使你丧命吗?” 见她水灵的双眸虽显呆滞,但仍具生气地望着他,令他心中的大石终于得以放下,怒气随即一发不可收拾地急涌而出。 天晓得刚才看见她动也不动地倒卧在地,害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差点就停止跳动了。 幸好及时! 他松了口气,将她拥在被冷汗浸湿的怀中,紧紧锁牢,不留一点缝隙,仿佛担心她又会趁机溜掉。 靠着两颗补元丹稍微恢复了体力,好不容易才勉强赶上了她,若是再让她给跑了,这回他可就真的再无力追去啊。 耳畔剧烈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唤回了她被震飞的神志。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逃家的妻子。”他垂首睇向她。“还好你没事……” 师父有保佑,万幸万幸! 秋彼岸苍白的双颊蓦然飞上两朵红云。“谁、谁是你妻子!” 孙独行挑眉轻笑。“你已将身子交给了我,不当我的妻子,还能跟谁呢?” 闻言,红云褪去,她强硬地撇过脸。 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你已经拿命相抵,从此以后……互不相欠……”她强忍着心痛,漠然开口。 孙独行静静凝视着她,看着她那泫然欲泣却又强忍住泪的侧颜,令他心痛。 “你……讨厌我吗?” 蓦然微怔,她不解地昂首回视,看着他那一脸受伤的表情。 第十七章 讨厌?怎么会呢?她淡淡摇头。 他或许会令她不知所措,却从来没有感到厌恶过。 “那么,为什么拒绝我?” 他那哀愁的表情,软化了她故作冷硬的心。 微微垂首,她讷讷地开口:“不论你曾与谁约定,都与我无关……”为了守约所订下的束缚,她宁可不要。 他的眼神忽然转为深沉,缓缓伸手抬起她的下颚,让她正视着他。 “曾经,师父希望能够不计一切代价化解你的先天带毒,彻底忽视我的意愿,那时候的我,嘴上虽然应允,心底却是极度不愿……” 她想撇开脸,遭箝制住的下颚却无法让她如愿。 “后来,也许是我那不甚情愿却又不得不为的态度过于明显,于是师父退了一步,给了我选择机会……” 她不想听,她不想听他那些关于身不由己的抱怨! “之后遇上了你,对你,我依旧有着很深的疑虑,但……”他怔了怔,随即微微叹息,垂首凑近她颊边,吮去那成串落下的晶莹泪珠。 “越是与你相处,我竟越是放不下你……本以为,兄长的身份便已足够守护你,但在听见你唤我大哥的那一刻,我竟不以此而感到满足……” 他无奈低叹。“我希望能够有个更有份量、更能够独占你的身份,能在你不安恐惧之际挺身护你,能和你毫无隐瞒地分享心情……” 情不自禁地,他轻柔覆上她的红唇,在她错愕的瞪视下汲取她的甜蜜,忘我地亲密交缠。须臾,他气息不稳地离开她的唇,满意看着她嫣红的双颊和陶醉迷离的眼眸。 “替你解毒,便已完成师父的遗愿;但,想以男人的身份守在你身旁,是我自己的意愿。” 她怔愣地望着他,脸上有着茫然无措。 “那么,你的答案呢?”他问。“愿意成为我的妻,让我将你纳入羽翼之下,好好保护你吗?” 她蓦然垂下眼,神情有些苦恼。 “红儿?” “……感情,会使人迷失自我……”幽恬的嗓音淡淡地飘散在风里。 “太深切的情感,会令人发狂……”她不希望重蹈娘亲的覆辙,不希望自己变成那副可悲的模样。 “不踏出第一步,又怎能明白最后的结果是甜美或苦涩呢?”他不接受这个理由。 秋彼岸合眼喟叹。 每每面对他,她总是情不自禁、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可偏偏却连碰触的勇气都没有,更遑论那根本踏不出的第一步啊。 他轻吻上她的额面。 “红儿,我的命还在你手上,记得吗?”他淡然一笑,拉起她的手覆上他胸前。“如果我让你感到任何不安,你随时可以取走它,结束一切烦恼,如何?” 她倏然瞪眼。 “在你能放心接受这份情感前,你可以先试着去体会它美好的部分,把剩余的苦涩交给我,等到你也愿意和我分享其中的美好之时,就表示你已做好与我一起携手面对的准备……”他再度抬起她的脸,面对她的泪眼。“在你迷失自我前,我会拉你一把,在我发狂之前,你能先阻止我……只要两人在一起,一定没问题的。” 是吗? “你愿意相信我吗?” 顷刻间,曾经跌入深渊幽黑间泥沼团团包围的心,终于有了力量浮出探头,虽然满布的伤痕依旧,却也终于再度感受到了光明。 信任啊…… 微乎其微地,她点了点头。 她,想相信他。 得到期盼已久的回应,令他忍不住狂喜地再度吻上她,唇舌热烈地与之交缠,应允下最深切的誓言。 忽然间,一片片红色花办自眼前飘过。 他俩惊愕抬头,只见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漫天飞舞的红办,仿佛艳色红雨般纷纷落下。 “赤艳……” 秋彼岸倏然昂首望向山巅,只见那恍若染血的红色山头逐渐变淡,直到再无一点艳色残留,只剩片片残办散落四方。 娘亲的憎恨……消失了? “眠绋冢的花妖,已不复存在……”孙独行抚过她已没了艳色的发丝,不由得感慨道。 长久以来的恩怨,到此结束。 “若冰?”秋彼岸惊讶地望向他。“你知道若冰在哪?她没事吧?” “她现在在双龙堂里作客,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来不及通知你。不过她好得很,放心吧。” “带我去找她!”她急切道。 “咦?”孙独行拉长了脸。“这个……反正她待在双龙堂里,吃的喝的用的都有人伺候备妥,日子肯定过得不差,而且也不会跑掉,没必要那么急着回去吧?” 好不容易才从里头逃了出来,要他再乖乖自投罗网的回去?没这么笨吧!好歹先让他呼吸够了新鲜自由空气、晃它个两三年再回去啊! 更何况,由正牌的堂主坐镇,总比他这个副手来得好吧?否则要是双龙堂哪天莫名其妙被人瓜分易主,看耀矾找谁讨去! “可是,没亲眼确定,我不放心……” “娘子……”孙独行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的夫君体虚未愈,又虚耗元神大老远赶来救娘子你,你不但连个感谢都没有,甚至不愿让为夫我好好休养吗?” 秋彼岸蓦然红了脸。“我……我……” “没想到你妹妹竟然比我还重要,我这做人丈夫的真没份量……”自怨自艾地嘟嘟囔囔。 “没、没这回事……” 自从互许承诺后,这男人不但变得爱撒娇、爱耍赖、爱逗她,行为举止似乎也越来越无顾忌,仿佛过往那位知性温润的孙神医,只是用来掩饰一切的假象,现在……则是露出本性。 他似乎很爱瞧她脸红的模样,总是将她逗得手足无措、羞窘不已,偏偏她又拿他没辙,只能呆呆地任他逗着。 “是吗?”他得意地笑开。“那么,娘子愿意陪为夫的到清幽之境去养病喽?” 养病?他有啥毛病?不就是气虚体弱而已吗? “……你还是喊我红儿吧。”秋彼岸十分无奈地低声建议。 她还是……很难习惯那种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亲昵叫法。 孙独行眉头微挑。 “这样啊,那么……”他靠近她耳畔,轻声唤道:“红儿娘子……这样如何?” 不出他所料,一片醉人的霞红瞬间染上她的颊面,令他忍不住凑上前去偷个香。 呵呵,他这小娘子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害羞、可爱到让人难以放手呢。 为了避免被有心人士上山践踏,在徵得秋彼岸的同意下,他们去了一趟山巅,在已凋零殆尽的赤艳残枝里,将秋蓉的遗骨挖出带走。 毕竟,那终究是她的母亲。 接着,在孙独行的带领下,他们回到了那座许久未归的山林…… “咦?”秋彼岸疑惑地望着眼前。“这里是……” “很眼熟吗?”孙独行微微笑道。 她点点头。岂止眼熟,这里根本就跟双龙堂里的那座竹林小屋一模一样嘛! “双龙堂里的那屋子,是前任龙堂主为我而建的。”他淡然一笑。 “原本的用意是希望能给我一个熟悉的环境,让我不会因为人生地不熟而感到孤单;偏偏那时候的我一看见那屋子就会想到死去的师父,反而更觉孤单,根本就待不住……” 他带着她来到小屋旁的墓碑前。 “因为逃避,也因为满腹的怨怼,自从师父出事后,我一次都没回来过,甚至还擅自改掉师父为我取的名字……”他苦涩笑道。 这一逃一避,便是十年过去,当他仍沉浸在自己被遗弃的哀伤中时,师父也同样被他遗忘在此。 对于如同他再生父母的师父,他这行为是何等的不孝啊! 秋彼岸静静凝视着感伤的他,不发一语。 须臾,她缓缓伸手,握住他微颤的手。 意外的碰触令他蓦然一顿,转首朝她望去。 她朝他展笑。 “没问题的……” 怔愣盯着她许久,他缓缓扬起如释重负的笑容。 是啊!只要两人在一起,一定没问题的! 深吸口气,他理好思绪,重新面对墓碑上的人名。 “师父,行乐回来了,还帮您把妻女都带回来了……” 秋蓉的遗骨,就葬在师父的坟旁。 虽然他不知道秋蓉对师父的感情究竟是爱是恨,但……那种事就留给师父去伤脑筋吧。 “可以回去找若冰了吗?” 孙行乐——改回原名的孙独行——僵着脸,瞪着刚在长辈面前与他磕头成亲的正式新婚妻子,不仅没有即将送入洞房的娇羞,甚至一心只挂念着她的妹妹…… 有没有天理啊!这要教他这为人夫君的脸面往哪摆去? 深吸一口气,他极力隐藏咬牙切齿的情绪? “……娘子,为夫的至今依旧气虚体弱,不堪长途跋涉之苦,难道就算为夫的在舟车劳顿途中咽气、害娘子守寡,你也不在意吗?”硬要逼他把自己说得这么孬,实在是……丢脸啊。 粉颊再度窜红。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只是她真的看不出来,他究竟哪里气虚体弱了啊。 “话说回来,红儿娘子,为夫的突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咦?”她茫然看着他。“什么问题?” “娘子你……”他不怀好意地瞟向她,“至今都还没开口唤过我一声夫君吧?”亏他还成天娘子娘子的不离口,真是亏大了! 咦?咦! 只见她这会儿不只脸儿爆红,连耳根和玉颈也整个染红了。 行乐见状,更是得意地乘胜追击。 “不只是夫君,你连我的名儿都没唤过。从我们相处至今,你也只喊过我一声大哥而已……”想想还真可悲。“现在父母也见了、天地也拜了,可以让为夫的听你唤一声夫君了吗?” “我……我……”她讷讷地张着红唇一开一合,就是吐不出半句完接的话或词儿。 从期待、等待到落空,孙行乐只能幽幽叹息,委屈低喃:“我知道,其实你从来没喜欢过我,会愿意下嫁于我也不过是情势所逼……” “不是!不是这样的!”不忍看见他脸上落寞的哀戚,她顾不得羞,急忙捉住他的手:“我、心甘情愿,真的!” 她只是、只是真的很难适应这些亲密。 “可是,你连唤我一声都不愿意……” “我、我……”双手紧绞着他的衣袖,她垂下眼不敢看他。 “夫、夫君……”极轻极微、连蚊蚋也抵不过的声响。 孙行乐无奈地撇过脸哀怨叹息。 “算了,你不必勉强自己,我明白的……” “不、不勉强!”见他一脸受伤,令她立即焦急地伸手扳过他的脸,让他正对着她,提起她最大的勇气对他唤道:“夫、夫君。” 孙行乐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虽然仍有点结巴,但至少这回是真的听清楚了。 蓦然朝她的红唇轻啄了下,在她的惊呼下将她打横抱起,走入屋内。 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才是重头戏! “……夫君?”十分疑惑地轻唤。 “嗯?” “你不是气虚体弱吗?” “……”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