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皇后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岷泽县上来了一家富户,姓李。 「这么大的珍珠,人家就用来镶鞋面。见过吗?没见过吧?」 「那家的丫头走出来都不一样,满头钗环,一身绫罗绸缎,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大小姐!」 「那排场就不必说了,听闻县衙上下更特地摆了酒宴,为那家老爷接风洗尘……那筵席上吃的都是什么,嘿,说出来保准你见都没见过!」 岷泽县的乡民们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户人家。 「要是能到这家去做丫鬟,那可不就跟去做小姐差不多吗?」 「昨个儿不就说了吗?要找几个长得漂亮的小丫头进府做丫鬟呢。王大家的,你可以把你女儿送去啊!」 「什么做丫鬟啊?我听说是要选长得好看的姑娘,送到京里去给人作妾呢!」 杨氏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旁边的妇人撞了撞她的肩,道:「方才那些话你听见了吗?如果这李家真是来选姑娘送京里去给人作妾的,你不如把你家幺儿送去!这种大户人家选姬妾通房的,就瞧好看不好看,别的都不瞧……你家幺儿年岁也不小了,嫁是定然嫁不出去的。正经人家不乐意娶这么个傻子,那庄稼汉都不乐意娶这么个担不起家里家外活计的!」 杨氏低着头,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只缩紧了手指,将手里的药包捏得更紧了。 妇人再接再厉地劝道:「你家成子年纪也不小了,且不说这将来成亲的钱打哪儿来,就说说现在……这李家要在咱们这儿修私塾了,说是不拘高低贵贱,交了束修,就可进私塾跟着读书……你就不动心?趁这个大好机会!你不如将你家幺儿送去,换一笔钱,也好叫你家成子能上学,说不定将来成亲的钱也有了!」 旁边有人嘻笑道:「我瞧成子同他姐一样傻,送去读书,恐怕也没什么大用!留着钱将来成亲才是正事!」 妇人也跟着道:「是啊!这些钱你们都掏不出来,现如今你男人还得吃药,这以后哪儿还有钱啊?早些把人送走,兴许你家幺儿凭那么一张好脸,下半辈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杨氏的手抖了抖,面上流露出了一丝犹疑之色,像是经过这一番劝说,终于动摇了。 妇人见她半晌都不开口,撇撇嘴,也懒得与她再说,便扭头与其他人又说起这李家排场如何大,丫鬟如何漂亮如何金贵,那出行的马车上头缀了多少金银珠宝…… 杨氏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的犹豫之色渐渐转为了坚定。 她捏紧了药包,加快了步子,回到了家。 杨家的院门口是锁着的。 不锁不成。 杨家姑娘是个傻子,整日里呆呆的,杨氏怕女儿跑出去,跌死在哪道沟里,于是每日出门,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要将门锁得死死的。 这会儿开了门,迈进院子里,便见一个年过十九,却仍旧生得如十五六岁少女一般的姑娘,乖乖坐在小板凳上。 这姑娘没人梳头,披散着头发。 但她与那些村姑不同。正是因为她傻,所以她平日里都不折腾,往一个地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起床时头发什么模样,后来便依旧什么模样,半点也不显邋遢凌乱,反倒说不出的乖巧静美。 杨氏先拿药煎了,服侍着自家男人起身喝了药。 又去做了吃食,端给小儿子吃了。 之后她才端着一碗糊糊来到了杨幺儿的面前。 杨氏放下糊糊,捧住杨幺儿的脸,理了理她脸颊两旁的发丝。 杨幺儿恍惚回过神,盯住的杨氏的脸,她粲然一笑,喊了声:「娘。」 声音又娇又软,直往人心里戳。 那笑也好看得紧,那仿佛一笔一划描绘出来的眉眼,乍然灵动了起来,瞧着哪里还像是个傻子?倒像是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仙女。 杨氏捧着她的脸,都不由微微出神。 但那笑也只有那么一瞬。 等笑收起来之后,杨幺儿便又是那个傻子了。 她呆呆地盯着杨氏,一副不知渴饥冷暖的模样。 杨氏掐紧了指尖,她轻轻拂过杨幺儿的脸,哑声道:「幺儿想不想吃鸡鸭鱼肉呀?幺儿想不想穿绫罗绸缎呀?娘送你去过好日子……好不好?」 杨幺儿目光懵懂地盯着她,呆呆地问:「爹娘和弟弟也一起么?」 「不,只有幺儿去。幺儿先去,以后好了,再接爹娘和弟弟去。」 对于杨幺儿来说,这样一句话消化起来似乎都很困难。所以她脸上也没有旁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杨氏这才端起碗,给了杨幺儿,盯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光了。 随后杨氏便仔细为杨幺儿梳了梳头,还给她别了朵花。又将自己出嫁时那身好衣裳拣出来,给杨幺儿换上。又拣了块木炭,给杨幺儿描了描眉。这才牵着她,慢慢地走了出去。 …… 李天吉在岷泽县待了已有一月有余。 他打着来此选婢妾的名头,实则是为挑选给当今冲喜的人选。 今岁惠帝驾崩,年十六的太子登基,登基后便染上了怪病,连朝都上不得。 朝中老臣心急不已,请钦天监占卜。 随后钦天监卜卦,曰南方岷泽县有一女子,若为新后,必使新帝绵延益寿,国运昌隆。 李天吉乃是淑妃的远房侄子。 如今太子登基,淑妃便一跃成了皇太后。 挑选冲喜女子的任务,皇太后便交给了他。 可这个活计,看着风光。 实则……实则要命得很! 如今新帝初登基,朝政把持在几位重臣和几位王爷手中。 多方势力拉锯,谁也不愿瞧见新帝当真病体转好,羽翼渐丰,待长成时,自然没了这些人继续把持权势的机会。 所以这选什么样的人来冲喜便成了重中之重。 乡野村妇为新后,必然成为笑柄。 可这还不够。 不仅得乡野村妇,这乡野村妇还得够埋汰! 得冲不了喜,还会丢新帝脸面的那种…… 可是吧。 这种行径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若是弄个貌丑无盐、邋遢粗鲁的去,其他人未必如何,他李天吉必然要先被那些装模作样为皇上好的人给一口水喷死。 为着这个,李天吉已经半个月不曾睡好了。 他坐在厅中,喝着凉透了的茶,眉间的皱纹几乎能夹死苍蝇。 这时,一个丫鬟奔进门来,屈身道:「老爷,今个儿还选吗?外头又送了个新的来。」 「昨天送来的瞧了吗?」李天吉皱着眉问。 「没呢。」 「那便一并带过来吧。」 「是。」 不多时,便见几个年轻姑娘畏手畏脚地被带进了门来。 不,倒也不都畏手畏脚。 至少有一个身量小的,坠在后头那个,她走起路大大方方。 待人在李天吉跟前站定,李天吉一眼便被最后那个小姑娘给吸引去了目光。 待瞧清对方长得如何模样时,李天吉轻吸了口气。 这穷乡僻壤的! 还有如此标致的姑娘! 第二章 不,不止是标致。 哪怕她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披散没有形状,那眉毛也不知是谁画的,总归画得不大好……但却依旧掩不住她的模样。 琼鼻樱唇,黛眉桃腮。 实在俏丽若三春之桃。 李天吉脑子里轰轰作响,一瞬间甚至动了点把人留为己用的心思。 但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这种冲动。 他扫视过其他的姑娘,却遗憾地发现,这些姑娘里头,包括前些天他见过的那些姑娘里头,没有一个人及得上这小姑娘的相貌! 李天吉吐出一口气,招招手,示意对方到自己跟前来。 旁边的小厮躬身忙道:「她叫杨幺儿。」 李天吉听岔了,以为是叫「瑶儿」,心说名字也好。 他便露了个笑容,道:「瑶儿,过来。」 杨幺儿眨眨眼,没动。 这里对于她来说,太陌生了。 陌生的地方,许许多多陌生的人…… 这让她一时间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李天吉见她呆呆不动,心底有些惊疑,他扭头问那小厮:「她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个聋子?」 那小厮笑了笑,道:「不是,她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傻子。心智不全,呆得很呢。」 「傻子?」李天吉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再望着杨幺儿那张脸,浓浓的遗憾涌上了心头。 小厮又道:「不过方才她娘送她来的时候,就说她傻是傻,却乖顺得很,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和那些傻起来,便鼻涕口水混作一团的大不同。」 李天吉怀疑地将杨幺儿从头打量到了脚。 杨幺儿还乖乖站在那里没动。 的确乖顺得很。 再瞧她从头到脚都没有乡野村妇的粗鄙畏缩之气。 李天吉心底渐渐涌现了一丝喜意。 傻子? 傻子不是正好么? 足够漂亮,行事大方。 实际却是个小傻子。 这不正好全了京里头那些人的要求么? 李天吉终于一拍桌案,手边的茶盏都跟着一抖。 他道:「就她了,速速带她去洗漱打扮一番,换了干净衣裳。明日,不……今日!今日便动身送她进京!」 李天吉笑了笑,露出颇为新帝分忧的神色来,道:「皇上病体可耽误不得!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心系皇上龙体呢……」 不过半个时辰后。 杨幺儿便被换上了一身俏丽的粉裳,两三个丫鬟将她拥上了马车。 那马车从李家驶了出去。 守在墙角的杨氏,抬眼怔忡地盯着那马车远去,脚下一绊,摔在了地上,头都磕得青紫了也不觉。 马车内。 杨幺儿拉了拉身上触手细腻的衣裳,她将头从帘子伸出去,往后瞧去,隐约瞧见了杨氏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一串眼泪滑落了下来,她脸上却没旁的表情。 两旁的丫鬟叫她吓了一跳,盯着她落泪的样子,暗暗抽气。 这村姑长得也着实太好看了些…… 落起泪来,倒像是那仙子落泪直落下珍珠水晶似的,哭得又漂亮又戳人心。 紫酱色篷顶的马车缓缓驶进了京城,径直朝着永宁巷去了。 「可算是回来了。」丫鬟望着前方不远的李家大宅,狠狠松了口气。 「这姑娘果真是个傻的,一路上只顾吃喝睡觉,倒也省事。」另一个丫鬟笑出了声。 转眼马车到了李家大门外,丫鬟们朝外一瞧,便见老夫人带了几个媳妇,携着婆子丫头,在门前站定了。 几个丫鬟忙收起了打趣的心思。 她们险些忘了,这马车内的傻姑娘,可是要送进宫里去做娘娘的。 就连老夫人都摆出了这等恭迎的架势,她们这些打趣姑娘的玩笑话,若是叫主子听见了,扒掉一层皮那都是轻的。 马车轱辘咯吱咯吱地转着,最后在李家门外停住。 老夫人慈和地笑着走上前来,随即两个大丫鬟打起了车帷,将里头呆坐着的姑娘扶了出来。 杨幺儿抬起头,懵懂地打量着面前的宅邸。 那门真高呀。 两边蹲坐的石像也好大呀。 旁边围着的人也真多呀。 还不待她从懵懂中回过神来,老夫人便扶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笑着道:「真是个标致姑娘,一路上想必累了。先沐浴解个乏,再换身干净衣裳。」 杨幺儿不做声。 李老夫人见她荣辱不惊,莫说脸色了,就连目光都未有一丝变化,顿时更觉这小姑娘不可慢待。 李家几个媳妇,簇拥着杨幺儿往平日里贵客住的秋香院去了。 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她洗去了一身泥灰,又换上了崭新的衣裳,而后又为她仔细梳了头,梳成双环髻,又给她戴了钗环,描了眉,画了唇。 杨幺儿便坐在那里,任由他们摆弄。 「姑娘怎么没有耳眼?倒是没法子戴耳饰了。」丫鬟惊讶地说着。 一旁的婆子闻言便要去取针。 杨幺儿瞥见那针尖,想也不想就抬手捂住了头。 「成了,都下去吧。」李家的大媳妇当先推门进来,斥退了婆子丫鬟,然后她走到杨幺儿的身边,亲热地扶住杨幺儿的手臂,将她扶将起来,道:「姑娘饿不饿?不如先用些吃食?」 杨幺儿点了下头。 李家几个媳妇,便又陪着杨幺儿一并用了饭。 杨幺儿傻归傻,但自己吃喝是会的,只是动作比旁人要慢些。 她捏着筷子,慢吞吞地用着食物。 满屋子的主子、仆妇盯着她的模样,心下不由暗暗嘀咕,这倒不大像是从山野乡村里头出来的,难怪挑了这么个人。 「太太,老夫人那边差人来问了,问姑娘可吃好了,好了便即刻送进宫去罢,太后娘娘还等着见人呢。」丫鬟在门外行了礼,出声催道。 杨幺儿听见声音,便也歪着头朝那边瞧了瞧。 那丫鬟被瞧得脸颊一红,几乎不敢与杨幺儿对视,直觉得这位姑娘实在清丽逼人,让人看上一眼都不自觉屏息。 「那便收拾一番,送杨姑娘进宫罢。」 「是。」 杨幺儿不知道皇宫是哪里,但她知道,这些人要送她去另一个地方了。 她瞧了瞧面前摆满的盘碟杯盏,忍住了舔唇的欲望。 她还没吃饱呢。 她抿了下唇,到底还是乖乖跟着起身,往外走去。 之后便又是坐上了马车,马车摇啊摇,也不知摇了多久,一直摇到了那高高的宫墙外。 那墙,高得仰脖子瞧都费劲儿。 杨幺儿只抬头瞧了两眼,便不再瞧了。 丫鬟为她戴好帷帽,扶着她下了马车,之后便又将她转交给了皇太后宫中特来接人的宫女太监。 杨幺儿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往里走,倒也不计较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拨陌生面孔。 这于她来说,甚至还算得上是有趣的事。 她从前在院子里,一坐便是好久好久,见得最多的,便是从院墙东面飞到西面去的鸟儿,哪有见过这样多的人…… 第三章 淑妃是惠帝在时,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当时的太子早早便失了母亲,一直由惠帝亲自抚养。惠帝去后,新帝便在众臣谏言下,奉了淑妃为皇太后,赵妃为太妃,秦昭仪为太嫔。余下的妃嫔,便移居南沿别宫了。 如今皇太后、赵太妃与秦太嫔便居于东六宫永安宫中。 宫人们引着杨幺儿到了永安宫。 年老的嬷嬷冷着脸将她从头摸到了脚,而后又命人脱下她的鞋履,让她就着单薄的袜子迈入了殿中。 杨幺儿触地觉得凉得很,她本能地缩了缩脚,身后的嬷嬷却是推了她一把,冷声道:「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进去?岂能让娘娘等你?」 杨幺儿也听不大懂她的话,只觉得进了这里,周围的人个个都变得凶恶了起来。 她心底是有那么一分怕的。 尤其仰头一望,这儿的门也高得很,有股令人觉得怕的气势,直直往头上压。 杨幺儿收起目光,顺从地进了殿内。 只见中间的座上坐了个年过四十,却打扮光华非常的妇人,杨幺儿一眼便瞧见她纤长的手指上,戴着尖尖的甲套。 尖得让人瞧一眼便觉得难受。 「一个村姑……嗤。」座上人冷笑了一声,似乎连拿正眼瞧杨幺儿都觉不屑。 旁边陪坐着的安阳侯夫人笑了笑,道:「臣妇瞧这位杨姑娘模样倒是标致,想来皇上定是会喜欢的。」 皇太后眼底闪过了一丝讥讽之色,她左手扶住杯盏,道:「自然会喜欢的。」 「行了,哀家也不必瞧了。送到养心殿去罢。」皇太后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 一旁的嬷嬷躬身道:「娘娘,这还未举行大典呢,便将杨姑娘送到养心殿去,只怕多有不妥。」 皇太后眼底讥讽未消,她挥手道:「哀家也是为皇上考量,皇上仍在病中,早些将这杨姑娘送过去,兴许便立即就有了起色呢。」 嬷嬷欲言又止,但最后她还是将皇太后的话传达了下去,命人将这杨姑娘尽快送到皇上那儿去。 杨幺儿稀里糊涂地又被带了出去。 她心下还有些高兴。 可算是穿上鞋子了,不用再冻着了。 待杨幺儿走了,皇太后才道:「李家递了信儿,说这送来的是个傻子。平白放个傻子在跟前,碍眼也就罢了,坏了哀家这永安宫的风水,那便实在不美了。」 那安阳侯夫人露出惊讶之色:「是个傻子?」 「是啊。」皇太后嘴角微微一翘,却是吐出一句刻薄的话来:「一个傻子,一个病鬼。倒也天生一对了。」 安阳侯夫人听了这话,登时冷汗便下来了,低头不敢言语。 杨幺儿又被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儿的老嬷嬷脸色更要冷硬阴沉些,连话都不怎么说。她对杨幺儿道:「在门外头给皇上磕个头就是了。」 杨幺儿晓得磕头是什么,但却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人磕头呢? 她便杵在那里,没有动。 那老嬷嬷脸色一沉,冷声道:「来时李家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杨幺儿歪头瞧她。 老嬷嬷更觉怒火升腾,抬手便要掌掴杨幺儿。 此时门前挂着的帷帘叫人从内掀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小公公迈步走出来,盯着那老嬷嬷,道:「闹什么呢?搅着皇上休息,莫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老嬷嬷这才收敛了些,弯腰躬身道:「赵公公,李大人已从岷泽县寻得人了,方才太后娘娘做主,便将姑娘送过来了。老奴正叫姑娘在外头给皇上磕头呢……」 那帷帘被掀开时,露了条缝儿。 杨幺儿好奇地往里瞧了瞧。黑黑的。 自是什么也没瞧见。 但却有股香飘了出来,好闻得紧。 里头一定是个好地方,杨幺儿心想。 外头老嬷嬷和赵公公说着话,里头跪地的宫人起身,将龙榻上的少年扶了起来。 其余宫人忙去多点了几盏灯,室内这才明亮堂皇起来。 那榻上人的面目也在烛光之下变得清晰了起来。 便见如墨挥就斜飞入鬓的眉,如点漆般狭长深沉的眼,还有淡而无色抿紧的薄唇。 那是一张俊美却又锐利的面庞。 烛光晃了晃。 这人的眸色又有了变化。 他眼底的阴鸷多了两分,面上的锐利倒是退了个干净,看上去仅仅只像是个苦于病体,因而性子阴沉,但实则却又软和无力的少年。 「外头是谁?」他问。 赵公公返身进来,在他跟前躬身,恭敬地道:「回皇上的话,那位……岷泽县的姑娘,送来了。」 少年面上辨不出喜怒,他命人卷起帷帐,撤走屏风,而后歪头朝门外看去。他一偏转了头,那眼角似乎跟着泄出了点点光华,端的俊美勾人。 旁边的宫女暗自红了脸,不敢再看,于是便死死低下了头。 少年盯着那门瞧了瞧。 那门上挂着薄薄的帷帘。 光影之下,帷帘上便映出了少女的影子。 少女身形削瘦,独自立在那里。 只有道影子,少年也瞧不见别的,他只瞧得见她梳着双环髻,双环立在在她的头上,似乎伸手拽住轻轻一提,就能将她整个儿都提起来了。 像什么呢? 少年想起来七八岁时,父皇让人拎了只兔子到他面前来。 大大高高的兔子耳朵,直愣愣地立在脑袋上,说不出的呆。 「不用磕头了,让她回去吧。」少年说。 他的嗓音嘶哑冷淡,带着一股让人彻骨透心的寒。 杨幺儿被安置在了养心殿后寝宫的西耳房,燕喜堂。 老嬷嬷分了两个宫女并一个小太监给她。两个宫女,一个叫春纱,一个叫夏月。小太监没全名,老嬷嬷管他叫「小全子」。 「你们服侍着杨姑娘,莫要让她乱跑。」那老嬷嬷拉长了脸,道。 说是服侍,但听这个口气,倒像是监视管教了。 春纱三人忙应了,送着老嬷嬷离开了这里。 室内很快归于静寂。 杨幺儿坐在那把鸡翅木雕竹椅上,不动作,也不出声,瞧着与木头人也没什么分别。 夏月转头瞥了她一眼,便扯了扯春纱的袖子,道:「咱们到外间去说话罢。」 春纱有些犹豫:「姑娘跟前可不能少人。」 「没瞧见她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么?」夏月掩去眼底的三分嫉色和两分讥讽之色,道:「她不会叫人的。咱们也正好趁这个功夫,松快些不是么?」 春纱挪了挪步,最后还是摇头拒绝了:「还得留个人才是,总归,总归咱们来这儿,是伺候主子的……」 「她算哪门子的主子?」夏月再遮掩不住心思,满腹怨气地道。 如今后宫事务虽然尽掌于太后之手,皇上也在病中,可这些宫女,面对年轻俊美的新帝,依旧难免起上些旁的心思。 若是宫里进几位年轻漂亮、家世好的娘娘也就罢了,如今后宫空虚,打头一个送进来要做皇后的姑娘,却是个乡野里来的傻子。 夏月自然意难平,哪里乐意去伺候杨幺儿。 夏月泄了胸中的愤懑,这会儿倒是舒坦了。 第四章 春纱却是吓得连忙抬手去捂她的嘴,还厉声斥道:「你胡说什么呢?这位将来定然是做主子的。如今只是还未举行大典罢了。你胡言乱语害了自己不要紧,别带累了咱们。」 小全子闻言,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夏月叫她这样一番教训,脸色转白。 却不是吓的,而是气的。 她压下喉中那口怨气,点了下头,道:「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今日那便你在这儿看着罢。」 说完,夏月就急急地走了。 春纱也不去追她,只自个儿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接进宫来,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便被打发到这西耳房来了。想来是不受重视的。连那秦嬷嬷都敢横眉冷对,怪声怪气。她们到了这儿来伺候杨姑娘,将来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 不管这宫里头的人如何想,杨幺儿到底是在宫里住下了。 她天生对周遭的人和物感知迟钝,因而离了岷泽县,千里迢迢来到这京城,住进这高墙围立的皇宫,周边来往都是陌生又凶恶的人……杨幺儿也不觉难过。 她每日里的食物都是由御膳房一并做的,比起在岷泽县时吃的饭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食物果腹,有衣裳御寒,又有那柔软的被子和床榻,杨幺儿倍觉满足。 唯一点不好。 她每日坐的那把椅子太硬了。 硌得难受。 窗外鸟儿掠过,发出清脆的啼叫声。 杨幺儿的兴致便又被鸟儿勾了过去,隔着一层窗纱,只呆呆盯着外头。 这时候小全子提着食盒跨过门槛,与夏月一块儿将食物摆上了桌案。 春纱扭头瞧了瞧杨幺儿,心越发地沉了。 这位杨姑娘模样生得甚是漂亮,又因不常走动,皮肤细腻白皙,身娇体软。坐在那儿,便好似一尊美玉雕成的娃娃。可这不会动不会说的娃娃,生得再好看又能如何? 春纱忍不住出声道:「小全子,你整日在宫中走动,可听说了大典何时举行?」 夏月嗤笑道:「他哪里知道这些?这大典还会不会举行,都说不准呢。」 小全子小心地收拾起食盒,忙道:「我还真听说了……如今仪制司已经在准备着了。只是皇上大婚,到底与旁人不同,少说也要两三月方才能备好。」 春纱闻言,面露失望之色:「两三月啊……」 想来这两三月内,杨姑娘是没机会见着皇上了。 夏月倒全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她瞧向那桌案上的食物,露出了垂涎之色。 这些日子,那傻子都少有开口的时候,想来被欺负到头上,也说不出半句抱怨的话。 夏月便大胆伸出了手去。 春纱一声厉喝:「夏月!你做什么?」 「左右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们怎么不能分食了?」夏月满不在乎地道,说罢,更直接坐了下来,取了杨幺儿的碗筷来自己用。 春纱吓坏了,但又喝止不住夏月。她转头去看杨幺儿,见杨幺儿还盯着窗外的鸟儿瞧呢,一副全然不知身边事的模样。春纱更觉得难受了。 小全子也不敢劝夏月,夏月脾气泼辣,在贵人面前谨小慎微,在其他宫女太监面前,却是凶得很。 他便只好也缩着头,结结巴巴地劝了一句:「这是主子的……你,你总不好饿着主子吧?」 「我又不会吃光了她的。」夏月得意地笑了下,道。 吃了杨幺儿的食物,就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要当皇后的人一样,个中滋味儿真是好得不得了! 等她自个儿吃饱了,夏月才笑着去扶了杨幺儿。 「姑娘快用饭吧。」夏月脸上的笑容越发刺眼。 对于杨幺儿来说,食物都是一样的。没有凉与热、好与坏的分别。她乖乖坐在那里,吃了饭菜。 夏月见状,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 之后接连几日,夏月都这般行径。 每回瞧着杨幺儿乖乖坐在那里,真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时候,夏月便忍不住大笑出声。 只是今个儿—— 「笑什么?」秦嬷嬷如拉锯子一般吱呀难听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她板着脸跨进门内,盯住了夏月。 夏月的笑声戛然而止,忙规矩地喊了声:「嬷嬷。」 秦嬷嬷年纪不小了,眼皮耷拉着,眼睛只留出一条缝,那条缝里偏还迸射出寒光来,看了便叫人无端害怕。 她道:「太后娘娘宫里的徐嬷嬷刚来传了话,让你们服侍着姑娘梳洗打扮,待到酉时,便将人送到皇上的寝殿去。」 春纱惊愕地看着秦嬷嬷:「这,这是……」 如今还未举行大典,无名无分的…… 这…… 秦嬷嬷掩去眼底的嘲弄之色,道:「皇上龙体为重,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杨姑娘之所以进宫来,为的不正是冲喜么。除了这番作用……」 秦嬷嬷没将话说完,但旁人也都听出来了她的意思。 除了这番作用,还有什么用呢? 想来,在太后娘娘看来,这位杨姑娘连封后大典都不配举行了。 若真是这样…… 连大典都未举行的皇后,恐怕连史书都载不进去。 更恐怕,还要成个笑话。 春纱满脑子杂乱的思绪,她讷讷地问:「那,那皇上那里……」 「今日皇上龙体更加不适了,御医方才瞧过。太后娘娘心下担忧,这才命徐嬷嬷来传了话。」秦嬷嬷道。 想来是要赶紧把人送到床上去冲喜了。 春纱也不敢再问旁的了,只好点着头,道:「奴婢这就服侍姑娘去梳洗。」 夏月也跟着应声,随春纱一块儿去了。 她素来欺软怕硬,到了这秦嬷嬷跟前,便怕得不敢吱声。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杨幺儿第三回 作打扮。 夏月巴不得她入了皇上的寝殿,却将皇上得罪了个彻底。所以这会儿哪里肯仔细为杨幺儿打扮。春纱也不擅梳妆,便只好又学着那日杨幺儿刚进宫的模样,给她堪堪梳了个双环髻,旁的钗环也不敢插,就拴了丝带,垂在脸颊两旁。随后又给她换上了太后命人送来的檀色袄裙。 那浅淡的红色在两个宫女眼底晃了晃,春纱咽了下口水,莫名觉得,仿佛待会儿是要送去拜堂一般。 待一切收拾完,已近酉时。 秦嬷嬷催促着她们扶起杨幺儿,往皇上的寝殿去了。 此时养心殿的后殿中。 赵公公跪在地上,小声劝道:「皇上换身衣裳罢。」 萧弋垂下眼眸,掩去眸中阴冷的光芒,嘴角却又挂着与之相违的笑,他道:「太后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将朕同这乡野丫头绑到一处了。」 赵公公劝道:「那日钦天监占卜,皇上是亲眼见的。兴许这姑娘,真能为皇上冲一冲喜也说不准……」 「举国上下盛行道术,就连宫中都推崇观天占卜……朕却不信这些。朕活得好不好,从来不由这些人说了算。」萧弋淡淡道。 赵公公叩地磕头,道:「皇上说的是。」 「取衣裳来。」萧弋却话风一转,突然松了口。 这戏,总是要演的。 第五章 钦天监卜卦,卜出最后的卦象。旁人以为这是羞辱掌控新帝的手段。却不知,正是新帝推波助澜方才有了这一卦。 先帝在时,后宫之中多有阴私,莫说宫妃,就连皇子皇女,都中过毒。 萧弋便是因此而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小心调养已然大好。但总有人是盼着他不好的。 所以先帝一驾崩,他一登基,他生过的病,便成了旁人阻拦他掌朝政的藉口。 病体孱弱。 又未立后。 于是新帝不得亲政。 如今有了冲喜的新后,他们又上哪儿去寻藉口呢? 萧弋张开双臂,让宫女伺候他换衣裳。 眼底掠过一丝锋芒。 不急,慢慢来。 这些个心怀叵测的人,他会一一拿他们的鲜血、头颅,来作他攀上顶峰的台阶。 春纱一行人拥着杨幺儿抵达养心殿后寝宫的时候,刚刚好是酉时。 门外的大宫女板着脸挡住了春纱等人:「杨姑娘留下,你们可以回去了。」 夏月乐得清闲,当即便福了福身,拉着春纱走了,只留下茫然的杨幺儿。 大宫女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些许妒意:「姑娘随我来。」 杨幺儿跟着她往里走,那天闻见的那股香气又钻进了鼻子里。和从前家里的味道很像……好像是药的香…… 杨幺儿抽了抽鼻子,感觉到了一股别样的亲切。 大宫女突然顿住了脚步,她抬头小心地朝榻上望去,柔声道:「皇上,杨姑娘到了。」 杨幺儿便也顺着方向,朝那榻上望去。 那儿坐了个人,身形修长挺拔。 比她要高! 只是室内灯火摇晃,这人的面容瞧不大真切。只隐约觉得他好像很白。 像她睡的那间屋子里,帷帐上挂着的玉的颜色。 杨幺儿有些怕他,就好像从骨子里,见到天敌一样的怕。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还往后退了半步。 只是还没等她再退上两步,身后一股力道袭来,大宫女将她往地面一按,道:「杨姑娘见了皇上,怎么不懂得行礼?」 杨幺儿毫无防备,就这么被她推搡在了地上,膝盖磕出清脆一声响,眼泪登时便涌了出来,嘴里也跟着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大宫女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杨幺儿一推就跌下去了。她面色尴尬,局促地伸手便要去扶杨幺儿:「姑娘行过礼了,便快起来罢。」 杨幺儿跌跌撞撞地被扶起来,立在那里却一副站不稳的模样,于是衬得她更像个小可怜了。 大宫女额上渗出了冷汗。她有些后悔自己过于轻慢,不将杨姑娘放在眼里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莽撞推搡那一把。 这时,萧弋终于出了声:「扶她过来。」 「是。」大宫女额上冷汗更多,她死死低着头,扶住杨幺儿的手,将她往前带。 这一触手,大宫女脑中便不自觉地掠过了一个念头——她的手腕真细! 越走越近。 杨幺儿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她再度看向那榻上的人,目光怯怯。 榻上人的相貌,这才完整无遗漏地落入了杨幺儿的眼底。 这是个好看的人。 他年纪比我小。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想,随后目光便紧紧黏在了萧弋的面庞上,挪也挪不开,像是看得入了神似的。 杨幺儿在瞧萧弋的时候,萧弋也在打量她。 她穿了身檀色袄裙,浅淡的红将她整个裹起来,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漂亮又稚气。 她怎么又梳了双环髻? 梳得还没那日好。 这一路走过来,发髻都散了,发丝耷拉下来,落在她的两颊旁,显得狼狈又可怜。 啊,她还哭了,一双眸子浸得水汪汪的,亮得像是两颗黑宝石。 她脸上的妆都被眼泪晕开了,也不知是谁给她上的妆,这会儿糊作一团,像个唱戏的小童。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和那天看见的影子一样,显得单薄极了。 她和萧弋想象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锦衣华服上身,也无法掩住粗鄙乡野之气的女子。那女子也许长得还算漂亮,但上过妆后,怕也只是艳俗不堪的。更不要说还是个痴傻儿,也许流了鼻涕涎水都不晓得擦去…… 可面前的少女,形容虽狼狈,却掩不住清丽动人。 她看上去太可怜了。 可怜得让人都几乎忍不住心生怜惜。 「坐。」萧弋开口道。 那大宫女忙扶着杨幺儿道:「姑娘请坐吧。」 榻边就放了一只锦凳。 但还不等小太监将凳子取来,杨幺儿便模样乖顺地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她仰起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弋。 这个人好看。 真好看。 比窗外飞过的鸟儿要有趣多得多得多…… 一时间,室内静寂,众人都不敢发一言。 这杨姑娘不仅傻,还是个胆大的啊。 往常,谁人敢盯着皇上这样打量?这位虽是少年皇帝,但这养心殿中的人,没有一人是不畏其威严的。 就在这时候,萧弋突然伸出了手,他勾住了杨幺儿脑袋上顶着的双环髻,拽了下。 自然是拽不起来的。 杨幺儿似乎也不觉疼,只是她眨了眨眼,又一颗泪珠从眼底滚落,可怜巴巴,又楚楚动人。 「起来坐,坐这里。」萧弋收回手,指了指榻旁的脚踏。 这张紫檀木雕花漆心榻很是宽阔,光脚踏都能竖着躺下一个人,要容下一个杨幺儿自然轻松得很。 但旁边的宫人们却颇为惊讶。 他们都以为皇上会不喜这位杨姑娘,亲近是必然不会有的,能赏她一个位子,让她在这室内坐上一晚,都是恩典了。 谁晓得……皇上竟然邀她在身边坐下。 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 这杨姑娘动也不动,只盯着皇上出神。 果然是个傻子。 萧弋也没有要强求的意思,他淡淡道:「取水来,给她擦擦脸。」 「是。」两个小宫女忙退了下去。 之后杨幺儿便一直没开口,她盯着萧弋,像是在瞧什么宝藏一般,津津有味极了,一双黑眸越发明亮。 萧弋便也坐在那里,任由她打量。 他见过无数的目光,或畏惧或鄙夷,或贪婪或悲悯……但独独没见过这样的。干净纯粹,像是雨后洗过的天穹,不含一丝杂质。 「皇上,水来了。」小宫女在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手中托举着铜盆,并不敢擅自往前行。 「去吧。」 「是。」小宫女这才走到了杨幺儿的身边,将铜盆放下,而后跪在地上,仔细为杨幺儿擦脸。 杨幺儿便也乖乖由她擦,只是依旧仰着头瞧萧弋,目光都不带挪一下的。 萧弋便也瞧着她,道:「倒如稚子一般。」 「是啊,杨姑娘的心性实在单纯天真如稚子一般。但又不似稚子那样,随意啼哭吵闹。」赵公公在旁附和道。这养心殿中,也只有他敢接上萧弋的话了。 「如此说来,倒是比旁人都要省事些。」萧弋道。 这话赵公公就不敢接了,于是室内又归于了寂静,只剩下那小宫女拧帕子过水的哗啦声。 「皇上,擦好了。」小宫女起身,端着铜盆退开了。 洗去了那糊作一团的妆面,杨幺儿的模样才真正显露了出来。 第六章 室内众人小心地瞥了一眼,这一瞥,呼吸便跟着窒了窒,满脑子只想得到一句话——粉黛远不及其颜色。 「是个漂亮姑娘。」萧弋淡淡道。 众人闻言,忙低下头,不敢再瞧。 再漂亮,那都是皇上的人,哪里轮得到他们肆意去打量? 可不是个漂亮姑娘么? 过去惠帝在时,后宫中揽入了不少美人,有端庄秀丽的,有妩媚温柔的,甚至还有异域风情的…… 但都不及她蛾眉曼睩,仙姿佚貌。 「皇上,可要安置了?」赵公公躬身问。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寒意也渐渐笼上了身。 萧弋应了一声,道:「扶她起身。」 「是。」大宫女紧张地将杨幺儿扶了起来,便将人扶进了内室里去。 萧弋这才起身,缓缓走进去。 宫人们忙动作起来,燃烛、点香,不一会儿的功夫,内室便热了起来。 杨幺儿两颊都因为热意笼身,而泛起了两团红。 她乖乖坐在床沿上,望着萧弋的方向,还真像是新婚的小娘子一般。 萧弋走上前去,在她跟前站定。 杨幺儿的脸颊更红了,她眨巴着双眼,巴巴地盯着萧弋,像是要从萧弋身上盯出一朵花来才肯罢休。 「瞧什么?」萧弋问。 「好看。」 「谁好看?」 「你呀。」 萧弋面上神色淡淡,他顿了顿,道:「你更好看些。」 杨幺儿闻言,却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大抵是对自己的美丽,全然不了解。 茫然、懵懂。 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吧? 萧弋的目光闪了闪,挨着杨幺儿坐了下来。 宫人们正待退出内室,萧弋突然转头盯住了那大宫女道:「你叫什么?」 大宫女咬了咬唇,心下又难过又兴奋。她伺候皇上快半年了,皇上却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低下头,道:「奴婢曼荷。」 「哦。」萧弋依旧神色淡淡,他道:「拖出去杖毙吧。」 曼荷仓皇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萧弋:「皇、皇上……奴婢,奴婢做错了什么?」 两个小太监快步上前,挟制住她的手臂,便将她往外拖去。 曼荷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才是真的怕了。她连缘由也不敢问了,颤抖着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错了,皇上饶命……」 曼荷哭得眼泪鼻涕都混作一团了。 钗发也都散了。 可皇上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无。 她没能等到皇上松口饶过她的命。 小太监力气极大,拉着她快步出了养心殿。 几个粗使太监用麻布将她整个儿裹在了里头,然后狠狠用刑杖敲下去,第一杖便见了血,却被麻布裹着,只渗了些许出来,连那地面上的青砖都没弄脏。 曼荷疼得哭都哭不出来。 在她失去意识前,她才隐约想起来……是因为她推搡那傻儿那一把,推得太用力了么…… …… 萧弋扭头去打量杨幺儿神色。 她会怕么? 杨幺儿却还盯着他发呆呢。 她的眸子依旧澄澈,面上表情也依旧沉静。 让人无端生出一分暖洋洋的感觉。 只是突然间,一声「咕叽」响起。 打破了室内战栗紧绷又融合着异样温馨的气氛。 萧弋目光下移,落在了杨幺儿的腰腹位置:「……饿了?」 杨幺儿鼓了鼓脸颊,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进去,似乎这样就能填饱空空的肚子,不会发出咕叽声了。 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一口气吸进去,不仅没饱腹,反倒还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咕叽」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杨幺儿眉间流露出些许丧气之色,这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应声道:「嗯,饿了。」 萧弋将她可爱的情态收入眼底,又问:「今日来时没用膳吗?」 杨幺儿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细声道:「吃了,可是,可是吃不饱。」 萧弋转头去看赵公公,赵公公忙躬身道:「皇上,杨姑娘的膳食,是在御膳房一并做的。按的是妃嫔例。」 「命御膳房做些易克化的食物,亟刻送来。」萧弋下令。 「是。」 转瞬室内宫人便都退下了。 杨幺儿小声说:「脖子疼了。」 萧弋比她高,哪怕是坐在一块儿,杨幺儿也得抬头瞧,脖子能不疼吗? 萧弋眸光一动,他伸出手,捏住杨幺儿的下巴,帮着她抬高了脑袋。 杨幺儿也就顺从地靠着他的手了,眼底还跟着流露出了三分感激和开心。 这样可真省力呀! 杨幺儿心想。 还真是个小傻子。 萧弋瞥见她眼底的欢欣之色,问:「平日里谁同你一起吃饭?」 杨幺儿蹙眉,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唔,夏月。」 不到半个时辰,御膳房便将食物都呈来了,御膳房那边不知是杨幺儿饿了,只当是皇上要用膳,于是便做了好生丰盛的一顿。 什么燕窝鸭丝、口蘑肥鸡热锅、苹果软烩、肉糜羹、豆腐八仙汤……一一呈上了桌,再配以精美的食具。 杨幺儿盯着看得目不转睛,一时间倒是将萧弋抛到脑后去了,不再只顾着瞧他了。 两名宫女上前布菜。 萧弋道:「都布在她面前就是了。」 宫女应了声,便不再往皇上跟前布食物。 待布好了菜,杨幺儿倒也没急着吃,她先转头瞧了瞧萧弋,问:「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吃吧。」 杨幺儿这才如同得了令,捏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萧弋将赵公公唤到跟前,问:「伺候她的几个宫女里头,有个叫夏月的?」 赵公公哪里记得这些个小宫女的名字,但皇上既然问起,那必然是有了。赵公公点了头,道:「是有这么个人。皇上,她可是犯了错?」 「将她传唤过来。」 「是,奴婢这就差人去传她。」 那厢,夏月、春纱、小全子都已经回到了燕喜堂。 夏月抱怨道:「这样走一遭,倒是白吃了那一顿了,这会儿子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春纱皱起眉,劝道:「如今杨姑娘已经送到养心殿去了,将来哪里还容得下你这样欺辱?你且收敛些,莫要胡来!」 夏月轻笑起来,道:「莫说是送到养心殿去了,就算她当真做了皇后,举行了封后大典,就算是我叫她去吃剩饭剩菜,去吃泔水,她也未必知晓我这是在欺辱她呢!春纱,她是个傻子,傻子哪里知晓这些事呢?你若不信,等她回来,叫她给你当凳子骑,她也就那么受了。连告状都不晓得怎么告!」 说罢,她也不去瞧春纱的脸色,自个儿又乐呵地笑了起来。 像是被自己想象出的那一幕幕给逗笑了。 小全子脸色难看地道:「她是主子,咱们是奴婢,无论如何,夏月姐姐都不该这样对主子!主子不会告状,可我们长了脑子,长了嘴!夏月姐姐再这样猖狂行事,我们便要去告状了!」 「你敢!」夏月怒目相视。 「夏月何在?」门外突地传来一声厉喝。 第七章 夏月吓得浑身一抖,她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老嬷嬷站在外头,面容冷厉,一瞧便知不是好相与的。 哦对,她见过这个老嬷嬷。 这个老嬷嬷人称「刘嬷嬷」,常年伺候在养心殿里,秦嬷嬷见了她,都要挤个笑出来。更莫提她这样的小宫女了…… 夏月忙换上了笑容,蹭上前去,行了礼,道:「刘嬷嬷好,奴婢便是夏月。」 「就是你?」刘嬷嬷那双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似的,她斜着眼拿不屑与冷漠来瞧夏月。 夏月被她瞧得浑身冒寒意,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刘嬷嬷为何这样待自己。 她只得赔笑,道:「是奴婢。刘嬷嬷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去做?」 哪怕她都快将自己笑成一朵花了,刘嬷嬷冷硬的神色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随我去养心殿。」刘嬷嬷说完便当先转身走了,也不管夏月能不能跟得上。 夏月心跳快了快。 难道是那傻儿一进门,便将皇上得罪了?所以皇上要拿她们问罪? 夏月脚下顿了顿,正想转身叫上春纱去替自己。挨打挨罚这种事自然是能躲就躲的。 但转瞬,她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她虽然在皇宫中当差,如今又被分到了燕喜堂来伺候。可她却不曾面见过天颜……唯一那么一回,还是远远的瞧见了。 新帝年少,却风姿卓绝,俊美非常。 只远远见的那一回,就叫她不敢忘了。 夏月理了理耳畔的发,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她模样长得也不差,自然比那傻儿聪明会来事。 如今后宫空虚,一位得封的妃嫔也无。若是……若是面见皇上时,能得皇上的青睐,那岂不是从此飞黄腾达,从奴婢摇身一变做了贵人? 要知道,养心殿里常伺候的宫人就那么些,寻常人可是见不着皇上的。若是没这个机会,兴许她一辈子也无法面见圣颜。 夏月心下百转千回,最终她一咬牙,快步跟上了那刘嬷嬷,像是生怕谁来同她抢一样。 春纱在后头倒是露出了惶惶之色,她掐着帕子,小声道:「恐怕是杨姑娘出事了,不然不会叫夏月去……那些个贵人只管将人带进宫来,别的也不管。却不想想,这样一个乡野出身的傻姑娘,又哪里懂得皇宫里的规矩……」 说完,春纱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杨姑娘出事,说不好便是要殃及他们的! …… 夏月被刘嬷嬷领着,一路进了养心殿。 她早先被秦嬷嬷教训过,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是不能随意抬头的,所以一路上都死死低着头,生怕冒犯了皇上。 「皇上,人已带到。」刘嬷嬷跪地道。 夏月便也跟着跪了地,掐着嗓子,努力用柔媚的嗓音叩首道:「奴婢夏月,见过皇上。」 同时,一股饭菜的香气钻入了夏月的鼻中。 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刘嬷嬷起身退到了一边,此时座上人仍未发话,夏月便也不敢起身,她按捺不住地小心抬起头,朝前方望去。 殿中寂静,只有用饭食时箸匙碰撞的脆响声。 终于,声音和眼前的情景结合在了一块儿。 夏月错愕地发现,那杨幺儿竟然端坐在桌案左边,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捏着勺子,正对着满桌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而俊美无匹的少年,端坐在中间的紫檀圈椅上,神色冷漠,眉眼阴沉锐利。让人只看上那么一眼,就打从心底里觉得害怕。 那是皇上。 是夏月曾经远远见过一面的皇上。 此时皇上把玩着手边的银箸,就这么瞧着杨幺儿用饭。 难不成……难不成这一桌的食物,都是特地备给这个傻儿的不成? 夏月咬了咬唇,心底涌起了些许的嫉妒之情。 这杨幺儿长得好看又如何? 这可是个傻子!只知道吃睡二事! 皇上如何能忍得下她? 夏月心下又酸,膝盖又痛。 她忍不住小心地挪了挪腿,想要缓解一下膝盖的酸麻刺痛。 旁边的刘嬷嬷突然疾步走上前,双手一用力,将她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刘嬷嬷板着脸道:「奴婢向皇上请罪,如今宫中新进的宫女,未得到好的调教,在御前竟敢如此无礼!」 夏月颤了颤,张嘴欲为自己辩解。 但刘嬷嬷又再度开口了,她转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取针毡来。」 针毡……是什么? 夏月心头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她不由再度抬头朝皇上看了过去。 皇上还在把玩那双银箸。 而杨幺儿也认认真真地吃着自己的食物,连看也没有往她这个方向看一眼。 难道传她过来,就是为了罚她吗? 为什么要罚她?那个傻儿向皇上告状了? 不!不可能……她只是个傻子!一个傻子知道什么?她连哭笑都不会,与人生气吵嘴都不会! 夏月正心乱如麻的时候,那小太监已经取来了针毡。 夏月转头一瞥,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那针毡,原来是在毛毡上头竖了密密麻麻、细小短尖的……针。 刘嬷嬷力气极大,她扣住夏月的肩膀,将她往上一提。小太监便极为配合地将针毡摆好了,刘嬷嬷再将她重新按下去。 夏月早就跪得腿软了,这会儿哪里有挣扎反抗的力气。 她吓得惊叫出声:「嬷嬷!」 话音落下,她已经被生生按在了那针毡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她的整个膝盖。 「啊!疼……」夏月一边哭叫出声,一边抬头去看皇上:「皇上,奴婢做错了什么?皇上,奴婢好疼啊……」 到了这份儿上,夏月倒也还没忘记,将嗓子掐得柔弱些。 当然,她突然受了这样的罪,那嗓子不用掐,听起来也够惨的了。 杨幺儿总算被这边的动静给惊住了。 她略茫然地放下手中银箸,转头朝夏月看去。 皇上仍旧没有发话,刘嬷嬷的手还按在夏月的肩膀上。 夏月只得颤抖着道:「姑娘救我,姑娘救我啊!」 杨幺儿歪了歪头,不大明白,夏月为什么要她去救? 萧弋也放下了手中把玩的银箸。 他这才分了点目光给夏月,淡淡道:「每日与杨姑娘一并用饭的,就是你?」 夏月此时整个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是痛的,二是被吓的。 她嘴唇发白,脑子里万般思绪挤在一处。 告状了! 这个傻儿竟然真的告状了! 认?还是不认? 「没规矩的东西!皇上问话,你不晓得回答吗?」刘嬷嬷朝她腰上踹了一脚。 一股锐痛袭上她的腰,夏月冷汗如雨下,她咬着唇,忍住了痛呼声。她眼底很快有了泪水,她可怜地看向萧弋,道:「是,是奴婢。」 萧弋转头问杨幺儿:「吃饱了吗?」 「嗯,饱了。」杨幺儿摸着肚皮,十分满足地道。说话的时候,她还享受地眯起了眼,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了欢欣之色,使得这张面庞看上去更为灵巧动人了。 第八章 萧弋便指了指桌案上剩下的食物,看向夏月,道:「既你喜欢分食杨姑娘的东西,这些你便都吃了罢……」 御膳房送来满满一桌的食物。 杨幺儿一个人只吃去了一小部分,如今还剩下大多半的美味佳肴。 夏月盯着那桌案上的食物瞧了瞧,浑身都发冷起来。 这于她来说,又哪里还是什么美味佳肴? 若是都吃了,岂不要活活撑死! 小太监伸手便要将桌上的食物都端给夏月。杨幺儿想也不想便站起来,拍开了小太监的手。 众人不由都看向了杨幺儿,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 夏月满眼都是期待之色,以为杨幺儿这是要为她求情了。 萧弋的目光也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他盯着她,面上神色难辨喜怒。 杨幺儿却回头盯着萧弋,歪头问:「不吃吗?好吃的,很好吃的。」 萧弋一怔,没说话。 「会饿。」杨幺儿小声说。 饿的滋味儿是很难受的,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有时候饿了,也只能巴巴地望着墙外的鸟儿。肚子里会像是吞了一团火进去,难受极了。 「朕不会饿。」 杨幺儿闻言瞪圆了眼,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他不会饿。 室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杨姑娘之所以拦下了小太监,是还惦念着皇上没有用饭食呢。 「将她带出去用饭。」萧弋下令道。 刘嬷嬷会意点头,这杨姑娘出身乡野,瞧见满桌饭食浪费给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想必是会心疼的。刘嬷嬷与另一个嬷嬷便要将夏月往外拖。 夏月吓得剧烈挣扎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幺儿。 原来这傻儿并不是要为她求情! 这怎么成呢? 不成的,不成的! 这傻儿难道就没有怜悯之心吗? 夏月惊慌地开了口,这回叫得更凄惨了:「皇上……」只是方才吐出两个字,便被堵住了嘴,而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拖出去了。 小太监这才小心地收拾起了桌上的饭菜。 杨幺儿中途还恋恋不舍地瞧上了好几眼。 「明日还会有。」萧弋道。 杨幺儿这才点了点下巴。 旁边的宫女顺势送上了一杯消食茶,笑着道:「请姑娘用。」 杨幺儿接过来,慢吞吞地一口接一口都喝光了。竟是半点也不肯浪费。 众人瞧见她这般行径,倒是不敢暗暗讥讽她小家子气、傻得很。 有曼荷、夏月在前,他们倒也明白过来了。不管这杨姑娘是个愚笨的,还是个聪明的。如今她既已送进宫来,便是皇上的人。她为主子,他们为奴仆,哪有奴仆去轻视、欺辱主子的道理? 不一会儿刘嬷嬷回来了,她瞧了瞧皇上的脸色,便大着胆子,笑道:「姑娘膝盖疼不疼?可要上药?」哪里还有方才那凶恶冰冷的样子。 杨幺儿从椅子上起身,弯腰自个儿揉了揉膝盖,说:「不疼了。」 萧弋蓦地想起,她被曼荷推搡到地上,哭得妆都花了的模样。他道:「给她瞧瞧。」 刘嬷嬷忙蹲下身去,撩起了杨幺儿的袄裙裙摆,又慢慢卷起裤腿。 杨幺儿的腿很细,裤腿轻易便卷到了膝盖以上去。 没了衣物的覆盖,杨幺儿觉得有些凉,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腿。 刘嬷嬷惊讶地道:「怎么伤得这样厉害?」同时握住了她的脚腕,不让她缩回去。 「快!快取药来!」刘嬷嬷高声道。 萧弋不由顺着看了过去。 便见杨幺儿圆圆的膝盖上头,好大一片淤青,中间还泛着紫,大抵是积了些淤血。再仔细瞧,还能瞧见膝盖上头轻微的挫伤,表皮翻卷,带出了点点血丝。她皮肤本就白,唯独膝盖上那么一块儿伤青紫带红,这样一瞧,自然触目惊心! 其余宫人都暗暗吸了口气。 曼荷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冤枉了。 「取麝香紫金膏来。」萧弋的声音响起。 刘嬷嬷惊讶了一瞬,而后才起身应了,忙去取了。 这麝香紫金膏不易得,只有皇上、太后方才得以取用。 待取了膏药来,两个小宫女便接了过去,跪在地上仔细为杨幺儿擦药,如此细致地擦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弋倒也耐心地坐在那椅子上,瞧着小宫女给她上药。 只是这一来二去的,窗外夜色沉沉,已是戌时了。 「服侍姑娘洗漱,歇在外面的榻上罢。」 「是。」 刚用了饭食,腿又受了伤,今日必然是不会有什么了。 宫人们领着杨幺儿去拆发髻、换衣裳。 萧弋便命人掌灯,自个儿坐在桌案前,拿了本古籍翻看。烛光之下,他身形乍看削瘦,却全无病弱之态。他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画屏上,倒更像是某种蛰伏的凶兽。 …… 翌日,永安宫中。 太后倚着芙蓉迎枕,脸上挂着几丝讥讽笑意,问:「昨儿那个傻子送到养心殿去了?」 「回太后娘娘,送去了。」底下的徐嬷嬷应声。 「那后头又如何了?皇帝有没有恼羞成怒将人赶出来?」 「从昨日送去,到今儿天明,都没见送出来。不过……养心殿里罚了两个宫女。」 太后闻言,顿时笑出了声:「拖着一身病体,送上门的傻儿不敢推,他也就只能如此了!让他去罢。爱打杀谁都好。先帝在时,不也是如此么?抗不过朝臣,管不住后宫,顶多拿宫人出出气罢了。」 徐嬷嬷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厢杨幺儿打了个喷嚏,她拥着被子,茫然地坐起身,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姑娘可醒了。」小宫女笑着上前,扯走了她怀中的被子,然后拿着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 「姑娘起身用饭么?」小宫女问。 吃是当然要吃的。 杨幺儿想也不想便点了头。 「那奴婢这就服侍姑娘起身。」小宫女道。 刘嬷嬷却是走进来,道:「先擦了药再下地吧。」 小宫女点头,从刘嬷嬷手里接过了麝香紫金膏,然后挽起杨幺儿的裤腿,先用热帕子将之前残留的膏药擦干净,再慢慢上药。 这会儿室内暖和得很,杨幺儿又方才睡醒,毫无防备,所以她大方地伸直了腿,不再往后拼命缩了。小宫女擦药的时候,她便低头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摇摇摆摆。 萧弋一早便用了膳,他从内室出来,便正好瞥见杨幺儿坐在榻上的模样。 过了一晚上,她腿上的伤痕反而变得更明显了。 她膝盖微微肿起,紫色淤血覆盖了大半的面积,看着好不凄惨。 小宫女生怕弄疼了她,便下手极轻。但就算是这样,光看着也觉得疼了。 偏她自个儿不觉。 她还摇晃着脚趾头,自己盯着看得出神。 兴许正因为她心智不全,所以虽然出身乡野,但应当是没有做过多少活儿走过多少路的。萧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她的脚不大,脚趾头比常人要更好看、皮肤更细嫩些,脚弓的弧度也更漂亮。 她裸在外的腿也很好看。 纤细,但却并不枯瘦,应该是不常行走的缘故,所以养了些肉出来。 第九章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腿这样好看。膝盖上的伤才更叫人觉得难以容忍。 …… 小宫女擦完药起身,回头一瞧,才发现皇上立在后头呢。 她吓得忙跪地行礼:「奴婢不知皇上在身后,请皇上赎罪。」 刘嬷嬷等人也才注意到了萧弋的存在,跟着跪地行礼。 萧弋摆了摆手,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小宫女见状,顿时松了口气。她忙扭头去看杨姑娘,却见杨姑娘还端坐在榻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呢。 萧弋神色淡淡,道:「裤腿。」 杨幺儿的裤腿还挽着没有放下来呢。 小宫女慌忙低头,伸手给杨幺儿理好了裤腿。 「她既不便行走,就将饭食端进来吧。」萧弋又道。 「是。」 萧弋脑子里却还是她那青紫的膝盖。他看向刘嬷嬷,问:「这药不起效?」 刘嬷嬷笑了下,道:「皇上,是这样的。寻常受了伤,那伤处第二日才是看起来最可怖的时候。到了晚些时候,就该消一些了。」 萧弋点头,遂不再问。 刘嬷嬷迟疑了一下,问:「只是姑娘受了伤,今儿个还送姑娘回燕喜堂么?」 「养两日再送回去吧。」 「是。」 于是杨幺儿便这么在养心殿涵春室的那张紫檀木雕花漆心榻上住下了。 每日都有好吃的食物送到她的跟前,梳洗等事,也有宫女们忙活。杨幺儿自然闲适得很。只是住在这里头,连个鸟儿都瞧不见。 一时间,杨幺儿也不知晓从哪儿寻乐趣了。 也唯有见着萧弋的时候,她方才双眼一亮,盯着萧弋看得目不转睛。 几个宫人私底下都笑,说,姑娘喜欢皇上喜欢得紧呢。 只是这话,他们不敢当了面儿说,怕触怒了主子,落个曼荷的下场。 这边养心殿内气氛大好。 那边燕喜堂内,春纱与小全子急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怎么还不见姑娘回来呢?夏月也不见回来。总不会是……」春纱脸色发白,哆嗦着道:「都被发落了吧?」 小全子苦着脸,道:「那日就不该让夏月姐姐去,她那张嘴,指不准什么时候便触怒了圣上。」 春纱实在忍不住了,便去寻了秦嬷嬷探问。 「姑娘何时回来?咱们也备着些,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秦嬷嬷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且等着吧!」 春纱得不到确切的话,走路都恍惚了起来。 …… 如此过了四日。 杨幺儿的膝盖已经大好了,紫色淤血退了个干净,唯有点点青痕和还未长好皮肉的痕迹留着。 到底是能走路了。 这日,萧弋回到涵春室内,便见两个小宫女搀扶着杨幺儿走路。 萧弋惊讶道:「能走路了?」 「回皇上,姑娘能走了。」小宫女应声。 「那便送回去吧。」他一人习惯已久,有这么个姑娘家在,总归不适应。 怕杨幺儿路上再摔着了,于是刘嬷嬷带了两个宫女,陪着杨幺儿一并回的燕喜堂。 春纱与小全子坐在那门槛上,望着天边的亮光,脸上失了神采。 春纱叹了口气,起身道:「虽说姑娘还没回来,但床上的被子总是要换的。」说罢,她便转身往里走。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近了。 春纱抬头望去,便见杨幺儿被拥在中间,身边跟着嬷嬷宫女,跨过一道石阶,朝这边走来了。 杨姑娘今日梳的还是双环髻,只是比起夏月梳的要精巧细致许多。发髻上还簪了蝴蝶,那蝴蝶随着杨姑娘的走动,翅膀轻轻翕动,纯金打制的翅膀,在日光下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她也不似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在养心殿被折磨得消瘦苍白。 相反,养将几日,她似乎变得更好看了,脸颊丰润了些,更显得模样娇嫩年纪小了。 春纱和小全子傻傻地看着杨幺儿,等人都到了跟前了,他们才终于反应过来,齐齐躬身行礼。 「姑娘回来了。」 「刘嬷嬷好。」 春纱是怕刘嬷嬷的,先不提往日刘嬷嬷的威名,光那日她来叫走夏月的场景,便足够叫人觉得畏惧了。 但这会儿,刘嬷嬷却突然敛起面上肃容,慈和一笑,道:「皇上命我等将姑娘送回来。」 「劳烦嬷嬷走一趟了。」春纱和小全子忙低头道。 刘嬷嬷脸上笑容不改,接着道:「姑娘前两日膝盖不慎受了伤,已经接连上了好几日药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须得小心伺候,每日用热水为姑娘敷一敷,活血化瘀。」 春纱惊了一跳。 姑娘受伤了?伤的还是膝盖?难不成是罚跪了? 可……可若是罚跪的话,刘嬷嬷又何必亲自跑一趟,还嘱咐了这样的话呢? 春纱忙点点头,道:「嬷嬷说的话,奴婢都记下了。」 刘嬷嬷这才看着她满意地道:「嗯,是个聪明姑娘。」 说罢,刘嬷嬷示意身后两个宫女:「先扶姑娘进门歇息。」 「是。」 杨幺儿由她们扶着进了门,也一言不发。 此时刘嬷嬷方才环视一圈,问:「燕喜堂伺候的便只有你二人?」 春纱摇头:「还有个夏月呢。」 因着杨幺儿已经被扶进门去的缘故,刘嬷嬷和蔼的脸色变又转回了肃穆冷淡的样子,她道:「以后没有什么夏月了。」 春纱心头一跳:「没,没有了?」 「再拨几个宫女太监过来罢,只有两个人伺候,像什么样子。」刘嬷嬷道。 「是,是。」春纱连声应。但她却忍不住开始想,为什么没有夏月了?夏月去哪里了?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仔细照顾姑娘。」 「是。」 「嗯,进去伺候吧。」 「是。」 刘嬷嬷自觉吩咐周全了,这才领着宫人回去复命。 萧弋坐在桌案前,正在练字。 他缓缓挥动手中的笔,写出了一行行劲瘦风骨的字。 宫女太监们都站在一丈远的距离,并不敢轻易上前,更不敢窥探皇上的墨宝了。 此时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躬身道:「皇上,刘嬷嬷来回话。」 「让她进来。」 刘嬷嬷小步走进来,在萧弋跟前跪地,回话道:「皇上,杨姑娘已经送回燕喜堂去了。」 萧弋怔了一下:「……嗯,朕知道了。」 他那日说过送她回去的话,转头便忘了。 「皇上,奴婢瞧杨姑娘那里伺候的人,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也太少了些,着实不成样子。奴婢便做主拨了几个宫人到燕喜堂。」 「可。」萧弋说罢,低头手腕一移,再度挥动,这回却见那纸面上跃然一行凌厉张狂的草书。 刘嬷嬷抬头瞧了瞧皇上,也着实辨不出皇上这是将杨姑娘放在了心上,还是没放在心上。不过左右都是要好生照顾那位杨姑娘的。 刘嬷嬷心下有了数,便告退了。 萧弋放下笔,又将那纸张折起来,在蜡烛上一点,烧了个干净。 他转头问赵公公:「杨姑娘叫什么?」 赵公公躬身道:「说是叫杨瑶儿。」 「嗯。」 第十章 过于简单普通。 倒是不衬她这个人。 萧弋出声:「收拾桌案,摆膳罢。」 「是。」 今日摆上桌案的膳食,苹果软烩、燕窝鸭丝、豆腐八仙汤……其中几道,竟是和那日摆给那杨姑娘的一模一样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从萧弋脑中转瞬即逝。 他执箸仔细品尝。 不自觉地先后用过了那几道一样的菜,就这么陪着用完了饭。 ……是如她所说,好吃的。 萧弋脑中又掠过了一个念头。 「皇上,可是饭菜不合意?」见萧弋半晌不再动筷,赵公公出声询问。 萧弋摇摇头:「撤了吧。」 合心意,但不能贪多。人不能被欲望所控制,无论口腹之欲、权势名利之欲。所以点到即止就好。 另一厢。 新的宫女太监已经被拨到了燕喜堂,因着春纱、小全子是先去的缘故,几个宫人都规规矩矩喊上了一声「春纱姐姐」「全公公」。 春纱和小全子都实在受宠若惊。 待背过身去,小全子才小声说:「咱们这算不算是鸡犬升天了?」 「算、算吧。」春纱一脸仿佛仍在梦中的表情。 小全子倒是陡然来了不少力气,他道:「咱们得好好伺候杨姑娘。」 「是啊……」春纱还是一脸仍在梦中的表情,「瞧刘嬷嬷的模样,杨姑娘似乎是得皇上看重的。」 小全子笑了:「以姑娘的模样,是迟早的事!」 春纱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到这时止,春纱、小全子对杨幺儿的信任和佩服,已经升到了顶点。 至于夏月…… 已经没人再记得了。 回到燕喜堂,杨幺儿知道自己又换了个地方。 她也没旁的感觉,只是心底偶尔浮现那么一点点的失望。那个人,比鸟儿要好看,要有趣。可是现在,见不着了。 燕喜堂的食物自然不比皇上那儿的膳食。 等摆上桌来,杨幺儿用了几口,难得露出了丧气的表情。 春纱瞥见她眼底水光浮动,当即便慌了,忙出声问:「姑娘,今日的饭食不好吃么?」 杨幺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把水光憋回去,捏着筷子和勺子,接着乖乖吃饭了。 连个撤饭的功夫都没留给春纱,她便转瞬用完了大半的食物。 春纱这下也分不出,这桌饭菜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了。 「用过饭,姑娘可要四下走走?消消食也好。」小全子大着胆子道。 春纱却有些犹豫:「那日秦嬷嬷不是吩咐过,要我们看着姑娘,不让她四下乱走吗?」 小全子道:「这么多人跟着姑娘,怎么算是四下乱走呢?也不至于会冲撞了贵人。姑娘还指不准要在燕喜堂住上多久呢,总不能除了皇上传召,便一辈子也不踏出屋门吧?」 春纱想想倒也是。长久不走动,身子也会不好的。 春纱想着便伸了手去扶杨幺儿。 「姑娘,咱们出门走走吧?」 杨幺儿没应声,但春纱还是大胆地将她扶起来,牵着她往外走,杨幺儿没有抗拒,跟着走出去,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门槛前的青石台阶下。 杨幺儿丢开春纱,自个儿小心地迈着台阶下去。 然后就这么蹲在了台阶边上。 那台阶缝里竟然斜斜长出了朵野花。 一个小太监瞧见,吓得就要上去拔了那花。 台阶里长出野花,那还了得?叫贵人看见,岂不是要发落他们打扫不仔细? 等小太监一个箭步上前,他才瞧见杨幺儿蹲在台阶前,伸出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花朵,像是颇为新奇的模样。 这位杨姑娘的指尖生得粉白粉白的,与那野花凑作一堆,也不知谁粉得更好看些。 小太监便见着杨幺儿用手指头去摸那花儿,从花蕊摸到花茎,自得其乐。 小太监哪里还敢再伸手去拔? 能讨主子的欢心,那是这朵花之幸! 于是他忙退在了一边。 春纱很快去取了个垫子来,垫在杨幺儿的身下,好叫她能坐着慢慢玩儿。 一干宫人立在旁边,就这么盯着杨幺儿玩花。 兴许是人比花娇的缘故,这么盯着久了,竟也不觉得乏味。他们立在台阶下,忆起从前在其它地方干活儿的时候,更倍觉轻松。心道,谁说来伺候杨姑娘实在是倒大霉的? 杨幺儿如此足足玩了两日。 到了第二日的时候,太后宫里来人,进到燕喜堂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宫女连翘皱了皱鼻子,心生嫌恶。 这杨姑娘蹲地玩泥巴,果然是个傻子,恐怕玩得一身臭烘烘的也不自觉!一堆宫人竟然也就这么看着,不知制止! 连翘清了清嗓子,冷声道:「杨姑娘。」 她这一声惊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唯有杨幺儿不理不睬。 连翘在太后宫中也是极有头脸的宫女,她今儿亲自前来传话,是给足了这杨姑娘的面子,可这傻子呢?却连转头看她一眼都没有。 连翘越是沐浴着周围人敬畏的目光,便越是对杨幺儿的漠视有所不满。 她声音更冷,道:「太后娘娘传你过去问话,还不快随我前去!」 她本是要让这傻子梳洗一番再前往的,可如今这傻子既然得罪了她,她便干脆让傻子顶着这副模样前往永安宫,触怒了太后才好! 春纱几人哪里敢拦连翘,便只好看着连翘与几个永安宫宫人,将杨幺儿带走了。 很快,到了永安宫。 连翘冷声道:「在这儿等着,不许动!」 杨幺儿依旧不理不睬,她还惦念着自己的花儿呢。她低下头,瞧了瞧手上的泥,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帕子,自己慢条斯理擦起了手指。 连翘见她一个傻儿,竟还能如此淡定,半点不惧,心下自然更为不快,于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帕子,吩咐旁边的宫人道:「盯着她!」 而后连翘去向太后回话,她便生动描绘了自己在燕喜堂见着的那一幕。 太后听了,顿被取悦,笑道:「这傻子只会玩儿泥巴?那小皇帝如何亲得下去?岂不是一身的泥土味儿?」 连翘捏着鼻子道:「娘娘,可不是么。」 「罢了,哀家也不见她了,免得污了哀家的眼。」太后转头看向徐嬷嬷,「徐嬷嬷,你将汤药端出去,盯着她喝下再回来。」 「是,老奴这就去。」 永安宫中的举动,并没能瞒得过养心殿。 「太后命徐嬷嬷端了一碗汤药给杨姑娘。」 萧弋手中的笔「啪嚓」一声折断了,笔杆折断的部分,尖锐得可以杀人。 他平静地道:「她既盼着朕和人圆房,但又怕朕血脉延续。这世上,哪有事事都如她意的。」 这厢,徐嬷嬷将汤药端给杨幺儿。 「娘娘赏的。」 杨幺儿懵懵懂懂地端起来,喝了下去。 徐嬷嬷突地笑了笑,问:「甜么?」 「甜。」杨幺儿点头。 旁边的宫人都暗暗发笑。 他们都知晓那是避子汤,常服用对身子不好。 也就这傻儿不知道,真当甜水喝了个干净。 第十一章 徐嬷嬷收起碗,转身回去复命。 能不甜么? 一碗的红糖水呢。 杨幺儿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就这么被送回了燕喜堂。 等永安宫的人走了,春纱等人慌忙地围上来,问:「姑娘可有受伤?」 「受罚没有?」 「可挨骂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张嘴打了个饱嗝。 那一碗甜水太多了,喝下去,转瞬就将她撑饱了。 「难道是逼着姑娘吃什么东西了?」春纱面露惊恐之色。 「喝汤了。」杨幺儿顺了顺气,才开口说。 「汤?」众人一听,便呆住了。大家都是宫里头混迹的,那些个阴私手段,也略懂得一二。长了眼睛的,也都知晓如今太后与皇上并不亲近……前两日杨姑娘方才从养心殿出来,今儿就被传过去赏了汤喝。 这哪里是汤! 这是药! 避子的药! 只是他们心底再清楚,却也不敢说出来。毕竟这话一说出来,便成了编排太后了。 他们哪儿有这个小命去编排太后呢? 「姑娘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吧。」春纱忍着眼泪说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然后便忍着胸中不平,转身烧热水,备浴桶去了。 若是这位杨姑娘是个折腾人的,他们也不至如此。 偏生这杨姑娘,刚得了皇上的看重,本身又是个生得天仙模样,还性子软和乖巧,不爱支使人的。他们从前本也都是些小宫人,在主子跟前露不了多少脸的。如今能伺候上这样的主子,心底自然欢喜。 见主子受了委屈,他们便也觉得好比自己受了委屈。 「你哭了。」杨幺儿眨眨眼,无措地盯着春纱。 春纱擦了擦泪水,道:「奴婢没哭。」 「我喝汤,你哭了吗?」杨幺儿笨拙地组织着语句,问。 春纱咬着唇摇头。 「你也要喝?」杨幺儿歪着头问。 春纱瞥见姑娘脸上天真的神情,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又哭又笑地道:「奴婢不喝,那……那不是好东西,不能多喝的。」 「可是甜。」杨幺儿回忆了一下方才舌尖漫过的滋味儿。 真的好甜好甜呀。 比娘给的蒸饼要甜。 杨幺儿一心记挂着那个甜味儿,面上不由带出一丝笑意。 春纱瞧见她的笑,却觉得心下更酸了。 宫里头的人,个个都只愿做聪明人,做人上人。他们做了人上人,便来欺压别人。姑娘这样心思单纯,将来又该怎么办?净给人做上位的垫脚石么? 杨幺儿腹中暖暖,由宫女们伺候着沐过浴,便更是浑身都暖和了。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困。」 「那奴婢伺候姑娘歇下吧。」 「唔。」 杨幺儿洗得香香软软,就上床裹着被子,一闭眼,很快就睡过去了。 春纱在床边盯着瞧了会儿,低声道:「姑娘无忧无虑的,倒也好。」 「是啊。」 否则换个人,只怕刚进宫就要被活活吓死了。 养心殿后寝宫内,也方才有太医院的小童送了药来。 那药味儿直往鼻子里钻,难闻得紧。 萧弋漠然抬手,便悉数都倒进了香炉中,一会儿的功夫,那药味儿便散得整个屋子都是了。 他知晓吃药之苦,吃药之毒,便格外厌憎那些使药害人的东西! 太后算不得聪明,但却性情刻薄,手段狠辣。看先帝只余他一子,就知道了。 萧弋脑中闪过那日,杨瑶儿来见他时的画面。她傻呆呆的,神情天真又怯怯,曼荷将她推搡得狠了,磕了膝盖,她也不觉得疼。 刘嬷嬷上前收拾香炉,萧弋盯着她的背影,道:「你去燕喜堂瞧瞧,今日她可吓着了。」 「是,老奴这就去。」刘嬷嬷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刘嬷嬷忙擦了手,起身就往外走。 春纱几个宫女在外间守着,蓦地听见脚步声近了。 春纱迎出去,惊讶道:「刘嬷嬷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姑娘膝上的伤可大好了。」 「姑娘已经睡下了……」 「无妨,我在旁边瞧一瞧就是了。」刘嬷嬷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好说话。 「那,那请嬷嬷随我来。」春纱转身在前头领路。 刘嬷嬷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进了内室,春纱走到床边,卷起了帷帐。 刘嬷嬷这才跟着走过去,她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挽起杨幺儿的裤腿瞧了瞧。 膝盖上的青紫痕迹还未完全消散,挫伤的皮肤倒是长好了,没以前瞧着那样可怖了,只是依旧叫人看了心疼。 刘嬷嬷放下裤腿,又重新给杨幺儿盖好被子。 然后她便盯着杨幺儿的睡颜瞧了起来。 这杨姑娘是真睡着了,这样折腾也没醒。 瞧睡颜,静谧得很,什么烦心事都没缠上。哪有半点被吓住的样子。 刘嬷嬷忍不住笑了下,然后放心地转身走了。 「好生伺候着姑娘。」 「是,嬷嬷慢走。」 刘嬷嬷回到养心殿时,萧弋还在看书,刘嬷嬷便不敢打搅,在屏风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工夫。 桌案旁点的烛火发出细小的噼啪声。那是烛芯太长了的缘故。 萧弋倒是被这细小的声音勾回了注意力,他放下书,抬起头,问:「刘嬷嬷可回来了?」 「老奴在。」刘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来。 「如何?」萧弋自己捏着小剪刀,剪起了烛芯。 「老奴去时,姑娘已经睡下了。老奴斗胆进屋瞧了瞧,姑娘睡得可香呢,面上不见一丝忧色。想来今日并未受什么苦楚。」 萧弋捏着剪刀的手顿了顿。 他脑中又不自觉闪过了那日的画面。 那两名宫女嘶声求饶,她也乖巧地坐在那里,不惧也不喜,好像天生被抽去了那么几窍,因而感知比旁人要更迟钝。 这样一想,他脑中倒是能自觉联想出,她躺在床上闭眼安睡的模样了。 萧弋放下剪刀:「朕知晓了,嬷嬷下去歇着罢。」 「是。」 刘嬷嬷低下头,心说,日后还须得多关注燕喜堂才是。 因着那日去了永安宫,之后几日,燕喜堂的宫人们都小心呵护着杨幺儿,生怕她再吃了苦。 幸而后头太后似乎也忘了她,没再传她去永安宫。 只是平静的日子虽然来了,宫人们又忧虑旁的事了。 春纱难以启齿地道:「怎么、怎么不再见皇上传召了……」 小全子做了个「嘘」的手势:「你我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咱们的议论。」 春纱点点头,但神色却更为忧虑了,她压低了声音,道:「难不成,那日皇上传召,只是因太后有令,所以这才请了姑娘去?如今太后不管了,皇上也就冷落了姑娘了……」 「不至于,刘嬷嬷亲自将姑娘送回来的,后头还万分叮嘱我们要小心伺候姑娘。姑娘在皇上心里……兴许多少,多少是有点地位的吧。」 正说话间,便听见外间宫女道:「刘嬷嬷好。」 刘嬷嬷又来了? 春纱与小全子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兴奋得很,自以为是有好事来了。 第十二章 春纱迎出去,躬身道:「嬷嬷。」 「我来瞧瞧姑娘。」 原来只是来瞧一瞧啊。春纱心下失望,但也还是面上欢欣地将人迎进去了:「嬷嬷请。」 待跨进门内,刘嬷嬷便见着了杨幺儿。 杨幺儿又有了新的玩具,她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去描桌案边上雕刻的花纹,慢吞吞的,像是能描个天荒地老似的。 之前在养心殿时,那是因为膝盖伤了,才不下地。 刘嬷嬷皱了皱眉,问春纱:「姑娘就这样坐着,别的事也不做么?」 春纱黯然地摇摇头:「姑娘喜欢这样玩儿,有时候一坐便是一整天。」 刘嬷嬷眉头皱得更紧:「这样可不成。」 春纱欲言又止。 小全子见状,在一旁道:「先前姑娘住进燕喜堂的时候,秦嬷嬷吩咐了奴婢们,要看着姑娘,不能让她四下乱走。」 刘嬷嬷沉默片刻:「我知晓了。」 说罢,她就转身走了。 留下春纱和小全子面面相觑,也不知这话说出口,是会招来好事,还是会招来坏事。 杨幺儿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懒怠地趴在桌上,感觉到了无趣。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还想喝甜水呀。 甜水真好喝。 刘嬷嬷出了燕喜堂,便径直回了养心殿。 萧弋坐在座上,正拉着手中的弓,似乎想瞧瞧,这张弓最大能撑到什么地步,连手指被弦线勒出痕迹了也全然不顾。 「取箭来。」 赵公公忙递上箭矢。 只见对面竖了根木桩,约有七八丈远。 萧弋就那么信手一搭弓,再信手一放箭,尖锐的箭羽便穿透了那根木桩,卡在中间,进不得退不得。 太无趣了。 萧弋丢开弓箭。 「那几个老狐狸还没动静?」他问。 「安阳侯夫人今儿进宫了。」赵公公答道。 「那看来是按捺不住了。」 「谁也不想背这个骂名。」赵公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文人,要清高之名的。」 刘嬷嬷此时端着水盆上前,供萧弋净手。 萧弋扫了她一眼,道:「去燕喜堂了?」 刘嬷嬷点头:「老奴放心不下,想着今日再去瞧瞧,若是无事,便可放心了。」 「嬷嬷神色是有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去时,瞧见杨姑娘呆呆坐在椅子上,也不玩别的,也不到处走走。老奴想着莫要将她憋坏了。她身边伺候的宫女才说,原是秦嬷嬷吩咐的,让宫人们看着她,不让她四下走。」 「的确不是大事,让她在养心殿前后走动就是,每回都得带上宫人。」 「是。」 萧弋顿了顿,道:「以后这等小事,你自行拿捏即可,不必再报于朕。」 「是。」刘嬷嬷大方应下了。她从皇上出生,便在身边伺候,自然担得起这样的活儿。 永安宫内。 太后砸了手边的茶盏。 「休要再说!」她冷声道:「此女不过乡野村妇,又粗鄙蠢笨,如何能举行封后大典?难道要让我皇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哀家为皇帝身体考量,这才让李天吉去接了人进宫,又将人送到了养心殿!如此,已是哀家宽宏了!」 「娘娘……」 太后冷睨着她,道:「封后大典,她也配?」 她当年为妃嫔时,都未能坐上皇后的位置,行封后大典呢。 这么一个傻儿,还想越过她去? 什么东西! 安阳侯夫人弯腰躬身,不卑不亢地道:「娘娘,这话并非是臣妇说来劝娘娘的。」 「你这是何意?」太后眯起眼,冷声质问。 「娘娘,这是满朝勋贵们的意思。」 「可笑!」太后轻嗤出声,「皇家的事,何时轮到他们来管了?哀家才是皇帝名正言顺的母亲!皇帝封后不封后,该是哀家说了算!」 她好不容易从淑妃坐到今日的位置,掌得后宫大权,还未从中享受尽情,又哪里肯让旁人来分权? 尽管她心中知晓,满朝勋贵文武干涉皇帝后宫的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从前惠帝便是如此,今儿听了这个的话,纳了位贵人,明儿听了那个的话,纳了位昭仪…… 那时她也只是个妃嫔,自然没有话语权。 可如今她都是太后了! 又岂有尽听他们之理? 安阳侯夫人垂下头,低声道:「娘娘,今日是勋贵们,明日便是朝中文武了。」 「哀家岂会怕了他们?」 「太后娘娘,您得为您的娘家考虑。」 一句话,太后便泄了火气。 她面有不甘,抬手抚了抚歪了的钗环,冷声道:「就算如此,那也是他们亲自来同哀家说。安阳侯夫人,你回去吧。」 说罢,太后皱了皱眉,那眉间的皱纹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她原以为这安阳侯夫人是个聪明的,原来却是个说话不中听的!既如此,那还让她进宫来陪着说什么话?赶紧滚了,免得瞧了心烦。 安阳侯夫人也不生气,起身便告退,带着丫鬟款款行出了永安宫。 只是她前脚刚出去,后脚便有宫女进门来,躬身道:「娘娘,越王殿下前来向娘娘请安。」 太后面上火气刹那消失无踪,反倒多了几分柔色。 她轻嗤道:「他还知道来向本宫请安?让他进来吧。」 「是。」 先帝在时,当时的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正得宠,却始终诞不下皇子。偌大皇宫,竟只有萧弋一位皇子。惠帝见血脉凋敝,心下也焦灼不已。之后便请了一位声名赫赫的道士到宫中。 那道士说,萧弋生下来体弱多病,因而体内阴寒之气颇重,于是他让惠帝过继一个孩子,认作皇子,让这个孩子为皇宫带来阳气,冲走阴寒气,自然便可子嗣丰盈。 于是惠帝便挑选了藩王之子,萧正廷,认作皇子。 萧正廷便也称先帝为父皇,淑妃为母妃。 只是皇子是认了,但到惠帝死时,他都再无血脉诞生。 而惠帝去后,萧正廷便也得封越王,照样出入皇宫,隔三差五来向太后请安。 比较起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萧正廷与太后倒如一对亲母子。 宫女引着越王跨进门来。 便见一个穿着紫色衣袍,头戴玉冠,身形高大的英俊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人还未至,他便先拱手拜了拜,口中道:「儿臣见过母后。」 男子走到近前,抬起头来,便见生得英眉挺鼻,一双桃花眼,流露出点点真切之情。 永安宫中的宫女们瞧见他的模样,都悄悄红了脸。 越王比皇上更年长,身形也更康健。越王又常出入永安宫,宫女们常常在旁边瞧着,自然免不了心动。 「免礼,起身吧。」太后嘴上虽然是如此说,但面上却不见一丝温和之色,她道:「这些日子越王殿下在忙什么?倒是将哀家抛到脑后去了。」 「儿臣哪里敢,儿臣也想着为母后分忧,因而前些日子,便跟着一并去寻那岷泽县的女子去了……只是叫李大人先了一步。儿臣帮不上母后的忙,这才无奈而返。谁成想回到宫中,还遭母后如此斥责。」 第十三章 太后面上这才有了丝笑意:「这趟浑水,左右也轮不到你去趟。」 「知道母后心疼儿臣。」萧正廷又拜了拜。 「罢了,不说此事。」太后敛起笑容,正色道:「你可知如今京中是个什么情景?今日安阳侯夫人进宫来,竟然劝哀家松口,早日为皇帝和那个傻儿,举行封后大典!」 「傻儿?」萧正廷却是被这两个字勾走了心思。 太后露出厌烦的表情,道:「不错,李天吉从岷泽县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是个傻子。」 萧正廷点了下头,正色道:「儿臣也有听说京中传闻……」 「他们都说什么了?」太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身在深宫,纵使手中握权,到底及不到前堂去。前头是个什么情景,她便只能靠萧正廷来获知。 萧正廷满身的钱权地位,都是她一手给的,自然,比较起旁人,她也更为信任萧正廷。 「儿臣便不学给母后听了。」萧正廷摊手一笑,随即却是肃色道:「不过儿臣也想劝母后,早日为皇上举行封后大典。」 太后如今听见「封后大典」四字,便觉得气血上涌。 她厉声斥道:「你莫不是疯了?竟也来劝哀家?那是个什么女人?那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行了大典,叫哀家如何自处?」 萧正廷无奈地道:「母后重的是面子,可如今真正重要的是权利。」 「那就更不能举行了。」太后道,「一旦举行,他便有了亲政的藉口。」 萧正廷摇头道:「大臣们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意思?」 「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但他们之中,读书人居多,更有世家出身的贵族。他们要脸面,要清高之名。他们盼着皇上不亲政,但他们不会去说,不会去做。他们选择……让您来说您来做。您不拦,那本就理所应当,他们虽然心下失望,但也不会如何。」 太后总算转过了那道弯儿,她喃喃道:「但哀家若是去说了,去做了,拦下了封后大典。那他们在前朝享尽权利地位,黑锅却得哀家来背。历史会如何写哀家?写哀家乱了朝纲?……」 太后越念叨越火起,她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顺势更扫掉了茶壶和桌案上的摆件。 「一群混账东西!财狼虎豹!他们想得倒美!」 萧正廷这才露出了笑容,他抬头望着太后,问:「如今,母后还不愿举行封后吗?」 太后面上尴尬、愤怒、不甘纠结在一起,她低头理了理手上的甲套,半晌之后,才抬起头道:「你说的是,哀家不该只想着这点面子,而要考虑得更长远。」 萧正廷点头,脸上笑容更大,道:「正是这个理。就算皇上如愿亲政,届时先头疼的是满朝的大臣,他们自会互相牵制,皇上要夺权,还远得很呢……」 太后受他感染,面上神色总算轻松了些,她道:「也是。何况……以萧弋的身子骨,又能活多久呢?冲喜?一个傻儿来冲喜。哀家是不信的。」 「今日来向母后请安,便不谈这些扫兴的事了。」 「嗯,你陪哀家玩玩牌罢。」 「是。」 永安宫中这才褪去了暴怒的气息,转而多了几分快活气。 宫女们跪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她们低着头,却不时悄悄抬头朝越王打量过去。 越王殿下真是厉害,三言两语便熄灭了太后的怒火,还能将太后逗得重新高兴起来。她们这些宫人倒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萧正廷在永安宫中陪着待了一个时辰,便以「不便久留宫中」为藉口,退下了。 他常在宫中出入,对宫中路线颇为熟悉,自然不必永安宫的人送他出去。 萧正廷带着一个小厮独自走在道上。 他问小厮:「太后将那个岷泽县的女子,已经送到皇上身边去了?」 小厮点头:「是送去了,都是前些时候的事了。」 萧正廷面上的温和笑容退了个干净,他淡淡道:「走吧,咱们去向皇上请个安,也好瞧瞧皇上的病体,可有好转。」 「毕竟,挂念龙体,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他说着说着,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容,转瞬便没了。 这厢燕喜堂上下得了令,说是可以陪着杨姑娘在外行走了。 春纱和小全子狠狠松了一口气。 小全子笑道:「瞧我说了什么,我就说皇上心中应当是有姑娘一个位置的。那日刘嬷嬷回去,必然就报给了皇上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恩典。」 春纱也一改了之前的郁气,神清气爽起来,她笑着道:「不如今儿便带着姑娘出去走走吧,总憋在屋子里,姑娘会憋坏的。」 燕喜堂中的宫人一合计,便决定由春纱、小全子,还有另外一名宫女、一名太监,陪着杨幺儿在养心殿附近走一走。 杨幺儿这会儿还靠在榻上,懒洋洋地盯着榻上的画儿昏昏欲睡呢。 春纱等人将她扶将起来,换了身月白衣裙。因为不必去见什么人的缘故,便没有为杨幺儿梳起发髻,钗环首饰也都没有戴。 春纱跪地为杨幺儿穿好了鞋,那鞋面上绣着月宫玉兔的图案,漂亮得很。 春纱站起身,打量着杨幺儿的模样,道:「姑娘脚下踩的鞋子,应该画月亮。将月亮踩在脚底下,便是仙子下凡了。」 「应当踩桂枝才是。」 「踩玉兔也是一样的……」 几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然后才满眼惊叹地送着杨幺儿出门去了。 春纱在宫中呆的时间久些,她便在前头领路。 他们怕累坏了姑娘,便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上回杨幺儿入宫的时候,身边跟着的都是永安宫的人,他们面孔陌生不说,且俱都神色冷漠,也不管杨幺儿能不能跟得上。那时杨幺儿自然也没兴致去瞧旁边的景物。 这回就不同了,这回她同宫人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因着步子走得实在太慢,杨幺儿便扭头随意打量起周围了。 越是往前走,杨幺儿便不自觉张开了嘴。 这里真大啊…… 比家里要大很多很多…… 「那儿有花。」春纱突然出声,「奴婢去摘给姑娘吧。」 他们见过上回杨幺儿玩小野花的模样,便以为杨幺儿十分喜欢花儿。 「唔。」杨幺儿可有可无地点着头,视线却是被那高墙外的天穹牵走了。 那边的光,是金色的。 真好看。 这会儿正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余晖在天穹处移动,披落下来,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春纱摘了枝粉白的花儿,走回到杨幺儿的身边。 「姑娘这样真好看。」她盯着杨幺儿如披金光的模样,呆呆地道。 杨幺儿可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她只伸出手,接过了那枝花儿。 春纱笑道:「姑娘,该插在发间才好看呢。」 但杨幺儿却只是举着那枝花,仰头瞧对着光瞧。 这样金光也就跟着洒在那花儿上了。 真好看。 杨幺儿舔了舔唇,觉得肚子饿了。 第十四章 昨日她吃的那个白白的团子,尖尖上缀着一点粉、一点金,就像现在的颜色一样。 春纱哪里知道杨幺儿在想什么,她望着杨幺儿,喃喃道:「这样也好看……姑娘拿着花儿,插着花儿,都好看。」 萧正廷带着小厮拐过一条路来,落入眼中的便恰好是这样一幕。 ——如有神女,堕入凡尘。 「这是哪家姑娘,怎么到养心殿附近来了?」小厮望着前方,喃喃出声。 这条道上安静得很,小厮的声音响起,自然格外清晰,一下子就惊动了春纱等人。他们朝萧正廷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纷纷变了脸色。 「姑娘,咱们走吧。」春纱说完,便同旁人一块儿,拥着杨幺儿匆匆往回走了。 杨幺儿不明所以,只紧紧攥着那枝花,春纱带着她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迈腿。 也不过转眼的功夫,这条道上便只剩下萧正廷主仆二人了。 小厮纳闷地道:「将咱们当做洪水猛兽了?连向王爷行个礼都忘了。」 萧正廷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夕阳西下,余晖笼身,带着耀眼金光。 ……自然,方才站在夹道间的姑娘,也并非什么仙子神女。 只是稍一回忆刚才的情景。 少女穿着月白衣衫,立在墙下,手中攥着一枝粉白色花,她高举着花枝,抬头迎着日光而视……还是会觉得她如神女一般。 容貌像,气质也像。 萧正廷甚至还能记起,她的领口处,扣着一枚圆溜溜的玉石。 见萧正廷久不出声,小厮不由转头瞧了瞧:「王爷?」 「走吧。」萧正廷全然没有要追究刚才那几个宫人的意思。 「是。」小厮点点头,跟着萧正廷拐上了另一条道。 春纱等人疾步走了好一会儿,她扭头回去瞧了瞧,再没见着方才那两道身影,春纱这才松了口气,道:「咱们要是带着姑娘见了外男,虽说是意外,但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万一惹了皇上,便更不美了。」 其他小宫女跟着点头,满口道:「春纱姐姐说的是。」 春纱扭头去瞧杨幺儿,紧张地问:「姑娘方才没吓着吧?」 杨幺儿摇了摇头,然后低头看向了手里的花儿。 春纱也跟着去瞧,这一瞧,才发现那花儿掉了几瓣。 「奴婢再去摘一枝吧?」春纱心疼地道。 杨幺儿还是摇了摇头,将那花枝攥得紧紧的,缓缓出声,问:「还走吗?」 「姑娘累不累?」 杨幺儿摇头。 春纱笑着扶住她的手腕,道:「那再走会儿吧,姑娘难得出来走走。」 杨幺儿点了点头,还张嘴软软地说:「好呀。」她语气轻,语速又慢,但声音实在好听,脆生生的,哪怕就吐上那么两个字,也直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宫人们都不由笑了起来,说:「姑娘脾气真好。」 杨幺儿懵懂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做脾气好。 这回依旧是春纱领路,她不想姑娘再撞上刚才那二人,便换了条道走。 「这边是去涵春室的。」春纱说,也不管杨幺儿能不能听懂。她又道:「姑娘还记得这条路吗?去见皇上的时候,走的就是这边。这边是皇上的寝居。往东走是体顺堂,再那边是西暖阁,皇上召见的地方,寻常人等不得擅入……」 杨幺儿盯着涵春室的方向,一时间那花儿也忘到脑后去了。 她记得这里,来过,住过。 里头那张榻好大好大,被子好软好软,躺上去很暖和,很舒服。 杨幺儿不知不觉便丢开了春纱的手,自己迈腿朝着涵春室的方向去了。 春纱等人自然牢牢跟上,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门前。 门外把守着的人是认得杨幺儿的,一个小太监当先躬了躬身,道:「杨姑娘。」竟十分规矩敬重的样子。 春纱等人不免惊讶。 也就太后宫里,不拿养心殿这边当回事。但他们这些常在宫中当差的,实则怕养心殿怕得很。总觉得打养心殿走出来的一个太监宫女,都是沾了皇帝威势,让人畏惧的。事实上,养心殿的人,也的确地位崇高。 如今见这些人,对杨姑娘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们反倒觉得惊异奇怪。 恰巧这时刘嬷嬷打里头出来了。 她见了杨幺儿一行人,也觉得惊讶:「姑娘怎么来了?」 燕喜堂在养心殿后寝宫的西边,就修在涵春室旁,挨得很近。 若非如此,杨幺儿恐怕还没走到涵春室来,就被侍卫宫人拦下了。 杨幺儿说:「瞧瞧。」 刘嬷嬷忍不住笑了:「姑娘来瞧什么呀?」 兴许是皇上亲口说了杨姑娘如稚子一般的缘故,刘嬷嬷与她说起话来,便也不自觉真将她当小孩子哄了。 「瞧……」杨幺儿顿了顿,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措辞形容,于是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他。」 刘嬷嬷脸上笑容更多了些,她笑着问:「姑娘是来见皇上的罢?」 杨幺儿回忆了一下。 那日,那些人好像就是管他叫「皇上」。 她点点头:「嗯。」 「姑娘来得不巧,皇上不在。」 「啊。」杨幺儿倒也不失望,她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被一处石阶吸引走了。 原来那儿也斜斜长出了一朵小野花。 杨幺儿低头瞧了瞧自己手里的,又看了看石缝里的,犹豫不决起来。 刘嬷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又见杨幺儿手里攥着花,笑道:「姑娘喜欢花?」 杨幺儿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盯着那小野花。这会儿吹着和煦的风,那花朵就随着风摇摇摆摆。好玩儿。 「姑娘要在这里等皇上吗?」刘嬷嬷又问。 杨幺儿想了想,这才点了头。紧跟着她就走到那石阶前,坐了下来。 春纱等人早习惯了她这样,只是没想到杨姑娘在这儿也敢如此随性,便慌忙上前,道:「姑娘垫着再坐。」 刘嬷嬷招手叫来一个小宫女:「去拿个垫子来,莫让杨姑娘受了凉。」 「是,嬷嬷。」小宫女忙转身去取垫子了。 还不等小宫女将垫子取回来,皇上倒是先回来了。 萧弋慢步走过来。 他俊美的面庞被阴沉之色所笼罩,眉眼处都泄出几分锐意,如笼煞气,显然心情不大好。 但等他走到近前,萧弋眼底掠过了一丝诧异。 「皇上。」宫人们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 唯独杨幺儿还坐在石阶上,听见旁人「口呼」皇上,她才蓦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萧弋,眼底迸射出惊人的亮光,就好像…… 就好像她坐在这里,等了他很久才终于等到了他回来。 萧弋不自觉地拔腿走上前。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杨幺儿跟前站定了。 杨幺儿盯着萧弋,一抬手,把那皱巴巴、掉得七零八落的花枝,就这么塞到了萧弋的手里:「给。」 萧弋:「给朕的?」 杨幺儿也不说话,只是她的手指还扣在他的掌心。 萧弋低头一瞥。 那花是粉白色的,开得粉嫩、漂亮,也许来的路上,叫她揉坏了些,但依旧掩不住本身的美丽。就像她一样。 萧弋收紧了手掌,连带也将杨幺儿的手指握住了。 第十五章 她的手指细细软软。 萧弋从来没有摸过这样一双手。 但杨幺儿很快就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撑着台阶站了起来,像是想要跟着萧弋往里走。 萧弋也没拦,只是攥着那花枝,当先走在了前头。 一边往里走,他一边道:「取那个黄花梨山水纹细颈瓶来。」他将那花枝递给一旁的小太监,道:「插上,摆着。」 小太监起身,双手接过那枝花。 但杨幺儿却急了,她迈着小步快步上前,将那枝花抢了回来,还不等那小太监反应过来,便又塞入了萧弋的掌中。 萧弋:「要朕拿着?」 杨幺儿只歪头看他,依旧不说话。瞧着倒像是委屈了。 萧弋收紧了手指,将那花枝攥在手中:「那便朕拿着吧。」 春纱早从皇上吩咐插入黄花梨山水纹细颈瓶,那小太监双手去接花,就开始脑袋发昏了。 天啊! 那只是她随手折下来的啊! 她怎么也万万没想到,这么枝残损不堪的花儿,还能得这样的待遇! 而当皇上重新攥住那花儿,春纱更要晕过去了。 天啊! 那枝花被这么一折腾,花瓣更少了啊! 怎么能让皇上亲自拿着呢? 也不须人招呼,杨幺儿便跟着萧弋往里走了。 萧弋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似是不喜,便张开手臂,让宫人取了新的衣裳来换。 春纱等人自然退避到了门外,唯有杨幺儿还直勾勾地盯着萧弋的背。刘嬷嬷倒也不提醒她,就让她立在那儿,那呆呆的神情,瞧着还十分有趣呢。 萧弋很快换好了衣服。 他身着玄衣纁裳,背后布着星辰山纹,落在杨幺儿的眼底,便只有四字可形容——「好看极了」。 杨幺儿自然瞧得目不转睛。 只是没一会儿,萧弋就转过了身,正撞上杨幺儿打量的目光。 「一直在这儿站着瞧什么呢?」他问。 「瞧。」杨幺儿顿了顿,「好看。」 这段对话何其熟悉! 前头杨幺儿就说过瞧他,他好看。 这回还是在瞧他? 萧弋盯着杨幺儿的面容看了看,她神色自然,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承载着真诚的色彩,自是没有撒谎。当然,一个小傻子,也是不会撒谎的。 萧弋眼底的阴沉渐渐退去。 「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门外春纱闻言,不由抖了抖,生怕皇上怪罪。 门内杨幺儿道:「走一走。」 萧弋想起刘嬷嬷说的话,她总是呆在燕喜堂里,一坐就是一天。 他又问:「都走去哪儿了?」 杨幺儿自然是不认得路的,但她却记得春纱说的话,她想了想说:「涵春室。」还有一条路,可春纱没说那条路叫什么。 萧弋只以为她径直来了涵春室。 他问:「还走吗?」 杨幺儿摇摇头,提起裙摆,露出底下穿着绣着蟾宫玉兔的鞋,说:「累,痛。」 刘嬷嬷闻言,忙让小宫女去取了绣墩来,放在了杨幺儿的身后:「姑娘快坐下歇歇。」 「几时了?」萧弋突然问赵公公。 赵公公规矩地答道:「皇上,申时三刻。」 萧弋点了下头:「让她在这里玩会儿罢。」说完,萧弋才转身走了。 门外春纱可算松了一口气,心说这傻姑娘也是有傻福的。 刘嬷嬷得了令,便主动问杨幺儿:「姑娘想玩什么?」 杨幺儿长到十九,在来京城之前,所接触到的就那么一亩三分地,院子里除了花草鸟儿,就是家禽,和她一坐就是一天的木墩子。 她没见过什么玩具,也不知道有什么玩具。 杨幺儿便只茫然地看着刘嬷嬷。 刘嬷嬷年纪不小了,她自十三入宫,到如今,从前亲人俱都不在了。她又没有自己的子女。如今见了杨幺儿的模样,顿觉心软怜爱。 她便慈和道:「姑娘等一等,老奴去取给姑娘。」 说罢,刘嬷嬷便带了个小宫女,亲自去取了。 只是先帝在时,宫中便子嗣单薄,而今新皇年纪不大,又未娶妻纳妃,宫中就更没什么孩子可言了。那玩具……自然也不多。 刘嬷嬷好生搜罗了一遍,才勉勉强强搜罗满了一个匣子。 她捧着匣子到了杨幺儿的跟前,盖子一开,便见里头摆着竹蜻蜓、琉璃珠子、细细的红绳、刻着画儿的木牌……五颜六色,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杨幺儿的目光。 「姑娘挑了自个儿玩吧。」刘嬷嬷见那匣子不好摆,还让人挪了张小桌案过来。 然后杨幺儿便靠着那张桌案,翻着匣子玩儿了。 一个在外头玩珠子、红绳。 一个在里头看书。 转眼便到了酉时三刻。 春纱在外头等得都有些心焦了。姑娘进去那么久,里头连个声音也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情景。姑娘不会惹怒皇上吧? 就在春纱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得里面渐渐有了动静。 萧弋走到了外头来,他低头一瞥,便见杨幺儿趴伏在桌案上,乖乖玩着珠子呢。那珠子是琉璃做的,透明,泛着莹莹的光。杨幺儿伸出细细的手指,推着珠子撞来撞去,玩得不亦乐乎。 萧弋垂眸扫了一眼她的手指头,便挪开了目光:「摆膳吧。」 「是。」赵公公从旁应声。 因是往常固定用膳的时辰,所以御膳房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饭菜便送来了。 春纱在外头看得瞠目结舌。 难不成今日姑娘要留在这儿,与皇上一并用膳? 「脚还痛吗?」萧弋伸手捞走了杨幺儿面前的琉璃珠子,问。 杨幺儿这才仰头朝他看去,然后死死地盯住了他掌心的珠子,嘴上倒是乖乖道:「痛。」 萧弋想了想,少走路的人,今日走上一阵,痛也难免。 他道:「今日晚膳便摆在这儿吧。」 赵公公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头道:「是。」 太监宫女们很快就在涵春室内摆起了膳,随着一道道菜摆好,那香气直直往杨幺儿鼻子里钻。 杨幺儿很快就忘记了那些琉璃珠子,她站了起来,巴巴地望着摆膳的地方。 果然如稚子一般,一会儿被这个吸引,一会儿被那个吸引。 宫女扶着杨幺儿去桌边坐下,而萧弋也已经落了座。 「用吧。」萧弋抬了抬下巴道。 杨幺儿捏着筷子,乖乖吃了起来。吃的时候,两眼似乎都在放光。 又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了! 杨幺儿舔了舔唇,分外满足。 萧弋原本还认真用着自己的食物,但没吃多少,他就失了胃口。 他不由转头看向杨幺儿。 她倒是吃得很是认真,咀嚼的时候两颊微微鼓起,嘴边并没有食物残渣,吃相好看得很,看上去也香得很。就好像她在吃什么龙髓凤肉一般。 萧弋复又拿起筷子,也跟着认真吃了起来。 原本一炷香功夫就能结束的晚膳,今日却生生吃了半个时辰。 杨幺儿用完饭,照样接过宫女递来的消食茶,小口小口喝了个干净。 萧弋脑子里蓦地冒出一句话来,她不像兔子。 兔子比她娇气多了,吃草都挑挑拣拣三两口。 第十六章 萧弋的目光落到杨幺儿的身上,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吃得饱了,就会有困意。 这也是萧弋用膳时不会用太多的原因之一。他不习惯那种出自本能的困意袭来,那会让人的头脑变得不清醒。 「送她回燕喜堂。」萧弋道。 刘嬷嬷便扶着杨幺儿起身,将她往外送。 杨幺儿自然不懂得行礼,萧弋也不与她计较,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便起身走了。 刘嬷嬷将杨幺儿送出门,便交给了春纱等人。 春纱见姑娘满面困意,心下也急着将人送回去歇息,便只匆匆与刘嬷嬷说了两句,拥着杨幺儿就要走。 等出了涵春室,眼瞧着下台阶的时候,杨幺儿突然顿住脚步,然后弯下腰,将石缝间的那朵小野花摘了下来。 春纱脑子里念头百转。 ——她怎么觉得,今日姑娘送花给皇上,是为着用那枝七零八落的花,换涵春室外这朵完好的小野花呢? 经由萧正廷的劝说,太后总算将思路扳回到了正道上,于是下了懿旨,还装作分外大方地,贡献了些许的私库,责令礼部等务必好好筹备封后大典。 朝堂上原本紧绷的风气,骤然一变。 太后松了口,礼部也就变得更忙碌、更小心了。 一时之间,仿佛全国上下都热切地盼着封后大典到来一般。 此时李天吉才慢悠悠地回了京城,只是他的家眷仍旧留在岷泽县,这是太后的吩咐,责令他看住了杨幺儿的家人,将来兴许用得上。 李天吉能有今日,全沾了太后的光,自然不敢拒绝。 李天吉到了李府门外,众人都已经在等候了。 他的母亲、兄长一并迎上来,却见李天吉转身挥了挥手,于是便有丫鬟掀起了后头两辆马车的帷帘。 再定睛一瞧,上头下来了两个年轻姑娘,年纪十五六岁,神情怯怯。前头一个模样端正,眉眼温柔。后头一个柔柔弱弱,眉间带有几点风流之态。 李天吉的几个嫂嫂当即拉了下脸。 「小叔去一趟岷泽县,怎么还带了几个年轻丫头回来?」 李家可不缺丫鬟,年轻貌美的更比比皆是,因而李家几个兄弟没少纳通房,玩丫头。光这府里头的就够头疼了,李天吉还带人回来! 却见李天吉微微一笑,道:「这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几个嫂嫂这才敛了神色。 待进了门,李老夫人低声问:「太后交代的?」 李天吉点了头。 「那前头那个……」 李天吉摇了摇头,面露三分可惜之色:「前头那个到底是个傻儿,听闻她入宫后便没了动静,想来无法取悦皇上。如今封后大典板上钉钉、势不可挡,既已如此,那不如主动些,借着钦天监的卜卦作掩盖,多送几个岷泽县的姑娘进去。总有那么三两个聪明伶俐得了宠的为娘娘所用。」 李老夫人声音压得更低,道:「前头那个生得那般模样,都不行。那后头的……」 依她的目光来看,都知道前头那个如日月之光,这后头的漂亮倒也漂亮,却不过萤虫之辉罢了。 「生得再美,不懂争宠又有何用?」李天吉笑了,道:「皇上年纪轻,从前未经人事,这些个丫头只要稍经调教,自然能迷住小皇帝。」 见李老夫人不信,李天吉再度笑道:「同为男子,儿子最清楚不过这些事了。」 出身皇室,经人事都极早,历史上的皇帝,多少个十二三岁便开了荤,后头自然而然就沉溺于美色,荒于国事,不消几年折腾下来,身子就被掏空了。 要他说,现如今才送人到新帝身边,都太迟了些。若是他,他便一早趁着新帝尚懵懂时,派了通晓人事的宫女去伺候。什么下毒咒术,都不如这样的软刀子杀人厉害。 当然,这些话,李天吉是断不敢说出口的。 又为太后办了一桩事,李天吉自然高兴得很,当晚便歇在了最宠爱的小妾房中。 只是临睡前,他难免又想起了那个杨家姑娘。 模样生得是真让人心痒痒。 这样一个傻子,想必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惜送进了宫,小皇帝哪里懂得这些,自然不宠爱她了。真是实在可惜啊…… 李天吉带回来的两个丫头,一个叫芳草,一个叫蕊儿。 她们都是因家穷,被爹娘卖过来的。 这算是岷泽县难得出挑的两个人了,李天吉便赐了她们新名字,带进京了。府里的老嬷嬷教了她们两天规矩。这两人哪里来过这样的地方?她们心下惊惶极了,于是入了夜便哭哭啼啼,叫嬷嬷知道后,好生整治了一番。 如此捱了四五日,才被领进了宫。 比较起当初一无所觉的杨幺儿,她们知道这里是皇宫。 皇宫啊…… 那可是天子居住的地方! 两个丫头跟着人一边往里走,还一边哆嗦。 永安宫的人看得直皱眉。 尤其连翘骂道:「还不如一个傻子呢。」 蕊儿这时才小心抬起头,问:「傻、傻子?是,是那个杨、杨家的吗?」 连翘不耐烦地道:「是。」 杨幺儿可是岷泽县十里八乡的笑话,这两人心下虽然畏惧得很,但一听这傻子也在这儿,当即便忍下了恐惧。 总不能叫那傻子比下去了…… 知道这回来的不是傻子,太后方才大发慈悲地将她们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太后皱起眉,指着芳草道:「穿的什么东西?李家没给她梳洗打扮吗?一副乡野村姑模样!粗鄙不堪!」 说罢,又指着蕊儿:「这是农家出来的?瞧着倒像是青楼妓馆里的!装得这样柔弱作什么?」 徐嬷嬷这才上前一步,劝道:「娘娘,李大人正是特地挑了这样两个人呢。这男人,最喜欢的不正是这两样的女子吗?」 太后这才压下了心头的鄙夷。 「嬷嬷说的也有道理,总归比那傻子强的。」太后顿了顿,顺手从桌上取了一粒银锭,扔了下去。 那银锭咕噜噜滚到了芳草的脚边。 「拿着罢,哀家赏你的。」 芳草眼睛都看直了。 她艰难地咽着口水,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要知晓她们这些姑娘家,就算是卖了,顶了天也就一二两银子。 芳草趴在地上,飞快地将那银锭揣在了怀里。 这模样可算是取悦了太后,她笑了起来,道:「真是个乖孩子,日后按照哀家说的做,这玩意儿自然也会多起来。」 说完,她又扔了个东西下去,叫蕊儿拾起来。 那是颗珍珠。 蕊儿比芳草还要激动。 她见识比芳草要多些,她曾听人谈论,京里头的珍珠一颗成百上千两,那都是贵人才用得起的…… 太后如此这般将二人敲打一番,顿时满意了不少,便如之前一样,让人领着她们去养心殿。 徐嬷嬷领着人到了养心殿的后寝宫。 这两个丫头一路上都在打量四周,这是她们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她们瞪大了眼,满脸惊叹和羡慕。 等见到那些把守的侍卫、宫人,她们又缩起了肩膀,充满了畏惧。 第十七章 这回接人的还是秦嬷嬷,秦嬷嬷前些日子挨了骂,心气不顺。 她不敢撒杨幺儿的气,如今听闻岷泽县又来了两个姑娘,便将气撒在了这新人的头上。 「畏畏缩缩的!站直了!」秦嬷嬷厉声道。 芳草和蕊儿吓得浑身一抖,在台阶外就跪了下去。 「嬷嬷饶命。」她们很是乖觉地说,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徐嬷嬷扫了她们一眼。 畏手畏脚,心性薄弱。 恰巧此时刘嬷嬷听见声音,便打起帘子,走了出来,见外头莫名跪了两个丫头,她皱眉冷声道:「吵闹什么?怎么送了两个丫头过来?」 「太后娘娘命我等送来的,这二人也是李大人从岷泽县寻来的。」 刘嬷嬷不快地道:「前头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皇上龙体为重,李大人为谨慎起见,便又寻了两人前来。」 不一会儿,皇上差了小太监来问。 就如那日杨幺儿第一回 来面见皇上一样。 秦嬷嬷正要叫这两个丫头给皇上磕头,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近了。 刘嬷嬷转头一瞧,便见杨幺儿站在外头,微微歪着头,朝里探望呢。这涵春室伺候的宫人,也已习惯了这位杨姑娘,因而神色自然,并未喝止她。 再一瞧。 杨幺儿手里还举着朵花儿呢,和上回的一样,也不知是从哪儿摘的。 小太监转身去回了皇上,很快,他又出来了,道:「皇上说,进来吧。」 秦嬷嬷面上一喜,对芳草、蕊儿道:「还愣着作什么?叫你们进去呢。」 小太监忙打断她:「不是。皇上是说,杨姑娘进来吧。」 所有人都是一呆。 请杨姑娘? 芳草、蕊儿听见这么三个字,也一下子联想到了那个傻子,她们一时间倒是忘记了礼节规矩,和这里带给人的压迫感,她们迫切地想要去那个傻子,如今过得什么模样。 于是她们匆匆回了头,这一回头,她们就呆住了。 不是打着布丁、灰扑扑的粗布麻衣,更没有土里土气的麻花辫。 她穿着干净,并且看上去十分昂贵的衣裳,上衣翠色,下裙水绿,她的眉眼像是细细勾勒过一样,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她年纪比她们还要大些,可她瞧着却像足了少女,光站在那里就惹人疼。 这是杨家的那个傻儿? 这是杨幺儿? 不可能! 芳草、蕊儿眼底先是一瞬的眩晕之色,似是被杨幺儿的模样看得迷了眼,但紧跟着便转为了震惊、嫉妒之色,最后定格在了向往的表情上。 她们向往这个样子的杨幺儿。 她们心想,一个傻子都能这样,何况是她们呢?她们可比她聪明多了! 那么傻子能得到的东西,她们也能得到吗? 芳草、蕊儿巴巴地看了看杨幺儿身后跟着的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有宫女有太监,他们都是伺候杨幺儿一个人的。多稀奇啊,从前在岷泽县杨幺儿整日被锁在院子里,连门都出不来呢。私底下还有人讥讽,说她在家自个儿尿了裤子都不知道收拾呢……可她摇身一变,就有这么多人伺候了。这些人穿得都比她们金贵,脸上洋溢着的那是属于京城、属于皇宫的傲气。 这让芳草两人又畏缩,又觉得嫉妒向往。 她们也想要这样多的仆人,也想要有漂亮的衣裳首饰……也希望能见到真龙天子,传说一般的人物,穷极岷泽县乡民一生也见不上的皇上! 这会儿气氛有些尴尬。 秦嬷嬷僵着脸,拍了芳草、蕊儿两巴掌,斥道:「扭头瞧什么瞧?贵人岂是你们能瞧的?」 这杨姑娘在皇上的寝居内宿过一晚,之后还接连留了几日,尽管秦嬷嬷心中不快,但她也知道,按照宫中规矩,这承了宠的和没承宠的乃是天壤之别。后头的杨姑娘已经是贵人,跟前跪着的这俩丫头就只是路边的野草野花,她都随意拿捏掐弄。 芳草二人闻言,低下了头,但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贵人? 杨幺儿也能做贵人? 芳草咬了咬唇,心下显然觉得屈辱。 她同蕊儿跪着,杨幺儿却立在那里,好像她就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子,大家都成了她的奴仆。 过去杨幺儿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谁能想到才过去多久的功夫,地位关系就掉了个个儿! 不管这二人心下如何不甘,那小太监无奈地又重复一遍,道:「皇上说了,请杨姑娘进去,只杨姑娘一人进去。」 刘嬷嬷反应过来,走到了杨幺儿的跟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道:「姑娘,随我进门。」 杨幺儿便呆呆由她牵着进去了。 芳草二人也只能眼瞧着杨幺儿越过她们,一旁的小太监还为其打起了帘子,然后杨幺儿便跨进了帘子里头去。 她们原本还抬着头瞧,瞧见杨幺儿依旧呆呆的样子,心头想着果然还是那个傻子,并不曾变过。 只是还不等开心上一会儿,身后的嬷嬷又打了她们的头,厉声道:「贵人是你们能抬头瞧的吗?还不快低下头!磕了头快走!」 芳草咬着牙,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她这一下用了猛劲儿,在青石阶上磕了个响声出来,疼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但里头一点动静也无,也没有什么小太监掀了帘子出来传话。 蕊儿眼泪也出来了,不过她不是磕头磕的,只是吓的。若是没有杨幺儿在前,也不至于如此,偏偏有个傻子在前头作对比,后头再有嬷嬷一口一个贵人,一巴掌一巴掌打下来毫不留情,蕊儿就感觉到了屈辱。 见她们磕了头,里头也半点表示没有,秦嬷嬷也知道不必再留了。 她问门外头守着的宫女,道:「皇上可有说将她们安置在何处?」 宫女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 秦嬷嬷这就为难了。 也放燕喜堂去? 可已经有了一个杨幺儿,再放两个人过去,杨幺儿会不会一怒之下,对着皇上告状?秦嬷嬷可不敢小瞧了这杨幺儿。这人傻归傻,可你瞧她进宫来吃过一点亏吗? 要不是这人是个傻子,秦嬷嬷都得怀疑她身上是不是揣了什么符咒,比如吸走别人福运那一类的…… 见秦嬷嬷不出声,芳草和蕊儿心下窃喜。 她们不怕跪,但怕讨好不了人。 她们跪在那里动也不动,恨不得把耳朵扯长些,好听听里头都说了什么。当然,她们更恨不得钻进去。 皇上长什么模样呢? 是不是和李老爷一般模样,穿得雍容华贵,身上的料子都是成百上千两呢?不不,兴许是上万两呢。 这两个丫头,因着见了杨幺儿一面,便脑子里畅想起来之后的生活了。 这跪个地都成了令人愉悦的事。 而隔着一道帘子,在她们瞧不见的地方,杨幺儿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刘嬷嬷见她做贼似的,忍不住笑了:「皇上并未睡下,只是闭目小憩呢,皇上既然叫你进来,便是不怕打搅的。」 第十八章 杨幺儿却丝毫不觉,她将那枝花攥得紧紧的,转过了屏风,然后便见着了屏风后的少年皇帝。 萧弋在翻看一本书。 杨幺儿知道那是书,但她却不识得字,她只是崇拜地看着那本书,然后又崇拜地看着萧弋。 杨氏曾总在她耳边念叨,读书多么多么的厉害,邻县的夫子是什么什么厉害人……杨幺儿记不全杨氏的话,但「厉害」两个字是记下来了。 现在在她眼底,「皇上」就很厉害。 杨幺儿是个傻儿,自然不懂得收敛目光的道理,她盯着萧弋瞧得目不转睛,萧弋又怎么会注意不到她? 萧弋放下书,命人开窗通一通风。 再一转头,便见杨幺儿又带着花来了。 萧弋无端想起前几日让小太监插进花瓶里的花。似乎是摆在了左边的柜子上。 他朝左看去。 那花瓶里放着的花,已经枯萎了。 宫人们大抵以为他很是喜欢,所以没敢擅做主张换下来,就还留在那儿。 所以这杨瑶儿是特地来给他送新花的? 杨幺儿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用惊讶的目光扫了扫那本书,然后才把手里的花递给了萧弋。 今儿倒是没有直接往手里塞了。 萧弋低头看了看。白花、黄蕊,模样清丽,香气淡淡。 比上回的花要显得高雅多了。 她还知道挑花的好坏? 萧弋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那枝花,想了想去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位少年帝王的生活实则也匮乏得很,少有和人这样来往的时候,他顿了顿,问:「留这儿一并用膳吗?」 杨幺儿用力点头,满面真诚烂漫。 这厢外头的芳草在思量一件事。 那傻儿捏了枝花进门…… 难不成她用花来讨好天子? 这样随意的玩意儿,能成吗? 芳草、蕊儿最终被安置在了涵春室,涵春室的屋间不多,她们便与另外两个宫女挤在了一处。 她二人虽然出自乡野,但也有些小聪明。她们懂得,谁能离天子更近,自然也就更容易承宠。来时永安宫的嬷嬷们已经仔细教过了,要她们竭尽所能地留在皇上身边…… 如今可不算是留在了身边吗? 她们心道,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当然那杨幺儿兴许是办不到的。 杨幺儿与这边不知隔着几道墙,有着多远的距离呢。 萧弋无暇顾及新送来的两个人,能起到效用的,一个则够。再多来两个,那就是别人的助力了。 他前往了养心殿西暖阁。 那两个丫头跪在地上,与其他宫人一块儿恭送皇上。她们不敢抬头肆意打量,于是只能瞥见萧弋走过时,那摇晃的衣摆,衣摆上像是绣了细密的金线,晃眼得很…… 萧弋在西暖阁召见了文华殿大学士孔凤成,此人出身贫寒,在民间积有声望,在朝堂间也有着孤直之名。但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又哪里真会靠着孤直过活。 孔凤成上来先说了一番「皇上龙体可安好」「臣近来读了一书」诸如此类的口水话,而后这个老头儿才一改话锋,批驳起朝中官员不遵祖制、别有用心等等数条罪状…… 萧弋年幼时,内阁大学士都曾做过他的老师,因而他对孔凤成的了解甚为深入。这是他的优势。在别人因他无外家可倚靠,又年纪小,就连后宫都操纵在太后手里,而轻视于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些人都摸透了。 孔凤成说了这么多话,最后要抓的不过是「不遵祖制」一点。 他想在萧弋跟前拿个头功。左右新帝亲政拦不住,那不如先众人一步卖个好。只是卖好的时候,都得打着国家大义的名头,作出愤慨激昂的模样。 惠帝在时,就被臣子诸如此般的种种手段耍得团团转。萧弋看得透彻,如今再来瞧大学士的表演,便难免觉得没意思透了…… 甚至还有一丝厌烦。 萧弋不耐,但却将这丝不耐藏得很好。 他只是挪开目光,落在了桌案前的那个半人高的花瓶上头。 花瓶里头插的尽是些画轴,倒是不见花草的痕迹。毕竟难寻这样高的花儿……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送花的只怕又要上门了……今日摘的该是什么花?见不着人,莫不是又要坐在外头的台阶上一味傻等?是不是该叫她莫要来送花了,那花没两日便焉了、枯了,丑得再不复之前的样子,她总这样折腾,倒也麻烦…… 萧弋这边神思都飞了百丈远了。 那厢孔凤成终于表演到了义愤填膺、跪地磕头,「砰砰」响。 萧弋这才起身绕到桌案前,跟着满面愤色、忧色相夹杂,再将孔凤成伸手扶起来:「朕知晓老师一心为朕考量……」 「此乃臣之本分……」 二人又一番真情实意地表演。 直到孔凤成开口,拿出了接下来的谋划。 「过两日,臣便会提出请皇上亲政一事……」 这计划自然是孔凤成一早便准备好了的,他不会主动讲出来,而是等着萧弋面色焦灼、又怒又忧,主动请教「老师可有法子」,他再一脸为难,仿佛做了大贡献地讲出来。 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个时辰。 萧弋实在懒得再听孔凤成啰嗦下去,他便唤来赵公公问:「什么时辰了?」 赵公公道:「回皇上,如今已经是酉时一刻了。」 时辰不早了。 她兴许这会儿正坐在台阶上,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赵公公此时又道:「方才永安宫差人来问了。」 萧弋拧起眉,再恰到好处地露出悲愤、忍耐之色。孔凤成将他的模样收入眼底,便主动出声道:「臣告退。」 萧弋点头,露出几分不舍,道:「今日辛苦老师了。」 孔凤成连道「不敢」,而后才退下。 等出了西暖阁,孔凤成回头瞧了一眼,隐约瞥见外头立着的宫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的确是永安宫中的人,他这才皱了下眉。 后宫不得干政。 从封后一事,到今日之事,太后的手伸得着实太长了。不成不成,得砍一砍,得砍一砍。 萧弋深知权利之重,所以他也深知没有人是乐意同别人分享权利的。 太后困于深宫,目光短浅,但她都抢着来做他的主,何况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大臣们?谁都想来做皇帝的主,那就必然得分出一个胜负了。 轻松借势给太后埋了道坑,萧弋也并不觉得如何快活。 大抵从他懂事时起,他就很难再快活起来了。 「命御膳房摆膳。」萧弋道。 赵公公屈身问:「摆在暖阁内?」 「不,摆在涵春室罢。」说完,萧弋顿了下:「今儿杨姑娘去了?」 赵公公哪里清楚这个,但作为皇上身边唯一得头脸的人物,总不好张嘴说「奴婢不知」,于是他扭头,立马派了个小太监去瞧。 萧弋见状这才按下了人:「走罢,回去。」 「是。」赵公公忙跟了上去,心说,这日后是不是得仔细盯着那位杨姑娘?至少要在皇上问起的时候,有话可答。 第十九章 杨幺儿的确是又去了趟涵春室,手里也真掐了花,今天还比往日的都多。因为春纱想着,左右都是送皇上的,一朵两朵一枝两枝总是不成样子的,搁进花瓶里都显得寡淡。于是她狠狠心,掐了一把给杨幺儿,就盼着杨幺儿送给皇上讨皇上欢心了。 虽然送一把原本就属于皇上的花给皇上来争宠,哪里怪怪的…… 今日涵春室的石阶上没有野花了,墙外头连飞过的鸟儿都没有,就连皇上也不在。 杨幺儿东张西望一阵,觉得没甚意思,便抓着一把花准备往回走。只是还不等她走,芳草和蕊儿撞见了她。见杨幺儿手里又握着花,芳草心思一动,走上前去,笑道:「幺儿还记得我么?」 没有什么老嬷嬷在旁边,芳草的胆子这会儿大了起来。 杨幺儿微微抬头,瞧了瞧芳草,又瞧了瞧她身边的蕊儿,很是果断利落地摇了头。 芳草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她也知道不能同一个傻子计较的道理,便又往下道:「我们是同乡呀,从前我路过你家,见过你几次。你不记得我,我却是记得你的。」 说着,她便伸手要去摸杨幺儿手里的花:「这是你从哪里采的?真好看。我出不了这里,没机会去采花呢。」 「不知道。」杨幺儿说。她不知道在哪里采的。 但芳草却觉得这是托词。 这小傻子倒是聪明,知道采花哄人,今儿还一口气采了这么多。 她和蕊儿得了令,要接近讨好皇上,可怎么接近讨好?若是能循杨幺儿的法子,那便好了! 她眼珠转了转,道:「这花我也喜欢得紧,不如你换给我吧。」说着,她就要真动作起来,直接要从杨幺儿手里拿花,也不管人愿不愿意。 傻子多好哄呀,就拿吃剩的食物去换,都能换到手的。 杨幺儿却觉得,听这人说话好累。 她环视一圈,确定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了后,杨幺儿当即转身走了。 芳草哪里会想到她有这一出? 伸手便要去拉杨幺儿,一下子却捞了个空。芳草急了,心说我在这里怕别人也就算了,难不成我还怕你杨幺儿吗? 她疾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了杨幺儿的胳膊。 杨幺儿漂亮的五官皱作了一团,她喊:「啊!」 门外的春纱等人听见声音,忙扭过身子来,疾步跨进门内:「这是做什么?」说着,她们便齐齐去拉芳草。 芳草也没想到这些人反应这样大,她讪讪笑道:「我只是拉了一下她,想同她说话呢。」说着同时松了手,只是眼底分明还带着不甘。 这傻子进了宫难道也开了窍?知道手里的花何其重要。便不肯随意给人了? 春纱咬着唇,将杨幺儿挡在了身后。 这里是涵春室,皇上的地方,春纱也不好指责,何况这人是永安宫新送来的,据说也是岷泽县来的,谁晓得皇上会不会瞧上呢…… 杨幺儿看也不看芳草,她快步往外走了。 她倒不是怕芳草,甚至芳草那一下掐得狠了,她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她单纯地觉得,这里没什么可玩的了,所以可以回去了。要是下次来的时候,又能玩嬷嬷给的东西就好了……杨幺儿这样想着,走得更快了。 燕喜堂的宫人们便匆匆跟了上去,只是心下都觉得愤怒。 新送来的人,没名没分,比之杨姑娘差得远呢,怎么敢这样欺负人呢?也就欺姑娘好脾性,什么都忍在心底了。 刘嬷嬷回来时,正撞上杨幺儿一行人离开。 她笑了笑,心道,想必是见皇上不在,这就走了。于是她也没拦人。 等回到涵春室,见新送来的那个芳草还怔怔站在院子里,面色像是隐有不满,她便出声道:「芳草姑娘怎么不进屋?站在这里作什么?」 芳草收起满心的尴尬和埋怨,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回去。 这时候却传来了声音。 皇上回来了。 芳草身子晃了晃,顿时如同脚下安了钉子,怎么也挪不动步了。 她悄悄给自己打着气,心说待会儿总要看清楚皇上长得什么模样才行……她惦念着太后赏赐她的银锭,恨不得一口气将永安宫嬷嬷教的事办好了,换一匣子的银锭才好呢!她还得压蕊儿一头…… 芳草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见脚步声近了。 萧弋没能见着杨幺儿的身影。 他不确定地盯着那青石阶看了好几眼,空荡荡,依旧空荡荡。 「今日杨姑娘没有来?」他问门外把守的宫人。 一个小侍卫躬身道:「来了,又走了。」 一瞬间,萧弋也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滋味儿。 大抵是习惯她带着花儿来,哪怕见不着他,也会乖乖坐在那石阶上等……现下反倒不大习惯了。 这样不好。 萧弋心说。 他从前就没有过特别喜欢的东西,今后也不该有。他不想做先帝那样昏庸无能之辈,自然不愿意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不过是来了几回,怎么还值得他惦记上了? 只是还不等萧弋将这份不习惯按下去,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跪地的芳草二人,道:「杨姑娘与芳草姑娘起了些龃龉,便走了。」 「芳草?谁?」 芳草脸上登时如火烧。 小太监指了指芳草,又道:「刚才芳草姑娘说了几句话,杨姑娘转身要走,芳草姑娘不让走,就用力抓了杨姑娘的胳膊。」他犹豫一下,自个儿添了句:「兴许伤着了。」 这下,芳草脸上如被冷水浇过了。 她上牙磕下牙,发了个抖。 「说了什么话?」萧弋问。 他的嗓音冷淡,带着几分天生的矜贵味道。 落在芳草耳朵里,无端让她觉得害怕。兴许贵人都是这样让人觉得害怕的…… 小太监道:「要花。杨姑娘今日采了很多花,芳草姑娘瞧见了,就说和杨姑娘换,杨姑娘不肯。」 花自然不重要的,宫里遍地都是。 但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要给他的花?所以谁要都不肯给? 萧弋心底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倒是从未有人这样维护过他的东西,哪怕只是那么些不起眼的花。她却胆子大,又执拗,执拗得可爱。 萧弋隐藏在骨子里的性情是极为强势的。他的占有欲极强,不许任何人插手他的东西。她这样一番动作,倒是恰好戳中他心下隐秘的那个点。 萧弋目光垂下,扫了扫那个芳草。 永安宫便是送了这么个玩意儿,来污他的眼? 他想起孔凤成走时义愤的样子。 永安宫送来的这个女人,是正送来把柄递到孔凤成手里,让他借机发作「牝鸡司晨」一罪啊。 萧弋没有再细问下去,他朝室内走去,全然将那芳草抛在了身后。 小太监见没了下文,一时讷讷,便也只好先跟上去。 芳草原本已经瑟瑟发抖了,她悄然目送着萧弋进屋,待确认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后,芳草骤然松了口气,跌坐在了地上。 吓死了! 芳草嘴角抿了抿,露出一点笑意。 她就说,那个傻儿怎么可能得贵人的宠呢?不过问那傻儿换把花,不肯便不肯罢,当然是不值得皇上这样贵重的人物来发落的。 刘嬷嬷斜睨一眼,道:「两位姑娘回房去歇着罢,日后若无传召,便不要轻易出门了。」 第二十章 芳草知道,越是金贵的人家,越讲究这些规矩。何况是在天子的地盘呢?想来更重规矩。于是芳草笑了笑,竟是分外配合,道:「嬷嬷说的是。」 说着她便去拉蕊儿的手,蕊儿却不动声色地挣脱了,落后半步,走在芳草后头,这才一块儿回了屋。 打发了两个丫头,刘嬷嬷才转身跟进了屋。 她搓了搓手指,抬头看向萧弋,开口道:「老奴……」 还不等她将话说完,萧弋就先开口了:「去瞧瞧她吧,也许被捏得狠了,她都不知道抱怨喊疼。」萧弋想起那次膝盖磕得青紫充血,她却弯腰自个儿揉揉,便乖乖地说「没事了」。若是没人去看看,也许她就那么疼着了。 刘嬷嬷面露笑容,躬腰应声:「老奴这就去。」 萧弋突然又出声:「将人一并带过来,今日让她在涵春室用晚膳。」 刘嬷嬷掩去眼底的惊讶,点头道:「是。」 刘嬷嬷到燕喜堂的时候,一屋子的宫人正在生闷气。春纱一边给杨幺儿梳头,一边抚过她的头发,低声道:「日后姑娘见了那位芳草姑娘,避着些,莫要和她说话了。免得叫她欺负了。」 只听得一声笑,道:「谁欺负杨姑娘了?」话音落下,刘嬷嬷便转进了屋内。 众人见了刘嬷嬷,皆是一惊,赶紧见礼:「嬷嬷好。」 他们无一不是紧张地抠住了手指头,生怕刘嬷嬷将这话学给皇上听,让皇上觉得姑娘心眼小,爱和人置气…… 正忐忑不安的时候。 杨幺儿却目光澄澈地朝刘嬷嬷看去,软软地喊了声:「嬷嬷。」 刘嬷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软和了,她道:「老奴奉了皇上的令,过来请姑娘到涵春室去用膳。」 「用膳?」杨幺儿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 刘嬷嬷点头:「姑娘不是爱吃樱桃肉,绉纱馄饨吗?今儿御膳房正好做了这两个菜呢。」 杨幺儿舔了舔唇,唇面被舔得粉嫩水润,倒比刘嬷嬷报的那两个菜要勾人多了。但她自个儿是全然未觉的,她点了点头,起身便要跟着刘嬷嬷走。 刘嬷嬷忙哭笑不得地将人按了回去,道:「头发还没梳好吧?」 春纱慌忙将梳子拿回到手中,点头道:「是呢,奴婢正为姑娘梳着呢。」 刘嬷嬷问:「今日姑娘梳什么头啊?」 杨幺儿摇摇头,不知道。 刘嬷嬷便道:「从前老奴给不少贵主儿梳过头,今日给姑娘梳个单螺髻好不好?」显然是在嫌弃春纱的手艺了。 春纱面皮泛红,自然是不敢反驳的。 她也知晓自己梳头梳得不好,只是宫里头也没几个梳得好的,姑娘也与她更亲近些,她便一手揽过来了。 刘嬷嬷年纪虽然大了,手却依旧巧得很,转瞬便给杨幺儿梳好了头,又取了把蝶形点金梳篦,插入发髻间。 「走罢。」刘嬷嬷扶住了杨幺儿。 杨幺儿便乖乖跟着她往外走。 春纱几人先后跟上,心底的惶恐担忧倒是消散了不少。 刘嬷嬷既然待姑娘这样慈和,那必然是不会将刚才他们议论的话,传到皇上耳中去的。 芳草与蕊儿窝在屋子里,多少有些提不上劲儿,幸而摩挲着银锭和珍珠,多少才高兴起来。 芳草倚着枕头,问蕊儿:「咱们连面都没见上几回,可怎么办好啊?」 蕊儿却不作声,只低头也不知在做什么。 芳草凑近瞧了瞧,道:「绣花?你从哪儿来的针线?」 一个宫女踏进门来,笑道:「蕊儿姑娘问奴婢拿的。」 芳草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像是有谁从正门进来了,朝着涵春室的正间去了。来见皇上的? 芳草走到门边,悄悄朝外看去。 便见那个刘嬷嬷扶着杨幺儿进门了。芳草脸色骤变,心底有些不服气。杨幺儿怎么又来了?哦,这傻子原来也会做戏!先头装作被她欺负跑了,瞧吧,现下就有人去又将她请来了! 芳草忍不住低低骂了句土话。 一时间倒也没人理会她。 杨幺儿对涵春室熟门熟路,很是自然地进了门。 萧弋刚换了身衣裳出来,他瞧了瞧杨幺儿,目光一下子定住了。她换了个发髻,是单螺髻吧?发髻梳起来,像是脑袋顶上多了个揪揪。 清丽漂亮,但又说不出的可爱好笑。 杨幺儿知道皇上在看她,于是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发髻间梳篦上头缀着的点金蝶跟着颤了颤,翅膀点啊点,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点在人的心上。 萧弋将她从头打量到了脚,然后才问刘嬷嬷:「可瞧了伤了?」 刘嬷嬷道:「还未呢,老奴去的时候,姑娘散着头发不成样子,老奴先给姑娘梳了头,不敢让皇上久等,便亟刻带过来了。」 萧弋点了点下巴:「那就现在瞧吧。」 「是。」刘嬷嬷说着,轻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免得她乱动。然后又掀起杨幺儿的袖子来。室内宫人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也只有萧弋还盯着了。 袖子卷起来,果然,只见她的手肘处,一片绯红。 也不知那芳草抓她的时候,使了多大的劲儿。 萧弋眸光冷了冷。果真乡野村妇,满手都是种地的力气! 杨幺儿后知后觉,发现萧弋在看她的手臂,她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又跟上回一样,说:「没事了。」 萧弋无奈。 这人真是半点不记仇,也不记得痛。 「不疼。」杨幺儿盯着萧弋说。 像是怕他担心一样。 「擦了药,去用膳。」萧弋下令。 于是才转瞬的功夫,杨幺儿就又带了股药味儿在身上了。萧弋带着她去用膳,杨幺儿也不懂得什么规矩,她落后半步走在萧弋身边,走着走着,她拉了拉萧弋的袖子。 萧弋回头看她。 杨幺儿伸出白嫩的指尖,点了点他,又点了点自己,说:「一样的味儿,一样的。」大概正是因为找到了这一点相同,所以杨幺儿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双眼都微微眯起了,像是弯弯的月牙,透着蜜糖一样的甜。 萧弋再度无奈了。 她也是记得东西的。 她只记得那些令她欢喜的事情,哪怕那么微不足道,她也只要想一想便会露出笑容。 「什么味儿?」萧弋突然问。 杨幺儿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眼看着他们都走到用膳的地方了,她才憋出来一个形容词:「苦。」 是苦的。 药味儿当然是苦的。 「香。」杨幺儿紧跟着又说。 她对「香」没有明确的概念,只知道牢牢记住了过去娘亲煎药的时候,飘满整个院子的味儿。她那时候整日都吃糊糊,很容易饿的,闻在鼻子里,便觉得这个味儿也是香的,会让她咽口水的那种香。 萧弋一直紧绷,显得锐利又充满戾气的嘴角,这时候有了点不经意的弧度:「朕身上香?」 「嗯。」杨幺儿认真点头。 「那便走近些闻。」萧弋突然伸出手,勾住她细细的手腕,将人往前带了带。 第二十一章 杨幺儿没做好准备,叫他一勾,便仓促地往前一蹦,这才和萧弋站在一处了。这一蹦,她脑袋上的点金蝶又颤了颤。引得萧弋多看了两眼。 萧弋抬手勾住蝴蝶翅膀,屈指弹了弹。 那蝴蝶就又抖了抖。 就跟她似的,偶尔害怕起来,也要抖一抖。 萧弋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约是有趣吧……做完这个动作,他就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 「还好闻吗?」萧弋问。 他为了避开吃药,但又要塑造常年靠药石过活的模样,于是身上穿戴的衣物都会染点药汁,这样就带上浓厚的药味儿了,任谁都瞧不出毛病。 凑近了闻,只怕只会觉得苦、熏,难闻得紧。 杨幺儿却还是道:「苦的,香的。」 萧弋实在忍不住了,他嘴角的弧度弯得更狠了,他道:「那日后就多闻闻。」 「这样闻。」他说着,将她勾得更近了些,杨幺儿又一次措手不及,几乎要撞到他的肩上去。 为避免她摔跤,他原本是虚虚勾着她的手腕,这下却变成了紧紧攥住。 杨幺儿踮了踮脚,点头,说:「嗯。」 然后她就左顾右盼起来,被菜香气吸引了,肚皮底下也应景地发出了咕叽声。 她倒是全然没注意,萧弋还握着她的手腕呢,落在宫人们的眼底,已经亲昵得叫人惊叹,眼珠子都快脱眶的地步了。 杨幺儿觉得这个「皇上」有一点点的变化,但让她说哪里变了,她是说不出来的。杨幺儿咬着筷子头,盯着萧弋瞧了会儿。 萧弋早吩咐了,让宫人将她爱吃的,都布在她的面前。那绉纱馄饨却才吃了两个便停住了,热气都飘走了不少。 「别咬筷子。」萧弋道。 杨幺儿忙放下了筷子。其实还硌得她牙疼呢。 「不吃了?」萧弋又问。 杨幺儿眼巴巴地盯着他,不,准确地说,是盯着他面前的那道鹿茸汤。这道菜,杨幺儿从前是没见过的。确切地说,以前萧弋也没吃过,这是新近才添上的。手笔来源于永安宫。 鹿茸,有壮阳之效。 送了三名女子到养心殿,太后便惦念着赶紧给萧弋补身体了,生怕他因为「身体」之故,连荒淫都不荒淫一下。 萧弋如今身体康健,正当年少气血旺盛之时,不需要这劳什子鹿茸汤,他也够气血沸腾了。因而汤摆上来就一直没动过。谁知道反吸引了她。 「这个不能吃。」萧弋说。 杨幺儿却不懂得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鼻尖还抽了抽,像是在嗅汤的味道。 萧弋便取了一只干净的勺子,盛了一只绉纱馄饨,送到了杨幺儿的唇边。「吃这个。」他说。 杨幺儿依言张嘴吃了,慢吞吞地咀嚼起来,但目光还钉在那道鹿茸汤上。萧弋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便不嫌烦地又盛了只馄饨,送到杨幺儿的嘴边。杨幺儿视线还缠着鹿茸汤,但出自习惯,她还是张嘴吃了馄饨。 萧弋哪里这样给人喂过吃食? 但一来二去的,他竟然从中摸出了点儿喂食的乐趣。 大概是因着杨幺儿太乖了,勺子伸到她唇边,她就张嘴吃下去了,还吃得分外的香,只消这么看一眼,就令人无端食欲大增。 刘嬷嬷见皇上来了兴致,不得不上前一步,提醒道:「皇上,姑娘今日吃了不少东西了,当心积食。」 萧弋收回了手,搁下勺子。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指,总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滋味儿。 难怪大部分人都爱养个什么在身边。 养兔子、鹰、犬、虎……还有养人的,趣味大抵就在这儿了。 杨幺儿端坐在位置上,抬手捂住唇,慢慢地打了个嗝。 这是春纱教她的,说在皇上跟前,就得这样。不然是不规矩的,会挨罚。 萧弋瞧着她「斯文」的样子,问:「明日想吃什么?」 一旁的刘嬷嬷心中大惊。听皇上的口吻,难不成日后都让杨姑娘到这儿来一并用膳吗? 萧弋问完,又立即改了口,道:「让御膳房挑些新奇的菜式做。」问她定然是没结果的,她哪里能报出爱吃的菜的名字呢? 「是。」 宫女这时候捧了茶来。 杨幺儿端着茶,一仰头,喝干净了,然后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她忙捂了捂唇。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袖口顺着往后滑了下去,露出了一截手腕。 她的手腕红得厉害,隐约还能瞥见指印。 萧弋眸光动了动,瞬间反应过来,这应当是他攥住她的时候,过于用力了。 待宫女将空了的茶碗接过去,萧弋便又抓住了杨幺儿的手。 他微眯起眼,低头盯着她如皓雪般的腕部,伸出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冰凉,她不自觉地缩了缩,但没能缩走。 刘嬷嬷见状,便要上前给杨幺儿涂药。 但萧弋却一改之前的作风,他夺走了刘嬷嬷手里的药膏,道:「朕来就是了。」 刘嬷嬷敏锐地察觉到,萧弋眼底含着几丝阴沉沉的光,她便立刻退开到几步外了。 萧弋盯着杨幺儿的手腕,像是在看什么极有意思的东西。 他打开膏药的盖子,用食指沾取,然后一点点抹开在了她的手腕上。随着揉开,她的手腕连带他的指尖都热了起来。 杨幺儿的注意力被手腕的温热拽了回来。 她低头看了看,说:「热热的,舒服。」 萧弋收回手,将盖好的药膏扔回给了刘嬷嬷。 「时辰不早了,回去罢。」 刘嬷嬷将药膏放好,出门去将春纱叫了进来。春纱低头不敢看皇上,她小心地扶住杨幺儿,等走到了门外,便加快了脚步。 刘嬷嬷却跟出来,叫住了春纱:「明日用膳的时分,记得将姑娘送过来。」 春纱愣愣地看着刘嬷嬷:「明日?」 刘嬷嬷顿了下,改了措辞,道:「以后每日都如此。」 春纱却更愣神了。 每日! 每日都送姑娘来陪皇上用膳? 今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间,皇上待姑娘的好就又上了一层?难道是因为芳草那一番凶恶的纠缠? 想到这里,春纱嘴角不受控地露出了点笑意。太好了!芳草存了心地欺负姑娘,她又哪里会想到,阴差阳错,反倒让姑娘更得皇上看重了呢! 「谢谢嬷嬷,奴婢知道了。」春纱规矩地应完,这才和杨幺儿一块儿离开了涵春室。 而这次的步履倒不是沉重的匆匆了,而是轻快的匆匆。 室内,萧弋抬起手掌,对着光,盯着看了一会儿。 她的手掌比他的小,手腕也比他的细,脆弱得似乎一捏就会折断。他只要那么一握,她就轻易地被他掌控在手中了。 这让他有种极其充盈的满足感。 萧弋目光垂落回桌面:「都撤了吧。」 「是。」 第二十二章 自从杨幺儿进了门,芳草便一直心神不宁,她紧紧盯着那道垂下的帷帘,盼着它被人揭起。她没有等上太久,杨幺儿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她身边还陪着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少年身上的衣服极为华美贵气,是芳草一番搜肠刮肚之后,也无法形容的华美贵气。 那少年眉眼间带着阴沉狠戾之色,但却很好地被俊美的五官所中和了,因而虽然叫人看了心生畏惧,但同样也忍不住心生爱慕。 这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然后芳草便听见旁人唤:「皇上。」 那就是皇上! 那就是她一直想要窥探,却始终不敢去看的皇上! 芳草一颗心剧烈蹦跶了起来。 她想到了嬷嬷交代的那些话……她面颊微微羞红,这一刻便恨不得扑到对方身上去。自然,她是不敢的。便也只能隔着一道门,这么悄悄地看着了。 到她看着杨幺儿与皇上一块儿离去,她便无法抑制地生出了嫉妒之心。 讨好了皇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可凭什么是她杨幺儿去讨好?去得荣华富贵呢? 芳草回转身去,将蕊儿从座位上揪了起来:「你知道我刚才瞧见什么了吗?」 「什么?」 「皇上……」芳草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好俊美。」 蕊儿眸光闪了闪,怯怯笑道:「啊。我不敢看。」 芳草撇嘴:「这会儿也瞧不见了。皇上走了,还带上了杨幺儿,真不知皇上为何要带她?」 同屋的宫女冷声道:「芳草姑娘勿要妄议皇上。」 芳草这才闭了嘴,还忙冲那宫女露出了讨好的笑。 那宫女淡淡道:「杨姑娘总来这里,与皇上一并用膳的。此时应当是去用膳了。」 听见这句话,芳草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眼馋之色。 与皇上一并用膳?那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啊?杨幺儿什么都不懂得,让她去陪着皇上,岂不是浪费可惜? 怀着这个念头,当晚芳草入睡时,满脑子都还是如何哄住皇上,让皇上也带她尝一尝御膳才好…… 杨幺儿回了燕喜堂。 春纱将刘嬷嬷的话,传与其他宫人听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道:「也就是说,日后咱们燕喜堂就不必再跑御膳房取饭食了?」 春纱点头。 小全子道:「你们怎么就光记得取不取饭食!这哪里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众人问。 小全子道:「这份恩宠独一份!自然说明了……姑娘在皇上那里的地位,又高了些了!」 其余宫人们恍然大悟,点头道:「正是,正是。」 一开始,他们都做好了主子不受宠,甚至是遭嫌弃的准备。谁又能想到,真实情况竟是如此呢?所以一时间真没往那些方面去想。 宫人们都欢喜极了,这下也不将那芳草记在脑子里了。 她不配! 春纱高兴地给杨幺儿拆了头发,又伺候着洗漱了,才哄着杨幺儿上床歇息,口中道:「姑娘,明日咱们再去涵春室玩。」 杨幺儿听见「涵春室」三个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高兴地点点头,然后才抓紧了怀中的被子,重新闭眼准备入睡。 芳草还做着她的美梦呢,满心以为抢花之争就这么过去了。 她又哪里知道,本来只是抢花的争端,但从养心殿流出的时候,已然演变成永安宫送了女子到皇上身边,女子以太后为依仗,大闹养心殿,伤了即将册封的新后不说,更意图主宰皇上的后宫。 对于需要这个消息的人来说,他们不会去管消息真假,假的到了他们的手里,也总能成真。 于是第二日。 便有几名直臣上谏,递到了内阁,言明太后之举,再顺便加上了从前永安宫人不敬皇上,肆意打探养心殿等等罪名……瞧着是要一块儿算账了。 孔凤成坐在屋檐下,抬手为自己和对面的人都添了盏茶,他叹了口气道:「世人都知晓太后并非皇上生母,皇上尊敬太后,太后却因着皇上年纪小,便多有苛待。那日我与皇上西暖阁议事,才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永安宫便来了人催问。瞧着,倒像是不愿皇上与大臣们接触……如今太后又送了这么个人到皇上宫中,这女子有样学样,竟也不将皇上放在眼里……」 对面的人眉间满是怒色,道:「岂有此理!匡扶正道!便看我等了!」 三言两语间,芳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乡野村姑,便成了两派拉锯争斗的凭据。无论何方输赢,都逃不过一个下场,只不过是比比哪个更惨而已。 萧正廷不得不再进宫了。 他赶到永安宫时,太后正气得摔打手边的瓷碗,上好的祭红瓷飞撞在桌角,碎裂的瓷片弹起来反倒划伤了她的手指。 她疼得喊叫起来,永安宫内一时间变得更乱了。 萧正廷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但等迈进门后,他面上表情又趋于柔和了,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其中夹杂着点点忧色。 「母后。」萧正廷疾步走上前,深深拜了一拜。 太后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他,只满眼怒气地盯着跟前的宫女。那宫女跪在太后脚边,正颤抖着给太后的伤口上药。 萧正廷倒也耐心,又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这才冷声道:「越王来做什么?」 太后已顺风顺水太久,早忘记了上次吃憋闷是什么时候了。近来发生的事,偏偏又件件桩桩都不合她的意。让她退一步尚可,让她退两步三步,她就忍不了了。萧正廷一张嘴,想必又是劝她的话……不听也罢! 萧正廷又上前几步,盯着太后划伤的手看了会儿,道:「母后生气,怎么反折腾起自己了?儿臣最近恰巧得了一盒药膏,购自句丽国,涂抹于患处,待修复后不留一点疤痕。」萧正廷叹了口气,道:「待回府后,儿臣便让人送进宫来。」 见萧正廷并未提起满朝争论的事,太后方才觉得胸口那股气顺了。她转头正眼瞧了瞧萧正廷,见他眼底含着担忧之色,不似作伪,太后那口气彻底地顺了。 左右还有个萧正廷与她站在一块儿呢。她拿捏着他的权势地位,再如何,他都不会背叛她。 太后脸上终于见了点温和之色,她道:「越王有心了。」 「儿臣本分。」萧正廷躬身道,并不邀功。 太后挥退了面前的宫女,将萧正廷叫到跟前来,先恨恨发泄了一通,将那群大臣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倒是会来教训哀家了……想在小皇帝跟前卖好吗?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她骂完了大臣,又接着骂那个送去养心殿的女人:「果然是乡下丫头,行为粗鄙,面丑心恶!竟然为哀家招来这样大的麻烦,反倒让这些狗东西将罪责都算在哀家的头上了!」 萧正廷口吻平静地道:「此事并非母后之过,不管那丫头聪明还是蠢笨,讨喜还是引人厌恶,若有人要借题发挥,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太后眉心皱紧,问:「哀家这就让人去将那丫头带回来……」说到这里,太后紧紧咬了咬牙:「没本事的东西!死了都是便宜她!」 萧正廷道:「得有个藉口。」 太后皱眉道:「还要什么藉口?就以冒犯皇上为名,处死即可。一个乡下丫头,难道还有人为她鸣冤不成?」 「那母后也得向祖宗请罪。」 第二十三章 太后眉毛一扬,不满道:「哀家请什么罪?你不也说了,这并非哀家的过错,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人,刻意利用此事来指责哀家吗?」 「这是个明亏,您得吃。」萧正廷说到这里,话又一转,道:「不然,就得改个藉口。」 「改成什么?」 「将她传到永安宫,以她举止粗鄙、恶形恶状、不尊太后为藉口,再行处死。」 太后虽然对朝堂局势看不分明,又因手握后宫大权过分自负,不过经由萧正廷这样一提醒,她倒也明白过来二者的区别了。 拿冒犯皇上作藉口,便是将这条人命算在了小皇帝的头上。不仅不能解决麻烦,反成仇怨。到了那些大臣的嘴里,兴许还要说她急于撇清关系呢。 但若是换成因冒犯她而被处死,便是将人命揽在自个儿身上了,只要处理得干净果断些。旁人倒也无从置噱。大臣们也不好再大肆宣扬,说一个丫头冒犯了皇权,将皇上的脸面踩在底下……只能就此息事宁人了。 太后是不怕背人命的。想来想去这个法子对她都是没妨碍的。 太后这才终于露出了笑来,她看着萧正廷,低声道:「越王实在宫里贴心第一人,真乃哀家的智囊也。」 萧正廷忙又笑起来,道:「儿臣说过了,这是儿臣的本分,儿臣还想着对母后关系不够呢。」 一番话说下来,解了麻烦的太后已是眉开眼笑。 等萧正廷离去时,太后自然又赏了他不少东西。 瞧着萧正廷的背影,太后还道了一句:「哀家的娘家……倒是比不上一个越王。出了事,只会让哀家收敛、忍着,规矩行事!除此外,别的办法都拿不出来……要来何用?」 一旁的大宫女笑了笑,附和起来夸道:「倒也不是娘娘的娘家不好,只是越王殿下太过出色,有他关心娘娘,为娘娘出主意,别的自然都靠边站了。」 太后闻言,心下更觉高兴。 大宫女一番话,又夸了越王,又奉承了她。 几个小宫女也跟着道:「是呀娘娘,越王聪颖,年少有为,比旁的人强多了。这样的人,对娘娘关心得紧,娘娘该高兴才是,何必为那些小人生气。」 「是啊,越王英姿,宫里宫外不少人羡慕嫉妒呢……」 太后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收了起来,她转头盯着那几个宫女扫了一圈儿,问:「你们也觉得越王好?」 几个宫女心下忐忑,拿不准太后的意思,但还是小心地点头,道:「越王是很好的……」 太后面色一沉,掐住了手上长长的甲套,冷笑道:「你们这些小蹄子,难不成还春心荡漾,惦念着攀上越王?」 几个小宫女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跪地求饶,口呼:「奴婢不敢……」 「奴婢身份卑贱,怎敢肖想越王殿下……」 「太后娘娘饶命……」 太后冷嗤道:「收起你们那些心思,别做什么攀龙附凤的美梦!」 「若再让哀家听见这些话……」太后冷冷一勾唇,道:「就将你们都发配去给那些个太监对食去!」 宫女们脸色发白,战战兢兢,满口道:「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太后方才舒心了。 她对这种操控他人性命、地位的感觉,甚为着迷。只要萧正廷与她站在一处,她就不怕那些人使绊子…… 且说这厢萧正廷出了永安宫,待走出了老远,他突然驻足,朝着养心殿的方向看了过去,道:「既进了宫,总该向皇上问个安。」 小厮点头:「殿下说的是。」 说罢,二人便朝着养心殿去了。 眼瞧着越走越近,萧正廷再次驻足,他朝一条巷道看去,那条巷道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仿佛上次所见,不过是他一时幻觉罢了。 想到这里,萧正廷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难不成其实自己真见着了个仙女? 「殿下?」小厮见他不动,不由疑惑出声。 「无事,走吧。」 二人一路到了养心殿。 皇上身体病弱,养在养心殿的后寝宫涵春室,萧正廷求见后,便直接由太监带着到了涵春室。 跨进门时,萧正廷便见着了两个打扮与宫女截然不同的女子。这两名女子,一个五官生得温柔大方,一个五官生得柔弱娇怯,有几分扬州瘦马之态。萧正廷心下了然,应当就是太后后头送来的那两个女人了。 到底是乡野出身,这二人陡然撞见他,仓皇之下,连行礼都出了错漏,更不要提抬起头后,面上还泛起了红,竟像是害羞了。萧正廷看得心下好笑,飞快地收回目光,大步走进了室内。 芳草低声问宫女:「那是谁?」 「越王殿下。」 原来还是个王爷。芳草拍了拍胸口,暗道,京里头的贵人真是一个长得比一个好看,气势也厉害。岷泽县里头就是找遍了,也找不出这样的人物来…… 她与蕊儿来了这里,真是上辈子修得的福分!芳草兴奋地想。 萧正廷进了室内,一股药味儿当先扑鼻而来。 这涵春室,与他从前来时没有什么分别,并没有因着钦天监那一卦而有所改变。屋子里门窗紧闭,帷帐垂下,仿佛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单单是走进来,便让人觉得憋闷、阴郁,以及说不出的沉沉暮气。 「臣见过皇上。」萧正廷在床榻前站定,行了大礼。 萧弋嘶哑阴郁的声音自帷帐后传出:「……起来吧。」 萧正廷站直了身子,口吻不冷不热地问起了萧弋的身体如何:「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臣前些日子前往句丽国一游,听闻句丽有名医,若有机会,改日臣定将那位名医请到京城来……」 萧正廷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屋中的多宝格内,竟然放了一只红斑长颈瓶,瓶中插了几枝长短不一的花,通体白色,未经修剪,但在一片黑沉之中,已经足够扎眼,足够美丽动人了。仿佛那晨间破开黑暗的曙光……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但又莫名契合,为整个屋子添了一抹令人心情愉悦的亮色。 萧正廷甚至觉得自己能嗅见那花的清香气,大约还带着晨露的味道。 皇上何时有这样的雅兴了? 萧弋疾病缠身多年,长久的压抑下,早被磨去了性情,变得阴郁暴躁、性子多变。 这样人,哪有兴致爱什么花草? 该是瞧天底下万物都觉得丑恶厌憎才对! 萧正廷拜别皇上,转身出了涵春室。 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叫住了一个小太监,问:「皇上近来喜欢花?本王最近恰巧得了盆墨菊,不如改日送进宫来,献给皇上。」 小太监脸色有一瞬的怪异,但这丝怪异很快被他压下去了。 他笑道:「越王有心了,皇上不喜欢花。」 「是吗。」萧正廷只淡淡笑了下,倒也不再追问那红斑长颈瓶里放的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他带着小厮慢步离开了涵春室,离开时,他还转头扫了眼这儿的宫女。里头没有一个像她的。想来那日她的打扮,应当也是位贵主儿。他已经弄清楚,宫中除却三个自岷泽县来的人,便再无旁的新进宫的女子。来时,他见了两个。 就剩下那一个…… 最早送来的女子,那个傻儿。 可想到这里,萧正廷又觉得未免可笑。 傻儿会是她吗?不可能。 兴许是小皇帝私底下养了什么女子也说不准,毕竟年纪到了。 萧正廷舒了口气,这才大步离去。 萧正廷前脚才离开,后脚杨幺儿便到了涵春室。 她走到帷帘外,隐约觉得里头的药味儿更浓了些。不等旁边的宫女伸手,她便先一步伸手打起了帘子,然后跨了进去。 屋内一片昏暗,显得空间分外逼仄。像是她年幼时听的故事里,有野兽出没的怪奇森林。 杨幺儿小心咽了咽口水。 她身后的春纱都跟着心肝颤了颤,心说今日涵春室的气氛实在吓人得紧,但她又不好攥住杨姑娘的袖子,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杨姑娘往深处走去。 杨幺儿低声探问:「皇上?」她的声音低软,穿透帷帐,递到了萧弋的耳中。 萧弋还仰躺在床榻上,没成想杨幺儿今日来得这样早。 杨幺儿加快了步子,她走到了床榻边,然后大着胆子去撩帷帐,嘴里还低低软软地继续唤着:「皇上……皇上……」乍一听,和撒娇似的。 萧弋知道她不是在撒娇,而是在害怕。 她怯得声音都抖了,但还是在固执地喊他。 当帷帐完完全全掀起来之后,杨幺儿俯身要去摸床上的人,却被床边的脚踏绊住了,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她措不及防之下,攥住了帷帐的带子,便又将帷帐带得落了下来,刚好挡住床榻。 而她趴平在萧弋的身上,有一瞬的茫然,连爬起来都不记得。 萧弋伸出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她的发丝也是细软的,正如她这个人一般。然后萧弋收回了手,淡淡道:「一头扎下来,是朕身上有豆腐吃吗?」 杨幺儿分外实诚地摇着头,说:「没有的。」 她屈指戳了戳萧弋的手臂,又戳了戳他的胸膛:「硬的。」然后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摸了摸自己的胸,说:「疼。」 显然是方才撞疼了。 萧弋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指:「今晚吃金银鸭子,吃不吃?」 光听这个菜名,杨幺儿就露出垂涎的目光,她点了点头,但又反应过来室内烛光昏暗,皇上兴许是瞧不见的。于是她忙攥着萧弋胸前的衣襟,道:「吃的。」说完,她才撒开了手,然后自己艰难地爬了起来。 「走吧,我们。」她催促说。 显然那道金银鸭子,比萧弋的吸引力大多了。 萧弋这才慢吞吞地坐起身,让宫女们点了灯。 不过转瞬的功夫,室内便灯火通明了起来,杨幺儿的目光惊愕地转了个圈儿,她发现原来屋子里站了好多的宫人。这些人正盯着她,露出奇怪的笑。 杨幺儿自是不觉害羞的,她只是拽了拽裙摆,立在床榻边上,乖乖等着萧弋换衣裳。 萧弋也习惯了她这样大胆,便并未出声斥责。 他很快换好了衣裳,道:「走罢。」 杨幺儿点头,乖乖走在了他的身边,小声说:「多点些,多点些。」 「什么多点些?」 杨幺儿指了指蜡烛,比划了一个大圈儿:「要多点一些。」 萧弋的声音有些冷:「为何?」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问:「进来时觉得怕?」 杨幺儿点头又摇头:「不点,会怕的。我怕的,你也怕的。」 他自是不怕的,相伴多年,又怎会怕? 萧弋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方才抿了下唇,道:「瑶儿说的是。」 杨幺儿皱起鼻子:「不是,不是瑶儿。不这样讲。」 「那怎样讲?」 杨幺儿指着自己:「幺,幺儿。」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像是在教萧弋认字一样。 萧弋这才知道,底下人将她的名字传错了。 她该是叫杨幺儿,而不是杨瑶儿。幺,取幼、小之意。萧弋曾听闻,民间习惯给孩子用排行起名,这样便省却了麻烦。想来也是她的家人不会起名,便就这样叫她了。 幸而……不是叫什么杨大妞…… 想到这里,萧弋嘴角的弧度软了软。 他反问杨幺儿:「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杨幺儿一脸茫然,自是不会的。 萧弋顿了下,道:「明日早些过来,朕教你。」 杨幺儿满面欢欣地点了头。 她咂咂嘴,巴巴地想,写字啊……弟弟都不会写字的……学写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不笨,她记得的,娘总在耳边说呢。 萧弋突然回转身来,攥住杨幺儿的手捏了捏。 近来她好吃好喝,养得有肉了些,手掌捏着都是软乎乎的。萧弋捏了下,便飞快地放开了。 惠帝后宫极乱,妃嫔姬妾们个个都如披着皮的美女蛇。 后头太后一手掌握大权,便更叫他觉得厌恶。他厌恶先帝的妃嫔,到如今,便厌恶世上的女子。容貌越姣好者,他越觉得心生厌憎。 因而宫女为他穿衣时,都万分小心,不敢轻易碰了他的身体。如此倒也大好,压下了那些人的攀附勾引之心……他自也不会再走上惠帝的老路。 他目光一沉,盯着杨幺儿多看了几眼。 倒只有这个傻儿扎在怀里,方才叫他头一回觉得女子原是香软的。 他道:「叫声老师来听听。」 杨幺儿不明其意,但却会鹦鹉学舌,她乖乖学着喊:「老师。」 萧弋看向她脑袋上的钗环,抬手勾了勾,状似抚摸。他低声道:「真乖。」 芳草被传到了永安宫,她心中惴惴不安,但因着在涵春室住了一段时日,倒是没刚进宫时那样的胆小无措了。 她心下甚至还有一点期待…… 太后娘娘单单传了她,而没有传蕊儿,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给她去办? 这次还会有银锭吗? 想到这里,芳草心下激动更甚。 连翘却斜眼瞧了瞧她,道:「跪着吧。」 芳草愣了愣,问:「娘娘呢?不是娘娘传我来吗?」 「娘娘还未起身呢。」连翘说罢,伸手就将芳草按了下去。这点苦头芳草当然是吃得的,她只当是宫中规矩本就如此,于是心下再有不满,也还是乖乖跪在了永安宫外。 这一跪,就没个头似的。 芳草渐渐跪得膝盖都发麻了,她忍不住抬头问连翘:「娘娘还未起身吗?」 连翘冷声斥道:「太后娘娘如何,也是你能打听的吗?」 芳草张了张嘴,心下也憋着气,只是到底不敢撒,她弱弱地道:「可我已经跪了很久了,腿都麻了。」 连翘嗤笑:「这算什么?方才一炷香的功夫呢。且好好跪着,跪满两个时辰再说。」 芳草一听两个时辰就头皮发麻。 她忍不住仰头看着连翘,问:「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你什么人,我什么人?我来为难你干什么?」连翘不屑地一笑,转身往永安宫里头走,走前还没忘记吩咐两边的宫人:「看着她,别让她起身。」 第二十五章 这不过是宫里头拿来罚人最常用的手段,低级得很呢。但芳草不知道,就这么个低级的手段,就已经要将她整死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膝盖开始蔓延开强烈的刺痛感。 刺痛感最后又变成尖锐的疼,像是拿了锤子狠狠凿上去一样…… 这会儿太阳已经出来了,日光披洒在她的身上,晒得让人心烦意乱。 她慢慢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四肢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她转头看向两旁的宫人,哑声道:「姐姐,我能起来了么?我跪不住了。」 却没一人理会她。 芳草又疼又怕,她慢慢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如果太后真的是传她前来有事交代,绝不会这样待她的。要么是太后想整治她……可她做错了什么?要么便是连翘看不惯她,擅作主张欺负了她! 芳草也就只能想到这儿了,因为她脑子里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连视线都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 连翘这时才又走出来,她看了看芳草,似乎还觉得不够,便笑了下,道:「芳草姑娘渴得很,你们没瞧见么?还不快去取水来!」 芳草心中一松,心说可算能结束这一切了,永安宫的人到底还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一个小太监转身去取水,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提了个木桶回来。 他在芳草身边站定,高声道:「请芳草姑娘用水!」 说罢,竟是一桶水从芳草的头顶浇下,芳草被浇得措手不及,水从她脸上滑落,让她感觉到了窒息,又感觉到了冰冷。 芳草的脑子混沌得更厉害了。 这些人就是在故意欺负她!欺负她……他们欺负她!如今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村姑了,她是芳草,对,他们还叫她芳草姑娘!她是伺候皇上的人! 芳草猛地爬了起来,她的腿脚发软,还疼得厉害,于是她摇晃两下,一下子扑倒在了连翘的脚边。连翘叫她吓了一跳,骂道:「作什么?谁让你起来的?」 芳草抱住了她的腿,死死不让她脱身:「连翘姐姐为什么为难我?我做错了什么?我要见太后娘娘!我要见太后娘娘!」 连翘一脚踹在她的背上,冷哼道:「见太后?太后娘娘却是不想见你呢。你倒是好本事,从永安宫出去才多久,便在养心殿招了事儿。如今后宫前朝议的都是你这桩事!你知道你办了多大的蠢事吗?大臣们都要拿你问罪呢!」 芳草半晌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后宫前朝都在议她?要拿她问罪?为什么? 芳草当然知晓那些当官儿的多可怕。 从前在岷泽县时,县令大人动动手指,都能将她全家摁死。何况是满朝的官员…… 芳草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眩晕的症状更厉害了,她几乎呼吸不过来,她颤声道:「我没有,我没做错事……我小心得很……」 连翘冷哼:「谁管你做了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芳草脸上的表情突然卡住了,连声音也都停顿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日……那日她要和杨幺儿换花,还掐伤了她。后来皇上问了几句就没了下文,她以为没事了,她以为没事了啊……怎么会这样呢? 太后娘娘不是讨厌那个傻子吗?怎么还要为她出头?那些官员大臣又为什么? 以芳草的眼界和脑子,当然想不明白个中的曲折。 连翘将她数落完了,这才高声道:「芳草姑娘不遵宫规,冒犯太后,大闹永安宫。太后娘娘仁慈,罚其禁食三日,送往掖庭。」像是说给旁人听的。 芳草不知道厉害,一时还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 但连翘却很清楚她的将来了。 先是罚跪,浇水,再禁食三日,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再送去掖庭,折磨死也就不过几日的功夫。 这也是怕这农女皮糙肉厚的,一时弄不死,因而才费心了些。 连翘话音落下,便有人上前,架住芳草,将她拖走。 她的衣裳往下滴着水,留下了道道痕迹。 连翘厌恶地皱了皱眉:「真是个蠢人,只盼剩下那个聪明些,莫要再给咱们主子招祸患!」 被提及的蕊儿,这时迈出了门槛。 她在涵春室见到了杨幺儿。 蕊儿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她走到杨幺儿的跟前,低声问:「杨姑娘今日来得怎么这样早啊?」 杨幺儿理也不理她,只盯着脚下的路。 蕊儿想抓她的手臂,又不敢抓,怕犯了那日芳草一样的错误。 她只得匆匆跟上,在杨幺儿身后道:「你知道芳草去哪里了吗?她今日被传到太后那里去了,之后就没见回来了。」 杨幺儿还是不理她。 蕊儿再要往前,便被拦下了。 刘嬷嬷不冷不热地道:「蕊儿姑娘,里头不是该你踏足的地方。」 蕊儿脸颊微红,忙道:「嬷嬷,是我不懂规矩了。」说罢,她忙后退了两步,倒也不再追问杨幺儿了,她只是在杨幺儿身后道:「谢谢,我回去了。」 杨幺儿还是没说话。 跟前的小太监已经打起了帘子,杨幺儿乖乖走了进去。 蕊儿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泛起了酸酸的滋味儿,不过等转过身,她心底就被更多的恐惧所填满了。 皇宫,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至高的存在。她向往又羡慕这个地方,但又怕这个地方。永安宫的嬷嬷性子古怪,与她们说起宫里的规矩,总要冷笑两声,说:「别问不该问的,这宫里突然少个人,也是常事。」 芳草……是不是就成了那个少了的人? 蕊儿掐了掐胸前的衣服,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杨幺儿进了门。 萧弋坐在紫檀红木灵芝纹画桌前,他手边摆了纸笔还有一块墨条。 杨幺儿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她好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摸摸纸、摸摸笔,再摸摸墨条,还拿手指头伸进砚台里头,用清水洗了洗手指。 萧弋便指着那些玩意儿,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这是笔,写字用的。」他说着,拽出了一张宣纸给杨幺儿看。 那宣纸上用小楷摘抄着半篇游记,字密密麻麻排列在一块儿,杨幺儿看得眼晕晕,但又觉得这些像是小虫子一样。好玩儿极了。 她伸出湿湿的手指,戳着上面的字,还用力地摸了摸。 萧弋也不计较她手指湿湿的问题,淡淡道:「这就是朕用笔写的。」 杨幺儿半懂半不懂地点着头,说:「好看。」 她连上头写的什么都不懂,但就觉得字排在一块儿,好看的,像花纹一样。 萧弋便抓过了一张锦帕,给杨幺儿擦了擦手。 他又指着下一样东西:「这是纸,用来装字的东西。」 「白的。」杨幺儿说。 「嗯。」萧弋又指了指墨条:「这是墨,要放进这里面研磨,这样打圈儿……」他说着捏起墨条,放入了砚台中。 「黑的。」杨幺儿说。 萧弋顿了顿,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真聪明。」 杨幺儿知道这是夸她的意思,于是她点了点头:「嗯!」 「取笔,蘸墨,才能写出黑色的字。」 这下杨幺儿没出声了。 第二十六章 萧弋也不计较,她本来开口的时候就少,大半时间都呆呆的,像块木头一样。 他不由想起底下人报来的讯息,原来她自幼时便总被关在院子里,只坐在一处地方,动也不动。白日里没人与她说话玩笑,只有入夜了,那杨氏回到了家中,捧着碗给她送吃食时,才会说上那么两句。若非如此,恐怕生憋到今日,她已经成哑巴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看,你的名字这样写。」萧弋提笔写下「幺儿」两个字,字形方正。 杨幺儿这才动了,她用手指蘸了墨汁,跟着在宣纸上画。但手指却不大听话,歪歪扭扭,画不好。 萧弋见状,便将笔塞入她的指间。 可杨幺儿连握笔也不会,她就像是握着一根棒子似的,就这么胡乱抓着笔。 萧弋勾住了她细细软软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纠正。 「这样放。」 如此忙活了好一会儿,杨幺儿会不会握笔萧弋不知道。 但萧弋的手上全是墨汁的痕迹了。 掖庭幽冷,涵春室却是暖如春日。 杨幺儿会画自己的名字了。 对,是画,不是写。 掌握了「画」的诀窍之后,杨幺儿手肘压着萧弋之前写过的那篇游记,就开始学着上面的字画了。 萧弋不得不按住了她的手背:「不急。」 他意识到她欠缺了太多的东西,不单单是不会写字的问题。幼年时的特殊经历,以致她对大部分的人和事都缺乏正确的认知,要教会她显然不是一日就能完成的事。 萧弋的手掌宽大,他按在杨幺儿的手背上,就几乎将她的手整个都包裹了起来。 他另一只手抵在宣纸上,指尖直指「幺」字,问:「懂得什么意思吗?」 杨幺儿摇摇头。 「幼、小的意思。幺儿,连起来念,就是……」他顿了顿,说:「带有亲昵的意思。」 「幺儿」两个字越是念起来,就越有种柔软的感觉。原本应当显得土气的名字,反而被赋予了别样的味道。一叫起来,心似乎都跟着软了。 但杨幺儿显然连「亲昵」是何意都不懂,她乖乖让萧弋按着,面上却有一丝茫然。 萧弋瞧了瞧她的模样,又想起不久后将要举行的封后大典,他突然道:「这样的名字,适合在闺阁中唤起。但却登不得大雅之堂。朕给你起个名字,将来也好载于史册。」 想一想,若是史书里写,晋朝皇后杨幺儿……那画面似乎有些喜感。 「名字?」杨幺儿复述一遍,愣愣地看着萧弋的手指头。 萧弋左手提笔,蘸墨写下:「月窈。月,嫦娥月兔居住的地方。窈,文静美好、婀娜窈窕。」他并未细想,只是这两个字像是早就钉在他脑海里了似的。说到起名,便一下子蹦了出来。 杨幺儿点着头,其实不懂这两个字有何深意,但她认真地盯着那两个漂亮的字,手指头蠢蠢欲动。偏偏萧弋又按着她,她手指一动,就像是在挠萧弋的掌心一样。 萧弋的手心一阵酥麻,他瞥了一眼,然后更用力地抓住了杨幺儿的手:「别乱动,朕让动才能动。」 杨幺儿乖乖点头,马上蜷缩起了手指头,她一蜷,就像是反抓住了萧弋的手指一样,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萧弋指着那两个字,一遍遍念给杨幺儿听,好叫她记得,下次见了也会认。而后又将「杨」字教给她,让她多学着写了几遍,方才撒了手。 加起来总共学了五个字。 很了不得的开头了。 萧弋将纸笔推给杨幺儿,将这张紫檀红木灵芝纹画桌分了个角落给她,让她自己玩儿去。 嬷嬷搬了凳子来,杨幺儿坐着凳子,上半身趴伏在画桌上,下巴也搁在宣纸上,就这么握着笔笨拙地缓慢地,开始往上头画字。 「幺儿」两个字简单,她画得最多。「杨」字画得斗大一团,丑得透着怪异的可爱。「月窈」二字,就完全不会写了。 但她丝毫不觉气馁,更不会觉得丢脸。 杨幺儿甚至是兴致勃勃的。 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有带着香气的墨,带着香气的纸……一切都是香的。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都贴到纸上去,以示亲近和喜爱。 萧弋盯着她看了会儿,确认她玩得兴起,便去办自己的事了。 他去了西暖阁召见大臣,而这次再不止是孔凤成一人了,还有另外两位大学士。萧弋虽贵为皇帝,但要一齐见到他们也很难。他未亲政,如今政务都是经的内阁的手,内阁的各位大人都成了忙人,自然没工夫日日来探望、面见圣上了。 萧弋在西暖阁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大臣们表完了忠心,又批驳了朝中、宫中不好的现象,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这是一次暗地里的交锋,大臣们在试探这位少年帝王,而萧弋也在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上摄取讯息。 等大臣们退下,西暖阁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今日太后倒是聪明多了,没再派人前来养心殿打探。萧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等太后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步步失去对养心殿的掌控时,应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越王萧正廷是个聪明人,但越王也犯了大多数人一样的错误,他们都轻视了他。 萧弋心情不错,结果一起身,才发觉自己按在桌案上的手掌,竟是印出了浅淡墨迹印。 是了,他来时忘记擦擦手了,杨幺儿留给他的墨迹竟然还在手上呢。萧弋倒也不生气,他只是想着,也不知刚才露出来手上的痕迹没有,若是露出来,只怕那些大臣心底更看轻他,以为他在宫中生活得狼狈…… 萧弋嘴角弯了下,但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走罢,回去了。」 「是。」 萧弋回到涵春室的时候,杨幺儿还趴在画桌上,位置始终没有挪动过。哪怕萧弋走了,她也只占着那么一块小小的地方。 她还握着笔,继续画着字。宣纸已经换了好几张了。 萧弋走近一瞧,那笔尖都没有墨汁流出来了,但她恍然未觉似的,还认认真真地画着字。她的脸蛋蹭上了墨汁,鼻尖也渗出点点汗水。……她写了有多久? 萧弋转头问刘嬷嬷:「朕走后,她写了多久?中途可有偷懒?」 刘嬷嬷摇头:「姑娘是个实心眼儿的,哪里会偷懒。皇上走后,她便一直写写画画不曾停过。」 萧弋怔了下,转念又觉得真是个小傻子。 他走了,没人开口叫她停下,她就一直往下写了。 萧弋伸出手,抓住了杨幺儿的笔。 杨幺儿似乎有些困倦了,她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睫毛抖了抖,然后才缓慢地抬头看萧弋。看见萧弋的时候,她似乎有些高兴,是高兴吧?萧弋也不知。但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然后—— 她指了指笔尖,又指了指砚台,一张脸几乎要皱出包子褶儿了。 原来是等着他回来给研墨呢! 萧弋没好气地勾住她的下巴掐了一把,杨幺儿还傻傻盯着他,冲他粲然一笑。萧弋掐着她的手松了松力道,改为了大力的摩挲。 他看着她的下巴被摩挲出浅浅的红印,仿佛被盖了章似的,萧弋便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第二十七章 「明日再练。」他说:「今日吃蟹黄汤包好不好?」 他盯着她的目光,就好像她就是一只蟹黄汤包。 新送来的蕊儿姑娘病了,她柔弱无力地靠在床头,攥着小宫女的袖子,忍着羞耻怯怯地道:「从前长在乡野,并未过过这样好的日子,身子竟是受不住病了。不敢将病气过给贵人,请姐姐向嬷嬷说说,让我也出去住罢。我与杨姑娘同出岷泽,不如将我迁去燕喜堂吧……」 小宫女听了她的话,心下多有轻视,但蕊儿都这般示弱了,又一口一个「姐姐」,反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想了想,便道:「那我去与嬷嬷说说,姑娘是主子,怎敢当姑娘一声‘姐姐’?」 蕊儿面色动容,她攀住小宫女的手腕,低声道:「自是当得的,姐姐入宫几何,我方才入宫几何?又哪里分什么主子下人呢?我也就只是个乡下丫头罢了。」 听她言辞恳切,俨然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小宫女倒也放软了语气,道:「蕊儿姑娘好些歇息吧,我先去了。」 蕊儿点头,目送她离去。 待到小宫女走远,蕊儿方才狠狠松了口气。她知道,芳草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也许是发配到别处去了,也许是已经死了,更惨的也许是她还仍在受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管是哪样的结果,蕊儿都不敢往下想。 她仔细想了想,芳草落罪,一是因那日推搡欺负了杨幺儿,二恐怕是她忘了这是什么地方,竟在天子居所闹出这样的麻烦来,岂不是藐视了皇权? 所以她便迫不及待想着要搬离这儿了。 能接近皇上固然好。那样天下第一尊贵的人,又生得极其俊美,谁不想亲近讨好他呢?可那也得有命才行! 在涵春室待得越久,触怒皇上的时候也就越多。蕊儿不比芳草自满,她心中清楚,她的那些手段搁在这个地方,挠痒痒的力道都没有。这宫里的规矩森严,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便违了规矩。 倒不如以退为进,搬去和杨幺儿一块儿住。这个傻儿,傻归傻,但她既然能得皇上另眼相看,想必有她的本事在。不说旁的,学习一二都是好的。待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去献殷勤不也来得及? 至少……至少住在杨幺儿的身边,命是能保住的。 想到这里,蕊儿的身子抖了抖。 她忙拽了拽被子,盖住发寒的身体,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歇息。她病是真病了,只是她昨日故意碰了冷水,入夜又踢了被子,方才有这一病…… 刘嬷嬷听了小宫女来报的话,认真思虑一番。 「杨姑娘一人住在燕喜堂,平日里难免觉得无趣,若有人陪伴倒也是好事。但也不好叫她将病气过给了杨姑娘,你等陪着收拾了包袱,暂且安置在燕喜堂的梢间,待病愈再与杨姑娘走动。」 小宫女应了声,忙去回蕊儿了。 蕊儿得了话,到底是松了口气,赶紧收拾了东西,便往燕喜堂搬了过去。她来时本也没什么东西,衣裳也就三两件,首饰更不消提,只有那么些简单式样。唯一贵重的,便是那日太后赏的珍珠了。 她将珍珠深深埋在包袱里,莫说是簪在头上,绣在衣间了,她连取出来都不敢,生怕叫人误会了去。 …… 杨幺儿舒坦睡了一觉起身,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仰头望着天光。 太阳刚出来不久,日光正暖和又不刺眼,晒着舒服极了。几个宫女便在后头给她梳头,一个说这样梳好,一个说那样梳才漂亮。杨幺儿也不计较这些,她将自己的头发交给别人便全然不顾了,只管着抬头去瞧那有趣的景致。 蕊儿进到燕喜堂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心中有下有着说不出的微妙、别扭。 不过她家穷时,连将她卖进李家都舍得,如今让她去讨好一个傻子,倒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蕊儿便扬起了笑容,缓步朝杨幺儿的方向走去。 只是还不等她走近,便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扶住她的手,道:「姑娘先去住处瞧瞧吧。」 蕊儿皱起眉,迟疑道:「若是不同杨姑娘见礼,岂不是无礼了些?」 宫女笑道:「姑娘病着呢,等病好了再去见礼,岂不更好?」 蕊儿这才明白过来,见不见礼不重要,倒是决不能让她将病气染给杨幺儿的。 从前杨幺儿是岷泽县十里八香的笑话,如今却已是越过他们的贵人了,她和芳草的性命为轻,杨幺儿的性命才为重呢。 一时间,蕊儿心下更觉复杂,旁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好点点头,闷声跟着宫女去认门。 蕊儿搬进燕喜堂,杨幺儿是全然没注意的,于她来说,大抵也就和一只蚂蚁从眼前爬过了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宫人们面面相觑,私底下嘀咕,这蕊儿姑娘怎么也搬来了? 春纱是最先沉不住气的,她放下了梳子,旁敲侧击地问:「姑娘这些日子,去涵春室都做了什么呀?姑娘可有触怒过皇上?或是挨过两句训斥?」 这段话太长,也太难理解了些,杨幺儿便没出声。 春纱又道:「姑娘今日什么时候去涵春室啊?」 杨幺儿抬头望着天:「不去的。」 昨日皇上就和她说了,今日不必去,旁的还说了些话,但杨幺儿记不大清了,就将「不必去」三个字记得牢牢的。 春纱更紧张了。 原本燕喜堂只住着姑娘一人,满屋子的宫人都伺候着姑娘,这在宫中便是独一份儿的待遇了。可如今蕊儿姑娘也进来了,这独一份的待遇,自然就被打破了。 那蕊儿姑娘她是见过几面的,比芳草长得更柔弱些,这样的女子最易唤起男子的保护欲了。且她又比芳草懂分寸,应当是个聪明的人物。若是她寻着机会得了宠,姑娘又怎么办呢? 杨幺儿自己未觉不妥,待午间用过饭了,她便趴在屋子里,用手指头在桌上画,画她的名字。 一边画,她一边忍不住想,她叫「幺儿」。「幺儿」两个字是这样写的。那他叫「皇上」,「皇上」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杨幺儿将疑问攒在了心底。 下次一定要记得问的,不能忘的……她在心头如此念叨了好几遍。 …… 蕊儿搬进燕喜堂,不止宫人们紧张,永安宫里头那位,气得更狠。 「派人去问了,如何说?」太后冷着脸道。 跟前的人答道:「说是病了,真的病了,怕将病气传给皇上,便赶紧收拾东西去了燕喜堂。」 「没本事的东西。」太后咬牙骂,「她倒是缩得快!若她真有那个本事,敢叫皇上过了病气,哀家还要赏她呢!」 徐嬷嬷在下首不疾不徐地道了声:「太后。」 太后这才换了句话说:「先前倒是会说话,满口答应。如今见芳草挨了处置,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这时候,身边的大宫女才迟疑着出声,道:「其实这个蕊儿姑娘,这样做倒也是桩好事。」 第二十八章 「哪里好了?」太后皱眉。 「正当风口浪尖,她知难而退,也是一出以退为进的棋啊!左右燕喜堂也是在养心殿,还愁没有见着皇上的机会?反倒是就那么杵在皇上的跟前,反而容易招来皇上的不喜。」 太后倒也明白了过来。连她都不得不将芳草处置了,这时候与皇上硬来,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蕊儿聪明,知道退远些,倒也利于她永安宫的名声。日后总归没人敢说,她送人去挟弄新帝了。 「那哀家还得赏她了?」太后嗤笑。 大宫女笑着给太后捶了捶肩:「为太后娘娘做事,这就是她的本分,何谈赏赐呢?」 太后心胸狭隘,不过在赏赐上倒是大方得很。她冷哼一声,道:「过两日,给她送些首饰衣裳,别叫她整日头上光秃秃的,还亲近皇上呢,恐怕谁瞧了都不喜欢!」 大宫女笑道:「太后娘娘仁慈宽和!」 过了会儿,越王照旧进宫请安,陪着太后玩了会儿纸牌,而后同她说起了另一件事:「内阁大臣近来常出入养心殿……」 太后拈着纸牌,漫不经心地道:「这些个老东西,一准儿没安好心。就算去见皇帝,也未必是为了他好。他们把持着朝政,哪里肯交权?」 说罢,太后怨念起来:「可恨哀家没有儿子,不然哪里轮得他们和小皇帝来作祟?」 萧正廷笑了笑,道:「儿臣不就是您的儿子吗?」 太后看着纸牌,淡淡道:「到底是不同的。」 萧正廷闻言,依旧只是笑了笑。 等时辰晚些,萧正廷便告退了。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养心殿外,只是这回他没有去拜见皇上。他只是多走了几步路,绕到了上回那条巷道。 人的记忆是分外奇妙的玩意,越是只见过一面的,便越容易念念不忘。好似所有的记忆里头,就只有那惊鸿一面才是鲜亮的。 他就站在巷道口,往着那个方向瞧了瞧,都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小厮一脸摸不着头脑,刚出声唤了句:「王爷……」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夹杂着些许女子笑声近了,正是从那条道过来的……萧正廷想也不想便返身走了两步,隐在了拐角处。 从此地看过去,他能望见那头走来的人。 但那头的人却是瞧不见他的。 宫女太监们拥着极为年轻的姑娘,款款朝这边行来。 她穿着杏红的短衫,浅色月华裙,行动间如月华笼身。她梳着单髻,眉间缀着一抹花胜,色彩明亮,如她熠熠生辉的眉眼一般,令人见之不忘。 比较起那日,她今日的打扮更有人气儿了。 但也还是像那月宫下来的仙女。 萧正廷抿了下唇。 脑中那惊鸿一面的记忆,又陡然被添了一抹光华,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儿,然后往更深的地方钻去了。 杨幺儿有几日没到涵春室去了,燕喜堂的宫人便陪着她四下走走,今个儿往东边走,明个儿往西边走。每日有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食物作调养,又有宫人陪着走动,几日的功夫,杨幺儿面上的气色都好了许多。 如含了桃花在面上一般。 待走到一条巷道中,春纱突地想起那日撞见外臣的事。 她与杨幺儿低声道:「姑娘还记得那日见着的男子吗?那是越王殿下。」 杨幺儿自是一派茫然。 春纱笑道:「幸而今日没再撞上了,不然倒是麻烦。」 越王与永安宫亲近,永安宫待养心殿这边又冷漠得很,宫人们也都是长了眼的,嘴上不说,但心头却明白得很。 春纱想了想,还道:「若是哪日奴婢没陪在姑娘的身边,姑娘见了他,也要掉头走才好,撞上就不美了。」 杨幺儿却是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 春纱见状,忙扶住了她:「姑娘累了?那我们回去歇着罢。」 杨幺儿却瞥了眼前方拐角的地方。 那儿有道影子,露了一点点出来,但是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杨幺儿困惑地收起目光,转身慢慢走远了。 萧正廷还立在那里。 其实只要他们稍往前再行上几步,就能撞上了。但他们没有再往前走了,就像是上回一样,他们又转身打道回去了。 萧正廷一时倒也说不清心下是失望,还是好笑。 那宫女说的话,叫他听了个分明。萧正廷不由转头问贴身小厮:「本王看起来,十分吓人?」 小厮摇头如拨浪鼓:「自然英俊非常!英武过人!风度翩翩!」 萧正廷轻笑一声,突然道:「封后大典该要近了吧?」 小厮哪里懂得这些事,便闭嘴不出声了。而事实上,萧正廷也并不是在询问他,只是感慨一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得仔细挑选大礼才是,皇上大婚、封后、束冠亲政……都是大事。总该献上拿得出手的大礼。」萧正廷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他道:「去捉几个句丽国人来问问,有什么宝物……」 小厮挽起袖子:「哎!」 杨幺儿回去的路上,春纱还在嘀嘀咕咕地同她说话。 春纱道:「姑娘怎么近日都不去涵春室了?可是皇上特地吩咐了,让姑娘不用去了?」 杨幺儿点了下头。 春纱心一沉,道:「这可怎生是好?」 杨幺儿就听见个「好」字,她便接着点头,说:「好的。」 春纱哭笑不得:「哪儿好了?如今皇上都冷落姑娘了,这样还叫好吗?」 这会儿杨幺儿又敏锐地捕捉到了「皇上」两个字,她便再度点头:「好的。」 皇上是好的。 教她写字呢。 想到这里,杨幺儿还有些怕怕。她不记得那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皇上好像念那两个字念作「月窈」。这字长得太弯弯绕绕了,画都画不好,记也记不住。可怎么办呀? 杨幺儿听惯了旁人说她笨的话。 他大抵也会觉得她笨的。 杨幺儿想着想着,便垂下了头。 春纱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被吓住了,便又只好改口抚慰道:「姑娘也不必担忧,左右如今宫中的人不多……」 杨幺儿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春纱见状,更有些慌乱了,忙道:「姑娘别怕,别哭。兴许待会儿刘嬷嬷就来请姑娘了……」 话说完,他们已经回到了燕喜堂中。 燕喜堂中不见刘嬷嬷的身影,倒是见着了蕊儿。她由一个小宫女陪着,站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见杨幺儿回来,便连忙露出讨好的笑,还主动朝杨幺儿走来,嘴上道:「我病已痊愈,便想着今日来和杨姑娘见个礼,说会儿话,谁晓得杨姑娘出门去了……」 她说了一长串的话,然后静静等着杨幺儿理她。 杨幺儿盯着她瞧了瞧:「哦。」 其实换做往常,杨幺儿连声都不会出的。只是这个人好像总在院子里头晃荡,可能得和她说话,她才会停下来。 蕊儿等了会儿,却没等到下文。 她只好又张嘴道:「我和杨姑娘从一个地方出来的,日后若是想念家乡的时候,凑在一起说说话,也不觉得孤单。」 第二十九章 春纱闻言,暗暗点头。 这蕊儿姑娘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杨姑娘从千里外来到皇宫,若真有想家的时候,能有个人在旁边陪着解解乡愁倒也是好事。 但杨幺儿却如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没有半点表示。 蕊儿一早做好了哄住杨幺儿、讨好杨幺儿的打算,但无论她说什么,人家都不接招,这便难了。 蕊儿想了想,只好道:「我从前见过杨家婶娘的……」 杨幺儿睫毛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蕊儿又道:「我从岷泽县走的时候,还见着你娘她站在李家附近的那座大牌坊底下,应当是在念你呢……你弟弟也交了束修读书去了……」 蕊儿想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家里穷苦,没有半点法子,所以拿我们去换了钱,他们过上了好的生活,咱们一块儿住在了这个地方。我们不如亲近些,互帮互助? 那话到了嗓子眼儿里,蕊儿不敢说,她怕叫周围的人听见了,对她心生嘲讽。 蕊儿咬了咬唇,便干脆伸出手去,要拉杨幺儿。 这时候却听见一道声音响起:「都杵在这里作什么?怎么好叫姑娘久站在这儿?不扶着进门坐下说话吗?」 这一串问话,将众人都敲醒了过来。他们朝门边看去,就见刘嬷嬷走进来,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刘嬷嬷在杨幺儿跟前站定,抬手给杨幺儿理了理头发,道:「姑娘可别站这儿发呆了,快快随老奴走一趟,都等着呢……」 谁等着? 为什么等她去? 众人脑中都冒出了这样的疑惑。 刘嬷嬷自然是不会同他们解释的,只是抓了杨幺儿的手腕,便带着她往外走。杨幺儿似乎也不愿意同蕊儿站在一处,便抬脚跟着走了。 春纱等人都未来及跟上,便只好瞧着刘嬷嬷将人带走了。 蕊儿立在那里,周边还拥着宫人呢,但她却觉得自个儿孤零零得很,还羞耻得很……她都忍着从前的轻视、笑话,做好了打算,可谁晓得杨幺儿这么快便走了,她别说将人哄住了,人家连和她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这傻儿,怎么这样难哄! 刘嬷嬷带着杨幺儿一路匆匆,行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杨幺儿懵懂打量着四周,随即便见刘嬷嬷跨进门去,朝里头的人微笑道:「姑娘来了。」 那些个人拥上来,抓起杨幺儿的手腕,按住她的腰,摸着她的脖子…… 杨幺儿忙往后躲了躲。 刘嬷嬷见状,暗道自己糊涂,这些人定是将她吓住了! 刘嬷嬷忙道:「姑娘,这些乃是尚衣监和仪制清吏司的女官……她们是奉命来给姑娘量体裁衣,好做新衣裳的。」 说罢,刘嬷嬷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姑娘先量了尺寸,再随老奴一起,去选些首饰。」 杨幺儿愣愣地立在那里。 她僵硬地抬着手,仰着脖子,像是可怜的小树苗,风一吹就得折了。 刘嬷嬷看得哭笑不得,忙又道:「姑娘莫要紧张,待会儿老奴取些古物玩具来给姑娘玩。」 杨幺儿却张嘴道:「皇上?」 刘嬷嬷更哭笑不得了,忙道:「皇上不是玩具……」 杨幺儿歪了歪头,似是精力被分散的缘故,她没刚才那样僵硬了。 刘嬷嬷又无奈又觉得好笑。 这杨姑娘也实在胆大,在她心底,怎能将皇上同玩具相提并论呢? 刘嬷嬷再对上杨幺儿目光,顿时又觉头大得很。 莫说大婚、封后的仪式了,这宫里寻常的规矩,杨姑娘都不懂得。若是一条一条教起来,能教会么?杨姑娘若觉得枯燥无味,撒手不肯学又如何是好? 刘嬷嬷的烦恼,杨幺儿是不懂得的。 她盯着前方垂下的帷帘,盯得入了神。 等这边的女官在宫女的辅助下量完尺寸,那边帷帘也掀了起来,随即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步行了出来。 杨幺儿微微瞪圆了眼。 是皇上。 萧弋方才就在帷帘后,之所以隔了道帘子,是想着也许会有要杨幺儿脱衣裳的时候。等量完,他方才走出来。 杨幺儿瞥见萧弋的那张脸,忙掐了掐手指头,垂下了目光,开始回忆,「月窈」两个字怎么写的……一点也记不住了…… 他会打她吗? 弟弟说过老师都有戒尺的,愚笨的人就会挨打。 杨幺儿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视线模糊了。 李家旁的大牌坊,她在马车上瞧见了,很大很大…… 读书…… 娘…… 零碎的词挤在她的脑子里。杨幺儿揪了揪身上的衣裳。 萧弋走到她跟前,见她半天不抬头,不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制她抬起了头来。 这一瞧,便见杨幺儿眼底被泪水浸透了,放着黑亮的光,她的泪珠就挂在睫羽上,要落不落。 「谁欺负你了?」 杨幺儿乖乖说:「不记得名字怎么写了。」 说完,「啪嗒」,那颗泪珠就掉下来了,正砸在萧弋的手背上。 萧弋:「……」 「不记得便不记得罢,改日重新教就是了。」萧弋唇角向下轻撇,嘴角弧度冷锐,手上却是顺势揉了下杨幺儿眼角:「一桩小事也值得哭么。」 刘嬷嬷站在不远处松了口气。 心说,还以为姑娘因为她反驳说皇上不是玩具,难过得哭了呢。 量完了尺寸,刘嬷嬷便领着杨幺儿挑首饰去了。 「姑娘若有喜欢的,只管取用。」刘嬷嬷面上笑容加深,道:「永安宫特地送来,怎好浪费?」 萧弋却是在一旁淡淡道:「都给她送到燕喜堂去吧。」 刘嬷嬷听了这话,点头应了。心道,那位蕊儿姑娘,自然是无缘了。 杨幺儿在一匣子的首饰跟前站定,伸手摸了摸,她微微瞪大了眼,眼底盛满了光华。 刘嬷嬷不由笑道:「姑娘应当是都喜欢了。」 此时尚衣监的人躬身走到萧弋面前,道:「皇上,尺寸正合,无须更改。」 「嗯。」 尚衣监的人同仪制清吏司的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如今都盯着皇上的婚事呢,但凡中间出了差错,首当其冲的便该是他们这些筹备大婚的…… 尚衣监等人告退离去。 萧弋道:「过来罢,朕再教你那两个字是如何写的。」 杨幺儿转头打量四周,却是觉得分外陌生。涵春室的主屋内,总遮着光不见天日,室内还遍布药香。于杨幺儿来说,却是比这里要好的。这里更大些,里头摆的东西也多些,抬头一望,屋檐也是高高的……这里头也没有了药香气,失去了熟悉的味道,让杨幺儿觉得有些孤冷。 她茫然四顾,而后才挪动着步子,跟着萧弋走到了那道帘子里去。 一走进去,便能见着里头摆了张桌案。 那桌案很是宽大,杨幺儿对着自己比划一阵。 ……她都能躺上去呢。 萧弋在桌案前站定,回转过身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做什么?饿了?」萧弋问。 杨幺儿没应声,只是走到了萧弋的面前,伸长了脖子,去瞧桌案上摆着的东西。萧弋见状,便道:「握笔。」 杨幺儿没动。 萧弋只好抓起了她的手,再将那毛笔塞到她的掌心:「握住了。还记得怎么握的吗?」 第三十章 杨幺儿一紧张,又四指张开,用一个滑稽的姿势握住了笔。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一桩小事,再教就是了,哭什么。萧弋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抽出杨幺儿掌心的毛笔,掰开她的手指头,又接着一点一点教她怎么握笔。 杨幺儿渐渐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总算是握得像模像样了。 只是她手臂无力,非得抵着桌子,才能竖起手中的笔。 「这样写,还记得吗?」 「这两个字还认得出吗?」 萧弋接连问了两个问题,却没得到杨幺儿回应,他不由低头去瞧抵着桌子的杨幺儿。杨幺儿软趴趴地抵着手臂,眉心微微蹙起,小嘴一张,竟是吐了口气出来,像是有什么事在为难她一般。 杨幺儿抬起头,对上萧弋的目光,道:「好硬啊。」 萧弋:「……」 抵着桌子写字,还怪桌子太硬。 刘嬷嬷忍不住笑了,道:「姑娘细皮嫩肉,经不得磨的,老奴去取个软垫子来……」 萧弋倒是没说什么,刘嬷嬷便当皇上默许了,于是飞快转身去拿了。 那软垫子缝成蒲团大小,应当是冬天垫着坐用的,其体积显然是不能挤上桌的。刘嬷嬷拿着一个垫子左右比划,五官都忧愁得皱一起了。她道:「这可怎么好?」 萧弋抓住杨幺儿的手腕,往上一带,杨幺儿的手臂便腾空了。随即他再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肘下,掌心恰好托住。十分稳当。 「现在写罢。」萧弋的语气略带危险的味道:「认真写。」 杨幺儿忙点头,借着他托住的力,乖乖在宣纸的空白处写字。 刘嬷嬷见状,道:「改日老奴特制一个巴掌大的垫子,给姑娘垫手用。」 杨幺儿点头,但目光还定在那宣纸上头,显然是听了萧弋的话得「认真写」,分神是不敢分的。 待重复写了几行,杨幺儿才开口说:「还有。」 萧弋:「嗯?」 杨幺儿指着名字:「另一个。」 另一个? 另一个名字? 萧弋取了支更细的笔,写了「月窈」两个字,问:「这个?」 「嗯啊。」 他起的名字,她倒是还记着。 难怪说了忘了字怎么写了,后头那个「窈」字弯弯拐拐,可不是难写得紧么?不记得倒也不要紧了。 「写给朕瞧瞧。」萧弋道。 杨幺儿捏着笔,还不等她动手,有宫人打起帘子来,躬身道:「皇上,永安宫差人来了。」 「何事?」萧弋看也不看那宫人,反倒是盯着那「月窈」二字,似是觉得自己起得极好。 「回皇上的话,来了个嬷嬷,可要放她进来说话?」 「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老嬷嬷进来了。 而萧弋已经收回了手,正从宫女那里取了热帕子擦手呢。杨幺儿没了手臂的支撑,便抓着笔呆呆站在那儿,盯着进门来的老嬷嬷瞧。 那老嬷嬷躬身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不日便要大婚,届时要行纳彩大征之礼,姑娘留在宫中,便无法成礼了。原先是李大人将姑娘接来的,如今将姑娘送到李府上,等待行过礼后,大婚之日再从午门入,是最最好的。奴婢这便是奉了太后的命,前来接姑娘随李家老夫人回去小住几日。」 萧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李天吉?虽是他寻得的人,但他当得起朕的岳丈?他算什么东西?纳彩大征之礼,礼部若是送去了,他李天吉敢收吗?」 老嬷嬷原以为这一趟应当是极为顺畅的,谁晓得却撞上这样的局面,一时间她连口都不敢开了,汗水也顺着滑进了衣服里。 「可,可……可这祖制总是要遵循的,大礼不可废。」 「李大人既如此热情,不如请他在京中买下一座宅子,上挂杨姓匾额,如此,纳彩大征之礼自然有了去处。」 「这……」老嬷嬷自然不敢应,可也不敢说这样不好,总之左右都不是人。 「既做不了主,便回去问你的主子罢。」萧弋道。 老嬷嬷抬头瞧了一眼,无端觉得皇上今日极有威慑之力,也不敢辩驳,忙告退了。 萧弋突然转头问:「你想出宫吗?」 杨幺儿眨了眨眼,等发觉萧弋正看着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问她。但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出宫?出哪里去?出宫有什么意思吗?去了会怎么样?杨幺儿一概不知。「出宫」这个词在她心头的含义,甚至都是模糊的。 萧弋见状,便知道杨幺儿压根没听懂。 他又道:「若是出宫,赐你宅院、黄金。你可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 杨幺儿还是只看着他,不说话。 「你觉得不好吗?」萧弋的身体微微前倾,他弯下腰,凑近了杨幺儿的面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有了黄金,你一样可以请十个八个丫鬟照顾你,可以再请几个小厮看家护院。你便是杨宅里的千金小姐了。」萧弋又道。 杨幺儿又眨了眨眼:「唔。」 她想,他说了那样一长串一长串的话,总得应上他一声的。 「你这乡野丫头,恐怕不知晓一座宅子价值几何,万两黄金又是何等富贵。」萧弋直起腰,似是轻嗤了一声。 杨幺儿说:「唔。」 萧弋这下知道,同她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她兴许是不懂的。 又或许是懂了,可她当真会懂吗?她是不懂的…… 萧弋又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跟前。 「还写字吗」他问。 「唔。」 「那便写罢。」萧弋托住了她的手肘,还接过她手中的笔,放入清水洗了洗,而后换了支新的蘸了墨,再交于她手。 她背靠着他在他跟前站定,萧弋的目光微微一垂,便能瞥见她脑袋顶上的发旋儿,还有耳畔那几根不太安分地翘起的头发丝。 萧弋的另一只手抬起,勾住那几根头发丝绕了绕,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走的。」 「唔?」杨幺儿茫然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揉了揉头发,揉得乱糟糟。 萧弋见状,舒展开手指,顺了顺她耳边的发。 杨幺儿如同被顺了毛的猫儿,立刻放下了手,她认认真真盯着那宣纸,生怕瞧错了一点细节,画,啊不,写错了字。便将萧弋玩儿她头发的事忘到了脑后。 他瞧着她专注的模样,突地笑了下:「也是,一个小傻子,纵有宅田千亩黄金万两又如何?无朕相护,尸骨无存。」 那老嬷嬷回到永安宫,到底不敢将皇上的话就这么学给太后听,若是当真学了,太后定然是要大怒的,她岂不是成了中间那个挑拨是非的人,两宫若斗法,顶事儿的便是她了。 于是老嬷嬷一琢磨,便将皇上那番话,掐头去尾,变个语意,道:「皇上说,不若请李大人在宫外置一座杨宅,这样大礼便有了去处。不然,那礼部真将东西送到李府上,反倒是为难了李大人,想必大人是断不敢收的。」 李老夫人就坐在太后的下首,闻言面皮抽了抽,冷汗登时便下来了。 第三十一章 老嬷嬷话说得委婉,可到底是浸淫内宅多年的人物,又怎会不懂其中含意?今日前来,倒是她李家莽撞了,恐怕从永安宫派人去传话时起,便是将皇上得罪了。 此时却听得座上的太后讥讽一笑,道:「有何收不得?李家乃是哀家的亲人,哀家又是皇上的母后,抚养皇上之人。那杨姑娘从接过来,便是住在李家。如此亲上加亲的美事,便将那杨姑娘的娘家定在李家有何不可?又哪里需要李天吉另置宅院,还要挂上杨宅的名!那杨家人都是些村妇农夫,当不得大礼的便是他们吧!」 老嬷嬷熟知太后的性子,闻言倒也不觉惊讶。 这也正是她不敢当场回了皇上的话的缘故。 老嬷嬷唯唯诺诺地道:「太后娘娘息怒,皇上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这边李老夫人却是心头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好。 太后的性子,便是旁人越不让她做,她越要做。这个性子,打她做了太后以来,便愈加的厉害了。 她口中称李家乃是她的亲人,实际李老夫人心头清楚,李家不过远亲矣,李家之所以有今日地位,只是因着太后娘娘的一些事,她的娘家不肯办,便交到了李家的手里办,这才得了太后的青睐。如今太后这样拉近关系,不过就是想让皇上不顺心罢了。到最后这恶果却是要她李家来吃的。 这是李老夫人断然不愿见到的。 得想个法子。 李老夫人心道。 太后此时转头看向李老夫人,道:「你也不用担心皇上驳了你李家的面子,回去等着罢,这新后总不能在宫中出嫁的,不符祖制。届时一样会到你李家去。」 李老夫人叩头谢过,道了声:「不敢。新后凤体尊贵,李家确实当不得新后的娘家。」 太后斜睨她一眼:「有什么当不得的?」 李老夫人忙又磕头,笑道:「是老身莽撞,竟是叫娘娘为难了。」 太后心说,哀家哪里为难了,哀家并不觉得为难,让那傻儿住进李家挺好。这不正是叫小皇帝清楚,他的皇后都是由永安宫掌控着的吗?也好叫他瞧瞧清楚自个儿的境况,莫再生出什么与永安宫抗衡的妄想来。 但李老夫人却是满口认定叫她为难了,跪地又磕头道:「老身怎敢坏了娘娘与皇上的母子情谊,老身羞愧!老身这便回去,申斥老身那不懂事的儿子,怎敢提出这样的妄想!……」 说罢,李老夫人便站起了身,一副欲告退的模样。 太后:「……」 哀家与那小皇帝哪来的母子情谊?有什么可叫你破坏的? 「老身告退。」李老夫人说着,还面露焦灼之色,像是真心实意为太后着想一般。 太后皱了下眉,道:「回去罢。」 她越发觉得与李老夫人说不到一处去了。这老太太如今也是年纪大了,脑子都糊涂了,说话如鸡同鸭讲。 李老夫人又谢过了太后,这才作出几分不舍之情,佝偻着身子缓缓退出了永安宫去。 老嬷嬷忐忑出声:「那奴婢还去养心殿回话吗?」 「回什么话。」太后眉头皱得更紧,「这李家都退缩了,还有什么可说,便让他自行操心去吧。总是要在大典之前,定下一个地儿给那傻子的!没有李家伸手,那皇上就得从私库出钱买宅子了。他那私库……」太后说到这里,一撇嘴:「还不如哀家的多。」 且说这李老夫人回到府中,李天吉正在家中同妻妾作乐,听闻母亲回来,才匆匆抛下人,来到了李老夫人跟前。 先前,李天吉以为芳草、蕊儿二人应当比那傻儿得宠的机会大些。 可谁晓得人送进宫去,便掀起了轩然大波。芳草引起了斗争,被太后处死。蕊儿之后更没了音讯。反倒是那傻子,因着是头一个送进宫的,到底是沾了钦天监的光,又在如今朝臣的力主下,真要做皇后了。 谁能想到呢?一个傻儿真要做皇后了! 李天吉这才动了心思,在举行大婚前,将人接回到家里来,一则在太后面前卖个好,明面上在皇上那里也过得去,二则也哄住了这傻子,人家傻归傻,日后到底是要做一国之母的,拉拢了她也是桩好事,倒也不枉费他当初接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千里迢迢跑到岷泽县去选人,中途还吃了不少苦呢…… 李天吉一动心思,就让李老夫人进宫去与太后提了。 可如今…… 李天吉跨过那道门,进到花厅中,便见李老夫人面色微沉,手里端着茶碗也不喝,像是打宫里受了什么气。 李天吉不由颤声道:「拜见母亲,母亲今日莫非遭了斥责?」 李老夫人放下茶碗,脸色更见肃穆。她摇头道:「并未遭斥责,可事情比遭了斥责还要严重……」 说完,李老夫人便将今日宫中的事,都同李天吉说了。 李天吉倒是神色轻松,他在李老夫人下首落座,叫丫鬟给自己端了茶点来,这才道:「倒也不必畏惧,咱们家攀附的一直都是太后,若要说得罪,岂不是早从儿子去岷泽县领了个傻子村姑回来,便将皇上得罪到底了?做了事就没有回头路了。儿子是不怕的。」 李老夫人却是拍了拍桌子,将花厅中的下人都斥退,于是骂道:「糊涂!两桩事怎能混为一谈?前者,乃是大势所趋,你去寻女子回来,那是上天所示,怎成了你的错?咱们原本都以为,这封后大典是举行不成的,可瞧如今的势头,不仅这大婚要办,封后大典要举行,这新皇亲政也不远了……若是如此,那你寻了这个丫头回京,反倒是桩好事!皇上又怎会迁怒于你?这后者就不同了……李家冲上前头,要给新后当娘家,皇上定是瞧不上咱们的,便会以为咱们是得了太后娘娘的吩咐,故意不将皇上放在眼里,以为自个儿能做皇上的岳家了。这两者带来的后果是全然不同的……」 李天吉闻言,渐渐也回过味儿来了。 「新皇亲政,便不可同日而语了。」他道。 李老夫人点头:「正是,皇上再体弱多病,到底是皇上。只要他亲政,握了实权,哪怕……哪怕只有几年过活,也是不可得罪的。太后在后宫纵有大权在握,但终究困于后宫之中。咱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只管为太后办事,别的一概不顾了。得换个法子,徐徐图之。」 李天吉当即低头深思起来:「……皇上既然发了话,那咱们便置一座宅子作杨宅。再送些仆人到那宅子上去。日后也不弃用这座宅邸,就这么一直小心看管着。咱们还可以再补些东西给新后。银子、首饰,都是不可少的。」 李老夫人点头:「今日太后已经面露不喜,我不适合再去永安宫。你便直接去皇上跟前,哭着求他收下宅子,务必表了忠心,还要道出之前的过错,便称,不敢坏了皇上与太后的情谊。如此才可两边不得罪。不然太后该要记恨咱们了。」 李天吉连忙点头。 之后二人又仔细聊了会儿,将方方面面都讲到了,以求不出疏漏,没办好事,反得罪了人…… 第三十二章 与李老夫人聊过后,李天吉便求爷爷告奶奶去寻好宅子了,他相中的一处,乃是一位惠帝在时便告老归乡的官员的宅子,这官员后人无能,未能再入仕,家中无可依仗、捉襟见肘,却有莫名的坚持,口口声声说什么祖宅不可卖。 为了弄下这座宅子李天吉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而后他又亲自去了京中有名的首饰斋,交了钱,买了一些现成的,又定了些样式叫匠人打制。等回了府,还从老夫人和自己的私库里,挑挑拣拣选了些东西出来,凑满了一匣子,瞧着也像模像样了。 这还不算完。 李天吉想着,若是真将人迎进了杨宅,李家的几个女人定然是要去杨宅来往,拉拢拉拢关系的。 于是他又仔细嘱咐了妻子…… 如此一番之后,李天吉便收拾着进了宫拜见皇上。 李家因与太后关系密切,李天吉也因而得了些便利,很是顺利地进了宫中。守卫早禀报到了养心殿,李天吉到了养心殿,便有太监引着他往涵春室走去。 往常萧弋召见大臣都是在西暖阁,不过李天吉的官都是捐的,朝未上过,只一心借太后的势做生意赚钱,当然配不得这般待遇。李天吉倒也浑然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去涵春室,那不更显亲近嘛,好事好事…… 这厢涵春室内。 杨幺儿正在试刘嬷嬷给她做的袖套。 刘嬷嬷小心绑在她的手上,道:「瞧着是不大好看,不过垫着手也就不疼了。姑娘多练些时日,手臂有了力道,可悬空写字了,自然也就用不着这东西了。」 杨幺儿点着头,伸出手指拨弄了两下袖套。 萧弋见她动作,道:「既戴好了,便去写字吧。前两日刚教过你一遍,不曾忘记罢?」 杨幺儿点头,又摇头。 点头是冲他前半句话,摇头是冲他后半句话。 萧弋渐渐摸透了她的行为举止,倒也明白她的意思,便下巴轻点:「嗯,去坐着吧。」 杨幺儿去了桌案前坐下,萧弋却是坐在了隔着一道珠帘的榻上。 那张榻正是杨幺儿头回来拜见萧弋的时候,见到的那张。她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隔着珠帘,去瞧萧弋。手里的笔也就握不好了,把袖子都染上了墨点。 旁边的宫人见状倒也不制止她。左右之后换件衣裳就是了。 这瞧着瞧着,便有人来了。 宫人们将室内灯火点得更加明亮,一个穿着青布直身的男子微微弓着背进来了。他低着头到了榻前,跪地行礼。 「臣李天吉,参见皇上。」 李天吉? 杨幺儿恍惚一阵,总觉得这个人瞧着眼熟,但仔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伸脖子伸得久了,也觉得累,便坐了回去,不远不近地盯着那名男子。 李天吉倒是察觉到了打量的目光,但他没敢抬头,还以为是皇上在瞧他呢。 他想起母亲交代的话,当即便哭出声来,一边哭喊一边认错,就差没抱着皇上的大腿嚎了。 「实乃臣之错,若是叫臣破坏了皇上同太后的母子情谊,便是臣万死也难恕其罪……」 「盼望皇上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臣在静宁巷购得一处宅子,此宅风水极好,宅内亭台楼阁、轩榭斋辕都是花了大心思的,求杨姑娘收下以作杨家之宅……」 「当初是臣接了杨姑娘进京,如今不敢怠慢,另备下黄金白银、珠宝首饰,凑个礼……」 李天吉一边说一边哭,语气诚恳,像是恨不能将李家都整个献上。 萧弋早料到他会如此,因而也不觉惊讶,便始终坐在榻上,目光冷淡地瞧着他。 这李家是太后的走狗,也是一群真小人。 何为真小人?便是做起小人的勾当来,坦荡大方。要他们剥下脸皮,屈身谄媚,是很容易的事。这样的人,说白了便是奔着有利可图的地方去。 可这样的人也极好。 因为但凡你身上有利,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化作你手中的利剑,指哪儿便向哪儿而去。 这李天吉也实在是个人才,一番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哭,竟是哭足了两炷香的功夫。 里头的杨幺儿都觉得这人真吵了。 外头的萧弋这才启唇,道:「李大人的诚心,朕已经知晓。」 李天吉这才敢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哭肿的眼,殷切地看着萧弋:「皇上是原谅臣的过错了?」 萧弋却没接他这句话,而是道:「宅子可收拾出来了?」 李天吉忙点头:「已收拾出来了,仆役皆已备好。」 萧弋道:「明日巳时五刻,你等在杨宅前等候就是。」 「是,是!」李天吉叩头拜谢:「多谢皇上。」 等李天吉再抬起头,他方才注意到,旁边隔着一道珠帘不远的地方,摆了一张桌案,而那桌案后还坐着人,竟是个熟面孔! 叫人见之忘俗! 李天吉心头一震,忙又低头弓腰乖乖退下,不敢再多瞧一眼。 待出了涵春室老远,李天吉方才抬手抚胸,暗道,原来先前见她时,仍不算最美。如今在皇宫中将养了些时日,染得贵气,兼又面上气色大好,再换一身贵人打扮,哪怕不是钗环满头,也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只一眼就仿佛要醉了去。 …… 李天吉吁出一口气。 是他看走眼了,这般女子,纵使天生痴傻,不善讨好哄诱人的事,却也比其他人强过百倍。想必皇上也是这样想的,才真准备起了大婚。 也是。 若他身边有这般模样的人,哪管心智深浅,只恨不得一切都给了她才好。 李天吉悄悄地想。 而后他加快了步子,速速离开了这里,像是生怕被别人看破了他那点心思。 萧弋起身,撩起珠帘,绕到了杨幺儿的身边,问:「方才好看吗?」 杨幺儿摇头。 不好看的,那个男人。 「那盯着瞧了那么久做什么?字都写完了?」萧弋的语气沉了沉。仿佛又回到了杨幺儿初见他的那个时候,面容阴翳、冷漠。 但杨幺儿是瞧不出这些的,她只当自己偷懒,惹得老师生气了。便忙低下头,抓着笔开始写。她也不敢答萧弋的话,实在又软又怂。仿佛要多写两个字,才敢开口似的。 萧弋盯着她动作,那宣纸上早染了墨迹,她袖子上也是,但她浑然未觉,还一本正经地写着字—— 先歪歪扭扭画个月,再歪歪扭扭画了那么大一个「窈」字。有多大呢,大抵有她的掌心那么大了。画起来她自个儿还觉得累得紧。毕竟字大么,费的力气也多呢。 萧弋:「……」 他夺了杨幺儿手中的笔。 杨幺儿呆呆抬头望他。 这下好了,脸颊上也蹭着墨迹了,要是再添两笔就成猫儿了。 萧弋吩咐宫人:「打水来,给姑娘擦脸洗手。」 宫人应声退下。 杨幺儿这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是沾了点墨。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又扯着袖子看了看,顿时坐直了身子,抿着花瓣似的唇,继续不吭声。 「方才瞧什么?」萧弋问。 显然这个问题还没翻篇呢。 杨幺儿眨了下眼,慢吞吞地措着辞,道:「他,李,很久,很久之前,见过。」 第三十三章 她少有说长句子的时候,一则是没养成开口说话的习惯,二则措辞对于她来说太难了。难得说了这么长串,还是因为说起了李天吉这么个东西。 萧弋眼底微冷。 杨幺儿:「嗯?」 好像更生气了? 她四顾茫然。 萧弋伸手拿走了面上的那张纸,上头全是杨幺儿那难看的字,混着一些墨迹。一眼看去,实在乱糟糟得不忍直视。 萧弋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幺儿,道:「明日送你出宫,字先不必练了。」 「练的,练的。」杨幺儿乖乖地说。 「出了宫没有朕教你,如何练?」萧弋口气略缓,又道:「只管吃喝养着身体就是。那宅子大得很,倒方便你四下走走,好好玩乐。」 杨幺儿仍旧面露茫然。 萧弋话音一转,却是道:「不过再大,又如何与皇宫比?」 杨幺儿这句倒是听明白了,这儿更大的意思罢? 于是她点头:「嗯。」 他的目光突地定在了她的面庞上,她坐在椅子上,脸微微仰着,眼底天真澄澈,面容却姣好如花。 萧弋突然问:「见过京城什么模样吗?」 杨幺儿摇头。 京城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 「待出宫住进了新宅子里,你可以叫李家人陪着你在京中走一走,日后未必见得到市井的景象了。他们盼着与你交好,定会悉心对待你。如此你也可好好玩上几日。」萧弋道。 这句话实在太长了些,杨幺儿听得脑袋昏昏。 又是新宅子,又是李家……挤在一堆,倒叫她分辨提炼不出里头重要的词句了。 刘嬷嬷在旁边见状,上前笑了下,道:「皇上,姑娘哪里懂得这些?去了新宅,想必是一句话也不晓得提的。」 萧弋道:「你同她一并去,她燕喜堂中伺候的人,也挑上两三个。你亲去挑。她什么都不懂,想来也不知晓自己身边的哪些人可靠。」 「是。」刘嬷嬷躬了躬身,道:「那老奴这就去?」 「去罢。」 刘嬷嬷看向杨幺儿:「那姑娘……」 萧弋却道:「虽是听不大懂,但该教的总是要教的。」 刘嬷嬷笑着点头:「皇上说的是。」 说罢,刘嬷嬷就退了出去,往燕喜堂去了。 萧弋再度看向杨幺儿,道:「若是李家给你东西,你就悉数收下,叫刘嬷嬷替你收着。多贵重都不必怕。」 他顿了下道:「他敢给,你就得敢收。」 杨幺儿点头。 这句明白的,收东西,伸手就是了。 「举一场大婚,倒是你比朕更有钱了。」萧弋摸了摸她头顶的发旋儿。 礼部抬纳彩、大征之礼前往杨宅,可都是从国库出的。这小东西,从山野乡村出来,先是分了永安宫的首饰,又得了李家的讨好,眼下还要再得一笔,倒是摇身一变,成了最有钱的人。 杨幺儿听见了有钱两个字,又想到了前头收东西的话,只当他说的都是李家要给的东西,想了想,唇一动:「分你,分你。」 萧弋:「……」 他勾住她的下巴,细长有力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话是不能乱说的。懂得吗?」 杨幺儿:「?」 她的唇软得很。 萧弋捏了一把,但随即便飞快地收回手,叫宫女赶紧端着水上前,先给她擦擦脸。 「蹭了朕一手的墨。」萧弋低头,从宫女手中接过另一张湿了水的帕子,仔细擦了擦。 那头宫女也蹲下身,开始给杨幺儿擦脸、擦手。 「姑娘不如沐个浴罢?将身上的衣裳也都换了。」 「去罢。」萧弋道。 宫女听了令,便带着杨幺儿去沐浴了。 那厢刘嬷嬷也来到了燕喜堂。 她已然是燕喜堂的常客,燕喜堂的宫人们从原先的战战兢兢,到了如今,已经能力求心态平稳了。她们哪里知道,一会儿又要稳不住了。 春纱和另一个小宫女,笑着迎上了刘嬷嬷,口中亲近地喊着:「姑娘不是在皇上那里吗?嬷嬷怎么来了?」 刘嬷嬷扫过他们,道:「将伺候姑娘的宫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春纱浑身一紧:「嬷嬷,可是出了什么事?」 「自是好事。」刘嬷嬷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她板起脸来时,比秦嬷嬷的威力可大多了,见她这样,春纱才觉得心又落回去了。她心道,自己果然还是太胆小了些,总得想想法子,练得大胆才好,不然以后在姑娘身边,岂不是个拖后腿的? 没一会儿的功夫,宫人们便被集中到了刘嬷嬷的面前。 刘嬷嬷问:「常伺候的是谁?」 春纱便点了几个人出来。 「姑娘更喜欢谁?」刘嬷嬷又问。 这个问题,却把春纱难住了。她瞪大了眼,心说,这是要挑姑娘喜欢的宫人出来,赏赐啊还是挨罚啊! 「要选几个随姑娘出宫小住几日,既是贴身伺候的,总得挑姑娘愿意亲近的才行,除此外,也须得手脚勤快,有几分能干才行。」 春纱恍然大悟:「奴婢和小全子是最早跟在姑娘身边,想来是能跟着姑娘去的,除此外,还有两个宫女平日里总伺候姑娘,手脚俱都勤快。有一个,进宫前还念过几本书呢,比奴婢要聪明。」 刘嬷嬷将春纱说的几个人都叫了出来,仔细问过了话,方才道:「那就你们四个了,走时,皇上必然是要拨两个侍卫的,这样便齐全了。过去了还有仆役等着呢。」 春纱忍不住问:「好好的,怎么要出宫住?」 她脑中倒是已经联想到了,有人要迫害姑娘,于是不得不将姑娘暂且迁往宫外等等情景…… 刘嬷嬷摇头:「真是个傻丫头,姑娘住在宫里,如何举行大婚?」 春纱先是一愣,而后狂喜不已,面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多谢嬷嬷指点,奴婢知晓了,奴婢知晓了!」 燕喜堂这边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住在燕喜堂次间的蕊儿自然也知道了。 她从门内出来,便瞧见刘嬷嬷正同春纱说这话,宫人们站了一圈儿。蕊儿心中一动,莫不是在挨罚?今日也迟迟不见杨幺儿回来。是她犯错了? 蕊儿一时间直觉松了口气。 幸而她搬走得快,她就知道,与皇上挨得越近,便越容易触怒皇上。 那头刘嬷嬷说完了话,便带着春纱几个走了。 蕊儿一时间有些茫然惶恐,生怕自己也遭了罪,但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些欢欣来。杨幺儿纵使傻,可她好看啊,比自己同芳草都要好看。如今芳草没了,杨幺儿若是也挨了罚,岂不只剩下她一个? 她又想起之前刚进宫时,永安宫里的嬷嬷同她说:「皇上年少,还未立后纳妃,加上你们,才不过三名女子,一旦承宠,便能得名分……」 蕊儿舔了舔唇,喉头有股蠢蠢欲动的欲望在叫嚣。 因着这一出,蕊儿搬到燕喜堂来,怎么也同杨幺儿说不上话,就连其他宫人都待她分外冷漠的失落感,已经从心头消散掉了。 她关在屋子里,甚至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还不等她琢磨出个结果来,只听得一阵嘈杂声近。 蕊儿起身朝外看去,便见起先随刘嬷嬷离去的宫人们,这会儿竟是拥着杨幺儿回来了。 第三十四章 杨幺儿立在中间,半点损伤也无,反倒更显熠熠生辉。 她身上还有什么变化…… 是,是了……她身上的衣裳换了。 蕊儿记得清清楚楚,她走时身上穿的明明是琥珀色的短衫,象牙白的长裙,待回来时,却变成了藕色短衫、火红长裙,那裙子红得扎眼,实在漂亮极了。 蕊儿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打扮。 颜色都是偏白、偏灰,因为她尚没有资格穿这样漂亮、颜色鲜艳的衣裳。 这下只要长了眼的,都能瞧出来这杨幺儿不仅没挨罚,恐怕还是受了宠了。 蕊儿顿觉喉咙里又干又哑,那些蠢蠢欲动又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她定然是承宠了! 不然为何去时一套衣裳,回来时一套衣裳! 一定是这样…… 蕊儿满心的野望,就被这么一条火红的裙子给戳破了。 这厢春纱也在问呢:「姑娘去时穿的不是这个衣裳,怎么换了一身?」 「脏了。」杨幺儿细声说。 「脏、脏了?」春纱面皮一红。 「墨汁,沾了。」杨幺儿指了指袖子。 春纱:「……原来是这样啊。」她面皮更红了,有些羞愧,自己对着姑娘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怎么能满脑子都是龌蹉? 「明日得早起,奴婢们伺候姑娘歇息吧。」 杨幺儿点头。 因杨幺儿早睡,这边也早早灭了灯火。 蕊儿正悄悄盯着呢,见灯火都灭了,显然今日是累坏了。蕊儿拢起眉,心下觉得遗憾,又觉得嫉妒。如此这般不服气地盯着杨幺儿那厢,盯着盯着,蕊儿便支着桌子睡着了。 等她第二日醒来,便又想瞧杨幺儿今日还出不出门,若是不出门,她就上门讨教一下接近皇上的法子,若是出门了……那,那也只有等着了…… 蕊儿这一等,便等了当日黄昏。 她哪里晓得,杨幺儿一早便带上宫人,到了宫门口,而萧弋分给她的两个侍卫,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这一行人缓缓出了宫,朝着静宁巷而去。 杨幺儿乘坐的马车,乃是宫中制造的,外头挂了朱红色帷帘,上刺「晋」字,马车顶镶以明珠,马车旁垂以金穗子。 但凡脑子和眼睛没有出问题的,瞧上一眼便知道这是打宫里出来的,是贵人,不可招惹! 这驾马车便顶着旁人惊讶、艳羡的目光,一路行过,终于入了静宁巷,这里距离李家所在的永宁巷也就不过两条街。 而此时静宁巷前已经等满了人,有男有女,仆妇成群。 春纱打起帘子朝外瞧了瞧,当先跳了下去,然后才转身扶住杨幺儿,扶着她下马车。杨幺儿带了帷帽,慢步走下来,旁人倒是瞧不起她的面容。只是李家人是最早见到杨幺儿的,那时相见,这杨姑娘还的确和傻子一样,身上透着浓重的呆气,虽是美人,但到底如木头一样。可如今再见,总觉得不一样了些…… 若仔细说哪里不一样,倒也说不出来,只能道,大抵是气质更胜从前了。 李老夫人颤巍巍地迎上来,扶住了杨幺儿的另一只手,倒是全然不顾她自个儿都是要人扶的呢。 李家媳妇们也熟门熟路地围了上来,原本不过寥寥几人的队伍,一下子就壮大了好几圈,进大门的时候,都得小心着些,免得一块儿挤门上了。 李老夫人先问了杨幺儿累不累,一路上可觉得无趣,杨幺儿一句也没答。 李老夫人当然也不在意,面上笑容依旧慈和。 春纱闻言,出声道:「正是怕姑娘觉得无趣,来时皇上命人备了些小玩意儿在马车上,供姑娘玩耍。这玩了一路,无趣倒是没有的,累也不觉得,但饿是肯定的了。」 李老夫人忙道:「饭食已然备好,就等姑娘呢。今儿的厨子是从咱们府上挪过来的,那厨子很是会做淮扬菜,岷泽县与淮安近得很,想来姑娘会喜欢,老身便先做主了。之后的日子里,都让这个厨子给姑娘做饭吃。若是不合心意,就差人来李府说一声,其他的厨子也能寻得到……各地的都有呢。这京里头的酒楼最不缺的就是厨子。」 李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似乎是为了显示,他们李家是当真待姑娘好呢,恨不得将姑娘供起来似的。 春纱看在眼里,心下也觉感慨。 这李家她是听说过的,说是与太后极为亲近。换做从前,人家哪会这样殷切,连待她一个宫女,都是满眼的笑意。 李老夫人又笑,道:「还未说呢,这位便是杨姑娘身边伺候的春纱姑娘了吧?」 「不敢。」春纱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开口不卑不亢。心想着总不能给姑娘丢脸。 其他人便又热情地与春纱说话,想从她口中问出杨幺儿的喜好,春纱捡了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自然死也不开口。 这一路说着话,总算是过了三道门,进了内院。 丫鬟们迎着他们进厅,食物已经摆好,杨幺儿便这样被送上了上桌,居东位。李老夫人都陪在她的手边。 其他媳妇倒也恨不得与杨幺儿坐在一处似的,像是她身边的位置成了极抢手的地方,她本人更成了个香饽饽! 杨幺儿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她呆呆地想。 这些人拿我当能吃的肉汤圆看吗? 新后出宫,入住新宅。 消息很快在京中达官显贵间传开了。 便有相近的人问萧正廷:「越王殿下时常出入宫廷,可瞧见那傻子什么样了?」 问这话的乃是钧定侯府上的二公子,萧光和。 袭爵封世子的乃是他长兄,于是他便整日里不学无术,一心做着他的纨绔公子哥儿。钧定侯素来与皇室不亲近,萧光和对新皇自然也没什么情谊可言。因而一开口,便显得过分轻佻了。 萧光和与萧正廷乃是酒友,常相约在一处饮酒寻欢。 只是二人从不议朝事,如今乍然提起新后,倒也可见新帝大婚,引得多少人关心。 萧正廷此时推开萧光和面前的酒杯,略带三分肃穆地道:「二公子说的什么话,我虽出入宫廷,却不过是时常去向皇上、太后问安罢了。又哪里会见到新后?」 「我还不曾见过皇上大婚的大典呢,那日新后会如寻常女子出嫁一样,披上红盖头吗?」萧光和又问。 「我也不曾见过,我又怎会知晓?」 萧光和闻言,咂了咂嘴,顿觉无趣。 他又问:「听闻她住进了李家,李天吉这回岂不是高兴得要晕死过去?」 萧正廷道:「不是李家。前些日子,李天吉费了大工夫在京中置下一座新宅,便是供给新后用的。此事你不知晓?」 「李天吉这样的抠门精,竟也舍得?」 「他是聪明人。」 「那如今搬往何处了?」 「静宁巷原本的柳家,如今已换做杨宅了。」 「换得好!换得好哈哈!我道前些时候,静宁巷里头怎么吵吵囔囔。原是搬家呢。」萧光和当即大笑起来。 第三十五章 那柳家老太爷还在朝为官时,与钧定侯做了邻居。两家曾为一堵墙的事儿打了起来。这一文一武,谁也瞧不惯谁。之后柳家少夫人有喜,钧定侯夫人也怀上了第二胎。他们都欲同东陵李家定个娃娃亲。最后叫柳家抢了先,这仇结得就更大了…… 如今柳家已然败落,钧定侯府早已换了更大的宅子,萧光和却还会道:「若非这柳家当年从中作梗,我一早便有订了亲的媳妇了!」 萧正廷转头朝窗外看去,突然目光一凝,道:「底下不正是李家的马车吗?」 萧光和闻言,当即扑到了窗沿上,伸长了脖子朝下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先后行驶而过,马车帷帘上绣一个金色的「李」字,再一瞧,马车旁跟了不少仆妇,阵势着实不小。萧光和见状一笑:「这是李天吉家的马车,与那个李家却是不同的。」 东陵李家,与李天吉乃是出自同宗,但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李氏家族。这东陵李家正是先淑妃今太后的娘家,行事低调,不主张铺奢之风。若是他家里的人出行,定然不会这样大的阵势。 萧光和兴趣缺缺地盯着瞧了会儿,突地出声道:「虽说李天吉家里排场一向大,却也不至像今日这样。是家中女眷都乘了马车,要去郊外道观上香吗?还是说,他们不过是陪人出行罢了?是新后?」 萧正廷听见他的推测,一时也有些疑惑,他跟着朝窗下看去,马车却已经朝前行去了。 他只在刹那间隐约瞧见,有谁掀起了窗帷,掀的那只手五指纤纤,一截儿手腕在阳光底下像是玉一般,放着莹润光泽。这时,有仆妇帮着打起窗帷,里头的人似乎好奇地往外探了探头。但她戴着帷帽,只模糊瞧见底下的人,当是个纤纤美人。 萧光和喊道:「那是不是新后?是不是?李家没有这样的姑娘!」 萧正廷收起目光,笑道:「隔着帷帽瞧一眼,你就知道那不是李家的姑娘了?」 「李天吉脸皮厚,从前还与我父亲说,既然咱们家与东陵李家结不成亲,与他们李家结亲也是一样的。后头,我娘还真让我去瞧了李家的姑娘。一个个的,跟那李家老太太长得一模一样……这个明显是个美人……」 萧正廷一向不大反驳他的话,毕竟萧正廷年长,萧光和年纪轻。 但这会儿萧正廷却是嗤笑道:「二公子到底年纪轻,不曾见过几个美人。」 萧光和回身落座,看向他道:「正廷兄常在外游历,见的美人自然比我多。不过我倒也是见过一两个的……东陵李家的四姑娘,常大学士家的长女,还有去年来朝的乌孙国王女……」 萧光和说的这几人,萧正廷都是见过的。 那李家四姑娘,也正是同柳家订了亲的李家女儿。 萧正廷摇头笑道:「她们加在一起,也不如我瞧见的一个好看。」 萧光和皱眉:「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人?难不成你要说是在梦里头见到的仙女?」 「倒真像是梦里见的。」萧正廷轻笑。 摸不透身份来历,每回都只有短暂相见,匆匆掠过一面就不见了踪影。可不真像是在梦里头才能见到的人一样吗的? 萧光和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在编谎话骗我。」 萧正廷微微笑道,口气平静:「并未骗你,我岂是会撒谎的人。」但他声音极低,萧光和听在耳朵里,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道:「今日城东诗会,正廷兄去吗?烟水阁的乐伎要去弹琴奏乐呢。」 「不了,你去吧。」 萧光和也不同他客气,喝光了杯中酒,当即起身往楼下走,还甩了一锭银子给小二,他一边走,一边回头道:「改日正廷兄请我去吃醉蟹啊!」 萧正廷举杯点头。 他也是有事要做的…… 李天吉另置宅子安置杨氏女,太后定然心有不满,他总得去做灭火的那个。否则下回,太后便要责怪他不够贴心了。 这过继的,到底是不同的。 萧正廷在心头默念数遍,似是提醒自己,随后方才也起身离去。 …… 那坐在李家马车内的的确是杨幺儿。 她左边坐着李家大夫人,右边坐着春纱。 李家大夫人颇有几分李老夫人的真传,面带慈和温柔,一路上不停地和杨幺儿说外头的景象,实在卖力得很。只是她太过多话,杨幺儿一时间反倒听得头昏脑涨,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等坐着马车绕到了城东,杨幺儿已然靠着春纱睡过去了。 大夫人怕她着凉,面色尴尬之下,忙唤醒了她,而后便打发了自己的两个女儿,陪着杨幺儿下车走走。 「姑娘家爱去什么地方,你们就陪着杨姑娘一并去就是了。纵有仆妇们跟着,你们也得小心些。莫让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姑娘,凡事挡在杨姑娘前头,知道吗?」 「知道的。」李家这两个姑娘乃是一对双生,答话时都是一块儿出声。 春纱扶着杨幺儿下了马车,低声在她耳边问:「姑娘要四下走走吗?」 她也是希望姑娘能走一走的,不然等回了皇宫,恐怕终其一生,也难有这样在外行走的机会了。 京中繁华,自然不是岷泽县可比的。 杨幺儿来时,马车行得飞快,径直行入了永宁巷,旁的她也没瞧见什么。如今瞧见街道两旁,行人来往,这对于杨幺儿来说,有趣之处实在太多了……她看得眼花缭乱,当即便点了头。 李家大姑娘上前,主动扶住了杨幺儿另一只手,生生将杨幺儿衬得如老太太一般,需要人左右搀扶。 二姑娘快步走在前头,将他们引进了一家水粉铺子。 「宫里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不过瞧一瞧这些玩意儿,顺手买上几盒,总是会让人开心的。」二姑娘说。 大姑娘也跟着点头,道:「杨姑娘选就是,我们付钱。」 杨幺儿的耳朵动了动。 选。 付钱。 她们是要给她东西吗? 杨幺儿一下子想起了皇上说的话,给,她就收着。 于是杨幺儿点了下头。 二姑娘熟门熟路地叫了掌柜的来,让他将铺子里上好的胭脂水粉,都摆在跟前。 几个伙计忙活起来,一一摆好了。 杨幺儿定睛瞧了瞧,个个都花花绿绿的,吸睛得很。她伸手摸了一个又一个。二姑娘问:「姑娘都喜欢么?」 杨幺儿点了下头,心底琢磨着,一共几个呢?要分给皇上的。要够够的才可以。 二姑娘道:「那就都送到姑娘那儿去吧。」 杨幺儿点头,丢开了手。 谁知她刚丢开,后头一阵脚步声近,一只细瘦的手,抓起了一个盒子,打开来瞧了瞧,道:「熊掌柜,这是新做的胭脂吗?」 大姑娘怒目以视:「这些我们都买下了,孟萱!你这是何意?」 那叫孟萱的姑娘方才慢慢转过身来,装作刚见着李家两位姑娘似的,惊讶道:「我自是来买东西的,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孟萱视线一转,陡然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第三十六章 她笑道:「我府上兄长来城东参与诗会,我这个做妹妹的,便带了几个府上豢养的乐伎前来。正巧路过这里,为她们选些胭脂水粉。」 她顿了顿,道:「难道你们也是带了乐伎来?你们李家那位小公子,也要来诗会玩儿?」 大晋盛行豢养舞姬乐伎之风。 比起听戏看戏,他们更爱看舞姬跳舞,乐伎奏乐唱歌。 越是高门府邸,便越爱养这样的……如此方才显其地位与财力。 先长公主在时,府中豢养三千舞姬,比男子还会享受。孟萱本就性情乖张,如今带了几个乐伎出门,倒也不稀奇。只糟糕的是…… 她口口声声讥讽李家带了乐伎来。 这还能指谁? 这不是指着杨幺儿骂么? 春纱眼前一黑,气得恨不能撕了这人的嘴。 若皇上在此,这个什么孟萱,九条命都不够挨的! 孟萱同李家大房两个姑娘积怨已久,这会儿见她们面色难看,自然是心下得意的,当即便伸出了手,想要再去够胭脂盒。 她笑着道:「也不是头一回了,老规矩,谁出的价高……」 她话还未说完,身边一道阴影笼上,兵器出鞘声骤然响起,孟萱的手背被一把剑的剑柄按住了。那剑柄出得飞快,将她的手背按按得死死的,疼得孟萱痛呼了一声。 「谁?」她沉着脸回头去看。 却见两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已将她围将起来,她带的仆妇、下人们早已吓到,不敢上前维护。 这两人着灰色衣衫,上绣青花青鱼,是不可仿冒的是侍卫服! 他们若不是某个王爷的侍卫,便该是来自宫中了…… 孟萱到底没蠢到那等地步,等她发觉这二人个子高得很,身上气势压人,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手中刀剑说出鞘便出鞘,丝毫不怕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达官贵人…… 她终于发觉不对了! 李家两个姑娘之所以变了脸,并未是被她孟萱打了脸、呛了声,而是惊于没护住身后的贵人。 不错,那女子绝不是什么乐伎,而应当是什么贵人…… 孟萱的手仍旧被按在那里,她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身形僵硬。 她的后背渐渐覆上了冷汗。 她开始悄悄打量这女子的模样。 戴帷帽,定是出自重规矩的人家,容貌轻易不得示人,且未婚。 穿缃色短衫,月白翠纹裙。 只寻常打扮。 不,不对。 她腰间悬挂美玉、荷包。玉是一块龙形白籽玉,白籽玉本就难做这样的雕刻,又何况是雕成龙形?一个女子何敢用龙形?再瞧荷包,上用金线,以盘金绣绣芙蓉。芙蓉象征富贵。 她这般打扮,不正是不动声色地说明,她该是个又有权势地位,又手握富贵的人吗? 可这京中哪有这样的女子! 孟萱越是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就越觉得背后冷汗淋漓。 万般思绪飞快从她脑中回转而过。 她动了动唇,看向杨幺儿,倒也不怕丢人,道:「这是姑娘先选的?」说完,也不等杨幺儿回答,她便欲抽回手,接着道:「这李家人的东西我是敢抢的,姑娘的倒不好抢了。敢问姑娘是哪家的?方才戏言,是我一时意气,冒犯了,望姑娘莫要怪罪。」 孟萱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仆妇们都蠢蠢欲动,想着去给公子报信了,结果这会儿自家姑娘自个儿往后退了……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孟萱却知道没这样简单。 哪怕她这时往后退了,但话已出口,哪里是说收就能收的。 孟萱在杨幺儿眼底就是个极陌生的人,说起话又长得很,语气也怪得很,她连与这人说话都不愿意,于是便抿住了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而她越是这般,孟萱便越觉紧张。 果真来头不小,一言不发,姿态高高,反倒叫人心头畏惧不已。 那帷帽之下,女子恐怕正用冰冷淡漠的目光瞧她呢…… 孟萱攥紧了另一只手,忙道:「姑娘今日瞧上什么,不如由我来付账罢?」 李家两个姑娘这才出声道:「我李家还缺钱么?姑娘花费,自然是记在我李家账上的。孟萱,纵然你兄长疼你,但你可支使的银钱又有多少?何必自讨没趣。」 孟萱脸色登时一阵红一阵白。 不错,闺阁女儿能使的银子都是有定例的。唯独李家不同,这一家子身上都带足了银子。谁叫李天吉是个会钻营的小人呢?他总想着,这贵人什么时候都可能出现,自然要带着钱,便于随时献殷勤。那谁身上钱少,谁就输了呗。 这熊掌柜也快哭了。 李家姑娘与孟家姑娘惯来爱斗法,但没见过争着要给别人付账的。这争也就争罢,瞧着气氛却是不大对了,像是谁输了就得完蛋似的。 「今儿倒是热闹,孟家姑娘也是来诗会玩的?」一道带笑的男声,打破了铺子里凝滞的气氛。 说罢,他大步走进门内,扫过孟萱带着的几个乐伎,又扫过对面的人,这一瞧,他便呆了下,这不是李天吉的两个女儿么?旁边还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再瞧还有侍卫从旁制住孟萱。 他顿觉不对。 莫非这陌生女子就是……新后? 「二公子。」孟萱回头来勉强笑了笑。 萧光和又上前几步,走得更近,他扫过面前那些胭脂盒水粉盒,再一瞧孟萱的模样,就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了。他当即便笑道:「这铺子里的乃是上等货色,我却知晓一处,乃是上上等货色。何必执着于此处?」 李家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道:「二公子说的可是点妆阁?那儿的胭脂水粉都是一早定下来的……」 「这有何难?若是这位姑娘要买,我去说一声,保管那掌柜献上铺子里头不卖于人的上上等货。」萧光和微微笑道。 萧光和是个纨绔。 这纨绔自然有自己的圈子与手段。 他常混迹各色场所,要应付一个点妆阁,还真比这些女孩子要容易。 李家两个姑娘当即动了心。 家中有过教诲,若存了心地讨好人,便该想尽办法拿最最好的东西去讨好人,而不是拿半吊子去充数。如此这般,反倒更容易得罪人。不如不拿。 她们与萧光和虽有龃龉,但她们良好地继承了见风使舵的家风。眼下与萧光和、孟萱争口恶气,都不如讨好杨姑娘来得重要。 「那就有劳二公子了。」她们道。 说罢,她们便转头看向杨幺儿,低声道:「姑娘,咱们去个更好的地方吧。」 萧光和笑道:「若是姑娘买了胭脂,仍有余力。还可到诗会上走一走,诗会上有文人作诗朗歌,还有舞姬跳舞,乐伎奏乐……再搭船湖上一游,等到入夜时分,流觞曲水,饮一两杯,抬头可赏月,低头可观湖光水色,岂不美哉?」 这人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复杂的句式又叫他拆成简短的来说,杨幺儿隐约听明白了几点。 大抵就是有好玩的罢。 杨幺儿舔了舔唇,难得起了一丝好奇与期待。 会比嬷嬷给的玩具还要好玩么? 美哉是多美? 比皇上美的么? 春纱都听得心动了,她道:「咱们都跟着呢,姑娘若想去,去就是了。」 第三十七章 那两个侍卫也才终于收回剑柄,随后护在杨幺儿左右,俨然一副时刻跟随,决不让杨幺儿有后顾之忧的模样。 杨幺儿终于点了头。 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尤其孟萱和两个李家姑娘,前者怕得罪了贵人,后者怕辜负了祖母的交代,不仅没能让杨姑娘尽兴,反让杨姑娘落了个不愉。 有了萧光和这一番插科打诨,众人才退出去,往那点妆阁去了。 孟萱心里是有些数的,她家与钧定侯府并无交情,她也并非什么绝色美人,萧光和出声相助,未必是为了她。恐怕是萧光和已经看透女子身份了。钧定侯府的二公子都要如此对待,那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孟萱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怕给孟家留下祸患,于是忙悄悄派了身边的于妈妈,去给兄长传话去。 很快,他们来到了点妆阁。 期间萧光和多有打量杨幺儿。 他心道,若真是新后,左右他那位皇上堂弟也不在此处,他多瞧几眼,应当是不会被挖了眼珠的。 只是这一番打量一下,越瞧,萧光和越觉好奇。 钧定侯府消息灵通,他们一早就知道这新后是个傻子。可如今瞧来,哪里像是傻子的做派?反倒像是天生贵女,行止间缓慢得很,却都极有礼貌。 她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口齿不清,更没有涕泗横流,模样邋遢。 相反,她身形婀娜,帷帽底下的面孔隐约透出几分清丽之态。她手腕细,腰肢,脖颈似乎也细。她还生得白,露在袖子外的手,白得像是她腰间挂着的白籽玉。 又正因她戴着帷帽,模样只露了一分,反倒叫人心头痒痒,想要瞧她究竟生得何等风姿…… 莫非原本流传的消息,是假的? 新后并非傻儿,相反,还是个风姿卓绝、行止迷人、聪颖有度的女子? 这样一想,似乎一切都不难理解了。 若真是傻儿,以少年人的骄傲,怎会乐意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呢? 萧光和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他笑了笑,心道,下次见了正廷兄,便可同他说起了。 点妆阁的掌柜见是萧光和前来,后头又是李家姑娘、孟姑娘,还有位陌生姑娘。个个都排场大得很。 在京里头做生意的,自然练就了一副好肝胆,不是哪个人来他都敬畏害怕的。至少这些,除了萧光和,便俱都不值一提。 只是这些人怎么凑到一处了? 掌柜行过礼,听了萧光和的话,便当即取了那些不轻易卖于人的货出来。 他哪里晓得,自个儿招待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比起先前的那些,这些外壳做得更为精巧,更上嵌宝石、玉石等物,相比之下,内里的胭脂水粉本身,反倒不值一提了。 杨幺儿是不懂得这些的,她就觉得满目的流光溢彩。 瞧着就有钱得很。 果然比前头的好! ……拿回去分给皇上,他定会同我一样开心的! 李家姑娘做主,让掌柜的全包了起来,又忍着肉痛,给了一大笔钱出去。这回倒是没什么不长眼的来打搅了。 待东西包好,由仆妇们拿着。李家姑娘遣人回去与李老夫人说了一声,这才陪着杨幺儿往诗会去。 孟萱一步也不敢离,只盼着能有见缝插针的机会,让她弥补过错。 萧光和正满心好奇,自然更不会走了,他更拿出了俨然东道主的气势,一边引路,一边介绍起这出诗会,都有谁前来,诗会上玩儿什么…… 京中贵女少有没读过书的,不过刚好李家姑娘算两个,孟萱也算一个。其他的多是闻诗会而动,戴上帷帽前往,男子与男子混在一块儿作诗,女子与女子混在一块儿作诗。若有才名传出,将来说亲时,自然锦上添花。 高门望族都道娶妻娶贤,他们认定这读过书的方才有「贤」。 若是这会儿与别的女子走在一处,听萧光和说起诗会一事,她们定然会开口卖弄才情了。 只是今个儿,一时间却没人接萧光和的话。 李家姑娘与孟萱都是草包不提。 这新后,瞧模样气质,当是有几分才学的罢? 萧光和也拿不准那乡野的姑娘读过书与否,但他想着,若是没读过书的,岂能有这般风采?恐怕该是连李家姑娘、孟萱这样的都不及。一身粗鄙之气,怕是冲面而来。 一番推理。 萧光和便认定这位新后当是读过书的,且有几分才情,方才能培育这样的气质风貌。 她不开口,应当是不屑于卖弄。 也是。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又怎会急不可耐地展露自己? 到此时,萧光和对这位新后的好奇已经被推到极致了。 若真是这般女子,进宫倒是可惜了。 萧光和暗暗叹道。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诗会之上。 是在那静亭湖的边上,桃林林立,亭岳拥簇的地方。 这里宽敞得很,摆下桌案、酒菜,又陆续进入不少读书人,戴帷帽的姑娘,却都不显拥挤。 杨幺儿懵懵懂懂跟着走到这里时,正值孟萱的兄长高声读诗的时候。 孟萱一时没了求助的对象,便只好继续跟在杨幺儿的身边。 这萧光和一到,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只是大多都是纨绔与年轻女子,那些读书人是绝不屑与他为伍的,那些个有才华有抱负的贵公子,也不屑与他玩儿。 「二哥今日怎么带来几位姑娘?」几个年轻公子朝他挤了挤眼,面上神色嘻笑。 萧光和让出一步路,道:「给娇客作陪,过来一块儿玩。」 年轻公子们都是识得李家姑娘和孟萱的。这三个姑娘,他们谁也不大喜欢。想来也不会是萧光和口中的娇客。于是他们的目光便落到了杨幺儿的身上…… 春纱紧张,忙挡在杨幺儿跟前,皱眉道:「怎的这样没规矩?」 年轻公子们心中又道。 哦,还是个家里重规矩的娇客! 他们虽然都是些纨绔,但到底都懂得分寸,这与妓子调笑可,与正经姑娘,却是要尊重才行的。 于是纷纷收敛目光,规矩见礼,然后退开几步远,又自寻乐子去了。 孟萱见惯了他们不正经的样子,这会儿乍见他们这么规矩,心下还有些怪异。她不由回头看了看杨幺儿,心道,这位姑娘从头到尾没开过几句口,但却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叫那但凡遇上她的人,都敬畏她、害怕她,什么事都为她办得妥帖了…… 孟萱心下酸酸,却到底不敢表露。 杨幺儿对这些是一概不知的。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多的人,又见到那样多的食物,那长长的桌案上,摆满了吃喝的东西。仆妇们来往摆着瓜果茶点。 忽闻一丝乐声起,她扭头看去,便见女子们怀抱一些东西,伸手弹来弹去,便有声音发出。实在过于有趣了! 春纱见她看得出神,笑道:「姑娘今日走了不少路了,不如坐下来看罢,这样省力些。」 也不消旁人动手,萧光和当即便拖了把椅子过来,道:「姑娘坐着瞧吧。」 他这样殷勤,顿时引得春纱多看了两眼,心头顿生危机之感。这人不会是对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罢? 第三十八章 萧光和拿了椅子来也就罢了,他还转身去派了两个小厮去,抬了张桌案过来,又命人摆了食物…… 这一番动作下来。 莫说春纱了,就连孟萱、李家姑娘都侧目了。 萧光和可不是会喜欢向女子献殷勤的人。 杨幺儿的心思已经被勾走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有人念诗,有人将词编作乐来唱。有女子行过,跟前都带过一阵香风…… 杨幺儿在瞧这儿的景,却不知她也成了别人眼底的景。 几个年轻公子见了礼走开后,难免有人上来问:「今日钧定侯的二公子,怎么带着李家孟家姑娘来了?那戴帷帽的又是谁?」 「不知是谁,二公子说是位娇客,他也是来作陪的。」 「哈哈,谁家姑娘有这样大的颜面?敢叫他作陪?莫不是东陵李家那位?」 「前两年你们不是见过那东陵李家四姑娘?瞧身形是不像的……」 「那还能是谁?京中何时出了这般的女子?可惜戴了帷帽,风采竟只能得窥其一。」 美的人和事,大家都是喜欢的。 尤其这些个年轻公子,正当年少慕艾的年纪,偏又还未娶妻。平日里见的姑娘,都是京里头那些打小就熟知的。这一来二去的,瞧得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新鲜。 难得出个不曾见过的,便如一片灰蒙之中,陡然涌现一抹亮色,实在将众人的眼球抓得稳稳当当,挪也挪不开。 这里有美丽的、身段柔软苗条的舞姬,也有歌喉美妙、纤纤玉手的乐伎。 还有或戴帷帽,又或是不戴,但俱都钗环叮当、服饰美丽的贵女…… 扫来扫去。 却都不及那个稳稳坐着的女子。 众人瞧不出她的年纪,但满目都是她的风姿。尽管不露面容,却已胜过诸人。 于是大家也有了方才萧光和一样的心情。 ——瞧不见面容,总叫人觉得心中痒痒。 春纱察觉到打量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可姑娘看得兴起,她又不好挡在前头,免得挡去了姑娘的视线。只能强忍着,等着姑娘看累了便走。 杨幺儿的确是有些乏了。 可她的心性同孩子相近,既是见着了极为有趣的玩意,又哪里肯轻易离去?她甚至一时连疲累都忘了。 萧光和陪着坐了会儿,便起身去寻他的朋友们玩了。 他们便拽着他问:「二哥大恩大德,告诉我们,那是谁家姑娘?今日二哥陪着她过来,莫不是从前就认识?是不是东陵李家的姑娘?李四的妹妹?还是李四的姐姐?」 萧光和行二。 这些人一狗腿起来,便管他喊「二哥」。 见他们俱都来问,显然好奇极了,萧光和顿生得意。还是他聪明,一眼便瞧出来对方是谁了。只是这话,他可是不会说的,尽管叫他们猜去! 这样的秘密,叫他一个人知晓就够了。看别人绞尽脑汁,岂不有趣? 「自然不是东陵李家的,谁家的,却是不好说的。」萧光和故作神秘地道。 说罢,他便在周围游走一圈儿,还去摘了两根草送给乐伎。至于为何不送花,这个时节便是没有花开的。 渐渐天色黑了。 萧光和再回到这边来,便又邀杨幺儿上船游湖。 这次杨幺儿点头点得更快了,帷帽之下,她微微瞪圆了眼,眸底闪着光。她定定地看着湖上停靠的大船,那船可真大呀……上面挂满了灯,亮堂极了。还有各色的彩带点缀,大船看上去就像是个放大版的玩具。鲜艳夺目。 一定好玩的。 杨幺儿心想。 杨幺儿要去,众人自然不好拦。 侍卫也早得了皇上的命令,只管护卫她的安全,其余一概不得过问。 于是他们也不会阻拦。 众人陆续都上了船。 船内飘满了酒香,脂粉香。 再正经的读书人,这时候也跟着上了船。 贵女们只有跟着家中兄弟的,才一块儿也上来玩了。其他没有兄弟的,便不大好跟上去了。 杨幺儿迅速到了画舫的顶层。 这里萧光和命人圈出一块地来,不许旁人接近。 杨幺儿头一次站得这样高,她颤巍巍地走到栏杆边上,向下望去。湖水色深,但当灯光落上去时,便波光粼粼说不出的好看…… 杨幺儿看得目不转睛。 春纱笑道:「姑娘在瞧鱼吗?」 杨幺儿舔了舔唇,竟觉得舌尖乏味,真想吃鱼了。她问:「有吗?」 萧光和走上前来,道:「有鱼的,我上回来还钓过。」 「钓鱼。」杨幺儿说。 萧光和难得听见她开口,便转头真让人取了鱼竿和鱼饵来。 「我来钓,姑娘说要几条。」萧光和道。 杨幺儿点头:「嗯嗯,两条,不,四条……」四条。两条分给皇上。一条不够吃的罢?都凑不出几道菜呢。 越想杨幺儿越觉得饿了。 萧光和点头:「好,四条!」 说罢,他挽起袖子,还真不顾形象,自个儿给鱼竿上了饵,甩进湖里。 底下丝乐声声,上头却在放长了线,伸长了胳膊去钓鱼…… 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底下的人就瞅见一会儿一只鱼飞上去,一会儿一只鱼飞上去,足足飞了八回才停下! 那湖水还溅了两个公子哥儿一脸。 气得他们仰头朝上望去,但见着边上隐约一个戴帷帽的身影,倒是又憋回去了。总不好这样粗鲁的唉。 …… 养心殿涵春室内。 萧弋翻着桌上宣纸,骤然翻出来几张写过的,上头的字都歪歪扭扭,毫无字体风骨可言。他随手叠起,与之前那张叫墨染了的一块儿。 「放匣子里罢。」他道。 宫人闻言取走。 萧弋突然问:「今日宫外可有消息传来?杨姑娘在宫外都做什么了?」 船老板用自己的大裙摆兜住了八条鱼,八条鱼在她怀里蹦来蹦去,将水都扬到她脸上去了。 但船老板却依旧面对笑容,道:「奴家去寻个木桶来,给姑娘放好。」 「要两个。」杨幺儿说。 「是是。」 但杨幺儿随即又想到,桶也能送过去么?嬷嬷给她拿东西,给她分礼物,似都是拿匣子装的。于是杨幺儿想了想,吩咐她:「一个桶,两个大匣子。」 船老板也不管杨幺儿为何这样吩咐,总之听了话,乖乖去拿了。 一个桶分四条鱼。 一个匣子分四条鱼。 萧光和:「……」 新后喜好与旁人不同,爱将鱼放置于匣中,作什么?作标本么?只是这死鱼标本……? 想来想去,萧光和只能归结于,兴许是这超脱于普通人的,并不觉得拿鱼做标本,就不如拿花草虫石有闲情逸致了……大抵人家的审美情趣是高于众人的。 船上的小厮将鱼儿压进匣子里关好,但却还剩了一个匣子。 众人便杨幺儿亲手接过去,分了些胭脂水粉进去,外壳上的琉璃、宝石撞得叮里当啷作响,仿佛金钱的声音。杨幺儿装好给了侍卫:「给吧。」说完,她还指了指一盒子鱼:「还有它。」 第三十九章 侍卫恍恍惚惚地接过去。 「去吧。」杨幺儿又说。 于是侍卫恍恍惚惚地下了船,等船靠近岸边时,他便跳上了岸。 可上了岸,他又懵住了。 去吧?去哪儿啊?去宫里头么? 侍卫想着应当是如此吧,不然让他去做什么? 于是他便高高托着两个匣子,一路飞奔向皇宫,心想着快一些,那样鱼死得还不会那么彻底。 …… 这厢赵公公打起帘子,进了内室,在萧弋跟前躬身行礼,而后道:「先前有人回来报了一次,说是李家人陪着姑娘出府玩去了,还逛了两家胭脂铺子。」 「现在呢?」 「现在去城东参加了个诗会。」 「现在天色都晚了,她不曾回府?」 「说是诗会后还有游船会,兴许姑娘还在玩吧。那李家姑娘陪在一处的,还有宫人侍卫跟随,当是出不了事的。」赵公公忙道。 但萧弋却怎么听都怎么觉得不舒坦。 像是有根刺扎进了心坎儿,疼不疼,但实在令人不悦。 他垂下目光,盯住了手边的笔。那笔身纤细,竟叫他有种想要折断的欲望。 「她从前住在乡野,后头入了宫,并未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这回出了宫四下玩耍,想必是开心得很,瞧得眼珠子都不想转了……」萧弋沉声道。 赵公公心说,我该说姑娘玩得开心呢,还是玩得不开心呢? 没等他从这个艰难的问题中选出答案,有人在帘子外躬身道:「皇上,派去保护杨姑娘的两个侍卫,回来了一个。手里还拿着东西,想是要呈东西给皇上的。」 萧弋闻言,并未觉得心底舒坦,反倒有种更深的躁郁感。 到底隔着宫墙,隔着距离,不比在眼皮子底下,顺口一问,便知晓她在做什么了。 如今却要这样麻烦。 她在外头做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将他带过来。」萧弋道。 「是。」外间的宫人应了声,忙转身去传话了。 不多时,那侍卫高捧着匣子进来了。 萧弋敏感,先闻见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水的腥气…… 侍卫很快到了面前,他跪地行礼,再将匣子呈上。萧弋见状明白过来,她走时说的什么?她说,分你分你。 他只当她是嘴上一说,哪里真会记得? 如今倒是真分给他了。 萧弋抬手掀了盖子,众人都不由悄悄探头看去,便见里头挤着四条鱼,最上面那条摆了摆尾巴,「啪嗒」跳了出来,落在了桌面上。 众人面露惊恐:「……」 若非是侍卫拿来,他们该要怀疑这是谁故意送来,带有不详之意了! 这这这谁把鱼搁匣子里送的啊! 萧弋反倒神色出奇的平静,若仔细看,他眉间的阴翳躁郁之色,还褪去了些。 他问侍卫:「今日姑娘去钓鱼了?」 「姑娘在船上,听人说里头有鱼,就钓了八条上来。」 萧弋眉尾微挑。 八条,还当真是分了一半给他,半点也不藏私。 再低头去瞧那胆大妄为,敢在皇上的桌案上跳跃摆尾的鱼儿,以及那匣子里被挤得要死不活的剩下的鱼,竟是都变得好看可亲了起来。 一屋子的宫人面如菜色。 总觉得那鱼看着惨得很,不管是从样貌还是气味,都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这杨姑娘从前不是还送花的么?怎么一出宫改送鱼了?哪个蠢蛋撺掇的? 萧弋却与他们不同。 他反倒心情愈加愉悦,更甚至飞扬起来。 珠宝银钱他又哪里会缺? 反倒是她,但凡她觉得好的,哪怕只是小玩意儿,也要分给他。就如之前送来的花……宫里不缺花,也不缺鱼。但她若这样的细枝末节也想着他…… 萧弋合上匣子,道:「送去御膳房,今日做了吃了罢。若有还能活的,寻口缸养着。」 宫人们:「???」 他们莫非听岔了话? 皇上说的,当真是,做了吃了,有活的还要寻口缸养着?皇上便不觉生气?不觉荒唐? 萧弋又开了另一个匣子,便见里头的东西,壳子漂亮得很,熠熠生辉,只是瞧着多少有些奇怪。萧弋突地想到赵公公说,姑娘今日去逛了几家脂粉铺子。 这是……胭脂水粉? 萧弋随意拿起一盒,打开来瞧,还真是如此。 她真是实在不藏私。 什么玩意都送了一半来…… 萧弋道:「送燕喜堂去放着罢。」 宫女应声,正要伸手去拿,萧弋却突地又道:「换个匣子装好,搁在多宝格里罢。」 宫女虽然满头雾水,但还是低头应了:「是。」 萧弋方才问那侍卫:「今日姑娘玩得可开心?」 侍卫便老实答:「姑娘今日很是开心。」 「很是开心?」萧弋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嗓音微沉,叫人不自觉地背生寒意。 侍卫一派茫然,不懂得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回去罢,接着保护杨姑娘。」萧弋转瞬又沉声道。 「是。」侍卫起身告退。 心道,应当没说错话吧?应当是没事的吧?嗯,肯定是。 …… 杨幺儿钓了鱼,看够了湖光水色,又听够了丝竹之乐,困意终于再也挡不住了。 她疲乏地扶住春纱的手。 春纱见状,便问:「姑娘可是累了?咱们回去吧?」 李家姑娘也忙道:「姑娘若是喜欢,明日咱们再陪着姑娘出门玩。」 杨幺儿点点头,下了楼。 他们很快从船上撤离,坐上李家马车,先行离开。 萧光和仍旧留在船上玩,只是杨幺儿走时,他才多盯着背影瞧了两眼。 孟萱没跟上去,她去寻了自己的哥哥,然后还差了身边的人去打听,那个侍卫托着匣子,是往哪里去的。 孟萱在二楼找到了兄长,孟家大公子见她来了,便也不喝酒了,推开杯盏,就与孟萱另去了栏杆边上说话。 「今日都瞧上哪家公子了?」孟大公子问。 孟萱摇摇头,眉头紧蹙,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怎么了?」 「今日的事,我差人和兄长说了,兄长能猜出那女子的身份吗?」 孟大公子笑道:「我如何猜得出来,不过众人都道,是个十足美人是可肯定的。」 孟萱瞪他一眼。 此时孟萱派出去的人回来,那人战战兢兢,打着哆嗦,道:「姑娘,那个侍卫一路朝着、朝着皇宫去了……」 孟萱脸色一变,冷汗又冒了出来:「真是皇宫里的?」 孟大公子闻言,眉头一皱,神色也有了变化:「皇宫里的人?若真是皇宫里的,我心下倒的确有个猜测。可,可那可能吗?」 …… 孟家兄妹仍在猜测。 这厢萧光和提壶倒酒,听人高声道:「越王殿下!」 萧光和心下一喜,提着酒壶迎上前去:「正廷兄!」 萧正廷原本面色平淡,瞧不出喜怒,但在见着萧光和的时候,倒是露了点笑意。萧光和见状,心知他今日定然闹了些不愉快,便也不追问,只将酒壶往他手里一塞,道:「过来过来,可惜你今日走了,什么也不曾见到,如今也只有听我与你说了。」 第四十章 萧正廷笑道:「你何时成了个说书的?」 萧光和笑得开怀:「这可比说书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哦?那你说来听听。」 萧正廷将酒壶放下,却并未饮酒。 他这人与旁人不同。 他唯有心情愉悦时才会饮酒,若是不愉时绝不饮酒。因为人若陷于郁郁之态,再饮酒便容易醉了,这一醉了,憋着满腔的不快,便难免有说错话、泄了情绪行迹的时候。所以他但凡有事,便不会饮酒。 萧光和也不管他,只将今日的事慢慢说来。 「那应当就是新后无误了,李家两个姑娘那般殷勤地伺候着。」 「如今我也不必问你新后是什么模样了,今儿我自己瞧见了!是个美人!」 萧正廷闻言并不放在心上。 他年轻封王,又过继到了皇室之中,至少从名分上看,是正经的皇室中人。他又容貌出众,性情极好,向他抛出橄榄枝的美人何其多? 是个美人又如何? 哪般美人? 可及她十分之一? 李家请的厨子是京中酒楼里,数一数二的好厨子,这些个厨子待上一天,便要花费不少,李家都一应承担了。 这民间自有民间菜的厉害,几个厨子大展身手,愣是将四条鱼凑出了一桌全鱼宴。李家两个姑娘留下来作陪,陪着杨幺儿用了晚饭,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李家。 临走时,还不忘记道:「姑娘明日若是想出门,只管同宅子里的周妈妈交代一声。」 杨幺儿应了一声,寻常都是呆愣愣的眸子里,终于见了点点光芒,像是终于得了得道仙人怀中仙露的点化,多了几分灵动。 显然对第二日的出门,期待得紧。 春纱见状舒一口气,心道,这趟出宫倒是好的。 这好好的人进了宫,都憋得厉害。何况是姑娘这样的呢?她若能到开阔自由的地方走一走,舒展心胸,见些世面,想必是会有大变化的罢? 春纱等人伺候着杨幺儿洗漱歇下,杨幺儿躺在床榻上,盯着绣了大朵金边芙蓉的帐顶,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难受地伸了伸胳膊腿儿。 酸酸涨涨的。 杨幺儿又翻了个身,嘴里似乎还带着一点全鱼宴的余味。皇上也吃鱼了吗?会和这些一样好吃吗? 杨幺儿又又翻了个身。她有记得分他的,他有没有高兴一点点呢? …… 养心殿。 宫人们刚陆续撤下了晚膳,养心殿内伺候的小太监端着茶上前,萧弋接到手中,掀开茶盖,却闻得里头传来一股奇异的杏仁香气,茶的苦涩清香反被冲淡了。 萧弋手掌一翻,茶盏落地而碎。 殿中灯火明灭,眼前陡然一黑,众人上前,将小太监拿下。 这个夜晚,养心殿内大乱起来,不多时,永安宫也得了消息。 太后自是不想理会的,还是徐嬷嬷服侍着她起了身,道:「无论是做给旁人看也好,还是如何好,娘娘都得起身等着消息。」 太后发了阵脾气。 「他养心殿是个筛子么?谁人都进得去?如今他出了事,还得哀家陪着受罪!」 待发完了火,太后方才起身坐好,等着养心殿那边再传消息来。 很快,宫外的大臣们也纷纷被迫起身。 待醒来,听了宫里传来的消息,个个都呆了呆。 「谁这样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上?」 「大典在即,便有人如此按捺不住。大典推行,乃是朝中上下一致所求,如今有人意图毒害皇上,阻拦大典!实在狼子野心!罪当诛也!」 「我等奉先皇命,辅佐新皇,如今却有人胆敢做出这样忤逆之事,岂不是将我等、乃至皇权都不放在眼中……」 且不论他们心头真正如何作想,但如今却个个都愤慨得很。 他们是真气。 气那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的狗东西,怎么能犯下如此大错!你在什么时候动手不好,偏在这样的时候动手?岂不留人话柄?岂不让天下人猜测,是他们之中有人不愿见到皇上大婚亲政,便敢动手弑君了吗?谁背得起这样的黑锅? 谁也背不起! 何况事情早就已经成了定局,他们是大臣,只要一日大晋不倒,他们就只能做臣子。这做臣子的,可揽权,但却不可一切代皇帝行事。 他们都已经舍得放手,做出其它谋划了……怎么还有人这样蠢笨,非要踩着天子权威,去谋害天子性命呢? 众人心下愤慨,脑中塞满了猜测。 这想着想着,他们就想到了太后身上。 无他,这位太后行事风格自淑妃时起就不曾变过,偏先皇一心倚重偏宠她,淑妃身后又有东陵李家,是当时身份地位最高的宫妃。先皇走时,一心让她好生教养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皇。可后头太后究竟如何教养的,大家也都瞧在心里。 这次莫不是……也是她的手笔? 蠢啊! 实在蠢啊! 这东陵李家,个个都是奸猾之辈,怎么教养出这么个蠢笨女儿呢? 大臣们一边抱怨,一边还不得不穿好了衣裳,披星戴月,一路朝皇宫而去,生怕跑慢了,便显得他不关心皇上龙体,引得众人怀疑他就是那个动手的贼子! 丑时三刻。 夜色浓重如泼墨。 大臣们都已经聚集在了宫门外,他们面露焦灼之色,更有性情中人,眼泪顺着脸颊落下,频频问那侍卫宫人:「如今皇上如何了?可安好?可叫御医来瞧过了?」 「皇上可不能出事啊……」 「那动手的可抓起来了!此人实在罪该万死!应当株连九族!」 他们争相比着,谁更忧心皇上龙体,谁对那贼子更为厌憎。 如此方可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朝中大臣,越是位高者,越舍不得自己手中的权利,便越是行事小心,只怕被政敌拿来做了攻讦的把柄。 这会儿又岂能不卖力? 终于,皇上身边的赵公公来到了宫门口,他黑沉着脸,眉头紧皱,将众人引进了养心殿去。 不多时,太后也被请到了养心殿来。 众人难得如此齐聚一堂,只闻得厅中药味儿浓烈,像是要将人活活熏晕过去。再朝前望去,便见那帘子垂下,隐约露出后头皇上的身形。皇上倚靠在紫檀木榻上,似是被吓得够呛,这会儿又病弱无力了起来。 朝臣们见状都忍不住斥骂那贼人。 其实他们比谁都盼着皇上活着…… 皇上若是没了,按理就当由越王萧正廷来继任。毕竟他身有皇室血脉,又是正经由先帝做主过继到膝下的。可萧正廷身体康健,身负才名,是个惯会做事的。一个这样的人,背后站着太后同东陵李家,届时他若上位,这朝中大权又哪里轮得到他们来分一杯羹?只怕尽然被李家掌握手中了。 说起来,如今病弱的皇上,是最合他们心意的。 他身子弱,纵然亲政,又能亲自处理多少事务呢?免不得就要继续放权给朝中大臣。大臣们既享尽了权利的美好,又能得个尽心辅佐皇上的美名……实在两全其美也! 因而,如今皇上出事,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们。 第四十一章 文人骂起脏话来,句句钻心。 太后端坐在位置上,原本就没休息好,这会儿听了斥骂的话,更觉得头昏脑涨,更甚至……更甚至她觉得这些人,像是在斥骂她一样。 骂她做什么? 此事与她又没有干系! 太后拉下脸来,沉声道:「够了!此事斥责又有何用?不如将贼人拿上来,审问一番,问出背后是谁主使。」 「娘娘,现下重要的是请御医来为皇上瞧一瞧。」 太后看向了一旁立着的几个御医,几个御医忙跪地道:「臣等已经为皇上诊过脉了,倒没有旁的事,就是受了惊吓,又怒极攻心,现下气喘不停,须得饮上一剂凝神静气的药,再好生歇息……现下恐怕,恐怕是无法张口了。」 大臣们又骂:「歹毒贼人!」 「应当挖心挖肺!」 太后听得没由来的难受,她皱眉道:「那就让皇上歇着罢。贼人呢?」 赵公公一步上前,冷着脸道:「回太后娘娘,诸位大人,那贼人早于三月前潜伏养心殿中,到今日才动手,见动手不成,便立即咬舌自尽,莫说审问了,连旁的蛛丝马迹都寻不出来,想是早有预谋。」 太后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觉得死了便死了,左右受苦的都是皇帝。但她心底却始终有些微妙的不安,像是一脚踏入了什么陷阱里,要落不落,难受得紧。 大臣们闻言,变了脸色:「三月前进的养心殿?」 「三月前那不正是钦天监出了卦象的日子吗?」 「难道跟此事有关?背后的主使者不愿见到皇上身体大好?」 「此事须彻查!查不出也得查!」 「不错!我等还应当更尽心尽力地维护皇上安危,在皇上大婚前,避免有半点差池出现……」 大臣们已然热切议论起来,倒像是将太后排斥在外。 太后不擅朝政,一向也不掺合进他们的话里去。不过这些个人精,为了以示尊重,往往都会问一问太后的意见,毕竟皇上年少体弱,做不得主。而今日,他们却偏偏跳过了这一环,这让太后心下大为不痛快。 今儿皇帝受了罪,这些人难不成也都中邪了? 太后冷着脸,但又不好离去,只好陪坐在这里,等这些人议出了章程,又是戒严,又是仔细审问检查宫中宫人,又是花更大力气好生准备皇上大婚…… 一样样听下来,太后觉得心底的不舒服更浓重了。 终于,寅时三刻,众人商讨完毕,恭送太后。 太后这才揣着一肚子的疑问,以及一肚子的气,带着永安宫的宫人们回去了。 大臣们冲着皇上的方向磕了头,也才纷纷散去。只是回去后,他们今夜还能不能睡好,那就不好说了。 第二日。 皇亲国戚们方才闻讯赶来,入宫探望拜见皇上。萧正廷也在其中。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而以萧正廷的脸色为最。 他接到消息时,原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决不可能! 当下的节骨眼儿上,谁会对皇上动手? 皇上将要大婚亲政,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盯着呢! 除非是太后又动了不满的心思…… 等想到这里的时候,萧正廷浑身一僵,终于明白过来。 正是! 连他都会往太后身上想,那别人呢? 别人岂不也会往太后身上想? 大臣们为洗清身上嫌疑,必会更尽心尽力筹办大婚,恨不得皇上明日就亲政。 而太后却要牢牢背着这口锅,叫所有人都疑心她已经按捺不住,要对皇上下手了。 …… 「几位殿下,里边请。」赵公公的声音打断了萧正廷的思绪。 萧正廷抬起头,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宫外,杨宅。 一行人走到门外停下,他们敲响了杨宅大门。 下人们将门打开,便见外头为首乃是一男一女,浑身绫罗,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姑娘。 那为首男子一拱手,笑道:「孟家长子孟泓,携妹妹孟萱,前来拜会贵主人。」 孟泓弯腰躬身,递上拜帖。 门房不明所以地接过,却见拜帖之下还有一张礼单。原不仅是来拜会,还是来送礼的。 孟泓哪里知道,这门房乃是从李家拨过来的,他一见孟泓穿着不凡、口气傲然,又备下拜帖、礼单,定然目的不一般! 这是李家铁了心想要哄住的人,又怎能让别人也巴结攀附上来? 门房脑中念头一转,假意转身道:「拜帖收下了,待我等呈给主人看过再说。」说罢不提礼单一事,转身进了门,还顺手将门也关上了。 孟萱哪里受过这等气?她面色一变,正待发作,陡然想到前一日底下人报来的话,她才生生又忍住了。 若这里头住的,真是宫中贵人……今日撕下脸皮尊严,也要先将人哄好了。这个节骨眼上,惹不得是非。 孟泓则要沉得住气得多。 他仰头打量着这座宅邸的牌匾,道:「今日恐是见不到人的……」 「兄长何出此言?」 「若依你所言,这位贵人当是个聪明人物,你既得罪了她,便不是那样容易就能讨到饶的。她自宫中出来,又有李家上下百般讨好,钱财富贵自是不缺的。咱们就算再多抬上几担的礼,她兴许连瞧也懒得瞧一眼。既没有要原谅的心思,又怎会见我们呢?」 孟萱听罢,顿时被说服。 她道:「那咱们回去罢……」 孟泓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我的好妹妹,怎的这样天真?她虽不见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当真转身就走啊。人家要瞧的可不是赔上门的礼,而是瞧咱们的诚意呢。咱们多来个几回,在门外站着多等上一阵,每日如此,她自然有所松动……」 孟萱抿唇,压低了声音,道:「这般值得吗?我得罪了她,虽然心下惶恐,可仔细想想,她将来是要回宫里去的,就算心下记着我,总不好给皇上吹枕头风罢……」 她正说得起劲,孟泓不知何时回头看她,孟萱说着说着,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她认错认得极快:「是我嘴碎了……不该这样说。」 孟泓也不斥责她,只是道:「若如你这般认错,恐怕咱们等上十天半月,人家也是懒得见我们的。」 孟泓是孟家学问最好的,又居嫡长,将来孟家免不得要靠他一人撑起来。他从不斥责底下的弟弟妹妹,但孟萱对他却是怕的。 孟萱缩了缩脖子,再不敢提刚才的半句话。 比起道歉一事,孟泓更好奇的却是这位新后。 …… 且说那门房,捏着手中拜帖,立即便着人往李府报信儿去了。 于是一大早的,李家两个姑娘便梳洗一番,带了仆妇丫鬟往杨宅来了。彼时杨幺儿还仍在睡梦中呢。前一晚,她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脑子里一会儿盘旋着鱼,一会儿盘旋着要写的字,又一会儿盘旋着那大船上的灯火……总之折腾了许久。 到了晨间,春纱去瞧了两回,都见姑娘睡得沉得很,便干脆守在了外间,不去打搅。 第四十二章 而李家姑娘前脚刚走,后脚李家就得了消息,说是宫中有歹人,竟意图下毒谋害皇上!如今宫里宫外都正在严查! 李天吉听完,当即浑身一凛。 他看不懂这一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本能地知道,既然宫里宫外都跟着动荡起来,那恐要变天了…… 李天吉忙安排了人去将李老夫人唤醒,而后自己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他不过是太后的外戚,还是那种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往日在太后面前再得脸,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侍卫们冷着脸将他拦在了外头,不许他进宫拜见皇上。 李天吉倒也不失望,他在宫外徘徊一阵,充分体现了自己的忠君爱国、担忧之心,方才慢吞吞地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李老夫人已经起身。 这二人连早饭也顾不上用了,只坐在一处,皱着眉商讨眼下之事。 「无论如何,太后恐指望不上了。」 「儿子明白。这样一来,这位新后便至关重要了。讨好了她,咱们家也许还能接着兴盛下去……」 「嗯,去吧。」 李家可不以讨好他人来存活为耻。在他们看来,讨好迎合换来利益,简直是天底下最轻松划算的事了。 因而能多维持一日,那便尽力多维持一日。 李家两个姑娘到杨宅外的时候,孟家兄妹仍在原地,身后还跟着抬了赔礼来的下人。孟萱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们倒是来得快。」 李家这对双生子,冲着孟泓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敲开了面前的门。 门房自然要迎她们进去。 孟萱见状,登时便不肯了。 她上前一步,挡住了李家姐妹的去路,道:「凭什么你们能进去,仿入无人之境?我们却得在外头等着?」 那门房道:「这乃是李家的姑娘,你算什么人?」 孟萱冷笑:「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李家,这里是杨宅,乃是杨姑娘的地方。谁进谁不能进,难道不该等杨姑娘开口吗?你们难不成将自己当做主子了?也敢在这里替杨姑娘拿主意?」 李家两个姑娘闻言,忙往后退了退,道:「我们陪着你一块儿等就是。」 那门房也后背生出冷汗,再不敢多说话。 孟萱虽然嚣张跋扈,但这句话倒是没说错的。 他们都是听了李家的命前来伺候贵人的,又哪里敢替贵人拿主意呢? 孟萱与李家姑娘自来不对付,这会儿见她们也只能站在外头,便讥讽起来。 那李家姑娘则又反讽她:「你是来得迟了,不曾见过我李家送上门的礼物是什么模样,便连这些玩意也敢拿出手来。」 「土财主作风!杨姑娘又怎么会瞧得上你李家的那些玩意儿?」 「土归土,却到底值钱!你家里送来的,莫不又是些字画笔墨之类的玩意吧?」 「这些东西方才最是珍贵!你懂得什么?书都不曾读过两本!」 …… 帷帐之内,杨幺儿疲乏地揉了揉眼眶,这一觉睡了却像是没睡一般。 她又哪里知道,门外有两家人,为争着给她送礼来,又争谁送的礼物更好,竟是大吵了起来。 门外的宫人一早便听见动静,当即敲了敲门,推门入内,低声道:「姑娘可起了?」 一边说着话,那宫人一边走近到了床榻边,她打起帷帐来,探头瞧杨幺儿的模样。原本昏暗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宫人也瞧见了杨幺儿的模样。 宫人惊叫出声,吓得都变了调:「姑娘身上怎么起疹子了?」 杨幺儿茫然盯着她,毫无所觉,就觉得四肢软绵绵的,依旧疲乏得很。 春纱听见惊叫声,赶紧跟着进来了:「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说话间,春纱已经走到了杨幺儿的面前,她也看清了杨幺儿的模样。春纱心头一跳,忙抓起了杨幺儿的胳膊查看。上头果然都是细小的红点,瞧着便觉触目惊心。 所幸那些红点蔓延到了她的下巴上,便没再往上爬了,不然姑娘这张脸都不知要成什么样。 「怎会如此?难不成是床褥不干净?」春纱沉下脸。 一旁的小宫女也紧张极了:「那李家人分明说是换了新的,都是洗得极干净的。」 「那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春纱皱眉,「还是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 春纱不敢托大,生怕姑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于是忙命人去请大夫来。 杨幺儿对此毫无所觉,她抬手正要揉眼睛,却叫春纱一把抓住了:「姑娘且等等,咱们瞧过没事了再揉。」 「唔。」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呵欠。 春纱见状,便知她没睡好呢。 想也是,一身疹子,又如何能睡得好呢? 这边请大夫的动静不小,下人刚一出了杨宅大门,便被李家姑娘叫住了。 「怎么回事?」 「姑娘身体不适,得去请大夫。」 李家姑娘当即变了脸色。 一直不声不响的孟泓,方才出声道:「拿我名号去妙春堂请文大夫。」 那下人惊疑地看了看孟泓。 孟泓顺手甩给他一个木牌:「还不快去!」 那下人低头一瞧,上头刻着「孟」字,当即不敢耽搁,快步走了。 李家姑娘倒也没有与他争。 李家比孟家有钱,孟家却比李家有底蕴。李家有钱也未必能请来好大夫,但孟家却是行的。这京中达官贵人无数,大夫们见得多了,自然眼界也就高了,可不是你多出些银子,便能将人从诊堂上请过来的。 孟泓的名头果然见效,不多时,下人便领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小药童回来了。他们飞快地进了门,留下外头一干皱眉着急的人。 昨日与杨姑娘来往的只有他们几人,若是杨姑娘出事,首当其冲被怀疑的便是他们。 这厢文大夫进了门,隔着一层纱帘给杨幺儿诊脉,又瞧了瞧她身上的红疹。 文大夫细细问了她昨日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可有什么是与往常不同的,春纱都一一答了,那文大夫听完,半晌无奈一笑。 「姑娘从前未出过门,心绪平稳。如今乍然去了这样远的地方,走了这样长的路,见了这样多的东西。满心的激动,又满心的挂怀。这一入夜更辗转反侧不得入眠。身体自然有了反应。这红点不痛不痒,休息一日,平稳心绪,自然可褪去。」 文大夫连药方都没开,只让春纱去取杨幺儿平日里熟悉的东西,捏在手里把玩借此平复心绪就好了。 春纱听得愣愣的,她转头看杨幺儿,实在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激动挂怀之色来,似乎和从前还是一样的。不过大夫的话她还是信的,春纱想了想,便去取了从宫里带出来的纸笔给姑娘。 纸笔一来,杨幺儿注意力便登时被夺去了。 杨幺儿小心调整着握姿,抓住了笔,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似是流露出欢欣之色。 春纱见状方才放下了心。 文大夫起身告辞,与孟泓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孟泓把握分寸,并没有问文大夫是何病症。眼瞧着文大夫离去,李家两个姑娘与孟萱倒是急得不行,恨不能拎着那文大夫的领子问个清楚。 第四十三章 正焦灼的时候,杨宅外竟是又来了一行人。 这些人身披布甲,手持刀剑,上裳下裙,头戴尖顶盔。 孟泓等人都变了脸色。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接二连三出变故? 那为首者见到门外众人,也是一愣,但随即他就恢复了常色,拿出腰牌,道:「我乃虎贲军右郎将,奉命看护此地。」 孟泓听他报出名号,眼皮都是一跳,他拱手问:「我乃孟家长子孟泓,敢问大人,这是出了何事?城中家宅竟也需要如此戒严?」 那人掀了掀眼皮,看一眼孟泓,道:「此事不该诸位知晓。」 说罢,他上前几步,敲响了面前的大门,门打开,门房一见他装扮,便先吓得腿软了,磕磕绊绊地道:「敢问大人前来是为……」 「奉命前来护佑。」他面色肃穆,沉声问道:「今日宅中主人可有何不妥之处?」 门房吓得脸色都青了,只结巴道:「没,没……不,也不是。今日姑娘似是病了,刚请了大夫来瞧呢。」 「病了?可有大碍?」那人却面色大变,转瞬就变得铁青起来。 「想来并无大碍吧,那大夫方才走了……」 那人不再问门房,只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将宅中情况据实告知几位大人,请他们定夺。」 身边小兵听了令,当即快步离开,显然是报信儿去了。 几位内阁仍陪在养心殿中。 他们年纪俱都不小了,但这会儿却必须得陪在皇上身边,以示忠君之心。 隔着一道帷帐,他们也瞧不清里头的境况,只觉得这时辰都变得难熬了起来。不多时,终于从外头传来了新的消息。 孔凤成高声道:「你等不是奉命去护佑杨宅安危了吗?」 那人先朝帷帐方向拜了拜,而后跪地道:「皇上,几位大人,今日杨宅不知何故也请了大夫前往,所幸没有大碍……」 有小皇帝险被下毒在前,再有新后请大夫在后,众人很难不将两件事联系在一处。 他们浑身一凛,心下也更觉恼怒。 做事做绝!做到这般地步,岂不是在挑衅他们吗? 大晋朝的几位肱股之臣,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恰好这时候,帐子内传出了小皇帝轻咳的声音。 「皇上保重龙体!」这句话,他们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就差没流泪了。 转过头来,他们几个又商量起来,口中道:「如今皇上遭难,贼人之狠毒,连在宫外的新后都不曾放过。此人欲害天子与国母,怎么相容?恐是存心谋害皇室中人!永安宫的安危也应当重视起来……」 于是这边杨幺儿捏着笔把玩,又有春纱等人伺候着,用了早饭,还用了点心。 外头还有李家孟家等着给她送礼,陪她玩儿。 与之相对的却是皇宫气氛。 整个皇宫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太后原本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宫里虽然守卫森严,但也不是没出事。先帝在时,也曾遭遇过前朝余孽的刺杀,又或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失败者,不甘之下企图杀死先帝。 如今又算得什么? 太后还盼着多起来才好呢,也好叫小皇帝知道,他能坐上这个位置,不过是因他运气好,谁叫先帝就剩下他一个儿子。实则这个位置难坐得很呢…… 太后正暗暗发笑的时候,便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齐齐整整,听在耳朵里,叫人一颗心发紧。 「怎么一回事?」太后叫来连翘询问。 连翘脸色都白透了,全然没有平日的嚣张,她道:「外头,外头是虎贲军……说是奉命前来护永安宫的安危……」 太后轻嗤:「又没人对哀家下毒,哀家要什么虎贲军来看着?这些人胆子真大。是皇帝叫他们来的?倒也长本事了,如今连虎贲军都能调动了。」 初时太后虽有不满,但也知道,小皇帝手无缚鸡之力,经历了这样的事,定然暴躁敏感,劝服内阁大臣,再下令调动虎贲军也不奇怪。 但后来太后就发觉不对了。 因为她宫里的人出不去了,旁人也进不来了。 这哪里是护卫?分明是变相的软禁! 太后立即命人去申饬他们,但向来张扬跋扈、恶心恶胆的宫人,才出去没一会儿,便苍白着脸回来了。 没办法,这些人可不管他们是哪一宫的人,以清查贼子为藉口,就能轻易处死他们。这些人手里的刀剑泛着凌厉寒光,可不似作假。 这永安宫里的人,也终于头一回尝到了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反了天了他们!哀家是皇帝的母后,国之太后!哀家背后乃是东陵大姓之家!岂容这些人在哀家面前如此撒野?」 皇帝这次若是想要借机发作,恐怕是要失望了。 那些大臣不会允许她胡来,一样也不会允许皇帝胡来! 皇帝难道敢背上软禁母后的罪名吗?外头的人可不管他们是不是亲生母子。但凡有这个名头,都足以叫天下千万人都来诋毁他了! 太后这样想着走了出去。 她却不知道,从始至终怀疑她的正是那些大臣,当宫外来了消息,说杨幺儿请了大夫后,大臣们更觉恼怒,这才请萧弋下令,调动虎贲军。 这是从先帝到如今,调动虎贲军最为顺畅的一次。 一路畅通无阻,所有人都在此事上达成了默契。 太后哪里知道,从那个小太监端着那碗茶踏入养心殿开始,今日一切便都已写下了。 …… 西暖阁内。 「咳。」萧弋由赵公公扶着坐起来,他哑声道:「几位大人辛苦,不如到次间歇息。」 几位大人早等着这句话呢,闻言先是推拒一番,待萧弋再度提起,言及他们年老,这样陪坐实在损耗心力,他们方才退了下去,在次间歇息去了。 等他们走了,室内方才又恢复了静寂。 萧弋突地面色一沉,挥开赵公公的手,道:「杨宅请大夫是怎么一回事?」 赵公公也满面的焦灼与惊惶:「外头并无消息传来,难道是……真有人浑水摸鱼动了手?」赵公公比谁都更焦灼。他对钦天监那一卦深信不疑,认定那位岷泽县来的杨姑娘乃是皇上的福星,只要有她在,皇上定能身体康健,在这四下诡谲的地方,坐稳身下的位置…… 那有人对杨姑娘动手,不就是存了心的害皇上吗? 「奴婢这就去查!去催!」赵公公急忙道。 萧弋面色阴沉,未再开口,但他这副模样看上去比开了口还要可怖十倍。 他嘴角还带着血丝,面容经过涂抹,变得神色灰暗,犹如将死之人。这样一张面孔纵使再过俊美,这会儿看起来也如恶鬼一般。 赵公公此去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 待他回来时,便已经换了个模样,他压着嘴角的笑意,在萧弋跟前躬身道:「回皇上,杨宅盯着的人回来报消息了。姑娘并未中招,只是起了一身的红疹,底下人见了惊慌得很,才请了大夫去。倒也阴差阳错,促使几位大人铁了心,要将永安宫看管起来。」 萧弋面上倒是仍旧不见笑意,他嘴角扯了扯,问:「如何会起红疹?」 第四十四章 赵公公抬头瞧他,便见主子面色依旧阴沉,于是斟酌着词句道:「那大夫说是,姑娘心下挂怀太多,情绪过于激烈,方才起了一身的疹子。」 「她一个傻儿,有什么可挂怀的。」萧弋沉声道。 赵公公便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答了。 「她如今在做什么?」萧弋问。 「昨日一夜姑娘都没睡好,方才起来用了饭,这会儿正拿着纸笔写字玩呢。」 「她倒是将自己说过的话记得牢。」说出宫也要练,便真练了。 赵公公小心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皇上的脸色已经缓和了。 「继续盯着,下一次,朕不希望是旁人先将消息传进朕的耳朵里。」 「是,是。」赵公公连忙应声。 萧弋靠着迎枕,微微合上了眼。 她一夜没睡着。 他也一夜没睡着。 御膳房的厨子做了三条鱼,分别做成了松鼠桂鱼、春笋醋鱼和鱼羹。 御厨头一次接到这样的吩咐,便也使足了力气,恨不得将鱼都做出十个八个花样才好。 萧弋晚膳时并未用多少,之后又打翻茶碗,众臣进宫……他并不曾仔细去听那些大臣说的话,毕竟他们翻来覆去总说的都是那些话。先帝在时不懂,但他却懂。他眯着眼,隔着那帷帐,盯着外头的大臣们,嘴里却还带着那股鲜嫩的鱼肉味儿,萦绕不去。 他又想到赵公公方才禀报的话。 「那大夫说是,姑娘心下挂怀太多,情绪过于激烈,方才起了一身的疹子。」 「傻儿也会挂怀?」 「挂怀谁?」 萧弋的声音低哑,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因有虎贲军把守杨宅,孟家兄妹不好再多留,便带着一干下人先行离去了。李家两个姑娘缩在屋檐之下,瞧着虎贲军心底发怵,但又实在舍不得走。 终于,有个小宫女出来,打开了门,让她们进去。 那小宫女四下张望一番,瞧见虎贲军的身影,心肝也是一颤,赶紧扭头也进去了。 「春纱姐姐。」小宫女快步走了进去。 厅里摆了一张桌案,案上摆满了食物,春纱正在服侍杨幺儿用饭,见她脸色煞白,行路匆匆,便立刻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何故,宅邸来了许多人,像是,像是禁军。」那小宫女自是没见过这等阵仗的,说话都是颤抖的。 闻言,春纱的手一抖。 她低头,正对上杨幺儿澄澈的双眸,春纱顿时从中感受到了力量,她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春纱舒出一口气,道:「先去安置了李家两个姑娘,让她们等上一会儿,姑娘还在用饭呢。」 小宫女们都以春纱为主心骨,见她不露慌忙之色,倒也镇定了不少。 但等她们一走,春纱便叫来了小全子一块儿商量。 小全子比她机灵,他道:「这说不准是件好事。姑娘身份贵重,有禁军护在左右,也正可见皇上的看重啊。」 春纱开口,还待说什么,便见李家拨来的管家快步走过来,在门槛外先是一拜,而后才开口道:「门外来了御医,说是奉命来为姑娘看诊的。」 杨幺儿身上的红疹已经消了些,但春纱仍旧不放心,便亲自出去迎了那位御医。 御医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为杨幺儿看完诊,便匆匆提着药箱走了,像是宫里头有什么人急等着复命一般。 杨幺儿喝完了碗里最后的一口粥。 李家姑娘这时候跨进厅内,笑道:「今日诗会还未散呢,姑娘还要去玩儿吗?」 待走近了,她们便见到了不戴帷帽的杨幺儿,二人皆是一震,然后才注意到了杨幺儿的手腕、脖颈,上头全是细小的红点。 春纱道:「姑娘起疹子了,见不得风,今日不出门了。」 「这样也好,也好。我们便陪着姑娘玩吧?姑娘爱玩什么?」李家的大姑娘李香蝶出声问。 这倒是难住春纱了。 平时姑娘不声不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到了她的手里,她都能把玩上一天,位置都不会挪一步。可眼下总是不适合这样玩的。 李家的二姑娘李宁燕凑近了杨幺儿,问:「姑娘玩珠子吗?牌呢?牌玩不玩?」 杨幺儿往后退了退,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笔,拍在了桌案上。 春纱见状哭笑不得,这不是用饭前,姑娘用来写字的那支笔么?怎么给藏袖子里了?有这样舍不得放下吗? 恐怕那袖子里都已经沾上墨迹了。 「写字。」杨幺儿说。 李家两个姑娘见状一呆,讪讪道:「原来姑娘喜欢写字读书,我们却是不擅长的。」待说完,她们看向杨幺儿的目光,都有了两分崇敬。 杨幺儿全然不知。 她只是惦念着,得练的,不然会忘的,回去忘了怎么办。 「那,那就不打搅了,待晚些,我们再来陪姑娘。」李家这对姐妹怕了读书写字,连忙说完,就走了。 待她们回到家,正巧李天吉也回来了。 她们便将虎贲军把守一事说给李天吉听了,李天吉听完叹道:「太后行事随性,但也不该随性到这等地步。如今虎贲军都动作了,岂不正是大臣们在提防她吗?」 他又问这两个侄女:「今日杨姑娘过得可开心?」 「当是开心的罢。」她们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我们碰上孟家的了。」 「孟家的?他们去作什么?」 「兴许是去赔礼道歉的,孟泓都去了,还抬了礼物去。」李宁燕道。 李天吉闻言冷笑:「这孟家不愿与咱们结亲,瞧不上咱们。这会儿怎么反倒学起咱们来了。赔礼道歉也罢,孟泓亲自前往,又携了重礼,说不是去讨好新后的,谁信?」 李家两个姑娘登时心下一凛。 「万不能叫别人抢了先去。」李天吉想了想,道:「我们李家有自己的画舫,若是那杨姑娘喜欢,你们改日再陪着去画舫上玩一整天。带两个厨子去,烹鱼蟹、赏秋菊,她定会喜欢。」 李家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絮絮叨叨地商量了半天怎么讨好杨幺儿。 这厢养心殿内,也方才提到了杨幺儿。 御医从地上起来,道:「……杨姑娘的情况便是如此了,并无大碍。」 萧弋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转而叫来赵公公问:「传令下去,也不必拘着她,等她身上的疹子好了,就让她自由出府玩耍去。」 赵公公点头。 萧弋低声哼笑:「真是个聪明姑娘。」 既去了外头,都还记着拿笔练字呢。 又怎好再拘着她? 左右也没剩下多少时日,总要回宫来的。 赵公公应声正要退下,萧弋却突地又叫住了他,道:「萧光和之流,便该拦着不让接近姑娘四周了。」 赵公公愣了下,随即声音响亮地应道:「是!皇上!」 萧弋待在室内,也就只获得了那么一会儿的宁静。没多久,小太监隔着一道帘子,躬身道:「皇上,李少师大人求见。」 皇上遇刺,永安宫被围。 捱到如今,这李家人倒是终于来了。 第四十五章 李家老太爷年纪不小,已有七十好几。他早早便告老辞官,如今头上只挂虚衔。先帝在时,便尊他为从一品少师。 李家来历不小,据传数百年前起,李家便是当时的皇亲,而后历经几朝,都是不可撼动的大家族。 这李家又与旁的高门世家不同,他李家从上一代人起,便开了族学,纳无数学子。又大推孔孟之道,要求族人必要有文人风骨。 李家只唯一败笔。 生了个姑娘,进宫做了淑妃,后来做了太后,却是被教成了又蠢又坏的女人。 但也没法子了。 李家人过去丑,且是又矮又丑。为护家风,上一代的先祖们又不许底下的子孙娶面容姣好的女子,而只许娶没有颜色,但贤良淑德的小脚女人。好不容易,李家才出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自然没得选择,也只能让这么个蠢人进宫做皇妃了。 打这个姑娘入宫做了淑妃,李家才渐渐有了转变,开始求娶美丽与贤名并重的女子,到了现下这一代李家生出来的姑娘,倒是个个都清丽可人,又满腹诗书气,实在难得。 一转眼,东陵李家女,已然成了别人家争相求娶的对象。 萧弋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对这位李家老太爷的印象。 先帝在时,李老太爷曾赴先帝寿宴。 宴上,他斥责了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当年的淑妃、如今的太后,斥其铺张奢靡,还主动请皇上降她位分。 那日后,单纯的先帝更宠爱淑妃,也更倚重李老太爷。 在先帝眼中,淑妃是唯一一个心思单纯、毫无心机之人,而李老太爷连自己的女儿都斥责,说明该是真正清明忠直的人物。只是他至死大抵也没想明白,他都如此倚重李老太爷了,为何这位忠直的大臣,依旧未能为他拿回朝政大权,还叫他坐在皇帝位置上,却仍然被朝臣勋贵们欺凌呢? 萧弋在心底下了定语。 这李家,不过是一群会做戏的,撕了表面那层皮,内里比太后还要不如。 「请少师进来。」萧弋压下眼底阴郁之色,启唇道。 「是。」 这边李老太爷来求见。 那边李家如今的大夫人,满面肃色,领着女儿缓步朝永安宫行去。 只是到了宫门外,却叫虎贲军拦下了。 李大夫人脸色都不曾变一下,似乎半点也不遗憾。她颔首道:「臣妇便先去求见皇上。」 说罢,她就领着身边的妙龄女子,干脆掉了头,往养心殿去了。 虎贲军的守卫,原还以为她们要纠缠一番,谁晓得走得这样痛快,那还特地到永安宫来一趟做什么?就为了确认进不进得去吗? 这厢李老太爷正在大声斥骂太后。 「若非她的过错,怎会将皇上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李家教女无方啊!」 「她乃是皇上的母亲,便该当起母亲之责……」 李老太爷正趁兴表演的时候,萧弋打断了他:「啊,此事怎会与太后有干系呢?」 李老太爷噎了噎。 心说,这不是你们怀疑的吗。 但李老太爷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是满面愧色,道:「未能行到母亲之责,便是她的干系了。」 说话间,刘嬷嬷来了,她候在屏风外,道:「皇上,少师府上的大夫人携李家的四姑娘,欲往永安宫去拜见太后。因入不得永安宫,如今便到养心殿来了。」 萧弋听罢,眸光微冷,只是有帘子遮挡,外头的人才瞧不见。 原来今日李老太爷来拜见、请罪,是有着两重目的的。 一则表李家之态,撇清关系,以求保住太后。 二则…… 柳家衰落,宅子都叫李天吉买下给杨幺儿作杨宅了。这李家四姑娘的亲事还和柳家公子拴在一起呢。这是急了。 李老太爷抬头望屋顶,装模作样地道:「前两日她们便递了贴进宫,说要向太后问安。今日固执前来,进不得永安宫,竟是往这边来了。实在无礼!待归去,老臣定当严加斥责,绝不纵容这等没规矩的东西!」 萧弋轻咳几声,仿佛体力不支。 他倚在榻上,不说话了。 李老太爷久等不到萧弋开口,这便有些尴尬了。 他长叹一口气,跪了下来,他年纪不小了,这样一跪,倒还真有几分可怜味道。只是这养心殿内,众多宫人,竟没有一人向他侧目。帷帘之后,小皇帝仍在轻咳,声音无力。 李老太爷隐隐中觉得哪里不对,可细想又实在想不出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小皇帝了。 小皇帝生性敏感,因常年患病而阴沉寡言,他藏戾气于心,但到底年少,手中无权。 形不成妨碍。 这养心殿伺候的人,见惯了这般模样,因而才分外麻木,没有旁的情绪罢? 如此想着,李老太爷才觉合理。 此时他瞥见那帘子后的影子动了动,像是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条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李老太爷才听见他道:「少师不必如此。」 他吩咐道:「去请赵氏,李四姑娘进来。」 「是。」刘嬷嬷应声,转身出去了。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一名中年妇人领着一个妙龄少女,进到了室内。 那妇人作朴素打扮,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却作了精心的打扮。她梳着飞天髻,结三鬟于顶,其间用莲纹嵌松石的金钏固定。其发髻形松而不散,颇有几分古壁画上,飞天神女的仙逸味道。 少女上身着茜素青色半臂,白色团云纹短衫,下着烟霞色留仙裙,腰系浅色丝绦,长长的穗子垂于脚边,行止间微微晃动。这番打扮,令她纤细婀娜,举手投足都牵动人心。偏还透几分仙逸气,叫人不敢轻易亵渎。 她戴着精心打制过样式的帷帽,帽纱短至颈间,隐约可露出一点白皙的下巴,其容貌在帽纱后若隐若现…… 帘外未必能瞧得见里头的景象,但萧弋在里头,却将她的模样瞧得分明。 李家深谙含蓄掩瞒之道,如今他又正遭人下毒。 李家女子自然不敢披红挂绿,浓妆艳抹。于是便做了素净却又精心的打扮。恰巧李家女儿都饱读诗书,多年修炼,气质倒也出众。这样打扮,原本的一分风采也就变为十分了。 但萧弋脑中涌现的,却是另一道身影。 她穿什么样的衣裳都好。 穿火红的裙子,她便明艳如天边的红日。穿上月白的长裙,行动便如桂宫仙子。穿上形式华丽的袄裙,她便似端坐在高台上的精美玉塑。 李家四姑娘行进到跟前,挨在李老太爷身后,跟随大夫人赵氏一并跪地见礼。 「臣妇赵氏拜见皇上,皇上万岁,圣体安康。」 「臣女李妧拜见皇上……」她学着赵氏,一并叩了个头,开口嗓音轻柔,如春风拂面。 这李家能出一个这样的女儿,也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功夫。 不过李妧依旧继承了来自李家传承多年的缺点,那便是身材矮小。 穿半臂留仙裙,衬她轻盈如乘仙风。 若穿袄裙,怕便是灾难了。 这二人行过礼后,便在等萧弋开口。 萧弋却突然叫住了刘嬷嬷:「嬷嬷进来。」 第四十六章 刘嬷嬷闻言,忙打起帘子,缓步走近萧弋。 帘子打起的时候,李妧微微抬头,朝内瞥了一眼,只不过她未能瞥见新帝的面容。 那一刹,只来得及瞥见对方的靴子。 黑色作底,上绣五爪金龙。 这厢萧弋淡淡道:「杨姑娘出宫时,忘了一样东西,你取去给她。」 刘嬷嬷点头应是。 萧弋敲了敲手边的匣子。 刘嬷嬷便动手将匣子抱了起来,屈身行礼,道:「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姑娘?」 此时赵氏与李妧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 赵氏眉头微动,也察觉出来了。这是威慑之意? 李妧倒是恍然未觉一般,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动也不动。 「交代了她也记不住。」萧弋淡淡道,仔细听,语气里像是还有点笑意。 刘嬷嬷也笑了下,抱着匣子,重新打起帘子出来。 等走出来,她面上的神情便又恢复先前刻板冷漠的样子了。 刹那间,李妧又抬头朝里面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一次她的动作幅度要大些,但她依旧没能瞥见萧弋的模样,只瞥见了他的手。 他的手靠在膝盖上。 手指苍白而削瘦修长,指甲精心修剪过,那只手好看得像是精雕细琢而成一般。倒是让人不敢让人想象,这是个病弱之人。 新帝常年在涵春室内养病,宫内外少有窥见他面容者。 这也是她一回见到。 帷帘内,萧弋又轻咳两声,方才道:「起身。」 李妧反倒不敢起身了。 老太爷都还跪着呢。 萧弋道:「都起身吧。」 老太爷叩了个头,恳切地道:「谢皇上。」 李妧竟也跟着叩头,柔声道:「谢皇上。」 老太爷作出踌躇之色,似是有话想说,但又难于张口。 萧弋将他神色收入眼底,开口道:「这是李家行四的姑娘,与柳家定了亲的那个?」 李老太爷神色一僵,全然没想到萧弋会主动开口问起,还一提就提到了柳家。他只能点了点头,道:「正是。」 「听闻钧定侯府上二公子,早年也险些与李四姑娘定下亲事?」萧弋又问,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李老太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话说的,像是他一女许了二家似的。他沉下脸色,道:「皇上,此乃坊间传闻,污我李家名声!我李家的姑娘,从不曾与钧定侯府定亲。」 「流言杀人……朕也不愿见李家蒙受污名。前些日子,李天吉买下一处宅子。后头朕才得知,原是从前的柳宅。不免叫朕忧心,府上姑娘将来嫁过去,该于何处落脚?」 李老太爷听得心都揪紧了。 他们李家这一代的子孙,无论男女,都是倾全族之力教养。 正是不想将李妧赔进去,他才会有此一行,相比之下,前来做戏骂一骂太后,那都是附带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太后纵使荒唐,但到底没做出有损国本、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来,那她的位置便永远也不会动摇,小皇帝还必须得悉心奉养母亲。 李老太爷躬身拜了拜,眼泪流下来,道:「老臣心下也觉得疼惜这个孙女……如今那柳家人都不知去向……」 萧弋道:「他们如今落脚于城南林家,听闻他们意欲返乡,回宗族所在之地,若是少师即刻前往,想必还能寻得人,也不会酿成遗憾。」 李老太爷顿住了。 何意? 小皇帝这是何意! 一边的李妧攥紧了手指。 皇上的意思,不正是催他们去寻那柳家人,免得错过了这桩姻缘吗? 李老太爷这才发觉,皇上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小皇帝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们李家真心要与柳家结亲? 李老太爷心头「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须得赶紧开口,可如今能说什么呢?什么话都叫皇上先占去说了。难道要说,我们李家心疼女儿,不愿意与柳家结亲了,请皇上下令旨,除了这桩婚约? 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此时隔着一道帘子,萧弋再度出声。 他的嗓音微冷,带着几分喑哑,让人背脊发寒,偏他还是笑着说:「可惜了李府的四姑娘,只是李家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讲究正直清明、积德善。倒不好因着心疼女儿,便毁了婚约。」 李老太爷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不显,他抿了抿唇,正色道:「正是如此,李家重诺重情,又怎能翻脸后悔?那起子小人才会做的事。李家是断不会做的。若那柳家人当真落脚城南林家,我李家必然将人迎回,举婚事、结亲缘。」 李妧握紧的手,骤然松开了。 她隐藏在帷帽下的面孔看不清楚。 但萧弋对她毫无兴趣,也不想看她底下面容如何。 赵氏欲张口说什么,可她到底还是困于李家的规矩,没敢说出口。 李老太爷今日未能达到目的,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心力交瘁之感,他为了体现,自己当真急着去寻柳家人,便终于告退了。 李妧缓缓起身,朝萧弋的方向拜了拜。 她口中道:「臣女告退。」 这下她光明正大地抬头打量着帘子后。 但那帘子后始终只有个影子。 李妧不知为何,心下觉得不对。新帝似乎并不像祖父和父兄们描述的那样,年少体弱、性情诡异无能。他坐在帷帘后,能观得他们的模样、表情。而他们却无从见到他的样子。 就好像…… 就好像对方把握住了他们,也高高在上地戏耍着他们,但他们却毫无所觉一般。 李妧心头想了再多也没用了。 李老太爷已转身欲走,她只能匆匆跟上。 要嫁柳家? 李妧垂下眼眸,总还能再想想法子的。 …… 只是那帷帘后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让她陡然生出一股不甘来。 她记得他的手。 记得他的靴子,上印五爪金龙。 龙,权势也。 李家行四的姑娘,在京中负有盛名,却要嫁一个被夺了功名的,家境败落的男人。岂不荒唐? 杨宅。 一辆小马车在门前停住,车内的人打起帷帘,走下车去。 「我乃姑娘身边伺候的刘嬷嬷,烦请通报。」 门房一见她打扮,便吓了一跳,忙口称「嬷嬷稍等」,随即便转身去通报了。 没一会儿工夫,门房又回转身来,将刘嬷嬷几人迎了进去。 刘嬷嬷回头瞧了瞧外头把守的虎贲军,心下大安。 刘嬷嬷快步行至书房,门一开,便见杨幺儿坐在那把高高的椅子上,脚尖点地,上半部分身子倚靠着桌案,像是要倾倒上去。 她微微晃着身子,手里攥着笔。 澄澈的眸光望着窗外枯黄飘落的枝叶,自得其乐。 刘嬷嬷心口攒着的那口气突地消散了,她顿觉轻松,于是便抱紧了怀中的匣子,快步走到了杨幺儿的身边,她露出笑容,柔声道:「姑娘。」 这皇宫里头呆得久了,人的心性会被磨得看似平和麻木、实则尖锐疯狂,压抑之下,人好像都变得不再像是人。 但对上姑娘的面容,便一切都轻松了起来。 难怪世人都喜好天真烂漫之人。 第四十七章 若真瞧上一眼,便能使人忘忧,只恨不能用世间的一切去换她了! …… 杨幺儿闻言回头,瞧见了刘嬷嬷怀中的匣子。 她呆呆地伸手拿了过去,说着:「嬷嬷。」然后打开了匣子。 便见里头摆满了零碎的小玩意儿,正是她欲带在身边,却没能带在身边的玩具。杨幺儿开心地胡乱拨弄两下,却触到一个硬乎乎的东西。 杨幺儿伸手拿起来。 刘嬷嬷在旁边却看得眼皮一跳。 那是一块金玉制成的玩意,长约二三寸,身刻铭文,握在手中,便觉分量微沉。 杨幺儿好奇地捏在手中,来回颠了两下。 刘嬷嬷一颗心,便也跟着来回颠了颠,若是那玩意儿掉地上去,刘嬷嬷一颗心定也要跟着摔个粉碎。 杨幺儿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它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匣子里剩下的玩具,就这样被她忘到脑后去了。 她伸出手指,绕着它的轮廓描了一圈儿。 平头翘尾,为虎状。 杨幺儿自是认不得这东西面目的,但刘嬷嬷到底在宫中伺候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便也有两分见识。大晋无论军队大小,皆由虎符或帅印调遣。 如今握在姑娘手里的,便该是虎符了,只是,究竟是那支军队的虎符,刘嬷嬷便是猜不透的了。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皇上竟然将这样的东西,混进了一匣子玩具里头,若是不慎摔了怎好?虽说一两下是摔不坏的。可……可总叫人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刘嬷嬷想来想去,还是指着那金玉做的虎符,道:「此物贵重,姑娘要收好,不得随意拿出来把玩。」 杨幺儿转头瞧她。 刘嬷嬷只好又强调了几声:「值钱!这个东西值钱得很!」 杨幺儿恍然大悟,她举着虎符上下比划一番,像是在掂量,将它放在哪里才好呢。 如此纠结一番。 杨幺儿将它塞进了随身的绣囊里,那绣囊本就空空,塞了东西进去后,便鼓胀起来,将花纹都撑满了,更显精致非常。 刘嬷嬷张了张嘴,她想说这样恐怕不大稳妥。 但到了最后,她还是闭上了嘴。 皇上既然将东西给了姑娘,那便是任由姑娘处置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呢? 刘嬷嬷将注意力从中挪开,转而问起了另一桩事:「姑娘身上的红疹可好些了?」 说着她便伸手,去拨杨幺儿的领口。 杨幺儿微微闭眼,张开双臂,竟是十分配合。 刘嬷嬷瞧见她的模样,面上忍不住涌现了笑意。 姑娘这般动作,瞧着倒是眼熟得很。 刘嬷嬷转瞬便想了起来—— 这个模样,不正是跟着皇上学的么?好几回皇上换衣裳,姑娘都站在一旁瞧着呢。谁晓得她竟是悄悄记下了这些动作。 「姑娘真聪明。」刘嬷嬷说着,解开了杨幺儿脖颈前的纽扣。 拨开领子,便见底下皮肤泛着浅浅粉色,红疹已然大消。 刘嬷嬷见状,一边放下了心,一边又打趣笑道:「姑娘身子金贵、娇嫩,还是该养在宫里头才好。」 杨幺儿也不知她所言为何,只抓住了「宫里」二字。她如今倒也知晓了,皇上和她之前住的地方,都叫宫里,如今这个地方叫宫外。于是她点了点头,低低地说:「嗯。」 刘嬷嬷瞧见她的样子,又笑道:「姑娘若是将这话说与皇上听,皇上定会心喜的。」 杨幺儿:「嗯?」 刘嬷嬷道:「不急,日后总有一日,姑娘能自己亲口说的。」 杨幺儿:「嗯。」 刘嬷嬷到底比春纱顶用,转眼便将李天吉送来的管家给顶了,如今宅内事宜,一应由她操办主持。 那管家也不敢同她抢,反倒还配合万分。 转眼一日过去,杨宅外把守的虎贲军依旧,但宫内的风波却渐渐得到了平息。大臣勋贵们,不再每日到皇上跟前报道,他们只默默催促起礼部、仪制清吏司。永安宫那头,便如被人遗忘了一般。没人前去找太后的事,但太后也仍旧别想踏出宫门。 太后是个不服输的,她扶住连翘的手,抬脚迈腿便要往外走,却在养心殿的宫门前叫人拦下了。 依旧是以为太后安危着想为藉口,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们这是何意?啊?难道是要等到皇帝大婚后,再解了哀家的禁吗?好大的胆子!他们好大的胆子!哀家是什么身份?他们都忘了吗?」太后如困兽一般,来回踱步,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沉沉的色彩。 徐嬷嬷叹了口气,道:「太后,老太爷已经入过一次宫了。」 太后抿紧唇:「父亲如何说?」 「老太爷跪在皇上跟前,一边流泪,一边斥责您未尽到母亲之责,更未尽到太后之责,今日祸患,与您脱不了干系。李家愿自领罚……」 尽管早就习惯了娘家人的作风,但这会儿太后还是抬手捂住了胸口,将那点不甘与气愤往下压了压。 她坐回了位置上,刚才的话再不提起,与那个暴怒之下脾气发作、口不择言的自己,仿佛成了两个人。 经这盆冷水一泼,太后冷静了下来。 李天吉之流,终究只能为她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她决定着萧正廷的权势地位,娘家又何尝不是决定着她的权势地位?正因为李家身负清名,名下囊括无数学子,方才有她今日做了太后,在永安宫内,肆意拿捏先帝留下的两位太妃。 太后死死咬着牙,她掰着手上的甲套,道:「……那便忍罢。」 忍到他大婚,忍到他亲政。 他以为如了他的愿,以后便能一鼓作气掌得大权了吗? 且看先帝当年,便知小皇帝日后的结局了。 杨宅。 杨幺儿站在帐子前,身上的衣衫都褪去了,刘嬷嬷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便赶紧给她披上了衣裳,道:「姑娘身上的疹子都消了,今日能出门去玩儿了。」 正说话间,李家两个姑娘就来了。 春纱进门来时,还道:「孟家的人也来了,就那日那位孟萱姑娘,像是来寻姑娘赔礼道歉的,还带了礼物来。」 刘嬷嬷闻言,眉梢一挑,看上去有些凶。 她问:「赔礼道歉?那位孟萱姑娘,欺负杨姑娘了?」 春纱口拙,半晌挤出来一句:「倒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孟家姑娘应当与李家的姑娘不合,那日李家的陪着姑娘去脂粉铺子里玩,正巧撞上了。那孟家的,就拿咱们姑娘做筏子嘲讽了李家的。」 刘嬷嬷眉毛一横,神色冷厉:「怎能算是小事?将他们驱走!冒犯了姑娘,哪里是两句道歉告饶的话,便能一笔揭过的?他们若非察觉了姑娘的身份,恐怕也不会上门来道歉。」 春纱闻言点头:「那我这就去派人将他们驱走。」 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幺儿突然出声道:「礼物?」 春纱愣了下,转头回道:「是,是带了礼物来,姑娘怎么了?」 「收下。」杨幺儿一脸正色地说。 第四十八章 刘嬷嬷愣了下,也是才想起来,之前皇上交代过姑娘,说宫外的人都等着讨好她,既送了礼物到她面前,她收下就是。 刘嬷嬷顿时心下哭笑不得。 姑娘对这话倒是记得牢。 不过不管什么话,姑娘记牢了,皇上定然都会开心些。 刘嬷嬷点头道:「听姑娘的。」 春纱笑了笑:「这样也好,收了他们的礼,赶走他们的人,也好叫他们吃个憋屈。」 一炷香后,孟萱被驱走,她的确面露不忿之色。 「怎能、怎能这般做派?到底也是新后,心胸倒容不得人了!」 孟泓慢悠悠地看她一眼:「你错在先,倒还有理了。」 孟萱不敢与他争执,只闷声道:「那如今怎生是好?总不能就这样耗着吧?她收了礼,还不原谅咱们……」 孟泓出声提醒她:「我的好妹妹,是不原谅你,不是不原谅咱们。」 孟萱脸颊红了,更不敢与他争执了。 事情由她而起,如今又能说什么? 正僵持头疼的时候,那边杨宅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老嬷嬷走在当先,待跨过门槛后,老嬷嬷便转过身去扶人。想也知道扶的是谁。 孟泓道:「今日她要出门,方才有你上前露脸的机会。」 孟萱扭捏了片刻。 孟泓也不等她扭捏完,便当先大步上前,躬身道:「在下乃孟家长子孟泓,今日文昌山上举秋日宴,若姑娘有兴致,在下愿为向导……」 刘嬷嬷浑身一激灵,盯着这人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来的不是那个叫孟萱的姑娘吗?怎的还多了个男子? 皇上虽不在此,但她却得替皇上将姑娘看好了! 这时,却听杨幺儿道:「好。」 刘嬷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怎么忘了,姑娘满心惦念着的都是玩呢。哪里管这孟家长子是圆是扁,有什么图谋。 左右不管这人做什么,想来都轻易入不了姑娘的眼。 于是刘嬷嬷便也就顺着杨幺儿去了。 孟泓见她应下,还有些诧异。 他还当这有脾气的姑娘,该要再晾他们一晾的。如今瞧来,却是个善良天真、心胸开阔的主儿。 孟泓不由扬起笑来,暗暗打量杨幺儿的模样。 那日在诗会已然见过一面,只是到底不曾仔细瞧。 今日再见,方才觉得那日众人反应并不夸张。 这世上美人多的是,但能美到这般地步的,恐怕屈指也数不出几个来。 这厢众人启程,又有李家姑娘作陪,一并往文昌山去。 另一厢,东陵李家也派出了人,往南城去。 南城林家的门被人敲开,门房问来者何人,一听是李家的人,没一会儿的功夫,里头便窜出了个中年男人,死死揪着来人的衣领,道:「来得好!你们不来,我们迟早也是要去找你们的!我还当你们李家,不讲什么恩义道德了!」 …… 恢复了寂静如一潭死水般的涵春室内。 萧弋问:「今日她出门了?萧光和未再往她跟前凑了罢?」 李家欲与柳家结下那桩亲事,萧光和应当没有心情在外头晃悠了。 只是赵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 没了萧光和,这后头又钻出个孟泓,这不是逼死人呢吗? 文昌山上供文昌星君,乃是主文运功名的星宿。 大晋崇尚道教,因而文昌山总有读书人来往,四处可闻作诗对赋、奏乐吟歌之声。 马车一路向山上行去,春纱帮着卷起窗帷,好让杨幺儿瞧外面的风景。 越是向上,目光所及之处便越是辽阔。 这是杨幺儿从未见到过的景象,她瞪大了眼,唇微张,随着高山绿水、林立房屋的风景从眼底掠过,杨幺儿觉得脑子里死死闷着的那一块儿,像是骤然被敲开了,迷雾散去,得了一分清明。 刘嬷嬷见她看得出神,不由笑道:「还是皇上懂得姑娘的心思,知晓姑娘肯定想出门玩一玩的。」 杨幺儿目光还胶着在外头的景色上,但听见刘嬷嬷的话,她也跟着点了下头,肯定了皇上的好。 刘嬷嬷见状,更觉可乐。 像姑娘这样的,待她好,她便记在心头的。实在没几个。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总算抵达了文昌观。 孟泓先行在前。 李家两个姑娘则是先围到了杨幺儿的马车旁,一人伸出一手,将杨幺儿扶了下去。倒是没了孟萱插手的地方。孟萱抿了抿唇,心道,谁稀罕去抢这个位置!只是抱怨归抱怨,她到底还是跟在了杨幺儿的身边。 这里少有年轻姑娘前来。突然间一下子来了四个,后头还跟了不少仆妇丫鬟,顿时便吸引了观中众人的目光。 而走在当先的孟泓,更成了个中焦点。 有人高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将他拉到了一旁去。 「孟兄今日带着家中姐妹前来吃秋日宴?」那人问。 今日也有别的年轻公子,携家中姊妹来吃秋日宴,只是带来的人少,又大都气质平平,没什么出众颜色。 孟泓点头:「从前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今日带她们来玩一玩。」 他撒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怕将杨幺儿认作自己的妹妹招来麻烦。 那几人一听,果真是孟泓带了家中姊妹来,登时便消了心思。 谁不知道孟泓家中姊妹,个个性情都不好。前头二房嫁出去那个大姑娘,拈酸吃醋乃是一流,后头的二姑娘,还因怪异癖好遭退了亲。大房的独女,也就是孟泓的亲妹妹,更是跋扈,整日如男子一般狎玩伎人…… 这孟家上下,仅一个孟泓拿得出手罢了。 见众人散去不再挡路,孟泓方才自如地引着杨幺儿往里走。 他的目光落在杨幺儿身上,发觉这位新后实在少言寡语,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只管听着,且叫人察觉不出敷衍之意。 面对这样的人物,倒是令张嘴说话的人,产生了更强烈的说话的欲望,恨不得什么都说给她听才好。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孟泓心想。 进到道观内,便见道童,还有道姑。 道姑上前来引女眷,道童则走一旁去引孟泓。 「姑娘是来吃秋日宴的吗?」道姑躬身问道。 「是。」应话的是孟萱。 「姑娘若是不愿被人打搅,可以坐在屋子里,开了窗户,瞧着外面风景,一边用食物。」 「若是如此,那有什么意思?吃宴,自然是要多人混在一处的。」孟萱打断了她,说罢,孟萱还有些心虚,她回头望了望杨幺儿。 杨幺儿还是没说话。 孟萱便当她是默认了。 孟萱心中揪着的那口气缓缓疏散开,她心道,这位新后光是站在那里,都叫人生出不敢冒犯的感觉来,真叫人好奇那帷帽之下,她有一张怎样的面容,一双怎样的眼睛…… 道姑点头,便引着她们跟上了前头的道童。 转眼便入了一处院子。 这院子占地广阔,院内种了许多树木,树上挂着无数道家符纸,树下有灰衣道姑奏乐鸣钟,瞧着倒像是在进行什么道场法事。 这也是杨幺儿头一回见。 她的目光流转,从场内筵席,瞧到了道姑的身上,又从道姑身上,瞧到了那棵棵大树上。 「姑娘想去瞧瞧?」刘嬷嬷问。 第四十九章 杨幺儿拔腿朝大树走去,她好奇地仰头去看树上挂着的符纸,孟萱在一边道:「这里头的符纸,要么是求功名的,要么是求桃花的。没什么稀奇。」 说话间,杨幺儿已经走近了。 那几个道姑纷纷朝她屈身行礼,原先领路的那个道姑跟上来,笑道:「这棵树与别的都不一样,数百年前山上突降天火,直直落下,点燃了这棵树,当时树下有一位秀才,那秀才以为命要绝矣,仓皇逃窜。谁知道不久,他便做了那一年的状元。放榜那日,枯树又生新芽。众人便道,此处得文昌星君庇佑,奉以为尊。」 道姑话音落下。 忽来一阵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树上悬挂的符纸、丝带,竟是飞舞起来,杨幺儿站在树下,倒如同被它们裹起来了一样。 众人不由都朝这边看来。 见她赤色长裙被风吹动,连帽纱也跟着飘飘扬扬,隐约露出一点雪白的脖颈。 有人喃喃道:「留仙裙,留仙裙……当留仙。」 院中有主间、次间、梢间,都隔作丹房。 为免打搅,主间丹房内,萧正廷与青一道长对坐。 青一道长突地盯着窗外笑道:「今日道观承辉,来了位贵人,树木有灵,这观中老树竟是活了过来,也知晓去亲近贵人……」 萧正廷原以为他在说自己,但听话中的意思又不大像。 萧正廷转过身子,扭头朝窗外看去。 便见那棵百年老树树叶沙沙,符纸丝带飘舞,绕树下女子而走。 萧正廷原本微眯的眼,刹那睁大了。 不知觉间,手边的酒水都被他打翻了。 青一道长见状,忙叫来道童:「快去取帕子来。」 说罢,青一道长又问:「越王殿下可要换一身衣裳?」 萧正廷低头看了看,衣摆都叫水浸湿了。倒是没什么妨碍。但萧正廷惯于在人前展示好的一面,又哪里能容忍这点脏污?他起身,跟随道童出去。 待他走过屏风,跨过两道门,来到院中,树下已经不见人影了。 萧正廷驻足,盯着那棵树看了会儿。 看着看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究竟是缘分太过浅薄,还是过于深厚?回回他都能见着她。从宫里到宫外,都没落下。但每一回,少女都如蜻蜓点水般,从他心上飞快地掠过,在他眼底也就只来得及留下一抹残影。 道童见他不往前走了,不由讷讷出声:「殿下?」 萧正廷问他:「你可知方才树下的是谁?」 道童摇头,但随即他加快了步子,走到院子里,随意问了个人。 不一会儿道童归来,道:「殿下,那是孟家的姑娘。」 孟家? 萧正廷一怔。 孟家养得出这样的人吗? 萧正廷就只记得一个孟萱。 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孟家姑娘过于胆大。曾不识他身份,竟拦下他,要他做娈宠。 萧正廷又环视一圈周围,并未搜寻到身影,道:「走吧。」 而这会儿,杨幺儿正与刘嬷嬷一并,坐在了梢间里,与萧正廷仅隔着两间丹房。 刘嬷嬷给杨幺儿理了理头发,道:「这些人实在无礼,怎好拿目光肆意打量姑娘,还问姑娘芳名年纪……」 孟萱也觉得有些尴尬。 是她和兄长将人带过来的,结果碰上些胆大的,竟是问新后索要名字。 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吧? 「还是坐在这里瞧吧。」刘嬷嬷道。 姑娘稚子心性,她还真怕有人大着胆子,不识贵人,上前来诓骗诱拐姑娘。 杨幺儿倒是无所谓的,她趴在窗沿边上,从这里瞧出去,她能瞧得见大树,也能瞧得见筵席上的人。 好玩儿。 刘嬷嬷道:「这秋日宴大都一样,姑娘今儿尝个新鲜,日后还能吃着呢。待吃过了,咱们就在山里头走走,吹吹风,看看水。姑娘不是喜欢花吗?这时候正是秋菊盛开的时候呢。」 杨幺儿点头。 将「花」记在了心底。 刘嬷嬷舒了口气。 外头那些不止所谓的东西,竟然口口声声道:「这位与李家四姑娘,谁更胜一筹?」 姑娘是什么人? 怎能拿去与李四作比? 刘嬷嬷压下心头的不痛快,等道姑将食物送上来,她便立即动手伺候起了杨幺儿用食物。 这是杨幺儿头一回吃到蟹膏。 她舔了舔唇,口中味道鲜美、微甜,一下子勾起了杨幺儿的馋虫。 杨幺儿指了指桌上的蟹:「要匣子。」 刘嬷嬷先是一愣,而后笑道:「要装了送进宫去么?」 杨幺儿点头,笨拙地抓起一只蟹脚,然后那只螃蟹就被她四仰八叉地拎了起来。 杨幺儿伸手数了数:「一,二,三,四……」 「分两只。」杨幺儿正色道。 刘嬷嬷当然不会去提醒她,宫中哪里会少了这样的东西,但凡皇上想吃,什么样的都吃得到。 刘嬷嬷点头,慈和地看着杨幺儿道:「好,姑娘等着老奴,老奴这就命人去寻匣子来。」 杨幺儿点了下头,才接着吃起来。 …… 文昌观见了一位仙子似的人物,更有人拿她与李四作比,这消息悄悄发散开去,李妧却是不知。 此时她坐在轿子里,撩起一点缝隙,朝外看去。 便见府中小厮与一中年男子争执不休。 只听那男子高声道:「你来多少次,我都是这样讲!你李家与我柳家乃姻亲,柳家落败,我们也不曾找过你李家索要钱财,妄图攀附。可这亲事是一早便定下的,怎么?如今想要反悔了?」 那男子冷笑一声,丝毫不留脸面,道:「若是如此,当年何不选钧定侯府结亲!不过是嫌弃钧定侯的爵位由长子袭承,二子什么也得不到罢了……」 李妧闻言沉下了脸色。 李妧招手将小厮叫了回来。 她垂眸看他,目光冷淡:「去同他说,李家送钱来给他,只为解柳家燃眉之急,并非以此胁迫柳家退婚。」 小厮张了张嘴,陷入为难。 「去。」李妧催促。 小厮不敢再作停顿,忙转身跑回去,一把揪住那中年男子,怒声道:「二老爷何故曲解我家主人的意思?我们连送两日的银钱,只是为解你柳家燃眉之急罢了,并非为退婚!」 小厮这番倒打一耙,反倒叫那中年男子冷静了下来。男子急急喘了两口粗气,狐疑地看着他,道:「并非为退婚?」 「并非为退婚。」 男子渐渐敛了怒容,随即更笑出了声,他的眉尾高高挑起,带着胜利后的得意,他道:「……本该如此,你家四姑娘与我那侄儿早早定下了婚约,从那一刻起,她就该是我柳家的人了!不嫁我侄儿,她又能嫁谁?」 小厮绷紧了五官表情,他的眼角耷拉着,嘴角却高高咧起。 显然极为不满这柳家做派。 但那男子是一概不管的,他大笑道:「既然我那侄媳妇有心,特地送了银两来供我柳家度日!待她与我侄儿成婚那日,我这个当叔叔的,定然好生操办。」 第五十章 说罢,男子大摇大摆进了门,「嘭」地反手将门关上,竟是将小厮堵在了外头。 男子轻声哼着坊间歌谣,一边往里走,嘴上一边道:「当我柳家人是傻子吗?李家出了个太后,李老太爷领少师职,李家子孙将来都是要入仕为官的。我柳家已然穷途末路,拿些银两便想打发了去……哪有这样轻松的道理?过去柳家发达时,李家倒是又一番嘴脸了……」 他别的本事没有。 但他却知道,若是李家姑娘真嫁进了他们家,那日后李家便不可能弃柳家于不顾。 这一笔买卖,哪里抵得上长久的生意划算呢?他还指着李家将来势大,兴许能再让他那侄儿读书考功名呢…… 这头小厮回转身,走到了李妧的身边,焦灼道:「四姑娘,如今怎么办?」 「我早说过了,明面上来是不行的,父亲偏不信。他柳家已陷绝境,见着救命稻草,哪里肯放手?」李妧抬手放下了窗帷:「回府。」 小厮讷讷应声,命仆从们抬起软轿离去。 李妧坐在轿子里,眉头紧蹙。 那柳老太爷,死便死罢,何不将他那个泼皮儿子一并带走?偏留下这样的大祸害!竟也不怕堕了柳家之名……也是,如今柳家又哪里还有名声可言?若非与她李家有桩婚约,京中人早将柳家遗忘了。 李妧蜷起手指,又想起那日前往养心殿拜见新帝时…… 那靴子上绣的五爪金龙,仍在眼前舞动。 心底渐渐浮动起一丝焦灼。 这泼天富贵,怎么就叫一个傻儿得了呢? …… 轿子向前行去,行不久,突然停下了。 小厮轻扣轿窗,道:「四姑娘,前头……前头遇着钧定侯府的二公子了。」 小厮声音紧张,仿佛那钧定侯府二公子,能够一跃而下,扑进轿子里头来。 轿内李妧一怔,打起了帷帘。 李家规矩严,与那李天吉家全然是两个极端,李妧少有出门的时候,没成想到,一出门便撞上了萧光和。 她皱了下眉,然后抬头朝前方望去。 便见前方年轻的锦衣公子,打马而来。 李妧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萧光和。 萧光和年纪小些的时候,曾经扒过李家的墙,后头因着种种缘故,李家与钧定侯府再不来往。外头都盛传,是萧光和心悦她,而她却与旁人定了亲。 李妧却是不信的。 世上男子或有情,可又哪有真将那份情牢牢惦记在心头的。 不过兴许是先见了柳家人的丑恶贪婪,再瞧萧光和,便觉这人也有三分气质了。 至少,萧光和生得面如傅粉,好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待行近跟前,萧光和原本舒缓的眉目,骤然收紧,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是李家的四姑娘?」 「萧二公子。」李妧淡淡出声。 萧光和攥紧手中缰绳,道:「我道今日为何一早便有喜鹊落在我窗外,原是因着李四姑娘出门来了,还凑巧与我撞上了……」 那小厮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挡在了李妧的轿门前,道:「二公子请先行罢。」 萧光和轻嗤一声,打马从他们的轿子便行过。 李妧却是突地从窗帷间伸出手去,揪住了萧光和的衣摆,她仰头看他,道:「慢行。」 短短两个字,偏叫她说出不一样的情愫来。 萧光和扭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道:「柳志此人游手好闲,柳开宏被夺功名后,也整日浑噩不知事……你若真不想嫁……我可助你。」 李妧低笑一声,松开了他的衣摆。 萧光和说完也不再作停留,他飞快地向前行去,渐渐与李妧的轿子拉开了距离。 李妧面带笑容,吩咐轿夫:「走罢。」 …… 杨幺儿吃了秋日宴,分外满足,便又带着刘嬷嬷等人,在山中转来转去,权当饭后消失了。 她还顺手摘了些菊花。 刘嬷嬷见了,总觉得给皇上送菊花,一簇白一簇黄,好像哪里不太对。 她忙道:「不若送些别的?这外头的花儿,到底是不及宫里的花儿。」 杨幺儿打量一番手头的花草,点点头,于是蹲下身去,用手指头刨了个小土坑,又把花给种了回去。 刘嬷嬷看得哭笑不得,但也并未制止她的动作,只是等杨幺儿起身后,她便拿了帕子仔细给杨幺儿擦手。 待擦净了手,杨幺儿便在山林间转悠了一圈儿,捡了满怀的枯叶,里头还混着两个松果。 杨幺儿抱着到了刘嬷嬷的跟前。 刘嬷嬷会意,点头道:「这样好,这样好。」 管它枯枝败叶呢,都好都好。 这会儿李家姑娘还陪在侧,孟家兄妹却只剩下了孟泓。 孟萱听闻越王也来了文昌观,便向杨幺儿告了别,在杨幺儿这里,孟萱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她爱去哪里,杨幺儿都不关心,便让她走了。 原先孟泓也为杨幺儿的外表所迷惑,当这位新后并不似传闻那样,那帷帽之下应当是个翩翩人物,美貌而又不失聪颖,更胜李四。 可如今孟泓在旁边瞧着,瞧得多了,慢慢他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 她行动举止,如同稚子一般…… 原来传闻是真。 不,也不算是真。 至少在传闻之中,有人竭力丑化这位新后,几乎将其说成是丑陋粗鄙又满脸鼻涕眼泪,行动都极蠢笨的女人…… 可眼下,又哪里有与传言切合之处呢? 换了个心思,再去瞧这位新后,孟泓反倒更觉得动人。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这样一人,实在难得。 于是孟泓见她采花,也觉得有趣。 见她刨了个小坑,将花又种回去也觉得有趣。 连她从林子里捧了枯叶出来,也是有趣。 …… 这会儿刘嬷嬷命人拿了个新的匣子来,于是杨幺儿便小心地将枯叶和松果都拨弄进去,尤其那两个松果,杨幺儿还不舍地摸了好几下。 刘嬷嬷看了不由低声笑,忙将匣子合上。 「姑娘的手又脏了。」她将匣子递给旁人,掏出帕子继续给杨幺儿擦手。 孟泓别开了目光。 但他脑中却还印着,方才她不舍地轻抚松果的画面。 她的手指细长,白皙且没有瑕疵,只沾了点泥灰。她抚摸着圆圆的松果,孟泓几乎能想象得到,她帷帽之下,该是何等不舍的神情…… 「姑娘还走吗?」刘嬷嬷问。 「冷。」杨幺儿伸出十根手指头给嬷嬷看。 指尖都冻白了。 刘嬷嬷忙道:「回去,咱们回去了,山里头冷得很。」 杨幺儿便乖乖跟着她往外走。 孟泓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后头,比起之前的舌灿莲花,这会儿他倒是沉闷了不少。 众人回到文昌观,孟泓便告辞去寻孟萱了。 李家两个姑娘倒是始终没有挪步,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杨幺儿,说:「等将姑娘送回了宅子,咱们再走也是一样的。」说罢,李宁燕更是道:「明日姑娘去画舫上玩儿罢?我们明早来接姑娘。」 显然不愿再被孟家截了胡。 第五十一章 刘嬷嬷闻言,在杨幺儿跟前低声道:「姑娘,这孟家兄妹,一个心思复杂,一个蛮横乖张,姑娘不能轻易原谅了他们,下次但凡他们开口,姑娘只管拒绝了就是。这李家若相邀,倒是成的……」 杨幺儿有些茫然,眼底还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丝苦恼。她小幅度地点了点下巴,想,下次收了礼物再拒绝好了。 这样就听了皇上的话,也听了嬷嬷的话。 「明日,好。」杨幺儿道。 李家姑娘面露笑容:「我们送姑娘回宅子。」说罢,二人扶着杨幺儿上了马车。 这边下山,朝杨宅行去。 而那拿着两只蟹、一匣子枯叶的侍卫,也正往皇宫赶去。 彼时萧弋刚从西暖阁出来。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齐的内阁大臣、左右丞相、六部之首……齐聚一堂。 毕竟从前,众人都未将他放在眼中,没事也懒得与他打交道,更何况他又未亲政,底下人便更不会拿着政务来找他了。 大臣们已经散去。 萧弋回转身看了一眼西暖阁的方向,眸光冷厉,再不掩饰威势。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来到他的跟前,躬身道:「皇上,杨姑娘身边的高侍卫回来了。」 「让他到涵春室等着。」 「是。」 不一会儿的功夫,萧弋回到了涵春室。 那侍卫高举着两个匣子,稳稳当当。 众人都好奇又心惊胆战地朝那匣子看去,心道,这回又是什么?还是鱼? 萧弋命侍卫在桌案上摆好。 他刚要伸手开盖,想了想,也还是手上缠了一块布条。 上回鱼蹦出来,他蹭了一手腥气。 他伸手扣住盖子,往上一掀,便见里面摆着两只大闸蟹,已然凉透了。 再开另一个匣子,却见里头全是枯叶子。 宫人们浑身一紧。 难道这回送虫子了? 萧弋倒是不怕的,他觉得杨幺儿应当没那个胆子捉虫子来玩。 他伸手拨弄开叶子,便见底下藏了两颗松果……像是特地藏了好东西给他似的。或许对于杨幺儿来说,这也的确是她极喜欢极看重的东西了。萧弋嘴角勾起,竟是低笑了一声。 宫人们神色恍惚,当是自己听错了。 …… 翌日,孟泓再到杨宅外,邀杨幺儿出游。 杨幺儿收了他的礼,然后说:「不去。」 孟泓没有要强求的意思,他留下礼,便告辞了。 待行出了静宁巷,等候在外的孟萱方才迎了上去,问:「今日她不应邀了?」 孟泓点了下头。 孟萱皱起眉:「这样耗下去,何时是个头?不如不管她……」 孟泓转头,看着她,只淡淡道:「正因你如此,孟家结下的仇家才越来越多。」 两人不再交谈。 不多时,马车从杨宅驶出,渐渐驶出巷子。 孟泓翻身上马,跟了上去,孟萱不明所以,但她向来依赖这个兄长,想了想便也跟了上去。 李天吉重金购下的画舫,已然停靠在岸边,岸边来往的人都朝画舫投去了惊叹的目光。而更令他们惊叹的是,那悬金挂玉的马车在岸边停下,上头下来了几个姑娘…… 「那是谁家的?」 「当是李天吉的一双侄女。」 「今日可有好戏瞧了,前脚东陵李家的姑娘公子,方才租下一只画舫,若是湖上碰了面,也不知会不会对着吐唾沫……」 「哈哈你这老东西,人富贵人家,吵起架起来,岂会如你一样吐唾沫扯头发打耳光?」 李妧也早察觉到了岸边的动静,但她只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瞧,今日她的目的,又并非为和人争锋。 她身边的姊妹,倒是发出了嗤笑声,道:「若知晓我们在此,她们便该识趣些,早早退走,不然丢了面子的是她们……」 李妧脑中正在谋划另一桩事,此时听她聒噪,倍觉心烦,便出声道:「心胸狭隘怎能长远?我们出自大宗族,又何必与他一个假货计较?」 李妧在姊妹中威望极高,听她出言,其他人都讷讷闭了嘴,只是看向李妧的目光,却多有不服。 外头的人都知道李妧要嫁到柳家去了,她们又怎会不知? 正因为知道,所以心下就多有轻慢。 再倾李家之力培育又如何?最后到底是便宜了柳家的劣等货色! 李妧并未察觉,她一心向湖面上望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的婚事,已经不能指望祖父了。 那日小皇帝随口说了三两句,祖父心下便有了决断,觉得拿她作牺牲,为李家换取更高洁的名声,倒也有所值。 毕竟不论如何,只要李家与柳家结不成亲,背后总会有人念他李家忘恩负义、嫌贫爱富…… 可若是真结了亲,那全天下都该知晓,李家是何等有情义的人家!李氏宗族是何等值得依托的一棵大树! 李妧咬了咬唇。 正好啊…… 萧光和自个儿送上了门来。 那就让她瞧瞧,他年少时对她生出的那几分情愫,究竟有多重…… 李妧这方注意到了李香蝶等人,李香蝶这方却也注意到了他们。 李香蝶皱起眉,埋怨一句:「真是令人厌烦!」 刘嬷嬷仿佛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也更为注意到东陵李家的画舫,她只低声和杨幺儿说着话,讲述先帝在时,曾携宫妃搭乘龙船,自运河而下……她当时随侍船上,又见了何等风景,刘嬷嬷一并都说了。 相较之下,这画舫,那外头的东陵李家女,都不值一提了。 原本就站得高,又哪里还看得上那些不入流的人和不入流的手段呢。 杨幺儿的性情更不懂这些,她自然也只乖乖听着刘嬷嬷讲述那些故事,并不理会外头的动静。 李家这对双生姐妹渐渐受了影响,倒也冷静了下来,只安心陪着杨幺儿,心道,那李四定然不知道她们的际遇造化,将来谁比谁强倒还说不准呢…… 这时有妇人来敲门,道:「天光正好,姑娘可要到栏杆边上喂鱼儿去……」 刘嬷嬷住了声,将那妇人的话又低声复述给杨幺儿听。 「去。」杨幺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刘嬷嬷见她面上鲜活之色越发多起来,心下也甚是欣喜,转头对那妇人道:「准备鱼食。」 妇人点头,转身走了。 刘嬷嬷扶着杨幺儿起身,与春纱一左一右走在她身边,陪同她往栏杆边上走去…… 而此时,李妧的画舫之上,东陵李家的几个姊妹正谈及了文昌观。 「那些人打文昌观回来后,便口口声声说山中遇了仙子一般的人物,他们还拿来与四姐相比较……」 「你打哪儿听来的?」 「吕家老三说的,当不会有假,她说那日她也在。说那女子,虽然戴着帷帽,但的确气质出众,站在那里,竟叫人生出不敢亵渎之感,真如见了天上仙子一般。后头还有更诡奇的呢!那观中数百年的老树,上挂符文、祈福丝带,她一走过去,树叶沙沙作响,符文丝带绕她而走……场面甚是壮观美丽!当即便有人夸赞她,一袭留仙裙,当真是留仙了……」 第五十二章 说着,她们悄悄向李妧的方向瞧了一眼。 李妧面上冷淡,手指却是暗暗攥紧了帕子。 她在京中名声,经营多年方才有今日。 从哪里胡乱窜出来一人,便要踩着她上去? 谁不知晓她平日最好仙气十足的打扮,光站在那里,都总得神女下凡的称赞……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又饱读诗书,身上气韵更为复杂动人。 听她们议论得这样夸张,李妧心下是极为不快的。 而此时,一只小船飘摇着近了。 船上几个纨绔公子,一手持钓鱼竿,一手持折扇,端的翩翩风姿。 但若是常在京中走动的,必然能认出,他们是这京里头素来混不吝的一群人物,而那其中最为亮眼的,便是一袭锦衣的萧光和。 李妧目光定于他的面庞之上,倒也顾不上再去理会那文昌观里的神秘女子了。 她缓缓起身,朝身边丫鬟伸出了手:「取鱼食来。」 鱼食一早便备好了,那丫鬟当即伸手,交了一个玉石小钵给李妧,里头放的正是制好的鱼食。 李妧转头,目光落在桌案上。 那桌案上放着一顶帷帽。 只是她犹豫片刻,最终未选择那顶帷帽,而是就这样走了出去…… 她走到栏杆外,抬手轻撩过耳畔的发丝,湖上微风习习,吹动她的发丝,还有发髻间垂下的发带,连她的裙摆都跟随而动。 日光洒落在她裙摆之上,她的裙摆便如湖面一样,波光粼粼,令人目不转睛。 她斜倚在栏杆旁,身段婀娜,一举一动都是风姿动人。 她垂眸望向湖水,然后伸手勾动鱼食,向下抛洒…… 小舟渐渐行近,却是夹在了两座画舫之间。 有人碰了碰萧光和的手臂,惊声道:「那不是李家四姑娘吗?」说话那人,提到李四时,声音含糊了些许,这是怕惹怒了萧光和。 萧光和闻言,正要抬头望去,便又听得耳边的人惊叫道:「快看!那些水中锦鲤……竟是一尾接一尾地朝那边去了……」 「有什么稀奇?当是有人在喂食罢了。」 「你仔细瞧瞧!」 萧光和闻言,便按捺下心中触动,朝另一边看了过去。 而此时,李妧往水里投了鱼食,却仍不见鱼来。 她眉头微微蹙起,心下隐有躁动。 这算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是鱼食的问题? 她又扔了些许下去,却见面前的鱼儿都摆着尾,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一条鱼都没有。 又怎么好装作是喂食鱼儿,才走到栏杆边上来的呢?李妧轻咬了下唇,顺着鱼儿游动的方向望去—— 李天吉的画舫之上,栏杆边,身着月白色短衫,羊皮金织八幅月华裙的少女,头戴帷帽,帽纱长长坠至脚边。 她的手臂倚着栏杆,姿势比李妧要更放开些。 短衫的袖子向后滑落,便露出了她一截儿玉臂,上戴翡翠,贵气又不失仙韵。 而那些鱼儿,正在她跟前打转。 它们争相抢着她投喂的食物,红色鲤鱼、金色鲤鱼,竟是都竞相跃出水面,天光之下,她的月华裙间水纹漾动,帽纱飘舞,连她的手臂好似都泛着光华…… 那些鱼儿也身上泛光,或金或红…… 画面如有神迹。 李妧半颗心都冻住了。 她指尖发麻,内心震荡,极度的愤怒和嫉妒,将她包裹其中。 不用往两旁看,她也知道该有无数路人驻足观此神迹了。 她艰难地转动着脖子,便见那小舟之上,纨绔公子哥儿们,都齐齐朝那戴帷帽的少女望去,口中惊叹嘻笑,他们全然忘记了她,连半点目光都不曾分与她。 李妧隐约听见他们道:「二哥,那不是你的那位贵人吗?」 李妧知道,萧光和行二。 「二哥」当是称呼他的。 可什么叫萧光和的那位贵人? 李妧再看萧光和。 萧光和已经从帷帽少女身上撤回视线,转而朝她看来,两人目光相撞。 李妧心下才觉得安稳了一分。 只是她胸腔中燃起的那把火,却怎么也熄不下去了。 她今日不戴帷帽,对方戴帷帽。 她着留仙裙,对方着月华裙。 她喂鱼食,无一条鱼儿上钩,对方随手投掷,却引得锦鲤跃出水面争食…… 岂不衬得她处处不如对方? 李妧骤然缩紧手指,一时间心跳加快,脑子发晕,竟是有些站不住…… 她从未遭过如此大辱! 李妧忙平稳了心绪,勉强朝萧光和看去。 她眸光微动,像是浸了一点泪光。 而萧光和目光沉沉,他正看着她…… 而这一厢。 刘嬷嬷惊呼道:「姑娘果然有福之人!」 杨幺儿认真盯着那跃出湖面的鱼儿,她将手臂伸得更长,她的手臂在日光之下,更是白得发光,晃眼勾人得很。 她无所觉。 这回的鱼儿比上回的好看,好看多多了。 我若伸手,能捞得住一条吗? 杨幺儿暗暗咽了下口水。 李妧脖颈发紧,在栏杆旁盯着对面的帷帽少女,瞧得出神。直到丫鬟来到她的身边,才将她从中惊醒。李妧攥住了栏杆,问身旁的丫鬟:「你知道那是谁吗?」 丫鬟自然是摇头。 「去问表小姐。」 丫鬟惊诧地发现,自家姑娘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急躁的味道。 锦鲤跃动,湖面泛起金光。 路边行人驻足,议论纷纷。 坐在小舟上的几个纨绔公子,更是频频惊呼出声:「神了神了!真神了!二公子你这位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光和也是一惊,他攥紧手指,神色复杂地道:「……总归是贵人。」想了想,他加了句:「了不得的贵人。」 这厢杨幺儿伸长了手,还真有条鱼蹦得太高,直直落进了她的掌心,但鱼身滑溜,杨幺儿没能抓得住。 刘嬷嬷忙道:「姑娘莫难过,这些鱼做来不好吃的,更适宜养在缸里、池子里作景观,给主人家带福气运势来。」 「福气?福气……」杨幺儿翻来覆去,将这两个字念了好几遍。 她问刘嬷嬷:「能带好福气吗?」 这世间锦鲤千万,哪里真有带福气来的?多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刘嬷嬷不忍叫姑娘知道真相,一心想护着她那颗稚子之心,便点头道:「能带好福气。」 「然后?」杨幺儿问。 「然后……然后自然是所有的事都变好了。」 「都好?」 「都会好。」 杨幺儿从春纱那里抽走一张帕子,她垫在掌心,然后又张开了手去捞鱼。 大抵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 即使是捞鱼。 众人见她又伸长了手去捞鱼,都不由微微屏住了呼吸,盼着她真捞到手。 就连萧光和都不自觉地盯住了她的手。 这时,终于又有鱼儿高高跃起,仿佛要跃龙门一般,正巧就这么落在了杨幺儿的手里,有帕子垫在底下,倒是没再滑落了。 岸边都爆出了阵阵叫好声。 杨幺儿收回手,春纱呆了呆,忙道:「桶!桶!快取木桶来!」 第五十三章 画舫上伺候的仆妇手忙脚乱地用桶取了湖水,然后杨幺儿一松手,鱼儿落进去,随后一摆尾,自如地畅游起来。 仔细瞧,便见这尾锦鲤身上的红比其它的鱼儿更深。 刘嬷嬷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有灵性的东西。」 李香蝶也在一旁夸赞不已,还亲自端了水给杨幺儿净手。 舟上的人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道:「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徒手抓鱼的哈哈!」 「岂止是抓鱼,这抓的是锦鲤……」 「二哥这位贵人,简直是贵气逼人啊!」 杨幺儿洗净了手,盯着那尾锦鲤,认真打量了许久。怎样分呢? 分不了呀。 杨幺儿蹙起了眉头。 刘嬷嬷见她不动作了,忙问:「姑娘可是累了?」 杨幺儿摇了摇头。 她朝栏杆边上看去,因她没有再喂食了,鱼儿们便成群结队摆尾离去了。 杨幺儿微微俯下身,盯着那木桶中的锦鲤看了一会儿。 不能吃的,养起来,她回去能看见,就养在涵春室,不不,养在涵春室外头的那口缸里,她每天去看…… 杨幺儿张嘴说:「高侍卫。」 高侍卫甚是自觉,闻言便上前两步,提起那桶鱼,不消旁人说,往画舫外走去,健步如飞,等走到了船沿,他才惊觉还没靠岸呢。 杨幺儿眨了眨眼,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位置,倒是没有叫住他。 刘嬷嬷见状笑了:「原来姑娘是要给皇上的。」 此时萧光和他们那小舟,已经飘着飘着,到了杨幺儿的跟前。 萧光和站起身来,朝着杨幺儿的方向,郑重一拜,道:「萧某见过杨姑娘,杨姑娘这两日可好?」 杨幺儿只盯着他并不说话。 萧光和倒也不在意。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朝杨幺儿规规矩矩地一拜:「杨姑娘。」 这群纨绔公子,实在少有这样的时候。 刘嬷嬷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提醒杨幺儿开口说话。这些人,哪里能与姑娘的地位相提并论呢?姑娘就算是高高在上,瞧也不瞧他们一眼,那都是使得的。 李妧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觉得胸口涨闷,难受得紧。 她今日来湖上,并为游玩,而是有谋划在身,结果到了现在,她原定好的计划一样都未能顺利施行。这少女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杨幺儿喂了鱼,还捉了鱼,自然尽了兴。她转身进了画舫。 几个纨绔公子便又嘻笑着坐回去,接着钓自己的鱼了。一时间,哪里还记得有个李妧? 李妧抿了抿唇,等着萧光和回头看她一眼。 而萧光和也的确回头了,但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掠过,然后面色微沉地扭过了头,继续和那些人说笑去了,并不再看她。 李妧咬住了牙:「……」 果然是虚情假意! 丫鬟忙扶住了她:「姑娘……外头晒得很,奴婢取帷帽来?」 李妧推开了她的手,声音微冷:「进去罢。」 今日不成,她得另做谋划了。 待到午间,画舫靠了岸,岸边的酒楼便做了菜送上来。 侍卫倒也终于上了岸,便拎着那只桶,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宫门的守卫早已熟悉了侍卫这番动作,见他过来出示腰牌后,便将人放了进去。侍卫一路行到了养心殿。小太监将他拦下,道:「皇上如今还在西暖阁,高侍卫不若等上一等?」 侍卫犹豫片刻,道:「我倒是等得,可这等不得……」说罢,他将手里的桶往跟前一放。 小太监探头一瞧,傻了眼:「这这这这……」 「这是鱼。」侍卫说,说完他还觉得不够,忙又补了一句:「是锦鲤。」 小太监重重地呼了口气,紧跟着又吸了口气。 心说我知道这是鱼啊! 杨姑娘可真会玩儿啊! 涵春室上下立即忙碌了起来,他们搬了口大缸来,又取了晒过的水,然后才将鱼小心地捧了进去,之后还去请了宫里头惯会养鱼弄花的宫人,生怕这一路颠簸的,撑不到皇上回来鱼就死了。 萧弋已经在西暖阁耽搁了大半天的时间。 他跟前的桌案上摆着奏疏,光看掉其中的一部分,就花了不少的功夫。这是从内阁送来的。他们再没有要遮掩,不肯放权的意思,但也没有要真为新帝助力的意思。 他们只是恭敬地送来了奏疏。 少于接触政事的新帝,兴许将奏疏拿到手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大抵是这样想的。兴许所有人都在等着瞧他的笑话。 萧弋轻嗤一声,接着看起了剩下的奏疏,而这一次,他的速度要快多了。 之前只不过是他在进行初步的适应而已。 他并非全然未接触过政事的。 先帝过的日子浑噩,奏疏堆叠在桌案之上,少有翻开。而朝中政事有能干的臣子支撑转动,倒也不缺他来发号施令,奏疏送到他的案头,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但先帝少有翻开,萧弋却是有悄悄打开来瞧过的。后来先帝发现他的动作,也并不斥责他,反而让他去看…… 看得多了,萧弋自然不陌生。也正因为看得多了,他才更是年少阴沉,对旁人的心思洞悉到了极致,而越是洞悉,他就越是觉得憎恶。 不知不觉,日头都似乎都倾斜了。 萧弋合上手中的奏折,问:「几时了?」 赵公公道:「皇上,申时了。」 萧弋又问:「今日她又去了哪里?」 赵公公自然知道这个「她」指谁。从前杨姑娘在宫中时,皇上少有过问,但如今人出了宫,倒是每日都要问一问,且问得事无巨细。 赵公公道:「今日姑娘去了李家的画舫上玩,还碰上了钧定侯府二公子,东陵李家四姑娘。」 听见后头两个人的名字,萧弋面色当即沉了下来,他道:「柳家行事怎如此蠢笨?还叫李四出外放纵。萧光和今日又作何反应?」 「这二公子昔年恋慕李四姑娘,众人都知晓。不过……」赵公公顿了顿,有些不敢说。 而萧弋的目光已经落到他的身上了。 赵公公咽了咽口水,道:「今日那萧二公子多有冷落李四姑娘。」 「为何?」萧弋眯眼问,他的眼底已经涌现了锐利的光。 「姑娘在画舫上兴起喂鱼,那李四姑娘恰好也在对面喂鱼,惊奇的一幕便来了……鱼儿全都跑到姑娘那里去了,这便罢了,鱼儿还争相跃动抢食,反观李四姑娘那里……一条鱼也没有……兴许是这等奇观,吸引住了萧二公子的心神,便无暇顾及李四姑娘了。」 萧弋眉眼笼着的阴沉之色反倒更浓了,眼底也涌现了厌恶之色。 他道:「若当真牵挂喜欢,哪里会因一出奇景,便无暇顾及心上人?」萧弋的手指搁在桌案上,他轻敲击桌案,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又道:「最好他没有别的心思。」 「回涵春室罢。」 「是。」 赵公公忙跟上萧弋,一行人往涵春室回去。 而涵春室里的宫人总算等到了皇上回来。 「皇上,姑娘又送了条鱼来,养在缸里了。」小太监说完,还忙学着高侍卫,又补了一句,强调说:「是一尾锦鲤。」 第五十四章 萧弋转头,朝那缸里一瞥。 便见一尾红,游动来去,占据了所有的目光。 赵公公也跟着探头看去,他想起底下人汇上来说,所有鱼儿只围着姑娘转,又想起来钦天监卜曰,南方岷泽县有一女子,若为新后,必使新帝绵延益寿,国运昌隆。 赵公公笑了笑,两眼眯起,两颊的肉也都鼓了起来,笑得脸都成了一团。 萧弋盯着那尾锦鲤,道:「兴许她真是朕的锦鲤。」 养什么鱼。 他倒是想将她从外头揪回来,养在帐子里。 今日杨宅得了张帖子。 「他们都不知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缘何送了张请帖来?」刘嬷嬷拧着眉,拿着帖子返身往回走。她到了杨幺儿的身边,将手中的帖子摆下、摊开,细细与杨幺儿说了。 且不论姑娘能否听懂,她总是要说的。 春纱插声道:「嬷嬷,难道是外头的人得了什么信儿?」 「本也没有瞒着外头的人,知道也不稀奇。端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刘嬷嬷说着,将那帖子翻动两下,最后定睛于帖子上一个极细小的「李」字。 刘嬷嬷招手,将门外的管家叫了进来。 「这两日可有什么传闻?」 管家知道刘嬷嬷问的是什么,便道:「听闻东陵李家的四姑娘要出阁了,现下便办了个私宴,邀请一些闺阁女儿前往聚会。」 「姑娘去么?」刘嬷嬷并未做主,而是先问了杨幺儿。 杨幺儿点了下头。 于她来说,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人是新奇的,物是新奇的,到哪个地方去都是新奇的……她自然是都想去的。 刘嬷嬷通晓她的心思,便应了下来。 她是实在瞧不上那位李四姑娘,因而去不去,都只是看姑娘的心情,旁的都无须考虑。 帖子上注明了,邀她于未时前往。 杨幺儿便在宅子里写了会儿字,又用了厨子新制的点心,然后才准备出门。 刘嬷嬷拉住她,笑道:「先梳妆、换身衣裳,咱们再出门去。」 刘嬷嬷知道以李四的习惯,必然会刻意做翩然出尘,气质卓绝的打扮。她便给姑娘梳了垂挂髻,换上一身粉白衣裙,发间只缀三两颗珍珠宝饰,打扮利落。 杨幺儿是分不清穿什么衣裳好,梳什么头发好的。等刘嬷嬷捯饬完,她只管跟着往外走就是。 她们坐上马车,便慢吞吞地朝着另一家李府去了。 杨幺儿去的时候,受邀的宾客大部分都已经到了,她们入了席间,见丫鬟引着杨幺儿进门,不由纷纷转头看来,难掩好奇。 京中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面孔啊…… 李妧缓缓起身,主动迎上了杨幺儿,她面上带一丝亲近,但又不显过分热络。旁人见她如此,顿时对杨幺儿好生羡慕。 李妧在京中名声极好,但人家心气也极高,寻常的闺阁女孩儿入不得她的眼。瞧这般姿态,莫不是要和这个陌生的姑娘交好? 这时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道:「这不是那日钧定侯的二公子,带来的那位姑娘吗?」虽然打扮不同,但瞧身形是像的,何况众人还识得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呢。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便有一分尴尬了,恨不得将刚才说话那人的嘴给缝上。 众人都知晓李家、柳家、钧定侯府的那点儿破事,如今骤然提起难免不令人多想。她们悄悄地再度向那陌生姑娘瞧去,心说,李家姑娘主动起身相迎,又面带一丝亲近,莫不是有意做局? 虽说李家姑娘不喜那萧光和,但未必就乐于见到,萧光和同别的女子扯上关系。 在自己的地盘,李妧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平稳了心绪,道:「杨姑娘赏光,蓬荜生辉。」 杨幺儿与她不相熟,这里一眼望去,全都是陌生面孔,她也就闭口不言了。 李妧哪里知道杨幺儿本就不爱说话,她只当杨幺儿故意拂了她的面子。李妧心头发笑。她虽心气高,但却从不将这些摆在脸上。 可这位杨姑娘,倒是不怕展露自己的高傲姿态。 李妧忍不住又在心底笑了笑。 这样也正好…… 有人高傲,方才衬出她的好性情、好风度。 「姑娘乃是贵人,不如落座在我的身旁如何?」李妧问。 杨幺儿依旧不开口。 刘嬷嬷早习惯了她这样,便配合地,一板一眼地道:「可。」 李妧听这老妇人说话与旁人不同,带着一股子深沉又傲然的味道。对,是傲然。仿佛她一个伺候人的老嬷嬷,都能不将她放在眼里似的。李妧一时间,竟然还觉得有些发怵,不敢对上这老嬷嬷的眼睛。 李妧没有纠结这等细枝末节,今日将人邀过来,她就是为了探明这杨姑娘的身份。毕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号人物,将来若是成了她的阻碍,便不美了。 不急,不急。 李妧安慰过自己,便立即将杨幺儿引到了自己身边去坐。 「姑娘不取帷帽?」李妧盯着她,问。 说罢,李妧忙又道:「这里只有些女孩儿一同玩耍,倒不必这般小心。」说完,李妧心里又有了新的推算。不轻易摘帷帽,身边跟一个规矩刻板的老嬷嬷……当是出自规矩极严的人家。 难不成,她的来头更大? 李妧短暂地皱了下眉。 刘嬷嬷也想着让杨幺儿透透气,这才伸手为杨幺儿解了帷帽的带子,从她头上取了下来。 刘嬷嬷梳的头发好,垂挂髻叫帷帽一压,竟也不见凌乱垮塌,还如刚梳出来的一般漂亮。众人陡然见她真面目,不由都是一怔。 见她身形时,只道是身段好,气质好…… 如今却是,连她的眉眼、鼻唇……没有一处是生得不好的。 不过在场的终究都是女子,她们惊讶一瞬后便收敛了起来。 反倒是李妧,一颗心被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是了,她戴着帷帽都能引鱼,还能引得众人瞩目……可见底下那张脸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李妧的手指攥紧了帕子,转瞬松开。 李妧淡淡笑道:「姑娘实在生得好模样,难怪出行皆要戴上帷帽。」李妧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不敢回想画舫上她同杨幺儿对立着的时候。 这位杨姑娘帷帽底下的容貌越是漂亮,便越衬得那日她不戴帷帽,姿态可笑,如在卖弄姿色一般。 李妧胸口如有一团火在灼烧。 她压了压眸底的光,低声道:「杨姑娘先尝一尝食物?待用了些吃食,咱们再去花园里赏花闲话。」 杨幺儿这才应了一声:「嗯。」 果然冷淡高傲。 李妧咬了下唇。 可若是将冷淡高傲写在这人的面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她已经生得这样美了,又正当妙龄,正是一回眸、一抬手都能迷人的时候。这样的人,当是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好的。 李妧理智上承认了这一点,感情上却是不想认的。 怎能容人压她一头呢?李妧心想。 杨幺儿吃了一顿,手艺与杨宅与皇宫都不同的饭。 第五十五章 其他人都已经出声称赞起来,说李妧府中的食物十分美味,李妧只是谦虚地淡淡一笑,并不敢应。李家的脑袋上顶着「清名」二字,于是府中并不敢为着口腹之欲大动干戈。 叫她的祖父说,李家子女,便该着素衣、食简餐,如此才不落人话柄。 杨幺儿早早丢开了筷子。 李妧见她这般,便问:「杨姑娘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合胃口?」 寻常人听她这样问,必然摆手说:「合胃口的。」 但杨幺儿无比实诚地点了头。 李妧脸上的表情登时僵住了。 杨幺儿却已经指着给她瞧了:「这个不好,这个、这个,不好……」 她的口气听来冷淡又平静,倒真像是顶级的食客在评判一般。 李妧叫她的外表唬住了,登时心头更不痛快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就不应当将人邀请到李府来。风头叫她夺了也就罢了,还要在她这里频频吃瘪。对方表现出的高高在上,也更让李妧觉得嫉妒难受。 她一定来自某个大的氏族! 李妧紧紧抿唇。 这厢刘嬷嬷垂首问杨幺儿:「姑娘,今日要分东西进宫吗?」 李妧支棱着耳朵,只隐约听见了一个「分」一个「宫」字。什么分什么宫? 杨幺儿扫视过桌案上的食物,摇了摇头,她慢吞吞地组织着语句说:「不好,算了。」 刘嬷嬷笑了出来。 姑娘的意思,应当是,这些食物左右也不好,就不要分给皇上了。 刘嬷嬷赞道:「姑娘真是个会疼人的。」 杨幺儿却满眼茫然。 李妧到底是不怕尴尬的,她面色恢复如常,而后出声与另一边的几个女孩子搭起了话,院中的气氛总算是救了回来。 李妧唇角微微上翘,正待露出一丝浅笑的时候,小厮满头大汗地进来了。 那小厮环视一圈,发觉院中有不少人,他张了张口,想说又不敢说,憋得他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李妧见他这般扭捏姿态,实在不符李府的家风,便出声道:「有何事?说。」 小厮走到她的跟前,垂着头,道:「柳家上门来送聘礼了。」 李妧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送的什么?」 「就……就一抬,小的们也不敢打开来看。」 李妧看了看身边的杨姑娘,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可如今多了个变故,她也不知道,那萧光和是否移情到这位杨姑娘身上了…… 李妧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心道,那只有换那个法子了…… 李妧以托词起身,将小厮叫到一旁问:「柳家送礼来的是谁?」 「柳家公子。」 也就正是她的未婚夫了。 李妧冷了冷脸色,道:「你去请我三哥,让他在府中摆酒请同窗论诗文,将萧光和也一并请上。」 小厮一愣,不懂得她这是要做什么,便只好讷讷问道:「何时请?」 「就今日。」 「可今日时辰不早了……」 「那些个纨绔子弟最好凑热闹了,自不会理会时辰早晚的。」 李妧吩咐完,不由转头又朝那位杨姑娘的方向看去。 杨幺儿正抬起手。 李妧隐约瞥见她腰间的香囊,里头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将香囊撑得鼓鼓,撑得上头的绣纹分外明晰——光一闪,像是金线绣的爪子。 爪趾尖细,向内弯曲,似鹰爪。 但女儿家哪里会在腰间挂鹰爪的纹路呢? 那是什么? 李妧还待细看,可这时杨幺儿已经放下了手,挡住了香囊,怎么也看不见了。 涵春室。 萧弋正盯着那缸里的鱼瞧。 先前留下的那条鱼和后头送来的锦鲤,养在了一块儿,一黑一红,首尾相衔地游动,十分有灵气。 萧弋瞧了会儿,便见门外探了个人进来,那人身形纤细柔弱,仿佛浑身无骨一般。 她着普通的宫装,相貌娇弱,但却叫萧弋连多看的一眼兴趣也无。 她缓缓迈步进来,呼吸急促,大着胆子朝萧弋弯腰行礼:「蕊儿,见过皇上。」她按捺不住了。在杨幺儿离宫好几日之后,她实在等不下去了,这是最好的机会,不妨搏一搏,她可从未得罪过杨幺儿,想来不会招致祸患…… 蕊儿这样想着,便强装出随意的姿态,柔柔弱弱地一笑,同萧弋道:「皇上在瞧什么?」 萧弋转过头,盯着她。 蕊儿身体紧绷,突然觉得后背直冒冷汗。皇上便是这样叫人觉得畏惧的吗?她脑子里胡乱想着。 他的眸光晦暗,他问:「你想瞧?」 蕊儿没想到皇上会同她说话,她一颗心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她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努力摆出最好看的一面来,眼眸里闪动着激动的光亮,她道:「嗯……」 她话音刚落,便被一股极大力道按进了水里。 「那你便瞧个够吧。」萧弋嗓音森寒。 口鼻都陡然涌进了水。 蕊儿奋力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 她的心跳得飞快,眼前阵阵眩晕,强烈的窒息感笼罩住了她,她冒出了一身冷汗,更几乎吓得要尿出来。 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浑身颤抖又绝望地想。 她们同那个傻儿,到底是哪里不同? 涵春室内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 杨姑娘进宫时日久了,他们倒是险些忘记,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是个什么性子了。 宫人们正战战兢兢,萧弋却又松了手,他看着蕊儿的目光,与看蝼蚁草木没有分别,他从赵公公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将她架出来,莫要吓死了杨姑娘的鱼,杨姑娘回来该要伤心了……」 赵公公笑着说:「正是呢,姑娘的鱼不是谁都能瞧的。」 兴许是人多了,众人都开口说着话,叽叽喳喳,比鸟儿还要吵。 赏花也没什么可赏的。 杨幺儿盯着那丛妍丽的花,目光竟是飘远了。春纱见惯了她这般模样,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只陪在一旁,一会儿给她斟茶,一会儿给她摘朵花儿。 李妧看得眉头直抽。 她这花儿摆在那里,自然是供人看的,可谁晓得,这位杨姑娘身边的丫鬟,胆子大得很,伸手就给拔了去,只为哄杨姑娘开心。 李妧看着秃了的那盆花,心底如针扎。 她觉得这位杨姑娘恐怕是有心耍弄她…… 旁人都说着话,却没几个来打搅李妧,也没人贸然与杨幺儿搭话。 刘嬷嬷将这场所谓的出阁前的姐妹聚会收入眼底,心下觉得好笑。刘嬷嬷转念一想,等到以后举行了大典了,姑娘想办什么样的宴会都可,保管宴上热热闹闹的,众人都盼着同她说话。 刘嬷嬷想着,屈身问杨幺儿:「姑娘若是觉得无趣,咱们这就回去。」 手底下的人行事随性,全然不将他人的感受放在眼中,偏偏有些方面又极重规矩。 她到底是什么人? 李妧眼底的光闪了闪,她立即出声道:「杨姑娘是客人,杨姑娘觉得无趣,那必是我这个做主人的没有做好。杨姑娘喜欢玩什么?我陪姑娘玩。」 旁人听见她这样说,都是一愣,不由多看了杨幺儿两眼,心道,待会儿这俩人不会掐起来吧? 杨幺儿眼神空茫,她回头看了眼李妧,摇头不言。 第五十六章 李妧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更觉得这人实在不可小觑,也更叫李妧觉得嫉妒。她虽身负盛名,出身也好,但却无法像这位杨姑娘这样行事。可以选择不开口、不动作,真真是全随了自己的性情来。 就在僵持间,李妧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款款走进门来,笑着道:「巧了,前头三爷在摆酒宴同窗呢,来问姑娘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李妧微微笑着,目光从众人身上划过,她问:「你们要同去吗?」 这些女孩儿也正觉得无趣呢,与李妧坐在一处气氛实在干巴巴的,听她这样说,一下便来了兴致,点头道:「去前头走走罢。」 李妧起身,命仆妇们收拾了狼藉的桌案庭院。 随即她转头看向杨幺儿:「杨姑娘,咱们也一并去吧。」 说罢,竟是大有要与杨幺儿并肩同行的意思。 杨幺儿手里还攥着春纱摘给她的花儿,她由刘嬷嬷扶着起身,一块儿往外走。 李妧见她配合,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等到了前头,萧光和赫然在列。 原本正举杯高唱诗文的男子,声音卡在喉咙里,被他生生咽了下去,那男子倒也不觉羞,马上抬手朝李妧的方向一拱手:「见过李四姑娘,这位是?」 杨幺儿已然戴上了帷帽。 见她戴着帷帽,又不言不语,全然一副超脱世俗的模样,李妧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是不愿面对心底的那点畏惧的。她怕被杨姑娘抢了风头。 李妧抿了下唇,淡淡笑着道:「这位是杨姑娘,如今住在静宁巷。」 「静宁巷住的不是柳家人吗?」有人疑惑出声。 「好像被谁买下来了吧。」又有人道。 他们都是知分寸的,没有大肆提起,柳家落魄,连宅子都卖了的事。 随即,众人一一见礼。 萧光和朝这边看了一眼,脸色阴了下来。 而李妧却是缓缓走到了他的跟前,她道:「多谢二公子从前的照拂,今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萧光和嘴角往上斜斜勾起,一张俊俏的面孔,无端多了几点冷意:「我哪里有照拂过李四姑娘。」 李妧也不在意,她只是从丫鬟手中接过酒杯,敬了萧光和一杯酒,随即转身走向了杨幺儿。 众人见状,不由暗道:「李四姑娘嫁那柳家公子也的确是可惜了。」 「李四姑娘倒也是个磊落人物……」 旁人的议论都与杨幺儿没关系,杨幺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抬头看天,又低头望脚边载种的花儿。 这时,一阵喧闹声近了。 「不可!不可……柳公子……柳公子且等等!」小厮在后头高声喊,而前头却有个青年疾步行走,转瞬便穿过月洞门,跨进了这间庭院中。 杨幺儿听见大呼小叫的声音,扭头朝那门边看去。 大家这会儿都一样,他们也都在看那门边闯进来的人。那是一个穿着青衫,青衫上东一块污渍西一块污渍,头发凌乱束起,瘦得有些形销骨立的年轻人,他的眼下带着青黑之色,嘴角以一个刻薄的弧度抿起,他冷笑道:「我柳开宏乃是李家的正经亲戚,却进不得门。他萧光和与你李家四姑娘半分关系也无,倒是能来去自如……」 听见这话,众人面上多少都有些尴尬。 萧光和倒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面色微冷,连看都不看那柳开宏一眼。 刘嬷嬷此时皱起眉,道:「这李四有这样蠢?故意将人招来找麻烦。」 杨幺儿是一概都听不懂的,她只觉得那门口的人看着形容可怖了些,于是她便往刘嬷嬷的方向靠了靠。刘嬷嬷见状,不由笑了笑。 这里人虽多,但却还没一个能让她放在眼里的。 刘嬷嬷便道:「姑娘不怕。该是他们怕你才是。」 杨幺儿懵懂地眨了下眼。 那厢几个小厮上前,只敢围住柳开宏,却并不敢动手。 李府上的三公子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冷声道:「柳公子这是发的什么脾气?若是柳公子愿意,坐下来共饮酒就是,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气人……」 柳开宏狠狠地盯着萧光和,推开了跟前的小厮。 他随意拿起酒杯倒了杯酒,对萧光和道:「萧二公子可否赏脸啊?」 他这番行径实在粗鲁无礼,如同一个醉酒的疯子。 李妧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她隐晦地看了一眼杨幺儿,知道不能再等了。 此时,杨幺儿听见刘嬷嬷说:「一身的酒渍,这柳家公子着实堕落……」 杨幺儿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知道,大抵是说柳公子不是个好人。 于是她又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拉远了距离。 柳开宏见萧光和不理他,心下更为恼怒,柳家如今败落,他身上也没了功名,家中开销都捉襟见肘了起来。现在再见萧光和,岂止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柳开宏心下的嫉妒,几乎都要将他自己吞下去了。 他一拍桌面,道:「好,萧二公子不肯赏我这个面子。」 说罢,柳开宏居然端着酒杯,到了李妧的跟前,他笑了笑,依稀还能看出点往日风采,他道:「李四姑娘,李四姑娘!你我不如喝一杯……说起来也是许久不曾见了……也不知下回来时,李家的人还不会将我拦在外头。」 柳开宏说到后头,声音都阴沉了起来。 看着着实像是个疯子一般。 李妧的手都在发抖。 她是气的。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幕,但……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岂能配得上她? 柳开宏见她不动,眼底甚至更透出轻蔑憎恶之色,柳开宏心头一火,从旁边的桌案上随意夺了杯酒,就要去拉李妧的手,往她手里塞。 李妧自然奋力挣扎。 周围的仆妇、年轻公子和年轻姑娘们,也都吓得惊声尖叫了起来。 这时候,李妧往旁边倒了倒。 她与杨幺儿挨得近,这一倒,便扑开了春纱,径直将杨幺儿撞了下去。 这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石火间进行的,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李妧会在挣扎推拒之间,倒向了杨幺儿。 杨幺儿结结实实地摔倒了下去,头上的帷帽也被撞飞了出去。 发丝散乱,衣裳也脏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儿,眼底带着水光。 众人也是一呆。 好一个美人儿! 他们想起来了……上回文昌观里似乎也曾见过一面。 果然不仅风姿如仙子一般,就连帷帽下的容貌也是…… 柳开宏也傻了眼。 他冷嗤道:「李妧,你……」 话还未说完,那头萧光和脸色大变,已经愤怒地冲了上来。 刘嬷嬷和春纱脸色铁青地将杨幺儿扶起来,春纱蹲下身给她拍灰,刘嬷嬷则握着杨幺儿的手腕,一声接一声地道:「姑娘不怕,姑娘不怕,是嬷嬷不好,没有看紧了姑娘……姑娘可伤着了?」 杨幺儿攥紧了刘嬷嬷的袖子,并不出声,她呆呆盯着那柳开宏。 第五十七章 只见萧光和已是怒发冲冠,他将柳开宏骑在身下,揪住他的领子,捏紧拳头就全朝他头脸上招呼,嘴里更是愤声喊道:「柳开宏你个狗东西!」 众人只听得「砰砰」作响,拳拳到肉,忙放了酒杯上前去拉,但萧光和却使足了劲儿,怎么也不肯撒手。 柳开宏也不痛呼,满脸血也不顾,他只是放声大笑,冷冷地盯着李妧。 李妧也已经叫人扶起来了,几个丫鬟妇人将她围在中间,小声说着话。 刘嬷嬷目光都冷透了,她朝李妧看了一眼。 该让李四知道,上一个让姑娘撞了膝盖的,是怎么被活活打死的。 庭院里乱糟糟的,乱作了一团。 李家的三公子忙将同窗好友打发走了,而后咬着牙回身收拾乱局。 李妧叫丫鬟仆妇们一番安慰,也像是终于从惊吓中回过了神,她款款走到杨幺儿的跟前,屈身道:「方才是我乱了手脚,竟然牵连了姑娘。不如先请大夫来为姑娘瞧一瞧?姑娘若是受了伤,尽管算在我的账上好了。」 李妧这会儿道歉的姿态倒是做得十足。 说罢,她的眼睛还红了,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一切都是柳开宏的过错,她也不过是个无辜受害者的模样。 李妧算盘打得极好。 她想这位杨姑娘纵然吃了亏,但也是无法计较的。且方才柳开宏的恶形恶状,的确众人都看在眼里了,杨姑娘顶多是给她冷脸罢了。 但这杨姑娘给她的冷脸还少吗?她自然是不惧的。 可世间的事,并不随李妧的心意而动。 刘嬷嬷拉下了脸,她收敛起脸上神情后,就显得冷刻又阴沉,她的年纪不小了,望着她的脸,难免让人生出暮气沉沉,仿佛半只脚迈入了棺材的感觉。 李妧见过不少的人,她自个儿便是个心思深沉的,手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妇叫她牢牢把在掌心,都十分敬畏她。 可现下,竟也有她心头生出惧意的时候…… 刘嬷嬷掀了掀眼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账上?恐怕受不住。」 李妧的呼吸一紧,心道棘手了,那杨姑娘不曾开口说半句话,这个老嬷嬷倒是开口冷厉,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但戏已经开演了,李妧便只有演完才好。 她眼眶更红,道:「我知晓姑娘因我受过,但我也并非有意为之,姑娘想要如何才肯消气,此时说与我听,我能办到的,自然都悉数办到。」 她这样一番话,反倒衬得她宽和、深明大义了。 刘嬷嬷却根本不吃她这套。 杨幺儿更不必说。她心思单纯,哪里懂得李妧话里话外什么意思,听不懂便也就不听了。 刘嬷嬷冷笑一声,道:「李四姑娘这点手段,往别处使兴许是有用的,但使到我们姑娘的头上了……还当我们姑娘要忍着受了吗?不过是些龌蹉下流的手段,以为能唬住谁?李四姑娘还是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受得住这后果吧。这会儿还卖乖装好,实在好笑。」 李妧没想到她竟言辞如此犀利,话语间一点余地也不留。 李妧心下恼怒,脸上表情倒是不曾改变,她沉默了片刻,似是一片好心被中伤了般,道:「李妧所言,并非讨好卖乖,只是的确连累杨姑娘,心下愧疚,这才……」 刘嬷嬷打断了她:「李四姑娘不必说了,望来日李四姑娘还能这样神色如常地编谎话。」 刘嬷嬷毫不掩饰面上的鄙夷轻视之色,她扶住了杨幺儿,低声道:「姑娘,咱们回去罢。」 杨幺儿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没有多的表情。 她素来是不知晓疼的,实在难受得紧了,眼圈红一红就算过去了。刘嬷嬷也正因为知晓她的脾性,所以才更觉得心疼。 春纱与刘嬷嬷扶着杨幺儿往外走。 李妧本也不想留她们,虽说仍未探出这位杨姑娘的底,但她更重要的目的已达,当然也就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了。 李妧在后头微微屈身,道:「改日再到府上向姑娘赔礼道歉。」 李家三公子已然皱起眉来,道:「行了,今日的事都是柳开宏闹出来的,何必如此。」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分明也是这个意思,看向李妧的眼神充满了同情。李妧松了一口气。极好,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只是那些同情的目光,难免又令她觉得不快。她是受不了旁人同情。李妧收了收下巴,微微低头,隐去了嘴角的笑意。总有一日,要叫他们看向她时,只满眼的欣羡仰慕。 杨幺儿行过院门口时,被人拉住,冷静多时的萧光和,突然抬头朝她看了一眼。萧光和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的五官紧紧绷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的眼底有痛苦,有悔恨,还有深深印刻的恼怒。 那点恼怒像是在他的身上点了一把火,让他看上去,随时都要和人同归于尽似的。 杨幺儿一脚都迈出去了,萧光和才从喉中艰难地挤出来了一句:「……抱歉。」 杨幺儿渐渐走了出去,很快就转出了李府。 她问刘嬷嬷:「他……道歉?」 刘嬷嬷冷着一张脸,道:「李妧当众人都是傻子,任她愚弄,却不成想到她这一着棋错得离谱。」刘嬷嬷说着说着冷笑起来:「钧定侯府的二公子虽是纨绔,却并非蠢人。今日只是心下怀疑,待明日便要看透李妧的算计了。她这回,倒是丢了个真心仰慕她的人。」 这些话,杨幺儿都是听不懂的,她只堪堪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刘嬷嬷见她这般乖巧,心下更觉得难受,哑声道:「是老奴托大了,没想到李妧竟然如此下作……」 久不曾开口的春纱,这时候却开口了,她咬着唇,面上神色头一回展露出愤恨来,她道:「此事……要说给皇上听吗?」 「自是要的。」刘嬷嬷脸上的冷意与讥讽之色都更重了。 春纱往日总担心皇上不疼姑娘,不看重姑娘,但这会儿她倒是笃定了,也许是胸中憋着一口气,于是她道:「皇上定不会饶过她……」 杨幺儿抬手,摸了摸春纱的眼角。 春纱也跟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气哭了。她的唇动了动,嗫嚅道:「这样的坏人当前,倒是奴婢自个儿先气哭了,实在没用。」 刘嬷嬷斜睨她一眼,兴许是惦念着她倒是个忠心的,便温言道了一句:「且从今日长个心眼儿,多磨砺,不消多久的功夫,自然就聪明坚强起来。」 春纱忙点头。 这二人说完话,忙又朝杨幺儿看去。 却见姑娘手里竟然还攥着春纱给她摘的花儿。 刘嬷嬷又是想笑却又是想哭。 姑娘这颗心,怎的就这样赤诚又天真呢? 刘嬷嬷忽地敛了表情,道:「这花儿也得送进宫里去。」 春纱呆愣愣地看着刘嬷嬷,脸上泪水还未完全干透呢,她咬唇,道:「奴婢摘的时候,也就随意摘的,后头一撞一跌,这花儿都残损成这般模样了……哪里好送进宫里去呢。」 刘嬷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还差得远呢……」 春纱乍然听见这句话,满脑子的懵。 倒是杨幺儿递出了手里的花儿:「走吧,走皇宫。」 像是催这花儿自己长腿进宫去一样。 第五十八章 今日因是赴女眷的宴,便没有带上侍卫。 刘嬷嬷扶着杨幺儿上了马车,道:「咱们回去将东西给高侍卫就是。」 杨幺儿点头。 刘嬷嬷心疼地给她掀起了裤腿,只粗略瞧了瞧,上面几团淤青,格外晃人眼,也不知还有其它地方撞到了没有。 等回了杨宅。 杨幺儿便将花给了高侍卫,虽然有专人自会向皇上禀报,但刘嬷嬷还是与高侍卫说了今日李府发生的事。 高侍卫听罢,脸色也沉了下来。 众人都是负责护佑、伺候杨姑娘的,如今杨姑娘吃了苦,他们心下都是恼恨的。 高侍卫将那花放进匣子里,当即便拔腿朝皇宫去了。 这厢杨幺儿脱下衣衫,由春纱伺候着先沐了浴,而后刘嬷嬷进来给她上药。这样一瞧,才知身上碰伤了五六处,都不严重,但光是瞧着就让人揪心的疼。 刘嬷嬷一边叹气,一边给杨幺儿上药。 杨幺儿眸光动了动,突然问:「我要死了?」 瞧她一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刘嬷嬷又叫她弄得哭笑不得起来。 刘嬷嬷忙道:「叹气只是心疼姑娘受了伤呢,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了。」 春纱也忙道:「呸呸呸,哪能说死呢,姑娘将来是要长命百岁的。」 杨幺儿:「哦。」 她慢吞吞地眨着眼,睫毛在灯下落下一片阴影,模样安静又缱绻,好似那死不死的,都影响不了她半分的情绪。 刘嬷嬷抚了抚她耳边的发,道:「姑娘睡吧。」 于是杨幺儿就乖乖闭了眼。 待到第二日,街头巷尾已经传开了,说是钧定侯府的二公子,为了不让李府的四姑娘嫁给柳家公子柳开宏,竟然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将柳开宏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有人道萧二公子实在情深义重!也实在是纨绔中的一朵奇葩! 可也有人道,萧二公子此举过于冲动,无论如何,人家是正经定了亲的…… 但不管怎么说,最后大家都道,柳家与东陵李家的这门亲,怕是结不成了。 听见下人将街头巷尾的话,都学给他听的时候。 萧光和的面色沉寂,整个人如笼在阴影中。待下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门,他方才一边笑一边哑声道:「还真是算计了我……到最后也没忘利用我身上这点价值……不想嫁,光明正大说与我听就是,何必弄出种种手段,反倒连累了别人……」像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那笑怎么瞧,也像是多了分恨色和悲意。 萧光和再一想到那位杨姑娘,心头更如同压了大石一般。 李妧犯下错事,倒要他想法子去填了。 真是……实在对不住了杨姑娘…… 街头巷尾正传得热闹的时候,李妧也被传到了李老太爷的跟前。 李老太爷原本坐在太师椅上小憩,听见脚步声,便睁开了眼。他冷冰冰地审视着李妧,眼底没有半分慈和,他道:「便这样想同柳家退婚?」 李妧先跪了下来,而后才低眉顺目地道:「不退婚,祖父舍得吗?家里花了多少的功夫,方才养出了我。若是,我真嫁到了柳家,岂不是一切功夫都白费了?」 「怎会白费?你以一己之力,换来李家更大的清名,引世人称赞李家情义,也是美事一桩。可如今,你都做了些什么?街头巷尾盛传此事,莫要说不是你的手笔……李家女儿这样遭人议论,家中姊妹都面上无光!」 李妧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哪里会轻易低头,她不仅不会低头,还要拉着李老太爷同她站在一条线上。 她磕了个头,道:「可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如今到底是借了萧光和的手,外人只会道,我盛名太过,引得萧光和与柳开宏打起来。心下到底也是同情我的……祖父,难道您就没想过,我该有条锦绣路来走吗?」 「上回我已破例,令你大伯母领你入宫见圣驾,可你也瞧见了。新帝连多瞧你一眼也无……」 「隔着帘子,能瞧出来什么?祖父不动这个心思,迟早会有旁的人动。祖父,清名固然重要,可能握到手里的,方才是真东西。」 李老太爷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许久,道:「在这里跪半个时辰再起。」 李妧道:「是,听祖父的。」 李老太爷起身往外走,待行到门槛前,他方才道:「那你须得有配得起野心的本事。」 李妧背着身笑了笑:「谨听祖父教诲。」 李老太爷尚不知她做局的时候,因为锦鲤争跃那桩事而起的些许嫉妒,将那位杨姑娘也牵拉了进去…… 他只道,他心下也不舍的。 柳家…… 一个破落户。 怎敢配李氏女? 李妧心计尚且稚嫩,不过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既然做了,便要将事做干净。左右外头的人都知道萧光和与柳开宏打架了,不如让柳家整个儿都消失,左右帽子都是要扣在萧光和头上的…… 养心殿西暖阁。 如今萧弋到西暖阁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见大臣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多,但在这里翻看奏折、练字、读书的时候多了起来。永安宫仍在「软禁」之中,太后的手伸不出来,自然也就不知晓萧弋在做些什么。 这是他这几年里,最轻松的时候。 可显然有人不愿意他轻松太久。 萧弋阴沉沉地盯着面前的匣子,心中飞快地掠过这个念头。 那匣子里只放了朵花儿,送来的时候,花朵焉焉地挂在根茎上,叶子也少了两片,根茎间也像是被谁用力地攥过。 单看花的模样有多凄惨,萧弋就能想象出当时杨幺儿该被欺负得有多凄惨了。 这匣子晾晒了一晚,里头的花也枯了,整个都泛着黄,看着就是一副令人生厌的模样。 但萧弋盯着它来来回回地看了许多遍,赵公公都觉得皇上几乎要穿过那个匣子,穿过那朵花,将李妧生揪出来,一指头按死了。 萧弋生来就是个极为护短的人。 他看重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动了他的东西,无疑就是踩在他的头上作妖。这会让他恼火至极,只想将对方拆成七八块儿喂狗。 尤其是他长到如今,中间度过的那些压抑的日子,更让他对自己手里的东西,掌控欲和占有欲都到了一个变态的地步。 「李妧……」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赵公公觉得时机恰当,便将今日外头议论的那些话,都学给皇上听了。 萧弋脸上不见一丝笑意,他的眉眼阴冷带着戾气,眼底还带着讥讽之色,道:「她算计萧光和,还要拿幺儿作筏子。她好大的胆子……」 「她不想嫁柳家,朕便偏要让她嫁过去。」 「柳开宏也不是蠢蛋,这样闹一出,他自然知道李妧的盘算。朕且瞧一瞧,柳志好赌、柳家家徒四壁、柳开宏更颓废好酒,如今更厌憎她至极……这样的时候,将她娶进门。她那一腔攀附的心思都叫人踩在脚下,又该是什么模样……」 第五十九章 赵公公躬身道:「皇上说的是,这李妧实在可恶,决不能让她轻易死了。」 「该好生折磨才是。」萧弋语气沉沉地道。 「李鹤这老东西,若知晓李妧手笔,必然一不做二不休,将柳家上下灭口,再推到萧光和的身上,左右如今柳家已经失势,无人会追究,也无人会为他们出头。」萧弋轻声道:「柳家可不能死了。」 忙有人躬身应是,随即悄悄退下,似是听了萧弋的话音,忙去保护柳家人去了。 「柳家这回是不想娶也得娶,李家不想嫁,也得嫁。」 …… 柳开宏前脚遭了打,抬回去花了些药费,吃了几服药下去,倒不曾酿成什么后患。 只是等他一醒来,他那叔叔就扑在他的床边哭喊:「那李家太不是东西!那萧光和也不是东西!如今外头都在传,说萧光和瞧不上你,不愿李家姑娘嫁了你,所以忍不住动手打了你……」 柳开宏听得浑噩。 此时他们的屋门被人从外撞开。 几个面容冷厉,相貌平平的男人挎着刀走了进来,他们身穿皂色衣衫,瞧上去如同索命阎罗。 转眼到了跟前,柳志高声喝道:「你们,你们是谁?林老爷呢?林老爷去哪里了?」 男子手中的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男子冷笑道:「今日,我们来同柳二爷谈一桩天大的好生意。」 柳志怀疑地看着他们。 那男子越过他,走到了柳开宏的跟前,突然下手狠辣地打断了柳开宏的右胳膊。 柳志惊得跳了起来,柳开宏也痛呼出了声。 只听那男子用阴沉沉仿佛索命般的声音冷笑道:「没用的东西!李妧负你,你便该去找她的罪过。你不仅没找成她的麻烦,还反被她利用了。你这手留着有何用?平白冲撞了贵人!」 柳开宏疼得来回打滚,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他眼底的恨色更重,满脑子都记着李妧…… 该死的李妧! 该死的李妧啊啊啊! 柳志哭得更惨。 他抱着柳开宏,喊:「我的侄儿啊,你这手断了,还怎么握笔啊!」 其余男子纷纷拔刀,刀出鞘的声音,将他们镇住了,连半点杂音都不敢再发出。 男子道:「现在,我们就来谈谈这桩生意……」 杨幺儿睡了一觉起来,发觉自己换了个地方。 她懵懂地看着周围的床帐,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这时候刘嬷嬷进来了,她见杨幺儿醒了,「呀」了一声,随即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坐下了,道:「姑娘怎么醒得这样早?」 杨幺儿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 见她动作,刘嬷嬷恍然大悟:「原是饿了,姑娘先起身洗漱,一会儿便送吃的来了。」 很快春纱也进门来,服侍着杨幺儿起身。 春纱伸手给她脱去了里衣,然后给她换新衣裳。 杨幺儿站在床边上,背对着春纱,却始终觉得怪怪的,像是……像是在瞧她。 杨幺儿猛然回头,便见不远处一把太师椅上,俊挺的少年坐在那里,面色微沉,而目光,则正钉在她的身上呢…… 他在看她。 杨幺儿一时分不清是在哪里,只歪过头,喃喃道了声:「皇上。」 萧弋没有与她说话,他道:「果真是碰伤了。」像是在与刘嬷嬷说话。 刘嬷嬷点头,神色黯然:「是老奴疏忽了,本不该让姑娘受这样的罪。」 萧弋没说话。 刘嬷嬷面上的愧疚悔恨之色便更浓了些。 春纱很快给杨幺儿穿好了新衣裳,是宫里头新制好的。 杨幺儿张开手臂,扇了扇宽大的袖子,能兜风似的,顿觉好玩儿…… 「姑娘先来用早饭罢。」刘嬷嬷收拾起情绪,在那头道。 杨幺儿嗅见了食物的香气,便放下了手,小跑着过去了。等到了萧弋的近前,她便放慢了脚步,然后微微抬头,悄悄地瞧着萧弋。 那模样,倒像是躲他一般。 萧弋拧起眉,道:「你倒是个没心肝的,见了朕不觉思念,反倒躲着走。」 他倒也没说太重的话,一是担心这小傻子理解不了,二是免得吓住了她。 但杨幺儿既没有满面茫然,也没有眼露惊恐,她只是往后蹭了两步,两颊和唇都是淡淡粉色,她细声说:「你看我。」 萧弋顿了下,才拐过弯儿来明白了她的意思。 「朕方才瞧你,你倒觉得害羞了?」 春纱也觉得惊奇:「姑娘原来还懂得男女大防?」 刘嬷嬷笑道:「这样的事,姑娘的爹娘肯定是有教过的。」 萧弋道:「你看朕换衣裳看了几回?朕才看你一回。看不得了?」 杨幺儿想了半晌,双眼水灵灵地瞅着他,似是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十分坦然地道:「……你看吧。」 萧弋反倒噎住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宝贝!旁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杨幺儿的衣裳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哪里还有可看的? 她与萧弋一并在桌旁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与往日在宫中吃的无二。这是哪里?杨幺儿茫然地想。 「今日多了两道新菜,姑娘且尝一尝?」刘嬷嬷在旁边道。 杨幺儿饿极了,但她捏着手指头,等着萧弋先动筷。 萧弋瞥了她一眼,瞥见了她蠢蠢欲动、搅弄在一块儿的手指头。萧弋心下一怔,好像不知不觉间,她的小动作变得多起来了。不再是头一回见面时的那样,呆木木的,得人家戳一下,她再动一下。 萧弋当先拿起了筷子,道:「吃罢。」 杨幺儿点了点下巴,抓起了勺子,先开始吃面前摆着的丸子。 萧弋胃口不大好,只随意吃了些,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杨幺儿倒仍旧埋着头。萧弋盯着她头上的发旋儿,问:「在外头,都有谁欺负你了?」 杨幺儿想了半天,呆呆怔怔说不出名字来。 眼瞧着她面前的肉丸子都快凉了,萧弋道:「吃你的丸子,一边吃着一边说。」 杨幺儿又低头接着吃。 可是丸子咬在嘴里又怎么好讲话呢?何况要杨幺儿一心二用,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的一桩事。于是她便只慢慢咀嚼着,再不出声了。 萧弋便换了个问题,又问她:「外头好玩儿么?」 这个倒是好答的。 杨幺儿三两口咽下了丸子,又擦了擦唇边溢出的汁水,然后才规规矩矩地点着头,回答萧弋的话,说:「好玩的。」 萧弋紧紧盯住她,他嘴上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但面上神情分明是不善的。 等到杨幺儿吃完了那碗丸子,舔了舔唇,终于抬起头来,萧弋才道:「那这里与外头,哪里更好?」 杨幺儿环顾四周,鹦鹉学舌一般,喃喃重复:「这里?」 「宫里。」萧弋说。 杨幺儿倒是飞快地指了指脚下:「这里。」这一遍不再是鹦鹉学舌式的重复和疑问,而是肯定。 刘嬷嬷就看着皇上身上的戾气,这么一点点消了下去。 「那这里,有什么好?」萧弋又问。 他盯着杨幺儿的面庞,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一丝一毫也不错过。 第六十章 杨幺儿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夹远处的那道制得鲜香、造型别致的蟹包,却怎么也够不着。她只好暂且放弃,然后回答了萧弋的问题,她道:「都好。」 一边说,还一边自个儿点头。像是自己认可了自己说的话一般。 或许就连萧弋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眉眼有了些许的舒缓。 他伸出手,轻松取了一只蟹包,搁入了杨幺儿跟前的白玉碟子里,道:「宫里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有算计不尽的人。哪里及外头有趣的人和事,直叫人看花了眼去。」 「是不是?」他问。 杨幺儿满副心神都叫那只蟹包勾走了,脑子里更惦念着文昌观时吃的那两只蟹。 她舔了下唇,并不答话。 见她久久不应,萧弋便也不再问了,只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下了那只蟹包。她吃得十分专注,一口一口,贝齿慢腾腾地咬上去,连吃饭的动作似乎都成了一幅美景。 萧弋无端又有了些食欲。 他便指着跟前的食物,命人撤下换上热的。 待吩咐完,杨幺儿已经吃完那只蟹包了,她还正抬头盯着他。 等到萧弋也取了蟹包来尝,杨幺儿才又低头继续吃自个儿的了。 真像个孩子。 吃到了好吃的食物,便盼着同伴也一块儿去吃,也同她一样喜欢吃才行。 等到早膳用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宫人们陆续撤了食物,萧弋道:「去玩罢。」他的面容虽然依旧带冷意,但比起方才,已经堪称明媚了。 刘嬷嬷应声,轻轻握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将她从座位上带了起来,道:「姑娘可要午睡?」 杨幺儿摇头。 萧弋便命人取来了纸笔,问:「你在宫外可有写字?」 杨幺儿头一回知道心虚是什么滋味儿。 写是写了的,只是依旧写不好。 她想起旁人总说她是个傻儿,兴许真是傻的。杨幺儿自个儿心想。 萧弋不知晓她心头在想什么,只命人铺下纸、研好墨。 杨幺儿并不懂得拒绝为何物,自是乖乖走到了桌案前,提笔画,啊不,写字。萧弋的目光初时还放在那宣纸上头,盯着她的笔尖,后头不知不觉,就顺着那笔尖,看向了她的手,又从她攥紧的手,顺着往上,盯住了她的脖颈…… 再然后是下巴、耳朵。 她的耳垂略显圆润,上面没有耳孔,自然也就没有佩戴耳珰。 萧弋盯着看了会儿,不知不觉竟生了一丝困意。 这时候,他听得杨幺儿道:「……好了。」就那么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颇觉柔软。 萧弋思绪被拉回,困意也全消了。 他起身走上前去,看了看那铺在桌案上的宣纸。 只见上头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挤满了字。 倒像是个练字帖似的,明明是一个字,却硬是被她写出了不同形状。 萧弋转头去看杨幺儿。 杨幺儿正低头,用左手去擦右手手指头上的墨迹,动作笨拙又好笑。 萧弋拉过了她的手:「拿帕子来。」 「是。」小宫女忙递上了一块帕子。 萧弋右手接过帕子,按着杨幺儿的手背,给她擦了擦,连同她另一只手也一块儿擦干净了,然后才将帕子扔回给了宫人。 随后他目光扫过那张被写满了的宣纸,道:「倒是用了功的。」 杨幺儿怔怔地看着他,大抵是没听出来他夸奖的意思。 萧弋没有久留,他也没有再问杨幺儿,谁欺负了你,外头好玩吗,你还想去玩吗。 他走了出去,宫人们便也跟着他离开了。 杨幺儿小声打了个呵欠。 她看了看桌案上的笔墨,正要伸手去洗笔。这个动作,之前皇上教过她。 刘嬷嬷却连忙捧住了她的手,道:「方才皇上给姑娘擦干净了,哪里还能劳动姑娘来洗笔?交给底下人做就是了。」 杨幺儿听着又打了个呵欠。 刘嬷嬷便又问她:「姑娘要睡一会儿午觉吗?」 杨幺儿抬头朝外面望去,太阳挂在当空,日光刺眼,杨幺儿捂着嘴又打了个呵欠,这才点了头。 于是刘嬷嬷便伺候着她,在小榻上睡下,怀里抱着一个枕头,盖着被子,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杨幺儿再醒来的时候,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盯着床帐。 咦? 我又回来了? 杨幺儿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头的人似乎守了许久,一听见她的动静,便立即撩起了帐子。 「姑娘醒了,起来漱漱口,在外头转两圈儿,不然睡得久了,该要头晕了。」是刘嬷嬷在说话。 杨幺儿由她扶着起身,换好了衣裳,刘嬷嬷便就这样陪着她在院子里走动。 在杨宅里转了一圈儿,杨幺儿方才隐约觉得,从前跟在身边的人,都换了,换成了陌生面孔。新的人不大同她说话了,但一个个瞧上去都是很厉害的模样…… 刘嬷嬷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 不多时,管家来报,说李家姑娘来了。 尽管知晓,他口中说的乃是李香蝶与李宁燕,但刘嬷嬷还是面色沉了沉。 杨幺儿正觉无趣,便盯住了院门的方向。 不多时,那二人被引着进门来了。 两个姑娘都是面带笑容,似是经历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她们对视一眼,走到杨幺儿的跟前,道:「姑娘今日出门玩吗?」 杨幺儿没说话。 二人道:「不出门也好,时辰也不早了,出了门也玩不了多久。」 她们陪着杨幺儿进了花厅,在圆桌旁围着坐下。 宫女取来了点心热茶。 李香蝶笑道:「说个笑话给姑娘听。」 杨幺儿并不出声,李香蝶也不管这些,她往下道:「我听闻姑娘之前受邀,赴了那李妧的宴,宴上她的未婚夫柳开宏大闹了是不是?今日,柳开宏的胳膊就折了,不是从这儿断的……」李香蝶指了指自己手肘的位置。 说完,她的手往下移,摸着小臂的骨头说:「是从这儿……这儿生生让人打断的。」 「他从前不是个读书人么?虽说没了功名。可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如今这样……是请了大夫来接,也接不好了。日后别说提笔了,还能不能动弹,尚要另说。」 杨幺儿听得懵懵懂懂。 李宁燕道:「如今外头正在猜呢,这是让萧光和打断的,还是让李家人打断的。不过不论是谁下的手,那柳开宏的叔叔,正去了李家门外闹,嚷嚷说是李家,哦,东陵李家,不是我们家。说他们家不讲情义,行事心狠手辣,不愿履行婚事便也罢了,偏要下狠手杀了柳家人,幸得人相助,才只是断了只手……」 「柳开宏的叔叔说了,如今就是抛开命不要,也得要李家履行婚约。」 李香蝶轻笑一声:「这倒哪儿是结亲啊,分明是结仇了。也不知十多年前,李家可曾想过有这样一日。」 杨幺儿打了个呵欠,脑子里晕乎乎的。 是不是再睡一觉醒来,又睁眼瞧见蟹包了?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乡野小皇后 卷一》作者:春之 02、《乡野小皇后 卷二》作者:春之 03、《乡野小皇后 卷三》作者:春之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