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情罪》 引言 引言: 话说唐开元年间的一天黄昏,秉性耿直、才思敏捷的年轻诗人崔颢游学至武汉长江南岸的蛇山,他独自登上空荡寂寥的黄鹤楼,览眼前景物,触景生情,诗兴大作,于是就舀长江水研墨挥毫,就着夕阳的余光,在楼壁上龙飞凤舞,一抒心意,得诗为: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人写完,一边吟诵,一边仰看壁上自己一手遒劲的字体,不由踌铸满志,豪情万丈,兴奋得无以自制,竟掷笔一挥,豪迈地大笑起来,令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那支笔竟像自带翅膀一样一路震翅南飞。壁上的诗句里的“晴川”、“芳草”四字也忽然各自发出一道金光,紧随诗人如掾大笔,一路跨州越县,直到一烟波浩渺的大湖之畔方放缓速度,大湖是为八百里洞庭湖。随着大笔没入洞庭湖的浩渺烟波之中,两道金光一齐收住了脚步,其中一道金光隐入了东乡的晴家铺;另一道金光嵌进了西乡的鹦鹉洲,就像两粒种子从此深埋在东乡与西乡贫瘠的土地里,无声无息。 星移斗换,岁月流转,当日历进入公元1964年5月的一天,洞庭湖畔的晴家铺与鹦鹉洲不约而同地电闪雷鸣,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大地?润成一个湿润的孕房,所有蛰伏于地下的种子都在雨过天晴后开始萌发。 唐开元年间被深埋在洞庭湖畔的那两粒“种子”当然也不例外地萌芽了。5月5日,东乡的晴家于午时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晴川;西乡的芳家也在午后生了一个女孩,取名芳草,巧不巧,两人的名字正应着诗人的诗句里那晴川、芳草四字。 也是造化弄人,本是前生没有结完的一段缘,偏偏选在今世来圆。人世间的事大抵如此。由此而来,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一段荡气回肠的人间奇缘,少不得借着作者的一支秃笔来缓缓演绎,娓娓道来。 《血色情罪》引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风从南来 第一节、青萍之末 时间定格在2003年的7月中旬。 夏日的晨光流水一样倾泻在深圳宝安区草青青公司办公楼的草青色墙面上,顿时让整栋大楼看起来栩栩生辉,光彩夺目。 当院门口银色的大门缓缓拉开,就见一位妆容精致,个儿高挑的年轻女人第一个跨进了铁门。在这里工作了四五年的保安崔大爷早已见惯不怪,一边开门,一边客气地叫了声:“楚总,早啊!”。 女人扶了扶几乎占据自己半个脸庞的银色框边眼镜,给了崔大爷一个浅浅的笑容,本来已迈进了银色大门的一只长腿又退了回来,与另一只长腿并在一起,婷婷地站回了铁门外。 “崔大爷,您还是叫我楚楚好,我们爷俩不要这样生分好不好哦?”,女人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听着特别舒服。 “好呢!好呢!”,被得到尊重的崔大爷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喜悦。 崔大爷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好感并不是源于她今天的一句称呼。这些年来,崔大爷是看着她如何从一个土里土气的学生娃一步一步蜕变成一个干练精明的城里人、一个说话柔和但办事风风火火、人人都喜爱有加的公司副总的成长蜕变的全过程。在她的身上,似乎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是她工作的习惯,她待人的态度。她总是第一个进门,最后一个离开,很是享受这样以公司为家的忘我的工作状态,浑身洋溢着使不完的干劲。 至于说到她的年龄,真的不知道是称她女孩还是女人合适。她实际年龄只有二十八、九岁,未婚,且又青春靓丽,妥妥的女孩。但她又喜欢逼着崔大爷的“女儿”崔青鸾叫她“楚楚妈”。 “这不乱了辈分了吗?”,这个时候,崔大爷常会摇摇头,但脸上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说到辈分,楚楚这样称呼崔大爷还真不合适。但这是一个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是草青青公司的老板崔颢、崔大爷、楚楚等几个人,连当事人崔青鸾也压根儿不知情。 这是一件大事,它牵涉到一个女孩--崔青鸾的身世。 十年前草青青公司的老板崔颢解救了一个被人拐卖的女孩,取名崔青鸾,但当时崔颢年刚三十,不符合收养子女的条件,崔颢就采取了一个变通的办法,让孤寡老人崔大爷出面收养了女孩,这样一来崔大爷从法律上讲就是崔青鸾的养父,崔青鸾是崔大爷的养女。但事实上,崔青鸾一直由崔颢养着,视如己出。崔青鸾那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崔颢亲生的这个事实,一直管崔颢叫爸爸,见了“养父”崔大爷倒叫“崔大爷”。崔大爷倒是对崔青鸾怀着一种别样的情愫,总是提前准备些零食,见到这个女孩来公司玩就忙着给她塞零食,久而久之让青鸾也很亲近起他这个大爷。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还没等楚楚走进办公大楼,院门口就窜出来一个扎着马尾,长着一双卡姿兰大眼睛的小女孩,她就是崔青鸾。 今天崔青鸾也不与崔大爷聊天,吃崔大爷塞过来的零食,急急忙忙就跑到了楚楚的面前,抓着楚楚的衣摆,问道“楚楚阿姨,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去哪呀?楚楚阿姨不知道啊”,楚楚将张望的目光从院门口移到青鸾的头上,明显是故意地拖长了说话的尾音,逗着小女孩。 “爸爸老家呀,楚楚阿姨,你好坏哦”,小女孩撅起嘴,开始不高兴了。 “哦,去你奶奶家啊,楚楚阿姨不知道”,楚楚也装起生气的样子。 “那谁知道啊?”,青鸾又问。 “楚楚阿姨不知道,但楚楚妈妈知道啊”,楚楚放低了声音说。 “哦”,青鸾秒懂了楚楚的意思,她看着楚楚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楚楚妈妈”。 “呃,这就对了么!看我们家蕊蕊这么有诚意,那就明天吧,我们坐飞机去”,楚楚揪着青鸾的马尾摇了摇,蕊蕊是青鸾的乳名。 说罢,两人都相视而笑。小女孩一脸兴奋地离开了。 这其实是她们早就计划好的行程。为了这次旅行,楚楚与老板崔颢已经协商过好几次。 这不,楚楚又在等待着老板崔颢的到来,她要最后敲定所有的细节。 不一会,老板崔颢就出现在楚楚的视野。 老板崔颢是一个年若四十的中年男人,个头中等,面目清秀但脸色有点灰暗,但那双细长的典型的南方人的眼睛里却闪耀着睿智的光芒,始终洋溢着丰富的人生经验、情感和火焰, 正是七月上旬炎热开始袭来的日子,他上着一件领口已经起毛发白的蓝色体桖衫,下穿一条黑色西装短裤,吸拉着一双灰色拖鞋,自己从车尾箱一包一包地往外搬着一些物件。 楚楚吆喝了几声,就有几个男人从办公楼外跑了进来,显然是来帮忙来了。大伙儿一会儿就把从崔颢车尾箱卸下的东西搬到了崔颢的办公室。楚楚知道这些都是崔颢为亲人准备的礼品,明天下午要随楚楚的飞机带到崔颢老家临湖县晴家铺去,哪里有崔颢的老母亲与姐姐等一众亲属。 帮忙的男人们走后,崔颢的办公室只留下了楚楚与崔颢。 两人就楚楚明天开始的旅行再次进行了商议,确认旅行计划确实可行之后,崔颢又特别交代楚楚道:“对青鸾身世的追寻一定要机密,千万不要让青鸾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 就在楚楚要跨出崔颢的办公室的时候,楚楚又折返了回来,她本想问崔颢对自己明天的旅行还有什么嘱咐,可一开口却变成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崔总,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行吗?”,楚楚吹气如兰,“你先要答应我,你不能生气” “好,答应你,答应你,我喜欢生气吗?”,崔颢被楚楚逗笑了。 “那我问了”,楚楚还是迟疑了一下,在屋子里踱着步,手臂向下猛地划下来,好像下定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她真的不可替代?”,楚楚停止度步,目视着崔颢,似乎想从崔颢的目光中寻找到答案。 “啊?”,崔颢一声惊呼,也许楚楚的这一问触及了崔颢内心里那片早几尘封的禁地,使他一时不知所措,他目光开始变得游离,显然内心正翻江倒海。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对不起,我不该问”,楚楚有些慌乱但仍执拗地想得到崔颢自己说出答案,她等崔颢的答案已等了许多年了。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替代,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弄清楚”,崔颢还是打破了沉默,好像是在回答楚楚,实则在回答自己。 “但我知道,我可以被替代,在她的心中我早死了”,崔颢没再等楚楚有新的发问,只是淡淡而哀伤地说道,然后就站起了身,打算离开。 但楚楚堵住了他的出路。 “要不要让我去看看她?”,楚楚轻柔地问,对于“她”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 “去吧,去吧!”,隔着办公桌的距离,楚楚也能感觉到崔颢胸脯的起伏:“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是故人呢?不过你要牢记,在她的心中我早就是死去的人,只是一个魂灵而已”,崔颢又悠悠地补充道。 “我知道,我不会让她知道你的存在的”,楚楚语气坚定地说。 “是呀。对她来说,我早死了,我早成她心中的亡灵了”,崔颢的话语是这样的伤感,楚楚似乎看到了崔颢眼角的泪滴。 空气好像突然凝重起来,彼此都沉默着。 过了良久,崔颢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来:“看看她还是应该的,她好,一别两宽,你就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如果她生活得不好,你就帮帮她,记住,她的性格又敏感又倔强” …… 从崔颢的办公室出来,楚楚似乎失去了往日走路时的轻快,她不知道她如此期望的此次旅行是否能得偿所愿,心情也从期待的亢奋中一丝一丝地沉静下来。 日头已经妁热起来,热热地裹挟着南风开始吹拂草青青公司的办公大楼,楚楚在日头下急急地走着,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情是否也如这日头一样热络? 第二节、疑窦丛生 一架银色的波音宽体客机在晨光里降落在滨湖市的黄花机场。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从机场闸口款款而出,她的身旁紧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俩就是楚楚与崔青鸾。与所有旅行的人一样,到达一个期待已久的旅行目的地,面对即将要去探知的未知世界,她俩的心情难免兴奋与愉悦。 接机的是楚楚的大学校友查静雯。她的身旁还紧跟着一个英俊而腼腆的年轻后生,经查老师介绍,楚楚才知道他叫罗子英,是查老师的同事芳草的儿子,听闻查老师要到临湖县晴家铺去,特意央求查老师带着子英去乡下走走,见见世面。 稍事休息,一行人就往临湖县出发。车子是查静雯安排的一台商务车,宽敞而舒适。 从飞机场闸口见面起,罗子英就对崔青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眼光很少有离开崔青鸾的时候,上了车,尽管他坐在前排,他也不时地扭转脑袋,打量着后排的崔青鸾,耳朵也很警醒的收听着查老师、楚楚与崔青鸾的对话。 崔青鸾的一言一行与一颦一笑紧紧地扣动着他的心弦。他好多次在心里喊到“这不是蓝姨的女儿谌心瑞吗?” “瑞儿”,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来,那声“瑞儿”只在喉咙里打转,就是没有声音。 当听到楚楚以“瑞瑞”称呼眼前的小女孩的时候,罗子英更加确认眼前的女孩就是小时候丢失的名叫谌心瑞的女孩。 “瑞儿”,“瑞儿”,“瑞儿”…,眼前的女孩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都与蓝心阿姨的女儿心瑞那么契合。 他在胸膛里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这个名字,人却痴痴地呆在了座位上,谁也没有去注意他思绪的变化。 车子在高速路上疾驰。 楚楚一会儿叮嘱崔青鸾眯眼歇息一下,一会儿又关爱有加地为她选择零食,像一对亲昵的母女。 楚楚的举动,引起查老师浓厚的兴趣,查老师不由对楚楚赞叹道,“你倒一点不像后妈,像亲妈” “说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她亲妈”,楚楚反驳道,并有意向崔青鸾问道“蕊蕊,我是你后妈还是你亲妈?” “这个吗?怎么说?关心我、对我好,你是我亲妈噻;管的紧、管得严,你像后妈,所以嘛,你介乎亲妈与后妈之间,你只能是楚楚妈噻”,崔青鸾精灵得很,她这样一说,楚楚也没话说了,只好傻傻地笑了。 这时,子英却突然说道:“不对,你不是她亲妈,她是我蓝心阿姨的女儿谌心瑞”。子英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让车上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楚楚。 “蓝心的女儿?谌、心、瑞?”,楚楚猝不及防,竟慌得有点语无伦次了,“你怎么说她是你蓝心阿姨的女儿?” “她就是,你看她太像了,而且名字也对,我蓝心阿姨的女儿也叫瑞瑞”,子英可说是不依不饶。 “哦,搞半天你只是看到她像你蓝心阿姨的女儿哦”,楚楚终于稳定了心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天下长的像的人太多了,好多大人物还有替身呢”。 “那她也不是你亲生的”,子英还是拗着一口气。 “啊?瞎说,她是我亲生的”,楚楚想逗逗子英,就故意这么说道。 “不,你骗人,你这样年轻能生出她来不?”,子英执拗地反驳起来。 “啊,是这样”,楚楚笑道:“子英,你说的没错,崔青鸾确实不是我生的,但也不是你蓝心阿姨生的哦,她的亲妈叫牟美丽”。 楚楚这样一说,子英也就半信半疑起来,没有再说什么了。 楚楚倒是是又惊又喜。 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探寻之旅刚刚开始就有了结果? “也许,崔青鸾真的就是蓝心的女儿谌心蕊?”,楚楚无法做出确切的结论,但当着崔青鸾的面,楚楚不得不否认。 楚楚与查静雯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继续与罗子英探究这个话题,只当是一个轻松的玩笑似的插曲罢了,一笑而过,但各自的内心早就波涛汹涌。 晴家铺是一个山水不错的小村落,村后是延绵不绝的丘峦,丘峦上树木葱茏叠翠,或红或白的二层或者三层楼宇点缀在绿树丛中;村子前面白水江依村而过,一年四季江水粼粼,白鹭低翔。江上一桥飞度,桥边有一丈许高的大理石功德碑,上书红色大字“晴川捐建”。 楚楚从车窗里瞄见了这四个红色大字,心里泛起一股暖流,眼睛也热热的,心里满是对这个男人的钦佩。 崔颢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并不奢华,现在只有他父母与照顾他父母起居的姐姐居住在这里。 崔颢的父母都年愈古稀、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眼聪目明。对楚楚一行的到来十分高兴。早就安排了人手来准备午饭,迎接他们的到来。 楚楚与青鸾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与崔颢的父母、姐姐通过很多次电话,因此与崔颢的父母、姐姐十分熟惗。青鸾一下车就爷爷、奶奶、姑姑地亲密地叫起来,还情不自禁地扑到了奶奶的怀抱,撒起娇来。 查静雯与罗子英也是第一次来,面对崔颢父母姐姐的热情,也就退却了原本的生分。 寒暄、问候之后,崔颢的姐姐端出了豆子芝麻茶,这是崔颢老家的一种的风俗,只要是家里来客,家家都会以豆子芝麻泡茶来待客。 茶罢,楚楚与查静雯陪着崔颢妈妈聊天,崔青鸾、罗子英则在崔颢姐姐的引导下参观起他们要住宿的房间,他们一行的房间都安排在二楼。 从机场起,罗子英就粘上了崔青鸾,现在青鸾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为别的,他心里就是认定眼前的小女孩就是蓝心阿姨家走失的谌心蕊。他觉得天然的亲近,没有一丝生分,他想一步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 参观完住宿的房间,青鸾与子英就在二楼的客厅歇息。 茶几上摆放的一本厚厚的相册,让青鸾爱不释手,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相册的前半部分都是青鸾的照片,青鸾猜一定是她爸爸崔颢寄回来的,奶奶一张张地贴在了相册里。在相册的后半部分,青鸾的目光投注在一张张略为发黄的照片上,视线久久不愿离开。她惊讶地发现了一张一个年轻男孩与一个女孩的亲密照片,照片的下方还标注了“于滨湖大学,1983年5月5日”的字样。 “这个男孩不是爸爸崔颢吗?”,崔青鸾为自己的发现感到讶异不已。 她取下照片,她惊讶地发现照片的背面写着晴川、芳草的名字。 “我爸不是姓崔叫崔颢吗?他怎么又姓晴了?还有这个女的不是楚楚妈,不是金莲妈妈,芳草又是谁呢?”,崔青鸾一肚子狐疑。 在青鸾研究相册的期间,子英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相册与青鸾。 当听到青鸾自问“芳草是谁?”时,他就在旁边应和道: “芳草,她是我妈”。 “你妈?”,青鸾瞪大了双眼。 “是的,名字不是写着吗?我妈就叫芳草”,子英再次肯定地回答。 “啊?”,青鸾的叫声不知是回应还是惊疑。 “他呢?他是你爸?”,子英指着照片上的男青年不解地问道。 “是呀,是呀,看照片,我敢肯定百分之百是我爸,可是名字又不对,我爸叫崔颢,他叫晴川” “奇怪了?”,一个大男孩与一个小女孩此时都面面相觑了。 疑问确实是最好的兴趣。 于是,上午剩下的时间里,照片就成为他们研究的唯一课题。越看,子英比青鸾更加狐疑,一个个疑问接踵而来。 但他们此刻都无法找到答案,只能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 时间就在两人对相册的研究中悄然流逝,直到崔颢的姐姐上楼来请青鸾与子英吃中饭,他们才放下相册。 饭后,青鸾带着满腹的狐疑找到了奶奶询问。 奶奶只用三言两语就让青鸾的疑问云开雾散。 “奶奶,我爸爸是姓晴叫晴川吧?我怎么姓崔呢?”,青鸾问奶奶。 “听你爸爸说,你爸爸在深圳上户口时警察把名字登记错了,后来就将错就错了” “哦,是这样啊”,青鸾如释重负,“奶奶,我应该姓晴咯” “是呀,你姓晴,你叫晴青鸾”,奶奶笑嘻嘻地答道。 “奶奶,相片上那个叫芳草的阿姨是爸爸什么人?”,真是童言无忌,青鸾心里有什么疑问就想着法儿要解开。 “你爸爸的同学哦,他们读书时很要好,后来分开了”,奶奶语气淡淡地说。 “哦,她是罗子英的妈妈呢,奶奶你知道不?” “奶奶不知道,你一说,你奶奶就明白了” “奶奶,你看见没,罗子英好像爸爸年轻时的样子”青鸾似乎无意地说道。 “是吗?我看不像,他像他妈妈芳草”,打从罗子英进门,奶奶就有一个疑问,现在青鸾一说犹如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她心里的疙瘩也就敞亮起来,但奶奶到底人生阅历丰富没有认可青鸾的推断,“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他不是你爸的孩子” 青鸾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的疑云也消去了一大半。 而这边罗子英却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芳草跟未曾谋面的晴川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曾经历过什么?他们为什么未走到一起?妈妈为什么特意让自己到这里来? 子英的疑问似乎有一箩筐,无人可问,也无人解得。 有疑问的其实不止青鸾与子英两人,崔颢的家人们也一直在关注着罗子英的一举一动,他们一直在纳闷,这个男孩怎么像极了年轻时的晴川?难道他真如青鸾猜测的那样是晴川的孩子? 第三节、道听途说 回到崔颢老家的第二天,楚楚留下青鸾与子英,与查静雯一道去了白泥湖。 天气有些闷热,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道路两旁的树木叶子卷曲、蔫歪歪的,好像一场雷雨即将到来。 楚楚与查静雯钻进车里,赶紧吩咐司机打开了车用空调。 白泥湖距离晴家铺并不远,大概也就三四十里路途。查静雯是个细心的人,她担心雨后湖区道路泥泞,特意租了一辆越野车。之后的行程也确实验证了她的决定的正确。 去白泥湖,是崔颢苦心探寻了多年的结果。从崔青鸾走失时身穿的连衣裙款式及质地推断,她应该是城市里家境比较优渥的孩子;从崔青鸾佩戴的发箍上的珍珠推断,她生活的地域应该在珍珠产地辐射的范围之内,而近年经过崔颢委托专家一步一步确认珍珠的产地,终于将珍珠的产地缩小到临湖县的白泥湖,如果专家的推断没错,也就无限地接近了揭开崔青鸾身世的谜底。 楚楚肩负的使命不可不说十分艰巨而神圣。但只要能完成崔颢交代的使命,慰籍青鸾父母的相思之苦,楚楚是心甘情愿付出辛劳的。 司机姓吴,名有德,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也许是常年在外日晒雨淋的缘故,裸露的皮肤已变成了麦粒一样的古铜色。楚楚与查老师不由多瞧了他一眼。两个女人的善意的一瞄,让司机打开的话匣子从此就难以关闭了。 这个吴司机真是一个健谈的主儿,一路上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基本上就没有闭上过嘴。从吴司机的闲谈中,楚楚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白泥湖珍珠养殖的信息。 “吴师傅,你真的认识十年前在白泥湖养殖珍珠的人吗?”,楚楚好奇地问司机。 “美女呀,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就是白泥湖本地人,白泥湖养珍珠的只有我们村的谢老头,那也是早年的事了,养了几年就关门了,据说是珍珠的品质不过关,原来说好收购的厂家不要了,养殖场就只能关门大吉了”,吴师傅说。 “那还能找得到这个谢大爷不?”,楚楚有点着急。 “有点难,人倒是在世,就是不知道住哪里去了,养殖场倒闭后他就搬家了,现在住哪里要到了白泥湖后去找人打听”。 果如吴师傅所说的一样,到了白泥湖直到找到谢老头还真是很费了一番功夫。 好在吴师傅是本地人,驾轻就熟,在询问了七八家人家跑了个把小时后,终于在一户房屋有些破败的人家找到了要找的人--谢大爷。 寒暄之后,楚楚给谢大爷送上了一堆礼品,才慢慢地切入正题。谢大爷也就知无不言,楚楚她们问什么,他就如实回答什么。 谈起当年养殖珍珠一事,谢大爷至今还懊悔不已。他告诉楚楚她们,当年经人牵线,滨湖市的一家珍珠加工厂老板上官敏找到他,让他养殖珍珠,并且签订了收购合同,但等他珍珠收获后,这个老板却以珍珠质量差拒绝收购。大爷只好自产自销,找到了本地的一家珍珠加工厂加工了一批珍珠项链,本以为将珍珠项链出售后能捞回来一些成本,但由于珍珠品相不好,自己又不会营销,自然找不到客户,货烂在了手里,不仅养殖成本亏的一干二净,连加工费也没挣回来。没得法,后来只好将珍珠项链送人了事。剩下的珍珠就卖给城里的朝阳药店磨粉做药了。 “大爷,你还记得你将项链都送给了谁吗?” “不值钱的东西,都送给自己家的亲戚与乡邻了”,谢大爷说。 “有送给城里人吗?”,楚楚清楚崔颢对崔青鸾应该是城里女孩的推断。 “城里人?”谢大爷想了半天,突然说:“好像有一个” “谁呀?”,楚楚与查老师都瞪大了眼睛。 “让我想想,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 没等谢大爷说出名字,楚楚与查老师已等待不及地追问:“谁呀?” “芳草,是她,芳草,住鹦鹉洲的芳草”,谢大爷肯定地说。 楚楚与查老师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也许是她们联想到芳草与蓝心交好、芳草可能将珍珠送给蓝心与蓝心女儿谌心瑞,联想到罗子英对崔青鸾的一系列怪异言行,从而进一步推断出崔青鸾可能是从蓝心家走失的谌心瑞的事实,她们仿佛都见到了隧道尽头的亮光,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暖流。 但这只是推断,她们还需要去朝阳药店调查珍珠的去向,后面的工作仍然十分艰巨。 从谢大爷家作别出来,楚楚提议到芳草家去看看。 提到芳草,吴师傅似乎又来了话兴,开着车也没闭上嘴。 “去芳草家?没得她家罗”,吴师傅一脸的沮丧。 “怎么啦?”,楚楚与查静雯都不解吴师傅话里的意思。 “早没了呗”,吴师傅于是说起了一段关于芳草的陈年往事。 “芳草呀,她不仅是我邻居,还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呢,她娘死的早,她爸偏又得了肺痨,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那日子过的苦呀,那时候本来大家都苦哈哈,但她家尤其苦,苦到了泥巴里”,吴师傅说着说着动起了感情,眼眶也开始湿润起来。 “从小学起,芳草就担负起洗衣做饭等一切家务活的担子,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坚持读到高中的,可能与当年读书就如同放羊的学习氛围有关,反正是混日子,也许就是这样,她读到了高中,那时候高中学制是两年,她成绩平平,老师都认为她读书也就是凑个数,混到毕业拿个文凭了事。” “那个时候,芳草虽然还是个大孩子,但天生丽质,她读初中起就开始有不少人家打她的主意,到了高中,找她家提亲的也有好几家,其中她的班主任老师是一家,公社干部周组委是一家,就连我们家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去提过亲。你们都想到了咯,芳草硬是心气高,谁也不搭理,让我们好没面子……”吴师傅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起来。 “再说到读书这件事上,可就奇了怪了,一向成绩平平毫不起眼的芳草居然放了个轰天雷,石破天惊啦!高考结束,芳草居然成为班上唯一一个考上本科的人,质疑的不仅是她的同学老师,甚至是她自己,你们相信神话吗?芳草硬是创造了一个神话。她班主任说,芳草用高考实现了逆天改命,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没有人能知晓她爆冷或者说是后来居上的原因。后来,我也问过她是什么原因使她如有神助、成功上岸脱离农门,她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肯说,她越不说越让这件事显得神秘兮兮” “后来,她读了滨湖大学,毕业了分配在滨湖市当老师,这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她大学刚毕业就变得疯疯癫癫,人们都说她得了神经病,可以说是又一次石破天惊!” “后来,更加离奇是她居然在大学刚毕业就奉子成婚了,好多人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未婚先孕、辱门败户,再次石破天惊呀!” “再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回来埋葬她父亲后就把她唯一的弟弟芳敏带去了省城滨湖市,再也没有回过白泥湖鹦鹉洲了,我也没有再见过她,真奇人也!” …… 从吴师傅的嘴中让楚楚认识了一个别样的芳草,心中那点对芳草的“敌意”一点点消弭,直至无形。于是,楚楚有了去芳草家旧址看看转转的冲动。 车子再次开上了白泥湖大堤,抬眼望去,大堤一侧是连绵不绝的青绿绿的芦苇,大堤的另一侧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靠堤岸处散落着一些高低不一的农舍。 吴师傅在一处低矮的鸭舍前减缓了车速,他指着鸭舍扭头对楚楚与查静雯说道:“看到没?芳草家原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房屋高一点而已” 这哪里是房屋?楚楚与查静雯的眼晴里只看到以芦苇毡为墙壁为屋顶的低矮潮湿的棚舍,两人都轻叹了一口气,心头不由引起一丝悲凉。 这时,天空响起了一串串的雷声,闪电在天际划出一道道白光。雷阵雨真的要来了。 车子又往前七弯八拐地开了一会,终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住,吴师傅说,这就是芳草家了,如今早看不见片砖只瓦,甚至屋场地基的影子也找不到了,只有几株低树与高低不一的杂草了无生气地占据着不大的一块地面。 忽然一阵风起,废墟上的一些干枯的杂草与一片黑色塑料布被卷上天空,呼啦啦地飞向了远方,有的高挂在远处的树梢上,有的又掉入地下,滚雪球一样四处乱窜。楚楚忽然发现,在刚才被黑色塑料布遮盖的地方竟生长着一丛美艳的花朵。那丛花呀,又红又艳,人世间真的难得一见这样绝世的容颜的花朵,楚楚和静雯都发现了这丛花朵,吴师傅也发现了这丛花朵,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住了它。当楚楚上前想近距离仔细观赏时,吴师傅却大声地叫住了她: “楚老板,别碰它,不吉利的东西!” 楚楚“啊”了一声,缩回了自己已迈出的脚步。 楚楚不明所以,于是把眼光投向了查静雯老师。 静雯看着楚楚惊疑的样子,笑语道:“没事的,它不过就是一丛彼岸花罢了,看吴师傅把你吓的?” “彼岸花?”,楚楚念叨道:“彼岸花是什么花?” 于是静雯向楚楚介绍起来,彼岸花虽然艳丽无比,却从来不被人待见。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这种说法也通常被用在男女的爱情上,寓意着今生今世永不相见。花开败了叶子才开始生长,虽然是同根生,但是花叶永远不相见,从来不会见到对方,如此轮回几千年,有着永远无法相会的悲恋之意。 听了静雯的介绍,楚楚觉得此时的彼岸花生长在芳草家的废墟上实在是太应景了,她想起远在深圳的崔颢,想起在滨湖市的芳草,彼此思念却不能相见,真如彼岸花的花叶一样悲凉。 楚楚不停地念叨着:“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 楚楚竟然产生了回到深圳就开始养殖一盆彼岸花的想法。 此刻,关于芳草、关于她与崔颢的一些情景就电影一样浮现在楚楚的脑海。楚楚在芳草家的废墟边站了许久,看似木然的外表下,一直在心里概叹不已,几乎就要倏然泪下。 虽然没有见到芳草本人,但听闻关于芳草的一些往事,楚楚还是知足的,她似乎对芳草有了新的不一样的认识。 天空再次响起了雷声,紧接着雨点就稀里哗啦地下来了。仿佛是要为芳草鸣不平似地,这个时候的雷雨真是一点也不顾及行人的感受,疯了似地倾倒下来,不一会儿就汪洋一片。 好在今天开的是越野车,要不然回程就不会顺利了。楚楚看看查静雯,为她先见之明的安排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第四节、擦肩而过 子英一回到滨湖市的家中就给他母亲芳草抛出来一个“震撼弹”: “妈,我看到了谌心瑞了!” 芳草被儿子子英的话震楞在客厅里,手里准备去晾晒的衣服也滑落下来。 “看见谌心瑞了?” “在哪里看到的?” “快带妈去找她” 芳草顾不上已滑落到地上的衣服,扯着子英的手就要出门去找谌心瑞。 “她住在查老师家里”,子英面对母亲焦急的神态又有些犹豫了。因为他自知把话说得太满了,他所谓的看见了其实是看见了一个长得像谌心瑞的女孩,他自己也不能确定真的是不是蓝心阿姨家走失的谌心瑞。 芳草可不顾儿子的迟疑,拉起他就往外走。 一路上,芳草反反复复地把子英见到“谌心瑞”的前后经过问了个遍,心里也开始涌起莫名的兴奋。 查静雯的家安在滨水小区,高档但不奢华,住在这样的小区确实是一种享受。 芳草母子也没心情来欣赏小区的环境,直接就扑到了查静雯的家门口,可巧查静雯与楚楚都不在家里,楚楚到朝阳药店追查谢大爷的珍珠去向未回来,查静雯去公安局一个熟人家打听滨湖市十年前三岁左右小女孩失踪人口情况去了,开门的正是芳草要找的小女孩“谌心瑞”。 眼前的小女孩,长着一双卡姿兰大眼,扎着双马尾,大骨架的身形,活脱脱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蓝心。 芳草忍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她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长长地吁了好几口气息才轻言细语地与眼前的小女孩拉起了话。 比如“你爸爸妈妈是哪里人?多大年纪?家里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的?” 小女孩的回答却让芳草大失所望。从小女孩的回答中,芳草了解到,小女孩父母双全,父亲名叫崔颢,是一个成功的建筑商;母亲则是家庭主妇,姓牟名美丽,夫妻只生育了她一个独女。 芳草还是不死心,她又问道:“孩子,你几岁了,你生日是那天还记得吗?” “老师,我快12岁啦,我生日是7月26日” 芳草心想失踪的心瑞也是12岁,年龄对得上,失踪的心瑞生日是6月8日,虽然日期对不上,但眼前的女孩的生日与心瑞失踪的日子差不多,也许收养她的父母将收养日子当作了女孩的生日也是有的。 芳草的信心一下子又像风帆一样张开来。 “孩子,你还记得阿姨吗,我芳草阿姨?记不记得这个哥哥,子英哥哥?”,芳草指了指旁边的子英。 小女孩扑闪着好看的大眼睛,虽面露不解但仍态度坚定的予以了否认。 芳草还是不死心。她又问道“孩子,你爸爸妈妈几岁啦?”,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她知道,按照国家的法律男女年龄未满四十周岁是没有s养孩子的资格的,在她想来,如果孩子的父母年龄大,孩子被收养的可能性才大;如果孩子的父母年龄小于四十岁,则孩子就没有被收养的可能。 “阿姨,我爸爸63年的,刚刚四十岁;我妈36岁” …… 几个问题下来,芳草的心开始发慌。越问,她眼睛里的亮光越发暗淡,但她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她满心期待地撩起了小女孩的左臂,她记得失踪的心瑞的左臂上有一小块红色的印记,不是胎记而是还没有去除的一小片血管瘤。 芳草太期望这样的红色的印记也出现在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同一个位置。她心无由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在胸膛里乱窜。 她撩起了小女孩的左臂,仔细地查看着并几次抚过小女孩的左臂试图印证她的猜测,她甚至问小女孩她的左臂是不是有过红色印记当小女孩肯定的回答“没有”后,她不得不承认小女孩的左臂是如此光滑,根本没有血管瘤那样的红色印记存在的痕迹。 最终她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了下去,眼里的泪水却如流水一样奔涌而出。 谁解其中的滋味哦? 苦涩?愧疚?失望?悔恨?这样的滋味只有芳草自己才体味得到。 等蓝心赶来时,芳草已和子英离开了查老师家,此刻芳草正依靠在回廊边稀里哗啦地哭泣,子英在旁边陪着,说着什么。 不用过多的解释,蓝心听完芳草的一番叙说,并没有责怪她的话语,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声不响地就要离开了,看不出什么波澜。也许是失望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再面对新的失望时,波澜不惊也是正常的。 此刻,蓝心就是这样。 而正巧从外面回来的查静雯见到蓝心打个招呼就一下子抱住了她,故作娇昵地说“蓝局长,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手就顺势揪下了几根头发,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蓝心此时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挣开查静雯的拥抱,自顾自地走了。 蓝心不知道,这一次她与自己的女儿谌心瑞相隔是如此之近,但鬼使神差却失之交臂。 第五节、隔墙有耳 芳草母子失落地走回了家。 本来子英还有一个疑问这些天一直在心里闹腾,自从在崔青鸾奶奶家看到妈妈与一个叫晴川的青年的照片后,他特别想弄清楚妈妈与这个青年的关系。这个青年和妈妈是不是情侣? 几次话到嘴边,子英又强行忍住了。他特别害怕这样做会刺激妈妈引起妈妈的旧病复发。只有一想到妈妈疯癫发作时的凄惨,他即使有再强的愿望也能隐忍下来。为了妈妈芳草,为了自己这个家庭,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自寻烦恼呢?所以他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个疑问暂时扼杀在脑海里,不让这个历史的片段来揉乱家庭的宁静。 但在另一个问题上他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他无力否定“崔青鸾是走失的谌心瑞”的判断,这样的想法几乎成了他心中的执念。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向自己的妈妈强调自己的观点。 “妈,我还是觉得崔青鸾就是蓝阿姨的女儿谌心瑞”,他总是旧事重提。 而芳草自从见过崔青鸾后也是心怀执念,母子的心思一拍即合,免不了时常在家里探讨这个话题。 芳草和子英不知道他们身后有人竖着一双耳朵在听着,这个人就是芳草的丈夫罗跃进。 此刻,他一个人在卧室里静坐着,耳朵却在偷听着芳草母子的对话,当他确认可能找到蓝心的女儿谌心瑞时,他心中不由一阵慌乱,在心中暗暗叫起来:“孙继科你这个龟儿子,怎么做的事情?” 当传来客厅门的“咔嚓”声,他知道芳草母子外去了,他自己摇着轮椅从卧室里走到了客厅,他警惕地又瞄了一遍家里的房间,从厨房到阳台,尤其是厨房,那是芳草特别呆的多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影,他还是不放心,又竖起耳朵听了听所有房间的动静,当他确认家里绝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拿起了电话。 电话是打给他的好朋友孙继科的,两人在电话里聊了许久,说到关键点的时候,跃进与孙继科两人甚至都故意压低了各自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着一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俩在聊什么。 只有跃进自己知道,真是一念成魔,自己多年前一时冲动之下的鲁莽行为竟聚成人生大错,现在想洗也洗刷不掉。 其实事情的起因也源自一段不为人知的孽缘。 在大学时代,跃进喜欢上了出身官宦世家又长得大气漂亮的同班同学蓝心。大学前三年的时间几乎都在想方设法地讨蓝心的欢心,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穿着得体时尚、长着一双赫本一样迷人眼睛的蓝心自始至终都没有拿正眼瞧过他。 有一次,跃进特意将自己打扮一番,以开班干部会议的名义将蓝心骗到了一处空置的会议室,向蓝心朗诵了一首不知从何处抄来的诗歌,歌云: 赞蓝心 红唇皓齿嘴不宽 眼含秋水眉毛弯 鼻若悬胆富贵相 脸似翠玉挂两边 蓬松发,垂香肩 随风飘逸舞翩翩 美过西施和貂蝉 婀娜多姿赛天仙 还献上了一束早就准备的鲜花,把蓝心急得面红耳赤,情急之下给了跃进一记耳光,然后气愤地跑出了会议室。 多年后,跃进还记得这首诗,并得意地献给了另一个女人,她叫孙媚,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此后,跃进又如法炮制地纠缠过蓝心几次,但蓝心还是鸟都不鸟他的殷勤与死缠烂打。 更有一次,蓝心将跃进给她写的情书贴满了在教室的几面墙壁,让跃进难堪至极,严重地伤害了跃进的自尊。 从此,跃进将对蓝心的爱意化为仇恨,以致多年之后一念成魔指使狐朋狗友孙继科将蓝心不到三岁的女儿谌心瑞拐到深圳后遗弃在一处福利院外。只不过,此事办得极为机密巧妙,从没有引起过他人的怀疑,亲近的人如妻子芳草,也一无所知。即使发现一些反常的迹象也没有往跃进的身上联系过。 正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自作孽不可活,跃进终将因自己的一念之差付出沉重代价。 这个夏天似乎将不平静了。 第六节、惺惺相惜 去见见芳草。这是盘桓在楚楚心中许久的愿望。 对这个年轻女子楚楚来说,她此行肩负着一个秘而不宣的使命,明面上是为完成老板交代的寻亲目的:探寻崔青鸾的身世之谜,暗地里楚楚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她要去会见一个神驰已久的人,一个约隐约现的“情敌”,由此来破解老板的情感之迷,也是为自己的情感寻找到归宿。 在查静雯的安排下,回城的第二天楚楚就在查静雯的一路引导下如愿地踏进了芳草的家门。 芳草住在滨湖市一个拆迁安置小区,名为天心小区。小区由十几栋五六层的楼房组成,由于容积率低,建筑外观设计落后,使小区显得很是拥挤破旧。也不知道是那年起,小区慢慢就遭到了原居民们的嫌弃,有钱的有路子的纷纷搬迁离开了,都后来小区里的原居民就只剩下了一些老人与一部分没路子的底层百姓了。新加入进来的居民十有八九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不大讲究规矩,这样一来,不仅使小区居民的构成鱼龙混杂,环境也是又脏又乱。 进入小区,楚楚就因小区恶劣的环境开始深切地产生对芳草生活的悲悯情绪。 未到芳草家,楚楚与静雯就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静雯对楚楚说:“这个唱歌的人就是芳草”,但她们此时与芳草的距离还有几十米且隔着阳台的窗户,对芳草看不真切。 楚楚与静雯便一路走,一路专注地听芳草唱的歌。 一首很风靡的歌曲《人间半途》。楚楚与静雯对这首歌也很熟悉并且喜爱。知道这首歌《人间半途》的主题是围绕着人生中途的感慨和思考。歌词中提到了“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向生活讨好”、“谁负了岁月静好”等词句,表达了人生在世,经历过半,渐渐懂得了很多道理,明白了许多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同时,歌曲也传达了一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即使在经历过人生的种种坎坷和挫折后,依然保持乐观的心态,敬畏生活的暗淡,也敬畏人间的灿烂。 楚楚与静雯就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人群中不在多言谈笑,这不上不下的年纪,学会向生活讨好,柴米半生争那三餐饭饱,把心事锁进了眉梢,慢慢学会弯下了腰……” 芳草的歌喉很清亮,楚楚与静雯听一句想一下歌者芳草的心境,不竟也顿生无穷的感慨。 “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一语道出了时间对人性的打磨。随着年龄的增长,歌者从青涩变得成熟,从冲动变得沉稳。岁月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磨去了歌者的锐气,却也赋予了歌者更多的智慧和包容。 “人群中不在多言谈笑”,这反映了人到中年的一种心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歌者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倾听,学会了在沉默中思考和成长。 “学会向生活讨好”,这句歌词揭示了人在面对生活压力时的无奈与妥协。为了生活,歌者们不得不放下身段,去适应社会,去迎合他人,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成熟的标志。 “柴米半生争那三餐饭饱”,这句歌词道出了普通人对生活的基本追求。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平凡的,我们努力工作,不过是为了能够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享受平凡中的小确幸。 “把心事锁进了眉梢”,这句话表达了人们在面对生活压力时内心的挣扎和无奈。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但往往选择将其深埋心底,不愿轻易向他人吐露。 “慢慢学会弯下了腰”,这句歌词体现了人在岁月沉淀中的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再挺拔,但我们的心灵却变得更加坚韧和深邃。 后面还有歌者对远方的憧憬,比如歌词“心中远方歌谣”便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即使生活再平凡,我们心中总有一份对远方的渴望,那是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听得正自入神,耳畔却传来一个男人对歌者的厉声训斥,歌声便戛然而止。 楚楚与静雯都把眉头皱了起来,心里道:“这是谁呀?不识趣便罢了,还这么蛮横无理” 开门的正是芳草,眼前的芳草虽已人到中年,但身形仍瘦瘦弱弱,脸色显得憔悴、蜡黄,靠耳的地方已不合适宜地长出了几粒黑斑,原本整洁的牙齿现在却留着一个空洞,使一张原本美丽的脸蛋顿添了缺陷。一张鹅蛋脸在岁月的打磨下也早失去了鲜活,下脸颊因缺少血肉的充填而显得微微塌陷、清瘦,眼窝深陷,这些特征都在强烈地暗示楚楚,芳草年轻的时候应该只是一个长相清秀但并不艳丽的女孩。但令人讶异的是芳草那比常人深遂的眼窝就像一口深潭,抚开面上浮现的暗淡,水面下就是一汪清泉。楚楚从中看不出一丝丝哀怨、一丝丝愤懑。她记起有一年的秋天去长白山看到的天池,芳草眼晴的底色就是一汪天池的底色,纯净到难以找到一丝杂质。楚楚为芳草眼中的纯净感到惊讶。 而更使楚楚惊讶的是当芳草那双变形肿大尤如布满瘤体的树根一般的手指暴露在楚楚的眼帘,楚楚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楚楚一时楞在门口,她在想眼前这个被生活磨难的女人,这个应该被生活打倒的女人,竟然还保持着鲜活,无论是芳草的布满细细皱纹的面容还是芳草的灵魂都在浑身散发出一股韧劲,一蓬火一样的热情,与自己猜想中的芳草相差太远了。 见是静雯,芳草嘴里一边笑说着“请进”,一边不忘抚平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就在进门的一瞬间,楚楚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在卧室的床上趴着,正抬起头来。楚楚猜想这个人就是刚刚训斥芳草唱歌的男人吧,心里便涌起一些厌恶的情绪,不过以她的修养并没有丝毫的表露。 楚楚眼中的罗跃进国字脸、眼晴圆而大,这可能是他更多地继承了他父亲北方人的遗传吧。据说他父亲跟随南下的队伍一路打到滨湖市,到了滨湖市后部队接到命令,停下来成为了管理滨湖市的主人。他父亲从此由一个小马夫变成了政府里的通讯员,后来又成为了印刷厂的厂长,一直干到离休,直到去世。罗跃进也一直以此为傲。只可惜的是自己没能接好父亲的班,在人生风光无限的时候遭遇挫折,一蹶不振,成为一个“老病号”,消磨着余生。也许是长久缺少光照的缘故吧,他脸色特别白皙,但白里透着一丝暗淡,似乎又在告诉人们,他的健康也许出现了问题吧?这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他总喜欢斜着头、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人的习惯,让与他初相见的人感到一丝寒意。 “这个人一定是她丈夫罗跃进了,听说芳草每天的功课就是帮他按摩,他可因祸得福了,只是苦了这个身体这么单薄的女人,她那双变形的手指无疑也是按摩导致的杰作了”,楚楚心里猜测着,一边扫视着眼前房子的格局与陈设。 两室一厅的房子,估计也就六、七十平方米,看那斑驳脱落的墙皮就知道房 子的老旧与多年的失修了,给人的感觉就是闭塞局凑。楚楚想芳草怎么就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下来的,不感觉憋屈吗? 当楚楚再次扫视着房间时,她瞥见了罗跃进眼里的寒光,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她突然不想在芳草家呆下去了。 她想了一个离开的理由,她对查静雯说道:“静静,不如我们去外面走走,不在这里打扰罗大哥休息吧” 查静雯从楚楚的眼光中读懂了楚楚的心思,立即附和道“好呀,好呀,我带你们去一个有趣的地方”。于是楚楚、静雯也不容芳草推辞就拖着芳草出了门。 午后的阳光有点火辣辣的味道,于是,他们一行三人在静雯的带领下来到了 一个离芳草家不远清吧。清吧里只有三五个陌生的来客,随意地或坐或靠,彼此倾诉着,低回的乐音缓缓地在空气里弥漫。 楚楚她们选择了安静的角落,放下了自己的身躯。 芳草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味道,她不由在心里慨叹:“自己在这附近住了这样年,居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去处,孤陋寡闻了”,芳草自嘲地对自己说,然后跟着楚楚静雯坐了下来。 酒过三巡,三个女人都开始微醺,她们的谈话也跟着放肆起来。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诗歌聊起。 静雯说,芳草姐,平日里看到你在办公室经常默默地背诵一些诗歌,但我却 没问过你最喜欢什么流派的诗歌? 芳草回答说:我也搞不清什么流派,只要是写得好的诗歌就喜欢。比如北岛、 舒婷、余光中、海子、顾城、关石、梦子,还有弘一法师、仓央加错、纳兰敬德等等,看见喜欢就读,不喜欢就丢一边去。 静雯说:芳草老师确实来者不拒,你喜欢的诗人包括流派可多了,如朦胧派、新婉约诗派、第三极,还有自成一派的比如弘一法师、仓央加错、纳兰敬德三位诗人。 芳草便问,静雯你喜欢什么样的诗歌? 静雯说:我认为,诗歌是用高度凝练的语言,生动形象地表达作者丰富情感,集中反映社会生活并具有一定节奏和韵律的文学体裁。它饱含着作者的思想感情与丰富的想象,语言凝练而形象性强,具有鲜明的节奏,和谐的音韵,富于音乐美,语句一般分行排列,注重结构形式的美。我喜欢内容上高度集中、概括地反映生活;抒情言志,饱含丰富的思想感情;丰富的想象、联想和幻想;语言具有音乐美的诗歌。* “那你又喜欢什么样的诗歌呢?我的大老板?”静雯和芳草把目光一齐聚焦在楚楚身上。 啊?我听你们谈诗歌就觉得是美好的事,就诗意盎然。楚楚打趣道:我只喜欢一个人的诗。 谁呀?静雯和芳草都一起发问。 他呀,是你们都不熟悉的诗人,他叫崔颢。楚楚说,我正在整理他的诗集呢。 楚楚的话一下子就聚焦了静雯与芳草的兴趣。 “我还从来没有读过崔颢的诗歌呢?你在做这个工作吗?到时得让我一睹为快哦!”静雯说。 “好呀,好呀,只是我每天杂事缠身,也抽不去时间认真来做这件事,要是你能帮帮我就好了”楚楚向静雯投去求救般的目光。 “哪你说说,崔颢的诗歌怎么样呀?”静雯反问起楚楚来。 “崔颢的诗特点是视野开阔,创作题材非常丰富,激情洋溢,时常让他的诗句显得直白,与他刚正不阿、耿直的性格一样,而且他的诗歌语言看似平朴,诗句结构也多运用传统习惯。看似欠缺技巧,其实他已将诗句的语言融入意境之中,尽管与专业诗人比还显得有些粗放与直白,甚至有稚嫩感,但他始终遵循着内心的感觉,坚持在诗歌里传达着单纯而真切的诗意,拒绝炫耀技巧”。楚楚似在回忆,实则是对崔颢诗歌的点评。 “我也熟悉一个诗人,他的诗歌与楚楚讲的崔颢的诗歌的情况大抵相似”这时芳草也插了这样一句话。 “是吗?是不是你经常在办公室念叨的那位叫晴川的诗人?”静雯说。 芳草点头表示认同了静雯的提问。 “芳草姐,你说的那个晴川的诗歌也与我说的崔颢的诗歌甚至为人都如此相似吗?”楚楚说话的时候却与静雯相视而笑。 “我也只是熟悉晴川大学时代的诗歌,后来他还写不写诗,诗歌的风格变美变,我就不胜了了”芳草如实地解释道。 “这又是为什么?”静雯和楚楚都很疑惑。 “他死了!”面对静雯浓郁楚楚疑惑的眼神,芳草又补充道:“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哦?” 静雯与楚楚都听出了芳草话语里的伤感与不甘,于是便有意地转换了话题,将谈得兴起的诗歌话题转到了情感上。 静雯说:爱情不应只是浪漫和激情,更应该是相互扶持和包容。真爱是一种默契,是一种即使在沉默中也能感受到的理解和温暖。 楚楚说:其实最适合你的人,从来不是那个爱而不得的人,而是看透了你的脾气,依然什么都不管,还愿意留下来陪你的人!时间会把你最好的人留在最后,毕竟喜欢是一阵子,而爱,则是细水长流。* 芳草说:林徽因有一段绝美撩人情话,我送你们两个。‘你是我临睡觉前想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我睡醒时想的第一个人。虽然不能天天腻在一起,也没有办法每天见面,就算在梦中你也永远都是我最想见的人。思而不语,念而不忘,想而不见,爱而不得,情若能自控,要心有何用,心若能自控,何苦要心动,情到深处伤最深,爱到深处心最疼’。 芳草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平日里话不多,好像总是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但其实她的内心依然火热如夏,只要是她信用的人,哪怕是刚认识才几天的朋友,入了她的眼缘,她就会敞开心扉,像极了一个懵懂孩子,一点城府也没有。此刻的她就是这样。尽管她明明猜到了楚楚与静雯两人言语里的用意,她也没有抗拒。 不知是谁说过这样一段话,此刻用在眼前的这三个女人身上,确是神来之笔,太贴切不过了。话是这样说的:“一个灵活高级的女人,身上都带点忧郁的气质,她习惯用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这个世界。她不爱热闹,喜欢独处,坐车要靠在窗边;喜欢听歌,偶尔发呆;她不但长得好看,而且非常清醒。不会在得到中沉醉,也不会在失去中沉沦,她智慧脱俗、灵魂高级,既能像小女人一样温柔地享受生活,又能像男人一样思考事情和工作。有一颗大度的心和不顾一切的闯劲”* 这样三个具有共同特性的女人相聚在一切,怎能不感觉到相见恨晚? 酒满了又勘,勘了又满,她们三人的话题直到夜阑。 …… 看着芳草离去的背影,楚楚此前对她的敌意已完全消弭,现在只有怜悯与敬重,她在心里盘算着,我该怎样不留痕迹地帮帮这个可怜可敬的女人? 注:*为引用的网络资料 第七节、梦中诵诗 吃过午饭,安排丈夫午睡之后,芳草又折回了查静雯的家。冥冥之中,她总感觉有个影子在牵引着她。 已是七月上旬,滨湖市的天气早已炎热起来。芳草感觉汗液已浸湿了衣衫,额头上的汗珠开始沿脸颊滴落。但要找的人查静雯与楚楚、崔青鸾都不在家,芳草便在一处回廊坐下来,避避暑气。 不知不觉中,一阵睡意袭来,芳草就靠着回廊的柱子睡了过去。 朦胧中,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孩轻柔细语地吟诵起一首诗来,她真切地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无需说话,也无需目光流转/一切的情感都通过心灵交换/用紧扣的十指/传送心底的欲说还休 这样就好/用月色锁住急不可耐的告白/不让滚烫的言辞/打乱了这首诗本来的格局” …… 是呀,是呀,诗句像一把柔软的草束来回地轻触着芳草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诗句是这样切合她的心境,她想起自己甜蜜的初恋,想起那个“死去”的青年,想起自己孤苦无依的半生…, 芳草突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驾了云一般,轻盈地在草地上起舞。这时自己也幻变成一个吟诵诗歌的少女,一个穿着浅花连衣裙的大学学生。 一个风姿绰约的少男跑过来,与自己一道起舞,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手,深情款款地吟诵道: “我确信不是梦境/你这温情的白色火苗/我捉住,放在掌心/也许你只是天空中最细小的一朵/却是我最想要娶的那一朵 情路会慢长/但即已开始终将会圆满/如同你的到来是为融入我的血脉/如同大地的多姿/我们青春的年华也是如此多姿 抚慰我吧/如同我内心的火焰/一起明媚地飞扬/我捧着你这小小的火苗/如同捧着我们萌芽的爱情/还要小心翼翼/还要更加亲近与珍惜 你的指尖揉碎了我/你的秀发窒息了我的呼吸/浮沉的呼吸/让我在你的一泓泪水里浮沉” …… 芳草心潮起伏,心痛得双手抠紧了回廊的廊柱。 场景转换,这是在哪里呀? 哦,原来是自己的母校-滨湖大学。 一场晴川诗歌朗诵会正在学校的大礼堂热热闹闹的举行。 在台上激情吟诵的少男少女,他们是谁?芳草羞涩地扬起了嘴角,因为这用不着回答,全滨湖大学的师生都知道,他们是学校的“金童玉女”晴川和我芳草呀? 身穿白色短袖的晴川首先开始朗诵: “我接过父亲递给我的铁镐/以我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坚定的荷在有些稚嫩的肩膀/使命般的力量/从我热热的心田升起” 紧接着出场的是芳草,一件浅花连衣裙,显得如此素雅。她的声音圆润中透着清脆: “母亲给了我一双慧眼/让我能分辨良莠/秕草换个衣裳也变不成梁粟/那些铁锈也阻碍不了镐的锐利/母亲河早就蓄满了一江善良” 晴川接着朗诵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母亲河让我洗涤身体的同时/也洗涤尽心灵的污垢/然后,我肩起铁镐上路” 晴川俏皮地做了一个荷镐的动作,引得台下一片笑声。待笑声平息,芳草又接着用饱含激情的语气朗诵道: “我知道,铁镐它用华夏的历史做胚/经五千年的文明熔炼成钢/再经民族无尽的苦难锻打成型/然后用民族的血液淬火/雪亮的镐身如同阳光一样锐利” 掌声,长时间的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 然后是晴川与芳草一起合诵: “于是我便以信念为镐/以汗水为犁/忘情地开垦着荒芜/不管是土地的还是心灵的/历史的还是现实的/甚至是陈腐的伪文明/我都开垦” …… 激情,充沛的激情,加上芳草圆润、晴川磁性的嗓音,台下“哗的一声”,掌声又急速地响起来,是那样的经久不息。 场景再次转换,在学校的荷花池旁,晴川在给芳草读他的新作: “我清楚,那些欢愉/那些情感的浪花/还有不多不少的泪水/挣脱了流言的锁链/已从麓山与滨江两岸出发/从我们青春洋溢的大学校园出发/隐秘而坚决/ 我想留住这些绚烂/将它放置在心的神龛/此刻我不会计较有无时光来纠缠/ 那些青春浅淡的花瓣上/留有我们深吻的痕迹/这就足够慰籍我的余生” 这首诗是在晴川被学校开除后打算南下深圳的前夜的新作,没有愁怨,只有对离别的不舍。 她的神志更加迷糊。一首首诗歌交汇着学生时代的一幕幕场景泉水一样再次翻涌上来。 “你与春天的距离/其实小于一朵桃花/我与你的距离/最远也不会大过一个春天” “即使错过万紫千红/相信还会有一朵花儿一直开到我的到来” “只有堤外小小的码头/才有我们家般的朴素与宁静/我已离开游人/把心藏在青翠的柳荫里/独自默默地想你/在我的心里你并不遥远” “让我们从今夜出发/种下苜蓿与云朵/在氤氲的烟岚里/埋下锅灶,用羽毛捧起夜露/用玛瑙与翡翠装下晨曦/为我们的爱情备下粮草和激情…” “如果寒冬不能给予的/我给予/如果尘世不能给予的/我把自己的一份给予你/如果上天也不能给予/我会献上我自己…” …… 回诵着这些诗句,一抹羞涩掠过她的眉梢。 这些诗句曾激扬了她四年的大学生涯;也曾激励着她此后走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如今诗句还在,那个给自己写诗的人呢?看似坚强的芳草心里还是自怨自艾起来。茫然过后,她不竟有些惊诧,自己怎么会对这些诗句如此牢记,竟可以脱口而出,她也轻轻地吟诵道: “此后/无论岁月怎样变迁/只要想起你在的日子/我心中就开满桃花” 桃花?我的日子开满了桃花吗? 芳草突然自问了这么一句就睡意全无,她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刚才睡意蒙蒙,才明白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场梦。 芳草被一些奇怪的念头折磨得差点疯魔。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起身揉了揉有些麻木的双腿,然后顶着火炉一样的太阳往学校外面走去。 外面已是日落西山满天红霞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芳草走走停停自言自语,似乎又有了疯癫的症状。 “他在哪里?他还好吗?”,芳草反复念叨着。 迷还是迷,芳草似乎找到了一根线头,她产生了一个看似疯癫的决定。 第八节、祭祀亡灵 好像是例行公事,其实对芳草来说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一件不能延误不能耽搁又必须保密的必办之事,为此她筹划了不下一个月,从踏勘场地到采买祭品到撰写祭词,不声不响地亲力亲为。至于祭祀的时间无需选择,每年都是固定的日子—7月26日,这个日子是芳草要祭奠之人的忌日。 时值七月下旬,是夜银河耿耿,微风不燥。 芳草从家中偷摸出来,选了离家很远的一处空旷的高地,从包袱中掏出一长形状物体,细看竟是一灵牌,上书“亡夫晴川之灵位”,芳草端详良久、亲吻良久,然后将灵牌树立在一土坷垃之中,揺动一番,或是猜不太牢靠,又捡了石块垒在周围,又从包袱里面掏出灯烛、纸钱、纸扎的人偶,一一点燃,掏出的酒肴则铺设在灵牌之前,恭恭敬敬地合掌拜了三次,那眼波从始至终也没有离开得灵位。待礼拜完毕,芳草早泪雨滂沱,全身酸软,立足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始是饮泣,后至嚎啕,伤悲无以自制。嗣后,芳草奠酒三次,跪立地下,仿诸葛亮凭吊周瑜的祭文而发声曰: “呜呼我夫,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初识,英俊儿郎;驮芦割苇,为返学堂;奋不顾身,救我于汤;更舍至爱,赠我华章;充我余勇,高考名扬;同窗四载,情深谊长;献血求银,慰我病殃;以身励志,堪为表彰;才华横溢,诗章流芳;白泥湖畔,荷花留香;以草为戒,模拟洞房;从此相依,生死成双;校园惜别,羞做新娘;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欲与君随,道阻且长;忽闻噩耗,茅水狂飙;欲与君聚,生死茫茫;留我孤苦,山高水长;从兹伊始,苟活一方;一卷诗书,度我夜凉;一祯灵位,撑我余生;呜呼何哀,魂兮归来;…… 幸君遗孤,茁壮成人;何日相聚,认祖归宗;天涯路断,胡不嗣音;魂如有灵,以鉴我心;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念罢,芳草早已瘫软在地,再无力挣扎起来,她便随意坐着,也不管蚊虫叮咬,只顾着自己沉浸在思绪里,看纸钱、灯烛慢慢燃烧,看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像萤火虫一样飞扬,直至熄灭。 她相信一个传说,看纸钱的灰烬飞扬的远近能预知亡人在何时托梦自己,灰烬飞得近,预示亡人上半夜托梦自己,灰烬飞得远,预示亡人下半夜托梦自己。芳草仔细看着纸钱的灰烬一点点飞扬,有的飞得近,有的飞得远,她一时没了主意,“你该不会整晚都托梦给我吧?这样也好,让你有时间把一些事情说清楚,比如你是真死了呢还是没有死?我不相信你真死了,要不然你从来没有托过梦给我;如果没有死,你又为何音讯隔绝?是因为我嫁人了,你记恨我吗?……”,芳草心里一团乱麻,斩,斩不断,理,也理不清,独自在月色里凌乱不堪。 又自言自语了许久,又发愣了许久,后来芳草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最后扫视了一眼眼前的场地,当她确认所有的火种都熄灭了,才缓缓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芳草居然唱起歌来。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我早已经了解追逐爱情的规则,虽然不能爱你,却又不知该如何 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一定会归来,但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我知道你最后的选择,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既然曾经爱过,又何必真正拥有你。即使离别,也不会有太多难过,午夜里的旋律,一直重复着那首歌。* 这是一首充满深情和思念的情歌。歌词中的午夜收音机和熟悉的旋律,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曾经的美好回忆。歌曲表达了一种对爱情的执着和坚持,即使明知道爱情可能会有离别和失落,但仍然愿意用心去追逐和珍惜。这种感情的坚定和真挚,让人不禁感叹爱情的伟大和美好。歌曲中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更是表达了人们对未来的不确定和猜测,但愿意为了爱情而坚定地等待和守候。 整首歌曲旋律柔美动听,歌词深情动人,在芳草深情的演绎下,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感受到爱情的美好和坚定。 夜露已开始浓重,天际时不时有流星划过。 芳草如释重负地在月色里行走。 她根本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子英就尾随在她身后,刚才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子英的眼底,不知道此刻他做何感想。 第九节、书稿为媒 自从上次见过芳草后,楚楚又好些天没有与芳草碰面了,想着过两日就回深圳了,自己滨湖之行的使命也基本达成,她想再见一见芳草,为她后续的计划打好铺垫。 楚楚、静雯和芳草又坐在了森林青吧里。 楚楚把一本油印的手稿推在了芳草的面前。 “芳草大姐,给我帮个忙,怎么样?” “我能帮你什么呀?”,芳草很是惊讶,在她自己的印象里多少年了她早就成为了可有可无的角色。 “帮我完成这部书稿,我写了许多年了,还差几章写不下去,写完的部分可能错误不少,大姐知道,我的事又多,实在没功夫来完成它。只能请你,还有静雯一起来帮我完成这个夙愿”楚楚的话语很是忠诚。 “什么呀?”,芳草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书稿的封面。 当书稿的名字《中华古诗词歌鉴赏》呈现在芳草的眼帘时,芳草的兴趣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至于楚楚说,大姐你只认完成书稿就好了,后续出版发行等一应杂事我自会安排人应付等等话语,芳草听是听了,但没听进心里去,更没将楚楚关于作者署名,稿酬分配等事项记在心里。 见芳草如此痴迷,一点也没有推辞的意思,楚楚和静雯都会心的笑了,楚楚的笑里,甚至还隐藏着一丝诡异。 自此以后,忙完家务,芳草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钉死在自己卧室里破旧的书桌边,聚精会神地拜读起楚楚给的手稿来。 世界的喧闹都停止了,芳草完全沉浸在手稿的美妙里,时不时地拍案叫好,她已多年没有认真地读过这样才情横溢的著作了。近些年,这类的书籍数量是不少,但说到质量却真的差强人意。手上的这本《中华古诗词鉴赏》手稿语言生动有趣,读来如沐春风,但她读来读去又总觉得哪里不对,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在这样同样的一个夜晚,她忽然灵光一现,找到了问题的终结。手稿怎么能遗漏南唐朝代诗歌部分的鉴赏呢?芳草想:楚楚该不会是有意为之吧?这样重要的朝代,她竟然会视而不见?胡思乱想一通后,芳草更对完成手稿添加了浓厚的兴趣。 她拿起笔,在一叠白纸上开始写写停停,有时也捉笔沉思。 在芳草看来,说到南唐诗词,当首推李后主李煜了,他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其词作前期大多描写宫廷享乐生活,后期则追怀故国,感叹身世,写出了另一境界。李煜之词语言清新洗练,感染力强,由此被称为“千古词帝”也不是浪得虚名。其词在晚唐五代词中别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后人将其词与李璟的词合刻为《南唐二主词》。 芳草没有选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却按照自己的心意别出心裁地选择了他的一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词开始赏析: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开宝八年(公元975年),宋朝灭南唐,李煜亡家败国,被囚禁待罪于汴京。这首词便是这期间词作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词中的缭乱离愁不过是他宫廷生活结束后的一个插曲,通过描写夜晚独上西楼,望见凄凉、萧条的深秋景象,表达了对他故国的思念和亡国的巨大哀痛。整首词感情真实,深沉自然,突破了花间词以绮丽腻滑笔调专写“妇人语”的风格,是宋初婉约派词的开山之作。 她又选择了一首《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的鉴赏是这样写的:这首词是作者去世前不久所作。在低沉悲怆的情调中,诉说着词人被囚禁在汴京时的苦闷与自伤。抒发了其由天子降为臣虏后难以排遣的失落感,以及对南唐故国故都的深切眷念,可以说是一支宛转凄苦的哀歌。情真意切、哀婉动人,深刻地表现了词人的亡国之痛和囚徒之悲,生动地刻画了一个亡国之君的艺术形象。* 这两首词应该说不是李后主最著代表性的词作,但芳草喜欢或许另有深意。芳草的赏析一气阿成。 在续写《中华古诗词鉴赏》的日子里,芳草整个人都青春焕发一般,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常常是废寝忘食,夜以达旦。 她时常会想起一个人来,他是她的大学同学,他是诗人,他对我国诗歌的造诣可比自己高多了。这是芳草的内心话,每每想起他,心里就顿生钦佩之情。 她想起他的毕业论文《试论南唐诗歌在我国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她想起他在毕业答辩时被人绑架的怪事,她想起他对自己的好,她的情绪也会跟着起起伏伏。她便常起身为自己泡一杯姜盐豆子芝麻茶来安定一下自己的心神。当这样的做法还不能让自己安定时,她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日子如飞轮旋转,一日一圈,却让人不知不觉。时间很快就进入了冬季,虽然没有白雪皑皑,但霜晨月冷,开始寒气袭人了。 在书稿撰写过程中,芳草偏偏害了一场病。本来这个病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发作过了。她丈夫和儿子子英都为她庆幸,以为她痊愈了。可偏偏又犯了。 这一日,方草很是失落,饭也不想做,话也不想说,一个人失魂落魄般地呆坐在客厅里。时不时地抽泣几下。 “怕是又要犯病?”,儿子子英见了,暗暗心惊。其实不仅子英清楚,跃进也清楚,每次受了什么刺激,方草就可能“疯”起来,她的疯是“文疯”,不打人,不砸东砸西,只是作贱自己,不吃不喝,呆呆发愣,厉害时会撕扯自己的头发,莫名其妙地饮泣甚至号啕大哭。等时间过个几天,她又会自动治愈一般回归正常。 她这个毛病并不是遗传,而是从大学毕业结婚前后才开始的。 开始跃进也忍着,只是对芳草不理不睬,后来当失去芳草的服侍,他饭不能依时,水不能到嘴,更兼芳草把每日的按摩停了,跃进的脾气就上来了。从开始的言语责备到后来的拍桌摔椅,终于没有忍住心里、眼睛里的火焰。但方草似乎无动于衷,一点应战或者反击的意思也没有,泥菩萨样的呆坐着,眼神也呆滞起来。 跃进一把薅住了芳草的头发,也不顾芳草的横眉冷对只管发泄起自己的情绪。幸亏子英回来的及时,芳草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好在这次她的病症状要比以前轻了不少,而且来得快好得也快,只是白挨了一顿丈夫的辱骂。 但芳草并没有什么怨恨,当滨湖市飘飘洒洒地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时,她手捧着已完成定稿的《中华古诗词鉴赏》的手稿欣慰地笑了。 正如弘一法师所言,有的婚姻陪伴的只是身体,而他们的灵魂从不匹配。芳草与跃进的婚姻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第十节、陌路夫妻 编完《中华古诗词鉴赏》,芳草就病倒了。 这次芳草是真的扛不住了,只感觉一身酸软无力,胃里翻江倒海,从剧痛到钝痛,然后就是大口大口吐了不少鲜血,可吓人了。她躺在病床上,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好在有儿子子英请了假来照顾她。 从医生那过来,儿子子英埋怨芳草道:“妈,你胃大出血,很严重,还搭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你也真是的,医生说你就是节俭出来的毛病,还不是你平时舍不得吃,好的都紧着爸爸,你吃的都是爸爸剩下的剩饭剩菜,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啊。”子英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没事,儿子,没什么大事,养养就好了”芳草宽慰儿子道。 “别自欺欺人了,都病成这样了,还满不在乎。你血压也高,医生说估计胃里会有个肿块。我看,干脆做个全面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再确定治疗方案。” 子英又说:妈,幸亏这次你及时打了120,被送到了医院,不然血止不住,可就麻烦了。 芳草心里也是一阵后怕,还好当时手边有手机,就赶紧给儿子和120打了电话,才能及时被送到医院。 芳草看着儿子说:子英,你爸爸呢?我摔倒后,一直没看见他人影。 子英尴尬地说:我没看见,我接到你的电话,青鸾就开车送我过来了。 芳草没有再说话,有些神往地看着窗外,不知哪儿的一只布谷鸟,从窗前掠翅飞过。 躺在病床上,芳草才明白能走路有多幸福,而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什么都要人伺候,她觉得尴尬又无奈,还有些羞耻。 正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看了一眼是丈夫罗跃进。 她伸手接通,按了免提,反正现在病房就她和儿子,没有外人。 跃进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说:芳老师,你这是死哪儿去了?我都快要饿死了,哎,真是的,下了班也不早点回家,我……。丈夫跃进在电话里劈头盖脑地骂了一大通不能入耳的话。 子英沉默地听着爸爸没来由的抱怨与咒骂,突然说:爸,我妈早上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给你发信息,告诉你她吐血不止,让你赶紧回家,你倒好,到现在也没见人影? 跃进迟疑了一下:哎呀,不就是吐了几口血吗,你妈又不是没吐过,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当时正和朋友谈事,脱不开身阿。 说完,他又不耐烦地说:说了半天,你妈到底在哪儿,她怎么没做饭,我下午还约了朋友一起去打牌,早上只吃了一份炒粉,都快饿死了。 子英实在听不下去了,从小妈妈就把爸爸神一样供着,在家里爸爸什么活都不干,如今到老了,更是没洗过一次衣服,做过一次饭,今天妈妈生病了,也不知道体谅一下。 他于是没好气地说:爸,我妈在医院呢。 说完他挂了电话,怕爸爸说出更离谱的话,让妈妈更加生气。 芳草苦笑了一下,觉得这都是自己作的孽,怪不得谁,如今也只能算是自作自受吧。 子英有些僵硬地牵起嘴角,说:妈,你也别多想,爸肯定没想到,你的病会这么严重,等他一会儿看见,一定会特别后悔。 芳草却不敢这么想,在跃进的心里,这一辈子只有他自己,没有她,也没有儿子,这么多年,她也算是看清看透了。 跃进听说芳草在医院,心里一阵烦躁,觉得这个老婆子真是多事,吐几口血都能跑到医院去,她还能做什么? 他本来又饿又烦,芳草还给他整这么个事,叹了一口气,他已经计划好先出门吃了饭,然后才去麻将馆与朋友们汇合。 但儿子子英的电话老是追过来,他也只得忍着气,先到医院走一趟。 子英看见爸爸,皱紧了眉,说:爸,你怎么空手来了,不是让你给我和妈买个饭吗? 跃进瞪了儿子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吃什么?医院附近不是有很多饭馆,你自己不会去买啊。 说完,他走到芳草床边,说: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出院,那这段时间我怎么办? 芳草淡淡地说:我可能要住几天院,只能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跃进脸色一下白了,说:芳老师,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一个瘫子,做饭哪些活我可做不来,你给我请个临时保姆吧。 芳草:我还要人照顾呢?你来管我?子英要上班,不可能让他为了我请很久的假来照顾,你不怕这样会影响工作儿子吗? 跃进往后退了退,脸上惊恐地说:芳老师,你可别吓我,你真要让我给你端屎端尿,那就是要我的命,我说什么都做不到的。 芳草看着丈夫,有点寒心,结婚快20多年了,他真的被她宠成了一个皇帝,如今老了,还是这样。 呵呵,她本来以为等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会像她待他一样,真是大错特错,皇帝心里始终只有自己,怎么会突然变成一个普通人呢。 还没等她再说,跃进已经快速地说:子英啊,你是个大男人,有力气,好好照顾你妈,我今天太累了,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虽然还拄着拐杖,但速度不慢,好像后面有恶鬼追着他一样。 子英只来得及喊他一声爸,跃进已经走出了病房,芳草的眼神冷冷地跟着他的身影。 芳草疲惫地闭上眼睛,子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自己这个老爸也深感无奈,从小到大,照顾他的是妈妈,洗衣做饭的也是妈妈,爸爸那是倒杯水都要喊半天累的人。 子英想着,他妈现在心里肯定很难受,他还是去给两人买饭吧。 他说: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饭,明天早上你要抽血,不能喝水吃饭的。 芳草说:买个清水面吧,我现在躺着不能动,少吃点,你也轻松些。 子英说:妈,你别想这些了,该吃就吃,想喝就喝,有我呢,还有青鸾也会过来,她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子英去买饭了,想起丈夫跃进刚才的话,芳草心里还是一阵酸涩和愤懑,这个时候,她都指望不上他,那她凭什么要对他那么好呢。 她心里思绪翻滚,觉得自己这辈子太失败了,她全心照顾了快30年的丈夫,在自己需要照顾的时候,却落荒而逃。 芳草和跃进是同学,整整比跃进小了七八岁。两人的婚姻本就是草草而就,感情几无基础。婚姻生活一直是将就着。 婚前,跃进对芳草可是许了一百个愿,发誓要如何如何照顾她,宠溺她。婚后,跃进就换了另一幅嘴脸。婚后,芳草才知道,跃进既不会做饭,也不会做家务,就算让他扫个地,他都要发顿脾气。芳草当时也很无奈,这好不容易结婚了,她硬着头皮也只能接受了。 不久生了子英,晚上,刚开始孩子和他们一起睡,可跃进嫌弃孩子吵,特别不高兴,坚决不让孩子一起睡,让芳草自己一个人带孩子。 出了月子后,也是这样,直到儿子成年,跃进也基本上没有搭把手。 想起这些,芳草觉得可能刚开始她就错了,在丈夫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只有别人照顾他,把他捧在手里、供在神龛上,而他只要享受就好。 此后直到芳草出院,跃进一次也没有再来过医院。 经过多重检查后,子英请了一个熟悉的医生为妈妈芳草做了肿块切除手术。好在只是虚惊一场,芳草的胃里的肿块不是癌症,只是一个良性的肿块。 又好在有青鸾与子英两个人轮留着照顾她,才没有让芳草受太大的罪。一切还算顺利。 芳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想着自己的课由静雯代着,也过意不出,实在呆不住了,就吵吵闹闹逼着儿子子英办了出院手续,回家一边上班,一边慢慢做复健。 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经过了这次的事,她觉得在她这个岁数,有个好身体才最重要啊。 抬眼已然过了半生,曾经让人焦虑的孤单,却都不及衰老病痛,人只有遇到难事才会发现所谓的依靠可能也只是虚幻的梦想罢了。 芳草从自身的遭遇,想到死去的晴川,想到未来。一场小小病,让她似乎对人生的认知才开始真正通透起来。 好在有个儿子,不然自己就真的是孤苦无依了,一想到丈夫跃进对待自己的态度,芳草就不竟悲从中来。 第二章、野百合也有春天 第一节、执念 滨湖市为临湖省省会,坐落于中南腹地,乃九省通衢、虎踞龙盘之地,人口稠密,商业发达。城南有一山名麓山,麓山突兀于盆地之上,虽海拔仅有300多米,也显得威武雄壮,加之树木葱茏、人文景点甚多,是为滨湖市的旅游胜地,尤其是每到层林尽染的秋季,更是惹得游人如织、流连忘返。 麓山下更有一宽不过数丈的小河,名为麓江,如一雪练绕山而过。但凡是河流都是有灵气的,麓江也是这样一条有灵气的河流,平常而美丽,它自南而来,绕过麓山山脚,波澜不惊地蜿蜒穿过滨湖市的大半个城区,然后用足力气挤开鳞次栉比的各色建筑,在滨湖市天心区的东北角趟开一个缺口,奔向滨湖市最大最著名的湖泊--滨湖,消失在浩渺的烟波中。只要是在滨城居住过或者游玩过的人都知道,滨湖将成为白水江的发源地,一直向北流淌,流经临湖县的白水、白泥湖等乡镇,并最终汇入临湖省最大的湖泊--是为洞庭也。 往年这样的冬日,浓重的雾霾早就笼罩在麓江两岸,有意无意地包裹起两岸为生计忙碌的居民,也包裹着稀少静默的河岸景物,尽情地显露它原本的古旧与落寞。 而2003年冬季腊八日后的这一天,确是难得的暖阳天气,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河岸霜花浓重的屋宇与留白似的大地,照耀着河岸边薄薄的冰层,冰层又反射出粼粼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这样的清晨无疑给城市带来了生气,给河岸披上了无限的温情,让人们心里的压抑一点点挪开,开始充盈起温暖的阳光。 恰巧这个时分,有个身形瘦削的妇人站立在天心区麓江江岸边的古老码头,凝神眺望着南边的麓山山脉,在温煦的阳光下,她远眺的姿势无疑成就了一幅绝美的剪影。顺着她的视线,人们能远远地看见勾勒出坦荡柔和与缓慢坚毅、裸露出亘古的宁静与庄严的麓山山体的轮廓。 就在不经意间,这个远眺的妇人缓缓地走下了码头,弯下她的腰去,用手指敲碎了河边薄薄的冰凌,从冰凌中取出一只纸船,然后找了根树枝将纸船轻轻地顶向河的中央,眼看着水流载着纸船缓慢地向下游流出,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然后,只见妇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半尺不到的人偶,一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扫出地上枯叶与杂草将人偶稳稳地立在地上,一边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俄尔,空气里传来她的嘤嘤哭泣声。她的哭泣是这样悲切,似乎是在对刚刚亡故的亲人的哀悼。 时间仿佛凝固一样,妇人就这样泪眼婆娑地蹲坐在铺着白霜的土地上,眼神空洞,像一具失去魂灵的躯壳。 继而,妇人又毫无来由地吟唱起一首歌来,歌词云: “就一句对不起,结束当初的约定,你转身离开得毫不犹豫,被遗忘的曾经又泛起了涟漪,有多可惜却无能为力。有人提你姓名,我假装着不在意,可心里的伤已经抹不去。花凋零的寒季,等不来你的归期。你看不见我哭红的眼睛。我化风行万里,越过大海找寻你,你却似一场雨,落入了我的心底,关于我的一切,因你才风和日丽。你怎么狠下心,把我丢在黑夜里。我化风行万里,飞过千山找寻你,你却似一轮月,高挂在遥远天际。我眼里的风景,等着说给你来听,而你似那泡影,消失在我世界里。有人提你姓名。我假装着不在意。可心里的伤已经抹不去……”* 妇人自顾自地吟唱着,把自己的一腔情感表露无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妇人的身后响起来才将妇人的魂唤了回来,原来是一个渡河而来的菜贩。 “芳草老师,早呀!” “老赵,你也早!”,被称为芳草的妇人回过神来也礼貌的回应着,然后缓缓地向河岸边的天心小区走去。 没有人知道,这个妇人的奇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菜贩老赵早就见惯不怪,但偶尔老赵也会在心底里对自己说道,“芳草老师只怕也是个疯婆子吧?”。 这样的场景已在菜贩老赵的眼中存在了许多年了,习惯了,迟钝了,就像贩菜是他生活的原色是无力改变也没有想过改变的本色生活一样,他从没有去想过哪一天这样的场景它会悄无声息地改变。 可是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它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陡然露出了它隐藏的犄角,让你原本平静的池水泛起波澜甚至是一个个巨浪。 第二节、天降神医 就在这一天的晌午时分,一辆高档轿车缓缓地经过麓江的左岸然后稳稳地在河岸边的天心小区2栋东单元外停住,一个眼戴墨镜的高个男青年从前排副驾驶位置上首先下车,然后急速地站到后排车门前,一手轻轻地向外拉开车门,一手搭在车门边缘,恭敬有礼地向车内说道:“陈老,到了,您请下车”。 随即,从车内下来一位耄耋老者和一个妙龄少女,少女紧跟其后,一路搀扶着老者颤颤巍巍地向2栋东单元走去。 也许是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也许是她一直在等待汽车的到来,与此同时,从2栋东单元102室迎出来一位衣着干净整洁、身材瘦削纤细、五官算不上精致但清爽周正的中年妇人,她正是芳草,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 昨晚,她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被告之今天上午九点后不要出门,将有一位年近百岁的针灸专家来为其下肢瘫痪的丈夫进行义诊。于是,她就一早收拾完家务,竖起耳朵张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待着义诊专家的到来。 将陈老一行迎进客厅落座后,芳草为来客端来了茶水,茶叶产自滨湖的一处孤岛上,号为独岛银针,是昨晚按照电话里陌生人的指引临时从专卖店购买的。这种茶叶与一般茶叶大有不同,看似平平无奇,但经八、九十度的沸水冲泡,叶片顷刻就会不断舒展开它清颀和优美从容的姿容,自是让品茶者禁不住将水中的茶叶想象成一位秀美的女子,长袖飘飘、气若幽兰。 陈老看着眼前的茶水出神了好久,他轻轻一叹道:“芳草女士何必这样破费,老夫知道这种茶叶价格昂贵,非一般百姓能够消费,但今日回乡能品味到家乡特色,以消思乡之苦,老夫也很欣慰”。 休息片刻后,陈老一行进了患者的卧室,患者是芳草老师的丈夫罗跃进,一个身材高大身躯微微发福但面容却近似女人一样白皙的中年汉子,此刻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陈老问过病情就吩咐芳草他们将患者罗跃进掺扶着趴卧在床上,边按边探问有何感觉,检查完毕,陈老才缓缓说道:“罗先生的病是因腰椎早有陈伤,摔伤只是诱因,罗先生,是否?” “你说什么?”,罗跃进眼含怒气地瞪了陈老一眼,然后又偷瞄了一下自己妇人芳草的表情,嗫嚅了半天才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插队的时候挑重担扎伤的”。 “哦,是这样,罗先生你可不知道,你这一声‘不知道’可让自己白受了这些年的苦,也让芳草女士白白为你受了十几年的罪”。 陈老的这句话让满屋子里的人都把目光投注在陈老的身上,期望解开心中的疑惑。芳草也一样,尽管她老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腰椎受过伤,但她也没能将丈夫瘫痪与腰椎受伤联系起来,一直认同丈夫瘫痪是摔伤所致。 “罗先生,老夫不解,这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要是当时罗先生当场就说明了自己腰椎受过伤的病史,医生可能就不会误诊了,你也不至于遭受这十几年的苦”,陈老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比的吃惊与惋惜。 “陈老,那现在我丈夫的病还有好转的可能吗?”,芳草现在只希望找到治愈丈夫瘫痪的良方,于是就心情急迫地捉住了陈老的衣服,满怀期望地等待陈老的回答。 “芳草女士你莫急,依老夫的经验,罗先生虽错失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迁延时日过久,但好在你一直为他按摩,活泛了血液与经络,为他的康复打下了基础,罗先生还有康复希望”,陈老的话终于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芳草此刻已见热泪在她眼眶边摇坠。 “如此,就拜托陈老了”,芳草捉住陈老衣服的手一直不肯放松。 此刻陈老却吩咐妙龄少女道:“妞妞,将太爷爷的器具拿出来,我要为这位罗先生做一次针灸试试,芳草女士请你一定要认真观摩”。 但此时罗跃进却从床上坐了起来,态度坚决地说道:“针灸?那就不必麻烦了” “罗先生这是为何呢?”,陈老问。 “还不是瞎折腾”,罗跃进短短的几个字让陈老和大家都十分尴尬,大家都把眼光瞄向芳草,试图找到答案。 芳草有些苦涩地笑了笑:“陈老,您别怪,这些年我请了许多医生帮他扎过针,都没有效果,所以他有些抵触” 于是,芳草就趋近床边,柔声对罗跃进说道:“跃进,今天与之前的诊疗不能同日而语,陈老是我国医学界的泰斗,多少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想求见一面都难于上青天,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啊,你要不相信的话,我请陈老先给我扎一针试试?” 罗跃进沉默不语。 “陈老,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给我扎一针试试,让我体会一下针灸的感觉”,芳草诚恳地请求起陈老来,其实她的潜台词是:这样也许可以打消跃进的顾虑。 “芳草女士真情感人,如此甚好,老夫看你面容有些枯黄,定是胃内有疾,你今日仔细端详,此后自己一日一试,不出半年,胃病即愈”,倒是陈老朗朗落落,一口就答应了。 于是,陈老示意芳草坐于床边将裤腿上挽,又接过曾孙女递来的酒精药棉在芳草的足三里穴道处擦拭一圈,然后凝神静气轻捻银针往蓝心的足三里一捻,霎时芳草即感胃部有温润之气上涌,继而下腹咕咕而鸣,像卸却了重负一样,变得舒坦起来,即使室外凝气成冰,芳草的额上仍渗出了几粒汗珠。 芳草不由一气长吁,欢畅无比:“太舒服了,谢谢陈老” 继而,芳草又转向跃进规劝道:“跃进,陈老扎针清爽无比,今天是你百年难遇的机遇,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对吗?” 罗跃进也许是刚刚亲眼见识了陈老的针法,也许内心里还真的意识到今天机会难得,就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芳草见状,就请陈老再次为罗跃进针灸。 陈老颔首而笑道:“罗先生,你也是要给个糖果才肯去上学的” 陈老的玩笑可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俄倾,陈老示意罗跃进坐近书桌,将左手平放书桌上,并为其木火穴进行了消毒擦拭,然后左手搭住罗跃进的掌背,右手轻捻银针往跃进的木火穴一捻,白色的银针就这样扎进了跃进的木火穴,银针的针尾甚至还轻轻的来回颤动。 “第一次限时六分钟,罗先生,不舒服就告诉我哦?”,陈老瞄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罗跃进的反应。 “酸麻胀痛不?”,一会陈老问道。 “是,麻,又胀了”,跃进给出了回答。 “好,罗先生,你下肢知觉尚存,你还有再次站起来的希望”,陈老的一席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尤其是芳草像捡了一个宝一样,眼睛里的光突然变得格外明亮。 针灸完后,芳草按照陈老叮嘱掺扶起丈夫罗跃进挨着床边进行了一会活动,无意中,芳草突然发现自己掺扶丈夫的手臂没有像以前那样吃力了,难道他的腿开始能着力了?于是她有意地放松了掺扶丈夫的手臂,丈夫罗跃进竟然坚持了二三秒。 “我的天啦”,芳草不禁一声惊呼。 这样神奇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一个下肢瘫痪了十三年的患者身上,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是真实的事实呢! 而再次回到客厅的陈老却没有芳草他们这样兴奋,他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芳草女士,你且莫要这样早高兴,你丈夫的病治愈的希望确实很大,但因拖延太久非一日之功所能见效,而老夫年事已高且又行程匆忙,明日就要离开滨湖,确让老夫作难” “您老明日就回去,我丈夫之疾岂不将半途而废?”,芳草语显焦急。 “此正是老夫所疑虑之处”,陈老道。 “您老一定设一周全之法,断我丈夫之顽疾”,芳草已眼含泪珠了。 陈老听完芳草的请求,再次沉吟不语,移时张目而道:“老夫今日破例教你一套针灸之法,你按老夫所嘱自行对你丈夫针灸,三五月既有奇效” 芳草喜不自胜,就欲叩头致谢。 陈老曾孙女赶忙掺住芳草:“芳草老师,你知道不,这套灸法是我太爷爷的衣食之本,轻易不肯示人的,你造化大了” “非也,妞妞呀,你看芳草女士为了医治丈夫顽疾,历时数十年,四处遍求良医,能不令人感佩?老夫是行将就木之人,一身医术当传之四海才是心愿,艺当传于有缘之人啊”,陈老的感慨引发了大家无穷的唏嘘。 “芳草只是尽一个为人妻子的职责,真的不值一提。陈老今日倾囊相授才让我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芳草满怀感激地回应道。 “芳草女士,我们言归正传吧,首用木火穴,左病取右,右病取左。针尖向小指方向斜刺一至二分,针感为微酸疼痛。行针前仔细观察寻找发青发乌的点,找到后在此下针。 注意第一次限时六分钟,五日后限时三分钟,又五日后限时一分钟。 操作步骤是:先决定针刺穴道,为木火穴,进针后如患者有酸麻胀痛等感觉,即为得气。然后一面捻针一面令患者稍微活动,病痛便可立即减轻,表示针穴与患者之患处之气已相引,达到疏导与平衡作用,可停止捻针,视情况留针或出针。特别要强调的是即使患者行动困难,也要由他人掺扶活动,使针与患者之气相引,疏导病邪”,甘老语调沉缓,对着书桌上的针灸铜人像,边说边向芳草做着演示。 演示完毕,陈老回到客厅稍歇一会后即提出告辞。临行,陈老让曾孙女将一套针灸器具与一些针灸书籍赠与芳草。 陈老的这一细致入微的举动让芳草更加感念陈老的恩德,一旁她的丈夫罗跃进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虽然没有言语但感激之情仍写满他的双眼。 见陈老一行实在留不住,芳草在略有犹豫后还是掏出了早就准备的酬金,不想却遭到陈老的严词拒绝。 “老夫非为酬金而来,是应故人之邀回乡省亲,顺便教你一套灸法,如此而已,如此而已。韶光易逝,回首少年骑竹马,回乡却是白头翁,你们后辈要且行且珍惜,唉,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陈老言语里不经意间的感怀竟让芳草内心产生一阵轻微的颤动。 芳草握着平生第一次没能送出的酬金百感交集,她自知陈老一行行色匆匆,留也留不住,只好含泪相送。 目送着陈老一行人的汽车绝尘而去,芳草才想起,自己竟对陈老一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还没回过神来,而且让她疑惑的是,从言语谈话间看,陈老对自家的情况一清二楚,他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呢?又是谁将陈老请到自己家来的呢? 她给不了自己答案。 第三节、铁树开花 陈老的义诊如一粒掉落水面的石子,激起的微澜很快又平静下去。接下来的日子,芳草一边伺候着丈夫,开始探索性地为丈夫罗跃进做着针灸与按摩治疗,同时还得坚持工作以换取那份有限的薪酬用以支撑家庭的全部开销。 芳草的职业是教师。 她打从参加工作起就一直在滨湖市第17中学担任语文老师,她热爱自己的职业,工作上确实做到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随着教龄的增长,教学水平也越来越高,逐渐成为了该校的当家教师,时不时地会被其他学校邀请去进行语文课示范讲课。 在她高智商的背面确是人所共知的“低情商”,不是说她智力有问题,大家所指的是她的性格。据该校与她同事的老教师陈老师说,这个芳草老师什么都好就是生来就郁郁寡欢,不爱与人交往,打从她大学毕业进校起,她就这样,言语不多,时不时地发呆走神,好像她的心里还有与人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一样,她沉湎其中,几十年了也没有走出来,也没有人摸清过她的那个世界谁在里面生存还是作怪。 尤其是在她丈夫罗跃进意外摔伤导致下肢瘫痪起,她带着淤青来上班的日子多了起来,请假、缺勤的日子也多了起来,下了班也不在学校多呆,总是匆匆而去。她就这样几乎把自己隔绝在社会之外。 于是领导开始疏远她,大多数同事也开始疏远她,十几年了,她就这样被边缘化,以致她的生活陷入了死水无澜的境地。 她想过改变吗?没有。她要好的闺蜜查静雯老师曾多次为她鸣不平,也鼓动她争一争,尝试着改变被边缘化的境况,你看她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别人朝我扔泥巴,我用泥巴种荷花。种了荷花采莲藕,采了莲藕卖钱花。 静雯一面为芳草以德报怨、积极乐观的心态自慰,但又怒其万事无所谓的放任态度,对其极其的茫然。 有一次,静雯在芳草的备课本上看见芳草摘录的一段话: 你要允许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要允许你的工作为难你,你要允许身后有人算计你,不允许就是在跟自己较劲,较完劲后的那份力不从心和无能为力才是常态。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竭尽所能之后,顺其自然,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变得很柔软、很轻松、很坦然,你会理解每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只是大家处在不同的频率,允许自己做自己,允许别人做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才会活得洒脱。* 她就觉得芳草一直在用微笑掩饰自己不堪痛苦的过去,芳草那常常下弯的嘴角就是对她自己后路的迷惘与奈何、只能向生活低头的表露。 从此以后,静雯打从内心里更加同情起芳草,也期望芳草能遭遇贵人提携,脱离苦海。 而这一天,这样的境地竟然真的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使静雯如释重负,更让芳草自己讶异不已,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天,已是临近寒假的前二个星期,照例芳草老师又提前去学校上班,今天她计划好了要对自己所教的班级进行期末模拟考试。 不管领导怎么看待自己,不管学校评不评自己为先进,都必须把自己的班级成绩提上去,这是她的信条。她为此一直兢兢业业地努力着,尽管她内心里特别明白,评不上先进并不是自己教学工作不好,更多的是自己家庭的拖累或者说是自己的性格所致吧。 早过了追求名利的年龄了,那些年轻的时候想要而不可得的荣誉,现在对她来说真的是可有可无。 她只想过着平静的生活,像只蜗牛一样,谁也不要来打扰,谁也不要来触碰自己的伤痛,就这样了此残生又有什么不好? 而命运有时候往往就这样不可捉摸,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总在你不经意间出现。 这一天,矮胖的刘校长与校支部书记一起带领着学校一干负责人等捧着鲜花、提着花环迎候在校门口,人群的后面还摆着学校很少使用的锣呀鼓呀等乐器,每个乐器都分派了专人负责使用。咋一看,还认为谁家娶媳妇呢。 当芳草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刘校长粗短的手一挥,队伍后面的锣呀鼓呀甚至萨克斯一齐响了起来。刘校长带头迎向这个芳草,其他的人都凑了上来围住了她,姿色特别出众的年轻女老师查静雯首先给她来了一个拥抱,让芳草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芳草老师,我现在代表全校的师生在这里迎候你,向你敬礼!我们衷心感谢,我们十二万分地感谢你为我们学校争取到了第一笔也是最大的一笔捐款,100万哪,我们无比激动,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谢意,请接受我们的鲜花和花环”,说话的是刘校长,这样的时候照例当然是最有身份、最重要的人物出场说话的。 “啊,我争取的捐款?我没有啊”,芳草叫起来,她的双眸里只有满满的疑惑。 迎候她的人群可不听她的辩解,激动得就像躁动的羊群,簇拥着她,笑着,闹着,一直把她护送到校长办公室。 只到这时,大家才逐渐安静起来。芳草老师也才从校长的嘴中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现就职于南方某公司一个的青年才俊,感念母校老师对她的教育之恩,更为芳草老师十几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的精神所感染,自愿向母校捐款100万。 芳草还是糊里糊涂,她想仔细地问明白,这个捐款的公司的情况,比如公司的名字,法人是谁? 但校长诡秘一笑道:“依据捐款条约,一切保密”。 芳草也就无语了。 就在全校员工议论纷纷、津津乐道的日子里,滨湖市第17中学在寒假放假前公示了第一批学校教师奖励名单,芳草老师的名字自然排在首位。不,这不是金钱能概括得了的喜悦,这是无尚尊高的荣誉啊!多年来,芳草老师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奖励名单里而且还排在了首位。 这一事件的影响力还不止于此,很快区校委、市校委将芳草评定为当年的优秀教师,滨湖日报等诸多媒体也跟进进行了报道,这一下真成为了芳草的高光时刻。 她那看似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生态度似乎开始有了一些转变,冷漠的眉眼也时不时显露出久违的笑意。 可是不知怎么的,芳草老师的内心却产生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公司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敏感又聪慧的芳草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来得很蹊跷,似乎总有一个人影时不时在内心深处浮现。在找寻不到答案的时候,她会这样来宽慰自己,这不过是巧合罢了,自己的背后哪有什么隐匿的人物,只不过是自己的胡乱猜测而已。 是呀,这段时间,好事一桩接着一桩,芳草心里的喜悦却在一分分地减少,凭她的直觉,她对目前的局面开始感觉不安起来,她总觉得身后总有一个影子在跟着,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第四节、不速之客 服侍丈夫跃进吃完早饭、然后帮其按摩、再到为其进行针灸,一忙就忘记了时间。 芳草看看时间已到了十点多了,就急急忙忙地准备去买菜去。现在是冬季,菜贩们开门相对晚一些,但去迟了有些菜就买光了。 临出门,芳草问丈夫跃进道:“跃进,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 “来个卤猪蹄吧”,跃进说。 “又想喝酒了,真是的,老也改不了这个坏毛病”,芳草一眼就看穿了丈夫内心里的盘算,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对待丈夫的要求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而对待自己却很苛刻。 就在她准备开门的一瞬间,她却听到了“邦邦”的敲门声。 她打开自家的房门,却见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多髭男人与一个高个青年站在门外,他们面前放置着一辆暂新的轮椅。 “您是芳草老师吧?我是滨湖市轮椅厂的谢省三染”,多髭男人介绍道。 “哦,您找我有事吗?您看我正准备出去买菜”,芳草满怀歉意地说,但她随即又被眼前的高个青年所吸引。芳草瞄了一眼,就在心里确认眼前这个高个青年就是那天引导神医陈老的那个后生。 在客厅落座奉茶后,芳草就迫不及待地对高个青年说:“小伙子,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好呀”,小伙子就跟着芳草来到了阳台。 “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陈老是什么关系?”,芳草试探性发问道。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受人所托为陈老引路的人”,小伙子说。 “那你能告诉阿姨,是受谁所托呢?” “一个女人”,小伙子笑笑。 “一个女人?她是哪里人,她叫什么名字,请告诉我好吗?”,芳草望着可染,急切地等待他的回答。 “她是滨湖人,事业做得很大,经常匿名捐款捐物、行善积德。阿姨,我就知道这么多”,小伙子善意地撒了一个谎。 “我想如果有机会,我要当面去感谢她。”芳草说出了她的意图。 “您真是一个之恩必报的好人”小伙子不由将赞赏的眼光投注在芳草的身上。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芳草对每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都天然地感到亲近,不免多问了一句。 “阿姨,我姓崔,您叫我小崔就好”小伙子很是客气。 “崔?你认识一个叫崔可染的人吗?”芳草不想放弃打听为学校捐款100万的青年才俊的每一个机会。 “不认识。阿姨您要找他?”小伙子心里暗道一声“好险”,嘴上赶忙这样否认。 “是呀,是呀,”芳草笑道。 小伙子也笑笑,终于在心里轻吁了一口气。 回到客厅,芳草主动向谢省三问道:“您是要推销轮椅吗?”。 “不,您误会了,不是这样的,今天我们是来捐赠轮椅的。请您先生亲自来试试,行吗?”,谢省三热情满满地说。 听到客厅芳草与谢省三的对话,罗跃进自己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了。 “您就是罗科长吧?”,听到谢省三这样称呼自己,罗跃进的内心里蓦然涌过一股暖流,他对谢省三与小崔的态度也陡然变得亲切。 “芳老师,客人来了,去给他们倒杯酒呀,天气这样冷”,罗跃进似笑非笑地扯动着自己的笑神经,话语倒也客气热情,只是他对芳草的称呼一直就是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会误解他们是不是两口子,怎么这样生分。 虽然坐着轮椅,但罗跃进一现身就让谢省三和小崔两人明白,现在这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形象还不差,往高里说是风流倜傥,往低了说至少是人高马大吧,你看他国字脸,眼晴圆而大,妥妥的北方人的脸型。 芳草苦笑了一下,她在丈夫的面前一直是顺从的,于是她就起身去倒酒。 谢省三一把拖住了芳草的衣袖,赶忙说明起来意:“罗科长、芳草老师,是这样的,我们滨湖轮椅厂呢在我们滨湖市民的支持下,这些年生意在逐步扩大,效益不错,年关在即,为答谢广大客户的关爱和全市人民的支持,我们厂这次举办回馈社会活动。我们深为你们俩伉俪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恩爱有加的事迹深深感动,决定将罗科长选为我们厂的特别的捐赠对象。一辆轮椅,一笔捐款,小小心意,小小心意,请你们不要拒绝。罗科长、芳草老师,不瞒您说,说起来芳草老师也是我们家孩子的老师,加上你们刘校长特别推荐,更多是被罗科长坚韧不拔降服病魔、芳草老师长情陪伴所感召,这次我们还给罗先生准备了一笔小小的慰问金,勿请笑纳。”。 谢省三言简意赅,但声情并茂,确实还有点表演天赋,小伙子忍着才没有发笑。 弄得芳草老师一个劲的表示谢意,“这怎么该当?这怎么该当?跃进,你说收不收?”。 “收了吧,他们也不会白给的”,只有芳草听出了罗跃进声音里的寒意,也只有她知道就是因为谢省三把自己的长情陪伴也归纳为捐赠的理由让跃进的心里产生了抗拒。 “弄得我都不敢相信了,无缘无故的”,芳草老师说的真是肺腑之言,多年谁曾来关心过自己,关心过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怎么会无缘无故呢,一切该有因果”,小伙子小崔这时有意无意地接过了话头。 “是吗?年轻人也相信因果?”,芳草有些诧异。 “我相信。芳草老师,如果要论因果,您的善行就是因,自然会有善报的果”,小崔的话语出人意外,又合乎情理。 “看你说的,让我真无地自容了”,芳草诚恳地说。 “芳草老师,您看您客厅这幅条幅,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如果没有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这个因,就不会有李白后来这样的名句,因果是相连的”,小崔看了看芳草老师,似有意又无意地轻轻吟诵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芳草有些不好意思了。 客人走了,留下了轮椅、捐款与情意。 芳草的心底却无法平静,作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几十年都在文字间浸润,她对文字有着天然的敏感,那天陈华佗老教授提到受“故人”之邀,今天小崔又一次重复提到“故人”的字眼,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她的心潭,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这一晚,她居然梦回故园,梦见自己在莲花丛中开心地笑了。她的身旁身影模糊的哪一个少年是谁呢?她一笑就把自己笑醒了。 她看看身边,空空如也,而隔壁房间丈夫罗跃进正睡得鼾声四起,她闭上眼,她想让自己在朦胧中再回到梦境中去,可她听到的只是鼾声。 窗外却已曙光初现了。 第五节、光彩的背面 芳草的好运还在继续。 滨湖市教育系统道德标兵事迹报告会在寒假放假前在影剧院如期举行。参加人员除了教育系统的老师,还特意邀请了相关部门的领导同志、新闻媒体的记者,人数至少在1000人以上吧,可说是规模空前啊。 你看,剧院四周的墙上张贴着“向道德标兵学习、致敬!”等标语,剧院舞台的两侧也特意请市里书画家撰写了镀金的红色楹联。 上联是:幸福家庭追梦远,下联是:和谐社会伴花香。* 舞台上拼出了一溜长桌,长桌上铺垫了粉红色桌布,教委的七、八位领导一字排开在长桌后正襟危坐。 教育系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召开过这样的大会了。这要得益于滨湖市第17中学模范家庭先进事迹报告会的举办,使市教委的领导受到触动与启发,于是筹划了今天这样的一场道德标兵事迹报告会。 今天芳草被安排压轴发言。她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她早早地来到会场,在会议指定的前排坐着。偶尔翻看一下学校为她准备的发言稿。 今天芳草还是下身穿着黑色裤子,上身穿着一件很旧的驼绒开衫,脚上是一双平跟黑色翻毛皮鞋,好在驼绒开衫外套了一件半长的黑色棉衣,虽然材质不咋地,但到底还成色较新,这也可能是她压箱底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了,她为自己配了条长长的灰色围巾,这么一倒腾,居然穿出了一份知识分子的气质,不至于为今天的发言生出倒彩。 本来她是不愿参加这样的会议的,尤其不愿上台发言。局外人也许觉得她太矫情,这样露脸的机会都不知道把握,荣誉、荣誉,对一个公职人员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但如果获得这样的荣誉将要刺伤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你是否也会退避三舍呢? 芳草就为此纠结了好多天,她找校长推辞过,找学校党支部书记也推辞过,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必须出席。她心想既然无力抗拒,那就不要做无谓的抗争了。但她还是挤出时间把学校为她撰写的发言稿做了多次修改。她试图把空洞的语言、不合实际的高调调、拨高的溢美之词,通通地全部去掉、去掉。她不是英雄人物,也不是什么先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师、一个家有病人的妻子。她只想回到平凡,在发言实在无法推脱的情况下,就讲一讲自己平凡的家庭生活吧。 大会什么时候开始的,芳草真的有些模糊了。她一边听着台上一个又一个先进人物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一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心里只有一个感慨,她觉得托尔斯泰的一句话特别能代表她此刻的感触:“幸福的家庭总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幸福呢还是不幸,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她是不幸的,她从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关爱、他们细小的举动中,都能体会到周围人群的哀怜、同情。她自己倒没有不幸的感受,她只是觉得生活稍微拮据了一点,丈夫对自己的理解与包容少了一点,其他并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值得自怨自艾。也许人生来就是要忍受苦难的吧,大家不都是这样过着日子吗?日子呀真的就像一条不管不顾的河流,只知道一直往前流淌、流淌,人也是这样,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青春不再,一步迈进了中年,以后的余生就是老年了。 终于轮到芳草发言了。她理了理自己开始有点凌乱的头发,轻轻地向剧院的舞台走去。 她手上是学校为她准备的发言稿,她紧紧地攥着,她自己都感觉汗腺开始湿润起稿纸。 在台下的时候,她看着手中学校准备的发言稿,思维好些时候变得迟钝,目光也变得呆痴。她觉得学校准备的发言稿,把自己拨得太高了,高得像到了月宫,真是高处不胜寒,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坚决地认定此刻上到舞台来宣扬一份并不存在的爱情就是对自己人生的讽刺,是一种折磨。 “我和罗跃进有过爱情吗?多么可怕的一个伪命题”,她这样问自己,又这样回答自己。 所以,她不想照着稿子开念,她要做一次冒险,讲一讲自己内心里对爱情、对生活、对人生等等的感悟,快二十年了,自己内心里总压抑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她想告诉世人,在自己的人生里也曾有过爱情,现在自己也还渴望爱情,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就在她站上舞台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慌乱起来。对一个在讲台上站了十几年的老教师来说,自然不会出现这样怯场的场面。但今天芳草真的无比慌乱。因为她看到了一双阴鸷的眼睛,她看到她的丈夫罗跃进也坐在舞台下的人群里。 这一刻,她的脑海从慌乱到一片空白,她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瞬,她想放弃发言,就这么直直的跑下台去。她想离开这个地方,远远的。但在台下如雷的掌声中,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要逃离的欲望,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曾设想过很多场景,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离家时,丈夫还在家悠闲地看着报纸,而且在自己出门时也没有言语到会参加今天的报告会,此刻他怎么会来到会场? 芳草觉得有许多目光正在射向她,尤其是丈夫跃进的目光。就这样停留了好几分钟,她终于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展开了学校为她准备的稿纸,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开始了今天自己言不由衷的演讲。 “……我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做了一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没有一件可以感天动地的事情,我与我丈夫相处快二十年,也就是一些琐碎、鸡毛蒜皮的平凡小事。托尔思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的家庭确曾经历过不幸,我的丈夫不到30岁就半身瘫痪,但我的家庭又是幸福的。幸福的标准在于每个人的感觉。你如果感觉自己幸福,你就是幸福的。 我在自己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嫁给了我丈夫,对爱情我确实还没有多少认知,我们没有山盟海誓,没有花前月下,甚至短暂的恋爱过程也没有,糊里糊涂就在一起了。 按说,我们的婚姻一定不会幸福,但在十八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仍从丈夫的细微举动中感受得到我丈夫对我亲人般的关心。他以几乎半生的时间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我则以长情的陪伴和坚守来回报丈夫。 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说不上谁的付出多、谁的付出少,点点滴滴都是我们夫妻共同的付出。感情无法用天平来衡量,你有付出就能获得等量的回报甚至更多。夫妻一场,没有人不想长久。可短暂的崇拜和仰望都是假象,唯有推心置腹,唯有财米油盐,才能过一辈子” 芳草念稿的速度慢下来,她停顿了一会才又继续念起来: “1984年,大学毕业不久,我和我丈夫就组成新的家庭,第二年,我们就添一个宝宝,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但无疑是幸福的。遗憾的是这样的生活只经历了九年,我丈夫就意外摔伤,导致下肢瘫痪。厄运就这样突然降临到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那一年,我不到三十岁。面对突然的变故,犹如晴天霹雳,我强忍着心中的痛,擦干眼泪,决心坚强地往前走,成为我丈夫失去知觉的双腿。而丈夫却情绪低落,他担心连累我和孩子,从此得过着经济拮据的生活。我没有理会这些,在我的心里,如何让丈夫快点康复,少受病痛的折磨,成为了我的首要责任。从此,每日为丈夫按摩就成为了我的日常工作。十年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现在,我的丈夫能坐轮椅了,以前“死去的双腿”也开始有了一些知觉,慢慢地也能够坐立一两秒,这就是进步,这样的进步让我有了更加美好的憧憬,我期待不久的将来,我的丈夫能甩开轮椅,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甚至奔跑。 …… 爱情是什么!爱就是不忘初心,一生相许,不离不弃,守护始终,用不变的真情,扼制多变的苦难,我,芳草,愿意用一生的坚守来诠释爱情的内涵” 她放下了手上稿纸,在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却又继续地说道: “爱一个人最大的诚意是真实、关心、包容、信任和承诺的综合体现。在爱的过程中,我们应该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关心和关怀对方的需求和感受,包容和宽容对方的缺点和不足,相互信任和承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爱情更加美好和持久。因此,让我们怀着最大的诚意去爱,去呵护和珍惜我们心中的那个人,让爱在我们的生命中绽放出最美丽的光芒。 弘一法师说: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两个人的事。爱情是心灵的相遇,而不是身体的交融。 爱是什么?爱是慈悲。爱情是一场修行,不要把爱当成了占有和伤害。 芳草不仅是在借弘一法师的口在道出自己对爱情的真实想法,更是有意说给台下的丈夫罗跃进听的。 末了,她又添了一句: “爱的极致只有两个字:珍惜” 掌声雷声一样响起,芳草如梦初醒,然后逃也似地跑下了舞台,跑出了会场,仿佛自己的脸皮在迎面而来的冷风中在人群的目光中一层层剥落。 第六节、灵与肉 人潮退去了,芳草也从会场走了出来。 她看着四散而去的人群,思绪还不停翻滚。按她的本意,她根本就不愿意在这样的大会上来一场这样的演讲,尤其是当她看到台下丈夫跃进的身影的时候,她一度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理智最终还是捆绑住了自己的冲动。 其实,她并不关心领导是否喜欢自己的演讲,也不在意场下的听众是否喜欢自己的演讲,在她看来这只是一项工作任务,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完成它。这样做也许会得罪领导,但她转念一想如果这样做得罪了领导,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报告会找上门来,这正是她想要的。而她更知道如果自己不在台上说出诸如“我,芳草,愿意用一生的坚守来诠释爱情的内涵”等等那些违心的话,台下那双阴鸷的眼晴就不会放过自己,家庭的冷战又会从此开始,而这样说了,不管违不违心,至少自己的家庭能够平静。这样的处境又有谁来体谅? 就在芳草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随即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站在她身边。 这个女人就是芳草的大学同学兼闺蜜--蓝心,今天是作为市教育局领导来参加表彰会的。 蓝心是一位典型的北方女性,大骨架,五官分明,更大的特征是她那双威而不怒的眼晴,让所有与她相见的人印象深刻。在芳草的眼里,蓝心就是女中的豪杰,在大学时代就一直担任学生会干部,办事泼辣,老早就显露出杀罚果决的性格。每当心中有事不决的时候,芳草就爱与蓝心说上一嘴,不管蓝心怎么说,芳草都会将蓝心的话当做金玉良言来指导自己的处事待物的最佳原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蓝心比芳草年长三岁,又是官宦人家出身,社会阅历自然比芳草丰富得多。芳草从大学就开始就把蓝心作为自己的人生导师一样对待,言听计从。 “芳草,跟我走,我知道附近有个店的双色鱼头味道特好”,蓝心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对芳草说道。 “蓝心,我不能去,我去了,跃进怎么办?”,芳草回过神来接过蓝心的话头回道。 “别操他的心,罗跃进今天是局里接来的,局里安排了饭局,吃完饭会安排车送他回家的。我们去吃我们的,我俩好久没在一起聊天了,芳草,真难为你了?” “什么难为我了?”,芳草是真的没有理解蓝心话里的含义。 “哦,刚才的报告” “报告?没说好吗?我可是完全按照学校的稿子念的喔”,芳草一脸的无辜,“除了后面的那几句”。 “好呀,好呀,没什么不好,四个字概括;言不由衷。芳草,我真是佩服你,能把躯体留给一个恶人,把灵魂留给一个死者” “我没有”,芳草的否认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有也罢,没也罢,没有谁来追究你。你自己觉得好就行。稿子后面你自己加的那一段话,爱情是心灵的相遇,而不是身体的交融。爱情是一场修行,不要把爱当成了占有和伤害,你是说给谁听的呢?罗跃进?真见鬼了。他会听得进去?他能懂得什么是爱情?” 芳草沉默以对。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局里决定对你们这次受表彰的优秀老师每人调一级工资,你们学校也决定对你额外给予奖励”蓝心没再纠缠芳草发言这个话题,她也明白芳草那点小心思。 “蓝心,最近真邪了,老是有好事找上门,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吗?这不好吗?”,蓝心兴趣盎然。 芳草跟上蓝心的步伐,一边并排走着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将不请自来的针灸神医、莫名奇妙的学校捐款、对罗跃进毫无来由的捐款捐物,还有自己受表彰等等近期发生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股脑地向蓝心端了出来。 “是有点意思,但也正常啊”,蓝心打趣道:“怕是有那个王老五看上你了,这些都是铺垫,好戏就要开锣了” 芳草扭了蓝心的多肉的腰部一把,装做不满地说,“你就会埋汰我,这些好事不只为了我,尤其是为了跃进,你看针灸、轮椅、捐款,都是为了跃进的” “那就是那个富婆看上了罗跃进咯”,蓝心越发放肆起来。 逗得芳草抿紧了嘴唇,不再做声了。 于是两人都沉默着,只顾低头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蓝心又突然问道:“怎么啦?伤了你心了?” “我说不过你,只好干脆作哑巴咯”,相比蓝心的强势,芳草一贯都显得温存隐忍。 “不是你说不过我,是你胡思乱想,几件事凑一起不过巧合罢了,哪有你哪多疑问,像个初恋少女似的”,芳草本想求得蓝心的赞同,蓝心却一丝情面也不给,直接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蓝心,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发神经,我就是觉得蹊跷,这年头谁会这样做哦,我从骨子里就是不相信有人会为了我这么屁大点的事来捐款捐物,而且一出手就是100万?”,芳草倔强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人家捐款的目的是要进行市场营销,想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说了你也不懂,就是打广告。所谓你的事迹感染他,我想只是他随口一说罢了,至少也是次要原因,要不他怎么不直接捐款给你呢?我还听说那个捐款的崔可染的公司正计划进军滨湖房地产,要拆迁你那个破旧的小区呢”,蓝心停下脚步为芳草紧了紧围脖,美丽的眼晴里尽是怜悯。 想想蓝心的话,芳草不得不停止了辩驳,但还是小声地嘟哝着:“蓝心,我有一种预感,我就是感觉那个消失的人又回来了!” “啊?你说晴川回来了,他都死了快十八年了,还能死而复生?我说你神经吧,真没说错”,蓝心停下脚步,用手指点着芳草的脑门,对她的奇怪想法大吃一惊。 “蓝心,你应该知道晴川可会游泳了,你应该记得大二那年,我们班去滨江野炊,他还救过罗跃进呢,他怎么会淹死呢!我就是不信嘛”,芳草也停住脚步,语气执拗还带点撒娇的滋味。 “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他要活着,十八年了,他都没来找你,就说明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蓝心声音里多少是怜惜多少是无奈甚至是冰冷,芳草能听不出来? “蓝心,我也知道我的想法不合情理,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芳草一贯的倔强劲又上来了。 “就算晴川死而复生,他应该要找你复仇啊,怎么会来帮你?”,蓝心直白地给了芳草一盆冷水。 “不会,蓝心,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除你以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肯原谅我的话,我确信只有晴川他最能宽容我,我确信……” “确信什么?”。蓝心为此也放缓了脚步。 “我确信我们是可以为彼此付出生命的人”,芳草迟缓但坚定地说。 蓝心看了一眼芳草,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时蓝心的眼角也似火燎了一下,热辣辣的。 这时,两个人已走到大街上,这才知道天空已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 吃双色鱼头的饭店就在大街的转角处,落座不久,不知怎么的,话题又聊回到罗跃进身上。 “与罗跃进相处得还好吗?罗跃进没有欺负你吧?”,是蓝心首先提起的话题。 “老夫老妻了还不是外甥提灯笼--照旧,无所谓好坏”,芳草一脸的轻描淡写,说到此处又突然兴奋地说,“蓝心,你不知道,那个陈华佗教我的针灸方法还真管用,罗跃进只扎了半个月双腿就有些微的感觉了,陈老说他有治愈的希望,看来没有说假话” “哦,那真是好消息”,蓝心注视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双色鱼头露出满意的神情,“怎么样,来点红酒?” 芳草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几杯酒下肚,两人的话匣子就越来越宽了。 “芳草,你说实话,你是希望他康复呢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好?”,蓝心一边为芳草斟着红酒,一边自问自答,“我宁愿他瘫着,他就会少造些罪孽” “蓝心,别这么说他,我也对不起他不是?” “那也是他先对不起你。你呀你,不知道你是大度呢还是傻到家了,竟然还护着他,他根本就不是一只好鸟,在大学的时候就一见漂亮女孩子就追,还追求过我,被我几句话就吼回去了”,蓝心已面含怒色了,二十多年了,蓝心对罗跃进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这个罗跃进就是欠收拾,死性不改!芳草,我一直在反省,当年是我做错了,让你十几年了一直在还债”。 “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再说,他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有时候也还宽容的,照顾他受点磨也应该,不管怎样,我也对不起罗跃进不是?”。 “他还欺负你不?”,酒意上来,蓝心竟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他有孙媚不是?我们一直分床睡啊”,芳草嘤嘤的言语冰雹一样冷冻了原本热情的气氛。 “唉!他还是脱不了兽性”,蓝心一声长叹。 聊到夫妻隐秘的关系,蓝心就觉得自己吞了一只苍蝇,再也提不起胃口。 “说说你吧,还是脱单算了。我觉得那个戴局长对你蛮殷勤的,条件不错,尤其是对你很好,蓝心,你就放下大小姐的架子,将就将就吧”,芳草玩弄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双眼直视着蓝心。 “看看你的遭遇,芳草,我早就心如死灰,这辈子不再考虑这个事了,我唯一的牵挂就是要找到我的妞妞”,蓝心说的妞妞是指自己被拐走的孩子,为此她与丈夫离了婚,一直单身至今。 想想蓝心的情感经历,芳草也无语到哽咽。 “别说这些了,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局里分配给我一套房子,我准备年后就搬过去,我清理东西的时候发现有你寄存的一口红木箱,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来?”,蓝心眼望着窗外,手指敲击着桌面,仿佛在与自己说话似的。 “我自己来拿吧”,芳草欠身再次为蓝心与自己斟了一次酒,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自顾自地笑了。 两个闺蜜借着酒意漫无目的地聊着天,感叹着人间情事,竟将今天来品尝双色鱼头的本意冲淡了,酒完了,鱼头还基本没动几筷子。 这时,店里一个服务员载歌载舞地唱起《美丽的神话》。 歌曲云: 梦中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每一刻孤独的承受,只因我曾许下承诺。你我之间熟悉的感动,爱就要苏醒!万世沧桑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潮起潮落始终不悔真爱的相约,几番若痛的纠缠,多少黑夜挣扎。寂寞双手让我和你再也不离分。 枕上雪、冰封的爱恋,真心相拥才能融解。风中摇曳炉上的火,不灭亦不休。等待花开春去春又来,无情岁月笑我痴狂。心如钢铁任世界荒芜,思念永相随。 万世沧桑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潮起潮落始终不悔真爱的相约,几番痛苦的纠缠,多少黑夜挣扎。 寂寞双手让我和你再也不离分,悲欢岁月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谁都没有遗忘古老…古老的誓言,你的泪水化为漫天飞舞的彩蝶,爱是翼下之风两心相随自在飞。 悲欢岁月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谁都没有遗忘古老…古老的誓言。你的泪水化为漫天飞舞的彩蝶。爱是翼下之风两心相随自在飞。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美丽的神话。 芳草如醉如痴,蓝心也红了眼眶,静静地陪芳草听完了歌曲。然芳草意犹未尽,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蓝心实在看不下去,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起身离开。芳草见状也起身跟了出来,只是那缕魂魄还陷入了歌曲里没有跟着出来。 第七节、凡人有光 芳草的身世其实极其平常。 她1964年端午节那天出生在临湖县白泥湖镇鹦鹉洲,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母亲在生下她弟弟后不久因病去世了,那时候,她还只有五岁多。她父亲含辛茹苦地把她和弟弟拉扯成年,确实也不容易,尤其是在物资特别匮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饥饿是家常便饭,在她的记忆里,一年能吃上几餐饱饭的日子不多,红薯基本是主食,野菜、谷糠、发霉的陈米,她都吃过。由于长期的饥饿,她的肠胃落下了毛病,人永远消瘦着,即使后来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物资丰富起来,不再挨饿了,但她仍然胖不起来,永远的是一幅瘦瘦的身板,瘦瘦小小的脸颊。 在她的记忆里,童年与少年一直与饥饿为伍,一直与不符年龄的沉重劳作为伍。从七、八岁起,她就得为生产队里放牛,遇到农忙季节则要参加割禾、脱粒、插秧等劳动。好不容易熬到1979年分田到户,她父亲又因矽肺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作为长女,她只得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尽管她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担子,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拼了命来从承包的田地里刨出维持全家人生命的口粮。于是,人们见到的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就像个男劳动力一样承担起了责任田里的一切农活,耙田、育种、插秧、收割,样样不落。尤其要命的是挑谷子,一担湿漉漉的谷子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对一个尚没有发育好的女孩该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她不知道自己在泥泞的稻田里摔了多少跤,但她咬着牙,一边流着泪仍一步一挪地挑着稻谷往田埂边走。她所在的生产队都是移民户,在村子里,她的亲人只剩下患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她没有谁可指望。这样无休无止的强体力劳动,她整整打熬了二年,但她挺了过来,直到1980年夏她考上大学,她将自己家的责任田转包给了别人,这样的日子才结束。多年以后再提起这段日子,她都认为这是她人生里不愿再回忆的梦魇。 她的好日子是从1980年夏天开始的。一向成绩平平的她参加高考,居然放了一颗卫星,考上了临湖省最好的大学-滨湖大学,这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了,她的老师与同学们都难以置信一个经常迟到,模拟考试成绩平平的她竟然成为班里唯一一个考上了本科的人而且是重本大学。当她被录取的消息传回村里时,首先她的父亲就怀疑自己听错了,村里人更加不相信一个耕种着五亩责任田的女孩子会冷不丁地了考上大学。当学校老师将她的录取通知书摊开在堂屋的老旧八仙桌上供人观看的时候,芳草的父亲一颗颗老泪如决江之水差点就把录取通知书淹没了。那些日子,芳草的家成为了鹦鹉洲的中心,三三两两的来客都只为来辨识芳草录取通知书的真伪。免不了有些好事者总爱追问芳草爆冷的原因,芳草却笑而不答,一刻也不闲地忙碌着家事。 这无疑是她人生最大的亮点。她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暂新的一页。 但大学四年,她的生活又再次归于平淡,几乎没有流光溢彩的时候。因为要比姿色,她比不了班上的妮呀、霞呀、荷呀几大美女,师范本就是女生多于男生的地方,加上她的家世是这么平凡,对一些存在功利思想的男生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所以她平凡了许久,默默无闻了许久。但应了那句古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们慢慢地发现了她良好的品行,尤其是她那蜕变式的外貌,在学校馒头稀饭的调养下,她仿佛从一只土得掉碴的毛毛虫蜕变成一只在花间翩翩起舞的美丽的蝴蝶。她的身边也开始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追求者。但她的时光除了功课外都交给勤工俭学去了,根本没有卿卿我我的时光与闲情,倒不是她骨子里很传统,而是她一心想着快点参加工作,好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对到来的爱情并没有太急迫的感觉,尤其是当时学校禁止学生谈恋爱的校规摆在那里,她害怕会因为恋爱影响自己的工作分配,因此,她在男生面前总是显得很矜持,老是把自己邨着。其实班里的同学们还是知道她也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只是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她又死命地予以否认,自然知晓真实情况的人寥寥无几罢了。那是她的初恋,男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做晴川,和她同岁,也是农村学生,两人是同乡。本来两人关系发展得蛮好的,可就在毕业前夕,晴川出了一件轰动滨湖大学的大事,因伪造学校食堂饭菜票,被学校勒令退学。晴川只是一个有些才华、性格有些孤傲的学生,按照他的品行应该是不会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情,但学校就是作出了勒令其退学的决定。他见申诉无望,一气之下就南下沿海打工去了,不久又传来了他的死信。至今也搞不清楚,芳草是负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在传来晴川死信仅仅几个月后,她在年底就嫁给了同班级的另一个追求者罗跃进。罗跃进是滨湖市人,父亲是滨湖市东城区一个印刷厂的厂长,他母亲是东城区教育局人事股的一个专干。搭上了这层关系,芳草如愿留在了滨湖市,没有分配回原籍临湖县去,去了滨湖市东城区17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罗跃进则分配到东城区教育局基础教育股。同在一个系统,两人夫唱妇随,生活自然惬意。参加工作几个月后,他俩就结了婚,又几个月,还添了一名男丁,把罗家乐呵得不得了。如果要细究的话,她大学刚毕业不久就结了婚,那时她还不到21岁,再过几个月就身为人母,按照当时的生育环境与生育政策,她这样婚配的速度无疑难免不让人怀疑她过早偷吃了禁果,在那个贞洁大于生命的荒唐年代,无疑给她的人生的答卷点上了一滴墨汁。但这只是外人的推测,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幸福生活。但仅仅过去了几年,她的生活突然暗淡了下来,倒不是她的婚姻生活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她丈夫罗跃进因为酗酒从楼梯上摔下来导致下肢瘫痪,从此长期休病在家。这一年,罗跃进31岁,已在基础教育股股长的岗位上历练了多年,是东城区教育局副局长的候选人。罗跃进的瘫痪从此也把芳草拖进了黑暗的深渊。这一年,芳草才25、6岁,她要忙着学校的教学工作,以挣取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又要照顾半身不遂的丈夫,可想而知,她的生活是怎样一种状况了。她以她的良善的本性,任劳任怨地履行着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博得了邻里和单位的的一致赞誉。 这样苦熬苦熬了多年,如今儿子也即高中毕业了,一家人的生活终于开始显露出亮色,这样的时候,她时常会记起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列宁的卫士瓦西里前往乡下征粮前安慰饿得半死的妻子时说的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有的时候,她会背诵雪莱的《西风颂》中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当特别困顿的时候,芳草喜欢还喜欢独自哼唱一首《坚强起来》的歌曲,其实这首歌原名是《生活让我跪地求饶》,芳草把歌名改了,歌词的内容也做了一些改动,比如原歌词里有一句“我向生活跪地求饶”,芳草就在一句词前加了一个“逼”字,顿使歌词的意思发生了反转,这样就符合了芳草的心意,所以她在不如意时时常就会哼唱几句。 “倾盆大雨淋湿疲惫的眼角,柴米油盐逼着我强颜欢笑,受过的罪不多也不少,把这半生装进去刚好,滚烫的泪熨不平紧锁的眉梢,逼我向生活跪地求饶,不肯放过我的祈祷。 我只想把我养的人养大,我把往事熬成了药,我把眼泪偷偷藏好,以我的青春与生命来换明日的美好,咬碎了牙根,也不要为那碎银几两折弯我的腰……”。* 如果非要找寻她人生的瑕疵或者败笔,那就是她的婚姻了。大学同班同学除了蓝心以外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认为芳草对待婚姻与情感太过功利,为了毕业时留在滨湖市,主动攀上了班长罗跃进的关系,然后与罗跃进闪电结婚生子,实在是滨湖大学80级中文系不可思议的一件足以登记为班志头条的大事,以致毕业后大多数同班同学都对芳草心存疑惑甚至很深的误解与敌意,不约而同地鄙夷她、疏远她。直到近些年同学们才因为芳草对罗跃进不离不弃的照顾与社会语境的宽松对她的敌意逐渐消失,有了一些来往。 但无论怎样,在她大学同班同学们的眼中芳草攀高枝不说,在校时就暗结珠胎怎么都是令人费解或者令人不齿的事情。 如果是同学们误解了她,她完全可以借着同学聚会的机会来澄清,但芳草几乎不参加同学聚会,即使偶尔的一次参加了,也从没有借机解释几句,同学们就更信以为真了。 每每这样的时候,只有蓝心常会暗暗地叹息一声,摇摇头,对芳草投以歉意的目光。 倒是芳草似乎并不在意,照样过她自己的生活,当个好老师、当个无微不至照顾丈夫的好妻子、当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才是她的心愿。 第八节、恩爱背后 罗跃进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他的手里拿着当天的滨湖日报。日报第三版上有滨湖日报记者李桃的一篇报道:“妻子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瘫痪丈夫传美谈”。正是报道的芳草的先进事迹。 看着罗跃进的神情,芳草似乎猜到了即将要发生的结局。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也没接受过他们的采访。尽管文章报道的都是事实,并没有失真的地方,但芳草还是隐隐觉得这些媒体报道像针一样在穿刺着一个看不见的脓包。平时她是多么多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而现在面对丈夫的眼神,她意识到这个小心保护的脓包就要弄破了。 “跃进,我想跟你说,我没有接受记者采访,他们是来找过我,但我拒绝了,我什么都没有说”,芳草小心地对丈夫罗跃进解释道。 “是吗?你看多美的句子‘结婚时我们宣过誓,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今生都不离不弃’,还有,你看文章最后一句‘我有一个好老婆!’,我说过吗?你是一个好老婆吗?”,罗跃进的话阴阳怪气,话里有话,说完就用他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芳草。 芳草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要再无谓地辩解了。当一个人有意要误解你的时候,你的辩解再真实也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蓝心的劝导却在耳边响起,“多数的时候,压垮婚姻的不是共同的利益和观点出现了分歧,婚姻不是从面红耳赤中崩塌,是从一顿饭、一句晚安、一件衣服、一声早起中开始变质。无聊、不耐烦、失去信心,没有安全感,这些负面的感触从细小的生活瞬间潜滋暗长,最终主导了婚姻的走向”*。 她甚至记起这么一段话:人类的爱情婚姻得经过迷恋与依恋两个过程,而从迷恋走向依恋期时还有一段容易迷乱、困惑、漠然、疲惫的过程。这个阶段,迷恋的激情已渐渐消失,依恋的情愫还没有升华形成,此时需要运作的是一种婚姻的技巧和艺术。如果不把握这种技巧,那么婚姻就会疲惫。她拿这段话反复地问过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否疲惫了?夫妻的情感是否老化了?还是自己没有把握好婚姻的技巧与艺术?当她真的认真回首自己的婚姻时,她感到一种从未感觉到的茫然失措的情绪已悄然爬上了心头,尤其是此刻丈夫的话语就让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凄凉,她无声地走了开去。其实她知道,辩解毫无意义,越是辩解,越会适得其反。 而令她无法释然的是自己的丈夫曾是何等的善解人意,对自己呵护备至,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就连一个人的修养也可改变吗? 她记不起丈夫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喜欢猜忌?这样不近情理,这样对自己求全责备? 结婚前,丈夫曾那么豪气万丈的发誓要做自己的太阳,永远地照耀自己。而婚后,情感在生活中显得那般不起眼,一点小事就会让两人冷战好些天。她觉得自己命里注定做不成月亮,而必须是丈夫的太阳,为一个不管他值不值得的人燃烧。 丈夫是在她彷徨、焦虑、痛苦无助的时候走进她的生活的,说不上自己对他有多少的情感。在自己的初恋情人不幸溺亡后,她在痛苦中难以自拔。这时,丈夫对她发起热烈的爱情攻势并强行占有了她。当时,她只想快些脱离失恋的痛苦,掩盖自己一件不能启齿的隐私,在闺蜜蓝心的撮合下,她就答应了他的求婚,很快地与丈夫携手踏上了红地毯,做了丈夫的新娘。她一心想着快点甩掉自己的伤痛,随丈夫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去生活,那样自己就会忘记过去,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因此那个时候,她对自己的婚姻是满意的。 但当时间流逝,丈夫变得越来越刻薄,越来越对自己猜忌的时候,不安甚至夹杂着一丝丝愤懑就像医生向肉里推进的针头一样,你越动扎的越深、越痛。于是她总是把自己的诉求用自己的耐心无情的铲除掉。但有时候,她也明白,自己的忍让迟早会让一次次的失望溶蚀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战争会在无声无息中就这样开始吗?芳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第九节、歌也伤情 芳草就这么走着,漫无目的。在她的生命里,似乎没有过这样清闲的日子,没有过这样情绪低落的日子,总是围着丈夫打转,好像一辈子的任务就是照顾丈夫,养育儿子,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味、值得留恋的东西。 “芳草,你从来就没有为自己活过”,闺蜜蓝心的话言犹在耳。以前听到闺蜜这样说的时候,她只是笑笑,因为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而今天这句话却像胶水一样总粘着自己不放,反复地在心里闹腾着,无休无止。丈夫刺耳的话,她早习惯了,而丈夫随手摔过来的这记耳光,不仅抽在她的脸上,更是抽在她的心上。 今晚的滨湖夜色一点也不顾及芳草的心情,还是这样灯红酒绿、霓虹闪烁。一些商店还亮亮堂堂,做着生意。音响里播着一首自己熟悉的老歌---《梁祝》。 知道梁祝故事的人,听过梁祝音乐的人,都永远会为这种千古传咏的爱情故事所深深撼动,爱情就是这样,它是两相倾慕、生死相随之最完美体现,而更让人永世不忘的就是那感人心魄的绝唱。梁祝的化身,就是那翩翩起舞紧密相随的蝴蝶。从它诞生以来,就一直成为世人的爱情楷模和民族伟大情操的典范。 芳草也特别喜欢这首歌曲,在她心情舒畅的时候,她也会轻轻地哼一哼。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对祝英台与梁山伯这对有情人却不能终成眷属感同身受,还是自己本就熟悉的歌曲不多,而这首歌是自己在大学里就唱得很烂熟的。反正今夜的她听着这首久违的歌曲,慢慢地放缓了自己的脚步,在天心区的大街上徘徊、彳亍。 这时,偏偏下一曲响彻大街的歌曲是一曲煽情的情歌《旧梦一场》: 总有几段旧爱昙花一刹芬芳,换几人划过梦的中央,每次挥手间总留一抹惆怅,拼凑填满半生浮想,不屑谁说情过缘尽、有多荒凉,忘乎所以间爱的痴狂。 一别两宽,细数曾经过往。梦中你还如当初模样。早知惊鸿一场,何必情深一往。昨日人去楼空泪微凉,道不尽缘本无常。情如风过水淌,红尘难逃几次人瘦花黄……。 ……,早知旧梦一场,莫叹心如水凉,冬去春回花又满山岗。谁不是阵阵感伤,悟出感叹两行,他日总有某人一世情长。* …… 芳草痴痴地听着,回味着,数行泪水制止不住地趟过脸颊。她为自己竟然这样容易被感染被诱惑而惊诧,脑海里数度闪现一些少女时代的画面与刻骨铭心的生活场景: 那是在大三的时候,班上举办了篝火晚会,班上几个嫉妒她的女同学故意起哄请她唱首歌想看她的洋相,在起哄者眼中,她是一个整天只知道勤工俭学的没有艺术细胞的农村学生居然长期受到班长罗跃进与才子晴川的青睐与宠爱,于是想捉弄一下她。 芳草并没有推辞,她答应唱首当时很流行的歌曲《小芳》,但起哄者一齐反对,强烈要求她唱一首大家都不太熟悉的香港歌曲《旧梦一场》,芳草清楚起哄者的用心,于是她故意面露难色,表示对这个歌自己不太熟悉,唱不好,起哄者越发起劲。 这时,晴川站了起来,要求与芳草一起来唱这首歌曲。起哄者以为芳草不会唱这首歌就坐等看她出丑就答应了晴川的请求。 而等芳草一开口,起哄者就后悔不迭,芳草与晴川竟然把这首歌演绎得如此多情如此荡气回肠,让他们禁不住羞愧汗颜。 芳草一唱成名,从此无人敢小视于她。 想到这里,芳草的心里涌上一丝温暖、一丝羞涩、一丝甜蜜…… 歌声再次响起,这首歌芳草没有听过,但有点凄美的旋律又让她欲罢不能,她停住脚步,静静地听着: 明知道不可能,陪你过完余生,这些情话不说了也罢,不怪老天要收回我的芳华,就当今生和你相遇的代价。……原来爱情不能把雪融化,可我不甘心就这么倒下,我的脚步已经走不动啦。……其实我知道,这一世缘份尽了,遗憾心里还藏着几句话。* 好像歌曲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就这样直白地唱了出来。 “其实我知道,这一世缘份尽了,遗憾心里还藏着几句话”,芳草虽然没有点头认可,但心里其实完全认同了歌词的意思。正如她明明知道自己与晴川已是相聚无缘的结局,但就是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又能怎样?芳草彷徨四顾,忍不住对着夜色发怒道:“又能怎样?” 慢长的夜,短促的情…… 芳草在夜色里徘徊、彳亍,孤独的身影被灯光拉得老长。 第十节、特价房 又是一个夏天开始了。 芳草照例又是上班,服侍丈夫罗跃进,看管辅导儿子子英的学业。儿子今年要参加高考,对芳草来说这是家庭里最大最大的大事了。除了丈夫与儿子,芳草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用闺蜜蓝心的话说“芳草卑微到了尘埃”。 真的要感谢楚楚与查静雯让芳草继续撰写《中华古诗词鉴赏》,忙绿了大半年,现在书稿已定稿并寄达楚楚两三个月了,闲来无事,芳草又陷入了茫然中。 一日,芳草正对着窗外的阳光发呆,一个轻盈美丽的身影闪现在她身旁,随即一声“看桃花呢?”在耳旁响起。 芳草不用转身就知道是同事查静雯来了,便佯装生气道:“那有桃花?你又捉弄你大姐?” “怎么没有桃花?”,静雯道:“此后,无论岁月怎样变迁,只要你在的日子,我心中就开满桃花” 芳草呆住了,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诗?” “只准你一个人念上千百遍,就不许我重复一回?”,静雯打趣道:“大姐呀,这样好像没道理哦” 芳草被怼得没有话回,干脆默不做声。 安静了一会,静雯突然神神秘秘地开了口:“和我去捡便宜去不?” “天上掉馅饼了?不要老是拿大姐开心,静雯” “真是不识好人心”,静雯甩下几个字就装着要离开的样子。 “去呀,去呀”,芳草这时赶忙附和起来,“什么便宜?” “跟我去了就知道了,下班后,校门口等我”,静雯撂下一句话就跳着轻快的舞步消失在走道的里了。 芳草只得跟跃进挂了一个电话,告之自己要晚一点回家,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干粮。 下了班,芳草就跟着静雯一路走,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楼盘,名日:碧海南天。看楼盘的门楼就十分气派豪华,芳草心想,这楼盘价格一定不低了,静雯这是拿我开刷呀?我穷的叮当响,那有钱买房子哦。 但静雯没提房子的事,芳草也就忍住不提这个话头。 售楼部里人群拥挤,门庭若市。静雯与芳草刚进到大厅就有一位漂亮美女迎了出来,把她们带到楼盘的模型前,一一介绍了小区的景观设计、户型设计、区位优势等等方面的情况后又将她们俩请至一僻处,拿出了一叠资料,指着其中一套户型图说:“查老师,我老板吩咐了,这套三房的房间留给查小姐,特价,查小姐,您是来定房的吧?”。 “是呀是呀”静雯拿眼瞄了瞄芳草:“大姐,你参谋参谋,这套房怎么样?要是你,愿意要不?” “多少钱?”,芳草问。 “特价,十五万,比售价要少一半呢”,售楼小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不错,不错”,芳草对静雯说:“这个价格,你还犹豫什么,买了吧” “好呀好呀”,静雯笑颜如花:“大姐,看中了,不后悔吧” “你当大姐真傻呀”,芳草也被静雯逗乐了。 “那好,签字”,静雯对售楼小姐说,“只是这几套房都有个弱点” “什么弱点?”售楼小姐问。 “都是一楼呀,楼层太低”静雯说。 “那不好吗?最适合我家了”芳草想这套房对自己家简直就是量体裁衣了。 趁售楼小姐去拿合同的间隙,静雯却对芳草摊了底:“大姐这个房,你中意吧?不会后悔吧?” 芳草被静雯弄迷糊了。 静雯这才告诉了芳草实情。 今天的目的就是骗芳草来买一套房子,改善改善住房条件。至于为什么能买到特价房,静雯一句话就把芳草的疑问一扫而光:“开发商追我呗” 芳草在静雯与售楼小姐的联合洗脑下,稀里糊涂就在合同上签了字。 走出门来,向晚的风阵阵吹来,芳草这才想起,自己那来的钱付款,又想折回去,将合同废了。 静雯可不管芳草的情绪,只顾自己一路乐哈哈,一路歌声不断。 “今天,我就骗你了,你字都签了,还想反悔不成?”,静雯冷不丁还来上一句,把芳草气的半死。 一路上芳草时兴奋时发愁,兴奋的是多年换房的愿望今天终于可以实现,发愁的自己确实没有付款的能力,只能空欢喜一场。 “哦,我知道了,钱不够是吧?”,沉默过后还是静雯先开口。 “不是不够,而是很不够”,芳草叹了一口气。 “那你能凑多少?” “我全部家底只有三万多,就算四万吧” “不对呀,有人说你接受了一笔捐款啊,你怎么说没有呢?”,静雯的疑惑从眉头上就显露无遗。 “捐款?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去年轮椅厂谢厂长是给我们捐了一笔款,我想应该就是几百,千把块吧,明天我去查查。”,芳草恍然大悟,这才记起谢厂长捐款的事。 芳草算来算去,怎么也凑不满房款数,也就懒得盘算了,心想自己与开发商只是签订了意向合同,钱凑不满就只能放弃了,就想别了静雯回家做饭去。 静雯看芳草一脸落寞的表情,忍不住想提前泄露给芳草一个消息,“别急呀,面包会有的”,静雯自知说得不妥,又赶忙补了一句:“凑一凑,不行,我到时借给你” “哼,吊我胃口”芳草佯装生气,独自走了。 看着芳草离去的背影,静雯的眼角忽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液体,她从心底里开始体谅同情起这个温顺柔弱的妇人,她觉得自己以前太忽略这个对工作无限敬业、对丈夫掏心掏肺的中年老师,罗跃进遇上她这样一个女人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第十一节、南方来信 “咚、咚、咚” 敲门声是如此急促。 “芳草,瑞儿,瑞儿找到了,瑞儿找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呼喊,她的声音是如此焦急与激动,以致老远都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浓烈颤音。 来人是芳草的大学同学兼闺蜜,滨湖市教育局副局长-蓝心。 她手持一封已开封的书信,激动地张扬着。 蓝心心情之所以如此急迫,是源自十年前的一桩人口失踪案。失踪的是一个两岁多的女孩,名叫谌心蕊,正是蓝心的女儿,心瑞的父亲是滨湖市的副市长,名叫谌瑞金,两口子都是大忙人,于是家里就请了一个手脚利索的阿姨代为照看心瑞。有一天,阿姨出门去买菜,偏偏一会儿功夫,等阿姨买个菜回来,心瑞就不见了踪影,可把蓝心急坏了。她和阿姨赶紧去小区里寻找,没有,又到小区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蓝心于是给芳草和丈夫谌瑞金打了电话,告之了事情原委。 开始是两家人分头去找,然后发动两家人的亲朋戚友满滨湖市里寻找,然后是公开登报、电视里悬赏一切能想到的方法都采用了,但孩子仿佛泥牛入海,日子一天天滑过,心瑞却从此渺无音讯。 不得不承认,心瑞是确确实实失踪了。 …… 这事儿的影响要多大有多大,对蓝心来说心瑞的失踪就是压在她胸口的一块巨石,这些年因为孩子的失踪早把家也拆散了,与丈夫离婚并不能减轻自己的压力。十年了。孩子失踪这块巨石的分量不是轻了,而是越来越沉重,甚至像绞索一样越勒越紧,几乎要使她窒息。 十年后的今天,突然有了孩子的消息,这个消息的震撼程度差一点痛得她陷入昏厥。 她也顾不上礼仪,赶忙过来与芳草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声,刚为丈夫罗跃进按摩完的芳草打开了她家斑驳的木门,还未听完蓝心的话语,她就急急忙忙抢过蓝心手中的书信,认真地阅读起来。 书信很简短,芳草一字不漏地看着: “蓝心女士: 您好! 请您先保持冷静,下面我要告诉一个您期待了多年的消息,我已找到了您的孩子谌心瑞,小姑娘长得又聪慧又漂亮,她正幸福快乐地成长中。我承诺会在孩子成年时将她送还给您。 随信附寄:一张孩子走失时的照片与佩戴的缀着珍珠的红色发带;一小束孩子的头发(可用于亲子鉴定)。 2003年12月18日” 读完信,来不及细想,两人一下子就被这个喜信冲昏了头脑。芳草激动得一把抱住了蓝心。两人就在芳草家窄逼的客厅里欢跳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逐渐冷静下来。芳草将书信摊开在客厅的茶几上,仔细地端详着,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到她想要的信息。芳草与蓝心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但除了知道书信寄自深圳外,书信没有寄信人的任何有价值信息。找不到寄信人也就找不到孩子。蓝心与芳草又陷入了恐慌中。 此刻,她们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狂喜过后就是怅然若失。 蓝心走了,芳草的心仍然无法平静。她回忆着深圳来信的所有细节,试图寻找到一点蓝心孩子的新的线索。 她思忖着,绞尽脑汁,从白天到夜晚仍然没有一丝头绪。昏昏沉沉中她再次拿起蓝心留下的来信,经过她一遍遍地仔细的搜寻,她终于发现在鉴定书的背面,有一行铅笔书写的细小的字迹:“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是鉴定人的随手涂鸦还是有心人的有意暗示呢?如果是暗示,那他是想暗示什么呢? 芳草从来没有过这样纠结。她想:寄信人对蓝心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而且说话的语气又故意装得恭敬有礼,他一定是一个熟悉蓝心的人。 在深圳能熟悉蓝心的人会有谁呢?芳草第一个想到的是楚楚。想到前不久楚楚的滨湖之行,芳草也觉得楚楚对自己过于热心过于友好,而且楚楚身边的孩子崔青鸾不是特别像蓝心吗?芳草心中的疑问突然加重起来。 但理智又让芳草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在煎熬中,芳草忽然联想到熟悉蓝心的人也该熟悉自己,想到这一点,她恍然开朗:“他一定是蓝心与自己的故人”。 难道是他?芳草的心中闪过一道亮光! 她想从这种漫无头绪的纠结中走出来,于是便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豆子芝麻茶,在茶水蒸腾的水雾中,让自己的心绪宁静下来。 可是一不小心,茶水就撒在了书桌上的一部手稿《中华古诗词鉴赏》上了。这是楚楚、静雯数年努力的成果,也耗费了自己几个月的心血。 芳草爱惜地拿起手稿,甩干净上面的水滴,然后又坐下来,神思却陷入了自己刚撰写的一个章节《孔雀东南飞的对话艺术》之中。 《孔雀东南飞》一诗的起因来自一个民间故事,故事讲“东汉末年建安年间,庐江府小吏焦仲卿的妻子刘氏,被仲卿的母亲驱赶回娘家,她发誓不再改嫁。但她娘家的人一直逼着她再嫁,她只好投水自尽。焦仲卿听到妻子的死讯后,也在自己家里庭院的树上上吊自尽。当时的人哀悼他们,便写了这样一首诗”。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故人?死亡? 虽然故人不是自挂东南枝,但溺亡也是一样的结局啊?他的过往虽与焦仲卿并不一样,但也大同小异,是不是他在以这种方式在向我和蓝心暗示着什么呢? 芳草一遍遍地认定,又一遍遍地否定。 芳草天马行空的思绪里忽然又冒出了汉乐府里两句诗来:“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想到这里,芳草突然灵光一闪,如果我是晴川,当看到这首诗时一定感同身受,随手写下诗里的两句诗词“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也是毫不意外的。 “我这样想,不离普吧?” 坐久了,芳草感觉阵阵凉意从脚底处往身上蔓延。耳朵里响起外面北风的嘶嘶声。灯盏开始晃来晃去,灯光紧跟着昏暗起来,一道影子在黑暗里时隐时现。 “是你吗?”芳草朝黑暗处一边张望,一边轻声相问。 “怅然遥相望,应该知是故人来。”,影子不徐不急地一步步走近来,芳草几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是你吗?晴川”,芳草再次发问。 “是我,芳草,别来无恙乎?” 芳草身体前傾,伸手想要揽住晴川,就在她的手触及晴川的脸颊时,晴川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就像一个泄气的人形气球一样萎靡顿地,消失不见了。 时光陡然停止,房间里静得只剩闹钟的嘀嗒嘀嗒声。 芳草脸色突变,焦急地呼叫起来:“你就这样走吗?” 房间里只有闹钟的嘀嗒嘀嗒声。 “你就这样走了吗?”,芳草又重复询问道。 仍然没有回应。 芳草身体往后一倒,就一屁股瘫坐了下去。 窗外,北风呼啸。一支流行的曲子借了北风的力道开始放肆地敲打人们的耳鼓。 “人生风景在游走,每当孤独我回首,你的爱总在不远地方等着我。岁月如流在穿梭,喜怒哀乐我深锁,只因有你在天涯尽头等着我。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不肯回头,所有的爱都错过。别笑我懦弱,我始终不能猜透。为何人生淡薄,风雨之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你挡住寒冬,温暖只保留给我,风霜寂寞凋落在你的怀中,人生风景在游走,每当孤独我回首,你的爱总在不远地方等着我,岁月如流在穿梭,喜怒哀乐我深锁,只因有你在天涯尽头等着我…… 芳草一声不吭却早就泪流满面,而一个推测在她心中越发清晰与坚定:“晴川一定还活着,他就是南方来信的寄信人,” “我一定要去一趟深圳”,芳草对自己坚定地许下了承诺。 第三章、惊蛰日后 第一节、蹊跷的银行卡 从碧海南天的楼盘回来,芳草第一件事情就是想搞清楚谢省三赠送的这张银行卡上的余额,自己家的家底都清清楚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谢省三赠送的这张银行卡了。她一直估摸卡上的余额不会太多,对她凑够房款可能起不来多大作用,但她还是愿意去查询一下,哪怕卡上有1、2千也很好阿。 之前,她没有打算过购买新房,对轮椅厂捐赠的那张卡上到底有多少余额,她并没有真切地关注过,当时,谢厂长没有说,她也没有问。她当时的想法是卡上的余额应该可以买一份礼物。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家里的一切开支都要为筹措新房购置资金让路。如果卡上有个1、2千,加上自家的存款,全家就可以凑足4万块钱,但离15万块房款还差11万,这11万块又到何处筹措呢?难不成向蓝心或者楚楚去借?芳草能想到的就是这两个人,想到蓝心是因为蓝心是自己的闺蜜,彼此不分你我;想到楚楚是因为楚楚是一个有钱的主,出手大方爽快,自己与楚楚也是一见如故,但芳草还是放弃了找楚楚借钱的想法,因为芳草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还没有找到偿还借款的来源。编辑《中华古诗词鉴赏》的稿酬应该也不会太多,不足以还清借款。 她顾不上后续该如何办,首先她急切地想先知道这张银行卡上的资金余额。 于是,第二天放学后,她就一路晃悠着走到了银行。可当她将银行卡插进银行自动柜员机点开查询键的时候,她刚刚还比较愉快的心情猛然被错愕、诧异所取代。银行卡上赫然显示卡内余额为5万元,我的个天呢,芳草真的被吓到了。她一年工资才三万多元,谢厂长这样大手笔,他的厂子不知该有多大,效益有多好。她一定要去看看这个一掷千金的人。活了快40岁了,人生中从没有碰到过这样慷慨的人物,我这是走了什么运了?真不成是人家看我照顾丈夫被感动?芳草一路走着,又一路否定着自己的猜疑。 芳草手里捏着谢省三给她的银行卡,很久很久,她自己都感觉到捏卡的手指都渗出了微微的汗液。 在犹豫了大半天之后,芳草最终决定去与自己的丈夫罗跃进做进一步的商议,她想向丈夫说出自己的看法,把这笔来得蹊跷的财富退回到它的原处。因为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易怒、多疑、喜爱猜忌的性格,一旦让他误解了,即使获得了经济利益,以后的生活可能面临着更多的无形的风霜剑雨。这是她不愿看到的结局,她只想平静地过完自己的余生。 正好儿子回家来了,她就拖了儿子一起踟躇着敲开了丈夫的房门,丈夫总喜欢这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记他的日记,看他的报纸,永远在忙着他一个人的事情,似乎他的天空永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其他人,包括芳草、儿子子英都是局外之人,都不能分享他的天空。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性格还是比较开朗的,对人也有说有笑。自从酗酒摔伤导致下肢瘫痪后,他的性格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对芳草变得特别猜忌,脾气暴躁;对待外人也总是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总喜欢斜着头、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打量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让与他初相见的人无不感到阵阵寒意。与他朝夕相处的芳草觉得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疾病而影响了心情,只要自己事事依着他,他对人还是和气的。 这不,今晚她就拉上儿子去与他商议那张让她开始有些寝食不安的银行卡。 芳草说:跃进,这个事还得你来拿主意,我只是觉得这个事太不妥当,不能让人安心。 罗跃进只是斜眼从镜片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芳草继续说道:前不久那个轮椅厂的谢省三给我们家又是捐轮椅又是捐钱,轮椅倒还好说,我们确实需要。但你知道那银行卡里有多少钱吗?我今天去查了,整整5万,这太奇怪了。这样一大笔钱,我真的不敢收,我好像觉得后面有什么我们无法猜到的东西似的,你的意见呢? 罗子英听了母亲的话笑起妈妈胆小起来,“妈,又不是你偷的、抢的,怕什么,人家是做慈善,收下会有什么问题呢?你和爸都是无职无权的小老百姓阿”。 “听你爸的意见,子英”,芳草一直习惯于把罗跃进的意见作为自己的意见。 子英就沉默起来,等待他父亲的意见。 “芳老师,我说你脑子进了水不成?有人要捐,自然要有人来受,我们家经济条件蛮好去了?是你觉得这钱烫手,还是为求出名别有私心?”,跃进的话一出口就刀子一样奔芳草而来。 “跃进,你怎么这样说呢?”,被丈夫当着孩子的面这样抢白了一顿,芳草的脸上真的有些挂不住了。 而丈夫跟着更狠的话又来了,“你不是为出名疯了吧?到手的钱要吐出去,你是什么居心?” 芳草刹那间被丈夫说得无地自容,她泪眼婆娑,起身走去了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干什么? 她不知道当一个女人把时间都奉献给家庭,把老公和孩子活成自己的全部,婚后的生活就注定充满着委屈和不理解。殊不知,越是没有边界的付出,越容易让家人觉得习以为常,不懂得珍惜。她不知道自己已慢慢地在婚姻中失去了自我,慢慢变成了丈夫眼中的保姆和最好的出气筒。 丈夫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她,变着法儿地控制着她的行为,钳制着她的思想。如果真像哲人说的那样,“爱的极致就是控制”,芳草确切地告诉自己: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爱。 有时候,她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会回想起大学时代的生活。在她40年的人生历程里,她真的极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温顺的人。只有面对晴川时,她才会变成公主、变成女皇。她对待晴川的态度却要比对待所有的同学都要恶劣,多么任性妄为,即使是一些喜欢无故招惹自己的同学她也从没有发过脾气,但大学四年里,她不知道自己对晴川发过多少次脾气。考试成绩不理想,她会对晴川发脾气;勤工俭学劳累了,她会对晴川发脾气;甚至来例假时肚子痛,她也会对晴川发脾气,好像晴川就是她的私有奴仆,她是他的女皇,只有她有这方面的特权。 而今斯人已逝,她还可向谁耍一耍自己的脾气?她的丈夫罗跃进吗?简直是痴心妄想。她丈夫的大度与温情在他受伤瘫痪起就再没有回来过,对待她的只有时不时的冷眼、冷语与冷暴力。 “这就是报应”,她想:“自己曾经对待晴川的态度现在轮到丈夫施加在自己身上,而且变本加厉。所不同的是,自己从来没有借发脾气之机对晴川说过伤人的话,而丈夫对待自己的话语却像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的脸面、分割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思来想去,芳草又把心思关注到银行卡上,她的脑海里就一直为这笔钱的来路盘桓、思忖、踌躇,直觉告诉她,这笔钱来得这样蹊跷,不明不白,“我能心安理得地收下吗?我必须当机立断对这笔钱作个了断”。 可是总有另一个念头挥之不出,“要是这笔钱的捐款人是晴川呢,自己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纠结?是不是自己的潜意识里就一直期望着晴川还活着,如果是他来资助自己的话或许内心是愿意接受的” 第一章、第二节、疑窦丛生 一架银色的波音宽体客机在晨光里降落在滨湖市的黄花机场。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从机场闸口款款而出,她的身旁紧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俩就是楚楚与崔青鸾。与所有旅行的人一样,到达一个期待已久的旅行目的地,面对即将要去探知的未知世界,她俩的心情难免兴奋与愉悦。 接机的是楚楚的大学校友查静雯。她的身旁还紧跟着一个英俊而腼腆的年轻后生,经查老师介绍,楚楚才知道他叫罗子英,是查老师的同事芳草的儿子,听闻查老师要到临湖县晴家铺去,特意央求查老师带着子英去乡下走走,见见世面。 稍事休息,一行人就往临湖县出发。车子是查静雯安排的一台商务车,宽敞而舒适。 从飞机场闸口见面起,罗子英就对崔青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眼光很少有离开崔青鸾的时候,上了车,尽管他坐在前排,他也不时地扭转脑袋,打量着后排的崔青鸾,耳朵也很警醒的收听着查老师、楚楚与崔青鸾的对话。 崔青鸾的一言一行与一颦一笑紧紧地扣动着他的心弦。他好多次在心里喊到“这不是蓝姨的女儿谌心瑞吗?” “瑞儿”,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来,那声“瑞儿”只在喉咙里打转,就是没有声音。 当听到楚楚以“瑞瑞”称呼眼前的小女孩的时候,罗子英更加确认眼前的女孩就是小时候丢失的名叫谌心瑞的女孩。 “瑞儿”,“瑞儿”,“瑞儿”…,眼前的女孩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都与蓝心阿姨的女儿心瑞那么契合。 他在胸膛里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这个名字,人却痴痴地呆在了座位上,谁也没有去注意他思绪的变化。 车子在高速路上疾驰。 楚楚一会儿叮嘱崔青鸾眯眼歇息一下,一会儿又关爱有加地为她选择零食,像一对亲昵的母女。 楚楚的举动,引起查老师浓厚的兴趣,查老师不由对楚楚赞叹道,“你倒一点不像后妈,像亲妈” “说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她亲妈”,楚楚反驳道,并有意向崔青鸾问道“蕊蕊,我是你后妈还是你亲妈?” “这个吗?怎么说?关心我、对我好,你是我亲妈噻;管的紧、管得严,你像后妈,所以嘛,你介乎亲妈与后妈之间,你只能是楚楚妈噻”,崔青鸾精灵得很,她这样一说,楚楚也没话说了,只好傻傻地笑了。 这时,子英却突然说道:“不对,你不是她亲妈,她是我蓝心阿姨的女儿谌心瑞”。子英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让车上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楚楚。 “蓝心的女儿?谌、心、瑞?”,楚楚猝不及防,竟慌得有点语无伦次了,“你怎么说她是你蓝心阿姨的女儿?” “她就是,你看她太像了,而且名字也对,我蓝心阿姨的女儿也叫瑞瑞”,子英可说是不依不饶。 “哦,搞半天你只是看到她像你蓝心阿姨的女儿哦”,楚楚终于稳定了心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天下长的像的人太多了,好多大人物还有替身呢”。 “那她也不是你亲生的”,子英还是拗着一口气。 “啊?瞎说,她是我亲生的”,楚楚想逗逗子英,就故意这么说道。 “不,你骗人,你这样年轻能生出她来不?”,子英执拗地反驳起来。 “啊,是这样”,楚楚笑道:“子英,你说的没错,崔青鸾确实不是我生的,但也不是你蓝心阿姨生的哦,她的亲妈叫牟美丽”。 楚楚这样一说,子英也就半信半疑起来,没有再说什么了。 楚楚倒是是又惊又喜。 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探寻之旅刚刚开始就有了结果? “也许,崔青鸾真的就是蓝心的女儿谌心蕊?”,楚楚无法做出确切的结论,但当着崔青鸾的面,楚楚不得不否认。 楚楚与查静雯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继续与罗子英探究这个话题,只当是一个轻松的玩笑似的插曲罢了,一笑而过,但各自的内心早就波涛汹涌。 晴家铺是一个山水不错的小村落,村后是延绵不绝的丘峦,丘峦上树木葱茏叠翠,或红或白的二层或者三层楼宇点缀在绿树丛中;村子前面白水江依村而过,一年四季江水粼粼,白鹭低翔。江上一桥飞度,桥边有一丈许高的大理石功德碑,上书红色大字“晴川捐建”。 楚楚从车窗里瞄见了这四个红色大字,心里泛起一股暖流,眼睛也热热的,心里满是对这个男人的钦佩。 崔颢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并不奢华,现在只有他父母与照顾他父母起居的姐姐居住在这里。 崔颢的父母都年愈古稀、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眼聪目明。对楚楚一行的到来十分高兴。早就安排了人手来准备午饭,迎接他们的到来。 楚楚与青鸾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与崔颢的父母、姐姐通过很多次电话,因此与崔颢的父母、姐姐十分熟惗。青鸾一下车就爷爷、奶奶、姑姑地亲密地叫起来,还情不自禁地扑到了奶奶的怀抱,撒起娇来。 查静雯与罗子英也是第一次来,面对崔颢父母姐姐的热情,也就退却了原本的生分。 寒暄、问候之后,崔颢的姐姐端出了豆子芝麻茶,这是崔颢老家的一种的风俗,只要是家里来客,家家都会以豆子芝麻泡茶来待客。 茶罢,楚楚与查静雯陪着崔颢妈妈聊天,崔青鸾、罗子英则在崔颢姐姐的引导下参观起他们要住宿的房间,他们一行的房间都安排在二楼。 从机场起,罗子英就粘上了崔青鸾,现在青鸾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为别的,他心里就是认定眼前的小女孩就是蓝心阿姨家走失的谌心蕊。他觉得天然的亲近,没有一丝生分,他想一步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 参观完住宿的房间,青鸾与子英就在二楼的客厅歇息。 茶几上摆放的一本厚厚的相册,让青鸾爱不释手,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相册的前半部分都是青鸾的照片,青鸾猜一定是她爸爸崔颢寄回来的,奶奶一张张地贴在了相册里。在相册的后半部分,青鸾的目光投注在一张张略为发黄的照片上,视线久久不愿离开。她惊讶地发现了一张一个年轻男孩与一个女孩的亲密照片,照片的下方还标注了“于滨湖大学,1983年5月5日”的字样。 “这个男孩不是爸爸崔颢吗?”,崔青鸾为自己的发现感到讶异不已。 她取下照片,她惊讶地发现照片的背面写着晴川、芳草的名字。 “我爸不是姓崔叫崔颢吗?他怎么又姓晴了?还有这个女的不是楚楚妈,不是金莲妈妈,芳草又是谁呢?”,崔青鸾一肚子狐疑。 在青鸾研究相册的期间,子英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相册与青鸾。 当听到青鸾自问“芳草是谁?”时,他就在旁边应和道: “芳草,她是我妈”。 “你妈?”,青鸾瞪大了双眼。 “是的,名字不是写着吗?我妈就叫芳草”,子英再次肯定地回答。 “啊?”,青鸾的叫声不知是回应还是惊疑。 “他呢?他是你爸?”,子英指着照片上的男青年不解地问道。 “是呀,是呀,看照片,我敢肯定百分之百是我爸,可是名字又不对,我爸叫崔颢,他叫晴川” “奇怪了?”,一个大男孩与一个小女孩此时都面面相觑了。 疑问确实是最好的兴趣。 于是,上午剩下的时间里,照片就成为他们研究的唯一课题。越看,子英比青鸾更加狐疑,一个个疑问接踵而来。 但他们此刻都无法找到答案,只能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 时间就在两人对相册的研究中悄然流逝,直到崔颢的姐姐上楼来请青鸾与子英吃中饭,他们才放下相册。 饭后,青鸾带着满腹的狐疑找到了奶奶询问。 奶奶只用三言两语就让青鸾的疑问云开雾散。 “奶奶,我爸爸是姓晴叫晴川吧?我怎么姓崔呢?”,青鸾问奶奶。 “听你爸爸说,你爸爸在深圳上户口时警察把名字登记错了,后来就将错就错了” “哦,是这样啊”,青鸾如释重负,“奶奶,我应该姓晴咯” “是呀,你姓晴,你叫晴青鸾”,奶奶笑嘻嘻地答道。 “奶奶,相片上那个叫芳草的阿姨是爸爸什么人?”,真是童言无忌,青鸾心里有什么疑问就想着法儿要解开。 “你爸爸的同学哦,他们读书时很要好,后来分开了”,奶奶语气淡淡地说。 “哦,她是罗子英的妈妈呢,奶奶你知道不?” “奶奶不知道,你一说,你奶奶就明白了” “奶奶,你看见没,罗子英好像爸爸年轻时的样子”青鸾似乎无意地说道。 “是吗?我看不像,他像他妈妈芳草”,打从罗子英进门,奶奶就有一个疑问,现在青鸾一说犹如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她心里的疙瘩也就敞亮起来,但奶奶到底人生阅历丰富没有认可青鸾的推断,“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他不是你爸的孩子” 青鸾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的疑云也消去了一大半。 而这边罗子英却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芳草跟未曾谋面的晴川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曾经历过什么?他们为什么未走到一起?妈妈为什么特意让自己到这里来? 子英的疑问似乎有一箩筐,无人可问,也无人解得。 有疑问的其实不止青鸾与子英两人,崔颢的家人们也一直在关注着罗子英的一举一动,他们一直在纳闷,这个男孩怎么像极了年轻时的晴川?难道他真如青鸾猜测的那样是晴川的孩子? 第三章、惊蛰日后 第二节、追根究底 一夜的暴风骤雨把滨湖市洗刷得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早晨的阳光温煦地沐浴着城市的花草树木,一片温馨的气氛。 芳草就在这样的早晨出了门。她手提着好几个礼盒,迈开步向绿荫街的一处巷道走去。此刻,她心里沉甸甸的,它的重量压过了她对购置新房的喜悦,现在她的心思是必须先要弄清楚手中这笔捐款的来路,她要知道真正的捐款人是谁?捐款有无蹊跷。这样,她才敢放心大胆地接受,否则,她宁愿放弃购房的机会,也要将不明不白的捐款退回去。 怀着这样的念头,她加快了自己的步划。大约半个小时后,她就找到了滨湖市轮椅厂。 轮椅厂在绿荫街的一条里弄里,占地不过三五亩,厂房也就千把平方米吧,在大门口根本没听到厂里生产的热闹嘈杂声,也没有门卫大爷来询问,芳草就径直走进了厂房里。四五个工人在焊着轮椅架子,另二个工人在一堆废钢管上敲敲打打,挑选着他们中意的钢材。 芳草走到一个挑钢管的中年工人身旁站住了,她开口问道,“师傅,打听一下,谢厂长今天在吗?” “哦,谢厂长来了一下又走了”,中年工人回答道。 “哦,不巧了,师傅,你们厂里是放假了吗?怎么就你们几个人上班?”,芳草打听起来。 “大姐啊,生意不好哦,要那么多人干什么?现在又没得订单,我们几个是老员工,在家也没事就在这里屌着混日子”,师傅一脸的无奈。 “师傅,我就不懂了,你们谢厂长不是说你们厂子效益好得很吗?前一响还在向社会捐款、捐轮椅吗?” 芳草的话突然把工人师傅惹毛了,他把手中的钢管一丢,鼓起了眼睛,“他还有钱捐款,捐轮椅?欠我们的工资都没发给我们呢!奖金就更别说了,几年都没提过。” 芳草住了嘴,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出来。 她一路走,一路在想着一个问题:一个生产这么不景气的工厂会愿意这样大手笔的捐款捐物吗?芳草脑海中不时地冒出的念头就是谢省三一定在欺骗自己。 芳草联想到去年以来,工作单位与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她百思不得其解。谁会这样好心呢?她一个个地搜寻着可能的捐款人,从同学到同事,从亲戚到朋友,她把身边认识的人都搜了几遍,都没有找出一点头绪。 这真就成了一个谜团,无法破解吗?以她的性格,她一定会一追到底,不找到答案不会罢休。但芳草还是没有头绪。她只是觉得所有事件的发生就像有一个总导演一样,不然这些事怎么会如此巧合呢? 这个躲在幕后的导演会是谁呢? 她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 她在轮椅厂的后院,她终于找到了租住在此的谢省三一家,谢省三见她从院门口进来早就从后面溜了。芳草顿时更觉得蹊跷。她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心里明白谢省三在躲她,她就转而向谢省三的爱人套起近乎来,并送上自己购买的礼品。 谢嫂子原本就是一个俗人,架不住芳草的温情攻势,只迟疑一会,她就尽己所知全告诉了芳草:轮椅厂捐轮椅的事她知道,是有人买了他们的轮椅再以厂里的名义捐出去。至于谁是买轮椅的人,她也不知道。捐款的事,她更不知道了。 芳草想起与谢省三一起来家的还有一个年轻人,现在找不到谢省三找他问问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便问谢嫂子道:“小崔在不在厂里?” 这一问倒把谢嫂子逗笑了:“你是说可染那孩子,他可是深圳有钱人,他自己虽不是老板,但他老板是他老爸,他怎么会呆在我们厂里?这次他到你家去只是陪着我家老头子走走,他到滨湖来可不是来看我们的,他是来医院照顾他生病的老爸的” “谢嫂子你说什么?小崔叫崔可染,深圳人?”芳草一下子就想到了为学校捐款的那个青年才俊崔可染,他和捐轮椅的这个“他”一定是同一个人。 “他老板你认识吗?”芳草还想多打听一点情况。 “不认识。我就知道这么多”谢嫂子坚定地摇起了头,然后忙她自己的事去了,但谢嫂子还是给芳草提供了崔可染的联系方式。 芳草没有再问,她自己觉得她快要找到谜底了。她道了谢,就从谢省三家退了出来。 她找到一个电话亭,一个电话打过去,“小崔,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聊聊吗?” 电话那头崔可染回道,“芳阿姨,找我有事吗?我在医院陪我老板呢” “你个鬼伢子,你一直在骗我”,芳草气愤愤地对着电话里说。 “我能有什么事骗您,我敢吗?”,可染还想装委屈。 但芳草一句重话直接就追了过来:“好,小崔,你可以不告诉我,但阿姨告诉你,我也是个较真的人哦” 芳草的一句话一下子就让崔可染缴械投降了。 在卡卡咖啡馆,崔可染向芳草说起自己的故事:我是一个孤儿,大约五岁的时候,我也记不清,是我长大后回福利院,福利院阿姨告诉我的。总之,我还很小的时候被人从滨江枫叶福利院拐到了深圳宝安,这户人家对我并不好,经常打我或者饿我饭,有一天我就从收买我的人家偷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我就四处流浪。有一天,我实在是饿急了,又正巧流浪到了一家福利院的门口。我知道进了福利院就会有吃的。所以我就在门口等着,等着福利院阿姨们来开门。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福利院门口来了扛了一包东西的大人,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纪,反正是一个大人,我就朝他喊:叔叔,我饿。他就把肩上的包袱放下来,敲开了福利院的大门,对里面的阿姨说了什么,从福利院里就出来了一个阿姨把我抱进去了。给我端来了稀饭和包子。我就这样暂时在福利院住了下来。后来,那个大人经常来看我,给我送来吃的、穿的,对我可好、可亲了。那个年纪,我已开始记事了。不知不觉中,我就对他依依不舍,后来我就改口叫他“爸”,后来六岁的时候,他把我接出了福利院,送我去上学,后来我就住到了他的家。从此我就成了他家庭真正的一员,从法律意义上讲我连他的“养子”都不能算,因为他太年轻,不具备收养我的条件,至今我也没有与他办理收养手续。但从情感上讲,我与他情同父子。他送我读书,直到大学毕业。毕业后,他让我负责集团公司的慈善事业,我就受公司委派寻找我们认为合适的慈善对象。我们老板这些年已捐助了很多钱。对您那点资助,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您也不要有太多疑问,我们是一家遵纪守法的正规公司,我们捐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们做慈善是纯粹地在做慈善,下一步我们正在筹划成立慈善基金会。好了。芳阿姨,我要走了。我的养父还在医院等着我呢。 芳草一手拖住了崔可染的手,“孩子,你告诉我,你养父得了什么病?我要去看他。” “芳阿姨,你与他非亲非故,干嘛去看他。我求您,千万不要去看他,他连他家人都瞒着,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扰他,这也是我告诉您这么多的唯一一个条件,您不能让我太难做啊” “哪,你告诉我你养父的大名总可以吧?他是不是叫晴川?” “晴川?不,他叫崔颢”,可染实话实说。 “崔颢?”,芳草对这个名字似增相识,但几十年的岁月早就累积起漫天的风沙瞬间就覆盖了她脑海里那不曾深刻的记忆。 “他是不是南湖临湖县人?”,芳草再次发问。 “不是呀,他是深圳本地人”。 芳草突然失望地叹了口气,曾在心里设想过、猜疑过、期盼过,到头来的结果竟还是失望。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纠结,要认定帮助自己的人就晴川呢?他不是早就从自己的生活了消失了吗? 第三节、贫贱夫妻 “芳草老师,你来一下,家里还有多少钱?我觉得我们还是去把房款付清吧,把房子买下来吧,机会难得”,罗跃进对厨房里的芳草说。 “你确定?”,芳草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行了,妇人就是婆婆妈妈……”,跃进总不忘数落她。 “要是钱硬是凑不齐,我们就放弃这套房算了?”芳草以商量的口吻对丈夫跃进说。 “放弃干什么?我不会让人小瞧了我”跃进不同意芳草的意见。 “这与别人没关系。跃进,你呀,也要知足呀,你没去上班,工资还照发,只是绩效少一点,少一点就少一点呗,也饿不死人,再说,现在我们也没住在大街上,房子虽然旧,大家能住,我们也可以住嘛”,芳草劝解道。 “我说,芳草老师,你什么时候姿态变得这样高了?我发现自从你评为先进后,说话的腔调都变了,高大上耶!”,跃进揶揄起自己的老婆来也够水平。 芳草就想再回到厨房去。 可跃进又叫住了她:“别走啊,我问你话呢?家里还有多少钱?” “3万多”,芳草回道。 “就这么点,你看你这个家当的?几十年了就这么点钱,钱都变作鸟飞走了” “跃进,你就是不讲理”,芳草申辩道。 “只剩这么点钱,难道我冤枉你了?”,跃进瞪眼的同时,声调也提高了八度。 “你没冤枉,我一个人的工资要负担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开支,能有剩余吗?你的工资呢?都送给酒馆了吧?十几年都没有见过你工资存折了,你还好意思说?”,方草这样说也是避重就轻,没有把跃进工资最大的支出项目点出来,芳草知道要是说明白了,她与丈夫的婚姻就到头了,所以她总是隐忍着不愿提及,这也导致跃进更加的有恃无恐。 “我喝点酒又挨着你那根神经痛了?谢厂长捐赠的钱呢?”,罗跃进一点也没有自责的意思,继续盯着芳草,等待她的回答。 “谢省三厂长捐的那张卡上有5万钱,你敢要吗?他连工资都发不出,还能捐出这么一大笔款?你不觉得奇怪吗?”。 罗跃进很不耐烦起来,“我有什么不敢,我偷了抢了?人家送上门来的钱,你不要是何居心?”。 “跃进,那卡上的钱来得蹊跷,不能收啊”,芳草几乎是在恳求着丈夫了。 “又不是我们偷来的、抢来的,干什么不能要?你不要我要”,跃进的态度已是斩钉切铁了。 “就算收下来,也还差6万”,芳草没好气地说。 “6万?先借一下呗,我不信借不到”,一时跃进的男人气概上来了。 芳草还想再说点什么,跃进的训斥又开始了。芳草就没再说下去,回她的厨房去了。 留下罗跃进一个人在客厅里抓狂。 罗跃进从自认为最好的亲朋戚友算起,像耙谷子一样把所有的亲朋戚友盘算了一遍,然后拿起了话筒。 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自己原来在印刷厂时最投缘的好兄弟张继科,他现在做海鲜生意,据说早发了,找他开口借几万块钱,完全是没问题的,之前,他也敲了自己不少银子。 “张总,我跃进,现在在哪里忙呢?哦,在酒吧喝酒,好潇洒。我有一个小事求求你帮忙,好,那我就说了,张总,我准备买套新房想找你借6万块钱,只是周转一下,周转一下”,跃进尽量说得客气又不让对方产生顾虑。 但对方本来听得清清楚楚的电话,忽然一下子就响起了噪音,一个劲的“嘟嘟”起来。跃进再试着拨过去,对方竟关机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狼崽子” 他还是对自己抱有信心,又拨了一个电话出去:“老田,我跃进大哥”,老田是跃进的同事,曾经上班的时候跃进自认为帮过他不少,包括提老田为副股长,自己是很费了一番力气的。现在老田已是副局长了,帮忙找单位借几万块钱救救急,这个忙肯定是会帮的。 “啊,这个这个,跃进呀,你是也当过领导的人,单位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牵涉到财金纪律,得班子成员一起研究研究,你等我消息吧”。 跃进知道老田在耍滑头,找单位借钱基本无望。 这一晚上,他就倔傲地将自认为可以借到钱的主儿的电话打了个遍,让芳草实在看不下去了。 “跃进,别打了,人家现在躲你都来不及,你还想借钱,异想天开,这个事,你别管了,让我去找蓝心借吧”,芳草不想太伤跃进的脸面,就自己把担子担了起来。 “我偏不,我就不相信几万块钱真的可以难倒我这个六尺男儿,想当初我也是呼风唤雨的狠角色”,跃进给芳草撂下话自己回他的卧室去了。 留下芳草在客厅愁眉不展。此刻,芳草考虑的是自己与丈夫的分歧。跃进已认定了要收下谢省三的捐款,而芳草因为已知道这笔捐款的实际捐款人不是谢省三而是一个不敢想象的人,她是坚定要将捐款退回去的,她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一旦丈夫哪一天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的日子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她不敢想象。 第四节、双喜临门 交房的日期日益临近,房款还没有着落,芳草开始有点着急了。 她明知道丈夫跃进靠不住,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能男人一把,为家庭做一次贡献。 但一日日期望,换来的只有失望。芳草也就不再观望。她知道,现在自己唯一的希望在蓝心身上。芳草也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不是走头无路或者特别急切的事情,她一般是不去麻烦别人的,蓝心也不例外。这么些年,芳草记得自己从没有找蓝心帮过忙,比如评职称,調工资等等。 芳草犹豫了好些天,最终还是决定去找蓝心。 就在去找蓝心的路上,芳草的电话响起来。 “大姐,是我,楚楚”,电话的那一头的声音柔柔的。 “楚楚呀,你好呀,我是大姐芳草,这样早打电话有事呀?”,芳草猜楚楚一定是关于书稿的事。 “哦,是呢,大姐,告诉你,书上架了,我给你寄了一些过来”,楚楚说的书是指之前请芳草帮忙一起编辑撰写的《中华古诗词鉴赏》。 “那太好了”,芳草听到自己参与编辑撰写的书籍出版了能不高兴吗? “恭喜大姐哦,希望书籍大卖,我们还能多挣些米米”,楚楚在电话里笑起来。 “我真没这样想过,我特享受撰写的过程”,芳草说的是实话。 “市场经济嘛,不挣钱不符合社会规律,我也不能让你熬灯费蜡白辛苦一场,是不?”,楚楚此刻却像个长者,也确实是这样,在芳草的心里,市场经济的意识还刚刚萌芽,那能与一直在商海里摸扒滚打的楚楚相比,她不知道楚楚以后将为她打开一扇新的门窗。 “大姐,你给我一个卡号,我先把稿酬预支一部分给你”,楚楚又说。 “真给我呀?3000还是5000?”,在芳草心里她的劳动就值这点钱,因为这已经是她月工资的一、两倍了,而且她本来就没有奢望能收获稿酬,不过现在购房款差个窟窿,把她逼得蚊子腿也是肉了。 “大姐,什么意思?不真给还让你白辛劳大半年?我楚楚能干过河拆桥的事?放心吧,稿酬会一分不少,陆陆续续打给你的”,楚楚故意装生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芳草怕楚楚误解自己,赶忙解释。 “先给你打10万,书卖得越好,稿酬越多,大姐,你等着吧,也许会成个百万富婆呢”,楚楚在电话那一头柔柔地笑。 “啊?”轮到芳草惊讶了:“别骗大姐了,大姐真要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 “怎么花?选择好地段,地段,地段,去买房,去买户型好的房子。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楚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买房”,这样的建议让芳草消化起来真的不是三两日可以做到的。 楚楚的电话好像是应着点就来了。“刚想睡觉,她就递来了枕头”,芳草忍不住笑起来。 房款落实了,芳草就没必要去找蓝心了。但既然到了市教育局的楼下,芳草还是决定上楼去看看蓝心,告诉她自己购房的事。 见到芳草,蓝心诧异道:“你消息还蛮灵通呀?昨天的事你一早就知道了” “啊?什么事,我不知道什么事啊?”,芳草比蓝心更诧异。 “你不是为子英保送大学的事来的?” “我不知道啊!我本来是来找你借钱的”,芳草如实告知。 “要多少?”,蓝心在芳草身旁坐下来,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 芳草说“不要了,钱够了”,于是芳草就告知了蓝心自己稿酬的事。不过现在她更关心的是刚刚蓝心关于儿子子英保送大学的事。 蓝心告诉芳草,子英已通过了南方大学的保送生资格审查与面试,省招生办进行了公示,录取结果来了,下一步就是办理入学手续了。 说着,蓝心就给了芳草一张表格,是“南方大学录取结果通知书”,一见是南方大学,芳草不禁心中狂喜。 今天真是“双喜临门”,芳草喜不自胜,告别蓝心后,走路的姿式也轻快起来。一路哼着欢快的歌曲,眉眼里都是笑意,这样的心情、这样的笑容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按照之前的计划,芳草是想先找蓝心借一笔钱把房款付了,然后再把现在住的天心小区的旧房子卖了,用卖房款来还蓝心的借款,这样就把所有账务理清了,自己就用不着整天为钱发愁了。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就是一头野猪只有一张嘴,话难听但话糙理不糙,跃进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高调得很,但如果要等他下文就要命长了。在帮助自己、为家庭建设出力上是绝对不能奢望的。而且他还喜欢画蛇添足,比如在查静雯怂恿自己确定了购买新房的那日晚上,芳草曾与跃进商量将现在住的天心小区的旧房子卖了,房款用作支付购买新房资金的来源。跃进一口就回绝了,他回绝的理由特别冠冕堂皇:“我有内部消息,我们小区不久就要拆迁了,到时房价会大幅上涨,现在把它卖了就亏大发了”。 “不可能吧?我怎么一点也没用听到过这方面的信息?”芳草表示十分怀疑。 但跃进很坚决地反驳了芳草:“你妇道人家,哪能知道这样的消息” “那让我怎么办?新房子付款是有期限的,你让我怎么办?”芳草尽管不相信跃进的话但也不能像跃进一样反驳他,这是跃进特定的原则,芳草几十年日一日地坚持了下来,于是便提了一个实际的问题。 “找人挪挪,等拆迁了再还呗”跃进说得轻巧。 芳草知道自己的计划又胎死腹中,少不得自己又得厚着脸皮去找蓝心借钱了。好在楚楚的一通电话为她解了围,解决了新房购置的资金缺口。芳草还暗自庆幸了一下自己的小确幸,近段时间自己总是顺风顺水,真是时来运转了。 没有了困难,芳草的心情自然爽朗起来,对丈夫跃进的蛮横也就一笔带过,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跃进不同意出售天心小区住房的真实原因了。 芳草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有了钱,芳草也不再扣扣索索了,她决定选在儿子保送大学成功后,搬入新家那天请客谢恩。她第一个决定请的客人是蓝心;第二个要请查静雯;本来第三个要请楚楚,可楚楚千里之遥,只能打个电话表示表示意思。然后是校长……,满满一桌人。 转眼就到了开席的日子,芳草原只接了一桌客人,却来了三桌,多来的客人都是丈夫跃进请来的,芳草虽有点怪丈夫跃进没有事先跟自己打个招呼,让自己有所准备,但内心里也是欢喜的,一直笑意盈盈,招呼客人就坐,喝茶。 不想,这一美妙的场景,很快就被一个狐媚脸的妇人的出现所打破,这个妇人名叫孙媚,确有几分颜色,几分媚态。罗跃进曾有诗为证,跃进的诗云:“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一朝含羞状,半城是人妖。” 此刻,妇人也不顾场合,与跃进两面相对时还表现得情意切切的样子,这一切都尽收芳草眼底。 芳草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心里还是针刺过一样疼痛了一下、痉挛了一下,但持续的时间仅仅是那么短暂的几秒,她就回复了神态。 现在,气氛热闹,客人们的祝福足够冲刷一切不快。芳草也并没有多少伤心。她只是觉得自己面子上挂不住。其实,芳草早就知道孙媚的存在,她只是隐忍不发罢了。对丈夫跃进,她早就心如止水,不抱任何希望。她甚至期望他们两个能狼狈为奸越久越好,这样自己就避免了被丈夫强暴的理由。 而跃进却也做的有点过分,开席后竟然与孙媚吆五喝六地划拳拼起酒来。 几杯酒下肚后,罗跃进又手舞足蹈地哼唱起歌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孙媚也接着唱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罗跃进又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两人唱着、划着拳,喝了个天昏地暗,喝了个四仰八叉,喝了个不省人事。 直到宴席结束,芳草的眉头始终似皱非皱,都没出面去干预一下丈夫跃进的胡闹。 就在芳草心有不快的时候,她接到了楚楚从深圳打来的电话。楚楚电话的内容当然是祝贺,祝贺芳草移居大发,祝贺子英保送名校深造。让芳草意想不到的是,楚楚告诉她,深圳草青青公司决定承担子英大学期间的所有学杂费用。 接完楚楚来电后,芳草似乎一天的乌云都一扫而光。 这个好消息,她立马就告诉了儿子子英,但也仅仅只是子英一个人。 第五节、假寐的灵魂 芳草搬新家的计划还没有实施,蓝心却打来电话,告之芳草她也要搬家了。要芳草去把寄存在她家的红木箱拿回来。 芳草本想将红木箱继续留在蓝心家,那无法忘怀的过往毕竟只是过往,远不如当下的生活重要,芳草再糊涂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她犹豫思虑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红木箱拿回来,不让一只破旧的木箱破坏了蓝心新家的祥和。 做出了这个决定后,芳草似乎豁然开朗。在去往蓝心家的路上,心情也不再抑郁,脚步也轻快多了。多年来压抑在自己内心里的不安好像就此消弭于无形。 她潜意识里就盼望着由今天开始远离那个约隐约现的人影,自己可以安生地回到平凡的生活中,不至于陷于矛盾纠缠而不可自拔之中。 她甚至还想回家时犒劳一下丈夫跃进,为他买一份卤猪蹄。 她知道,如果丈夫知道了红木箱的存在很可能会产生矛盾。丈夫这段时间为了筹措购房的首付也是不遗余力。尽管芳草心里明镜似的明白丈夫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但她还是愿意丈夫有这样的做派,至少说明丈夫也在为这个家为儿子子英的将来操劳。 她什么都可舍弃,但儿子的一切却是她必须维护周全的头等大事。一想到儿子,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死亡的人来。 他真的死了吗?她在心里千万次地问过自己,但最终她都无法给予自己一个他确实已经死去的结论。她期望他还活着,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亲切地注视着自己,笑着来握自己的手,给自己道歉,给自己一个长久而热烈的拥抱。“那时,我该是接受他的道歉呢还是置之不理,甚至给他狠狠的一通教训?”,她为自己没来由的臆想恼怒起自己来,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到蓝心家的路程也就只剩下七、八分钟,在即将进入菜市场的入口时,她忽然怔住了,她看见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与一个中年人携手往自己回家的相反方向走去,那瘦高个的青年太像自己的熟人崔可染了,而那中年人是谁呢?是他的老板吗? 芳草想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崔可染,但一眨眼那瘦高个的青年拦下一辆的士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流中,只剩那个中年人还站在马路边缘看着青年离去。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芳草还是觉得那个中年人的身形是这样熟悉,当他转头看向自己方向的那一刹那,她几乎看清了他那双闪耀着火焰一样光芒的眼晴,还有他的清秀的脸庞。 她迫不急待大叫了一声:“晴川”,但声音却停留在咽喉处,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汇入人流中,消失了。 她顺着人流追寻着,从菜市场的入口横过马路,沿着马路又前行了数百米,再往前就是滨湖市人民医院的住院大楼了,那个人却再无踪影。 芳草懊恼地停止了自己的脚步,使劲地揉着自己的双眼,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摇了摇头,在心里否认了自己追寻的人儿会进入医院的想法,然后在马路上停住了脚步。 她深叹了口气,她为自己的无功而返而气恼。她仔细地回忆着刚才那个人影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那双闪耀着火焰一样光芒的眼晴,还有他的清秀的脸庞,无法不让她与那个死去的灵魂联想到一起。 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的信息,一件接一件的蹊跷的事件,都一齐画片一样涌现在她的脑海,那些在心底里埋葬多年的片段被串联成一段段影像反复地在她的眼前放演,一个形象越发清晰。 她心底里那个沉睡了多年的灵魂就这样一点一点苏醒过来,或者说她心底里的那个魂灵从未消失只是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越发隐忍也越发强烈,如果直白地说,就是这个灵魂从未沉睡,而是一直在假寐,它无需唤醒。 到蓝心的家的时候,蓝心正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几个职员在搬运纸箱。 “啊,蓝心,我来迟了”,芳草见到蓝心有些歉意。 “芳草,你来的正好,我本来打算把那样东西送到你家的,你现在来了就自己带回去算了”,蓝心拍了芳草的肩旁一下,诡异地笑了一声。 “我来帮你忙吧,蓝心,你说要我做什么?”,芳草不愿袖手旁观。 “什么也不要你做,家具什么的都不搬了,只是搬些被褥衣服,一些生活用品,搬家公司都帮忙打了包,咯,你看就是几个纸箱,很快就搬完了,家具家电你要要的话你就喊人来搬” “我那个屁大的地方,搬回去放哪里”,芳草自嘲般地笑着回绝了。 “也是”蓝心赞同芳草的说法,“哪就不要搬了,你把家搬过来得了,我这套房子旧是旧点,再怎么也比你现在的房子好,一楼还带个小院子,怎么样?芳草”,蓝心也是神经大条,竟然忘记芳草告诉过她,芳草也要搬新家了。 芳草忽然记取楚楚关于囤房的话,现在突然天上掉了一个大馅饼,直直地砸在自己的头上,她一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芳草当即给楚楚打去电话,简单介绍了蓝心房子的情况,问楚楚要不要买下来。 “好呀,你去办吧,钱我明天打给你”,楚楚没有一点犹豫。 得到楚楚的同意,芳草转身就告诉蓝心,楚楚愿意购买的意思。 “也行,不过我还是愿意卖给你”,蓝心说。 “蓝心,你真好”,芳草抱着蓝心在蓝心的脸上夸张地亲了两口,继而狡黠地笑道:“我可没钱,白给可以不?”。 “美的你,你是我什么人?儿女亲家?想白捡,不成”,蓝心故意逗着芳草。 “子英不是你儿子吗?我俩谁跟谁呀,我可没钱,要钱先欠着”,芳草耍赖起来,人就是这样,当你身处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你就会有什么样的智慧。 “好,我俩做笔交易,等我找到瑞瑞,你让子英做我女婿,我把房子白送给你,你舍得?”,蓝心继续逗着芳草。 “我舍得,跟着你这个局长大人,我家子英不比跟着我强?” “好啦,芳草,别言不由衷,你不怕那个魂灵回来找你算账也怕你家那个现实魔王跟你较劲吧?我知道你难,芳草,房子卖给谁,你替我做主就好了。至于房子价钱也好说,想多给欢迎,现在没钱也没关系,等你发财了再给我,不过还是那句话,子英得抵押给我” “好耶,好耶,我今天就把子英送你新房子里去,别到时反悔不认账哦”,芳草笑裂了嘴。 芳草与蓝心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在旁边看着搬家公司的职员楼上楼下的忙碌,不一会家就算搬完了。 蓝心又回到屋里提了一口油漆斑驳的红木箱交给芳草:“物归原主”。 芳草接过蓝心手里的红色木箱,一时怔在那里。直到蓝心坐上搬家公司的车子走远了,她才缓缓地回家去。 回到家,芳草没敢直接就把红木箱提溜到自己卧室里去,她知道自己丈夫认识这口红木箱,就先寄存在对门的刘娭毑家。 她空着双手回到了家里。 “我的卤猪蹄呢?”,罗跃进压制着怒火不解地盯着芳草,他的不解是芳草对自己的要求从来是百依百顺,不像今天答应的卤猪蹄却没见踪影。 “啊?我等会给你买”,芳草小心地回应着丈夫。 “啊?”,罗跃进有些错愕地啊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芳草也懒得搭理他,回自己卧室静坐了一会然后又出门去买卤猪蹄,而且主动地为跃进带回了一瓶白酒,对丈夫的服侍比往日更好更殷勤。 等到晚上丈夫跃进上床歇息了以后芳草才把红木箱提溜回自己的卧室。 再次打开这口红木箱,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了。岁月的巨轮刀片一样早把自己分割得满脸沧桑,伤痕累累。但再次要打开面前的红色木箱的时候,芳草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无法言说的感情,忐忑、尴尬、期待、激动……,她真的无法说得清楚,她也不想去理清这乱麻一样的思绪。 几件旧衣服、发卡、手绘的结婚证都在,甚至是几本笔记本都还在,最底层是一张长约一尺、宽约三寸的硬纸片,上面以眉笔写着几个秀丽的大字:亡夫晴川之灵位。 芳草呆呆地看着揣在手里的灵牌,一时头脑一片空白,眼泪却不争气地一个劲地往外涌。 “晴川,你这死鬼,你可知道你已把我折磨了快十八年了,你真狠心哦,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缠绕我一生一世……” “我就算还债,十八年了也还完了,你怎么就老是让我不得安生呢?” …… 芳草的思绪天马行空般的跳来跳去,一会儿回到自己豆蔻年纪的时候,自己情愫初开,一丝甜蜜充盈胸间;一会儿回到自己的大学年代与晴川相亲相爱的场景,是多么的温馨幸福;一会儿又回到大学即将毕业那至暗的半年岁月,钻心般的悲与痛捶打在着她的心脏,袭击着她的头脑,头与眼珠都欲裂开一般胀痛。而当思绪回到自己与丈夫成婚后的日子,芳草却开始撕扯起自己的头发,她最不愿回首的就是自己婚后的日子。“行尸走肉”,这是她对自己婚后日子的评价。她宁愿自己回到晴川死亡那暗无天日的日子,她也不愿面对现在的生活。 她把手中的灵牌端正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灵牌上自己用眉笔写下的字迹,她竟然想从胡思乱想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的思绪又开始变得清晰,不再凌乱不堪。她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自己从认识晴川到现在的人生经历,其实真正属于他们的岁月也就是大学四年,最多加上高考前相识的半年多时间,在自己40年的人生历程中,这五年也就八分之一的分量,但为什么就这样无法抹去? 是爱还是恨?芳草不愿回答自己。 此刻她只想逃离自己与晴川的关系,让他远离自己的生活,自己才能有一刻的安宁。 但她越是这样想,一些细小的片段又从记忆的最深处蹦跳出来,在她的眼晴晃动,在她的脑海里翻腾。 泪眼模糊中,她仿佛看到晴川在给自己朗诵写给自己的情诗时的神态: ……,你的指尖揉碎了我/你的秀发窒息了我的呼吸/浮沉的呼吸/让我在你的一泓泪水里浮沉/你渐行渐远/你渐沉渐弱/你摇摇将坠/我的灵魂被你的凝眸卷进漩涡/无力自救/你终会由一朵雪花变成一滴泪水/藏在我的眼角/看潮起潮落/那时我该能知道你的欢喜与悲愁 …… 她也仿佛看见在大学校园的病房里自己对晴川示爱而晴川不解风情差点把自己气哭的场景,她甚至记起了一句古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晴川、芳草,你看千年前诗人就将我俩的姻缘联系在一起? 她被自己的醒悟吓了一跳,此刻,芳草那原本强烈的对晴川的思念、牵挂瞬间变成了委屈、失望甚至是恨意;一股被欺骗、被抛弃的绝望瞬间弥漫了她的胸间,她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木箱里的破旧衣服,撕扯着手边的被褥,甚至丢弃了晴川的灵位,然后压抑地抽泣起来。 整个夜晚,她就这样在呆坐着直到天明。 第六节、无名之火 第二天,芳草感觉自己一身像散了架一样瘫软,摸摸自己的额头,滚烫滚烫的,犹如摸着热热的茶杯,有过请假休息的念头,但随即就打消了。现在的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自己的位置也是别人无法代替的,即使别人想代替,芳草自己也不放心。在这样的心绪下,她还能将“请假”的想法说出口吗?于是,她就自己服了几片感冒药又硬撑着一步一步挪到了学校,坚持着上完了上午的课程。下午她没有课,她也觉得自己实在难以坚持了,就向教务主任打了招呼回家来了。一到家,她就摸着床铺沉沉地睡去。 朦胧中,家里忽然人声鼎沸,一会床铺前已站着好几个人影。她努力睁开眼晴,才看清眼前的人影是学校工会主任、专干与教务主任。于是,她挣扎着坐起来,教务主任却把她按住了,并且不忘对她的关心与责怪:“芳草,你太逞强了,病了就休息啵,没有谁会背后说你什么的,谁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呀!” “是呀,是呀,芳草老师要注意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也就不客套了,今天我们是代表学校来慰问的,你和你家先生每人红包一个,红包一个”,工会主任的话语顿使芳草心中感到丝丝扣扣样的温暖。这是自己从教十八年来第一次享受到学校上门慰问的待遇。 “我先生也有啊?”,芳草不解自己单位慰问还捎带上家属。 “罗先生甘为人梯,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你,也有贡献,这是刘校长特意吩咐的”,主任解释道。 “这样不合适吧?我家有一份就够了,怎么能拿双份呢?”芳草没有接主任递过来的红包。 “哪有双份?就一份,主任开玩笑的”,教务主任从主任手中抽过红包,然后将两个红包并为一个,放在了被子上。 芳草也没有去看红包,还是挣扎着要起身来为主任一行泡茶。但教务主任再次把她按住了,然后告辞走了。 芳草又在迷迷糊糊中倒了下去,等她再次醒来,人已清醒了许多,自己摸摸额头,感觉也没有那么烫手了。 看看窗外的天色,怕是已近黄昏了吧。于是,她就起身准备为跃进做晚饭,抬眼一看,被子上的红包却没了踪影。 “这个罗跃进,真是见钱眼开,一个红包也不放过”芳草在心里这样说,也没追问跃进,自己硬挺着爬了起来。 晚饭还没好,家里又进来了一拨人。这次不是自己单位的,而是自己丈夫罗跃进的工作单位--滨湖市天心区教育局的工会刘主任一行。这是例行性的对罗跃进的慰问行为了。滨湖市天心区教育局每年工会都会派人来家里对罗跃进送上慰问金,说些安慰的话语。 对罗跃进来说,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单位没有忘记他,他还是教育局的一名员工。他心底里才有那么一丝丝得意,得意自己还是一个有工作的人,是一个尚可以领取工资、挣钱养家的男人。 刘主任是从部队转业的北方人,说话高门大嗓、中气十足: “跃进呀,你可不要泄气哦,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养着就好了,尤其你有这么一个好老婆,相信你一定会康复” “福气啊!表彰大会上,她怎么说来着,‘我期待不久的将来,我的丈夫能甩开轮椅,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甚至奔跑’,你小子的福气就是找了一个好老婆”。 刘主任的话博得了同行者的一致首肯,大家都向芳草投以钦佩的目光,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跃进的脸色开始有了异样。 “刘主任,您缪赞了,我哪有那么好,主要是跃进自强不息、坚韧不拔,他的病情才逐步好转的”,芳草一边端上为主任一行冲泡的豆子芝麻茶,一边解释起来。 “芳草老师,不用谦虚,地球人都知道,这上十年你是怎样照顾罗股长的”,同来的工会专干也由衷地出场给予芳草赞美。 “是呀,是呀,要我说,工会慰问跃进当然应该,但最应该慰问、表彰的是他的老婆芳草老师,不是?”,刘主任的这席话逗的大家都掩口而笑起来,而跃进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大家始终一言不发。 刘主任哪会注意到跃进的表情,只知道继续他自己的演讲。 又扯了一会闲篇,刘主任他们一行谢绝了芳草留他们吃晚饭的邀请走了。 临出门,刘主任又返了回来。 “跃进,我差点忘了,这里有人事股张股长让我带给你的一份文件,还有一个口信,请你明天去局里走动走动” 罗跃进也知道,他们不过就是完成任务,走走过场,并不是真心实意来看他,也就随他们去了。嘴里打着哈哈,说着客套话,目送他们钻进了小汽车。 待用过晚饭,跃进顺手拿起了茶几上刘主任留下的单位文件。 这是一份《关于加强财经纪律,进一步清理吃空饷和认真执行事业单位病休人员的待遇规定》文件复印件。按照文件的规定,被认定为吃空饷的,必须全额退回所领取的工资报酬,做除名处理;无故缺岗的一律停发工资,做辞退处理;在病休时限内的病休员工只能享受基本工资,绩效工资取消;超过病休时限的可以选择回单位上班、办理提前病退手续、自动辞职等等,跃进越看心里的火气越大,自己已病休快十年了,如果不提前办理病退手续,就只得返回单位上班或者自动辞职了。如此一来,自己只有返回单位上班一条道了。 刚刚还多多少少沉浸在单位来慰问的喜悦之中,现在罗跃进心里的火焰腾地就燃烧起来。“他们能这样对待一个有病的老同志吗?上班的时候,我累死累活,我要过加班工资吗?跟组织提过钱吗?现在我还病着,却逼我回去上班,这是人干的事吗?” 罗跃进的雷霆怒火开始喷向单位然后又喷芳草,无休无止: “还有你,芳草老师,你在旁边笑,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嫌我在家工资拿少了?我要你养活了吗?碍着你什么事了?” 芳草什么也不能说,那样只会让火焰燃烧的更加旺盛,更加无法熄灭。芳草是最了解自己的丈夫的,几十年的生活相处,经验告诉她,这个时候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阻燃剂。于是她沉默着,沉默着。 直到响起儿子子英回来的敲门声,她才起身去开门。 此刻,她看到窗外早一片雪白,天空中不知何时已下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今年的冬天该格外寒冷吧? 第七节、待遇风波 第二场雪并没有如期而至,仍是一个北风凌冽但无雪无雨的日子。 芳草安排丈夫跃进吃过早饭又照例将炉火生好,准备了一叠昨天的报纸,又泡好了一杯茶水,一并放在炉火旁,然后上班去了。 跃进很习惯享受芳草这样的服务。不过今天他没有按照往日的做派品着茶翻看起报纸。 在重复这样的享受前,他首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拨给上滨湖市天心区教育局蒋副局长的。他简要的将滨江市天心区教育局《关于加强财经纪律,进一步清理吃空饷和认真执行事业单位病休人员的待遇规定》的文件精神复述了一下,然后请求上蒋副局长疏通一下,让他继续享受全额工资在家病休的待遇。 当他得到蒋副局长的明确答复后,他才满意地回到火炉边去享受他的报纸与茶水。 但恼人的是这样的享受并没有坚持多久,家里的电话却滴滴地响起来。 他还以为是老婆芳草有什么事,拿取电话,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天心区教育局人事股张股长的声音,张股长让他去人事股一趟。 他想,蒋副局长还是讲义气的,这么快就给人事股打好招呼了。于是他就自己滚动轮椅不紧不慢地往天心区教育局去了。 回到自己曾工作了多年的地方,他的内心是激动的,怀念的,自从自己瘫痪后,就几乎很少再踏足这个樟树婆娑的院子,偶尔来过,也是在芳草的协助下蜻蜓点水似的停留不了多久就打道回府了。他抬头瞭望了一下自己曾经在四楼的办公室,现在似乎整栋楼都已被闲置,看不到有人进进去去。 自己曾多年担任基础教育股的股长,是一个有职有权的岗位,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高光,如果自己不酗酒,不摔伤导致半身瘫痪,凭我的能力,此刻我不可能还是那个股长,早就是副局长,甚至是局长也不一定。这样的念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以致都忘记了今天的目的。 光阴荏苒,如今的区教育局办公大楼豪华气派,电梯铮光闪闪。他自己摇着轮椅从电梯上了八楼。人事股的张股长是一个年约30上下的年轻人,此刻正在自己的座位上翻阅着一叠打印的稿纸,时不时地用铅笔在纸张的空白处添上一些文字。 罗跃进的轮椅在门口停住了,他一直等着,等到张股长的视线从眼前的稿纸上移开,移到门口他的身上时,他才向张股长打起了招呼。这是他在教育局多年的历练养成的良好的习惯。 年轻的张股长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搭理他,而是继续自己的工作。 罗跃进再次向张股长咳嗽了一声。 张股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继续着他的工作。 罗跃进就这样被晾在办公室的门口,一股股熔岩一样的火焰在他的胸膛里乱窜,要是面前的对象是芳草的话,这样的火焰早就冲天而起。但今天罗跃进一直强忍着、强忍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张股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铅笔,示意罗跃进进到房间里来。 “老罗吧,让你久等了,市里要一个材料要的急,办公室准备的材料不符合上级的要求啊,只能自己来”,张股长这官腔打的不露一丝痕迹。 “那是自然”,罗跃进说。 “老罗啊,今天请你来是有这么一个事,局里为了贯彻上级关于加强财经纪律,进一步清理吃空饷和认真执行事业单位病休人员的待遇规定,局里对你的情况进行了研究,局里授权我来征求你的意见。一是回局里来上班。局领导认为,你现在身体恢复的也还可以,可以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收发报纸等之类的工作;二是如果你不同意局里安排,局里只能严格执行文件的相关规定,像你这种超过时限的长期病休人员,如果不回单位上班就只能办理提前病退手续或者自动辞职”。 还没等张股长的话说完,罗跃进心中的一股无名怒火早腾腾腾地喷涌而出: “这是什么屁话?老子开始干革命工作的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你?让一个84年就滨湖大学毕业的的老同志,一个长期担任基础教育股股长的老同志去门卫搞收发,亏你们想得出来?老子病得这样重,你们不尽心尽力照顾,还逼我提前病退、辞职,还让人活不活啦?我要去市委去中央去告你们这帮鳖孙子……” 罗跃进的话越说越激动,甚至抓起身边的水杯、报纸、文件架,一切顺手可及的能摔能砸的物件在办公室里撒起泼来。 整层楼的工作人员都被他的打闹声所吸引,大家纷纷走出办公室在走道上观望着、议论着。 芳草是在学校接到电话,生生地从上课的课堂上被拉下来,拉到区教育局来劝止罗跃进的。 等芳草到来的时候,罗跃进已骂累了,声调和声量已降了下来,正有气无力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控诉着领导的无情、无义、无理。 她想拖着自己的丈夫下楼回家去,但罗跃进一手死死地把住了轮椅,一手指着张股长不停地叫骂着。 芳草怎么也推不动他的轮椅,就那样僵持着。楼道里的人们也不走近来,只是远远地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点评着。 芳草感觉自己的身后有无数的刀子一样的目光射过来,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走道的墙壁上曝光示众一样。 她的胸口憋闷得难以呼吸,胸脯在剧烈的起伏,似乎再挣扎一会她就要昏晕过去。 忍无可忍的芳草突然对楼道里议议论论的人群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道:你们积点德行吗?他是一个病人,有什么你们可以冲我来。 芳草的这一声怒吼顿时让所有的声音都湮灭了。罗跃进也被芳草的这一声吼所震慑,停止了叫骂。 芳草于是强忍着怒气一言不发地推着罗跃进的轮椅就往电梯口走去。 刚刚走出电梯口,就碰见蓝心身后跟着几个人从外面进来,显然蓝心是接到了谁的消息赶来的,遇到芳草夫妇劈面就是一顿数落: “罗跃进,你消停了?在家欺负老婆就算了,现在还回单位来闹,过瘾了吧……” “蓝心”,芳草及时地发声阻止了蓝心的数落,她需要为自己的丈夫留下做人的面子,也为自己的家庭留一份安宁。 “哦,芳草,你们回去吧。罗跃进,我还是要说一句,老同志了要有老同志的样子,你的事局里会妥善安排的”蓝心说完就带着一干随从上楼去了。 有了蓝心的话,芳草刚才还忐忑的心就此放了下来,推着丈夫跃进一步一步走出了天心区教育局的院子。 凌冽的北风吹来,芳草因为羞躁而发热的脸皮终于刀割一般的疼痛,但她没有顾忌,只是默默地推着丈夫一声不吭地往家的方向走着。 她比谁都清楚,十几年的隔绝,丈夫已经退化成了一个孩子,他只会以仰视的目光来打量着这个肥皂沫似的五颜六色的世界。他的个性无疑已不再适应这个外表斯文极光彩的社会。他不熟悉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微妙复杂的厉害关系,始终以自己敏感多疑、妄自尊大而又极易产生羞愧感和耻辱感的个性来对待这个社会,结果就让旁人觉得很难与其相处、不讲道理。这样一来,丈夫自然经常会遇到挫折、被外人羞辱,而丈夫必然将外面受到的不公反弹到自己身上。他体谅不到自己的苦楚,体谅不到自己的失落,体谅不到自己作为妻子的起码要求?即使偶尔明白的时候,以他现在的处境,他又能如何?每次在外面受到打击回来,他除了行使丈夫的权利,他对关系到自己的要求和愿望都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冷漠。不是回避就是默不作声,连一句宽心的慌话都不会说,或者是不愿意说。久而久之,芳草就越是不想与他交流,她宁愿把家里的一切困难都自己一个人扛着,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外人无法看见的无形的围城里。 今天的遭遇也是这样。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芳草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叹息。 第八节、病历疑云 从天心区教育局回来,罗跃进还是没有停止闹腾,不仅继续指责着单位、指责着芳草,还酗起酒来,任芳草怎么劝都不行。 深夜时分,罗跃进就开始感到肝部有些不适,把芳草折腾了半夜。终于等到天亮了,芳草就推着罗跃进去医院去看医生。 到达滨湖人民医院的时候,正是医院上班时间,就诊的人流还没有出现,芳草轻车熟路为罗跃进挂到了内科的第一个就诊号。今天坐诊的是刘明主任医师,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挂号、问诊、检查、等待结果……,到医院看病的流程总是这样千篇一律。这一天,身材单薄的芳草就这样推着轮椅上自己高大肥胖的丈夫罗跃进奔走在医院的多个科室之间,看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就知道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她该是怎样拼着自己的体力才能完成这一切的工作;看她一路细致入微的劝解与服侍,又当知晓这个妇人平日里该对自己丈夫是多么的体贴入微、照顾有加;而再看她这双眼窝深邃的好看的眼晴里流露的焦急、痛惜与无奈,当更加体察到妇人内心里的善良与性格中的逆来顺受。而令人讽刺的是事情的起因竟是因为她的丈夫昨晚酗酒后导致肝区不适。多少年了,无论她怎样规劝,丈夫对她的一片好心都无动于衷,有时甚至由此爆发无休无止的争吵甚至是战争,但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芳草在丈夫的暴力打击下败下阵来,要么在脸上留下深深的指印,要么是在身上的其他部位留下淤青,你看芳草一口整齐的牙齿竟然留着一个空洞,就是某一次战争的印证,而最终的结果是他依然我行我素嗜酒如命,让芳草徒留一声叹息。 b超室外照例又是人满为患,芳草与她的丈夫静静地等待着,她一边帮自己的丈夫揉着肝区所在的右腹,一边不忘张起耳朵收听着头顶上喇叭里播报就诊者号次的广播。 今天他们来医院早,b超检查的号次也相应靠前,不一会喇叭里就响起了他们期待的名字,“八号罗某进请到b超一室做检查”。 喇叭里这一声呼喊,让芳草期待许久的心放了下来,终于不需要持久忍受等待的煎熬了,她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心里竟产生了一些微小的快慰。于是,芳草就推着轮椅上的罗跃进向b超一室走去。 与此同时,广播里播出的罗跃进的名字声,竟引起了导诊台里一位护士的注意,她注意地再次听了一遍喇叭里的声音后,立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就一边扫视着导诊台外挤挤挨挨的人群,一边大声地呼喊到:“谁是罗某进?” 不知道是场面太嘈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护士的呼喊竟没有得到罗跃进的呼应,也许此刻他的注意力是在即将到来的b超检查吧。 芳草听到了护士的呼喊,于是她停止了推动轮椅,然后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丈夫的肩膀,柔声道:“跃进,护士在叫你呢” 罗跃进“哦”了一声,算是对自己妻子的回答,然后回头漫应道:“谁叫我?”。 这时,从导诊台里走出来一位身材小巧的护士,塞给他一个透明塑料资料袋,嘴里啪啪地说:“我说,罗跃进哦,病历和就诊卡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也敢丢噻,这次算你走运,被搞卫生的阿姨捡到了,放我这里好久了,资料袋里也不留个电话,没处找你,下次再丢了,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咯。哼哼”,说完仰了一下脸蛋,又蹬蹬地回她的导诊台去了。 芳草接过护士小姐塞过来的塑料袋子,一时错愕,这时听到b超室里医生在叫丈夫的名字,她也就没顾上看看塑料袋里装了些什么,就将塑料袋往自己的背包里一塞,然后直接往b超室里滚动起轮椅。 做完b超,又赶到化验室抽血化验,忙忙赶赶,等到做完所有的检查,时间就到了中午时分了。检查结果一时也拿不到,夫妻两人就回家来了。 吃过中饭,芳草让跃进休息了一段时间,估摸着所有的检查结果应该都出来了,就又推着丈夫到了滨湖人民医院。 主治医生与芳草夫妇是老熟人了,看了罗跃进的检查结果,主治医生对夫妇说:跃进大哥、芳草老师,你们两位听好了,罗大哥得的是酒精性肝炎,罗大哥必须从戒酒开始。不戒酒,一切都是枉然。 罗跃进“哼、哼”了二声,算是对主治医生的应答。芳草则回应道:“我一定努力帮他戒酒,我一定努力帮他戒酒”,但她的话语里明显流露出自己的不自信。 “住院吗?”,主治医院问道。 “住吧”,芳草说时抬眼望向自己的丈夫,显然是在征求丈夫的意见。 “不住院,谢谢刘医生,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没等芳草把话说完,罗跃进就抢先否定了她的想法。 “该住就得住,找什么借口?”,芳草反驳起来。 “不是找借口,我这个病不需要住院,刘医生,你说是不是?”,罗跃进把主治医生搬来挡在前面。 “不住院也行,一、戒酒;二、服药”,主治医生打了个和牌。 芳草知道,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用了,共同生活的十八年多里总是这样,丈夫从来是说一不二,尤其是对自己固执得像座山,不把地球挖穿了是不能将山移开一丝一毫的。 一天奔波的结果就是花费了芳草差不多二个月的工资换回来一包各式药丸还有一份来历不明的病历资料。 吃过晚饭、做完家务,芳草才记起白天护士小姐交给自己的病历资料,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有丢失过丈夫的病历,那么这份病历真是自己丢失的吗? 丈夫跃进回他自己的卧室去了,芳草于是端了温开水,拿着药丸,推开了丈夫卧室的房门,柔声地向自己的丈夫罗跃进说道:“跃进,吃药吧,我帮你倒了水” 跃进也没有抗拒,把药吃了。芳草就退回了客厅,拿取医院带回的病历回了自己的卧室。 当病历打开,芳草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护士小姐塞给他的塑料袋里装的竟是一个患有晚期肝癌的患者的病历、检查单据、就诊卡,她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离奇巧合的事情,这个患者竟然与自己的丈夫同名同姓。跃进这个名字太具有时代特征,太普通,名字相同也就罢了,姓氏居然也相同,年龄也相同,她摇着头,极力否认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资料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她不得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事实。 为此,她煎熬了一夜。为了消除自己的心慌,她决定把病历还回去。趁午间无事且又隔医院很近,她就在午间其他同事歇息的时候溜出了学校,一个人溜达着走到了滨湖市人民医院。 路过医院大厅的时候,芳草看见有人在一个角落的服务中心复印着资料,她突然萌生了以这份同名同姓者的病历规劝吓阻丈夫跃进不再酗酒的念头,于是她就抽出了病历袋里的疾病诊断书复印了一份,然后把病历还给了昨天误送给她的护士。 下楼的时候,她掏出放在口袋里的疾病诊断书快速地瞄了一眼,她还是为诊断书上这样的记载所震惊: 滨湖市人民医院疾病诊断书 兹证明罗跃进,性别:男,年龄:43岁,病案号:243940登记号:0000346217。 曾在本院肝胆外科住院(门诊)诊治。 临床诊断:(右肝)肝细胞性肝癌iv级(tnmi) …… “太不幸了,怎么会得这样的病,这家人该不知道怎样煎熬、怎样面对了,以后这家人的日子该怎样过啊?”芳草仿佛身临其境,这个与丈夫同名同姓的罗跃进就是自己的丈夫一样,她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此刻,芳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意识到,就是这样一份同名同姓者的病历将在以后的生活里掀起怎样的诡譎的波澜,改变着自己与丈夫等几个人的命运。 正所谓物伤其类,芳草此时的心境就有如自己的丈夫真的如疾病诊断书上记载的那样得了那不治之症--肝癌一样,她的心情忽然无比的灰暗,一阵阵昏眩袭来。她感到自己摇摇欲坠一般,身子软绵绵的失去了力气,于是她就把身体依着医院楼层的安全护栏想歇息一会,以缓解自己有些昏厥的头脑。 这些年为丈夫做牛做马一般伺候照顾,本就羸弱的身体终于开始呈现垮塌的迹象,稍一活动就感到心悸气短,瘫软无力。尽管如此,自己还必须咬牙支持着,要不然这个家就会散了架。在这样困顿的时候,多想有人来帮一下自己,现在这样的人似乎出现了,却并不是自己心底里期望的那样,一次次受益并没有带给自己快乐而是莫名的不安,而这些不安的根源隐隐约约牵扯到自己想忘记但又无法忘记的那个人-晴川。 一想到晴川,芳草就觉得他迷一般来到自己身边,自己的一切迷茫与不安似乎也与他紧紧相连。但现实是自己每天面对的是无休无穷的煎熬。 “孙媚,快来推我,”一个如此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芳草被吓了一跳。定晴一看,竟然发现是自己的丈夫罗跃进自己摇着轮椅与一个妖艳的女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医院,亲昵地向妇科门诊走去。 芳草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一抹愤怒在眉眼中一闪而过。但她什么也没有说,闪身出了医院回她工作的学校去了。 第九节、猜疑是把刀 “呀!” 跃进从唇齿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声,又将刚刚抬起的头俯了下去。 “舒服吧?跃进”。 芳草语带得意地问询道。 “哼,哼……” 跃进此刻像只猪一样十分享受芳草的按摩,对芳草的问询只是哼哼着表示自己的意思,并没有一丝一毫对芳草的爱惜。 芳草本来也没想得到跃进的友好回应,只是没话找话。 “下点,下点,膝盖哪里,酸” 跃进指引着芳草继续按摩下去。 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多年了,芳草就是这样打磨着自己的生活。 遗憾的是以前的努力都没有取得明显的效果,直到不久前陈老的到来。 按照陈老传授的方法,芳草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坚持对丈夫跃进进行针灸治疗并配合进行按摩,跃进的病情似乎有了比较显著的起色。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芳草现在对针灸的方法已摸出了头绪,按照陈老的交代与叮嘱,隔几日就给丈夫跃进进行针灸,有时候也给自己进行针灸,她觉得自己的胃明显没有以前那样容易发胀、生嗳气了,自己的胃口也慢慢地好转起来。 她也期望丈夫的腿也像自己的胃一样快些好转,但丈夫总是对自己的关爱一声不吭,于是她在给丈夫跃进做针灸的时候主动问道:“跃进,扎了这么久的银针,你自己感觉效果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跃进说了这么几个字就再不愿多说了。 “哪你的意见是继续扎呢还是不扎了?”芳草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怎么不扎,哪不耽误你一片好心”跃进说话就是喜欢夹枪带棒。 芳草也就不再理他,又进入下一个程序,为丈夫按摩。 而今天,跃进在芳草为他按摩的时候,突然一改往日一言不发的习惯,开口说道:“你知道我腰椎受伤的事情?” 芳草开始有点惊疑地“啊”了一声,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柔声答道:“不是那天陈老告诉我们的吗?” 其实芳草早就猜到了丈夫腰椎受伤的原因,只是没有把他腰椎受伤与下肢瘫痪联系起来,当那天陈老把丈夫下肢瘫痪的原因一说明,芳草就证实了多年来自己的猜测,也证实了那个死去的晴川所猜测的事实的正确。 这也是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还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芳草问晴川,罗跃进的腿为什么有时有点跛,晴川犹豫了好久才偷偷地告诉她,罗跃进上大学前曾在晴川老家插队,就住在晴川家,那时候罗跃进的腿好着呢,人高马大,挑稻谷一次可以挑百多斤。有一天晚上,村里新寡的桂花姐家进了强盗,那个强盗把桂花姐按在床铺上,想霸王硬上弓,占有桂花姐,正撕扯桂花姐衣服的时候,桂花姐大声呼救起来,恰巧被送公粮晚归路过的村民听到了,赶来一顿扁担招呼,虽说那个强盗腰上挨了重重的一扁担但还是让他跑了。那晚晴川听到喧闹也出门来看热闹,就碰见罗跃进慌里慌张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回到自己屋子去了。第二天,罗跃进招呼也没对晴川父母打就离开了晴川家,以后也没有再回晴家铺去过,直到大学入学再次见到有点跛腿的罗跃进,晴川就什么都明白了,当芳草追问罗跃进为什么腿有点跛时就将他的怀疑全告诉了她,尽管只是猜测怀疑,但芳草从那个时候起就对罗跃进产生了隔阂,心底里认定罗跃进与自己和晴川不是一路人。 后来阴差阳错嫁给了罗跃进,既怕伤着丈夫的面子又想维护夫妻情感就更把自己的嘴上了一把锁,从不肯吐露半个字,即使今天丈夫问起,她也佯装不知。 跃进“哦”了一声,把微微抬起的头又俯了下去,继续享受芳草给他按摩带来的身体的放松与娱悦。 “你知道我腰椎怎么受的伤吗?”这一次是丈夫跃进再次主动提起的话题。 “我哪知道,你的事你从来就不对我说,把我当外人似地,要知道我也不至于在医生问你时装哑巴”芳草语气里有抱怨的意思,其实她只是想掩盖她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也改变不了瘫痪的事实,当知青的时候挑重担扎伤的”跃进停了停却继续问道:“晴川没告诉你什么?” “他,他都死了快二十年了,我到哪里去问他?” “大学的时候,他就没给你说什么?比如知青点的事?”跃进回了一下头继续发问。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事,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你什么不是” “真是心心相印呀,他死了这么多年还知道维护他”跃进的讥讽不言自明。 “我说跃进,你怎么喜欢与一个死人较劲,有意思吗?再说晴川在世时可是把你当做最好的兄长,言听计从,从无二话”芳草不愿与丈夫谈论与“死者”晴川有关的任何话题,她觉得只要是从丈夫跃进嘴里吐出来的话无论好坏的词语都是对晴川灵魂的亵渎。 “看吧,起跳了吧,我就知道我哪有晴川重要,晴川才是你心里的神,你一直敬着呢,就差在房子里设置一个神龛了”跃进干脆坐起来,也不要芳草按摩了。 “哪有的事?他只是我大学的同学而已”芳草为自己辩解道。 “同学?骗鬼吧?你们上过床没有?”跃进的逼问变本加厉。 “他又不是强奸犯”芳草意有所指的话一下就激怒了跃进,跃进坐了起来,冷不防给了芳草一记耳光。 芳草惊呆了,她只觉得脸上泼了辣椒热汤一样,火辣火辣,然后口腔里甜甜的热热的液体在翻涌,她张口一吐,一口血水噗的直落地面,继而水泥地面一声闷响,她看见血水中包裹着自己的一粒牙齿。 “你?”芳草站起身却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就跑向了厨房,她知道此刻冷水能止住口腔上涌的鲜血。 罗跃进此刻也发现了芳草掉落在地面的牙齿,他浓眉紧锁,眼珠发胀,但一声不吭,不知道他此刻的内心在翻腾着什么? 芳草那句“他又不是强奸犯”怎么会引起跃进如此强烈的冲动与恼怒?事情正如芳草猜测的那样自己的丈夫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强奸犯不成? 不得不说,猜忌真是一切不幸的源头,这一观点在多个层面得到了验证,包括个人心理健康、家庭关系、社会和谐等方面。猜忌不仅破坏信任,还可能导致误解、冲突和疏离,最终引发不幸。 多么期望,芳草夫妻能跳脱这个预言,能吗? 第十节、惊魂不定 “子英这孩子,说好了回家来吃晚饭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他人影子”,芳草一趟趟地往阳台上张望,她太想看到儿子子英英气逼人的身影穿过小区的便道回归家门的样子,但直到薄暮冥冥,也不见儿子的身影。于是,她就安排丈夫跃进先吃起晚饭,自己仍固执地在阳台上张望与等待着。 阳台外是小区的一片绿化带,花红柳绿。阳台外的一颗桂花树更是枝叶青翠且茂密,两只头生白翎身披黑羽的不知名的小鸟在枝丫间跳来跳去。 芳草仔细一看,竟发现在浓密的桂花树枝丫间搭建了一只鸟巢,不过现在空空如也。芳草见过今年春末的时候,有亲鸟在这个鸟巢里喂养过小鸟。开始好像鸟巢里有几只小鸟,但最后却只剩下一只,等到羽毛丰满的时候,竟然比亲鸟还要大个些,然后不知道哪一天都飞走了。明年它们还会回来吗? 在芳草的心里其实她并不喜欢这种鸟,以她语文老师的知识,她早就断定这种鸟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子规。子规的亲鸟天生就具有一种特殊的繁殖行为,就是巢寄生,将自己的卵产在其他鸟巢中,由其他鸟代为孵化和育雏,最大限度的提高自己卵的成功繁殖的能力。 尽管她潜意识地想为子规亲鸟的繁殖行为辩护,但一想到这种鸟是以摧毁杀死义鸟幼鸟以换得自己孩子成长的残酷,她的肚腹就冒出一股寒气,冷冷地直达胸肺,她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似乎寒气已上升到口腔就要冲出口唇,她咬住牙齿,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刻在她的心里一种奇怪的情绪开始折磨起她来。她便让自己入定般地在阳台上旧躺椅上坐下来,她试图以放空自己思想的方式来抑制这种没有来由的挠心抓肺的情绪的侵扰。但越是这样这种情绪越像针尖一样,往心底里扎入,让人痛不欲生。 这样的情绪已不是第一次这样折磨着方草了,十八年了,每每这样的时候,她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的肉体来一次深度的疼痛,让自己在疼痛后恢复神智。 她拿起了自己做针线的锥子,就往自己的小腿上扎了下去,“呀!”,尽管她早就预见到了疼痛的程度并使劲忍着,生怕自己的丈夫听到,但锥心的疼痛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一声轻叫。 几乎是同一时间,芳草也听到了丈夫跃进的一声惊叫。 她侧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丈夫悄没声息地来到自己身旁,此刻却见丈夫跃进张着嘴“啊,啊……”叫着,左手高举食指指着窗外,这一下差点把芳草的魂都吓没了。 她猛一起身,身上的围裙绳带不知怎么地又钩挂住了跃进的轮椅,顷刻,轰然一声,轮椅倾覆,丈夫整个身体如山一样向后倒去,接着是后脑勺碰击地面的沉闷声响。 慌乱之下,芳草下意识地想抓住身体后倾的丈夫,但惯性却使她自己也一同跌到。 芳草顾不得自己怎样,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开客厅的大灯查看丈夫伤着没有,然后拼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将丈夫扶上轮椅。 幸运的跃进只是后脑勺磕破了一点皮渗了少量鲜血,身体并无大碍。 好险,不远处就依墙而立着一柄斧头,这是平时砍肉骨头时所用留下的一柄很旧的斧头,芳草忘记收拾到厨房里去。芳草也不顾手上的鲜血急忙将斧头提留到厨房里去。 芳草一边埋怨自己一边急急忙忙找出家里的急救箱,为跃进处理伤口。虽然渗血不多但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红色的血迹,芳草还是不放心地问自己丈夫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医生。 但跃进没有好气地拒绝了。 现在,芳草已从当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她想起丈夫轮椅倾覆前的惊叫,就很关切地问询道:“跃进,你刚才怎么啦?”。 “脸,……,一张脸……窗外”,跃进指着窗外语无伦次地说着。 “脸?没有呀”,芳草顺着丈夫手指的指向往外望去,只见窗外天色更加暗淡了,除了隐隐约约的几颗树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跃进也已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呼吸的气息已平稳,说话也清楚连贯了,“刚才,我看见,阳台玻璃上贴着一张人脸,在看我们呢!” “看我们?说什么呢?只怕是小偷在踩点哦”,芳草一下就想到了有一年失窃的腊鱼腊肉,脑海里就蹦的一下警惕起来。 这个时候,儿子子英回家来了。 芳草一边为儿子热饭一边就将刚才发生的一幕与子英叙述了一遍,直埋怨自己太莽撞起身把丈夫跃进带倒了。 子英不愿听母亲的自责,他先询问了父亲的身体反应又查看了父亲的伤口,然后就安慰母亲说:“爸爸没事呢,妈,你别唠叨了,只是个意外嘛”。 这场意外就这样在儿子的干预下平静下来。 “子英,真的,窗外真的有张脸”,跃进却冷不丁呢喃自语一般地叨叨着。 子英注视着父亲笑了,“爸,妈说了是来踩点的小偷,怕什么呢,有我在家呢” “窗-外-有-张-脸”,罗跃进念叨着,自己滚动轮椅回卧室去了。 “刚才,我看见,阳台玻璃上贴着一张人脸,在看我们呢!”,芳草在入睡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丈夫的话来。 “看我们,怎么会看我们呢?”,芳草想,“是不是他真的回来了,来看我来了?”,一想到这儿,芳草的嘴角就抽动了一下,一丝笑意浅浅的浮现上来。 “多少年了,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儿总是这般执拗地不肯从自己的记忆里消退、灭失。 蓝心总说自己把躯体留给丈夫,把灵魂留给那个死者,其实是不对的,我自信这个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贴心贴意地照顾丈夫,十几年来自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晚上总担心丈夫需要自己的照顾,自己都不敢外去,甚至不敢生病,担心缺少自己的日子丈夫该怎样度过?……,我这样的一个妻子难道不称职吗? 如果这是自己在赎罪,这样的赎罪也该结束了吧?而且赎罪的人不该是我呀,…… 灵与肉真的可以分离吗?我的灵肉分离了吗?……” 芳草拥着被子斜靠着床头胡思乱想起来,迷迷糊糊中,芳草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在天空中飘来飘去,然后突然坠入一条隧道,隧道巨大的吸力急遽地将自己向深处推入,自己的身子翻滚着,漂浮着,前进着,然后轰然坠地,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深渊。 深渊在此时亮起了数排昏暗的灯光,一群牛头马面跳着奇怪的舞蹈,将被绑缚的自己推向一处灯光稍微亮堂的地方,一个巨大的书案后,一个长得豹头虎额、铁面环眼、脸上长满虬须的人形怪物开口对自己咆哮:台下是滨湖来的芳草吗?你可知此是何处? 分立两边的牛头马面一齐高呼:至高无上、铁面无私的地府阎罗!这里是阴曹地府。 芳草瞄了一眼阎王,觉得似增相识一般,这时她突然恍然大悟,这个阎罗像极了年画中的打鬼门神钟馗。 芳草细声细气地回道:“阎君,我是芳草。我认得你”。 “哦,你认得本王?”,阎王的声音像家里淘沙罐碰击时那般钝而沙哑。 芳草倔着头又回道:“阎君,你是我家门神钟馗” “哈,哈,哈,……”,阎君的笑声似要将整个地府都要震塌了一般,“小女子芳草,我非钟馗,我乃地府阎罗,铁面无私的地府阎罗” “为何拘我于此?”,芳草此时倒不害怕了,仍倔着头发问。 “你这女子胆儿倒不小,我且问你,你可知罪?” “阎王大人,我不知自己有何罪?” “欺瞒之罪!”,两边的牛头马面又一齐高呼。 “芳草,你可听清了罪名?” “阎王,我承认有欺瞒,但事出有因”,芳草正想辩解,两边的牛头马面又一齐高呼“有罪、有罪”,打断了她的申辩。 “无需申辩,本王知晓你十余年无微不至的照顾丈夫,可将功补过,以赎此罪,况欺瞒之罪只是普通刑罪,凡间自有治罪之机构,本王不管处罚此罪。本王要罚的是你所犯的一女嫁两夫之罪” “啊?一女嫁两夫?我没有。”芳草极力申辩道。 “怎么没有?还要狡辩?你说你的丈夫是谁?”,阎王厉声呵斥道。 “罗跃进” “晴川又是你何人?” “亡夫” “何为亡夫?” “死去的丈夫” “晴川死去否?” “不知” “既然不知,如何称为亡夫?” “这,这……”芳草哽咽到无语。 “好了。芳草,你犯罪证据确凿,否认无效,本王将判你油锅煎炸灵魂一刻,以赎此罪,肉体送回凡间继续折续欺瞒之罪”,阎王说完就向前投去一物,好似戏台上监斩判官对行刑之人掷去的写有斩字的令牌。 “阎王,且听我说明缘由”,芳草使尽力气想要挣脱小鬼们的束缚,但阎王已拂袖而去,一些小鬼高举着自己就往沸腾的油锅一掷,自己的身体就剑一样往油锅坠落。 “啊……”,芳草忍耐不住地惊叫起来,却突然醒了过来。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芳草发现自己一身都汗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