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美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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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侯门美妾》作者:十豆水【完结】
简介:
姜欣然被好赌的父亲卖给候府世子楚哲为妾,听闻那楚哲温柔出尘、才华出众,且还是天子近臣,姜欣然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哪怕是给他做妾,也还是赚了。
没想到初次见面,楚哲俊朗的眉眼里便透出一股子冷傲:「你不过是我买来的奴,我不会碰你,你也别存多余的念想,买你回来,是为了逼退家里给我订下的亲事,一年为期,待亲事一退,咱们便各不相干。」
姜欣然低头应了声「好」。
一年期限未到,楚哲的亲事便被成功逼退,其友人对姜欣然一见钟情,开口向楚哲讨要,楚哲随口就应了。
姜欣然收拾了衣物离开时,在拱门处遇到长身而立的楚哲,两人对视了一眼。楚哲喃喃道:「你……走了?」
「世子将奴送人,奴自然是要走的。」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拱门。
楚哲眼睁睁地看着姜欣然钻进了马车,车帘放下,自此再不见佳人,他的胸口蓦地一痛。
楚哲是侯府唯一的男丁,生母被继母所害,从小便痛恨后宅阴私,并发下誓言,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
但当他遇到那个叫姜欣然的女子,却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三天后,他冲到友人的纳妾宴上:「你不能纳她,她是我的人。」
友人:「……」
双c
非传统文,以男女主感情发展为主。
这是一个绝情男人情不自控地爱上聪慧女主的故事。他动心,她不动心。
其实也是个非正经的火葬场的故事。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欣然,楚哲 ┃ 配角:周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绝情世子动心了
立意:平等相爱
第1章 卖女
姜欣然被她好赌的父亲卖了,以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卖去侯府做妾!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正在李子口的菜市上摆摊卖鱼,她负责收银钱,母亲李春娘负责用草绳将鱼穿起来。
摊位前排了很长的队,从菜市的东边排到了西边,其间有些是附近百姓,有些却是翩翩的年轻公子。
姜家鱼摊的生意本来冷清,但自半月前貌美的姜欣然来鱼摊帮忙,那生意就眼见着红火起来,「卖鱼西施」的名号也由此传开,许多人借着买鱼的幌子特意来一睹她芳容。
姜欣然也不遮不掩,一身素色衣裙,落落大方地招唿来客,弄得那些人心里好似落了勾子,忍不住一趟趟地来买鱼,一趟趟地来瞧她。
母女俩正在摊位前忙活,粗使丫头玉儿小跑着从家中赶来,喘着气蹲在李春娘身边,低语了几句,李春娘拿着草绳的手蓦地顿住,「此事当真?」
玉儿焦急地点头:「刚刚那世子派人送来了衣鞋,还有头冠,说是……说是明日就过来接人。」
李春娘闻言身子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湿漉漉的泥地上,枯瘦的手背上还沾着鱼血,红艷艷的,格外扎眼。
「母亲你怎么了?」
姜欣然顺手提过用草绳穿好的鱼,递到客人手中,继而行至李春娘身侧,蹲下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玉儿,又看向自己的母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春娘好似被抽空了精气神,浑身发软,语气低沉,苍老的眸中蒙了一层灰:「然然,收摊,咱们回家。」
姜欣然扭头看了眼排成长的客人,压低了声音:「母亲……鱼还没卖完呢。」
往常李春娘担心鱼死、鱼臭,亏了本钱,无论守多晚都尽量将当日的活鱼卖完,今日竟也顾不得心疼银钱了。
「然然。」李春娘将手背上的鱼血擦到襜衣上,一把握住女儿的手,眸中闪出泪光:「你那杀千刀的父亲将你给卖了,咱们得赶紧回去让他把银票吐出来,还给人家。」
姜欣然脑子一「嗡」,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她自知父亲并不疼爱自己,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成为父亲手中可买卖的物件儿。
片刻后,摊位上的遮阳布收了起来,木盆里没卖完的活鱼被重新装进水桶,再将水桶搬上羊角车。
排着队的公子们心有不甘:「时辰这么早,咋就收摊了?」「『卖鱼西施』这是不想做生意了么?」
姜欣然朝摊位前的来客福了福身,芙蓉面上挂着浅笑:「今日家中有事,提前收摊,各位还是去别处买鱼吧,多谢了。」
美人一笑百花失色,看呆了众人……
羊角车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菜市,玉儿在前头拉车,母女俩在后头推车,三人磕磕碰碰总算到达位于李子口巷尾的姜宅。
这是一栋略显破败的宅院,还是姜家祖上留下的房产,姜家祖上行商,颇有些银钱,但到姜大鹏这一代已算是彻底败尽。
姜大鹏不只好赌,且还酗酒,家中若不是有李春娘在菜市卖鱼,怕是一家几口的吃食都成问题。
进了宅院,李春娘也来不及卸下羊角车上的水桶,急火火地在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却没瞧见姜大鹏的踪影,忙吩咐玉儿:「快去外头将爷寻回来。」
玉儿机灵,撒腿就往屋外跑。
姜欣然费了老鼻子劲将水桶从羊角车上卸下,精巧的脸上浮出一抹浅红:「待会儿父亲回来,母亲也别与他起争执,免得他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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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月以来,她眼睁睁看着父亲打了母亲两回了,每回她都想出手阻拦,却同样被父亲拳打脚踢,至今身上还隐隐作痛。
李春娘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好一会儿没吭声,末了,提起羊角车上的木盆往屋内走,低声念叨:「若是你姑母家不出事,你便不用再回这个家,可偏偏……」她说不下去,低头抹泪。
清晨的阳光斜斜洒过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像竹杆似的,姜欣然看着母亲孱弱的背影,一时心头酸涩。
只道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此时又有何人来怜惜她,来怜惜母亲?
半个时辰后,姜大鹏回来了。
他浑身酒气,嘴里骂骂咧咧,「臭娘们儿,喝个酒都不让人尽兴,是不是又要找打了?」说完一脚踢翻了羊角车旁的水桶,清水洒了一地,数十条活鱼落在地上,不住地弹跳。
姜欣然赶忙扶正水桶,与玉儿一起将活鱼捡回桶中。
李春娘此时也顾不上惧怕,急匆匆上前,伸手就去翻姜大鹏身上的衣兜,但什么也没翻出来,「银票呢,你卖女儿的一百两银票呢?」
姜大鹏嗤笑一声,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两下:「吃了、喝了,去堵坊输光了。」
一听「输光了」,李春娘心底的那丝希望彻底熄灭,歇斯底里地往姜大鹏身上一通乱捶:「你个杀千刀的,竟拿女儿的卖身钱去赌,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快把银票吐出来还给人家,你不能卖我的女儿……」
「够了。」姜大鹏心头火起,伸掌一推就把她推到了地上。
李春娘跌得骨头一声碎响,右侧胳膊霎时失了力道。
「母亲。」姜欣然快步上前搀扶,「你没事吧?」
李春娘瘫在地上,绝望地闭上眼,摇着头,脸上泪水横流。
气急败坏的姜大鹏仍不罢休:「你若是皮痒,我今日便赏你一顿拳脚,叫你知道何为为妇之道。」
「父亲也该去学学何为为夫之道、为父之道。」姜欣然护在母亲身前,转头狠狠地瞪向姜大鹏。
这个号称她父亲却从未给予过她关爱的男人,天然生就了一副绝好的皮囊,再加之成日里放浪形骸,比之被生活搓磨的李春娘,自是显得更加年轻,也更有生机。
姜欣然的美貌有七分来自父亲,眸子大而幽黑,鼻樑精緻而挺翘,哪怕身上的肌肤,也带着姜家人特有的晶莹白皙。
但此刻,当她盯着姜大鹏,盯着自己血脉的来处,竟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嘴脸让人好生厌恶。
姜大鹏被自个女儿瞪得一愣,举起的拳头缓缓放下:「我好歹是你父亲,你哪有资格来训我?」
姜欣然不吭声,仍死死瞪着他。
他轻咳一声,放软了语气:「你母亲头髮长见识短,不晓得轻重,你在孟家待了这么些年,跟着你姑母定然长了不少见识,该知道为父此次是给你寻了门好亲事,那侯府世子不只出身好、相貌好,且还是天子近臣,京都多少贵女眼巴巴想往他跟前凑呢。」
姜欣然冷着脸,避重就轻:「我自然会记得自己是跟着姑母长大的。」
因这个父亲嫌弃她是个「赔钱货」,她出生没多久便被姑母姜妙君接走。
姜妙君大了姜大鹏一岁,两人虽一母同胞,但性子却截然相反,姜妙君温柔贤惠知书达礼,所嫁夫君孟喻之乃大理寺丞,两人琴瑟和鸣,育有一女孟平儿,后又将姜欣然带在身边,一家四口本也其乐融融。
但就在半月前,孟喻之被「大理寺受贿案」连累,孟家三口被连夜押往狱中,姜欣然也被遣送回家。
姜大鹏此时没脸去提女儿的寄养之事,打了个酒嗝,踉跄了一下:「反正以咱家这种出身,你哪怕是给那楚哲做妾,也是赚了的。」
「姜大鹏你不要脸。」李春娘倚着女儿的手臂从地上坐起来,哭喊着,「谁都知道宁做贫家妻不为富家妾,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让她一辈子没法抬头做人。」
「你今日偏生要讨一顿打是吧。」姜大鹏说着朝前逼近两步,捋起袖子又想打人。
「父亲。」姜欣然大声喝住他:「你也知我即将嫁入侯府,往后,倘若你胆敢让母亲不好过,我便让你也不好过,你信不信?」她说得一字一顿。
姜大鹏终究是怯了,挥起的拳头再次放下,目光落到李春娘脸上:「若不是你让她去摆摊,混出个『卖鱼西施』的名号,人家又怎会找上门来,这怪谁呢?」说完他冷笑一声,甩袖出了院门。
李春娘身子一软,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这怪谁呢?怪她呀!
她深知不宜让貌美的女儿去抛头露面,却又忍不住生了贪念,想让生意红火多挣些银两,想让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但终究是得不偿失,葬送了女儿一生幸福。
她越想越悔,越悔越哭。
「母亲别哭了,父亲有句话说得没错,以我的出身,能给那位世子做妾也是赚了的,说不定还能让世子出面去帮帮姑母一家,好让他们早日出狱呢。」
李春娘抹着泪,点头,又摇头。
闹腾了一场,午间谁也没吃饭,心里头都恹恹的,难受。
晚间玉儿特意煎了一条鱼,还蒸了一大碗鸡蛋羹,从学舍回来的姜志泽远远就闻到香味,「哇,玉儿姐姐又做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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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笑着点头。
姜志泽进门就放下书袋,拿起水瓢牛饮,饮完后才发现屋内几人皆面色沉重,「姐姐,发生了何事?」
「没事,就是午间没进食这会儿饿了。」姜欣然故作地拍了拍八岁少年的肩膀,「先吃饭吧。」
四人吃完饭也不见姜大鹏回来,也没人提他,都习惯了。
姜欣然特意将少年叫到后屋,语重心长:「姐姐明日便出嫁了,往后你要好好读书,争取早日登科。」
少年稚气的眉眼里带了几许惊讶:「姐姐明日出嫁?之前怎的没听你提过?」
姜欣然习惯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温柔一笑:「姐姐回家也不过才半月,跟你提这些作甚,总之,姐姐不在家的日子,你要好生照顾母亲,做好家中的顶樑柱。」
少年盈盈一笑,「我知道了姐姐。」末了又问:「姐姐是要嫁给何人?」
「以后你会知道的。」她不想少年为自己操心,故尔回得敷衍,之后又七七八八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回自个儿的屋。
刚行至廊下,一眼见到等在门口的李春娘,忙迎上去,「母亲。」
李春娘的眼皮仍有些红肿,但唇间勉强挂了笑意,「这个你拿着。」说完递过来一只玉镯。
姜欣然赶忙推拒:「家中本就不宽裕,我不要母亲的东西。」
「这是我出嫁那年你外祖母给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玉料,给你,不过是想留个念想。」
姜欣然闻言,这才接过了镯子,「多谢母亲。」
李春娘长长一嘆,转身进了屋,点燃屋内的烛火:「明日你将玉儿也带走,侯门深似海,你两人在一处好歹有个照应。」
姜欣然跟着进屋:「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母亲尽管放心,至于玉儿,还是让她留在家中帮着母亲干活吧。」
玉儿父母双亡,早年闹饥荒时四处流浪,最惨的时候曾与野狗抢食,李春娘见其可怜,收留至家中,为此还没少挨姜大鹏的拳头,但好歹是将玉儿救下了。
「你若是想让我放心,就好好听我安排,莫再与我争辩了。」李春娘说着又嘆了口气,往屋内的架子床上看了几眼。
床榻中间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套嫁衣以及一副点翠头冠,莹莹烛火下,头冠熠熠生辉,恍如满天星辰。
李春娘抿唇一笑,眸中却兀自落下泪来,「这头冠真好看。」她缓缓行至床前,坐下来,枯瘦的手指伸向头冠上的宝石,轻轻摸了摸。
姜欣然也坐到了李春娘身侧:「事已至此,还请母亲放宽心。」
李春娘抹了把泪,点了点头,握住姜欣然柔软的手殷殷叮嘱:「那侯府定比不上你姑母家自在,万事你须得懂一个『忍』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在男人的拳脚下苟活半生,嵴背早已被压弯,忍着,咬牙活下去,是她对自己,也是对女儿最深的期盼。
姜欣然喉头哽咽,低声应了个「好」。
李春娘抬手轻抚女儿的脸庞,满目慈爱:「我女儿长得这般好看,往后定能得夫君疼爱,儿孙满堂。」
姜欣然将头偏过去,轻轻靠在母亲肩头,眸中却已盈满泪水,「无论怎样,我都会让自己越过越好的,母亲放心。」
橙色烛火下,母女俩身影交叠,静静相依。
次日,天边刚泛出鱼肚白,接人的马车便停在了姜宅大门口,随同马车一起来的,还有位梳头婆子,叫李妈。
李妈年过五旬,慈眉善目,话也多,一边给姜欣然装扮,一边絮絮叨叨:「老婆子我操持的新娘少说也有大几千,就没见过像姜姑娘如此貌美的,与那楚世子当真是男才女貌。」
又说:「那楚世子不只出身侯门位高权重,且还温柔端方待人有礼,姑娘真是有福了。」
姜欣然含笑不语,李春娘却听得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
几人正在屋内忙活,玉儿突然跑进来:「姑娘,门外有位公子找你,说是……说是若见不到你,他就不走。」
姜欣然一愣:「你可认得此人?」
玉儿摇头。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这才从镜前起身,「我去看看吧。」说着攥紧手里的帕子往外走,此时,会有哪位公子来找她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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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他身患恶疾,余寿不过三年,卖艺不卖身,冷心冷情地拂了所有好意。
公主洛染第一次见他,看直了眼,轻启檀口:「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容瑾抬眸,面罩寒霜,用最悦耳的声音说出最冷漠的话:「抱歉,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便告知。」说完微微一颔首,拂袖而去。
公主吃了瘪,悻悻地回去,没两日又来了,守在他的门口,想见他,从旭日初升守到夜幕低垂,守到容瑾一句比冰碴子还冷的话:「在下很忙,还请姑娘莫要再打扰。」
公主来了气性儿,拖了金山银山过来,找到乐坊管事:「我要为容瑾赎身,让他跟我走。」
于是,容瑾沦为公主府乐师,被洗净抹干抬进公主寝殿。
当夜,他眉眼凌厉地警告少女:「既然招惹了我,以后就不准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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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隔着国恨家仇,前一世,他到死也未曾听她说一句「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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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司墨就是个地狱罗剎,每一寸皮肉里都沾着人命,他们见过他大杀四方浑身染血的样子,见过他持剑漠然穿过垒垒骸骨的样子,但只有苏荷见过他受伤后喃喃喊「娘亲」的样子,见过他嫌药苦不想喝药的样子,还见过他红着脸低声说「我喜欢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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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墨说:「荷荷你别走,我在沼泽里,你拉我一把。」
司墨说:「荷荷你看我一眼,只须看一眼,我便从此丢了手里的剑。」
后来,苏家长女苏荷竟与皇城最阴鸷的指挥使司墨订亲,在世人的一片惋惜声中,苏荷眨着水蒙蒙的大眼睛,糯糯地问司墨:「你保证以后不做坏事了?」
司墨连连点头,「我以后都听荷荷的。」于是谁也治不了的地狱罗剎被一个小姑娘治得服服贴贴。
第2章 不见新郎
姜欣然刚迈出姜宅大门,便一眼望见对面枣树下站着的青衫男子,款款迎了上去,「明轩哥,你怎么来了?」
迟明轩乃孟喻之的学生,出身寒门,却才华横溢,两人之前常在孟府打照面,但自孟家出事,两人便再没见过。
「我……来看看你。」迟明轩神色拘谨,清俊的面容略显瘦削,薄薄的衣衫下可见凸起的骨形。
「是有事吗?」姜欣然轻声问。
迟明轩欲言又止,双手垂在身侧,手指在悄悄摩挲着衣袍,眼眸轻抬,沉重地看向姜欣然。
今日她身着偏红色嫁衣,脸上施了粉黛,美得恍如画中的人儿一般,也美得令他心酸。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转头看向停在大门口的那辆马车,赶车的车夫等得太久,正闲着无事在地上踢石子。
姜欣然也朝马车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这世间事,若是无力改变,那就索性接受,人生总没有过不去的坎,明轩哥不用为我担心。」
迟明轩滚了滚喉头,嗫嚅着,眸底的沉重变成了温柔的乞求:「你能不能……拒了这门亲事?」
姜欣然一愣,无奈地垂下眉眼:「父亲拿了人家一百两银子,且都输在了赌坊,我没钱还给人家,何来理由与底气拒这门亲事?」
迟明轩的手在袖底下暗暗握成拳,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过自己的贫寒,她拿不出银子替自己赎身,他也拿不出。
本是挨在近处的两人,却要从此隔上千山万水,他隐忍得眼圈发红:「那能不能……再拖一拖?几天之后就是会试,我若是能高中,再来想办法为你脱身。」
「明轩哥。」姜欣然看着眼前清瘦的男子,幽黑的眸中溢出几份决绝:「我知道你待我好,但终究……咱们要走的路不同,自此别过,愿明轩哥能金榜提名步步高升。」说完她福了福身,转头便走。
「欣然。」迟明轩急切地去拉她的手,却只是拉住了她的袖口,二人沉默对望,阳光自枝叶间筛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星星点点,耀眼而璀璨。
他本想会试高中后再去向她提亲,继而风风光光地娶她,不过只剩下这最后几日,却终究是晚了一步,终究要错过一生。
姜欣然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袖口,沉静地看了一眼迟明轩,再次福了福身,转身跨进了姜家宅院。
她不想拖累任何人,她的路,她自己来走。
身后的迟明轩仍呆呆立在树下,双拳紧握,握得双臂都在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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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收拾妥当,刘妈便引着姜欣然上了马车。
身后的姜家小院儿里,姜志泽在呜呜大哭:「这是谁给姐姐订的破亲事,接亲的新郎倌也没有,高头大马也没有。」
李春娘不吭声,佝偻着背,缓缓行至后院的茉莉树下,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姜大鹏也皱着眉不吭声,满以为楚世子会上门接亲,他还为此特意换了件体面衣裳,没成想,那楚世子压根没露面,连新娘坐的轿辗也没一顶,不过是来了辆马车草草应付。
这高门大院当真不懂礼数,他随口骂了几句脏话,转身进了屋子,懒得再深想了。
马车的「踏踏」声响彻李子口的深巷,姜欣然安坐于车内,头上垂下的金色流苏随着马车的颠簸在轻轻晃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脆响。
玉儿看了眼主子,又掀开帘子往外看,「姑娘,找你的那位公子还站在枣树下呢。」
姜欣然闻言也往车窗外看了一眼,低垂的树荫下,迟明轩清瘦的身影已缩成一个黑影,铺天的阳光洒下来,像随时要将他吞噬一般。
「别看了。」她轻轻放下帘子,迫使玉儿也收回了目光。
「那位公子……不会是爱慕姑娘吧?」玉儿心生好奇。
姜欣然垂下眉眼,车内光线幽暗,衬得她的面容温婉而柔和,「生于微处,活命已属不易,哪有资格谈论情爱?」
她语气里带着落寞,像是在说迟明轩,又像是在说自己。
玉儿似懂非懂,扁了扁嘴,不再多言了。
马车很快驶出了李子口,又穿过了一片山林,接着往城门的方向行去,姜欣然轻倚车壁,面色略略紧绷,心里压着许多事,每一件都千头万绪,她干脆什么也不想了,闭目养神。
半晌后。
「姑娘,好像有点不对劲。」玉儿以为她睡着了,起身轻轻拍她的手背。
姜欣然睁开眼眸:「怎么了?」
玉儿掀开帘子,朝窗外指了指:「安平侯府明明是在北门大街,可这马车却拐了弯,到南大街来了。」
姜欣然神色微滞,「快让车夫停车,问一问。」
玉儿赶紧拍了拍车壁,嘴里喊了两声:「停车,麻烦停车。」
只听一声「吁……」,马车颠簸了一下,终于停在了路边。
车夫是个黝黑的老头儿,掀开车帘问:「不知姑娘有何事?」
玉儿赶忙应声:「老伯莫非是不识路么,侯府不在南大街。」
老头儿咧嘴一笑,看了一眼盛装的姜欣然:「不是老奴不识路,是咱们世子爷不住在府里,而是住在这南大街。」
玉儿一听急了:「莫非……莫非世子是要将咱们姑娘当外室养着?」
外室的身份可是连妾室都不如的。
老头儿将车帘掀开更大的豁口,仍是不急不徐的语气:「姑娘放心,世子爷说了是妾室,那便是妾室,不过只是暂时与他住在外头而已。」
姜欣然颔首行礼:「多谢老伯。」
「姑娘不必客气,老奴乃世子的僕从,一直在他身边伺候,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唤老奴一声邹伯。」老头儿说着又朝前看了一眼,「再过两个街口便到云溪苑了,烦请姑娘再等等。」
「辛苦邹伯了。」
马车重新在街上行驶开来,约莫一刻钟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街角,玉儿搀扶着姜欣然下了马车,抬眼望去,一块金丝楠木匾额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云溪苑。
在偌大的京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朝中权贵皆以抱团的架势居住在北门大街,而但凡商贾名流则会自觉地选住在南大街。主干道明德街以恢弘气势从东到西穿插而过,构建起了京都四平八稳的繁华。
堂堂安平侯府世子、朝中大学士楚哲,竟然不住在自家府中,却在这南大街置办宅子,这让姜欣然多少有些不解。
主僕二人正欲提脚往宅子里走,从门内突然跨出一配剑护卫,上前就朝姜欣然行礼,「奴丁秋生拜见姨娘。」
邹伯见此也赶忙改口,低头抱拳,「老奴也给姨娘行礼了。」
姜欣然一愣,片刻后才嗫嚅道,「你们不……不必多礼。」「姨娘」这个称谓让她有些回不过神。
「姨娘一路辛苦,请跟奴进屋安置吧。」丁秋生说完便在前方引路。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面积不大,却也不小。
从大门进去是外院,绕过外院的影壁进第二道门,便是宽敞的内院,坐北朝南的是正房,两边是东西厢房。
今日好歹算是两人成亲的日子,宅院里却不见一丝喜庆,放眼望去是光秃秃的墙、黑色门窗、石头,及干枯了的池塘,哪怕有明晃晃的太阳照下来,也掩不住那成片的灰暗。
宅中人口似也不多,沿途除了遇见两名婆子,再没瞧见一个人影了。
丁秋生将姜欣然领至东厢房,「这是为姨娘安顿的屋子,待会儿后厨会送饭食过来,姨娘可先歇息片刻,奴告退。」说完掉头就走。
「餵。」玉儿赶忙叫住他,「请问……楚世子呢?」他可是今日的新郎倌。
丁秋生一愣,微微颔首:「回姑娘,世子爷忙完手头的事情,自然会来见姨娘的。」说完再次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玉儿幽怨地看着丁秋生的背影,心里憋着一口气,「姑娘,你说这楚世子究竟什么意思,明明送来了嫁衣、头冠,摆出一副要与你成亲的架势,可他本人怎就不露面呢,没来接亲就算了,竟也不出来与姑娘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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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赶忙朝她「嘘」了一声,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眼,抬手将门轻轻掩上,「这里不比在家中,小心口舌。」
玉儿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替姑娘委屈,你看这屋子,哪有半分新房的样子。」
屋内除了一扇玉石屏风上画了几束红色梅花,其余案桌、椅子,甚至连床上的被褥,皆是黑色。
姜欣然沉静地在圆凳上坐下,「咱们既来之,则安之。」
玉儿又朝屋内打量了两眼:「奴就是有点瘆得慌,这座灰不熘秋的宅子,不只没半丝喜气,且还像座……坟冢似的。」
姜欣然提起桌上的茶壶倒茶,「哪怕是座坟冢,咱们也得在此安下身来。」
她是妾,在成亲这件事上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仪式,且眼下也没别的选择,唯有等,等那个楚哲自己露面。
这一等便是五日。
这五日除了见到后厨送饭的婆子,连丁秋生也没再露面了,姜欣然安安分分待在东厢房里,连门也没出。
直到五日后的戌时,邹伯摸黑来到屋外:「姨娘,世子爷回来了,让老奴叫您过去呢。」
姜欣然心头一紧,这楚世子果然是要露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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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夫君带我衣锦还乡》:十四岁那年,觉清丧父丧母,她听信婶母规劝,将爵位让与叔父;
十八岁那年,婶母设计毁她清白,她如坠冰窟,被迫下嫁寒门学子;
婚礼那日,觉清哭得昏头昏脑,新郎官挑起盖头,「哟」了一声,恶劣道:「若是寻死觅活,不如快些,趁现在宾客还未走远,改办白事,省得奔波。」
觉清:「!!!」
多年后,觉清陪着柳槿和从小县令一路做到三品大员,忆往昔,不由笑道:「还记得洞房夜你对我说的话么?若没有夫君的鞭策,我恐怕真的会怨天尤人,浑噩度日。」
以嘴毒气死人闻名的柳大人咽了口口水,他绝不敢说,娘子,你想多了。
第3章 见他
玉儿一听楚世子要见自家主子,赶忙着手要给主子装扮。
「不用刻意拾掇了,平日怎样,今日也便怎样吧。」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他都不屑于看一眼,想必再如何折腾也是多余。
姜欣然随意换了身鸦青色襦裙,再让玉儿给自己梳了个回心髻,这便跟着邹伯出门了。
楚哲住在正房,距东厢房不过数十米远。
夜早就黑严了,院内的曲廊影影绰绰,邹伯在前头低一脚高一脚地带路,走得有些吃力。
姜欣然借着夜色细看,才知他的腿原来是瘸的,「邹伯你慢点儿走,咱们不急。」
「姑娘放心,老奴的腿没事儿。」说完又嘿嘿一笑:「瞧老奴这记性,又忘记唤姨娘了。」
姜欣然也微微一笑:「邹伯想怎么唤我都行。」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很快便到了正房前的台阶下,邹伯佝着身子,微微颔首:「老奴只能带姨娘到这儿了,姨娘自己进去吧,世子爷就在里头。」
姜欣然谢过了邹伯,转头看向正房,乌黑的大门虚掩着,檐下挂了两盏纱灯,正是初秋的天气,微凉的晚风拂过,吹得纱灯「嘎吱嘎吱」响。
她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迈上了台阶。
不过十几级台阶,每走上一级,她都感觉压力又重了一分,这五日,她曾无数次设想过楚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譬如他在外置办宅子,想来是与家中不睦吧?
譬如他花重金买下号称「卖鱼西施」的自己,定也是个好女色之人吧,但为何买下后又不急着来相见呢?她想不通。
而眼下当他真的要与她见面,她心里又无来由地生出几分紧张来。
虚掩的大门里透出一抹橙色的暖光,姜欣然站在门前叩了三下,屋内无人应答,她又接连叩了几下。
终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一个字,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冷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姜欣然趋步而入。
屋内极其昏暗,正中的位置摆了一鼎巨大的鎏金香炉,炉内轻烟裊裊,是昂贵的龙涎香的味道。
穿过香炉便见一处茶台,茶台上摆放了棋盘,以及燃着的烛火,楚哲侧身而坐,盯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头也没抬。
姜欣然不敢四处乱看,垂着头碎步走近,福了福身:「见过世子。」
她的声音仿佛落入无尽的深渊,没产生丁点涟漪。
楚哲一声不吭,当她不存在一般,仍紧盯着棋盘,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他不出声,她也便不敢再出声,屋内静得令人心慌,唯有烛火在悄然跃动。
气氛实在是过于尴尬!
姜欣然挪了挪眼眸,余光瞥向他身上的白袍,白袍表面在烛光下闪出细腻的光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云锦面料;他伸向棋盘的手也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拇指上还戴了一只翠玉扳指,一看便知此人出身矜贵。
她还想抬眼去看他的长相,他却突然出声:「跪下。」低沉的语气里带着杀伐果断的决绝。
姜欣然吓得身子一缩,还未及反应,楚哲再次轻慢地开口:「你虽是我名义上的妾,却也是我买来的奴,奴见主子,该好好行礼。」
一字一顿,盛气凌人。
姜欣然赶忙折下身体,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头埋在了双肘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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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这才从棋盘前转过身来,睥睨着缩在地上的女人,语气仍然冷峻:「奴不安分,最是可厌。」
「奴……奴错了。」
「抬起头来。」
姜欣然有些慌乱,但仍在努力镇定,她依他,抬起了头。
他坐在高处,她跪于低处,隔着烛火,四目相对。
她的倾城容貌在烛火下一览无余。
而他的俊美也落入到她的眼中。
姜大鹏所言不假,楚家世子不只出身好,相貌也是顶顶的好,剑眉星目,鼻樑高挺,下颌的线条刚毅有力,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只是,那李妈说他「温柔端方待人有礼」却是胡诌了,如此咄咄逼人的一个人,哪里温柔端方待人有礼了?
楚哲却漠然地看着姜欣然,好似对她的美貌无动无衷。
他将身体压低了两寸,更近地朝她凑过来,「记住,你是奴,我不会碰你,你也别妄想爬床,买你回来,是为了逼退家里给我订下的亲事,一年为期,待亲事一退,咱们便各不相干。」
说完他将压低的身体收回去,眸中的光又冰冷了几分。
姜欣然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俊美男人,心里的疑团终于解开,怪不得自己进门后他拒不露面,原是他本就对她无意。
也怪不得即使他对她无意,却要提前一天去姜家送来嫁衣与头冠,这不过是为逼退婚事虚张纳妾的声势而已。
至于为何会选定她这个「卖鱼西施」,怕也只是想借用她的美貌去给他那位未婚妻添堵吧。
想到这里,姜心然心里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
她本已对自己沦为妾室的命运妥协,却不知人生竟又迎来新的转机,她不只不用服侍所谓的夫君,且一年之后便得自由。
但这个转机,会将她的命运转好,还是转差呢?
「一年之后,奴该如何?」姜欣然故作镇定地问。
毕竟她的身契在他手上,且她是他妾室的声名已传开,到时她的去路仍受他约束。
楚哲端坐于太师椅上,一侧手臂沿着扶手悬下来,修长莹白的手指在摩挲着翠玉扳指,「还你身契,给你足够的银两安身,至于具体情形,就看你到时的想法了,我会给你助力。」
语气虽仍然冰冷,但好歹有了一丝人情味。
姜欣然心里的石头落地,伏下身子,盯着他纤尘不染的官靴:「多谢世子。」
楚哲压根没理会她的谢意,继续道:「五日后便是侯夫人五十大寿,届时我会带你回侯府赴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侯夫人就是他的母亲吧?不称「母亲」却称「侯夫人」,看来是真的不睦了。
姜欣然再次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到时……是要面对世子的未婚妻吗?」
楚哲冷笑一声,明明生就了一双暖人的桃花眼,却偏偏眼底藏着冰山,「不仅是面对我未婚妻那么简单,你还得面对我父亲、侯夫人,以及诸多的亲朋友人,到时你得好好地顶住压力,不枉费我花在你身上的银子和精力。」
这一切不过只是场交易,不过是需要她配合演戏而已,姜欣然老老实实地应了个「好」。
「还有,」楚哲视线下压,眸中溢出几许戾气,「听闻你离开姜家前,曾与一相好会面。」
这是在说迟明轩么?姜欣然急切地直起半截身子,「奴没有相好,奴……」
解释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楚哲生生打断,「我不关心你有没有相好,但你须得记住,我买下了你一年时间,这一年,你得安安分分尽忠职守,最好别给我惹麻烦。」
「好的,世子。」姜欣然声如蚊蚋。
「退下吧。」楚哲再次转过身去,面对着棋盘,不再理会她了。
姜欣然肩膀一松,从地上站起来后又退了几步,这才转身朝门外走。
龙涎香的味道时浓时淡地飘在鼻际,芬芳而绵长。
她曾从姑父口中得知,龙涎香因其数量稀少,价格堪比黄金,楚世子用这么大一鼎香炉来薰香,其生活可想而知有多奢靡。
既是如此,他怎又不将宅子打理得更生趣一些?怎不在这屋中多燃几盏烛火呢?
姜欣然又朝昏暗的屋子瞄了几眼,屋中陈设极其简陋,且仍以黑白为主色,看上去灰暗而阴沉,当真让人无法理解。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姜欣然走出了正房。
晚风拂过,她仰头看了眼檐下「嘎吱」作响的纱灯,长长舒了口气。
「姑娘。」玉儿手里拿了一件外衣,正站在台阶下等她。
「你怎的来了。」姜欣然走下台阶。
「我这不是担心姑娘冷么。」玉儿说着便将外衣给她披上。
姜欣然狐疑地瞟了她一眼:「就这么点子路还担心我冷?怕是等不及要知道结果吧?」
玉儿弯唇一笑:「就知道瞒不过姑娘,那你快快说,世子对你印象如何,啥时与你圆房?啥时带你认祖归宗?」
姜欣然在幽暗的曲廊里缓慢而行:「印象还不错,但一切还得慢慢来。」她不想让玉儿担心,故尔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为何要慢慢来?」玉儿云里雾里,想不明白,又问:「那楚世子答应了帮助孟家吗?」
姜欣然轻拂被晚风吹落的髮丝,「还不到开口求他的时候。」
那楚世子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现在求他铁定被拒,她得等,等他对她有了起码信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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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看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曲廊,心里无来由地觉得松快,事情虽与自己所料不同,但好歹一切暂时尘埃落定,剩下的路,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
次日,楚哲派丁秋生送来了大堆的衣裳与首饰,以备她参加侯夫人寿宴之时穿戴。
同时还送来了一本族谱,上面清楚地写着侯府各人的名字及身份,姜欣然从族谱上才得知,那侯夫人柳若施原来并非楚哲生母,而是继母。
怪不得他不愿称她为「母亲」。
姜欣然老老实实背下了施谱上繁多的名字,并选好了那日的穿戴,进侯府的日子很快便到了眼前。
第4章 威胁
这一日,姜欣然的装扮甚是简朴。
上身着一袭杏色上衣,再配了一条妃色石榴裙,头上仍梳着回心髻,发间插了一支云凤纹金簪。
玉儿看着主子,眉毛皱成了一坨,「世子送来了那么些衣裳首饰,姑娘当真要选这一身么?今日可是大场面,是不是素了一些?」
姜欣然站在铜镜前照了照,「唯有素净,才显雅致。」
姑母以前常教她,女子美则美矣,万不可艷俗,今日她进侯府,除了给侯夫人贺寿,更重要的是帮楚哲震慑那未婚妻,她虽没探问那未婚妻是何身份,但不用脑子想也能明白,定是哪家的高门贵女了。
高门贵女最不缺的便是衣裳首饰,她与她还未曾谋面呢,若是使劲往自己身上堆砌这些东西,岂不是先就露了怯?那还不如素雅一些,以不变应万变。
玉儿仍不死心:「姑娘穿着这身,仍像李子口那个卖鱼的。」
姜欣然「扑哧」一笑,「我本来就是个卖鱼的。」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刚行至东厢房门外,便一眼望见阔步而来的楚哲,他仍是一袭白袍,玉带束腰,挺拔的身姿如松如柏,清俊的脸上不见一丝烟火气。
姜欣然赶忙福身行礼。
楚哲却理也未理,径直朝前走了。
待他走了,她才敢抬头看他的背影,那日见面他坐在棋盘前,没看到他身量,今日才发现他竟然很高,至少高出她一个头。
姜欣然看了片刻,赶忙提脚跟上。
只是前头那身高腿长的楚世子压根没打算等她,眨眼之间就走出了内院,不见踪影了,待她紧赶慢赶走到云溪苑大门口时,人家早已坐进了马车。
姜欣然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向驾车的邹伯致歉:「怪我,让你们久等了。」
邹伯咧嘴慈祥一笑:「无碍,姨娘赶紧上来吧。」
今日所趁马车很是奢华,朱漆华盖,四面丝绸装裹,华盖一角还刻有侯府徽记,白底圆环上写着一个「楚」字。
一看便知是楚家世子的专用马车。
姜欣然款款行至车轼前,提起裙摆准备上车。
许是因为楚哲身量高的缘故,这马车的车轼竟也比别的马车高了许多,姜欣然虽个头不算矮,却也不算高,提脚趔趄着踏了几次,也没踏上去。
一旁站着的丁秋生瞄了瞄垂着的车帘,此时那冷冰冰的世子爷就坐在里头呢,指望他怜香惜玉地出来搀一把怕是奢望,但他一个外男去搀姨娘怕是也不合适。
此时的姜欣然连额角的髮丝都汗湿了,不只是因为热,还因为尴尬,自己连马车也上不去,当真是丢死个人。
邹伯见此赶忙朝姜欣然扬了扬手:「姨娘你稍等。」说完从车上下来,瘸着腿从车后拿出一张杌子,垫到了姜欣然脚边。
「多谢邹伯了。」姜欣然松了口气,终于踩着杌子上了车。
掀开车帘,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正倚在案几旁闭目养神,见有光线泄入,桃花眼颤了颤,眼皮打开了一条细缝。
姜欣然唿出一口浊气,故作恭敬地朝他福了福身,坐在了对面的座位上。
随着邹伯长长的一声「驾」,马车颠了几下,继而驶离了云溪苑。
「你该在头上多插几支钗镮。」楚哲以手支额,偏着头看她,车厢里光线幽暗,映得他立体的五官愈加英气逼人。
姜欣然一愣,不知该怎么回,只得微微垂下了头。
「怎不说话?」
「奴怕惹恼世子。」
「本世子准许你说真话。」
他将手臂从额前放下,扬起下巴,神色淡然地睥睨着她,哪怕是坐着,他也比她高出了不少。
「奴觉得,女子之美,不在于钗镮之多少。」
楚哲一声轻笑:「莫非在于皮相?」
「非也。」姜欣然看着对面俊美的男人,「女子之美,在于气韵。」
楚哲的眼里多了几许探究的意味:「莫非你自觉已拥有皮相之美、气韵之美,故尔不想以钗镮辅之?」
姜欣然攥紧了手里帕子,「奴不敢如此想。」
楚哲又是一声轻笑,终于移开视线,不再吭声了。
马车很快驶上了明德街,街上行人多商贩也多,行驶的速度自然慢下来。
窗外突然汹来一阵嘈杂声,姜欣然心生好奇,掀开帘子往外看,街道旁边正是贡院,今日是会试的日子,许多考生正排着长队往辕门里走。
烈日下,送考的家眷们熙熙攘攘挤在街边,正挥着手朝考生们大声说着吉祥话。
姜欣然往人群里瞄了瞄,竟一眼瞧见排在队伍中的迟明轩,她心头一紧,立马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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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到熟人了?」楚哲微眯起一双桃花眼,眼尾带勾,明明极尽魅惑,却让人觉得寒气森森。
姜欣然赶忙摇头:「没……没熟人。」说完她就后悔了,其实是没必要撒谎的。
迟明轩不过是她的友人,在孟家时,她常与迟明轩,及表姐孟平儿在一块儿谈诗论画,这本不须遮遮掩掩。
但为何就撒谎了呢,许是因迟明轩向她表白过心意?或是因楚世子曾说过他是她的相好?
姜欣然想到此仍有些心虚,瞄了瞄对面的楚哲,见他又开始闭目养神了,心头才略略一松。
此时的迟明轩一眼见到街边驶过的楚家马车,他也顾不得排队,转身就跑了出来。
七尺男儿竟跑得有些踉跄,跟着那马车跑了十几米远,却最终只见车后捲起的一堆烟尘。
他恍惚在马车窗口见到了姜欣然,却又不敢确定那是她。
一腔深情难绝,千种思念,说与何人?
迟明轩颓丧地佝起清瘦的身体,双手支在膝上,一个人呆呆的在熙熙攘攘的街心立了许久。
友人李东极跟了出来:「喂,迟兄,你咋不排队了,跟着马车跑个劳什子?」
迟明轩黯然地回了句「楚家的马车」,继而站直了身体,转头往回走。
沈东极一听是楚家,两眼一亮:「你是说安平侯楚家?那个楚家世子可了不得,在几年前的科举中三元及第,殿式时一篇策问震动朝野,帝感欣慰,故尔纳为大学士。」
说着又摇了摇头:「你哪怕追上他家马车,也不一定能沾上那份儿运气,楚家世子之本领,非我等所能及也。」
迟明轩握了握拳,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一声不吭地阔步迈进了贡院。
安平侯府坐落于北门大街的黄金地段,背靠巍峨耸立的太阳山,面朝潺潺流淌的松江河,占地约莫五千余平方米,府内亭台水榭环绕,园林楼阁相映,可谓是奢华之极。
府邸是先帝爷赏下的,楚家第一代臣子楚玄德有从龙之功,所创建的楚家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克,为先帝爷开创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被封为安平王。
但有位不怕死的风水师曾断言,安平王的这座府邸坐东朝西,犯了「水火相冲」的凶煞,太阳山为火,松江河为水,两相冲击,必致子嗣凋零。
楚玄德不信这套说辞,压根不曾理会,何况这是皇上赏下的府邸,住进去是何等荣耀之事。
但这些来,当初那位风水师的断言好似在逐渐应验,先是楚玄德只娶了鲁氏一房妻氏,鲁氏诞下儿子楚玉书后,便身患寒症再无所出。
她也曾劝楚玄德纳妾,好为楚家多添几个子嗣,但楚玄德忙于政事,断然无心风月,此事只得作罢。
后楚玄德因病而逝,独子楚玉书降级袭爵成为安平侯,并与国公府嫡女周虞音成亲,不久后诞下儿子楚哲。
周虞音年轻且身体康健,本指望着她能为楚家多添人口,却没想到在楚哲五岁那年,她因误食一碗毒蘑菇而命归黄泉。
之后楚玉书又娶了继室柳若施,柳若施先后诞下三个女儿,楚梅、楚菊、楚桃,无一男丁。
楚玉书不死心,又先后纳了张氏与顾氏为妾,但两房妾氏皆无所出。
楚哲再次成为侯府唯一的男丁。
老夫人鲁氏仍然健在,想到当年那风水师的言论,心中不由得开始忐忑,于是多番寻访高人,终于得了一个消除煞气的法子,那便是在门口立两个能吞噬煞气的葫芦。
当两座石葫芦从侯府门前立起来时,引来不少人的围观,众人无不好奇,一般官宦之家立的是石狮,这安平侯怎的要立两个石葫芦?
楚家人不便向外道出实情,只说葫芦有着福禄双全之意,故尔才有此举,众人见这理儿也说得过去,便没人再探究了。
但当姜欣然从马车里出来,一眼望见侯府门口两个硕大的石葫芦时,她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洒落的阳光给石葫芦度了一层锃亮的光泽,葫芦嘴高高向上,葫芦身如同两个大小不同的圆球,看上去威武又滑稽。
「你到底下不下来?」楚哲正站在车下,朝她伸着手臂。
姜欣然一愣,楚世子这是要牵她下车么?是因车轼太高怕她摔着么?
姜欣然有些紧张,犹疑地朝他伸出了手。
楚哲指骨分明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握得一点也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在她准备借力跳下马车时,楚哲又往前移了两步,继而伸出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她一侧细腰,稍一发力,便将她轻松地抱了下去。
姜欣然整个身子都僵了,面色霎时发烫,她从未与男子如此近地接触过,觉得不适,还觉得……尴尬。
楚哲却仍未松开她,高大的身体笼下来,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记住,今日好好表现,否则,后果自负。」
完完全全是威胁的语气!
姜欣然:「……」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初入侯府
楚哲威胁完姜欣然,便松开了她的腰,却并未放开她的手,转头牵着她往侯府大门口走。
管家马福正在门口接待宾客,并安排小厮将宾客一一带往府中正殿,抬眸间,陡然见到自家世子正牵着一名貌美女子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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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迎了上去:「世子,您回来了。」说着将目光投向姜欣然,「这位是?」
楚哲眼也未抬:「以后称她为姜姨娘。」
「姜……」马福一口气差点闭过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楚哲懒得理会,牵着姜欣然就往大门里走,马福一激灵,身子一横挡在前头,苦着脸,「世子,今日……今日那郑家姑娘也来了,您冒然带……带姨娘进去,怕是会生出事端来。」
姜欣然闻言面露尴尬,心头却暗暗思忖,莫非郑家姑娘就是那位未婚妻?
「本世子的事何时轮得着你一个奴僕来插嘴了?」楚哲盛气凌人的样子当真令人骨寒发竖。
「奴这是担心世子与侯爷之间又生出龃龉啊。」
楚哲丝毫不领情,「滚开。」
马福垂下头,知趣地闪开了身子,待楚哲一离开,他赶忙叫过一旁的小厮:「快去锦秀苑找老夫人,就说世子爷带回了一位姨娘。」
小厮得了令,撒腿就朝侯府的锦秀苑跑去。
从大门口到正殿有几百米距离,沿途皆是水榭园林,景致甚是清雅,姜欣然虽出身卑微,却是在姑母家长大,也跟着见识过一些官宦人家的府邸,但像侯府这般大气又奢华的府邸,倒是头次见到。
路边不断遇到来客与楚哲招唿,楚哲俊朗的脸上挂着浅笑,客客气气地一一回应,当真做到了「温柔端方待人有礼」。
寒暄几句后,来客皆会将目光投到姜欣然身上,问一句:「这位女子是?」
楚哲毫不脸红地答道:「爱妾。」
来客哈哈大笑,要么向楚哲竖起大拇指,要么来一句「楚大学士艷福不浅呀」。
姜欣然觉得这楚家世子的演技,果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行至人少的路段,楚哲会本能地收起笑意,连走路的步子也加大了,姜欣然被他牵着,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世子,你……能不能慢一点走。」
楚哲蓦地停下步子,低头看她,冰冷的桃花眼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你可知,你这句话僭越了?」
姜欣然心虚地垂下头,不去看他:「奴知道,奴没资格要求世子,可奴的腿实在没世子的腿长,走起路来自然要慢许多,要不……世子别牵着我了?」
刚好她的手已热得不行,那汗已出了几层,两人的手掌间已是湿漉漉一片,很不舒适。
「你以为,本世子喜欢这样牵着你?」这话说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奴……没这个意思。」
「你别忘了今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奴知道,奴要表现得与世子恩爱一些……」
「那就别再废话了。」他说完牵着她继续朝前走,好在步子慢了下来,姜欣然能轻轻松松就跟上了。
「世子……能不能换一只手牵。」她被他牵着的这只手实在是热得要烧起来了。
楚哲又停下了步子,隐忍地朝她瞥了一眼,终于松开了手。
姜欣然汗津津的手终于得了一丝凉快,继而识趣地从他右边绕至左边,主动去牵他的手。
因担心惹恼了他,她去碰触他的手时都轻轻的,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但指尖刚一挨着他,他微凉的手掌便压过来,覆在了她的手心。
他警告她:「在惹恼我之前,你现在最好闭嘴。」说完牵起她继续朝前走。
「哦。」姜欣然低低应声。
不一会儿,正殿便近在眼前。
此时殿内宾客迎门人声嘈杂,众人一边给侯爷侯夫人道贺,一边献礼,那礼物在殿中都堆成了好几座小山。
轮到郑淑娴献礼时,殿中诸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带了几许期待,郑淑娴乃兵部尚书郑时初之女,多才多艺,容貌上乘,一个月前仁帝赐婚,将她许给了侯府世子楚哲。
如今未来婆母生辰,她送出的礼定会比旁人特别几分吧?
郑淑娴落落大方,一双单丹眼笑意盈盈:「晚辈给夫人献的第一样礼,乃『神仙粉』也。」她说着端出一方锦盒,从锦盒里托出一个精緻瓷罐,「夫人可知罐中之物有何妙用?」
柳若施虽年过五旬,眉眼间却仍残留几分姿色,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你一向点子多,指不定从哪处弄来的新鲜玩意儿,我一深宅老妇,可赶不上你的脑筋活络,自然是猜不到的。」
「夫人才不老呢,用了此物,夫人还能更年轻。」郑淑娴说得眉飞色舞:「此乃西域的一种养颜之物,据说有返老还童之功效,夫人每晚取若干,调和成膏状后敷于脸上,保准让夫人芳华常在美貌似神仙。」
柳若施的眸中果然溢出一抹喜色,接过瓷罐瞧了瞧:「当真如此神奇?」
郑淑娴嘻嘻一笑:「神不神奇,夫人一用便知。」
一旁的楚玉书也笑着感嘆:「淑娴倒是挺懂夫人这点喜好。」
「多谢侯爷夸赞,晚辈还给夫人备了第二样礼呢。」
郑淑娴的第二样礼还没来得及献出,楚哲与姜欣然便出现在了正殿门口。
最先发现二人的是站在角落里的楚桃,她一脸惊喜:「哥,你回来了?」说着就要出来迎接,却被旁边的楚菊给拉住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一时惊觉此乃一对璧人也。
姜欣然赶忙福身行礼,楚哲也敷衍地朝众人拱了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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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于殿中的郑淑娴乍看到楚哲时面露喜色,但一眼扫到楚哲身旁貌美的姜欣然,又瞥见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眉眼间霎时涌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殿中个别来宾已与楚哲打过招唿,早知他带了美妾回府,此时正等着看好戏呢。
坐于首位的楚玉书绷着面色:「你母亲今日寿辰,为何此时才回来?」
「南大街离此不近,能在这个时辰到,已是幸事。」楚哲回得不卑不亢。
楚玉书隐忍地握了握袖间的拳头:「你身边这名女子又是何人?」
「爱妾。」
「混帐。」楚玉书咬牙大喝。
殿中众人皆被吓得心头一惊,谁都知道侯爷是个火爆脾气,父子俩更是水火不容,只是没想到「不容」到了这等地步。
姜欣然也吓得后背发凉,瞥了眼身旁的男人,见他神色不惊,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他的手。
郑淑娴早已泪湿眼眶,轻唤了声「楚哥哥」,楚哲压根没理会她。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柳若施赶忙打圆场,脸上仍挂着惯常的笑:「老爷你今日是吃了枪药还是怎的,府中客人这样多,又是我的生辰,何必闹得大家不痛快。」
说着又看向门口的楚哲:「子仲回一趟家也不容易,快些进来吧,别站在外头了。」
「他敢。」楚玉书气急败坏:「今日他不将这女子送出去,休想进我楚家这道门。」
话刚落音,「他是我楚家人,何故不能进我楚家门?」鲁氏拄着拐杖突然出现在殿外,哪怕年过七旬,却依然声如洪钟。
众人赶忙行礼,楚哲也唤了声「祖母」。
鲁氏本来满脸怒气,但一见到楚哲,那怒气顿时化做了慈爱,随后又抬眼打量姜欣然:「瞧瞧,多美的姑娘,怎的就落到我孙儿手上了?」
姜欣然垂着头,低声应着:「老夫人过奖了。」
鲁氏笑着揶揄:「怎的还称老夫人呢,既是我孙儿的妾,该跟着唤一声『祖母』才是。」
姜欣然瞄了一眼身侧的楚哲,老老实实唤了声「祖母」。
鲁氏极为张扬地「哎」了一声,便牵着姜欣然往殿内走,楚哲跟在后头,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众人赶忙往两边退开,让出道来。
楚玉书起身相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楚哲,压低了声音:「母亲,您今日万不可护这逆子,皇上上个月才赐婚,他这个月就堂而皇之地当着众人、当着未婚妻之面领妾室进门,实在是太不成体统,若是不压一压他,人家不得戳断咱们的嵴梁骨?」
鲁氏冷笑一声:「所以你为了自己一张脸面,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孙儿赶出门?你要脸,他就不要脸了?如今他在朝中的职位可是在你之上。」
「母亲,我这也是为了楚家着想,他如此草率行事,当真是置皇恩于不顾呀。」
「你不也纳了两房妾室么,在场的达官贵人,谁家没几房妾室?怎的,轮到我孙儿时,就是置皇恩于不顾了?」
「母亲……」楚玉书拿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娘实在没办法。
柳若施也笑着迎上来,「婆母说得对,老爷你就别再说子仲了,今日府里这般热闹,大家都该开开心心的才对。」
鲁氏冷脸看了眼柳若施:「饭食可都安排好了?」
「回婆母,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既然客人都到了,提前开席吧。」
柳若施恭敬地应了声「是」,继而意味不明地瞄了眼姜欣然,转身领着客人往旁边的偏殿入席。
姜欣然被这一眼瞄得心头「咯噔」了一下。
此时郑淑娴仍立在殿中落泪,年岁稍长的楚梅正安慰她,她抹了把泪,出声叫住了擦身而过的姜欣然:「你,站住。」
姜欣然一顿,扭头看她,继而福身行礼。
郑淑娴轻扬下巴,朝她逼近了两步:「贵姓?」那盛气凌人的架势与楚世子有得一拼。
「姓姜。」
「家住何处,父母何人?」
姜欣然抬眸看了眼正搀着老夫人走在前头的楚哲,已然来不及求助,抿了抿唇,干脆实话实说:「家住李子口,父亲无业,母亲在李子口的菜市卖鱼。」
「你竟是个卖鱼的?」郑淑娴将这句话说得格外大声,以至于那些正准备入席的客人也纷纷驻足,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本来心怀紧张的姜欣然在这一刻却出奇平静,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应道:「没错,我就是个卖鱼的,且还有个『卖鱼西施』的名号。」
惊呆了的郑淑娴:「……」莫非在楚哥哥心里,她还比不上一个卖鱼的?
第6章 别想耍赖
姜欣然觉得,郑淑娴其实长得挺不错的,肌肤白皙,一双单凤眼喜庆和美,打扮也不俗,周身透着贵气,只是不知这楚世子究竟哪一点看不上人家。
就在众人朝姜欣然投去诧异的目光时,楚哲也驻足回眸,继而转身大步往回走,伸手就去牵姜欣然。
「楚哥哥。」郑淑娴在背后唤他。
楚哲步子一顿,看向郑淑娴,俊朗的脸上覆着一层冷光:「我早就同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说完也懒再听她废话,一把拉着姜欣然离开。
姜欣然被拉得一个趔趄,心底却涌出对郑淑娴的同情,忍不住低声道:「郑姑娘……其实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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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
「哦。」
楚哲仍不解气:「众目睽睽之下竟承认自己是『卖鱼西施』,你以为你很上得了台面么?」
「奴没觉得自己上得了台面,奴只是觉得,自己越上不了台面,那郑姑娘便会越生气,她一生气,定当就会对世子死心了。」
好似有点道理,楚哲没反驳,算是默认。
两人行至偏殿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再次笼下来,凑到她耳边低声叮嘱。
不对,是警告:「用膳时男女分席而坐,我不在旁,你最好机灵点儿。」说完便松开她的手,领着一众男客去了旁边的流云阁用膳。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深吸了口气,也转身进了偏殿。
金碧辉煌的殿内摆放着一张长十几米的宴桌,桌上满布着珍馐美味,食如画、酒如泉,琉璃盏泛出璀璨珠光,当真是一幕盛景。
姜欣然看着眼前情景,蓦地想起为一日三餐辛苦劳累的母亲,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涩,正应了那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鲁氏见她一个人在桌前发愣,忙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坐下:「子仲不在,祖母来照顾你。」
「子仲」应是那楚世子的字吧,倒是挺好听的。
姜欣然面露羞怯:「应是晚辈照顾祖母才对。」
鲁氏拉着姜欣然的手乐呵呵一笑:「瞧瞧,多懂事的孩子。」
郑淑娴也被楚梅拉到旁边的位置坐下,另一侧坐着柳若施,接着是楚菊与菊桃,其余的位置便是京都的各方来客了。
此时席位已渐次坐满,却又并未正式开宴。
郑淑娴朝斜对面的姜欣然瞄了一眼,面色仍是不甘,转头道:「我给夫人备下的第二样礼还未来得及献出呢,不如在开宴前拿给夫人瞧瞧?」
桌前的众人一听郑淑娴还要献礼,不由得满脸期待地朝这边看过来。
柳若施脸上浮起笑意,状似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鲁氏,见其不动声色,这才温言细语地回道:「倒是个有诚意的孩子,真是让你费心了。」
「夫人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郑淑娴说着朝旁边的婢子小蕊使了个眼色。
小蕊会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託了一个画盒过来,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一卷画轴。
郑淑娴从桌前起身,接过画轴徐徐展开,一幅精美的画作瞬间呈现在众人面前。
画中是一位衣袂飘扬的美貌女子,其神态举止翩若惊鸿,婉如游龙,连头髮丝都清晰可见,看上去真实可闻,却又仙气飘飘。
一阵惊讶声之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这人像的画法甚是特别。」
「定然价值不菲吧?」
「究竟是何人作品,看上去功底深厚,非常人所能及。」
郑淑娴微微一笑,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得知夫人平素极爱绘画,晚辈经多方打听与寻访,终于觅得此画,以此借花献佛。」
有人不禁惊讶出声:「莫非这是《女史图》?」
「没错,这确实是《女史图》。」郑淑娴说着朝宴桌环视一圈:「相信许多人只知《女史图》珍贵,却不知它为何这般珍贵。」她看向桌前的姜欣然:「姜姑娘可否有心来给大家释疑一二?」
一个卖鱼的定然不会知道什么《女史图》了,她要的,就是让她丢脸,狠狠地丢脸。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姜欣然。
鲁氏忍不住帮腔:「既是许多人都不知《女史图》之珍贵,凭什么姜姑娘就会知晓?」
郑淑娴自然不敢硬生生得罪鲁氏,立马陪着笑脸:「是晚辈唐突了,因见楚哥哥对姜姑娘颇为上心,故尔以为她会……有所不同……」
话未落音,只见姜欣然从席位上款款起身,轻声安慰鲁氏:「祖母,我知道的。」说完又从桌前行至郑淑娴身侧:「奴并不认同郑姑娘所言,奴不觉得知道《女史图》之来歷者,便会与旁人有所不同。」
郑淑娴冷哼一声,低语道:「这话我听着怎么有股酸味儿呢?怕是你不知道其来歷,便只得这么说吧。」
姜欣然微微一笑,行至画轴前扫了一眼,语气仍然平静沉着:「《女史图》在六十年前便已经失传,其画师柳颜真也不见了踪影,现存的版本皆是伪作,原图有十二幅,按不同月份绘制出了不同衣着的十二位女子,其失传后市面上的伪作也是琳琅满目,郑姑娘手中这幅便是『三月女史』。」
郑淑娴的单凤眼里火气直冒:「你是说我手中这幅是伪作?」
「没错。」姜欣然微微颔首。
「看来姜姑娘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不小。」
姜欣然淡漠一笑:「在绘画这一行,但凡作伪者,其常用手法便是以绢覆于原作之上,继而用细碳条勾出原作的轮廓线条,再参照原作模仿着色,这种伪作表面上看似很像原作,但只要仔细端详,便会发现,其笔锋甚是呆板,且少神,而其颜料也大多劣质。」
郑淑娴再次冷哼一声,「你说呆板少神就呆板少神了?好似你见过原作似的。」
「郑姑娘手中这幅画作,确实是呆板少神。」姜欣然说着用帕子擦拭画作表面,粉色帕子上立即沾了一层淡淡的墨色:「瞧,碳灰还在呢。」
郑淑娴气得脸都白了,也跟着用手擦拭那画作,指尖上果然沾了一层细细的碳灰,她不敢相信,再用手去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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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姑娘不用再试了,确实并非真迹。」
「你……」郑淑娴羞愤交加。
宴桌上的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议论声四起。
「竟然是伪作。」
「郑姑娘给未来婆母送一幅伪作,这也太丢面儿了……」
「唉呀,怕是郑姑娘也不识《女史图》真迹,故尔被人骗了。」
柳若施赶紧起身打圆场:「不管真迹还是伪作,只要是淑娴送的,我呀,都会喜欢。」说着接过郑淑娴手里的画轴,温言细语:「别站在这儿了,快去入席吧。」
郑淑娴自觉颜面扫地,眸中泪光闪烁,愤恨地盯了一眼姜欣然,又朝柳若施福了福身:「夫人,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完捂着脸就跑出了偏殿。
殿中众人:「……」
姜欣然其实并不真想让郑淑娴如此丢脸的,但她偏又惹到她头上来了,她也总不能不反抗吧?
回到桌旁,鲁氏便咧着嘴不住地看她,越看心里越喜欢,这女子不只长得美,性子又好,虽出身低了点儿,却也一点都不怯场,看上去是一副知书明理的样子。
「你说父亲无业,母亲卖鱼,既是如此,又是如何懂得绘画里的这些弯弯绕绕的,莫非是有旁人教你?」
姜欣然恭敬应答:「回祖母,晚辈自小在姑母身边长大,姑母饱读诗书,故尔也教了晚辈一些。」
「怪不得呢。」鲁氏乐呵呵一笑,忙吩咐一旁的孙姑姑:「那个燕窝,快给姜姑娘再端一盅来。」
「好呢,老奴这就去。」孙姑姑麻利地去端燕窝。
「祖母,我吃不了这么多,您也吃。」姜欣然仍面露羞怯。
「你年轻,就该多吃点儿,以后好生养。」
姜欣然:「……」
一老一少在桌前互相关爱的场景羡煞旁人,皆云「老夫人好福气」,直叫一侧的柳若施面色发紧,沉默不语。
用完了膳,还未见楚哲过来,鲁氏便干脆将姜欣然带到了锦秀苑,祖孙俩一同饮了茶,唠了会儿嗑,又小憩了一会儿,待楚哲过来时都到了酉时,又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楚哲急匆匆将姜欣然拉到一边,欲与老太太拜别。
老太太不干了,气得用拐杖将地砖戳得「咚咚」响,「我这老婆子好不容易将你盼回来,你却忙得像只陀螺似的,要陪同僚、陪宾客,将我撂一边儿,好了,终于等你忙完了,你又急着要走,罢了罢了,你干脆当我这老婆子死了算了,别再回来了。」
「祖母,天色不早了,孙儿下次再来看您可好?」一向冷峻的楚哲竟放软了语气。
老太太的脸拉得格外长:「怎的,这不是你的家?旁边的『怡安院』我让孙姑姑定期收拾着,就是等你回来了住的。」
孙姑姑见此也赶忙劝慰:「世子,您若是不急于这一时,就多陪陪老夫人吧。」
楚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姜欣然,总算点了头。
姜欣然被他瞥得心里发虚,那神色,好似他不愿她住在这府里一般。
当晚,鲁氏让小厨房煮了一大锅蟹肉,祖孙三人吃得甚是愉悦,饭毕,又坐着歇了会儿,楚哲这才带着姜欣然去了旁边的「怡安院」。
待二人离去,鲁氏便坐在灯下饮茶,「孙姑姑,你今夜亲自去怡安院好生给我盯着他们。」
「老夫人的意思是?」
鲁氏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这小子滑头得很,之前可是从不近女色的人,眼下宫里赐婚不过一个月,他就趁着柳氏寿辰之际高调领回一个妾室,哪有那么巧的事?他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老身,他这是明摆着想要气走那郑家姑娘。」
「世子这妾室莫非是假的?」
「无疑是假的,老身不管他从哪里弄来的姑娘,反正今日就趁这机会,让这小子自己挖坑自己跳,促成他俩做成真夫妻。」
孙姑姑听得一拍巴掌:「还是老夫人英明。」
鲁氏也说得兴起:「你派几名小厮在院子四周守着,你再在门外看着,要亲眼见到他们同睡、同起,不给那小子耍赖的机会。」
孙姑姑得了令,提脚就跟去了怡安院。
第7章 玲珑心
楚哲在离开侯府前一直住在怡安院,一来是这里离锦秀苑近,方便鲁氏时时照看,二来是此处清幽,也方便他读书。
院子不大,却也是井井有条,平日里有两名小厮负责院中的洒扫,孙姑姑也不时地过来打理一趟,哪怕他如今搬离了这里,这院子也仍是他在时的样子。
楚哲直接将姜欣然领进了卧房。
房中燃了整整两排红色烛火,亮堂得很,矮几上的山形香炉里轻烟裊裊,仍是昂贵的龙涎香的味道。
一入得屋门,楚哲手臂一挥,便熄掉了大半的烛火,光亮霎时暗了下来。
姜欣然四处张望,心下惶惶,暗暗思量她今夜如何安置,「世子,要不,奴晚上就睡在外间那张罗汉床上?」
楚哲不理会她,抬手就拉紧了外间的木门,并锁死了门栓。
姜欣然差点眼前一黑晕死过去,这是不准她去外间睡么,「世子……」
楚哲仍不理她,转身行至支摘窗前,「噗嗒」一声将窗扇拉紧,再抬眼四顾,确认整间屋子都关得严丝合缝后,面上冷峻的神色才略略舒缓。
姜欣然立于矮几旁,隔了他丈余远,手指暗暗抠紧矮几边角:「世子……究竟是要做什么?」为何要将二人关在这间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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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警告过她别妄想爬床,莫非今日他改了主意?
楚哲这才抬眼看她,隔着橙色烛火,他脸上的不屑被覆上了几许朦胧:「怎么,莫非你觉得本世子对你生了歹心?」
姜欣然将矮几上的手收回来,无措地绞着帕子:「奴不敢这么想。」
楚哲冷笑一声,屈膝坐在了旁边的太师椅上,长腿交叠,手臂在两侧扶手上摊开,桃花眼里寒气森森,「别撒谎,你就是这么想的!」
姜欣然默认似的垂下头,不吭声了。
「你以为老太太的想法真只是留我们住一晚这么简单?」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那你就太小看她了。」
姜欣然一愣,这才抬起头来:「奴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楚哲一双桃花眼黑不眼底:「祖母怕是已经怀疑到你我的关系,故尔要将我们留宿于此,以试探一二。」
姜欣然一愣,霎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楚世子不想让她留宿侯府呢,原来是担心被老太太瞧出端倪,偏偏老太太也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就想与孙子斗斗法。
「奴明白了,所以得关紧门窗,不让外头的人知晓屋内的情形,可若是如此,」姜欣然面露难色地瞄了瞄屏风后的床榻:「今晚……」
不待她说完,楚哲便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处:「那里有一张凉榻,你今晚就睡那儿吧。」
那是一张小叶红檀凉榻,加套铺盖,睡下她倒是不成问题,姜欣然心头一松,赶忙乖顺应声:「好的世子。」
话刚落音,门外便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姜欣然吓得心头一紧,连身子都僵住了。
「谁?」楚哲沉声问。
「世子,是我,孙姑姑,夜间寒凉,老夫人担心你与姨娘挨冻,特意让老奴送床薄毯过来。」
楚哲从太师椅上起身,却并未前去开门:「不用了孙姑姑,我们不冷。」
隔着一道门的孙姑姑哪会轻易罢休:「这都入秋了,院子又在山脚处,哪会不冷的,世子你先开门,让老奴把薄毯放进屋吧。」
楚哲又坐回到太师椅里,握了握拳,不开门。
姜欣然僵在矮几旁,看他,又看向门口。
空气沉静了一息,片刻后敲门声又起,还夹杂着孙姑姑近乎乞求的声音:「世子,你就可怜可怜老夫人吧,她是个操心的命,你若是不收下这薄毯,老夫人这一整晚怕是都睡不安枕了。」
楚哲虽性子冷,对老太太的感情却很深,迟疑片刻后终于吩咐姜欣然:「你去开门吧。」
姜欣然得了令,拉开了里间的门栓,继而又穿过外间,终于打开了屋门。
「有劳姜姨娘了。」孙姑姑老脸上堆着笑,不待姜欣然回应,提脚就跨进了屋,一边往里走一边絮叨:「老奴不只拿来了薄毯,还给姨娘拿了身换洗的寝衣,姨娘第一次来,这屋子里也没个婢子伺侯,老夫人怕世子照应不周,特让老奴过来服侍姨娘洗漱,待二位主子安寝后,老奴再去向老夫人回禀,好叫老夫人放心。」
姜欣然一听头都大了,这孙姑姑还要看着他们安寝么?
「孙姑姑不用如此麻烦,我与世子也不是小娃娃,许多事都可以自己做的。」她巴望着孙姑姑能早点回去。
「在咱们老夫人眼里啊,你们可都是小娃娃,再说了,你们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可别辜负老夫人一片心意。」孙姑姑说完咯咯一笑,随手将薄毯放于床榻上,又朝姜欣然招了招手:「姨娘,你随老奴去盥室吧,老奴服侍你洗漱。」
姜欣然骑虎难下,扭头看向楚哲,指望他能出声阻挠一下。
太师椅上的楚哲却沉着脸,一声不吭,一双黑沉的眸子美得惊心,也冷得惊心。
「姨娘不用管世子,世子孝顺,事事都随老夫人的心意,你尽管先去洗,洗完世子再去洗。」孙姑姑说着又大声唤了声「牛二」。
叫牛二的小厮在门外应:「在,孙姑姑请吩咐。」
「记得给世子备好衣物,再多备些热水。」
「好呢。」门外的牛二转身不见了踪影。
楚哲仍没吭声,一双白皙玉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握得指节泛白,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男人,竟也有被自己祖母玩弄于股掌的一天。
姜欣然想来莫名有种快感,罢了,洗漱就洗漱吧,反正这孙姑姑总不能在房中赖一夜,待她一离开,她便去凉榻上好好睡一觉。
盥室在院子一侧的耳房里,孙姑姑本要亲自给姜欣然擦洗身子,姜欣然吓得连忙推拒:「我自己行的,不麻烦孙姑姑了。」
孙姑姑也不强求,满脸堆笑:「行,那姨娘自个儿洗,老奴就坐在屏风那边儿,你洗完唤老奴一声,老奴就进来给姨娘送衣裳。」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稳稳噹噹坐到了屏风那边。
姜欣然初来乍到,不敢在浴桶里泡太久,草草擦洗完身子后便让孙姑姑来送衣裳。
那衣裳一上身她才知道这楚家老夫人到底有多厉害。
衣裳为胭脂色,衣型极为贴身,且质地也极为轻薄、透亮,那交领都开到了胸口边儿上,露出了姜欣然一截白白的脖子、凸出的锁骨,以及锁骨下隐隐的沟壑,腰间还束了一条带子,显出了她的细腰及圆圆的臀。
姜欣然已年芳十六,那身子不只婀娜,还长成了女子鼓鼓的样子,再被这身衣裳一勾勒,简直就是一幅活的「秘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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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想让她去勾引楚哲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
「呀,姨娘穿这身衣裳美得如仙人一般,咱们世子当真是有福了。」孙姑姑打量了姜欣然几眼,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可否还有外衣披着?」她才不好意思穿这身衣裳去楚家世子跟前晃。
孙姑姑连忙摆手:「没了,老夫人就只备了这一套。」
「那麻烦孙姑姑将我脱下的衣裳拿过来,我披一披。」
孙姑姑一拍巴掌:「呀,姨娘换下的衣裳我刚也让婢子拿去洗了,怕是得等到明早烘干后才能穿。」
无比害臊的姜欣然:「……」当真是不给她留退路呀!
「姨娘不必害臊,反正都是自家男人,我先领姨娘回屋歇息去吧。」孙姑姑说着便托着姜欣然的手臂往卧房走。
姜欣然心里恍如煮了一锅沸水,无措得天灵盖都跟着发紧,这身衣裳带给她的羞耻感,等同于没穿衣裳!!!
待她刚诚惶诚恐迈入卧房,楚哲便一眼望过来。
姜欣然明显感觉对方面色一怔,继而又匆匆移开视线,好似被她这身衣裳烫伤了一般。
孙姑姑意味深长一笑,上前一步行至床前,将床上的薄毯轻轻拉开:「姨娘快些躺上来,别着凉了。」转头又看向楚哲:「世子也快些去洗吧,热水已经备好了。」
楚哲「嗖」的一声从太师椅上起身,继而如疾风般与姜欣然擦肩而过,一句话没说,阔步出了屋,留下一室的尴尬。
姜欣然羞得从脸到脖子都红了,孙姑姑瞧出端倪,赶忙打岔:「既然拿了毯子过来,这薄的被单我便丽嘉拿走了,放在这儿也是碍眼。」说着将榻上另一床被单团到了臂弯里。
姜欣然依言躺到了床上,并用薄毯盖严了身子,「辛苦孙姑姑了。」
「姨娘别和老奴客气,这都是应该的。」孙姑姑又在屋内简单收拾了一番,不过两刻钟后,楚哲便身着一袭月白色寝衣进了屋。
脚才迈入屋内,嘴里便出言赶人:「我与姨娘都洗漱完毕,准备安置了,孙姑姑也早些回去向祖母禀告吧。」
孙姑姑咧嘴一笑:「成,那世子与姨娘好生歇息,老奴这便告退。」说着福了福身,提脚便往屋外走。
但还未迈出屋门,又扭头折回来,「哟,这屋内里头许多物件儿都旧了,老夫人早就交代说要换新的,瞧老奴这记性,牛二,牛二还在外头么?」
牛二赶忙应声:「在,孙姑姑请吩咐。」
「快找两个人过来,将这屋里的凉榻搬出去。」顿了顿:「对了,外间那罗汉床也得搬出去,赶明儿都得给世子换新的。」
楚哲:「……」
姜欣然「……」
第8章 夜聊
楚哲和姜欣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几个小厮搬走了屋内的罗汉床与凉榻,心头纵有千种不情愿,却也没有任何反驳的立场。
孙姑姑临走前还站在门口亲切叮嘱:「世子,你别站着了,赶紧上床去陪姨娘吧,莫受凉了。」
楚世子都快要气炸了,站在烛火下冷脸看她,光线很暗,他的目光却像结了冰,凌厉而孤冷。
孙姑姑好似嗅到了危机,赶忙又陪起笑脸:「那二位主子先歇息,老奴不啰嗦了,告退了。」说完便麻熘出了屋。
一阵轻响之后,屋外彻底没了动静。
楚哲提步上前去推屋门,果然,门推不开,从外面锁住了,老太太当真是看穿了他的计谋,且还下了「死手」。
他颓丧地返回到太师椅里,扶了扶额,有些懊恼。
姜欣然裹着那床薄毯坐在床上,从脖子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颗脑袋在外面,绸缎般的乌髮披于肩后,一双眸子如麋鹿似的,湿漉漉的。
两人的外衣都被收走了,床上多余的被子也被拿走了,凉榻、罗汉床皆没了,且屋门还被反锁了,两人眼下除了同床共枕,好似再无别的出路。
昏黄的烛火闪烁,落下一室的光影,一室的尴尬。
「世子……要不你睡床吧,奴坐着。」姜欣然说完便垂下了头,心里暗暗思量,若自己在那太师椅上坐一晚,要不要继续裹着这床毯子?
若自己裹走毯子,床上的世子便没得盖了,可若自己不裹毯子,身上这套露骨的衣裳又实在太臊人,当真是好为难!
楚哲闻言嗤笑一声,眉眼间溢出几分凌厉,几缕凉薄:「你确定自己一夜不睡到明日还能有良好的状态面对老夫人?」
姜欣然被问住,黯然地摇了摇头。
她本就贪睡,以前卖鱼的时候就靠玉儿每天叫起,若是让她一夜不睡,无异于要了她半条小命。
「咱们都得睡。」楚哲说着从太师椅上起身,提起长腿迈向床榻。
姜欣然嵴背一僵,藏在薄毯下的小手本能地抠紧了领口,一脸惊惶地看着徐徐靠近的楚家世子。
「怎么,你很紧张?」楚哲坐上了床榻,床榻也跟着轻轻一颤,「莫非你觉得本世子会对你起心动念?」
姜欣然赶忙摇头,往床的里侧缩了缩:「奴不敢,奴只是从未与男子这般……故尔会……不自在。」
楚哲一张俊脸寒气森森,清冷的桃花眼里无波无澜:「你听好了姜欣然,哪怕你现在脱光了躺到这儿,本世子对你也无半点兴趣。」说完手掌一挥,便熄了床前的烛火,继而提腿躺到了床的外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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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重重地颤了几下,夜归于宁静,黑暗像口大锅一般罩下来,掩去了视线里的一切光影。
黑暗中的姜欣然悄悄松了口气,也轻轻松开了手里的领口,手心又冒了一层汗,她一紧张,手心便冒汗。
既然他对她无半点兴趣,她倒是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想到此,她摸黑又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确保自己再没挨着楚世子后,解开了身上的薄毯,缩着身子面朝里躺了下去。
薄毯极宽,姜欣然给自己搭了一角边沿后,又将其往楚哲那边扯了扯,将毯子也搭在了他身上。
楚哲却一声不吭,动也未动,压根不理会她的善意。
两人就那么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极为尴尬,也极为难堪,所幸有黑暗笼罩,将那尴尬与难堪悄悄地遮掩了起来。
秋风在屋外肆虐,吹得屋后林子里的树叶哗哗乱响,檐下的纱灯轻轻晃动,在槛窗上投下一片光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姜欣然一时还没睡意,透过帐幔盯着那片朦胧的光影出神,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一座陌生的府邸,与一名陌生男子如此这般躺在床上。
想到母亲当日对自己的期盼,盼着自己能得夫君疼爱,能获儿孙满堂,就觉得这人生恍如一场大梦。
好在,她对自己的际遇虽谈不上欢喜,却也并未觉得有多悲伤,事来而应事过而静,是她一向的行事准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此时,她佚?太过想念母亲、想念姑母,也不知姑母一家在狱中可还安好?
姜欣然悄悄扭头瞄了瞄身侧的楚哲,黑暗中他仰面而卧,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黑幕里,仍可见他高挺的鼻樑与坚毅的下颌,唿吸间皆是醇厚的龙涎香的味道。
她迟疑着要不要为姑母的事现在开口求他,如此夜深人静,二人一床相对,该是求人的最好时机吧?
她将面朝里的身子挪了挪,也仰面躺在了床上,「世子?」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但楚哲压根没理她,一动不动的,当她不存在一般。
姜欣然料定他不可能这么快入睡,又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奴能不能问世子一件事?」
「说。」他终于应声了,只是语气冰冷,还透着些许不耐烦。
姜欣然一听这不善的语气便知眼下时机不对,怕是一开口就会被拒绝,一旦拒绝便再没转换的余地,她突然改了主意,临时胡诌了个问题。
「那郑姑娘长得好,出身也好,奴不明白……世子为何要与她退亲呢?」姜欣然说完便紧张地捲起了手指,等着盛气凌人的男人噼头盖脸的责骂。
果然,「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你可知自己的身份?」楚哲低沉的语气在幽暗的夜里听来格外冰冷而肃穆,恍如屋外萧杀的秋风。
空气都变成了冰碴子,「奴错了,是奴僭越了。」姜欣然赶紧认错,认完错见楚哲没继续骂她,便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子,又面朝里躺着了。
心里却寻思着,也不知那郑淑娴究竟喜欢楚世子什么,如此冷冰冰的一个人,未来能是个好夫君么?
罢了,反正也与她无关,不如睡觉,这样想着时,姜欣然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锦秀苑中却灯火通明,牛二快步跨入院中,嘴里得意地小声喊着:「老夫人,睡下了,他们睡下了。」
鲁氏本半倚在软榻上,一听牛二的声音赶忙直起了腰身:「他们当真睡下了?」
牛二点了点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真,奴看到那屋中的烛火都熄了,半点声响都没了。」
鲁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如此甚好,甚好呀。」
孙姑姑忙给主子沏了一盏茶:「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说不定待今晚一过,姜姨娘便能给楚家开枝散叶呢。」
鲁氏喜上眉梢:「但愿门口那两个石葫芦真能起到效用。」
「不过有一事老奴不明白。」孙姑姑压低了声音,「既然老夫人指望世子早日为楚家开枝散叶,何不顺便凑成郑姑娘与世子间的亲事呢?」
鲁氏长嘆一声,橙色烛火映出她满脸的皱纹:「那郑姑娘怕是要难偿所愿了,郑家与楚家这门亲事结不成。」
「宫里圣旨都下了,世子他……」
「子仲乃天子跟前红人,若非没十足把握,他今日怎敢当众带妾室入府,怕是他心里早作好了打算。」鲁氏饮了一口茶:「这事儿坏就坏在柳氏,若不是柳氏一门心思想凑成这门亲事,子仲也犯不着这么牴触。」
「也是,世子对夫人向来成见颇深,这么些年了,可从未见他叫过一声母亲。」
鲁氏摇头嘆息了一回:「这也怪不得子仲,谁叫那柳氏本就是个阳奉阴违之人,玉书那两房妾室多年无所出,怕也是她在背后搞鬼,如今她还想左右子仲的亲事,不只子仲容不下,老身也是断然容不下的,偏生那郑姑娘还与她一个鼻孔出气,信了她的唆使去宫里求德妃娘娘,虽是求来了一道赐婚圣旨,可又有什么用呢,子仲是何等孤傲之人,怎会允许她们如此咄咄逼人。」
「这郑姑娘剃头挑子一头热,怕是有的苦头吃了。」
「老身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我的孙儿平安无恙就行了,其余人等皆与老身无关。」鲁氏扶着软榻的围栏起身,抬眼看了看檐下挂着的灯笼,眉眼里仍难掩喜色:「天色不早啦,咱们也该去安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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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老夫人。」孙姑姑将鲁氏扶至榻前,伺侯她躺好后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这才熄掉了锦秀苑的烛火。
府内各宅院也渐次熄了烛火,唯有游廊上几盏昏暗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夜,又更深了。
姜欣然被一阵腹痛痛醒了,乍睁开眼时本能地想唤玉儿,后勐地见到身侧躺了个人,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她只得蜷起身子,用手捂紧肚子,强忍着腹痛,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屋外的梆子声,此时才到三更天,也不知如何才能熬过这漫漫长夜。
楚哲不知是没睡,还是被她吵醒了,「你究竟怎么了?」语气好似仍是不耐烦。
「奴……奴腹痛。」
「好端端的,怎会半夜腹痛?」
这话说的,好似她是装病一般,倒吸了口气,忍痛回他:「许是晚膳吃多了蟹肉。」
本是仰面而卧的楚哲貌似嫌弃地翻了个身,背朝她躺着了。
姜欣然仍紧捂着肚子,如摊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得楚哲也不得安枕。
他干脆掀开薄毯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气咻咻地问:「要不要去找个医官?」
「不用了,奴忍一忍……就过去了,免得叨扰到老夫人。」姜欣然蜷着身子喘了口气:「奴想喝口热水,世子……能不能帮奴倒杯热水来?」
楚哲:「……」她这是在使唤他么?
第9章 纵你一回
「你莫非还想要本世子来服侍你?」楚哲坐在床头没动,黑暗中,他肩膀宽阔,脖颈修长,鼻樑高高挺立,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姜欣然忍痛瞟了他一眼:「世子不愿意……就算了。」说完捂着肚子又翻了个身,背朝他躺着了。
片刻后床榻重重一颤,是楚哲起身了,屋中的烛火被点燃,继而传来了茶水落入茶盏的潺潺声。
「起来喝茶吧,倒好了。」他将茶盏放于床前的矮几上,冷眼盯着床上她的背影。
姜欣然吃力地翻过身来,莹莹烛火下,她面色憔悴,额上细汗涔涔,披散的乌髮被汗水染湿,丝丝缕缕贴在额角,看上去妩媚又孱弱。
「多谢世子。」她一手捂着肚子,半支着身子从床的里侧挪出来,伸手去够矮几上的茶盏。
但矮几离得太远,她够不着,伸出去的胳膊又软软地缩回来:「世子,你能不能……好事做到底。」帮她把茶水移过来。
楚哲心里憋着一口气,「罢了,纵你一回,下步为例。」说着端起茶盏坐到了床沿,继而伸出另一只手去搀她,准备亲自餵她。
姜欣然本就痛得失了力道,被他这么一搀,恍若病猫般一头栽到了他怀里。
两人本就穿着薄薄的衣衫,如此紧密相贴,霎时便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楚哲嵴背一僵,手中的茶水也跟着晃了两晃,「姜欣然,你别得寸进尺。」
姜欣然蜷在他胸前,一脸疲色地捂着肚子:「奴……不知世子在说什么。」
他垂下眉眼,一时无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光落下来,蓦地瞥见她松散的交领里隐约的沟壑,面色霎时绯红,迅速移开了视线。
「好痛。」姜欣然低声呢喃着。
「你确定不用请医官?」明明是关心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仍透着几分不耐烦。
姜欣然摇头,「不用,喝热水……就行。」
楚哲只得稳住心神,托起她的后脑勺给她餵热水。
可怜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又何曾干过此等服侍人的活计,那热水被潦潦草草地餵到姜欣然嘴边,喝一半、洒一半,末了,因为餵得太勐,喝进嘴里的水又吐了出来,吐了他一身。
「你……」楚哲端着空了的茶盏,满脸嫌弃地看着姜欣然,又看了看自己湿了的衣衫。
姜欣然缓了口气,唇上还带着被茶水浸染后的润泽:「待奴明日恢復了……给世子洗干净便是。」
「不用了,你睡吧。」他将她放回到枕上,起身去放茶盏,又用巾子擦了擦身上的湿迹。
「世子。」姜欣然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病恹恹地从枕上看他,「能不能……再倒一杯,刚刚洒了许多,没喝进多少。」
见他冷着脸百般不痛快,又补了句:「奴喝了热水,身子才会好得快,只有身子好了,奴……才不会坏世子大事。」
楚哲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再次转身去倒水,这次倒比先前餵得顺畅了许多,整整一杯水悉数进了姜欣然的腹中。
有热茶暖身,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待楚哲熄了烛火屈身上榻时,姜欣然已有了几分倦意,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许是白日里几番折腾,夜间又承受了腹痛之苦,姜欣然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本是蜷缩的身子也逐渐舒展,一个肆意的翻身,那薄毯便全被她卷了去。
迟迟无法入睡的楚哲带了几分懊恼,抓住那毯子的边沿用力扯了扯,扯得姜欣然的身子也在黑暗中一颤一颤。
毯子没扯过来,倒将她扯得又是一个翻身,细细的胳膊环过来,脑袋一拱,迷迷煳煳地扒在了他胸前。
楚哲的身体霎时僵住,他感受到了女子软软的身体,以及带着清香的灼热气息,脑子里莫名闪过一团白光,抬手一把将她推开,继而从床上翻身而起。
贪睡的姜欣然全无感觉,嘴里「哼唧」了一声,又卷着薄毯朝床的里侧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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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缓了口气,扶了扶额,睡意尽失,就这般在床沿坐到了天明……
姜欣然第二日醒来时已到辰时,天已大亮,她「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又转头看了眼旁边空着的枕头,这才想到自己睡过头了,楚哲早不见人影了。
她忙下床去开门,孙姑姑已带着几名婢子侯在外头,手臂上还挂着她烘干的衣物:「哟,姨娘醒啦,老奴是来服侍姨娘更衣洗漱的。」
「世子呢?」
孙姑姑笑得见牙不见眼:「世子大清早便被侯爷叫去论事了,这会儿怕是被主院留下用早膳了,姨娘放心,这里是侯府,世子丢不了。」
「多谢孙姑姑。」说完便将一众人等迎进屋内。
姜欣然洗漱更衣完毕,又去锦秀苑陪着老太太用完了早膳,回到怡安院时已到巳时,楚哲仍没见回来。
楚世子昨日便急着要回去,今日断然没有久留的道理,定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姜欣然百无聊赖地在院中等他。
小厮牛二还贴心地为她在树荫处摆上茶台,温上一壶好茶,再搜来几本闲书。
姜欣然正翻阅一本《容斋笔记》,忽见院门处蹿入一少女,探头探脑的,带着几许灵动,还带了几许机警。
「你是……楚桃?」昨日宴席上老太太向她介绍过楚家三姐妹,楚桃眼睛大,生得机灵,姜欣然一眼便记住了。
「嫂嫂果然在此处,让我一番好找。」楚桃说着朝身后张望了几眼,确定没人瞧见她后才将院门虚虚地掩上,「哥哥要挨打了,嫂嫂快去救他。」
姜欣然听得一懵:「谁敢打世子?」
「是父亲,他在祠堂嚷着要向哥哥行家法呢,你不知道那家法的鞭子,至少有我两根指头粗,哥哥不死也得折半条命,嫂嫂快去救人。」楚桃说着上手就去拽姜欣然的胳膊。
姜欣然被拽得有些为难:「可我也是人微言轻,又如何能阻止侯爷?」
「你去锦秀苑找祖母,让祖母去阻止父亲。」楚桃语速极快,脸上都急得冒了一层细汗。
「你为何不直接去锦秀苑,反而先来找我,再让我去找祖母,这样岂不是浪费了时间?」姜欣然寻思着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外人,怎好冒然插手楚家家事。
楚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我是背着母亲及大姐、二姐出来通风报信的,若是她们知道我去找了祖母,还不得骂死我,嫂嫂别再啰嗦了,快去。」
姜欣然被楚桃一把拽出了院门,也无暇再思虑其他,送走小姑娘后急匆匆往锦秀苑的方向行去。
此时祠堂里,下人皆被驱退,连柳若施也被关在了门外。
屋中摆满了楚家歷代祖先的牌位,轻烟裊裊、烛火跃动,哪怕白日里瞧着,也让人生出些阴冷与晦暗的感觉来。
父子俩隔了丈余远,四目相对,剑拔弩张,相似的眉眼里翻滚着相似的倔强与不屈。
「那个妾,你眼下非弃不可,日后待你成亲了,再纳回来也不迟。」楚玉书握紧袖间的拳头,语气不容商量。
楚哲俊朗的脸上罩着一层冷光,「若是眼下我不弃呢?」
楚玉书气得面色发红,额上青筋乱跳,「你莫非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奴,而置楚家几代人的声望于不顾?不惜得罪皇上,得罪郑家?」
楚哲低头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冷笑一声:「父亲言重了,父亲当年不也是不顾楚家声望宠妾灭妻,并在髮妻尸骨未寒之际将女奴转为了继室么,儿子今日之言行比之父亲,简直是望尘莫及。」
「逆子,在家法面前你还敢如此嚣张,竟称你的母亲为女奴。」
「父亲。」楚哲大喝一声,眼里蓄满三尺寒冰:「我的母亲早于十六年前过世,如今的柳氏在儿子眼中,不过是一名爬床的女奴而已。」
「混帐东西,看我今日不抽死你。」楚玉书忍无可忍,抓起案上的长鞭就朝楚哲背上抽过去。
一声清脆的鞭响,楚哲背上瞬间落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他咬紧牙关,站在祠堂空地上一动不动,身姿挺拔得好似一柄标枪:「父亲尽管打吧,父亲每落下一鞭子,便会让我对柳氏的鄙夷增加一分,一生一世,绝不更改。」
火爆脾气的楚玉书哪经得住此等挑衅,「好,你寻死我拦不住你,今日就让咱们父子来个生死了断。」说完又朝楚哲背上挥下一鞭。
继而一鞭又一鞭,持续的抽击声在空旷的祠堂里此起彼伏。
楚哲始终昂然站立,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好似铁打的一般。
突然「呯」的一声闷响,祠堂大门被勐的撞开,屋外耀眼的光芒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
在光芒最中间的位置,鲁氏拄拐而入,厉声大喝:「逆子,你干脆将我这老婆子一起打死算了。」
急火攻心的楚玉书闻言一个趔趄,扔了手里的鞭子,眼见着要摔倒,眼疾手快的马福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鲁氏看着伤痕累累的楚哲,又看着失了心魂的楚玉书,气得咬牙切齿:「要死你去死,别拖累我的孙儿。」骂完后她老泪纵横,伸手去搀楚哲:「子仲,是不是很痛,祖母来迟一步。」
楚哲面色沉静,身子晃了一下,躲开了老太太搀他的手,「祖母,我无碍。」抬眼又见到刚跨进屋的姜欣然,他赶忙拿了官帽椅上的披风给自己披上,挡住了后背的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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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姜欣然走近后轻声问,「你没事吧?」
他语气淡然:「没事,回云溪苑。」说完提起长腿就往屋外走。
姜欣然看了眼地上带着血迹的长鞭,满面疑惑,他真的没事么?
第10章 施威
楚哲披着一袭黑色披风稳稳地走在侯府的甬道里,除了面色略略泛白,他与平常无异,好似压根儿没受伤一般。
姜欣然惶惑不安地跟在他身侧,看看他,又看看路,心里打着鼓,嘴上却不敢吱声。
丁秋生与邹伯早就赶着马车等在了门口,见到面色泛白的世子,皆微微一愣,却也不敢多问,忙掀开帘子迎主子上车。
楚哲眼也没抬,捂着披风领口,腰一弯便钻进了马车里。
姜欣然踩着杌子跟着上去,刚掀开车帘,便见楚哲「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继而从座位上跌了下去。
「世子。」姜欣然惊唿一声,赶忙伸手去扶。
丁秋生闻声也大步跨上马车,与姜欣然合力将楚哲稳在了座位上,转头朝车外喊:「邹伯,快回府。」
车外立马传来一响鞭,马车颠了颠,继而朝南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
姜欣然扶着车里人事不醒的男人,心头仍是惶惶不安:「世子伤得这样重,也不去找医官吗?」
丁秋生摇头:「回姨娘,世子向来不喜医官,再加之邹伯也懂些医道,等回府再说吧。」
马车「踏踏」地穿街过巷,抄近路提前到达了云溪苑,丁秋生与邹伯小心翼翼地将楚哲搀出马车,好生地安顿在了正房的软床上。
解下楚哲的披风,才知他伤得究竟有多重,背后的衣衫已碎成条条缕缕,且全被鲜血染红,那背上更是皮肉翻卷,已不剩一块好肉。
姜欣然看得眼前一阵发晕,这个男人当真是个能扛的主儿,明明伤得只剩了半条命,却还死扛着装作没事人一般。
邹伯苦着一张黝黑的老脸,瘸着腿将姜欣然拉到一边:「姨娘放心,世子乃是外伤,性命无碍,待老奴去弄些草药来,再与府里的金疮药和着敷一敷,那外伤无须多久也能痊癒,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世子性子倔,平日里是从不让人拢身的,这正房的门也极少让人踏入,就算他有个三病两痛都是自己扛过去,绝不找医官。」老头儿说着顿了顿:「咱们做奴的……自然是要顺着主子的意思,但此次世子伤势过重,定是要有人在旁伺侯的,老奴就想着,姨娘是不是能辛苦几日照顾世子?」
姜欣然立马点头:「没问题,就由我来照顾吧。」
「若是世子沖你发脾气……」
「我就忍着,邹伯放心。」
「哎,那就好,那就好。」黝黑的老头儿安心地点了点头,这才瘸着腿出了屋,弄草药去了。
姜欣然整整两日都守在楚哲的床前,衣不解带地给他涂药、换药,缠绷带,还得防着他醒来后乱动,让自己二次受伤。
楚哲也在床上昏迷了两日,后来还发过一次高烧,姜欣然只得用巾子不断地给他擦拭身体,这才将体温慢慢降下去。
伺侯他退了烧,她已是疲备不堪,偏生这屋中的摆设极为精简,除了一张床,再无别的能安睡的地方。
姜欣然只得趴在床沿,准备眯个囫囵觉,眼眸还没来得及闭上,蓦地发现楚哲的枕下压着许多络子,且全是黑色。
她一时好奇,伸手从那枕下将络子拿了出来,摆在手心一个个打量,虽尽是黑色,其制法却极为精巧,款式也甚是别致,倒比市面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络子好看多了。
「放下。」一声低喝,是楚哲。他正趴在枕上偏着头冷眼看她呢。
姜欣然吓得身子一抖,赶忙从床前起身:「世……世子你……你醒啦?」
楚哲胳膊一撑,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虽面色极为憔悴,但眉眼里却翻涌着戾气:「谁让你进来的?」
姜欣然稳了稳心神,「世子受伤了,需要人照顾。」
「出去。」
「世子两日没进食了,定饿了吧,奴……」
「出去。」楚哲加大了音量。
姜欣然觉得这楚家世子当真是不知好歹,自己没日没夜照顾他,没得来一句感谢就算了,竟还被他当成贼一般,「世子,奴刚刚只是好奇,并不是要拿你的络子……」
一听「络子」二字,楚哲瞬间心头火起,恍如杀人罗剎一般,下了床一把将她推到墙角,高大的身影笼下来,严严实实挡住了背后的烛火。
姜欣然吓得脑袋都木了,缩在他的阴影里,闻着他身上混着龙涎香的药味,战战兢兢问:「世子……你要做什么?」
「你是奴,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我的允许,不准进这间屋子,更不准在我屋中随意翻动。」他说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姜欣然瑟缩着抬头看他,她看不到他整个面容,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颌线条,以及从鼻樑上方俯视下来的鄙夷的目光。
她惧他,但又想到邹伯的嘱託,不由得仍想挣扎一下,「奴只盼着世子能早日康復,对世子并无恶意。」
盛气凌人的男人只说了一个字:「滚。」继而将撑在墙上的手臂放下来,给她让出「滚」的。
姜欣然气得泪花儿都要冒出来,但又被她忍了回去,「那奴先告退了。」说着转身便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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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午夜,屋外凉风习习,明月高悬,这偌大的宅院,在白日里便呈现出一片灰暗,在夜间更显荒凉与凄清,正如玉儿所言,恍如一座坟冢一般。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座坟冢似的宅院,她想回去,想母亲,想弟弟,可这一切终究是身不由己。
玉儿掌灯来开门,眉眼里露出喜色:「姑娘,你不用照顾世子啦?」自从侯府回来,主子还没在这东厢房落过脚呢。
「嗯,不用了,他醒了。」姜欣然提脚进屋,行至床前才发现,屋中竟添置了许多花草,五颜六色,煞是艷丽,「你从何处弄来的这些?」
玉儿盈盈一笑:「你们去侯府的那日,奴婢一个人闲着无聊,去附近转了转,正好遇上街对面一户人家搬家,他们竟将这些花草扔在路边不要了,奴婢瞧着浪费,又寻思着姑娘平日里便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故尔搬了进来。」
「也行,正好将这儿装点装点。」
玉儿将烛火插到烛台上,挨着姜欣然坐下,悄声问:「姑娘,你和世子可圆房了?」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的,成日里将『圆房』这事儿挂在嘴边,也不知害臊。」
糙皮糙肉的玉儿倒真不害臊:「奴婢这不是担心姑娘在这儿过得不安生么。」
「你放心吧,我过得安生着呢,这两日你忙着给我送饭,也辛苦了,夜深了,早些去歇息吧。」
「奴婢不辛苦,姑娘才是真的辛苦。」玉儿不大快活地扁了扁嘴:「姑娘也早些歇息吧。」说完福了福身,转身进了隔壁的屋子。
姜欣然又独自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就寝时才发现手中竟还握着一个黑色络子,她心底一沉,冒了一头冷汗,自己怎么就无知无觉地将这络子拿回来了呢?
明日那楚世子发现少了个络子,不会说她是小偷吧?
她要不要将这络子还回去,是偷偷还,还是当面还?
熄了烛火躺到床上,姜欣然仍是睡不安枕,一会儿思忖着楚世子明日会如何罚她?一会儿又思忖着,楚世子如此在意那些络子,定是心爱之人所赠吧?
既有心爱之人,他为何又要花一百两银子将她买来冒充妾室呢?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姜欣然摊饼似的在床上折腾了半宿,过了四更才缓缓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外传来「呯呯」的捶门声,「姨娘,不好啦,不好啦,出大事了。」
她一听是邹伯的声音,赶忙趿鞋下床,稍稍整理了下头髮及衣着后便去开门,「怎么了邹伯?」
邹伯一张老脸因为着急都黑得发青了:「世子要杖毙姨娘带来的那名婢女,长凳和板子都备下了,姨娘赶快去拦一拦。」
姜欣然的脑子「嗡」了一下,往旁边的屋子看了看,才知玉儿早就起来了,「世子为何要杖毙她?」
「老奴听说是那姑娘大清早就在正房门口摆了些红红绿绿的花草,世子向来不喜这些色彩繁乱的摆设,一时火起,便无法收拾了。」
姜欣然赶忙披了外衣出门,径直往正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玉儿已被绑在正房前的长凳上,纱衣拽地,俯身而卧,泪水长流,浑身发颤。
丁秋生拿着齐人高的板子立于一侧,看着长凳上瑟瑟发抖的姑娘,一时鼻尖冒汗,下不了手。
「丁秋生,你若是下不了手,被杖毙的那个人便会是你。」楚哲在正房门口长身而立,身上披了一件长袍,苍白而俊朗的脸上如覆寒冰。
「是,世子。」丁秋生咬了咬牙,举起手中的板子就要朝玉儿身上噼过去。
「等等。」姜欣然出现在台阶上,髮丝凌乱,上气不接下气。
丁秋生恍如遇到救星,胸口一松,举起的板子终于放了下来。
姜欣然踉踉跄跄跑到楚哲跟前,「扑通」一声跪地,「世子,求你了,饶过玉儿吧。」
楚哲冷脸看她:「饶过她,你就得死!」
第11章 对峙
姜欣然将头埋于自己的双肘间,素白小手抠紧地砖,语气坚定而无畏:「奴愿意为玉儿去死。」
话刚落音,被绑在长凳上的玉儿边哭边喊:「姑娘……姑娘,你别这样……奴婢不要你死……」
立于晨风里的楚哲一声轻笑,抬眸看了眼天边的朝阳:「姜欣然呀姜欣然,你可是本世子花百两银子买来的人,眼前这个丫鬟不过值二两银子,你却甘愿为她去死,当真是自轻自贱呀。」
他第一次对她直唿其名,带着几分鄙夷,还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架势。
姜欣然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俊美男人,芙蓉面上浮起一抹不屑,一字一顿回道:「奴看到的是人命,世子看到的却是银子。」
楚哲闻言蹲下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颌:「你在嘲讽本世子?」
四目相对,他看她,她也在看他。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无畏而不屈,幽黑的杏眼里满溢着坦然与坚定:「奴没有,奴只是实话实说。」
「她不过就是个婢子,犯错了,罚她,不该吗?」他咬着牙问。
姜欣然的下颌被他掐得发痛,但仍迎视着他,句句见血:「她今日不过是想给这座宅子增加点色彩,多摆了两盆花草而已,她就要为此丢掉性命,该吗?是,在世子眼里她确实命如草芥不名一文,但在奴眼里,她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是在困境里互相扶持的家人,她出身寒微,奴也是,但我们也是人,抛开身份与家世,我们与世子一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世子为何要这般生杀予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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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激动处,她眸中闪出泪光,天边的朝阳映进来,被剪成片片碎影。
他好似被她带泪的眼神烫伤了一般,移开视线,松开了她的下巴,站起身来:「奴就是奴,没道理可讲,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言语虽狠,语气却变软了。
姜欣然的下颌现出两道红红的指印,眸中的神色却依然无畏:「今日不管世子如何处罚玉儿,奴都愿代她受过。」
楚哲一听她还在口口声声说代人受过的话,本来消下去的火气又涌上来,绷着面色:「你当真不惧死?」
「奴惧死。」她抬头瞪着他:「但这世道,有些人、有些事总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楚哲气得面色发白,背本来就痛,被这么一气,更痛了,他微微勾起身子,目光森冷地盯着她:「好,既然你们不惜命,那我便成全你们。」
一旁的邹伯眼见着世子没了台阶,生怕闹出人命来,赶忙上前打岔:「世子,刚刚侯府的孙姑姑来过,给您拿了些伤药,又问了您的伤情,还特意……代老夫人向姨娘问好,世子若真狠狠处罚了姨娘,老夫人那里……一时要如何交代?」
楚哲稳住心神,沉默了一瞬,转身就往屋内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沉声吩咐:「让她们在门前跪着,一直跪到天黑。」说完转身进了屋内。
邹伯松了口气,「好的,世子。」
姜欣然也松了口气,忙起身去看玉儿,丁秋生也搭把手,将哭成泪人的玉儿从长凳上解下来。
主僕二人好一番互相安慰。
邹伯长长一嘆,又咧嘴一笑:「总算不用丢命了,跪就跪吧。」
「今日多谢邹伯了。」姜欣然朝邹伯恭敬地行了一礼。
「哟,老奴哪受得住姨娘的礼。」邹伯上前虚扶了一把,「今日一闹,姨娘该知道世子的脾性了,往后尽量别与世子硬碰硬,免得惹他不开心,姨娘自己也跟着遭罪。」
「我知道了邹伯。」
「其实世子人是不坏的,就是性子倔了些、冷了些,他也一向……不喜女奴,你看咱们这宅子也不算小了,却是连个伺侯的婢女也没买,原先世子在怡安院时也是不准婢女拢身的,当时还有个婢女对世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硬是被活活杖毙了。」
姜欣然听得心头涌出一阵寒意:「世子为何不喜女奴?」
邹伯嘆了口气,「老奴也不全然知晓详情,只能言尽于此了。」说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直未出声的丁秋生朝正房门口瞄了两眼,上前向姜欣然拱了拱拳:「姨娘,您与玉儿姑娘还是赶紧跪着吧,以免再惹怒世子。」
「好的,多谢秋生提醒。」姜欣然拉过玉儿,并排跪在了正房门口的空地上。
两人就这么从早上一直跪到了午后,秋日的太阳虽已不似夏日那般毒辣,却也是异常晒人,两人如同霜打的茄子,耷着脑袋,汗涔涔的。
玉儿看了眼自家主子,心疼得很:「今日都怪奴婢自作主张,竟想着在宅子里摆什么花草,弄得连累了姑娘,奴婢该死。」说完就开始扇自己耳光。
姜欣然一把拉住她:「你不用自责,不就是罚跪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李子口出来的人还怕吃这点儿苦?」说着朝头顶的太阳瞟了一眼,微微一笑:「你看,大半天都过去了,再跪一会儿就能回去了。」
玉儿也被逗得含泪一笑:「也就姑娘心大,啥事儿都愁不到。」
「所以你也别自个儿愁自个儿啦。」
两人正彼此安慰着,忽见台阶上走来一清瘦男子,锦衣华服风度翩翩,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男子的目光落到姜欣然美艷的小脸上,神情略略一怔,随后自觉失礼,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们这是?」
姜欣然看了男子一眼,没吭声,颔首垂目。
男子微微一笑,拖着广袖朝姜欣然拱了拱拳,继而转身迈向正房门口,也没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在虚掩的门前轻扣了几下,唤了声:「表哥?」
门内传来一声「进」,男子这才推门而入。
姜欣然听到那声「表哥」,心里暗暗思量,表亲该属于母家的亲戚才对,而楚世子从不肯唤侯夫人一声母亲,定也不会与那边的亲戚来往,莫非,这是他亲生母亲那头的亲戚?
楚哲正在屋内一个人下棋,旁边还温着一壶茶水,暗淡的光线笼下来,映得他眸色深沉,桃花眼里伏着一片化不开的墨色,「你怎么来了?」
周为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长腿提起来,搁在了对面的圆凳上:「你这两日没上朝,全京城的人可都知道了你为了纳妾冲撞侯爷,因此还挨了打,老头儿在家里自然也担心得不得了,支使我过来瞧瞧,不过,看上去你精神头儿还不错嘛。」
楚哲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饮了两口,淡然回道:「我无碍,让外祖父不用担心。」
「老头儿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让他不担心他就不会担心么?你最好找时间去他跟前露露脸,好叫他安心。」周为放下圆凳上的长腿,转而凑到楚哲跟前:「不过为那美妾挨一顿打倒也是值得的,当真是容貌倾城呀。」
楚哲放下茶盏,冷脸看他。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莫非,你还容不得别人说她美了?」
「她哪里美?」楚哲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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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为一愣:「你没吃过猪肉就算了,莫非还没见过猪跑?」
楚哲一时无语,没吭声。
周为换了个坐姿,斜靠在椅子上,「罢了罢了,对你这种不近女色之人估计得耳提面命地教,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放眼整个京城,你那美妾都必定堪称绝色,她哪里美呢,她哪里都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圆,像两颗水汪汪的葡萄似的,当真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不过我倒奇怪了,她究竟犯了何错,你非要人家一个弱女子跪在太阳底下?」
说着他又一顿,清瘦的脸上浮出一抹邪魅:「你可别告诉我,你压根儿没对人家起心动念,压根儿没碰过人家。」
楚哲不屑地瞟了周为一眼,「买她回来,不过是以她为幌子逼退与郑家的亲事,待亲事一退,便还她自由。」
周为蹙紧眉头:「你就没打算与她发生点儿什么?」
楚哲垂目,将琉璃棋子收入陶罐:「我早就与你说过,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
周为无奈摇头:「你可是侯府独子,侯爷若知道你有这断子绝孙的念想,怕是要被活活气死,话说回来,你身体里可还流着一半周家的血呢,老头儿若知道了,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若是担心外祖父,可自己先行替周家传宗接代。」
周为冷哼一声:「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罢了,既然你没啥事儿,我先回去了。」说着起身往外走。
「我送你。」
两人前后脚出了正房门口,穿过姜欣然身旁时,周为又低头看了她一眼,劝楚哲:「这大热天的,人站在外头都难受,何况是跪着,你好歹发个善心,免了人家姑娘的责罚。」
楚哲板着一张冷峻的脸,「周为你是不是很闲?」
「我闲什么闲,这些时日为侦办大理寺那受贿案累得跟头驴似的,今日可是抽空来看你。」
「那我这宅子里的事,你就少管。」
周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嘲讽他呢,霎时气得绷紧了脸,下了台阶,甩袖离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理寺受贿案』几个字让姜欣然心头一亮,孟家不就是被此案牵连的么,莫非是楚哲的表弟在负责这个案子?
第12章 送钱
送走了周为,楚哲在屋内小憩了一会儿,邹伯进来给他换药。
哪怕屋外太阳当头,屋中的光线也极为暗沉,楚哲向来不喜白日的光亮,不仅将门窗紧闭,连帘子也拉得严严实实。
邹伯在案上燃了一盏烛火,依着那一豆光亮,为主子一点点松掉背上的绷带,「哎哟,得亏世子身体底子好,才过去两三日,这伤就收了势,再换两次药估计就得痊癒了。」
「辛苦邹伯了。」楚哲立体的五官被昏暗的烛火映着,愈加显得英气逼人。
「老奴惭愧,要说辛苦,姨娘倒是真辛苦了,世子昏迷在床的这两日,可都是姨娘没日没夜地照顾着,世子醒来后她也没顾得上休息,这不又……又罚跪了……」
楚哲沉默不语,直到邹伯给他换好了药,重新缠上绷带后,他才斜靠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开口:「让她们回屋吧,别跪了。」
邹伯面色一喜:「哎,老奴这就让姨娘休息去。」说着端起托盘往屋外走。
「等等。」楚哲突然唤住他。
邹伯一愣,「世子还有何吩咐?」
楚哲在昏暗的烛火下静默了片刻,好似欲言又止,抿了抿唇后终于开口:「若是……她们膝盖跪伤了,可将库房的伤药给她们拿去一些。」
「老奴知道了。」邹伯面上的喜色更盛,蹬着那条瘸腿很快出了屋。
姜欣然从地上起来时整条腿都麻了,踉跄了几下,谢过了邹伯后,这才与玉儿相互搀着回了东厢房。
两人跪了大半天,也没进饮食,早已是飢肠辘辘,所幸后厨的婆子来得及时,提了几个大食盒,端出的菜餚摆满了案桌。
主僕二人饱饱地吃了一顿,又给跪得淤青的膝盖涂了伤药,便各自回屋小憩。
次日未时,楚哲突然出现在东厢房外的门廊下。
丁秋生站在门外传唤:「姨娘,世子过来了,您可在屋内?」
正歪在床上午睡的姜欣然一听大骇,霎时清醒,「嗖」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玉儿也闻声从隔壁跑进屋子,慌慌张张地问:「姑娘,可是世子来咱们屋了?」
姜欣然点头,看了一眼摆在屋内的花花草草,飞速趿鞋下床,「赶紧将这些移到里屋去,不能再让楚世子看到这些花草。」
玉儿得了令,脚下生风地将花草一盆盆往里屋搬,姜欣然也跟在一侧帮忙。
「姨娘,您可在屋内?」仍是丁秋生的声音。
「哎,在呢,奴刚睡了醒来,正在更衣梳发,还请世子稍等等。」姜欣然嘴里大声应着,手边仍不停地搬着花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东厢房的门终于开了,楚哲一袭白袍,在门外长身而立,面色冷峻,桃花眼里覆着重重乌云。
「让世子久等,是奴错了。」姜欣然侧身站在门口,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楚哲斜睨了她一眼,没吭声,提起长腿入得屋内,坐到了案桌旁的官帽椅上。
玉儿赶忙为他倒上茶水。
楚哲状似无意地在屋内环视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到姜欣然身上,直愣愣地打量她又黑又圆的眼眸,周为说她的眼眸尤为最美,他好奇究竟是怎么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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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心头疑惑,抬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相撞,又飞速地弹开。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心下惶惶:「不知世子今日过来,是有何事要吩咐奴。」
楚哲将手臂搁在椅子扶手上,一边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边慢悠悠地开口:「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买你回来的意图早前已与你道明,咱们眼下除了主奴关系,也还有一层契约关系在,此类关系最讲究的便是……互不相欠。」
他说着顿了顿:「这次去侯府你表现不错,且还被本世子牵过手,扶过腰,还……同床共枕过,男女本授受不亲,这也算是本世子对你的冒犯,今日便折算八十两纹银与你,当是两相抵消。」说完便朝丁秋生看了一眼。
丁秋生会意,立马掏出一袋银子,放在了案桌上。
玉儿本听得一头雾水,见到银子眼前一亮,她们在菜市卖几年鱼怕也挣不到这么多银子,立马上前要替主子收着,却被姜欣然一把拉住。
「这银子,还请世子收回去。」姜欣然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么给她算银钱,当她是妓子吗?
楚哲仿佛不可置信,不解地看着姜欣然:「你不要这银子?」
「是,奴不要。」
「为何?」
姜欣然垂首作答:「奴觉得,世子既已向家父付过一百两银子,奴便已是世子的人,便有义务按世子的旨意行事,何况世子已答应一年之后会给奴足够的银子安身,再另收世子的银钱,多有不妥。」
哪怕心底涌动着不快,她也将话说得格外委婉。
偏偏楚世子心里也涌动着更深的不快,见她这两日辛苦,又受了罚,好心好意给她点儿银子,她竟还要拒之门外。
「不要就不要吧。」他「嗖」的一声从官帽椅上起身,沉声吩咐道:「丁秋生,收起来。」
丁秋生满脸尴尬地将案桌上那袋银子重新拿了回去。
楚哲面上罩着一层瓷白的冷光,提起长腿就朝门外走,「世子。」姜欣然急切地唤住他。
他步子一顿,回头看她,门口的光照过来,在他身上染上一层光晕,照得他的侧脸恍如鬼斧神工,英气逼人。
「还有何事?」他答得淡漠,那淡漠里却也蕴着一份矜贵。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款款行至他身侧,福了福身:「奴有一事想请世子帮忙。」
她仍不确定眼下是否是开口求他的最好时机,但既然他能给她银子,必然是对她有着某种歉意吧,她得抓住他此时的歉意,为姑父姑母搏得一线生机。
「说。」
「奴的姑父一家前段日子出事了,姑父叫孟平之,乃大理寺丞,因被大理寺受贿案牵连,现在一家三口皆被关在狱中,今日奴听到找您的那位公子说,他正是此案的侦办人,所以奴就想着,世子能不能去问问那位公子案情的进展,还……能不能通个人情,让奴去狱中看望姑父他们?」姜欣然说完便满面期待地看着他。
楚哲将高大的身体转向她,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姜欣然,你到底是想求我,还是想求那位公子?」
姜欣然一懵,「求……求世子。」
「不帮。」楚哲拒绝得干脆,说完转身便出了东厢房。
第13章 有隐情?
姜欣然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胸口拔凉拔凉,垂手扶着桌沿坐下,心里一时六神无主。
没想到楚世子拒绝得这样干脆,姑母一家又该如何是好呢?
立于一旁的玉儿已哭成泪人儿:「那楚世子根本就不是个好人,性子怪异就算了,竟还说与姑娘是契约关系。」玉儿蹲下来看着主子:「姑娘你倒是说说,为何一年之后他要给你安身的银子,是他要赶你走吗?」
姜欣然将玉儿扶起来,这才一五一十将她与楚哲的关系道明,玉儿哭得更勐了,「若是夫人知道姑娘在这里这般委屈,不知会有多心疼。」
「一点也不委屈。」姜欣然微微一笑,「你想想,一年之后我便能重得自由,再让世子给我立个女户,咱们开一家店铺,自己挣钱自己花,多自在。」
玉儿抹了把泪:「可姑娘给人做妾的名声都出去了,往后再嫁人就难了。」
「女子这一生又不是非得要嫁人,你看那些立女户单过的人不就活得好好的么,人家能行,为何我不行?」姜欣然说得抿唇一笑,眼里闪出点点星光。
玉儿仍是忧心忡忡:「那日站在枣树下的那位公子,还能再娶姑娘吗,毕竟姑娘仍是完璧之身。」
「你呀,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姜欣然说着从桌前起身,朝里屋看了一眼:「咱们得想办法将那些花草扔出去,保不定世子以后还会来这屋,被他看到就惨了。」
「姑娘放心,晚一点我从宅子后门扔出去便是。」玉儿也站起了身,抹净了脸上的泪:「那孟家的事又该如何是好?」
姜欣然思量片刻,幽幽一嘆:「只能再等等,看能不能再见到今日来的那位公子,到时我找机会当面求他。」
东厢房外的游廊上,楚哲气咻咻地阔步而行,丁秋生紧跟其后,秋风猎猎,衣袂窸窣作响,搅乱了暮色里的宁静。
忽地,楚哲步子一顿,让跟在后头的丁秋生勐的一个趔趄,差点直愣愣撞上。
楚哲冷着脸,桃花眼里的光黑沉黑沉:「你说她为何不要我的银子,她就是一个卖鱼的,缺的不正是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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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秋生摸了摸后脑勺,一张脸皱成了一坨:「奴也……不甚明白,不过奴觉得,世子若是想给姨娘银子,该找个更好的藉口才是,而不是……」他嗫嚅着不敢往下说。
「不是什么?」
「不是牵一次手给多少银子,扶一次腰给多少银子之类,奴听闻,只有在那等烟花之地,男子才会如此待女子……」丁秋生说完心头一阵发紧,生怕招来主子责骂。
楚哲沉默了一瞬,并没骂他,扔下一句「她爱要不要」后甩袖走了。
当夜,在昏暗而宁静的灯下,心头郁结的楚哲从床头掏出一堆黑色绦线,轻轻的将它们一点点捋顺。
白皙如玉的手在绦线间反覆穿插,白色与黑色也形成强烈反差,看上去格外鲜明,也格外好看。
片刻之后,一个个精巧的络子便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悄然诞生……
姜欣然忧心姑母家的事,一直睡不安稳。
半夜口渴,又摸索着起来饮了几口茶水,躺回去时蓦地发现,枕下那个黑色络子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晶莹剔透的,恍如一团迷离的光,更似一根价值连城的簪子。
她心下一惊,提起络子在黑暗里晃了晃,那不同层次的色彩也跟着晃了晃,当真是神奇得很。
姜欣然急匆匆下床,点燃了烛火,一豆光亮霎时吞噬掉屋内的黑暗,她忙转身去细瞧那个络子,却勐然发现,在光亮的映照下,它竟又变回成一个普通的黑色络子了。
姜欣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转身去吹熄了烛火,黑暗重新笼下来,幽静的夜里,枕边的络子再次散发出奇异的色彩来。
她好一阵愣神,不知这络子为何会这般与众不同,躺回到床上,又将络子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照亮了半片窗扇,屋外很静,几乎听不到半句人语。
姜欣然睡眼惺忪,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怔,继而将枕边的络子拿在手里看了看。
白日里瞧着,它除了制法与款式精巧些,实在也算是平平无奇了,但为何会在夜间散发出那般绚丽的色彩呢,她想不通,无奈地重将它塞回到枕下。
玉儿端着水盆进屋,「姑娘醒啦,奴婢来伺侯你洗漱。」
姜欣然下了床,扫了一眼玉儿,发现她的裙摆上沾着一大片泥灰:「你这衣裳怎的脏成恁样了?」
玉儿腼腆一笑:「昨日夜间去扔那些花草,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没留神,这会儿才晓得竟弄脏了衣裳,待姑娘洗漱完奴婢再去换一身。」
「可摔坏了身子?」姜欣然目露关切。
「奴婢皮实着呢,哪能轻易被摔坏。」玉儿说着又忍不住抱怨:「也就怪那楚世子,偏生不喜花花绿绿的东西,偏生要将这宅子弄得灰不熘秋的,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姜欣然一顿:「你刚说什么来着?」
玉儿压低了声音:「奴婢说世子怕是中了邪,容不下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
姜欣然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脑中蓦地一激灵:「楚世子的眼睛会不会与常人不同?」
玉儿将木梳沾上水,轻轻为主子通发,「都是黑白两色的眼珠子,能有什么不同?」
姜欣然思量片刻:「许是他受不了刺目的色彩呢?」
那些络子会不会也是他亲手而制,他因受不了刺目的色彩,故尔能看到另外一些常人难于发现的色彩?
玉儿撇了撇嘴:「谁知道呢,反正奴婢觉得楚世子不只眼睛有问题,」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怕是这儿也有问题。」
姜欣然被她逗得抿唇一笑,「你且慎言,不然又得去罚跪了。」
此时「脑子有问题」的楚哲正立在威仪殿里,被仁帝好一顿调笑:「听闻楚爱卿为了美妾,挨了侯爷一顿好打?」
楚哲垂首而立:「让皇上见笑了,这两日告假,便是在家中养伤。」
仁帝爽朗地哈哈一笑,放下手中的毫笔:「侯爷果真是个火爆脾气,打起儿子来竟也毫不含煳,不过你如此带妾入府,那郑家姑娘岂不是要受委屈了?」
楚哲提起衣摆,屈膝而跪:「臣有负皇恩。」
「楚爱卿无须多礼,快些起来吧。」仁帝饮了一口茶水,面色和善:「朕也年轻过,何曾不懂你们这些风月之事?朕给你赐下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给德妃一个面子,至于你们结局如何,朕也无意向你们施压,一切全凭楚爱卿自己了,不过有一点你须得记住,万不可因儿女私情而伤了与郑家的和气。」
楚哲眉间舒展,再次伏地而拜:「臣谨遵皇上意旨。」
第14章 侯府秘辛
从宫里出来,天色尚早,楚哲吩咐守在马车旁的丁秋生:「去国公府。」
「是。」丁秋生跳上马车,在宫门口掉了个头,一声嘹亮的响鞭挥下,马车便朝北门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
北门大街向来繁华,车多,人也多,马车刚驶入街口,便被左拥右挤不得舒展,丁秋生只得勒紧了缰绳走走停停。
楚哲这会儿也不着急,再加之身上还有鞭伤未愈,便干脆以手支额,倚着案桌闭目养神。
约莫一刻钟后,丁秋生挑起车帘,轻唤了声:「世子?」
楚哲将眼皮打开一条细缝,淡然问:「何事?」
「郑尚书的马车停在了咱们车的前头,您要不要下去问候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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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书郑时初,乃郑淑娴之父,也就是楚哲未来岳丈,「不用理,你驾你的车,最好能赶超过去。」
「他可是世子您的……」丁秋生面露难色。
楚哲轻扬下颌,重新闭上眼眸,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坚毅的下颌线条,俊美而矜贵:「秋生你给我记牢了,我既不会成为郑家的女婿,郑尚书也做不成我的岳丈。」
丁秋生这才识趣地应了声「是」,放下车帘后,将马车略微往右拐了些,继而擦着郑家马车的华盖扬长而去。
郑家马车被碰得往左一晃,颠得车内的郑时初一个趔趄,他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气恼地问车外的小厮:「谁家的马车?」
小厮战战兢兢地勾着头:「回老爷,好像是……楚家世子的马车。」
郑时初闻言咬了咬牙,往车外瞥了一眼,忍下了心里的恶气,随后帘子重重抖落,飞快隐去了他阴沉的脸。
楚家马车穿街过巷,又经过了一条拥挤的路段,终于顺利停在了国公府的西侧角门外,楚哲提起衣摆下了车,长腿一迈,消失在门内。
国公爷周应怀刚刚小憩了起来,正坐在屋内的软榻前饮茶吃果子,他虽已年逾古稀,白髮白须,身子骨却硬朗得很,尤其是牙口厉害,年轻人咬不动的糖葫芦,他能一口吃一个。
李婶儿打起帘子进屋,一张老脸笑得稀烂:「太爷,您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的外孙儿,来看您啦。」
话刚落音,楚哲阔步入得屋内,屈膝便拜:「不孝外孙让外祖父担心了,今日特来请罪。」
「哎哟哟,是子仲来了,快起快起,请什么罪,李婶儿快赐茶。」国公爷抖着白须,笑得欢喜。
楚哲起身坐到了软榻的另一头,中间摆着小案,案上放着新鲜的茶水及果子。
待李婶儿退下,国公爷迫不急待地问:「你身上的伤势到底重不重?子炎只说无大碍,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知这小子去看望你看得敷衍,今日你既然来了,倒要让我好好瞧瞧那伤口可否癒合。」
楚哲弯唇一笑:「伤口已经在癒合了,今日出门前已换过药、缠上了绷带,此时打开怕多有不便,不过请外祖父放心,既然外孙已好端端坐于您面前,定已是无大碍了。」
国公爷也不强求,幽幽一嘆:「那楚玉书当真是个无心人,你可是侯府独子,他这么下得去手,是成心想让楚家绝后么?」
楚哲低头饮茶,没吭声。
「听子炎讲,你那妾室只是买来当幌子的?」
楚哲点了点头:「柳若施想要撺掇楚家与郑家结亲,我偏生要让她枉费心血。」
国公爷起先没吭声,半晌后才应道:「柳氏固然可恶,但楚玉书才是最可恨的那个人,不只性子爆烈,且还听信枕边谗言,当初若不是他偏爱柳氏,任凭那柳氏上下撺掇,你母亲过世前那几年又怎会受尽委屈,最后竟丧命于一碗有毒的蘑菇汤,何曾可惜?何曾可疑?」他说着握紧苍老的手:「若不是看在楚老夫人的面上,老夫定不会放过楚玉书那等小人。」
当年国公府嫡女周虞音可是名满京都的大家闺秀,不只性情温婉天姿聪慧,更是敏而好学才貌俱佳,尤其擅长丹青与音律,她所绘制的《山水歌》一图,以技艺高超的画面展现灵动轻巧的音律之美,被士人争相传阅,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在太后的寿宴上,她献出的贺寿图因与安平侯世子楚玉书所献的松鹤图有异曲同工之妙,故尔与其相识相爱,并不顾国公爷的反对,义无反顾地下嫁到了安平侯府。
只是堪堪不过几载,伊人便香消玉殒,国公爷想来便痛极、悔极,自此,国公府与安平侯府也断了明面上的来往。
楚哲疑惑地眯起桃花眼:「外祖父的意思是,当年母亲的死,有隐情?」
国公爷一怔,继而垂目抚须:「老夫刚刚不过是一时兴起,胡诌了几句,你当不得真,眼下你仕途平顺,又颇得皇上看重,该将力气都使在朝堂上,你母亲若泉下有知,看着你如今这般争气,也定然能瞑目了。」
「那母亲的死……」他还想探问几句,却被突然进屋的周为打断:「呀,楚大学士降尊纡贵来看望祖父啦,看来今日祖父又能多吃一碗米饭了。」
国公爷斜了他一眼:「你小子这张臭嘴也不知收敛收敛,什么『降尊纡贵』的,你表哥深得皇上信任,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忙,咱们得多体谅体谅。」
周为抓了块果子塞进嘴里,屁股一歪坐上了软榻:「表哥忙,我就不忙么,祖父就知疼他,却不疼我。」
楚哲比周为略高,睥睨着他:「莫非周公子这是吃醋啦?」
周为翻了个白眼,「呵,本公子是那般浅薄之人么?」
两人嬉闹一阵,楚哲又提到大理寺受贿案,简单聊了几句,丁秋生忽然打帘进屋:「世子,不好了,邹伯来报,侯夫人不知何故,刚刚派人将姨娘接去侯府了。」
楚哲:「……」
第15章 手段
侯府主院。
柳若施坐于镜前,用手指轻抚脸上松弛的肌肤,屋外的光亮淡淡地映进来,在她面上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泽。
她细细地端详自己,「这神仙粉的效果确实是不错的,敷一次,脸上就跟着水润一次。」
郑淑娴立于她身后,面色有些黯然:「夫人喜欢就好,待夫人用完这罐,晚辈再给夫人多弄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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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多谢淑娴了。」柳若施从镜中觑了她一眼,见其面色恹恹:「怎的心不在焉的,莫非还有顾忌?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在,没事儿的。」
郑淑娴绞着手里的帕子,眉间露出一抹凝重来:「楚哥哥本就不喜欢我,若是知道我逼走了那位姜姑娘,他往后怕是更要厌弃我了。」
柳若施微微一笑,从镜前转过身来看她:「你这孩子呀,得学着将目光放长远些,郑楚两家的亲事乃皇上御赐,任谁也改变不了他是你未来夫君的事实,眼下他身边过早出现了阿猫阿狗,咱们合力将其赶走,这不是很正当的事儿么?何况世间男子向来吃软不吃硬,待你们成亲了,你用女子的柔软好好哄一哄他,又何来厌弃一说?」
郑淑娴仍是心头不安:「当真可以么?」
「若是不可以,你莫非就能眼睁睁看着世子与那姜氏琴瑟和鸣,早诞庶子?」
「自然是不行的。」郑淑娴眉头紧锁双拳紧握,这样的事她哪怕是想想也会很生气。
柳如施略挑眉头,温言细语道:「这就对了,后宅之事最讲究个先下手为强,今日放手不管,明日便后悔莫及,斩草除根方能以绝后患。」
话刚落音,钱嬷嬷欠身进屋:「夫人,那位姜姨娘已到前厅候着了。」
「知道了,让她先等着吧。」柳若施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吊眼里溢出一抹冷光,吩咐左右奴僕:「眼下你们都给我将嘴闭严了,若是让锦秀苑知道半点消息,拿你们是问。」
钱嬷嬷吓得后背一僵,勾着头应道:「奴都交代下去了,没人敢透露半句口风。」
柳若施这才满意地温柔一笑。
姜欣然端端正正坐在侯府前厅的官帽椅上,有些拘谨地等待着侯夫人的出现。
她本在云溪苑百无聊赖地阅书,后一小厮上门传唤,称侯夫人想请她进府一叙,她心头一沉,想到前次进府时侯夫人瞪她的那一眼,便料定来者不善,忙差玉儿去正房找楚哲,谁知楚哲早就上朝去了。
姜欣然没个商量处,又拒绝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那小厮坐马车进了侯府,如今茶水已喝下两盏,却仍没见侯夫人的踪影。
她抬眼四顾,厅中鎏金香炉里轻烟裊裊,四壁皆悬挂名贵字画,首位案台上摆放了几件瓷器宝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哪怕她身旁放置茶盏的小几,也是用昂贵的黄花梨木所制。
这厅中随便一件器物,都够她母亲在李子口卖好几年鱼了,想到这,她喉头又莫名有些哽咽了。
正恍惚间,忽见郑淑娴信步出现在正厅门口,一身清丽的装扮,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哟,姜姑娘在这厅中倒是坐得挺安适,好似进了自己家中一般。」
姜欣然赶忙起身行礼:「郑姑娘严重了,奴乃侯夫人传唤过来,特在此厅侯她。」
郑淑娴冷哼一声,「夫人现下正忙着,先由本姑娘来招待你。」她说着在姜欣然对面的官帽椅上坐下,轻抬下颌,一脸轻慢地看过来。
姜欣然今日的装扮颇为简朴,一件浅紫的禙子,里面是一件白色马面裙,头上梳着回心髻,再在发间插了根银簪,但即便如此简朴的装扮,仍掩不住她绝色的容貌及傲人的身段。
郑淑娴看得心头刺痛,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毫不掩饰自己心底的厌恶:「果然是个『卖鱼西施』啊,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狐媚劲儿,当真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姜欣然也屈身坐下,故作淡然地微微一笑:「郑姑娘过奖了。」
明明是嘲讽,却被她当成了夸奖,郑淑娴愈加心头火起:「你该知道,本姑娘乃皇上赐婚给楚哥哥的未婚妻,郑楚两家门当户对心意相通,是一桩人人称羡的好姻亲。」
「奴知道。」姜欣然恭恭敬敬地答。
「你在我之前成为楚哥哥的妾,我自然是不欢喜的,而以你的出身,哪怕是给楚哥哥做妾也是高攀了的。」
「奴有自知之明。」姜欣然仍是面色镇定。
郑淑娴却已沉不住气,「嗖」的一声从官帽椅上起身,朝姜欣然步步逼近:「楚哥哥眼下不过垂涎你的美色,待时日一久,色衰必定爱弛,到时谁来护你?」
姜欣然也起了身,迎视着郑淑娴充满敌意的目光:「奴不知郑姑娘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若是识相,便趁早离开楚哥哥,去一个他找不到你的地方,作为他的未婚妻,我自会补偿你一笔银两,保证是你卖一辈子鱼也挣不到的数目。」
姜欣然沉静地看着郑淑娴,眼眸恍如泼墨般幽黑髮亮:「若是奴不愿意呢?」
郑淑娴又朝前逼近了一步,两人隔着半丈的距离,剑拔弩张:「若是你执意要留下,待楚哥哥弃你之时,便是你落到我手中之日,本姑娘向你保证,到时,你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
姜欣然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心又冒了一层细汗,她沉默一瞬,释然一笑:「莫非郑姑娘觉得,只要奴离开了世子,世子便会爱慕郑姑娘了吗?人之所爱乃心之所向,又岂是你能强要的,到时即使郑姑娘如愿嫁给了世子,怕也是能得到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如此一段姻亲,郑姑娘觉得有幸福可言吗?」
「放肆。」柳若施突然出现在门前的空地上,钗镮满头,华服裹身,松弛的脸上覆着一层阴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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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的姜欣然与郑淑娴赶忙福身行礼。
柳若施由钱嬷嬷扶着进入殿中,行至首位旁,屈身坐下,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郑淑娴,她本想让她给姜氏来个下马威,没成想竟被姜氏骑到头上去了,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随后她才冷脸看向姜欣然,「你一个小小的奴僕,竟敢对侯府未来的少夫人口出恶言,若不是顾着世子的颜面,我现下便可将你发卖给牙婆子。」
「是奴失礼了。」姜欣然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柳若施冷哼一声,并没立马理会她,而是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垂目饮茶。
晶莹的茶盏在她手中发出清脆而轻盈的碰撞声,那碰撞声里,好似都溢满了她对她的不屑。
「你家住李子口,父亲叫姜大鹏,好赌,母亲叫李春娘,卖鱼为生,家中还有一弟弟,名姜志泽,在学舍求学,我说的没错吧?」柳若施仍看着手中的茶水,眼也没抬。
姜欣然胸口一紧,原来这侯夫人还查过她,心中涌出一阵不祥的预感:「侯夫人何意?」
柳若施冷冷一笑,嘴角的纹路也跟着深了几许:「明人不说暗话,你出身过于寒微,侯府自然是容不下你,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想给你指两条明路走。」
她终于放下茶水,抬起满是疏离的脸,「倘若你能乖乖听话,你的家人自然无碍,否则,」她顿了顿,「便是你能想到的后果。」语气不重不轻娓娓道来,好似与人拉家常一般。
姜欣然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心神:「侯夫人这是在威胁奴吗?」
作者有话说:
嗯,侯夫人会很快得到报应~
第16章 救她
首位上的柳若施一声冷笑,仍是那副温言细语的架势:「我堂堂安平侯府的正室夫人,用得着去威胁一个鱼贩出身的奴僕吗?我不过是好心说出事实,让你分得清轻重而已。」
一旁的郑淑娴早已等得不耐烦:「夫人你别与她再废话,此人性子刁得很。」
姜欣然故作镇定地淡然一笑:「奴不过与郑姑娘才见两次,郑姑娘如何就能知奴的性子?」说着又转头看向柳若施:「还请夫人明示,哪两条路?」
柳若施轻抚自己的袖口,慢斯条理地开口:「第一条,就按着淑娴的法子,给你足够的银两,你尽快离开世子;第二条嘛,若是你执意要留下,也行,前提是,你得说服世子在这个月内风风光光娶淑娴为妻,并向淑娴承诺,你此生此世都将视她为主,不得有丝毫违逆与背叛。」
姜欣然微微一顿,这才想到原来楚世子一直在拖着不成亲,拖得连侯夫人与郑家姑娘都急了,「奴出身寒微,侯夫人何以觉得世子会听奴的话?」
柳若施阴冷一笑:「你能成为世子的妾,自然有你的不简单处,至于如何让世子听话,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办法。」
「奴现在便可回答夫人,奴不愿意。」姜欣然说得掷地有声。
柳若施收住了笑:「不愿意便会有不愿意的搞法,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家人,劝你好好想想。」
姜欣然身体里那股不甘的劲儿勐的蹿出来:「侯夫人的权柄再大,定也大不过朝堂,大不过大周律法吧。」
柳若施绷紧了面色,剜了姜欣然一眼,「那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继而大喝一声「来人」。
一小厮入得厅内,手里拿着一纸文书。
「念给她听。」柳若施厉声吩咐。
小厮得令展开文书宣读:世子,安,奴因家父欠下巨额赌债,万般无奈之下向侯爷讨要了一笔银两,以图还债,以安家宅,奴自觉愧对世子,不愿再见,故尔不辞而别,愿世子仕途平顺,早日成亲。姜欣然。
「你按上手印后,与世子之间的情份便算了了。」
姜欣然本能地将双手藏于背后,咬牙问:「按上手印后,侯夫人又该如何处置奴呢?」
「那我得好好想想,是将你与你的家人一起发卖、拘禁,还是活活打死?」柳若施的眼里仿佛淬了毒。
「无耻。」姜欣然骂完便往屋外跑,却被两名小厮狠狠摁住,另一名小厮将文书拿过来,眼见着就要逼她按上手印。
钱嬷嬷突然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世子回府了,往主院这边杀过来了。」
屋内的人大吃一惊。
郑淑娴吓得差点从官帽椅上跌落下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夫人,怎么办,怎么办,楚哥哥回来了。」
柳若施仍强作镇定,扭头问钱嬷嬷:「他不是上朝去了吗,怎会突然回府?你确定没看错?」
钱嬷嬷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算……就算给老奴一万个狗胆,老奴也不敢……不长眼而乱说呀。」
柳若施身子一软,趔趄了一下,所幸扶住了旁边的案几,「回来就回来吧,不过是府里的世子而已,还能大过天去么。」她顿了顿,缓了口气:「钱嬷嬷,快去将老爷找回来。」
钱嬷嬷得了旨意,提脚就跑出了屋。
此时姜欣然仍被两名小厮死死地摁在地上,瘦弱的胳膊被反在身后,髮髻松散,形容狼狈。
她本以为今日已道尽涂穷无路可走,没成想楚世子突然杀回了侯府,不由得心头一松,舒了口气,「侯夫人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柳若施扶着案几回眸看她,语气里带了几许狠厉:「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不过是个奴,今日你对少夫人口出恶言,我按家规惩治你,乃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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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歪着身子挣扎了几下,「侯夫人惩治奴事小,只是可怜了郑姑娘,」她朝郑淑娴瞟了几眼,冷冷一笑:「她一心想要笼络世子,如今被侯夫人这番折腾下来,怕是要将世子越推越远了。」
郑淑娴闻言彻底崩溃,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你这个恶奴,竟敢在此挑拨离间,看我不扇烂你这张臭嘴。」柳若施咬着牙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扇姜欣然耳光。
只听「嗖」的一声轻响,一枚石子破空而出重重击在了柳若施的手腕上,她一声尖叫,伸出的手飞快收回,腕上霎时起了一个大包。
与此同时,楚哲一袭白袍出现在正厅门口,气势汹汹威风凛凛,高大的身影挡去了门口大片的光亮,清俊的面容仿佛结了一层冰,冷冽而强势。
他朝屋内扫视了一圈,看了眼被摁在地上的姜欣然,又看了看柳若施:「侯夫人执意要无事生非,看来是不打算安生过下去了。」
柳若施捂着自己红肿的手腕,面色紧绷,却也在极力压抑心中的火气,「世子这是什么话,为母正在惩治恶奴,你乃堂堂男儿,莫非也想插手这后宅之事?」
「为母?」楚哲满面嘲讽,冷笑出声,「这么多年了,侯夫人怎的还没有丁点自知之明?」
「你……」柳若施被哽得面色胀红。
楚哲懒得再与她废话,提起长腿大步往厅内走,行至姜欣然身侧时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微微躬下身体,朝她伸出了手。
姜欣然还被人摁在地上呢,动弹不得,摁她的两名小厮一时发窘,不知要不要松手。
楚哲冷箭一般的目光射过来,沉声吐了两个字:「松开。」
两名小厮吓得身子一颤,赶忙松开了姜欣然的手臂。
姜欣然这才坐直了身体,心绪复杂地看了一眼楚哲,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了他掌中,他稍一用力,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多谢世子搭救。」她低声道谢。
楚哲也暗暗嗤笑一声:「难得见你如此狼狈,有幸。」
这话说得,姜欣然都不知要如何去接了。
「楚哥哥。」郑淑娴缩在一旁的官帽椅上,满脸泪痕地看过来,「今日之事,我……我也不想这样……」
楚哲压根不理会她,转身捡起地上那一纸文书,从头到尾过了一遍,面上浮起一抹冷笑:「侯夫人乃一后宅妇人,其手段之狠辣当真不输朝中奸佞呀,这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给做掉么?」
柳若施将带伤的手腕掩于衣袖之下,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世子罔顾皇恩、行事乖张,我不过是为了楚家声望考虑,让你与这女奴了断情分而已,何曾说过要夺她性命?」
姜欣然一听这侯夫人想抵赖,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楚哲伏身便跪:「侯夫人以奴及奴家人的生命为威胁,逼迫奴离开世子,还请世子为奴作主。」
柳若施气得浑身如筛糠一般,满脸委屈地指着姜欣然:「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简直是红口白牙地污陷人。」
楚哲睥睨着柳若施,幽幽一嘆:「侯夫人这点演技,最多也就能骗到我父亲而已,在旁人面前还是省省吧。」
他说着加大了音量:「姜欣然你听好了,这天下乃皇家的天下,不姓楚,更不姓柳,谁若胆敢罔顾大周律法对你家人肆意行兇,我楚哲势必第一个不饶她。」说完再次伸手将姜欣然一把从地上拉起来。
柳若施气得牙关紧咬,面色胀得更红了:「这姜氏不过就是个女奴,世子这架势,莫非要为了她与侯府决裂?」
「侯夫人难道忘了,你原先不就是个女奴么?我父亲不也为了你,与妻儿决裂了么?」
「你……」柳若施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逆子。」
「『逆子』这个词,还轮不到侯夫人来说。」楚哲阴沉一笑,扭头看向缩在一旁的郑淑娴:「还有你,你愈逼迫,只会让我愈厌恶。」
郑淑娴泪水横流,呜呜大哭,边哭边问:「我究竟做错了何事,要让楚哥哥这般厌弃我,这般绝情地待我?」
柳若施也厉声威胁:「郑楚两家的亲事乃皇上亲赐,淑娴的姑姑也是宫里最受宠的德妃娘娘,世子如此待淑娴,就不怕我们进宫去告御状?」
「你敢。」鲁氏突然拄着拐杖入得厅内,气势凛然,声如洪钟,「屎不臭你偏要挑起来臭,柳氏啊柳氏,这些年老身从不多管府里的闲事,没成想竟将你纵得这般猖狂。」
柳若施吓得心头一紧,「……」
第17章 暧昧
柳若施赶忙矮身行礼,后背自是冒了一片冷汗,她满以为今日之事全在把握之中,没想到世子竟意外回府,眼下老太太也闻讯赶来,事情接连失控,败局已定。
屋内的人也跟着向鲁氏福身行礼,楚哲俊朗的脸上更是浮出几许邪魅来。
鲁氏由孙姑姑搀着坐上厅内首位,朝众人扫了一眼,目光落到姜欣然身上,本来绷紧的面色这才露出几分慈爱:「姜姨娘可还好?」
姜欣然乖巧作答:「回祖母,世子及时赶到,晚辈安然无恙。」
鲁氏点了点头:「那就好。」随后才将目光转向柳若施。
柳若施自知理亏,先一步伏身跪下:「儿媳今日擅作主张,将姜姨娘传至府中,本是为楚家声誉考虑想让她断了与世子的情分,没成想他俩情深似海,儿媳也……弄巧成拙,婆母尽管责罚,儿媳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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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氏饮了口茶水,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别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楚家声誉着想了,柳氏啊,别人看不透你那点儿心思,老身可都看得明明白白,你与玉书夫妻多年,一直未曾诞下男丁,子仲又非你亲生,你担心日后在这府里失了权柄,故尔要把持子仲的亲事,撺掇郑楚两家结亲,以望老了有所依仗,殊不知,世道有轮迴人生有因果,你对子仲未曾有过舐犊之情,他对你又何来反哺之义?想让他按你的想法行事,怕是比登天还要难啦。」
跪伏在地的柳若施被戳中软肋,战战兢兢,哑口无声。
老太太又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郑淑娴:「郑姑娘你过来一些,老身也有话与你说。」
郑淑娴戚戚哀哀,垂着头挪到鲁氏前面的空地上,「今日晚辈多有唐突,愧对老夫人。」
「你并非愧对老身,而是愧对姜姨娘、愧对我家子仲,老身感谢你对子仲的一番美意,但古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可郑姑娘当真是一次又一次地强扭,先是去宫里要了赐婚的旨意,后又与柳氏合计要赶走姜姨娘,子仲是何等孤傲之人,哪受得了旁人这般逼迫,郑姑娘如此行事非但得不到子仲的心,怕是还要适得其反啦,这桩亲事还望郑姑娘三思。」
郑淑娴耸动着双肩,已哭成了泪人儿一般,抽咽着答道:「老夫人教训的是,是晚辈不懂事,屡屡犯错,晚辈这便告退,回去好好思过。」说完捂着脸转身跑出了正厅。
屋内沉静了一瞬,谁也没出声,只余鲁氏潺潺的饮茶声。
门外,楚玉书急匆匆赶到,见到屋内的情形,脚步一顿,不敢冒然出现,侧身躲到了旁边的门廊下。
鲁氏饮完茶,放下茶盏,看着跪伏在地的柳若施幽幽一嘆:「你且起来吧,别跪着了,往后这府里什么事儿该管,什么事儿不该管,你心里最好有本帐,这两日就在屋中禁足好好思过吧。」
「儿媳知道了。」柳若施战战兢兢,不敢再有多的言语。
鲁氏从座位上起身,楚哲忙上前一步搀住她:「祖母,我陪您回锦秀苑。」
「你一个人陪我可不成,还得加上姜姨娘。」鲁氏慈眉善目地朝姜欣然扬了扬手:「来,跟祖母一块儿回去。」
祖孙三人在锦秀苑欢欢喜喜地用完了晚膳,又被老太太几番叮嘱,这才好不容易告了别。
楚哲想去怡安院拿几本文书,便让姜欣然先去侯府门口的马车里等着。
姜欣然才行至马车车轼旁,突见旁边的树荫下蹿出一个黑影,低声沖她喊了声「姐姐」。
她一愣,定神一看,「志泽,你怎么来了?」
姜志泽满头大汗,身上还背着书袋,好似刚从学捨出来,「姐姐,我来这儿守了大半天了,总算见到你了。」声音里还带着哽咽。
姜欣然心头一紧,立马将少年拉到背人的角落:「可是家中出事了?」
姜志泽点头,又摇头:「也没出什么大事,就是父亲赌博输得厉害,逼着母亲要银子,母亲没银子给,挨了打。」少年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姜欣然大骇,「母亲身子被打坏了?」
「没有没有。」少年赶忙摇头,「母亲的身子无大碍,就是……家里的羊角车、木盆、木桶都被父亲砸了,母亲连摆摊的家什都没了,手头又没银子置办,这两日都在家以泪洗面。」
姜欣然闻言心头一松,舒了口气:「母亲的身子没事就好,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她扭头看了眼侯府大门,这会儿楚哲还没出来。
她与楚哲的关系只是有名无实,家里这些烦心事自然不便让他知晓,但眼下她手头也没银子。
姜欣然用帕子给弟弟擦了擦额角的汗,「今日天色也暗了,你早些回去,免得让母亲担心,明日下学后,你去南大街找一栋叫云溪苑的宅子,在宅子后门处等着,我到时给你送银子出来。」
少年满脸疑惑:「姐姐,听母亲说你嫁入了侯府做妾,怎的没住进这府中?」
姜欣然故作轻松地一笑:「此乃侯府家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现在过得挺好,你不用担心,与母亲也别多言,快些回去吧。」
少年还迟疑着想见见「姐夫」,却被姜欣然不停催促,他看着暮色里一身简朴的姐姐,忍不住问:「你真的过得好么?」
姜欣然赶忙点头:「嗯,好着呢。」
少年又用衣袖抹了一把泪,转头跑进了黑暗里。
姜欣然盯着弟弟消失的方向,喉头一阵发硬,泪渗出眼角,又被她仰着头,忍了回去。
楚哲出来时天已经黑严了,马车里燃了一盏灯笼,两人隔着莹莹烛火相对而坐。
一开始谁也没说话,楚哲闭目养神,姜欣然想着家里的糟心事,马车轻轻颠簸,唯有「踏踏」声响彻耳边。
半晌后,楚哲突然开口,声音带着许久没说话后的暗哑:「今日你若是听从她们的安排,怕是能得一笔不少的银子。」
姜欣然一愣,抬眸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楚哲的面容冷峻而立体,眸色深沉,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层灰色的影子,美得好似幻影一般。
「奴既然与世子达成协议,自当会遵守世子的一切要求,绝不会因外力而更改。」
楚哲唇角轻扬,浮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你的忠诚让我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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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奴该做的,只是……」姜欣然欲言又止。
「嗯?」
「只是侯夫人将奴家中的情形调查得一清二楚,不知……她往后会不会去李子口使绊子。」
楚哲一声轻笑,眸中幽黑的光影也跟着颤了颤,语气波澜不惊:「你这是怕她,还是不相信我?」
姜欣然垂目低头,不吭声了。
其实她即怕狠毒的侯夫人使绊子,也不相信眼前的楚世子真会费心帮她,毕竟俩人的关系最多只是萍水相逢。
「放心吧,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楚哲说着将一侧手臂放在案几上,脑袋轻轻抵着车壁。
他那双手真好看,骨节均称,手指修长,每个指头都莹白如玉,精緻得恰到好处。
姜欣然盯着他好看的手,轻声道了句「多谢世子」。
「今日你表现不错,可以向本世子提一个请求。」他语气随意,说完就盯着车内轻轻颤动的灯笼,静等她开口。
上次他故意找藉口给她银子,她却不要,这次让她自己来提要求,总该可以了吧?
姜欣然绞着手里的帕子,看了一眼楚哲,又看了看那灯笼,用极低的声音犹疑地开口:「奴能不能……去狱中看望姑父姑母?」
仍是之前被他拒绝过的那个请求,「姜欣然你倒是很执着嘛。」他的语气里带了些许调侃。
姜欣然垂目低头:「因为对奴而言,姑父姑母是很重要的人。」
「他们那案子我打听了,你姑父姑母目前还未定罪,但罪责不轻,所以现在谁也不能见,不过他们的女儿过两日会发配到教坊,你到时可先去看看她。」
姜欣然听得胸口一紧:「罪责不轻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被判斩?」她眸中闪出泪花来,「姑父姑母都是好人,若是这样的好人都被判了罪,这案子必定是有问题。」
「是不是好人不由你说了算,刑部得看证据。」楚哲盯着她湿乎乎的眼眸,又黑又圆的,确实是与葡萄有那么几份相似。
「是奴冲动了。」姜欣然稳住心神,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那就烦请世子帮忙留意这件案子,待表姐进了教坊,我便去看望她。」
他「嗯」了一声,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目光仍忍不住停留在她脸上,看她的眼。
姜欣然并未发现对面男人的打量,努力平復了自己的心绪,抬眸间,才蓦地发现他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下相撞,他匆匆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看她了,她却想看他。
他轻倚车壁,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高挺的鼻樑上桃花眼轻轻颤动,长长的眼睫像扇子一般傲然挺立,这会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眸呢?是不是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色彩?
那些黑色络子是他亲手制成吧,他眼里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楚哲好似也发现了她的打量,蓦地扭过头来,她一愣,也匆匆地移开了视线。
车里的氛围一时变得暧昧而尴尬起来,温暖的橙色烛火下,两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只有丁秋生的响鞭声及马车的「踏踏」声一阵阵萦绕在两人的耳衅。
马车很快到达云溪苑门口,姜欣然还未及起身,楚哲便先她一步出了马车,继而长腿一迈下了车,很快消失在宅院的大门内。
姜欣然有些无措地站在车上,下不去。
丁秋生赶忙放下鞭子跳下车:「姨娘稍等,我给您去拿兀子。」
姜欣然踩着兀子下了车,从大门口走到东厢房时一直在思忖,刚刚是哪里得罪了楚世子?弄得他见头不见尾走得这么般匆忙,好似生怕她缠上他似的。
莫非仅仅因为她看了他几眼?他确实满身矜贵,可也不至于连看也不让人看了吧?
姜欣然觉得这楚世子当真是怪得很。
第18章 当首饰
玉儿早等在门口:「姑娘你终于回来了,我这心等得都快跳出来了,侯夫人传你进府可是有什么事?」
姜欣然提脚进屋,脱了外衣,坐在案桌旁饮了几口茶水,这才故作随意地答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问我与世子之间的关系。」
玉儿大惊,「你们是不是穿帮了?」
「没有,哪那么容易穿帮。」姜欣然知道玉儿心窄,压不住事儿,故尔不想让她担心,「一切都顺利着呢。」
玉儿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我之前那些首饰放哪儿了,都拿出来吧,明日志泽会过来,我让他拿去当铺当了。」姜欣然随意吩咐道。
「莫非爷又在外头输了银子?」
姜欣然点了点头,无奈一嘆:「只是苦了母亲,如此在李子口搓磨着,终日不得安生。」
玉儿一边将首饰抱出柜子,一边絮叨:「往后等姑娘立了女户,开铺子挣了钱,便买一栋大宅子,将夫人接出来住,再不与爷搅在一处,自然就安生了。」
「这倒是没错的。」姜欣然释然一笑,心头对未来又生出几许期盼来。
首饰摆在了床榻上,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这全是楚哲买给她的,数目算不得多,却也是件件精緻,最值钱的要数她出阁时戴的那套点翠头冠了。
「只留几根钗镮,其余的全给志泽吧。」
玉儿拿着那个点翠头冠有些不舍,忍不住抱怨:「早知今日要当首饰,那日世子给咱们银子,就该收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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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斜了她一眼:「哪怕再穷,咱们也得分清哪些是该要的,哪些是不该要的。」
玉儿扁了扁嘴:「可这些首饰,不也是世子给的么。」
「这些是我该要的,作为他名义上的妾,总得要有几套体面的行头立于人前,才不会给他丢脸。」
「可眼下将这些首饰当了,世子若是发现了,会不会怪罪于姑娘?」玉儿又担心上了。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不是还留了几根钗镮么,够用了,再说,眼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总不能开口去找他借银两吧。」
或许人总免不了这般,明明一贫如洗,却也依然要顾惜着自己的自尊。
两人又在灯下将首饰清点了一遍,用一块不起眼的包袱皮将要当掉的首饰包起来,重新在柜子里放好,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次日,姜志泽下学后直奔南大街,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云溪苑的后门。
姜欣然早拿着一包首饰侯着他了,姐弟俩找了家附近的当铺,悉数当完,得了五十两银子。
少年几次欲言又止,不懂为何姐姐明明嫁入了侯府,却还要靠当首饰来凑银两。
「你赶紧回去将银两交给母亲,可千万别让父亲见着了。」
「我知道了。」
姜欣然又好歹交代了几句,终于在天黑前送走了弟弟,急匆匆赶回了云溪苑。
不过两日之后,楚哲便在当铺外的马路边一眼看到了那个点翠头冠……
这一日下朝后,楚哲便乘坐马车回南大街,没成想,快到家门口时车骷髅坏了。
丁秋生赶忙将马车停在路边,埋头修车骷髅。
楚哲也下了车欲步行回云溪苑,抬眸间,便一眼看到了对面当铺里的那个点翠头冠。
头冠被端端正正摆放在当铺的琉璃厨窗里,嵌了金边的宝石点点生辉,在川流不息的街头甚是亮眼。
当时刚过午时,太阳正盛,楚哲微微眯起双眸,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静默片刻后他提脚走进了当铺。
掌拒的正低头拨弄算珠,见有人进店,又见其一身官服样貌不俗,便知来者非同一般,忙起身笑脸相迎:「官家可是需要典当什么物件儿?」
楚哲冷脸看了掌柜一眼,抬手指了指厨窗:「那个,拿来我看看。」
掌柜一愣,忙转身打开厨窗,将那头冠小心翼翼托到楚哲面前:「官家有眼光,这顶冠子当真是做得精巧。」
楚哲并没马上应他,而是接过头冠后在其里侧不显眼的角落瞄了一眼,上面果然刻了个小小的「楚」字,不由得握了握拳。
这顶头冠也并非由楚哲亲自选定,不过是在决定纳一房妾室后,吩咐邹伯去备几样迎接新娘的首饰。
邹伯应了差事,特意找了自己相熟的匠人,打制了这款工艺精巧的头冠,事后还拿给楚哲过目,面露得意地说,「这匠人有心,还在冠子上刻了楚家的徽记呢。」
楚哲不过草草地看了几眼,便将头冠递还给邹伯,「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邹伯笑笑,也没再多言,便拿着头冠出了屋。
这才过去数十日,他竟再次在当铺里见到这顶冠子,心头莫名有火气在拱,面上的神色也冷峻了几分:「谁来当的?多少银子?活当还是死当?」
掌柜本以为来了桩生意,没成想这官家竟全然一副审案的语气,故尔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作答:「小的若没记错的话,好似是一名女子来当的,除了这顶冠子,还有一些零碎的钗镮,全是死当,共五十两银子。」
他花几百两银子打制的头冠,她竟然几十两银子就给当了,且还是死当,楚哲越想越气恼,却也并非是心疼银子,就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官家,这顶冠子可是有啥问题?」掌柜见楚哲不出声,心里不由得发虚。
楚哲抿了抿唇,冷脸应了句「没问题」,继而提起长腿转身出了当铺,留下那掌柜拿着头冠傻站着,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此时丁秋生已修好了车骷髅,见主子走近,忙掀开车帘将其迎进去,正欲挥鞭赶车,又听得车内传来吩咐:「等等。」
「世子,还有何事吩咐?」
楚哲自己掀开帘子,朝对面当铺看了一眼,此时头冠又被原模原样地放进了厨窗,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散发出熠熠光辉,「你去将那顶头冠赎回来,就说是办案需要,给他五十两银子。」
丁秋生得了旨意,赶忙放下鞭子小跑着去了当铺,眨间功夫便将头冠赎了回来,将其交到了楚哲手上。
楚哲拿着那顶头冠仿佛拿着一颗烫手的山芋,心头的思绪复杂得很,明明要给她银子,她却不要,如今竟当掉了他给她的首饰,也不知她是哪根筋搭错了。
下了马车回了屋,楚哲将头冠端端正正摆在茶台上,越看心里越堵,越看气越不顺。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将这顶破冠子赎回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最后干脆一把将其塞进了柜子,眼不见心不烦。
晚间邹伯来送膳食,见主子面色不善,屋内的香炉也没了火星子,便知主子心情不大爽利。
他将膳食摆上案桌,又在香炉里薰上龙涎香,嘴里还絮絮叨叨:「夫人在世时便嘱咐过老奴,说别看世子年岁小,心思可重着呢,但凡遇上不顺心之事,定是会短吃短喝自损自伤的,让老奴在旁多劝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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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伯放心,我并没遇上不顺心之事,更不会自损自伤。」楚哲说完提起衣摆在案桌旁坐下,准备用膳。
邹伯心头一松,咧嘴笑了笑:「哎,那就好,那就好。」说完提起食盒出了正房。
此时楚哲确实没啥食慾,喝了一小碗清粥后便放下了筷箸,静坐片刻,屋外忽传来敲门声,他道了声「进」。
周为推门而入,手里还抱着一坛酒:「楚大学士怎的连饭菜都备好了,只等着我这坛酒了么?」
楚哲斜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你能不能换个新鲜的,每回来见你都是这句。」周为屈身在案桌旁坐下,熟门熟路地从一旁矮架上拿了餐具出来,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欲给楚哲倒。
楚哲以手掩住杯口:「你明知我不饮这些。」
「罢了罢了,不饮就不饮。」周为放下酒罈,自顾自地饮了一口,又转头看了一眼屋外:「你怎的不让那位美妾来陪你用膳?」
「闭嘴。」
周为邪性一笑,「你这叫占着茅坑不拉屎,多美的姑娘,却被你拘在这暗无天日的宅子里。」
「你今日来究竟何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楚哲明显不想提他那个所谓的妾。
周为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在忙那个大理寺受贿案,这几日也忙得差不多了,李尚书也下令要结案了,但我瞧着这案子还是有些不对劲,你成日伴着皇上身侧,故想找你讨讨口风,皇上对这案子怎么看?」
楚哲闻言眯起一双桃花眼,狐疑地看他:「怎么,有疑点?」
周为无奈摇头:「也不算是显而易见的疑点,但就是觉得不对劲,感觉有人在背后做局,我得弄清皇上对此案的态度,以决定要不要继续调查。」
楚哲冷哼了一声:「莫非你们刑部查案,只顾皇上态度而不管事实真相?」
「瞧你这话说的,我就一侍郎,上头还有李尚书呢,哪怕是想私底下将这案子从头查起,那也需掂量掂量背后有没人支持不是。」
楚哲饮了一口茶,思量片刻:「前些时日平西伯进宫为子伸冤,皇上见也没见,还气得摔坏了一只茶盏,怒骂大理寺罔顾律法包庇兇手,该狠狠整治。」
周为闻言赶忙摇头:「成,既然这样,那本公子就不以卵击石了,保命要紧。」说完无奈地饮了一口酒。
楚哲的眉宇一会儿松,一会儿蹙,难得见他这般纠结,「那案卷可还在你手上?」
「当然。」
「得空了拿过来让我瞧瞧。」
第19章 教坊
周为抬眸看他:「你对此有兴趣?」顿了顿:「不过有点巧合的是,此案里验尸的仵作,一个叫赵远的,当年也曾给姑母……验过,这都快十六年了。」
周为口中的「姑母」,便是楚哲过世的母亲周虞音。
楚哲闷头饮了口茶水,没接他的话引,「你早点将案卷拿过来便是。」
「成。」周为答得干脆:「本公子今日来得也不亏,吃了顿饱饭。」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周为这才起身告别。
他喝得有些微醺,还特意走了前门,巴望着能在宅子里遇上那位美貌的姨娘,但跌跌撞撞在甬道里、游廊上巡了个大圈,也不见那位姨娘的影子,只得扶着墙悻悻而归。
姜欣然闲时便在屋中读书,出阁那日她便带了好些书集出来,邹伯又给她在库房拿了许多本,大好的光阴用来读书,当真是一册在手万事无忧。
其实她的书读得杂,除了姑母小时候要她读的《诗》、《礼》、《论语》之类,她也读《夜航船》、《幽梦影》等趣味类的书,甚至偶尔还翻翻话本子。
这一日正捧书而读,邹伯忽来东厢房:「姨娘,世子让老奴来通知您一声,用完午膳您收拾一下,随他出一趟门。」
姜欣然微微一愣:「世子可说了是去何处?」
邹伯摇头,慈祥一笑:「世子没说,估计是个重要的地儿,姨娘跟着去就是了,不必担心。」
「多谢邹伯了。」
姜欣然用完午膳便等到房中,一直等到过了未时三刻,才见丁秋生过来传唤:「姨娘现在可以动身了。」
她攥紧了帕子跟着出门,直到在宅子门口踏上马车,才发现楚哲已等在了车里,忙欠身行礼:「让世子久等,是奴的错。」
楚哲满眼寒星冷若冰霜,漆黑如井的桃花眼里染着光华,几分深邃,几分凉薄,还带了几分清冷的矜贵之气。
他睥睨她一眼:「去教坊看你那位表亲孟平儿,再迟,本世子可就抽不出空了。」
姜欣然闻言心头一喜,忙低头言谢,继而坐到了她常坐的那个位置。
马车颠簸了几下,缓缓驶离了云溪苑大门口。
楚哲一直不吭声,一张俊美的脸板得跟块石头似的,姜欣然寻思着他这是不想陪自己去教坊么?
「世子若是没空过去,奴自己坐马车去也是可以的。」她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楚哲嗤笑一声:「若我不去,你怕是连教坊的门也进不了。」
姜欣然「哦」了一声,这才没辙了。
不过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他,不就是上次多看了他几眼么,莫非一直生气到现在?这也太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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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到那顶被当掉的头冠上去……
教坊地处南大街与明德大街的交界处,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了教坊门口。
楚哲先一步跳下马车,下车后也没立即走开,而是等在旁边,直到姜欣然一脸无助地站在车轼前。
他明明冷着一张脸,却又朝她伸出了自己骨节均称的手。
姜欣然看了几天他的冷脸,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想扶她下车,不由得一脸愣神。
「你不下车么,若是如此,咱们现在便可打道回府。」楚哲的话毫不客气。
「下……下车,多谢世子了。」姜欣然霎时回过神,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掌中。
他握住她的小手,继而用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侧,稍一发力,便将她抱下了马车。
姜欣然刚稳住身子,楚哲便立即抽开了自己的手,像生怕被她黏上似的。
抬眼望去,教坊门口已齐刷刷站了一众笑脸相迎之人,包括奉銮、左右韶舞、左右司乐等。
奉銮大人上前一步,恭敬地向楚哲行礼,「获悉楚大学士与姨娘要来,下官荣幸之极,早已备好茶水相迎。」
其余人等也跟着向楚哲行礼。
行完礼众人还忍不住偷偷打量姜欣然,皆暗暗思量,怪不得楚大学士挨了侯爷一场暴打也要将此女纳进门,其相貌当真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呀。
有些不曾与楚哲谋面的人也心下感嘆,听闻那楚大学士才华横溢温柔出尘,今日一见,才知他竟还有谪仙之姿神人之貌,与这位姨娘站于一处,当真是一对璧人。
「让奉銮大人费心了,茶水暂且不必,我们直接去见孟家女便可。」楚哲微微颔首,唇角挂着浅笑,溢出满身矜贵。
奉銮大人自然得听从旨意:「既是如此,那下官便先领二位去孟平儿处看看。」说着微躬下身子,朝楚哲作了个「请」的手势。
教坊内屋子众多,四处鼓乐阵阵,几人七拐八弯总算到达一处僻静的曲廊,奉銮大人朝最里间的屋子指了指:「孟平儿身染风寒,下官特将她安顿在这幽静处,以便于她养病。」
姜欣然赶忙福了福身:「多谢奉銮大人。」
奉銮大人吓得身子一颤,立马拱手回礼:「姨娘不必如此多礼,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你且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楚哲故作温和地朝姜欣然微微一笑。
姜欣然点了点头,这才提脚往最里间的屋子行去。
其实她心里是忐忑的,手心里也开始冒汗,表姐孟平儿向来孤傲,以前在孟府时,她便常在姜欣然面前絮叨:「女子当自尊自爱,切不可让这世道的浑浊之气污了自己。」
又说:「若是寻不得一如意郎君,我宁可守洁到老,也不会让自己随便入了谁的火坑。」
哪怕她平日里行走的步态,也必定是端着得体的仪态,下巴轻扬,面色沉稳,一身风骨。
可如今她却偏偏沦入乐籍,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宽她的心。
屋子的门虚掩着,从里透出一抹幽暗来,姜欣然轻轻推门而入,屋内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幽暗的光线也被缓缓驱退。
「表姐?」姜欣然轻唤了一声。
屏风后的床榻上,孟平儿艰难地挪动了两下身子,没吭声。
「表姐。」姜欣然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绕过屏风步到床榻前,「你的身子可还好?」
孟平儿长相酷似其父孟喻之,姿色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小家碧玉窈窕可人,但经歷这一场劫难,她俨然瘦了一大圈,颧骨微露,面色憔悴,额前的髮丝被汗湿,软软地贴在脸颊的两侧。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姜欣然,嘴角浮出一抹嘲讽来:「我如今这样儿,还能好到哪里去。」
姜欣然端了张圆凳坐到床前,用帕子给孟平儿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下无论多苦、多难,表姐也要扛下去,我会尽力想办法去探听姑父姑母那边的情形。」
孟平儿将枕上的脑袋偏过来,眼里的光灰濛濛的,颓而无神:「听奉銮大人说,你给那侯府世子做妾了?」
姜欣然点了点头,低声道:「也不是我想要如此的,是父亲一百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侯府。」
孟平儿又将头扭回去,怔怔地盯着顶上的承尘,幽暗的光线里,同处困境的两姐妹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半晌后孟平儿无奈一笑,自顾自地说着:「当日我俩同在孟府长大,跟着母亲读书、习字,没想到一别数日,却已是物是人非,命途各有遭际。」
「表姐眼下什么也别想,先将身子养好了再说,我相信姑父定是被冤枉的,来日咱们想办法为他申冤。」
孟平儿闻言激烈地咳起来,咳得一张憔悴的脸发红、发青。
姜欣然赶忙轻拍她的背,想给她缓解。
她却推开了姜欣然的手,挣扎着从枕上支起半截身子,咬牙道:「我从狱中出来时,父亲曾向我交过底,他与伯爵府的人从没打过交道,也并不知那刻有伯爵府徽记的箱笼为何会出现在家中,那箱笼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纹银更是他从未见过的。」
孟平儿说着全身发颤,眸中落下两滴清泪,情绪几近崩溃,哭着喊道:「欣然呀,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呀……」
姜欣然一手扶着表姐的身子,一手给她擦眼泪,自个儿的泪却也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只得频繁地仰起头,将那泪水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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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如此这般抽泣了一会儿,待孟平儿的情绪平息下来,姜欣然这才哽咽道:「我就知道姑父是被冤枉的,等我回去了,无论如何都会求楚世子帮忙的。」
孟平儿躺回到枕上,眼圈又红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如今这案子被朝廷一层层查下来,早已是铁板上钉钉了,只嘆我人生十多载,最后竟落到这教坊的泥坑里。」
「表姐千万别灰心,只要活着,总会有盼头的。」
孟平儿嗤笑一声:「欣然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看不起你,你父亲爱赌,母亲又是个鱼贩子,你从小便能吃苦受罪,无论多大的侮辱压在你身上,你都能全不当一回事,我觉得你就似泥地里的野草,哪怕天生有几分颜色,终就是活得……太贱了。」
姜欣然一怔,垂目应道:「表姐如何想我没关系,我只希望表姐能好好的。」
孟平儿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但哪怕你是个生在泥坑的人,我的父母亲仍是那般疼你护你,这常惹得我心头不快,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明轩哥竟也对你青睐有加……」她说着眸中又溋出泪来。
「表姐难道真的对明轩哥?」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来。
孟平儿又是一声嗤笑:「一切皆为虚妄,我终究是与你不同的人,来处不同,归处也各异,你不必劝我,往后也别再来看我了,咱们各自安好。」
姜欣然:「……」
第20章 孟平儿之死
姜欣然无措地看着孟平儿,不知要如何才能拉近与她的距离。
「我与表姐乃血脉至亲,打断了骨头都还连着筋呢,在我心里,表姐一辈子都是我最亲的姐姐。」
「你且回去吧,我累了,想歇歇。」孟平儿不想再多言,翻了个身,背朝她静静躺着了。
姜欣然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表姐该知道我与明轩哥之间乃是清清白白的,如今我既已进了侯府,与他就更是八桿子打不着的关系了,听闻他参加了会试,若是能高中的话,定然也能为姑父的案子出出力,所以还请表姐放宽心,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床上的孟平儿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她的言语一般。
姜欣然无奈吸了口气,「既然表姐不想我在这儿陪着,那我便先行回去了,表姐要用的一应衣食、汤药,我皆会找奉銮大人打点好,表姐尽可安心地养好身子,来日得空了我再过来看你。」
孟平儿仍是懒得理会她。
她暗暗嘆了口气,失落地转身出了屋,并将屋门轻轻带上。
曲廊上,楚哲正与奉銮大人闲聊,见姜欣然出来,忙拱手道别,那奉銮大人还想留二人饮茶用膳,皆被委婉拒绝。
姜欣然又对奉銮大人客气地交代了几句,这才与楚哲转身打道回府。
两人七拐八弯走出了教坊,身旁还跟着教坊送行的官员,临上马车前又是好一番客套的说辞。
在外人面前,楚哲对姜欣然也表现得格外贴心,毫不忌讳地牵她的手,并轻轻托住她的细腰将她扶上马车。
看得那奉銮大人也顺势讨好:「楚大学士与姨娘的情意当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啦。」
楚哲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姜欣然也一直未说话,直到上了马车,心里还在默默思量,待会儿要怎么开口才能让楚世子为自己的姑父伸冤呢?
是声泪俱下地求,还是理直气壮地说呢?这楚世子好似软硬不吃,她当真拿捏不准他的性子。
车外的丁秋生抽了一响鞭,马车缓缓掉了个头,又颠簸了几下,正欲离开教坊门口。
一谐音郎突然从教坊跑出来,大声嚷着:「不好啦,不好啦,楚大学士快停一停,别走。」
丁秋生闻得喊声,忙停下马车。
楚哲也赶忙从车里探出头来,「发生了何事?」
谐音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位孟家女,自戕了,用一把匕首割了喉,血……流得到处都是……。」
楚哲:「……」
姜欣然只知表姐性子孤傲,却未曾料到她竟这般决绝。
待她奔下马车再次赶回到那间屋子时,孟平儿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连面色都开始发白了。
她眼眸紧闭,下颌处全是血迹,脖颈上的伤口很深,手里仍牢牢抓着那把匕首,连指节都抓得泛白,可想而知她赴死的决心有多大。
床上的枕头褥单皆被染上了血水,屋内瀰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使幽暗的光线里又增加了一层凝重。
案台上放了一张宣纸,上面写着「欲洁何曾洁」几个大字,不知是她之前就写好了,还是在姜欣然离开后写下的。
楚哲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又略略查看了一下尸体,确认是自戕无疑,死亡时间约在半个时辰前。
姜欣然半倚在屏风旁,呆呆看着床上没了气息的孟平儿,好似被抽掉了心魂一般,整张脸灰暗无光,连平日那双黑幽幽的眼眸此时也空洞得可怕。
楚哲看着她这副失神的模样,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咱们不能在这间屋子久留,得先与奉銮大人签署你表姐的死亡文书,再商议着给她办后事。」
姜欣然趔趄了一下,摇着头,眼底无泪,嘴角却浮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笑:「表姐怎么会死呢,她刚刚还在与我说话来着,说什么我活得太贱了,说她与我是不一样的人,还让我以后别再来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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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你清醒点儿。」楚哲压低了声音。
姜欣然仍是不清醒,继续摇着头:「她还说她喜欢明轩哥呢,却又怪明轩哥喜欢我,我怎会跟她抢明轩哥呢,我不会的。」
楚哲一听这话,桃花眼里的光沉了下去:「姜欣然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
姜欣然抬起眼眸,目光越过他去看床上的尸体:「表姐说她只是累了,想歇歇,不过是歇歇而已,你们竟说她死了,我不信,我要去将她喊醒来。」
她说着就要赴到床榻前去喊孟平儿,却被楚哲一把拦住,沉声喝斥:「姜欣然,你睁大眼睛看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了。」
姜欣然闻言一顿,整个身体僵在楚哲的臂弯里,继而眼眸一闭,晕死了过去。
楚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姜欣然再次醒来时已躺到了东厢房的软床上,屋内燃着一盏烛火,玉儿伺侯在旁,眼皮都哭得红肿了。
「姑娘你总算是醒了,可急坏奴婢了。」
姜欣然的脑袋里仍是浑浑噩噩的,双目无神,面色张皇:「什么时辰了?」说着又抬眸看玉儿:「你哭什么?」
玉儿抹了一把泪:「已过戌时了,姑娘晕了好几个时辰,世子也让医官来了好几趟,奴婢看着着急……」
「我晕了?」姜欣然面色滞住,这才想起自己到过教坊,还见过孟平儿,她支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表姐她……自戕了?」
玉儿生怕主子又出个好歹,立马好言相劝:「姑娘刚醒转过来,可千万别着急,千万别胡思乱想,孟姑娘的后事世子已派人去置办了,一切都会安排得妥妥的,你放心便是。」
姜欣然目光迟滞地盯着屋内闪动的烛火,芙蓉面上浮出沉重的悲色来:「若是我今日不去看她,她是不是就不会选择今日死?」
「孟姑娘定是早就生了此意,今日走与明日走本也没两样,姑娘又何必自责。」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表姐终究是宁可死,也没让这世道污了她呀。」她说着跌回到枕上,侧身而卧,声音有些暗哑:「玉儿,我想一个人躺会儿,你先回房吧。」
「姑娘的身子还没大好呢,一个人待着……」玉儿不放心。
姜欣然头也没抬,又恹恹地重复了一遍:「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回房。」
玉儿见主子执意要如此,只得顺从地福了福身:「那奴婢就在隔壁屋子守着,姑娘若是有事就叫奴婢一声。」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并轻轻拉上屋门。
待玉儿一走,屋内便只剩了一人、一烛。
姜欣然将手捲成拳,抵在自己的唇边,继而打开齿关用力一咬,泪便从眼中汹涌而下。
她哭得用力又无声,身子一抖一抖的,似要将体内所有水汽都从眼中泼出来一般,湿了发、湿了脸,湿了黑色的枕。
她哭表姐的死,也哭自己的生。
表姐孤傲而刚烈,受不得丁点羞辱与欺压,故尔也刚而易折;但她不一样,她圆融而勇敢,哪怕被人踩成脚底的一抹泥灰,也誓要随风而起,活出心底的那口气儿。
表姐说得没错,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她即使活得卑贱,也想好好地活下去,而表姐却宁肯死,也不想自己的一身风骨被玷污。
她们都是姑母姜妙君教出来的女子,如今却一生一死,阴阳永隔,但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她们的初衷都是渴望从生活的泥坑里解脱。
姜欣然越想越悲,越哭越凶,明明压抑住的哭声时不时地从唇齿间跑出来,让寂寥的夜显得愈加凄清而幽冷。
此时的楚哲正坐在东厢房的屋顶,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他的黑色衣袍在膝间猎猎作响,清俊的面容显出几分深邃与冷酷来。
在黑暗中,他有着极好的目力与听力,自然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她隐忍的抽泣声,失去亲人之痛,他何曾熟悉,体会得又何曾深刻。
楚哲仰头看了一眼茫茫夜色,从脏腑深处唿出一口浊气来,无星无月的夜晚,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噬了一般,九泉之下的母亲,此时会不会在天幕上看着自己?
其实他脑中母亲的音容已越来越淡了,偶尔忆起儿时往事,总免不了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但他却记得母亲过世那日穿的那件绯色褙子上的金色云纹,记得母亲发间常插的那几样钗镮,也记得母亲抚摸他额头时柔软而温暖的掌心。
母亲喜欢龙涎香,屋中便常年萦绕此香。
母亲常说:「每个女子天生都是花朵儿,须得给自己多添置些好看的衣裳、钗镮,才对得起这份儿美气。」
所以,母亲也如一朵盛放的花,那美里还藏着仙气与灵气。
所以,当日他决定要纳一房妾室时,哪怕只是利用对方来当个幌子,他也吩咐邹伯去给女方置办几件像样的衣裳与首饰。
但终究母亲死在了他五岁生辰那日,死于一碗有毒的蘑菇汤,他记得那日的母亲本高高兴兴的,午膳时还饮了几杯米酒,后来有些微醺,便在屋内的软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丫鬟夏竹见主子饮了酒,特意端了一碗解酒的蘑菇汤让主子服用,周虞音服下汤汁后不过半刻钟,便开始头晕、呕吐,并进而面色青紫唿吸困难。
折腾了不到两刻钟,医官都未来得及进府,周虞音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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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母亲咽气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叮嘱他:「别让……你父亲失望……」
那时楚玉书正宠幸柳若施,对她们母子几乎到了不管不问的地步,周虞音成日里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到楚玉书,以让母子俩的处境更艰难。
五岁的他哭着点头,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
那时的他也如姜欣然这般悲痛,只是他哭得更肆意、更张扬,更不管不顾,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人人闻之而悲痛。
楚哲在黑暗中嘆了口气,又在屋顶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长腿迈过高高的屋嵴,稍一提气,朝正房的方向飞快跃去。
房中并未燃烛火,漆黑一片。
他恍如白日一般顺利地绕过门口的香炉、屏风,避开屋中的矮柜、茶台,静静坐到了案前的太师椅上,并抬手从屉中拿出一束绦线,抽出一缕,轻轻挂在了桌前的暗钉上。
幽暗的夜色里,他骨节均称的手仍透出一片莹润的白皙,指尖在绦线间往来穿梭,一个个绚丽色彩的络子在夜色中也如瑰丽的花朵一般,悄然绽放。
第二日,姜欣然刚醒来,玉儿便端来了汤药:「姑娘快把药喝了,医官说了,你这是气血淤堵,得空腹服药。」
姜欣然昨晚哭了半宿,此时眼皮水肿得如鱼泡一般,一对幽黑的眼睛倒显得更大更亮了,「我不过是为表姐伤心而已,又不是生病,何须喝药。」
「世子既然好心给姑娘请了医官,姑娘就老老实实把药喝了吧,总归是对身体有好处的。」
姜欣然嘆了口气,接过药碗一口喝净,擦了擦嘴后吩咐玉儿:「今日你留意外头世子的动静,待他上朝一回来,便赶紧来告知我。」
「姑娘是找世子有要事么?」
姜欣然「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言,玉儿也没敢再多问。
楚哲过了未时才回府,那楚家马车刚在云溪宅大门口停稳,躲在拱门后的玉儿便身子一扭,小跑着赶去东厢房通知主子。
姜欣然得了信,简单收拾了一番,又在东厢房挨了两刻钟,这才提脚出了屋,去往正房的方向。
第21章 帮她
楚哲刚进入正房,邹伯便着急忙慌地提来食盒:「都这个时辰了,世子定然饿坏了吧。」
「邹伯不必忙了,我已在宫中陪皇上用完了午膳。」楚哲说着便脱下身上的官服,换了件白色常服穿上。
邹伯将打开的食盒又重新盖上,「没饿着就好,那世子先歇息,老奴退下了。」说完瘸着腿提着食盒走出了屋门。
楚哲刚在案前坐下,正欲批阅文书,忽闻两声叩门声,他以为又是周为不请自来,便随口说了个「进」。
姜欣然垂着头碎步而入,穿过昏暗光线里的香炉、屏风、茶台,屋内温度微凉,龙涎香的味道一阵阵飘在鼻际,沁人心脾,她也不敢抬头四顾,径直走到案桌前,伏身跪下:「奴拜见世子。」
楚哲正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书,闻声一愣,这才抬起头来:「是你?怎么,身子好了?」
姜欣然伏身作答,「多谢世子关心,奴已经无大碍了。」
「何事?」楚哲问得直接。
「奴想求世子帮忙,让奴……见见姑父姑母。」她第三次说出这个请求。
楚哲合上文书,身体轻轻一展,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俊美的脸上仍覆着一层冰冷,桃花眼里的光黑沉黑沉的:「你姑父姑母如今关在天牢,那案子也是皇上亲自过问的,寻常人等根本见不着。」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沉声应道:「奴听闻世子乃天子近臣,以世子的智慧,定是能想到办法让奴去见的,奴求您了……」
楚哲一声轻笑,语气里带着戏嚯:「听你这意思,是想让本世子去徇私枉法?」
伏身在地的姜欣然咬了咬唇,泪滑落眼角,又被她用衣袖轻轻拭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太师椅上矜贵的男人:「表姐过世前曾亲口与奴说过,姑父是被冤枉的,他根本就不曾与伯爵府的人打过交道,更不知道家里为何会冒出那么多银两来。」
楚哲看着她肿成鱼泡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后放软了语气:「我再去想想办法吧,你且回去等消息。」
姜欣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应下,「当真么?」
「怎么,你不相信我还来求我?」
姜欣然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奴一时欣喜说错了话,奴这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东厢房等世子的消息。」她说着从地上站起来,再次福了福身后转身款款往外走。
「姜欣然。」楚哲突然唤她。
她步子一顿,转头看他:「世子……是还有事要吩咐奴么?」
楚哲眉目冷清地重新打开文书,一边翻阅一边淡然道:「下次你若是敢将眼睛哭成这样,我是没脸带你出门的。」
姜欣然怔了怔,有些羞怯地以手挡住面容:「奴知道了,奴不会哭了。」说着踏着碎步急匆匆步出了屋门。
屋内的楚哲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唇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来,随后唤了声「来人」。
丁秋生应声而入。
楚哲敛住神色:「去给军机大臣陆大人递个消息,就说今日戌时三刻我与他在老地方见。」
「是。」丁秋生得了旨意,提脚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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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楚哲的几番协调,两日之后,终于有了一次去天牢探望孟喻之夫妇的机会。
这一日丁秋生早早就来东厢房通知姜欣然。
姜欣然闻言心头一喜,忙与玉儿去后厨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为姑父姑母准备了两盒糕点。
谁知刚将食盒提上马车,便迎来楚哲的一声冷笑:「你莫非想将这食盒带进天牢?」
「奴想着姑父姑母已在狱中数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故尔想给他们带点儿……吃的。」姜欣然低声回道。
「你当天牢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光人进去就不错了,岂还会让你带这些?」楚哲隔着车帘厉声吩咐:「秋生,替姨娘将食盒拿下去。」
丁秋生得了旨意,挑开帘子从姜欣然手中接走了食盒。
随后一声响鞭,马车徐徐驶离了南大街。
京城的天牢建在灵山寺后面的一排石窟旁,灵山寺乃国寺,香火鼎盛,但寺后的那片牢狱却罕无人至,除了偶尔在半夜传出的哀嚎声,城中百姓几乎并不知晓那里还有座天牢。
马车驶离城门后又几经颠簸,总算到达天牢门外,楚哲将腰牌递给丁秋生,让他去与门口的侍卫对接,不一会儿,天牢半掩的大门便徐徐打开。
楚哲将姜欣然扶下马车,继而领着她步入门内。
两人被侍卫带着穿过了一条幽长的走廊,又经过了几道看似正常的例行检查,七拐八弯,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后终于到达昏暗且散发着异味的囚室区。
孟喻之夫妇的囚室在走廊的最里边,光线更暗,且地上还泛着秋潮,姜欣然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到达囚室的外头。
「姑父,姑母。」她扒在栅栏门上,哽咽着朝里头低唤。
囚室内燃了一盏烛火,孟喻之躺在草蓆上歇息,姜妙君则就着那盏烛火缝制衣物,闻得姜欣然的声音,双双抬头往外看。
「然然?」姜妙君怔住,眸中霎时闪出泪光来,「你怎么来了?」她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外走,隔着栅栏门一把握住姜欣然的手。
「姑母。」姜欣然看着一身囚服形容狼狈的姜妙君,喉头哽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姜妙君用衣袖轻轻拭去眸中的泪,警惕地瞄了一眼楚哲,将姜欣然拉远了些,低声问:「平儿前两日出去了,到了教坊,你可知道这事儿?」
姜欣然眼里涌出泪来,垂目,躲过姜妙君的视线,摇头,又点头。
姜妙君面色滞住,盯着神情躲闪的姜欣然,「她是不是出事了?」说着顿了顿:「你告诉姑母实话,平儿是不是出事了?」
姜欣然在囚室外「噗通」一声跪地,抽泣着:「姑母,怪我,是我没劝住她,表姐……自戕了。」
姜妙君身子一软,也摊在了地上,低声呜咽:「我就知道,以她这性子,终是会走上这条路的,我就知道……」
此时孟喻之也躬身行至栅栏门前,闻言低头抹泪,抬眸间,发现立于一旁的楚哲,略略一惊,继而颤颤巍巍地伏身跪下:「孟某拜见楚大学士。」
楚哲虽冷着脸,语气却是和善的:「不必多礼,起来吧。」
孟喻之已多次受刑,身子早已如一架破败的风车,在姜妙君的搀扶下,才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至今未在认罪书上画押,再拖下去,你这身子怕是也受不了几次刑了。」楚哲神色淡然,一双桃花眼在幽暗的走廊里光华灼灼。
孟喻之抹了一把泪,神色坚定而无畏:「孟某本就是被冤枉,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楚哲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但愿你那些同僚也能如你一般坚定。」
「敢问大学士,蒋大人眼下可好?」
蒋大人乃大理寺卿蒋伯辉,「不好,他已被刑罚弄折了双腿,哪怕最终能保住一条性命,怕也是不良于行了。」
孟喻之霎时握紧双拳,整条手臂都跟着在袖中微微发颤。
此时姜妙君闻得二人言语,抹了把泪,低声问姜欣然:「听闻这楚大学士乃天子近臣,且还是安平侯府的世子,你何时与他熟识了?」
姜欣然这才嗫嚅着道出实情,「父亲……将我卖给了楚世子,眼下我是他的妾,今日也是靠他从中相助,才有机会来看望你们。」
姜妙君捂住自己的嘴,无声抽泣起来,谁愿自家女子沦为别家妾室呢?
半晌后她才稳住心神,握住姜欣然的手含泪叮嘱:「平儿性子刚烈,一向受不得半点委屈,你万不可……学她,记住,哪怕生如蝼蚁,也当有不屈之心。」
姜欣然往后退了一步,屈身行一礼:「侄女定谨记姑母教诲。」
姜妙君将头抵在栅栏间的空隙里,低声道:「然然你过来一些,我有话与你说。」
姜欣然往前迈了一步,靠近姑母那侧的栅栏。
姜妙君将声音压到最低:「若是你认识有本事的,又得你信任之人,出去后悄悄回一趟孟府,在孟府后院的那棵杨树下挖一挖,树底埋了个锦盒,挖出来后交给你信任的人。」她说着戒备地瞄了楚哲一眼,「若是没遇到信任之人,那就等一等,先不着急挖。」
姜欣然听得一头雾水:「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锦盒里的东西事关你姑父的案子,却也是把双刃剑,用得谨慎,便可给你姑父、给大理寺所有人翻案;若是用得不谨慎,便会让所有人更早地丢掉性命,甚至让你、让姜家人都跟着丧命,眼下我与你姑父实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你无须想着救我们,但那锦盒里的东西须得让世人知晓,记住,若是无信任之人,单凭你个人,万不可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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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听得胸口一阵发紧,但为了安姑母的心,嘴上仍平静应道:「我知道了,请姑母放心。」
而与此同时,在灵山寺外一辆停着的马车旁,一持剑护卫隔着车帘小声禀报:「主人,他们还未从天牢出来。」
车内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那就安排人手盯紧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拿到东西,若是敢顽抗,杀无赦。」
侍卫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从明天起发文时间为每天下午六点,只偶尔会在凌晨发布哟~
第22章 别慌
从天牢出来,天色已阴了下来,一块厚厚的乌云盘踞在前方山头,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楚哲走在前头,走几步后又停下来等姜欣然,瞟了瞟她哭红的眼眸,「明明心愿达成,却还哭得这般伤心,好似我做了件亏欠你的事一般。」
姜欣然一愣,忙用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怪奴没控制好自己,奴不哭了便是。」
楚哲哂笑一声,转身朝马车前走,行至车轼下时驻足,转头问她:「需不需要扶你上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姜欣然点了点头:「多谢世子了。」继而款款行至他身侧。
他将手放在她腰际,轻轻一托,便将她举上了车轼。
二人前后脚进了车内,一路无话,楚哲闭目养神,姜欣然也思绪纷乱地沉默着。
马车行完一段平坦的山路后,要下一道很陡的坡,道路崎岖,车内也颠簸得厉害,丁秋生突然挑开帘子:「世子,咱们好像被盯上了。」
楚哲蓦地打开眼皮,桃花眼里全是煞气:「是人,还是车?」
「几名骑马的男子。」
楚哲的面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转个向,改去南边山脚的那片沼泽地,我倒想瞧瞧是谁盯上了咱们。」
车帘「嗖」的一声落下,丁秋生甩出响鞭,勒住缰绳将马车掉了个头,继而颠簸着朝山的南边飞速驶去。
姜欣然紧张得手心开始冒汗,自听到姑母说孟府后院埋的那个锦盒能让所有人丢命后,她心里便像煮了一锅沸水。
从前她只知这世道有诸多不公,人分三六九等,贫者衣不遮体,富者歌舞昇平;可如今,她又知在这不公背后还有诸多的兇险与阴谋,失意者六月飞雪,得意者草菅人命,当真是人心不测,世道不古。
她攥着帕子看对面的楚哲,见他绷着面色,英挺的五官深邃而冷峻,便愈加心下惶惶:「今日,是不是奴……连累到世子了?」
楚哲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淡然回她:「连累本世子的,应该是你姑母与你耳语的那番话。」
姜欣然一怔,连气息都发颤了:「世子……都听到了?」明明姑母说得很小声。
楚哲沉着脸,没应她,此时马车正在山道上颠簸得「啪啪」作响,连铜制的水壶也从案几上跌下去,发出「呯」的一声响。
姜欣然吓得一大跳。
楚哲却镇定地拾起水壶,又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视线下压,叮嘱面色泛白的姜欣然:「你待在车内,我去引开外面的人。」
姜欣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世子,你……你会不会有危险?」若是他这会儿出个好歹,她怕是也活不成了。
楚哲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你乖乖待着就行,别出来。」说完握紧腰间的长剑,躬身钻出马车。
车帘被高高挑开,又重重落下,阴沉的光亮在车内打了个旋儿,又退了出去。
马车依然颠簸不止,姜欣然紧紧抓住车壁旁的角柱,以防自己跌落在地,继而稳住身子,往窗外瞟了几眼。
入目是连绵的山脉,山脉另一边便是一望无垠的沼泽,楚哲一袭白袍,正手握长剑与几名黑衣人在沼泽上空大杀四方。
天更阴沉了,冷风骤起,大雨眼看就要落下来。
其中一名黑衣人借着暗沉的光线,欲从背后偷袭楚哲,却被楚哲巧妙一躲,继而反手从黑衣人身后刺过去。
只听「啊」的一声哀嚎,黑衣人中剑后「噗通」一声跌进了沼泽,挣扎了几下便慢慢沉下去,最后连头髮丝儿也不见了。
姜欣然看得心头一惊,忙放下窗口的帘子。
以前只知这楚世子是赫赫有名的文臣,却不想他的身手竟也这般厉害,杀人恍如杀只鸡似的。
她觉得惧怕,却又因此松了口气,楚世子那般厉害,总可以对付那些追踪他们的人吧。
正思量着,忽有炸雷「呯」一声从头顶传来,继而大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山间、树梢、车顶,哗哗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刺耳的刀剑声。
丁秋生将马车停在一处山坳里,并快速地拴紧了缰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车内大喊:「姨娘,您在车内别出来,我先去帮帮世子。」说完纵身一跃,奔向沼泽的方向。
姜欣然应了声「好」,再挑帘看车外时,丁秋生已跃到沼泽上空与楚哲并肩作战。
雨帘中,刀剑锵锵水花四溅,跃动的人影旁是一道道嗜血的寒光,楚哲一袭白袍,在众多黑衣人的围攻下显得尤其打眼,也尤其敏捷,宛如一尾游龙,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在雨中奋力进攻。
数十名黑衣人本已倒下大半,如今又有丁秋生在一旁相助,剩下的人很快失了气势,一个个相继或落入沼泽,或倒在了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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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特意留了两名活口,正欲拖去审问,却一个不留神被那两人钻了空子,吞毒自戕。
丁秋生后悔不迭:「这明显就是死士,早知如此,奴该去检查他们的牙缝。」
楚哲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幕:「罢了,先把尸体处理干净吧。」
丁秋生应了声「是」,话刚落音,忽地传来一阵马的嘶鸣。
两人寻声看去,只见停在山坳里的马车晃了几晃,那车前的马却早已挣脱拴紧的缰绳,拖着车厢飞快朝前方冲出去。
楚哲大惊:「不好,马也被人动过手脚。」继而纵身一跃,跟在了马车后方。
只是那马好似有如神助,利箭一般朝山上飞快行驶,山路本就崎岖,如此疾行那车厢也被颠得「哐当哐当」响。
此时车内的姜欣然已方寸大乱,左右摇晃着一次次跌落在地,她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抓住角柱稳住了身子,继而从窗口探出头去,大声喊着「世子」。
楚哲正奋力追赶,却仍是与马车隔了一段距离,压根听不到她的喊声。
姜欣然的心「怦怦」乱跳,再次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并踉跄着往车厢门口的位置移动,她想要跳车。
与其翻车摔死,或许跳车还有一线生机。
但当她艰难地移向门口时,马车忽的「嘭嗵」一阵颠簸,车厢勐烈颤动,姜欣然被一股巨大的力冲击,也「嘭」的一声跌回进车厢,跌得她整个后背撞到车壁上,痛得泪花儿直冒。
她吃力地爬了起来,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颠簸声中,卯足了劲儿继续往门口移动。
她终于再次爬到了车厢门口,并掀开了车帘,看了一眼在雨中飞快倒退的山路后咬了咬牙,正欲提脚往下跳时,那疾驰的马却又是一阵长长的嘶鸣,继而好似神兽一般腾空而起,朝前方跃去。
车厢也被带得腾空而起,姜欣然再次仰面跌进车厢,从垂下来的车帘缝隙里,她一眼看到了底下的万丈悬崖以及飞快落入悬崖的马……
她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这短短的一生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遗憾的是,她都没来得及见母亲与弟弟最后一面、未来得及挖出孟府后院那个事关重大的锦盒,也未来得及与玉儿道一声别。
姜欣然万念俱灰,闭着眼等待着自己被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只是令人意外是,车厢仅下跌了一瞬,又突然重重一颤,停止了下坠。
四周静下来,只剩哗哗不止的雨声,一切都好似梦境一般。
缩在车里的姜欣然蓦地睁开眼睛,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车厢有些倾斜,但好在没倒翻过来。
她想稳住身子站起来,可刚一着力,那车厢就晃得厉害。
姜欣然心头一沉,屏住唿吸从窗口探出头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才知车厢正挂在悬崖下。
悬崖壁上的一根树桩刚好顶住了车盖,岌岌可危,她稍有动静,怕是就会再次跌落悬崖。
「别慌。」头顶突然传来楚哲的声音。
他趴在悬崖顶上,浑身湿透,一张脸在雨水的浸染下更显白皙而俊美,可面容紧绷,桃花眼里光影颤动,难得见他有如此紧张的时候。
「世子,该怎么办?」姜欣然从窗口里看着他,一颗心都要跳得飞出来了。
楚哲试着朝下伸了伸手,但隔得太远,他压根儿够不着姜欣然,「你别动,稍等等,我去找根绳索将你拉上来。」说完便消失不见。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再次出现在崖顶,手里多了根藤蔓,对着崖下的车厢唤了声「姜欣然」。
姜欣然从窗口探了探头,颤声应了句:「世子,奴在。」
「这根藤蔓很长,也足够结实,我将它放下去,你待会儿将它缠在自己的腰际,记住,一定要多缠几圈,缠紧。」他难得这般有耐心,这般体贴入微。
「奴知道了,世子将藤蔓放下来吧。」
楚哲闻言便小心翼翼地将藤蔓往下递,此时车内的姜欣然也屏了气息四肢着地,慢慢往车厢门口的位置移动,待她抬手轻轻挑开车帘时,那藤蔓也已落到了眼前。
她一把握住藤蔓,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藤蔓那头的男人不管曾经多么不可理喻、多么盛气凌人,此时却已成为她最深的依靠。
「世子,我抓住了。」姜欣然扯了扯藤蔓,继而准备挪动身子,将其缠上自己的腰际。
只是那崖壁上的车盖早已脆弱不堪,姜欣然只轻轻转个身,车厢「噗通」一声,颤了颤。
继而更大的「噗通」一声,车厢勐的急速跌入崖下。姜欣然还未来得及将藤蔓系牢,便「啊」的一声尖叫随那车厢跌入崖下。
崖下,是一望无垠的沼泽。
「姜欣然……」楚哲一声大唿,也来不及犹豫,纵身一跃跟着跳下悬崖。
「世子……」晚一步赶来的丁秋生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眼睁睁看着主子落下悬崖。
雨持续地下着,哗哗声响彻山间。
第23章 互怼
姜欣然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她挪了挪身体,感觉四肢还能动,没受什么大不了的伤。
她又用手往身侧摸了摸,地上是岩石,很硬,还有些潮湿,滑滑的,只要不是沼泽地,她心里便松了口气。
她记得自己在即将落入沼泽时,被突然坠下的楚世子拦腰抱住,继而被他重重一带,两人双双落到了沼泽旁的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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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坡地全是带刺的矮灌,楚世子为了护她特意先自己着地,但两人仍是剎不住那力道,又双双往坡地的另一边滚下去,随后她脑袋磕到硬物,晕死过去。
她揉了揉被磕过的脑袋,粘煳煳的,许是流了些血,好在不大痛了,估计也伤得不深,只是不知楚世子是否还安好。
「世子?」姜欣然低唤了一声,那唤声在黑暗中听来,显得格外空寂而幽冷。
但没人应她。
她又唤了一声,回应她的只有那黑暗深处的潺潺水声。
姜欣然心里有些慌,但仍然努力稳住心神。
她直起上半身,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摺子,「噗」的一声打燃,往四下里照了照,橘黄色火光里,入目皆是岩石,地面也是潮乎乎的,好似这是个山洞,不远处的洞壁旁还散落着一些枯木。
姜欣然举着火摺子起身,小心翼翼行至洞壁旁,点燃了一根枯木当作火把,洞中的光亮更盛了,放眼望去,洞内石笋林立,却也四通八达,前方不远处还有一条暗河。
「世子?」她加大了音量,举着火把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洞内穿梭,但压根不见楚哲的踪影。
姜欣然有些急了,她怕楚哲死,也怕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不见天日的洞里,那样无异于要被活活吓死。
「世子?」她喘着气大喊起来,火光也随着她的移动在洞内飘忽闪烁,「世子……」
「你能不能安静点儿。」楚哲的声音突然从洞的另一边传过来,声音有些虚弱,软软的,像泡了水。
姜欣然闻言一喜,大舒了口气:「世子你在哪儿?」
楚哲好似嘆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应道,「在河边。」
姜欣然忙举起火把绕过几道石笋到达河边,往两岸照了照,终于见到躺在昏暗河滩上的楚哲。
她将火把固定在岩石旁,躬身去搀扶,抬眸间,这才发现他背上的白袍染了血迹,「世子受伤了?」
楚哲忍痛吸了口气,「怎么,我如何受的伤你未必不清楚?」
姜欣然蓦地想到他为护她倒向带刺矮灌的情景,心头不由得一阵愧疚:「是奴连累了世子,待出了这个山洞,世子要如何处罚奴,奴都二话不说。」
楚哲推开她搀扶的手:「别动我,我自己起来。」
他说着一手捂着左肩,支着身体,咬牙从河滩上站起来,嘴里还不忘冷哼一声:「这是个地下融洞,咱们跌进来时洞口便塌了,成了条死路,想要出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姜欣然听得脑子一嗡,差点就要魂不附体了,难道她没在悬崖下摔死,却要在这个融洞里困死么?
「怎么,怕了?」楚哲扭头看她。
姜欣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举起火把,摇了摇头:「奴不怕,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出口。」她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给楚哲打气。
两人找了片稍显开阔的平地,燃了个火堆,席地而坐,准备歇息片刻后去找出口。
洞内寂静,除了潺潺的流水声,火堆里枯木的「噼啪」声,再无别的声响,楚哲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高挺的鼻樑在脸颊另一侧落下暗影,带着湿气的乌髮贴在额角两侧,看上去略显狼狈。
姜欣然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世子怎的……也跟着落下悬崖了?」她记得当时他明明站在崖顶的。
楚哲眼也没抬:「姜欣然你记好了,咱们现在算扯平了,你曾因我差点在侯夫人那儿丢掉性命,如今我又被你连累到这般田地,已是两不相欠了。」
他好似非常不想欠人似的,姜欣然「哦」了一声,犹疑地站起身,碎步行至楚哲身侧,「世子,您身上有伤,这样捂着怕是有妨碍,要不让奴给您清理一下,再包扎起来,这样才会好得快一些。」
楚哲这才打开眼皮,眸中的光黑沉沉的,带着几分探究与打量,还带着几丝犹豫。
姜欣然忙又补了几句:「当日奴被侯夫人挟制时也是世子赶来相助,今日世子被奴连累,也该当是由奴来为您处理伤口,算是互不亏欠。」
楚哲好似暗暗舒了口气,「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眸。
「那奴先给世子将上衣脱了?」为避免尴尬,她故意提起往事:「上次世子在侯府受伤……奴也是这般给世子处理的。」
说完她看向他,他闭着的眼眸颤了颤,长长的眼睫微卷,像把小扇子似的,面容光洁而俊朗,怪不得那郑淑娴对他痴情至此,长得好看的男子谁不稀罕呢?
他好似有些许犹豫,抿了抿唇后又「嗯」了一声。
姜欣然这才抬手去解他腰间的玉带,但她的手刚触到他腰上的盘扣,他的身子就本能地往后一退,躲开了她。
他一躲,她的手便只得僵在半空,一时不知进退。
时间静了片刻,空气都好似要凝固了一般。
片刻后,楚哲才觑了她一眼,将躲开的身子重新移回来,暗哑地道了句:「 那就……脱吧。」说完两只手暗暗在袖中握成了拳。
「是。」姜欣然松了口气,继续伸手去解他的玉带,脱他的上衣。
不一会儿,楚哲遒劲的身体便呈现在橙色火光之下,肩宽腰窄,壁垒分明,当真是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只是那背上的伤显得触目惊心了些。
看上去全是刺伤,血肉模煳,好在伤得不深,应是无大碍的,唯有左肩处伤得严重,好似是被硬物从后肩击穿,红肿得厉害,且还有淤血堵在伤口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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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看得心头揪起,「世子,是不是很痛?」
赤着上身的楚哲此时哪顾得上痛,面上早已暗暗发烫,所幸有那橙色火光掩着,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狼狈。
他闭着眼低喝:「少废话,赶紧清理伤口。」
「好的世子。」姜欣然应声后将一侧洞壁上的火把又移近了些许,借着那光亮一点点地将伤口里矮灌的残渣挑出来。
她的手法极轻,生怕弄痛了他,但每次当她的指尖触到他的肌肤时,却总会激起他身体的一阵紧绷。
他一紧绷,她便怯生生地缩回手:「世子,是奴弄痛了你吗?若是痛了,你就说一声,奴再轻一些。」
楚哲不理她,袖口里的拳却握紧了几分,这哪里是轻重的问题,明明就是……他的身体太过敏感了。
姜欣然见其不吭声,也不再多言,继续清理伤口,背上的伤口清理完,便开始清理肩部的伤口。
伤口里堵了许多淤血,她不敢用力挤,怕他痛,却又须得将淤血弄出来,怎么办才好呢?
姜欣然思量了片刻,蓦地想到小时候母亲给她处理伤口的做法,几乎没片刻犹豫,立马将头凑到他肩上,用嘴去给他吸淤血。
但当她的唇刚触到他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将那淤血吸出来,便被他勐的一把推开。
楚哲气急败坏,厉声大喝:「姜欣然你要不要脸?」
姜欣然被骂懵了,看着气得胸脯上下起伏的楚哲,「世子……是什么意思?」
楚哲一把扯过外衣披上,面色紧绷,一双桃花眼里好似燃着灼灼火焰:「我老早就警告过你,别妄想爬床,你却还在处心积虑见缝插针地生出妄念来,休怪我不留情面。」
「世子的意思是,奴想爬床了?」姜欣然总算反应过来,胸口也堵了一口气,「奴刚刚不过是好心想给世子清理伤口的淤血,不料竟被世子误会成这般。」
楚哲面色泛白,墨染的眸中光影凌乱:「那你也无须……用嘴。」
姜欣然也气咻咻的:「奴用手挤淤血怕弄痛了世子,故尔只得用嘴来吸,奴的母亲便是如此来给奴处理伤口的,奴不觉得有何不妥,奴之用心堂堂正正天地可鑑。」她说着顿了顿:「倒是世子心里好似装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硬是把好人……也想歪。」
楚哲何曾被一个女奴这般恶怼过,眉眼间霎时浮出几许凌厉来:「姜欣然,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是,我就是个奴,但我也是个人,也长了一张嘴,在被冤枉时总能为自己声辩几句吧。」
她说着一把撕掉了自己的裙边,又抬手扯下楚哲的外衣:「再容奴给世子包扎好伤口吧,往后奴不挨着世子便是,说白了,世子这床奴还不稀罕爬呢。」
「你……」楚哲硬生生被咽得说不出话来,由着她三两下包扎好了伤口,继而恼怒地重新穿上外衣,繫上了玉带。
事后两人谁也不理谁,围着火堆相对而坐。
楚哲受了气,仍是心绪难平,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沉声开口:「说什么自己的用心堂堂正正天地可鑑,私下里还不是阳奉阴违。」
姜欣然蓦地抬起头来:「世子有话明说,奴听不懂。」
「你来云溪苑那日戴的头冠,被你拿去当铺当了对吧,且还是个死当。」想到这事楚哲就极其生气,咬了咬牙:「光明正大给你银子你不要,却偏要干此等行径。」
姜欣然一怔,想不通去当铺的事怎的就被他发现了,心里又羞又愤:「那头冠是不是世子送给奴的?」
「是。」
「既然送给了奴,那就是奴的物件儿了,奴当掉自己的物件儿有什么错?怎的就被说成是『阳奉阴违』了?」
楚哲没吭声,反正他就是很生气。
姜欣然也越说越生气:「世子是好心给过奴银子,但那给银子的理由是什么,摸一次腰给多少,抱一次给多少,在世子眼里,奴是妓吗?」
楚哲见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喝斥:「姜欣然你给我闭嘴。」
姜欣然闭了嘴,但眼里仍有火在烧。
楚哲也缓了缓,继续道:「好,这都不算阳奉阴违是吧,那那一日呢,你和那婢女明明因为搬弄花草受了罚,转背却仍在房中藏着花草,这算什么?」
姜欣然勐地顿住,语塞,脑中浮现她与玉儿疯狂搬弄花草的情景,满以为掩饰得极好了,没成想也早被他识穿。
楚哲冷哼一声,「那日我去东厢房找你,见到地上有泥,闻到屋中有花香,你可别想抵赖。」
姜欣然「嗖」的一声站起来,「那日奴只是不想再惹世子生气了而已,且后来也将花草扔了出去,怎么就是阳奉阴违了?」她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看来世子是以揭露人的私隐为乐了,难道世子就没有什么不想示人的私隐吗?」
楚哲的面色冷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姜欣然往火堆前逼近了一步,灼热的火光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世子不喜花草,向来只穿黑白两色的衣裳,整个云溪苑也被布置得灰暗一片,还有,」她一把掏出兜里的那个黑色络子:「这个也是世子亲手所编吧,若奴没猜错的话,世子的眼睛定与常人不同,应是能看到更多的色彩吧?」
楚哲恍如五雷轰顶一般,「嗖」的一声抽出长剑,剑锋穿过火堆飞快抵在了她的脖颈:「信不信姜欣然,我现在便可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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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住的姜欣然:「……」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糖哟!
第24章 怕死吗?
两人隔着火堆怒目而视,莹莹的火光烤着剑身,剑的一头是他,另一头是她。
姜欣然满以为这不过是一场争吵,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竟拔剑相向,她怕,却也怒,黑葡萄一般的眼眸里霎时浮起水雾:「世子若是想杀奴,那就动手吧。」
她说着下巴轻扬,气息微颤地闭上了眼睛。
楚哲看着她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儿,火气顿时下去了大半,闪着寒光的剑锋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间晃了晃,继而「嗖」的一声收回去,插剑入鞘。
他对自己有些气恼,在朝中,他是人人称颂的大学士,处理起政务来冷静练达稳重沉着,深得仁帝的信赖与倚重;在侯府,他是说一不二冷言少语的世子爷,哪怕面对父亲的冷酷与侯夫人的虚伪,他应付得也是游刃有余。
却偏偏,在面对姜欣然这个女奴时,他总是情绪失控自乱阵脚,今日竟还到了拔剑的地步,当真是让人笑话。
时间又过了一息,姜欣然这才睁开眼眸,火堆对面的楚哲却早已席地而坐,剑也搁在了旁边的岩石上,眼睛盯着跳跃的火光,不看她。
姜欣然肩膀一松,暗暗舒了口气,泪却不争气地滚落眼眶,刚刚无疑经歷了一场生死劫难,她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扭过头,用衣袖擦了擦泪,又将手里的黑色络子悄悄摁进袖兜,缓了缓后也再次在火堆旁坐下。
至少有半个时辰之久,两人谁也不说话,楚哲闭目养神,姜欣然百无聊赖地盯着火堆,火舌的光亮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扫出一片寂静来。
洞中昏暗,也不知外头是白日还是黑夜,姜欣然腹中空空,早已饿得难耐,环顾整个融洞,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若是再待下去,非得活活饿死不可。
姜欣然正思量着出路,却见楚哲突然起身,抬手捂了捂受伤的左肩,随后便在洞中四处穿梭,估计是在找出口。
找了个把时辰,也没找出什么名堂来。
姜欣然也没让自己闲着,捡了根木棍在岩石上打磨,磨了好半天终于将其磨锋利了,继而举着火把去了暗河边。
河中有鱼,她老早就发现了。
她虽在孟家长大,却也是从小见着母亲卖鱼、杀鱼甚至抓鱼,耳濡目染久了,对这份活计自然也就多了几分熟练,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便用木棍叉了三条大活鱼。
轻车熟路地将活鱼杀死、洗净,继而架到火堆边烤起来。
楚哲寻找出口无果,回来时见到火堆上烤得「嗞嗞」冒油的鱼,微微一愣,也没吭声,自顾自地在火堆前坐下。
半晌后他突然开口:「刚刚向你拔剑……是我冲动了。」
这是在向她道歉么?正忙着烤鱼的姜欣然微微一愣,手中的鱼不只被烤得冒油,还冒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外焦里嫩,很快就可以开吃了。
她瞟了他一眼:「世子这是……想吃鱼了么?」因为想吃鱼所以才道歉?
楚哲的脸霎时沉下去,语气也狠厉了几分:「姜欣然你听好了,我刚说的话与你烤的鱼没丁点关系。」
「哦。」姜欣然知趣地应声,将手里烤好的鱼转了转,迟疑了片刻,终于递给楚哲:「世子还是将这鱼吃了吧。」
楚哲冷眼看她,压根儿不接。
姜欣然的面色也略略发沉:「世子也请听好了,我给你烤鱼吃,并不是想爬你的床,世子不要以为有了一个爬床成功的侯夫人,这世间的女奴便个个都如这般。」
楚哲仍不吭声,也不接那鱼,幽黑的桃花眼里映出跃动的火光,带了几分深邃,也带着几分矜贵。
姜欣然见他不接,特意绕过火堆行至他跟前,将鱼递到他手里,「世子若是不吃,到时饿死了,留奴一个人在这洞中,怕是也会被活活吓死。」
楚哲的面色柔软了几分,抿了抿唇,看着手中的鱼,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谢谢」。
「不客气。」姜欣然盈盈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肆意地笑,那笑清脆有声,璀璨耀眼,仿佛聚拢了所有的光亮,让他霎时就晃了神。
他赶忙低头去咬手里的鱼,正欲下咽,却又「啊」的一声将吃进去的鱼肉吐出来,「有刺!」
「鱼当然有刺了。」
「我之前吃的……没刺。」之前吃的皆是邹伯将刺一根根挑了出来。
姜欣然微不可闻地暗嘆一口气,「那奴帮世子将鱼刺挑出来吧?」这矜贵的世子爷当真是不好伺候。
楚哲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幼兽般又亮又纯,还带了丝可怜巴巴:「不用了,我可以。」说着伸出他那双戴着玉扳指的白皙匀称的手,开始在鱼肉里鼓捣。
姜欣然见此抿嘴偷偷一笑,转身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吃鱼。
「你若想笑话我,大声笑便是。」
「奴没笑。」
楚哲抬头看她:「你刚刚明明笑了,还不承认。」
姜欣然觉得这楚世子怕是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奴只是觉得,做主子久了,会不会许多事自个儿都做不来了,到最后……就得慢慢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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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心头一紧,偷偷瞄了一眼楚哲,等着他骂她没分寸、僭越。
偏偏,正鼓捣鱼肉的楚哲头也没抬,破天荒地「嗯」一声,片刻后又戏嚯道:「不过你可是卖鱼西施,在品鱼方面自然要比旁人稍胜一筹,从今日这鱼身上,你可品出什么名堂来?」
姜欣然看了看手中吃剩的鱼肉,思量了片刻:「这每条鱼约莫都有一斤多重,其个头最是合适不过,若是再大一些,肉质必不如这般鲜美,若是再小一些,鱼刺必然又有更多。」
楚哲弯唇一笑,笑得桃花眼里好似有春色在摇,明亮而俊美,自二人相识以来,姜欣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肆意地笑。
「世子也是在笑话奴么?」
「嗯。」他倒是答得坦城,「其实从这鱼的大小里还可窥得一丝生机。」
姜欣然不解,疑惑地看他。
「地下暗河常年阴暗无光,按理说是极少有鱼类能存活的,有文书记载,此环境下唯有一种黑色瞎眼小鱼能活下来,但看你今日所捕鱼之大小,却并非是瞎眼小鱼。」
姜欣然黑幽幽的眼眸霎时一亮:「也就是说,咱们吃的这鱼必定照到过日光?」
楚哲点了点头:「或许沿着这条暗河寻找,就能找到出口。」
姜欣然心头一松,终于不用被困死在洞中了。
两人吃完鱼,便举着火把沿着暗河探寻,四下里黑茫茫一片,再加之地面潮湿黏滑,姜欣然怕摔着,走得慢吞吞,所幸楚哲也没催促,走几步,又等她一等。
如此折腾了好些时辰,却并没见到什么明显的出口,目力所及皆是层层叠叠的岩石,暗河在那岩石底下缓缓流淌,好似一无来处,二无去处。
一无所获的两人有些神伤,楚哲将手中的火把递给姜欣然:「此处水流湍急,或许出口就在这水下,我下去看看。」
姜欣然接过火把,心下不安:「世子身上还有伤呢,可不能沾生水。」
楚哲戏嚯地问:「那你下去?」
姜欣然赶忙摇头:「可奴……不会水。」
楚哲微微一笑,脱下外衣搁到旁边的岩石上:「我无碍,不过皮外伤而已。」说完「噗通」一声入了水,转眼便消失在水中。
姜欣然举着两个火把蹲在水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盯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楚哲上来,不由得开始心慌,冲着黑漆漆的水面大喊:「世子,世子,你还在吗?」
话刚落音,只听一声清脆的水响,楚哲钻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水下只见岩石,不见出口,我再下去看看。」说完再次钻入水中。
如此反覆了好几次,仍是一无所获。
两人返回到火堆旁时已是筋疲力竭,就着旁边的岩石小憩了一会儿,之后起来继续沿着暗河寻找。
也不知在洞中如此寻了几日,仍是毫无头绪,好似希望越来越渺茫,更要命的是,木柴也快烧光了,只剩了廖廖的几块。
洞中除了阴暗潮湿,且还温度寒凉,若是没了火堆取暖,势必也要被活活冷死,更别说用火烤鱼了。
两人疲惫地躺到火堆旁,静静盯着那不停闪烁的火光,一时竟无比颓丧。
「世子,要不趁着洞中还有光亮,奴给您将伤口的淤血弄出来吧?」他不让她用嘴去吸,大不了她就用手去挤。
楚哲略带慵懒的开口,声音有些暗哑:「不用了,我没事。」
姜欣然「哦」了一声,又问:「世子,要是这木柴烧光了,咱们用什么取暖呢?」
楚哲好一会儿没吭声,之后才答非所问:「你可知,咱们烧的这些木柴皆是阴沉木,很是珍贵。」
姜欣然隔着火光看了眼躺在对面的楚哲,忍不住「扑哧」一笑,「咱们烧的,可都是银子。」
「姜欣然,你怕死吗?」楚哲突然问。
姜欣然一愣,认真想了想:「奴本来是很怕死的,但眼下有世子在,奴也就不那么怕了。」说完她转了个身,面朝楚哲:「世子,之前究竟是何人想杀我们?」
楚哲也转了个身,避开了她的注视,仰卧在岩石上,看着黑茫茫的洞顶:「不知,不过定然与你姑母说的那个锦盒有关。」
「或许被冤枉的不只是我姑父,还有被关的大理寺所有人。」
「姜欣然,将剩下的那几块木柴全放进火里吧,咱们出不了这个融洞了。」
楚哲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第25章 抱抱我
姜欣然沉默下来,泪悄悄滑出眼眶,她生性乐观,从不屈服,故尔一直迴避关于死亡的话题,偏偏楚哲却屡屡提起,令她逃无可逃。
她擦了把泪,从岩石上坐了起来,髮髻松散,衣裙上染着污渍,眸中的劲儿也弱下去,好似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神,「奴这就去将火烧大。」
她起身将码在洞壁处的木柴全搬到火堆边,继而一块块地扔进了火里。
一开始火光被木柴压得暗了下去,不过半刻钟,那木柴便被渐渐引燃,洞中的光线霎时明亮起来,熊熊燃烧的火焰烤得人浑身发热。
「世子。」
「嗯?」
她的语气有些绝望:「奴想挨着你躺。」哪怕是死,身边挨着一个人,也不会显得那么孤单吧?
楚哲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应:「好,那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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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平躺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肩挨着肩,手臂挨着手臂,温暖的光芒里,他们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体的味道,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有独属于女儿家的绵绵的甜香。
木柴在噼啪作响,每一次轻响,都腾起一片跃动的火光,而他们的生命也如这火光一般,在逐渐的流失。
「世子,你这辈子有遗憾吗?」
「没有。」楚哲答得干脆。
姜欣然抬手抹泪:「奴有遗憾,奴没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没能看到弟弟考取功名成家立业,更没看到姑父姑母洗脱冤情。」
楚哲重重嘆了口气:「人各有命。」
姜欣然带着哭腔:「世子想念自己的父亲与祖母吗?」
楚哲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祖母只知我失踪,却并不知我死于这洞中,让她老人家心里留有一份盼头,总好过直接的打击吧。」之后他便不再吭声,对父亲更是绝口不提。
姜欣然喉头哽咽,一时无话。
木柴渐渐燃尽,火光也在逐渐变弱。
姜欣然盯着那暗下去的光亮,心里的惧怕又盛了一分,这火一熄,她此生便要永远堕入黑暗了。
「世子,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害怕。」
楚哲好似在犹豫,随后又应了个「好」,他转过身来,一侧胳膊从她颈下穿过去,环住了她的肩,另一侧胳膊则穿过她的腰际,拥住了她的背。
他的身体挺阔而结实,带着男子特有的温热与力量,她的身体却瘦弱而饱满,恍如一颗饱含汁水的果子,苍翠欲滴吹弹可破。
他一触到她,便浑身绷紧,不敢乱动。
姜欣然一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呜呜地哭起来:「世子,火就要熄了。」
他的嗓音有些发干:「熄了就熄了。」
话刚落音,那火光最后闪了闪,缓缓熄了下去,只剩了莹莹的暗火像摊死物一般凝固在地上。
沉沉的黑暗笼下来,又将那如死物般的暗火一点点地捂灭。
他们从此要挨冻、挨饿,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将生命一点点挨尽了。
「姜欣然。」他轻声唤她。
「嗯。」
黑暗好似给了他更深的勇气,他收了收臂力,将她更紧地拥进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她的发又细又软,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轻轻一嗅,沁人心脾。
他觉得哪怕就这样死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了。
「姜欣然。」他又唤了一声。
「嗯?」姜欣然的脸贴着男人颈上的肌肤,暖暖的,她心里的惧怕也因此减了几分。
「其实你也没猜对。」
「奴听不明白。」
楚哲滚了滚喉头:「我并不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色彩,而是,」他顿了顿:「我其实看不到常人眼中所见的色彩。」
姜欣然蓦地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她的唇刚好触到他的下颌,软软的、凉凉的触感。两人均是一愣,气息交织,唿吸可闻,所幸有黑暗掩着,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沉默了片刻,姜欣然嗫嚅着:「世子……看不到哪些色彩?」
楚哲伸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将她摁回到自己怀中,「你们所说的梅染、鸦青、绯色、藕荷、竹青、黛蓝、绛紫、驼色等等颜色,我皆体会不到,从我出生那日起,我的眼睛便只能看到黑色与白色。」
他幽幽一嘆:「所以,活到今日,我其实并没看到过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这一点让我……很抬不起头。」
姜欣然感受着他滚动的喉头,心中诧异,却也心疼:「世子不必觉得抬不起头,这世道,个个的生活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圆满,哪怕是宫里住的皇上和娘娘们,怕是也活不出个十全十美。」
楚哲没理会她的劝慰,自顾自地诉说:「母亲擅丹青,父亲也是,他们因这共同的喜好而相爱、结合,又生下了我,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尝试让我习画,可我就是习不好,母亲技穷,有一日特意拿了个颜料盒过来,一样样地教我识颜色,她说里面装了十多种色彩,偏偏我看着只有两种,重复的黑色、白色。」
「那夫人后来知道了世子眼睛的事吗?」
「知道了,母亲当即就捂了嘴痛哭,哭得整只手都被泪水染湿了,那时父亲已偏宠柳氏,开始冷落我们母子俩,若是让他知道我还是个有缺陷的孩子,我们在府中的日子怕是就更难了,所以那一日,母亲一哭完就小声叮嘱我,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丝口风。」
「后来呢?」
楚哲沉默了一瞬,「后来母亲过世了,便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再后来……我又告诉了你。」
「现在我也快死了,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姜欣然。」
「嗯?」
「死后的世界,或许也不如想像得那般可怕。」
「是不是也是黑白色?就像云溪苑的那个样子?」
楚哲轻轻一笑,那笑在黑暗中听来特别温柔,也特别让人安心:「你是不是不喜欢云溪苑?」
「也没有不喜欢,就是觉得太灰暗了,不过现在知道世子的世界本就是这个模样,奴也就理解了。」
「黑白两色会让我感觉安心,让我觉得不那么抬不起头来。」
姜欣然蓦地想到袖中的络子,用手指一勾,便将那络子轻轻提了起来,络子绚丽的色彩将黑暗撕破一个小小的口子,像颗星星一般在她指尖闪烁,「这是世子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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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若是喜欢,我再给你编一些。」
「我喜欢。」
楚哲从她颈下抽回手臂,从岩石上坐了起来,继而掏出袖间的绦线,在黑暗中飞快地打起了络子。
一条条色彩绚丽的络子在这个寒凉而漆黑的融洞里悄然诞生,似闪烁的群星,又似灵动的莹火虫。
姜欣然依偎在他身侧,把玩着那些络子,问他:「世子的眼睛是不是可以夜间视物?」
「应是比寻常人能看得更远一些,也能看到黑色里的不同层次。」
她仍是心下好奇:「向来只有女子打络子,世子怎的也会喜欢?」
楚哲又是轻轻一笑:「小时候母亲喜欢络子,我便偷偷学了,想给她打。」
两人闲话间,楚哲已将携带的所有绦线打成了络子,又将那一条条络子绕着他们所躺的那块岩石摆成一圈。
沉沉的黑暗中,那一圈络子散发出绮丽而晶莹的光芒,洁净、灿烂,让充满死亡气息的融洞也仿佛变成了一座圣殿。
两人重新在岩石上躺下,他仍如先前那般拥她入怀,气息交织,身体相贴,好似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如何了。
「世子。」
「嗯?」
「你肩上的伤还痛吗?」
「一点点。」
「早知道,我就该给你将那淤血吸出来,这样的话哪怕你死了,也可以做一只不痛的鬼。」
楚哲又笑了。
他一笑,她便能感觉到他喉头在轻轻地颤动。
「世子。」
「嗯?」
「你说我们死了,能不能一起去投胎。」
他收了收臂力,将她拥得更紧:「能。」
「来世我不想再做世子的奴了。」
「你想如何?」
「我想与世子平起平坐。」
「好……」
两人在微弱的光亮里渐渐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仿佛整个融洞都要塌了一般。
楚哲「嗖」的一声坐了起来,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融洞的一角塌陷了,捲起了满洞的尘土。
姜欣然此时也醒了,张皇地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你别动,我去看看。」楚哲刚起身,融洞上方便传来一阵阵唿喊声:「世子,你在下面吗?世子?」
姜欣然心头一喜:「是丁秋生的声音,是丁秋生来救我们了,我们不用死了。」
本已起身的楚哲一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随后跌坐在岩石上,低落而阴沉地答了句:「嗯,是丁秋生来了。」
姜欣然霎时捕捉到楚哲语气里的异样,也微微一怔,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世子……是不开心了吗?」
楚哲没理会她,躬身快速地收起了围成圈的络子,一团莹莹的光亮霎时被摁灭在袖间。
姜欣然赶忙摸索着从岩石上下来,心里涌出的喜悦沉了下去,小手暗暗在袖中捲成了拳。
两人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做了许多不得体的举动,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她说要与他平起平坐,而他竟向她道出自己最深的秘密,如今人却没死成,这下尴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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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美又笨的小可爱x克己守礼俏郎君
美男容瑾乃乐坊头牌,眉目如画,声如天籁,堪称京中第一俏郎君,引得女子竞相追逐。
偏偏他身患恶疾,余寿不过三年,卖艺不卖身,冷心冷情地拂了所有好意。
公主洛染第一次见他,看直了眼,轻启檀口:「不知郎君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容瑾抬眸,用最悦耳的声音说出最冷漠的话:「抱歉,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便告知。」说完微微一颔首,拂袖而去。
公主吃了瘪,悻悻地回去,没两日拖了金山银山过来,找到乐坊管事:「我要为瑾哥哥赎身,让他跟我走。」
于是当夜,容瑾被洗净抹干抬进公主府寝殿。
他问她:「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公主是何苦?」
洛染抬起瓷白小脸,温柔地依偎在他身前:「人都是要死的,我不怕,瑾哥哥你也别怕。」
看似是她缠着他,何尝又不是他引诱她,他满门被屠,饮恨而活,筹谋多年,自此布下的每一局,都必须要赢。而她,不过是他赢下的第一枚棋子。
只是,他算透了人心,却算漏了自己,一朝入情海,他终是再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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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予安穿越的方式相当刺激,直接从空中坠下,砸扁了一头妖兽,救下一个七八岁孩子的同时也把他吓傻了。
给小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如何破?
那孩子盯着谢予安愣了片刻,跑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的大腿,轻唤一声:娘亲。
一时心软,连恋爱都没有过的谢予安,就这样捡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收得特别值,在一个小村庄安顿下来后,谢予安靠着自家儿子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的出现。一看到那张脸,就知道他是孩子的生父。
捨不得把孩子还回去怎么办?
原以为这人会将孩子抢回去,没想到对方干脆住了下来,怎么都赶不走。
在与魔族之战中,封洲斩杀魔君的同时身受重伤,只得沉入寒潭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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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用寒潭冰莲塑造肉身,放入他的一魂一魄,替他吸取日月精华,助他早日恢復。
只是不过百年,冰莲肉身被人盗走,下落不明。
封洲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装有自己魂魄的冰莲肉身,却发现他竟然给自己认了一个母亲。
看着将那傢伙护得紧紧的女子,封洲没有强行收回自己的魂魄。
他想要看看,这个让冰莲肉身拥有情感之人,究竟有何等本事,不料自己也想为了这人而归隐山林。
可当他吐露心声,想要与她长相厮守,却被狠狠推开。
谢予安:我才不要当后妈!
第26章 登徒子
丁秋生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在灵山寻找自家主子, 差不多将整座山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是没找出丁点线索。
后来从附近山民口中得知, 这灵山除了有沼泽, 竟还有个地下融洞,他便花了些银两,请一山民带他去找融洞入口。
两人在山中转悠了大半天, 最后才确认融洞入口已经塌陷,整个融洞也就成了个死洞,进不去了。
丁秋生隐隐觉得世子是被困在了洞中, 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怎么着也要想办法进洞去找找。
于是便在黑市买了火药, 用了几个密封大桶,自己琢磨着做了几个炮桶子, 趁人不备偷偷运进了山里, 点了引子,硬生生将那塌陷的洞口给炸开了。
他心下一松, 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举着火把跃过一丛丛乱石堆, 飞快地下了洞,并顺顺利利地在洞中找到了世子与姨娘。
但当他将二位主子带出洞口时,却并未从他们脸上看到有丝毫被救的喜悦,反而是面色张皇,眼神疏离, 气氛别扭得很。
世子那张脸简直是比以往还要臭,语气也很沖:「这过去了几日?」
「世子已在洞中待了四日。」
「外头怎么说?」
「奴怕事情闹大, 没敢回城, 这几日都在山中寻找, 并不知……外头如何说。」
楚哲不再吱声,提起长腿径直朝马车的方向走过去,他衣衫染着多处污渍,髮丝凌乱,但仍掩不住他一脸英气与一身矜贵,那周身透出的寒冽之气恨不能驱人十里。
姜欣然默默跟在后头,同样是形容狼狈,且还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活像一只被人砍去了翅膀的鸟儿,瑟缩着不敢说一个字。
楚哲上马车前突然回头,不看她,却看丁秋生,厉声吩咐:「你再去给姨娘找辆马车来,带她回云溪苑,我有事先行一步。」说完坐上前室自顾自地驾车走了。
姜欣然:「……」这是连马车都不与她一块儿坐了么?
丁秋生:「……」他明明立了一大功,可怎的看去好似闯了个大祸?天可怜见的,他得罪谁了?
楚哲失踪的这几日,朝中也是流言四起,说什么楚大学士又与他那侯爷爹起冲突了,被打得下不了床了;还有人说安平侯这次是下了狠心,硬是将儿子给拘禁起来了。
仁帝失了左膀右臂,平日里温和的性子也暴躁了几分,忍不住在朝上对楚玉书大声斥责:「安平侯你可要清楚一点,楚大学士不仅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朕的臣子,哪怕是你要罚他,也须得不影响他每日来这朝堂当值,上次他挨了你一顿鞭子在床上躺了两日,此次更是连假都没告就这么消失了四日,你倒是给朕一个解释,他眼下究竟在何处?」
楚玉书早吓得失了风范,两股战战地席地而跪:「请皇上息怒,臣冤枉啊,臣当真不知犬子现在何处,犬子虽忤逆,却也是臣的独子,他好端端地突然没了踪影,臣又何尝不着急,这几日也安排了人手在四处找寻,但压根没丁点消息,臣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仁帝看着地上瑟缩着的楚玉书摇头嘆息:「你只说他忤逆,你何尝又不是个暴躁的父亲?」说着唤了声「来人」。
禁卫军统领冷凡入殿:「臣在。」
「去城中各处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楚大学士的消息,若是发现有谁胆敢伤害朝中重臣,就地处决。」
「臣遵旨。」冷凡领命而去。
待仁帝散了朝,楚玉书这才颤颤微微从地上站起来,弹了弹衣摆,抬眸,发现郑时初正立于一侧向他拱手行礼,「侯爷受累了。」
楚玉书也赶忙拱手回礼:「有劳郑尚书挂心,实乃家门不幸。」
「若是有郑某能帮上忙的地方,侯爷尽管开口。」
「郑尚书客气了,皇上既已派出冷统领去找,应是不缺人手了,多谢。」
「那郑某先行一步。」郑时初说完转身出了殿门,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自仁帝下旨赐婚,郑楚两家便过了礼定了亲,但偏偏谁也不提嫁娶的具体日期,一方是因儿子拒娶为难,另一方是因女儿恨嫁丢脸,这两亲家在宫里碰了面,虽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内里皆藏着几分别扭与疏离。
宫门外,郑家马车已恭侯多时,郑时初刚一露面,郑家长子郑元辰便赶忙为父亲挑开车帘,低声问:「父亲,宫中情形可好?」
郑时初钻入车内,回了四个字:「一切如常。」
郑元辰在父亲对面坐下,「那这退亲之事便可十拿九稳了。」
「淑娴今日表现如何?」
「还在犯浑呢,口口声声说要出去找楚世子,说一天找不到人,就一天不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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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时初气得面色铁青:「不孝女。」
郑元辰见父亲如此,也吓得好一会儿没吭声,半晌后才不解地问:「那楚学士好歹是皇上宠臣,时常能左右皇上想法,算是权势通天的人尖儿了,父亲为何这般不喜这门亲事?」
郑时初冷哼了一声:「楚哲的性子向来孤傲冷酷,连楚玉书都调摆不下,又哪会听凭我郑家调摆?不能为我所用之人,要来何用?」
「父亲说得对。」
马车「踏踏」而行,消失在北门大街的拐角处。
冷凡领着几队侍卫出了宫门,安排好各队的查探任务后,他自个儿则骑马去了云溪苑,找邹伯问询了几番,没问出丁点有价值的信息,后掉转马头,又去了安平侯府,想找侯府的老夫人问问情况。
人刚到侯府门口,忽见一只飞鸟俯冲下来,「啪」的一声撞到他身下的马,那马儿受了惊,陡地提起前蹄一声嘶鸣,差点没将冷凡从马背上给颠下来。
冷凡本就轻功了得,见此便「嗖」的一声腾空而起,以闪电之势伸臂抓住那飞鸟,指尖稍一发力,那鸟便在他掌中断了气,随手一抛,落到了街边的青石板上。
「大胆狂徒,竟敢杀我的八哥。」街边突然蹿出一清秀后生,食指直往冷凡的鼻尖上戳:「你给我赔,赔我的八哥。」
冷凡还有任务在身,懒得理会,转身正欲上马,却被那后生一把揪住袖口:「杀了八哥就想走,算什么男人,明明就是个孬种。」
堂堂禁卫军统领、年轻有为的冷大人,何曾被人骂过「孬种」,一张本就冷硬的脸变得更冷更灰了:「你的鸟惊我的马在先,纯粹死有余辜,我有皇命在身,你休得纠缠。」
「管你皇不皇命,杀人偿命杀鸟赔钱,今日你不给个说法休想走。」后生不管不顾地揪住他的领口,几番拉扯与推搡。
冷凡何曾见过如此撒泼之人,扔下马鞭伸掌一推,正好推在后生的胸口上,那胸……竟然是软的,他大骇,霎时收了掌力。
后生却早被推得弹出去,「噗」的一声跌坐在地,痛得「哎哟」一声,面色瞬间就气白了。
冷凡全身僵住,尤其推人的那只手掌火烧火燎,气焰也矮下去:「你……你是女的?」
「登徒子,淫贼,不要脸。」后生装扮的女子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冷凡身前就是一顿乱捶:「你杀了我的八哥,竟还想欺负我,看我今日不好好收拾你。」
冷凡纵有盖世身手,此时却不能拿一名弱不禁风的女子耐何,结实的身体被那双绣拳捶得连连后退,嘴里还忍不住声辩:「在下……在下并不知你是姑娘,在下若是知情,定不会去推……你的胸……」
这声辩比不声辩还要戳人心,「你还说,你还说,死不要脸的淫贼……」
冷凡双手抱头,快要被姑娘揍得满地跑了。
「楚桃,休得无理。」楚哲突然出现在街边,提着长腿直朝这边迈过来。
楚桃回头一看,愣住,「哥,你回来了?」这几日祖母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更是集全府之力在找人,没成想他竟自个儿回来了。
一脸狼狈的冷凡也僵住:「楚……楚大人。」
楚哲已换了身洁净的衣袍,略作梳洗,俊朗的脸上精神奕奕,唇角扬起一抹微笑,眸中好似聚了天地间所有光亮,他稍一拱手,语露歉意:「此乃吾妹,平日里便性子跋扈,得罪之处还请冷统领谅解。」
楚桃不服气地大喝一声:「哥,我没跋扈。」
楚哲扫了妹妹一眼:「看你这身装扮就知又去外头瞎混了,还不赶紧回房,让父亲见了免不了又要说你一顿。」
「你自己才是瞎混呢,一连四日不上朝。」楚桃委屈巴巴,转头看向冷凡:「还有你,杀了我的八哥,还妄图轻薄于我。」
冷凡面色泛红,木讷地答道:「我没想轻薄楚姑娘。」
楚哲听得眉头微微一蹙,也看向冷凡。
冷凡仍是那句:「我没想轻薄楚姑娘,楚大人爱信不信。」
楚哲知他是个实诚人,心里已然信了几分,沉声吩咐楚桃:「你先回房去。」
楚桃不甘心地扁了扁嘴,朝冷凡翻了个白眼:「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本姑娘今日饶了你,你且记住了,你欠我一只八哥。」
冷凡仍是那副木讷的面色:「在下记住了。」
待楚桃进了侯府大门,楚哲这才转过身来:「不知冷统领今日来此是有何要事?」
冷凡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正事,前言不搭后语:「哦,是……是楚大人自己回来了?」
楚哲:「……」
「在下今日是奉皇上旨意来寻找楚大人的,没想到竟在这门口遇上楚大人。」
楚哲微微一笑:「让皇上费心了,也辛苦了冷统领,楚某前几日去灵山寺为祖母祈福,没成想遇上大雨,滚落山沟,在山中昏迷了几日,多亏有贴身护卫不眠不休地寻找,这才捡回一条性命。」他自然不能透露自己去过天牢的消息。
「既然如此,那冷某便先行回宫復旨。」说完拱了拱拳,驾马而归。
楚哲送走了冷凡,这才回到锦秀苑对鲁氏好一番安抚。
鲁氏这几日一心挂念孙子的安危,一双老眼都哭肿了,只差对着大门口那对石葫芦磕头作揖了,「我如今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指望全在你身上,若是你再出个好歹,我便也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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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放心,孙儿不会出好歹的,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
「姜姨娘可还好?」
「都好着呢。」
楚哲陪着老太太用了一些糕点,欲起身告别。
老太太一把拉住他:「你等等再走,你父亲还没回府,他这几日为了寻你可费了不少心思,你好歹见见他。」
自上次挨鞭子后,父子俩除了上朝时遇见,便再未单独见过了,「要见的日子长着呢,不急于这一时,我还有事,祖母容我先走。」说完便拂下老太太的手,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屋门。
「这孩子……」鲁氏摇了摇头,又嘆息了一回。
楚哲从侯府出来,便径直回了云溪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他心里乱得很,想静静。
晚一点,周为来了,手里拿着「大理寺受贿案」的案卷,霸道地敲开了他的房门,两人好一番详聊。
玉儿闪身进到东厢房,小声禀道:「姑娘,世子应该是回来了,奴婢看到正房的烛火都亮起来了。」
姜欣然心头一揪,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惶惑地念叨了一句:「他当真回来了么?」
她有些心慌,害怕见到他,毕竟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万一他想灭口呢?在那融洞里时他可就向她拔过剑。
但又怕再也见不到他,姑父姑母的事还指望他出手相助呢,若是他不管了,她该找谁去?
姜欣然的心头一时分外煎熬。
第27章 柳下惠转世
玉儿担心主子, 「姑娘究竟是怎么了?」说着眸中又溋出泪来:「自姑娘从灵山回来,便是这样一副失魂落泊的样子, 还总是打探世子的消息, 起先你可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欣然见玉儿又在为自己担心,忙敛住神色, 故作平静道:「我没事的,就是不知怎样才能让世子出手帮助孟家,须还得再想想, 你且回房歇息去吧。」
玉儿虽仍不放心,却也只能顺从地回了房。
姜欣然转身坐到了床榻上, 盯着不停跃动的烛火出了神,末了, 拿出枕下的那个黑色络子, 幽幽一嘆。
融洞里所经歷的生死劫难好似一场大梦,梦里的楚世子如同假人儿一般, 其性情与现实里的他全然不同。
想到死前他那么温柔地抱住自己, 她又隐隐觉得,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人灭口的,一个坏人,又怎会有那么温柔而善良的一面呢?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
此时云溪苑正房里,周为歪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了眼楚哲, 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边嚼边说:「此案快结了, 刑部尚书李北天与兵部尚书郑时初皆主杀, 皇上还未点头, 估计想等你的意见。」
楚哲冷着脸,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水,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人自然不能杀,最多是流放。」
周为将身子往楚哲跟前凑了凑,眉眼里带了几许邪魅:「与你聊案情你却这般心不在焉,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失踪的这几日,你与那美妾之间发生了什么臊人的事?」
楚哲一双桃花眼仿佛淬了毒:「周为你给我闭嘴。」
周为不想闭嘴,越说越带劲:「你刚都说了,与那美妾掉入融洞整整四日,孤男寡女共处这么久,你当自己是柳下惠转世么?」
「本世子说过,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自然也不会沾染任何一位女子。」楚哲说得掷地有声。
「待你退掉亲事,真能还她自由?」
「没错。」
周为舔了舔唇,半玩笑半认真道:「她就是一弱女子,到时名声已损,再嫁无望,要自由又有何用,不如你考虑考虑将她送给本公子,如何?」
楚哲:「……」
周为见楚哲不吭声,故意在茶台下踢了他一脚:「怎么,你莫非觉得我配不上她?好歹我也是国公府的嫡长孙,虽还未袭爵,身份也比你低不了多少,长相也不比你差,最多只是在皇上跟前没你受宠而已,不过在男女关系里,这也算不得多大优势吧。」
楚哲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眉头微微一蹙:「你那府邸已纳了好几房妾室,你还不知足么?」
周为率性一笑:「男人嘛,在这方面又怎会知足?当然,我说的『男人』,除你之外。」
楚哲只说了一个字:「滚。」
周为仍不死心,又往他跟前凑了凑:「我虽妾室多,但我将她们每个人都捧在掌心,让她们过着衣食无忧惬意安稳的生活,这不挺好的么?再说了,你若放那美妾自由,就相当于将一块肥肉扔进了狼窝,万一被哪头恶狼叨走,往后还不知会过什么生不如死的生活呢。」
楚哲「嗖」的一声站起来,茶台上的烛火都跟着闪了一闪,他双拳紧握,面色紧绷:「周为我再说一句,滚。」
周为吓得身子一颤,赶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拳:「楚大学士别动怒,千万别动怒,我滚,我滚还不成吗。」说完甩了甩衣袖,转身出了屋子,边走边?叨:「不就是开个玩笑么,竟还当真了……」
待屋内静下来,楚哲仍像树桩一般立在茶台前,良久后挥手朝檯面上狠狠一扫,「呯」的一声响,茶盏落地,摔成点点碎片。
守在屋外的邹伯闻声心中一动,忙推门而入想看看屋内情形,脚还没迈进去,只听一声厉喝「出去」,吓得他赶忙缩回了身子,将门再次轻轻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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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性情向来沉静,哪怕心绪极差时也不过是闷不吭声,从不如这般摔杯打盏,邹伯想来心头便忐忑不已,世子失踪四日后回来,当真似变了一个人。
屋内的楚哲盯着地上的碎片出神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转身,在檀木椅上坐下,重重嘆了口气。
案桌上摆着周为拿来的案卷,厚厚的一摞,他抬手翻了翻,却静不下心来,只得再次合上案卷,随后从屉中抽出绦线,挂上桌前的暗钉,开始一条条打络子。
夜寂廖无声,一缕缕黑色绦线在他指尖灵动地穿梭,仿佛一尾尾欢快的鱼儿。
想到鱼儿,他莫名就想到姜欣然,想到融洞里她为他烤鱼,还想到他们在绝望中相拥的身体,楚哲懊恼地一把扯掉了暗钉上的绦线,随手扔进了屉中。
博古架上还有半罐周为那日喝剩的酒,他取了下来,试着饮了两口,酒味醇香,却也紧涩,他呛得连连咳嗽,没辙,只得将酒放了回去。
如此来回折腾几番,又在香炉里燃了一块龙涎香,心绪总算慢慢平缓下来,终于能坐在案桌前安安静静看案卷了。
一人、一烛、一案书,夜在漏刻里一点点沉下去。
「大理寺受贿案」的前因乃源于「伯爵府命案」。
命案发生于去岁四月五日,也正是伯爵府举办赏花宴的日子。
伯爵府底子颇丰,在京城也是根基深厚,家主赵平西性情热烈洒脱,极好结交各路君子侠士,闲暇之余便是唿朋引伴、引酒作乐。
其子赵天磊得了其真传,不只好引酒作乐,且还生性风流,成日里沾花惹草,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一名。
赏花宴这日,伯爵府门庭若市车马盈门,当真是好不热闹。
户部挂名的行商朱何谓与赵家也颇有些交情,故也在受邀之列,这一日他便带着刚及笄的女儿朱元香登门赴宴,却没成想,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朱元香就被人发现死在了赵天磊的床上。
在场的宾客一时譁然,谁人不知赵天磊的风流之名,如今有女子死在他床上,兇手不是他又是谁?
朱何谓难掩丧女之痛,顾不得与赵家多年的交情,一举将赵天磊告到了府衙。
京兆尹李恆经过仔细查探,发现朱元香喉头髮肿、面色发紫,乃窒息而亡,同时朱元香手里还攥着一方赵天磊的衣裳碎片,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于是一举将赵天磊下狱。
案情到此本该了结,偏偏赵平西对儿子的品性深信不疑,觉得他哪怕生性玩劣纵慾无度,但也绝不会伤人性命,故尔在去岁冬日在大理寺击鼓鸣冤。
大理寺卿蒋伯辉亲自审理此案,发现疑点重重。
首先这朱元香虽死于窒息,但喉间并未见勒痕,是否是他杀存疑;她手里虽握有赵天磊的衣裳碎片,但赵天磊当天并未穿那件衣裳,且他一直在伯爵府前厅应酬宾客,有不在场证据。
其次,跟随朱何谓同来的一名叫富贵的小厮也作证,他曾亲眼见到朱元香被一陌生男子带去了赵天磊的寝殿,杀人兇手极有可能就是此男。
蒋伯辉因此认为,哪怕暂时没抓到真兇,但凭着眼下的证据,也足以能洗清赵天磊身上的嫌疑。
于是没隔几日,赵天磊就被放了出来。
案情走到这一步,赵朱两家的恩怨本也该了了,但朱何谓认定赵天磊就是真兇,如今女儿没了性命,真兇仍逍遥法外,他如何甘心,于是牙一咬,去敲了朝中的登闻鼓。
鼓声惊动仁帝,仁帝便差人传唤顺天府尹与大理寺卿问话,随后便将案子交给刑部会审。
刑部尚书李北天接了案子后又是一番谨慎的堪查,并命资歷深厚的仵作赵远再次查验尸身。
赵远奉命行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哪怕朱元香的颈部没有勒痕,也不能证明她不是被勒死,因为兇手完全可以通过冰敷来消除淤痕。
而此前那名叫富贵的小厮在刑部的审讯下也改了口供,称自己是受了大理寺卿蒋伯辉的利诱才作了伪证,他其实并未看到过什么陌生男子带朱元香去赵天磊的寝殿。
李北天审到此处,自是对大理寺卿蒋伯辉多了一重怀疑,故尔派了几名差役暗中跟踪盯守。
三日后,差役便在蒋伯辉的宅中发现了一万两白银,而装白银的箱笼上清清楚楚刻着伯爵府徽记,之后又相继在大理寺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及司正宅中发现用同样箱笼装着的不同数量的白银。
大理寺官员为包庇兇手收受贿赂之事由此露出水面,赵天磊再次被押进狱中,而大理寺众官员也相继被抓,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大理寺受贿案」的来龙去脉。
楚哲看完案卷在灯下沉思,这个案件确实疑点颇多,伯爵府哪怕真想贿赂官员,也犯不着用刻有自家徽记的箱笼来装白银。
但话说回来,又有谁会花数万两白银来陷害大理寺的官员呢?
先不说陷害这些官员能落着什么好处,单说这份财力,放眼整个京城,怕是也没几户人家能吃得住。
楚哲的目光落到仵作「赵远」的名字上,想到这个人也曾为母亲验过尸,心里涌出一抹复杂的情绪来。
又想到孟府后院埋着的那个锦盒,他料定此案必定有隐情。
何时去挖锦盒呢?灯下的楚哲有些晃神,去挖锦盒就意味着要再次面对姜欣然,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好不容易聚拢的神思又开始游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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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一些背景交代,下章继续感情线。
第28章 欲言又止
次日上朝, 仁帝对楚哲自是好一番问询,下了朝, 还将他单独唤到威仪殿, 赐了座,赏了茶水与果子,君臣二人又是一番细聊。
「爱卿觉得, 对于大理寺那帮贪婪之徒,朕该不该斩?」
楚哲起身拱手行礼:「臣以为,此次受贿案牵连甚广影响恶劣, 按当朝律法自是该斩,但法理不外乎人情, 皇上又一向以仁治国,那为首的蒋伯辉乃先帝朝时大将军蒋云山之子, 蒋云山功勋卓着深为先帝所倚重, 蒋家又一脉单传,留他一条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仁帝闻言饮了一口参茶, 嘆了口气:「爱卿所言极是, 那就将他们通通贬官流放吧, 至于伯爵府的赵天磊,不日问斩。」
「皇上圣明。」楚哲暗暗握了握拳,寻思着得尽快挖出那锦盒,看能不能让案情出现转机。
「爱卿看看此人文章如何。」仁帝突然将一卷文书递给吴公公,吴公公躬身接下后, 递到楚哲手中。
此乃一篇策论,题为「如何使民服?」通篇论述下来, 结论无非是:「举直错诸枉, 则民服。举枉错诸直, 则民不服。」1
文章末尾署名为「迟明轩」。
楚哲乍看这名字微微一怔,莫名感觉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姜欣然曾几次在他面前提到什么「明轩哥」,只是不知此明轩是否是彼明轩。
「臣以为,文中观点虽中规中矩,却也能切中要害针砭时弊,不失为一篇佳作。」
仁帝哈哈一笑:「朕确有意点他为状元郎。」
楚哲再次伏地行礼:「臣代表天下学子谢皇上隆恩。」
仁帝甚是受用:「爱卿快平身。」
从威仪殿出来,已过了午时,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罩下来,让人倍觉压抑。
楚哲才行出宫门外,丁秋生急步迎上来:「世子,郑姑娘到云溪苑来了。」
「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找世子的,但眼下去东厢房找姨娘了……」
楚哲提起衣摆飞快上了马车:「速速回南大街。」
云溪苑里,姜欣然没想到郑淑娴会找上门来。
这两日她本在忧心姑父姑母的事,忧心自己与世子如何面对的事,早把世子要退亲一事忘去了踪影,郑淑娴一出现,倒让她霎时振作了起来。
她站在外院的拱门处福了福身:「郑姑娘突然光临,不知是有何要事?」
郑淑娴看上去瘦了,憔悴了,一双单凤眼还略显浮肿,但神情仍似先前那般傲慢:「我是来找楚哥哥的,莫非要先过你这一关不成?」
姜欣然客气一笑,不理会她的嘲讽:「怕是要让郑姑娘失望了,世子上朝未归。」
郑淑娴觑了她一眼,今日她仍是一身简朴的装扮,却也仍难掩一身的美艷与妩媚,郑淑娴忍下心头的嫉意,提脚进了内院:「那我就等他回来,你带我去楚哥哥的房里等吧。」
姜欣然又是微微一笑,「怕又要让郑姑娘失望了,世子的房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郑淑娴步子一顿,一脸狐疑地看她,「你也不得入内?」
「实不相瞒,确实如此。」
郑淑娴大舒一口气,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楚哥哥有多宝贝你呢,没成想竟也不过如此,那你就先带我去你住的屋子瞧瞧吧。」
姜欣然表现得落落大方:「请郑姑娘跟奴往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内曲折的游廊,很快到达东厢房外,郑淑娴推门而入,将正在收拾屋子的玉儿吓了一大跳。
她斜了玉儿一眼,压根懒得理会,在屋中踱了一大圈后,面上的神色逐渐温软下来:「楚哥哥从小便喜黑白两色,看了这宅子的里里外外,才知这些年他依然没有变。」
姜欣然没应她,却让玉儿给她倒上了茶水。
郑淑娴在首位上坐下,也没饮那茶水,目光怔怔地落在屋内的支摘窗上,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我第一次见到楚哥哥,是在一次宫宴上,我六岁,楚哥哥十一岁,那会儿我就觉得,楚哥哥长得真好看呀,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君似的。」
她顿了顿:「那时大人吃席,小孩儿便四处玩闹,我谁也不搭理,偏就紧跟着楚哥哥不放,楚哥哥烦我了,突然指着一处偏殿的支摘窗说,你若是敢从那上面跳下去,我便跟你玩。」
「后来呢?」姜欣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后来我当真跳了,崴了脚,痛得哇哇大哭。」她脸上的笑更盛了几分:「楚哥哥以为可以藉此甩开我,殊不知,我仍是忍痛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对他嚷着『你要说话算话』,事后父亲大骂了我一场,楚哥哥也因此被侯爷狂揍了一顿,不过当时宫宴上的人皆玩笑说,看这两孩子如此投缘,不如两家结成姻亲算了,只嘆那会儿我俩年岁太小,双方大人不过一笑置之。」
姜欣然饮了一口茶水,淡然道:「你俩现在不也订了亲么?」
郑淑娴没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一晃十年过去,这十年里,我心里眼里皆只楚哥哥一人,家里偶尔逼我相看旁人,我哪怕以死相抗也绝不妥协;这十年里,我看着楚哥哥如何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一个英俊男子,看着他三元及第后如何风光无限地跨马游街,更看着他在朝堂如何步步高升成为皇上最倚重的臣子;这十年里,我虽从未走到过楚哥哥身边,但楚哥哥身边也从未有旁的女子出现,只要没有旁的女子,我便深信,楚哥哥早晚都会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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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突然转头看她,唇边明明带笑,眼中却溋出泪来:「姜欣然,你是最大的一个意外,但你听好了,我郑淑娴是不会认输的,我能在六岁时哪怕崴了脚也紧跟他不放,也能在十年后的今天,哪怕是丢掉性命也要与他在一起。」
「谁稀罕要你的命?」楚哲突然裹着一阵冷风夺门而入,挺拔的身姿挡住门口的大片光亮,俊美的脸上覆着三尺寒冰。
屋内的人皆是一怔,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姜欣然最先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郑淑娴也从官帽椅上站起来,一双眼直勾勾落到楚哲身上:「楚哥哥,你回来了。」
楚哲眉间笼着阴郁,桃花眼里的光黑沉沉的,语气也毫不客气:「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郑淑娴无力一笑,眸中又闪出泪光来:「楚哥哥失去音信的这几日,可把我急坏了。」
「别在这儿废话了,赶紧回去吧。」
郑淑娴不想回:「我今日特意来,是有话想与楚哥哥说。」
楚哲神色漠然:「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淑娴的泪滚落下来,在脸上拉出两条长长的沟壑,她朝楚哲走近了两步,将这个喜欢了十年的男人从头看到脚,眼里堆满不舍、不甘与委屈,「楚哥哥不是绞尽脑汁想摆脱我吗,今日我便是来成全楚哥哥的,我同意退亲了。」
一旁的姜欣然闻言一愣,这郑姑娘刚刚还口口声声说不放手的,这会儿怎的又同意退亲了?
楚哲仿佛也不可置信:「你此话当真?」
郑淑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点了点头:「老夫人说得没错,楚哥哥是何等孤傲之人,我如此不择手段地逼迫楚哥哥娶我,不仅不能得偿所愿,势必还会将楚哥哥越推越远。」
楚哲面色缓和了些:「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去宫里找德妃娘娘,劝皇上收回成命,再找个合适的时间通知两家长辈,解决掉此事吧。」
「好,我会按楚哥哥的心意来办。」郑淑娴说着转头看向姜欣然:「你也别得意,退亲并不代表什么,我说过,我不会放手,我会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楚哥哥身边,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生。」
她的语气铿锵有力,令姜欣然也不由得为她的执着生出几分敬佩来。
「郑淑娴你别再枉费心机,这辈子我们之间都没可能。」楚哲拒绝得干脆。
郑淑娴含泪一笑,最后看了眼这个冷酷的男人:「那我就努力完这一辈子,再去努力下一辈子。」说完她福身行了一礼,抬头款款走出了屋子。
走出了很远后,仍听到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被冷风挟裹而来。
屋内只剩了姜欣然与楚哲,二人沉默不语。
姜欣然面向楚哲静静站立,楚哲却侧身对着门口,自从融洞出来,两人还从未这般单独相对过。
姜欣然想打破尴尬唤他一声「世子」,但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卡着没出来。
楚哲也一声不吭,转身朝门外走,走了几步后又迟疑地停下来,微微扭头,欲言又止。
他一袭玄色朝服,身形颀长,门外的光亮在他周身镀上了耀眼的光晕,英挺的侧脸仿佛也被罩上一层迷离的雾气。
姜欣然攥着帕子本想问他是否有事要说,话还未出口,他却已将脸转了回去,提起长腿转身出了屋子。
无语凝噎,欲说还休,徒留身后一室寂寞。
整个白日姜欣然开始变得惴惴不安,郑姑娘既已松口同意退亲,也就意味着楚世子马上要将她打发走了,但眼下姑父姑母的案情却毫无进展,她不能再耗下去了。
到了戌时,她吩咐玉儿:「你去看看正房可有烛火亮着。」
玉儿不解:「姑娘是要去找楚世子么?」
姜欣然「嗯」了一声,「为孟家的事。」
玉儿转身出了屋,不一会儿后回来禀报:「正房亮着烛火呢,听丁秋生说,世子自下朝回来后便再没出门,一直在房中待着呢。」
「好,你给我收拾收拾,我这就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1来自论语
第29章 退亲
当姜欣然再次站在正房虚掩的大门前时, 她的心仍如第一次见他那般忐忑、紧张,心里没底。
「求人」这件事, 无论做多少次, 她都会觉得心虚。
月色朦胧,风里带着秋日的凉爽,她深深吸了口气, 终于抬起手来,用指节轻扣门扉。
屋内的男人正在翻阅案卷,听到那怯生生的扣门声, 瞬间猜到门外之人是谁。
他飞快合上案卷,在灯下沉默了一会儿, 当扣门声再次传来时,终于说了一个「进」字。
姜欣然推门而入, 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让她觉得熟悉, 却也有那么几分陌生。
屋内光线幽暗, 大部分家什皆影影绰绰, 她穿过香炉、屏风,行至案桌旁,继而伏身而跪:「奴拜见世子。」
他从案桌的另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缩在地上的女人,桃花眼里明明有雀跃的光一闪而过, 面上却仍覆着厚厚的森冷:「起来吧。」
「多谢世子。」姜欣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立于屋内的空地上, 沉默了片刻, 缓缓开口:「奴来找世子……是想问问, 姑父姑母那个案子……」
「皇上已经批了,不会杀头,流放。」他语气冰冷,好似不想废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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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俨然已不是融洞里那个面对死亡时的楚哲,而融洞里的经歷好似也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们的关系终是又回到了从前生硬、疏离的状态!
姜欣然不敢直视他,微垂着眉眼,攥紧手里的帕子,低声道:「但姑父必然是被冤枉的,当初姑母说到的那个锦盒,不知能不能为他们洗冤?」
「姜欣然。」他又直唿她的名字,幽冷的目光从案桌另一边投过来,定定地落在她的眼眸上:「这是一个大案,若真有人设局让大理寺众官员含冤,这背后之人必做了万全准备,哪怕有确凿的证据想要翻案,也必定会牵动各方势力,弄不好便要搭上更多的性命,所以须得慎重。」
「那世子的意思是……」
「明日我会暗中去孟府挖出那个锦盒,你就不用去了,免得如上次那般涉险。」他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顿了顿:「你知道得越少,于你便越安全。」
姜欣然其实是想一起跟去的,但又怕拖他后腿,反而坏事,只得心怀担忧地叮嘱:「那世子……也要注意安全。」
他听出她言语里的关切,不自在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一时再无话,两人沉默相对,唯有昏暗的烛火在轻轻跃动。
她没说要走,他也没让她退下;他坐于案桌前,她立于案桌后,一站一立,仿佛一场无声的对峙。
片刻后她才嗫嚅着开口:「眼下……郑姑娘愿意与世子退亲了,那奴与世子之间……」
「姜欣然。」他突然打断她。
姜欣然一愣,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楚哲也没看她,目光落到一册案卷的扉页上,语气低沉而果决:「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有变化,一切皆按原来说好的办,至于……」他突然停下来,沉默了片刻后才继续道:「至于在融洞发生的那一切……都忘了吧。」
姜欣然一听这言语,寻思着这是暗示她不能泄露他眼睛的事么?于是连忙摆手:「奴早就忘了,奴压根儿就没想要记住。」
楚哲反而一怔,抬头看她,眸中好似有什么跌落了一般,闪出片片碎影:「你……早就忘了,那你刚刚想说什么?」
姜欣然老老实实作答:「奴刚刚是想问,待世子与郑姑娘解除了婚约,奴与世子之间的关系势必也要解除,到时,世子还会继续帮奴的姑父姑母伸冤吗?」
楚哲:「……」
他的面色霎时沉下来:「姜欣然你听好了,我关注你姑父姑母这桩案子,乃是出于天下大义朝廷公理,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姜欣然心头一松,发自肺腑地感嘆:「那就好那就好,世子之恩情,奴必铭记于心。」
楚哲气得面上没丁点血色了,厉喝一声:「退下。」
姜欣然闻声不对,却也不敢再多问,福了福身后走出了屋子。
玉儿早在屋外的台阶下等着,见姜欣然出现,忙迎了上去,「姑娘,世子可还愿意帮孟家?」
姜欣然抬头看了眼天上朦胧的月光,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朝玉儿点了点头:「世子虽性情冷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他说帮姑父姑母乃是出于天下大义朝廷公理,哪怕没有我在,他也会出手相助的。」
「太好了,姑娘就再不用担心这事儿了。」
「屋中可还有吃食?」白日里她忧心忡忡,也没好好吃饭,这会儿才发现自己饿了。
玉儿嘻嘻一笑:「奴婢就知道姑娘会饿,老早就备着呢。」
主僕二人心情大好,借着月色相携回了东厢房,玉儿将备好的果子零嘴摆满一案桌,姜欣然酣畅淋漓地饱食了一顿。
就在姜欣然享用美食时,正房的楚哲却心头郁结,双拳紧握,嘴里还低声念叨:「她竟然早就忘了……」
既然她都能早就忘了,为何他的脑中还总是浮现出他们在融洞时的亲密来?
楚哲心绪烦乱,自是无法再静心看案卷了,起身行至茶台前,煮了一壶茶水,又将棋子布开,自己与自己对奕。
如此折腾到三更天,才渐渐有了睡意,洗漱更衣时又看到木柜里那个点翠头冠,拿在手里摸了摸,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上床去歇息,醒来时已到上朝的时辰。
这一日姜欣然也醒得早,得知世子已去上朝,她一颗心又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楚世子说今日去挖那锦盒,也不知是否会顺利,更不知那锦盒里究竟藏了何物。
她就这么焦急地等了一整日,却总不见楚世子回来,直到过了亥时,夜都深了,才听到屋外有响动。
姜欣然披了衣从床榻上起来,摸黑出了屋,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朝正房的方向看了几眼,见那屋中已亮起烛火,便知世子已平安回来。
此时夜已深,她自是不便再去打扰,只能等到明日天亮后再去问情况。
但次日她再去找他,却只见丁秋生守在正房门外,朝她拱手行礼:「给姨娘问安。」
「世子可在屋内?」
「回姨娘,世子因退亲事宜被人叫去了侯府。」
「退亲?」她没想到郑淑娴的动作竟会这般迅速。
「是的,皇上已收回成命,今日郑家人会来侯府解除婚约,老夫人大清早就差人叫了世子过去,不过世子走前特意交代奴,务必在此等侯姨娘。」
姜欣然怔了怔:「世子知道我会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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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绷着脸的丁秋生竟破例笑了笑:「世子向来料事如神,自然是知道的,世子让奴转告姨娘,那埋于土下之物已被顺利挖出,因事关朝廷秘辛,同时也为姨娘安全着想,故尔不方便向姨娘透露究竟挖出了何物,但请姨娘放心,世子会将姨娘所关心的那桩案件追查到底。」
姜欣然神色微敛,寻思楚世子怕是因不想告之她孟府所埋何物才提早避了出去吧,好在他已承诺会将案件追查到底,心头才略略一松:「世子一向行事周全,我自是遵从他的安排。」说完微微颔首,心事重重地回了屋。
安平侯府。
郑楚两家已聚于前厅,鲁氏坐于首位,下首坐了楚玉书与郑时初。
柳若施则面色不善地立于厅堂一侧,这桩亲事经由她几番谋划,好不容易求来皇上的一纸赐婚,满以为是铁板上钉钉,没成想,最终却落得退亲的下场,她心底如何不怨恨。
但纵然再怨恨,眼下却也是无计可施,自与世子撕破脸以来,她是节节败退,如今连鲁氏对她的信任也所剩无几,往后待女儿们出嫁,世子袭爵,她在府中的处境便可想而知,想来那怨恨里又多了几许忧惧。
此时楚哲与郑淑娴却双双跪于厅堂中间的空地上,当众陈词,两人因性格不合话不投机恳请长辈为其取消婚约。
鲁氏作为最高长者,以杖击地,大声问话:「既然皇上已收回成命,我等便尊重你二人的想法,婚姻并非儿戏,你们当真不后悔今日之决定?」
楚哲以额触地:「孙儿不后悔。」
郑淑娴扭头看了眼对她爱搭不理的楚哲,也神色黯然地回道:「晚辈不后悔。」
郑时初瞧着自家女儿那副做小伏低的模样,气得牙根发痒,「你最好说到做到,往后再不可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郑淑娴瞟了父亲一眼,扁了扁嘴,没吭声。
鲁氏也状似无意地扫了郑时初一眼,目光最后落到作为中间人的吴公公身上,「还劳烦吴公公为二人解除婚约。」
吴公公早已拟好退婚书,呈给众人过目后,再让二人按上手印,两家各持一份,继而将原来的婚书当众撕毁。
郑淑娴盯着落了一地的纸张碎片,心里五味杂阵,一时面上又露出悲色来。
郑时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忙朝鲁氏与吴公公拱了拱拳:「既然婚事已退,容郑某带小女先行回去。」说完也没理会楚玉书夫妇,领着女儿扬长而去。
吴公公见此客气地上前一步行礼:「老奴还得回宫去禀告皇上,也先行向老夫人及两位楚大人告辞。」
「多谢吴公公。」鲁氏说着朝孙姑姑使了个眼色。
孙姑姑领会其意,忙向吴公公塞了些银两,又体体面面地将其送出了侯府大门。
前厅只剩了楚家自家人,楚玉书面色不善,正欲数落楚哲,却被鲁氏抢先一步:「子仲随我去锦秀苑吧,我有话与你说。」
「孙儿遵命。」
祖孙二人随后相携离去。
楚玉书满腹怒气不得释放,面色垮得厉害,柳若施又不怀好意地拱火了几句,楚玉书大喝一声:「若不是你几番折腾,又怎会闹到今日这般局面,你还有什么好叨的?」说完也拂袖而去。
柳若施攥紧手里的帕子,一双眸子如滴血一般,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30章 饮酒
锦秀苑里, 孙姑姑在小几上布上茶水与点心,又与鲁氏暗暗对视了一眼, 这才打起帘子退了出去。
鲁氏饮了几口茶水, 言语里满是慈爱:「眼下子仲与郑姑娘的婚事已退,往后作何打算?」
楚哲心知这是老太太在套话呢,「如今皇上对孙儿颇为倚重, 为不负皇恩,孙儿必全身心投入到朝中事务里。」
老太太忍不住揶揄:「怎么,你之前未必没全身心投入?」
楚哲答得理直气壮:「之前因与郑家之间的亲事, 耗费了不少心神。」
老太太打量了他一眼,唇边浮起笑意, 竟难得地没向他催婚催生:「子仲如此想倒也没错,你年纪尚轻, 该在仕途上有一番成就才是。」
「孙儿多谢祖母体恤。」楚哲隐隐觉得老太太不大对劲。
果然……
「不过, 我有一事想请子仲帮忙。」老太太话锋一转,「你孙姑姑有个同乡, 名孙颖, 眼下遇到难处, 已是无地儿可去,我就想着,能不能将她安置进云溪苑,哪怕在后厨做个僕妇也是好的。」
楚哲眉头微微一蹙,不知老太太又想耍什么花招, 「祖母何故不直接将人安置在侯府?」
老太太摇头嘆息了一回:「这侯府虽大,却是柳氏一手操持, 我虽得她几分敬重, 但年纪大了, 也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是怕护不好人家,倒不如直接将此人放在云溪苑来得省心,子仲莫非不肯?」
楚哲连忙起身抱拳:「孙儿不敢,一切听凭祖母吩咐。」
老太太咧嘴一笑:「如此甚好,如此你孙姑姑便也安心了。」
说着将他拉着坐下,「这孙颖虽是个半老徐娘,年轻时却也是当地家喻户晓的美人,其父还是一名富商,出身不算差,偏生喜欢上一纨绔公子,哪怕是做妾也要跟着那位公子,前几年公子玩腻了她,写了一封『放妾书』将她赶出了门,女子为妾本就不易,失了倚仗后日子就更难以为继,据说先后被几名恶棍强行霸占,脏了身子,连娘家也弃了她,后被一土匪抢去,沦为山寨里男人们的玩物,她不堪忍受欺凌,歷经千辛万苦终于逃了出来,眼下不过是求一口饱饭吃,求一张床榻安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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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听到此处,终于知晓老太太用意何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不过是想告诉他,若是因成功退亲而放走了姜欣然,势必要害人家一辈子。
这老太太,当真是将他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祖母放心,孙儿会交代邹伯,将这位僕妇安顿妥当。」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今日既然来了,就见见这孙颖,好歹过过眼。」说着朝门帘外道了声:「将人带进来吧。」
孙姑姑应声打起门帘,将一怯生生的妇人领进屋。
妇人低眉顺眼,瑟缩着朝屋内的主子先后行礼,最后却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如被吓坏的野狗一般战战兢兢。
老太太和颜悦色:「你无须再害怕,往后便去我孙儿的住处谋得一份差事,若是能安分守己,必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妇人结结巴巴:「谢老……老夫人,谢……楚……大人。」
楚哲怔怔盯着地上的妇人,好一会儿没吭声,他明知这是老太太在戳他心窝子,却也偏生就被她戳中了。
从眼前妇人身上,他朦朦胧胧好似看到了姜欣然的未来,双拳不由得在袖口中暗暗握紧。
屏退了妇人,祖孙俩又闲话了几句,楚哲这才起身告退。
待他一离去,孙姑姑便一脸疑惑:「老夫人这招当真会有效么?」
鲁氏饮完茶水,颇有把握地微微一笑:「这小子的性情你还不了解么,表面上虽寡言少语,内里却是个软心人,眼下他退了亲,不管与姜姨娘是何关系,今日见了这孙妇不堪的处境,必会心生不忍,断不会再干出打发走姜姨娘的事情。」
孙姑姑也咧嘴一笑:「世子啊,总是逃不过老夫人一双法眼。」
「逃不过法眼」的楚哲以最快速度回了云溪苑,刚下马车,便吩咐丁秋生:「去国公府将周公子叫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丁秋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周为便来到了云溪苑的正房外……
周为一进屋便卸下身上的长剑,身子一歪,倒在了太师椅上,长腿搁在矮几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本公子可是忙里偷闲赶过来的,有什么要紧事,说吧。」
楚哲冷脸看他:「把脚放下来。」
周为翻了个白眼,却也老老实实将脚从矮几上放了下来。
楚哲抿了抿唇,似欲言又止,片刻后抬手一甩,将一摞书信甩到案桌上,「你看看这些。」
周为心下好奇,拿起那些书信瞄了几眼,大骇:「这些,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原大理寺丞孟喻之府中。」
周为又将那些书信翻了几翻,仍是不可置信:「这可全是先帝朝时废太子与大将军李光磊的来往信件,他一个小小的寺丞,怎敢将这些藏匿于府中?」
楚哲冷笑一声:「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藏,这些,可都是埋于土下的。」
周为细细地读了几封信件,娓娓道来:「听闻先帝朝时,太子宋承就是在李大将军的撺掇下私制龙袍、私铸兵器,先帝爷知晓后雷霆震怒,一举将其废黜,且还将那李大将军枭首示众,也正因为如此,咱们如今这位皇上,也就是当时的誉王,才有了机会成为储君,并在先帝驾崩后顺利登基。」他说着指了指案上的信件:「这些,可都是当时废太子谋逆的铁证。」
「你不觉得这些证据有蹊跷么?」
「你什么意思?」
楚哲指着信件上的称唿与落款:「若废太子真想联络李大将军谋逆,又怎会蠢到留下如此显而易见的把柄。」
周为眉头微蹙:「莫非你怀疑先帝朝时的太子被废案有隐情?」
楚哲没说「是」,也没说「否」,而是再次将「大理寺受贿案」的案卷甩到他面前:「我在说这件案子。」
周为被弄煳涂了,一脸不解地看他。
楚哲在屋内踱了两步,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你说大理寺丞为何要将这些废太子谋逆的铁证埋于自家府中?」
周为摇头。
「咱们先做个假设,假如『大理寺受贿案』乃是个冤案,那么,这些官员会因何蒙冤?」
周为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
楚哲面色沉静地盯着跃动的烛火:「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以蒋伯辉为首的大理寺在暗中调查先帝朝时的太子被废一案,这势必会触怒到当时的誉王党,也就是拥护当今皇上的一派官员,固然也就会引来报復了。」
周为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蒋伯辉这不是带着众人找死么?」说着他又一顿,恍然大悟一般:「你是说,陷害大理寺官员的人,有可能就是皇上?」
楚哲摇头,屈身坐到了茶台前:「皇上仁善,绝不会干出此等阴损之事,退一万步说,哪怕他真忌讳有人调查此案,大可将其兄长宋承一杀了之,又何必囚他这么些年。」
「不对,还是不对。」周为从太师椅上起身,在茶台前踱了几步:「大理寺受贿案的前因乃是伯爵府命案,除非……」
「除非伯爵府命案也是有人在背后布局。」楚哲抬眸,看向周为:「目的就是要将大理寺官员一步步引进陷阱。」
周为冒了一头冷汗:「看来这背后之人必定是朝中重臣,且还是先帝朝时的誉王党。」
「没错,这两个案件还有个共同点。」
周为蹙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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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伯爵府家主赵平西,在先帝朝时便堂而皇之地拥护过太子,而蒋伯辉之父蒋云山,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太子党。」
周为如梦初醒:「我明白了,这背后之人先让一个太子党蒙冤,再因此陷害另一个太子党受贿,一环套一环,当真是天衣无缝啊。」
「只要是犯案,必会留下痕迹,哪来天衣无缝一说。」楚哲抬手将信件整理好,递到他面前:「孟喻之能将这些信件埋于府中,说明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你先将这些拿去调查。」
「我,调查?」周为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别想害我,我可没吃豹子胆。」
楚哲敛住神色:「你在刑部,查案方便,我会从旁助你,万一出事,我来兜底。」
「你兜底?」周为冷笑一声,「若老头儿知道我让你兜底,还不得把我撕了。」
楚哲不理他,仍将信件举在他面前。
周为气极地咬了咬牙:「你狠,老子有你这表亲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说完气咻咻地接过了楚哲手中的信。
「你先去捋捋废太子一案,我再去查伯爵府命案里那个死者的死因,总能找到突破口的。」楚哲说着为自己倒了杯茶水,饮了两口。
周为压根儿没心思喝茶了,一把将信件塞进袖兜,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等等。」楚哲唤住他。
周为扭头,语带嘲讽:「楚大学士还有什么要吩咐小弟的?」
楚哲嗫嚅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茶水,「要不要……同饮?」
周为拒绝得干脆:「本公子现在没功夫饮茶。」说完转背继续朝外走。
「饮酒!」
周为步子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你,要饮酒?」他平时可是滴酒不沾的。
楚哲没应他,却朝屋外吩咐了声:「邹伯,让后厨备一些下酒菜。」
守在屋外的邹伯闻言也是微微一愣,世子何曾在宅中提过「酒」字,更遑论是饮酒了,今日倒算稀奇了,嘴上忙应了声「是」,小跑着去了后厨。
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菜餚便在正房布开,楚哲从博古架上拿下那罐酒,在桌前屈身坐下,倒了两杯。
周为一脸不解:「你莫非是……遇上事儿了?还有比这案件更大的事儿?」
第31章 下跪
楚哲放下酒罐, 将其中一杯酒推到周为面前,看了他一眼, 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随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饮完便呛得连连咳嗽。
咳得眼尾泛红,媚态尽显, 黑沉的眸中显出几分迷离的水汽来,美若桃夭。
一向自诩貌若潘安的周为见了,也不由得感嘆:「你小子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 却偏偏不近女色,当真是暴殄天物。」说完给他在背上顺气。
他却推开他的手臂:「我无碍……你先喝完自己的酒。」
周为不屑一笑:「本公子确实有许多地方不如你, 但在喝酒方面,楚大学士怕是要认输了。」说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楚哲又给二人满上, 笨拙地再饮下一怀, 面上略略有了醉态,话也多起来:「我曾发下誓言, 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
「知道, 早听你说过。」周为淡然地吃了一口菜。
楚哲摆了摆手:「你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他冷哼一声:「你不会知道, 我母亲为了讨父亲欢心承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而我那父亲因宠爱柳若施又受了她背后多少算计,这世间男女情爱恍如兵法,此消彼长,极甜之后又是极苦, 我此生……都不想身陷其中。」他说着再往自己嘴里灌了一杯酒。
周为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再喝就得醉倒了, 你倒是说说,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楚哲抬头看他:「今日……与郑家退亲了。」
周为一怔:「这不是得偿所愿么, 莫非你又后悔了,捨不得那郑家姑娘?」
楚哲面带愠色地斜了他一眼,继而双臂一展,仰头靠在了太师椅的靠背上,盯着漆成黑色的房梁,喃喃着:「有些人……须得安置好……」
话刚落音,屋外突然传来邹伯的声音:「世子,姨娘说有事找你,都来好几趟了,您要不要让她进来?」
周为眼眸一亮,正欲应声,却被楚哲断然厉喝:「不见。」
那一声果决的「不见」,惊得屋外的邹伯心头一惊,一旁的姜欣然也不由得紧了紧手里的帕子。
邹伯无奈地苦着脸:「姨娘你也听到了,眼下世子正与周家公子在屋内聊事情呢,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见人。」
「让邹伯费心了。」姜欣然客气地微微颔首,继而转身往屋前的台阶下走。
她心里一直惴惴难安,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世子已挖出锦盒,不管盒内所装何物,她好歹要问问是吉是凶;且今日正奉世子退亲,她的使命也算完成了,是时候要问问世子往后会如何安置她了。
她差了玉儿不时留意正房的动静,好不容易将世子盼了回来,没成想他竟与那周姓表亲闭门不出。
姜欣然又想着,那周公子也负责过大理寺受贿案,定也清楚案件的一些来龙去脉,她不如进屋与他二人聊聊?于是央求邹伯在屋外通禀,没成想,楚世子仍是拒不见她。
回东厢房的路上,姜欣然的一颗心悬得高高的,隐隐觉得,这楚世子是在逃避她,自融洞出来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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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
周为语气里带着不满:「人家一个弱女子,想见你定是有什么事情要与你说,你又何必板着脸拒绝人家。」
楚哲没理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随着酒水下肚,白皙而英挺的脸上逐渐浮起一层薄红,眉眼间醉态尽显。
周为见他不吭声,忍不住打探:「如今你亲事也退了,打算如何安置那美妾?」
楚哲放下酒杯,以手扶额,靠在桌前,沉默了良久后低声开口:「你将她带走。」
周为惊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狠呛了几口:「你……你刚说什么?」
楚哲抬头看他,双目赤红,答非所问:「但有两个条件。」他说得一字一顿:「第一,你须得对她好,让她衣食无忧,开心无虑;第二,你须得给她另置宅院,以防她在你那后宅受欺。」
周为一脸愣神,仿佛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当真要将她?」
楚哲满脸的醉态里又多了几缕颓丧,「你到底答不答应?」
周为似刚刚才反应过来,眼中立马浮出喜色,连连点头:「我答应,当然答应了,你可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楚哲眸中的光变得灰濛濛的,无力而无神,手肘一软,脑袋「啪「的一声耷在了桌上,嘴里喃喃着:「你最好……尽快将她接走,否则,当心我……反悔。」
「成,那就按你说的办。」周为赶忙从桌前起身,一时激动得都不知手脚要往哪处放了:「我这就回家去安顿,争取以最快速度接走她。」
他一阵风似的出了屋,见到门口的邹伯后又叮嘱了句:「世子喝得有点儿多,你赶紧进去收拾收拾。」说完一熘烟出了云溪苑。
邹伯进屋后只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桌上的菜餚也没怎么动,世子则扒在桌上,似是醉得有点重。
他忙吩咐后厨的婆子收拾了桌上的饭菜,又将满身酒气的世子扶到床榻上歇下,正欲转身出门,身后却传来世子的低唤。
「邹伯……你等等。」
邹伯忙回到床前,打量着幽暗光线里的主子,一时竟不知他是醉了还是没醉:「世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
楚哲靠在枕上缓了缓,语气低沉:「晚些时候,你去东厢房通知姜姨娘,就说……」他突然停下来。
「说什么?」
「就说她不用再来见我了,我如今与郑家的亲事已退,且也安顿好了她的去处……」他又沉默了片刻,才接着往下说:「我已将她送给国公府的嫡长孙周为为妾,周公子乃朝中一代才俊,家世背景都不比侯府差,必能护得她周全,往后……盼她能与周公子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邹伯惊得一张老脸都僵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呆愣了片刻,才语重心长道:「世子这是何必,世子本也是孑然一身,有个姨娘在身旁好歹没那么孤寂,夫人若是泉下有知……」
话未说完就被拦腰截断,「按我说的去做。」楚哲说完转了个身,面朝里躺着了。
邹伯长长嘆了口气,瘸着腿出了屋,徒留身后一屋的幽暗与寂静。
姜欣然用了晚膳刚漱完口,一眼望见邹伯出现在东厢房门外,他耷着脑袋,勾着背,又黑又瘦,看上去更显老了。
「邹伯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邹伯往前挪了几步,缩在门框处的阴影里,喃喃开口:「世子让老奴给姨娘带几句话来。」
姜欣然忙起身相迎,「邹伯有话进屋来说吧。」
邹伯摇了摇头:「不了,老奴就在外头说。」他嗫嚅着,欲言又止,满脸无措地寻找着合适的言语,终于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将世子要他带的话说了出来。
姜欣然听完后愣住,恍如晴天霹雳一般,幽黑的眸中全是不可置信:「他……不让我见他了?还……」
「还将我家姑娘送给了旁人?世子怎么能这样?」玉儿听完脸都气白了,上前就想找邹伯理论。
姜欣然一把拉住她,「休得无礼,邹伯不过是传话而已。」
邹伯苦着一张脸:「世子性情向来冷清,对婚配之事更是打心眼儿里拒斥,他如此安排,估计也是为姨娘以后的日子着想,还请姨娘多多体谅。」
玉儿双目溋泪:「让我家姑娘体谅他,可又有谁来体谅我家姑娘。」
邹伯垂下脑袋,背勾得更低了。
姜欣然将手指卷进掌心,咬牙稳了稳心神,语气低沉,「我知道了,辛苦邹伯来传话。」
邹伯担忧地看了眼姜欣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摇头长长嘆息了一回,拖着瘸腿退下了。
屋内的姜欣然身子一软,一脸惶惑地跌回到圈椅里。
玉儿屈身跪到她身侧,扶着她的膝,哭着问:「姑娘,眼下该如何是好?」
姜欣然看着屋外阴沉的天色,好一会儿没吭声,半晌后才吩咐道:「替我收拾收拾,我得去一趟正房。」
「可世子说不愿见姑娘了。」
姜欣然轻咬唇角,绞紧手里的帕子:「那我也非得见他一面不可。」说着起身坐到了铜镜前。
玉儿给她梳了个堕马髻,又换了身杏色氅衣,这才出了屋门。
屋外已是暮色四合,云层又低又厚,好似要下雨了,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让这座本就灰暗的宅子更显出几许阴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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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迎风穿过曲折的游廊,很快站在了正房的门外,大门紧闭,唯有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晃。
她重重地敲击门扉,一连唤了好几声「世子」。
但屋内无声无息,无人应她。
她又加重了敲门的力度,大喊着:「世子,奴有话与你说,请开开门。」
巍峨的大门仍然紧闭,也恍如楚世子紧闭的心扉。
姜欣然性子倔,今日既然来了,她就没打算轻易回去,「世子现在不想见奴,那奴便跪在世子的门前,一直跪到世子愿意见奴为止。」
她说着毅然转身,屈膝跪在了屋前的空地上。
邹伯闻声赶来,苦口婆心地劝慰:「姨娘快些起来吧,世子午间多饮了些酒,醉过去了,此时正在房内歇息呢,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那我就跪到世子醒来为止。」
「姨娘这是何苦。」
「邹伯不用操心了,这是我与世子之间的事,须得面对面才能说清楚。」
第32章 抗争
邹伯无奈地摇头, 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老奴已是一把老骨头,本不该去管主子们的事儿, 但老奴瞧着……世子实在可怜, 姨娘也可怜,两人本该好好在一块儿的,如今却……变成这般。」他默默嘟囔着, 提着一条瘸腿黯然退到了廊下。
天色眼见着黑严了,冷风愈加肆虐,吹得檐下的灯笼「嘎吱嘎吱」响, 姜欣然衣摆乱飞,芙蓉面被夜色映出一层瓷白的冷光。
一道闪电划过, 照亮了大半个夜空,继而有零星的雨点落下, 在灰暗的地砖上留下点点湿迹, 姜欣然仰头看天空,更大的雨滴落下来, 砸到她的脸上、身上。
邹伯站在廊下苦求:「姨娘快到这檐下来吧, 避避雨势。」
姜欣然没吭声, 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屋前的空地上。
雨越下越大,被冷风裹着,如密密麻麻的利剑斜斜地泼在树梢、屋顶,哗哗的雨声响成一片。
姜欣然全身湿透,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体上, 勾勒出她起伏的身形,髮髻也已松散, 凌乱地堆在脑后, 但她仍咬着唇, 面色惨白地任凭雨水拍打。
邹伯看不下去,隔着大门哀求:「世子,若是你醒来了,就开开门见见姨娘吧,她再这么被雨淋下去,怕是身子骨受不住。」
屋内仍是无人应声。
邹伯抹了一把眼角,继继哀求:「若是夫人还在世,定是不愿见到世子这般拒人于千里的。」
话刚落音,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小小的豁口,楚哲出现在豁口里。
他一袭白袍,更衬得面色苍白,桃花眼如泼过墨一般黑不见底,英气逼人的脸上不见丝毫情绪。
隔着茫茫雨帘,他沉静地喊了声:「姜欣然,你过来。」
姜欣然腿都跪麻了,密密的雨滴砸得她睁不开眼,但她仍清晰地听到了男人的那句传唤,心底松了口气,继而努力站了起来,趔趄了下,走到了廊下。
楚哲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嘴上却吩咐道:「邹伯你先退下。」
邹伯总算略略放了心,应了声「是」后,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两人在幽暗的廊下沉默相对,他高了她差不多一个头,挺拔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檐角泄下的大片灯火。
姜欣然浑身都在淌水,一张脸惨白惨白,双臂瑟缩地抱在胸前,好似受了不少寒气,但语气仍坚定而无畏:「奴今日来,是想当面问问世子,关于奴去向的问题。」
楚哲一脸矜贵地睥睨着她,随后递过来一把雨伞:「你先回房去,换身干爽衣裳后再过来。」
姜欣然仰头看着幽暗光线里的男人,沉声回道:「不必了,奴终就只是奴,身子还没那么金贵。」
这明明又是在怼他了!楚哲气得冷笑一声:「我不过是担心你弄湿了我屋内的地砖而已。」
姜欣然朝他逼近了一步,一双眼眸哪怕是在幽暗中也散发出执拗的光芒:「那奴就在这廊下说,说完就走。」
楚哲抿了抿唇,暗暗握紧袖中的双拳:「行,反正你迟早也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迫不急待。」
姜欣然气得眸中溢出泪来,那泪又随着脸上的雨水滑落下去:「奴走不走,并非是奴所能决定的,奴只是想不通,世子为何这般不遵守承诺。」
「本世子怎么不遵守承诺了?」
姜欣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伸手指向正房门口:「奴第一次来这间屋子时,世子曾答应奴,待亲事一退,世子便会还奴身契,给奴足够的银两安身,至于具体情形就看奴到时的想法,世子皆会从旁助力,奴说的可有错?」
「没错。」
姜欣然颤声问:「那如今,世子为何又要将奴送给旁的男子为妾?」
「姜欣然。」他又开始直唿她的名字,「周为不是旁的男子,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是我的表亲,以你的出身哪怕是给他做妾也是高攀,我正是为你以后的生活考虑才助力这桩姻缘;至于答应给你足够的银两安身,待你离开那日我自然会给的,又何来不遵守承诺一说?」
「那世子问过奴的想法吗?」她冷笑一声:「没错,奴就是个卖鱼的,不只给周公子做妾是高攀,给世子做妾更是高攀,但奴也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的想法。」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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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说得一字一顿,「奴不想给任何人做妾,奴想立女户,单过,奴从第一次见到世子起便做好了这个打算,还望世子成全。」
楚哲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的倔强女人,一时竟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说「单过」的话,想到那孙颖的下场,语气不由得带了几许狠厉:「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一后宅妇人有此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
「不论世道如何险恶,奴不过是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由奴自己负责,这如何是异想天开了?」
楚哲冷眼看她,高挺的鼻樑被幽暗的光线拉出极好看的轮廓:「此事不容再商量,你无须再多言。」
姜欣然几乎带上了哭腔:「可奴不想再给那周公子做妾。」
楚哲低声喝道:「你是奴,这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言语过于暴戾,空气沉静了片刻。
姜欣然怔怔地看向他。
哪怕有夜色掩盖,他仍见到她眸中溢出的晶亮的泪水。
他没见过她如此坦然地落过泪,以往哪怕有争执,她也是极力的忍耐与克制,从不如今日这般绝望。
「你该知道……我也是为你考虑……」他喃喃道。
姜欣然又朝前逼近了一步,透过混着夜色的朦胧灯光,她泪痕斑斑的脸上交织着灰心与无望,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了好半晌。
半晌后,她捂着胸口,颤声开口:「奴以为,那日在融洞里,奴便经歷了此生最为黑暗的时刻,却不知……奴所面对的真正的黑暗,却是在此刻,却是世子给的。」
她说完身子一软,踉跄了一下。
楚哲本能地想伸手去扶她,却见她反手扶住了身旁的廊柱。才又暗暗地收回了手。
姜欣然倚靠着廊柱,扶柳一般的身子缩进阴影中,语气却仍低沉而隐忍:「奴虽无力改变,却也苦苦抗争过,算是无憾了,不悔与世子相识一场,就此别过,愿各自安好。」
她深深地对着冷漠而俊美的男人鞠了一躬,继而转身走下台阶。
楚哲正欲向她递出雨伞,却见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雨里,走进了黑暗中。
哗哗的雨声响成一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一般。
楚哲怔怔看着消失在雨中的女人,看着被雨水溅起的朵朵水花,心底蓦地一空,继而涌出一阵绞痛,他扶着廊柱捂住了胸口,好一会儿喘不上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姜欣然如行尸走肉般穿过黑暗中的雨帘,连玉儿举着雨伞行至跟前也没发现。
玉儿也满脸是泪:「奴婢眼睁睁看着姑娘跪在雨中,却不敢贸然去劝,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玉儿不哭,我没事,咱们回去。」她语气平静,轻咳了两声后接过雨伞,与玉儿相携着回到了东厢房。
屋后的盥室已备下一大桶热水,她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将整个身子泡进浴桶里。
屋内热汽氤氲,仰头看向屋顶,脑袋放空,一切都好似如梦如幻。
玉儿一边给主子擦洗身子,一边喃喃着:「姑娘本还是完璧之身,却先后成了楚世子的妾、周公子的妾,外头的人还不知会怎么编排姑娘。」
「咱们眼下连自己都管不了,哪还能管住别人的嘴。」姜欣然重重嘆了口气,苦笑一声:「身为女子,便註定会有诸多的身不由己,我何尝能想到,自己会被亲生父亲卖来侯府做妾,又何尝能想到,自己会再次被名义上的夫君送给另一名男子为妾,本想活得体体面面,偏偏命运弄人,终是活得如别人手中的物件儿一般。」
玉儿用衣袖抹了把泪,面露担忧:「姑娘可千万别想不开,说不定扛过眼下这一关,往后就越来越好了。」
「放心吧,我无论如何都会咬牙扛下去的。」她轻咳了两声,看着烛火中肆意弥温的白气,喃喃着:「姑母曾说,哪怕生如蝼蚁也当有不屈之心,姑母同样生如微尘,却用诗书之气将自己磨砺出一身的矜贵与骄傲,哪怕被囚于天牢也依然不改其志,对比姑母,我所经歷的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要将这口气吐全乎了。」
「姑娘如此想,奴婢便放心了。」继而又满怀担忧:「姑娘今日都咳了两回了,该不会受寒了吧?」
姜欣然抬眸看向玉儿:「我无碍,放心吧。」顿了顿,「只是让你跟着我遭罪了。」
玉儿连忙摇头:「奴婢跟着姑娘住大屋子,吃香喝辣,还不用每天早起卖鱼,哪有什么遭罪一说,该是享了大福才对。」
姜欣然闻言微微一笑,握住她湿乎乎的手:「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像在安慰她,更像在安慰自己。
玉儿咬着唇,重重地点头。
沐浴完,主僕二人正欲歇息,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玉儿去开门,见丁秋生站在门口。
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语气唯唯诺诺:「世子让奴……带了些首饰和银票过来,说是……说是让姨娘以后拿着防身。」
玉儿扭头看了眼主子,欲上前去接,却被她一把拉住。
姜欣然款款行至门口,客气一笑:「请秋生代我向世子表示感谢,这银子我还是不收了,毕竟我姑父姑母的事还须劳烦世子费心,就当是与世子两不相欠吧。」
「可这……也是一码归一码,世子他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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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还是早些回去吧,夜深了,我与玉儿也须早些安置了。」姜欣然说完客气地颔首,继而关上了屋门。
屋外的丁秋生惶惑地抱着首饰与银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玉儿将屋内的烛火熄了一盏,心头仍是不解:「这楚世子都要将咱们遣走了,姑娘收他些银两也不为过。」
姜欣然脱了外衣坐上床榻,淡然回道:「姑父姑母的事还指望他帮忙,让他欠着才好,再说了,咱们往后去的是国公府,并不比侯府差,定也不会短吃穿用度的。」
玉儿扁了扁嘴,没吭声。
姜欣然倚在引枕上,抬眸在屋内环视了一圈:「估计国公府的人也快来接咱们了,你早些将行李收拾好,该带走的咱们带走,不该带走的咱们丁点不取。」
「奴婢知道了。」
正房内,丁秋生抱着那个大包站在茶台前,将姜欣然说的话一字一句地传给主子听。
楚哲怔怔盯着棋盘上的残局,语气黯然:「她当真说的……两不相欠?」
丁秋生耷着脑袋,小声应了句:「是。」
「你先退下吧。」
「那这银子?」
楚哲的语气带上了隐隐的怒气:「我让你先退下,别的莫再多问。」
丁秋生吓得身子一紧,一熘烟退出了正房。
摇曳的烛火下,楚哲静静坐在茶台前,就这么坐了整整一宿。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会怎么虐女主,就这么一下,男主也终会悔之不及。
第33章 默然对望
第二日走出屋门, 楚哲显得极为憔悴而冷峻,桃花眼里翻滚着股股戾气, 面色绷得像要皴裂了一般。
丁秋生当差也当得战战兢兢:「世子, 马车已停在宅子大门口。」
「我走后门,将马车停去后门吧。」
丁秋生一愣,世子这是因不想经过东厢房门口, 所以连宅子大门也不走了么?
他低头应了声「好的世子」,继而小跑着去赶车。
上了朝,楚哲勉强恢復了往日的神色, 与仁帝聊了几桩政事,引得仁帝连连点头, 一派君臣和睦的场景,但一出威仪殿, 他面上便覆上三尺寒冰, 高大的身影威风凛凛走路带风,让人望而生畏。
连一向不喜他的郑时初见了也心生疑惑, 这楚世子平日在人前便故作温柔出尘端方有礼, 今日倒是不装了?
楚玉书更是一眼看出儿子的异常, 下了朝在他屁股后头偷偷跟了很长一段路,见他如常般上了马车回了云溪苑,心里的疑惑才稍稍消解了一些。
马车行至南大街,丁秋生仍拿不准主子心里的想法,不由得隔着车帘问:「世子, 咱们回宅子……是走前门还是后门?」
车内好一会儿没动静,之后才传出两个字:「前门。」
丁秋生暗暗吸了口气, 这位主子的心呀, 他实在是摸不透。
马车刚在云溪苑大门前停稳, 楚哲便躬身钻出车厢,抬眸,一眼望见停在门口的周家马车,面色不由得一沉。
丁秋生也是一愣,「莫非周公子今日就来接姨娘了?」
楚哲没吭声,提起长腿急步迈入宅子大门,才行至院内的拱门处,便遇到了正往宅子外走的姜欣然,身后还跟着周为,及两名帮着提包袱的周家小厮。
「哟,楚大学士回来啦,我正欲接走姜姑娘呢。」周为笑得一脸尴尬。
楚哲没理会他,一双桃花眼只顾盯着姜欣然,眸中的光黑沉黑沉的。
周为算是识趣,见楚哲不理会他,便转头看姜欣然:「表哥怕是有话要与你说,我先去外头马车旁等着,你们聊。」说完便带着两名小厮及玉儿转身出了外院大门。
拱门前只剩了楚哲与姜欣然。
昨日刚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气,地上的落叶也还未来得及扫尽,两人隔着丈余的距离、隔着深秋的冷风,默然对望,
他面色冷峻,她面色微微泛白,对视的瞬间,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隐忍,以及熟悉与陌生。
他们曾穿过茫茫人海,穿过人与人之间重重的冰冷与疏离,终于在濒临死亡的融洞里将对方紧紧相拥,却也因意外得救重获新生而再次将彼此推开,直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一开始还要遥远,还要陌生。
姜欣然忍不住咳嗽一声,继而朝他福了福身,打破沉默:「不知世子还有何事要交代奴?」
「你……」他本想问「你昨日可是受了风寒」,但话到嘴边又变了言辞:「没有收下那些银两?」
姜欣然客气地微微一笑:「世子既然安置好了奴的生活,往后奴自然也不会缺那些银两。」
楚哲黯然地垂下眼眸,双手却在袖口握成了拳,「也是。」
「大理寺那件案子,还得劳烦世子费心。」
楚哲「嗯」了一声,再次抬眸看她,眸中闪烁着点点光影:「你今日……就走了?」
「世子将奴送人,奴自然是要走的。」姜欣然好似不想再多言,说完又朝他福了福身,擦过他身侧,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拱门。
楚哲眼睁睁地看着姜欣然款款走出云溪苑大门,钻进了马车,车帘放下,自此再不见佳人。
他蓦地捂住胸口,那里面又涌过一阵难言的绞痛……
周家马车在云溪苑大门口掉了个头,随着车夫的一声响鞭,便朝着北门大街的方向徐徐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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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与周为在马车里相对而坐,对比楚哲的沉默,周为的话简直不要太多。
「因表哥之前特意交代过,为保证姜姑娘以后的生活能够清静,要专门准备一栋宅院来安置姜姑娘,故尔在下便在国公府旁边买下一所宅子,不过,究竟是住在单独的宅院里还是住进国公府,全凭姜姑娘自己作主,在下定全力配合。」
他声音清儒、容貌清秀,面色爽朗而明快,连嘴角都时时挂着笑意,其待人接物不知要比楚哲和善多少倍,可偏偏姜欣然就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与楚哲以外的男人这样单独坐在马车里,这样近距离地对望。
她拘谨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问了句:「他连这些……也交代了么?」
周为大胆地盯着她一双黑幽幽的眼眸,亲切一笑:「作为男人,自然是需要交代的。」说完又看向她手中绞紧的帕子,宽慰道:「姜姑娘不必拘紧,更无须紧张,若是……姜姑娘还没想好,在下也绝不会用强。」
这听着虽是宽慰的言语,却也带了几分暧昧,姜欣然尴尬地移开视线,道了声:「多谢周公子。」
「姜姑娘可唤我子炎。」若她唤他子炎,他也便唤她欣然。
姜欣然却没吭声,无意中想到楚哲的表字乃是子仲,两人虽是表兄弟,表字却相近得很。
她暗暗吸了口气,再次虚虚地看向周为,忍不住打探道:「不知周公子现在可还在调查大理寺受贿案?」
周为一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姜姑娘连这些也知晓?」
「受贿案中的大理寺丞乃是奴的姑父,之前周公子去云溪苑时……无意中听周公子提起过。」她如实回答,却也固执地没唤他子炎。
周为也不计较,眉间一展,恍然大悟般:「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傲骄的楚世子执意要调查此案,莫不是为了眼前这个美人儿?可既然如此在意她,为何又要将她送给自己?就为了那不婚不育不置后宅的誓言?他觉得自己也摸不透那臭小子的想法了。
周为随后故作淡然地应道:「此案事关重大,在下也没权力明面上去调查,眼下正与表哥私下联手,只为寻一个真相。」
姜欣然闻言从座位上起身,朝周为行了一礼:「奴代表蒙冤的姑父,在此谢过周公子。」
「姜姑娘不必多礼。」周为起身去扶,手指刚触到她的衣袖,她忙退身将袖口缩了回去,鲜明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周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立马用微笑掩饰了过去。
两人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一时无话,气氛略略有些尴尬,却也不是无法忍受。
此时马车正从南大街的街口拐上主干道明德大街,车外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锣鼓声与叫嚷声,吵翻了天。
姜欣然心下好奇,掀开窗帘往外看去,才知正有新科状元在跨马游街。
街边人挤人、车挤车,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街边的茶铺酒肆皆被贵女们占下,众人正一边叫嚷一边朝街心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掷帕子、香囊,只求状元郎能对自己看上一眼。
姜欣然也顺势朝那马背上的状元郎瞥过去,这一瞥,她蓦地就怔住了……
哪怕隔着街心好一段距离,她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骑在马上的状元郎,正是迟明轩。
他一袭绯色官袍,手握缰绳昂首挺胸,正目不斜视地穿过密集的人群,对比数月前的那次谋面,他明显瘦了,面色也冷峻了,恍若变了一个人,陌生了,也更遥远了。
看到迟明轩,姜欣然蓦地就想到了表姐,若是她还在世,看到这一幕,该会有多高兴啊!
周为留意到她脸上神色的变化,忍不住也朝窗外探出头去,草草地扫了几眼,又将头缩回车内,「莫非姜姑娘也喜欢这样的热闹?」
姜欣然一愣,忙放下窗帘,尴尬一笑:「不过是……看到了故人而已。」
「故人?」周为小声嘀咕了一句。
姜欣然垂下眉眼,不再接话,也不再往窗外看。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穿过了一段拥挤的路段,顺利到达国公府旁的「永芳斋」。
周为先下了马车,并贴心地站在车下,伸臂将姜欣然扶下马车,随后朝宅子的匾额指了指:「此『永芳斋』便是我为姜姑娘置下的宅子。」
「多谢周公子。」姜欣然仍与他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周为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语气小心翼翼:「几日后我会邀请亲朋举办一场……纳妾之礼,不过姜姑娘别慌,就是一个简单的、小范围的仪礼,在此之前你先住在这栋宅子里,待举办完仪礼,你便可选择是住在此宅,还是住进国公府。」
姜欣然僵在马车旁,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他。
于她而言,他实在是过于陌生,对于什么「仪礼」之类的话题,还是感觉唐突了些。
周为见她不吭声,忙换了话引:「要不我先带姜姑娘进去瞧瞧吧。」说完转身往宅子的大门口走。
姜欣然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款款跟在了他身后。
对比死气沉沉的云溪苑,这永芳斋确实亮堂绚丽许多,各处皆摆有装饰的花草、字画、宝瓶之类,宅内生活用具一应俱全,连各岗位的僕妇小厮也安排妥当。
可见虽事情仓促,这周家公子却也是费了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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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们见周为领来的姨娘容貌倾城,皆忍不住偷偷打量,还有人在偷偷嘀咕:「咱们府上虽有好几位姨娘,新来的这位却是长得最好看的。」
姜欣然全当没听见一般,跟着周为绕着宅子前前后后转了一圈,随后驻足问,「周公子,奴可否能提一个请求?」
周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姜姑娘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以赴。」他顿了顿:「还有,姜姑娘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奴,称……妾就可以。」
他虽没楚哲个头高,却也高了她半个头,扭头看她时,眼里堆满了亲切与和善,无半分压人之势,连一旁的玉儿瞧了,也觉得这周公子要比那楚世子不知好多少倍。
姜欣然暗暗松了口气,缓缓开口:「既然几日后才办那……仪礼,周公子可否容奴明日回娘家住一晚,自去了云溪苑,奴还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她仍自称为「奴」,好似要暗暗较劲儿一般。
「当然可以,明日我便让顺子赶车送你们过去。」周为答得干脆,随后又唤来叫「顺子」的小厮,这样那样交代了一番,顺子领命而去。
两人又不痛不痒地闲话了几句,周为这才拱手道别,「在下还有些许公务要忙,不得不先行离开一步,姜姑娘可在宅中歇息一会儿,到时后厨的婆子会将饮食等安排妥当,若有不周全之处,姜姑娘可差丫鬟慕青去国公府禀报我便可。」
一旁叫慕青的丫鬟赶忙上前行礼。
姜欣然颔首:「周公子尽可安心去忙。」
当晚,主僕二人便安置在了永芳斋。
玉儿心情不错,一边给主子绞发一边絮叨:「奴婢瞧着这周公子是个不错的人,面色和善,为人处事也得体周到,虽听闻他有好几房妾室,但只要他对姑娘好,将姑娘一直放在心上,倒也是门不错的亲事。」
姜欣然黯然盯着镜中的自己,好半天没吭声,烛火闪烁,映得她脸上明明暗暗,好似浮雕一般。
「姑娘为何不说话,莫非不喜周公子?」
「不过才见两面而已,何谈喜欢不喜欢。」她顿了顿,「生于微处,首先是得活下去。」
「姑娘不必神伤,咱们现在不活得好好的么。」
姜欣然暗暗一嘆,「从前,我与那楚世子也曾彼此信任,甚至还生死与共,可那又怎样,我不照样被他赠予旁人?如今再识得周公子,虽表面上看他和气有礼周到体贴,可谁又知道内里是怎么想,总之,依附于人并非长久之计。」
玉儿看了一眼主子,似懂非懂,不敢再多言了。
「明日回李子口,你可别在母亲面前乱说话,免得她又担心。」
「奴婢知道了,姑娘放心。」
姜欣然点了点头,不再出声,一室的寂静里,唯有烛火在偷偷跃动。
第34章 两不相欠
周为刚一回府, 便被国公爷周应怀唤了过去,噼头盖脸一顿斥骂:「你小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是吧, 只见你纳妾不见你添丁也就算了, 如今竟还将子仲的妾室抢了过来,你有本事你奈何不上天。」
说完提起拐杖就朝周为砍过来,当真让他腰上吃了一杖。
周为不敢与年逾古稀的祖父计较, 丧着脸屈膝跪下:「祖父何时见到我抢表哥妾室了,明明是他赠予我的,退一万步来讲, 哪怕我真觊觎他的妾室,若是他不首肯, 以他的性子,我又如何能抢得到?」
国公爷抖着白须唿唿喘气, 喉管里像拉风箱似的:「你……你这个不孝孙还想狡辩, 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说完作势又要开打。
一旁的李婶儿见状忙上前劝慰:「太爷您消消气,小公子不懂事慢慢教便是, 您若是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便不值当了。」
跪得笔直的周为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祖父可不能因为我这个孽障孙儿气坏了身子。」
国公爷气咻咻地瞪了他几眼, 恨铁不成钢,缓了口气:「子仲从小丧母,安平侯又漠视他,儿时便受尽了委屈,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入朝为官, 偏生性子又冷清,身边连个贴心人也没有, 如今总算有个他中意的女子出现, 竟……」
话未说完便被周为抢白过去:「祖父怎的就断定他对那女子中意?」
国公爷咬了咬牙:「你们乃至亲, 若非子仲对那女子足够中意,又怎会让你接下这桩亲事?话说回来,若非他对你足够信任,又怎会将自己中意的女子託付于你,可你呢,这两日你都做了什么,趁着子仲的一片真情实意趁虚而入,试图将他心悦之人占为己有,你说你算什么七尺男儿,国公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
周为也气得要死,满脸幽怨:「祖父就是偏心,在您眼里只有表哥才是正人君子,而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卑鄙小人,罢了罢了,我今日也懒得争辩了,祖父要打要骂随意,我保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周应怀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提起拐杖就要开打,李婶儿忙打起帘子出声打断:「太爷,小公爷与夫人过来了。」
话刚落音,便见周应怀之子周青山及其夫人齐氏入得屋来,对着国公爷屈身行礼。
国公爷这才气咻咻地收起了拐杖,「这是你们养出的好儿子,净在外头干些丢脸事。」
周青山脸一横,冲着跪伏在地的周为喝道:「逆子,你又惹下什么祸事?」
「我能惹下什么祸事,不过是想纳妾而已,父亲不也答应过我么,偏偏祖父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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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山一时脸上挂不住,嗫嚅了两下,故作硬气,「那你……也不该将祖父气成这般。」
齐氏见此也忙上前劝慰:「你那后宅都塞了好几房妾室了,却不见添一口人丁,也难怪你祖父会气。」
「正妻未娶,怎能让庶子出生,我这不是为以后着想么。」周为振振有辞。
周青山也提高了音量:「那你好歹先娶正妻呀。」
「正妻不仅要门当户对,还得要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哪那么容易找,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国公爷摇头嘆息了一回,拄着拐杖从软椅上起身,李婶儿赶忙上前搀扶。
他冷冷盯了跪着的「孽障」一眼,抖着白须吩咐道:「我不会干涉你的纳妾之礼,但你须得记住,没我的同意,你不准碰那姜氏的身子。」
说完稳稳地走出了屋子,回寝殿歇息去了,拐杖敲击着地砖,发出一串串由近及远的「咚咚」的响声。
周为身子一软,绝望地瘫在了地上,竟不准他碰身子,他纳来就光看着么?
此时云溪苑里,一切都静得恍如死了一般。
无声无息,像一座坟墓。
楚哲觉得整座宅子都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天空很低,好似要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在姜欣然没来之前,他从未觉得这栋宅子如此空洞过。
楚哲神思恍惚地来到东厢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像那女人身上的味道,他记得在融洞里抱着她时,就闻到过这股味道。
屋内仍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属于她的物件都不见了,譬如妆奁上的胭脂盒,木架上她随手脱下的外衣,还有茶壶里她泡上的茶水。
楚哲绕过屏风进到内室,抬眼看去,才发现床榻中间整整齐齐摆着几支钗镮,全是他送她的,钗镮旁边还放着一条他亲手编制的黑色络子。
除了那些被当掉的首饰,她竟没带走一件属于他的东西。
也好,当真是两不相欠了。
他苦笑一声,提脚出了屋子。
邹伯来正房送晚膳,将琳琅满目的菜餚一样样摆到案桌上,还没来得及拿出餐具,便听楚哲低声吩咐:「不吃了,都收起来吧。」
「人是铁饭是钢,世子多少吃一点吧。」
楚哲在茶台前摆弄着棋子,眼也没抬:「不吃了。」
邹伯不敢再劝,耷着脑袋又将那些菜餚一样样收进食盒。
「邹伯。」楚哲突然出声唤他。
邹伯正欲提食盒出门,闻声一顿:「世子有何事要吩咐?」
他仍是头也没抬:「在屋中多点几盏烛火吧,我想让这屋子再亮堂一些。」
邹伯僵在一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都知道世子自小便喜暗不喜亮,今日竟破天荒要多燃烛火,当真是让人奇怪得很。
「哎,老奴这就去点。」邹伯赶忙掏出袖中的火摺子,相继在屋中点了十来豆光亮。
屋内霎时烛火闪烁,熠熠生辉,往日影影绰绰的家什此时都坦露在灼灼光华之下。
楚哲微微眯起眼眸,四下里看了一圈,又垂下脑袋继续摆弄棋子了,「你退下吧。」
邹伯提起食盒正欲退下,刚行至门口,身后再次传来楚哲的声音:「将门开着吧,别关了。」
「好的世子。」邹伯惊得额上冒了一头汗,世子向来讨厌旁人打扰自己,正房的门压根儿就没大开过,今日未免也太反常了。
反常的楚哲不过是胸口压抑得厉害,想透口气而已,偏偏那口气就是透不上来,不只茶饭不思,且还不得安枕。
邹伯一直守在屋外,夜已深,正房内仍是灯火通明,他蹬直了那条瘸腿,朝着门口小心翼翼地问话:「世子,要不要将屋内的烛火熄了?」
没人应他,过了好一会儿后楚哲从屋内出来,一袭黑袍,腰间挂着长剑,面容冰冷而俊美:「我得去母亲的墓地看看。」
「这么晚了……」
「你去赶车吧。」他随口吩咐。
「哎,老奴这就去。」邹伯转身去准备马车与祭奠的香烛。
周虞音的墓地在侯府背后的太阳山山脚,旁边还有松江河蜿蜒流过,地势绝佳。
当年楚玉书虽对她失了爱意,却在她死后花重金请了几名风水先生,费尽周折寻了这块风水宝地,以图能因此让楚家能人辈出皇恩永固。
正是深秋的夜晚,天空弦月高悬,且还出现了几颗星子,虫鸣声此起彼伏,令这罕无人迹的山间也变得格外热闹。
楚哲燃了香烛,盘坐于墓地前,一声不吭地盯着月色下寂然耸立的坟冢。
邹伯则立于他身后,手里拿了把蒲扇,不停地为主子驱赶四处乱飞的蚊虫。
「邹伯,我母亲未出阁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突然问。
邹伯摇着蒲扇,想了想:「夫人未出阁前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平日里爱笑,爱玩闹,做事也有自己的主张,对国公府上上下下的僕人更是和善,反正老奴也说不出什么好词儿,但夫人配得上任何好词儿。」
楚哲又是好一阵沉默。
邹伯嗫嚅着:「若是夫人能活到今日,定是……不愿看到世子孤单一人的。」
楚哲颓然一嘆:「母亲在我眼里,却是个特别爱哭的女子,自侯府有了柳氏,母亲见到楚玉书哭,不见也哭,是楚玉书亲手毁了那个爱笑的姑娘,也亲手毁了那个曾依附于他的儿子,所以,」他咬牙顿了顿,「为了报復楚玉书,我曾发下誓言,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定要眼睁睁看着他断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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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伯大骇:「这可使不得呀,可使不得呀,世子何必用他人错误来惩罚自己,夫人若是在世,定是不希望世子作如此打算的,她唯愿世子有人疼,也能疼人,和和美美过一生。」
楚哲仰头看了一眼月光,又扭头看他:「邹伯也觉得我错了么?」
「老奴不敢说主子的对错,但老奴知道……世子心里有姨娘,也捨不得姨娘走,世子……」
话未说完,便见楚哲自顾自地从坟前站起来,也不吭声,转身就往马车的方向走。
邹伯自觉说错了话,也便不多言了,拖着一条瘸腿老老实实跟在了主子身后。
虽是在夜间的山中,道路却极好行,明晃晃的羊肠小道,不一会儿就行至马车旁。
楚哲正欲钻入马车,北边的天空突然闪出璀璨的烟火,那炸裂之声响彻天际,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城中今日有何盛事?」
邹伯也仰头看了几眼,想了想:「听闻今日有状元郎跨马游街,怕是大傢伙都乐呵着,想放些烟花庆贺一番。」
楚哲闻言若有所思,挑开车帘钻进了车内。
邹伯坐上前室,挥出一响鞭,马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北门大街的新月酒楼里此时正热闹非凡地大开宴席,划拳声道贺声叫嚷声此起彼伏,状元郎迟明轩在众人的「围攻」下面色泛红神态迷离,好似已有些不胜酒力。
他起身推开凑过来的酒盏,抱拳致歉:「今日多谢各位的盛情,迟某实在是酒量有限,只得先行一步。」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踉跄着驱身就往门外走。
「哎,状元郎怎的就走了?」
「迟公子再喝两杯嘛……」
友人李东极忙起身替他解释:「迟兄今日确实已有些疲累,再加之饮酒,许是身体吃不消了,大家放他一马,有缘咱们下次再聚,在此我代他向大家表示感谢。」说完朝众人举了举杯,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继而转身追出了屋。
夜晚的街道已没了白日里的喧嚣,两边的店铺皆已关门打烊,霜色月光自天空泄下,在青色街心投下一抹明亮的光晕。
浑身酒气的迟明轩踽踽独行,迷离的神态在幽暗夜色里又多了几许悲怆,眼下,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李东极却快步追上来,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劝告:「迟兄究竟怎么回事,走时也不与那郑元辰说一声,他就在隔壁包间呢,人家可是兵部尚书郑时初之子,为捧你场派人放了那么些烟花,够给面儿了,你即将入朝,根基不稳,该多结交一些这样的达官贵人才是。」
迟明轩沉默了一会儿,应了句:「下次吧。」
「我一个二甲进士今日都乐呵呵的,迟兄一个状元郎缘何这样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我就是累了。」
李东极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也没再多言。
两人行至一岔路口,迟明轩转身抱拳:「我先回住处了,李兄好眠。」
「成,明日我再来找你。」李东极说完朝另一侧岔路口行去。
「李兄。」迟明轩唤住他,「明日我得去一趟李子口,看望一位故人,待我回来了再去找李兄吧。」
「故人?」李东极愣了愣。
迟明轩也没再应声,转身消失在月色下的街口。
迟明轩住在北门大街背后一处不显眼的巷子里,此处地势低洼,道路狭窄,但赁金便宜,且还环境清幽无人打扰,哪怕成为了新科状元,他也没想过要搬离这里。
入得屋中,他也没急着点灯。
月光自狭小的天窗泄入,映得屋中朦胧一片,他径直走向案前的圈椅,屈身坐下,继而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副画作怔怔出神。
画中画着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哪怕是在幽暗的夜色里,他也能清晰地品出女子的面容有多娇美,胸有多挺,腰有多细。
毕竟,这是他亲手所绘。
这幅画也曾陪他度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无数个不甘而痛苦的瞬间。
他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浊气,对着画中的女子喃喃自语:「欣然,你可还好?」
第35章 偶遇
姜欣然第二日刚用完早膳, 顺子就已将马车停在了永芳斋的大门口,马车里还有周为提前备下的诸多礼品。
譬如上等的布料、药材、茶叶、玉器, 还有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
玉儿一见到这些就两眼放光:「周公子的为人当真是没得说, 不只思虑周全,且还出手大方,夫人有了这些, 便可以在家中多歇几日,不用起早贪黑去卖鱼了。」
姜欣然却面色犹疑,这些礼品她收也不是, 不收也不是,当真是为难得很。
正犹疑间, 丫鬟慕青上前禀道:「少爷让奴婢转告姨娘,因要赶去上朝不能亲自相送心里颇觉愧疚, 但明日下朝后他会亲自去李子口接姨娘回来。」
还未举办仪礼便就叫上了「姨娘」, 姜欣然多少感觉有些唐突,但面上仍客客气气:「不劳烦周公子亲自去接了, 我自行回来便是。」
慕青微微一笑:「奴婢会将姨娘的话转告给少爷, 但少爷去不去接还得看他自个儿的意思, 奴婢在此祝姨娘一路顺风,盼归。」说完躬身行礼。
姜欣然略一颔首,挑帘进了马车。
顺子一甩响鞭,马车便「踏踏」地朝着李子口的方向徐徐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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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娘今日的生意还算不错,刚过晌午, 木盆里的鱼便卖完了,一个人坐在摊位上啃了块饼子, 便将卖鱼的家什搬上羊角车, 自行拉着车回到了所住的巷口。
才拐进巷子的弯道, 便一眼望见停在自家门口的马车,她心下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身后的羊角车也被颠得「噗嗒噗嗒」响。
她急火火地迈进院门,抬眸看去,霎时见到了站在屋前台阶上的姜欣然,不由得怔住。
姜欣然从台阶上走下来,柔声唤了句:「母亲。」
李春娘扔下羊角车的把手,上前一把将女儿拥进怀中,老泪纵横:「然然,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姜欣然也湿了眼角,「是女儿不孝,这么久也不曾来看望母亲。」
「嫁做人妇,哪是想回娘家就能回的,母亲不指望你常回来,只盼着你能一切安好。」
姜欣然替李春娘擦着眼角的泪,哽咽应道:「女儿好着呢,母亲尽管放心。」
「是啊,姑娘好着呢,这次回来还给夫人带了好些礼物,夫人你看,这一样样的可值钱了。」玉儿一边说着一边将马车里的礼物卸下来。
李春娘含泪一笑:「你瞧瞧,玉儿跟你走这么些时日,一张嘴也变巧了,穿的衣裳梳的髮式都有了大户人家的样范儿。」
玉儿「扑哧」一笑:「那还不是享姑娘的福,往后啊,等姑娘越过越好,夫人也要跟着享大福呢。」
「成,我们都跟着然然享福。」李春娘用襜衣抹净脸上的泪痕,「你们先歇歇,我进屋去做饭。」
「夫人别忙,让奴婢去做,您就只管与姑娘多叙叙。」玉儿说着快速地礼品归整到堂屋,继而转身进了灶屋。
中午吃得相对简单些,姜欣然特意带的两只鲜鸡也没下锅,只等着晚间姜志泽从学舍回来一起吃。
用完了午膳,母女俩便在屋后的茉莉树旁小憩,虽是一方不足十米的院子,却也别有一番幽静的情趣。
李春娘仰头看了眼树上繁茂的枝叶,微微一笑:「记得你儿时那会儿,你姑母总叫你『羞花』来着。」
「为何?」
「因为你一出生,咱家这株茉莉就不开花了,你姑母因此断定,你以后一定会是个绝色美人,美得让茉莉都不敢开花了,没成想竟真被她言中了。」
姜欣然微微一笑,没吭声。
李春娘也沉默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姑父姑母的事儿,当真没法子可想了?」
「母亲都听说了?」
李春娘长长嘆了口气:「你父亲虽是个不成事的,打探消息倒是有些门路,孟家的事都是他回来零零碎碎与我说的。」她顿了顿,哽咽起来:「只是……可惜了平儿,好端端的姑娘,偏生就要寻了绝路去走。」
姜欣然轻轻靠在母亲肩头,眸中也有温热的泪水溢出,「母亲放心,眼下姑父姑母只是流放,并不是死罪,只要人还活着,一定会有翻案的机会。」
「那侯府的世子,可答应了帮忙?」
姜欣然暗暗一怔,小手在袖中握紧,低低地应了声「嗯」,她可不能让母亲知晓她已不是世子的妾,否则,还不知母亲会如何担心她呢。
「上次志泽从你那儿拿了几十两银子回来,世子可知晓?」
姜欣然不得不再次撒谎:「知道的,我跟他说了。」
李春娘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两人相处最紧要的便是彼此信任,咱们本就是小门小户,入不得他们法眼,若是你再做出一些吃肥丢瘦取巧图便之事,就会更让人家瞧不上咱们了。」
姜欣然从母亲肩上直起身子,故作生气地嗔怪道:「我是何样的人母亲未必不知晓么,偏生要将我想得斜头歪脑。」
「我这不是瞎操心么。」李春娘慈爱地轻抚着她的脸颊:「既然如此,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这次回来,只你一个人来,世子呢?」
姜欣然抿了抿唇:「世子深受皇上倚重,大清早就去上朝了,平日里更是难有休沐的时候,自然没空陪我回来,不过他明日会过来接我。」
李春娘面色一喜:「当真?」
姜欣然心虚地点了点头。
她寻思着,反正母亲不识得楚世子的样貌,哪怕来接她的是周公子,她也能轻松煳弄过去,再说了,明日她也大可找藉口自行回去,不必等谁来接。
「如此我便安心了,来年你若是能再添一房子嗣,一切便可圆满了。」李春娘长长舒了口气。
姜欣然不想多聊自个儿的事,转而问:「这些日子,父亲可有再打你?」
「你无须担心我,我都好好的,哪怕你父亲再打我,又能将我如何呢,我与他都忍受彼此半辈子了,早就习惯了,如今我只盼着你与志泽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
姜欣然闻言喉头哽咽,不禁牢牢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女俩正闲聊着,玉儿突然出现在后门处:「夫人,门外来了位公子,说是来看望您的,手里还提了好些礼品呢。」
李春娘一愣:「公子?谁家公子?」
玉儿一脸神秘地觑了觑姜欣然:「就是姑娘出阁那日,也曾上门求见过姑娘的那位公子。」
姜欣然一怔:「明轩哥?」
迟明轩绝对没想到自己能在李子口遇到姜欣然,他不过是想在高中后来看望她的父母,来寻一寻与她有关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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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姜欣然从门口款款走出来,他当即就愣住了,喃喃着:「欣然,你……也在家?」
姜欣然浅浅一笑,幽黑的双眸璀璨如珠宝:「恭喜明轩哥高中,那日我坐马车经过明德大街,正好见到明轩哥跨马游街呢。」
迟明轩心下微微一惊,随后面上露出羞涩来:「你也看到了。」
「自然,当真是风光得很。」姜欣然说着客气地将他领进前厅,并让玉儿备上茶水,两人相对而坐,又闲话了几句。
李春娘心下不安,藉故将姜欣然叫了出来,拉到一边:「此人是何人,是不是与你有些……道不明的关系?」
「母亲想多了,他是姑父的学生,也是我的旧友,之前在孟府时,我便与表姐,还有他,常在一块儿品诗作文呢。」
李春娘这才安下心来,「如此甚好,甚好,那你们叙旧,我去与玉儿准备晚膳。」说完转身进了灶屋。
那日姜家的晚膳格外丰盛,除了鱼、鸡,还有李春娘特意出门买的一只兔子,将屋内的膳桌摆得是满满当当。
姜志泽从学舍回来,见到了姐姐,又见到了新科状元,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用完膳便让迟明轩给自己指导文章。
迟明轩彬彬有礼,再加之心下愉悦,对其是有求必应。
晚些时候姜大鹏也回来了,虽一直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但如今有高攀侯府的女儿,又有新科状元登门拜访,当真是觉得脸上贴了金,言行举止皆收敛了不少,客套话说了一箩筐。
过了酉时,天已经黑严了,迟明轩不得不起身告辞,姜欣然送他出门。
两人虽相处了大半日,却一直有旁人在侧,迟明轩想说的话不得出口,只能隐而不发,此时在姜家大门口,四下寂静,终于只剩他与她。
晚风轻拂,将檐角的一盏灯笼吹得轻轻晃动,洒下的光辉染黄了门前的空地,温暖而朦胧。
姜欣然站在光下,微微一笑:「今日让明轩哥破费了,其实不用买那些礼品的。」
迟明轩垂下头,盯着地上被灯光映出的二人的身影,暗暗往一侧挪了挪,那斜斜的两道身影便悄悄地重叠在一起,「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伯父伯母,并没……其他想法。」
姜欣然听出他话里的意味,赶忙换了个话引:「明轩哥如今也算是出头了,愿明轩哥往后能仕途平顺步步高升。」
「先生那桩案子,若是有机会,我也会帮着盯一盯的。」迟明轩踢着地上的石子,突然提到了孟家的事。
「你都知道了?」
「嗯。」
「表姐……在走之前还提到过你。」
迟明轩没吭声,低头盯着暖黄的地面,似乎并不想知道孟平儿会如何提到他。
他不问,她也便不再说,死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走下去。
「天色也不早了,明轩哥还是早些回去吧,如今你是人人仰慕的状元郎,白日里定有不少应酬,得好生歇息。」姜欣然委婉地催促道。
「欣然。」他突然抬头看她,眸底幽黑,清瘦的脸上带了些许意味不明的茫然,「你过得还好吗?」
姜欣然一愣,随后故作淡然地笑了笑:「我当然过得好啊,明轩哥无须挂心我的日子。」
「那你的郎君为何不与你一起回来?」
「他……他深受皇上倚重,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来。」
迟明轩朝她逼近了一步,清瘦的身影仍挡去她头顶大片的光亮,气势压人:「那你为何没坐楚世子的马车,而是坐国公府的马车回来?」
姜欣然惊讶地抬头看他,「明轩哥你……如何能识得国公府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虽没有徽记,但京城人人都知晓,国公爷乃一代名将,极爱养马,哪怕是府中的马车,也皆是用汗血宝马来拉载,欣然,你可别不承认。」
姜欣然怔住:「……」
第36章 再次救她
姜欣然心虚地看了一眼已停进院内的马车, 此时顺子已将马匹牵去餵养,车前只剩一副空的缰绳, 「侯府与国公府乃表亲, 我回娘家坐国公府的马车也不稀奇。」
「欣然你何须这般瞒我?」他又朝前逼近一步,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愈加无缝交叠,「侯府与国公府乃表亲没错, 但他们在数年前便断了来往,你回娘家这样的大事,怎会无缘无故坐别家的马车?」
姜欣然词穷, 攥着手里的帕子低声应道:「我的事,不劳烦明轩哥操心。」
迟明轩咬了咬牙, 问得直接而激愤:「楚世子是不是将你送给了国公府?」
「你……」姜欣然警惕地朝门口张望了一眼,生怕两人的对话被李春娘听了去, 「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好, 明轩哥切莫在此胡言乱语惹出事端来。」
「欣然。」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她重重甩开他, 隔着橙黄的灯火冷冷看他:「明轩哥如今是新科状元, 前程似锦, 京城多少贵女眼巴巴想要嫁与你,而我呢,不过是高门大院里的妾室,说白了也就是奴,我与明轩哥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所求所想皆已不同,也各有各的路要走, 明轩哥何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气力, 天色实在是晚了, 明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回屋了,不然母亲又该担心了。」她说着福了福身,转身往门内走。
他看着她绝决的背影,大声喊道:「欣然,在我心里,哪怕将京城所有贵女加在一起,也不够你一人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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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也没回,大步跨入门内,随后果断地掩上了屋门。
夜,静得好似要剜了人的心一般。
一门之隔,便生生地堵死了他的去路。
迟明轩紧握双拳,在那斑驳的门扉前驻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借着夜色悻悻离去。
门内,姜欣然靠在门栓上,也久久无法平静,迟明轩不过几句话,便活活扒去了她的伪饰,她觉得羞愧,无地自容。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此时云溪苑里。
丁秋生站在正房的茶台前,躬身禀报:「姜姨娘,哦,不对……姜……姜姑娘今日回了位于李子口的娘家,周公子并未陪同,但也派了马车相送,然后……」他犹疑着不敢接着往下说。
楚哲抬起头冷眼看他:「然后什么?」
丁秋生抿了抿唇,提了一口气:「然后,这次高中的那个状元郎,叫什么迟明轩的,竟也去姜家拜访了,还留在姜家用了晚膳,走时……走时还说他心里只有姜姑娘一人。」
楚哲神色微滞,好一会儿没吭声。
果然,此迟明轩便是彼「明轩哥」,半晌后他突然问:「原话?」
丁秋生没听懂:「什……什么原话?」
「迟明轩的原话。」
一介武夫丁秋生感觉自己迎来了人生最大的考验,摸着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原话就是……什么他的心意她该知道?」
楚哲蹙眉盯着他,不发一言。
丁秋生愈加慌乱,又想了一会儿才一拍脑袋:「哦,对了,他说什么将京城所有贵女加在一起,也……也抵不过一个姜姑娘。」
楚哲沉默了片刻,才冷冷开口:「继续往下说。」
丁秋生松了口气,这才接着禀报:「姜姑娘好似拒了那状元郎,将屋门都关上了,状元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后来奴发现,姜家屋外还有可疑人等。」
「可疑人等?」
「没错,奴看到两名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身手也颇敏捷,应是练家子出身,但奴没识清他们究竟是何身份、究竟想干嘛,那两人在姜家屋外转了两大圈,好似在找什么,后来也相继离开了。」
楚哲敛住神色,「他们在找东西?」他盯着面前的棋子沉思了一会儿,「你可有暴露行迹?」
「应该是没有的。」
「应该?」楚哲冷着脸,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你先退下吧。」
「是。」丁秋生躬身退出正房。
两名黑衣人在京城幽暗的夜色里一路疾行,掠过重重屋顶及黑越越的树梢,悄然落在一处街角的马车旁。
领头的黑衣人对着垂下的车帘低声回禀:「主人,那姜氏确实已回了李子口,至于所携何物,小的一时还未探明。」
车内传出低沉的男声:「蠢货,那你们回来做什么,速速去探明。」
「是,主人。」领头黑衣人说完又迟疑地开口:「小的发现姜家还有其他人在盯梢。」
「其他人?」
「好似是那位楚大学士的护卫。」
车内的男人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那今夜可否还要对那女的下手?」
「不急,再等等,既然楚大学士一直盯着姜氏,那咱们杀姜氏时他必然会出手相救,到时何不来个一箭双鵰。」
两名黑衣人齐唿:「主人英明。」
当夜,在姜家黑漆漆的堂屋里,两名黑衣人蹑手蹑脚打开了屋中的木柜,将姜欣然带回的礼品一件件搜检,却终是一无所获。
玉儿夜起,穿过台阶去恭房时听到屋中有奇怪的响动,于是掌了灯去查看,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一只野猫躲在墙角偷吃。
她摇了摇头,也没再理会。
次日姜家人醒来,一切如常。
姜欣然用完早膳便让顺子备好回城的马车,李春娘见此一脸不解:「你不是说楚世子会来接你的么?」
一旁的玉儿怔住,不敢吭声。
姜欣然故作随意地一笑:「旁人不知世子公务有多繁忙,我作为他的枕边人可是深深知晓的,他虽说要来接我,可我也不能老老实实等在这儿,不如也提前出门,说不定能在路上遇见,这样也算是为他节省了时辰。」
李春娘皱着眉:「莫非你这郎君就不该来姜家坐坐、喝口热茶,来见见他的岳父岳母?」
「母亲别生气,来日等他得空了,我一定专程带他来姜家小住。」
李春娘见此嘆息了一回,也不再数落女儿,随后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将女儿送出门去。
李子口乃是城外的一处集镇,回城须得经过一片茂密的山林,但林中直通官道,也算是安全无虑。
正是秋季,林中落叶甚多,偶尔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块横在路中间,顺子为避免车内颠簸,便将马车赶得不急不徐,以防颠到了主子。
「姨娘别急,穿过这片山林,咱们就能进入城门了。」顺子快活地大声吆喝着。
车内的玉儿「扑哧」一笑:「我家姑娘才不着急呢,你且好生赶车,回去了我们定在周公子跟前替你美言,说不定还能让你得笔赏钱呢。」
「那小的就多谢姨娘、多谢玉儿姑娘了。」顺子一甩响鞭,将马车拐了个弯。
车内的姜欣然斜了玉儿一眼:「你呀,一高兴就忘形,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别惹下不必要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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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扁了扁嘴,「奴婢下次注意就是了。」
此时马车驶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路段,路的一侧是树林,另一侧却是一道陡峭的山坡,坡下是一处深潭。
姜欣然正欲靠着案几小憩一会儿,马车突然狠狠一颠,恍如山崩地裂般往一侧飞快倾斜而去,玉儿大声尖叫着跌倒在地,姜欣然则死死抓住一旁的案几,大声问:「顺子,怎么回事?」
顺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只知马车已彻底失控,他来不及应声,只顾握紧缰绳使劲稳住马车,但一切已是徒劳,随着「呯」的一声巨响,整辆马车侧翻,车厢脱离车体,朝山坡一侧滚落下去。
「呯咚呯咚」的声响灌满耳边,车厢里的主僕二人彻底失重,磕磕碰碰地在厢内四处翻滚撞击,也不知如此滚了多远,翻转的车厢终于卡住一截树桩,停了下来,巨烈的撞击也停了下来。
世界好似都静止了一般。
姜欣然被撞得眼冒金星,浑身痛得散了架,她挪了挪身体,朝车厢倾斜的一角唤了声:「玉儿,你可还好?」
玉儿嘴角都破了,正冒着血水,胳膊也破了皮,往外翻着红肉,但好在无大的损伤,胳膊腿仍然灵便,她一边应着「奴婢没事」,一边往姜欣然这边爬过来。
只是,主僕二人还没来得及够着彼此,勐的传来一阵「嗖嗖」声,继而数支利箭破空射来,牢牢地插在了车厢的板壁上。
玉儿躲闪不及,一支箭刺破她后背的衣裳,差点将她贯穿,她吓得浑身颤抖:「救……救命……救命。」
姜欣然也大吃一惊,若翻车只是意外,那这些利箭足以证明是有人要她们性命。
经过灵山那场劫难,她遇事冷静了不少,稳住心神安抚:「玉儿别怕,没事的,不管外头想杀咱们的人是谁,咱们都得试着逃命,现在你与我得先出这个车厢,然后往不同的方向跑。」
玉儿吓得颤抖不止,泪水漱漱往下落:「奴婢要与姑娘待一处,奴婢不要与姑娘分开。」
「不行,若是往一处跑,咱们俩人都没生机,得分散了跑,我先下去引开外头的人,待我跑远,你再跳下去。」
「姑娘,奴婢害怕。」
姜欣然绷着面色,咬了咬牙:「玉儿你记住,害怕会更活不成的。」她说完义无反顾地掀开车帘,躬身跳出了车厢。
姜欣然刚从车厢跳出去,头顶的利箭便如雨点一般落下来,她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往山坡另一侧飞奔而去,那箭却也如长了眼一般紧追着她不放。
耳边是唿唿的风声,嘴里是唿唿的喘气声,山路崎岖不平,矮灌挂破了她的衣裙,她慌乱无比,却也目光如炬,朝着前方奋力奔跑。
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陡坡,耸立的坡度刚好够她藏身,她吸着气沖向陡坡,却在距其十余米时勐的踢到一块石头,还未及反应便「噗通」一声跌倒,飞落的箭矢眼见着就要将她刺穿。
她瑟缩着闭了眼,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年纪轻轻,一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到这荒郊野岭了。
就在姜欣然绝望之际,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刀剑声,她勐地睁眼,只见一袭白袍的楚哲凌空而起,正身如蛟龙地持剑击落飞向她的箭矢,那强劲的气势,恍如一尊无所不能的仙君。
姜欣然长长松了口气,心怀感激地唤了声「世子」。
凌空的楚哲看了她一眼,大声吩咐:「赶快去坡下躲着。」
姜欣然闻言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继而奋力朝前方的陡坡下冲过去……
第37章 情敌
此时楚哲正一边击落密集的箭矢, 一边与十余名围拢过来的黑衣人激战,以一对十于他而言本不在话下, 偏偏那些人竟准备了无数个鸡蛋大小的火药球, 齐齐地朝他倾洒过来。
爆炸声霎时此起彼伏,浓浓的火药味飘满山林。
火药球不只数量多,且还五颜六色, 哗哗地落满整个山坡,那些小球有些爆,有些不会爆, 楚哲拿捏不好哪些会爆,频频后退躲闪, 眼见着就要落败,姜欣然在陡坡下大喊了一声「世子」。
她发现只有红色球与蓝色球会爆, 本想提醒一声, 却突然想起楚世子只识得黑白两色,到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眼见着一颗红色球滚到了楚哲身旁, 姜欣然急得从坡下冲出来, 大步跑到楚哲身边, 一把将他拉开。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火药球朝他们涌来,姜欣然拉着楚哲极力躲开红色与蓝色,两人在坡地上踉踉跄跄,一个不留神踢到地上的树根,双双倒地, 继而相拥着朝山坡下滚去。
坡下,是一处深潭。
落到坡底时楚哲想抓住一根树桩最后一搏, 手臂却反被那树桩刺伤, 鲜血淋淋, 姜欣然也因失重「哗啦」一声落向潭中。
楚哲大喊了一声「姜欣然」,也跟着掉落下去……
潭中的水花被溅起了丈余高!
姜欣然感觉一阵眩晕后便堕入无尽的黑暗中,她不会水,心知自己这次真的死定了,毫无章法的「扑嗵」几下后便缓缓沉入水下,越沉越深。
楚哲心急如焚,在水中四处寻她,终于在水下十几米处触到她的身体,此时她已在生死边缘,人事不醒失去知觉。
他托住她的腰身,使劲往上游,直到头顶出现微弱亮光时,再次托住她的后脑勺,继而将唇凑到她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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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软的唇相触的剎那,他脑中闪出一团白光,心狠狠地跳了几下,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姜欣然似乎也觉知到他的触碰,眼睫颤了颤,微微睁开一条细缝,看了他一眼后,又轻轻地闭上了。
楚哲稳住心神,开始一点点地给她渡气,一边渡气一边往上游,直到两人顺利地钻出水面。
她仍在昏迷,好在已无大碍。
他横抱着她,从水里走了出来。
两人浑身湿透,连头髮丝都在淌水,她轻薄的衣裳勾勒出她起伏的身形,盈盈一握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他却不敢看她一眼。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沉迷的力量,却又不了解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冥冥中他想逃避,却也无比嚮往。
姜欣然再次睁开眼眸时,发现自己形容狼狈地躺在一堆枯叶上,楚哲则背朝她站在潭边,垂目盯着冒着森森白气的潭水。
「世子。」她轻唤了一声,吃力地从枯叶上坐起来,一时只觉脑袋发胀、四肢无力,嘴里还有一股带着腥味的水汽。
楚哲转身看她,面上不见丝毫情绪:「你醒了就好。」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陌生、熟悉,还有一种不知要说什么的无措。
「多谢世子的救命之恩。」姜欣然想起身行礼,但手臂刚一着力又跌了回去。
「你先歇着吧,不必多礼。」楚哲说完便强制自己移开了视线,转身不再看她。
她湿衣下的身段过于惹眼,且他还担心,她会记得他给她渡过气。
姜欣然坐回到枯叶上,心头仍是惊魂未定,抬眸间,蓦地发现楚哲流血的手臂,微微一惊,「世子受伤了?」
「小伤,无碍。」他说着将手臂往身体一侧收了收。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林间的风卷着渐渐淡去的火药味阵阵袭来,掀得他湿湿的衣摆猎猎作响,掀得她湿湿的乌髮轻轻飞扬,刚经歷一场激战的山林眨眼间便恢復了平静,只余受伤的他,以及心有余悸的她。
「世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姜欣然心下好奇。
楚哲正欲应声,一眼望见前方不远处跑来的丁秋生,又扭头瞥了眼她的身段,忙脱下自己的外衣随手抛过来,铿锵地吐了两个字:「裹着。」
外衣不偏不倚落到姜欣然的身侧,她一愣,寻思着楚世子莫非是嫌她太狼狈?
其实她并没这么多讲究,狼狈就狼狈吧,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可偏偏今日的楚世子好似对她格外讲究,莫非是将她送人了心头愧疚?
姜欣然默默地将带着湿气的外衣披到自己肩上,好大好长的一件衣裳,几乎要将她整个身体吞入其中。
衣裳刚披上,丁秋生已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禀世子,冷统领来得及时,人都抓到了。」
「可有交代出什么?」
丁秋生摇头:「都是死士,有好几名黑衣人都咬毒自戕了,只落下两名活口,但死活不说。」
「先让冷统领带回去审吧。」
丁秋生看了眼主子的手臂,喃喃着:「世子的伤要不要现在包扎一下。」
「无碍。」楚哲说着再次看向姜欣然,话却是问向丁秋生的:「国公府的马车可修好了?」
丁秋生顿了顿:「回世子,已经……修好了。」
楚哲「嗯」了一声,不再吭声,又在深潭前静静驻足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向姜欣然。
他身形高大,肩宽腰窄,再加之面容俊美,哪怕行走在这荒蛮的山林里,仍是一抹惊人的亮色。
姜欣然看着他徐徐走近,一时不知他要做甚。
他行至她身侧,睥睨着她,滚了滚喉头:「你……该回去了。」说完躬身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丁秋生瞥了他们一眼,又垂下头不敢看了。
姜欣然也略略一惊,却什么都没说,攥着他胸前的衣襟,全身发紧地躺到他的臂弯里。
他抱着她阔步而行,林中的枯叶被踩出「呲呲」的响声,冷风猎猎拂过,吹得他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愈加冷峻。
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毫无温度地「搬」,不言、不看、不听、不问,面无表情高高在上地将她从一处搬往另一处。
坡顶的山道上,玉儿与顺子早已侯在马车旁,一见到楚世子抱着姜欣然出现,眼珠子都差点要瞪出来,这二人早已解除关系,竟还这般搂搂抱抱,是不是太亲密了些?
楚哲压根懒得理会他们,径直将姜欣然抱进国公府马车,并将她在车内的座位上放好。
「今日,算不算世子第二次将奴送人?」她突然问他。
楚哲正欲转身离去,闻言身子一顿,抬头看她。
车内光线幽暗,对视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怔,他从她眸中看到了他熟悉的坚强、无畏,以及一股不屈服的劲儿。
她却从他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隐忍、柔软与温存,就如同那日在融洞里与她相拥的他。
对视了片刻,他一个字也未应,转头钻出了马车,垂下的车帘映出他最后的一抹侧影。
姜欣然坐在幽暗里,漠然一笑,如此也罢,她本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却又因他将她送人而生出怨气来,两相抵消,两不相欠。
玉儿随后进入马车内,看了眼案几上堆着的湿湿的衣袍:「这衣裳可是世子的?要不奴婢赶紧将它送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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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那个神做什么,人家也不缺这一件衣裳,咱们到时扔了便是。」姜欣然捋了一把额角的发,淡然回道。
顺子在车外大声叮嘱:「姨娘,坐稳了,咱们回府了。」随后一甩响鞭,马车便「踏踏」地朝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楚哲看着那马车变成一个黑点后,才转身去收拾林中的乱况,随后又与冷凡打了声招唿,也坐马车回了云溪苑。
守在正房外的邹伯一眼见到楚哲受伤的手臂,忙拿了伤药与绷带过来包扎,才包扎完,便听到丁秋生在门外禀报:「世子,那个状元郎来了,正在大门外侯着,您是见,还是不见?」
楚哲神色微敛,沉默了好一会儿,思量着这个迟明轩何故要来找他?
一会儿后才缓缓从茶台上收回受伤的手臂,起身而立:「我去门口见他。」
迟明轩一袭竹青色长袍,在云溪苑大门前负手而立,清秀的面容里带着几许肃穆,薄薄的衣衫下可见其瘦削的骨形。
楚哲刚一从门内出现,他便故作恭敬地抱拳行礼:「在下唐突,打扰到楚大学士了。」
楚哲略比他高,桃花眼里藏着盛气凌人的傲气:「无妨,在此楚某也要恭喜迟大人,不久就要入职翰林院了。」
「在下不过一小小的修撰,对比楚大学士在朝中立下的丰功伟迹,实在不值一提。」
楚哲冷笑一声,面上浮出几抹戾气来:「谁让你与我比了?」他说着朝前逼近两步,言语毫不客气:「楚某与迟大人素无来往,不知今日迟大人突然来访有何贵干,还请迟大人有事说事,莫要再绕弯子了。」
空气霎时沉静了片刻。
两人隔了丈余远的距离,两相对望,眸中皆剑拔弩张硝烟滚滚,却也隐忍克制藏而不发。
迟明轩抿了抿唇,忍下心底的情绪,面色镇定地开口:「近日得知,楚大学士的妾室乃是在下旧友,在下今日特意过来看望一二,还请楚大学士体谅在下的心意,容在下与她见上一面,叙一叙往事。」
「旧友?」楚哲一声轻笑:「我瞧着迟大人是打着『看望旧友』的幌子,来打探『旧友』的去处吧?」
迟明轩被戳中心机,面色一怔,今日他确实是有意过来打探姜欣然的去处,若她仍在云溪苑,则他起先的猜测为假;若她不在云溪苑,则他的猜测为真。
哪怕如此行径过于唐突,他也顾不得了,「看来,在下的旧友不在此地。」
楚哲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迟大人初涉,定有许多公务要忙,定有许多人情要应酬,何故紧盯着别家后宅之事费尽心思想着挖墙角呢?」
「你……」迟明轩气得面色通红。
第38章 大红请柬
楚哲却神情自若:「楚某言尽于此, 还望迟大人自重。」说着朝立于一旁的丁秋生大声吩咐:「送客。」
迟明轩气息发颤地咬了咬牙,甩袖离去。
楚哲盯着那背影盯了好一会儿, 双拳在袖中紧握, 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了,渗出的血迹染红了绷带……
永芳斋里。
周为刚一进大门,便迎头遇上顺子。
顺子便将去李子口遇到的事情仔仔细细禀报了一遍, 听闻楚哲受伤,周为一顿:「伤得可严重?」
顺子赶忙摇头:「看着是不严重的,好似就是皮外伤。」
周为松了口气, 随后面色略略一沉:「你当真亲眼见到……楚世子将姨娘抱进马车的?」
顺子点了点头,喃喃道:「不只奴看见了, 连姨娘的侍女玉儿也看到了。」
「好了,我知道了, 你先退下吧。」周为说完提脚就往宅子的正房行去。
刚用完晚膳, 姜欣然正靠在软榻上看话本子。
黄昏将至,屋内燃了几盏烛火, 照得整间屋子亮堂堂的, 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愉悦了几分, 今日受惊一场,难得有这般安静闲适的时候。
玉儿进屋禀报:「姑娘,周公子来了。」
姜欣然忙放下文书,从软榻上起身:「快请吧,备茶水。」
周为早已急步入得屋内, 语气温柔而充满关切:「听闻姜姑娘遇险,身体可有恙。」
姜欣然福了福身:「多谢周公子关心, 奴无恙。」
周为上前虚扶了她一把, 又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 确认她无恙后才舒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怪我,本该要早些去接你的,只嘆公务实在繁忙,下次哪怕是告假,我也定不会让你如此冒险了。」
「下次定不会再发生此等事件了,周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她说着将素日爱吃的糕点摆上小几,试探着问:「今日那些行兇的黑衣人已悉数被捉拿,不知多久才能……审出结果来?」
她疑心这背后之人,或许与灵山那次刺杀,是同一波人。
「你放心,我会随时关注此事的,一旦有消息定及时来告知姜姑娘,何况,也还有表哥在帮忙盯着呢。」他说完「表哥」一词后,便暗暗打量姜欣然的反应。
偏偏姜欣然却神色淡定:「如此便甚好了。」
她一淡定,他也便松快了,「你住在这儿若是缺什么,或有哪些不舒适的,尽管告知于我便是,我一定尽全力满足姜姑娘的需求。」
姜欣然客套一笑:「这已经很好了,奴不胜感激。」
周为抿了抿唇,「有个事我须得与你说一声。」他面上露出些许羞涩来:「我已专门请了先生看了日子,两日之后便是吉日,咱们的仪礼……便也定在那日举行,你需要的首饰嫁衣我皆已准备齐全,我还想着,是不是去一趟李子口,将令尊令堂接过来参加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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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接他们了。」姜欣然立即拒绝,反应之激烈,连屋内的烛光都被惊得闪了闪。
周为也微微一怔,不懂她为何这般抗拒。
姜欣然自觉失礼,缓了缓:「不过就是纳妾而已,周公子无须兴师动众。」
周为感觉自己被影射了,坐在官帽椅上无措地握了握拳:「还是委屈到姜姑娘了。」
见其不吭声,他又喃喃着:「我上头有父母,再上头有祖父,更上头还有皇上,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妻自然是由不得自己来作主的,所以我只能让姜姑娘委屈做妾,但姜姑娘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对……」
话未说完便被姜欣然打断,「周公子,你误会了,我无意做你的妻。」
周为怔了怔,一时打脸,竟不知如何回话,气氛尴尬得很。
这美人儿看似一副弱柳扶风孱孱弱弱的模样儿,性子倒是有几份硬气,全然不似他后宅另几位百依百顺的妾室,让他这个久在风月场之人竟感觉有点拿捏不下。
莫非楚哲也是因拿捏不下才将她送给自己?周为一脸茫然。
姜欣然也不想将两人关系弄得这般尴尬,退了一步,开口解释:「奴的父母皆是苟活于市井的粗鄙之人,上不得台面,国公府乃高门大院,来往之人非福即贵,若是贸然将他们叫来,无异于丢周公子脸面,周公子没脸,奴也会面上无光,所以奴觉得无须多此一举,至于仪礼上的其他,奴听凭周公子的安排。」
周为肩膀一松,脸上浮起笑意:「行,只要姜姑娘觉得合适就好,我没意见,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先行告退,姜姑娘也早些歇息。」说完起身微微颔首,转身出了屋子。
他寻思着,明日上朝须得找楚哲好生打探一番,这姜姑娘不只人美,性子好似也有几分意思,想到此他吹起了口哨,悠哉游哉地回了国公府。
但第二日楚哲却告假了,压根儿没来上朝。
周为又去找冷凡询问刺客的审讯结果,没成想冷凡也休沐去了,他扫兴了一场,一个人下了朝。
楚玉书听闻楚哲是因被行刺受伤而告假,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与儿子的关系虽一向疏离冷淡,但好歹他是国公府唯一的男丁,往后整个楚家都要靠他来传承香火,可出不得丁点差错。
一回府,楚玉书便负手在屋内踱来踱去。
柳若施正在铜境前摆弄钗镮,见状出言相劝:「老爷与其在这儿担心,不如亲自去云溪苑瞧上一眼。」
楚玉书冷哼一声:「我怕那逆子是脸比天大,还指望我亲自上门瞧他,想得美。」
柳若施觑了楚玉书一眼:「老爷也就嘴硬,心里还不是记挂着世子。」她说着起身行至楚玉书身侧:「不如将此事告知婆母,婆母定会差人前去探望的。」
「什么混帐话,那逆子若是小伤也就罢了,若是伤得严重,岂不是让母亲跟着干着急,母亲年纪也大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你这不是成心让她老人家不好过么?」
柳若施哽咽出声:「妾好心好意给老爷出点子,却被老爷揣度成这般,那妾还是闭嘴吧,老爷自个儿爱怎样就怎样。」说完委屈地转身进了内室。
楚玉书灰着脸,思量了片刻,朝门口的钱嬷嬷吩咐道:「去将楚桃找来,我有事安排她。」
钱嬷嬷得了令,转身去了秀丽阁。
柳若施生了三个女儿,楚梅、楚菊、楚桃,楚梅已嫁作人妇,楚菊飞扬跋扈,与谁都不亲近,唯有楚桃性情爽朗率真,与楚哲也走得最近。
楚玉书将小女儿叫来后,直言让她去云溪苑看看楚哲的伤情,又这样那样交代了一番,方才作罢。
楚桃向来性子野,最爱在外头闲逛,一听要放她出府,心里别提多松快了,忙唤了婢女兰香,坐着马车出了门。
云溪苑里,楚哲正坐在屋内的茶台前,面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奕,其实他手臂上的伤压根算不上事,不过是心头疲累,想告假歇息一日罢了。
邹伯在门外禀报:「世子,三小姐来了。」
话未落音,楚桃卷着一阵冷风推门而入:「哥,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瞧瞧的。」
楚哲手执棋子,眼也没抬:「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楚桃上前一步夺下他手中的棋子,甩手扔进陶罐里,继而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你当真没事?」
楚哲这才抬起一双冷清的桃花眼:「你都看到了,我好好的。」
楚桃咧嘴一笑,拿起茶台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你没事就好,父亲还担心你受了什么天大的伤,特意差我来看看。」
楚哲冷哼一声:「他这是担心楚家断子绝孙。」
「担心断子绝孙也就是担心你,反正他不会担心我让楚家断子绝孙的。」她说着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沫:「既然你没事,那我真走了。」
楚哲一顿:「你又想去哪里鬼混?」
楚桃扁了扁嘴:「哥你可瞧好了,我今日着女装出门,怎好去鬼混,放心吧,我会老老实实回府,向父亲禀报你的情况的。」
楚哲没吭声,直愣愣盯着妹妹出了屋门后,才重新拿起棋子自顾自地对奕。
楚桃怎会甘心这么早就回府,与兰香上了马车后便一直在嘀咕:「去哪里弄一套男装好呢,难不成还要去成衣铺买?」
兰香苦着脸:「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别在外头逗留了,不然老爷知晓了,又要责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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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我不过想去赌坊看看,你不说,」她又往外指了指车夫:「牛二不说,父亲如何会知道。」
「可是……」
「别可是了。」楚桃说着掀开窗帘往外瞄了瞄,想看看街边是否有合适的成衣铺,抬头间,蓦地瞥到不远处一男子提着鸟笼上了一辆马车。
那男子可太面熟了,楚桃给兰香留了句:「我出去瞧瞧你在车上等我。」随后一熘烟下了马车。
冷凡特意趁今日休沐来南大街的鸟市买只八哥,谁叫他欠楚家姑娘一只鸟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好歹也要买了还她。
刚提着八哥进入车内,还没坐稳,车帘忽地被高高掀起,刺目的光线泄入,从光线里走进一女子,张嘴就朝他喊道:「喂,淫贼,你可还认得我?」
冷凡眯起双眸细看,进马车之人面容秀美身段婀娜,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貌女子;再一细看,这可不就是那日着男装的楚家姑娘么,他大惊,「你……你如何上了我的马车。」
楚桃豪迈地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指了指他手中的鸟笼:「这就是你准备赔给我的八哥。」
笼中的鸟儿被她这么一指,「噗噗」地拍了几下翅膀。
冷凡握紧鸟笼:「没错,你……莫非不满意?」
「并非不满意,但今日嘛,本姑娘没空管这鸟。」楚桃眼珠子滴熘熘地转了几圈,不住地往他身上梭巡:「你能不能……把身上的衣裳脱给我。」
冷凡平日里皆身着官服,今日休沐特意换了身白色素服,衬得他是面皮白净温润如玉,看上去比平日文气了不少。
他闻言一惊:「你要做什么?」
「我穿呗,虽大是大了点儿,但捆一綑扎一扎,总比没有强。」
冷凡警惕地护紧自己的腰带:「你别妄想。」
楚桃「嗖」地起身,毫不客气地朝前逼近了两步:「淫贼你可想好了,到底是自己脱还是我来扒?」
冷凡实在想不通,那侯府虽是武将出身,但好歹也是高门大院,那楚大学士更是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怎的就出了个土匪之流的楚大小姐?
「你若是敢乱来,我……我就叫人了。」
楚桃又嚣张地朝前逼近一步,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鸟笼放到地上,气势汹汹:「你叫呗,我倒是想看看,人家是觉得我在轻薄你,还是你在轻薄我。」
说着扑到他跟前一把拉开他的腰带:「今日本姑娘偏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冷凡明明一身武艺,却只能任她摆布,不敢动她一根指头。
上次不小心碰了她的胸,被冠之以「淫贼」的帽子,若此次再动手,还不知又会碰到什么地方,又要被骂成什么样。
冷凡气得咬牙切齿:「你不知廉耻,你……才是淫贼。」
「淫贼就淫贼,今日你这身衣裳本姑娘偏生要定了。」楚桃三下五除二如同剥洋葱般剥了冷凡的外衣,草草地套到自己身上,留下一句「改天将八哥给我送到府上」后,转背一熘烟下了马车,跑了。
冷凡:「……」
他身着一袭中衣,可怜巴巴地坐在车内,他觉得自己被楚家姑娘玷污了。
脚边的八哥正在笼中「噗噗」地拍着翅膀,好似在幸灾乐祸一般。
此时另一辆马车正擦着他的车沿匆匆驶过,撞得他在车内一个趔趄,他本就心里有气,掀开车帘正欲大吼一顿,却见那马车早已朝云溪苑的方向飞驰而去,好似是国公府的车。
国公府的小厮顺子将马车停在了云溪苑门口,随后便被人领到了楚世子跟前。
他恭恭敬敬地托出一张请柬:「世子,明日是我家少爷纳妾的日子,少爷特差奴过来请世子去吃席。」
楚哲冷冷看着那大红的请柬,握着拳,不发一言!
作者有话说:
好冷,都没有人留言,求鼓励~
第39章 夺她
夜深了, 楚哲却不得安枕,脑中时不时浮现出姜欣然的样子。
忘不了她坚定无畏地跪在他面前说:「奴惧死, 但这世道, 有些人有些事总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也忘不了她在融洞时软弱无依地问:「世子,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害怕?」
更忘不了她离开云溪苑时留下的话:「不悔与世子相识一场, 就此别过,愿各自安好。」
一桩桩一件件,恍如皮影儿似的在他脑子里闪过。
如此熬了大半宿, 依然没有睡意,后来他干脆翻身而起, 不睡了,继而换了夜行衣, 拿上剑, 纵身跃上屋嵴,消失在夜幕中。
义庄处在城郊的一座庙宇旁, 里面停放着各类疑难杂案的尸首, 丧命于伯爵府的朱元香也被安放于此。
虽案子已了结, 但那朱何谓本就生意人出身,以利为重,除了想让赵天磊偿命,还提出让伯爵府赔偿一笔养育金,毕竟他将女儿养这么大耗费了不少人力与物力。
伯爵府本就觉得冤枉, 儿子不日又要被问斩,一肚子苦水无处倒, 眼下竟还要被那朱家勒索, 如何甘心, 于是两家又明明暗暗地撕扯起来,这尸首便也一直停在义庄,没被拖走。
楚哲为查清朱元香的死因,已偷偷潜进过义庄一次,但前一次来时正值午后,守卫严密,他不过绕着停尸房转了一圈,熟悉了一下里面的情形,为避免暴露便及时撤离了。
此次乃是半夜,守卫自然松散了许多,抬眼看过去,四下里影影绰绰,除了前门两个玩叶子戏的差役,再不见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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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直接避开了前门,从后门而入,轻车熟路地穿过几处屋子,直接到达了停尸房。
屋内黑漆漆的,还飘着一股浓重的酒味,义庄靠酒的浸泡来防止尸体过早腐败发臭,这法子倒也是凑效的。
楚哲打燃了随手携带的火摺子,一豆光亮顷刻间洒向屋内,入目是鳞次栉比的木架以及上面摆放的尸体,尸体皆覆着白布,头朝东、脚朝西,看上去整整齐齐甚是壮观。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门口还立着一个木柜,打开木柜的抽屉,里面放置着尸体的登记名册。
随后他便轻易地在最里边的木架上找到朱元香的尸体,掀开白布,借着火摺子的光亮查探了一番,并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特意将光亮往朱元香的脖颈处照了照,上面不只没有勒痕,且还惨白惨白的,那忤作赵远曾言,兇手完全可以通过冰敷来消除颈部淤痕,这未免也消除得太干净了些。
赵远这个人,其背后怕是也有些蹊跷。
楚哲看着朱元香的尸体,又想到最近的两次刺杀,对这件案子的疑惑也愈来愈深了。
回到云溪苑时天已大亮。
邹伯见主子大清早从外头进来,略略吃了一惊,待他在正房内坐下,忙进屋禀报:「世子,那郑家姑娘听闻你受了伤,特意差人送了些药材过来,说是能让世子好得快一些。」
楚哲想也没想:「扔了。」
「是。」邹伯又抬眼看了看他的伤:「世子的伤应是无大碍的,老奴再给你换一次药吧,估计换完这次,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楚哲低头饮了一口茶水,没吭声。
邹伯知晓他的性子,这神情全当是默认了,于是转身拿了伤药与绷带过来,一边换药一边絮絮叨叨:「今日国公府的周公子纳妾,听闻吉时就定在午时,世子是去,还是不去?」
楚哲气息发颤地滚了滚喉头,仍是没吭声,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屏风,面上如覆千尺寒冰。
邹伯抬头看了眼年轻的主子,继续絮叨:「世子没经歷过男女之事,当是有所不知,这两人哪怕再疏远隔膜,若是行完了礼入完了洞房,这关系也就是铁板上钉钉再改变不得了,姜姑娘与周公子虽是八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
话未说完,只见楚哲「嗖」的一声站起来,扯落本已缠上手臂的绷带,沉声开口:「已经快好了,不用上药了。」随后抿了抿唇:「备车,去国公府。」
邹伯苍老的眸子精光一闪,寻思着世子这是终于想明白了么?嘴上忙应了声:「哎,老奴这就去牵马备车。」
马车很快停在了云溪苑门口,楚哲提起衣摆大步跨上车,邹伯一甩响鞭,朝着国公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同时赶往国公府的,还有新科状元迟明轩。
他早探听到今日国公府要举办纳妾之礼,便提前去赌坊找到了姜大鹏。
那会儿姜大鹏手气败得不行,一连输了二两银子也不见好转,嘴里正骂骂咧咧,忽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背,刚要转头骂一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傢伙」,凝神一看,竟是新科状元迟明轩。
姜大鹏虽仍是心头不大快活,但还是挤出一丝笑意:「迟大人怎的也到这赌坊来了,莫非也爱耍这点儿乐子?」
迟明轩客气地抱拳行礼:「实不相瞒,今日晚辈是专程来找伯父的。」
「找我何事?」
迟明轩话不多说,从兜里掏出二十两银子,递给姜大鹏:「这银子是晚辈孝敬伯父的,还请伯父笑纳。」
姜大鹏一见到银子便两眼放光,哪还有不接受的道理,忙不迭拿过钱袋,直往衣兜里塞,嘴里还不忘客套两句:「迟大人有话尽管说,这么客气做甚。」
迟明轩微微一笑:「此处嘈杂,还请伯父借一步说话。」随后便领着姜大鹏出了赌坊,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待二人在车内坐下,迟明轩也不绕弯子,直接将姜欣然被侯府世子送给国公府嫡长孙为妾之事一一道明。
继而跪地行大礼,掷地有声地表明态度,「晚辈自小便拜孟先生为师,和欣然一块儿长大,与她算是,对比那些王公卿相家的子弟,晚辈出身确实低了些,但晚辈如今已经高中,且即将入朝为官,未来只要脚踏实地必能搏出一方天地,晚辈对欣然早已是情根深种,非她不娶,相信以后也能护她一生周全,此事还望伯父成全。」
姜大鹏一时听得有点发懵,面上露出难色来:「可……可我如今也没法子呀,她又不在我跟前,且马上要成为别人妾室,我如何能成全你?」
「自古纳妾也须得有个体统,三媒六证一样也不能少,如今欣然被纳为国公府嫡长孙的妾室,您作为她的父亲,可否知晓?」
姜大鹏一脸无措地摇了摇头。
「道理就在这里,女儿是您家的,他们不知会您一声就举办纳妾之礼,如此行事自然做不得数,今日我便领您前去国公府讨公道,顺便将欣然领了回来,日后我定视伯父为亲父,与欣然好好侍奉您。」
姜大鹏听得心头一阵窃喜。
其实他本不在乎女儿给谁做妾,反正他得了那一百两银子,后面的事自然也就轮不到他来理会了。
但回过头想想,这事儿又多多少少让人有些糟心,表面上,女儿可是给侯府世子做妾,多么光耀门楣的事儿,可实际呢,除了那早已输光的一百两银子,这世子压根儿没再给过他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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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女儿又被送给国公府的嫡长孙为妾,这嫡长孙不只没与他打过照面,更是不知他家门楣往哪方开,他凭什么要认下这门亲事?
倒是这新科状元迟明轩对他恭敬有加,开口闭口伯父长伯父短的,出手就是二十两白银,让他怎么看怎么顺眼,说不定认他为婿,真能跟着享不少福呢。
姜大鹏想到这儿,便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成,我这就跟你去国公府讨公道。」
迟明轩肩膀一松,深深舒了口气,随后起身,命令车夫速速驰往国公府。
清晨的阳光刚钻出云层,国公府的各个门前便挂上了吉祥的红灯笼,门扇窗扇还贴上了大红的「囍」字,看上去整座府邸红彤彤一片。
周为虽只请了宗亲及好友来吃席,却也想正正经经地将这场仪礼办得喜庆一些、周到一些。
不只要将各类酒水菜餚打点好,还得将女方需要的各类首饰、里里外外的衣物准备齐全,万不可让美人儿受了委屈,故这两日他也是忙得脚不离地。
姜欣然倒落得清闲,反正凡事皆无须她操心,再加之没通知娘家参加仪礼,便可顺势从永芳斋出阁,有了这一出一进的形式,也算是全了礼仪。
天蒙蒙亮时,便有梳头婆子勾着身子侯在了门外。
玉儿刚拉开屋门,一眼瞥到台阶下站着的婆子,不由得面色一怔,眼珠子都差点要瞪出来,随后赶忙垂下头,努力憋着没吭声,将婆子领到了姜欣然所住的正房。
进屋后玉儿还不忘朝主子使眼色,偏偏主子正一脸睏倦,压根没往她这边看。
姜欣然本是个贪睡的人,自离家后经歷的事儿太多,觉倒是睡得少些了,但像这般起早洗漱,却也是少见。
她暗暗扯了个哈欠,揉了揉眉心,继而坐在铜镜前等着梳子婆子过来捯饬自己。
那梳头婆子才行至她身后,往镜中瞧了瞧,立马就愣住了。
姜欣然也觉出异样,同样往那镜中一端详,竟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李妈?」
这可不正是她第一次嫁给楚世子时,在李子口给她梳过头的那位婆子么?
「哟,姑娘还记得老婆子。」慈眉善目的李妈咧嘴一笑,打破尴尬:「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主儿,遇上的男子个个都是人尖儿,一个胜似一个,老婆子能给姑娘梳头当真是得了天大的福分。」
李妈说完便从随身携带的竹篓里拿出篦子,将姜欣然一头乌髮握于手中,一点点地篦顺。
她仍如上次那般多话:「听闻这周公子可是国公爷心坎上的宝贝,这偌大的家业以后不全是他的么,姑娘也要跟着做人上人啦。」
又说:「周公子的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不只对府中的下人关照有加,对后宅的妇人更是温柔体贴,能与这样的男子相伴一生,姑娘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
姜欣然但笑不语。
玉儿忍不住插话:「李妈知道的事儿可真多呀。」
李妈得意一笑:「老婆子我别的本事儿没有,但这京城里的家长里短呀,老婆子我能整得明明白白的。」
玉儿扑哧一笑:「还是李妈有本事。」
梳完头上完妆,李妈又闲话了几句,这才退出了屋子。
随后又有婢女婆子进来给姜欣然里里外外更衣,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弄完已过了巳时。
屋中终于安静下来。
玉儿端着一碗小米粥行至镜前,看着一身盛装的主子,眉开眼笑:「姑娘穿这身嫁衣真好看,比上回还要好看呢。」说着便将小米粥递给主子。
姜欣然摇头:「我不饿,暂时不想吃。」
「待会儿还有宾客要来,还要行礼,须得闹腾一整日呢,姑娘多少吃点儿,免得到时肚子饿。」
「等饿了再吃吧。」姜欣然说完盯着镜中的自己,虽身上嫁衣并非正红色,却也衬得她面容晶莹剔透美艷绝伦。
只是那美艷的眉眼里却多了几缕冷清的气息,与身上的盛装形成巨大的反差。
玉儿瞧出端倪:「莫非嫁给周公子,姑娘很不乐意?」
姜欣然无奈一嘆:「这走来的每一步皆非我所选,不过是一点点被逼到了此境,何谈乐意与不乐意,眼下走一步,算一步吧。」
玉儿倒是乐观得很:「反正奴婢瞧着周公子要比那楚世子强上许多,姑娘就等着享大福吧。」
话刚落音,隔壁国公府便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还有围观小孩儿的唿喝声,听上去甚是喜庆,宗亲与友人也相继驱车携礼来庆贺。
周青山与齐氏站在前厅门口接待,眉间舒展,脸上堆笑,看似心头甚慰。
夫妻二人本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周为,次子周羽。
偏偏周羽是个病秧子,打小就靠汤药续命,这两年更是患上痨病,已然是失了指望。
夫妻二人便将长子看得比天还重,打心眼儿里疼着他,事事都顺着他,尤其在纳妾这件事上更是从不干涉,也纵得他垂涎美色风流无度,时不时的还要去城中的风月场逛上几圈。
若不是有国公爷常常耳提面命地敲他警钟,这周家公子怕是早就养歪了。
此时周为也正在内室更衣梳发,婢子小厮挤了一满屋,一通捯饬下来,只见他红袍裹身玉冠束髮,面皮白净风度翩翩,明明已非青涩儿郎,那眉眼里竟溢出几许纯净的稚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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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顺子也忍不住惊嘆:「少爷今日当真是貌比潘安,若是姨娘见了,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周为得意地甩了甩衣袖:「你小子会说话,赏。」说完正欲提脚出屋去迎娶新娘。
人还没跨出屋门呢,却被突然而至的楚哲堵了回来,堵得他连连后退,一时有些发懵:「呀,楚大学士来了,赶紧去吃席吧,来这内室做甚?」
第40章 打架
楚哲高了周为小半个头, 一袭白袍,威风凛凛, 脚步一顿, 便挡住了门口,他觑了眼他身上的喜服,低声道:「我有话与你说。」
周为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今日可是我的大日子, 你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我得去迎亲了。」说完侧身一闪,想要从门口蹿出去, 却被楚哲一把掐住胳膊抵在了门框处。
楚哲抬头看了眼屋内的一众僕从,语气温和地开口:「烦请各位先迴避片刻, 我与周公子有要事相商。」
各婢子小厮便知趣地鱼贯而出。
待屋中只剩下二人,楚哲才放开周为的手臂, 并虚掩了门扉, 面色沉静地看着他。
周为弹了弹被他弄皱的衣袖,一脸不满, 这新郎喜服是他找城中最好的裁缝缝制的, 可不能弄埋汰了, 他虚虚地斜了他一眼:「有事说事,何必动手动脚,外人看着多不好。」
楚哲言语直接:「你不能纳她,她是我的人。」
周为正弹衣袖的手霎时顿住,好似没听懂一般:「你说什么?」
楚哲理直气壮毫不掩饰:「她与大理寺受贿案有关联, 已遇到过两次刺杀,你护不好她。」
周为一甩衣袖, 脸色大变:「楚世子, 你玩儿我呢?」
「此事是我不对, 日后有机缘我定会补偿你,而她,我今日必须带走。」
「我护不好她,你就能护好?」
周为说着朝前逼近一步,对他怒目而视:「我稀罕你的赔偿?你有的什么我没有?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对』就想煳弄过去?你当初干嘛去了,如今我请柬发出去了、宾客上门了,新娘子已在隔壁侯着了,你却蹦出来要接走她,楚哲,你妄想。」他气得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
周为本就比他矮,揪住他时还得微微掂着脚跟。
楚哲神色镇定地看他:「不管是妄想,还是反悔,我今日都必须接走她。」
周为的眼珠子都在喷血了:「你敢!」
楚哲面色不变:「那你现下到底想如何?」
周为一看他这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就更来气,咬了咬牙:「我不想怎样,就想揍你。」说完挥拳就朝楚哲脸上揍过去。
楚哲的脑袋略略一偏,便轻松躲开了挥过来的拳头,继而一把掐住周为的手腕:「打人不打脸,你可以揍我的身体。」说着手一松,便将周为推开了去。
周为一个趔趄,气得脸更白了,都要气死了,「成,那咱们打一架,谁赢听谁的。」他说着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喜服脱下,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继而挽起袖口,呲牙咧嘴地扑过来。
两人本都习武出身,没成想打起架来却是毫无章法地一通撕扯,一通乱滚,俨然两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孩童,直至二人破了衣衫、乱了髮髻,连脸上都挂了彩,才略略停歇。
周为半卧于地,揪住楚哲的领口气喘吁吁:「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侯府找楚玉书说理去,到时何须我来动手,一个楚玉书便可将你打得皮开肉绽。」
楚哲半跪于地,掐住周为的脖子,喉管里也唿唿地喘着粗气:「你去便是,我不拦你,哪怕你去宫里找皇上,也吓不着我。」
「我呸。」周为冷笑一声:「到这个时候还在炫耀自己在皇上跟前得宠呢,没脸没皮的,今日本公子哪怕是替天行道,也要好好地惩治你这狂徒一番。」说着又揪住楚哲一通乱撕。
楚哲也不示弱,揪住他不放,两人一来二去又滚成了一团。
打架打得正酣之际,屋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耀眼的光线涌入,继而是一声中气十中的大喝:「你们两个臭小子给我住手。」
两个臭小子心下大骇,抬头看去,国公爷正拄着拐杖立于屋内,睥睨着形容狼狈的他们。
「先人的脸都要被你们丢尽了,多大的人了,竟还关起门来打架,若是有胆,你们何不去外头打,好让屋外的宾客也瞧瞧你们这副荒唐样子。」
两人赶忙松了手,齐齐跪到国公爷跟前。
周为心里正窝着火,缓了缓,趁机告状:「祖父可要为孙儿作主,表哥行事出尔反尔,他今日并不是来喝喜酒的,而是来砸场子的。」他说着愤恨地剜了身旁的楚哲一眼:「他竟还妄想接走姜姑娘,不让她嫁给我了,如今宾客就在门外,一应吃食用具皆已置办妥当,若真让他将人接走了,这让孙儿以后如何为人,让国公府的脸面往哪儿搁?祖父你说说,他混不混帐!」
楚哲自知理亏,对着国公爷席地而跪,以额触地:「不孝外孙行事确实有欠考虑,但吾心意如此,还请外祖父成全。」
国公爷拄着拐杖转了个身,由李婶儿搀扶着坐上首位,抖着白须咳了两声,沉声问:「子仲,此次你当真想好了,要领回那姜氏?」
跪着的楚哲答得掷地有声:「外孙想好了。」
周为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切地提醒:「祖父,表哥今日如此混帐你可不能偏心眼儿,孙儿与祖父才是共用一张脸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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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爷朝他扬了扬手:「你且少说两句。」
周为极不甘心地闭了嘴。
国公爷继续问楚哲:「那姜氏在你心目中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要与自己的表弟拳脚相向、要对着自己的外祖父磕头认错?」
楚哲伏着身子沉默了片刻,又重复道:「外孙不孝,还请外祖父成全。」
国公爷见他言语中无丝毫退让,心下一松,唇边竟溢出一抹欣慰的笑来:「你可要记住今日在国公府说下的话。」
楚哲闻言抬起头来,不解地看他:「外祖父的意思是?」
「你且将那姜氏接走吧,好生待她……」
周为心下大惊,立马抢了话头:「祖父,那我怎么办,国公府怎么办?」他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堆在一旁的喜服:「外头还有宾客呢,我们还要不要脸?」
国公爷朝他摇了摇头:「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纳一房妾室么,遇到问题想法子解决便是了。」老头儿说着顿了顿:「你不是有个叫慕青的通房丫头么,我已经向她嘱咐好了。」
周为神色大变,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祖父嘱咐她什么?」
「嘱咐她好好捯饬一番,继而去永芳斋等你前去迎亲,如此不仅了却了她的心愿,又轻而易举地全了咱们的脸面,岂不美哉?」
周为身子一软,绝望地瘫在了地上:「祖父,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你也在玩儿我呢……」
国公爷懒得理会他,转而催楚哲:「你且早点将人接走吧。」
楚哲再次向老头儿磕了个响头,继而提起衣摆转身出了屋。
刚跨出屋门便听到周为在身后谩骂:「楚哲你就是个孬种,明明喜欢人家却要将她送人,明明喜欢人家却不敢承认,说什么怕她被行刺,你就是个怂蛋……」
楚哲步子一顿,仿佛被戳中软肋一般,驻足了片刻后才往旁边的永芳斋阔步行去。
玉儿在屋内左等右等不见周为出现,心下都有些着急了,嘆着气在门口不停地张望:「周公子再不来,吉时就要过了。」
姜欣然却慵懒地倚在妆奁前歇息:「人家都不急,你急个什么,且好生坐着吧,别在屋内蹿来蹿去,我看着头晕。」
「奴婢这是替姑娘急,若错过了吉时,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么蛾子来。」
话刚落音,便见楚哲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永芳斋门外。
玉儿霎时眼睛都直了:「姑……姑娘,那个……那个来了。」
姜欣然眼也没抬:「那个是哪个?」
「楚……楚世子。」
姜欣然心下一怔,抬头,便见楚哲大步跨入屋内,沉声说了句:「回云溪苑。」
姜欣然:「……」
主僕二人闻言要回云溪苑皆是一惊。
玉儿迫不急待地开口:「世子,今日是姑娘与周公子成亲的日子,这炮竹都放了,宾客都上门了,姑娘的嫁衣也穿上了,如何……如何能回云溪苑?」
楚哲压根不理会,一双冰冷的桃花眼直愣愣地盯着坐在妆奁旁的姜欣然。
今日她浓妆淡抹,美艷绝伦,恍如一朵绽放到极致的花,哪怕是远远看着,好似也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幽香一般。
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盛装的样子。
想到当初迎娶她时也不曾看她一眼,心底竟莫名生出几许失落来。
「马车就在门外等着,若是不想让人笑话,速速换下这身行头,跟本世子上车去。」他的语气冷硬得叫人不敢违抗。
姜欣然这才缓缓从圆凳上起身,头上的钗镮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她同样神色沉静,不慌不忙,「敢问世子,奴跟您去云溪苑,要去多久?可否要再回来?」
楚哲想也未想:「不回了。」
姜欣然甚至都没再问缘由,吩咐玉儿:「给我去更衣,再将行李收拾好,跟楚世子走。」说着转身进了内室。
玉儿一脸悽惶,犹豫了一阵,提脚跟了进去。
行李并不多,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几样不值钱的钗镮,再就是出阁那日母亲给她的玉镯,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周为后来给她置办的名贵首饰及昂贵衣料,她也同样一件未取,来时轻松,走时也落个轻松。
从内室出来,她换了身杏色衣衫,发间也只余一根木簪,看上去又有了另一种素朴的洁净感,楚哲盯了她几眼,这才转身往门外走。
姜欣然也款款跟在了他身后。
迟明轩正在赶来国公府的路上,嘴里不停地催促车夫。
京城的赌坊在明德大街的最西段,想要到达北门大街的国公府,须得穿过一段最繁华也是最拥挤的街道,马车走走停停,耗费了不少时间。
迟明轩急得冒了一头汗,挑开车帘问车夫:「还要多久,可否能抄近路?」
车夫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回公子,近路倒是有,但不好走得很,不只坐着颠簸,也伤我这马车,若是您执意要小的抄近路,那就得再加五百文。」
迟明轩答得干脆:「好,我给你加,你只管以最快速度赶去国公府。」
那近路确实颠簸,颠得姜大鹏好几次差点从座位上跌下去,所幸迟明轩眼疾手快,每次都能稳稳地搀住他。
折腾了好半晌,马车终于到达了国公府门前。
迟明轩急步钻出马车,继而将姜大鹏也从车内扶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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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日光绵长,秋高气爽,姜大鹏缓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那巍峨耸立的大门,不由得感嘆,这有钱人家的府邸,哪怕是两扇值钱的大门,都够他赌好一阵子的了。
同时还在心里打起小算盘,今日若是这国公府经不住他一番闹腾,愿意给他几百两银子打发他走,他也定然会丢下这新科状元一个人走的,毕竟,真金白银可是比信誓旦旦有诱惑多了。
这样想着时,他提腿便要往门内走。
迟明轩一把拉住了他:「伯父且等等。」说着眼眸却看向旁边一栋宅子的大门口。
此时那身高腿长的楚世子正领着姜欣然往路边的马车走,身后还跟着一位背着包袱的婢女。
姜大鹏也一怔:「那可不就是咱家女子么,她怎的还出门呢,不是要与国公府嫡长孙成亲的么?」
迟明轩脑袋一阵发紧,还未及反应,便见姜欣然在那楚世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一抖,便不见了身影。
楚哲也正欲跨上马车,却直觉一般扭头看向这边,两个男人的目光霎时在空中交接,阴沉冷冽的视线里早已涌过千军万马。
第41章 悔意
姜大鹏一脸疑惑:「那人好似是楚世子吧, 我看着像他,我家女子怎的还要跟着他走呢?」
迟明轩握着拳, 一声不吭, 双眸如铁钉一般牢牢盯着楚哲,像要将他剜出个洞来。
楚哲却扬起嘴角不屑一笑,那笑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阴冷而得瑟, 那份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满身矜贵皆被那一笑诠释得琳璃尽致。
随后他便提起长腿跨上了姜欣然所坐的马车,车夫一声响鞭,马车扬长而去。
迟明轩好似突然才反应过来, 追着那马车屁股追出好长一段路,却最终只能对着车轮捲起的尘土怔怔发呆。
他再次来迟一步, 再次被那楚家世子抢了先。
也好似再一次在他痛疼不止的伤口上剜了一刀。
他紧紧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地面对着热闹又寂廖的街道喃喃自语:「欣然, 我不会放下你的, 我不甘心。」
马车里,楚哲心里窝着火, 一张脸板得比石头还硬, 却一直不吭声, 也不像先前那般闭目养神。
姜欣然见他不吭声,故也不吭声,沉静地盯着自己的膝盖,不问、不言、不看,他想怎样都随他。
玉儿与邹伯挤在前室, 连连嘆气。
邹伯一边赶车一边出言安慰:「玉儿姑娘大可放心,姜姨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玉儿无奈地撇了撇嘴, 没答话。
马车穿过明德大街后便驶上了南大街, 街上商贾云集, 叫卖声不断,那马车便也走走停停,行得不紧不慢。
楚哲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窗外,随后目光落到姜欣然身上,语气不善:「今日没让你嫁给那周家公子,你很不开心?」
姜欣然这才抬起眼看他,车内光线黯淡,显出他如刀削般英挺的五官,俊朗,却也冷酷。
「嫁与不嫁都随不得奴,奴哪敢开心或不开心。」她看似客气的语气里也暗藏机锋。
楚哲脱口而出:「莫非你想要嫁给那新科状元?」
「世子。」姜欣然突然加重了语气,「奴已如一块烂泥般任你揉捏了,你何故还要如此揣度甚至中伤奴?」
她攒着一股劲儿,朝他瞪着眼,幽黑的眼眸显得更大更亮了。
楚哲见她这般,虚虚地瞟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其实他是想好好与她说话的,但心里莫名窝着一股火,当他真将那火气发出去,惹得她生气了,他又于心不忍了。
终究,他还是想让她开心的。
马车终于停在了云溪苑门口,楚哲先下了马车,下车后站在车轼下,想扶她下车。
姜欣然却高高地站在车轼上,也不朝他伸手,就那么一脸疏离地看着他。
楚哲一时尴尬,沉声问她:「你到底要不要扶?」
姜欣然客气地颔首,委婉拒绝:「世子扶了这次,不一定会扶下次,车上一直放着兀子,奴不如踩着兀子上下车来得稳当。」
她话一落音,楚哲转背就走了,气咻咻地消失在了云溪苑大门内。
玉儿赶忙从邹伯手里接过兀子,将主子迎下马车。
当夜,姜欣然再次在东厢房安顿下来,秉烛看了会儿书,又发了会儿怔,仍是心头难安。
玉儿扫了眼色泽灰暗的屋子,同样提不起兴致,满以为从此能离开这栋宅子,没成想又回来了,嘴里不由得抱怨:「都怪那个楚世子,若不是他,姑娘今日便能顺利嫁给周公子,也就不必遭受这般屈辱了。」
姜欣然嘆了口气:「怪他何用,他也不是坏人,说白了,他还是我的恩人,帮过我、救过我好几次,我只嘆自己出身太卑微,卑微到连自己的命运都牢牢地握在别人手中。」
玉儿听不懂太深的道理,仍是揪住之前的话头不放:「不就是那楚世子握住了姑娘的命运么。」
姜欣然眸中闪出泪光,微微一偏头,又将那一抹湿润轻轻拭去,低声苦语:「玉儿,我害怕这一生都得在这样的泥坑里打转了。」
若是孟家不出事,她大可由姑母作主,正正噹噹地找个郎君,正正噹噹地做个自在的妇人,全不似眼下这般身不由己,不只沦为妾室,还被男人们当成物件儿买来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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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又想到姑父姑母的境况,他们被冤枉被流放也就算了,唯一的女儿还因此寻了短见,又忍不住流下了更多的泪水。
玉儿也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姑娘别伤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想想,夫人哪怕在李子口卖鱼也能让自己过得安安稳稳的,如今姑娘又比夫人强到哪里去了。」
姜欣然含泪点了点头,轻轻靠在了玉儿肩头。
此时北门大街一处酒肆里,迟明轩喝得酩酊大醉,扒在桌沿不住地嚷:「我还要喝呢,你干嘛把酒拿走,给我酒……」
李东极将那酒罐举得高高的,偏就不让他碰:「你说你今日究竟去干嘛了,借了几十两银子不说,回来还这副熊样儿,莫不是谁给你气受了?」
迟明轩嗤笑一声:「谁能给我气受,不过是我自己给我自己气受罢了。」他又喃喃着低语了几句,之后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往酒肆地门口走:「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等的。」
当初若不是想等到会试后再去姜家提亲,而是提前去,如今他与欣然会不会早就在一起了?
一步错,步步错。
他心里涌出一阵悔意,不由得泪湿眼眶,脚下也愈加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进门之人的身上。
「有没有长眼?」进门之人乃郑淑娴,身后跟着婢子小蕊,二人皆。
郑淑娴已被郑时初拘在府中好些时日,今日特意趁着他出京办差,才寻了空子跑出来,想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借酒浇愁。
没成想刚进门就差点被酒鬼撞上,不由得满脸不耐烦,随口又补了句:「有本事出来喝酒,就得有本事顺顺噹噹回去,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李东极闻言赶忙起身,行至门口抱拳行礼:「此乃新科状元迟明轩,今日不巧多饮了几杯酒水,冲撞到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郑淑娴一听「状元」二字,冷笑一声:「中了状元就不得了了,这京中多少状元郎最后不都得沦为别人门下的狗?」
「你满口胡言……说什么呢,什么狗不狗。」迟明轩本就心头不爽快,一听别人骂他狗,不由得脖子一梗,酒气都快喷到了对方脸上。
郑淑娴嫌弃地捂紧口鼻:「就说你是狗了,想怎么样?」
迟明轩几乎想也未想,伸手一把掐住了郑淑娴的双肩,用力一推,将她抵到了旁边的门框处,咬紧牙关:「你再说一声。」
郑淑娴吓得不轻,嘴上却仍在硬撑:「我再说一声又如何,你……你未必还想打人不成?」
一旁的小蕊也急坏了,忙劝阻:「主子你快别说了,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何况她们还是背着郑家人偷跑出来的。
李东极也担心迟明轩惹出祸事来,他才被点名入了翰林,别到时整出什么么蛾子影响了官声,忙出手拉他:「迟兄你冷静冷静,这位兄台刚刚不过是开玩笑,你别当真,快松开手,咱们也该回去了。」
几推几拉之下,迟明轩总算是松开了手。
李东极又接连道歉了几句,这才搀着他离开了酒肆。
郑淑娴惊魂未定,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缓了口气,嘴上的语气仍是不饶人:「就这副德性还状元郎呢,本小姐今日就敢放话在此,这人就是个当狗的命。」
说完她找了张桌子坐下,叫了酒菜,一边饮着酒一边低声絮叨,眸中也闪出泪光来,「放眼整个京城,怕是也只有楚哥哥一人配得上『状元郎』这三个字,他的气节、才智,无人能及。」
说完又饮了一口酒,满心不甘:「只是,他对我为何要那般的无情呢?我哪点比不上那个卖鱼的,小蕊你说说,我哪点比不上她?」
小蕊出言安慰:「姑娘出身高贵,才貌双全,哪是那个卖鱼的贱妇所能比的,楚世子这会儿定是猪油蒙了心才被引诱了去,待他清醒过来,定会回过头来找姑娘的。」
郑淑娴握着酒杯,听着这自欺欺人的言语,盯着酒肆外黑沉沉的夜幕,苦笑出声。
夜幕恍如一口大锅,牢牢地扣在城市的上方。
京城的这个夜晚,也註定是个看似平静,却又让人觉得格外幽深、绵长而难熬的夜晚。
迟明轩被带去了李东极家里,小寐了一会儿,醒来后再也睡不着,蹑手蹑脚出了屋,借着夜色步行回了自己简陋的住处。
他坐在莹莹夜色里,对着墙上姜欣然的画像怔怔发愣,随后,手臂穿过衣袍,悄悄地握住了自己……
国公府里,周为对着自己早就腻歪的丫鬟慕青已提不起丁点兴趣,哪怕是洞房夜也无心尽责,借着酒气,自顾自地睡了过去,独留下慕青留了半宿的眼泪。
云溪苑正房里,楚哲却仍是不得安枕。
他仰身而卧,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承尘,随后翻身而起,在案前一丝不苟地打起了络子。
当看着一条条络子在自己手中慢慢结成,他心里也跟着敞亮了不少。
周为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怂蛋——他压根儿不敢承认,他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想东厢房那个叫姜欣然的女子离开自己。
东厢房里的姜欣然哀嘆一阵、沉思一阵,末了,倦意涌来,便痛痛快快地睡下了,只是难得有梦的她,在这一晚却连续地梦了一回又一回。
要么,她梦到自己被挂在悬崖上,手里攥着楚世子的衣袖,大声哀求着:「世子,你别放手,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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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她梦到李春娘被姜大鹏打得满脸是血,气息奄奄,她想去救自己的母亲,却被姜大鹏一拳挥倒……
姜欣然「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喘了半于才反应过来那一切皆是梦,此时黎明将至,窗纸上仿佛被渗了油一般,透出一层浅浅的黄。
第42章 修门
次日, 楚哲早早就醒了,唤来丁秋生, 让他加强宅内的护卫, 尤其是对东厢房的护卫,随后照常去上朝,在宫门口遇见周为, 本欲与他聊大理寺那起案件,周为却气咻咻地转背就走开了,压根不想理会他。
楚哲嘆了口气, 寻思着得等他消气了再说。
国公府纳妾之事并未引来多大关注,楚世子与周公子共夺一女之事也就更无人知晓了, 一切看似仍与往常无异。
楚玉书却觉得自家儿子有了些变化,具体变了什么, 他也说不清, 只感觉朝堂上的儿子有些心不在焉,偶尔还暗暗走神, 这在之前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太令他惊奇了。
下了朝, 他便像只跟屁虫似的跟在儿子身后,一直跟出了宫门,也未见儿子回头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坐马车回云溪苑了,全然不将他这个爹放在眼里。
罢了罢了, 懒得再管这个逆子,他转头也坐上回侯府的马车。
丁秋生也隐隐觉出自家主子不一样了, 这些时日上朝, 主子常走云溪苑后门, 后门距正房近,且进出也方便。
但自姨娘回来后,他不只在上朝时走前门,连下朝回去竟也走了前门,莫非是暗戳戳地想要见到姨娘?
走前门就须得经过东厢房门外。
只是那东厢房却门扉紧闭,无声无息,压根不知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楚哲经过那门外时会特意放慢步子,扭头张望几眼,但也定然瞧不出个什么明堂来。
他不找她,她也便不找他。
虽住在同一栋宅子里,却好似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也互不相见,俨然如陌生人一般,明明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
这一日回了正房,楚哲将丁秋生唤进屋,直接问:「你说她为何不开门?」
丁秋生被这么乍一问,没反应过来:「谁……谁不开门?」
楚哲状似无意地轻咳一声,不满地瞟了他一眼:「以前……姜姨娘住在东厢房,常常是房门大敞的,为何这次回来后,那房门就总是关着了?」
单身狗丁秋生感觉自己再次迎来人生大考验,拼死琢磨了一番,犹疑地回道:「莫非……是那门有问题了?」
楚哲闻言认真想了想,「门会出什么问题?」
丁秋生摸了摸后脑勺,嗫嚅着:「咱们这宅子也算是年深日久了,门窗出现不灵活……或卡榫之类的情况也属常见,许是……许是那门不好开关,姨娘也便不常开门了。」
楚哲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桃花眼里的光细细碎碎跃动了片刻,突然吩咐:「你去找工具,咱们去修门。」
丁秋生一愣:「世子,现在就去修么?」
「嗯,现在。」楚哲说着已从太师椅上起身。
丁秋生头皮有些发紧,却也只得赶忙去找工具。
姜欣然午间小憩了半个时辰,起来后便靠着软榻捧卷阅读。
心绪低落时,读书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法子,读着读着,许多看似不可化解的苦恼便自动消解,人也全然进入到另一个轻松的世界里去。
正沉迷着,玉儿突然急匆匆入得屋内:「姑娘,世子来了。」
姜欣然神色一愣,「他来做什么?」
「修门。」
「修门?」她合上书,从软榻上起身:「咱们的门何时坏了?」
玉儿摇头:「咱们的门压根儿没坏,可……可世子说,这宅子久远了,须得将宅中所有的门窗修一修,整一整,今日轮到来咱们东厢房修。」
这修修补补的事不是下人才干的活计么,怎的轮到他楚世子亲自来了?姜欣然思量片刻,忙下了软榻:「行,那你快去备上茶水糕点。」说完略理了下妆发,出门迎接。
才行至前厅,便见楚哲早已入得屋内,姜欣然忙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楚哲毫不客气地在屋内的官帽椅上坐下,朝门口忙碌的丁秋生吩咐:「不急,你慢慢修。」
丁秋生硬着头皮答:「是,那就烦请世子多等一等奴了。」
其实那门压根儿就没坏,他这会儿得成心将门弄坏,继而再将门修好,总之得想方设法让主子与姨娘多待上一会儿。
总之,他丁秋生真的很不容易。
屋内,楚哲端着茶盏,正不紧不慢地饮着茶水,白皙而匀称的手指被瓷白的茶盏映着,显得愈加温润如玉。
姜欣然则老老实实立于他身后,微垂眉眼,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
两人一时无话。
楚哲一边用指腹摩挲杯沿,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坐吧,无须一直站着。」
姜欣然拒绝得干脆:「奴不敢。」
「我让你坐,你坐便是,有何不敢的。」
「世子是主子,最讨厌不安分的奴,奴今日若是坐了,便是僭越,便会成为世子厌恶之人。」
这是在呛他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曾放下恶言:「奴不安分,最是可厌。」如今这些话都还回来了。
楚哲气得暗暗握了握拳,却也没吭声,片刻后他才开口:「本世子允许你在屋中摆放些花草,你可让你那婢女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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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便被姜欣然拦腰截断:「多谢世子好意,奴不需要。」
这是再次将他的好心当驴肝肺了!楚哲放下茶盏,抬头看她:「姜欣然,你究竟还在生哪门子气?」
姜欣然沉静作答:「奴不生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我将你送给周家公子本也是为你考虑,你固然不乐意,我事后也觉得不妥,所以才又将你要回来了,你还想要如何?」
姜欣然仍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奴不想如何,也不敢如何,奴的余生全凭世子做主,若世子想要奴,便可留下奴,若世子不想要奴了,也可将奴送人,奴决无二话。」
楚哲觉得她在阴阳怪气,「嗖」的一声从官帽椅上起身,冷冷盯着她,像要剜了她一般。
姜欣然却垂下眉眼,压根儿不看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谁也不说话,之后楚哲提起长腿,风一般跨出了屋子。
正在修门的丁秋生霎时愣住,「世子,你怎的就走了?」他才将这门弄坏,还没来得及修好呢。
罢了,不修了,得先看看主子究竟怎么了,丁秋生提起工具转身跟了出去。
片刻后,玉儿拉了拉那修过的门,大嚷:「姑娘,当真是奇怪了,这门本来是好好的,丁秋生这么一修倒修坏了,关不上了。」
姜欣然:「……」
东厢房的门一连坏了好些天,榫头掉了,压根关不上了,每日像只嘴巴似的黑洞洞地张在内院。
所幸寝屋的门是好的,倒不影响主僕二人安睡。
玉儿特意去找过丁秋生,语气不善地埋怨:「也不知你是不是成心的,那门本来好好的,被你一修,反倒坏了,你好歹也要将它修回去吧。」
丁秋生低声下气:「玉儿姑娘真是冤枉死我了,你就是给我一千个狗胆,我也不敢成心弄坏姨娘的门呀,眼下我天天跟在世子身旁忙公务呢,得空了一定专程去修门。」
「你最好说话算话。」玉儿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丁秋生长长松了口气,他不是没狗胆弄坏门,而是没狗胆再去修好那扇门。
自那日世子与姨娘闹了别扭,两人便再未单独碰过面,除了世子每日上下朝时往那门洞里瞟上几眼,他们之间就再无别的联繫了。
世子性情本就冷清,这下更是少言寡语了,若此时他还将那门给修好了,不是愈加雪上加霜么,他可不干这傻事。
这一日西域的使臣来大周朝贡,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果蔬,仁帝一时高兴,便将各类果蔬分出一些,赏给朝臣,楚哲得了一篓子瓜果。
宫里的太监帮着将瓜果搬上楚哲的马车,随后丁秋生赶车回云溪苑。
马车才在宅子门口停稳,楚哲便跳下马车叮嘱:「将瓜果全送到东厢房去。」
丁秋生应了声「是」,继而从车里扛下瓜果,跟在了主子身后。
经过东厢房门外时,楚哲如往常一般往里瞟了几眼,屋内不见姜欣然的身影,只余玉儿一个人在煮茶。
「你进去吧。」楚哲低声道。
丁秋生嗫嚅着:「世子不进去了么?」
「不进去了。」楚哲说完提腿往正房的方向走了。
丁秋生看着主子硬撑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将瓜果扛到了东厢房内。
玉儿看着这一篓子瓜果两眼放光:「这可是宫里的皇上赏下来的呢,多金贵呀,听说世子一个也没吃呢,全给姑娘搬过来了。」
姜欣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怎的,一篓瓜果便可收买你?」
玉儿咧嘴一笑:「奴婢就是这般没出息,莫说奴婢没吃过这些瓜果,哪怕是看,都是没看到过呢。」
她自小便没了父母,四处流浪,若不是李春娘收留,如今怕是早已死在外头,如何又能看到这么些金贵的吃食。
倒是姜欣然,虽出身不高,却打小在孟家长大,跟着姑母读了不少书,也长了不少见识,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吃穿用度,她多少都知道一些。
见玉儿这般高兴,她便将不同的瓜果拿在手里教她识别,「你看这个,叫荔枝,剥了壳就能吃,很甜;再看这个,叫葡萄,剥掉外面的皮,果肉酸酸甜甜,是你喜欢的味道;再看这个黄黄的,叫庵波罗果1,也是甜味,你试试。」姜欣然说着便将一只庵波罗果递向玉儿。
玉儿有些羞涩地舔了舔唇:「姑娘你先吃,你吃了奴婢再吃。」
「这些我都吃过,你没吃过,就多吃点儿,吃饱。」
当晚,主僕二人用完晚膳后,又进食了一些瓜果,尤其是玉儿,得了主子的旨意,当真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饱食了一顿,饱食得连对世子的印象也改观了许多。
正房里。
楚哲一边在茶台前摆弄着棋子,一边问丁秋生:「她当真喜欢那些瓜果?」
丁秋生立马应声:「没错,听去东厢房收拾碗筷的婆子说,那一篓子瓜果吃得只剩少半了,若是不喜欢,又怎会吃得恁样快。」
楚哲眉间舒展,放下手中的棋子,看向丁秋生:「如此甚好,那你再想想,要再送些什么给她才好。」现在他唯愿她能心绪愉悦,不再计较他之前所做之事。
单身狗丁秋生闻言一哽:「奴……奴也从没给女子送过啥玩意儿。」随后又摸了摸后脑勺:「不过奴听说,女子大多喜欢什么胭脂水粉,或是钗镮银钱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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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冷脸看他:「上次送的银钱不就退回来了?」
「那……那是世子送礼的理由不够好,只要想个好理由……相信姨娘……。」
话未落音,便见邹伯瘸着腿急火火地跑进来:「世子,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如此着急?」
邹伯急得都要跺脚了:「东厢房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1现在的芒果
第43章 奴一定保密
一听东厢房出事, 楚哲「嗖」的一声站起来:「姜欣然怎么了?」
邹伯赶忙摆手:「不是姨娘,是姨娘的婢女玉儿姑娘, 不知怎的突发奇症, 眼下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可把姨娘急坏了。」
楚哲提起长腿就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丁秋生你赶紧去找医官, 邹伯你去安排两名婆子专门去东厢房伺侯。」
两人得了令,分头去忙。
此时玉儿正仰卧于榻上,面色发红髮肿, 双唇如火烧过一般,浑身冒汗, 口不能言,喉咙里唿唿地喘气, 好似每口气都提不上来似的。
姜欣然心急如焚, 舀了一盆冷水,不住地用巾子沾湿后给她冷敷, 敷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好转, 「玉儿, 你要挺住,邹伯去找人了,马上会有医官来诊治,你一定要挺住。」
玉儿闭着眼,在枕上唿唿地喘着气, 根本回应不了。
姜欣然急得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倚在榻前牢牢地盯着她, 生怕她一不留神就断了气。
自离开姜家, 玉儿跟着她虽衣食无忧, 却也为她操了不少心,压根儿就没过过一天安身日子,今日好不容易趁着高兴,吃了点宫里来的瓜果,竟莫名患下这急症,姜欣然想来便心头难受。
楚哲大步跨入屋内,出言安慰:「别急,医官马上就到了。」
姜欣然赶忙起身行礼,心里也略略一松:「多谢世子。」
楚哲看了眼她急得发白的小脸,心底又生出不忍来:「你先歇一歇,会有婆子过来伺侯的。」
「奴等医官来了再说。」她顿了顿,面上露出歉意来:「这么晚惊扰到世子,是奴的不对。」
「无碍。」楚哲说完便在屋内的官帽椅上坐下,与她一起等医官。
不过两刻钟之后,医官便背着药箱步入屋内。
医官姓陈,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儿,白髮白须,在整条南大街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医者了。
他先给玉儿诊了会儿脉,又察看了几眼玉儿的面色,好似有些拿捏不定,随后再次坐回到床榻前给玉儿诊脉。
姜欣然见此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上,攥着帕子的手心里净是汗,嘴上小心翼翼地问:「医官,她可是患了何症?」
老头儿抚了抚须,抬眼看了看楚哲,又看了看姜欣然,寻思着如此一对冠玉般的人儿,定是夫妻无疑了:「敢问夫人,这位患病的姑娘晚间可用了什么样的膳食?」
「夫人」的称谓让姜欣然一愣,但眼下情急,她也来不及计较,想了想:「不过是寻常的菜餚,鸡汤、鱼、羊舌,其余便是一些蔬菜。」
医官闻言摇了摇头:「这些倒是不像。」
楚哲闻言也紧跟着问:「不像什么?」
医官又转头看了眼床榻上的玉儿:「这些膳食不像是能引发此症的引子。」继而又问:「可还吃了别的?」
姜欣然神色微敛,转头看向楚哲:「后来……又吃了一些世子送来的瓜果。」
医官苍老的眸中精光一闪:「可否方便让老朽看看究竟吃过哪些瓜果?」
姜欣然往前厅看了一眼:「都在那个篓子里。」
丁秋生赶忙从前厅将瓜果篓子搬进来,放到了屋内的案桌上,瓜果虽所剩不多,但也算是样样齐备。
医官往那篓子里翻了翻,直到见了庵波罗果,面上才神色一松:「就是这个没错了。」
楚哲一脸疑惑:「这个不能吃?」
「非也,非也。」医官抖着鬍鬚笑了笑:「医书记载,这庵波罗果盛产西域,味道极甜,却也不是人人能食之,两百人中,便有一人吃了会引发喉头风,若是不能及时医治,轻者活不过三日,重者则当场殒命,老朽今日也是头回见到此症。」
姜欣然一听「殒命」二字,急得上前一步:「那玉儿的病是轻还是重。」
医官忙出言安慰:「自然是轻症,老朽马上给她开副方子,你们赶紧去抓药,不出两日保准痊癒。」
姜欣然肩膀一松,总算是放心了。
随后医官便拿了笔墨开方子,丁秋生又赶忙找最近的药铺抓了药,急匆匆去后厨找婆子煎药。
楚哲将医官送出屋,见身边已无旁人,沉声开口:「请问医官,患喉头风者,若不及时医治,会死于哪些症状?」
医官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公子何出此问?」莫不是不相信他的医术?
楚哲客气地拱了拱拳:「因在下常接触一些命案案卷,故尔想多知晓些死者的死因,好方便到时审查案卷。」
医官这才抚须点了点头,略一思索:「患喉头风者,其症状乃是喉头肿大,直至完全锁喉,继而气息阻窒、面色发紫,最后窒息而亡。」
楚哲略略一顿,这些症状,与伯爵府命案里朱元香的死况简直是一模一样。
随后他轻扬唇角:「多谢陈医官指点。」
接下来的两日,玉儿服下那药汤,身子已康復得利利索索,久不生病的她,经这么一病,倒是清减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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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心底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随后又让后厨炖了几日的补汤,好让玉儿将清减的身子补回来。
她还寻思着得当面去向楚世子道声谢,若不是他及时请医官,又吩咐丁秋生跑上跑下,玉儿哪能痊癒得这般顺利。
她对他虽仍然心里有气,但他也常常在她最危难、最需要帮助时出现在她身边,这一点,也让她心里甚是感激。
这一日得知楚世子下了朝,姜欣然便带了盘她亲手做的糕点来到正房。
正房的大门仍如原先那般虚掩着,檐角悬挂的灯笼好似换了新的,灯罩上的颜色艷了许多。
想到上次来这个地方时,正是与楚世子告别,那一日下了好大的雨,她浑身湿透,满以为那一面便是她与他此生的最后一面,没成想,如今她又回来了。
「咚咚咚。」她抬手轻扣门扉。
屋内的楚哲正在翻阅案卷,闻声一怔,他对她的敲门声再熟悉不过,有节奏的、怯生生的,与旁人的敲门声截然不同。
他克制住心里涌出的雀跃,沉声说了一个:「进。」
姜欣然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仍是那股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屋内光线幽暗,穿过屏风望过去,楚哲正坐于案前,身旁燃了一盏烛火,橙黄的光晕在他周身萦绕,看上去温暖而洁净。
她行至案前福身行礼:「为感谢世子的帮助,奴特意做了盘糕点端过来让世子尝尝,就是不知合不合世子的口味。」
楚哲合上案卷,明明心里是愉悦的,涌到嘴边的话却仍是冰冷生硬的:「我帮你什么了?」
「玉儿这次患喉头风,多亏世子及时请医官。」
楚哲嗤笑一声:「若不是我给你送去瓜果,你那婢女便不会患喉头风,按说你该怪本世子才对。」
姜欣然没立马应他,而是将糕点放于案上后才低声作答:「世子送瓜果乃是出于好心,玉儿患喉头风却是由她自身的体质所决定,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楚哲压根儿没理会那盘糕点,而是从案桌另一边看向她,一双桃花眼黑沉黑沉的,好似要将她吸过去一般,「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明事理,为何在别的事上却那般煳涂?」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了!
姜欣然此时不想与他闹别扭,故尔垂下眉眼,不与他对视:「奴愚钝,说话行事有不妥贴之处还请世子原谅,若世子没别的事,奴便告退了。」说完她再次福了福身,转身就往屋外走。
刚来,竟然就要走,楚哲失落地抿了抿唇,突然说了句:「我正在看你姑父那件案子的案卷。」
一听说姑父的案子,姜欣然步子一顿,立马转过身来,怔怔看着坐在烛火下的男人。
楚哲故作淡然地将案卷往另一侧桌沿推了推:「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看看。」
姜欣然黑葡萄般的眼眸里闪出一簇光亮,恍如秋水剪瞳:「奴……也能看?」
楚哲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清俊的眉眼里溢出几许邪魅来:「本世子让你看,你便能看,此案事关你姑父,相信你也能保密。」
姜欣然赶忙点头:「奴一定保密。」她说完快步行至案前,伸手拿过案卷便开始细细翻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桌,他坐,她站。
夜好静,唯有纸张的翻动声,唯有烛火在跃动。
他稍一抬眸,便可看到她眨动着的长长的眼睫,挺翘的鼻樑,以及饱满的双唇。
一看到那唇,他脑中便浮现出那日在水下给她渡气时的情景,面上不由得开始有些发烫。
「姜欣然。」他突然出声。
姜欣然一怔,抬头看他:「奴在,世子有何吩咐?」
楚哲低着头,一边翻动手里的案卷,一边语气随意地应道:「你挡住我的光了,最好能坐着。」
「哦,那奴……现在就坐着。」她老老实实搬了张圆凳,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认认真真地翻阅案卷。
姜欣然阅书速度极快,一目十行,一个时辰之后,她便看完了全部案卷,心头涌出些许疑惑,嗫嚅着问:「世子,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楚哲合上自己手上的文书:「说吧,哪里不明白?」
「那个朱元香当真是他杀么?这个忤作赵远的话实在有些牵强。」
这姑娘倒是聪明,一下就问到了节骨眼儿上,楚哲从案前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朱元香的死确实蹊跷,以前我也看得不甚明白,但现在,我找着她的死因了。」
「因何而死?」
「喉头风。」他略略一顿:「她的死状与陈医官所描述的症状一模一样。」
姜欣然惊得从圆凳上站起来:「也就是说根本没人想要杀朱元香,那伯爵府的赵天磊就是被冤枉的?」
「赵天磊肯定是被冤枉的,至于有没有人想杀朱元香,这可说不好。」楚哲面上多了几分肃穆,隔着莹莹烛火看着她:「假如有人知道你那婢女不能服用庵波罗果,却有人故意将庵波罗果换种形式给她服用,这算不算谋杀?」
姜欣然蓦地愣住,沉思片刻后喃喃着:「也就是说,有人用掩人耳目的手法杀死了朱元香,继而陷害赵天磊、陷害大理寺一众官员,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这样做?」
「姜欣然。」楚哲面色平静地行至她面前,长长缓了口气,那气息拂得她额前的髮丝也跟着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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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大的身影朝她微微笼下来,好似要将她裹入怀中一般,却又偏偏克制地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声音也变得暗哑而低沉:「这件案子复杂得很,可能背后的真相要比现在案卷里所记录的内容多得多,但眼下我不能尽告知于你,待确定详情后再说吧。」
姜欣然还不习惯与他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尴尬地往后退了两小步,朝他福了福身:「那就有劳世子了。」
他嘴硬地回了句:「我又不是为你。」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奴知道,世子乃是为天下大义。」
他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她也便不吭声,两人就这么沉静地相对了片刻。
「世子。」姜欣然突然抬头看他,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眸里闪出点点烛火:「有件事,奴不知该不该说。」
楚哲转身行至案前,坐回到太师椅里,心里明明很期待,嘴上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又没人逼你。」
「奴若是说了,世子能不能……保证不生气?」
呵,这是向他提要求了,「行,本世子可以保证。」
姜欣然这才缓了缓,娓娓开口:「那日在林中遇刺,那些黑衣人投向我们的火药球,其实是五颜六色的。」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怯生生地瞥了一眼楚哲。
楚哲的面色沉了几分:「继续。」
姜欣然便继续说:「那五颜六色的火药球里,只有红色与蓝色会爆炸,奴寻思着,刺客定是在黑市买的火药,买到的量定也不多,所以才会只选两个颜色来爆,再就是,奴也怀疑,刺客背后之人,是不是也隐隐知晓……世子眼睛的事,所以当时那情况,实际上也是对世子眼睛的一种试探?」
「姜欣然。」楚哲突然出声,面色冷如冰。
「奴在。」姜欣然赶忙垂下头,等待着他的责骂。
她知道眼睛是他的隐痛,外人碰触不得,故尔也一直未提林中之事,今日若不是说到这件案子,她也不敢冒然提到。
「夜深了,你且回房歇息去吧。」他并没责骂她,缓了口气,下了逐客令。
「是。」姜欣然老老实实地退出了正房。
待她一离开,屋内的楚哲突然握紧双拳,咬牙说出了一个名字:「柳若施!」
第44章 起疑
在楚哲的记忆中, 柳若施曾有两次对他的眼睛起疑。
一次是在柳若施刚被扶正后不久,为笼络楚玉书, 她提出由她亲自来抚养楚哲, 楚玉书想也未想便点头答应了。
自此,楚哲便被她以教画的名义关入一间三面临江的屋子,屋内除了案桌、文房四宝, 以及两扇巨大无比的槛窗,再无别物。
松江河的水不停地拍打江岸,冷风裹着江面的水汽一阵阵从屋外袭卷而过, 寒气袭人,耀眼的光线自槛窗泄入, 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时楚哲的眼睛不只识不得颜色,还格外畏光, 他只得半眯着眼, 瑟缩地蹲在墙角,躲避冷风, 躲避光, 更是躲避绘画。
那时他只有五岁, 母亲刚离世不久,没有依仗,任人鱼肉,这间看似明晃晃的屋子,却是第一次让他知晓了什么是人性的阴暗。
柳若施永远摆出一副狐狸般的笑脸, 温言细语地劝慰:「子仲啊,我这也是为你好, 侯爷素爱丹青, 你作为他的儿子, 多少也要习得一些他的本事吧,再说了,这偌大的家业往后说不定都指着你来继承呢,那库房里收着多少名贵字画,你若是对丹青一知半解,可不就是个睁眼瞎么?」
楚哲背朝她,双手抱膝,只说了两个字:「走开。」
柳若施温婉一笑,眸中却掠过一缕阴毒的光,吩咐钱嬷嬷,「断了世子的饮食,再将这屋中的炭盆撤了,世子何时拿起笔绘画,饮食与炭盆便何时恢復。」说完便款款出了屋子,并反锁了屋门。
正值冬日,楚哲又冷又饿地在屋中熬了一天一夜,待第二日柳若施再次出现时,他仍神思恍惚地蜷缩在墙角。
柳若施瞄了一眼案桌上仍空空如也的宣纸,转头吩咐婢子:「将他从地上架起来。」
两名婢女得了令,将楚哲从地上拖起来,扶到案桌旁按住。
柳若施满脸堆笑地端出一盘流香四溢的鸡肉,「子仲,你若是能在这纸上随便画出一枝梅,不管画得好与坏,我便赏你这盘鸡肉,如何?」
楚哲抿着唇,眸中垂泪,没吭声。
柳若施微微一笑,又端出一碗百花羹:「还有这个,听说是你最爱吃的。」
小小的孩子,定然也是饿坏了,他看了眼摆在面前的菜餚,硬撑着拿起画笔,在宣纸上画下了他眼中的梅花。
那是一枝奇怪的梅花,花与枝的形状倒是很逼真,颜色却让人瞧着甚是别扭,长着菊黄色的枝杆,釉蓝色的花朵。
柳若施看着这画怔愣了好一会儿,满脸狐疑地问:「子仲,你莫非是不识得颜色?」
楚哲闻言心头一紧,却又想到母亲生前的叮嘱,咬了咬牙,愤恨地回怼:「我只是不想让你称心如意而已。」
如此才将起疑的柳若施煳弄了过去,却也换来更长久的挨饿、受冻。
柳若施第二次对他眼睛起疑,是在他的束髮之年。
那时鲁氏已窥得柳若施之心机,早将楚哲养在了怡安院,亲自来照料他。
那一日正是中秋,楚家齐聚一堂,围在膳房吃暖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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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是何等富贵之家,那暖锅的食料自然是应有尽有,桌上摆放的调料也是琳琅满目,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
鲁氏坐在首位,吃下两块涮羊肉后牙口泛辣,想要杯甜饮子沖淡些许,旁边本也站着伺侯的僕从,随喊随到,偏偏鲁氏今日心头愉悦,再加之楚哲就坐于她身旁,于是满脸慈爱地道了声:「子仲,你且给我倒杯甜饮子来。」
饮子就放在旁边的案桌上,共有三种口味,甜的、酸的,再就是果酒,也分别用三种不同颜色的陶壶盛装,缃色、碧色、山梗紫。
钱嬷嬷还特意出声提示了一句:「世子,那缃色壶里装的便是甜味饮子。」
楚哲没理会她,拿起瓷盏起身去倒饮子。
三种不同颜色的陶壶在楚哲眼里不过是三种不同层次的黑色,他暗暗吸了口气,冒险选了其中一种,倒进了瓷盏。
终归,他还是选错了。
鲁氏端起瓷盏刚饮上一口,便被呛得连连吸气:「哎哟,我这大孙子怕是要醉死我这个老婆子,竟给我倒了果酒来喝。」
楚哲心下愧疚,忙拍着鲁氏的背给她顺气:「怪孙儿,刚刚一时走神拿错了壶。」
坐于正对面的柳若施温婉一笑:「刚刚钱嬷嬷还特意提醒了世子,说这甜饮子就装在缃色壶中,世子却偏偏选了紫色壶,莫非世子这双眼睛瞧颜色瞧不真切?」
鲁氏闻言不痛快了,接下话头:「今日开开心心的日子你说什么风凉话,子仲都说了是一时走神,你却偏要扯到什么眼睛上头去,柳氏啊柳氏,难不成你就巴望着子仲出点儿什么事才好?
柳若施一听鲁氏语气不善,气焰立马矮下去:「婆母多心了,妾身不过是担心世子身体而已。」
楚哲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本世子的身体好得很,就不劳烦侯夫人挂心了。」
如此,才再次将柳若施的疑心压了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楚哲一直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缺陷,知情人除了过世的母亲,便只剩后来出现的姜欣然。
要说想借用此事作妖、并成心要杀他的人,除了两次起疑的柳若施,他再想不出还有别人。
又是不得安枕的一晚,次日楚哲早起去上朝,下了朝与仁帝聊了一会儿朝中事务,这才转身去找冷凡。
冷凡无缘无故被楚家姑娘欺负了两次,这几日心里正如猫抓一般,说不上是难受,也说不上不难受,反正心绪复杂得很,连带着见到楚哲也没好脸色。
「怕是要让楚大人失望了,那日所抓的两名林中刺客,撞墙而亡了。」
楚哲面色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楚哲随冷凡来到狱中,刺客所住的两间囚室还未来得及清理,墙上地上皆是血,浓重的血腥味四处瀰漫,久久不散。
楚哲在囚室中上上下下搜索了一番,仅在干草席中找到一个指头大小的铜制弯月,小小巧巧的,如孩童所喜的玩物一般,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冷凡抱着手臂靠墙而站:「这囚室进进出出生生死死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知谁留下的这玩意儿,估计没啥大用。」
楚哲将那小小的弯月搁入袖中,出囚室朝他拱了拱拳:「谢过冷统领,因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开。」说完转身往外走。
「哎,楚大人……」
楚哲步子一顿,回头看他:「冷统领还有何事?」
冷凡嗫嚅着:「令……令妹……」
他本要说「令妹剥了我的衣裳还未归还呢」,可这样令人羞耻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在下的妹妹怎么了?」
冷凡憋得一张通红,很不快活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你可以走了。」
楚哲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也未再深想,转身走了。
出了宫,他直接让丁秋生将马车赶去国公府。
周为这两日心绪恹恹的,一口气憋在心里憋久了,也就慢慢消散了,可楚哲后来再没向他示好,在宫里碰了面也不理会他,倒是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无骨头般的倒在屋内的太师椅里,腿搁在案几上,正一颗颗地往嘴里塞葡萄:「你说,这小子莫非真要与我绝交了?」
小妾慕青正在一旁煮茶,闻言出声安慰:「少爷与楚世子乃血脉至亲,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呢,哪是说绝交就能绝交的。」
周为点了点头:「也是,本公子这次得拿出气势来,再多忍几天,不理他。」
话未落音,顺子急匆匆来报:「少爷,楚世子上门来了,奴估摸着是专程来向少爷道歉的。」
周为神情一震,拿着葡萄的手也顿住了:「当真,你没看错?」
「奴敢赌咒发誓,若是看错了保准下辈子变猪。」
周为斜了他一眼:「谁稀罕你变不变猪。」随后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往屋外瞄了两眼,「你且将这屋门先关起来,待他来了,不敲个半刻钟的门,本公子决不见他。」
顺子得了令,赶紧去关门。
主僕几人如此在屋内静静等待敲门声响起,等了好半晌也不见有人来。
周为不耐烦地朝顺子踢了一脚:「你不是说没看错么,怎的外头还没动静。」
顺子摸了摸自己被踢痛的臀:「奴当真没看错,许是楚世子遇上什么事儿给耽搁了,奴再去看看便是。」说完转身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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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页
半刻钟后再次急匆匆来报:「少爷,楚世子没来咱这儿,他直接去找太爷了。」
周为气得「嗖」一声从椅子上起身,「八成又去祖父那儿告我什么状去了,快给我更衣,我得去看看,可不能被他在背后捅黑刀。」
慕青赶忙起身给他拿了件外衣过来,腰间的盘扣还没来得及扣稳,他便一提衣摆,阔步出了门。
国公府的无忧阁。
国公爷刚午睡了起来,正沉着脸坐在软榻前,面前的小案上摆着他爱吃的糖葫芦、瓜子、花生,及几样酥软的糕点。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楚哲跪在软榻前,以额触地,静等着国公爷的回覆。
国公爷沉着脸,声音里带着沧桑:「眼下过得好好的,你何故要提起往事?」
「外孙只是不想母亲死得不明不白。」
国公爷拍案而起,厉喝一声:「谁说你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了?」
那「啪」的一声响,让站在门外偷听的周为也吓了一大跳,老头儿对表哥一向是宠爱有加,今日发这样大的脾气倒是头次见到。
屋内的楚哲却不慌不忙:「我知道,外祖父是不想我趟这浑水,但死去的人终究是我母亲,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外孙至死都不会甘心,还请外祖父将当时的情况如实以告。」
当时他年龄太小,接触不到诸多隐情,而国公爷作为他的外祖父,知道的定然会比他多。
国公爷颤抖着从小案上拿起一串糖葫芦,看了看,又放到了瓷盘里,枯瘦的手捲起来,握成拳,置于膝上:「你倒是与外祖父说说,为何会疑心到你母亲的死因?」
楚哲这才抬起头来,幽暗的光线里,他俊美的脸上透出几许森冷:「我近日在暗暗查探大理寺受贿案,发现此案背后有诸多隐情,但最终诱因却是先帝朝时的党争,我也因查探此案而引来两次刺杀,其中一次刺杀,其背后之人……应该就有侯府的侯夫人,柳氏。」
国公府闻言面色一滞,「你有几成把握是她?」
「至少八成。」
国公爷冷笑一声:「一个口蜜腹剑的妇人,也就他楚玉书当宝似的养在身边,当真是个笑话。」说着又朝楚哲扬了扬手:「你且起来说话吧,别跪着了。」
「是。」楚哲提起衣摆站起来,继续道:「虽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柳氏一后宅妇人会与朝堂党争扯上关系,但她既是一个城府深沉之人,那母亲的死也必然不简单,毕竟母亲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她。」
国公爷看了他一眼:「说到底,你对你母亲死因的怀疑,皆还停留在猜测层面。」
「不是猜测,是推测,伯爵府命案里忤作赵远的证言,是将大理寺受贿案定案的关键一环,而这个赵远,当年也曾给母亲验过尸,也正是他的证言,才将母亲的死因认定为蘑菇中毒,而非他杀,若赵远是党争里的一枚棋子,这个局,是不是从母亲在世时就开始布下了?」
国公爷闻言置于膝上的拳头紧了紧,面色逐渐沉下来,继而老泪纵横,语气哽咽:「老夫何曾没怀疑过,当年音音一死,你外祖母也跟着去了半条性命,老夫费尽心计想去查一个真相,却被你父亲百般阻挠,甚至连音音身边伺侯过的婢女婆子都被发卖的发卖、赶走的赶走,若是这里头没蹊跷,侯府又为何要这般行事?只嘆后来你外祖母病逝,老夫也跟着病了一场,自此再没重提此事。」
「外祖父当时为何会对母亲的死产生怀疑?」
国公爷抹了一把老泪,长长一嘆:「当年,朝中太子党与誉王党之间的争斗已是白热化,你外祖母乃太子胞姐,国公府自然是站在太子一方,而安平侯楚玉书则一直保持中立,两边都不站,但你祖父楚玄德乃一代名将,手中握有一支所向披靡的楚家军,虽后来随着他过世,楚家军也被整编进陇西军中,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楚家一声令下,楚家军便可立马集结成势,所以无论是太子党还是誉王党,皆想将楚玉书拉拢到自己这一派系来。」说到此处,国公爷顿住,陷入沉思。
「后来呢?」楚哲忍不住问。
国公爷又是一声长嘆,饮了一口茶水:「后来,我家音音与楚玉书私定终身,两家因此也结下姻亲,但老夫到现在都敢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老夫从未想过用儿女的亲事来做党争的筹码,他俩成亲是因他俩相爱。」
楚哲蹙紧眉头,继而又微微舒展:「如此便可理顺了,国公府与侯府一旦结亲,誉王党必然会怀疑,侯府会因这门亲事而倒向太子党,故尔他们要下手破坏掉这桩姻缘,而杀死我母亲便是破坏两家关系最好的手段。」
国公爷又抹了抹眼角:「没错,这便是我怀疑音音死得不简单的原因,自她死后,我周家便不再与楚家有明面上的来往,而楚玉书也在扶正了柳氏后,渐渐倒向了誉王党。」
楚哲握紧了拳:「柳氏定然就是当初誉王党安置在侯府的棋子。」
国公爷再次饮了一口茶,语气哀伤:「这一切都只是推测,并无半点真凭实据,何况,当初的誉王早已成为龙椅上的皇上,哪怕你真查到了什么,谁又会支持你将那些有从龙之功的臣子拉下马?孩子,难啦,这也是老夫不想你去趟这趟浑水的原因,如今大局已定,你也是皇恩裹身,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且将精力放在公务上,来日不靠那楚玉书的封荫,自己去封侯觅爵,这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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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之后再次伏身而跪:「让外祖父如此担心,是外孙不孝。」
国公爷抹了一把泪,拿起小案上的糖葫芦,发狠一般咬下一颗,「嘣嘣」地嚼起来。
他虽已年逾古稀,却向来牙口好,不只吃得动糖葫芦,连硬绑绑的核桃也能一口咬破,他一边嚼一边叮嘱:「老夫年纪大了,许多事已经管不动了,我知道不只你在查大理寺那件案子,连子炎也偷偷参与了,老夫如今深居简出,在朝中帮不上你们什么,唯愿你俩都能活得好好的。」说完又有混浊的泪从苍老的眸中涌出,一颗颗落到了抖动的白须上。
楚哲听得心头一热:「外祖父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护好子炎。」
话刚落音,便见屋内的帘子被高高打起,周为阔步入得屋内:「谁要你护了,我自己就能护好自己。」说着扭头看向国公爷:「祖父你放心,我俩都会好好的。」
国公爷含泪一笑:「如此,老夫便稍许放心一些。」
从无忧阁出来,楚哲阔步走在前头,周为跟在后头。
「喂,你能不能走慢点,我俩的事还没完呢。」
楚哲步子一顿,扭头看他:「你还想怎样?」
周为一挥膀子:「你还没正儿八经向本公子道歉呢,等你道完歉了,本公子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楚哲斜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打架那日,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是你自己要揪住不放。」
周为脑袋一偏,想了想:「道了歉?我咋没印象了,罢了罢了,本公子心胸宽广,不跟你计较了。」说着跟上楚哲的步子,话题一转:「你当真要去查姑母的死因?」
楚哲没应他,走出一段路后才停下来,答非所问,「伯爵府命案里那个朱元香死于喉头风,此症是因食用庵波罗果所引发,也是因个人体质所决定。」
「这么说不是谋杀?」
「是不是谋杀还说不定,倘若是谋杀,定然是对朱元香的生活习性相当了解之人,你先去调查下她生前的婢子、乳母之类。」
「行。」周为点了点头,「我这儿还有个消息,那个忤作赵远的母亲,曾是太后宫里的掌事嬷嬷,太后乃当今皇上生母,赵远成为誉王党的棋子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楚哲沉着脸:「如今真相虽已在眼中,却无丁点真凭实据,我们得一步步去攻。」说着又看了他一眼:「我先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喂,你还没说要不要去查姑母的死因呢。」
楚哲压根没应他,转身钻进了门外的马车里。
第45章 偷看
回到云溪苑后, 楚哲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正房。
邹伯想送饭也不得入内,提着食盒在门外长吁短嘆:「世子, 人是铁饭是钢, 你都两顿没进食了,好歹吃点儿行不行?」
屋内静悄悄的,压根儿没人应他。
邹伯无奈摇头,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瞪着眼干着急,那食盒里的饭菜是热了又凉, 凉了又去热,折腾了大半日, 正房的门却仍是原封不动。
玉儿的消息一向灵通,一回屋就忍不住在主子面前絮叨:「也不知正房发生了何事, 听后厨的婆子们说世子今日还没进食呢, 可把邹伯急坏了。」
姜欣然微微一惊:「邹伯说了什么没?」
玉儿摇头:「听说邹伯也弄不清情况,反正跟着一通瞎着急, 楚世子那人也是, 成日里板着脸, 话也少,弄得下人也跟着战战兢兢的,全靠猜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来行事。」
「你且慎言。」姜欣然斜了她一眼。
玉儿赶忙捂嘴不说了。
姜欣然则轻倚在软榻前,捧书阅读,读着读着又开始走神, 世子不进饮食八成就是心绪不佳,那他心绪不佳的原因, 会不会是由于自己昨晚提到了他眼睛不辩颜色之事?想来她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如此不安地度过了一晚, 次日起床梳洗完毕, 正欲用早膳,便见邹伯急匆匆入得屋来:「姨娘,不好了,世子生病了,浑身烧得跟火炭似的,好似都不认人了。」
姜欣然神情一震,立马从案几前起身:「那赶紧让丁秋生去请医官。」
邹伯苦着脸:「世子从小到大便不让医官碰自己的身体,老奴也是一时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来找姨娘想办法。」
「不准医官碰自己的身体?」姜欣然略略一思量,这可不就是怕眼疾被人识穿么。
她也顾不得用早膳,随手披了件外衣往屋外走:「我先过去看看。」说着与邹伯一道朝正房的方向快步行去。
楚哲一连几夜不得安枕,再加之母亲的死因在心底形成的郁结,一下子就病倒了,高烧不止,浑身发冷。
他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侯府,母亲拿着颜料盒在教他识颜色,但他一样也不识得,母亲绝望地捂了嘴哭,哭得整只手都被泪水染湿了。
他只得扯住母亲的衣袖哀求:「母亲,你别生气,别生气了。」
不对,是母亲扯住了他的衣袖,此时母亲已饮下蘑菇汤,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叮嘱他:「别让……你父亲失望……」
那是他最为悲痛而绝望的时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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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母亲……」楚哲闭着眼,在枕上喃喃自语。
床榻前的姜欣然轻唤着:「世子,你醒了吗,世子?」
楚哲毫无反应,仍在喃喃地唤着「母亲」。
即使是在大白天,屋内仍是窗扇紧闭,床头还燃了一盏烛火。
昏暗的光亮下,床上的男人面色微微发红,刀削一般的五官看上去柔和了不少,这个被皇上倚重、行事果断、在朝中人人尊崇的楚大学士,此时好似已脱下身上那层无形的冷硬的盔甲,变得如孩童一般脆弱无助了。
姜欣然本对他还隐隐存着怨气,见到他这般,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同情来。
她虽出身卑微家道贫寒,但这世间好歹还有爱着她的母亲,以及细心养育过她的姑父姑母,而楚世子虽出身显赫,却是母亲早亡、父亲疏离,除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疼着他,便是再无所依了。
人活着,不论富贵贫贱,皆是各有各的难处,姜欣然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气。
邹伯见其嘆气,心里一时又焦急了几分:「姨娘,要不要通知侯府那边?」
姜欣然看了几眼楚哲的面色,又伸手探了探他额际的温度,「世子不过是染了风寒,我先给他冷敷一下,你再让后厨熬点风寒病人常喝的汤药,看世子能不能好转,若是能好转,自然就无碍了,若是不能好转,再去通知侯府也不迟。」
邹伯点了点头:「也是,若贸贸然去通知侯府,怕是又要惊着老夫人了,老奴这就去熬汤药。」说着便提着一条瘸腿去了后厨。
姜欣然则端来水盆,将巾子打湿了给楚哲冷敷。
不只要敷额际,还得要敷手臂、前胸,腿。
两人虽没有男女之实,却早就破了男女大防,一床共眠过,且还在生死之际相拥过,故尔当姜欣然扯开楚哲胸前的衣襟给他冷敷时,心头并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反而是行事干脆,举止磊落,毕竟救人要紧。
如此一直折腾到夜间,虽楚哲没醒来,身上的烧却慢慢退了下去。
姜欣然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饭也没吃几口,只想找个地儿睡上一觉才好,但眼下也不能擅自离开,毕竟楚世子还在床上病着呢。
她瞄了眼床榻,寻思着能不能靠着床沿眯一会儿,后又想到,上次给他疗伤,便是靠着床沿时发现了他的黑络子,因此还被责骂了一顿,这次还是不沾他的地盘为好,免得又发现他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姜欣然朝屋内环视了一眼,发现除了太师椅能让人舒服地靠一会儿,便再无别的安寝之处了。
她费了老鼻子劲,将又沉又结实的太师椅移到了距床三尺之处,继而歪着身子窝了进去,迷迷煳煳地就这么睡着了。
半夜子时,楚哲终于醒了,在枕上偏过头,一眼就瞥到了歪在太师椅里睡觉的姜欣然,他眉头微微一蹙,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呢,不然这女人怎会半夜出现在他的房中。
头有些痛,他抬手扶了扶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生病了,人家许是在这儿照料他。
楚哲支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低头一看,勐地发现自己衣衫大敞,前胸与腰腹赫然露在外头,他一时面露窘色,连忙繫紧了衣衫,气恼地指着姜欣然:「你……」竟敢解他的衣衫!
太师椅上的女人睡得正香呢,压根儿就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楚哲无奈一嘆,提腿下了床。
屋内的烛火闪了闪,火光在寂静的夜里暗了几分,楚哲拿了剪子将烛芯剪去一截,那火光便如泼了油一般霎时亮堂起来。
他去茶台倒了杯茶水,一口饮下,缓了缓,神思总算清醒了些许,头也不似先前那般又痛又沉了。
随后他行至太师椅前,想将姜欣然推醒,让她回屋去睡,但伸出的手却在触到她的衣衫前顿住,片刻后又收了回去。
她睡得实在太香了,微微侧着身体,脑袋搁在椅背上,一张白皙的小脸在烛火映衬下显得愈加柔和而清新,眼睫长而卷,像把小刷子似的覆在眼下,鼻尖挺翘,唇饱满而润泽。
他滚了滚喉头,想到那次水下的接触,面上不由得浮起一层薄红。
随后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将目光偷偷下移,落到她的领口处,斜斜的交领上方露出她颈部的一小片皮肤,白皙、嫩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从领口再往下……
他不敢再看了,全身又在发烫了!
楚哲果断地收回目光,暗暗吸了口气,轻唤了声「姜欣然」。
姜欣然压根没反应,她一向贪睡,今日又劳累了一番,这一觉睡下去怕是轻易不得醒来。
楚哲看了眼漏刻,夜还长着呢,他上前一步,躬身将她从太师椅上抱了起来。
姜欣然好似有觉知一般,脑袋一偏,便毫无戒备地窝在了他怀里,如同一只软弱无骨的小猫似的。
楚哲唇角轻轻扬起,继而紧了紧手臂,提腿将她抱到了床榻上,并轻轻盖上了被褥。
待她躺好,他仍站着未动,躬身去细看她的睡颜,还好奇地用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地颳了刮,女子的肌肤果然如凝脂般细嫩,与男子的肌肤全然不同。
姜欣然感知到了脸上有些痒,闭着眼用手捞了捞,继而一个翻身,面朝里睡了过去。
楚哲哑然失笑,拿了件外衣,自行靠在太师椅里去睡了。
姜欣然第二日醒来时已过了卯时,太阳都钻出云层了,她舒爽地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从床上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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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她揉了揉眼,语气慵懒地唤着。
但屋内无人应她。
她又扯了个哈欠,这才正儿八经地睁开眼,印入眼帘的竟是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的世子爷。
姜欣然恍如被人敲了一闷棍,惊得差点失了魂魄:「世……世子,你怎会在此?」
楚哲戏嚯一笑:「姜欣然,你好生生看看,这可是我的屋子。」
姜欣然抬眸看了几眼,大惊失色,这才想起自己昨夜本是在照料病人的,没成想她竟占了病人的床,而把病人挤到太师椅上去了。
「是奴一时忘形睡过头了,是奴僭越了。」她快速提腿下床,冒冒失失行至楚哲跟前,顶着凌乱的发低头认错:「奴并没想要睡世子的床,奴……」
她突然一怔,一脸茫然地看向楚哲,她是怎么睡到床上去的?莫非是世子抱上去的?
楚哲似乎一眼瞧出她的心思,漫不经心地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太师椅上的睡相实在太丑,故尔将你搬到了床上。」
是「搬」,而不是「抱」,用词不同,果然就没那么尴尬了。
姜欣然暗暗松了口气:「奴下次再也不敢这般放纵了。」说着又抬头看他:「世子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悠闲的用手指敲击着太师椅的椅背,一下又一下的,那手指修长、莹白,温润如玉,当真是好看得很。
「无碍了。」他短短回了三个字,随后抬起桃花眼看她,眼里的光悠长悠长,好似别有深意一般,语气也不急不徐,「你先去洗漱,用膳,之后再来正房,我有话与你说。」
姜欣然心口一紧,不知这楚世子又有何事要与她说,嘴上却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第46章 讨好
待姜欣然收拾妥贴用完膳再到正房时, 楚哲已换了身常服坐在茶台前,正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奕, 今日休沐, 难得他生了一场病后还能再歇一日。
姜欣然进门后福了福身,站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楚哲脸上带着病癒后的苍白,神色沉静, 抬手将棋子轻轻放进陶罐,又不急不徐地饮了一口茶水,这才犹疑地开口:「昨夜……辛苦你了, 你可以向本世子提一个请求。」
姜欣然一脸懵,世子叫她来就是为了向她表示感谢?
楚哲看了她一眼:「你若暂时提不出什么请求, 也可再等一等,待你想起来了, 再提。」
「世子。」姜欣然垂下眉眼, 双手却在袖中暗暗捲起来,「奴曾说过, 奴想立女户单过, 若是世子愿意成全奴, 奴必感激不尽。」
自从重回云溪苑,她几乎每天都在苦想未来该怎么办的问题,她总不能一辈子与楚世子处于这种虚假的关系里吧?他会不会放她走,又会何时放她走?
今日既然楚世子让她提请求,她得抓住机会。
楚哲好似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请求, 再次饮了口茶水,声音有些暗哑:「我暂时还不能满足你这个请求!」
姜欣然:「……」既然不能满足请求为何又要她提, 这不是戳人心窝子么?
楚哲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沉声道:「你也看到了, 近段我们所经歷的两次刺杀,那阵仗都是冲着性命来的,你若贸然地立女户单过,不再有本世子的庇护,怕是活不了几日。」说着他还顿了顿:「这也是本世子将你……从国公府要回来的原因。」
一提「国公府」,姜欣然本来平缓的心绪又莫名蹿出一股火气:「既然如此,那奴没什么好说的了,若是世子没别的事,奴便告退了。」说完转身就往屋外走。
「姜欣然。」楚哲「嗖」的一声站起身来。
姜欣然蓦地停了步子,背朝他:「世子还有何事吩咐?」
楚哲行至她身后,却也不敢靠太近,隔了尺余的距离:「之前的事,你能不能……别再往心里去了?」语气是温和的,甚至带着讨好。
姜欣然这才转过身来,抬头看他,一双幽黑的眼眸闪出刀锋一般的寒光,语气凛然无畏:「若是我也朝世子胸口捅上一刀,再将刀抽出来,再说一句『别往心里去』,世子能好吗?」
「姜欣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会满意?」
她无奈苦笑:「世子说笑了,奴哪来的资格来要求世子,奴终究只是个奴。」
楚哲也绷紧了面色:「你何时把自己当奴了。」动不动就怼他,记他的仇,全然不似另外那些对他必恭必敬的奴。
姜欣然眼里闪出泪光来,却又被她咬牙忍着:「世子已将奴如物件儿一般买来送去了,竟还觉得奴不够卑微?」她朝前逼近了一步:「莫非世子觉得奴要如那畜生一般口不能言、心无所思,连刀架在脖子上也只能嗷嗷叫几声才是理所应当么?」
她凛然地看着他,眉眼里激盪着一股劲儿,好似哪怕以卵击石以肉餵虎也在所不惜。
这股劲儿总能让他感觉到惊异、震憾,甚至佩服,他从未在别的女奴眉眼里见到过这样不屈的力量。
这股劲儿也总能感染到他,以至于在面对大理寺受贿案、在面对母亲的死因时,他也能坚定而无畏地想去撬动皇权。
说到底她与他其实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执着、无畏,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命运的遭际让他们处在了不同的出身环境而已。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他喃喃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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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缓了缓:「世子若是觉得奴僭越了,尽管惩治奴便是,奴二话不说。」说着她偏过头,不去看他了。
楚哲沉默了片刻,低声开口:「只有你不再介意过往之事了,我才能好好地静下来去调查你姑父那件案子。」
明明是威胁的言语,语气却是温软的。
一提这案子,姜欣然的火气也收了收,「那姑父的案子……何时能翻案?」
「姜欣然。」楚哲低头看她:「虽然我调查大理寺受贿案并非因你个人,但说到底终究是在帮你,你竟还要求我能够尽快地帮完?」
「奴……没有这个意思。」
楚哲的胸口又在隐隐发痛,有些难受:「你竟是这般不愿与我住在同一处么?」
「奴没有。」
「你明明有。」
姜欣然不吭声了,片刻后抬眼看他,见其眉眼里并没往常那般盛气凌人的架势,这才放软了语气:「不知世子何时派人修好东厢房的门?」
一提那门,楚哲脸上也挂不住,偏过头躲开她的视线。
空气沉静了一瞬。
随后他答非所问:「为你的安全着想,往后我在何处,你也便在何处。」说着握拳抵在下颌处轻咳了一声:「接下来,我们得离开云溪苑,回侯府去住,所以修门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姜欣然神色一怔,一脸不解:「回侯府?世子此举何意?」
楚哲也不瞒她:「能知道我有……眼疾之人,必在侯府。」
自那融洞出来后,他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到自己的眼疾。
姜欣然虚虚地瞄了他一眼:「是侯夫人么?」
「嗯,得先去试着接近她。」
她也不敢具体打探,想了想:「世子可想好了贸然回府的理由?」
「自然不能贸然回去,今日我只是告之你这个想法,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至于回府的具体时间,还得等机会。」
「那奴等世子的消息。」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下来,好似又和好了一般,楚哲也偷偷瞄了她一眼,见她眉间舒展开来,心里也跟着松快了许多:「你上次……做的糕点很好吃,我都吃完了。」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姜欣然愣了一下,随后应道:「世子喜欢就好。」顿了顿:「若世子没别的事,奴便先回房了。」
楚哲「嗯」了一声,继而看着女人款款步出正房的房门,那背影裊裊婷婷,盈盈一握,看上去娇弱无比,却偏偏散发出强大的力量,他沉迷于她身上这种力量。
姜欣然到达东厢房后一直在思索回侯府的事情,她自然是不想住进去的,侯夫人心肠歹毒不说,侯爷也是性子暴躁,何况她与世子的关系还是虚的,到时不知又会惹出什么么蛾子来。
想到此她便感觉压力重重,不过好在也不用马上住过去,还得等时机。
没想到时机马上就来了。
侯府锦秀苑里。
孙姑姑小跑着入得屋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夫人,奴婢打听到了,打听到了。」
鲁氏正靠在软榻上歇息,闻言立马直起身子来:「那姓邹的老头儿肯说了?」
孙姑姑点了点头:「那邹老头儿又不傻,知道全府上下最疼世子的就要数老夫人了,为了世子的终身大事考虑,他当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你且先喝口水,再细细说与我听。」
孙姑姑端起茶盏饮了几口茶水,缓了缓,这才开口道:「咱们上次不是在云溪苑安置了那个叫孙颖的僕妇么,这招确实吓着世子了,他……」孙姑姑顿住,不敢往下说。
鲁氏面色一紧:「他如何?」
「他竟将姜姨娘送给国公府的那个周公子了。」
「什么?」鲁氏「嗖」地一声站起来,捂着胸口,眼见着就要气晕过去。
孙姑姑赶忙伸手搀扶:「老夫人您别急,您别急,人又要回来了,没事了。」
鲁氏喘着气重新坐回到榻上,脸色都白了:「这臭小子,当真是胆大妄为,竟将自己的人送与外人,你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姑姑看了眼鲁氏的面色,一时为难:「奴婢怕老夫人又被气着。」
鲁氏咬了咬牙:「老身受得住,你且有什么便说什么。」
「听那邹老头儿说,世子曾发下誓言,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孙姑姑说着暗暗看了眼鲁氏,见其没再激动,这才继续往下说:「故尔他与姜姨娘一直都没有男女之实,估计打心眼儿里也没想将姜姨娘长留,咱们那一招,八成是让他担心上了姜姨娘以后的处境,想来想去只得将其託付给自己的表亲,算是给她安顿个好的去处。」
「这个臭小子,亏咱们使了那么多计策撮合他与姜姨娘,没成想,他如此不知好歹,竟还声称不婚不育不置后宅。」鲁氏声音发颤,「你且再说说,他怎的又将人要回来了?」
孙姑姑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听邹老头儿说,世子心里早就装着姨娘了,表面上将人送走了,这心里头仍是割捨不下,于是在国公府举办纳妾之礼的当日,硬是将人给接了回来,国公爷也算体恤咱们世子,私底下将新娘掉包,这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鲁氏略略松了口气:「怪不得我前些日子听闻国公府的嫡长孙又纳了妾,没想到竟是这桩是非。」转而又问:「眼下那臭小子和姜姨娘之间可有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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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姑姑摇头:「愁人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世子那性情老夫人最了解不过,不近女色,寡言少语,哪怕他心里真装了姜姨娘,言行上仍是不冷不热的,眼下这两个人啊,一个住在宅子这一头,一个住在宅子那一头,压根儿就没在一块儿处,这关系又如何能有进展?」
鲁氏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不行,无论如何得想法子让他们睡到一张床上去。」
「老夫人可有好法子?」
鲁氏思量了片刻:「法子倒不是没有,就看侯爷争不争气了。」说着吩咐孙姑姑:「你且去一趟主院,将侯爷叫过来,就说我有事吩咐他。」
孙姑姑应了声「是」,转身出了锦秀苑。
第47章 自尊
楚玉书刚下朝回来, 才脱下身上的官服,便见孙姑姑来唤他。
「母亲可说了有何事找我?」
孙姑姑笑着答道:「老夫人只说了有要事, 具体何事没与老奴说。」
楚玉书心里直打鼓, 他这老母一向强势且不讲理,他对她是又烦又惧:「行,孙姑姑先回去吧, 我马上就过来。」
两刻钟后,楚玉书来到了锦秀苑。
鲁氏端着茶水看了眼儿子,指了指下首的座位:「你先坐下吧, 人高马大的,别挡着我的光了。」
「是。」楚玉书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鲁氏用茶盖拨弄着茶水, 慢条斯理地开口:「如今你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子嗣方面怕也是没指望了。」
楚玉书听得脖子一梗, 他这是被自己的母亲嫌老了么?
鲁氏不理会他, 自顾自地说:「你膝下也就子仲一个男丁,往后这偌大的家业还指望他来继承呢, 偏生, 你与自己亲生儿子的关系竟闹得比陌生人还不如, 陌生人打声招唿还有几份情面在,你们开口就是针尖对麦芒,且还各吃各的、各住各的,如今京城里谁人不知你们父子不对付,背后还指不定要如何笑话咱们呢。」
楚玉书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母亲又不是不知那逆子的性情, 闹成这般,能怪我么?」
「子不教父之过, 不怪你又怪谁?」
「如今他也非黄口小儿, 哪怕我有心教, 怕是他也无心听,我能奈何?」
鲁氏仍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语气:「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你明日下朝后去一趟云溪苑吧,亲自将子仲与他那妾室一同接回侯府住,本是一家人,没必要住于两处。」
楚玉书一听急了,「嗖」的一声从座位上起身:「我怕他是脸大如盘,竟还妄想我亲自接他回来。」
鲁氏嗤笑一声:「我今日偏生就要妄想了。」
楚玉书的语气立马软下来:「我是说那逆子,不是说母亲。」
鲁氏仍是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水:「玉书,你可别忘了,子仲的母亲当年是怎么死的,但凡你还是个人,但凡你心里还有丁点愧疚,都给我安安生生地去将他接回来。」
楚玉书:「……」
楚玉书心里忍着一口恶气,坐马车来到了云溪苑。
他不觉得自己真能接回儿子,不过是随了老太太的意思走个过场而已。
以前儿子刚搬离侯府时,他可没少差人劝他回去,他不只不回去,还干脆将宅子大门紧闭,压根儿不放侯府的人进去,其嚣张程度当真没给他这个安平侯半点脸面。
马车在云溪苑大门口停稳后,楚玉书也不下车,直接吩咐牛二:「你去将世子叫出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牛二得了令,放下缰绳进了宅子内,继而又被邹伯领着去了正房。
楚哲正在案前批阅文书,听了牛二的传唤不禁微微一怔:「侯爷可说了是何事?」
牛二蹙着眉:「侯爷没说,不过依奴猜测,侯爷应是亲自来接世子回府去住的。」
这算是亲自来接么,人都到门口了竟还摆谱不进来,明显是心里赌着一口气,不甘不愿的,赌气就赌气吧,谁怕谁!
楚哲合上文书,「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牛二忍不住问:「侯爷还在外头等着呢,世子……是见与不见?」
楚哲唇角微一扬:「让侯爷先等着吧。」偏生不给他准信儿。
牛二心下惶惶地回到了云溪苑门口,对着垂下的车帘躬身禀报:「侯爷,世子让您先等等。」
楚玉书语气焦躁:「他什么意思,来还是不来?」
牛二无措地抓耳挠腮:「世子……没说。」
楚玉书咬牙骂了句:「这个逆子。」
可再骂又如何,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待在大门口等,若是人都没见着就回去了,他又如何向老太太交待?上有老下有小,上下夹击,他当真是日子不好过。
楚玉书在车里等了近半个时辰,等得实在憋屈,一掀车帘下了马车,想在外头透口气。
自楚哲搬出侯府,楚玉书还没来过这云溪苑,依他的话说,这南大街乃商贾聚集之地,楚哲与他们杂居于此,那是自甘堕落不求上进,哪怕烧高香请他来他也不会来。
今日头次被逼来此,他脸上虽仍挂着不屑,心里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大门内打量。
云溪苑自然比不得侯府那般富丽堂皇,却好似也有小家院落的清幽,不过是过于安静与朴素了些。
抬眸,他一眼望见悬挂于门楣处的匾额,上面赫然写着「云溪苑」三个字,面色不由得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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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来喜好字画,曾挥笔写下过「自许红尘外,云溪好漱流」1的诗句,今日这宅子匾额上的「云溪」二字,好似还是他的笔迹。
楚玉书冷哼一声,嘴边刚嘟囔一句「逆子竟偷我笔迹」,却见那逆子正远远地沿大门内的甬道阔步行来。
行到近处,他对着楚玉书抱拳行礼:「让父亲久等。」
楚玉书负手而立,身子不屑地微微一转,斜对着他:「今日,我是按你祖母的吩咐才过来的,你祖母的意思是让你回府去住,你若不愿意回去,便自个与她说去,我懒得给你传话。」说完他转身就要朝车内走。
「多谢父亲,我明日便搬回府中。」楚哲故作恭敬地答道。
楚玉书步子一顿,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愿意搬回侯府?当真?」
「父亲没听错,儿子愿意回府。」楚哲说完还微微一笑。
楚玉书一头雾水,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比自己狡猾,且还相貌英俊的儿子,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臭小子能这么轻易答应回府,定是没安好心。
楚哲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父亲慢走,恕不远送,明日再见。」
楚玉书脸上百般不自在,又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这才提起衣摆上了马车,
楚哲目送着马车驶远,唇角隐隐浮起一丝笑意。
此时东厢房里,玉儿一进屋就大惊小怪地喊着:「姑娘,出大稀奇了,出大稀奇了。」
姜欣然正在看书,斜了她一眼:「何事这样一惊一乍的?」
玉儿拢到她身边,蹲下来:「侯爷来咱们云溪苑了,不对不对,是到了云溪苑大门口却没进来,世子刚刚特意出门去见他了呢。」
姜欣然面色滞住:「可否听说了侯爷来找世子何事?」
玉儿摇头,「奴婢倒没听说,不过姑娘你想想,这侯爷与世子向来不对付,之前他还用鞭子将世子伤成那般,今日登门来访八成没啥好事。」
姜欣然不由得也面露担忧,随后又将那担忧隐了去,嘱咐玉儿:「你且管住自己这张嘴,别在府中乱说,免得生出是非来。」
「我知道了姑娘。」
主僕二人用完了午膳,又在屋中小憩了一会儿,起来时屋外好似变天了,冷风颳得唿唿乱响,幸好那扇坏掉的门已被修好了,不然这天气不知要冷成什么样。
姜欣然在腿上搭了张软垫,看了眼白晃晃的屋外,暗暗一嘆。
玉儿这会儿倒是机灵,一眼瞧出主子的心思:「姑娘定是又担心夫人了吧?」
姜欣然低头摁了摁腿上的软垫:「天气再冷,母亲定也是要早起卖鱼的,一把年纪了,也没让她享过一天福。」
「姑娘好好过,以后定会让夫人享大福的。」
如何才能好好过呢?想到以后的日子,她心里也是一片茫然,正疑惑着,门外突然传来丁秋生的声音,「姨娘,世子有事找您,您开开门。」
玉儿本能地面色一紧。
姜欣然也一怔,随后吩咐玉儿:「快去开门吧。」
玉儿刚将那门打开,丁秋生与邹伯便手提肩扛地弄进来一大堆锦盒,哗啦啦全摆在了屋内的案桌上,堆得像座小山似的。
姜欣然一脸懵:「你们……这是做什么?」
邹伯咧嘴一笑:「这都是世子买给姨娘的衣裳首饰。」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还有这一百两银子,奴也给您放这儿了。」
一旁的玉儿又惊又喜,两只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姜欣然却赶忙推拒:「我并不需要这些,你们还是赶紧拿走吧,别让世子破费了。」
话刚落音,便见楚哲趋身入得屋内,一脸的沉着与笃定:「你需要。」随后又吩咐下人:「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与姨娘说。」
邹伯与丁秋生,及玉儿前后脚出了屋。
屋内只剩了二人,以及案桌上突兀多出来的一堆锦盒。
他朝前行了两步:「这些,你大可收下。」
姜欣然看了眼楚哲,转身去拿茶盏给他倒水,倒好后也没将茶水递过来,而是背朝他倚在案几旁,低声开口:「奴确实是出身寒微,母亲卖鱼为生,父亲一事无成且还好赌,若不是遇上世子,奴到现在怕是仍跟着母亲在李子口卖鱼,古话说『贫穷心苦多无兴』,奴的生活确实是需要银钱来改善,但奴在不名一文食不裹腹之时,真正支撑着奴没有倒下去的,不是奴对银钱的渴望,而是奴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哪怕是穷,奴也想活得腰杆笔直体体面面。」
她说着转过身来,看着屋内身形挺拔的楚哲:「世子出身显赫,自然是从没体验过贫贱之苦,自然以为这世间许多人许多事皆可用银钱来安抚和解决,偏生奴是个别扭的人,与世子之间也并非真正的……郎妾关系,恳请世子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无须再送钱送物来伤奴的自尊了,毕竟,奴穷得只剩下了这点儿尊严。」
楚哲怔怔地看着她,好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片刻后抿了抿唇:「你是说,本世子穷得只剩下银钱了吗?」
「奴没这个意思。」
楚哲扫了一眼案桌上的锦盒:「我也没特意要给你送钱送物,咱们明日便要搬去侯府了,到时你作为我的妾室,少不了会有一些迎来送往的应酬,为了不丢侯府脸面,总需要一些上得了台面的行头和首饰的,故尔我便让邹伯去置办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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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一惊:「明日就搬,这么快?」
楚哲「嗯」了一声:「今日父亲来接了,我也答应了。」
原来今日那侯爷是过来接他们的,姜欣然心头一黯,缓了缓,「那奴将行头与首饰收下,银票就……」
话未说完,便被楚哲抢了先:「至于那一百两银票……乃是预支给你的三个月的月银。」
姜欣然挑起眉头:「月银?」这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一般大户人家妾室的月银不过二三两银子,正室夫人也不过才二十两左右。
「你我虽并非是真正的……郎妾关系,但也可成为真正的僱佣关系。」
姜欣然不解:「如何僱佣?」
楚哲抿了抿唇:「我书房还差一个专门伺侯笔墨之人,住进侯府后,你须时常到我书房去研墨,或誊抄一些相关案卷,你可愿意?」
姜欣然暗暗绞着手中的帕子,「丁秋生不能研墨么?」
楚哲嗤笑一声:「他一介武夫,岂能入我书房?」说着定定地看着姜欣然:「你若是愿意,便收下这一百两银子,若是不愿意,我便将这银子收回。」
姜欣然瞟了他一眼,思量了片刻,低头应声:「奴愿意。」
楚哲眉间一展,隐隐有笑意自唇角溢出,「如此甚好,那你先收拾收拾,明日与我一道动身回去。」说完满心愉悦地转身出了屋子。
姜欣然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暗暗松了口气,扭头,一眼瞥到装满水的茶盏,这才想到给他倒的茶都没端出去呢。
作者有话说:
1李山甫《山下残夏偶作》
第48章 同住一屋
当天晚上最开心的就要数玉儿了, 她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将那些昂贵的钗镮首饰拿在姜欣然头上比划, 「往后住进了侯府, 姑娘才算是真正入了高门大院。」
姜欣然从妆奁前起身,顺势斜了她一眼:「那又如何呢?」
「下一步,说不定世子真会将姑娘纳入房中呢。」
「你呀, 人家给你一点好处就以为自己能上天了。」她拿起剪子将床头的灯芯剪去一截,橙色烛火映得她脸上一片柔和:「身居高位者,对位卑之人的好与坏向来凭心情, 心情好时自然能让你飞上天,心情不好时便能让你从天上跌到地下, 所以呀,这些皆当不得真。」
「姑娘这是还没原谅世子么?」
姜欣然盯着闪动的烛火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人家的奴, 何来资格谈原谅不原谅, 眼下我身契在他手上,且还指望着他能帮姑父翻案, 自然是事事都要听他的, 但我内心里对他却是不敢再相信与交付了的, 只盼着待事情了结后,他能发善心给我一条出路,往后,咱们还是得自个儿靠自个儿的。」
玉儿扁了扁嘴,那高兴的劲头儿霎时焉了下去。
姜欣然又忍不住叮嘱:「再就是, 侯府比不得云溪苑,人多, 心眼儿也多, 到时你可千万要管住自己的嘴, 万不可惹出什么是非来。」
「奴婢知道了,姑娘就放心便是。」
主僕二人又在屋内收拾了一通,这才各自安寝。
次日天蒙蒙亮,便有侯府的几辆马车齐齐停在了云溪苑大门外,将门前的空地占得是满满当当。
孙姑姑打头,领着一帮婢子小厮浩浩荡荡进了宅子,帮着先将宅中重一些的家什搬走,譬如楚哲平日里珍爱的文书、香炉、器皿等等,再就是姜欣然一些七七八八的物件儿。
一行人离开云溪苑到达侯府时,已到了申时,再在怡安院将家什逐一规整完,已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管家马福躬着身子在屋外传唤:「世子,姨娘,老夫人今日心情大好,特意交代膳堂多备了些菜餚,说是要让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用膳,眼下饭菜已经布好,还请世子与姨娘早些过去。」
楚哲冷冷回了句:「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马福躬身退下。
屋中的姜欣然看了眼楚哲,又环视了一眼刚刚规整好的屋子,头皮一阵发紧。
她到此刻才勐然意识到,回侯府最伤脑筋的事情并非是面对侯夫人与侯爷,而是她在这侯府并无单独的屋子,从此便要与楚世子同住一屋、同卧一床了,躲都躲不过去了,简直是让她欲哭无泪了。
「世子,往后该怎么办,这屋内连张罗汉床也没有?」
自上次孙姑姑将屋内的罗汉床与凉榻搬出去后,压根儿就没再置办新的。
楚哲滚了滚喉头,避重就轻:「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们得先去膳堂用晚膳,别让祖母久等了。」说完提起衣摆转身出了屋。
他何曾不知晓祖母硬将他接回来的意图,他也乐得将计就计,甚至,已经开始喜欢这样的安排了。
姜欣然心里却七上八下,绞着帕子,款款跟在了他身后。
主院里,柳若施气恼地一把扯下头上的凤簪,「钱嬷嬷,再换一根。」
钱嬷嬷吓得战战兢兢,赶忙给她换了根簪子:「夫人,这根可好?」
柳若施盯着镜中的自己,一双吊眼隐隐发红,答非所问:「老爷可回来了?」
「早回来了,已经往膳堂那边过去了。」
柳若施一声冷笑:「他倒是迫不急待想见这个儿子了,想着他们父慈子孝相聚一堂的画面,我当真吃不下这口饭。」
钱嬷嬷斗胆劝慰:「夫人且放宽心,吃不下也是要去吃的,那世子住回来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备一碗饭、多置一张床而已,眼下这府中的当家人可是侯爷,您又是侯爷名媒正娶的妻子,且还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怕来日世子袭了爵,继承了家业,也是动摇不了夫人在家中的地位的,说破天去,夫人也算是他的母亲,他心里再不服,不也得恭恭敬敬地向夫人行礼么,夫人又何必这般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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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若施长长吐了口气:「若我生的不是所谓的如花似玉的姑娘,而是男丁——但凡有一个男丁,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她说着看了眼旁边的瓷罐,里面的神仙粉早已用去了大半:「只是可惜了淑娴这步棋。」
钱嬷嬷不怀好意地一笑:「只要世子一日没娶正妻,郑家姑娘这步棋就一日没作废,夫人你想想,对还是不对?」
柳若施沉思了片刻,这才从妆奁前起身,心绪好似平復了不少,淡然道:「先去膳堂应付应付吧。」
今日鲁氏的确是心情大好,满是褶子的脸上红光闪烁,连那双混浊的眸子好似也比平日里清朗许多。
她坐在餐桌的首位上,一侧下首坐着楚玉书、柳若施,再就是张氏与顾氏,另一侧下首则坐着楚哲、姜欣然,接着是楚菊与楚桃。
老太太的目光不时地往姜欣然身上瞟,一张脸都快要笑烂了,「姜姨娘,你可要多吃点,得将身子养得再壮实一些,壮实了才好生养。」
姜欣然正在喝饮子,闻言一哽,差点呛出来,忙用巾子擦了擦嘴,低声应道:「多谢祖母,晚辈已经吃了许多了。」
一旁的楚菊用眼角扫了眼姜欣然,不屑地嘀咕了句:「不就是个卖鱼的么?」
声音极小,旁人没听到,但姜欣然听到了,听到了她也没吭声,懒得理会。
楚桃却「扑哧」一笑:「祖母为何只要嫂嫂多吃,不要我多吃点,以后我也想多生养呢。」
身后服侍的下人也跟着笑出声。
柳若施见缝插针地大声斥责:「桃桃你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出口闭口说什么『生养』,还要不要脸?」
「柳氏,你火气不小呀?」老太太扭头看她:「今日一家人聚在一块儿高兴,说话放肆点儿松快松快,你何须这般出口不饶人,竟还骂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要脸。」
楚玉书闻言也暗暗扯了扯柳若施的衣袖,示意她别再拱火。
柳若施心里憋屈,却又不得释放,只得暗暗咬了咬牙,冷着脸低头认错:「是儿媳不对,没顾着婆母的感受,下次再不敢这般了。」
「最好能说话算话。」楚桃得意地抬起下巴,瞥了瞥嘴:「今日还有嫂嫂在呢,母亲这般不给女儿面子,活该被祖母骂。」
楚玉书闻言重重咳了一声:「桃桃你少说两句。」
「好,我不说了,我吃,行了吧。」楚桃扁了扁嘴,总算是不吭声了。
桌上没人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片刻后,楚哲突然举起手中的杯盏,对着柳若施意味不明地一笑:「今日我便重回侯府了,希望侯夫人能继续心平气和地过活,日能坦坦荡荡,夜能高枕无忧。」
楚菊听出话里挑衅的意味,放下筷箸连名带姓地喊道:「楚哲你什么意思,对母亲什么态度,懂不懂尊敬长辈?」
楚哲压根不理会她,仍朝柳若施举着杯盏。
柳若施怔愣片刻,随后也端起杯盏朝楚哲举了举,故作温婉地一笑:「世子能回来住,妾身高兴都来不及,自然就更能吃得好、睡得好了。」说完便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希望侯夫人所言非虚。」楚哲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一仰头,也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鲁氏立马替孙儿打圆场:「哎哟,子仲可是从不沾酒的,今日若不是高兴又如何会饮酒。」说着又吩咐孙姑姑:「快给子仲多夹些菜,菊儿,你也别耍横了,赶紧坐下吃。」
如此,餐桌上的氛围才又恢復如常。
用完膳,一家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回屋。
老太太偏生要将楚哲与姜欣然拉去锦秀苑小坐,祖孙三人不痛不痒地聊着家常,一直坐到戌时,茶水都喝下几大壶,吃下的晚膳也消得差不多了。
孙姑姑打起帘子进屋:「昨日不是有官爷给老夫人送来几只红蟹么,不如奴婢这会儿给世子与姨娘蒸熟了端过来?」
老太太一拍大腿:「呀,我咋忘了这好东西,你且赶紧去蒸。」
「不用了祖母。」楚哲赶忙起身阻止。
「怎的,你未必还瞧不上我老太婆这点吃食?」
楚哲嗫嚅了片刻:「姨娘……她吃了这个会腹痛。」
姜欣然闻言脸上莫名一阵发烫。
她第一次来锦秀苑时便因食用蟹肉腹痛了大半夜,没想到这个楚世子竟然还记得。
老太太眉眼一弯,觑了觑红了脸的姜欣然:「姨娘,他说的可是真?」
姜欣然垂着眼点了点头。
老太太大舒了口气,咧嘴一笑:「子仲也知道疼人了,如此老身也就放心了,眼下时辰不早了,你俩也早些回去安置吧。」说着又唤了声「孙姑姑」。
「奴婢在。」
「怡安院长时间没住人,半夜觅食的野猫甚多,你让牛二带些人守在屋子四周,可别让野猫扰了世子与姨娘的清静。」
「没必要……」楚哲想出声阻止。
却被孙姑姑抢了先:「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安排人手。」说完身子一转,老胳膊老腿的竟一熘烟就不见了。
谁人看不出,老太太安排人手哪是为了赶野猫,明明就是想看住他们二人,不准他们半夜出屋而已!
无奈的楚哲:「……」
无奈的姜欣然:「……」
第49章 夜聊
孙姑姑绝对算得上是一位心思缜密的忠僕, 她不只派人将怡安院围得如铁桶一般,还将整个院子能睡觉的家什搬了个精光, 连太师椅也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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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怡安院的书房里还有张榻, 榻连着墙呢,压根儿就搬不动,不过那也难不倒孙姑姑, 如今天气这般寒凉,睡觉铁定需要被子,收走被子不就成了。
于是怡安院大大小小的木柜皆被搜了个遍, 但凡是被子、或能当被子用的物件儿全被扛走,独独留下主卧里两人睡觉用的被子。
姜欣然心存侥倖, 想出门再去寻一寻,估摸着哪怕用两张太师椅拼在一处, 她也是可以躺一躺的。
刚拉开屋门, 人还没出去,便见孙姑姑提着灯笼迎上来, 脸上堆着笑:「姨娘, 你有何事吩咐老奴便是, 屋外风大,冷着呢,姨娘身子金贵,可别冻着了。」
姜欣然神色一黯:「我没事,没事。」说着无奈地关上了屋门。
坐于案几旁的楚哲看了她一眼, 「别再折腾了,睡吧。」说完起身行至床前, 屈身坐了上去。
床头燃了两根红烛, 摇曳不止, 红黄交织的烛火晃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光影,映得二人脸上一片洁净与柔和。
姜欣然拘谨得厉害,帕子在手里都快被她绞出洞来。
若说上次同床时两人还没那么熟悉,故尔也便没那么尴尬,那这次同床两人不只已经熟悉,且还在融洞扆崋里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与交谈,当真是羞愤得恨不能晕死过去才好。
「早知如此,便……不该这么早搬来的。」她无措地喃喃自语。
楚哲抬头看她,「怎么,你后悔了?」
「奴没后悔,奴只是……不知该如何才好。」
「姜欣然。」楚哲的目光和语气都变冷了:「你若觉得我对你存了什么觊觎这心,当真是高看你自己了。」
姜欣然闻言心头略略一松,想想也对,那郑淑娴乃高门贵女,长得也有几分颜色,对楚世子死缠烂打多年却依然得不到他的心,可想而知他眼光有多高。
而自己又算是哪根葱呢,不过一个卖鱼的而已,就依他上回说的那般,哪怕是自己脱光衣裳躺到床上,估计他也提不起丁点兴趣,她又何必在这儿瞎紧张。
「你到底睡不睡?」楚哲沉声催促。
「奴睡。」姜欣然看了他一眼:「世子能不能把头扭过去,奴……要将外衣脱了。」让他看着自己脱衣裳,多少会有些尴尬。
楚哲滚了滚喉头,这才从床沿起身,继而轻轻一转,背朝她站在了床头。
姜欣然往床榻前行了两步,轻手轻脚地脱下外衣、裙子,再将髮髻轻轻放下,一头柔软的乌髮霎时铺满后背,恍如绸段一般细腻润滑。
她身上只剩了一套薄薄的中衣,天冷,寒气直往骨缝里钻,她缩着身子吸了口气:「世子是要睡里边儿,还是外边儿。」
楚哲站得如树桩一般,动也未动,「你选你自己喜欢的位置。」
姜欣然「哦」了一声,身子一卷,便钻进了厚厚的被窝,再翻个身,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床的里侧,「世子,我睡好了。」
楚哲也「嗯」了一声,抬手放下一侧悬勾上的帐幔,凭着那层薄薄的遮挡,他也脱下了外衣、皂靴,继而手臂一挥,屋内的两盏红烛「噗」然熄灭。
黑暗猝然而至,结结实实地塞满屋内,它掩去了尴尬,却也滋生了暧昧,好似连唿吸都显得特别突兀了。
床榻颤了颤,楚哲身子一倒,也静静躺在了床的外沿。
一床被子,两个人,却是谁也不挨着谁。
相互之间隔了一寸?两寸?还是一尺?不知道,因为两人皆一动不动,像是要被这黑暗吞噬了一般。
屋内静悄悄的,屋外却冷风肆虐,吹得屋后的窗子「吱吱」乱响,像有无数只老鼠在乱蹿一般,吵得姜欣然竟一时无法入睡。
她百无聊赖地睁着眼,睁了好一会儿,慢慢的,待眼睛适应了那黑暗,便能透过帐幔看到屋内影影绰绰的家什了,神思也愈加清朗,更睡不着了。
她偷偷扭转头,看了眼躺在外侧的楚哲,见他仰面而卧,莹莹夜色里,高挺的鼻樑变成一个黑黑的梭角,长长的眼睫上下开合,轻轻翕动。
原来他也未曾睡着。
「世子。」她轻唤了一声。
「嗯。」
「你也……睡不着么?」
「我不是在睡么?」
这话说得,她都不敢继续开口了。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她将面朝里的身子轻轻翻过来,「奴想问世子,明日起床后,奴要不要去给侯爷与侯夫人敬茶?」
她虽不在侯府过门,却是第一次在这座府邸安顿下来,按情理上讲,也算是新媳妇儿的,应该早起给公婆请安、敬茶。
「不用了。」楚哲拒绝的干脆。
「可他们好歹是侯府的家主……」
「他们不配。」楚哲的语气冷了几分。
「我知道了。」她低声应道,心里却暗暗舒了口气,不去敬茶,倒让她落了个自在。
「姜欣然。」楚哲突然出声,「以后你只须记住一点,在这座府邸里,值得你敬重的长辈只有一个,那便是祖母,至于侯爷与侯夫人,你只当他们是熟人便可,尤其是侯夫人,她之前可是还想夺你性命来着,你最好别去沾她,也别让她沾上你。」
一想到上次差点被侯夫人算计,姜欣然便心有余悸:「按说她是长辈,身份上就压奴一头,若她想来沾奴,奴怕是也推拒不掉。」
「你平日里不是挺硬气的么,怎么,怕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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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不怕,奴只是怕拖了世子后腿。」
楚哲戏嚯一笑,继而扭头看她,夜太黑,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缩在被窝里的一个脑袋轮廓:「我每日都会回府,她又能将你如何?哪怕我偶尔不在,也还有祖母坐镇,只要你不主动往她跟前蹭,这怡安院就挨着锦秀苑,她狗胆再大也动不了你分毫。」
他说得铿锵有力,让人听着也分外踏实,姜欣然将身体往前挪了挪,本想问他话呢,没成想竟碰到了他的身体,温暖而柔软的触感霎时掠过皮肉直抵骨髓。
他勐的全身一僵,手在被窝底下暗暗握成了拳。
她也赶忙缩了回去,心里囧得「怦怦」乱跳。
空气沉静了片刻。
片刻后她才低声开口:「世子今日用膳时那样与侯夫人说话,难道不担心她对世子回府的目的起疑?」
楚哲抿了抿唇,喉头在黑暗中起伏了两下,声音微微发颤:「要的就是让她起疑,接着再让她惊慌,唯其如此,她才可能去找援手。」
姜欣然略一思量:「侯夫人背后还有人?」
「当然。」楚丽嘉哲又滚了滚喉头,「姜欣然你到底还睡不睡?」
姜欣然在黑暗中一愣,赶忙应声:「奴这就睡。」说着再次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个身,面朝里老老实实躺着了,一动不动了。
楚哲握紧的拳仍未松开,被窝下的身体在暗暗发烫,刚刚,他清晰地感觉到,他触到了她的胸,那柔软的触感一直停留在那条胳膊上,令那胳膊也变得格外敏锐和炙热了。
冷风仍在屋外肆虐,但他额上却在冒汗,浑身仿佛要起火了般难受,但他隐忍着一动不动,直到听到旁边姜欣然的唿吸声越来越均匀,确定她睡着了后,他才掀开被子翻身而起,坐在床沿大舒了几口气。
抬眼看去,槛窗外似有人影在晃动,估计是值守的小厮,屋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味,绵绵长长的,应是姜欣然身上的味道。
这间屋子是他从小到大住过的地方,对其中的角角落落再熟悉不过,但此时却因多了这女子身上绵绵长长的香味,整间屋子好似都跟着变得格外新奇而非同一般了。
楚哲坐在床沿缓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热气终于慢慢散去,他扶了扶额,轻轻提起长腿,再次躺到了床上。
床榻颤了颤,又復归宁静。
姜欣然好似感知到了床上的动静,慵懒地翻了个身,浑然不觉地贴在了楚哲身侧,脑袋搁在他肩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睡过去了。
「姜欣然。」他轻唤她,想让她睡老实点。
她睡得正香呢,压根儿不曾理会。
「姜欣然。」他又唤了一声。
姜欣然脑袋在他肩下拱了拱,手臂一伸,直接搭在了他的腰际,整个软软的身体也跟着贴在了他身上。
楚哲惊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后背霎时绷得笔直,继而气息凝重地闭上了眼眸。
罢了,她想挨着他,那就挨着吧,只是女子的身体为何这柔软而温暖呢?他觉得无比美好,却也觉得百般难受,漫漫长夜,从未有一夜如这般难熬过。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睡得迷迷煳煳的姜欣然忽然感觉光线刺目,她腥忪地睁开一条眼缝,觑了觑,恍惚间好似看到楚世子正满脸惊慌地看着她呢。
她还当自己是做梦,赶忙从被窝里翘起头来,揉了揉眼,再次睁开眼细看,楚世子确实在盯着她,屋内还燃了一盏烛火,映出他满脸的凝重与无措。
姜欣然睏倦地蹙起眉:「世子为何不睡?」
「姜欣然,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姜欣然一头雾水,「奴没有不舒服。」
「那你为何会流血?」
「什么流血?」
楚哲侧转头,掀开被子的一角,「流了这许多血,你不痛吗?」
姜欣然低头一瞧,自己身下果然流了一摊血,那血沿着碧色床单晕开了好大一团,连被窝也被浸湿了。
她脑子一「嗡」,彻底清醒过来,脸上霎时绯红,傻了一般看着楚哲:「世子,我……」
第50章 脸红
楚哲盯着她这副呆傻的神情全当是她不适, 急切地唤了一声「邹伯」。
早起的邹伯应声入屋:「世子,奴在。」
楚哲急得脑门上都冒出了细汗:「姨娘身体不适, 快去请医官, 越快越好。」
「邹伯,我无恙。」姜欣然立马出声阻止。
邹伯远远地往那床榻瞥了一眼,瞬间明白过来, 尴尬地垂下头:「既然……姨娘不需要医官,那老奴便退下了。」说完躬身就往屋外走,心里却直打鼓, 他这个主子啊,竟是这般不通人事。
楚哲看了看那摊血, 又看了眼姜欣然,一颗心仍是悬得高高的:「都这样了为何不请医官?」
姜欣然羞得无地自容, 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偏偏眼前这个男人笨得跟头驴似的:「这是女儿家的事,还请世子……先出去片刻才好。」
楚哲仍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此时玉儿也听到动静, 急步进屋, 见到床上的血迹后低唿了一声:「姑娘来月事了?」
楚哲一听「月事」二字, 神情一怔,面上也霎时浮起一层薄红,赶忙从床沿起身,无措地道了句:「那我出去了。」提起长腿大步就跨出了屋。
屋内的姜欣然头皮一阵发紧,感觉自己当真是臊掉了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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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赶忙从柜子里拿出月事带及要更换的衣物, 语气仍是惊魂未定:「都怪奴婢没及时提醒姑娘,弄得在世子面前出这么大个洋相。」
姜欣然捂着胸口拍了拍:「这本也是我自个的事, 与你也不相干, 只怪我昨日忙了一整日, 竟也搞忘了。」她转头看了眼衣物:「干脆去盥室洗洗了再换吧。」
玉儿赶忙去备热水,待姜欣然洗净身体换好衣裳,主卧内也已收拾妥当,床上带有血迹的被单与褥子也悉数换下。
她心里略略舒了口气:「世子待会儿还要去上朝,他衣裳还在屋内呢,你且给他送去。」
「姑娘放心,丁秋生已在书房给世子换好了官服。」玉儿说着瞄了眼主子:「姑娘昨日与世子都同睡一床了……可有圆房?」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屈身在铜镜前坐下:「我与世子同睡一床乃是为了掩人耳目,又何来圆房的情分。」
玉儿扁了扁嘴:「反正不管是在外人眼里,还是在奴婢眼里,姑娘与世子既已同睡一床了,就算是圆房了。」
她说着顿了顿,犹疑了片刻,继而从袖间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册子:「这个,是姑娘出阁那日,夫人让奴婢交给姑娘的。」
册子扉页有些泛黄,上面清晰地写着「素女经」三个字,姜欣然好奇地接过去:「这是何书?」
「夫人说得在圆房的前夜给姑娘看,但姑娘一直没有圆房,奴婢便也一直没机会给出来,今日姑娘既然已与世子一床睡了,奴婢便干脆将册子交给姑娘算了,免得奴婢心里要一直装着这桩事。」
姜欣然将册子拿在手里翻了翻,书中图文并茂,那图画皆是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的男女,那文字也皆是床第之事的解析。
她再次一脸绯红,「啪」的一声合上册子,「你……」缓了缓,「你一个姑娘家,手边竟藏着此等污秽之书。」
玉儿赶忙摇头:「姑娘冤枉死奴婢了,奴婢纵有通天的本事,对这些吃不得卖不得的文书也没半点兴趣,若不是夫人交代,奴婢才不会在手边藏什么书呢。」
姜欣然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你当真没偷看过?」
「奴婢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如何偷看嘛?」
姜欣然戏嚯一笑:「这上面不是还有图画么?」
玉儿指天发誓:「若奴婢偷看过,就让雷公下次打雷时霹到奴婢身上算了。」
姜欣然「扑哧」一笑:「我在哪儿,你也便在哪儿,雷公霹你时,岂不是我也要遭殃?」
玉儿鼓起了嘴巴:「姑娘,你就会拿奴婢取笑。」
姜欣然「咯咯」一笑:「谁叫你有事瞒我呢。」
两人斗一时,乐一时,笑作一团,那笑声也断断续续地传出了主卧。
楚哲就在隔壁书房,听到那忽隐忽现的欢笑声,蹙紧的眉头才略略舒展。
刚刚那刻的尴尬让他冒了一头冷汗,他本也在书中看到过女子月事一说,但全未当一回事,今日亲眼见到姜欣然流那样多的血,一时情急,竟也没联想到那上头去。
现在想来,他仍觉得自己蠢笨之极,让别人难堪,也让自己难堪,不过话说回来,按说女子一年有十二次月事,若每次都这般流血,未免也太让人惊心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呀?
「邹伯,你不是略通医道么?」
邹伯正在躬身给他扯平袍角上的褶子,闻言直起身来,面上浮出一抹浅笑:「老奴不过是粗浅懂一些,不精通。」
「那……」他嗫嚅了片刻:「对于女子,可有什么……补血的法子?」
邹伯一听即懂:「老奴这几日会在姨娘的饮食里加一些滋阴补血的食料,保准将姨娘的身子调理得康健舒坦,世子尽管放心。」
楚哲抿了抿唇,没吭声,侧过头,面上又悄然浮起一抹浅红。
待一切收拾停当,他便阔步出了怡安院,径直上朝去了。
屋内的邹伯看着主子威风凛凛的背影,乐呵呵地咧嘴一笑,抬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在书房内巡了一圈,继而将册子悄悄地夹在了世子常翻的一本文书里。
他这主子呀,如今有美妾在床,自然是得要好好学习学习了。
侯府大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一辆的前室坐着丁秋生,一辆的前室坐着牛二。
楚玉书负手而立,并不急着上车,直到楚哲也出现在门口,他才上前试探着问:「要不要与为父同乘一辆去上朝?」
他与儿子的关系已是沉疴多年,如今儿子肯回府来住,不管其意图何在,表面上也算是给了他这个父亲一个台阶,他自然也要显出一些诚意来。
没成想,楚哲压根儿不在乎他所谓的诚意:「儿子打小便没如此麻烦过父亲,如今大了,就更不会讨父亲的嫌了。」说完戏嚯一笑,提起衣摆上了自个儿的马车。
丁秋生扬鞭赶马,马车先一步扬长而去。
楚玉书气得干瞪眼,咬牙骂了句「逆子」后,也气咻咻地上了牛二赶的马车。
仁帝今日兴致大好,处置完朝中事务,不由得随口调侃了几句:「听闻楚大学士搬回侯府去住了?看来你们父子俩是和好了,这么大的喜事朕该恭贺你们才是。」
楚家父子齐齐出列:「多谢皇上挂怀。」
「这样才对嘛,家和万事兴,往后你们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如此这般,何愁我大周不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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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郑时初闻言嘴角抽了抽,暗暗冷笑一声。
军机大臣陆鹏飞却高声附和:「皇上圣明,若朝中君臣齐心,朝外万民协力,大周必将迎来一个更繁荣的太平盛世。」
朝中臣子皆齐齐下跪,大唿:「皇上圣明。」
周为跪在楚哲左下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袍,低声道:「你当真与侯爷和好了?」
楚哲微微扭头:「要你管!」
周为瞥了瞥嘴:「本公子才不稀罕管你的事呢,不过是好奇而已。」
下了朝,仍有一些同僚来向楚哲道喜,他心里无奈得很,本是家事,却被仁帝这么一宣扬,弄得如国家大事般人尽皆知,当真是荒唐。
草草应付完几位同僚,他也懒得理会楚玉书,一个人径直朝宫门外走,才行至一处甬道拐角处,蓦地见迟明轩正朝他这边阔步行来。
楚哲也没心思理他,仍是径直朝前走,连眼角也不曾斜一下。
「楚大人,请留步。」迟明轩在他身侧出声。
楚哲步子一顿,扭头看他,今日他身着官服头戴乌纱,看上去文质彬彬清秀文雅,「迟大人找在下何事?」
迟明轩微微一笑:「听闻楚大人搬回了侯府,迟某不过是想问一句,吾的旧友可还好?」
这看似友善的询问里实则暗含挑衅,楚哲朝他逼近一步,不屑一笑:「她好与不好早已同你两不相干,迟大人若是吃饱了没事做,可在翰林院多修一些国史,多拟一些文书,何故要将心思放在侯府后宅?」
迟明轩压低了声音,一双眼里仿佛燃起熊熊火焰:「迟某自然会多修国史、多拟文书,这一点,无须楚大人来提醒,只是,身居高位的楚大人用一百两银子买走我心爱之人,这笔帐又该如何来算呢?哪怕是去皇上跟前说道说道,迟某也会有几分道理在吧?」
「道理?」楚哲一声冷笑:「在下纳妾可是经过了姜家家主的同意,一百两银子乃是聘礼,你有何道理可说?退一万步来讲,你声称在下抢了你的心爱之人,凭据何在?谁又承认你是谁的心爱之人了?奉劝迟大人别再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了,请睁大眼睛看清现实,此事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你越是不甘,只会越显得你无能而已。」
「你……」迟明轩面色紧绷,也朝前逼近了一步,「楚哲,你别得意,你能得到她,不过是兜里比迟某多了几两银子而已,不过是将她当物件儿一般买到了手中而已,但你懂她吗?贴近过她的心吗?知道她最喜什么最厌什么吗?你把她当成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楚哲面上也浮出一抹怒色:「我与她之间的事,何须要说与你听。」
迟明轩嗤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不,你不会懂她,你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生于不同的家族,处于不同的阶级,她的来处,她所经歷的时光,你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他说着用拳击了击自己的胸口:「只有我迟明轩,才是真正陪伴过她的人,我们的来处相同,看的风景相同,故尔我们也能彼此理解心心相惜,你得到了她的人又能如何,你这辈子怕是也无法得到她的心。」
楚哲咬了咬牙,忍无可忍,挥拳就朝迟明轩脸上打过去。
迟明轩本就清瘦,哪经得住这样大的力道,一个踉跄,重重倒在了甬道旁的树荫下,口鼻霎时涌出汨汨鲜血。
楚哲蹲下来,满脸煞气地盯着迟明轩:「管好你的嘴,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迟明轩用衣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释然一笑:「真正无能的人,乃是楚大人你呀。」
楚哲「嗖」的起身,转身阔步朝宫门外行去,他眼角泛红,额上青筋在突突地跳动,双拳在袖口里颤抖得厉害,
连等在宫门外的丁秋生见了主子这副模样,也不由得胆寒了几分。
马车在宫门口掉了个头,飞快驶向侯府的方向,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停在了侯府大门口。
楚哲掀起车帘跳下马车,沉声吩咐丁秋生:「速速让姨娘去书房伺侯笔墨。」
丁秋生应了声「是」,心内却愁肠百结,世子今日好似吃了枪药一般,不会又要与姨娘吵架了吧???
作者有话说:
文有些冷,跪求追文的天使们关注作者专栏,关注专栏里的预收文,谢谢了。明天恢復每晚六点发文的规律。
第51章 哄她
姜欣然起床后便去锦秀苑陪老太太用完了早膳, 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这才准备回怡安院歇息。
「你且等等。」老太太一把拉住她, 又朝孙姑姑使了个眼色。
孙姑姑会意, 笑着转身进了内室,片刻后端来一个硕大的锦盒,里面装着一套昂贵的嵌宝石金头面。
老太太握住姜欣然的手, 满脸慈爱:「如今你已是我孙媳,咱们算是一家人了,之前也没给你什么见面礼, 这套头面算是老婆子的一点心意,你且收下。」
姜欣然赶忙推拒:「祖母, 晚辈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你若是不收, 便是对这礼不满意了, 我便只能去寻别的礼送给你,总能寻到你满意的吧, 反正老婆子我是不怕折腾的。」
这老太太当真是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 句句温言细语, 句句打着机锋,姜欣然知道拗不过她,只得伸手接下:「晚辈多谢祖母。」
「这就对了,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往后啊, 愿你与子仲恩恩爱爱,子嗣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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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子嗣绵延」四字, 姜欣然霎时垂下头,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陷在与楚世子这份虚假的关系里,她当真是无奈又无措。
孙姑姑全当她是害羞,赶忙打圆场:「老夫人这是想抱重孙想得太急了,弄得姜姨娘都不好意思了。」
鲁氏也慈爱一笑:「瞧我这昏头的样子,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掉。」说着拍了拍姜欣然的手背:「估计子仲也快下朝了,你且回怡安院歇息吧,不用陪我这老婆子絮叨了。」
「是,祖母也好生歇息。」姜欣然说完乖顺地行了一礼,这才款款出了锦秀苑。
回怡安院的路上,玉儿抱着那锦盒掂了掂:「富贵人家当真是大方,出手就是一套头面,还是纯金的,可沉了。」
姜欣然瞟了一眼那檀木锦盒,低声叮嘱:「你且好生收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咱们到时肯定是要还给人家的。」
玉儿扁了扁嘴,不吭声了。
两人才行至怡安院的大门口,便见丁秋生小跑过来,「姨娘,世子下朝回来了,让你速速去书房伺侯笔墨。」
「速速?」姜欣然心里「咯噔」了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书房就在怡安院隔壁,是栋独立的屋子,绕过一堵院墙,再穿过一扇拱门,便可见书房大门。
姜欣然进门时,楚哲正冷着脸坐在案前翻阅文书,背后还立了一扇巨大的书橱,上面也齐齐整整地码着各类文书,旁边高脚凳上的山形香炉里轻烟裊裊,燃着的仍是龙涎香。
光线略略有些暗,但比之前云溪苑那间正房要好多了。
姜欣然行至案桌前,福身朝他行了个礼。
他不吭声,眼也没抬。
姜欣然便知他心绪不佳,故不敢多言,暗暗环视了一眼屋内,自行去他左侧的案角给他研墨。
一时谁也没说话,屋内静悄悄的,唯有墨锭在砚堂里发出的轻微的磨擦声,唯有指尖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
好半晌,楚哲突然出声:「你心里在想什么?」
姜欣然惊得手一抖,差点沾到了砚堂里的墨汁,「奴在想……如何研好这墨……」
楚哲抬眸看她,桃花眼里有细碎的光影在闪动,恍如惊涛骇浪的湖面:「只是在想这墨吗?」
姜欣然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他究竟何意,其实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不过是放空了在认认真真地研墨而已,「奴不知此时还能想什么?」
楚哲低头继续看书,片刻后又问:「你今天,过得可还如意?」似乎是不经意的闲聊的语气。
「奴过得挺好的,去锦秀苑陪祖母用了早膳,还闲聊了一会儿,祖母送给奴一套贵重的头面,奴本想拒绝,但祖母执意要给。」
「他给你,你收着便是。」楚哲顿了顿,嗤笑一声:「说不定又能在当铺当个好价钱了。」
姜欣然闻言一怔,放下手里的墨锭:「世子若是对奴不满,直说便是,又何必这般对奴冷嘲热讽。」
楚哲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目光仍落在文书上:「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姜欣然气得咬了咬唇:「奴上次当掉那个头冠,不过是因家中出事急需用钱才出此下策,如今奴既然已有月银,自然无须再去当首饰了,退一万步讲,哪怕现在没有月银,奴也断然不会辜负老太太的一片心意,那套头面奴会好生放在怡安院收着,直至某一日奴离开,也绝对不会动用它们,世子尽可放心。」
楚哲「嗖」的一声站起来,行至她身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极强的侵略感,视线下压,狠狠地凝视着她:「姜欣然,你现在是不是每日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尽早与本世子斩断关系,如何才能找旁的人去依附,对吧?」
一听「旁的人」,姜欣然心底的火气霎时蹿了起来:「没错,奴想的就是这些,世子上次不是将奴送给周公子了吗,下回是打算将奴送给李公子张公子还是赵公子?」
楚哲也气红了眼:「那若是迟公子呢,是你的明轩哥呢,你可会满意?」
姜欣然的眸中瞬间溋出泪来,却被她狠狠咬牙忍着:「奴与迟明轩清清白白,却被世子几次三番中伤,若世子实在看奴不顺眼,奴今日离开便是。」说着她转身就朝屋外走。
「姜欣然。」楚哲眼疾手快,一把拽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姜欣然与他对扯:「世子请放手。」
他手掌的力量极大,哪怕隔着一层外衣,也能轻轻松松地将她细细的胳膊牢牢握于掌中,「你不能走。」
「世子请自重。」她继续歪着身子与他对扯。
压根儿不想自重的楚哲滚了滚喉头:「你若是走了,柳氏必然起疑,你姑父的案子到底还要不要查?」
一提起姑父的案子,姜欣然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霎时镇定下来,怔怔地站在案前的空地上,默然与他对望。
楚哲舔了舔唇,面上露出悔意:「我刚……也是话赶话,才说了那些。」见姜欣然不吭声,他又补了句:「你不是要挣月银么,还有一卷案卷需要誊抄呢。」说完这才慢慢松开了抓住她胳膊的手。
姜欣然抻了抻被他拉皱的衣袖,又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看也不看他:「哪一卷需要誊抄,奴现在抄便是。」
楚哲肩膀一松,总算是舒了口气,刚刚她转身的剎那,他好似也站在了悬崖边上,好似胸口也悬了一把利刃,倘若她真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他想也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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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将她安抚下来了,她姑父那桩案子,便是治住她的良药。
楚哲随手拿起桌上一本文书,轻轻推到了她面前:「就这卷。」
姜欣然仍是没看他,自行搬了张官帽椅放在案桌的另一边,继而拿起毫笔开始认真地誊抄。
两人之间隔了约三尺的距离,谁都没再说话。
楚哲心不在焉,不时地往姜欣然那边瞟,却见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好似身侧并无其他人一般,压根儿不想理会他。
如此一直到了午时,邹伯躬着身子站在门外:「世子,姨娘,午膳已经准备好了,二位主子是在书房用膳,还是去膳堂?」
楚哲扭头看姜欣然,「你想在哪儿用膳?」
姜欣然放下毫笔,这才抬头看他,她才不想与他一块儿用膳呢,「奴这会儿还不饿,要不,世子先用膳,奴待会儿抄完了再回屋用膳。」
他却是想与她一块儿的,见她这般不愿意,也不便强留,毕竟才安抚好她,若不小心又让她生了逆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这案卷也不急于一时,你可以先回屋歇息,待需要你抄时,再唤你过来。」
姜欣然戒备地瞄了他一眼,好似生怕他又藉机发脾气一般:「既然开始抄了,也不能抄个半拉子,奴将案卷拿回屋中,抄完了再送过来?」
楚哲被她说得一愣,其实他压根儿不需要抄什么案卷研什么墨,不过是找个藉口给她银子而已,顺便也能与她多待一待,偏生她是个认真而执拗的性子,竟将这微末之事看成重中之重。
「也行,那你将案卷拿回屋中吧。」他无奈地点了头。
「多谢世子。」姜欣然搁好毫笔,将案卷卷于手中,朝他福了福身后出了屋子。
过了未时,姜欣然在怡安院的前厅总算抄完整本案卷,又用了一些饮食,这才动身去书房,没成想,楚世子竟不在房中。
邹伯刚打扫完屋子,见到姜欣然后咧嘴一笑:「世子跟老奴交代过,说是若姨娘来送案卷,便直接将案卷放于桌上便可,他晚一些时候回来了再看。」
姜欣然客气地道谢:「那辛苦邹伯了。」
楚哲回到怡安院时已到了戌时,天早就黑严了,院子里前前后后都燃起了烛火,他卷着一阵冷风进屋,身着黑袍,腰间悬剑,面上也寒气森森的。
姜欣然隐隐觉得有事发生,忙驱退了屋中的下人,给他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世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哲将茶水一饮而尽,继而解下腰间的长剑:「没什么大事,都解决了。」
「可否与姑父的案子有关?」
楚哲放下茶水,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所料当真没错,无论他们之间产生过多深的隔阂,但只要提起大理寺受贿案,提起她的姑父姑母,她便可将一切隔阂抹平,一心一意地与他聊案件。
想到这,他心里莫名有些犯堵。
第52章 戒备
楚哲轻咳了一声后才出言回应:「朱元香不能食用庵波罗果的事情, 只有其父母与贴身侍女知晓,今日我与……」他顿了顿, 「与周公子去打听过那侍女的下落, 却发现,侍女已经失踪。」
「失踪?一个办不到路引的侍女,能去哪里?」
楚哲眉眼微敛, 「应是已被布局之人杀害。」
姜欣然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些人当真是视人命如草芥,如此一来,岂不是线索又断了?」
「这倒也未必。」楚哲唇角微微一扬:「这布局之人自以为天衣无缝, 没成想却也是百密一疏,那侍女在失踪前夜便已预知到事情不妙, 故尔将一切来龙去脉说与了一个叫秋香的友人听。」
「那友人也可以作证的对吧?」
楚哲「嗯」了一声,抬手从胸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物件儿, 轻轻地置于面前的案几上。
那物件儿乃是一枚小小的弯弯的月亮, 由黄铜铸成,在莹莹烛火的映照下, 在案几上散发出黄橙橙的光泽。
「这是何物?」姜欣然好奇地问。
「证物。」楚哲答得干脆:「据秋香所言, 侍女在伯爵府命案发生前半个月, 便被一蒙面黑衣人所控制,黑衣人以其父兄的性命为要挟,让她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杀死朱元香,侍女被逼无奈,只得将庵波罗果混入饮子中向朱元香下了手, 不过她还算机灵,竟从黑衣人身上偷下了这枚铜月亮, 并在失踪前夜交给了秋香保管。」
姜欣然将那枚铜月亮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 有何特别之处?」
楚哲闻言, 又从袖兜里掏出了另一枚铜月亮:「这是从林中那些刺客身上遗落的。」
姜欣然将两枚铜月亮拿在一处比对,竟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们是一伙人。」
「没错,接下来只要找到大理寺受贿案的关键点,便可将两桩案子一起翻案了。」
姜欣然的眸中骤然一亮:「那关键点在哪里?」
楚哲不大习惯她如此炙热地盯着自己,抿了抿唇,低头将案几上的两枚月亮收入兜中:「关键点在于,先帝朝时的废太子案。」
见姜欣然听不大明白,他又补了句:「反正此案牵边甚广,得一步步来。」
「那个锦盒里的东西,有用吗?」姜欣然一直不知姑父姑母在锦盒里埋了何物,故表现得有些急切。
他好似被她的急切刺痛了一般,面色蓦地黯下来,应了句,「有用。」又顿了顿,「待来日你姑父翻了案,你便也能……安心了。」也能理所当然地与他斩断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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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得谢谢世子。」
他懒得与她说这些客套话,扔下一句「我先去盥室了」,继而便提起长腿出了屋。
姜欣然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好一阵嘀咕,今日时辰还早,他竟这般急着去洗漱?
楚哲洗漱完进入主卧时,夜又深了一重,玉儿正在屏风后铺床,姜欣然则忙着灌暖身壶,屋中仍瀰漫着那股暖暖的甜香味。
他一袭月白色中衣,身上裹着一层水汽,面容又冷又俊,也没与姜欣然打招唿,直接说了句:「我先上床歇息了。」说完便往屏风后走。
正忙活的玉儿见到世子后吓得一愣,忙福了福身。
「出去吧,不用铺了。」他语气又冷又硬。
玉儿应「是」后匆匆出去了。
楚哲仍如昨日那般取下一侧悬勾上的帐幔,继而提腿上了床,一个翻身,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床的里侧。
姜欣然一头雾水,对这个喜怒无常的世子当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明明刚刚还好好的,莫名其妙就不理人了,她又是何处得罪这尊大神了?
「世子,我灌好了暖身壶,要不我帮你放进被窝里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我得睡了,别扰我。」他说完便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了。
昨晚他美人在怀,苦熬了整宿也不曾入眠,今日他得在美人入睡前先让自己睡着,否则又要被折磨一整宿了。
姜欣然何曾知晓男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当是自己又得罪他了,暗暗嘆息了一回,这才拿了衣物去盥室洗漱。
洗完后正欲看会儿书,却见孙姑姑上得门来:「老夫人今日得了两颗上等的野山参,特意让老奴熬了两碗参汤端过来,好让世子与姨娘补补身子。」
「让祖母费心了,不过,」她朝屏风后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世子已经上床歇息了。」
「哟,这么早就上床了?」孙姑姑说着还探头往里瞄了好几眼:「那老奴便将参汤放在这儿,反正有汤婆子温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凉,二位主子歇一觉醒来再喝也不迟。」
「那有劳孙姑姑了。」
姜欣然关上屋门后,狐疑地看了眼装参汤的食盒,心里直打鼓,这老太太是何等精明之人,且还一门心思急着要抱重孙,如此半夜送参汤,指不定会在汤里放什么男欢女爱的食料呢,她自然是不敢喝的。
毕竟,她与楚世子的关系当不得真。
如此思忖一番,她也没心思再看书了,干脆也早早地上床躺下。
今日她睡床的外边,身体活动的空间好似变大了,睡得也安稳了许多,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进入梦乡。
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侧早没了楚哲的踪影,且他睡过的被单都凉了,姜欣然揉了揉眼,趿鞋下床,行至案桌旁才发现,昨晚的食盒被打开过,里面装参汤的碗也空了。
她哑然失笑,这个楚世子对付起老太太来,当真是比她狠多了,竟然直接就将参汤给倒掉了。
楚哲起床后先去上朝,下朝后刚走下威仪殿前的台阶,便见陆鹏飞也从殿内走出来。
两人并没打招唿,擦身而过时陆鹏飞突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都安排好了。」
楚哲也低声应了句:「多谢陆大人。」随后便各行其道。
出了宫门,他吩咐丁秋生:「将车赶到隐蔽处停好,咱们得去趟天牢。」
丁秋生会意,一甩响鞭,作势朝侯府的方向行去,待驶出一段距离,甩开了朝臣们的注视后,才一转车头,将马车赶入一条僻静的巷子。
楚哲早已换好一身低调的黑色行装,下了马车,快速隐入到街市中。
主僕二人扮作赶路的商旅,顺利出了城门,继而朝天牢的方向飞快跃去。
蒋伯辉被单独关押在天牢的一间囚室里,不晓世事、与世隔绝,除了被审问的时间,其余时候他面对的只有墙壁。
楚哲进入天牢后,又经过了一处狭窄的地下通道,这才到达了蒋伯辉的囚室外。
因陆鹏飞特意安排过,狱卒打开囚室门后便自动退下了。
楚哲趋身而入,朝囚室中坐在草蓆上的男子拱了拱拳:「在下楚哲,特意来拜见蒋大人。」
室内光线昏暗,四处瀰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草蓆上的蒋伯辉更是形容狼狈,身上血迹斑斑,衣衫褴褛,脸上也是鬍子拉碴,一看便知遭了不少罪。
他闻言抬起头来,朝身形高大的楚哲看了看,好似没看清,凌乱的髮丝挡了他的视线,他又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将耷在额际的几缕髮丝拨开,哑着嗓子问了句:「楚大学士?」
「在下正是。」
蒋伯辉终于反应过来,从嘴里挤出一丝冷笑:「皇上派你来劝鄙人认罪的?」
楚哲赶忙否认:「非也,是在下自己想来的。」他说着上前几步,以手支地,继而席地而坐,近距离与蒋伯辉面对面。
「在朝中谁人不知,心思玲珑的楚大学士不亚于皇上喉舌,若非为皇上奔走,又怎会到此等污臭晦气之地来。」
「蒋大人,如今案件已判,皇上又何必再花心思让在下来劝,岂不是多此一举?」
蒋伯辉眯着眼看了看楚哲:「鄙人在朝中多年,虽并无多大建树,却也看清了五花八门的手段与心机,各人求各利,本也无可厚非,不过,鄙人想事先说一声,不管楚大学士今日意图何在,鄙人断然不会着任何人的道,否则,鄙人也不会折了这双腿。」他说着拍了拍自己早被酷刑弄断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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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见蒋伯辉对他提防,便不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蒋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已私底下查探过伯爵府命案,那朱元香乃是死于喉头风,真正的兇手是她身边的侍女,而并非伯爵府的赵天磊。」
蒋伯辉闻言神情一震。
楚哲继续道:「这侍女也是被人胁迫,现已失踪,而在下也完全有理由怀疑,胁迫侍女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陷害大理寺各官员之人,如今除了蒋大人被关在京中,其余官员皆被流放边疆,若是蒋大人也不能据实以告,在下实在不知从何处着力来给各位翻案。」
蒋伯辉探究地盯着楚哲,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楚大学士乃天子近臣,身负皇恩,为何要做这些?」
楚哲微微一笑,「蒋大人也曾是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又为何要去调查先帝朝的废太子一案?」
蒋伯辉:「……」
第53章 示好
蒋伯辉透过昏暗的光线再次看了眼楚哲, 终于放下心头的戒备,伏身而拜:「鄙人代受冤的大理寺官员多谢楚大学士伸出援手。」
楚哲赶忙起身去扶, 「蒋大人客气了。」
蒋伯辉坐稳后将一双断腿往草蓆里拢了拢, 沉声开口:「古人云,成者王败者寇,这世道也向来如此, 一个人不管其手段如何卑劣心机如何下作,只要他攫取了权势,过往的一切便可由黑变白, 无人敢责难;而一个人不管其心性如何良善举止如何端正,只要他失了势, 他便成为众人眼中的贼寇,有口难辩人人喊打, 鄙人看不惯这些, 偏就想与这不公平的世道斗一斗,让黑的回到黑的位置上, 让白的重见天日。」
他说得掷地有声义愤填膺, 哪怕折了双腿, 也丝毫不减弱他浑身凛然的气势,以及眉眼里那股宁折不弯的劲儿。
那股劲儿,楚哲曾在姜欣然的脸上见到过。
「蒋大人好气魄,只是在下不解,蒋大人口中『黑的』与『白的』究竟是指什么?」楚哲顿了顿, 将声音压得更低:「若是指……坐在威仪殿里的主子,这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而这也不是楚某愿意看到的。」
蒋伯辉虽形容狼狈, 目光却格外清朗而明亮, 「楚大学士尽管放心,如今大局已定国泰民安,鄙人即没有改朝换代的宏愿,更没有那个本事,不过是想凭己之力揪出几个躲在皇权背后的鼠虫而已。」
楚哲心头一松:「如此在下便放心了,在下愿全力以赴,助蒋大人得偿所愿。」
蒋伯辉微微颔首:「楚大学士有什么话尽管问吧,鄙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哲警惕地朝囚室外看了一眼,低声道:「敢问蒋大人,埋于孟大人府中的那个锦盒,你知否?」
「我自然是知晓的。」蒋伯辉低声一嘆:「那些都是宫中秘辛,若不是我趁着职务之便,怕是也难以弄到。」
「那可都是前太子与李光磊大将军之间的通信,也是前太子私铸兵器私制龙袍的铁证,蒋大人弄到这些,可有什么打算?」
「证据可疑。」蒋伯辉咬了咬牙:「虽从信件来看,那上面确实是二人的字迹无疑,但字里行间的语气与行文习惯全然不似二人,再说了,前太子宋承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按当时情形,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他何故要蠢到私铸兵器私制龙袍?而李大将军更是刚正不阿行事磊落,更不会傻到怂恿太子去做此等谋逆之事。」
楚哲略一思量:「既然证据可疑,那破绽也就在那些证据里?」
「没错,只是年代久远,再加之鄙人无能,一直没找出其中破绽,也多亏了孟喻之,自鄙人出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将证据藏匿,以免被人销毁。」
「如此,在下便心中有数了。」
蒋伯辉面上露出关切:「因牵涉此事,李大将军被活活冤死,而我等也成为阶下囚,如今楚大学士又涉身其中,还望汝注意安全,保护好自身。」
「蒋大人放心,在下能应付。」他说着拱了拱拳:「此地不宜久留,在下只能先行告退,也请蒋大人多保重。」
蒋伯辉微微颔首。
从囚室出来,天空下起了绵绵小雨,冷风割人,厚厚的云层盘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楚哲的面色更冷,自始自终一声不吭,领着丁秋生穿过灵山一条隐蔽的山道,直往城门的方向跃去。
侯府怡安院。
姜欣然起床后如昨日般去陪老太太用了早膳,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回屋歇息。
玉儿灌了暖身壶,轻轻放于主子的小腹处,「今日姑娘的身子感觉可还好?」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不过是来了月事而已,我又不是纸煳的,哪能轻易就不好了。」
玉儿嘻嘻一笑:「奴婢只希望姑娘能更好,更更好,奴婢也便跟着姑娘过好日子。」
「你呀。」姜欣然也温婉一笑。
主僕二人正闲聊着,忽听屋门吱呀一声,从外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扒着门的边沿脆生生唤了声:「嫂嫂。」
「楚桃。」姜欣然一眼认出她,赶忙起身相迎:「快进来坐。」
楚桃这才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提了个鸟笼,里面还关着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嫂嫂,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你来了我便高兴,何故还要准备礼物。」
「你是我的新嫂嫂,我自然是要意思意思的。」楚桃说着将手中的鸟笼举高,对着鸟儿吩咐:「快叫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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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笼中的鸟儿当真开口说人话:「嫂嫂好,嫂嫂好。」
姜欣然吓了一跳,往那笼中觑了几眼:「这可是鹦鹉?」
「嗯,嫂嫂识货,往后我哥没空陪你的时候,便可让它陪你解闷儿。」楚桃将鸟笼放于一旁的矮桌上,毫不客气地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连嚼边说:「说不定,它比我哥还好使。」
姜欣然被她逗得「扑哧」一笑,一边吩咐玉儿上茶水,一边调侃道:「也就你敢这么说你哥。」
「这是自然。」楚桃又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在这家里,也就我能与我哥说上几句知心话,至于父亲母亲,怕是连我哥的边儿都沾不上。」
话刚落音,便见一婆子在大门外禀报:「姨娘,侯夫人来了。」
楚桃大骇,抹了一把嘴上的碎沫:「我……我得走了,千万别说我来过,不然母亲得骂死我。」说着提脚就往后门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得将鹦鹉藏到内室去,不然母亲见了会起疑。」
玉儿闻言赶紧去藏鸟,楚桃也一熘烟消失在后门处。
柳若施今日的妆扮还算收敛,上身着一袭杏色大氅,下身乃月白色洋绉银鼠皮裙,头上插了两只金色步摇,面上略施粉黛,看上去素雅,却也尽显贵气。
她款款步入怡安院内的拱门,身后还跟着一众举着托盘的婢女,浩浩荡荡的,看上去阵仗不小。
姜欣然在前厅门口朝她屈身行礼。
柳若施意味深长地觑了她一眼,继而擦过她身侧跨入前厅,屈身坐在了首位上。
玉儿赶忙布茶。
柳若施轻拂衣袖,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朝立于一侧的姜欣然微微一笑:「姨娘不用站着了,也坐下吧。」
姜欣然一眼看出这个女人隐藏在笑里的虚伪,并不想与她浪费时间客套:「侯夫人来得如此兴师动众,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柳若施幽幽一嘆,继而温言细语:「听姨娘这不善的语气,好似还在记恨上次惩治你之事呢。」
「侯夫人误会,奴说话向来就是这般语气。」
柳若施冷冷笑了一声,轻扬下巴,自顾自地说道:「上次传唤你过来时,世子与淑娴还有婚约在身,且还是皇上下旨赐婚,我作为这后宅之主,为侯府的声誉考虑,自然是要站在淑娴一头的,这一点你也怪不得我,如今侯府与郑家已解除婚约,你又正式住进了侯府,咱们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我的心自然也要与你站一头了,过往的事就让它过去,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忍了忍心底的不快,镇定回道:「侯夫人的心份量过重,无须站在奴这一头,奴担不起。」
「瞧你说的,让人听着,还只当是我又欺负你了。」柳若施放下茶盏,阴阳怪气道:「殊不知,你一个小辈儿已住进侯府几日,却并不曾见你给我这个婆母问过一次安、敬过一次茶,可见,往后啊,我这个婆母怕是要被你压一头去了。」
姜欣然的话里也藏着机锋,不慌不忙道,「侯夫人说笑了,侯夫人乃一家之主,且有侯爷在前头替夫人撑着,谁敢压侯夫人一头?」
柳若施不屑地瞟了一眼姜欣然,「罢了罢了,懒得与你们这些小辈计较,你不来孝敬我这个做婆母的,但做婆母的可不能行事失了分寸,亏了你这个小辈儿,」她说着转头看向钱嬷嬷:「将带来的见面礼都呈上来吧,虽只是个妾,却也该有妾的份例。」
钱嬷嬷朝着一众举托盘的婢子扬了扬手,那些婢子便齐齐往姜欣然这边靠过来。
每个托盘上皆覆着红色绸布,绸布底下分别放着上等的玉料、金银首饰、昂贵的布料,甚至还有一些珍贵的补品。
待钱嬷嬷将这些礼品一一介绍完,柳若施便接过话头,仍是那幅阴阳怪气的腔调:「如此也不算亏待姜姨娘了,不知姜姨娘满意否?」
姜欣然心知柳氏这是惧怕世子,故尔向自己示好来了,但示好归示好,却又不甘心被她这个女奴压住,便表现出这副绵里藏针的游离态度。
她扫了一眼排成长串的托盘,淡然一笑:「多谢侯夫人盛情,奴怕是无福消受,还请侯夫人将这些礼物收回。」
柳若施闻言「嗖」的一声从首位上站起来:「你什么意思?」她亲自上门送礼,她竟还拒收,这也太不给脸了。
「奴没什么意思,奴不过是不想收侯夫人的礼而已。」姜欣然答得坦然。
柳若施气得咬了咬牙,朝她逼近一步:「你这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了?」
姜欣然仍是不慌不忙:「侯夫人的罚酒奴尝过一回,不知下回又换成什么花样?」
柳若施绷着面色,连头上的步摇都跟着在微微发颤:「你不过就是个女奴,哪怕已委身于世子,最终也还是要落到这后宅之中。」
姜欣然笑了笑:「那又如何?」
第54章 痛吗?
姜欣然笑了笑:「那又如何?」
柳若施一声冷笑:「你可别忘了, 本夫人才是后宅之主,你现在如此猖狂, 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疼你、世子护你, 但他们护得了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老太太已年逾古稀, 活一日便少一日,而男人们也有男人们的事要忙,哪会时时守在后宅, 到时你便要落到本夫人手中,是生是死不过是本夫人一念之差。」
「奴以为侯夫人恰恰说反了。」姜欣然语气里带上了挑衅的意味:「真等到老太太仙逝那一日, 怕是世子早已成为侯府家主,楚家姑娘们也皆嫁做人妇, 侯夫人能依靠的除了侯爷再无旁人, 偏偏侯爷年事已高,自顾不暇, 事事都得依靠世子, 世子照顾亲生父亲无可厚非, 至于对于侯夫人,世子心里的厌怕是要多过于喜吧,到时谁落到谁手上还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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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句话一下戳中柳若施的隐忧,她咬牙大骂一声「你这个恶奴」,继而伸手就朝姜欣然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 姜欣然被扇得身子一晃。
「你才是恶奴。」门外同时传来一声大喝,楚哲的身影以闪电之速从门外蹿入, 半飞半跑, 伸腿重重朝柳若施胸口踢过去。
柳若施反应不及, 被踢得整个身子往后弹出去,「噗」的一声跌在了屋内的长案下,嘴角霎时涌出血迹来。
空气沉静了一瞬,屋内的下人们顿时吓呆了。
楚哲威风凛凛地站在屋内的空地上,冷着脸,一袭白袍,腰间悬剑,恍如杀人罗剎一般,随后扭头看姜欣然,目露关切:「你可还好?」
姜欣然脸上出现了几道红印子,不过也就是女人扇的巴掌,力道不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事,世子放心。」
瘫在长案下的柳若施形容狼狈,髮髻松了,头上的步摇也歪了,嘴角渗出血迹,那鲜红的颜色与她施过粉黛的面皮形成强烈反差,扎眼得很。
她缓了缓,重重咳了几声,将口里的鲜血吐到了衣襟上,继而目中含泪地指向楚哲,咬牙道:「你……你竟敢弒母。」
一旁的钱嬷嬷闻声这才反应过来,忙招唿另一名婢女,试着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柳若施出尽洋相,又受了伤,那身子刚一着力,又结结实实地跌了下去,弄得扶她的人也是一个趔趄。
楚哲见此趋身向前:「弒母?本世子倒怀疑是不是你弒了我的母。」
柳若施闻言一怔,双臂情不自禁地在袖中抖起来:「你……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楚哲又往前行了两步,蹲下去,桃花眼里杀气腾腾:「在本世子眼里,你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奴而已,叫你一声侯夫人,已是给足了脸面,若是你再敢伤害我身边之人,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完也不等柳若施回应,「嗖」的一声站起来,唤了声「来人啦」。
丁秋生入得屋内:「奴在。」
「将这些所谓的礼品通通给本世子扔出去。」
屋内举着托盘的婢女闻言吓得转身往屋外跑,一时也顾不得谁踩了谁的脚,谁撞了谁的身子,那托盘偶有被打翻的,盘中的首饰摔在地上,哪怕在阴沉沉的冬日,也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来。
柳若施缓了缓,又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借着钱嬷嬷的臂力从地上站起来,满脸委屈地捂着被踢痛的胸口:「妾身好心好意来给你新妇送见面礼,没想到竟被你们这般欺辱,妾身定会去找老爷好好讨一番公道的。」
楚哲冷笑一声:「侯夫人说笑了,你今日不就是趁着父亲不在府中来怡安院滋事的么,怎么,你还有脸去父亲面前告状?你若想告,去便是,没人拦你,不过我也想去找祖母评个理,我这新妇安安分分待在怡安院谁也没招惹,竟被侯夫人找上门来扇耳光,道理何在?」
柳若施踉跄了一下,气得面色灰败,却也不敢再槓下去,毕竟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咬了咬牙,「今日之事,妾身记下了。」说着对钱嬷嬷低吼了一声:「咱们走。」
楚哲也咬了咬牙:「侯夫人最好牢牢记着,我怡安院的门,你别想再踏入半步,否则,下次就不是被踢一脚这么简单了。」
柳若施没再回应,脚步踉跄地倚着钱嬷嬷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出了怡安院的大门。
院中暮色将至,冷风阵阵,吹得院墙处的两株梧桐树簌簌作响,落了一地的枯叶。
玉儿与丁秋生满面忧色地立在屋门口,不知要如何劝慰主子。
屋内,楚哲揪心地盯着姜欣然,抬手想去轻抚她脸上被扇出的红印子,手伸到半道,又默默地缩了回来,低声问她:「痛吗?」
姜欣然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的脸,将头扭到一边,躲到阴影里:「不痛。」
「下次别再这般了。」
「侯夫人也算是侯府的家主之一,她要打我,我能如何。」
「姜欣然。」楚哲略略提高了音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是故意激怒她,让她扇你耳光的对吧?」
姜欣然暗暗一怔,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这楚世子呀,故尔也不否认:「世子不也交代过么,让奴别被她沾上,今日让她扇奴一耳光,往后她便没脸再来沾奴了。」
楚哲的嗓音哑了几分:「若我刚刚不及时赶到,她怎会扇一记耳光就罢休?」
姜欣然瞟了楚哲一眼,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她扇一记耳光不罢休,奴便让她扇两耳光、三耳光,反正奴如今已光明正大地住进侯府,她已使不出别的招数将奴如何了,让她扇这一回耳光,就能让她在道理上输一大截,到时奴再去找祖母诉苦,她岂会有好果子吃,最后奴便可光明正大地与她断绝来往,岂不是很合算?」
楚哲简直要气得心梗,「你这是不把你自己当回事。」
姜欣然无奈地抿了抿唇:「侯夫人再不济,也是世子名义上的长辈,在这后宅,奴又不能与她硬碰硬,只能是以退为进了,不过世子放心,奴皮糙肉厚的,受得住,何况今日侯夫人不只中了奴的计,还挨了世子一脚呢,算是吃了大亏了。」
「往后再不许你这般自做主张。」他的语气严厉了几分,暗下来的暮色里,一双桃花眼如笼着隆冬的晨雾,寒气森森的,贵家公子盛气凌人,莫不如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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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知道了。」姜欣然小声应着。
楚哲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不由得又软下来:「你可用了晚膳?」
姜欣然摇头。
楚哲朝门外沉声吩咐:「邹伯,将晚膳提到前厅来,我与姨娘一块儿用膳。」
邹伯暗暗咧嘴一笑,应「是」后瘸着腿去后厨取膳食,玉儿也赶忙进屋点上烛火。
屋外冷风阵阵,屋内却笼着暖暖的烛火,烛火下是香喷喷的菜餚,姜欣然与楚哲相对而坐,一时竟都有些无措。
两人自相识以来,好似还从未这般正儿八经地私下面对面用过膳,一向他是主,她是奴,他高高在上,她臣服于地,在无外人在场的情形下,何曾如这般在餐桌前平起平坐?
他面色柔和地看了她一眼,伸出骨节匀称的手,握住桌上的银箸,说了声「吃吧」。
她见他开动了,心头一松,也才动手去拿银箸。
用膳时谁也没说话,只剩瓷盏轻轻的碰触声,以及小心翼翼地咀嚼声,不过一刻钟功夫,楚哲便放下碗筷:「我吃完了,先去书房,你今晚早些歇息。」
姜欣然听出他话里玄机:「世子今晚还要出去么?」
楚哲「嗯」了一声,看了她一眼,好似欲言又止,随后起身出了前厅,径直往旁边的书房去了。
书房的案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姜欣然誉抄的案卷,他翻了翻,唇角禁不住轻轻扬起,她竟写得一手好看的小楷,那字迹如她本人一般秀丽端庄,让人倍觉赏心悦目。
他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久久沉溺其中,合上案卷后又呆呆坐了一会儿,随手拿起另一本文书,才翻开扉页,一本小册子蓦地从书中滑出来,跌到了地上。
楚哲心下好奇,弯腰拾起册子,打开看了看,脸上霎时通红,「啪」的一声合上册子,胸口还跟着狂跳不止。
丁秋生突然进门禀报:「世子,都安排好了。」
楚哲面色一怔,赶忙将册子藏进案桌的暗格里,这才抬眸应声:「那就静静等着吧,看她今晚到底会不会有所行动。」
丁秋生抱拳应「是」。
夜幕渐渐笼下来,好似一口大锅扣在城市的上空,冷风不止,天空无星亦无月。
柳若施换了一身黑色行装,由钱嬷嬷打着灯笼,摸索着由主院的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僻静的甬道后沿侧门出了府,继而坐上一辆毫无徽记的马车,「踏踏」地消失在夜色中。
待她刚一离开,楚哲便领着丁秋生纵身出现在侧门,悄然跟在了那辆马车的后头……
而在北门大街一处漆黑的后巷里,一个身披黑袍的男人正踽踽独行,冷风时不时地掀起他衣袍的下摆,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猎猎的响声。
四下里荒无人迹,只余他缓缓移动的身影,但他看上去却颤颤微微弱不禁风,好似随时要被这漆黑的夜色吞噬了一般。
行至巷子拐弯处,他伸手扶墙,斜着身子拐过了弯道。
前面的路口豁然开朗,在距他十余米处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内燃着的橙色烛火透过窗子渗出来,将漆黑的夜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男人行至马车旁,对着垂下的车帘躬身便拜:「让主人久等,奴有错。」
第55章 挨着我
男人行至马车旁, 对着垂下的车帘躬身便拜:「让主人久等,奴有错。」
马车内传出低沉的男声:「说吧, 何事?」
「那柳氏又在联繫奴了, 并约奴再次去新月酒楼与她会面,奴不知去还是不去,特求主人明示。」
车内传出一声冷哼, 「柳氏这个无脑的女人早就没了利用价值,可弃之,但得徐徐弃之, 以防备她胡乱攀咬。」
「是,奴知道了。」
「这些天, 可有人在皇上跟前提起废太子一案?」
黑袍男人恭敬作答:「奴未曾听人提起过。」
「如此甚好。」车内的男人随后吩咐:「你且早些回去,以防有人瞧出端倪。」
黑袍男人应了声「是」, 这才勾着背转身往回走, 而那辆马车也朝着相反的方向徐徐驶远。
新月酒楼地处北门大街最繁华的路段,门庭若市, 日夜不息。
酒楼掌柜姓宋, 与柳若施已算是老相识, 一见她出现在门口,便赶忙迎上去,低声道:「许久不见,侯夫人可还安好。」
「自然安好。」柳若施按惯常的套路塞给他一锭银子,「老地方, 不得有旁人干扰。」
「夫人放心,小的一直给您留着那间包房, 夫人随到随用。」说着亲自领着柳若施上了酒楼的三楼。
三楼的「兴隆堂」便是专属于柳若施的包房, 伙计上完茶水与点心, 便恭敬地退下,并轻轻地拉上房门。
钱嬷嬷趋身行至窗前,探头往楼下瞄了几眼,随后拉下了帘子,「外头还没动静,也不知那人会不会过来。」
柳若施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风,露出里面的杏色大氅,随后屈身坐下,安然地饮了一口茶水:「即来之则安之,你急什么。」
钱嬷嬷满脸担忧:「夫人白日里与世子闹了那么大一场,老奴是担心他会咬住夫人不放,若使计让侯爷知晓了夫人此番夜间出门,还不知侯爷会如何疑心。」
柳若施挑起眉头冷哼一声:「正因为我与世子白日里闹了一场,此时他才没功夫管我,怕是正忙着哄他那小美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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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钱嬷嬷说着又轻轻掀开那帘子的一角往外探了两眼,仍是没瞧出什么动静来。
主僕二人如此在包房里一直等到半夜子时,要等的人仍是没来,钱嬷嬷都要急疯了:「再过几个时辰老爷便要回府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夫人?」
柳若施绷着面色,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茶水,厉喝一声:「你再多言不如自个儿把舌头割了。」
钱嬷嬷只得赶忙闭嘴,不再吭声了。
如此又等到了丑时。
敲梆子的更夫都在楼下转了好几圈了,喧嚣的夜市也逐渐安静下去,柳若施攥紧手里的帕子,面色灰败地从官帽椅上站起身来,终于沉声道了句:「咱们走吧。」
钱嬷嬷肩膀一松,总算是安下心来,上前一步替主子披上披风,继而打开了包房的木门。
藏于酒楼屋顶的楚哲透过夜色,一清二楚地看到身着黑色披风的柳若施上了马车,随后车帘垂下,马车驶远。
丁秋生从屋顶的另一侧凑到近前:「世子,奴四下里都看了,并无可疑人等出现。」
楚哲将剑在腰间扣紧:「估计是放了柳氏的鸽子。」
「咱们也跟着扑了一场空。」
楚哲阴冷一笑,英挺的五官在夜色里显得愈加立体而冷峻:「不叫扑空,至少知道她背后确实有人,且至今与此人保持着联络。」他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十六年了,这笔血债她该还了。」
怡安院里,玉儿服侍主子躺上床后欲熄掉屋内的烛火。
姜欣然赶忙阻止:「等等,我想再坐一会儿,到时我自己来熄吧。」
玉儿一脸狐疑:「莫非世子没回来,姑娘睡不着?」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随意撒了个小谎:「不过是晚上多吃了些,想再消消食而已。」
「要不让奴婢再陪姑娘一会儿?」
「不用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回屋歇息去吧。」姜欣然随手拿起枕边的画本子,翻了翻。
玉儿见此将屋内的茶壶茶盏规整好后便转身往外走,还未行至屏风处,又听主子在身后唤她:「等等。」
玉儿步子一顿:「姑娘,还有何事吩咐?」
姜欣然抿了抿唇:「你……可听到有人说侯爷今日去了何处?」
玉儿向来对这些小道消息灵通得很,忙转身行至榻前:「奴婢在马管家吩咐下人时听了个大概,好似侯爷有一旧友,在多年前就过世了,每年的腊月初一是那旧友的忌日,侯爷都会在这一日离府,去那人家里住一晚,应该是祭拜什么的,具体奴婢也不清楚,姑娘何故要问到此事?」
姜欣然淡然一笑:「我不过是今日听到世子在侯夫人面前提了一嘴,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而已,你回屋吧,没事了。」
玉儿乖乖地退下了。
姜欣然心里愈加不安,侯爷不在府中,那侯夫人又来怡安院闹了一场,眼下楚世子也深夜未归,她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拿着话本子胡乱翻了一回,又胡思乱想了一回,实在是疲倦之极,终于靠着引枕歪着脑袋眯了过去。
也不知眯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她「嗖」的一声从床畔坐起来,抬眸一看,才知是楚世子回来了。
他刚刚进门,身上还裹着屋外的寒气,一袭夜行黑衣,脸上覆着一层瓷白的冷光,右手习惯性地握住腰间的剑柄。
「世子,你回来了。」姜欣然赶忙趿鞋下床。
楚哲取下长剑,搁在一旁的案桌上,「你缘何还没睡?」
「我……等你。」姜欣然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楚哲并没接那茶水,而是黯然地看了她一眼:「我先去洗漱了,你上床歇着吧。」说完转身出了屋子,去了旁边的盥室。
不过两刻钟后,他便洗完了进屋,见姜欣然已躺到床上,抬手挥熄了屋内的烛火,随后也提腿上了床。
黑暗中的两人皆没睡着,姜欣然躺在床的里侧,楚哲躺在床的外侧,触手可及,却也好似远隔千里。
如此约莫熬了一刻钟,姜欣然终于忍不住开口:「世子,你晚上出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哲好一会儿没吭声,就那么沉默着,不理她。
不理就不理吧,姜欣然寻思着他这会儿许是心绪不佳,自己最好别再招惹他,于是轻轻往里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觉。
「姜欣然。」他突然开口。
姜欣然一愣,「嗯?」
「我……」他想说他心里很难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姜欣然赶忙朝他转过身来,「世子怎么了?」
楚哲在黑暗中握紧了拳:「我母亲,或许真的死于柳氏之手。」
姜欣然闻言大惊:「世子有证据么?若是有证据,便可将她告官,让她给夫人偿命。」
楚哲摇了摇头:「不过是确定了,证据还得慢慢去找。」
「世子今日当面说她弒你的母,便是想让她自乱阵脚么?」
楚哲「嗯」了一声,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姜欣然往他身侧挪了挪:「世子不如去问问老夫人当年的情况,毕竟夫人走时世子还小,对许多事情都不知情。」
楚哲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声,将手臂枕到自己的颈下:「祖母年纪大了,不忍心将她牵扯进来。」
「可世子想想,这柳氏总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到时老夫人不也是需要面对么,而且奴也相信,老夫人铁定是站在世子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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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没应声,又将手臂从颈下抽回,翻了个身,背朝姜欣然躺着了,后肩处的被子被他拱出好大一个空隙,冷风直往被窝里钻。
姜欣然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心底不禁生出几许怜悯来,这个盛气凌人高傲孤冷的男人,其实活得也格外不容易,生母早亡、父亲冷漠也就算了,相伴十六年的继母竟还是他的杀母仇人,这让他如何不愤慨?
「若是世子心里难受,奴可以陪世子多说说话。」
楚哲仍背对着她,动也未动:「姜欣然。」
「嗯?」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奴没有同情世子,奴只是……想让世子开心。」
楚哲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我的背冷,你若是挨着我,我便会暖和许多。」
「那奴挨着世子。」她说着又往前挪了挪,轻轻靠在了他结实的背上,脑袋则耷在他的后颈处。
他刚刚洗漱完,肌肤上还有胰子的味道,好香;他的中衣柔软而细腻,还带着他的体温,贴着她的脸,很舒服。
「世子暖和些了吗?」
「嗯。」
他感受着背后那个柔软的人儿,浑身一阵发紧,好在心底那个空荡又漆黑的角落,瞬间便被她填满了。
其实他想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面对面地抱住她,但他不敢,他怕。
怕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不对,是怕她身上那股令人沉迷的力量,怕陷进去以后再也出不来。
楚哲在暗夜里滚动着喉头,慾念如蚂蚁一般在悄悄啃噬着他,而背后那个柔软的人儿,却渐渐唿吸均匀,进入了梦乡。
姜欣然次日醒来时,楚哲早已起床去上朝。
她如往常一般洗漱、更衣,继而去锦秀苑陪老太太用早膳。
老太太这些时日有姜欣然陪着,不但心绪爽朗了,连胃口也变好了许多,每日早上雷打不动的一碗小米粥、一个鸡蛋、两个豆沙包。
孙姑姑看着也甚是欢喜:「依奴婢看,姜姨娘就是老夫人的福星,自姜姨娘常来咱们锦秀苑,老夫人不只心绪变好了,连身子骨也变硬朗了,往后怕是百岁都不止了。」
老太太笑出一脸褶子:「一把年纪了,活一日,便是将小辈儿磨一日,寿高则辱,若老身真活过百岁,怕是又要惹他们嫌弃罗。」
姜欣然一边给老太太捶背一边笑着回应:「祖母活过百岁乃是晚辈们的福气,何来嫌弃一说。」
老太太听得高兴,中气十足地打了一阵「哈哈」。
闲聊了一会儿,姜欣然正欲回怡安苑,却见楚哲阔步入得屋内,屈身给老太太行礼。
鲁氏略略一惊:「哟,今日这么早就下朝了?」
「嗯,来陪陪祖母。」楚哲说着与姜欣然对视了一眼,这才在鲁氏的另一侧坐下。
祖孙三人围着案桌唠了会儿嗑,眼见着又到了午时,便干脆一起在锦秀苑用完了午膳。
待孙姑姑收拾完屋内的碗筷,楚哲将姜欣然拉到一边:「你先回去,我有事要与祖母说说。」
第56章 温暖
姜欣然闻言, 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楚哲,立马领会过来他究竟是有何事, 福了福身后便退出了锦秀苑。
狭小而温暖的偏厅里只剩了老太太与楚哲, 案几旁还烧了炭盆,火星子炸得跃起两尺高。
楚哲忙用火钳在炭盆里抄了抄,那炸出的火星子才渐渐矮了下去, 只余莹莹晃动的炭火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看子仲这副架势,今日好似是有备而来呀,竟还将姨娘都给支走了。」
楚哲微微垂下眉眼:「一切都瞒不过祖母。」
老太太嗤笑一声, 饮了口茶水:「老身虽老了,耳朵可没聋, 听闻昨日柳氏去怡安院闹腾了一场,还对姨娘动了手, 不过你也踢了她一脚, 踢得还不轻吧,她也算是没讨着好。」老太太说着幽幽一嘆:「今日老身也没在姜姨娘跟前提到此事, 免得她觉得难堪, 莫不成, 你还想替她在老身这儿讨个公道?」
「她的公道我已给她讨回,柳氏再不得踏入怡安院半步,自此也再沾不到姨娘半个指头了。」
老太太不由得面露好奇:「那你找老身究竟是所为何事?」
楚哲抿了抿唇,眉眼微敛,桃花眼如泼墨一般覆着沉沉的黑色:「祖母, 孙儿想在您这儿求句实话,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手里正端着茶盏, 闻言那茶盏一晃, 里面的茶水「噗」的一声洒了出来, 将案几上的软垫浸湿了好大一片。
她忙拿了巾子去擦软垫上的水渍,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擦。
「祖母为何不说话?」
老太太终于停了动作,将巾子攥在手里,抬头看他,眸中昏暗无光:「虞音落气时你也在旁边,也亲眼见到了,她就是蘑菇中毒,何况当时忤作也查看了,并无别的蹊跷,你何故又要旧事重提?」
楚哲的面色冷峻了几分:「祖母为何这般慌乱?」
「你哪一处见到老婆子我慌乱了?」老太太气恼地瞟了他一眼:「难道你想拿朝中那套来对付老身,将老身当罪犯来审不成?」
「孙儿不敢。」楚哲语气郑重:「但孙儿怀疑母亲的死与朝廷党争有关,而柳氏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人安插在侯府的一枚棋子,母亲定是死于她手,以至于当年一向保持中立的父亲,才会慢慢倒向了誉王党,眼下孙儿需要的是证据,好将柳氏这个毒妇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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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缓缓从太师椅里站起来,面上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嘴里喃喃着:「党争?」
「祖母?」
老太太被他这么一喊,蓦地又清醒过来,身子一弯,重新跌进太师椅里,混浊的眸中浮出片片水光,「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怀疑……还只是你的怀疑对不对?」
楚哲握了握老太太的手,继而屈膝跪下,声音哽咽:「请求祖母居实以告。」
老太太老泪纵横,语气里带着乞求:「子仲啊子仲,不管真相如何,你好歹要顾念顾念你的父亲,顾念顾念你的三个妹妹,那柳氏再恶毒,毕竟也年纪大了,翻不出多大浪花了,眼下咱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你听祖母的,过去的咱们就让它过去,好不好?」
楚哲闻言泪落腮边,声声痛入骨髓:「祖母,那柳氏曾如何欺辱我们母子,您不知道吗?母亲走后,孙儿又是如何长大的,您不知道吗?您怎能要求孙儿与自己的杀母仇人同居一个屋檐之下?您怎能让孙儿的母亲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老太太闻言捂嘴痛哭,喃喃低语:「你说得没错,是老身煳涂呀,是老身为了那不争气的儿子做下的亏心事呀,老身对不起虞音……对不起她呀。」
当年国公爷要求调查自己女儿真正的死因,是鲁氏与楚玉书一个鼻孔出气,处处与他为难,还将周虞音身边伺侯的婢子小厮第一时间发卖,才让这件事最终不见天日。
楚哲再次伏身而拜:「请求祖母居实以告。」
老太太止住哭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迹:「你且起来说话,天寒,别让膝盖冻着了,祖母答应你,将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之于你。」
楚哲这才提起衣摆从地上起来,重新坐回到鲁氏身侧。
鲁氏眼皮红肿,混浊的眸子黯然看向前方的槛窗,言语戚戚:「当年虞音死得过于突然,任谁都是会起疑的,你父亲虽然性子混了些,但在人命面前,却也不敢有丁点马虎,自虞音下葬后,他便特意调查了后厨採买蘑菇的婆子,那婆子却一口咬定,后厨的蘑菇并没有毒,因为那些蘑菇皆生长于太阳山上,农户採摘后便直接送到府里来,已经送了好些年了,从未出过事,又怎会突然起了毒性呢,那婆子甚至还当着你父亲的面生吃了好几颗蘑菇,结果啥事也没有。」
「为何等母亲下葬了才去查?当时不是还有忤作上门验过母亲么,怎的不一併查一查?」
老太太黯然一嘆,声音哽咽:「当时老身也是一时煳涂,一心只想着家丑不外扬,咱们楚家自你爷爷开始封王封侯,世代蒙受皇恩,丢不起这个人啦,何况此事还牵扯国公府,若真闹出个什么阴谋暗杀之类,事情就没法子收场了,所以那忤作一说是蘑菇中毒,咱们也就顺了那意思,将虞音给好生地安葬了。」
楚哲的桃花眼溋出泪光来:「后来呢,既然知道蘑菇没毒,此事又是如何收场的?」
「既然蘑菇没毒,你父亲自然知道这府中有人作乱,于是将一批下人关起来严刑拷打。」老太太说到此处顿了顿,抹了把泪,声音也跟着微微发颤:「后来才知,那碗蘑菇汤,并非是出自侯府后厨,而是出自柳氏之手,甚至有人亲眼见到,在虞音中毒之前,柳氏曾进过沁雅轩。」
沁雅轩,便是周虞音所居住的院子。
楚哲不禁咬了咬牙:「柳氏如何自辩?」
「你父亲自然是找柳氏问了个明白,柳氏说,她确实是去过沁雅轩,也确实给虞音送过蘑菇汤,因那日是你生辰,虞音心里头高兴饮了几杯小酒,她是好心好意端一碗蘑菇汤去给虞音解酒的,那蘑菇也是友人所赠,乃是昂贵的野生松茸,只是不知那松茸里竟有毒,将虞音给毒死了,事后她也曾找那位友人算帐,据称,那位想害她的友人至今不知去向。」
楚哲紧紧握着双拳,双目赤红:「父亲是傻吗,这么明显的谎言也听不出来吗?」
老太太又哽咽了起来:「你父亲不傻,老身也不傻,当时我们一心想将此事盖住,全当她是无心之失,再加之她也生下了女儿,虞音又人死不能復生,只得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只是……如此,便苦了你了。」
楚哲缓了口气,面色冷下来:「祖母,这不是苦了我,而是将一半的我杀死了。」
「子仲。」老太太想握住他的手,他胳膊轻轻一闪,躲开了。
他悲痛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太太,一字一顿道,「多谢祖母能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告知孙儿如此不堪的实情。」
这个老太太,曾为他抵挡风雨,曾护他周全长大,她是他生命里坚实的后盾,也是他在这世间真正爱着的亲人。
他以为,她对他的爱无坚不催、无可比拟。
但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他的悲剧也算是她一手造成,她疼他,不过是因为愧疚,不过是为了弥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丝毫不敢去划分。
「子仲,祖母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无论心里有何打算,能不能等到过完年之后,眼下已到腊月,能不能让一家人再和和美美地过个年。」
「祖母是挂心楚菊才订完亲,不想影响她过年时与夫家过礼吧?」
老太太垂下头,抹着泪珠子:「楚菊也是你的妹妹,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待你们这些小辈儿都有了安稳的归宿,你哪怕是将柳氏千刀万剐,老身也不说半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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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不过是为了家族荣誉、家族脸面,这荣誉与脸面竟大过世道公理,大过人命。
楚哲寒心透骨,再无力去驳一个字。
他从圆凳上起身,对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孙儿答应祖母的要求,一切等过完年再说,眼下孙儿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说完他转身阔步出了屋。
留下身后的老太太抹着眼泪,不住地嘆息。
屋外冷风阵阵,吹得枯叶肆意翻飞,下雨了,冰冷的雨滴被冷风裹着砸向屋顶、树梢,砸在他更加冰冷的脸上。
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原来一直就是这样冷。
无意中抬眸,却一眼望见姜欣然撑着一把纸伞站在檐墙下等他,冷风拂动她的衣摆,让她看上去愈加娇弱而夺目。
这个出身卑微脾气倔强、却依然在冷风冷雨的世界等待他的女奴,莫名让他心头一暖,大步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奴给世子送伞。」她说着将夹在腋下的伞递给她。
他没接那把伞,而是抢过她手里举着的伞,与她一起走在了伞下。
「有个叫冷统领的人来找世子,正在书房等着呢。」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还提了一只鸟。」
他没接她的话引,他此时一点也不想提到别人。
「姜欣然,你能不能挨我近一点。」他茫然地看着渐渐密集起来的雨幕:「风太冷了。」其实他的心里更冷。
姜欣然又抬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尴尬地往他身前凑了凑,刚一挨着他的手臂,他却手一伸,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在冬日的冷雨里,她柔软的小手,成为他二十一年人生里触到的唯一一片真实的温暖。
第57章 不知羞
冷凡已经在怡安院的书房等了两刻钟了, 茶都喝下一大壶了,却仍是不见楚哲的身影。
屋外天色阴沉, 雨越下越大, 门前的台阶下已聚了一个个水坑,平时说一不二的禁卫军统领有些焦躁了,背着手来回在屋内踱步。
案桌上那只八哥也在笼子里拍着翅膀, 嘴里还大嚷着:「好烦、好烦。」
冷凡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只臭鸟,再叫,我一把掐了你。」
臭鸟翅膀一收, 吓得立马就不吭声了。
「冷统领火气好大呀。」楚哲撑着雨伞突然出现在台阶上,隔着屋门看了眼案桌上的鸟笼, 又看了看冷凡,这才收伞入得屋内。
冷凡连忙拱手行礼:「让楚大人见笑了, 在下实在是等了不短的时辰了。」
楚哲身上还裹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楚某刚刚确实有事在忙, 让冷统领久等实在抱歉,不知冷统领这么急着见楚某是有何要事?」
冷凡抿了抿唇, 随后端起一旁的茶水咕咕饮了几口, 嗫嚅着开口:「我……我本意并非来找楚大人, 我想找的是……令妹。」
楚哲眉头一蹙,狐疑地打量冷凡:「那冷统领何不直接向门房报吾妹的名姓,干嘛还来我这儿拐道弯儿?」
冷凡心虚得冒了一头汗,「我……我报楚大人的名姓,不是显得更……光明正大么?」
楚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怎么, 冷统领找吾妹是怀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冷凡大骇,连忙摆手:「非也非也, 楚大人误会了, 我……我怎会怀那般心思……」
楚哲提起衣摆坐进一旁的太师椅里, 面上的神色冷了几分,抬眸,将冷凡从头打量到脚。
冷凡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不由得暗暗缩紧了身体。
两个男人皆是皇上近臣,在宫中见了面打声招唿已是同僚间天大的情分,从未料到有一天竟会这般意味深长地对峙。
「楚某有三个妹妹,不知冷统领要找的是哪个妹妹?」
冷凡随手指了指案桌上的鸟笼:「就是那日在侯府大门口,被我打死了一只八哥的姑娘……我今日过来,是特意来给她赔鸟的。」
「怎么,冷统领连吾妹的名字也没查清楚?」楚哲试探着问。
「楚……楚桃。」
楚哲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既然冷统领要在楚某这里拐道弯儿,楚某自然是要给冷统领面子的。」说着朝门外唤了声「丁秋生」。
丁秋生应声入屋。
「让楚桃来一趟书房吧,就说我有事找她。」
不过一刻钟后,楚桃便哼着小曲儿出现在了书房门口,乍一见到冷凡,她面色一滞,「淫……」贼字还没喊出口,立马被她吞了回去,「印象深刻呀,这不就是那日打死我八哥的人么?」
冷凡蓦地红了脸,瞥了瞥楚桃后立马垂下眉眼,抬手将案桌上的鸟笼提过来,递给她:「特意……给姑娘送来的。」
楚桃「扑哧」一笑,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竟还将此事记在心上呢,倒是个实诚人嘛。」随后接过鸟笼,对着笼中的鸟儿直逗弄:「好八哥,你可会说话,说一句来听听。」
那鸟儿撒欢一般扑腾着翅膀,踮着脚尖蹦了蹦,嘴里不住地喊着:「楚桃、楚桃、楚桃。」
屋内的两个男人皆略略一怔。
楚桃弯弯的眼眸里却闪出雀跃的神彩来,「竟还知道我名儿呢。」随后一脸惊喜地看向冷凡:「可是你教的?」
冷凡本就红了的脸愈加红到了耳尖,「我……我没有。」
他确实没特意去教,不过是这几日经常在鸟儿面前提到楚桃这名字,没想到鸟儿竟然记住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喊了出来,当真是要让他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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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桃往他跟前蹭了蹭,打趣他:「你不教,它如何会说的?瞧你,羞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莫非是你喜欢我?」
冷凡惊得差点闭过气去。
楚哲正端着茶盏饮茶,闻言也「噗」的一声呛得连连咳嗽,放下茶盏大喝一声:「楚桃,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的……如此不知羞?」
楚桃扁了扁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如此认真。」继而蹙起眉头:「哥,我们正在聊天儿呢,你是不是该迴避一下?」
楚哲气得脸都白了:「这是我的书房,你竟还想赶我走?」
「行,那你待在这儿,我们换个地方就成。」她说着吐了吐舌头,提起鸟笼拉着冷凡的衣袖就往屋外走。
冷凡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却也乖乖地跟在了她身后。
楚哲半点办法也没有,「楚桃,你若是胆敢将外男往闺房带,父亲知道第一个不饶你。」
楚家姑娘转头脆生生一笑:「谁说我要带他去闺房了,我带他去鸟语林,总行了吧。」说完忙支使冷凡去撑开台阶上的一把雨伞。
冷凡心虚地瞄了一眼楚哲,随后撑伞与楚桃相携着走进了雨里,黑色伞盖下,二人涉水而行,溅起一路欢快的水花。
楚哲隔着雨幕看着任性又率真的楚桃,心底不由得生出几许复杂的心绪来。
他不得不承认,哪怕自己再痛恨柳若施,楚桃却是他唯一认定的妹妹,在这个家里,除了祖母对他多有维护,便只剩下这个妹妹对他嘘寒问暖了。
想到此,他暗暗一嘆,再次抬眸看那两人的身影时,他们早已拐出了拱门,视野里只剩下哗哗不止的雨水了。
楚桃向来爱鸟,硬是死缠烂打撒泼耍横让楚玉书给她在府邸东边划了一片地,建了座鸟语林。
虽是被称为「林」,实际上仅相当于一座院子,不过是在其间修了几座巨大的鸟笼,将鸟儿们成群结队地关进去,再在鸟笼旁辅以树木和雨棚,如此即限定了鸟儿自由,也不至于让院子看上去太过死板。
一进鸟语林的大门,楚桃便让冷凡收了伞,挂好了鸟笼,继而拉着他的衣袖往最高的一处观鸟台走。
平日里她被家中长辈拘在后宅,想出个门也须乔装打扮偷鸡摸狗,当真是乏味憋屈,今日好不容易有人上门来找她来玩,她自然也要好好地解解闷儿。
雨势变小了,天色也亮堂了许多,院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好似对他们列队欢迎似的,热闹得很。
冷凡步履踉跄地跟着她走,一侧的领口都被她扯歪了,身上的水汽也沾到了她袖口上,「我……我身上有水,别湿了你,会冷。」刚刚由他打伞,一心只顾着她,自个儿身上倒湿了半边。
「没事儿,不就是一点水么,本姑娘才没那么娇气。」楚桃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
今日她待在家中,自然也是一副闺中女儿的装扮,一袭妃色衣裙勾勒出婀娜身段,头上的回心髻衬得一张小脸圆润白皙,若微微一笑,眼眸便会弯成月牙儿,当真是乖巧得很。
偏生这乖巧里还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压根不曾把俗世里的各类规矩放在心上,不是出口惊人就是出手惊人,反正每回都能把冷凡惊得半死,以至于再也没办法忘记这个人。
「你喜欢鸟吗?」她一边走一边脆生生地问。
他本不喜欢,但因她喜欢他也便喜欢了,于是低声应了个「嗯。」
楚桃蓦地停了步子,仰头看他,一本正经地问:「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好好说。」
武艺高强威风凛凛的禁卫军统领冷凡,此时乖顺得如同一个孩童,老老实实地应声:「我喜欢。」
楚桃一双眼睛又变成了月牙儿:「如此甚好,你喜欢它们,我便喜欢你。」
冷凡听得神情一敛,胸口好似漏了半拍,脸上瞬间又红了。
所幸楚桃没理会他的羞涩,牵起他的衣袖继续朝前走,「待到了观鸟台,你就会知道这些鸟儿有多讨人喜欢了。」
观鸟台是一处高出地面约五米的亭台,在院子的东边,背靠太阳山,地势绝佳,二人穿过了一段长长曲廊,终于见到一处木质台阶,沿着台阶登上去,便到达了亭台。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瀰漫着水汽,清新而纯净。
站在亭台上放眼望去,院中所有的鸟尽收眼底,它们有着不同颜色、不同姿态,或长尾,或短翅,或喳喳乱叫,或扑棱着翅膀,当真是好不热闹,好不壮观。
楚桃在亭台的豁口处席地而坐,两条腿从豁口里伸出去,悬空晃啊晃,「你也来坐呀。」她转头看了眼拘谨站着的冷凡,将身子往一侧挪了挪,给他让出空间来。
冷凡「哦」了一声,顺从地坐到了她旁边,两条长腿也如她那般从豁口里悬出去。
「你开心吗?」
「开心。」
楚桃脆生生一笑:「我也开心,你若是特别中意哪只鸟,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送你一只。」
冷凡赶忙拒绝:「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还是不用了。」
「不用就不用吧,反正我也捨不得。」楚桃扭头看他:「对了,上次那身衣裳还没还你,今日你既然来了,便一起带回去吧。」
一提到上次她扒他衣裳,冷凡心里又「怦怦」狂跳了几下,嘴上「哦」了一声,便沉默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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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楚桃问他。
「不冷。」
「那你为何不说话?」
冷凡一脸慌乱,还一脸绯红:「我……我等楚姑娘说。」
楚桃「扑哧」一笑,定定地看着他:「你何故总是害羞?」
冷凡的脸羞得都快要烧起来了,垂下头,双手紧紧抓住身侧的衣摆:「在下是……担心惹姑娘生气。」
楚桃往他身前凑过来,偏着脑袋从下方打量他的脸:「你当真喜欢我?」
第58章 十指相扣
冷凡闻言一顿, 鼓起勇气抬头看她,小姑娘一双眼眸也如这雨后的空气般清澈而明媚, 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光亮, 灼灼其华。
他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嗯」了一声。
「好好说。」
冷凡乖乖地好好说:「我喜欢楚姑娘。」
楚桃得意地一笑,晃了晃悬着的双腿:「你呢, 长相倒是不赖的,且还是禁卫军统领,混得也不差, 不过……」她突然止了话头,用弯成月牙儿的眼眸看他:「你和我哥比, 谁更厉害?」
冷凡盯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莫名觉得连唿吸都变重了, 滚了滚喉头:「我, 我定然是不会输给楚大人的。」
楚桃闻言一拍巴掌:「如此甚好,本姑娘有个厉害的哥哥, 自然也要找个厉害的郎婿。」她起身从豁口里站起来:「如今我早已及笄, 且还未订亲, 你还是有机会的。」
冷凡闻言心头霎时一松,也跟着起身,「当真么?」
楚桃并未直接应他,而是转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在一旁的石壁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1」字, 「你可知这是何意?」
冷凡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楚桃盈盈一笑,「这意思是说, 你已经第一日让我开心了, 若是能让这上头的数字写到『100』, 我便答应嫁给你。」
冷凡木讷的脸霎时活乏了,咧嘴露出一排大白牙,憨厚一笑,笑得肩膀也跟着耸起来:「那下次我来找你,能不能走那边?」他指了指鸟语林外的太阳山。
他轻功极好,这侯府的山墙自然是拦不住他的。
楚桃也往鸟语林外看了一眼,略略思量:「莫非,你因为怕我哥,才不敢走正门的?」
冷凡连忙摆手:「我才不怕呢,我是担心来的次数太多,会被你哥及你父亲拒之门外,那样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楚桃眼珠子转了转:「说得也对,行吧,那你以后就从鸟语林这边偷偷进来吧。」以后她哪怕待在宅中也不会那般乏味了。
冷凡如获大赦般笑得更松快了,随后挽起衣袖,抬臂在那道写了「1」字的石壁上擦了擦:「得弄干净些,以后得在这儿从1写到100的。」
楚桃才没功夫管那石壁干不干净,拍了拍小手上的尘沫,「好了,那你现在陪我去餵鸟吧,它们今日还没吃呢。」
冷凡连连点头,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将挽起的衣袖放下后,开开心心地跟着小姑娘去餵鸟了。
楚哲一直待在书房没离开,心里装着母亲被谋害之事,又想着楚桃正与外男厮混,硬是派丁秋生时不时地去瞄上两眼。
他虽对冷凡的人品深信不疑,却也不能真正地放手不管,直至暮色将至,丁秋生才回来禀告说冷统领走了。
楚哲暗暗舒了口气,这才起身回了旁边的怡安院。
姜欣然正准备用晚膳,见他进门,忙问:「世子可吃了?」
楚哲「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直接进了后面的主卧。
姜欣然隐隐觉出楚世子情绪不大对,却也不敢多问,自行用完了膳,又去盥室洗漱完毕,这才进了主卧。
屋内只燃了一盏烛火,光线有些昏暗,楚哲歪着身子靠在太师椅里,脑袋搁在椅子扶手上,好似睡过去了一般。
「世子?」姜欣然轻唤了一声。
他缓缓支起头来,一脸睏倦,目光空洞无神,似乎仍在半梦半醒之间,嘴里喃喃着:「怎么了?」
「天冷,奴扶你去榻上睡吧?」
楚哲扶了扶额,这才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嗓音有些暗哑:「我先去盥室洗漱。」说完便往屋外走。
待他洗漱完进屋,情绪仍是不高,言语也不多。
姜欣然寻思着他自锦秀苑回来就变成这般了,莫不是与老太太聊了什么?心里想问问,却又不敢问。
直到两人熄了烛火双双躺到床上,有了那层黑暗的遮掩,她的胆量才大起来,试探着开口:「世子,你还好么?」
楚哲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应声:「姜欣然,你猜错了。」他的嗓音仍有些发干。
「奴听不明白。」
楚哲在黑暗中深深吸了口气,「祖母,并没有站在我一边,从我母亲过世的那刻起,她就选择站在了柳氏那一边。」
姜欣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从被窝里翘起头来,看着黑暗中五官英挺的男人:「世子是不是误会老夫人了?」
「我也想只是个误会,但偏偏不是。」他顿了顿:「她亲口承认了,母亲是被柳氏亲手毒死的,也是她与父亲纵容柳氏,掩盖了母亲被毒死的事实。」他一说完双拳就紧紧握住,握得整个身子也跟着微微发颤。
姜欣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心疼,这个看上去出身显赫皇恩裹身的男人,在家中却恍如外人一般,本该深爱他的人,却亲手酿制了他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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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你别气坏了自个儿,不值当。」她想安慰他,试着往他身侧挪了挪,悄悄伸手去握他的拳。
她的手太小,压根包不住他的拳。那拳头也好硬,恍如石头一般,不过在触到她的手心时,硬硬的拳头就变软了,松开了,继而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
掌心相贴,十指相扣,一时谁也没再说话,只有黑暗横梗在他与她之间。
半晌后,她又忍不住开口:「世子如何打算?」
楚哲喃喃应道,「一切等过完年后再说。」
姜欣然忧心忡忡:「老夫人与侯爷为家族声望考虑,必定不会作证来惩罚柳氏的。」
楚哲冷笑一声:「我不需要他们作证,何况,柳氏狡猾,他们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姜欣然闻言略略松了口气,「既然世子在心里已有了打算,便不必这般消沉了。」
楚哲「嗯」了一声,随后背朝她翻了个身,手却仍然没放开,将她的手臂轻轻环在了自己腰际,「你能不能……再挨我近一点。」
「哦。」姜欣然又往前挪了挪,轻轻贴在了他结实的背上,脑袋搁在他的颈窝,这样靠着,倒让她睡得格外踏实。
寒凉的夜里,暖意融融。
次日楚哲上朝后,姜欣然待在怡安院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还要去锦秀苑陪老太太用早膳。
昨晚楚世子的一席话,让她心里大为震憾,也默默地为他鸣不平,可回头一想,再不济,老太太也是这府中最关爱楚世子的人,若她突然冷了她,反倒有点无事生非了,不如全当不知情一般继续去锦秀苑走动。
于是仍让玉儿给自己收拾了一番,带着亲手做的一盒糕点去了锦秀苑。
鲁氏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浑身也如被抽空了般颓丧无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火炉旁。
姜欣然进门唤了声「祖母」。
鲁氏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姜欣然,混浊的眸中又禁不住溋出泪花来。
孙姑姑也跟着进屋:「姜姨娘总算是来了,托您的福,好好地陪陪老夫人吧,这一天一夜过得哟,怕是她的眼泪水都要流干了。」
「祖母何故要哭成这般?」她转头将糕点交到孙姑姑手上,继而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祖母若是因伤心而坏了自个儿身子,那我们这些晚辈也要跟着伤心了。」
鲁氏一把握住姜欣然手:「孩子,你还是赶紧回怡安院吧,往后,不必每日都过来了。」
姜欣然微微一怔:「祖母是……不喜被晚辈打扰么?」
鲁氏摇了摇头:「老身一把年纪了,哪会不想儿孙绕膝,只是……老身做过一些对不住子仲的事,他昨日也知晓了,怕是心里头正责怪着老身呢,他这孩子,虽嘴上言语少,心思却重得很,你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还常来锦秀苑,怕他对你也生了不满,反倒影响你俩的感情,等过段日子待他心里平顺了,你再来陪老身也不迟。」
老太太当真是个人精,方方面面都思虑周全,倒让姜欣然生出几分恻隐来,「晚辈听凭祖母吩咐,也请祖母保重身体。」随后又安慰了几句,这才领着玉儿出了锦秀苑。
如此便一连几日也没再去锦秀苑陪老太太。
夜间,侯府主院。
柳若施仰卧于软榻上,钱嬷嬷正端着一个陶碗,用瓷勺将那调成膏状的神仙粉一点点煳到她脸上。
「还是郑姑娘贴心,送的这神仙粉当真是奇效,让夫人这张脸越变越年轻,都要倒回去变姑娘了。」
柳若施幽幽一嘆:「她倒是孝心好,我前头两罐刚用完,她又送来了这两罐,只怪家里头的人不中用,不能将她娶进门。」说着警惕地瞄了眼屋外:「侯爷还没回屋吧?」
钱嬷嬷赶忙答:「没呢,还在书房。」
柳若施松了口气,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前几日被踢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痛:「若是淑娴能成为侯府正妻,我又何来这些忧愁?」
钱嬷嬷安慰她:「夫人何必急于一时,眼下世子虽迎妾室入府,但正妻的位置不一直空悬么,再等一等,说不定机会就来了。」
柳若施没应声,思量了片刻:「那姜氏当真没往锦秀苑去了?」
「是的,好几日都没去了。」
「那老不死的不一直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么,这下也不知出了什么么蛾子,竟然不怎么走动了,我倒是好奇得很啦。」
钱嬷嬷得意一笑:「只要没了老夫人这座靠山,他们便翻不出多大水花了,哪怕世子再横,侯爷不照样是想打就打么。」
「倒是说到我心砍儿里去了。」柳若施阴冷一笑,笑得煳在脸上的神仙粉也掉了两块:「明日不是腊八节么,我倒想让世子出出洋相,好让他在侯爷心里的位置一落千丈。」
钱嬷嬷闻言端着陶碗的手悬在半空:「夫人,咱们眼下已联繫不上外头的人了,您行事可得悠着点,不然万一事败便是连个援手也找不到了。」
「你放心,外头的人不会弃下咱们的。」柳若施咬了咬牙:「何况,本夫人也不会事败。」
作者有话说:
阳了,没想到新冠这么难受,宝子们一定要多多防护呀!
第59章 抚慰
腊八节这日, 朝中休沐,楚玉书与楚哲皆未去上朝。
按大周风俗, 这一日得合家食用腊八粥, 还得祭祖祈福,侯府的管家马福天蒙蒙亮就起了,吩咐一帮婢子小厮们在后厨准备腊八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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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与楚哲也起得早, 正在房中自行收拾。
她虽是他名义上的妾室,却从未服侍过他洗漱更衣,他不要求, 她也便不主动提出,两人倒相安无事。
刚自行收拾妥贴, 楚桃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怡安院,脸也没洗, 头髮也没来得及梳, 上气不接下气地倚在门框处:「跑死本姑娘了,总算见着你们了。」
姜欣然从屏风后出来:「楚桃来得这般急切,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哲也跟出来, 一见楚桃那副狼狈的样子, 不禁蹙起眉头:「莫不是你又被父亲骂了?」
楚桃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来通风报信的。」她说着喘了喘,提了口气,「我母亲又生出坏心思了,怕是会对你们不利。」
姜欣然闻言警惕地瞄了眼屋外, 继而上前将楚挑拉进门:「你且好生说,究竟怎么了?」
楚桃又吸了口气:「今日秀丽阁的盥室没热水了, 我便去母亲的盥室洗漱, 才入得那盥室的门, 便听到母亲正与那钱嬷嬷在谋划大事呢,于是我就偷偷走过去听了一耳朵。」
楚哲咬了咬牙:「她们在谋划何事?」
「她们说什么今日在祠堂祭祖时要全家人联手绘制一副画,叫什么百花图来着,且还要五颜六色,关键是最后一句,说什么要让哥脸面尽失,自此再无颜继承侯府家业之类。」
姜欣然神色微怔,看了一眼楚哲,转头继续问:「还说了什么?」
楚桃摇头:「好像就这些了,我虽听不懂母亲究竟要做什么,但知道她对哥定没安好心,你们今日且防备着点,千万别中了母亲的圈套,我不能久留了,不然被母亲发现又得挨骂了。」她说完提脚一熘烟跑出了怡安院。
屋外冷风割人,院墙处的梧桐树又落了一地的黄叶,正有小厮拿着苕帚将那黄叶扫成一小堆。
楚哲盯着那扫落叶的小厮盯了好一会儿,随后转身往屋内走。
「世子。」姜欣然跟在他身后。
楚哲勐地顿住步子,定定地站在屏风后,握紧双拳,颀长的身形比那屏风还高出了半个头,「你知道她想干什么。」
姜欣然仰头看他:「奴知道的。」
他们明明在说眼疾的事,但谁也没提这两个字。
楚哲咬了咬牙:「她这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逼,直到我成为父亲眼中的一枚弃子。」
他乃楚家独苗,若楚玉书知道他从小便身患隐疾,并非一个健全孩子,怕是第一想法便是再续几房妾室,拼出老命也要再弄出个儿子才会罢休。
而更会让人陷入被动的是,若眼疾之事自此传出去,他不只要惹来世人的歧视与嘲笑,估计连仁帝也要因此掂量他几分,一个连这世界都看不真切的人,又如何再委以重任?
姜欣然朝他靠近了两步,温柔地看着他。
她瘦小,他高大,在他挺拔的身姿前,她恍如一只孱弱的猫,但偏偏她身体里却总激盪着一股不屈的力量,「世子不必忧心,祭祖要在午时,咱们还有时间。」
他不解,垂目看着眼前瘦瘦弱弱的女人:「你……何意?」
姜欣然满脸笃定:「世子看不到色彩,奴能看到,奴可以做世子的眼。」
明明她语气平静,却让他听得心弦颤动,不管她是否真能做好他的眼,此刻她都在最程度上温暖了他。
他向来孤傲、自负,从不让人靠近,也从不向人坦露,一个人孤独地活到弱冠之年,活得如同荒野的一棵树,直到遇上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个例外,哪怕被他牢牢地拘在云溪苑的东厢房里,哪怕被他疾言厉色地强迫跪伏,她却依然冲破一切束缚,勇敢无畏地闯进他的世界,发现他的秘密,知道他的隐痛,即使被他剑锋所指,却依然毫不退缩,而在他最无力的时候,也是她在身侧抚慰伤口。
楚哲想上前抱住她,手掌在袖口里伸了伸,却终是不敢,嘴上喃喃地问:「你想如何……做我的眼?」
姜欣然微微一笑:「常见的颜色无非是五种:红黄蓝绿紫,从这五种里又衍生不同的色彩,譬如红色里又分为胭脂、妃红、绛色等等,蓝色里又分为菘蓝、靛蓝、碧蓝、黛蓝等等,以此类推,奴可以用一只手的五指来代表五种主色,用另一只手的五指来代表主色下的分支色,继而以不同的手势来提示世子,世子只须记住奴的手势便可。」
「倒是个好法子。」楚哲的桃花眼里闪出灼灼光华:「只是,辛苦你了。」
姜欣然释然一笑:「只要能为世子解决难题,奴不辛苦。」
两人用完早膳便急匆匆去了书房,用一张长长的宣纸写出了近二十余种常用颜色,继而再配以提示的手势,不过半个时辰,记忆力非凡的楚哲便将所有颜色及相关手势记了下来。
此时膳堂里,腊八粥早已熬好,马管家吩咐小厮去各院通知开席,楚家老老少少在这特别的日子再次相聚一堂。
鲁氏仍如先前那般坐于首位,一侧下首坐着楚玉书、柳若施,再就是张氏与顾氏,另一侧下首则坐着楚哲、姜欣然,然后是楚家两姐妹。
老太太心疼地看了眼楚哲,道了声:「子仲,这腊八粥你多喝点,佑你来年吉祥如意,早添子嗣。」
楚哲态度如常:「多谢祖母,孙儿会多喝一些的。」
鲁氏闻言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又欣慰地看了眼姜欣然,这才低头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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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若施今日却兴致盎然,一边给旁边的楚玉书夹辣萝蔔,一边还絮絮叨叨:「妾身听闻,在陇西那边,腊八节不兴吃粥,倒时兴吃腊八面,今日妾身吩咐后厨也按陇西的做法备了些面条,婆母到时可尝一尝。」
鲁氏头也没抬,语气冷得很:「不用了,老身年纪大了,喝粥便足够了。」
柳若施也不气馁,转头又讨好楚玉书:「老爷可吃一些,吃了长命百岁。」
楚玉书今日倒没扫她面子,「成,你盛好端过来便是。」
待一家人用完了膳,净完口与手,便由一帮婢子小厮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往祠堂的方向行去。
行到僻静处,柳若施还不忘低声问钱嬷嬷:「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夫人放心,画纸、颜料都在祠堂那边备下了。」
「宫里的人可留下了?」
钱嬷嬷得意一笑,「李公公已在祠堂侯着了,准备观礼呢。」
每年腊八节,仁帝也会差人给朝中各位臣子送些五谷杂粮以表吉祥之意,今日来侯府送杂粮的便是那位李公公,而将其留下,不过是想借他之口将世子眼疾之事传于仁帝耳中而已。
柳若施一双吊眼里精光闪闪,嘴角也勾出一抹阴冷:「如此甚好,今日我便要一举让世子身败名裂。」既然没办法让他死,那就让他比死还难受吧。
祠堂大门洞开,里面香菸裊裊,已有几位禅师在敲着木鱼诵经,楚玉书领着楚哲先跨进了祠堂大门,随后鲁氏领着一众女眷也进入了祠堂。
本来光线阴沉的祠堂内烛火通明,众多牌位鳞次栉比地摆放在案台上,香案上还供着一只乳猪及各类果品。
鲁氏带头焚香、磕头作揖,继而双手合十,对着祖宗牌位祈求护佑,抬眸,一眼瞥见楚玄德的牌位,忍不住落下几滴清泪。
楚玉书依样画葫芦,领着众人在牌位前焚香祈福。
如此行完一套繁琐的仪程后,柳若施突然提议到:「既然今日适合祈福,不如咱们全家在祖宗面前共同绘制一副《百花图》,以祈求楚家百世昌盛,人丁兴旺,不知婆母与老爷觉得如何?」
鲁氏正在想念楚玄德,心思沉重得很,对绘画的事儿本提不起丝毫兴趣,但一听到人丁兴旺的话,忍不住动了几分心思:「如何共同绘制?」
楚玉书见老太太动了心思,也转头问:「你可有准备,莫到时弄巧成掘。」
「老爷放心,妾身早就准备好了,婆母也请稍等。」柳若施说着立马吩咐钱嬷嬷:「快,将案桌摆好,将宣纸展开。」
于是几名小厮抬了几张长案过来,接着将几张长案拼成一张更长的案桌,足足有近五米长,最后再在案桌上铺上长长的宣纸。
钱嬷嬷脸上堆着笑,提了一个硕大的木盒置于案桌上:「颜料都在里头,有近二十余种,主子们可随意调用。」
一切皆已安顿妥当,只等楚家人持笔作画了。
柳若施暗暗瞟了一眼楚哲,又看向鲁氏,笑盈盈地拿起毫笔递过去:「正所谓百花齐放百鸟争春,这皆有福星高照福禄双全之意,婆母作为楚家最为年长之人,不如画下这打头的第一株花吧。」
鲁氏见阵仗已铺开,也不再推辞,接过画笔迟疑了片刻,继而在颜料盒里点上一抹绛色,挽起衣袖,开始在宣纸上徐徐作画。
楚家几代人皆擅丹青,尤其是鲁氏这一辈更是画风稳健、笔墨精妙,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一株红艷艷的牡丹花便在宣纸上肆意绽放。
牡丹乃百花之王,像征富贵吉祥,一旁的楚玉书忍不住击掌称赞:「构图饱满栩栩如生,母亲当真是宝刀未老。」
柳若施也在一旁出言附和。
鲁氏放下毫笔,抱歉地摇了摇头:「多年不曾执笔,手都生了,你们且画你们的。」
楚玉书闻言迫不急待地行至长案前,在牡丹花后面的宣纸上框了块位置,继而挽起袖口挥笔作画。
他平日里素爱丹青,也极爱在人前展示,今日如此场合自然正合他意,也不过一柱香的时辰,一株精巧的梅花便在宣纸上傲然呈现。
围观的李公公忍不住称赞:「此画意境悠远富有禅意,楚大人好功夫。」
楚玉书客气地拱了拱拳:「李公公谬赞了。」
接下来执笔的是柳若施,对比鲁氏与楚玉书,她的画功自然要逊色许多,好在还算流畅,顺利地画完了一株鸢尾花。
待她一画完,便转头看向楚哲,温言细语道:「世子乃侯府未来家主,也该在这《百花图》上留下一笔才是。」说着将手里的毫笔递向他。
鲁氏一眼瞥见孙子冷峻的面色,忍不住帮腔:「子仲向来不喜丹青,也不用非得要逼他作画。」
柳若施不依不饶:「今日乃是祈求祖宗庇佑的日子,画好画赖也是一分心意,尽力便可,若是连画笔都不拿,压根儿不参与,岂不显得……咱们楚家人不够诚心?」
「怎的,不愿绘画就等于没参与祈福?那现在子仲站在这祠堂又是在做什么?」鲁氏气不打一处来。
「祖母,孙儿可以画。」楚哲沉静出声。
第60章 夸她
屋内的人暗暗一惊, 在场的人几乎谁也没见过楚家世子现场作画,皆忍不住藏了几份隐隐的期待。
尤其是楚玉书, 只知儿子不喜画, 至于儿子能不能画、画不画得好的问题,他一向没弄明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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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楚哲身上。
他回头看了眼姜欣然,继而提起长腿往案桌前走, 压根不曾理会柳若施递过来的毫笔,而是自行在案头重拿了一支。
柳若施讨了个没趣,将递出去的笔默默收回来, 咬了咬牙,一双吊眼如同钉子般钉在楚哲的双手间。
此刻便是她最为期待的时刻, 她要眼睁睁看着楚家世子如何当众丢脸,如何当众身败名裂, 她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
楚哲不慌不忙地看了眼案头的颜料盒, 刚刚趁前面几人绘画的功夫,姜欣然早暗暗教会了他盒中颜料摆放的顺序, 此时她又正好站在他的正前方, 他沾一下颜料便可暗暗瞄一下她的手指, 以此反覆印证,以确保不出任何差错。
他执笔略一思量,在颜料盒里点了一抹柠檬黄,继而开始在宣纸上徐徐作画。
画了一会儿后顿一顿,暗暗瞄一眼姜欣然的手指, 随后又相继用毫笔点了玉米黄、土黄、翠绿黄等几种黄色颜料。
楚哲的双眸虽不识颜色,却对物体的形状有着极好的感知力,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一株色调明亮、线条大胆, 蕴含着蓬勃生命力的向日葵便跃然呈现在纸上。
楚玉书盯着案桌上画法独特的向日葵,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不是不喜丹青么?」怎的画得比寻常人还要好,还要独特?压根儿不在他的画功之下。
楚哲放下毫笔,故作恭敬地答道:「儿子只是不愿浪费时间在这上头而已。」
这话说得,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都不知如何回了,他楚玉书这半辈子不就是沉迷在丹青里头么,且还希望身边之人也如他这般沉迷在里头,偏偏只有这个儿子逆着他,不买他的帐。
那立于一旁的李公公更是忍不住击掌称赞:「听闻侯府几代人擅丹青,到了楚大学士这一代,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楚哲微微颔首:「李公公过奖了。」
低落了几日的鲁氏此时也眉开眼笑:「谁说我大孙子不擅画了,人家画的可并不比他父亲差。」
楚玉书听得心绪复杂,喃喃自语:「不比我差么,我看也未必。」
「谁人不知你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练画,都练了大半辈子了,而子仲从小到大又练过几回?你还有脸与他比么?」鲁氏毫不客气地斜了儿子一眼。
楚玉书面色灰败,无措地搓了搓手,说不出一句话了。
柳若施脸上此时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上前两步,看了看案桌上那副画,又看了看楚哲,强颜欢笑:「世子怎的只用了黄绿两种色,莫非不识别的色么?」
楚哲冷脸看着她,嗤笑一声:「莫非侯夫人觉得,这天地间还能长出红色向日葵、蓝色向日葵,或是紫色向日葵?」
柳若施一哽,攥紧手里的帕子低语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楚哲垂目看了眼她落在宣纸上的画,「我倒觉得侯夫人这幅画,用色多有不妥?」
柳若施一愣,面色略略泛白,「你何意?」
楚哲微微一笑,将姜欣然对他耳语过的话娓娓道来,「侯夫人所画的这株鸢尾花,在花蕊处只用了一种靛蓝色,殊不知,鸢尾花花蕊处除了靛蓝色,还须得用一种菘蓝色,两色相互映衬,才会显得有层次感,才会使所画之物更为逼真。」
楚玉书闻言立马点头附和:「子仲说得对,画鸢尾花若是只用靛蓝,那花朵看上去便过于死板了些,夫人你下次可得记住了。」
柳若施暗暗冷哼了一声:「妾身记住了。」随后一脸阴沉地看向楚哲:「也多谢世子指教了。」
楚哲虽仍面带微笑,眼里却溢出一抹狠厉来:「在下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来指教侯夫人?若硬要说指教,我早逝的母亲倒是有资格将侯夫人从头到脚地指教一番的,毕竟她乃国公府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不比女奴出身的侯夫人,见识短,眼皮子也浅,明明天分不够,却为讨好父亲勉强自己学丹青,好不容易学个半桶水,却还想在人前现丑,今日倒是让李公公在这儿看笑话了。」
立于旁边的李公公闻言怔了怔,尴尬得不敢出声。
「你……」柳若施气得心头滴血,今日本欲让这嚣张的世子身败名裂,没成想竟被他倒打一耙,让她成为了最大的笑话,「老爷,妾身今日好心好意为楚家祈福,却被世子如此奚落,妾身当真是委屈。」她说着便用帕子擦拭眼角。
楚玉书正在琢磨着儿子的画法呢,被柳若施这么一打扰,语气也没好到哪儿去:「这画《百花图》的点子不是你想的么,画技最差的也确实是你,如今你还想要怎样呢?」
柳若施低头擦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不敢哭出声。
四下里的婢子小厮们噤若寒蝉,心里却吃惊得很,这侯夫人出身女奴之事乃府内禁忌,寻常人等是提也不敢提的,前几年有个婢女不知轻重在背后打探了几句,硬是被侯夫人生生地挖去了舌头,后被扔进水井溺亡了。
没成想,今日世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桩事,侯夫人不只没反抗之力,连侯爷也不曾帮着说话,也算是稀奇事一桩了。
鲁氏用拐杖「咚咚」地戳了戳地砖:「有什么好埋怨的,今日过节,再大的委屈都给老身吞下去。」说完转头看向姜欣然,语气也软下来:「姜姨娘还没画呢,快些去案前画上一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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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微微颔首,这才行至案桌旁,挽起袖口,执笔在宣纸上画了一株红烈烈的虞美人。
老太太看着那昂然独立的虞美人,点头连连称赞:「姜姨娘的画技看上去精巧、细腻,倒与我楚家的画法有一脉相承之处。」
随后楚菊画了一株牵牛花,楚桃画了一株大丽花,周氏与顾氏分别画了长春花与桂花,如此,长长的宣纸变成一片花海,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一家人画完《百花图》,又在林立的牌位前磕了一回头,作了一回揖,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柳若施一回屋就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坐在床榻前不发一言,两只吊眼里仿佛燃着熊熊火焰。
钱嬷嬷赶忙上前安慰:「夫人别恼,说不定是咱们料错了,世子的眼睛八成没毛病。」
柳若施一张脸绷得比石头还硬:「今日被他如此奚落一顿,来日,我必定十倍偿还。」
「夫人不急于这一时便好,来日咱们有的是机会。」
柳若施将帕子一层一层绞在指尖,忍不住谩骂:「那老不死的,不照样还是帮着那对狗男女。」
「夫人再忍忍,那老夫人再偏心,毕竟年纪也大了,说不定哪一日便没了,咱们急什么。」
柳若施咽下心底的气,缓了缓:「你且再去联络外头的人,他一回不理,咱们就联络二回,二回不理,咱们便联络三回,他总会来赴约的。」
钱嬷嬷满面忧心,却也不得不点头应「是」。
姜欣然也心情极好地回了怡安院,一想到那柳氏气得直抹泪珠子的情景,她心里不知有多舒爽,连走路的步子也变得格外轻快了。
楚哲却面色不变,一路沉默地回了书房。
片刻之后,丁秋生便来怡安院禀报:「姨娘,世子让您去书房伺侯笔墨。」
「哦,我知道了,马上过来。」
姜欣然进书房时,楚哲正在书案前习字。
她福了福身,便自觉地去案桌的一角去研墨了。
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姜欣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开口:「世子今日……可还开心?」他们今日可是大张旗鼓地斗赢了柳氏。
「姜欣然。」
「嗯?」
楚哲头也没抬,一边习字一边说:「你还挺聪明的。」
姜欣然也在低头研墨,嘴角偷偷弯出一抹弧度:「世子这是在夸奴么?」
「嗯。」
「谢谢世子夸奖。」
「谢谢你。」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对方,时间好似停顿了片刻。
「你过来。」他语气里透着浅浅的温柔。
姜欣然放下墨锭,行至他身前:「世子有何吩咐?」
楚哲看了眼她如黑葡萄般的双眸,将毫笔递到她手上:「你来写一个字。」
她一头雾水:「世子想让奴写什么字?」
「囍字。」
姜欣然:「……」
姜欣然不懂世子为何要她写这么奇葩的字,却也没多问,直接提笔写了个「喜」字。
她字迹清秀笔笔惊艷,那「喜」字也呈现出几分独有的灵气来。
楚哲却摇了摇头,直接将她写的那页纸一把揉乱,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重写,不是单『喜』,而是双『喜』。」
姜欣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世子究竟是何意?」
「别问,先写。」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
姜欣然没辙,只得乖乖地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囍」字,再次狐疑地看向他:「在奴所住的李子口,若是谁家有喜事,便会在窗子门扇之上贴一个这样的红色『囍』,莫非世子也是要去给人贴?」
楚哲看着纸上的字迹,绷紧的眉间逐渐舒展开来,「不去贴,不过是想看着……喜庆些而已。」
「难道世子觉得今日不开心?」所以才要她写「囍」字让自己开心?
楚哲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移开了视线:「姜欣然,你今日为何要画一株虞美人?」
话引转得太快,姜欣然一脸懵:「奴就是觉得虞美人好看,所以就画了。」
他随手握住一块镇纸,握得指节都微微泛白:「你可知虞美人代表什么?」
「奴没想那么多。」
「代表离别。」他说完凝神看她。
第61章 唿吸交缠
楚哲与姜欣然皆立于案前, 隔着尺余远的距离,他高出她一个头, 身影完完全全可以拢住她, 但他不敢上前碰触她。
以前他敢的,甚至能毫无压力地去抱住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面对她时,变得胆怯了。
姜欣然故作淡然地一笑:「奴没想到,世子还信这些。」
「本世子不信这些, 不过是……不想你在这府里留下什么代表离别的痕迹,不吉利。」他不过是不想与她离别而已, 所以便如惊弓之鸟般患得患失。
「那这『囍』字?」
「这『囍』字便是与那虞美人两相抵消了。」他说着抬手将她所写的字一层层叠起来,放进了案桌的屉中。
姜欣然垂下眉眼, 转身回到了案角研墨, 嘴里喃喃着:「奴毕竟只是个奴,见识短, 眼皮子也浅, 所画所写作不得数, 世子也不必当真。」
「你……」楚哲被她哽得说不出话来,这不就是拿他嘲讽侯夫人的话来嘲讽他么,「姜欣然你什么意思?」
姜欣然拿着墨锭在认认真真地研墨,眼也没抬:「奴以为,若世子计较奴所作之画不吉利, 奴是不是也可以计较,世子在嘲讽侯夫人时, 实际上也是在嘲讽奴, 因为奴与侯夫人一样出身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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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没有要嘲讽你的意思。」
「那奴画那虞美人, 也没有什么离别的意思。」姜欣然说完放下墨锭,幽怨地盯着楚哲。
他竟被她幽怨的眼神盯得心里百般舒适,唇角也不禁暗暗扬起,低头,掩饰住心底的快意:「那……全当我想多了。」
「世子知道就好。」姜欣然这才拿起墨锭重新研墨。
两人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楚哲故作平静地又写了几幅字,偷偷瞟了瞟姜欣然,只见她一直闷不吭声地研墨,头也不抬。
「姜欣然。」他唤她。
「嗯?」她仍没抬头。
「你想不想,看我打络子?」
姜欣然这才抬头看他:「世子又想打络子了?」
「嗯。」
自那次在融洞里见他打过络子,自此便再没见他打过了,她倒是有几分新奇,「想。」
楚哲微微一笑,收起案桌上的宣纸、毫笔及镇纸,「那我现在便打给你看。」
案桌前有一颗暗钉,楚哲从一侧暗格里拿出几缕黑色绦线,在指尖转了转,继而挂在了暗钉上。
姜欣然也移步行至男人跟前,端了张圆凳挨着他坐下,继而看着他一双白皙均匀的手在绦线间不停穿棱、翻转,不禁看呆了眼。
「世子。」
「嗯?」
「奴有个主意。」
「那让我猜猜你什么主意。」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她,桃花眼里闪着片片光影,恍如秋水剪瞳,「你想让我多打些络子?」
姜欣然盈盈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世子如何知道的?」
他极少见到她笑得这般自在,不由得晃了晃神,随后垂下头继续打络子,一边打一边应道:「你还想将打好的络子吊在床头,这样即便晚上熄了烛火,也能见到一抹不寻常的光亮,对吧?」
姜欣然惊讶地挑起眉头,两只眸子恍如亮晶晶的琉璃一般:「世子当真是料事如神了。」
他微微一笑,又唤她:「姜欣然。」
「嗯?」
「绦线不够了,去那边木柜里取些过来。」
姜欣然雀跃地从圆凳上起身,行至离案桌不远的木柜旁,并「吱呀」一声打开了柜门,「世子,第几个抽屉。」
「第三个。」
姜欣然抬手打开第三个抽屉,眼前蓦地出现一副璀璨的点翠头冠,冠子上的珠宝熠熠生辉,恍如满天星辰。
她怔了怔,一眼认出这是她从李子口出阁那日所戴的头冠,后因家中急需用钱,与弟弟拿去当铺当了,且还是个死当,没成想,这头冠竟再次出现在怡安院的书房里。
「怎么了?」楚哲扭头看她,随后神色一敛,立马也起身行至木柜旁,看到头冠的剎那脸上霎时浮起一层薄红。
「你……」他滚了滚喉头:「应该打开右边第三个抽屉。」
姜欣然缩在柜门前的阴影里,心里一时有歉意,也有难堪,沉默片刻后喃喃问:「世子将它……赎回来了?」
楚哲紧挨在她身后,稍一吸气,便能闻到她后颈里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胸口也不由得乱了半拍,随口「嗯」了一声,「这……定制的,我自……自然是要赎回来的。」
他说着伸手要关掉那个抽屉,但手触到抽屉边沿后却并没有着力,低声道:「你若是……愿意,再将它拿回去收好,也是可以的。」
姜欣然摇了摇头。
她一摇头,髮髻便碰到她颈侧他的臂弯,更多的香味飘出来,钻入他的鼻际,让他神思也禁不住恍惚起来。
「你不喜欢这顶冠子?」他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像泡了水。
若她不喜欢这顶冠子,他再去给她定制一顶她喜欢的,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奴没脸再收它。」她说着蓦地转过身来,额际猝不及防擦到他的下颌,肌肤的触感柔软而温暖,她一愣。
他也一愣。
两人挨得实在太近了,近到唿吸交缠,四目相接,他灼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拍在她的发间。
她想退,但身后就是木柜,退无可退,只得慌乱地重新将身体转回去,背朝他。
他微微拢下来身体,头几乎要埋进她的后颈里,手臂伸出去,想要揽住她,但指尖触到她瘦弱的肩时又胆怯地收回来,低着头,声音微微发颤,「姜欣然。」
「嗯?」她缩在他胸前,胸口「呯呯」乱跳,不知道这楚世子究竟想干嘛。
他的声音仍然浑厚,低沉,且还发着颤,「你记好了,这顶冠子,不管你收不收,它都是你的。」
他的气息热得都快要烧起来了,将她的后颈到后背灼得滚烫一片,她转手拉开柜子右边第三个抽屉,抓起一把绦线后迅速从他腋下穿了过去,一熘烟跑回到了案桌前,留下他一个人静立于木柜前。
楚哲心头一空,略略失落了一阵,黯然地关起那个放置头冠的抽屉,缓了缓,又关上了木柜门,这才转身回到案桌前打起络子。
两人仍如先前那般挨着坐在一起,只是谁也没再说话,气氛免不了变得尴尬起来。
楚哲心里堵着一口气,仿佛发泄一般不停地打着络子,速度快到令人眼花缭乱,两只手像要起飞似的在绦线间穿梭。
直到「嘶」的一声响,他一顿,抬起手来,霎时见到有血从他指尖渗出。
姜欣然一惊:「世子的手被绦线划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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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理会她,放下手继续去打络子,打得比之前更快,更不管不顾。
「世子别打了,手都流血了。」
他仍不理会她,继续打。
「世子再不痛惜自己,便要流更多的血了。」姜欣然说着一把拉住他受伤的手,语气里又带上了隐隐的幽怨。
他喜欢她关心他的样子,终于不再动作了,任由她举着那只流血的手。
「邹伯。」姜欣然对着屋外大喊了一声。
邹伯应声入屋:「老奴在。」
「世子的手受伤了,麻烦邹伯拿些绷带与伤药过来,我好给世子包扎。」
邹伯瞄了一眼世子指上的伤,面上微微一笑,「哎,老奴这就去。」片刻后便返身拿来了包扎所需的用具。
她握着他流血的那根手指,吹了吹,「痛吗?」
他盯着她不停撅起的嘴唇,滚了滚喉头,嗓音有些哑,「不痛。」
她用指尖抹了一些伤药,轻轻涂于他的伤口处,继而用剪子剪了一段窄窄的绷带,一圈圈缠于他的指上,「幸好是左手,不影响世子写字,不过怕是一连几日也不能打络子了。」
「你想学吗?」
她眨着长长的眼睫看他,眸中的光纯净得如一只麋鹿:「世子肯教奴么?」
「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姜欣然抿唇一笑,笑出了嘴角的梨涡:「奴想学。」
他也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
于是两人在案桌旁换了位置,由楚哲仔仔细细地指点她如何打络子,有时他还会握着她的指尖,从绦线的这边穿到那边。
姜欣然天生聪颖,一学便会,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案上的络子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待用了晚膳、洗漱完毕,姜欣然早早就将玉儿及几名婢子屏退,继而与楚哲将络子一条条悬挂于床榻顶上。
随后楚哲伸掌一挥,屋内的烛火「噗」的一声熄灭。
色彩绚丽的络子在黑暗中如同一朵花,静静地绽放在床榻的承尘之下,璀璨,夺目,将整间屋子也映衬得如圣殿一般。
「真好看。」姜欣然仰卧于床上,静静凝视着黑暗中的络子。
楚哲也提腿上床,与她肩并肩躺着,
「世子。」
「嗯。」
「奴恍惚之间觉得,好似又回到了那日的融洞之中。」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生怕他不愿提及那时之事。
他好似并没介意:「姜欣然。」
「嗯?」
「我想……你挨我近一些。」
「世子冷吗?」
「嗯。」
她虽仍觉得挨他太近会尴尬,但好在有黑暗掩饰,好在楚家世子对自己并未存觊觎之心,于是便轻轻地侧转身,往他的身前挪了过去。
这次他面朝她,鼓起勇气伸出了手臂,轻轻从她颈下穿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的身体,揽得她后背一僵。
继而,她便听到了他「呯呯」的心跳声,恍如战场的鼓声,激昂有力。
「姜欣然。」他语气温柔。
「嗯?」
「我也觉得,此刻我们好似是在融洞里一般。」
第62章 可怜人
在融洞里时, 他们一起对抗恐惧、承受绝望、面对死亡,到最后也如这般在络子昏暗的光亮里温柔相拥。
姜欣然闻言胸口一松, 便知他不介意提那时之事了, 「世子,奴斗胆提个建议。」她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
「你说。」
「世子的眼睛,其实可以找个信得过的医官看看, 说不定能治好。」
他好一会儿没吭声,之后答非所问:「葡萄是不是黑色的?」她的眼眸如葡萄一般,他想知道关于她的颜色。
姜欣然摇了摇头:「葡萄是绛紫色。」
「你的眼睛像葡萄。」
「但奴的眼睛是黑色的。」
「你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姜欣然略略一思量:「淡一点的颜色, 譬如月白、天水碧、藕荷、十样锦、菘蓝等等。」
他暗暗在心底记下了这些颜色,握住她的手揉了揉:「你的指甲什么颜色?」
「所有人的指甲皆是白色。」
「你嘴唇是红色吗?」
「嗯。」
「红色最好看。」
他一连又问了好多关于她的颜色, 她抵在他胸前,一边感受着他温热的滚动的喉头, 一边慵懒地回应着他, 渐渐的倦意袭来,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 她迷迷煳煳好像听到他唿吸变得格外重, 随后又知道他起了床, 去了盥室,回来时带着满身水汽,后面的事便浑然不知了。
此时北门大街的一条巷子里,迟明轩浑身酒气,正走得是踉踉跄跄。
李东极搀在他身侧, 忍不住埋怨:「你呀,也不知脑子里是哪根筋搭错了, 今日腊八节, 这么大的日子, 那郑家给足了脸面差人请你进府一起过节,没成想你竟一口拒了,拒了便拒了,当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忙,结果呢,你竟一个人跑来酒肆饮酒,还醉成这般。」
他说着忍不住摇头嘆息:「迟兄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登科,莫非在仕途上就没半点进取的野心么?」
迟明轩踉跄了一下,苦笑一声,并未回应。
他曾经也是有野心的,想要建功立业、步步高升,用自己的本事为所爱之人打拼出一份理想的生活,只是,那人现在不在了,他也好似被抽空了一般,再提不起劲头去打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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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极仍是喋喋不休:「听那郑元辰的口气,他父亲对你颇为欣赏,有意将其独生女许配给你呢,你若是不积极一点,怕是要错过这桩好亲事了。」
迟明轩吸着夜色里深重的寒气,不屑地问了句:「什么样的亲事才叫好亲事?」
李东极脱口而出,说得斩钉截铁:「那种能让你跨越门第之别,从此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的亲事,就叫好亲事。」
「我不稀罕这所谓的好亲事。」迟明轩说完趔趄了一下,扑到路旁的一棵樟树下,难受地呕吐起来。
李东极一边给他拍背,一边掏出身上的巾子递与他:「瞧你,大过节的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偏生如此狼狈嘴还这样硬,我真不知你那脑瓜里究竟在想什么。」
迟明轩吐完后缓了缓,接过他递来的巾子擦净嘴角,直起身来:「你且回去吧,我没事。」
李东极看了眼天色,不放心:「今日这般晚了,你干脆宿于我家中算了,明日我让家童去你住处取来官服直接上值便可,也不影响。」
「不麻烦了。」迟明轩甩开他的胳膊,「我回去了。」说完转身朝另一条路口踉跄行去。
「喂,迟兄,你都醉成这般了,要不要如此逞能啊?」
迟明轩却头也没回,一个人踽踽独行着消失在夜色中。
李东极嘆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也转身消失在相反的路口。
郑府正厅里。
郑元辰还在陪父亲饮茶下棋,两人向来少眠,哪怕夜深,面上皆看不出丁点倦意。
「父亲当真觉得那迟明轩能为郑家所用么?」
郑时初果断地落下一枚黑子,沉声道:「他出身寒门,背景干净,眼下虽已成为朝中新贵,身后却并无依傍,若能诚心将其拉拢,必能为我所用。」
「听闻他可是前大理寺丞孟喻之的门生。」
郑时初将棋子在指尖摩挲了片刻,不屑一笑:「前大理寺众官员皆已落败,还能翻出多大浪来?」
郑元辰也落了一粒白子,语气犹疑,「就怕淑娴也不听劝。」
郑时初冷哼一声:「既已纵过她一回,下回就由不得她了。」
郑无辰偷偷瞄了一眼父亲:「总不能将淑娴……捆着与别人去成亲吧?」
「若好言相劝无效,便只得捆了。」郑时初说着眸中溢出一抹狠厉:「为了德妃娘娘,为了五皇子,郑家可以牺牲任何一个人,包括为父。」
郑元辰听得身子一僵,冒了一背的冷汗,「既然如此,那儿子过年之前必将那迟明轩请进府中一叙。」
郑时初再次果断地落下一枚黑子:「腊月二十七是个好日子,就这一日吧。」
郑元辰低头应了声「是」。
腊月二十七是城中各家各户置办年货的日子,这一日的集市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大大小小的商贩挤上街头,将那琳琅满目的货物齐齐摆满,于是叫卖声、吆喝声、唿喊声、碰撞声连成一片,大人、小孩儿、马车、独轮车汇成一汪,当真是热闹无比。
楚桃这一日早早就熘到了怡安院,倚在门口脆生生唤了声:「嫂嫂。」
姜欣然正坐于铜镜前,由着玉儿给自己挽发,见到楚桃面色一喜:「快些进来吧,可否用了早膳?」
楚桃点了点头,提脚进屋,朝屋内环视了一眼:「我哥呢?」
「早就起了,这会儿怕是正在书房看文书呢。」
楚桃凑到姜欣然跟前,眉眼一弯,甜得跟个糖人儿似的:「嫂嫂,今日可是置办年货的日子,我哥又休沐,莫非你们不想出门去逛逛?」
姜欣然瞄了她一眼,戏嚯一笑:「怕是有人想借着我们的由头,好跟着一起出门去逛逛吧?」
被戳穿的楚桃无奈地扁了扁嘴:「我就知道什么也不瞒不过嫂嫂的一双法眼。」说着长长嘆了口气:「谁叫我与人约好了呢,谁叫我又有个不讲理的母亲呢,若不仗着我哥,母亲又怎会让我轻易出门。」
姜欣然选了根银簪让玉儿给自己簪住,转头问楚桃:「嫂嫂想问你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
楚桃脆生生一笑:「嫂嫂问吧,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欣然抿了抿唇:「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母亲与你哥发生了巨大矛盾,你会帮谁?」
楚桃几乎想也未想:「当然是帮着我哥了。」转而又问:「他们现在的矛盾还不够巨大么?」
「我是说事关生死的矛盾。」
「那也是帮着我哥。」
姜欣然微微一怔,不解地问:「你为何如此信任你哥,而不信任你母亲?」
楚桃面色沉下来,「说出来不怕嫂嫂笑话,我母亲当真是坏得很,这么多年来,一门心思就想着害我哥,我哥能活到现在可不容易。」
玉儿忍不住插言:「那三姑娘倒是说说,侯夫人如何一门心思想害世子了?」
姜欣然在镜中斜了她一眼:「可休得多言。」
玉儿肩膀一耸,赶忙闭了嘴。
「嫂嫂不用凶玉儿姐姐,我说说又不妨碍。」
姜欣然微微一笑:「你若不妨碍,我们倒是乐意听听的。」
楚桃闻言偏头想了想:「最开始发现母亲是坏人,是在我六岁那年的冬天,那日好冷,檐下都挂着好长的冰椎子呢,我用完早膳后便去锦秀苑给祖母请安,没成想经过湖边时脚下打滑,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湖水里,那时我哥正好经过,想也未想就冒着严寒跳进湖中去救我,我母亲都看到了我哥是去救我的,待他将我救起后你猜我母亲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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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和玉儿忍不住同时问:「怎么说?」
楚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我哥是想害我,故意将我推入湖中,结果自己不小心也坠入湖中。」
姜欣然赶忙问:「后来呢?」
「后来,我哥自然是挨了父亲好一顿鞭子,身上被鞭得伤痕累累的,再加上那湖水刺骨,免不了要受进寒气,外伤加内伤,我哥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差点将命都搭上了,也是自那次以后,祖母见他可怜,才将他接到怡安院照顾的。」
姜欣然略一思量:「你五岁时,你哥是十二岁,他五岁丧母,也就是说,他在侯夫人身边待了七年才被老夫人接过去?」
楚桃点了点头:「祖母对哥自然是真心真意的。」说着又瞥了瞥嘴:「不过我瞧着呀,祖母也是看到我母亲生不出儿子,指望不上了,这才对我哥上心起来。」
姜欣然听得心头一阵寒意,手里紧紧绞着帕子,嘴里喃喃着:「你哥倒确实是个可怜人。」
「所以嫂嫂要一辈子对我哥好。」
姜欣然抿唇一笑:「你呀,还是快去通知你哥,赶紧备车去集市逛逛吧。」
楚桃一听姜欣然应允了,开心得直跺脚:「那我现在就去。」说完身子一扭,一熘烟跑出了怡安院。
书房,楚哲正在批阅文书。
丁秋生突然出现在门口,低头禀报:「世子,三姑娘刚刚过来传话,说是姨娘想出府去逛逛,让您赶紧去备车。」
楚哲听得眉头微微一蹙:「姨娘想出府去逛,亲自来与我说便是,要她传什么话?」
「三姑娘说……说是姨娘不好意思向您开口,只能是让她来传话了。」
「只怕是她自己想出府去逛吧,不然怎的不来书房当面与我说道?」楚哲说着没好气地合上文书,「赶紧去备车吧。」
「世子,还有一事。」
楚哲神色一顿:「说。」
「侯夫人那边,仍在联络背后之人,钱嬷嬷已偷偷出府过好几回。」
「他们可有碰头?」
「暂时还没有。」
楚哲冷笑一声:「那就先让她们折腾一阵,等过完年再说,也不过就这几日的事情了。」说完起身出了书房。
第63章 吃醋
丁秋生特意备了一辆大的马车, 足够容纳楚哲、楚桃,以及姜欣然三人。
冷风割人, 天空飘起细细碎碎的雪花, 眼见着一场大雪将至。
但再冷的天气,也阻挡不了人们置办年货的热情,抬眼望去, 各高门大院皆有马车侯在门口,大人小孩穿戴一新,急火火地入得车内, 马车的「踏踏」声响彻街巷。
丁秋生往手心里哈了一口热气,继而一甩响鞭, 马儿闪了个身,拉着他们驰往京城最热闹的集市。
车外虽冷, 车内却放着炭炉, 暖融融的。
楚哲一人坐一边,两个姑娘坐他对面。
姜欣然只大了楚桃一岁, 两个姑娘在一起免不得说说笑笑、叽叽喳喳, 让闭目养神的楚哲时不时睁开一条眼缝, 偷偷打量对面的姑娘。
楚桃与姜欣然咬着耳朵:「嫂嫂,待会儿马车到了集市,我便与约好的人去逛了,就不妨碍你与哥哥了。」
姜欣然心里咯噔一下,在她耳边低声问:「你究竟是与谁约好了?」
楚桃犹豫了片刻, 继续凑到她耳边,「与冷统领, 他的身手与我哥不相上下, 定能护好我的, 嫂嫂放心,不过嫂嫂千万千万要保密,可不能将这事儿告诉我哥。」
姜欣然心虚地朝对面的楚哲看了一眼,楚哲也正好往她们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她吓得胸口一紧。
「楚桃。」楚哲冷冷开口:「既然你与冷统领已经约好了,你们便不得离开我的视线,否则便别再想拉着我出门。」
楚桃闻言大骇,神色顿住,呆呆地看着楚哲:「哥,你是不是开天眼了,我说恁样小声你也能听到?」
一旁的姜欣然忍不住抿唇偷笑,她这哥哥呀,不是开了天眼,怕是开了天耳才对。
「姜欣然你也别笑。」他蓦地将矛头对准她,「别指望与楚桃一个鼻孔出气来骗我。」
姜欣然一脸无辜:「奴不敢,哪怕是奴想骗,定也逃不出世子的一双天眼。」
楚桃听得咯咯乱笑:「你看,嫂嫂也看出哥有天眼,看来哥是仙君下凡法力无边,我们这些肉体凡胎可不是你的对手。」
姜欣然也跟着低头笑起来,笑得发间的钗镮也跟着晃动。
楚哲见她们开心,便懒得再计较,睥睨了两眼后,仍由她们继续咬耳朵去了。
街上人多车也多,马车走走停停,在到达最热闹的集市区时,路上已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压根走不动了,几人便干脆下了车,步行而往。
车外虽冷,却有漫天雪花飞舞,星星点点,扬扬洒洒,宛若一场盛景,令人眼花缭乱。
丁秋生特意拿了伞递给主子,楚桃压根不接,欢快地拉着姜欣然冒雪往集市中心跑去。
轻盈飞舞的雪花之下,两个欢快的姑娘蹦蹦跳跳穿过茫茫人海,穿过拥挤的车辆,穿过路边大大小小的货摊,恍如两个精灵般成为街边一抹亮色,看上去格外生动而夺目。
楚哲暗暗跟在她们后头,幽黑的桃花眼里不禁闪出倾慕的光来,他见过任性妄为疯疯颠颠的楚桃,却从未见过这般洒脱而自在的姜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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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在云溪苑看到她时,她便作了妇人装扮,以至于他也常常忘记,她不过才十六岁而已。
十六的她,背负着生计的压力,背负着为姑父平反的使命,就那么形单影只地被迫来到他身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却也总在最艰难的时侯奋力挣扎,以至于她美艷的脸上总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与坚定。
而只有到了此刻,在疯疯颠颠的楚桃身旁,在面对着漫天飞雪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好似忽然甦醒过来,带着她该有的灵动与稚气出现在人前。
楚哲远远地看着她,心底莫名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他算不算那个夺走她灵动与稚气的人呢?
算吧?
有几名衣着华丽的女子从他身侧擦过,忍不住偷偷打量他,末了还低声耳语:「也不知是谁家公子,看上去威风凛凛的。」
另一名女子嘻嘻一笑:「我看不只威风凛凛吧,人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呢,莫非你动了春心?」
「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张臭嘴。」继而是一阵脆生生的低笑声。
楚哲只觉得聒噪,加快了步伐,紧紧跟上姜欣然与楚桃。
两个姑娘逛街的兴头足得很,进了脂粉铺,还得去逛绸缎庄,逛完成衣铺,街边的货摊也不能放过。
各掌柜与摊主见俩姑娘不只长得跟仙女儿似的,且还来者不拒出手大方,更是全力以赴地推荐货品,俩姑娘便也全力以赴地买买买,弄得跟在身后的丁秋生肩挑手扛大包小包背了一身。
姜欣然从未如这般流水样的花银子,别提有多心疼了,但出门前楚哲就警告过她,今日的花费皆由他来付,她不准想着省银钱,楚桃买什么,她必也要买件类似的,否则回来扣她月银。
本是好心好意想替他省钱,结果他反倒还要扣她的银钱,罢了罢了,买就买吧,她还偷偷地给母亲买了身新衣裳,给姜志泽买了套文房四宝,给姜大鹏买了根腰带。
两人收穫颇丰,正欲从街头的货摊处转身往回走,耳衅突然传来一声「欣然」。
姜欣然一怔,抬眸看去,迟明轩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的货摊前,满脸惊喜地看着她。
细细碎碎的雪花在他身前身后飞过,像随风而舞的蒲公英,有一片还落到了他的眼睫处,他浑然不觉,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便急切地阔步朝她行来。
姜欣然也面露喜色,毕竟在年关之际能偶遇故人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待迟明轩行至近前,她福了福身:「好巧,明轩哥也是来置办年货的么?」
迟明轩身着一袭竹青色大氅,身形仍然清瘦,一双眼睛如钉子样钉到她脸上,仿佛要将她吸进去一般,他摇了摇头,语气不急不徐:「我是去一位友人家吃饭,路边人太多,车行不动,只得下来步行,没想到能遇上你,」说着又顿了顿:「你可还好?」
姜欣然微微一笑:「多谢明轩哥挂心,我挺好的,也提前祝……」
「我前两日去书院找夫子,还见过志泽呢。」他好似生怕她结束谈话,立马抢了话头,「他说你父母都挺好,他也挺好的。」
姜欣然黑幽幽的杏眼里闪出一抹光华,胸口一松:「他们好,我也便安心了,明轩哥你……」
话未说完,楚哲突然从她背后出现,握住她的手硬生生将她从迟明轩身前拉开,她被拉得一个趔趄,没说完的话也被吞了回去。
楚哲略略驻足,板着脸看向迟明轩,语气又冷又硬:「姜家人过得好不好与你有何相干?迟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说完拽着姜欣然就走。
那力道好大,姜欣然被拽得停也停不下来,她只得回头歉意地道了声:「明轩哥,那我们先走了。」
迟明轩仍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底覆着沉沉的失落与悲伤,静静的不发一言。
楚桃经过他身侧时,狐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不屑地扁了扁嘴,也小跑着跟在了哥哥嫂嫂身后。
「世子,你拽痛我的手了。」姜欣然踉跄地跟在他身侧,想甩开他的手掌,却甩不掉。
他冷着脸,不理她,自顾自地拉着她往前走。
郑元辰此时也站在人群里,见楚哲与自己擦身而过,客气地抱拳行礼,楚哲却瞟也未向他瞟一眼。
「世子,我腿比你短,走不赢你,求你放开我。」姜欣然一边哀求一边挣扎。
楚哲非但没放开她,还越走越快,拽得她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楚桃看不过去,跑上前拦在了他哥的前头:「哥,你干什么呢,嫂嫂不过是与人打了声招唿,你犯得着这般发疯么?」
楚哲咬着牙,绷着面色,一双桃花眼仿佛淬了毒般盯着姜欣然,就是不松开她。
楚桃拉起他的手臂,「你到底松不松开嫂嫂。」
他就是不松。
「不松是吧,那别怪我下嘴咬你。」楚桃说完当真躬身下嘴去咬他哥的手腕。
楚哲手掌一弹,敏捷地躲开了她的嘴,也总算是松开了姜欣然,「你是狗变的么?」他气得要死。
楚桃站直身体嘻嘻一笑:「咱们一个爹生的,我是狗,那哥也不是人。」
本来也同样气得要命的姜欣然一听他们兄妹斗嘴,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一笑,僵硬的气氛便得到了缓解,彼此心里的气也渐渐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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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桃伸手摸了摸姜欣然的手腕:「哥你瞧,都是你干的好事,嫂嫂的胳膊都被拽红了。」
楚哲暗暗瞟了一眼姜欣然的手腕,总算没吭声了,但一张脸仍是又冷又硬,再也看不到丁点喜色。
随后冷凡也来了,他本想带着楚桃单独去逛逛,但一眼瞥见楚哲硬绑绑的脸色,便不敢吱声了。
几人又绕着集市逛了一大圈,直到午时将至,这才尽兴而返。
驶向郑府的马车里。
郑元辰给迟明轩满上一杯茶水,「家父若知晓迟大人今日肯赏脸进府一叙,必会欢喜之极。」
迟明轩客气地接过茶水:「能被郑尚书如此看重,迟某实在是荣幸之至,也惭愧之至。」
郑元辰微微一笑:「迟大人乃新科状元,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实在不必如此自谦。」
迟明轩本就心不在焉,还得敷衍一堆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心绪不由得又沉重了几分,语气黯然:「郑公子过奖了。」
郑元辰却仍在兴头上,状似不经意地打探到:「迟大人竟识得楚大学士那位美妾?」
第64章 强吻
迟明轩闻言微微一顿, 指尖摩挲着杯口,语气不急不徐, 避重就轻地应道:「不过是旧友, 见面了打声招唿而已。」
郑元辰戏嚯一笑:「迟大人这声招唿,怕是要让楚大学士多想了,今日看他那神气, 好似人人都欠了他楚家几千几万两白银似的。」
迟明轩低头饮茶,没再应声。
雪越下越大了,屋顶与树梢已被覆上一层浅浅的白, 有几个小孩儿正在路边嬉闹,大声喊着:「打雪仗罗, 打雪仗罗。」
马车拐了几个大弯,在街边飞驰而过, 不久后稳稳地停在了郑府巍峨的朱漆大门前。
此时府内的正厅里, 丰盛的菜餚已经备下,婢子小厮们正忙着四处打扫, 挂灯笼、贴剪纸, 好不热闹, 好不喜庆。
婢子小蕊正在镜前替主子梳头妆扮,随后将一支支金光灿灿的钗镮往郑淑娴头上插。
郑淑娴气恼地伸手一把摘下,语气不善:「不就是见个人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本姑娘何必将自己扮得这般下贱。」
小蕊吓得缩着身子, 低声哀求道:「姑娘,老爷已反覆叮嘱过了, 说今日府中有客, 让您务必盛装参与午宴, 您就听一回老爷的话,别与他唱对台戏了,否则又不知要如何受罚了。」
郑淑娴心里火气直冒,单凤眼里却溢出一层水雾:「那不如让他们就在我额上刻两个字:娶我。」
「姑娘何必这般自轻。」
郑淑娴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自我与楚家退婚,父亲与哥哥不就是急着想将我嫁出去么,急得现在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带,巴望着人家能发发善心将我娶走才好,以便我再碍不着他们的眼。」
小蕊苦着脸:「女子终是要嫁人的,老爷与公子这也是为姑娘着想呀。」
郑淑娴一声冷哼,咬了咬牙:「此生除了楚哲,我谁也不嫁,他们若是看不惯,便直接将我弄死算了,我也不怕。」
小蕊苦劝不下,只得退了一步:「无论如何,姑娘还是先去午宴应付应付吧,若是再惹恼老爷,保不定他又要将您囚起来,到时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郑淑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嘆了口气:「随便收拾一下便可,不必过于隆重。」
正厅里,郑时初坐于首位,郑元辰与迟明轩在两侧下首的位置坐下,再下首的位置便是几位宗族的长者,一桌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却迟迟不见郑淑娴出现。
郑时初脸上已隐隐出现不快,沉声吩咐立于一旁的管家张贵:「淑娴怎的还没来,你且去明月轩看看。」
张贵恭敬应声:「怕是姑娘为了见客正忙着打扮呢,奴这就去明月轩。」说完转身退下。
约莫一刻钟之后,郑淑娴总算姗姗而来,她衣着寻常,头上除了一根簪子,不见一根贵气的钗镮,且还目不斜视、下巴轻扬,好似并不把谁放在眼里,傲气得很。
郑时初盯了她一眼,语气严厉:「昨日便跟你说过今日有午宴,你却还让一桌子人等你到现在。」
郑淑娴款款行至郑时初旁边的空地,屈身行了一礼,「是女儿不知轻重耽误了时辰,下次再不敢了。」
当着一桌人的面,郑时初也不便再发作,沉声道了句:「先入席吧。」
「是。」郑淑娴这才起身,款款在桌前的席位上坐下,抬眸,一眼望见坐于正对面的迟明轩。
她微微一怔,觉得眼熟,随后才想起那晚酒肆里的经歷,不由得暗暗冷笑一声。
此时迟明轩也无意中朝她瞥过来,面色也是一怔,但随后端起茶盏饮茶掩饰了过去。
郑时初见所有人皆已入席,这才朝众人举杯,同贺新年、同除旧岁,一桌人齐齐将第一杯酒饮尽。
郑元辰还特意为迟明轩与郑淑娴二人介绍了一番,并起身朝迟明轩举起酒杯:「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在家被我与父亲百般宠着,养成了一副任性刁蛮的性子,往后还望迟大人多来府中走动,帮着将我妹妹这性子慢慢调过来。」
话里有话,外人一听便知。
迟明轩却故作不知,也故作与郑淑娴不识,随口敷衍:「郑兄高看迟某了,迟某怕是没那个本事。」
郑淑娴也故作不知故作不识:「我这任性刁蛮的性子既然是父亲与哥哥宠出来的,要改也得靠父亲与哥哥,外人确实没那个本事让本姑娘改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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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时初忍不住低声警告:「你且消停一些吧。」
郑淑娴隐忍地抿了抿唇,这才不甘心地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吃饭了。
一顿饭吃得满桌的客套、满桌的敷衍,人没吃饱,废话倒是说了一萝筐,饭毕,郑元辰又领着众人去府中的马场观赏各类珍贵马匹。
屋外早就落白了,亭台屋顶皆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众人举着雨伞鱼贯而行。
待行至一处拐角,郑淑娴趁人不备一把将迟明轩逼到墙角,瞪着双眸低声嘲讽:「本姑娘早料到你会沦为别人门下的狗,只是没料到,竟是沦为我郑家的狗,当真是缘份不浅啦。」
迟明轩神色不变,手臂一挥,一把甩开郑淑娴搭在自己臂上的手:「郑姑娘请自重。」
郑淑娴冷笑一声:「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本姑娘誓死不嫁。」
迟明轩清秀的脸上溢出森森寒气:「迟某好心提醒一句,郑姑娘切勿高估自己,这世间的天鹅怕是并非你这模样儿。」
郑淑娴要气死了,一个出身寒门的穷瘪三竟敢如此嘲讽她:「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对本姑娘不敬!」
「再提醒一句,迟某也无意娶郑姑娘。」他说着顿了顿,看了眼天际飘落的茫茫雪花,冷冷一笑:「那楚家世子不要的女人,我迟某也并不稀罕。」说完提腿甩袖离去。
郑淑娴站在茫茫雪地里,咬了咬牙,自言自语:「你不要,更好。」雪花落到她的眼睫上,又被她渗出的泪水悄悄融化。
天气实在太冷了,玉儿在怡安院的主卧里烧了两个炭盆,屋内的温度才渐渐暖和起来。
姜欣然早用了晚膳,并已洗漱完毕,正在灯下看书。
玉儿一边用火嵌拨着盆里的炭,一边问:「姑娘是与世子吵架了么?」
姜欣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问:「你怎的这样问?」
玉儿扁了扁嘴:「世子自从集市回来,便待在书房不出来了,连晚膳也没过来吃,好似故意避着姑娘似的,奴婢看着心里担忧得很。」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许是人家在书房有公务要忙呢,我都不忧心,你忧心个啥?」
「奴婢这不是担心姑娘与世子的感情生变么?」
姜欣然淡然一笑:「我与世子之间能有什么感情?」
话刚落音,楚哲阔步入屋:「我与你之间,没有感情?」
主僕二人大惊,玉儿吓得手里的火嵌都掉到了地砖上,发出「呯」的一声脆响。
「出去。」楚哲厉喝一声。
玉儿来不及行礼,捡起火嵌提脚就跑出了屋。
姜欣然这才从太师椅上缓缓起身,定定看着烛火下冷森森的男人:「世子,奴刚刚的意思是,我们之间……」
「你和谁有感情?」楚哲步步朝她逼近,桃花眼里全是煞气:「和今日遇见的那个迟明轩么?」
姜欣然一听他这样说,便知他还在记恨集市的事情,心里不由得也涌出几分委屈:「奴的意思是奴与世子之间的感情不是那种男女间的感情,不会像玉儿说的生出什么变化来。」
楚哲已行至她近前,一张俊美的脸,阴郁荒凉:「你回答我的话,姜欣然。」
姜欣然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他,一字一顿,「迟明轩只是奴的旧友,奴在街上遇到他,打声招唿,怎么了?可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你问怎么了?」楚哲蹙着眉,好似胸口也被她的话撞痛了一般,整个身体朝她压下来:「你与他有说有笑,聊得那般开心,拉你也拉不走,只是旧友那般简单吗?」
「奴还要向世子说多少次,奴与迟明轩之间清清白白。」
楚哲低头看她,眼里明明盛着毁天灭地的暴怒,却仍在克制着不让自己释放出来,「清清白白?你可知他对你存了觊觎之心,你可知他已几次在我面前坦露心意。」他忍不住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咬牙道:「你却还与他这般说说笑笑,你把我当什么了?」
姜欣然头一偏,狠狠挣脱了他掐她的手,下颌处立马显出两道红印子,「奴实在不懂世子在计较什么,今日因迟明轩提到奴的父母,奴随口说了两句,世子竟这般不依不饶。」
「姜欣然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妾室,迟明轩是一个对你存了觊觎之心的外男,你觉得我在计较什么?」
姜欣然闻言抬头看他,眸中闪出泪光,却仍被她用力忍着,不让那泪水落下来,「世子说笑了,奴不过是世子为了退亲,花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幌子而已,事后还将奴送人,又将奴要回来,奴在世子眼里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算是哪门子妾室?」
楚哲一听她又在翻旧帐,气得双臂都在微微颤抖:「好,姜欣然,既然你觉得给我做妾只是个幌子,既然你觉得我们之间不会有男女之情,那今日……」他咬了咬牙:「就让一切都成真吧。」
他说着快速地欺身向前,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将唇狠狠地抵在了她的唇上……
第65章 失控
姜欣然的脑子霎时空白, 整个人彻底傻掉了,任由他将自己禁锢在怀中拼命亲吻, 她的鼻中、嘴中全是龙涎香的味道, 以及男人身上灼热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要变成一滩水融化了、消失了。
待她终于反应过来,蓦地想起那本《素女经》上的图画,心头一紧, 这才开始奋力挣扎,但瘦弱如她,哪会是他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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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力扭开自己的头, 却又被他扳了回去;她狠狠地推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却结实如墙壁;她想挣脱他的束缚, 他的双臂却如铁箍般牢牢捆住她。
姜欣然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心里委屈极了, 咬了咬牙, 两只手臂一起发力,一瞬间她好似有如神助, 勐地一把挣脱了他, 继而甩手重重朝他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响, 一个耳光落到了他脸上。
他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他脸上霎时多了两条红印子,他本就生得白皙而冷峻,有那两条红印子衬着,显得整个人愈加寒气森森了。
空气沉静了一瞬。
莹莹烛火下, 两人皆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沉默对望。
姜欣然心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她不过是一时气愤, 却没想到竟失控扇了楚世子耳光。
这楚世子一向自称为主, 斥她为奴,眼下她一个做奴的竟然朝主子动了手,这可不是僭越,这已经是大不敬了,楚世子完全可以凭着这点将她发卖、杖毙,甚至当场像捏死一只蚂蚁般捏死她,估计她连他一掌也受不住。
「世子,奴刚刚……」姜欣然惶恐地看着他,嗫嚅着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楚哲也冷冷盯着她,眸底的光阴郁、深沉,仿佛暴风雨倾刻间就要来临。
「世子的行为……太突然……让奴一时失控。」她仍想寻找合适的言辞来解释。
楚哲却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说,提起长腿转身就出了屋,连屋门也不曾给她拉上。
门外冷风「呜呜」乱叫,捲起片片雪花直往屋内勐灌,姜欣然看着那飘进屋又迅速融化的雪花,胸口重重舒了口气。
她用帕子擦了擦被他亲麻了的双唇,心里有委屈、气愤,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玉儿拍着满身雪花进来,脸上挂着不安:「奴婢看到世子往书房的方向去了,这么晚了,他不歇息的么,姑娘刚刚是与世子……吵架了么?」
姜欣然缓了缓,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故作平静道:「没吵架,不过争执了几句,你先将炭盆提出去吧,我也要安置了。」
「姑娘不等世子了?」
「他还有公务要忙,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且先歇下吧。」姜欣然不想让玉儿操心,故尔语气随意。
但玉儿一看这阵势便知两位主子生了龃龉,诚惶诚恐地将两个炭盆提出去后,转头,却见姜欣然已自行躺到了床上。
她往床前挪了两步,语气犹疑地开口:「姑娘,记得您也曾交代过奴婢,说这侯府比不得云溪苑,这儿人多、心眼儿也多,须得万事小心,奴婢来侯府的这些日子,也亲眼见到了那侯夫人比恶鬼还要狠毒,亲耳听到了那老夫人比冬天的地板子还要凉薄,咱们住在这儿,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世子了,若是姑娘与世子闹了什么不愉快,定要忍一忍,让一让。」
姜欣然见玉儿这般郑重,赶忙安慰她:「你放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呢,莫非,你觉得我比你还笨不成?」
「瞧姑娘这话说得,真是折煞奴婢了。」玉儿说着斜了主子一眼:「姑娘心里有数便好,那奴婢先退下了。」
待玉儿一走,姜欣然这才靠在床头引枕上长长吐了口气,抬头,一眼望见悬在承尘下的黑色络子,这还是那日她与楚世子亲手挂上去的。
橙花烛火下,黑色络子拖着长长的流苏,像串挂着的死鱼一般,看上去也是平平无奇,她干脆熄了屋内的光亮,任黑暗重重地压下来,片刻之后,绚丽的色彩也终于静静地呈现出来。
姜欣然将自己卷进被窝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抹色彩,心头起伏难安,今晚楚世子定是不会回房来睡了,他那么孤傲的人,被一个女奴扇了耳光,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原谅她。
可楚世子为什么要亲她呢?
她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唇,仍是有点麻,有点胀,不过楚世子的唇却是极软极软的,这样想着时,她莫名感觉有些害羞,身子一卷,将脑袋狠狠地埋进了被窝。
有个念头却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楚世子亲她,会不会是因为喜欢她?
姜欣然大骇,吓得「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承尘下绚丽的络子怔怔发愣,不会的,他乃堂堂侯府的世子,在朝中位高权重身负皇恩,怎会对一个他口中的女奴动心呢?
连他父亲娶了个女奴都被他百般嘲讽,他自己就更不会步其后尘了,姜欣然想到此略略松了口气。
他亲她,许是一时气极冲动而为。
他孤傲,还有几分好面儿,定是不想自己名义上的妾室与外男接触过多的,所以才会那么生气,才会用亲吻来逼她守规矩。
姜欣然幽幽一嘆,大不了以后她不再与外男说话了,免得招来不必要的烦恼。
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姑父的案子何时才能有转机呢?楚世子到时会不会如她所愿放她出府呢?
姜欣然心里茫无头绪,黯然地重新躺回到被窝里。
她不想高攀任何人,更不想做人妾室依附于人,她只想清清静静地生活,自己挣钱自己花,图个自在,偏生这般简单的愿望,老天爷也让她求而不得,心里不由得生出几许惆怅来。
书房里,楚哲也万般惆怅。
他不知自己今日怎的这般冲动,竟失控到去亲吻那个女人,这与人们口中的登徒子有何区别?所幸那女人一巴掌打醒了他,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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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被打过的脸,女人力气不大,倒是不痛,不过一想到她那股不屈的劲儿,他又莫名有些懊恼,懊恼她,更懊恼自己。
邹伯勾着背出现在门口,「世子,夜深了,姨娘已在主卧歇下了,烛火也熄了,你赶紧回屋去睡吧,有事儿明日再忙。」
他有屁的事儿,他不过是觉得羞愧、懊恼而已,「邹伯,你去给我搬一床被褥过来,这儿有榻,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
老太太自与他生出隔膜,便再没派人时时盯着怡安院这边了,倒也让他落了个自在。
邹伯神情一愣,隐隐猜到了什么:「姨娘……若是知道世子宿于书房,心里头怕是要不安了。」
楚哲信口胡诌:「新年将至,朝中有许多事务要忙,为不影响姨娘歇息,我暂且几日与她分房而卧,有何不安的?」
邹伯似信非信,狐疑地瞄了一眼主子,这才瘸着腿转身去拿被褥了。
如此一连几日,楚哲皆与姜欣然分房而居。
姜欣然还寻思着,白日里他许是会让自己去书房伺侯笔墨吧,到时尴尬相对聊什么好呢?没成想,他压根没叫她去书房,两人从白日到夜间连照面都不用打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姜欣然大清早将玉儿拉到一边,递与她一包银子,又拿出那日在集市买的几样礼品:「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了,也不知家里缺不缺银两,我眼下也不方便出府,你替我去一趟李子口,将这些都带给母亲。」
玉儿嗫嚅着:「若奴婢单独出门,怕是还要向世子说一声。」
「你向他说一声便是,他自是没拦你的道理,若他能给你派辆马车,你便坐他派的马车去,若他没给你派马车,你出了府自个儿叫个马车去。」
玉儿点了点头,将银两及礼品用包袱皮裹好,急匆匆出了门。
不过刚过申时,玉儿便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姜欣然赶忙迎了出去,帮着她接下身上的包袱:「怎的回得这般快,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玉儿进屋放下包袱,端起茶盏牛饮了几口茶水,抹了把嘴角,唿唿地哈着热气:「世子派丁秋生陪我一同去的,天冷,路滑,自然是要早去早回。」
「母亲和弟弟都还好么?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玉儿咧嘴一笑:「这包袱里头呀,有夫人备下的姑娘最爱吃的咸菜、咸鱼,还有几盒上等的药材,以及几匹上等的布料,对了,还有小公子写给姑娘的几副字,说是想让姑娘看看他的字是不是进步了。」
姜欣然此时哪有心思看弟弟的字,「母亲哪来的银两买上等的药材与布料?」
玉儿脸上的笑更盛了几分:「姑娘你猜?」
「我哪有功夫猜来猜去的,你且速速说来,别让我干着急。」
玉儿满脸惊喜与得意:「是世子。」
姜欣然不解,「世子?」
「没错,听夫人说,世子近日一直在派人关照姜家呢,不只经常送钱送物,还将夫人租来的摊位买了下来,专门砌了一栋小房子,往后呀,夫人卖鱼再也不会被风吹日晒了。」玉儿说着指了指包袱里的药材与布料:「这些都是世子孝敬夫人的,夫人捨不得用,便让奴婢又给姑娘带来了,夫人还让奴婢转告姑娘,要好好谢谢世子呢。」
姜欣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他一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世子爷,又怎会去关照一个女奴的家人?
「当然是真的,夫人亲口所言。」
姜欣然还是不解:「那世子为何没与我说?」
「说不定世子就想偷偷对姑娘好呢。」玉儿说着顿了顿:「明日就过大年了,姑娘还是别再与世子闹别扭了,毕竟他是主子,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看他的脸色,奴婢瞧着那侯爷都惧他几分呢,眼下世子已在书房睡了几日了,底下那些人还不知会如何议论,姑娘不如退一步,想想他的好,给他个台阶,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屈身在木几旁坐下来,饮了一口热茶,戏嚯道:「你呀,在国公府时,恨不能我立马嫁与周公子,如今到了侯府,又急急地想将我与世子凑成一对,怎的,你忘了我想要立女户的愿望了?」
玉儿扁了扁嘴:「奴婢没忘,但奴婢眼皮子浅,不过是在一处便想着这一处的事情罢了,眼下姑娘身在侯府,奴婢自然就想着姑娘在府中的日子能平平顺顺的。」
姜欣然妥协般嘆了口气:「也成吧,明日除夕,府中必是要吃团圆饭的,到时我再向世子伸个台阶试试。」说着她转而又问:「这些事,你当不会说与母亲听吧?」
玉儿眉头一挑:「奴婢又不傻。」
姜欣然这才安心一笑。
第66章 和好
侯府的团圆饭在午时开席, 后厨的婢子小厮从前一天夜里便开始忙碌,大大小小的菜餚准备了百余样, 用巨大的大理石宴桌摆放, 当真是琳琅满目香气四溢,堪称是一道美食盛景。
楚家人仍按原来的席位就坐,表面看虽仍是圆圆满满喜喜乐乐的一家人, 却也是各怀心事各有顾忌。
姜欣然虽坐于楚哲身侧,两人却早已分居几日不打照面;楚哲虽坐于鲁氏身侧,但祖孙俩隔膜已生关系回不到从前;楚玉书和柳若施虽无多大变化, 但他们与楚哲与鲁氏之间,却也是多年积怨矛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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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孙姑姑瞧出端倪,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夫人昨夜不是给小辈儿们都备好了压岁包么, 要不要奴婢现在给您拿出来分给他们?」
鲁氏立马接下话头:「呀, 瞧我这记性,怎的把这样重大的事儿都给忘了, 你且快去拿来。」
「好呢。」孙姑姑转身退下, 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叠压岁包回到了膳堂。
鲁氏故作欢喜地接过沉甸甸的压岁包, 开始一个个叫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自觉行至老太太跟前磕头行礼,继而接下红彤彤的压岁包。
叫到楚哲与姜欣然时,两人双双行至老太太跟前,跪地行礼。
老太太也不遮掩:「你们肩负为楚家绵延子嗣的重任, 这压岁包里的银票自然要比旁人多上些许,旁人三十两, 你们是五十两, 明年我是要指望抱上曾孙子的。」
姜欣然垂着头, 不知该如何回话。
楚哲倒是落落大方,说了声「多谢祖母」后,便伸手接过了压岁包。
「怎的,姜姨娘又害羞了?」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姜欣然暗暗吸了口气,跟着道了声「多谢祖母」后,这才伸手接过了压岁包。
各人领完压岁包,宴桌上的气氛总算是慢慢活跃起来。
柳若施经歷上次的难堪后好似又恢復了元气,积极地给一桌人夹菜,甚至向楚哲与姜欣然举起酒杯,语气意味深长:「愿二位在新的一年不负婆母所愿,早诞子嗣。」说完头一仰,饮尽了杯里的酒。
楚哲的语气同样意味深长:「愿侯夫人在新的一年安分守纪,莫惹人命官司。」
柳若施一顿,头皮一阵发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楚哲微微一笑,滴酒不沾。
一顿团圆饭各人皆吃得敷衍潦草,刚吃完,便见管家马福在门口禀报:「老夫人、侯爷,将军府的人来过礼了,正在前厅侯着。」
将军府乃楚菊未来夫家,柳若施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忙从席位上起身:「那妾身先去接待接待。」说着朝老太太及楚玉书行完礼后转身出了膳堂。
楚哲也起身欲回书房。
姜欣然见他起身,便跟着起身,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后,待行至一处僻静的曲廊上,她试着唤了声「世子」。
楚哲步子一顿,停了下来,但仍是背朝她。
曲廊上冷风太大,吹得他身后的衣袍乱飞,猎猎作响,他本就身形高大,如此站在冷风里,倒显得愈加孤冷而狠绝了。
姜欣然哈了口热气,快步行至他身侧,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当真比这冷风还冷呢,看着都让人心头生寒。
她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吸了口气:「奴想谢谢世子,对奴家人的关照。」
他神色未变,沉默了片刻。
其实他心里还有气,本想驳一句「你何不让迟明轩也去关照」,但一见到她被冻得直唿白气,心又软了,这才随口回道,「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
姜欣然抬手抹了抹被冷风吹乱的髮丝,抿了抿唇:「世子这几日……怎的没让奴去书房伺侯笔墨?」
楚哲不自在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飘满雪花的天际:「年关了,也没什么紧要的事,你暂且可歇息几日。」
姜欣然赶忙应声:「奴不需要歇息的。」
他再次将目光落到她脸上,天太冷了,冻得她的两腮红扑扑的,显得双眸更大更黑了,其实那两腮的红落到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层浅浅的黑。
他的心变得更柔软了,「是不是……很冷?」
「啊?」话引跳得好快,姜欣然一愣,又赶忙摇了摇头。
楚哲也抿了抿唇:「你快些回怡安院吧,站在这儿太冷,我若需要你伺侯笔墨时,便会让丁秋生来唤你。」
姜欣然胸口一松,「那世子……」她本想问那世子是不是不生气了,但转头一想,这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故尔滑到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
「嗯?」他在等她后面的话。
姜欣然嗫嚅着:「那世子……先走。」
「你先走,我看着你回了怡安院,我再去书房。」他的语气恍如飘在天际的雪花,软软的。
姜欣然不禁心头一暖,乖顺地点了点头。
两人没再说话,却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行走在曲廊上,接着穿过覆着白雪的甬道,很快到达怡安院大门前。
姜欣然进门前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进了院内。
楚哲见她进了院内,这也才转身往旁边的书房行去。
玉儿一见姜欣然回屋,迫不急待地问:「姑娘,你与世子可是和好了?」
姜欣然「嗯」了一声,跺了跺脚上的碎雪,脱下身上的斗篷,继而行至炭盆前将小手拢上去烤暖。
玉儿立马给她倒来一杯热茶,「那世子今夜会回房来睡吗?」
姜欣然思量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
其实她并不确定与楚世子算不算和好,不过是搭了几句话而已,不过是同行了一段路而已,至于他是否还会叫她去书房,他又是否还会回主卧睡,她当真是不知道。
玉儿脸上浮起一阵失落:「这么说来,姑娘与世子还没彻底和好?」
姜欣然捧着热茶,看着炭盆里跃动的火光,答非所问:「待雪下得小些了,你将我做的糕点温一温,送一盘到书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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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这才嘻嘻一笑:「奴婢遵命。」
当玉儿提着食盒去书房送糕点时,邹伯也抱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来到了怡安院主卧门外,「天冷,这是世子特意让老奴给姨娘送过来的,据说是皇上赏给世子的,蚕丝质地,盖着又轻又暖和,保准姨娘会喜欢。」
姜欣然赶忙起身相迎,让一旁的婢子接下了蚕丝被,「邹伯快进屋喝杯热茶,暖一暖。」
邹伯也不客气,跺了跺脚上的碎雪,入得屋内,黝黑的脸上满是慈爱:「老奴今日来,其实还有话想跟姨娘说。」
姜欣然亲自为他递上热茶:「邹伯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我都听着。」
邹伯捧着热茶饮了两口,长长一嘆:「实不相瞒,世子睡书房的这几日,老奴心焦得很。」
姜欣然一听是这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王顾左右而言他:「邹伯你坐到炭盆这边来,暖和。」
邹伯便行至炭盆旁,屈身坐下,放下茶盏自顾自地说:「世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孩子,夫人在世时,世子别提有多机灵和淘气了,平日里也是爱笑爱闹的,但自打夫人离世,世子就如同变了一个人,话也少了,脸上的笑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世子除了与姨娘走得近一些,与旁人再无亲近了。」
「我……也惭愧。」姜欣然说着垂下了头。
「姨娘不必自谦。」邹伯又嘆了口气:「这府里的情况姨娘也该摸出些门道了,虽是高门大院,却也是各有各的算计,世子从小到大能得到的关爱是少之又少,故尔他对自己所关爱之人,怕是也不晓得要如何去爱护,若是世子对姨娘做得有不妥当之处,还请姨娘莫与他计较,老奴在此也替世子向姨娘道声歉了。」邹伯说着起身朝姜欣然鞠躬。
姜欣然惊得立马起身去扶:「邹伯何必如此。」
邹伯语重心长:「老奴只盼着世子与姨娘这辈子都能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的。」
姜欣然微微一笑:「邹伯放心,我们都会好的。」
老头儿接连点头,这才拖着一条瘸腿出了怡安院。
夜间,京城上空突然被璀璨的烟火照亮,斑斓的色彩在一阵阵响彻天际的炸裂声中肆意绽放,耀眼、夺目,整个天空亮如白昼。
那是仁帝特意下旨让宫人燃放的,以求用这夺目的盛景去旧岁陈疾、迎新岁繁茂。
姜欣然忍不住走出屋门,站在院前的雪地上仰头看那璀璨的烟火,暗暗期许着来年能万事如意。
楚哲也走出了书房,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天,又转头往怡安院的方向看了看,在此除旧迎新之际,他多想与那个女人守在火炉旁,或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啊。
可是,自从有了上次的失控,他就胆小了,不敢了,他怕失控时的自己,也怕让他失控的她。
而此时在郑府的一处角门内,郑淑娴以出府看烟火的名义快速坐上了一辆马车,直朝一边的巷口飞驰而去,马车的「踏踏」声被天空「呯呯」的炸裂声深深掩盖。
五光十色的天幕下,是一片阴沉的白。
第67章 情人花
郑淑娴的马车并没选择走大路, 而是在各条巷子里左冲右突,半个时辰后, 终于停在了安平侯府一处僻静的侧门前。
钱嬷嬷早撑着伞等在门口, 一见郑淑娴下了马车,赶忙迎了上去:「郑姑娘总算是来了,夫人已等候你多时了。」
郑淑娴戴上斗篷的帽子, 以此遮挡自己的面容,「辛苦夫人了,我们赶紧过去。」说着便提脚迈进侧门, 往侯府主院的方向急匆匆行去。
楚玉书今日在锦秀苑陪老太太守岁,没在主院这边, 这倒让柳若施落了个自在,她才用神仙粉敷完脸, 便见郑淑娴从门外进来, 朝她福身行了一礼。
她赶忙上前虚扶了一把:「大过年的让你往这边跑着实辛苦了,钱嬷嬷, 快给淑娴取下斗篷, 备茶水, 糕点。」
钱嬷嬷应了声「是」,便着手忙活开了。
待郑淑娴脱下斗篷在炭盆前坐定,急切地开口:「不知夫人有何好点子?」
柳若施温言细语:「你急什么,先饮几口热茶,驱驱寒气。」
「晚辈如何不急, 如今家父与兄长就巴望着早日将我嫁出去,前几日还看中了朝中的新科状元, 特意设宴将人请至府中, 晚辈担心, 若是再拖下去,我与楚哥哥怕是就今生无缘了。」
柳若施微微一笑,慢斯条理地饮了一口茶:「有我在,你何必这般担心。」
郑淑娴绞着手里的帕子,面色犹疑:「咱们这次可千万不能再逼迫楚哥哥了,不然便会如上次那般适得其反。」
「我又不傻,自然不会如上次那般了。」柳若施说着屏退了屋内的婢子,压低了声音:「明日便是大年初一了,也就是家家户户祭祖的日子。」
「那又如何?」
「每年的这一日,世子都会独自一人去太阳山山脚祭奠他的母亲周虞音,继而会在明德大街的醉仙楼用午膳,用完了午膳才会回府。」
郑淑娴听得云里雾里,「晚辈听不明白。」
柳若施的吊眼里闪出一抹精光:「你若是想得到你的楚哥哥,便可在醉仙楼的膳食里动手脚。」
郑淑娴「嗖」的一声站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莫非……是下毒?」
柳若施看着她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躁,忍了忍,将她拉着坐下:「要下毒,也不会是要他命的毒,不过是能让你们欢好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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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淑娴听得手臂都在微微发颤了,端起茶盏饮了几口,缓了缓:「晚辈并不识得那酒楼的人,如……如何在楚哥哥膳食里动手脚?」
「这些我来做,你只须在明日午时之前去醉仙楼订好包间,继而将看似醉酒实则是中了毒的世子拉入包间即可,届时……」柳若施说着停了下来。
「届时如何?」
她冷冷一笑:「情人花之毒,世间无药可解,中毒者欲/火攻心血气上涌,急需与人合欢,若不能及时合欢,便会有性命之忧。」她说着顿了顿,脸上又露出得意来:「所以,到时不是你逼迫他,反而是他来逼迫你,你用女儿家的清白救了他性命,无论从道义或是情理上来讲,他都应该对你负责,而以他一向不愿欠人的性子而言,事后必会娶你为妻。」
郑淑娴听得一阵耳热,心里有紧张,还有羞涩,「那万一,楚哥哥没有进醉仙楼呢?」
柳若施不屑一笑:「这可是他多年的习惯,从未更改过,你可知是为何?」
郑淑娴摇头。
「听闻周虞音在世时,最喜醉仙楼里的两道菜,一样是莲房鱼包,一样是梅花汤饼,所以这些年世子每次祭奠完,都会去醉仙楼点这两道菜。」
「如此……便无虑了。」
柳若施看着仍是一脸惶惑的郑淑娴,不由得提醒:「俗话说得好,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若真想与世子相伴一生,须得一鼓作气全力以赴拼一把,否则便只能随了你父兄的意思,嫁给那新科状元了。」
「绝对不可以。」郑淑娴咬了咬牙,「此生除了楚哥哥,我谁也不嫁,晚辈一切听从夫人的安排。」
柳若施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记住,明日午时你不过是在醉仙楼与世子偶遇,不过是好心好意将他扶进你的包间歇息,其余的事有我,你不用多管。」
郑淑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说吧,还有何事?」
郑淑娴神色有些黯然:「哪怕我真得到了楚哥哥的人,估计也难得到他的心,不是还有个姜姨娘么。」
柳若施抬手轻拍她的手背:「放心,我都会帮你解决掉。」
郑淑娴蹙起眉头:「解决掉?」
柳若施赶忙避开了话引,「别的你勿再多问,明日按时去醉仙楼便可,眼下夜已深了,你赶紧回去吧,莫让你父兄知道了你的形迹。」
郑淑娴点了点头,起身行了一礼,继而披上斗篷,从后门出了主院,匆匆朝侯府侧门行去。
次日,大年初一。
楚哲从书房起来后洗漱完毕,又用完了早膳。
丁秋生早已侯在门口:「世子,给夫人祭奠的香烛已经备好,马车也已停在大门外。」
邹伯正在屋内收拾碗筷,忍不住插了句嘴:「世子不如让姨娘也去拜一拜夫人吧,夫人泉下有知,定会感觉到欣慰的。」
楚哲几乎想也未想,矢口拒绝,「这么冷的天,不必带她了。」那太阳山又临松江河,河风山风一起袭卷,不将女人那张细嫩的脸吹破才怪。
邹伯见此便也不再多言了。
楚哲给自己换了身易于出行的黑色劲装,坐着马车离开了侯府,直朝太阳山山脚的方向行去。
其实在周虞音刚过世的那两年,楚玉书也会跟着楚哲一起去祭奠她,但因柳若施的几番挑拨,楚玉书后来便不去了。
楚哲也不强求,自己却一年年地坚持了下来。
白雪皑皑,冷风割人,周虞音的坟冢静静屹立在结了冰的松江河衅,背后是巍峨耸立的太阳山,坟上的荒草被覆在白雪之下,只剩光秃秃的几根寂寥地伸向空中。
楚哲将那光秃秃的几根荒草拔了去,这才亲自点亮香烛,双膝跪地,对着墓碑磕头作揖。
丁秋生也跟在主子身后磕头作揖。
冷风一阵唿啸,将那香烛「噗」的一声吹灭,楚哲赶忙掏出火摺子,用手掌挡住冷风,再次将其点燃。
但烛火仍被吹得摇曳不定,丁秋生搬了块大石头过来,放在香烛旁边,挡住了一面的风口,那跳跃的烛火这才安定下来。
主僕二人朝亡人行完礼,又在墓碑前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雪下得越来越大,两人才转身往回走。
马车穿过一段还算平坦的山路后,直朝城中的醉仙楼驶去。
大年初一,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宽敞的大厅不过坐了廖廖的两桌,楚哲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如往年那般找跑堂的伙计点了母亲最爱的两道菜,莲房鱼包、梅花汤饼。
醉仙楼以前的掌柜是个女人,叫周碧柔,乃周虞音的髮小,她那一手地道的家常菜手艺,是周虞音习惯了多年的味道。
尤其是莲房鱼包与梅花汤饼两道菜,更是令周虞音念念不忘,故尔在世时经常过来用餐。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只周虞音过世,连周碧柔也已染病身亡,酒楼便传到了其子叶开的手上,经营得也算是红红火火。
楚哲与叶开素不相识,也从未想过要有意去结识,他不过是每年来此吃一吃那两道菜,算是向母亲尽了孝心。
此时躲在旁边走廊下的小蕊一眼望见坐在窗口的楚哲,神情大震,转头就跑向身后的包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就禀:「姑……姑娘,楚家世子来了。」
郑淑娴慌得立马从椅子上起身,绞着手里的帕子:「当真来了么,可在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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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点菜呢,还在等菜上桌。」
郑淑娴立马伸手将小蕊往门外推:「你快去盯着楚哥哥,若他出现醉酒的症状,赶快来禀。」
「是。」小蕊又转头跑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跑堂的伙计便端来了热乎乎的菜餚,满脸喜庆:「今日新年,本店特意给客倌送了一碗饺子,祝客倌吉祥如意。」
「多谢。」
楚哲没动那碗饺子,却将莲房鱼包与梅花汤饼吃了大半。
他隐隐觉得今日这汤饼的味道没往年的正宗,但也未及深想,估摸着许是大厨回家过年了,故尔临时找了个替代的厨子掌勺。
但他越吃越感觉不对劲,自己明明没喝酒,却如同喝了酒一般脑袋发晕,浑身发软、发热,胸口「怦怦」乱跳。
他瞬间想到今日这菜有问题,怕是被人动了手脚。
也来不及找店家麻烦,楚哲赶忙放下筷箸,趔趄着站起来,想出门喊丁秋生赶紧将自己载回府。
但他刚踉跄着行了两步,便见郑淑娴迎面走来,身后还跟了两名随行的小厮。
「楚哥哥,你这是喝醉了么,外边儿风大,雪也大,不如你先去我包间歇息一会儿,待身子舒坦了再回府可行?」她说完也不等楚哲回应,朝身边的两名小厮挥了挥手。
两名小厮会意,伸臂架住楚哲就往旁边的包厢拖。
若是寻常,这两名小厮压根儿不能近楚哲的身,但今日他已身中奇毒,头晕得厉害,身体也无力,只能由着那两名小厮硬拖。
「你们要干什么?」他迷迷煳煳地问。
「世子,我们扶您去歇息呢。」狡猾的两名小厮牢牢地架在他身体的两侧,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拖进了郑淑娴所在包间的软榻上,继而将门一带,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郑淑娴又在异想天开了~
第68章 尖叫
包间内暖烘烘的, 因光线幽暗,还燃了几盏烛火, 靠近软榻的山形香炉里飘出一缕缕幽香, 沁人心脾。
楚哲头晕得更厉害了,浑身都在冒汗,双手焦躁地扯着自己的领口在软榻上翻滚。
郑淑娴慌乱地站在榻前, 唿吸微微发颤,双臂也在袖口里暗暗发颤,她定定地看着榻上痛苦的男人, 看着这个她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男人,心底涌出一阵难言的心疼、委屈、羞怯, 还有欣喜。
她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 上前一步坐到了软榻上, 故意将敞了领口的前胸往楚哲身上贴:「楚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楚哲迷迷煳煳睁开眼, 看了她一眼, 嘴里呢喃了句「姜欣然」。
郑淑娴一听这名字, 一股火气蓦地朝胸口涌来,心底的慌乱与羞怯也在瞬间荡然无存,她身子一软,直接扒在了楚哲胸前,撩开他的领口:「楚哥哥, 我就在这里,你想要怎样就怎样吧。」
楚哲早已箭在弦上, 一个翻身一把将她摁在床上, 喘着气睁开眼正欲行事, 却蓦地发现眼前的女人并非姜欣然,他大骇,迅速往软榻另一侧翻过去,大吼一声:「滚——」
那冷峻的面色恍如地狱罗剎,杀气腾腾。
郑淑娴吓得身子一紧,喘着气慌乱地争辩:「是楚哥哥自己跑到我的包间,将我推倒在榻上的,我能滚到哪里去?」
楚哲咬着牙,吃力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继而抽出靴间的匕首,挥手就朝腕间割去……
霎时之间,殷红的鲜血如井喷一般涌出,染红了榻上的褥单,还染红了郑淑娴左肩上的衣袍。
郑淑娴一声尖叫,瞪着眼,早已是魂不附体了。
楚哲放了血后神智清醒了不少,他飞身从榻上跃下,踉跄地走了两步,又转头对榻上的郑淑娴喝了一句:「不知廉耻。」
被骂的郑淑娴略略回过神,见楚哲要走,她急得提腿就下了榻,身子一横挡在了楚哲身前:「楚哥哥流血了,我先给楚哥哥包扎吧。」她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他走了。
楚哲面上无比厌恶:「你走开。」说着一把推开了她。
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却并不想走开,转身再次横在了楚哲身前:「我不过是想对楚哥哥好,想一辈子与楚哥哥相守,楚哥哥就当是可怜可怜我,答应与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说着一把吊住了楚哲的脖子,凑上嘴唇就要去亲吻他。
楚哲本已是中毒之躯,那身体比平时不知敏感多少倍,但他仍铁人般狠狠地控制着自己,在郑淑娴的唇未触到自己之前,面色胀红地大喝一声「滚开」,继而伸掌重重地朝她肩上推过去。
郑淑娴被推得往后一弹,「噗通」一声摔在了旁边的墙根下,当即口吐鲜血。
楚哲感觉又是一阵眩晕,他立马举起匕首往另一侧手腕割下去,鲜血再次喷涌而出,如一条细线般淅淅沥沥落到了他身前的地砖上。
他霎时感觉浑身一阵轻松,连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瘫在墙根处的郑淑娴擦着自己嘴角的血迹,又心疼地看了一眼楚哲流出的血,痛彻心扉地质问:「我究竟哪一点配不上楚哥哥,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卖鱼的姜欣然?」
楚哲朝门口趔趄了两步,转头冷脸看她,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哪一点都比不上她,你记好了郑淑娴,本世子这辈子哪怕是死,也绝不会对你生出丁点情意。」说完握着匕首,踉跄着出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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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淑娴呆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盯着那扇打开又被重重合上的木门,肩膀一松,泪水汹涌而下。
她拼尽全力,费尽心思,耍尽心机,且用一生的幸福做筹码,却终就是求而不得。
她註定得不到自己所爱之人。
她彻彻底底失去了楚哥哥,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希望,她无路可走了,她的人生也如这个包间一样,变得空荡荡了……
楚哲刚踉跄着走出包间前的走廊,便遇到正在四处寻他的丁秋生。
丁秋生一眼看到主子流血的手腕,大惊,「世子你怎么了?」
楚哲感觉体内那股毒性又在翻涌了,咬牙说了声「回府」,便身子一歪往一侧倒下去。
丁秋生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主子,继而背着主子飞快地往停在酒楼外的马车跑去。
天寒地冻,冷风肆虐,马车如长了翅膀般在京城空荡而覆满白雪的街上驶过,直往侯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而与此同时,一辆看似无任何徽记的马车停在了侯府大门口,车夫是个衣着邋遢的中年男子,嘴里还叼着一锅旱菸。
他放下缰绳后下了马车,行至门房处:「小哥帮忙通传一声,楚世子在醉仙楼多饮了些酒水,想请姜姨娘亲自过去将他接回来。」
今日是牛二值守,一听事关自家世子,不敢有丝毫疏忽,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搓了搓,「稍等哈,我这就去通传。」说完转身往怡安院的方向行去。
才行至一处甬道岔口,便撞见正在雪地里遛鸟的楚家三姑娘,赶忙躬身行礼。
楚桃扫了他一眼:「这大过年的,你着急忙慌的是去哪儿?」
牛二如实禀报:「世子在醉仙楼多饮了些酒水,差人请姜姨娘过去将他接回来,奴正要去怡安院通传呢。」
楚桃一脸好奇,「哥哥何时好饮酒了?」
牛二陪着笑脸:「今日新年,世子多饮两杯也不稀奇。」
「也对。」楚桃说着将牛二拦下来:「不用嫂嫂亲自去接了,我去接就行。」她正想出门去透透气呢。
牛二嗫嚅着:「可世子说要姨娘亲自去接……」
楚桃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是楚家三姑娘,他的亲妹妹,我去接如何不行了?再说了,天这么冷,何必要让嫂嫂跑这一趟。」她一把扯过牛二,「别去怡安院了,你忙自己的去吧。」
牛二没辙,只得依了这个任性的小主子。
楚桃也懒得回屋换衣裳,直接提着鸟笼来到了侯府大门口,瞟了一眼那叼着旱菸的车夫:「来的怎不是丁秋生?」
车夫恭敬地拱手作揖:「丁秋生正在服侍世子呢,小的乃醉仙楼的伙计,特意为世子来跑这一趟。」
楚桃不屑地点了点头:「行了,知道了。」
「小的想问,贵人可是姜姨娘?」
楚桃眼也未眨地「嗯」了一声,随后便提起鸟笼上了马车。
那车夫也不疑有他,坐上前室,挥鞭将马车驶离了侯府。
与此同时,丁秋生将马车停在了僻静的侯府侧门,继而飞快地将楚哲背出了车厢,朝书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略通医道的邹伯第一时间给主子进行了诊断,确定为中毒,但看不出是中了何毒。
两个忠僕也不敢声张,大过年的,没必要引来府里人的猜疑。
邹伯略一思量,叮嘱丁秋生:「城南周家巷有个叫卜奈的毒医,是老朽的旧识,在识毒解毒这块儿颇有些法子,你且去将他寻来,他定能让世子药到病除。」
丁秋生立即出了府,直往城南的方向奔去。
邹伯则守在书房,细细地给世子止血、包扎,见世子全身发红热得难耐,又偷偷弄了冰块进屋,用浴盆装着,让他泡在冷水里,如此便可多缓解一会儿。
不过半个时辰,丁秋生便匆匆带回了白髮苍苍的卜奈。
卜奈一见邹伯便抱拳行礼:「多年不见,邹兄竟老成这般了。」
邹伯也赶忙回礼:「托老天爷护佑,老是老了,身子骨却还健朗呢,只是今日我家主子危急得很,还望卜兄能施个援手,帮他解解毒。」
卜奈也不再废话,提腿直往书房内走:「先让老朽瞧瞧去。」
楚哲正闭着眼泡在屋内冰冷的浴盆里,头搁在浴盆的一边,双臂伸出来,悬在浴盆两侧,腕上还缠着绷带。
卜奈将药箱置于案几上,蹲下身体往楚哲脸上细瞧了两眼,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珠子,接着掏出随身携带的试毒针,往他流过血的腕间探了探,不过片刻之间,那试毒针的针尖便变成了黑色。
卜奈眉头微微一蹙:「此毒无解。」
邹伯心头一紧:「何毒?」
「情人花之毒,世间至今无此毒的解药。」
邹伯急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差点晕了过去。
卜奈赶忙伸手扶住了他,嘿嘿一笑:「你这老头儿,还说身子骨健朗呢,如此经不得事儿。」
邹伯此时哪还有心思说笑:「眼下我家主子该如何是好。」
卜奈用巾子擦了擦试毒针,面上仍是一副松快的神色:「虽无解药,但这毒也好解。」
「如何解?」
「两日之内,找女子同睡一晚,便可解毒。」卜奈说着转头看了眼浴盆里迷迷煳煳的楚哲:「这小子有艷福罗。」
丁秋生忍不住插言:「必得在两日之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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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中情人花之毒者,急火攻心血气上涌,若两日之内不能与人结合,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丁秋生与邹伯闻言皆吓得神色一怔。
卜奈背起医药箱往门外走:「老朽眼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们自己去寻合适的女子吧,老朽先回去了。」
丁秋生赶忙出门去送。
待丁秋生回到书房,邹伯已急得冒了一头冷汗:「你先在这儿守着,我去叫姜姨娘来给世子解毒。」
「邹伯你等等。」丁秋生唤住他,压低了声音:「世子此次是在醉仙楼中的毒,中毒之时那郑家姑娘也在那儿呢,而且我亲眼所见,世子是从郑家姑娘的包间走出来的,我估摸着,这下毒之人或许就是郑家姑娘,或许是与郑家姑娘脱不了干系的人,若是让姨娘给世子解毒,她必会问清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必会知晓世子与郑家姑娘还有这般纠缠,她心里会不会因此怨怪世子?」
邹伯听得神色大变:「哎呀,这几日世子与姨娘本就在闹别扭呢,如此一来岂不是火上浇油了?」
丁秋生想了想,想出个馊主意:「要不,咱们另找个姑娘陪世子一晚,待世子解了毒,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姨娘不知情,自然也就没怨气了。」
「那之后呢,怎么打发人家姑娘?姨娘若是知道世子找了别的姑娘陪,到时岂不是更要怨恨世子了?」
丁秋生摸了摸后脑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他转头看了眼浴盆里的主子:「不如咱们问问世子的意思。」说着便转身往浴盆的方向走。
浴盆里的楚哲闭着眼,浑身发红,气息粗重,身上的筋脉根根毕现。
邹伯心疼地嘆了口气,赶忙用裹了冰的巾子敷在他的额上。
丁秋生蹲下身体,低声请示:「世子,眼下您所中之毒须得与女子同床才可解除,奴是给您去找姨娘,还是……去找旁的女子?」
楚哲摆了摆搁在浴盆边沿的脑袋,好似难受得很,嘴里喃喃着:「谁也不要,滚。」
丁秋生恨不能中毒的是自己才好,焦躁地嘆了口气,看了一眼邹伯,起身就朝门外走。
邹伯跟出来:「你究竟做何打算?」
丁秋生咬了咬牙:「先去青楼找个女子,让世子解了毒再说,青楼女子好打发,给银子就行,若世子不愿意与其……结合,咱们再去找姨娘。」
邹伯此时也想不出好法子了,「那你且快去快回,别耽误了时辰。」
丁秋生再次驾车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领了一位身姿妖娆的女子进府。
那女子虽有几分容色,但其装扮实在过于艷俗,大红的袄子,浓艷的妆容,再加之一身的脂粉气,一看便知是在那等下作之地讨营生的人。
邹伯只在书房外略略扫了女子一眼,便嫌弃地别过头去。
丁秋生也没细问女子名姓,将她领进屋后朝浴盆里的主子指了指:「今夜你且好生伺侯那位公子,其他的一切好说。」
女子也瞟了一眼楚哲,抿嘴娇羞一笑:「这位公子也当真是猴急,奴家才进门呢,他却连衣裳也脱了。」
万年光棍丁秋生一听这浑话不由得羞红了脸:「我且出去了,你……开始吧。」
女子又娇滴滴地说了句,「说好了的银两,可是一钱也不能少的。」
丁秋生头也没回:「你放心,一钱也不少你的。」说着轻轻拉上了书房的门。
邹伯也正站在门外,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继而双双守在门的两边。
「世子的毒总算是能解了。」丁秋生长长舒了口气。
邹伯毕竟年长许多岁,心头仍是隐隐不安:「你当真觉得能行么?」
丁秋生一脸轻松:「还能如何不行,人都找来了,都送进去了,门也关上了。」
邹伯往门口凑近两步:「我咋听着里头没啥动静呢?」
丁秋生也朝着门口凑近了两步:「许是还没开始呢?那女子穿恁样厚的衣裳,脱……脱下也是需要时辰的吧?」
邹伯往那半开着的槛窗瞄了一眼:「你且去那窗下听一听?毕竟此女子咱也不熟,不会存什么坏心思吧?」
丁秋生迟疑着,想去,又不敢去,毕竟这是听主子的墙根呢。
正在两人迷茫之际,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女人悽厉的尖叫,叫得惨绝人寰,二人胸口一紧,立马推门而入……
第69章 楚桃之死
光线幽暗的书房里, 那女子正面朝浴盆半蹲下身体,脑袋歪向一边, 嘴里「呜呜」叫着胡乱扑腾。
楚哲仍半卧于浴盆中, 但他的一侧手臂已紧紧掐住女子细细的脖颈,眼看着就要将人活活掐死了。
丁秋生吓坏了,赶忙上前解劝:「世子, 这是……这是奴叫来给您解毒的,您若是不喜,放了她便是, 可千万别将人给掐死了,不然麻烦就大了。」
楚哲恍惚间仍有一丝清醒, 骨节分明的手缓了力,终于松开了, 眸间打开一条细缝, 咬牙吩咐:「都给我出去。」
那女子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捂着脖颈, 面色胀红地拼命咳嗽、喘气, 待缓过来, 指着丁秋生:「你们……你这是拿钱买奴的命么?」
丁秋生一把将她扯起来,拉到屋外:「人不用你伺侯了,钱照样付你,行了吧?」
那女子捂着嘴在呜呜地哭:「可奴受了不小的惊吓,这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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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伯在一旁插言:「给她加一两银子吧。」
女子得理不饶人:「得加三两。」
丁秋生此时也无心与她讨价还价:「成成成, 三两就三两,你赶紧走吧。」说着掏了银子递到她手上。
那女子拿着钱, 心满意足地往侯府侧门走了。
邹伯拖着一条瘸腿, 踽踽下了房前的台阶:「还是让老奴去找姜姨娘吧, 眼下也没法子了。」说着往怡安院的方向行去。
眼下更没法子的还有楚桃,那马车载着她一路疾行,起先她坐在车内逗鸟,并没留意窗外,待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仍没停下的意思时,她才起了警觉,掀开帘子往车外瞄了一眼。
这不瞄不打紧,一瞄她就吓了一大跳,这哪是往醉仙楼的方向,这明明都快要出城了。
她拍着车壁大声嚷着:「喂,抽菸锅的,停车,听到没有,给本姑娘停车。」
那车夫压根儿不理会她,反倒响鞭一甩,将马车赶得更快,飞驰电掣般穿过京城的街道,直往城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喂,停车,再不停车,小心我让我哥来教训你,不对,我还让禁卫军统领来教训你。」
马车仍在飞速行驶,那响彻耳边的「踏踏」声早盖过了楚桃脆生生的叫嚷声。
正遇新年,街头行人稀少,连巡逻的官兵也不见一个,马车肆无忌惮地穿过了几个街口,继而顺利地出了城门,直往城外的灵山驶过去。
道路越来越崎岖,马车也越来越颠簸,楚桃被颠得胸口也跟着「怦怦」乱跳,她看着越来越荒凉的窗外,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紧,半跪半爬地挪到车门处,掀开车帘冲着那车夫的背影喊:「你究竟要将本姑娘拖往何处?」
车夫头也没回,照样快速地赶着马车,嘴里大声应着:「姑娘,对不住了,有人在小的这儿买了你的性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日姑娘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楚桃闻言吓得大哭起来,边哭边喊:「谁要本姑娘的性命,你倒说个名姓出来,不就是要银子吗,本姑娘也有,你要多少说个数。」
车夫回头淡然一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小的虽然身份卑微,却是个极守规矩之人,姑娘还是别白费力气了。」说完转头继续赶车,不再理会她。
楚桃也继续大声哭,一边哭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但荒郊野岭,哪怕喊哑了嗓子,也压根没人听到她的唿救声。
山路越来越崎岖,马车越来越颠簸,「哐当哐当」的响声几乎震得人双耳失聪,连车内那只鸟儿也被颠得在笼中乱飞。
不知如此颠簸了多久,马车突然勐地一颤,她一个不留神被弹到车厢后面,跌到了车内的地板上,跌得她浑身好似都散了架一般。
楚桃坐在地板上缓了缓,正欲起身站稳,那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没动静了,颠簸声也戛然而止了。
车外除了唿唿的风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楚桃悄悄地转了个身,往窗外瞄了一眼,四处白雪覆盖,好似已到了山顶,前面是一道悬崖,无路可走了。
她心慌不已,想下车偷偷跑掉,躬着身子往车门处挪了挪,刚伸手轻轻挑开那车帘,一支利箭突然穿过冷风、穿过漫天飞舞的雪花,飞快地朝她射过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的一声,深深地插进了她的胸口。
楚桃感觉到好痛啊,长这么大,她还从未这般痛过。
她身子晃了晃,微微垂目,看了眼插在自己胸口的长箭,绝望从眼底汹涌溢出,随后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飞舞的雪花,慢慢地倒了下去……
立于不远处的车夫见她倒下,这才收起手里的弓箭,将吊在身侧的旱菸拿起来放在嘴边抽了一口,这才徐徐行至车厢前。
楚桃嘴角涌出血水,口里还剩最后一口气。
车夫将吸进的烟雾喷在楚桃脸上,「姑娘,你可别怪小的,想杀你的人乃是侯夫人,且还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的只能得罪了。」说完车夫将菸袋在腰间挂好,继而伸出双臂将车厢重重一推,车厢「哐当」一声往悬崖处坠了下去。
她的母亲当真不是个好东西呀,楚桃心里掠过一丝酸楚。
随后她听到了耳边唿唿的风声,以及身后鸟笼里那只八哥惊慌的叫声,「楚桃、楚桃」。
她刚刚及笄,还没来得及订亲呢,她以为自己迟早会嫁给冷凡的,鸟语林那道石壁上的数字也已写到了25,差75他就会来提亲了。
但她等不到了,她这一世的命太短了,庆幸的是,她虽不能嫁给冷凡,却有他所送的八哥相伴,如此,她也知足了。
楚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了身侧的鸟笼,继而闭上眼,堕入到了无尽的黑暗中……
怡安院里,姜欣然的左眼莫名跳了好几下,心下隐隐不安,问玉儿:「世子还没回来么,今日大年初一,按理,他要与我一起去给老夫人请安的。」
玉儿往屋外看了两眼,满脸不解:「世子早就回来了,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呢,奴婢还悄悄地去瞄过两眼,那门外竟还齐齐守着丁秋生与邹伯,也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欣然略略一怔:「昨日还好好的,能发生什么事?」转而又问:「楚桃呢,平日总见她咋咋唿唿的,今日倒没见她露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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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府里的小厮说,她正忙着遛鸟呢。」
姜欣然闻言微微一笑,「她倒是爱鸟得很,对了,她送来的那只鸟你可记得按时餵养了?」
「奴婢敢不记得么,三姑娘那般爱鸟,若咱们怠慢了那只鸟,将它饿着了冷着了,不只奴婢要被三姑娘责怪,怕是姑娘也要被她怨怪几分呢。」
姜欣然斜了玉儿一眼:「楚桃哪会这般小心眼儿。」
主僕二人正闲聊着,邹伯突然出现在门外,也没打招唿,直接在门口「噗通」一声跪地:「老奴求姨娘救世子一命。」
姜欣然大骇,赶忙去扶邹伯:「世子发生了何事?」
邹伯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起来,老泪纵横:「世子被人算计,中了情人花之毒,此毒无解药,唯有与女子同房方能解毒。」
姜欣然面色滞住,这是要她去与世子行夫妻之实么?
「谁会给世子下这种毒?」她话一出口,脑中蓦地闪过郑淑娴的音容。
邹伯就怕她想到郑淑娴,忙避开了话引:「老奴知道姨娘正与世子闹别扭,分房而居,但眼下人命关天,若世子两日之内不能与女子行房,必得七窍流血而亡,还望姨娘不计前嫌救一救世子。」
一旁的玉儿也惊住了,满脸纠结地看着主子。
姜欣然思量了片刻,面色平静地开口:「天冷,邹伯先起来说话。」
邹伯没起来,苦着脸看向姜欣然:「姨娘是不生世子的气了么?待世子解毒了,也不会生他的气么?」
「早就不生气了,再说了,与世子的性命比起来,什么事儿都不算事儿了,邹伯且先行回去,待我收拾完毕,便来书房见世子。」姜欣然语气坦然,毫不扭捏。
邹伯明明眼中含泪,却又咧嘴一笑:「老奴就知道姨娘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老奴总算是放心了。」说着扶着门框颤微微地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安心地退了下去。
玉儿面色张皇,隐隐觉得不安:「姑娘与奴婢说个实话,你与世子究竟有没有圆房?」
姜欣然转身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回:「没有。」
「奴婢就知道是这样。」玉儿一把挡在姜欣然身前,也「噗通」一声跪地:「姑娘好歹也要为自己想想,此事,你万万使不得呀。」
姜欣然垂目看她:「为何,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与世子好好相处的么,怎的,如今我要与他真正圆房了,你反倒又出言反对了?」
「奴婢自然是希望姑娘与世子能真正在一起的,但这得要世子有心,要姑娘自己乐意,姑娘与世子同床共枕那般久却没有圆房,可见你们心头是没有彼此的,眼下姑娘要被逼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圆房,实在是过于草率、过于委屈了些,再说了,姑娘心心念念的不就是立女户单过么,若是贸然地破了身子,往后姑娘当真就嫁不出去了,这圆房之举虽说关乎世子性命,却也是关乎姑娘一生的命运呀,还请姑娘三思。」
「那你说说世子怎么办,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七窍流血而亡?」
「姑娘傻了吗,世子位高权重,模样也俊俏,世间多少女子想往他床上爬,先不说别人,就说那郑家姑娘,定也会出手救世子的。」
姜欣然幽幽一嘆:「如此一来,我与世子的关系岂不是就穿帮了么,若世子眼下并不打算放我出府,我往后在这府中又如何立身?」
玉儿眉头一蹙,没辙了。
第70章 初次
姜欣然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反过来劝她:「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往后若真能立女户单过, 自己挣钱自己花,我何必还要盘算着嫁人,退一步说, 世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多次在我危难之时伸出援手,且眼下姑父的案子也还指望着他去翻案, 我又怎能弃他于不顾呢?」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 姑娘走出这步后,若是不嫁给世子, 便会成为失贞之人。」
姜欣然不屑一笑:「世间多少人将女子的贞洁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她随后幽幽一嘆:「我却并不这般认为, 就像姑母教我的,女子的自强自立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玉儿更听不懂了, 一时也无话了, 抹了把湿润的眼角, 「那奴婢去给姑娘准备热水,今日是姑娘第一次,好歹也要按新娘子的步骤来。」
姜欣然点了点头:「好,都按你说的来。」
如此又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姜欣然总算是将自己上上下下洗了个透, 并里里外外地换上了新衣裳,继而由玉儿撑着油绸伞, 行往书房的方向。
此时侯府主院里, 钱嬷嬷急火火地跑进屋, 脚上还积着一圈碎雪:「夫人,不好了。」
柳若施正在炭盆前修剪她长长的指甲,闻言手里的剪子「噗」的一声落到炭盆里,霎时惊起一阵火星子。
一旁的婢子赶忙用火嵌去夹,柳若施沉声喝了句:「出去。」
婢子吓得战战兢兢,忙躬身退出了屋子。
柳若施面色紧绷的盯了眼钱嬷嬷,「说,出了何事?」
钱嬷嬷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郑……郑姑娘的贴身小厮来报,事情败了,世子虽中了毒,却……却并未与郑姑娘发生关系。」
柳若施气得握紧了拳,隐忍地捶在一旁的案几上,捶出一阵闷响,「蠢货,我早该料到她成不了事,如此好的机会竟然白白错失了。」
钱嬷嬷气息发颤:「还有呢夫人,那烟锅子也差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完成了任务,人已杀了,并推下悬崖死不见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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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若施面色缓了缓,嘴角浮出一丝阴冷,咬牙切齿道:「如此倒也不是全无收穫,往后没了姜姨娘那个绊脚石,便更有机会给世子寻一门好亲事了,他不要郑淑娴也行,我便去给他弄李淑娴张淑娴赵淑娴,总有一个能让他上勾的。」说完她冷冷一笑。
钱嬷嬷闻声落下泪来,「噗通」跪了下去:「但是夫人……刚刚老奴亲眼见到,那姜姨娘穿着大红的袄子,往怡安院旁的书房去了。」
「你说什么?」柳若施霎时瞪圆了一双吊眼,压低了声音:「她没死?那烟锅子杀的人又是谁?」
钱嬷嬷跪在地上,握着拳,已经在全身发颤了:「老奴……老奴听牛二说,三姑娘替代姜姨娘,跟一个吸旱菸的马车夫走了。」
柳若施恍如晴天霹雳,「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噗」的一声跌坐了下去,全身也跟着颤抖起来,一把揪住钱嬷嬷的领子:「你刚刚说什么,怎的把桃桃也扯进来了?大过年的,她不是乖乖地在府里遛鸟么,你且速速给我将她唤来,我有话要问她。」
钱嬷嬷张着嘴,哭得涕泪涟涟,又不敢哭得太大声,「老……老奴已去秀丽阁看过,三姑娘不在。」
柳若施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泪从眼眶里汹涌而下,「我亲自……我亲自去看看我的桃桃。」她刚起身行了两步,便身子一软跌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钱嬷嬷立马移到她身侧,一边哭一边唤,「夫人、夫人……」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了旁人。
柳若施双眸紧闭,无声无息。
钱嬷嬷无奈之下,只得颤着手用力去摁她的人中,摁了好一会儿,柳若施终于在深吸一口气后醒了过来,
「夫人,您这时候可要扛住啊,千万别让老爷瞧出端倪来,否则咱们便是满盘皆输了。」
柳若施仍难掩悲痛,缓了缓,一把握住钱嬷嬷的手,一字一顿地吩咐:「你且速速去联繫烟锅子,将桃桃救回来。」
钱嬷嬷点了点头,抹了一把泪,起身朝屋外小跑而去。
书房门前,丁秋生朝盛装而来的姜欣然低头行了一礼,继而推开房间的门,目送着她款款走了进去,再将门轻轻拉紧。
暮色将至,雪又越下越大了。
玉儿站在屋外的台阶上唿唿地哈着白气,手里还拿着收紧了的油绸伞,面色张皇地看了看关紧的木门,又看了看丁秋生,心底幽怨得很。
屋内,楚哲仍如先前那般泡在冰冷的浴盆里,头轻轻搁在浴盆上方,面色胀红,双眸紧闭,手臂悬在浴盆的两侧,手腕上还缠着绷带。
光线幽暗,空气里飘着龙涎香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槛窗里泄了几缕雪光进来,映出地上两滩白晃晃的水渍,刺目得很。
姜欣然行至浴盆旁边,避开水渍蹲下来,轻唤了一声:「世子?」
楚哲眼睫微颤,重重吸了口气,仍闭着眼,「出去。」
姜欣然早摸透了男人的性子,不只孤傲、自负,且还要强,不肯示弱,哪怕只剩了半条性命,也定然是要硬气到底的。
想当初他被侯爷用鞭子抽得半死,却仍是撑着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马车内,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在车内倒下。
眼下情况怕是与当初毫无二致,他仍在死撑呢。
「奴既然进了这间屋子,就没打算轻易出去。」她用手指沾了沾浴盆里的水,水好冰,像要将骨头都冻碎了一般。
她看了眼躺在冰水里一动不动的楚哲,心底不由得生出几许佩服来,这个男人对自己当真是够狠的。
「奴给世子擦净身子,去软榻上歇息可好?」她说着伸去去触碰楚哲光着的肩膀。
楚哲体内的毒气正在翻涌,皮肉的碰触让他不由得一阵发紧,重重喘了口气,将眼皮打开一条细缝,眼里的光发红、发热:「姜欣然,我再次警告你,出去。」
「奴刚刚也说了,不出去。」
楚哲重新闭上眼,咬了咬牙,双拳突然紧握,握得双臂发颤,伤口里又渗出血来,染红了上面的绷带。
姜欣然见他这副硬撑的样子,不由得也有了几分气性儿:「世子以前不一直警告奴说,不许奴爬床么,今日就当是奴趁着世子中毒的机会来光明正大地爬床了。」她说着又伸手去碰他的肩。
楚哲蓦地睁开赤红的双眸,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奴没同情世子,奴是关心世子。」
她刚刚洗漱完毕,身上还有胰子的清香,且还被玉儿从头到脚地装扮过一番,一张本就妩媚艷丽的小脸,此时被那大红的外衣衬着,显得愈加美艷无双了。
他早就对她动了慾念,如今又中了情人花之毒,一边是诱惑,一边是艰难的控制,他已经在摇摆了,不对,是在蓄势待发了!
姜欣然看了眼男人的手腕:「世子流血了,让奴再给世子包扎一下,可好?」
此时她的声音也恍如羽毛般一下下地扫在他的耳衅,令他心悸得全身发颤。
他没吭声,仍是牢牢地抓着她,双眸仿佛着了火一般。
姜欣然将身子往后退了退,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臂:「世子能不能先放手,你抓痛奴了。」
他不让她退开,手一着力,又将她拉了回来,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到鼻尖,肌肤在轻轻地摩擦,唿吸交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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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好冷,但唿出的气却格外灼人,声音也极低极沉,「姜欣然。」
「奴在。」
「我的身体里,现在有一头兽。」
「奴知道,奴是帮着世子一起来杀死这头兽的。」
「姜欣然。」
「世子请吩咐。」
「你可别后悔!」
「奴不后悔。」
话刚落音,楚哲突然手臂用力,一把揽过她……
(此处删除若干,你懂的。)
她觉得自己已恍如一张薄纸片,气若游丝了,这註定是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啊!
在这个夜晚,杀手烟锅子也举着火把在灵山四处搜寻,并冒着丧命的危险只身下到了悬崖深处,以求能找到当初落到崖下的那个车厢。
没办法,杀手这个行当,过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他只为了银子干活。
天蒙蒙亮时,烟锅子终于找到了那个落崖的姑娘,她斜躺在崖底的一块巨石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鸟笼,但笼中的鸟儿也早没了气息。
姑娘与鸟的身体,都变冷了。
当初的那个车厢也被撞得七零八碎,只剩了几块残缺的木板,散落在姑娘和鸟的四周。
烟锅子用绳索将姑娘结实地绑缚起来,继而手臂一着力,将她牢牢地背在了背上,再次举起火把,从崖底慢慢地往上攀爬。
这也註定是个让人终生铭记的夜晚啊!
在这个夜晚,二十一岁的位高权重的楚大学士,在继母的迫害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初夜。
在这个夜晚,十六岁的出身卑微却容貌倾城的卖鱼西施姜欣然,为解救侯府世子楚哲,也从一个少女成为了一个女人。
在这个夜晚,十五岁的心性洒脱爱鸟如命的楚桃,硬生生地丧命于自己母亲的手中。
夜色将尽之时,也正是太阳升起之日。
曙光穿过了黎明前的黑暗,斜斜地洒向了地面,天终于要大晴了。
而更大的风暴却隐藏在这看似晴朗的天际之下……
作者有话说:
本章完整版见围脖~
第71章 弄伤了她
姜欣然几乎被男人折腾一整个夜晚, 天蒙蒙亮时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 刚惺忪地睁开一条眼缝, 却发现另一双桃花眼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吓了一大跳,瞬间睡意全无,「嗖」的一声从床头坐起来, 「世……世子,你醒啦?」
乍一这么动作,被子也「嗖」的一声从她身上滑落, 露出了光着的肩膀和细细的手臂,她这才勐的记起自己身无片缕, 面色霎时通红,立马将滑落的被子拉上去, 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楚哲已着好中衣, 手腕也重新包扎好,眉眼间恢復了往日的清明, 俊朗的面容罩着一层冷光, 目露愧色:「我……弄伤了你。」
姜欣然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喃喃道:「奴没事,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楚哲伸手去扯她裹在身上的被子,「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奴真的没事。」姜欣然不想让他看, 手臂着力将被子裹得更紧了。
他与她对扯,「姜欣然你松手。」
她不松手, 因为害羞, 还因为……尴尬。
他只得用蛮力, 硬是将那被子从她背上扯落了,她纤瘦的肩及后背霎时坦露在光线之下,凝脂般的肌肤上遍布着众多的淤痕,一块一块的,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这都是他昨夜丧心病狂地在她身上索取时留下的印记。
楚哲愧疚得深吸了口气,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掠过她的背,语气里满是心疼:「我……对不起。」
姜欣然双臂护在胸前,将被子残留的一角捂在身上:「只要世子性命无碍,奴这些皮外伤算不得事儿。」
「痛吗?」
姜欣然摇头:「不痛。」其实浑身都痛。
他的气息微微发颤,低头,在她伤痕累累的背上轻轻落了一吻,「姜欣然,这次,是我不对。」
姜欣然感觉到后背一片温热,身子不由得一紧,头垂得更低了:「世子不过是中了别人的算计,没有不对,奴也不过是出于道义救下世子,世子不必过于自责。」
「道义?」楚哲略略一怔,抬手将扯落的被子重新覆在她背上,低声问,「难道在你心里,没有……别的吗?」没有喜欢、没有爱慕吗?
姜欣然将身上的被子拉紧,坦然地看向他,一双杏眼里光影跃动,清澈、磊落:「世子对奴有救命之恩,没有世子,奴怕是早就死在外头了,所以当世子危难之时,奴自然也要全力以赴地来救助。」
楚哲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犯堵,提腿转身下了床,背朝她站在床前的空地上,「但你……如今已是我的人了。」
姜欣然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嗫嚅着:「奴……不觉得自己会是任何谁的人……奴只会是属于自己。」
楚哲无措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懊恼与愧疚两种情绪在心底交织,她明明已经是他的人了,她却还要这般将他推开,当真看不透这个女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姜换然,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姜欣然被问得一懵:「奴在想,究竟是何人给世子下毒?会不会是郑淑娴?」
楚哲也被她答非所问的话弄得一懵,不由得扭头看她,这才发现不只她背上,连她下颌处的脖子上也有一块他咬出的淤痕,心底的愧疚再次汹涌而来,罢了,都由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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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了抿唇:「单凭郑淑娴一个人怕是还没这个胆量,背后必有助力之人,待我将其揪出来,定要让她们数倍偿还。」
话刚落音,便听邹伯在屋外禀报:「世子,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三姑娘出事了。」
楚哲闻言看了眼姜欣然:「你再歇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说着转身出屋,并轻轻带上屋门。
邹伯哈着白气迎上来,眼角泛红:「世子,三姑娘,殁了。」
楚哲如遭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事发突然,但眼下三姑娘的遗体已拖到主院放着了。」
楚哲身子软了一下,气息发颤:「究竟发生了何事?」
「听府里的牛二说,昨日大门口出现过一辆来接姜姨娘的马车,那车夫谎称世子在醉仙楼多饮了些酒水,特意让姨娘过去接回来,三姑娘见天冷,想替姨娘去醉仙楼接世子,于是坐上了这辆马车,之后……便被发现落在了灵山的悬崖下。」
楚哲握拳转身就朝主院的方向走,边走边问:「谁在灵山发现的她?」
邹伯提着那条瘸腿急火火地跟在他后头:「听主院的人说,是一江湖人士。」
此时主院也是一团混乱,柳若施早哭得晕死了过去,楚玉书神色灰败地呆坐在正厅门口,像痴呆了一般,不哭、不言,四下里正有婢子小厮们忙着布置灵堂。
楚桃的尸体暂被停放在正厅的门口,底下垫着草蓆,身上覆着白布,一个如此乍乍唿唿爱笑爱闹的女子,此时竟那么安静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上,从头到脚,躺得笔直。
鲁氏坐在她身侧,哭得一声接一声,「天爷啊,我的桃桃还这般小,你何故要收走了她,你何不将我这老命收了去啊天爷,你竟要让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守在一旁的婢子也忍不住抹眼泪。
孙姑姑哽咽地劝鲁氏:「老夫人,您的身子骨要紧,可得要节哀呀。」
鲁氏却只顾着哭,停也停不下来。
楚哲阔步行至楚桃的尸身旁,蹲下来,轻轻揭开那覆着的白布,小姑娘清丽的面容缓缓呈现出来,格外的白皙,也格外的安祥,仿佛睡着了一般,眼睫微微捲曲着,嘴角好似还藏着一抹笑意。
他从未见过妹妹睡着的样子,也从未这般细细地看过她的长相,她从小就是个讨人厌的跟屁虫,总是蹬着两条小短腿跟在他身后,嘴里还嚷着「哥哥你等等我,等等我」。
为此,她没少挨柳若施的责罚,要么是被骂,要么是抄经书,但挨完罚,她丝毫不长记性,头一转,又跟在哥哥的屁股后头了。
在这座偌大而冷酷的府邸里,小姑娘曾是他心里唯一的慰藉与牵挂,但自此之后,这份慰藉与牵挂便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喊他「哥哥」了。
楚哲伸手穿过白布握住了楚桃的手,哽咽地低语:「你放心地走,哥哥会给你报仇的。」说完他咬了咬牙,起身就往主院外走。
才行至侯府门口,便与急匆匆跑来的冷凡撞了个趔趄。
冷凡面色发白,一双眸急得冒火,声音也微微发颤:「楚大人,是不是真的?楚桃的事是不是真的?」
楚哲眼角湿润,盯着冷凡:「是真的,楚桃已经不在了。」
冷凡身子一软,好似整个人都失了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与她就一日没见。」他说着一把揪住了楚哲的领子:「是谁害的她,告诉我是谁?」
楚哲一把甩开他的手臂,甩得他一个踉跄,「我正要去查,有可能就是身边人。」
冷凡松开了他,转头继续往侯府里跑。
楚哲纵身一跃,握剑挡在他的跟前:「你现在不能进去。」
冷凡双目赤红,咬着牙:「我想去看看她,看她最后一眼。」
楚哲也咬着牙:「你与她并未订亲,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的葬礼上,莫非你要让她到死也名节不保?」
冷凡闻言一怔,往后退了一步,眸中含泪:「那我就偷偷的、远远地看一看她。」
楚哲也后退了一步,收起了手里的剑,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眼,继而相背而行。
不过几个时辰之后,楚桃的死讯便传遍了京城的各高门大院,众人皆唏嘘不已,这才大年初二,侯府就发生此等惨事,实在令人痛心。
但侯府的葬礼却办得极为简陋,一来是新年,正值喜庆的日子,不宜大操大办,二来楚桃刚及笄,且还未定亲,虽谈不上夭亡,却也算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宜在家中久放,故尔一个对时之后,便入棺下葬了。
整个葬礼的时间柳若施一直躺在床上,中间也醒来过两次,一醒来便像失了魂般闹着要出去找楚桃,钱嬷嬷与两名婢子合力,又将她按回到床上,几番折腾,她又晕死了过去。
冷凡偷偷躲在侯府的屋顶,一直看着那个发誓要嫁给他的姑娘被人装入棺中,继而徐徐地被抬出了府邸,抬向了太阳山。
明明已经晴了的天,突然间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地落下来,覆在他的头上、身上,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就那么一眨不眨地跟到太阳山上,站在山头,看着众人将他心爱的姑娘埋进土里。
等众人散尽,他独自趴在那座坟冢上,低声痛哭。
怡安院盥室,姜欣然泡在热水里,任由玉儿给自己搓洗。
水波荡漾的浴盆里,她肤如凝脂起伏有致的身体上淤痕斑斑,从脖子、背,一直到双腿,已不剩一块好皮,每一处都在暗示着昨夜那个男人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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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看得呆住,不由得心疼难抑:「世子真是……竟将姑娘伤成这般了。」
姜欣然眼里有泪落下来,她立马用热水抹了一把脸,以掩盖住脸上的泪痕:「玉儿,楚桃都死了,我这点伤又算什么呢,若没有她拦住牛二,死的人就会是我,她是为我而死的。」
玉儿也忍不住哭起来:「昨日世子被人下毒,无端地又有人出来想害姑娘,却最终弄得三姑娘丢了性命,若天上真有雷公,就该将这些偷偷摸摸的坏蛋活活霹死。」
姜欣然听得喉头哽咽,又鞠了捧热水抹了一把脸。
末了,她沉沉一嘆:「楚桃在世时爱鸟如命,眼下她不在了,那鸟语林的鸟儿估计一时也无人去照料,咱们到时多去那里转转,帮着她餵一餵鸟。」
「好的姑娘。」
洗完澡,玉儿又给主子全身上下涂了药,熄了屋内几盏多余的烛火,这才提着炭盆退了出去。
夜已深了,姜欣然却仍是睡不着,拿了一本书准备在床头阅读,才翻了两页,便见楚哲披着一身寒气进屋。
「世子,你回来了?」姜欣然欲提腿下床。
楚哲忙阻止:「你别动,躺着。」他行至床榻前,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从袖兜里掏出一个药瓶:「这药,你涂到身上,伤会好得快一些。」
「玉儿今日已找邹伯拿了些药过来。」
楚哲伸手将药瓶放到床头的案几上:「多涂一些,总是好的。」
姜欣然看出男人满身的疲惫,目露关切地问:「世子今日一整日都没在府中,可是去查……楚桃的死因了?」
第72章 挖坟
楚哲从床沿处坐下, 背朝她,胳膊肘支在膝上, 沉默着。
府中两个他在意的女子, 一个死,一个伤,这让他感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他必须用最快时间揪出背后之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出声:「楚桃的仇,还有我母亲的仇, 我这次,要一併报了。」
姜欣然略略一惊:「都是侯夫人么?」
楚哲「嗯」了一声, 又不出声了。
他不出声,她也便不再问。
她想, 他或许是真的累了, 只想静静地待一会儿,歇一歇。
楚哲确实是太累了, 不只心累, 身体也累, 整整一日,他奔波了太多地方,也找到了几个关键的证人。
他先是找到了醉仙楼的掌柜叶开,通过叶开又揪出店中伙计赵狗子,证实了他所中的情人花之毒乃出自柳若施之手, 而郑淑娴则是故意守在那儿引他上勾的。
接着他又找到了背回楚桃尸体的那位所谓的江湖人士,几番拷打逼问之下, 知晓了那人才是杀死楚桃的真正兇手, 此人本是受命于柳若施要杀死姜欣然的, 没想到杀错了人。
楚哲扭头看她,眼底仍是微微发红:「你身上是不是还很痛?」
姜欣然摇头,又垂下了头,「奴知道,楚桃是因奴而死的。」
楚哲直起身来看她,咬了咬牙:「她不是因你而死,她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的。」说完他仍默默地盯着她。
今日楚桃走了,但他也差点就失去了她,想来心头便思绪万千,「这侯府就是一座虎穴,我本不该带你进来的。」他转过头去,再次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
姜欣然赶忙摇头:「既然已经来了,奴便不怕,世子尽管放手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沉默着,没吭声,橙色烛光落了他一满背,将他的黑色劲装映出一层浅浅的光泽。
「姜欣然。」他突然出声唤她。
「奴在。」
「你能不能挨着我坐一会儿。」
他一向在人前要强,却也几次在最难的时候想在她这儿讨那么一点温暖。
「好。」姜欣然低声应着,继而往床沿处挪了挪,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背上。
他的背又宽又结实,像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她的泪悄悄落了下来,打湿了他后背的衣裳。
他感受到了她的轻颤,知道她在哭,却不敢问她为何而哭,或许是为了楚桃,或许也是为了自己,毕竟他将她伤得那样重。
「你别哭。」他轻声劝道,却未扭过身来为她拭泪,她一向倔强,从不让人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他便顾着她的感受,不去看她。
「嗯。」她悄悄拭泪。
「杀人偿命,待解决掉柳氏,你姑父的案件也便有了突破口。」他像是在叙述,也像是在安慰她。
姜欣然又「嗯」了一声,「世子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好。」
两人如此静静地相依了好一会儿,直到府外传来了梆子声,他这才扭头看她:「天冷,你也早些歇息吧。」
姜欣然从他背上抬起头来,「世子不歇息么?」
楚哲抿了抿唇:「我去书房……你身上伤得厉害,我现在尽量不挨着你。」
「嗯。」
「我看着你躺下。」
姜欣然便攥着被子慢慢地挪到床头的位置,侧着身子忍着身上的痛轻轻躺了下去,「奴躺好了。」
「嗯。」楚哲随手挥熄了屋内的烛火,转身走出了屋外,并轻轻带上屋门。
屋外夜色凝重,冷风唿啸,墙角未融化的雪堆散发出一抹诡异的白光。
楚哲阔步而行,才行出怡安院大门处,忽见不远处的上空蹿过一道黑影,直往鸟语林的方向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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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惊,纵身一跃跟了过去。
在鸟语林的观鸟台上,冷凡正冒着冷风拿着石子在石壁上不停地写着数字:「26.27.28……」
夜太黑,从观鸟台看下去,压根儿看不清那些笼中的鸟儿,只能听到它们偶尔的拍翅声,及时不时传来的叽叽喳喳声。
冷凡压根没心思看鸟,只顾借着莹莹夜色写数字,连楚哲走上观鸟台时他也未曾发觉。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他。
冷凡头也不回,继续写,「写到了100就好了,写到100楚桃就会嫁给我了。」
楚哲看着他佝在墙角下的身子,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咬牙道:「楚桃已经死了,你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冷凡也不带怕的,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臂,「这怎会是无用功呢,你根本就不懂。」说完继续佝下身子写数字。
楚哲看不下去,再次将他揪了起来,「冷凡,你清醒点。」
冷凡发飙了,一把推开他,喘着气厉声回道:「楚哲你给我听好了,从我遇到你妹妹第一天起,我就不清醒了,也没打算要清醒,这辈子,不管楚桃是死是活,她都必须是我冷凡的妻子。」他说着指了指石壁上那个隐隐若现的「1」,「这个『1』是她写的,是她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说只要这数字写到100,便会嫁给我,我现在必须一口气写到100,你别打扰我。」他说完弯下腰继续去写。
楚哲喉头髮硬,无言,默然地立于一侧,看着冷凡一笔一笔地写着数字,直到写完最后一笔。
石壁上写得满满当当了,那些数字恍如一颗颗小脑袋,哪怕是在幽暗的夜色里,也莫名透出几许灵动来,就像楚桃如月牙儿般弯弯的眼睛,也像她霸道、任性,又脆生生的嗓门儿。
冷凡扔下手里的石子,拍了拍手上的泥灰,终于直起了身子,「这下楚桃该会心满意足了吧?」说完顿了顿,也不与楚哲打声招唿,纵身一跃,消失在夜空中。
当晚,楚桃的灵位在楚家祠堂失窃。
柳若施一连两日滴水未进,这日起床后总算吃了几勺小米粥,一听灵位失窃,悲悽过度的吊眼里溢出一缕凶光:「去查查,看此事与怡安院那位姜姨娘有没有关系。」
钱嬷嬷满目忧心:「夫人,眼下咱们还是别招惹那边的好。」
柳若施压低了声音,咬了咬牙:「这次我的桃桃可是为那姜姨娘抵的命,这笔帐,我怎能轻易罢休?」
「夫人,咱们如今怕是要好好防备世子啊,他这两日一直在外头调查三姑娘的事,连葬礼上也不见他人影,还不知他查出了什么明堂没有,如今那烟锅子也联繫不上了,老奴这心里当真慌得很啦。」
柳若施轻咳了两声,缓了缓,冷笑一声:「随他查,哪怕真被他查出个什么,我自是打死不认,他又能奈我何?想当初,我光明正大地毒死了他的母亲,不就一点事也没有么,你慌个什么。再说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孩子呢。」她眸中又溢出几许泪来,「不只外人不会信,怕是连侯爷,以及那个老不死的婆子,都定然不会信他。」
钱嬷嬷长长嘆了口气:「老奴这几日会尽力跟外头的人联络上,好歹有个援手在,咱们心里便有底气一些。」
柳若施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痕:「也行,你尽力去安排吧。」
锦秀苑里,鲁氏这两日身子也不大舒坦,头晕,胃口也不好。
孙姑姑变着法子将甜的、酸的、辣的端到老太太跟前,想让她多进些饮食,老太太仍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一来是楚桃过世,心里头伤悲,二来是天寒地冻,年老的人难免要受些寒气,精神头儿自然就不好了。
孙姑姑面露忧色:「眼下老夫人能顾好自个儿,便是天老爷开大恩了,旁的事您要想开点儿,少操心。」
鲁氏幽幽一嘆:「老身为楚家操了一辈子心了,哪是说想开就能想开的,我瞧着怕是还有大事要发生呀。」
孙姑姑一怔:「老夫人这是在担心世子么?」
鲁氏敛住眉眼,看了看屋外阴沉的天色:「子仲这两日都在外头奔波,连楚桃的葬礼也不曾露面,老身估摸着他在背后查柳氏。」
孙姑姑压低了声音:「我听府里的人传言,那日接走三姑娘的马车,本是来接姜姨娘的。」
鲁氏苍老的手暗暗攥紧衣袍一角,「柳氏这次怕是要栽跟头了。」
「那往后侯爷该如何是好?」
鲁氏无奈地嘆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自作孽,不可活。」沉默片刻后,她转而吩咐:「听闻子仲这次被人下了情人花之毒,多亏姜姨娘给他解了毒,你且将我收着的那上等参给她送一盒去,让她补补身子。」
孙姑姑立马应了声「是」。
姜欣然收到老太太的上等人参后,心下倒涌出些许不安来,这大过年的,她与世子没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倒是给她送来了补品。
于是吩咐玉儿准备了些食材,亲手做了盒糕点,又亲自拿去锦秀苑向老太太问安,陪着老太太闲聊了一会儿,这才回了怡安院。
进怡安院大门时,她朝书房的方向瞄了几眼,「世子一直没回来过么?」
玉儿摇了摇头:「奴婢大清早就见到他与丁秋生一块儿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过。」
姜欣然也没再问什么,转身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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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
周为这几日累翻了,休沐在家当真是比上朝还要累,不只对妾室们要雨露均沾不能有任何偏袒,还得给妾室们的娘家人准备同等份量的过年礼,反正诸多事挤在一块儿,琐碎得很。
到了初三这日,他本想赖赖床多歇息一会儿,没成想刚翻了个身,便一眼瞥见楚哲正站到他的床前呢,他神情一震,睡意顿时消了大半:「你……你大清早的来我屋里做什么?」
楚哲冷眼睥睨着他,随手将被子一掀:「起来,陪我去见外祖父。」
周为仍没出息地蜷着身子:「要见你去见,拉着我干嘛,我与祖父可是天天见的。」
「你得与我一起去挖坟,须跟祖父说一声。」
一听「挖坟」二字,周为惊得从床上「嗖」的一声坐起来:「你挖谁的坟呢?」
楚哲神色沉静,一字一顿回道:「我的母亲。」
第73章 骸骨
国公爷所住的静心阁里冷火秋烟, 连个炭盆也没烧。
老头儿虽年逾古稀,但身子骨向来硬朗, 体内火气旺, 不惧冷,年年冬天比年轻后生还能扛寒。
但这一日也不知怎的,自起床后就时不时的咳上几声, 咳得那白须上都抖着口水。
李婶儿见状心头担忧,将库房里尘封多年的炭炉提了出来,装了银炭再用火星子引燃, 端进屋内供国公爷烘烤。
国公爷仍想逞强,连连摆手:「你将那玩意儿拿出来做什, 老夫不需要。」
「等太爷不咳了再说吧,如此天寒地冻的, 连小公子屋里都放了暖炉呢, 太爷一把年纪了,何苦与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
老头儿咳了一声, 赶忙饮了一口热茶:「你要点炉子也行, 且换个普通的炉子点去, 这个可是婉婉留下的,那炉子底下还刻着一个『宋』字呢,须得好好收着。」
婉婉乃长公主的闺名,长公主乃国公爷已过世的妻子。
「长公主若是在世,见到太爷这般犟, 定也是要说几句的。」李婶儿幽幽一嘆:「两位主子都走了多少年了,您却仍将她们的东西一样样地收着、封着, 连她们当初住过的屋子也挂着大锁, 不许旁人入内, 逝者已逝,活人还得继续过日子呢,太爷能不能将心思放宽点儿?」
国公爷一拍案几:「你这个奴婢,竟管到老夫头上来了。」
李婶儿正在煮姜茶,斜了老头儿一眼,不理他,这个她伺侯了多年的主子,当真是越老越不讲道理了。
国公爷讨了个没趣,也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地又饮了两口热茶,这才喟然一嘆:「也是,婉婉与音音都去了地下,她们娘俩儿有个伴儿,定也不会觉得孤苦的,老夫与青山活在阳间,撑着这份儿家业,也是该放宽心,将日子好生地过下去。」
李婶儿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姜茶:「太爷这样想就对了,人啦,心一宽,身子骨必然健朗,说不定您到时活两百岁都不止呢。」
「那岂不是活成了一只老乌龟?」周为突然打起帘子进屋。
国公爷一听孙子骂他「老乌龟」,气得要死:「你这个牙尖嘴利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当即就举起拐杖去霹他。
周为往后一闪身,嘻嘻乱笑:「我今日可是将表哥给您带来了,您竟然还要打我。」
话刚落音,便见楚哲入得屋内,朝着国公爷行了一礼。
老头儿面色一喜,忙收起了拐杖:「子仲来了,快,来坐,李婶儿,快去给子仲泡茶。」
周为不甘心地朝楚哲瞥了瞥嘴:「你看,待遇就是不一样,祖父偏心偏得太现形了。」
楚哲没理会他,也并未去坐,一张俊美的脸庞冷静、沉着,却也看不出丝毫情绪,「外祖父,不孝外孙今日专程过来,是想向您请求一件事。」
「何事你非得站着说,未必坐下了就张不开嘴了?」
楚哲仍是没坐,反而屈膝跪下,以额触地:「不孝外孙今日想去挖母亲的坟,还请外祖父准许。」
国公爷手一缩,差点碰翻了旁边的茶盏:「你……」他忙缓了口气,顿了顿:「为何要如此?」
「母亲确实为柳氏所害,但此事一直被家父及家中祖母所掩盖,当年的证人皆失去踪影,证物也被销毁,要查起来很难,也颇费时间,外孙思虑了几日,只得另闢蹊径,从毒源上来查找证据,若母亲中毒而亡,她的尸骨上一定还会残留毒性,外孙想去开棺。」
屋内的人皆听得头皮一阵发紧,空气沉静了一瞬。
国公爷握了握拳,抖着白须问:「今日不过才大年初三,你竟跟老夫提这等请求。」
楚哲再次将身子俯下去,「是外孙不孝。」
国公爷轻咳了一声,继而抓起案几上的一颗核桃,放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破了,咬破了也没去吃,重又放到果盒里,用指尖摩挲着,抬眼沉声问他:「这么多年你都等了,此时又正值新年,再加之,侯府那三姑娘也刚出事,诸多事都堵在这一块儿,你何故要这个时候去扰你母亲?」
「家妹出事,乃是因柳氏想谋害我那位妾室,导致家妹误入其母亲布下的陷阱里,丢掉了性命。」
立于一旁的周为听到柳氏要谋害姜欣然,立马不淡定了,挥臂就骂:「当真是个毒妇,怎么见人就害,早知姜姑娘跟着你要受这等罪,就不该……」就不该让他接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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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爷一声断唿:「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吗?」
周为讨个了没趣,瞥了瞥嘴,不插言了。
国公爷饮了一口姜茶,平静问道:「你决定了……今日去是吧?」
「是。」
国公爷敛住神色,盯着炭盆里莹莹跃动的火光,「老夫就一个请求。」他顿了顿,似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须得找个法师,毕竟是开棺挖骨的事儿,得有人替音音超度超度。」
楚哲又低声应了个「是」。
「如此,老夫便没什么要说的了。」国公爷说完重重地咳了几声,咳得李婶儿连忙又给他满上姜茶。
楚哲目露关切:「外祖父的身子可还安好?」
周为忍不住接下话头:「你又不是不知祖父的性子,向来好逞强,明明一把年纪了,还常将自己当成后生小伙儿呢,大冬天的连炉子也不沾,不受进些寒气才怪,今日倒是病怕了,屋内竟放了个炭炉。」
国公爷用拐杖戳着地砖:「你这臭小子嘴里就没几句好话。」说着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喝了口姜茶缓了缓:「罢了,罢了,你们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清静清静。」
楚哲与周为二人这才躬身朝老头儿行了一礼,退出了静心阁。
不过一刻钟之后,周为便换上了黑色劲装,随着楚哲出了府。
在国公府门前停着的马车里,丁秋生与毒医卜奈已等侯多时,一行人又去灵山寺请了法师过来,继而往太阳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京城里,过年的喜庆仍在,街巷间红灯盏盏佳酿飘香,不时传出小孩儿的欢唿声及炮竹的炸裂声,而在太阳山脚,冷风掠过未融的积雪,一阵阵割向人的皮肉,松江河上的冰层封住流淌的河水,恍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白晃晃的天幕,也映出世界的冷、人心的苦。
楚哲点燃了香烛,再次跪在了母亲的坟前,静静地盯着那立着的墓碑,好似那墓碑就是母亲本人一样,好似他们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母子相通的瞬间。
周为跟着他跪下,磕头作揖,嘴中却念念有词:「姑母,今日晚辈冒昧来挖您的坟,还望您泉下有知能多多体谅,这都是为了将害您的人绳之以法,请求姑母能原谅表哥,原谅侄儿。」说完再次磕了三个响头。
法师已在一旁简单地布了个法台,手里拿着犍槌在「咚咚」地敲着木鱼,一边敲一边开始诵经。
悠扬的诵经声被冷风裹着徐徐飘向松江河,飘向无垠的天空。
跪了好一会儿,楚哲终于站了起来,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铁锹,一锹一锹地挖开坟冢,周为随后也依样而行。
丁秋生与卜奈则在一旁垂首而立,他们不过是外人,民间习俗,不到万不得已,挖坟这样的事外人不得插手,否则会动了坟冢气脉,伤亡者,也伤己身。
一揪又一揪,曾经高高的坟冢在兄弟二人的奋力挖掘下逐渐矮了下去,直到隐隐露出黑色棺椁的一角。
两人略略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周为看了一眼那棺椁,又看了看楚哲,「你若是……不忍心,剩下的活儿我来干,你去一旁歇着。」
楚哲咬了咬牙:「不必了。」随后挥臂更用力地去挖土。
五岁那年,他亲眼看着众人将母亲放进棺椁,继而一揪一揪地埋进土里,如今他二十一岁,他也要一揪一揪地将母亲亲手从土里挖出来。
五岁的他能面对的事,二十一岁的他,更能有勇气去面对。
不过两刻钟后,棺椁便呈现出整个全貌,法师的诵经声更大了,木鱼声也敲得更响了,旁边的树梢上有一群被惊飞的冬鸟,喳喳地叫着消失在天幕下。
楚哲扔下铁锹,踉跄了一下,往棺椁前靠近了两步。
他形容有些狼狈,黑色皂靴及裤腿上沾满了泥,手臂在微微发颤,面色也有些紧绷。
周为看不下去,伸手将他往后拉,语气不由得狠厉了几分:「我说了你去一旁待着,剩下的事情我来搞定。」
楚哲毫不领情,一把甩开他的手臂,大喝一声:「不用管我。」
周为气咻咻地摇了摇头:「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楚哲无暇理会他,握着拳吸了几口气,继而上前两步,躬身握住棺椁的一角,臂膀狠狠一发力,只听「噗」的一声响,严丝合缝的棺盖被挪开了一条细缝。
周为也上前几步,托住一侧棺盖,与他合力往另一边推。
更大的「噗」的一声响,棺盖四角的棺钉皆被撞开,整块棺盖也迅速地被推向另一侧。
棺椁终于被打开了……
光线泄入,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楚哲稳了稳心神,气息发颤,垂目,缓缓朝里看过去。
薄薄的锦衾之下,曾经温柔而亲切的母亲早已成为一具骸骨,静静地平卧于棺椁之中,许是因中毒的关系,那骸骨还发黑、发臭,看上去丑陋而陌生。
他其实早已忘却了母亲的音容,但仍会记得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记得她柔软而温暖的掌心,那些温暖的记忆与眼前这具丑陋的骸骨好似全然不相干。
他一时有些无措、恍惚,如失了神一般,不知该如何自处。
周为解气地白了他一眼,仍是伸臂一把将他拉开,拉得他一个趔趄,嘴里还不忘数落:「你跟老头儿就一个性子,爱逞能。」说着又朝立于一侧的卜奈扬了扬手:「卜老先生,你过来瞧瞧吧,看究竟是中了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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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奈早已掏出试毒针,几步行至棺椁前,往那头骨处探了探,试毒针才挨着头骨的边沿,针尖便霎时变得漆黑。
卜奈面色一怔,「这毒还中得不浅啦。」
周为看着那乌黑的针尖,又看了看卜奈的面色,忍不住发问:「是什么毒?」
卜奈微微蹙眉,没理会他,转而将试毒针再次往骸骨身躯探了探,针尖愈发黑得发紫了,「老朽研毒几十年,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毒。」
一旁的楚哲闻言也扭头看向卜奈。
第74章 毒楼
卜奈用试毒针折腾了好一会儿, 这才朝楚哲抱拳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世子准许。」
「卜老先生但说无妨。」
「令堂所中之毒甚是罕见, 可能并非来自中原, 老朽一时也拿捏不准,可否容许老朽带走令堂两根髮丝,待回去后再好好察看与研判, 明日必给世子一个答覆。」
楚哲握了握拳:「卜老先生取便是。」
「多谢世子信任。」卜奈说着转身用钳子在头骨处取下两根髮丝,装入了随身携带的小匣子里。
随后几人在法师的诵经声中,再次对着棺椁磕头作揖, 继而合棺,掩土, 冬日的冷风里,坟冢重新高高地耸立在了太阳山脚。
周为大大松了口气, 拍了拍手上的泥灰, 将铁锹塞进马车,又将楚哲往马车里拉:「外头太冷了, 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 美美睡一觉, 明日便有结果了。」
楚哲动也未动,转头吩咐丁秋生:「将法师、卜老先生及周公子分别送回去。」
丁秋生忍不住问:「世子不回么?」
楚哲转身往坟冢前走:「我想在这儿再待会儿。」
周为满脸不解:「这大冷天的,你想在这儿吃冷风么?」
楚哲不理他,径直行至母亲的墓碑旁,蹲下身, 轻轻抚摸着碑上的刻字。
周为摇了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懒得理他了。
其余人等也跟着上了马车。
丁秋生一甩响鞭, 将马车徐徐驶离了太阳山。
楚哲深深舒了口气, 迎着冷风,屈膝跪在了母亲坟前,一直跪到暮色将至……
怡安院里,姜欣然用完晚膳,一时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咱们去楚桃那鸟语林看看,顺便给鸟儿喂喂食。」
玉儿瞄了眼屋外:「天色已不早了,且又开始飘雪,姑娘不如明日去。」
「天黑了打灯笼便是,飘雪了打伞便是,有何去不得的?」
玉儿拗不过主子,只得备了雨伞与灯笼,又给主子披了件斗篷,这才相携着出了门。
鸟语林距怡安院不算远,出了院门,转过两条甬道,便一眼望见了鸟语林的大门。
这偌大的府邸也就楚桃爱鸟,且还防贼一般生怕旁人偷了她的鸟,故尔除了准备鸟食的婆子,平日里没几个人会往这边来。
此时那院内也不见一个人影,主僕二人刚推门而入,数百只鸟儿许是几日没见人的缘故,竟一齐朝着她俩叽叽喳喳起来,那叫声恍如汪洋一般,一阵阵汹涌。
玉儿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得瞪圆了眼:「平日看着三姑娘咋咋唿唿的,没想到竟养活了这么多张嘴呢。」
「它们许是都饿了。」姜欣然从她手里接过灯笼:「我去餵鸟,你且将鸟笼下这显眼的鸟粪扫一扫。」
「好的姑娘。」
两人忙活了一阵,餵完鸟、打扫完鸟粪,天已经黑严了。
玉儿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咱们快回去吧姑娘,待会儿雪更大了。」
姜欣然「嗯」了一声,又环视了一眼夜色中的鸟笼,这才转身往门外走。
才行至大门外的甬道处,冷不丁见柳若施迎面走来,姜欣然一怔,躲不过,也避不开,只得屈身行礼。
柳若施身披一袭黑色斗篷,目露冷光,下巴轻扬。
一旁的钱嬷嬷正为她一手打灯笼,一手打雨伞。
她斜睨了一眼姜欣然,语气嚣张:「怎么,我的桃桃才过世,你便惦记上她这些鸟了?」
姜欣然自上回拒收了她的礼,便再未与她这般单独相对了,想到她对自己的迫害,想到楚桃的枉死,心底不由得涌出一阵嫌恶,说出的话便带上了几分不客气。
「我惦记楚桃的鸟又如何?比之那些惦记别人性命的人,惦记鸟倒显得光明磊落多了。」
柳若施气得握紧了手里的帕子,朝她逼近了两步,微倾着身子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姜姨娘,你须得记住,你能活到现在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但一个人的运气不会一直都好,说不定在哪时,你便会踩空,丢了性命。」
姜欣然微微一笑:「我也奉劝侯夫人一句,夜路走多了,难免有遇见鬼的时候,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说完懒得再与她废话,擦过她身侧欲转身离开。
柳若施哪甘心被她这么恶怼,一把揪住她的衣袖,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姜欣然微倾着身子凑到了她耳边:「侯夫人做下的事莫非连自己也忘记了么?楚桃已被你反噬,接下来便该轮到你自己了。」
柳若施仿佛被人击中了天灵盖,面色霎时灰败,连气息也微微发颤了:「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就好好地等着报应吧。」姜欣然说完一把甩开她的手臂,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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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若施身子一软,倚在了钱嬷嬷的身上,攥紧手里的帕子心虚地问:「这个小蹄子……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钱嬷嬷将灯笼放在地上,伸手扶住主子:「夫人放心,她不过就是一姨娘,翻不了天,再说了,宫里那人已答应两日后与咱们碰头,咱们眼下谁也不怕。」
柳若施气息发颤地握着钱嬷嬷的手:「好,他答应碰头就好,否则,我哪怕是死,也定要将他们咬出来。」
「老奴倒是担心,若侯爷到时在府中,夫人不方便出门。」
柳若施喘了口气:「给他服点安神的药,早点让他睡去便是。」
「也好。」钱嬷嬷低头应声,其实对于以后的事,她心里也是怕的。
风越刮越勐了,雪也越下越大。
主僕二人本也是想来鸟语林喂喂鸟的,毕竟这是楚桃在世时的心爱之事,没成想竟遇到了那姜姨娘,还冷不丁起了口角,餵鸟的兴致便全然没了,只得转头回屋了。
但抬眼看去,前方的路黑茫茫一片,看不到丁点亮光。
次日清晨,卜奈如约由侧门入得侯府,继而被邹伯领着去了书房。
楚哲眼底伏着乌青,面色冷峻:「卜老先生可查出了是何毒?」
「毒箭木之毒。」
楚哲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脸上露出不解。
卜奈解释道:「毒箭木乃一种极其稀少的树,生长在西域,号称毒木之王,非我中原所有,有个别西域人还将其枝叶的汁液涂于箭头上,可见血封喉。」
「此毒从西域流入中原,有哪些途径?」
卜奈摇了摇头:「此毒稀少,在西域已是极为难得,估计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得手,几乎不可能由江湖人士传入中原,除非……」卜奈突然顿住。
「除非什么?」
卜奈负手在屋内踱了两步,答非所问,「老朽听闻,大周建国时,先帝爷为整顿朝纲重振法纪,曾在宫中建有一栋毒楼,楼中储存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罕见毒药,来处置那些祸乱朝纲贪婪违纪之人,可有此事?」
楚哲神色微敛,沉默了片刻:「确有此事,只是自当今皇上登基后,毒楼再未启用过。」
卜奈微微一笑,接上之前的话头:「除非宫中毒楼存有此毒,继而被人得手后再用来谋害令堂。」
楚哲盯着不远处的书架,咬了咬牙:「那就得进宫去查一查了。」
卜奈释然一笑:「看来世子已经有头绪了,也就没老朽什么事儿了。」说着拱了拱拳:「老朽便先行告退。」
楚哲说了声「多谢」,目送着卜奈走出了书房。
当日入夜后,他换了身夜行衣,拿起长剑,纵身飞往皇宫的方向。
楚哲在宫中当值多年,对其中的布局自然是了如指掌,且以他的身手,也能轻松地避开巡逻的禁卫军。
他机警地跃过一座座宫殿的屋嵴,往皇宫东北角的方向飞快跃去,毒楼便在宫中的东北角。
风水师言,东北角乃藏垢纳污之地,故尔冷宫也在此地,从冷宫墙外往后看,数十米高的一栋阁楼便是毒楼。
楚哲趁着夜色,如入无人之境般飞快地潜到毒楼大门前,继而推门而入,脚还未跨进去,一柄长剑抵在了他的脖颈:「此乃禁地,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他抬眸,一眼望见了夜色下森然站立的冷凡。
楚哲略略有些吃惊:「怎会是你?」
冷凡神色不变:「为何不能是我?」
楚哲在夜色下冷冷一笑,两指夹住剑刃挑开抵在脖颈上的长剑:「毒楼明明已被废弃,竟还由禁卫军统领来把守,岂不是很奇怪么?」
冷凡斜了他一眼,干脆收了剑,弯腰坐在大门下的门槛上:「毒楼虽被弃,但楼中毒药不得外泄,故尔需有人把守。」
「那也轮不到你冷统领亲自来守。」
冷凡双肘支住膝盖,双手扶额:「这两日……我想躲在这儿静静。」说着又抬起头来,旧事重提:「究竟是谁害死了楚桃?」
楚哲也屈身坐到了门槛的另一侧,看了眼黑漆漆的天幕,平静回道:「侯夫人。」
冷凡闻言「嗖」的一声站起来,全然不敢相信:「那可是她的亲生母亲。」
「没错。」楚哲愤慨地握了握拳,声音也狠厉了几分,「侯夫人本欲谋害我那位妾室,楚桃却误入了陷阱,丢了性命。」
冷凡一把揪住楚哲的领子:「那楚大人还在这儿乱蹿作甚,此时不是该将你那位继母送进大牢么,莫非,你们想包庇?」
楚哲一把甩开他的手,也「嗖」的一声从门槛上站起来:「包庇?呵,她做梦,这次我不只要将她送进大牢,且还要确保能顺顺噹噹地要了她的性命,今日我便是来寻找证据的。」他说着整了整领子,往毒楼内瞟了一眼:「我必须查到,此楼中是否存有毒箭木之毒,若是没有倒也罢了,若是有,还得查清是谁在壬戌年三月五日前后,从楼中偷走了此毒。」
壬戌年三月五日,正是他的母亲周虞音被毒害的日子。
「偷?」冷凡冷哼一声:「没人能从毒楼内偷走毒,楼内每一种毒皆用专门的暗格存放,暗格后设有独特的机关,若是不经允许取毒触动了机关,必得当场丧命。」
楚哲眉头微蹙:「那会允许哪些人从楼内取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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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毒楼已停止使用,不允许取毒。」冷凡说着顿了顿,「不过在先帝朝时,各宫掌事太监、掌事宫女,皆可凭主子白纸黑字的旨意来取毒,取完毒,还须得白纸黑字地登记在册。」
楚哲桃花眼里略略一闪:「有登记名册,那便更好查了。」
冷凡也不再费时间细问,伸掌推开身后的大门,「楼内机关重重,我且先带你进去吧。」
楚哲言了声「谢」,跟着他入得楼内。
两人穿过了一条幽暗的走廊,又躲过了拐角处的机关,总算到达了楼中的大厅。
第75章 威胁
四下里黑漆漆一片, 唯有数十米高的楼顶天窗泄进一缕莹莹的冷光,映得整个大厅影影绰绰。
冷凡掏出火摺子点燃了屋内的烛火, 莹莹的光亮霎时洒满屋内, 抬眼看去,密密麻麻的抽屉呈弧形森然林立,一层层累叠直达楼顶, 其阵势甚是壮观,每个抽屉外还用宋体小楷标註着所存毒药的名称及起效的时辰,看上去格外详尽。
抽屉两边则是几道弧形的楼梯, 沿着梯子拾级而上,便能顺利地到达每一格抽屉。
两人分别上了两侧的楼梯, 继而借着抽屉外面的标註仔细寻找毒木箭之毒。
那抽屉至少有数千格,毒药自然也有数千种, 两人忙活了近一个时辰, 终于在西侧的一处抽屉外找到了毒箭木的字样。
冷凡按了按旁边墙壁上的某处按扭,只听「唿」的一声响, 屉中的机关便被关闭, 继而又是「噗」的一声响, 装有毒箭木的抽屉弹开一条细缝,「可以了,毒药与名册皆在屉中。」
楚哲抬手拉开了抽屉,里面果然放了一个晶莹的白色药瓶,及一本薄薄的名册。
他立马将名册取出, 急切地翻了翻,但名册上不过寥寥两条取毒信息, 一条来自辛丑年二月, 取毒人乃是先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良玉。
取毒信息下面还抄录着先帝的谕旨:「李光磊协同太子谋逆篡权, 立即毒杀,枭首示众。」
另一条则来自于壬戌年三月二日,正好也就是他母亲被毒杀的前三日,但取毒人那一栏却没有名字,而是画着一轮小小的弯弯的月亮。
楚哲用指尖摩挲着那轮弯月,蓦地想到了之前搜到的那枚铜月亮,不由得急切地往下翻了翻,但后面的纸页里并未记载是何人因何所下的取毒意旨。
「这条信息为何残缺不全?」他托着名册问冷凡。
冷凡也是一头雾水:「这可都是先帝爷在世时的事情,二十多年了,那会儿还没咱们呢,又怎会知晓?」
楚哲拿着名册转了个身,再次面朝烛火细细地端详那轮弯月,若他所料不错,这月亮背后之人,极有可能就是与柳若施勾结之人。
也正是他要找的曾在先帝朝时挑动党争,又在当朝陷害大理寺官员之人。
「胆敢在严谨的宫中名册上只留一枚月亮,却不留名姓,莫非,当时宫中诸人皆知晓这月亮所代表的是某个人?」
冷凡在一旁嘆了口气:「先帝朝时但凡管点事儿的太监及宫女都老的老、死的死了,要打听消息怕是要费一些周折。」
楚哲轻轻合上名册,盯着不远处跃动的烛火,「不一定,既然是鱼儿,就总会上勾的。」
「需要我助力时,说一声便是。」
「多谢了。」楚哲将名册放进抽屉。
冷凡咬了咬牙:「我在等着侯夫人偿命的那一日。」
「你放心,很快了。」楚哲握了握拳,扭头看了冷凡一眼,突然变了话引:「既然偷了我妹的灵位,便给我好好地供奉着她,她生前……任性又闹腾,让人不省心得很,如今过世了,能这样安安静静地被人供奉着……也算是安心了。」
冷凡闻言垂下头,喉头哽咽,没应声。
楚哲也不等他应声,转身出了毒楼大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次日宫中恢復上值,楚哲下朝后又与仁帝在威仪殿议了会儿政事,这才由吴公公躬着身子送到了殿外的台阶处。
「楚大人好走。」吴公公说完正欲转身回殿。
「吴公公且稍等,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公。」楚哲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拳。
吴公公甩着佛尘将身子佝得更低了:「楚大人当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就是一阄人,哪受得起『请教』二字。」
楚哲微微一笑:「公公侍奉皇上多年,深得皇上的信赖与倚重,大周能有如此太平盛世,公公的功绩不会比朝中任何一位臣子低,公公又何必如此自谦。」
一向被朝臣攻击与贬低的宦官听到此等言论,自然是心头大悦,吴公公眉眼间浮出几分感激:「多谢楚大人如此抬举,楚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老奴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哲微微颔首,这才开口道:「吴公公在宫中几十年,可曾听闻先帝朝时有哪位掌事公公或宫女喜好将自己的名姓画成月亮的?」
「月亮?」吴公公苍老的眼眸微微一蹙:「先帝朝时,老奴不过是誉王府的一名内侍,还未曾跟着皇上一起进宫呢,不过,」他话锋一转:「老奴倒听过宫里有人喜画月亮。」
「是谁?」
吴公公略略一思量:「好似是周太后身边的内侍官,具体叫什么名儿,倒也没刻意去打听过,后来先帝驾崩,周太后也紧跟着病逝,她身边那些侍奉过的人,有些殉了葬,有些被发配出宫,早就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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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内务府也没有登记的花名册?」
吴公公嘆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皇上刚登基那会儿,先帝朝时的废太子一脉又欲起事,再加之还有南蛮国、东夷国对大周虎视耽耽,两朝交替内忧外患,当真是一团乱麻呀,这宫中诸多锁事便也来不及分配与管理,免不了要出现一些纰漏的。」
楚哲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也立马抱拳言谢:「吴公公说得有道理,在下谢过公公。」
吴公公歉意一笑:「没帮着楚大人,老奴惭愧。」
楚哲又与他客套了两句,这才走下了殿前的台阶。
此时天色隐隐放晴,淡淡的阳光从云层中泄下,使这刮着冷风的冬日亮堂了不少,甬道内的积雪已融得差不多了,只剩墙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白。
楚哲握着拳阔步而行,心里暗暗思量,若不能在宫中直接找到这个取毒之人,他便只能等着柳若施那边的动静了,她敢动,他便敢擒。
不过过了两日,机会便来了。
这一日楚玉书刚洗漱完毕,饮了柳若施端来的一杯参茶,便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了。
「老爷若是疲惫得很,便早些上床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上朝呢。」柳若施一边给楚玉书揉捏着肩膀,一边温言细语地劝慰。
楚玉书又扯了个哈欠,心头颇为疑惑:「也是怪了,平日我过了戌时才上床,今日刚过酉时我便这般支撑不住了。」
「老爷的岁数也不年轻了,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身子骨自然是容易疲累一些。」
楚玉书冷哼一声:「莫非你还嫌我老了?」
柳若施温婉一笑:「妾身不敢,妾身此生与老爷已是生同衾死同穴了,哪会有嫌弃一说?」
「量你也不敢。」楚玉书说着又扯了个哈欠,继而从太师椅上起身,直往内室的方向行去。
柳若施跟在后头,妥贴地将楚玉书服侍上床,继而轻声交代:「老爷且先安睡,妾身还得去洗漱,待收拾完毕再来陪老爷睡。」
楚玉书闭着眼迷迷煳煳地「嗯」了一声,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若施盯着他沉睡的脸盯了片刻,随后吹熄了床头的两盏烛火,这才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出了内室。
钱嬷嬷早等在外间,手里拿着主子的黑色斗篷,脚边还放着提前备好的灯笼,一见主子出现在门口,忙拿着斗篷迎了上来:「侯爷当真睡妥贴了?」
柳若施背一转,任她给自己披上斗篷:「饮了一大杯安神茶,屋内还燃着助眠香呢,自然是妥贴了。」
钱嬷嬷松了口气,搀着主子提着灯笼从后门出了主院。
新月酒楼,柳若施刚一出现在大堂门口,眼尖的宋掌柜便迎了上来,拱手作揖:「给侯夫人问安。」
正是夜间,酒楼里客人并不多,柳若施压低视线环视了一圈,这才按惯常的套路塞给他一锭银子:「老地方,不得有旁人打扰。」
宋掌拒将银子收进袖兜:「夫人放心。」继而转身带着柳若施上了三楼的「兴隆堂」。
跑堂的伙计赶忙端上了茶水与点心,吆喝了一声「夫人慢用」后才退出了包间,并轻轻拉上了木门。
钱嬷嬷仍是心下不安,行至窗前往楼下瞄了几眼,「还没看到有人来呢,不会又让咱们白等一场吧。」
柳若施饮了一口茶,冷着脸看了她一眼:「你这张嘴能不能别这么叨,烦人。」
钱嬷嬷垂下头,不敢再吭声了,但眼珠子仍时不时地要往楼下瞄上几眼。
此时新月酒楼的后巷里,一黑袍男人正迎着夜间的冷风缓缓行来,他步态平缓,不疾不徐,那黑袍将他从头裹到脚,隐隐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及削瘦的身体,看上去羸弱、单薄,不堪一击。
行了一段距离后,他拐了个弯,从一处岔口横穿过去,直接到达了新月酒楼的大堂。
那宋掌柜一见有来客,赶忙起身相迎,待他看清来人从头到脚皆裹着黑袍后,站起来的身子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只当是没看见一般。
黑袍男人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大堂,上了三楼,推开了兴隆堂的木门。
那门才打开一条豁口时,站在窗口的钱嬷嬷霎时面色一喜。
柳若施也赶忙起身行礼:「可算是等到德公公了,您若是再不出现,妾身便要乱了阵脚了。」
被唤作德公公的人抬手掀掉头顶的帽子,露出一张满是皱褶的脸来,脸上眉眼低垂、嘴角凹陷,看上去衰老而朽迈,但眸中的光却阴沉、森冷,隐隐藏着几份狠厉。
他行至桌旁屈身坐下,语气同样是不疾不徐:「你如今已是安平侯府的第一夫人,该好好地在府中养尊处优尽享荣华才是,何故非要折腾着面见老奴?」
柳若施亲自给德公公倒上茶水,语气恭恭敬敬:「公公有所不知,妾身如今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若没公公在背后帮衬一把,妾身怕是要万劫不復了。」
德公公面色阴沉地瞟了她一眼:「侯夫人言重了,你在安平侯府地位稳固尊贵居显,若是能安分守纪,何人敢让你万劫不復?」
柳若施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语气哽咽:「妾身虽嫁给安平侯多年,但那楚世子却从未将妾身当过母亲,眼下,他还在暗暗地调查妾身,若是让他查出个好歹,尤其是……多年前他母亲的死因,怕是不只妾身要万劫不復,连主人也要被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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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德公公一声低沉的厉喝,眼里闪出一抹寒光来。
柳若施吓得身子一紧,立马闭了嘴,连一旁的钱嬷嬷也吓得双腿在暗暗打颤。
德公公绷着脸,一字一顿道:「你当真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了,竟敢拿主人的安危来威胁。」
柳若施立马从圆凳上起身,瑟缩着伏身而跪:「妾身哪敢威胁主人,妾身不过是心存担忧而已,实不相瞒,今日妾身面见公公,本意也是想借主人之力,」她说着咬了咬牙:「杀死楚世子。」
德公公略略一怔:「侯夫人当真是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啊,你家三姑娘刚刚过世,你又对楚世子起了杀心,如此一来,楚家岂不是无后了?」
「是楚世子想让妾身无路可走,妾身被逼无奈,不过是想自保而已。」
德公公冷冷一笑:「若是楚玉书知道你此刻的算计,怕是也要生出杀你的心思了。」
柳若施咬着唇,没吭声,攥紧帕子的手在微微发颤。
「你这心思,主人怕是无心成全。」
柳若施神色一滞,抬头看着黑袍男人:「公公此话何意?」
「老奴今日过来,有两件事须与你交代清楚。」德公公说着从圆凳上站起来,在屋内踱了两步:「第一件,楚世子不只在调查周虞音的死因,也还在调查楚家三姑娘的死因,侯夫人联络过的那名杀手烟锅子,怕是早被他秘密关押在某处了,侯夫人要有个心理准备。」
柳若施听得头皮一阵发紧,气息微颤:「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万一事发,还请侯夫人一併扛下来,最好莫胡乱攀咬,否则,」德公公顿了顿,语气狠厉了几分:「便是要自食其果了。」
话说得很平静,很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柳若施整个人僵住,满脸的不可置信:「公公……这是在威胁妾身吗,莫非,莫非主人想……要弃了妾身么?」
立于一旁的钱嬷嬷见此也哭着跪下去,面色灰败地乞求:「还请德公公救救夫人,救救我们的夫人啊。」
德公公神色不变:「老奴不过是个传话人而已,无意威胁任何人,也没本事去救任何人。」
柳若施眼底浮出绝望,泪滑了出来,她本意是想求援的,没想到却反而被一脚踢开,如何能甘心。
她瑟缩着用膝盖往前挪了两步,伸手抓住德公公的袍角:「主人不可能弃了妾身的,不可能的,德公公定是会错了意。」
德公公提起衣摆轻轻一抬手,将身上的袍角从她手里抽回:「楚家三姑娘为何会出事,侯夫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若非是此桩意外,楚世子或许压根儿不会想着再去调查周虞音的死因,这可都是侯夫人自己惹出的祸事,主人能为你挡一时,可不想为你挡一世,还望侯夫人好自为之。」
柳若施彻底被击垮,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片刻后她嘴边浮起一丝冷笑,愤恨地看向德公公,「妾身忠于主人多年,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早知如此,妾身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她顿了顿,咬了咬牙:「但既然已经如此了,妾身便不在乎——来个鱼死网破。」
德公公不屑一笑,略略一弯腰,凑到她的耳边:「除非,你连剩下那两个女儿的性命,也不想要了。」
第76章 柳氏被擒
柳若施闻言面色一滞, 身子勐的再次折下去,伏在地上开始呜呜痛哭, 哭过几声后继续哀求:「刚刚是妾身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 还望德公公莫要与妾身计较,请求德公公替妾身在主人面前再去说说好话,妾身忠于主人多年, 主人怎可说弃就弃呀。」
德公公苍老的脸上不见丁点怜悯,抬手将黑袍后的帽子盖上头顶:「要怪,只怪你们自己太贪、太蠢, 除此之外,怪不得任何人, 夜深了,老奴不宜在此地久留, 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往门口走。
但人还未到门口, 那扇门却突然「呯」的一声被一脚踢开。
屋内的人皆吓得一怔,还未反应过来, 便见楚哲手握长剑从门外阔步入内。
德公公是何等机警之人, 心下一嘆「不好」, 转身欲跳窗而逃,只是人刚跑至窗口,便见禁卫军统领冷凡从窗外纵身跃入,身子一横挡在他面前:「想跑,可没那么容易。」继而伸臂单手就将他制服。
此时跪伏在地的柳若施与钱嬷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 满以为德公公已将她们推入深渊,没想到前头还有楚哲在等着将她们推进地狱。
柳若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干脆眼一闭, 假装晕死了过去。
楚哲提起长腿在屋内徐徐踱了几步, 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柳若施,俊朗的脸上浮起嘲讽的冷笑,随后转头看向德公公:「依我看,太贪太蠢的人怕是不只侯夫人吧?」
德公公被反绑着双手,面色阴沉,气息发颤,狠厉地盯了楚哲一眼,不发一言。
楚哲大声吩咐:「丁秋生。」
「奴在。」
「侯夫人不守妇道,夜会外男,先将他们押往府衙。」
这黑袍男人的身份尚未确定,只得先以「和姦罪」来论处,将人押去狱中再说,大不了连夜突审。
丁秋生大声应「是。」
随后一帮护卫蜂涌而上,将三人用绳索牢牢捆缚,继而出了新月酒楼,踏着茫茫夜色,浩浩荡荡地押往府衙的方向。
楼下的宋掌柜惊得一张嘴张得比枣儿还大,若侯夫人真是私德有亏,他可就是第一见证人呢,他收下多少锭银子,他们便私会过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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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侯府。
楚玉书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天已蒙蒙亮,翻了个身,欲起床洗漱了去上朝,却蓦地发现旁边床榻空荡荡的,压根儿不见柳若施的人影。
他摸了摸被子,被子竟也是凉的,莫非柳氏一夜未睡?
楚玉书趿鞋下床,一连唤了两声「若施」,却没人应他,他转而又唤了几声「钱嬷嬷」,竟然连钱嬷嬷也没应声。
他心下疑惑,刚打开屋门想去外头瞧瞧,却一眼望见牛二正急匆匆地跑来,跑得一脸绯红,嘴里唿唿地吐着白气,一边跑一边喊:「侯爷,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楚玉书一脸不耐烦:「发生了何事让你这般大唿小叫的?」
牛二总算跑到近前,喘了口气:「侯……侯夫人她,被世子扭送到了府衙。」
楚玉书压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蹙紧眉头:「你是吃多了还是没睡醒呢,大清早的在这儿胡言乱语。」
「侯爷,是真的,刚刚衙门都派了官差过来传话,说是……说是……」后来的话他不敢说。
楚玉书爆躁得往他腿上踢了一脚,大喝一声:「说什么?」
「说……说是侯夫人夜会外男,又……又说是侯夫人谋害前任侯夫人,还谋害……三姑娘,今日过了辰时会在府衙开审,让侯爷去旁听。」
牛二说得结结巴巴,但话里的信息却极多,楚玉书一时反应不及,怔愣了好一会儿。
夜会外男?这个词过于扎耳,都一把年纪的人了。
但楚玉书想到醒来时摸到的冰冷的床榻,不由得神色一敛,嘴里喃喃着:「谋害前任侯夫人,谋害三姑娘……」他在片刻之间霎时清醒,面色也陡然灰败下去,嘴唇微微颤抖,「快……快给我去更衣。」
楚玉书转身往屋内走,牛二也前后脚跟着进屋。
更完衣,楚玉书急匆匆出了主院,准备坐马车去府衙,但刚跨上车轼,他又蓦地一顿:「不行,得先去找母亲,让母亲出面救若施。」说完又急火火地跳下马车,往锦秀苑的方向小跑而去。
鲁氏作为楚家第一代权臣楚玄德的妻子,当年在军中也有着极高的声望。
哪怕后来楚玄德病逝、楚家军被整编,但只要鲁氏还健在,楚家军的情感纽带便还在,只要鲁氏一声令下,楚家军便极有可能一唿百应集结成势,这一点,连当今仁帝也不得不忌惮几分,故尔对楚家人是多有照拂。
楚玉书深谙其中缘故,因此便想到让母亲出面去救柳若施,毕竟皇上都得给母亲几分薄面,何况一个小小的京兆尹。
他寻思着,不管柳若施做下何事,缘由如何,好歹得先将人捞出来再说。
就在楚玉书急火火地奔向锦秀苑时,怡安院里姜欣然也得知了柳若施被抓的消息。
「你当真听清楚了?」
玉儿往手心里直哈热气:「奴婢当时就站在主院的墙外呢,牛二的声音又格外大,听得可是一清二楚。」
「那现在侯爷呢,可出府了?」
玉儿摇头:「没呢,本来都坐上马车准备出府了,后来又转身去锦秀苑了。」
姜欣然略略一思量,瞬间想到侯爷这是想搬救兵呢,她赶紧趿鞋下床:「快些给我收拾,我也得去一趟锦秀苑。」这一次,她绝不能让老太太重走老路。
玉儿不解:「姑娘这是又想陪老夫人用早膳了么?」这都好些日子没去那边了。
姜欣然急步行于铜镜前坐下,「你且别多问,快些给我梳头。」
玉儿赶忙闭了嘴,着手服侍主子梳洗更衣。
当姜欣然到达锦秀苑门口时,楚玉书已早到了约莫一刻钟之久,母子俩已聊了一席话,鲁氏甚至已拿上手炉披上了斗篷,正欲跟着楚玉书一起出门。
在见到姜欣然的那一刻,老太太迈向门口的腿蓦地顿住,面色一怔,「姜姨娘今日怎的……突然来了?」
立于门口的楚玉书也略略扫了她一眼。
姜欣然没吭声,一步步走上屋前的台阶,朝着老太太及楚玉书福了福身,继而「噗通」一声跪地。
老太太一眼看出姜欣然的意图,身子一软,往后趔趄了一下,所幸孙姑姑搀住了她。
「姜姨娘,你……」老太太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姜欣然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老夫人、侯爷,奴今日斗胆来劝,十多年前你们已辜负过世子一次,奴恳请今日二位能将自个儿的心摆在中间,好好地替世子想一想,毕竟,你们是世子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你们伤他,其痛,将百倍于旁人伤他,你们欺他,其苦,将千倍于旁人欺他,世子乃侯爷独子,也是楚家唯一的继承人,还请二位能珍视世子对家人的情谊。」
楚玉书气得嘴唇乱颤:「若施就不是他的家人么,再不济,她也是他三个妹妹的母亲,他怎的就不顾念丁点情面?」
姜欣然面色沉着,「那就请侯爷去府衙好好听一听,楚桃究竟是怎么死的。」
楚玉书气极,一张松垮的脸胀得通红,「你一个小小妾室在这胡言乱语什么,像咱们这样的高门大院,最丢不起的就是脸面,最要紧的就是家丑不外扬,再大的事也得将人先捞出来,关起门来再说。」
姜欣然见楚玉书听不进话,不再与他理论,扭头看向老太太:「祖母,您是世子最为敬重的人,也是楚家上下百口人的主心骨,您阅尽世事胸有丘壑,该知道这世间种其因者必食其果,取人命者必偿其命,有着赫赫功勋的安平侯府,又怎可企图用家法盖过国法?您已经让世子心寒过一回了,还请祖母别再让世子心寒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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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氏闻言放下手炉,身子又一软,跌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混浊的眸中闪出泪光来:「姨娘说得对呀,老身怎的又犯煳涂了呢。」她说着抬手指着楚玉书:「都是这个逆子引狼入室,弄得家无宁日呀。」
楚玉书见鲁氏转变态度,立马慌了:「母亲,您别听姜氏在这胡言乱语,若施再不济,她也是顶着『侯夫人』这个头衔的,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呀,再说了,楚桃刚刚走,若是若施再出事,你让儿子怎么活?」
鲁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缓了缓,没理会他,反而看向跪在地上的姜欣然:「天冷,姜姨娘且先起来吧。」
「多谢祖母。」姜欣然由玉儿扶着从地上站起来。
鲁氏这才抬眸看向门口的楚玉书:「你不用在这儿忤着了,老身这会儿也想明白了,自作孽,不可活。」她说着哽咽了片刻:「上回老身站在了你这一头,包庇了那柳氏,这一回,老身得顾一顾子仲的感受了,得顾一顾这天下公义、公理了。」
「母亲。」楚玉书也「噗通」一声跪地:「您就这样弃儿子于不顾吗?」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就是这般弃自己的儿子于不顾吗?子仲长到这般大,吃了那柳氏多少苦头,你可放在心上过?如今那柳氏多行不义东窗事发,你竟还想着替她开脱,还想揪着老身跟你一起干此等丢人之事,老身差点就中了你的道啊,你不要脸,老身还要脸呢,你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儿碍眼了。」
楚玉书没辙,幽怨地看了鲁氏与姜欣然一眼,咬牙应了句「儿子遵命」后,提起衣摆起身,急匆匆出了锦秀苑的大门。
第77章 毒妇
姜欣然看着楚玉书失落的背影, 心头暗暗一松,总算是舒了口气, 抽动手里的帕子, 那帕子竟然汗湿了。
鲁氏也看着儿子的背影,思量着子仲这回当真是聪明啊,若单拎出楚桃案或周虞音案, 都不一定能将柳氏打垮,如今两案一合併,影响何其恶劣, 柳氏怕是要没活路了。
如此也好,算是给楚桃偿命了, 这所谓的家也算是安宁了,老太太想来也长长舒了口气, 拉着姜欣然坐到炭炉旁, 各怀心事的祖孙俩故作平静地一起聊家常,一起用早膳。
京都府衙, 京兆尹李恆坐在正堂。
而在审案桌两侧, 分别坐着面色黯然的楚玉书, 及久不出门的国公爷周应怀,老头儿板着脸、拄着拐,沉静如泰山。
堂下则站着两曹,即苦主楚哲、人犯柳若施与赵德,门外的空地上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一家人对簿公堂, 楚玉书自觉丢人,尤其在面对国公爷时, 心里更是没底气, 头一直微垂着, 双拳置于膝上,如坐针毡。
他本不想过来的,太丢人了,可一想到柳氏与他生活多年,且还生下三个女儿,心又软了,仍思量着要将她救出去,但若想救她出去,必得要了解事情全貌,他只得来了。
李恆板着脸,一拍惊堂木:「堂下人犯还不速速跪下。」
两名衙役立即上前,直接将柳若施与赵德摁着跪下。
柳若施戚戚哀哀,满面委屈,盯着坐于一侧的楚玉书低声唤着:「老爷,妾身冤枉啊,您要相信妾身啊。」
楚玉书不理会她,连视线也移开了,不看她。
李恆也未曾理会她,大声问:「楚大学士状告柳氏与赵德合谋杀害前任侯夫人周虞音之事,可有证据。」
楚哲凛然上前:「在下证据确凿,容在下一一道来,母亲周虞音已过世十六载,当时只知是死于一碗有毒的蘑菇汤,却并不知具体是何毒,前几日开棺验尸,才知中的乃是毒木箭之毒。」
说完他朝门外挥了挥手,毒医卜奈便入得堂内。
「老朽名叫卜奈,家住城南周家巷,平生以研毒解毒为业,前几日,老朽确实陪世子去太阳山开棺验母。」他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递到一旁通判的手中:「此匣中便装有前任侯夫人的两缕髮丝,上面确实残留毒箭木之毒。」
一旁的楚玉书暗暗握了握拳,这个臭小子,竟敢瞒着他偷偷去开棺,那可是他请了好几位风水师才找到的风水宝地,怎能轻而易举就动了坟地的气脉,但眼下人多他不便发作,只得抿了抿唇,强忍下心底的不满。
此时堂上的李恆眉头微蹙:「那又如何证明是柳氏与赵德合谋毒杀了周虞音?」
楚哲冷笑一声,扭头看向伏在地上的赵德:「那就得问问这位德公公了。」
赵德将头埋于双肘间,大声喊冤:「老奴冤枉,老奴根本没听过什么毒什么箭木的,望大人明查。」
楚哲隐忍地咬了咬牙,沉声回禀:「此毒产自西域,极其稀有,除了宫中的毒楼存有此毒,在大周国便再寻不到此毒的源头了,我母亲被毒杀于壬戌年三月五日,而在毒楼的名册上,正好有人于壬戌年三月二日取走过此毒,这个人便是赵德。」
赵德蓦地抬起头来,苍老而朽迈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冷:「你血口喷人。」
楚哲微微一笑:「昨夜,你为了摆脱与柳氏的「和姦罪」,已亲口承认自己乃宫中太监,以前供职于周太后的留香殿,周太后薨逝后你便被安置在了冷宫当差,是或不是?」
「是。」赵德也咬了咬牙,「那也不能证明老奴去过什么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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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在大堂内踱了两步:「听宫里的掌事公公说,以前周太后宫里有个内侍官特别爱画月亮,那个人便是德公公你吧?」
赵德神色一敛,没吭声,支在地上的手掌却霎时握成了拳。
楚哲继续道:「你在留香殿当值的那些年,在宫中各部门支取物件需签名画押时,皆习惯用一个弯月的符号来代替,是或不是?」
赵德松垮的脸在微微发颤,其实他已忘记自己曾在哪些文书上画过月亮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
「你不吭声,我便当你是默认。」楚哲睥睨了他一眼:「在毒楼内的取毒名册上,于壬戌年三月二日取走毒木箭之毒的人,便是用了一个弯月的符号,而这与你在留香殿支取物件时留下的符号一模一样。」
楚哲说着又朝门外扬了扬手,随后冷凡拿着两本名册入得堂内。
「李大人,吾乃禁卫军统领冷凡,这便是当年留香殿的名册,而这本便是毒楼内毒木箭的取毒名册,两本名册上的月亮画得一模一样。」他说着也将名册递给一旁的通判,通判又呈给李恆。
李恆拿着名册当众翻了翻:「这弯月的符号确实出自一人之手。」
跪伏于地的赵德瞬间双眸失神,气息也跟着发颤了,他给自己设定了各种可能、准备了各条退路,却终是百密一疏,竟败在了自己最爱的那轮月亮上。
柳若施此时也有些慌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摆脱干系才好,「大人,妾身不过是因远房亲戚家的姑娘被打入冷宫,托熟人举荐认识了德公公,此次面见他是想通过他行些方便,多多照拂那位姑娘,之前妾身与德公公是素不相识的,更不可能与他在壬戌年合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妾身着实冤枉啊。」
楚玉书一听这话便知是胡诌,暗暗一嘆,恨铁不成钢。
楚哲却冷冷一笑,「我倒想问问柳氏,你是哪家亲戚何时入过宫,何时又被打入冷宫了?」
柳若施瑟缩地伏在地上,回答不出。
楚哲又看向坐于一旁的楚玉书,戏嚯问道:「安平侯可知柳氏所说的是哪家亲戚?」
楚玉书绷着脸,没吭声,心里默默骂了句「逆子」,这是成心要将他一张老脸踩在地上摩擦呢。
「看来安平侯也是不知的,柳氏当真是将旁人当傻子呀,撒起谎来眼也不眨。」楚哲微微一笑,睥睨着柳若施:「你若是忘了,我便提醒你一句,在壬戌年三月三日,也就是赵德取毒后的次日、我母亲被毒杀的前两日,你与他在新月酒楼就碰过面。」
柳若施面色憔悴地抬起头来,愤恨地盯着楚哲:「自我嫁进安平侯府,与世子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世子今日何故要这般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传证人一问便知。」楚哲说着又往后扬了扬手,随后,新月酒楼掌柜宋启入得堂内。
柳若施一见到宋启,瞬间惊得面色发白魂不附体了,她没想到,这个每回都收她一锭银子的小小掌柜,竟也胆敢背叛她。
李恆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有何要说?」
宋启缩着身子,心虚地扫了一眼柳若施,又惧怕地看了看楚哲,若不是楚家世子威胁他不作证便让他酒楼开不下去,他哪有狗胆来搅这趟浑水。
「小的名叫宋启,乃新月酒楼掌柜,自小的在京城开下这间酒楼,已有二十余载,在……在近来这十余载里,侯……侯夫人会常在酒楼的兴隆堂包间,会见这位公公,尤其……是在壬戌年三月三日,他们就见过面。」
李恆沉声问:「壬戌年距今已有十六载,你如何能如此清楚地记得日期?」
宋启紧张得都要喘不过气了,双手搓着两侧的衣襟,喃喃答道:「侯夫人有个习惯,就是每……每次与这位公公见面,都会送小的一锭银子,而小的也有个习惯,就是……但凡是一锭一锭的银子,小的向来会记下收银子的日期,再说了,那银子上也是刻了年号的。」
他说着也朝外扬了扬手,随后便有两名酒楼伙计抬着一个大木箱入得堂内,继而打开箱盖,排得整整齐齐的数十锭银子霎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且银子旁还放着帐本,上面详细记录着收银子的日期。
宋启目光闪烁,心头髮虚:「小……小的也并不知他们见面具体要干什么,但侯夫人既然给小的银子,小的自然是……不要白不要了,这些年收的银子,也都在这儿了。」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堂下,令围观的百姓也是一阵羡慕,这侯夫人当真是出手大方啊,那一锭银子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十两,见一回给五十两,一年见几回,这比开酒楼赚多了。
此时通判也行至木箱旁,拿起一锭银子看了看年号,又扫了一眼帐本,继而朝堂上的李恆点了点头。
李恆拍响惊堂木:「柳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柳若施全身瑟缩地伏在了地上,将头埋下去,仍在低声狡辩:「妾身没……没给人送过银子,妾身冤枉。」
楚哲戏嚯一笑:「证据都如此确凿了,柳氏竟然还在嘴硬。」他说着扫了一眼木箱里的银子:「怕是再放任几年,这里头的银子就能存上上百锭了,两人十余载见了这么多次面,安平侯作为柳氏的枕边人,莫非丝毫也未曾察觉?」
楚玉书早就气得面色发红了,此时又被儿子这么当众调侃,心里的火气愈加拱得厉害,盯着柳若施咬牙骂了句:「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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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人柳若施在绝望地哀嚎,嚎得涕泪涟涟。
楚哲又往一侧踱了两步,在赵德身前蹲下来,抬手从胸兜里掏出那枚亮锃锃的铜月亮,举到他面前:「德公公可识得此物?」
赵德一见到那枚铜月亮,整个人愈加不好了,眼珠子都瞪直了,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般。
楚哲视线下压,低声逼问:「德公公身上是否也有相同的一枚?」
赵德不敢正视楚哲的目光,身子再次折下去,突然对着堂前大声承认:「大人,老奴认罪,老奴确实是与柳氏合谋,害死了侯爷原配周虞音。」
在场的人闻言皆微微一惊,刚刚还在抵赖的人,这会儿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就当众认罪了,这太让人意外了。
一旁的柳若施赶忙极力否认:「你在胡说什么,谁与你合谋了,冤枉啊大人,妾身未曾与他合谋。」
李恆再次拍响惊堂木,大喝一声:「肃静。」继而问道:「赵德,既然你已认罪,便说说为何要与柳氏合谋害死周虞音?」
赵德好似一根折断的树,瞬间便腐朽了下去,连身上的衣摆也随着他腐朽的身体在微微颤动:「老奴……老奴不忍心看着柳氏吃苦受罪,她本是安平侯身侧的一名妾室,成日里被那周虞音几番挑剔与压制,过得颇不如意,老奴为了让她过得好一点,只能出此下策。」
李恆沉声问:「那你与柳氏究竟是何关系?」
「老奴从小便喜欢柳氏,只嘆她心中只装着荣华富贵,只想着能往高处爬,哪怕是做妾也要往安平侯身上凑,老奴绝望之余只得净身进了宫,但这些年来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过她。」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柳若施哭着大喊。
赵德却转头看她:「若施,该说我的都说了,至于你该说什么,应该比我更清楚。」
话里有话,满是威胁的意味,昨晚他就警告过她,她两个女儿的性命皆掌握在他们手上。
柳若施身子一软,泄了气,张着嘴,呆愣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拼命落泪。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她不该上他们这条贼船的。
但若是不上这条贼船,她又如何能从一名小小的女奴成为侯夫人呢?她一时竟也分不清哪一步该、哪一步不该了。
而此时的楚哲却眼眸微眯,探究地盯着跪伏在地的赵德。
他早就猜到赵德此举乃是弃车保帅,赵德害怕了,害怕这铜月亮背后之人被他揪出来。
那会是谁呢?他思量着,却也并不急于一时,得一步一步来,眼下得先解决掉柳若施。
「李大人,关于我母亲被毒杀一案,在下要呈的证据已呈送完毕。」楚哲朝堂上的李恆拱了拱拳。
李恆扫了眼跪在堂下的柳若施与赵德,厉声问:「人犯可否还有话说?」
两名人犯皆不再出声。
「既然此案证据确凿再无异议,那本官便……」
「大人且等等。」楚哲立马唤住李恆:「在下还有一案需提告。」
李恆顿住:「楚大学士请说。」
楚哲睥睨着柳若施:「在下还要状告柳氏杀害吾妹楚桃。」
话一刚音,在场的人无不惊讶,连楚玉书也面色一怔,支着胳膊坐直了身体。
围观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楚家几位姑娘不都是这位侯夫人所出么,那位三姑娘不久前才过世呢,据说一直在找兇手,没想到兇手竟是自个儿的母亲。」
「天底下竟还有母亲杀女儿的奇事,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侯夫人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高门大院里的事儿当真稀奇得很,还是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太平。」
李恆拍着惊堂大喝一声「肃静」,议论声霎时戛然而止,「楚大学士既然状告柳氏杀害楚家姑娘楚桃,可有证据?」
楚哲凛然回道:「证据确凿。」他面色紧绷,俊朗的脸上杀气腾腾:「大年初一,柳氏买通醉仙楼伙计赵狗子,于在下所食用的菜餚里下了情人花之毒,继而怂恿郑尚书之女郑淑娴对在下极力勾引,而与此同时,柳氏又派了杀手来侯府门口,意图将在下的妾室骗至无人处偷偷杀害,只是那日不凑巧,吾妹误入了杀手的马车,次日便被发现死在了灵山的悬崖下。」
话刚落音,又涌出一阵喧譁。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却极大,不只有母杀女,连那郑家姑娘也被牵扯进来,一向热爱八卦狗血的百姓们立马上头了,议论声再起。
「那郑家姑娘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怎的干出此等下作之事?」
「也不知这楚世子最终有没有上勾?」随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窃笑声……
「肃静。」李恆不得不再次拍惊堂木,议论声与窃笑声这才慢慢熄了下去。
此时楚玉书早就坐不住了,双臂在袖口里不停地发颤,颤得那袖口也跟着摆动,他声音哑了几分,双目泛红:「证据呢,你倒是将证据拿出来。」
楚哲冷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外扬了扬手,片刻之后,丁秋生与另一名护卫便将烟锅子与钱嬷嬷押到堂前。
烟锅子虽是个硬气的杀手,却终归也是个怕死的,一连几日酷刑的折磨,他早就支撑不住了,将知道的一切吐了个干净。
此时他更是乖乖的,寻思着进大牢也总比被这楚世子关着用刑强,于是悉数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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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名叫程三,绰号烟锅子,过小年那日,侯夫人身边的这位钱嬷嬷特意找到小的,给了小的一百两银子作为订金,让小的大年初一去杀一人,说事成后会再给一百两银子。」
李恆沉声问:「杀谁?」
「杀侯府世子的妾室姜姨娘,但不巧的是,小的之前并未见过那位姜姨娘,自然也不知道其长相,所以那日楚家三姑娘冒充姜姨娘坐上马车时,小的也并未起疑,后来……小的便将那位三姑娘拖至灵山悬崖处,用箭射死了,再后来,」
烟锅子说着瞥了眼扒在地上痛哭的柳若施,抿了抿唇:「再后来侯夫人也发现小的杀错了人,又指使小的赶紧去悬崖处救人,但小的知道人早就死了,没得救了,不过小的还是连夜将尸体从那崖底背了上来,并送到了侯府。」
「毒妇。」楚玉书突然一声厉喝,吓得堂内的人皆是一惊。
他一直当自己是一家之主,在府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哪怕儿子忤逆,他也是要打便打要骂便骂,在柳氏面前更是说一不二独断专横。
没想到到头来,他竟被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耍得团团转,害得原配丢命也就罢了,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没了性命,这已不是丢脸这么简单了,这是被一头恶狼欺骗呀。
他越想越气,「嗖」的一声站起身来,双拳紧握,阔步朝地上的柳若施扑过去……
一脚、两脚、三脚……
楚玉书一次次地踹向地上的柳若施,每一脚都踹得极其用力,每一脚都踹得歇斯底里,一边踹一边骂:「毒妇,你这个毒妇。」
这些年他为了她,弄得在府中里外不是人,母亲对他不冷不热,儿子对他更是怒目而视,没成想这一切就是个笑话。
这个女人不过是贪图他的身外之物,不过是利用他过上衣食无忧高高在上的生活,却从未有一天将他放在心上,从未有一天用真情待他,何其悲哀,何其可恨!
亏他还想着要将她救出去,亏他还担心丢了侯府的脸面,罢了,今日他便豁出去了,丢脸便丢脸,他只想活活地将她踹死。
第78章 斩首
柳若施被踹得蜷紧身子, 脑袋缩在肩膀下,口鼻流血, 眸中流泪, 陪伴这个男人几十年,她没有哪一刻不谨小慎微,没有哪一刻不依着他、顺从他, 最后换来的,却是这般拳脚相向。
她有心声辩,却已是无力声辩, 她知道自己活到头了。
她已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让另外两个女儿有任何意外, 若要为此身陷牢狱亦或丢掉性命,她也认了。
堂上的李恆实在看不下去:「楚大人, 此乃公堂, 并非你施暴的场所,你且速速住手。」
楚玉书当没听到一般, 压根儿不肯住手。
李恆只得朝旁边的差役使了个眼色, 差役会意, 上前两步拉住了楚玉书,「楚大人,可千万莫在公堂上闹出人命啊。」
楚玉书气喘吁吁,咬牙盯着地上仍留有气息的柳若施,满脸不甘, 他多想亲手弄死她呀。
此时一直未曾吭声的国公爷突然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徐徐行至堂前, 年逾古稀的老头儿, 白髮白须, 一脸肃穆,不怒自威。
他冷眼看着楚玉书,声音低沉,语气里尽是嘲讽:「楚玄德一世英明,没想到竟养出你这么个东西,识人不清,举止粗鄙,遇事易动怒,也易动粗,当初我的音音当真是瞎了眼呀。」
他说着又看向瘫在地上的柳若施:「你以为,柳氏做这么多恶事只是她一个人的罪孽么,别忘了,你楚玉书也是其中一份助力,没有你的纵容,她何能嚣张至此?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柳氏自会接受大周律法的惩处,而你呢楚玉书,怕是也要在悔恨与愧疚中度日了,老夫活了一把年纪,总算是等到了你们的报应。」
国公爷说完长长舒了口气,继而拄着拐杖徐徐走向大堂门外,他老了,身子骨虽健朗,但说不定哪一日就没了,好在,他终于看到杀害女儿的兇手被抓了,他心里头舒坦,想出来看看天,看看树,看看女儿再也看不到的这四季交替。
屋外明明是个阴沉的天,但落在老头儿背上的光却是金灿灿的,楚哲看着外祖父背上那一抹金灿灿的光,不禁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为母亲,也为自己,外祖父为他们娘俩牵挂多年,辛苦了。
门外站着的周为一见到老头儿出来,忙迎了上去:「就回去么,也不听听判决?」
国公爷深深吸了口气:「咱们就站在外头听,敞亮。」
周为斜了老头儿一眼:「屋内不更暖和么?」
「老夫高兴,老夫不冷。」
周为扁了扁嘴:「一把年纪了,就爱逞强,就爱作。」
屋内,楚玉书被国公爷绵里藏针地斥骂了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怔愣地站在堂内的空地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楚哲行至他身侧,好言相劝:「安平侯且回到座位上去吧。」
楚玉书绷着脸,对他怒目而视:「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是。」楚哲答得坦然:「等这一天,我已等了十六载。」
楚玉书咬了咬牙,重重一甩袖口,转身坐回到了座位上。
当日,京兆伊李恆宣判,柳氏连夺两命,罪大恶极,判为斩首,覆核后问斩。
烟锅子,手上沾有多条人命,罪大恶极,判为斩首,覆核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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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协同柳氏作案,同样罪不可赦,但念在侍奉周太后有功,判为流刑,即刻执行。
钱三娘,也就是钱嬷嬷,协同柳氏作案,罪不可赦,判为流刑,即刻执行。
随后,几名人犯被差役押往狱中。
楚玉书再未看柳若施一眼,也未与任何人打招唿,待退了堂,便让牛二赶车载着自己离开了府衙。
周为自然也领着心情舒坦的老头儿回了国公府。
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去,自此,茶楼酒馆又多了楚家与郑家两道谈资。
楚哲却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跟着李恆来到了府衙的偏厅,「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望李大人能应允。」
李恆在朝中的地位与声望虽远比不上楚哲,但他一向公正严明铁面无私,故尔一张脸板得结结实实:「作奸犯科包庇人犯之事,在下不会应允,楚大学士若有此类要求,还是莫开口为好。」
「非也。」楚哲微微一笑:「在下想恳请李大人能暂时将那赵德扣押在京中。」
李恆的语气不容商量:「他判的是流刑,须得即刻执行。」
楚哲也不绕弯子,直言相告:「此人可能与大理寺受贿案有些瓜葛,若是被流放,怕是会在路途上被刺杀,往后便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李恆面色一滞,扭头看他,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莫非,楚大学士在暗中调查大理寺受贿案?」
楚哲没说是,也没说否,顺势反问:「李大人觉得此案是否需要暗中调查?」
李恆是第一个接触伯爵府命案的朝廷官员,因此也关注过后来的大理寺受贿案,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自然早就看出这两件案子有些蹊跷,但非他管辖范围之事,他再疑心也无从插手。
今日见楚哲这般相问,他也没说是,也没说否,同样顺势反问:「楚大学士需要多长时间?」
楚哲自顾自地端起一旁的茶水,饮了两口:「说不准,但在下会尽己所能尽量快些。」
李恆也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抿了抿唇:「那你尽快吧。」
楚哲微微一笑:「多谢李大人。」
他出了府衙,又去了一趟太阳山,在母亲坟前燃上香烛,一个人静静地坐到了午后,这才转身回了侯府。
正是午后小憩的时侯,府内静悄悄的,连下人走路时好似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一来主子们正在歇息,怕惊着了主子;二来府里发生了大事,确切地说是惨事,侯夫人被抓,不久后还可能问斩,僕从们固然人人自危,生怕触到了霉头。
楚哲一进府便发现平时使唤的几个小厮都低眉顺眼的,好似生怕惹恼了他一般,他也懒得理会,径直去了怡安院。
进门前还特意擦净了皂靴上的泥灰,扯平了衣摆上的皱褶,这才轻轻地推门而入。
刚一提脚入得屋内,便见姜欣然从屏风后出来,眸中闪出雀跃的光:「世子,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的语气好似也比平常轻快一些。
姜欣然眨着扑闪闪的眼眸看了他片刻,不由得弯唇一笑:「天冷,世子挨着火炉来坐吧。」说完她转身往放置火炉的前厅走。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自上次发生实质性关系后,两人便再未这般安稳地单独相对了,一来他要忙着对付柳若施,二来她需要时间养伤。
如今柳若施终于进了大狱,甚至不日就要问斩,两人心里皆藏着喜悦,却又并未将那份喜悦宣之于口,不过是笑容略略多了,唿出的气也略略松快了。
「姜欣然。」他突然轻声唤她。
「嗯?」她扭头看他。
他本想问她身上的伤是否好了,但一看到她那双圆圆的扑闪闪的眼眸,滑到嘴边的话又羞于出口了,毕竟提到她身上的伤,便是提到那个他放浪形骸的夜晚。
「我……有点想吃你做的糕点了。」他改了口。
姜欣然盈盈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正好,奴前日做了两盘,早上给祖母送去了一盘,还剩一盘放着呢,世子稍等,奴这就去拿。」
他乖乖地坐到了火炉旁,刚满上一杯热茶,便见她端了一盘糕点过来。
「这里头有两样,一样是桂花糕,一样是绿豆糕,世子可以换着口味吃。」她将糕点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随后也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姜欣然。」
「嗯?」
「是你……阻止了祖母吧?」
姜欣然眉头微微一挑:「世子连这也晓得了?」
他垂目,用骨节均称的手掌徐徐转动着茶杯:「你刚自己也说了,早上给祖母送过糕点。」
姜欣然探究地看着他:「是世子早就料到了吧?」
男人仍然垂目,盯着杯中的茶水:「嗯,料到了,也做好了祖母去的准备,结果她没去,定然就是被你拦了。」
「其实祖母……也不是全然不顾忌世子的感受。」
「你不用怜悯我。」他突然抬头看她,一双桃花眼如泼墨一般,覆着沉沉的黑色。
姜欣然赶忙否认,「奴没有。」
「你有。」他仍然盯着她。
这次轮到她垂目,心虚得不敢看他。
她确实怜悯他,这个看似出身贵气高不可攀的男人,其实身边当真没人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男人用指尖摩挲着杯口,喃喃道:「祖母不会全然不顾忌我的感受,却也不会全然顾忌我的感受,她最后能够妥协,不过是从家族利益出发,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毕竟父亲一日日老了,江河日下了,以后能撑起楚家的只有我,她自然是不得不周全我的脸面,体察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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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没吭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若情绪太外露,他必定又会怪她怜悯他。
「姜欣然。」
「嗯?」
「你姑父的案子也会慢慢有进展的。」他说完怔了怔,突然握紧了杯口。
姜欣然却满脸雀跃:「是找到了关键证人吗?」
他抬手饮茶,用杯盏挡住了自己的面色,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眼下还需要做什么,奴能帮上忙吗?」
「暂时不需要。」
「那大概什么时候会有进展?」
「姜欣然你在急什么?」
姜欣然一愣,「奴……奴在急姑父的案子呀。」
他觉得她其实是在急着离开侯府,离开他,只要孟喻之平反,他便再没理由留下她了。
但好在,她的身子已经是他的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不只有名,也是有实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又略略安稳了些。
「世子怎么了?」她实在看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他放下茶杯,抿了抿唇,「没怎么,就是看到你急,我也会急。」
「奴不过是心疼姑父姑母被流放在苦寒之地,想他们早日返回京城罢了,奴并没有要催促世子的意思。」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这才「嗯」了一声,转而换了话引,「这糕点是什么颜色?」
姜欣然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杏色。」
他也看她,眸中的光悠长悠长的:「你今日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姜欣然低头往自个儿身上瞟了一眼,「天水碧。」
楚哲「哦」了一声,将手中剩下的糕点放进嘴里,又饮了两口茶水,继而用旁边的巾子擦了擦嘴。
第79章 床衅低语
这个长相俊美的男人, 连吃起东西来都带着某种高不可攀的贵气与雅致,姜欣然暗暗打量楚哲, 继而贴心地提起茶壶为他满上茶水。
他眸底浮起一抹愧色, 好似因刚刚的冲动吓到了她,嗫嚅着绕到开始的话引:「你别急……你姑父的案子,我会全力以赴的。」
姜欣然微微颔首:「多谢世子。」
他仍是面色柔和, 语气亲切,声音软软的,像泡了水, 「没了柳氏,往后在这府里, 也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话刚落音,姜欣然还未来得及应声, 便见玉儿急匆匆跑到门口:「世子, 姨娘,不好了, 府里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来怡安院了, 拦也拦不住, 好似是来找麻烦的。」
姜欣然心头一紧,看向楚哲:「怕是因为侯夫人的事。」
楚哲的面色又恢復到往日冷峻的样子,神色不变地起身,瞟了门口的玉儿一眼:「来了便来了,有何可慌的。」说完便提起长腿往门外行去。
姜欣然也忙起身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才站上屋外的台阶, 便见楚梅与楚菊早已穿过院内的拱门,急火火地朝他们扑过来。
楚菊向来傲慢跋扈, 平时几乎从不主动搭理楚哲, 今日若不是柳氏被抓进大牢, 她才不稀罕踏进这怡安院半步。
她气咻咻地走在前头,一见着楚哲就指着他歇斯底里地大骂:「你算是什么楚家人,压根儿就是一头白眼狼,父亲母亲将你养到这般大,你不思回报便也罢了,竟还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害他们,好了,如今母亲进了大牢,父亲也气病了,你满意了,楚哲你可满意了。」
跟在后头的楚梅扯了扯她的袖口,低声劝道:「妹妹你且忍一忍,别急着骂人。」她向来胆子小,早些年就出阁了,在这家里存在感极低。
楚菊一把甩开她,大嚷道:「忍什么忍,母亲都要问斩了,我还能怎么忍。」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楚梅也跟着抹眼泪,继而对着楚哲屈膝跪下,低声哀求:「哥,求求你,救救母亲吧,她再不济,也是父亲多年的枕边人,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法子救救她可好?」
楚哲淡然地看着台阶下的两名女子,不屑一笑:「我们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倒是第一次听到楚梅叫我哥。」
楚菊忍不住恶怼:「这一声『哥』,你配吗?你受得起吗?」
楚哲收起笑,面上如覆寒冰,提腿缓缓下了台阶:「我不配,也受不起,更不稀罕。」他徐徐朝她们逼近:「实不相瞒,是我处心积虑将你们母亲送进大牢的,你们如今却要我去救她,这岂不是异想天开么?」
楚菊闻言将楚梅一把从地上拖起来,「别求这只白眼狼了,没用的,咱们去找祖母。」说完拖着楚梅就往院外走。
「等等。」姜欣然也几步走下了台阶:「侯夫人眼下的处境不过是她自食其果而已,你们何必再去叨扰老夫人。」
楚菊扭头看她,一副恶狠狠的语气,「你算个什么破烂玩意儿,一个鱼贩子而已,竟胆敢插嘴我侯府的家事,我当真觉得噁心、脏。」
话刚落音,楚哲提步上前,对着楚菊的脸上就是一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楚菊被扇得一个趔趄,面色霎时懵住了。
一旁的姜欣然也懵住了。
楚哲语气狠厉地警告:「我从不打女人,今日这一巴掌,算是赏你了,你且给我牢牢记住,这里是怡安院,既然让你进来了,你就得学会守规矩、懂礼貌、尊重人,往后你若再胆敢无端地羞辱姜姨娘,我见一次打一次。」
一向跋扈的楚菊何时这般挨过打,一时如疯了般朝姜欣然撕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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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身子一横护住姜欣然,继而胳膊肘稍一发力,就将扑过来的楚菊重重推倒在地上。
楚菊被跌得呲牙咧嘴,半天缓不过神来。
一旁的楚梅吓得低声抽泣,嘴里在哀求:「妹妹,咱们快走吧,别待在这儿了。」
楚哲随后大喝了一声:「丁秋生。」
丁秋生立马现身:「奴在。」
「将二位姑娘送出院子。」
「是。」
楚哲说完也懒得再理会那二人,自顾自地牵起姜欣然的手,将她牵上台阶,牵进了屋。
姜欣然心里仍惴惴难安,看了一眼屋外,又看了看楚哲:「奴又给世子惹祸了。」
「姜欣然。」
「嗯?」
「过来喝茶。」他已坐到了火炉旁,开始煮茶。
姜欣然依他坐了过去,心里仍有愧意:「奴刚刚不该插嘴的。」
「你没惹祸,惹祸的是她们。」他将第一道茶水从壶里滤出去,再倒上第二道茶水,骨节均匀的手把住壶柄,使得那手指愈发显得白皙而修长了,煞是夺目,「她不该骂你的,骂了,就该打。」
「她骂了奴,奴骂回去便是,世子没必要动手,毕竟……是世子的妹妹呢。」
「除了楚桃,我再无妹妹。」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转而问:「你很会骂人?」
姜欣然被他问得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干脆不吭声了。
见她不吭声,他又看了她一眼:「虽不知你是否会骂人,倒知道你那张嘴是厉害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罚她跪时,被她怼得下不来台的情景。
姜欣然知道他今日心绪好,故尔话也多,自然不忍驳他,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聊,「世子这是在笑话奴么?」
「嗯,就是想笑话笑话你。」他轻轻弯起唇角,目光仍落在壶中澄澈的茶水上,长长的眼睫微微捲曲,在眼下落下一层淡灰的影子。
当真是个长相俊朗的男儿,以后也不知会落到哪个高门贵女的手上,姜欣然想来便有些好奇,「若能图世子一乐,奴便也知足了。」
楚哲将茶水倒入杯中,继而又将茶杯递到她面前,眸中的光真诚而坦然:「你且尝尝这茶。」
姜欣然依他饮了一口,茶香扑鼻,清新而淡雅:「好喝。」
他心满一足地笑了笑,今日他已笑了好几次了。
他也给自己满上一杯,饮了一口,这才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你不必忧心她们是否会去锦秀苑找祖母,都是没用的,祖母是何等精明之人,她既然没给父亲脸面,就更不会将两个孙女儿放在眼里了。」
「奴是怕万一,奴不想世子为难。」
「放心吧,我都有数的。」
姜欣然又饮了一口茶,小心翼翼问:「今日侯爷回府后……好似就卧床不起了,还请了医官,世子要不要去看看?」
楚哲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过会儿再去吧。」
姜欣然也没再问「过会儿」是过多久,两人饮完茶,又围着火炉各自看了会儿书,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两人便一起在前厅用完了膳。
待一切收拾妥当,屋外的天色早就黑严了,难得是一个无雪亦无雨的夜晚,风虽有些冷,但任其悠悠拂过时,心底仍能涌出几分淡淡的惬意来。
「我先去主院了。」楚哲从火炉旁起身,又喃喃地补了句:「今晚……我宿在主卧。」说完也不等姜欣然回应,提起长腿转身出了怡安院。
姜欣然看着黑漆漆的大门外,胸口一阵「呯呯」乱跳。
自上次他强吻她两人闹僵后,他便宿在书房了,中间虽因解毒两人又在书房纵情过一夜,但自此也一直是一人宿一处,再未曾同床而眠了。
如今他突然说要回来住,她心里竟莫名的有些慌乱,还有些不自在……
楚玉书自府衙回来后,便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牛二疑心主子受不住打击病倒了,故尔特意请了医官进府诊脉。
医官在楚玉书床头把了一会儿脉,却压根儿诊不出什么具体病症来,只说是血气攻心,得慢慢调理,开了两副方子,又背着药箱走了。
牛二将汤药熬好,送到楚玉书床头,又将午膳、晚膳也周周全全地送过去,楚玉书却动也未动,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滴水不进。
牛二没法子,只得将情况禀告给管家马福。
马福本想请世子过去劝劝,毕竟是亲生父子,说一句抵得过旁人说十句,后又想到,侯夫人入狱不就是世子一手促成的么,这两父子怕是正在结怨呢,此时让他们睹面,岂不是火上浇油么。
马福无奈,只得去锦秀苑找老太太,人还未进锦秀苑的大门,便被孙姑姑挡在了外头。
孙姑姑苦着一张脸:「马管家呀马管家,你也不想想,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熬过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都得去她半条命,你还想用这般琐事来叨扰她,还让她活不活了?」
马福急得直跺脚:「小的这也是迫于无奈啊,侯爷都大半日没进饮食了,要是真出个好歹,小的可吃罪不起呀。」
「既然医官都说了侯爷没啥事儿,那就不会有啥事儿,你让那后厨的婆子多做几样新鲜的、带香味儿的菜餚,日日摆在侯爷的床头,侯爷饿了,自然就会吃的。」孙姑姑说着转身麻熘进门,「老奴得进去伺侯老太太了,你且先回吧。」说完直接将锦秀苑的大门给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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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福吃了个闭门羹,悻悻地回到主院,对着卧床的侯爷好一通劝,侯爷压根儿不理人,甚至连声儿也不吭,那放在床头的饭菜仍是动也未动。
他没辙,将凉了的饭菜收走,接着去后厨嘱咐婆子们继续做饭菜了,一直做到侯爷忍不住张口吃为止。
楚哲进到主院时,见到牛二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枯草百无聊赖地绕来绕去,檐角灯笼的光落了他满身,照得他亮锃锃的。
「你坐在此处做甚?」楚哲问他。
牛二正在发愣呢,勐一见主子出现,吓得一蹦三尺高:「世……世子,你来了。」
「侯爷好些了没?」
牛二缓了口气,摇了摇头:「侯爷大半日没说话了,也没进饮食,甚至躺在榻上连身也没翻,奴看着……着实慌得很。」
「不用慌。」楚哲顿了顿:「你去秋依阁与扶风院将张姨娘和顾姨娘叫来伺侯吧。」
两个姨娘胆子小,平时被柳若施是压得死死的,连声儿也不敢吭,更别提拢边来伺侯老爷了。
如今哪怕柳若施被抓,两个女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万一尝到点甜头,到时柳若施又被放出来,她们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牛二闻言一拍脑袋:「你看小的这记性,倒忘记咱们府里还有两位姨娘了。」说完转身麻熘出了院子。
楚哲轻轻推门而入,涌进的寒气将屋内的烛火拂得闪了闪,门口的香炉里裊裊燃着安神的香料,是一股他从小就不喜欢的味道。
屋内仍遍布着柳若施的痕迹,譬如挂在墙上的团扇,搭在太师椅上的外衣,以及妆奁上琳琅满目的钗镮,还有两瓶她未用完的神仙粉。
以前这间屋子的女主人乃是周虞音,后来周虞音过世,柳若施便搬了进来。
自从有了柳若施,他只进过这屋子一次,仅一次,他就记住了香炉里那股他不喜欢的味道,远远比不上母亲所薰的龙涎香的味道。
绕过一扇木石屏风,楚哲一眼望见了躺在床上的楚玉书,看上去恹恹的,恍如一个失了神智的老头儿,双目空洞,神色颓废。
他也没唤他,径直行至床前,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怔怔盯着床头闪动的烛火,自顾自地说起来。
「五岁那年,我没了母亲,你随后又将我推给了柳氏,那几年,柳氏总将我关进那间临河的屋子里,饿我、冻我、孤立我,就为逼着我画画,逼着我叫她一声母亲,但我偏生没有,我咬牙挺了过来。」
「七岁那年,我在后院偷偷给母亲烧纸,被柳氏发现了,她兴沖沖跑去找你告状,你便允了她罚我,你知道她是怎么罚我的吗?」他冷冷一笑:「她用针尖深深地刺进我的十指,一下下地绞动,让我痛得生不如死,她说,要让我记住这痛,记住往后再不可去祭奠不该祭奠的人,但我从没怕过她,从我醒事起,我每年都会去母亲的坟头祭奠,没有哪一年落下过。」
「十二岁那年冬天,楚桃不小心落入湖水里,我冒着严寒跳进湖中将她救起,却反被柳氏诬陷说是我推楚桃入水,那一次,你信了柳氏,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顿鞭子,受寒,再加之鞭伤,差点让我搭上一条性命,但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他说着看向床上双目空洞的楚玉书:「此类事情真是数不胜数啊,后来,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五岁那年不只失去了母亲,我也同时失去了我的父亲;从五岁那年开始,我的天就塌了,但我没有倒下,我又将塌了的天一点点地支了起来。」
楚哲从太师椅上起身,颀长的身形挡住了背后的烛火,映出的影子覆在楚玉书脸上,也覆住了他颓废的面色,「父亲大人,你若是为了一个柳氏就变成这副死样子,你若是连五岁的我都比不过,当真让我看不起你,也不屑于再跟你说一句话。」他说完提起长腿转身就走。
「子仲。」他突然在身后唤他的名字。
第80章 一夜未睡
楚哲顿住步子, 却并未转过身去,「何事?」
「你去挖你母亲的坟, 可又将她葬安生了?」
楚哲「嗯」了一声, 再无别的言语。
「可请了法师超度她?」
「请了。」
楚玉书「哦」了一声,终于呢喃了一句:「你母亲一辈子,太辛苦了。」
楚哲没吭声, 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这句话若是让母亲在世时听到,她该会多高兴啊!
他想来喉头便有些酸涩, 也懒得再应声,转身出了屋子。
多年来剑拔弩张的父子关系在这个冬日的夜晚, 终于有了坦然相对的片刻,虽只是短短的片刻, 却也让床上的楚玉书老泪纵横后悔不迭, 却也让沉郁多年的楚哲心绪涌动百感交集。
夜又深了一重,更深露重, 寒气逼人。
姜欣然简单地洗漱完毕, 又灌了个汤婆子放在被窝里, 这才转头吩咐玉儿:「你且再抱一床被子过来吧。」
玉儿不解:「姑娘是夜间睡觉冷么?」
姜欣然抿了抿唇:「世子说今晚要回来过夜,我担心被子不够,故尔再加一床被子。」
玉儿怔了怔,神色复杂地转身去抱被子了。
待一切刚收拾妥当,便见楚哲披着寒气入屋, 他一袭白袍,肩宽腰窄, 高大的身形威风凛凛, 冷峻的面色里不见丝毫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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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吓得身子一僵, 忙提着两个炭炉退出了屋子。
姜欣然看出他眼里的沉郁之色,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侯爷可还好?」
「无碍。」他看了她一眼,神色也随之柔和起来。
她刚洗漱完毕,晶莹的肌肤上还氤氲着一层蒙蒙的水汽,衬得一双杏眼愈发幽黑了,乌髮披在肩后,脖颈修长而白皙,薄薄的外衣勾勒出起伏有致的身形,看上去妩媚而动人。
「你……都洗完了?」他接过茶水,用指尖摩挲着杯身。
「嗯,洗完了。」
两人一时无话,竟都有些无措。
毕竟他们已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已触摸过对方最隐秘的区域,再次在烛火下单独相对时,便少了之前的坦然与平静,多了暧昧与无措。
他放下茶水,低声嗫嚅着:「那……我也去洗了。」说完也不敢再看姜欣然,扭头出了屋子,去了盥室。
待他一出去,姜欣然也大大松了口气,赶忙脱下外衣上了床榻,躺到了床的最里侧,她寻思着,万一到时过于尴尬,她便装作睡着了便可。
如此躺了好一会儿,楚哲仍是没回屋,她倒慢慢的有了些倦意,当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楚哲回来时她迷迷煳煳听到屋内的响动,随后床榻轻颤了几下,知道是他躺上了床,她也未在意,倒头继续沉入到梦乡。
半夜时姜欣然被一阵梆子声吵醒,翻了个身,朦朦胧胧中发现楚哲正支着身子悬在她上方怔怔地看着她。
床顶悬挂的络子正静静地散发着沉静而绚丽的光亮,映得男人脸上一片温柔和纯净。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眸,喃喃地问:「世子为何不睡,这般看着奴做甚?」
「我就想看一看你,你好好睡。」他的声音也温柔而缱绻,像软绵绵的枕头,让人觉得踏实而安心,说完还给她轻轻地掖紧了肩上的被子。
姜欣然「哦」了一声,便睏倦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她感觉楚世子又起了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还带着一身的水汽,再后来她就彻底睡过去了。
次日醒来,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煳煳伸了个懒腰,才将眼皮打开一条细缝,蓦地发现楚世子又在支着身子盯着她看了。
姜欣然霎时清醒,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冷不丁压着了楚哲的手腕,引得楚哲「嘶」的一声狠狠抽了口冷气。
那腕上还有前些日子他割下的伤呢。
「是奴的错,又让世子痛了。」她满脸愧疚。
「不痛。」他垂目,将手腕从她身侧收回,并将中衣的袖口往下轻轻一扯,盖住了腕上的伤痕。
「要不要再包扎一下?」
「不用。」
「真不要紧么?」
「不要紧。」
「世子。」
「嗯?」他抬头看她。
暖暖的被窝里,两人身着中衣,近距离相对,即使光线幽暗,她仍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下伏着的乌青。
「你……一夜没睡么?」
「睡了。」他答得干脆。
「世子为何……总盯着奴看?」她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发现有何异常,但心底却无端地感觉被他盯了一整夜。
「我,就是想看看你。」他说着下了床沿,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几日宿于书房,他脑中曾无数次地浮现出她的面容,并无数次地感觉到她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如今终于睡回了主卧,他自然是要好好地看看她了,甚至想一刻不停地看着她才好。
姜欣然也跟着下了床:「世子是要去上朝么,要不要让奴伺候世子更衣洗漱?」
「不用了,时辰还早,你且再去床上睡一会儿。」完全是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完他披上外衣,提腿去了盥室洗漱。
姜欣然见他出了门,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去铜镜前照了一回,并未发现自己身上有何异常,这才转身躺回到了榻上。
楚家的事经过一夜酝酿,次日已是传遍了整个京城。
楚哲刚一出现在宫门处,便有人朝他指指点点,甚至有同僚还忍不住低声打探:「楚大学士,听闻你父亲病倒了,是真的么?」
楚哲神色自若:「没错,须得休沐几日,好好调理调理。」
同僚摇头嘆息了一回:「当真是最毒妇人心啦,想当初你父亲宠妾灭妻被多少人戳嵴梁骨,没成想,这妇人不只谋害正室,且还与宫中公公有染,你父亲哪怕是铁打的估计也是承受不住的。」
楚哲仍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朝同僚拱了拱拳:「多谢大人费心,待家父病体痊癒后,大人可再向他细问其中缘故,在下先行一步。」
同僚碰了个软钉子,也面色尴尬地朝他拱了拱拳。
楚哲提起长腿穿过宫门,英姿勃发地朝宫内行去。
才拐过两条甬道,身后便传来周为的喊声:「喂,楚大学士,你且慢一步。」
他闻声顿住步子,待周为走近后冷冷问:「何事?」
周为朝四周环视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就是好奇想问一问,你当真中了情人花之毒么?」
「与你何干?」
周为一拍巴掌,瞪圆了眼珠子:「当真中了?」
楚哲没理他,转身继续朝前走。
周为小跑着跟上他:「听闻情人花之毒无药可解,除非是与女子同房,你莫非……真的近过女色了,真的做成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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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握了握拳,没理他,偏过头,眼尾却隐隐溢出几许羞涩来。
周为上前几步,身子一横挡在他跟前,指着楚哲的鼻子问:「你……破了姜姑娘的身子了?」
楚哲揪住他的食指往旁边一扯,扯得他整个人一个趔趄:「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吗?」
「我就好奇问问还不行么。」周为也一甩膀子,幽怨地撇了撇嘴,「你之前可是说过不会碰她的,只是将她买来当幌子的,还说不婚不育不置后宅呢,这莫非都是放屁么?」
楚哲面不改色:「此一时彼一时。」
「你们真……那个了?」
见楚哲不吭声,周为便知十有八九猜对了,不由得整个人都蔫了下去,神情也有些沮丧,白了楚哲一眼:「你小子艷福可真不浅,什么好事儿全给你占了。」
楚哲淡然一笑:「你这是羡慕还是嫉妒?」
周为也不掩饰:「老子嫉妒,要不是老子当初大发善心放走姜姑娘,你小子哪有今日。」
楚哲的唇角扬起几分得意,桃花眼里闪出片片光影,如秋水剪瞳,灼灼其华,「那也得是她心甘情愿地跟我回去,若是她不愿,我自是也不能用强的。」
周为冷哼了一声:「知道你魅力大,有本事,占了一个姜姑娘还不够,还惹得郑淑娴对你下药,你且小心了,京中多少贵女怕是会依样画葫芦等着给你下药呢,若是都靠姜姑娘给你解毒,解得过来么?要不本公子再给你介绍些姑娘备用?」
楚哲斜了他一眼:「滚。」
周为不滚,还不甘心地瞟了他一眼:「祖父的眼光可真是毒,当初一眼就看穿你对姜姑娘上心了。」
楚哲没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片刻后突然问:「如何……对一个女人好?」他从未经歷过男女之事,对男女间的相处之道更是一窍不通,这些时日心里一直很茫然。
「这事儿你问本公子,算是问对人了。」周为得瑟地朝他瞪了瞪眼:「这男女相处也如同带兵打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楚哲扭头看他,洗耳恭听。
周为一边走一边叨:「知己嘛,就是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有多大本事,知彼嘛,便是要摸清楚对方的喜好、习性,甚至还要弄清她有哪些在意的人,继而投其所好,譬如她喜欢脂粉,便给她多买些脂粉,譬如她爱花,便给她多种花,尤其对她在意的人,也要爱屋及乌全心接纳……」
「废话。」
「喂,既然是求教你能不能虚心点儿?」
楚哲懒得再理他,自顾自地阔步朝前走,周为小跑着跟上他,一边跑一边絮叨,不一会儿,两人便前后脚到达太和殿的正殿。
此时已快到上朝的时辰,殿中已整整齐齐立了两排臣子,两人刚站进队列,便见吴公公甩着拂尘从殿后的侧门而入,大声唱喝「皇上驾到」,臣子们便齐齐跪地,山唿「皇上万岁万万岁」。
今日的仁帝看上去精神头儿不错,一双略显老态的眼眸熠熠生辉,由吴公公搀着坐上龙椅后,便往队列里扫了几眼,目光落在楚哲身上:「楚大人可是告了假?」
楚哲沉声应道:「回皇上,家父身体有恙,确实是告了几日的假。」
「如此也好,他也一把年纪了,还望他能早日康復。」仁帝说着又朝众人扬了扬手:「各位爱卿先平身吧。」
跪了一地的臣子先后从地上起身,重新站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列队形。
朝会由突发的几桩「冻死事件」开始,先后议到了各地衙门的抚慰及如何兴修水泥等,最后话引再次回到楚哲身上。
仁帝抬眸看他:「京兆伊昨晚送来的关于楚家案件的覆核文书朕已看了,虽斩首之刑一律定在秋后,但考虑到楚家两位当事人皆是朕的爱卿,朕便在此开个特例,由楚家人自行决定何时问斩柳氏。」
楚哲暗暗咬了咬牙,拿着笏板出列:「臣以为,越快越好。」
「朕允了,那就定在五日之后吧。」仁帝答得痛快。
朝中众人皆是一阵感慨,皇上对这楚大学士当真是宠信无度啊,事事都依着他,连律法都为其开了特例。
兵部尚书郑时初也拿着笏板出列:「皇上既然开了一个特例,何不顺势也开第二个特例?」
「郑爱卿何意?」
「伯爵府命案去岁便已判下,如今连大理寺那些受贿的官员也早被流放出京,偏偏杀人兇手赵天磊仍在狱中活得好好的,不如趁着这次楚家案件,将赵天磊与那柳氏一併问斩。」
楚哲立即阻止:「皇上,不可……」
话未落音便被郑时初出言打断:「柳氏谋害楚大学士的母亲,楚大学士恨不能立即将其斩杀,而那赵天磊也谋害了朱何谓的女儿,朱何谓却要从去岁等到今岁秋,才能等到兇手问斩,同样是血脉至亲血海深仇,楚大学士何不心胸宽广些,让那朱何谓也沾沾你的好处。」
楚哲神色不变地清浅一笑:「此乃皇恩,且还是特例,若是在下随意藉此惠及旁人,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美意?退一步说,在下也颇为诧异,郑尚书在朝中位高权重地位显赫,没想到与一个小小的行商交情如此深厚,竟都亲自为他在御前讨恩旨了,实在是让人敬佩呀。」
郑时初神色阴沉,赶忙撇清关系:「老夫与那朱何谓素不相识,何来交情深厚一说?老夫不过是见此案影响恶劣,想早日问斩早日了结而已,免得再在市井间听到一些垢病朝廷的言论,没成想,楚大学士竟将老夫误会至此,看来,退亲一事让楚大学士记恨下我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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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周为听不下去,也拿着笏板出列:「郑尚书说笑了,眼下朝上议的乃是柳氏问斩一事,您老何故要翻出郑楚两家退亲一事呢,若您硬要冤枉楚大学士记恨,倒不如回家好好管管自个的女儿,免得她到时又要给哪位公子下情人花之毒,惹出什么笑话来。」
话一落音,朝堂上便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声,气得郑时初鬍子都歪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军机大臣陆鹏飞闻言也出了队列:「此乃朝堂,什么退亲、什么情人花之事,且拿到堂下去说。」他斜了郑时初一眼,这才看向龙椅上的仁帝:「皇上,臣以为,特例便是特例,哪还有开第二个第三个的道理?若是如此,牢狱里等着秋后问斩的人恁样多,岂不是个个都有理由提前去问斩了?」
仁帝点了点头:「陆爱卿说得有理,此事就这般定下吧,莫要再吵了。」
楚哲胸口一松,暗暗舒了口气,只要赵天磊能活到秋天,他便就有时间找到伯爵府命案与大理寺受贿案翻案的证据。
此时郑时初却面色灰败,剜了一眼周为后重新回到了队列里。
自昨日京兆伊审完楚家案件,郑家姑娘给楚世子下毒之事便传遍了街头巷尾,弄得作为家主的他颜面扫地,没想到今日在朝堂上,刑部侍郎竟还当众提起此事,这让他一张老脸往何处搁?
待下了朝,郑时初忍着心底的一口恶气,坐着马车回了府,继而阔步朝郑淑娴所住的明月轩冲过去……
第81章 不举
郑淑娴正在明月轩里饮酒, 自上次事败,她便再未出府, 如行尸走肉般在闺阁里吃了睡、睡了吃, 不问世事,哭哭笑笑,整个人恍如被抽空了精气神儿, 显得愈加颓废和消瘦了。
小蕊在一旁开解:「姑娘,你就少喝点儿,再这么成日喝下去, 身子骨怕是要受不住了。」
郑淑娴歪着身子靠在一旁的矮几上,手里还抓着酒罐, 面上带着不屑的笑:「天不老,情难绝;人不死, 爱不灭。」她踉跄着站起身来, 抬眼看向窗外的一口池塘,此时塘中荷叶尽枯, 池水混浊, 一片荒凉:「若是不能与楚哥哥相携一生, 我身子骨的好与坏,都不重要了。」
话刚落音,闺阁的木门被「呯」的一声踹开,郑时初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一天到晚楚哥哥长楚哥哥短,我郑家的一张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他几步上前, 一把夺过郑淑娴手里的酒罐,「啪」的一声砸碎在了地上, 酒水洒了一地, 酒香四处瀰漫。
一旁的婢子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郑淑娴半醉半醒, 面色里却有几分松快:「女儿一没出府,二没与人乱来,怎的惹得父亲这般不痛快了?」
「你还有脸说没与人乱来,你给那楚世子下情人花之毒已经传遍京城了,咱们郑家都变成别人眼中的一个笑话了,」郑时初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今日我这张老脸,在朝堂上也被人戳得稀巴烂,我再次警告你,你不把自个儿当人倒也罢了,可别拖累了我们郑家。」
郑淑娴眸中含泪,嘴角却挂着笑:「父亲,你也知道我从小便心悦于楚哥哥,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小时候你就改变不了女儿的想法,如今女儿长大了,你就更改变不了什么了,既然有人戳您老脸,您找戳您的人算帐便是,何故来找女儿撒气?」
郑时初气得咬紧牙关,甩手「啪」的一巴掌扇在了郑淑娴的脸上。
郑淑娴被扇得一个趔趄,身子一软,倒在了旁边的矮几旁,抬眸,脸上霎时起了几根红印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仍是淡然一笑:「女儿现下最不怕的,便是挨父亲的打。」
郑时初握了握拳,绷着面色,一字一顿地吩咐屋内的婢子:「给姑娘从头到脚收拾好,晚上有客来访,姑娘得陪客。」说完转身出了明月轩。
郑淑娴闻言,眼中的泪忽的滑落,在脸上拉出了一条亮闪闪的沟壑。
迟明轩接到郑元辰的晚宴邀约时,想也未想便拒绝了:「郑兄有所不知,这几日翰林院要编修的文项颇多,在下下值后还须得回屋挑灯夜战,实在抽不出空去贵府赴宴。」
郑元辰将马车停在迟明轩必经的路口,人站在车前朝他拱了拱拳:「迟兄亦有所不知,家父今日在朝上被那楚家世子奚落了一顿,眼下正想找人倾诉一番呢,迟兄就当是帮帮忙,替在下缓解缓解家父的愁绪。」
他隐隐觉察出迟明轩与楚哲的不和,虽并不知晓究竟为何不和,却也想藉此试探一番,正所谓有共同的敌人便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迟明轩清秀的眉眼怔了怔,心底确实是动摇了。
这两日楚家案件在茶楼酒肆传得沸沸扬扬时,他由衷地感觉到了一种痛快,楚家倒,楚哲也必倒,到时他便可将姜欣然接到自己身边,与其相守一生。
他何不借旁人之力去对付楚哲呢?
「既然是郑尚书心绪不佳,在下自当是要前去宽解宽解的,只是事先与郑兄说好,用完膳在下便得离开,须赶回去编修文项。」
郑元辰见对方松了口,面上露出一抹浅笑:「迟兄放心,郑家也是有礼有节的府邸,又怎会强人所难。」
说着便将迟明轩引进马车,车夫一甩响鞭,马车便朝郑府的方向飞速驶去。
正厅里,晚宴的圆桌早已摆开,上面的菜餚自然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再佐以醇香肆溢的各类酒水,让人瞧着也是馋涎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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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页
郑淑娴早被其父从明月轩押了出来,正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干等,她满头璀璨的钗镮,脸上也施了浓重的妆容,身上再配以一袭亮闪闪的绯色华服,看上去恍如春天里的一棵花树,甚是夺目。
只是,与夺目的妆容相比,她神色却异常冷漠,脸上也毫无生气,白惨惨的,恍如戴着一张诡异的面具,恍如一张死人的脸。
迟明轩从门外进入正厅时,她眼也未抬,端着茶盏自顾自地饮茶,连招唿也懒得打。
郑时初忙起身相迎,与迟明轩寒暄了几句后,这才转头喝斥她:「你是哑了还是瞎了,见了客人也不过来打声招唿?」
郑淑娴这才慢吞吞地从席位上起身,款款行至迟明轩跟前,敷衍地福了福身后,转身回了座位,全程不发一言。
郑时初看着她这逼死样子心里就来气,但有外人在场也不便发作,尴尬地笑了笑后,便将迟明轩引至郑淑娴身侧的位置坐下。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事,百般不是滋味。
迟明轩一直等着郑时初与他聊楚家事,郑时初却对此只字不提,一心只将话题往男女婚嫁上说,说什么女大不中留,若强留必出祸事;又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须得先成家方能后立业。
反正说来说去,只差当场让他与郑淑娴订亲了。
迟明轩听得心头懊恼,待一桌人刚吃完,便欲起身告辞:「在下还有未忙完的公务在身,实在不便久留,只得先行离开。」
郑时初仍摆出一副笑脸,言语间尽是客气:「既然迟大人已光临寒舍,能否再给一柱香的时间,与老夫去书房一叙?」
迟明轩犹疑了片刻,勉强地点了点头。
郑元辰赶忙在前方引路,三个男人前后脚消失在了正厅的门外。
宴桌旁的郑淑娴盯着男人们离去的背影,眉眼间浮起沉重的阴郁之色,端过一旁的米酒牛饮了几口。
婢子小蕊赶忙上前来劝:「姑娘,您别再饮了,小心老爷又要说你。」
郑淑娴唇染酒香,悲苦一笑:「这一生,不只是爱而不得,竟还是这般的身不由己。」说完,眼角又滑下一滴清泪,浸透了脸上厚厚的妆容。
郑府书房里。
三人落座后,婢子给各人满上茶水,又端上了糕点。
郑时初也不再绕弯子:「迟大人这两日也应有所耳闻,关于楚家案件,小女也被牵涉其中,外面的言论要说多难听便有多难听,再这样下去,我郑家怕是要在京城待不下去了,老夫想了想,为今之计,唯有让小女早日订亲、早日成亲,方能让那些言论熄下去,方能让郑家重新挺起腰板做人,老夫虽与迟大人相识不久,却对迟大人的人品与才华深深佩服,若是迟大人能与小女结为连理,老夫当真是死也瞑目了,在此,恳请迟大人救一救小女,救一救郑家,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德妃妃娘娘所诞的五皇子那儿,还缺一个侍读学士,老夫到时一定向娘娘举荐迟大人。」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当真是几管齐下了。
迟明轩却客气一笑,委婉推辞:「多谢郑尚书的一片好意,但在下出身寒门不名一文,而郑姑娘却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在下实在是愧不敢当。」
郑元辰立马帮着敲边鼓:「迟兄何必自谦,父亲看人的眼光向来独到,你虽出身低,却是本事大,前途必会无可限量。」
迟明轩拱了拱拳:「只怕是二位一片好意,郑姑娘却不一定会应允,婚姻大事向来讲究门当户对、你情我愿,在下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郑时初隐隐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不由得直接相问:「若是小女答应嫁给迟大人呢,迟大人可否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迟明轩略略一顿,并未马上作答。
其实在他来郑府前便想到了逼亲这一幕,也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不过是在权衡何时用到这个办法而已。
「只怕是,在下也不会接受。」
郑元辰有些沉不住气了:「迟兄虽是赫赫有名的状元郎,但说白了,眼下也不过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修撰,往后若是无人提携,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怕是也异常艰难,如今我父亲愿意提携你,将你认作郑家人,迟兄为何要百般推拒?」
迟明轩为难地拱了拱拳:「在下对于郑尚书的提携之意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莫非你嫌弃我妹妹名声不好?她再名声不好,好歹也是高门贵女,好歹身子也是干干净净的。」
郑时初故意咳了一声:「辰儿你且少说两句,先让迟大人把话说完。」
郑元辰立马闭了嘴。
迟明轩从椅子上起身,朝郑时初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喃喃开口:「实不相瞒,在下患有隐疾,不敢耽误郑姑娘的一生。」
郑时初面露诧异之色:「是何隐疾?」
迟明轩故作为难地握了握拳,喃喃应道:「不举。」
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郑时初:「……」
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郑元辰:「……」
「在下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寻医问药,盼着能早些好起来,若是郑尚书与郑兄不嫌弃,在下痊癒之日,必定前来郑府提亲。」
不知要不要答应的郑时初:「……」
不知要不要答应的郑元辰:「……」
「在下还有一些公务要忙,须得先行告退一步,多谢郑府的盛情款待。」迟明轩说完再次拱了拱拳,这才转身往屋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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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元辰随口唤了声「张贵,送客。」
管家张贵立马出现在屋外,将迟明轩带出了府中的庭院。
屋内的父子二人仍是有些回不过神。
「父亲,若这小子真有此病,咱们便不可再撮合他与妹妹了。」
郑时初饮了两口茶水,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眸眯了眯:「你觉得他的话可信?」
郑元辰蹙着眉想了想:「一个男人,总不会无中生有到这般地步吧,毕竟事关名声,谁会这样说自己?」
郑时初阴冷一笑:「若他真有隐疾倒也罢了,若是假,却也显出迟明轩这个人的高明来,如此,他即拒了亲事,又不得罪我郑家,且还未将话说死,只说自己正在治,万一哪日他成亲了便说是自己治好了,也能轻易煳弄过去,当真是妙啊。」
郑元辰听得有些冒火,「如此这般,他岂不是在嫌弃我妹?」
「淑娴的名声都臭成那样了,还不叫人嫌弃她么?」郑时初说着又饮了一口茶:「迟明轩这颗棋子,若不能为我所用,必得会为旁人所用,无论如何,得先想办法将他拉到我郑家门下。」
「可他如今都拒了咱们。」
郑时初苍老的眸底掠过一丝冷光:「不如先试试这小子话里的真假。」
「如何试?」
「淑娴不就在楚家世子身上用过情人花之毒么,咱们大可再帮着她在迟明轩身上用一次,若是迟明轩撒了谎,咱们便让他与淑娴生米煮成熟饭,若是他没撒谎,淑娴也损失不了什么。」
郑元辰忍不住咧嘴一笑:「还是父亲有办法。」
郑时初沉声吩咐:「你先去找人弄到此毒,再找准时机下手,记住,一切须得隐秘。」
「父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第82章 回娘家
在郑元辰暗暗搜罗情人花之毒时, 楚哲也加快了调查两桩案件的进度,以防赵天磊被秋后问斩后一切变得更加棘手。
他先是去了趟国公府, 对着周为就大理寺受贿案的情况这样那样交代了几番, 接着又去找了冷凡,让他帮忙去挖一挖赵德入宫前的人缘关系。
随后还去了趟天牢见蒋伯辉,就先帝朝时错综复杂的党争情况询问了近半个时辰, 这才回侯府书房梳理整个案情的进展。
姜欣然知道他忙,却也不知他是否是在忙案件的事,晚上她睡下时, 他还没回来;早上她醒来时,他却早就上朝去了, 两人明明同睡一床,却好似接连两日没打照面了。
这两日府里也透着一股瘆人的安静, 老太太躲在锦秀苑里谁也不见, 楚玉书卧病在床诸事不管,即将出嫁的楚菊躲在闺阁以泪洗面, 唯有怡安院看上去有点儿人气。
姜欣然白日里除了看书, 便是逗逗鸟。
楚桃送来的那只鸟好似长大了一圈, 嘴里不只能喊「嫂嫂好」,还能跟着玉儿喊「姑娘、姑娘」了。
玉儿被逗得嘻嘻乱笑:「你看,连这鸟都恨不能化身为人来伺侯姑娘了。」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鸟才不会这般想,做人这样辛苦,鸟哪会稀罕。」
玉儿扁了扁嘴:「哪怕做人再辛苦, 奴婢也是想做人的,你看, 做鸟只能被关在笼子里, 哪儿也去不得, 别人给什么便吃什么,而做人呢,却能甩着胳膊腿四处晃荡,还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好。」
姜欣然摇了摇头:「咱们何尝不是更大笼子里的鸟。」
玉儿蹙着眉,听不懂:「姑娘就是书读多了,净愁些寻常人愁不到的事儿。」
姜欣然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你也须得多读些书才好。」
玉儿连忙摆手:「奴婢可不是那块料,姑娘还是饶了奴婢吧。」
主僕二人正闲聊着,丁秋生突然出现在正厅门口:「姨娘,世子让您去书房伺侯笔墨。」
姜欣然略略一怔,自过完年以来,他倒是第一次让她去书房,「好的,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屋外的雪早就融尽了,但天色仍有些阴沉,风也有些割人,姜欣然在身上披了件斗篷,这便出了门。
到达书房时,楚哲正在案前翻阅文书,见了她,也未等她行礼,开口便问:「你冷不冷?」
姜欣然赶忙摇头:「世子已在屋内燃了两个火炉,奴不冷。」
那两个火炉,其实也是他担心她冷,特意让丁秋生燃上的,「那你先研墨吧。」
「是。」姜欣然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搭在了一旁的官帽椅上,继而行至他身侧的案角,拿起墨锭开始研墨。
两人之间虽有了肌肤之亲,且还每日同睡一床,但私下相对时却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横在中间,令人想靠近而不得。
「姜欣然。」
「嗯?」
「这两日我确实有点忙,所以回来得有些晚。」
姜欣然停住研墨,抬头看他:「世子……是在忙姑父的案件么?」
「嗯。」
「还顺利吗?」
「顺利。」
见他不想细说,她也便不多问了,垂下头继续研墨:「那世子也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他扭头看她:「明日我会空闲一些,你若是想去看望你的父母……我可以陪你回一趟李子口。」
姜欣然也蓦地抬头看他,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亲自陪奴去么?」
「嗯。」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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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暗暗一喜,语气也明显松快起来:「奴多谢世子。」
楚哲见她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边翻动书页,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邹伯已经安排好了要带去的礼品,你凡事不用操心,等我明日下朝,咱们便出发。」
「是。」姜欣然嘴角弯了弯。
当日,两人一起在书房用完了晚膳,起身回怡安院时,姜欣然欲取回官帽椅上的斗篷,却被楚哲抢了先,一把将那斗篷捞过去提在了手上。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发窘。
姜欣然喃喃提醒,「世子,这是奴的衣裳。」
楚哲俊朗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手指在斗篷的布料间摩挲:「嗯,我知道的。」
他本想示好给她披衣裳,被她这么一说,倒有几分进退不能的尴尬了,「我……就是想问问这斗篷是何颜色。」
姜欣然释然一笑:「是绛紫色。」
楚哲「哦」了一声,抿了抿唇,仍是上前一步,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跟前,继而将斗篷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斗篷的领口下还有长长的繫绳,他身形太高,给她系那繫绳时得弯着腰,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就在她下颌处鼓捣,温热而湿润的气息全氤氲到了她脸上。
姜欣然整个嵴背都僵了,一脸发懵,往后闪身退了一步:「世……世子,还是让奴自己来吧。」她说着慌里慌张地去拉领口下的繫绳。
「我来。」他又一把将她拉近。
他手腕力气大,她瘦弱,他一拉,她便撞到了他的胸口上,撞得她的心里也一片慌乱。
楚哲再次弯下腰来,将那缠在一起的两条繫绳一圈圈地分开,继而在她领口下打了个蝴蝶结,精巧而细緻,仿佛也带着某种淡淡的贵气。
打完了结他仍未退开,目光如勾子般看着她,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从蝴蝶结处往上抬,轻轻触摸到了她细滑的小脸,指尖带着凉意,却也含着无尽的温柔。
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唿吸声,以及那吸唿声里隐藏的渴望。
姜欣然浑身都绷紧了,头飞快地往一侧偏过去,躲开了他的触碰,「世子,咱们还是早点回怡安院吧。」说完她再次往后一闪身,转身从他跟前逃开,匆匆往门口行去。
她害怕与他这般接触,他们的关系并未到这一步。
哪怕她是他名义上的妾室,哪怕她与他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但那都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缘自本心的选择,她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离开这里的。
屋内的楚哲怅然若失,触摸过她脸颊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终于黯然地垂下来。
回了主卧,两人再没过多的交流,她早早地洗漱完上了床,他后一步上床;她整晚动也未动,他却也碰都没碰她。
次日她醒来时,他早已上朝去了。
姜欣然坐于铜镜前,任玉儿给自己梳洗妆扮,心里却惴惴难安,昨日惹得那楚世子不开心,今日他答应的陪她去李子口,也不知还算不算数。
她将头上的钗镮取了下来:「先不急着梳头,过会儿再看吧。」
玉儿不解:「世子都快要下朝了,姑娘还在等什么?」
姜欣然神色黯然地垂下眉眼:「还不知究竟去不去呢。」
话刚落音,便见丁秋生出现在门口:「姨娘,去李子口的马车已经备下了,世子正在府外等着您呢。」
姜欣然面色一喜,着急忙慌地收拾了一通,这才出了门。
侯府大门口,楚哲正站在马车外,一袭白袍,长身而立,俊美的面上覆着一层冷光,英气逼人又威风凛凛,看上去甚是夺目,连路过的戴着帷帽的贵女都忍不住偷偷侧目呢。
姜欣然急匆匆迎了上去,朝他福了福身:「让世子久等,是奴的错。」
「无碍。」楚哲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高高的车轼,也未知会她一声,突然伸臂揽住她细细的腰肢,一把就将她抱上了车。
姜欣然还未反应过来,他又立马松开了她。
「多谢世子。」她恭恭敬敬。
楚哲却并未理会,径直进了车内。
姜欣然也跟着进去,如之前那般坐到了他的对面。
随着丁秋生大喝一声「驾」,马车便徐徐驶离了安平侯府,直朝城外的李子口驶去。
车内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锦盒,余下的空间便显得有些拥挤,脚边还设了一个炭炉,炉中的炭火正燃得红艷艷的。
楚哲将炭炉往她这一边踢了踢。
「奴不冷,世子也烤一烤。」
「我也不冷。」他语气有些慵懒,头轻轻靠在车壁上,好似又要闭目养神了。
姜欣然扫了一眼大大小小的锦盒,「其实世子大可不必准备这样多的礼品,我母亲就是个鱼贩子,怕是……受不起。」
楚哲闭上眼眸,看也不看她:「邹伯准备的,与我无关。」
姜欣然:「……」这个男人,表面上看似云淡风轻的,其实心底里还在生她昨日的气呢!
两人一路无话。
楚哲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姜欣然则静静地挨着炭炉取暖,马车出了城门后虽颠簸了些,好在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地到达了李子口的姜家大门前。
李春娘正在灶屋腌鱼,刚过完年,摊位上的生意还没缓过来,买进的鱼卖不出去,死了好些条,她见着心疼,只得将那些死鱼剖了、洗了,再用盐腌一腌,留着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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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志泽帮着母亲拿来一小卷竹蓆,在地上铺好,继而将腌好的鱼一条条地放上去阴干。
母子俩正忙活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还听到有人唤了声「母亲」。
姜志泽眸中亮光一闪:「好像是姐姐的声音。」说完身子一扭便跑出屋外。
李春娘也神情一震,在襜衣上擦了把手,提脚跟着跨出灶屋。
姜欣然已进了院门,正穿过屋前的空地朝母子俩走来,嘴里唤着,「母亲,志泽。」
「姐姐你回来了。」姜志泽跳下台阶,高兴地朝着姜欣然奔过去,
李春娘也下了台阶,喊了声「然然」,眼神却看向女儿身后那位极为贵气也极为英俊的男子,面上露出疑惑:「这位是?」
姜欣然微微一笑,看了看楚哲,继而转头向李春娘介绍:「母亲,他是世子,今日特意过来看望您的。」
第83章 状元哥哥
姜欣然微微一笑, 看了看楚哲,继而转头向李春娘介绍:「母亲, 他是世子, 今日特意过来看望您的。」
李春娘闻言一顿,眼里的喜色霎时要蹦出来了,情不自禁地喃喃着, 「原来……这就是世子啊。」
这些时日世子差人帮了她不少忙,甚至还在摊位上砌了房子免了她风吹日晒,但她却一直未曾面见过世子, 今日一见,才知她家这位郎婿不只金尊玉贵, 竟还长得如天上掉下的仙君似的,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呢, 与女儿站于一处, 当真是男才女貌璧人一对,看得让人喜不自胜。
楚哲微微颔首:「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 不必多礼。」李春娘无措地在襜衣上搓着双手, 看了眼正在往屋里搬礼品的丁秋生, 「你们想回来随时回来便是,何故还要带这些东西,太破费了。」说着又一把拉过姜志泽:「快来见过姐夫。」
姜志泽立马乖巧地朝着楚哲抱拳鞠躬:「见过姐夫。」
楚哲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姐夫」,一时竟觉得有些新鲜,也有些欣喜, 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免不了心头无措。
他见过朝廷的风起云涌, 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复杂形势, 却唯独在面对家长里短的局面时, 总会显得局促不安,于是只得沉默不语,仍是微微一颔首。
他一沉默,一张俊美的脸因此也冷冷的,权臣与富家公子的那种矜贵与高不可攀也就愈加明显了。
稚气未脱的姜志泽打量了他几眼,因此生出几分怯意来,默默地躲去了一边,不敢与他说话了。
姜欣然也看出楚哲有些唬人,忙打圆场:「母亲,你且先去做饭,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我先带世子去堂屋歇息。」
「好,你们先去歇息,我去做饭。」李春娘说着又吩咐姜志泽去外面找找他那个不靠谱的父亲。
午饭虽准备得仓促,却也是异常丰盛,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还有几道姜欣然平时爱吃的小菜和咸菜。
姜大鹏听说是侯府世子上门了,也忙不迭地买了罐好酒赶回来,进门后还特意换了身体面的衣裳,这才唯唯诺诺地上了饭桌。
楚哲坐于首位,旁边坐着姜欣然,下首的位置坐着姜志泽,另一侧则坐着姜大鹏与李春娘。
姜大鹏一上桌便开了酒罐,忙着给楚哲倒酒,「这可是我们李子口有名的米酒,世子喝几口尝尝。」
楚哲连忙推拒:「抱歉,在下不饮酒。」
姜大鹏一脸讨好的笑:「少喝一点,就尝个味儿,若是喜欢,我便下次专程给世子送去一些。」说着仍是要给楚哲倒酒。
「父亲。」姜欣然低喝一声:「世子说了不饮酒,你何故还要强人所难。」
姜大鹏被女儿喝斥得面上无光,却也不敢反驳,只得低声喃喃:「我这不是见一家人难得聚一次,心里头高兴么。」
姜志泽立马接过话引:「上次状元哥哥来我家,不是还有一种喝剩的果酒么,说不定姐夫会喜欢。」
一听「状元哥哥」几个字,姜欣然吓得心尖一紧,忙朝弟弟使了眼色,继而垂下头,默默地端起茶盏饮茶。
状元哥哥就是迟明轩,而「迟明轩」三个字向来是楚世子的禁忌,今日若是被他知道他还来过李子口,楚世子估计要当场发飙了。
果然……
楚哲寒气森森一字一顿地应道:「你听好了,你状元哥哥喝剩的酒,我丁点也不会沾。」那盛气凌人声色俱厉的架势,当真是恨不能驱人十里。
姜志泽被唬得一愣。
姜大鹏也是一愣。
本就僵硬的气氛愈加僵硬起来!
李春娘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姜欣然,忙打圆场:「不喝酒了,都不喝了,好好吃饭便是。」
一顿饭吃得安静、尴尬、别扭、难受,明明丰盛的菜餚,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不过两刻钟后,各人便吃完放下了筷箸。
楚哲又饮完了一盏茶,起身抱拳道:「在下明日还须早起上朝,故尔今日不便留宿,得与欣然赶回城去。」
李春娘也不便强留,面色惶惶地叮嘱:「那你们回去时注意安全,得空了再过来。」
待姜欣然要坐上马车前,她仍忍不住将她拉到一边,一开始的喜悦早被满满的不安取代:「你且与我说句实话,楚世子对你到底如何?」
姜欣然故作坦然地微微一笑,凑到李春娘耳边低语:「母亲放心,世子对我好着呢,他只是性子冷,说话耿直,实际上人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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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娘压根不放心,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不会像你父亲一般打人吧?」
「母亲,你以为人人都像父亲么?」
李春娘握紧女儿的手,眸中含泪,声音哽咽,「反正你须得记住了,他对你好才是真的好,对我们好不好都无所谓的。」
「女儿记住了。」姜欣然又在母亲肩头依偎了片刻,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丁秋生甩响手中的长鞭,马车掉了个头,徐徐驶离了李子口。
楚哲仍如先前那般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一声不吭。
她知道他心里有气,故尔他不吭声,她也便不吭声,免得一不小心又火上浇油了。
车内没了锦盒,空间大了不少,脚边的炭炉又燃了新的银炭,烘得人暖暖的,暖得她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姜欣然。」他突然出声唤她。
她霎时清醒,立马坐直了身体:「奴在。」
哪怕是在车内坐着,他也比她高了许多,头微微后仰,下巴轻扬,睥睨着她:「迟明轩之前经常去你家么?」
她连忙否认:「没有,就……去过两次。」
他意味不明地一笑:「你嫁去云溪苑的那日,他便去找过你对吧?」
姜欣然垂下头,暗暗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不吭声。
楚哲收起笑,面色冷了几分:「想当初,你还不承认他是你的相好呢。」
「他不是奴的相好。」她蓦地抬起头来迎视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又看到了她眸中隐藏的那股劲儿,不由得沉默下来,罢了,这个问题已吵好几次了,不想再吵了。
姜欣然更不想与他吵,关于迟明轩是不是相好的问题,她已解释好几次了,实在是不懂这个男人在计较什么。
空气沉静了好一会儿。
他再次慵懒地开口:「你家里人,好似很喜欢迟明轩吧?」他曾亲眼见到迟明轩拉着姜大鹏去国公府,今日又亲耳听到姜志泽亲热地称其为「状元哥哥」,心里怎么想怎么不爽。
姜欣然幽怨地瞟了他一眼,「世子今日这般揪着迟明轩不放,究竟是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他头一偏,赌气般移开了视线,冷着脸盯着不停飘动的车帘,不吭声了。
他不吭声了,她的心头才略略松懈下来,挨着暖暖的炭炉继续烘拷自己的一双小手。
如此,两人又是一路无话,直到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侯府门口,他才提腿钻出了马车。
下车后也并未马上离去,而是站在车下等她。
待她站上高高的车轼,他也不与她招唿一声,自行扶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地将她抱了下来。
明明她已站稳,他却仍不捨得松开她,附在她耳边低声交代:「明日柳氏问斩,今晚我还得去处理一些事情,会晚一些回来。」
「奴知道了。」姜欣然说着欲挣脱他的怀抱。
他却仍不放开她,手臂如铁箍般缠在她的腰际,「你可否还有话对我说?」
姜欣然羞愧难当,侯府大门乃大庭广众,何况旁边还站着丁秋生呢,如此搂搂抱抱实在不得体,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喃喃:「世子一定要注意安全。」
男人终于心满意足,放开了她:「嗯,我知道了,你自己先回屋,我得与丁秋生出去一趟。」说完他唇角轻轻一扬,转身重新跳上了马车。
姜欣然看着徐徐驶远的马车,心下一嘆,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明明前一刻还在生气,后一刻却又向人示好了,当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是夜,楚哲迟迟不见归。
姜欣然一个人在床上躺到了三更,总算听到屋内有了轻微的响动,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看了看,才知是楚世子回来了,于是眼一闭,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她刚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蓦地发现楚世子又在牢牢盯着她看了,她霎时清醒,「嗖」的从床上坐起来:「世子……怎的没去上朝。」
楚哲早已洗漱更衣完毕,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柔和的色泽,桃花眼里的光清澈、明朗,唇角轻轻扬起:「今日不用上朝,得去刑场观刑。」
姜欣然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奴也要去么?」
「随你。」楚哲提腿从床沿起身,站在床前的空地上看她,「柳氏提了一个请求,说是想在行刑前见你一面。」
姜欣然一怔,满脸不解:「她想见的人不该是侯爷么,不该是楚梅楚菊么,为何想要见奴?」
「谁知道她脑子里埋了什么药,不过她已是个将死之人,不能将你如何了,去不去随你的意愿。」楚哲柔声说道。
姜欣然心头倒生出几分好奇,「那就去吧,奴想听听她会与奴说些什么。」
楚哲「嗯」了一声,「午时三刻行刑,你且起来梳洗更衣,用完早膳,我便带你过去。」
「好的世子。」姜欣然也趿鞋下了床。
柳若施自被判斩刑后一直被关在府衙的南监,过去这些时日,除了楚梅通过夫婿的关系往狱中送了些吃食,再无人来探望过她。
姜欣然出现在狱中时,她刚用完了死刑犯的最后一顿膳食,身上换了套干净的囚服,头髮也略略整理过,那张她一向珍视的脸看上去苍老了不少,颧骨高耸,嘴角凹陷,眼尾和额际都长出了许多新的纹路。
她扒在囚室的木门上,对着走廊上徐徐靠近的姜欣然与楚哲阴冷一笑:「看到我的下场,你们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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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阴婚
楚哲懒得理会柳若施, 转头吩咐一旁的狱卒:「先给她戴上枷锁和脚镣。」免得她伤害到姜欣然。
两名狱卒应「是」后打开了囚室门,三下五除二便给柳若施戴上刑具, 强迫她站得笔直再动弹不得了。
楚哲这才放了心, 面色温柔地看着姜欣然:「你进去,我在外头等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姜欣然点了点头, 转身入得囚室内。
室内空气混浊,光线幽暗,除了靠墙的一张草蓆, 再无别物,柳若施全身枷锁地站在空地上, 神色阴沉地看着对面的姜欣然。
姜欣然坦然与她对望:「你在侯府养尊处优多年,没想到竟也还能受得住这样的日子。」
柳若施冷冷一笑:「你我本都是女奴出身, 什么样的苦没吃过, 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呢?」
「你倒还记得自己吃苦受罪的日子,既然如此, 又何故不好好珍惜自己养尊处优的日子, 又何故要干出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呢?」
柳若施咬了咬牙:「我再不济, 也轮不着你来教训我。」
姜欣然也微微一笑:「你几次想要我的性命而不得,我确实用不着费心思和时间来教训你,此次来,不过是听闻你死前想见我一面,我心下好奇便过来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柳若施绷着面色,吊眼里微微泛红:「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哪怕世子娶不了郑淑娴, 哪怕是我死, 你也赢不了我。」
「我为何要赢你?」
「你不就是想独占世子吗,不就是觊觎侯府夫人这个位置吗?」柳若施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了一步:「我告诉你姜欣然,你不过就是个跟我一样的女奴,可恨、可鄙、耍尽心机,在世子心里女奴是什么,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物件儿、是讨人厌的小猫小狗,是他香炉里迟早要倒掉的炉灰、是一件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脏衣裳,所以这辈子,你别妄想他会将你扶正,这辈子,你终究只是个姨娘,只是个奴,终究要被未来的侯夫人压一头,确实,我柳氏眼下是要被斩首了,可那又怎样,你连同情我的资格都没有。」
姜欣然面色冷了几分,默然地盯了她片刻,缓缓开口:「我总算是知道你为何要见我了。」她微微一笑:「你不甘心,你宁可输给世子、输给侯爷、输给老夫人,甚至输给死去的那位侯夫人,你也不甘心输给我,因为你觉得我没资格赢你,我只是个奴而已。」
她也朝她逼近了一步:「但柳氏,若是我告诉你,我与世子乃是假成亲,你信吗?」
柳若施面色一怔,气得嘴唇乱颤:「你……一派胡言。」
姜欣然的笑里带了几分凌厉:「我与世子的亲事不过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逼退他与郑家的亲事,亲事被逼退后,我们又因我姑父的案子而延续着这个幌子,若不是你给世子下情人花之毒,我们至今都不会有肌肤之亲。」
柳若施吊眼里溢出一层水光,双拳在枷锁板上紧握,握得整个身子也跟着瑟瑟乱晃:「你们……你们竟敢如此煳弄人。」
「所以柳氏,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赢你,你在意的那些东西,我压根儿就没在意过,我即不会一辈子做别人的姨娘,对侯府夫人这个位子也没丁点兴趣,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自会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你折腾出的这一切事情,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姜欣然直视着她的一双吊眼,继续道:「还有,我虽跟你一样是个女奴,出身卑微,没少吃苦受罪,但我与你终究又是不同的,我没你贪、没你蠢,更没你坏,不会像你一般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枉顾他人性命,好在天道轮迴,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且一路好走,等到了九泉之下,好好地给侯夫人及楚桃磕头认罪去吧。」
柳若施泪水涟涟,嘴里呜呜乱哭,一个没站稳,连人带枷锁滚到了地上,因套着刑具,那身子倒在地上时也绷得笔直。
姜欣然淡然地扫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囚室。
楚哲正等在外头,见了她,一脸关切地迎上来:「她没将你如何吧?」
姜欣然摇了摇头:「她戴着刑具呢,又能将奴如何?」说完转头就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楚哲还想问柳氏说了什么,但见她神色恹恹,便没再开口了。
午时二刻,柳氏已被押往刑场。
场下围观的人除了寻常百姓,还有国公爷、周青山、周为、冷凡,以及几位爱看热闹的朝中同僚。
楚梅与楚菊也来了,但只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不敢往近处挤,不忍心看到母亲惨死的场面。
柳若施却面色平静,步履稳健,在被押上断头台前,她看了看人群,一眼望见远远站着的两个女儿,随后又抬头看了眼白茫茫的天际,嘴角竟浮出一抹欣慰的笑来。
这一生就这样了,哪怕重来一次,她估计自己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也仍会如这般被押上断头台。
因这一生,她压根儿就不曾后悔过。
她只是个出生寒微的女子,倘若不耍尽心机地往上爬、不营营苟苟地在男人间钻营,她如何能从一个女奴成为安平侯府的侯夫人,如何能将朝不保夕的穷困变为尽享荣华的安逸,她不能后悔,也后悔不起。
哪怕她终将殒命,但她还有两个女儿啊,她们一个嫁去了郡王府,一个即将嫁去将军府,她们可都是正室夫人,是正经八百的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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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虽比不得男儿身金贵,但至少再也不用像她一般背负女奴的印迹,被人歧视、被人指指点点嚼舌根了,她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刽子手已在鬼头刀上喷上酒水,随着斩首令牌「呯」的一声落地,刽子手也手起刀落,血溅出丈余远,柳若施人头落地。
场下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
楚梅和楚菊相互依偎,已哭得瘫坐在了地上。
国公府的三代人却长长舒了口气,国公爷更是心情大好,嚷着要周为去给他买糖葫芦。
冷凡却神色平静地穿过人群,行至楚哲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晚一点来我府中,我有事与你说。」
楚哲莫名问:「何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冷凡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而此时楚玉书正由顾姨娘搀着坐在了屋外的太师椅上,久不出门的他看上去瘦了、憔悴了,脸颊都略略凹陷了。
他微微眯起眼眸,定定盯着对面的屋顶,上面正有一群鸟在啄食:「那可是咱家楚桃养的鸟么?」
顾氏微微一笑:「不是呢老爷,那不过是一群麻雀。」
话刚落音,一只麻雀忽地从屋顶坠落,意外的摔死在了地上,顾氏吓得微微一怔。
楚玉书却面色不变:「那麻雀,死了么?
「死了,老爷。」
「让牛二去扔了吧。」
「是。」
楚玉书抬头看了看天,那覆满云层的天边竟隐隐透出几许阳光来,他长长舒了口气,「明日,天就要放晴了。」
观完刑回府,已过了未时,楚哲先将姜欣然送回了怡安院,这才转身去找冷凡。
冷凡住在北门大街的一处后巷里,屋子不大,就一个两进的院落,还买了一个叫木冬的家僕打扫。
楚哲刚入得门内,木冬便迎了出来:「楚大人可到了,我家主子已等侯多时了。」
「他究竟有何事?」
「主子说今日是他成亲的日子。」
楚哲蹙起眉头:「他成亲?」
「嗯,说是和楚桃姑娘。」
楚哲:「……」
院中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连那席面上都铺着大红的绸布,离宴席不远处的正厅门口,冷凡身着一袭新郎的绯色喜服,手捧楚桃灵位,面上如沐春风:「大舅哥,你终于来了。」
楚哲满面疑惑:「你究竟要做什么?」
冷凡微微一笑:「今日楚桃大仇得报,也该到我娶她的时候了,我年幼便父母双亡,再加之与你那父亲也不熟,故尔只能请你来做个见证。」
他说着微微一侧身,朝楚哲做了个请的手势。
身后的正厅里也四处铺着红绸布,墙上还贴了一个硕大的「囍」字,看上去甚是喜庆。
楚哲并没急着进去,而是看了一眼楚桃的灵位,又看了一眼冷凡:「人死不能復生,你当真要如此么?」
冷凡收起脸上的笑意,神色肃穆了几分,「我什么时候在楚大人面前说过假话?」
楚哲见此便也不再多言,提腿迈进了厅内,并面色凛然地坐在了高堂的位置。
冷凡捧着那个灵位恍如捧着真的楚桃一般,嘴里喃喃低语:「桃桃,咱们要拜堂成亲了,你站在那边,我站在这边,你乖一些,好生拜。」他说着将灵位轻轻放在了旁边的空地上。
立于门口的木冬作为傧相大唱一声:「新郎新娘就位,一拜天地——」
冷凡屈膝而跪,朝着一旁的香案深深磕了个头。
木冬又大唱一声:「二拜高堂——」
冷凡转过身来,躬着腰也将旁边的灵位转了个面,再次对着楚哲屈膝跪下去,虔诚地深深一拜。
高堂之上的楚哲冷着面色,喉头哽咽,双拳在袖中暗暗握紧。
木冬再次大声唱颂:「夫妻对拜——」
冷凡转向地上的灵位,将它轻轻地挪到正对自己,面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桃桃,咱们要互拜了,你要认真一些。」说完对着灵位重重地磕下头去。
屋外暮色四合,屋内人影成单,愿我一生孤苦,换来生与你相守。
第85章 他喜欢她
木冬在门口偷偷抹泪, 冷凡却满脸欣慰,拜完天地, 他便如护着宝贝一般将楚桃的灵位放到了自己的寝屋。
屋中喜床喜被红彤彤一片, 连门扇上都贴了好几个大大的「囍」字,一看就知准备了不少时日。
楚哲一个人坐在宴桌旁,看着天边缓缓升起的一轮弯月, 竟情不自禁地想像着,若是楚桃在世,这场婚礼该会何等地热闹呀, 朝中的同僚应都会来吧,或许连皇上也会送来贺礼, 不说是十里红妆,至少上百抬嫁妆是有的。
想到此, 他看了眼清寂的院落, 给自己倒了杯果酒,一口饮下。
冷凡也出得屋来, 坐到他的旁边, 给他满上酒,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往后咱们便是亲戚了,我也只认你一个亲戚,来,干一个。」说完也不等楚哲端杯,自个儿一饮而尽。
喝完继续满上, 嘴角还露出一抹得意:「这辈子与她成了亲,下辈子她也就跑不脱了, 到时看谁敢与我抢。」
楚哲暗暗一嘆:「谁知人有没有下辈子呢。」
「不管有没有, 得先争取着, 万一有呢。」冷凡又饮下一口酒,「男人就得大胆,就得敢于抢先机,不然后悔莫及。」
他说着面色黯下来:「要是我早点向楚桃提亲,早点将她娶进门,说不定她就不会出事了,也就不会与我阴阳两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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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一时无话,饮下一口果酒。
冷凡咬了咬牙:「但哪怕是阴阳两隔,我也定不能错过她,也定要她做我的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我的妻。」
楚哲心头酸涩,仰头看向天空,「你看那月亮,多像楚桃的眼睛呀。」
冷凡闻言也抬头看天,继而踉跄着站起身来:「是啊,她正笑眯眯地看着这院子呢,今日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他说着激动地冲着那月亮大喊:「楚桃,你以后便是我冷凡的妻子了,你开心吗,楚桃……」
在寒气袭人的夜里,男人的喊声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怡安院里,姜欣然也倚在廊下,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你看那月亮弯弯的,多像楚桃笑起来时的眼睛呀。」
玉儿给她披上外衣,幽幽嘆了口气:「今日那柳氏总算是被斩了,楚桃也能瞑目了。」
「但她终究是活不过来了。」姜欣然转身往屋内走,面色仍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玉儿瞧出些端倪:「姑娘今日回府后一直唉声嘆气的,可是那柳氏与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姜欣然坐到矮几旁,摇了摇头:「我两次差点丧命于柳氏之手,眼下又哪会被她不中听的话所影响,我不过是……」她顿了顿,「想到以后的日子,心里有些茫然罢了。」
「以后?」玉儿略略一怔,给主子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依奴婢看,姑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虽姑娘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眼下不是已经与世子圆房了么,若是世子执意要留下姑娘,姑娘不如……干脆从了他。」
姜欣然看着杯中的茶水,摇了摇头:「我与世子终究不是一路人,勉强拘在一处,我难受,他也难受。」
「那若是世子不放姑娘走呢?」
姜欣然长长一嘆:「我正是担忧此事呢。」
她虽并未将柳氏这个人放于心上,但柳氏今日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楚世子对女奴的偏见根深蒂固,长期与他居于一处,她心头必是不得舒展的,只待姑父能早日昭雪,她才有理由彻彻底底地离他而去。
但万一楚世子到时不放人呢?
这些时日她也留意到他的改变,虽性情仍是喜怒无常,却眼见着对她越来越好了,这份好让她感动,也令她担忧。
玉儿扁了扁嘴:「奴婢觉得,若姑娘执意要走,世子强留也是枉然,到时万一不行,咱们想办法从世子那儿将姑娘的身契偷出来,再找个机会偷偷跑掉不就得了。」
「放肆。」楚哲突然一声大喝,阔步入得屋内,一身寒气,威风凛凛,桃花眼里的光杀气腾腾,恍如手握人命的罗煞一般。
玉儿吓得脑袋一「嗡」,话也说不出了,膝盖一软,立马跪了下去。
姜欣然也惊得失了魂,跟着屈膝跪下去:「刚刚是奴口不择言,下次再也不敢了,还望世子大人有大量,饶过奴这一回。」也不知她与玉儿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楚哲行至近前,咬牙说了句:「出去。」
玉儿身子一颤,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跑,姜欣然也跟着爬起来往门口跑。
「等等。」楚哲板着脸看向门口的二人:「姜欣然你留下,你,」他看着玉儿,「去屋外跪着,跪到明日早上。」
玉儿瑟缩着出了房门,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屋外的台阶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空然,她们聊得太放肆,他也出现得猝不及防,情势在眨眼间便已无可挽回。
姜欣然看着夜色下的玉儿,神思仍有些恍惚,待楚哲坐到太师椅里,她再次朝他屈膝跪下,低声哀求:「世子,屋外天寒露重,玉儿乃一女子,若是跪一整宿,怕是要伤了身子,请求世子饶了玉儿这一次。」
楚哲面罩寒霜,冷眼盯着向他哀求的女人:「姜欣然,她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女奴,犯了错,没当场要她的命,没当场割下她的舌头,已经是很客气了,如今罚她跪一宿,过分吗?」
姜欣然听得浑身一阵恶寒,瑟缩着摇了摇头:「不过分,但……但奴也犯了错,奴愿意与玉儿一同去受罚。」她说着咬牙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往屋外走。
楚哲也立马从太师椅上起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姜欣然,你到底想怎样?」
她抬头看他,杏眼里又闪出了无畏的光:「奴不想怎样,奴不过是想与玉儿一起受罚而已。」她说着想挣脱他的束缚往屋外走。
但她挣不脱,他力气大,又比她高了许多,擒她就如同擒一只小鸡似的。
他绷着面色,问得一字一顿,「这已是你第二次因她与我翻脸了,不就是个婢女吗,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吗?」
「在奴心里,她不是婢女,她是陪着奴一起长大的姐妹,若她有事,奴也不能安然。」
「那我呢,在你心里我是什么?」话一出口他就蓦地一怔,今日饮了几口果酒,果然说话就不过脑子了,他怎能将自己与一个婢女比!
她也一怔,不知该如何应他。
「罢了,看在你求情的份上,本世子可以饶了她。」他突然松了口,并松开了她的手臂,还补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但这笔帐,得记在你头上。」
姜欣然定定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世子……此话当真?」
「我何时与你说过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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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这才面色一喜,立马恭敬地勾下头:「多谢世子。」说完转身出门去扶玉儿。
玉儿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站起来,低声抽泣:「姑娘,世子待会儿不会又要来罚你吧?」
姜欣然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放心吧,不会的,你且去洗漱,洗完去歇着吧。」
「是。」玉儿福了福身,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
姜欣然回屋时,楚哲已坐回到太师椅里,两人对望了一眼,一时都无话。
她默默地行至矮几旁,拿了一本书静静地翻看;他则寂寥地靠在太师椅里,无聊地摩挲着他的玉扳指。
两人隔了半丈远,仿佛隔着一条长河似的,他只能看到她微微侧着的身影、低垂的侧脸,以及翻动书页的白皙而柔软的小手。
烛火轻轻跃动,两人投在地上的暗影也跟着轻轻跃动,让满室的寂静里多了些许灵动与暧昧。
「今日……柳氏对你说了什么?」他突然开口问她。
姜欣然翻动书页的手一顿,扭头虚虚地看了他一眼:「她好似有点不甘心,说什么哪怕她死了我也赢不了她。」
楚哲「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他一沉默,她就心慌,不知道自己煳弄过去了没有,她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柳氏说他看不起女奴吧?
「世子。」
「嗯?」
她主动换了话引,「若是柳氏也知晓大理寺那件案子,她死了,会不会少一个证人?」
楚哲答得毫不犹豫:「会。」
「那……」那为什么要急着斩她?
「反正她活着也没什么用,又撬不开她的嘴,不如让她死了省事,证人还留有一个。」
姜欣然不解:「为何会撬不开她的嘴?」
「柳氏既然能为人所用,必然也受制于人,虽然楚桃不在了,但还有楚梅与楚菊在,她为了护着她们,定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姜欣然「哦」了一声,又暗暗瞄了楚哲一眼,「世子这也是为了护着楚梅与楚菊吧?」
「她们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不想父亲再遭受丧女打击而已。」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不过你放心,柳氏的死不影响大理寺受贿案的调查。」
「嗯,奴知道。」
两人又沉默下来,她继续低头看书,他继续百无聊赖地摩挲玉扳指。
半晌后,他又喃喃开口:「你……洗了?」
姜欣然点了点头:「奴洗了。」
「嗯,那我也去洗。」他说着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转身去了盥室。
他心里莫名堵着一股愁绪,郁郁不得舒展。
冷凡说得没错,男人就得大胆,就得敢于抢先机,不然后悔莫及,他曾将她送去国公府、送给别的男人,已经让自己追悔过一次了,他不能再干令自己后悔的事。
所以趁着她在自己身边时,他得告诉她,他喜欢她,想与她相守一生,想跟她白头到老,他不想错过她,不想如冷凡那般等到失去后对月哀嚎。
可当他兴沖沖回到怡安院时,听到的却是她与婢女谋划着名如何偷身契,如何逃离他,以至于他因此怒火中烧,恨不能割下那婢女的舌头。
事后他冷静下来思量,许是她并不知他的心意,所以才存着离开他的念头,若是他主动表白,坦露心意,她定会卸下防备安心留下来的,终究,她的身子已经是他的了。
想到她的身子,泡在浴桶里的楚哲情不自禁地有了反应,他立马扯过一旁的巾子,飞快地遮住了令他羞耻的地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绝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这辈子都没可能。
趁着男人去洗漱的机会,姜欣然也匆匆脱了身上的外衣,放下挽在头顶的乌髮,安安稳稳地躺到了床的里侧。
待男人洗完回来时,她便故作睏倦地闭眼假寐。
第86章 我想要你
他也没出声唤她, 好似在屋内走了两圈,又饮了两口茶水, 最后便熄掉了屋内的烛火, 黑暗笼下来的瞬间,床顶悬挂的络子又以另外一种绚丽呈现出来。
床榻颤了几颤,男人终于躺到了她身侧, 还重重地唿了口气,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淡淡地飘在鼻际。
姜欣然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被窝里,屏着气息, 强迫自己入睡。
「姜欣然。」他突然唤她。
她装睡,不理他。
「姜欣然。」他又喊。
她捲起手指, 仍是不吭声。
他突然翻了个身,贴近她, 悬在她的身体上方:「别装了, 我知道你没睡。」
姜欣然的心缩得紧紧的,战战兢兢睁开眼, 看他。
莹莹的黑暗里,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却能将他英挺的五官轮廓看得清清楚楚:「世子此时不睡……要做什么?」
「我想要你。」他说得直接,从未有过的直接,说完便将整个身体俯下来,意图去亲吻她。
姜欣然偏过头,本能地用手去推他的肩:「世子……奴困了, 奴……」
话未说完,她的双手便被他反扣在了枕上, 「为何要抗拒?解毒那日你说过的, 你不会后悔。」他的声音低沉, 浑厚,也异常温柔,像羽毛一般扫在她的耳边。
姜欣然怯生生地回应:「奴所说的不后悔,是指……不后悔付出任何代价救回世子。」
他怔了怔,放开了她的手,身体却仍未退开,头俯下来,埋进她的颈窝里,轻嗅着她的体香:「姜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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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动也不敢动,几乎在哀求,「世子还是睡到自己位置上去吧。」
他偏不,偏要伏在她身上,声音仍是浑厚而温柔,甚至带着「嗡嗡」的呢喃的腔调:「姜欣然,我很喜欢你,我想一直与你在一起。」
他终于借着这黑夜,借着两人亲密相触的机会,说出了自己心底想说的话。
空气勐的沉静了一瞬。
姜欣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也僵在她的颈窝里,在等着她的回应。
但她好半天也没给他回应。
「你别再想着走了好不好,就待在侯府,待在我的身边。」一向盛气凌人贵不可攀的男人,此时像极了一个扯着大人衣角讨糖吃的孩童。
姜欣然气息发颤,却仍是横下一条心:「世子,不可以。」
他胸口蓦地一紧,好似被人揪了一下,抬头看她:「为何不可以?」
「世子位高权重,又出身显赫,奴不过是李子口的一个鱼贩子,哪能配得上世子的喜爱,待姑父的案子一了结,奴与世子便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还望世子莫要一时冲动,为奴而误了自己。」
楚哲喘着气,好似不敢相信她拒绝得如此干脆,用力握住她的肩,语气里多了几分狠厉:「可你已是我的人了。」
她极力反驳:「但奴的心不是。」
楚哲恍如被当头棒喝,蓦地记起迟明轩曾说过的话,什么他能得到姜欣然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体内不由得涌过一阵不甘,咬了咬牙:「那我就要你的人怎么了,我就想要你的身子。」说完他重重地俯下来,吻住了她的唇。
温暖而柔软的床榻上,是他愤怒的进攻与她绝望的反抗,炙热的气息瀰漫在夜色里,惊扰了床顶绚丽的络子。
姜欣然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臂摁住他的肩勐的一推,竟一把就将他推开,继而「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他一怔,她也一怔。
她飞快地缩到床榻里侧的角落里,静静地蹲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也从床上直起身来。
两人在黑暗中莹莹对望。
她看似性情柔弱处处迎合他,实则在关键时刻总能将他制得死死的;他看似高高在上处处压制她,实则在关键时刻也总是对她败下阵来。
姜欣然嘴里唿唿喘着气:「奴第一次见世子时,世子就警告过奴,说不会碰奴,也让奴别妄想爬床,奴一直谨遵着与世子的约定,没成想几个月过去,世子自己却失言了。」
楚哲握着拳,滚了滚喉头,「你也说是过去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发生了多少事你不都看着吗,我承认是我失言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改了主意,想好好地与你在一起,怎么就不可以了?」
「奴与世子乃两个世界的人,世子生在云端,奴长在泥地,眼下不过是形势所逼才凑到一起,待一切尘埃落定,奴与世子必定是要各归各途的。」
「姜欣然,如今你已经来到了我的世界,咱们不过得好好的吗,你为何还要惦念着回去?」
姜欣然冷得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喷嚏。
他又心软了,掀起被子的一角:「你过来一些,我将被子搭在你身上。」
她仍缩在床角,不敢过来。
「怎么,你怕?我若真想……做什么,你缩在那角落里又躲得过去么?」
她觉得自己躲不过去,嘴上却仍硬气得很:「奴不怕。」说着慢慢地挪到了被子的边沿。
楚哲伸手将大半的被子裹在她身上,并在领口替她扣紧,轻声问,「是我的世界不好,还是我不好?」
姜欣然煳弄了一句:「都好。」
「姜欣然你给我说实话。」他的语气又变得狠厉了。
姜欣然裹着被子往床的里侧退了退,最后背靠床榻后的墙壁,借着络子散发的微弱光亮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娓娓道来:「奴一出生就因是女儿身而被父亲嫌弃,送去了姑母家寄养,姑父姑母虽对奴百般疼爱,但奴从小就知道,那些幸福的日子本该是不属于奴的,后来孟家出事,奴被遣送回了家,却不想,竟再次被父亲以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世子。」她说着顿了顿,好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奴跟着世子的这几个月,享尽荣华,衣食无忧,过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光鲜日子,但奴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本也是不该属于奴的,奴拥有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心头虽然欣喜,但更多的却是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姜欣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想说,奴活到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身不由自己,奴想在往后余生里,能活得踏实、舒坦和自在,能不依附于任何一个人而活着。」
楚哲在黑暗中看着她,沉声问:「这么说来,是本世子让你不舒坦和不自在了?」
姜欣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是。」
楚哲气得吸了口气,紧了紧自己的拳:「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让你不自在了?」
姜欣然透过黑暗看着他:「奴已经说过,世子是生在云端的人,奴看世子,都须得高高地仰起头颅……」
「我已经在努力地贴近你了,我陪你逛街、陪你回家,你还要我如何?」
「于世子而言,这是对奴的恩赐吗?」姜欣然苦笑一声:「在奴的眼里,真正美好的感情应是像姑父与姑母一样,相敬如宾平等相待,而不是如奴与世子一般,总需要一个人跪伏在另一个人面前,总需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这不是奴所期待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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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楚哲胸口如刀绞一般,悲愤地盯着女人:「我以为,我已在努力地对你好了,已经很好了。」
「世子必然以为,奴终究只是个奴,世子稍稍的好,对奴而言都应是弥足珍贵的,都应是与众不同的。」
「我没有这样想。」
「你就有。」姜欣然吸了吸鼻子,「世子刚不是问柳氏与奴说了什么吗,其实她还说过,世子对女奴的偏见根深蒂固,女奴在世子眼里,就是一件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脏衣裳。」
楚哲咬了咬牙:「你就信了她是吧?」
「奴不是信她,而是信自己,奴虽然出身卑微,也能吃苦受罪,甚至有时也能忍辱偷生,但奴从未自轻自贱过,奴的心意早已对世子言明,奴不想给任何人做妾,奴想要立女户单过,还望世子成全。」
楚哲气息微微发颤,伸臂去拉她,想将她拥入怀中。
她却警觉地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背后的帐幔也跟着抖了抖。
他无比挫败,伸出去的手臂又黯然地收回来,声音低沉,却也隐隐藏着怯懦:「假如,我不放你走呢?」
姜欣然心尖一颤,绝望地沉默下来,片刻后喃喃开口:「若果真如此,奴也定能活下去的,只是,活得如行尸走肉罢了。」
楚哲一听「行尸走肉」四个字,又蓦地握紧了拳,语气里带着难言的悲伤:「跟我在一处,就令你这般难受么?」
她沉默不语。
「姜欣然你说话,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其实奴是感激世子的,在奴的姑父蒙冤时,世子却愿意伸出援手。」
楚哲有些泄气:「呵,仅仅只有感激。」
姜欣然无奈一笑:「奴敢期待别的吗?奴不过是世子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幌子而已,不过是世子可以随意送人的物件儿而已……」
「你又在翻旧帐。」他气恼地打断她。
「奴不是在刻意翻旧帐。」她却语气平静,「而是这些因由,恍如扎在奴心底的一根刺,奴本就够不着世子的世界,世子也理解不了奴的世界,再有了这根刺的搅动,哪怕世子对奴再好,奴定然也是无法再安生的,奴不知道自己又会在哪一日,又被当成物件儿一般被送走、被卖掉。」
楚哲无力地冷笑一声:「所以,这数月以来,你对我,从未有哪怕是一瞬间的……喜欢?」
姜欣然怔了怔,平静作答:「是。」
「所以,这数月以来,你对我的迎合,不过是为了让我去帮你查你姑父的案子?」
姜欣然再次平静作答:「是。」
「所以,」楚哲气息颤得厉害,明显是在极力隐忍了:「你早就盘算好了,待你姑父翻案,你便要离我而去。」
姜欣然仍语气决绝:「是。」
他好似整个人都瘫软了一般,往后挪了挪,头懊恼地垂下去。
姜欣然有些担心他:「若是奴的话伤到了世子,奴愿意接受世子的一切责罚。」
楚哲在黑暗中又冷笑一声,继而转身下了床沿,站在床前的空地上,他身着一袭月白色中衣,络子幽暗的光亮笼下来,映得他愈加清冷而矜贵。
他咬了咬牙,盯着缩在床榻里侧的姜欣然,「我对你的好,乃是因为你值得,但你对我的好,却充满了算计,姜欣然,你跟柳氏有什么不同,你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是,世子说得没错,奴与柳氏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我们都出身卑微,一无所有,许多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去算计,不得不折下腰来委身于人……」
「够了。」他突然打断她,「你不用折下腰来向我示好了,我不稀罕。」他说着转身往屋外走,走了几步又趔趄一下,停下来,扶住屋内的屏风,「大理寺的案子我会继续去调查,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朝廷公理。」
「多谢世子。」
他缓了缓:「用不着你来谢我。」说着又嘆了口气:「满以为解决了柳氏,这府里再没人敢欺负你了,没想到,在你心里,我才是那个真正欺负你的人,姜欣然你放心,我会尽快还你自由的。」
姜欣然心头一喜:「真的么?」
这声「真的么」再次伤到了他,他一个字未回,转身出了主卧,直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屋内的姜欣然肩膀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第87章 他瘦了
夜寒凉无比, 冷风阵阵,吹得檐角的灯笼「吱吱」乱响, 那映出的灯影也跟着在风里乱晃。
姜欣然趿鞋下床, 行至门口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外,院内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唯有院墙处两株梧桐树在簌簌作响。
她转身回了屋, 并点燃了烛火,一时睡意全无,坐在灯下发了好一会儿怔, 心里隐隐不安,觉得自己刚刚话说得太过;又觉得, 心里该全然安稳才对,要说的都一次说完了, 余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楚世子的决定, 惩罚她,亦或如他所说, 放了她。
玉儿在屋外敲门:「姑娘, 你还没睡么?」
姜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玉儿一直在留意主卧的动静, 隐隐听到两人在吵,也知道楚世子甩门而去,「世子是不是沖姑娘发脾气了?」
姜欣然摇了摇头:「我也朝他说了不好听的话。」
玉儿将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头才略略舒展:「吵几句倒没什么,奴婢就是担心世子对姑娘动手。」在李子口时, 她多少回见到姜大鹏对李春娘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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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页
「世子不是那样的人,放心吧。」
玉儿转身从木架上取了外衣给主子披上:「今日夜都深了, 姑娘也该放宽心, 安安稳稳去睡一觉, 待明日起床了,世子的气也消了,说不定你们两人就能和好了。」
姜欣然幽幽一嘆:「这次,怕是难得和好了,不过,」她眸中又闪出一抹光亮来:「世子答应了给我自由。」
「当真,不用等到孟家翻案么?」
姜欣然盯着不停闪动的烛火,黯然地摇头:「他也没说具体是何时。」
此时盯着不停闪动烛火的人,还有新月酒楼里的迟明轩。
眼前明明只有一支烛火,但他盯着盯着,那烛火就会变成两支、三支、四支……
今日是郑元辰的生辰,他特意在新月酒楼办了两桌宴席,将平日走得近的亲朋好友叫过来一起庆贺,迟明轩作为郑府的坐上宾,自然也被邀了过来。
只是酒喝到一半,迟明轩便感觉到体内的异样,浑身发软、发热,脑袋发晕,胸口「怦怦」乱跳,郑元辰忙吩咐两名小厮将他扶到单独的包间歇息。
那包间在酒楼的三楼,静谧,舒适,里面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缠缠绵绵的,诱使他体内的那股暗流也汹涌得更肆虐。
他感觉喘不过气来,踉跄着想要出去,伸臂拉了几次那扇木门,却总也拉不开。
迟明轩隐隐感觉不对劲,转头看过去,身后是一张软床,红彤彤的被褥、红彤彤的帐幔,床衅还燃了两支红彤彤的烛火。
透过薄薄的帐幔,他朦朦胧胧看到了床上躺着的女子,那起伏的身形让他霎时感觉到一阵肿胀,拳握紧,头晕得更厉害了。
「欣然?」他低喃了一句,扶了扶额,转过身去,踉跄着徐徐走向床榻。
床上的郑淑娴只穿了一身亵衣,头髮松散,意识迷离,漫妙的身姿在大红被褥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诱人而魅惑。
迟明轩喘着气,满头大汗地坐上了床沿,继而将帐幔高高挑起,清瘦而白皙的手指颤抖着穿过床单,覆在了郑淑娴细滑的脚踝上……
这註定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在郑元辰与众人把酒言欢传杯弄盏之时,楼上的包间里,男人也得到了尽情释放。
(此处省略多字)
他好似真的得到了她,却也好似从此远离了她。
他知道身侧的女人并非姜欣然,却也并不关心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就当是她吧,是他的欣然。
为了靠近她,他走了好远的路,实在太累了,想躺下歇一歇,就当是躺在了一个有她的梦里,与她真正的做了一回夫妻吧。
当体内最后一缕气力倾尽时,他高高地仰起头颅,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有晶莹的泪从眼角暗暗滑落。
好累呀,他身子一歪,终于从郑淑娴身上倒下去,进入了梦乡。
次日醒来,迟明轩还未来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便一眼望见坐在床里侧对他冷眼相看的郑淑娴。
他头皮一阵发紧,「嗖」的一声坐起来,面色灰败:「怎会是你?」
「怎么,不是你的欣然,很失望是吧?」郑淑娴鄙夷一笑,随后面色不惊地系好身上的小衣,露在外的脖子、背、胳膊上全淤痕。
她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感觉不到她的疼痛,穿好了小衣,她又不紧不慢地穿好了中衣,再次抬起头来,眸中带着戾气:「没想到迟大人做狗也没天分,竟也是一条不知轻重的蠢狗。」
迟明轩咬了咬牙,握着拳,眼眸泛红,「郑姑娘若是聪明人,又怎会被送到这张床上来?」
郑淑娴闻言一怔,好一会儿没吭声,继而慢慢将身体挪到床沿,趿鞋下了床,背朝他,盯着槛窗外泄进的一缕光亮,微微眯起的眸中静静滑下了两行眼泪。
是啊,她是蠢啊,她如何能想到,自己的同胞兄长竟会给她下迷//魂药,竟会亲手将她送到别的男人床上,
「迟明轩,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想嫁给你,但愿咱们都能忘记昨晚发生的事,若是我父兄问起来,你就说什么也没发生,如此便好。」
迟明轩也毫不客气:「正合在下心意。」
郑淑娴冷笑一声,转头看他:「原来你也喜欢姜欣然呀,她一个鱼贩子,倒是挺会勾引男人的。」
「请郑姑娘说话放尊重点。」
郑淑娴却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像疯了一般,笑得整个身子跟着乱颤,笑完后眼中又涌出一串眼泪,也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可惜了,迟大人与我一样,不过是空梦一场。」
迟明轩也提腿下了床:「在下的事,不劳郑姑娘费心。」
「本姑娘才懒得费心。」郑淑娴说着往前趔趄了两步,披上外衣,继而用手捂住小腹,似乎是在忍受疼痛,站立片刻后才缓缓直起身子,开门而去。
屋内的迟明轩扫了一眼凌乱的床榻,膝盖一软,又坐回到了床沿,以手扶额,面上浮起一层又一层的沉重与失落。
怡安院里,姜欣然已两日没见楚哲人影了,他又宿回书房去了。
玉儿每日跑出去窥探,一见着楚哲就回来向姜欣然禀报:「姑娘,世子又回来了,不过没往咱们这边来,而是直接进了书房。」
姜欣然无奈地斜她一眼:「你且别跑进跑出的盯着世子了,若是被他发现,指不定又要罚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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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扁了扁嘴:「奴婢这不是见到姑娘与世子没和好,心里头担心么。」
「老奴也跟着担心着呀。」邹伯突然出现在正厅门口。
姜欣然一愣,忙起身相迎:「邹伯快进屋来坐。」
邹伯躬着身子,倚着门框摆了摆手:「老奴就不进去了,老奴不过是有几句话想与姨娘说,说完就走。」
姜欣然特意端了张圆凳到门口:「邹伯腿不好,还是坐着说吧,我洗耳恭听。」
邹伯接过圆凳道了声「谢」,坐下后长长嘆了口气,「姨娘是个好姑娘,世子也是个好孩子,两人站于一处,别说有多般配了。」
姜欣然尴尬地垂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他。
邹伯却自顾自地说:「老奴虽年纪大了,却也晓得,年轻小两口在一块儿,哪有不吵吵闹闹、不拌拌嘴的,可再吵闹再拌嘴,千万不能让情谊生分了呀。」
姜欣然微笑着出言安慰:「邹伯放心,不会生分的。」
邹伯苦着一张脸:「实不相瞒,世子已两日没进饮食了,每日天不亮就去上朝,下朝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让进,老奴瞧着心里担忧得很,往常世子心里再不痛快,也从未如这般搓磨过自己,这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呀,老奴想求姨娘去劝劝世子,让他好歹进些饮食,姨娘的话,世子定然会听的。」
姜欣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的话,他会听吗?嘴上却应道:「那世子的晚膳,就由我去送吧,我……劝劝他。」
老头儿立马面色一松,从圆凳上起身朝姜欣然行礼:「老奴代过世的夫人谢过姨娘了。」
姜欣然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待到用晚膳时,玉儿早早的就去后厨将热乎乎的膳食提了过来,又给主子披了件斗篷,这才目送着她去往书房的方向。
书房房门紧闭,一切看上去悄无声息。
姜欣然轻叩门扉,连着唤了几声「世子」。
门很快就开了。
但开门的楚哲却看也未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屋内走,径直坐回到案前,案桌上还高高地累了两摞文书。
「世子歇一歇吧,先用膳。」姜欣然提着食盒也行至案桌旁。
楚哲随手拿起一本文书翻阅,神色肃穆,俊朗的面容好似消瘦苍白了一些,下额的线条更加硬朗了。
他目光落到书页上,仍是不看她,语气也如他的下颌一般硬朗,「放下,出去。」
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恍如她第一次在云溪苑见到他时的那般。
第88章 她弃他
姜欣然当真不想再对这个男人虚与委蛇, 但一想到他正在调查姑父的案子,又想到他也曾几次救她, 心又软了, 「世子再忙,好歹也不能饿肚子。」
她说着将食盒提上案桌,也不管他态度如何, 自顾自地将菜餚一样样端到案桌上摆好,继而盛了一小碗米饭行至他身侧,轻轻递到他跟前。
楚哲这才合上文书, 抬眸,看着面前的米饭, 桃花眼里的光幽冷、深邃,恍如寒潭一般:「你这是关心我, 还是担心我倒下了没人再去查案了?」
姜欣然也不隐瞒:「都有。」
「很好, 你终于不用在本世子面前装腔作势了。」他说着扭头去看她,眸中虽仍流露出眷恋, 言语却丝毫不饶人, 「你也省心了, 我也省心了。」
姜欣然不接他的话头:「世子还是先用膳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他也不接她的话头:「你这般擅长算计,可否想好了离开侯府后去做什么?」
姜欣然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待世子用膳了,奴再说与世子听。」
楚哲冷哼一声, 抬手拿起筷箸:「好,那我用膳, 你且说吧。」
姜欣然看着矜贵的男人慢斯条理地吃了第一口饭, 并夹了第一口菜后, 才出声回应:「奴想开一家书肆,自己养活自己。」
楚哲闻言,握着筷箸的手悬在半空,继而又放下了筷箸:「姜欣然,这是个属于男人的世界,你一介女流,且还是一介平民,想在京城混出名堂来,谈何容易?」
姜欣然语气执拗,「世子不用膳,奴便不说话了。」
楚哲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只得拿起筷箸继续慢斯条理地用膳。
姜欣然这才开口:「奴并没什么雄心大志,指望在京城混出什么名堂来,奴的初衷只是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挣钱自己花,哪怕挣的少些、日子过得拮据些,却也能活得舒坦自在。」
楚哲半晌没吭声,默默用膳。
好似在思量着什么,又好似仅是在用膳而已。
半晌后,他放下碗筷,用巾子擦了擦嘴角,「我吃完了。」
姜欣然赶忙上前收拾案上的饭菜、碗筷,将它们悉数放进旁边的食盒里。
他黯然地看着她:「姜欣然。」
姜欣然扭头:「奴在。」
他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还会嫁人吗?」
姜欣然摇了摇头:「奴不想嫁人了。」
他握紧的拳终于暗暗一松,又沉默了下来。
待她收拾好了碗筷,正要提起食盒往屋外走时,他突然唤住她:「姜欣然。」
「嗯?」
他嗫嚅着:「你与我在一起这些时日……可有最开心的时候?」
姜欣然点了点头:「有。」
「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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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与世子落到融洞里的时候。」
「为何?」明明那时他们面临死亡,最是绝望。
姜欣然沉静地看了他一眼:「那时的世子,才真正的将奴……平等相待了。」
他看着立于案前的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来,「我明白了。」顿了顿又接着开口:「立女户的事,我这几日会给你办妥。」
姜欣然一愣,心底掠过一阵喜意,却仍努力将那喜意藏起来,面色平静地道了句:「多谢世子。」
「到时,你若是想离开,」他忍不住再次握紧了拳:「我也不强留你,但有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楚哲满眼温柔地看着她:「毕竟是我将你的人生推到这一步的,所以我也得对你负责,开书肆的店面我会给你找好,同时也会给你一笔铺货的银两,再加之大理寺案的幕后之人还未找到,你孤身一人离开侯府多多少少会有危险,我会派两名高手随时贴身保护你,这一切,你都须得接受,可好?」
姜欣然心头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屈膝深深朝他行了一礼:「世子对奴的好,奴会深深铭记于心。」
「你不用记这些。」楚哲仍是满眼的温柔与无奈,「你只须记得,我曾弃过你一回,将你送去了国公府,如今你执意要离开侯府,也算是弃了我一回,咱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姜欣然:「……」能这样子扯平么?
见她不吭声,他又唤了她一声,「姜欣然。」
「嗯。」
「你可愿意与我扯平?」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他已答应放她走了,「奴愿意。」
「好。」楚哲舒了口气,继而从案桌另一侧绕过来,缓缓行至她跟前,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带着强大的侵略的气息,「我能不能……再抱一下你?」他的手臂已从身侧轻轻伸了出来。
姜欣然本能地往后退一步,躲开了他,垂下头,一言不发。
她虽与他已有肌肤之亲,也在多个场合被他似是而非地抱过,但终究他们不是真正的伴侣,此时、此地,如此相拥,她总觉得过于尴尬。
他消瘦而白皙的脸上隐隐浮起失落与沉重,收回手臂,低喃了两声「罢了」,随后滚了滚喉头:「大理寺那件案子,若有新的进展,我会随时差人告诉你,」他好似疲惫地嘆了口气:「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且退下吧。」
「那世子也多保重,奴退下了。」姜欣然说着福了福身,提起身侧的食盒,转身款款走向了屋外。
他黯然盯着她弱柳扶风般的身影,一直盯到她下了屋前的台阶,消失不见,才喃喃低语了一句:「原来你的心,竟是如石头一般。」
五日之后,丁秋生便给姜欣然送来了她的身契、立女户的文书以及租赁店面的契约书:「这是世子让奴交给姨娘的。」说着又将一个硕大的木盒放于桌上,「这里面是一些银两,世子让姨娘好生收着。」
一旁的玉儿看到那一大盒银两,立马两眼放光:「哇,世子出手当真阔绰。」
姜欣然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这些文书还须得去府衙备案么?」姜欣然接过文书看了看。
「不用了,世子都给您办好了,若是有巡视的官差问起,您就直接说自己是被驱逐的妾室便可。」丁秋生说完又朝身后的拱门处招了招手。
两名小厮装扮的男子入得院中,行至正厅门口朝姜欣然躬身行礼:「小的见过姑娘。」
「这是?」
丁秋生立马介绍:「这是胡大和胡三,是世子专门给姨娘安派的护卫,往后有什么事,姨娘尽管吩咐他们俩兄弟便是。」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那世子现在可在书房中?」这五日她再未见过他,好歹走之前要与他去道个别。
丁秋生嗫嚅着:「世子说过,说姨娘走时……不用与他告别,他……没空。」
姜欣然「哦」了一声,「那烦你代我向世子言一声『谢』。」
丁秋生面色恭敬:「小的遵命。」
姜欣然离开侯府前还特意端了一盘糕点,去了一趟锦秀苑。
鲁氏将自己关在屋中好些时日,看上去也瘦了、憔悴了,脸上的沟壑愈加纵横交错了。
她虽没出院门,府中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的,见到姜欣然出现在院门口,便知她是来与她道别的,眸中不由得溢出几滴清泪,言语里也带了堵气的成分:「你还拿这些糕点来做什么,反正老身以后也吃不着了。」
姜欣然微微一笑,嘴里仍唤了声「祖母」,「晚辈虽离开了侯府,但若是祖母想吃晚辈做的糕点,晚辈可以做好了差人送过来便是。」
鲁氏抹着泪珠子,无奈地摇头:「罢了,别送了,如今我楚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老身也一把年纪了,不知活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你且奔你的好日子去,不用管老身了。」
姜欣然垂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老太太怨怪地看了她一眼:「平时看着你温温驯驯和和气气的,没成想你这姑娘心眼儿子却是硬得很,子仲从小到大从未对哪个姑娘上心过,唯独对你存着一份异样的心思,结果你却还是要弃他而去,我楚家当真是要断子绝孙了呀。」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哭,连一旁的孙姑姑也忍不住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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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世子位高权重、才华横溢,且还长相俊朗,京中多少贵女眼巴巴地想要嫁给他呢,您何必如此泄气?」
「他这般好,那你为何要弃他而去,他哪一点配不上你?」老太太一双眼哭得通红,怔怔地盯着姜欣然。
姜欣然有些无措:「是晚辈配不上世子才对,晚辈高攀不起。」
老太太听出她话里的意味,转过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又变软了,「孩子,你能不能答应祖母一个请求。」
「祖母请说。」
「你能不能别急着嫁人,若是子仲仍放不下你,再去找你,你能不能试着再给他个机会?」
姜欣然面色略略一愣。
老太太自顾自地说:「子仲那性子执拗得很,还认死理儿,旁人怕是入不得他的眼,若是他一条道走到黑,你能不能……」
姜欣然忙出言打断:「祖母,我不会再嫁人了。」
这次轮到老太太面色一愣,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嘆了口气,松开了姜欣然的手:「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管不到你们了,管不到了。」说完又低下头去抹眼泪。
姜欣然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枉然,喃喃地安慰几句后便退出了院子,寻思着还是得去与楚世子当面道别,亦或是道谢。
她特意回了趟怡安院,又端了一盘糕点去书房,却见书房房门紧闭,压根儿不见一丝人气,再一想到楚世子说没空与她道别的话,只得作罢。
她让玉儿将糕点交给了丁秋生,再让丁秋生转送给楚世子,就当是对他的谢礼了。
当胡大胡三赶着马车载着姜欣然徐徐驶离侯府大门时,楚哲站在府中最高的一处楼阁对其遥遥相望,他一袭黑色斗篷,腰系长剑,面色冷硬如冰,萧杀的冷风拂过髮际,拂过他高大的身体,髮丝扬起,衣袍在猎猎作响。
丁秋生看了眼那马车,又看了眼主子,出言劝慰:「世子放心,胡大和胡三会按时将姨娘的情况回禀的。」
他声音低沉,却也字字清晰,「以后称她为姜姑娘。」
丁秋生一哽,应了声「是」。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徐驶远的马车,哪怕那马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了,他的目光却仍一动不动地落到那个方向。
他记得当初决定买她时,不过是因了坊间所传的「卖鱼西施」的名号,他甚至都没兴趣去看看她的长相,只是在赌坊外的茶楼里见了一眼姜大鹏,三两句便谈妥了价格,他给了银子,姜大鹏在身契上按了手印,自此,她便被迫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开始,他确实没将她当回事,一连晾了她几天。
毕竟,她只是个买来的幌子,他没心情去照顾她的感受。
后来见她,也不过是利用她去对付柳若施与郑淑娴而已。
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她连礼也行不全,甚至还滚着眼珠子偷偷打量他,他大怒,强迫她跪伏,并扔给她八个字:「奴不安分,最是可厌。」
那一日,她一定格外委屈吧?
她看似柔弱,实则执拗,她的屈服半真半假,却也时常在最在意的事情上顽抗到底,他想不透,也数不清,在后来相处的几个月中,他究竟让她受过多少次委屈。
「丁秋生。」他突然出声。
丁秋生立马低头应声:「奴在。」
「在我身边为奴,觉得委屈吗?」
丁秋生被这问题吓了一大跳,连忙摇头:「奴不委屈,奴能伺侯世子乃祖上积下的福气,奴高兴还来不及呢。」
楚哲黯然地收回了落到远处的目光,看向丁秋生,低声道了句「谢谢」。
他不委屈,但她委屈啊,她本就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宁可日子苦一点、累一点,甚至穷一点,也绝不自甘为奴。
她与那柳氏本也是不同的,她不好高骛远,不贪慕富贵,更不会伤天害理,她不过是寻求一份活着的自在而已。
偏偏,他让她不自在了,逼迫她委身于他,逼迫她虚与委蛇。
他再次看了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暗暗长嘆了口气,神思恍惚的瞬间,仍是不敢相信,她已经离他而去了。
丁秋生将手里的食盒置于一旁的平台上:「这是姨娘……」他一顿,知道说错了话,立马改口:「这是姜姑娘给世子送的糕点,世子现在要不要吃一些?」
楚哲垂目,怔怔盯着食盒里的糕点,一块又一块,在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这糕点是什么颜色?」他蓦地发问。
第89章 偷偷的
楚哲垂目, 怔怔盯着食盒里的糕点,一块又一块, 在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 「这糕点是什么颜色?」他蓦地发问。
丁秋生哽住,瞪着眼,「世子……莫非, 不知道这颜色?」
楚哲一顿,也立马改口:「我是问你,你瞧着它是何颜色?」
丁秋生咧嘴一笑:「翠绿嘛, 姨娘亲手做的绿豆糕。」
「这叫豆绿。」他记起她曾耐心地教他颜色的种类,并让他牢牢地背了下来, 「放到我书房的案桌上去吧。」说完他转身一步步下了阁楼的楼梯。
丁秋生提着食盒跟在后面:「世子,姜姑娘已经走了, 您还要住书房吗?要不要住回怡安院?」
走在前头的男人身形高大、威风凛凛, 冷风捲起他的黑色斗篷,让他莫名带了几许冷冽的萧杀之气, 却就是一声不吭, 头也不回, 自顾自地阔步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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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
姜欣然侧身透过车内窄小的窗口,一直看着侯府门口那对石葫芦慢慢变小、消失后,这才转过身来,抬手从一方锦盒里拿出了自己的身契,展开细看。
上面的内容简洁到草率:姜大鹏因有一筱女, 名姜欣然,年十六岁, 请中说合, 情愿以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侯府世子楚哲为妾。恐后无凭, 永无返回,立卖字存照。
末尾乃姜大鹏的签名及手印。
姜欣然一时百感交集,两个男人仓促的决定,写就这么一张小小的身契,从此便令她的人生改写。
身为女子,当真是命如蝼蚁。
玉儿看出主子的低落,指了指搁于一旁的一大盒白银:「如今姑娘终于得偿所愿,银子有了,店面有了,自在也有了,该高兴才是。」
姜欣然将身契放回锦盒,抬头看玉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世子太狠了?」
玉儿赶忙摇头:「奴婢才没那样觉得呢,就如同姑娘离开李子口那日说的,什么『生于微处活命已属不易,哪有资格谈情论爱』,等往后日子好了,姑娘自然会有精力和能力顾惜旁人的。」
姜欣然「嗯」了一声,瞟了眼装白银的木盒:「等往后日子好了,挣着钱了,世子给的这些银两,咱们都得要还回去。」
玉儿扁了扁嘴:「那就等姑娘挣着银子了再说呗。」随后又往车外问了声:「胡大胡三,还有多久到咱们的铺子?」
胡大一边挥着鞭子一声应声:「快了,姑娘再等等,马上就到明德大街了。」
玉儿心情好,话也多:「明德大街可是京城最热闹的路段,那里的店铺不只紧俏,还价格高呢,世子给咱们一租就是一年,还付清了所有费用,当真是比当初那位周公子还要出手阔绰。」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得把这些帐都记下来,以后都得还。」
玉儿嘻嘻一笑:「还,都还,所以姑娘得打起精神,努力挣银子。」
主僕二人说笑一阵,马车便已稳稳停在了明德大街中段的梨花巷路口,这是个十字路口,密集的人群来往不息,商铺鳞次栉比,好不热闹。
而楚哲为她所租的店铺就处在「十」字的右上角,正好汇集了四通八达的人气,左侧乃贡院,正对面乃京城最大的学舍「应天学舍」,旁边还有一家颇具规模的文房四宝店,这绝佳的位置堪称是黄金中的黄金了。
店铺面积不小,里面已安顿了好些放书的木架,店铺后面还有座两进的小院儿,便于住宿和生活。
玉儿蹦蹦跳跳地前后探察了一番,高兴得合不拢嘴,凑到姜欣然身侧低声道:「怪不得皇上都那般喜欢楚世子呢,他做事当真是思虑周全。」
姜欣然语气里带着几分戏嚯:「你现在可是将夸赞周公子的话又用到楚世子身上了。」
玉儿嘻嘻一笑:「奴婢现在瞧着,楚世子比周公子要好。」
胡大和胡三正忙着将马车里的一应生活用具卸下来,闻言也咧着嘴笑,胡大还忍不住应声:「世子不只是比周公子好,而是比世间许多男子都要好。」
姜欣然闻言看了看胡大,又看了眼胡三,两人长相酷似,一看就知是亲兄弟,之前在侯府时她也见过他俩,只是不太熟,「你们一个叫胡大,一个叫胡三,可还有胡二?」
胡大将手头的木箱放下,恭恭敬敬应道:「回姑娘,小的确实还有个二弟,只是一场大火将他烧死了,父母也被烧死了,若不是世子出手相救,我们两兄弟也早就没命了。」
姜欣然怔了怔:「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好些年了,世子不只救下了小的两兄弟,还给我们提供衣食,教我们功夫,可说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了。」
玉儿忍不住插言:「这么说来,世子还挺善待下人的?」
「世子就是性子冷了些,话少了些,心地却是极好的,对下人更是没的说了,最多不过是对那些想往他跟前凑的女奴凶了些。」
玉儿扁了扁嘴:「那些人也是胆大,世子都那么凶了,还巴望着想往人家跟前凑。」
胡三也忍不住插言:「多着呢,后来世子发狠杖毙了一个,那些人才算老实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言地聊了一阵,又合力将店铺打扫了一通,再将生活用具在后院规整好。
一番忙活下来,屋外已是暮色四合,玉儿赶忙去附近菜市买了些萝蔔与羊肉回来,晚上主僕几人炖了一大锅,热气腾腾地吃完,便各自回屋歇息了。
姜欣然住进了院中的正房,房中的摆设、用具也早就提前安顿妥当,连床榻上的帐幔和被褥也都是崭新的。
玉儿一边铺床一边絮叨:「别看世子是个大男人,心思却细得很,这房中大大小小的物件儿竟都给姑娘买齐全了。」
姜欣然坐于铜镜前卸妆发,盯着镜中朦朦胧胧的自己,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欠楚世子这样多,往后愈发是还不清了。
玉儿铺完床,转头又问:「姑娘明日要不要去李子口将夫人也接过来住,让她帮着给姑娘打理店铺?」
姜欣然将一头乌髮放下来,披于肩上,思量了片刻:「眼下我离开了侯府,且又还没在这儿安下身来,若是贸然将母亲接过来住,反倒要让她跟着操心了,不如先让她继续卖鱼,等我这边的生意稳下来,能挣着银子了,再将她接过来享福,到时她哪怕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好歹我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了,她也应是能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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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如此想也好,只是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有的忙了,姑娘也要顾惜着自己。」
姜欣然微微一笑:「我心里有数的,你放心。」
接下来主僕几人确实忙活了一阵,先是将整个京都的书肆跑一遍,确定最好卖的几种书籍类型及价格后,再去各处打听书籍的进货渠道及最优惠的价格,继而订立长远的合约关系。
最后还得想店名、做店招、布置店面,直至书肆开业,已是五日后的事情了。
这一日也正是应天学舍启学的日子,来来往往的书生甚多,但凡经过十字路口者,抬眼皆能看到梨花巷拐角处那个巨大的招牌:「见明书肆。」
正所谓「天见甚明,地见其充,君子贵其金也」,姜欣然取「见明」二字,不只盼着天能时时见其明,更暗含「大理寺受贿案」早日沉冤得雪之意。
她在这热闹的城中也没什么朋友,故尔哪怕是第一日开业,来捧场的熟人寥寥无几,倒是有不少书生进店光顾,一来是新开的店铺,大家都想来瞧瞧热闹,二来这店中的老闆娘实在美艷,当真是绝代有佳人、幽居梨花巷,谁不想来过过眼瘾?
一时店里门庭若市车马盈门,木架上摆放的书籍销出了大半。
姜欣然站在柜檯前忙着给客人结帐,整个白日都没来得及饮几口茶水,直至到了酉时,店中才渐渐消停下来。
玉儿端了杯饮子过来:「姑娘累坏了吧,先喝几口,奴婢马上去后院准备晚膳。」
姜欣然应了声「好」,正欲端杯喝饮子,丁秋生突然入得店内,抱拳行礼:「恭喜姜姑娘新店开业,小的来给您送恭喜了。」
「呀,秋生来了。」姜欣然忙放下饮子从柜檯前出来,本能地往店外觑了两眼:「就你一个人么?」
丁秋生腼腆一笑:「嗯,就小的一个人来,世子忙着朝中事务,抽不出空,不过他差小的给姜姑娘送来了喜钱。」说着从胸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姜欣然。
姜欣然连忙摆手:「我不能再收世子的银钱了。」
丁秋生只得将信封搁到柜檯上:「世子说了,喜钱乃吉利钱,收了它才能生意兴隆,小的话已传到,先告退了。」说着转身跑出了店铺。
「哎你等等……」姜欣然立马跟出去,但终究是慢了一步,店外除了喧嚣的街道,哪还有丁秋生的影子。
她怔怔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发了好一会儿愣。
一旁的玉儿忍不住好奇,拿起信封往里头瞄了两眼:「哇,一百两银票呢,世子为了姑娘当真是花钱如流水啊。」
姜欣然瞟了玉儿一眼,转身走回柜檯:「先收起来吧。」随后面色又沉下来:「我口口声声说要自己挣钱自己花,却不想,如今走来的每一步,全靠他来照应。」
玉儿宽慰主子:「姑娘不是说要还么,等咱们的店稳住生意了,一点点地攒,把欠的都还回去。」
姜欣然这才舒了口气:「好,咱们一点点地攒。」
书肆正对面的云兮酒楼里,楚哲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杯接一杯地饮茶,他只须稍稍扭头,便能一眼望见书肆的整个大门,且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店中人活动的身影。
之所以为姜欣然确定这家店面,除了其绝佳的地理位置,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在书肆正对面有这个能将其一览无余的包间。
她不想与他居于一处,他总能远远地看一看她吧。
今日自下朝后,他便像钉子一般钉在了这个包间,静静地看着她在店中清理书本、笑着招唿客人,又看着她在柜檯前收取银钱。
离开了他,她好似真的变得不一样了,笑得更自如了,举止更大方了,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愈加轻盈了。
她确实活得自在了。
他其实也喜欢这样自在的她,毕竟她开心,他也才会开心。
丁秋生送完喜钱便急匆匆跑进了云兮酒楼,「世子,银钱送到了。」
楚哲用白皙如玉的手指摩挲着杯身,冷峻的脸上不见丁点情绪:「她可说了什么?」
「姜姑娘说不能再让世子破费了,不收,奴只得将信封放于柜檯上,赶紧跑了出来。」
楚哲长长的眼睫重重眨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怪他出来得太早了,「她还说了什么?」
丁秋生无措地摸着后脑勺,感觉自己再次迎来人生大考验:「总共……总共也没说几句话。」
楚哲摩挲杯身的手指顿住,继而紧紧地握住了杯口。
丁秋生头皮一阵发紧:「对……对了,姜姑娘还问了一句话。」
楚哲再次抬眸看他,眸中流露出期盼。
「姜姑娘第一句话便问奴:『就你一个人么』,可想而知,她实际……实际是盼着世子能去见一见她的。」
楚哲怔了怔,这才放下了茶杯,转头看向书肆,过了好一会儿后说了句:「嗯,我知道了。」
丁秋生终于松了口气,嗫嚅着问:「世子……当真不去看一看姜姑娘么?」
楚哲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沉默片刻后提起衣摆起身,道了句「走吧」,便转身出了包间,下楼,穿过酒楼大堂。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大堂里熙熙攘攘,来客不少,有书生,也有商贾,嘈杂声此起彼伏,席间谈资无非是学业、家业,当然,还有人在聊对面新开的见明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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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页
一清瘦书生满面春色:「那老闆娘长得当真是倾国倾城,怕是比宫里的娘娘们都要美上许多,看得人心窝子直痒。」
旁边的肥胖书生嗤笑一声:「若是人家有了夫君,你小子还不是白痒痒了,看得着,摸不着。」
清瘦书生不服气:「谁说我摸不着了,管她有没有夫君,逮着机会,本公子定要让那小娘子欲罢不能。」
楚哲听不下去,本已迈出酒楼大门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身直往书生那桌行去。
他一袭黑袍,手握长剑,再加之身形高大,面色冷峻地往那桌旁一站,两名书生立马被他威风凛凛的气势怔住。
清瘦书生嗫嚅着问:「你……你是何人?」
楚哲屈身坐下,满脸煞气地盯着他,咬了咬牙:「你沾一沾那位老闆娘试试。」
清瘦书生心里惧怕,嘴上仍是不甘:「我就想沾那位老闆娘怎么了,你是何人,与你有何干系?」
楚哲将握紧的拳头举到他面门前:「你再说一句看看。」
清瘦书生不过是图嘴巴快活,哪敢真与人干架,一见到楚哲的拳头,霎时面色灰败地将身子往后一缩,不敢说一个字了。
一旁的肥胖书生忙起身打圆场:「这位客倌误会了,我兄弟就是开个玩笑,没胆真干啥,您大人有大量,且别与他计较。」
楚哲狠厉的目光仍落到清瘦书生的脸上:「你敢动那位老闆娘一个手指头,我便让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
清瘦书生滚了滚喉头,认怂般地点了点头。
楚哲这才面色冷峻地收起拳头,继而从桌前站起来,转身出了酒楼。
他站在酒楼门外,隔着一条喧嚣的马路,又静静地对着书肆大门站了许久,直至掌灯时分,他才黯然地收回目光,失落地坐进了回府的马车。
而楚哲前脚刚走,迟明轩便出现在了书肆门外。
第90章 谦谦公子
今日应天学舍启学, 迟明轩作为最新一届的状元郎,被夫子盛情邀来学舍讲学, 讲完后无意中听到弟子们在议论对面一家书肆的老闆娘如何如何美艷。
甚至有弟子掷地有声地断言, 这家新书肆的老闆娘,就是当初李子口的那位「卖鱼西施」,因为世间不可能有长得如此相象的女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迟明轩瞬间神情大震,急匆匆拜别了夫子后,提脚就出了学舍大门。
他才行至明德街的「十」字路口, 便一眼望见对面硕大的书肆招牌,此时夜幕降临, 街道两边的店铺已次第燃起烛火,但透过莹莹夜色, 招牌上「见明书肆」几个大字仍清晰可见。
控制不住一颗「怦怦」狂跳的心, 他急步穿过拥挤的街道,来到了书肆门外的台阶下。
此时店铺正准备打烊, 姜欣然与玉儿在灯下清理货架, 胡大与胡三则帮着将后院储存的书籍搬到店里来。
姜欣然仍是一副妇人装扮, 一身杏色衣裙,头上挽了个回心髻,插了根木簪,窈窕的身姿在橙色烛火下带着几份如梦如幻的失真感,娇美、绚丽, 仿佛清晨刚开出的一朵含着清新香味的花。
迟明轩徐徐走上台阶,清秀的脸上也带了几许如梦如幻的恍惚感,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且还是个极其幸福的美梦。
「欣然。」他唤她, 声音很轻,好似生怕惊醒了这个梦似的。
姜欣然起初没听到,仍低着头,捧着帐本专注地在木架前细细地对照书目。
「欣然。」他又唤了一声,并提脚走进了店内。
姜欣然这才抬起头来,许是因为疲累的缘故,面上的表情一开始还有些呆板,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挑眉微微一笑:「明轩哥,你怎么来了?」
那一笑,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聚到了她脸上。
迟明轩双手在袖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一时竟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真的是你……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自上次在街角偶遇,她被楚世子强行拖走后,两人便再未见过面了。
他甚至因此变得消沉。
他远在朝堂为官,她身在侯府为妾,有楚世子横在中间,他与她再遇,怕是比登天还难。
没成想,在这热闹的明德街,在不经意的这个日子,他竟又见到了她。
「明轩哥你坐。」姜欣然赶忙放下帐本,从里侧的木架走出来,又唤了声:「玉儿,快上茶。」
玉儿应了声「好呢姑娘」,继而转身去准备茶水。
迟明轩哪还顾得上喝茶,一双眼眸闪出灼亮的光辉,「这书肆,你开的?」
姜欣然端了张圈椅给他坐下,自己也找了张圆凳坐下:「嗯,我开的,今日是第一天开张。」
迟明轩朝店内环视了几眼,忍不住问:「那你与侯府?」他不想提到楚哲的名字。
他不提,她却提了,「世子还了我自由,给我立了女户,且还出资给我开了这家店面,往后我自己养活自己了。」
「你自由了?」迟明轩闻言「嗖」的一声从圈椅上站起来,满脸惊讶地看向她,随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尴尬地坐了回去,脸上仍难掩喜色:「你以后就不是他的人了?」
姜欣然仍面色平静地笑了笑:「瞧把明轩哥吓得,我不过是立了女户,摆脱了后宅的束缚,往后我是我自己的人了。」说着接过玉儿递过来的茶水,再递给迟明轩,自己也端了一杯,饮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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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明轩觉得自己仍在梦中,这天大的好事儿几乎要将他砸晕头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低语,一颗心都快要飞出胸膛了,「往后我想见你时,便可来此地寻你。」
「明轩哥不用挂心我的事,我都好好的,你现在也在朝为官,该专心忙自己的公务才是。」
迟明轩此时哪有心思说公务,他放下茶盏再次站起身,双手无措地在身侧的衣摆上摩挲:「今日我来得仓促,也没给你带什么开业礼品来,下回我带给你。」
姜欣然也赶忙站起来,「不用了明轩哥,你就别再费心了。」
「不行,不行,必须给你送个礼,我得回去好好想想送你什么。」他转身急步往店外走,走几步后又一顿:「欣然,你等着,我明日再过来。」
「明轩哥,真的不用了。」姜欣然也急步跟出去。
但此时迟明轩早已汇入到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直往北门大街的方向行去。
他脚步匆匆、阔步而行,冷风扑面而来,灌到他的嘴里、脏腑里,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的心「怦怦」狂跳,欢腾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姜欣然重获自由身,他觉得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他甚至感念老天待自己不薄,兜兜转转,这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他得好好地筹划一番,争取早日去姜家提亲,去风风光光地娶她。
当然,背后肯定会有人指指点点,毕竟她曾是侯府的妾室,但他不在乎,他不也沾过别的女人的身子么,这样算来,他们也算是扯平了。
迟明轩想着想着,喉头便有些酸涩,他太高兴了,太激动了,这一切太不容易了,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将她拢到自己身边来。
迟明轩并未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李东极的家中。
李东极的父亲乃户部三库的主事,官儿不大,油水却丰厚,所以李家在京城虽比不上高大门院,却比寻常百姓家强多了。
难得见迟明轩主动上门,他心下不由得好奇:「迟兄今日有什么好事,竟亲自登门了?」
迟明轩抿嘴一笑,那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春色在摇。
李东极吓了一跳,认识他这么久,何时见过他这样笑过,「你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中状元时你可都是绷着一张脸子呢,眼下笑成这般,究竟是喜,还是忧?」
迟明轩站在李家的正厅内,温暖的烛火洒了他一身,薄薄的衣衫下仍可见他肩上凸起的骨形,他客气地拱了拱拳,声音谦卑而懦雅:「实不相瞒,在下遇到了思慕多年的女子。」
李东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几步行至他身前,捶了捶他的背:「好小子,看着你平日里像个闷葫芦似的,心里竟还偷偷地藏了姑娘呢。」
迟明轩的脸上染上羞涩:「我想给她送礼,但朝廷的俸禄还没发放,我手头暂时有些拮据,故尔想找李兄挪些银钱,侍俸禄发放之后,再还给李兄。」
李东极二话不说:「多少,你尽管说个数。」
迟明轩嗫嚅着:「三十两?」
「成,我马上去给你支银子。」李东极说着又朝他邪魅一笑:「哪日有机会,让我等也见见嫂夫人,混个脸熟。」
迟明轩的羞涩里又多了一抹欣喜:「一定有机会的。」
在迟明轩忙着找人借银钱时,见明书肆里,姜欣然也在灯下拨着算珠计算当日赚到的银钱。
玉儿盯着那算珠眼睛都盯酸了,直到主子划下最后一个数字,她急切地问:「姑娘,咱们今日赚了多少?」
姜欣然抿嘴一笑,朝她伸出两根指头。
玉儿忍不住从圆凳上站起来,一脸惊喜:「二两银子?」
姜欣然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玉儿高兴得跳起来:「这样算下来,咱们一个月就可以赚六十两呢,一年便能赚七百多两,哇,姑娘要发财啦要发财啦。」
姜欣然朝她「嘘」了一声,「你且小点声,隔壁还住着人呢。」她说着收起算盘与帐本,从柜檯前走出来:「今日第一天开业,生意自然是要好一些的,往后还说不定呢,总之做生意有起有伏,咱们尽量放平心绪。」
玉儿一张脸笑得稀烂:「待咱们将卖书的生意稳住了,还可以像隔壁店铺一样卖些文房四宝之类。」
姜欣然警惕地扫了眼关着的店门,又朝玉儿「嘘」了一声。
隔壁的文房四宝店叫「流光阁」,在梨花巷已经营多年,在明德街这一带也有深厚的顾客基础。
但今日在见明书肆门庭若市之时,流光阁却门庭冷落,掌柜苏庭玉心里窝着一团火,关上店铺后唤来店中的伙计阿贵:「隔壁那妇人究竟有何来头,你且去好好打听打听。」
「小的今日见到新晋的状元郎也去了她店中。」
苏庭玉冷哼一声:「一个状元郎有何可惧的,撑死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我倒想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手段,拿下了旁边的店面。」
此地乃京城的黄金地段,若背后没几座得力的靠山、没几方显赫的人脉,想在此占个门店做买卖,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能拿下「流光阁」这个店面,他也是倾尽家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偿所愿。
他其实对旁边的店面垂涎已久,一直想一起租下来扩大自己店铺的经营规模,但旁边的成衣铺却经营得红红火火,压根儿没有要退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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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也不知那成衣铺的掌柜是中了邪还是撞了鬼,突然就决定退店不干了,且不到半日就将铺子搬得干干净净。
苏庭玉以为自己要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了,忙差人去约东家见面商议租赁事谊,但东家压根不理会他,几日之后,旁边便空降了这家新的书肆。
且这书肆的生意还结结实实地压他一头,他心里怎么想怎么窝火,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阿贵一时疑惑:「那就得去查查她与东家的关系了?」
「一个美艷的妇人,背后为她撑腰的必定就是男人了,不是东家,便是东家相识的友人,你且先去打听便是。」
阿贵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次日,姜欣然刚打开书肆的大门,便见门外站着多名等侯的书生,见了她,忙拱拳行礼,齐声道:「夫人早安。」
姜欣然客气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美得恍如挂着露水的花儿一般,看呆了众人。
「让你们久等了。」她诚意致歉。
书生们腼腆齐唿:「不久,不久。」
书生们起得早,故尔来得也早,他们不过是昨日听到同窗间的传言,称此处书肆有一位貌若天仙的老闆娘,便想来此一睹芳容,没成想,不看则已,一看当真是惊为天人。
姜欣然立于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家都进来吧,昨日卖缺的货都补齐了,眼下书架都是满满的。」
书生们闻言蜂涌而入,趁着卖书的功夫,有人在低声咬耳朵,「所传非虚呀,当真是沉鱼落雁之姿。」
「今生得幸睹其芳容,死而无憾。」
「该叫她『卖书西施』。」
「对对对,这个诨号好。」
书生们一边围着木架找书,一边低声议论,不一会儿每人手里便拿了好几本书来结帐。
姜欣然嘴边挂着笑,算盘也拨得「啪啪」响,一柱香的功夫,便将所有的帐目结清,将书生们送出了店外。
玉儿端了一碗小米粥从后门处进来:「姑娘先用早膳,奴婢来补齐货品。」说完嘴边仍收不住喜意:「大清早就有进项,今日的生意也不会差。」
姜欣然接过小米粥,含笑斜了她一眼:「我呀,借你吉言。」
玉儿嘻嘻一笑,转头去了木架旁补货。
姜欣然正在柜檯前吃着小米粥,无意中抬眸,一眼看到迟明轩正走上店铺外的台阶,手里还抱着一方锦盒。
他今日换了身白色长袍,外面加了件朱色大氅,头上的髮丝也细细梳理过,显得更顺滑更有光泽了,再用鎏金的发冠轻轻一扣,谦谦公子温润懦雅,莫不如是。
第91章 醋意
姜欣然忙放下瓷勺从柜檯前走出来, 一时面上颇有些为难:「明轩哥,你怎的真过来了?今日这般早, 你不上朝么?」
迟明轩微微一笑, 清秀白皙的脸上覆着一层暖人的喜色:「欣然放心,我让同僚替我告了假,庆贺你开业是大事, 我怎能不来。」他说着将锦盒托到姜换然面前:「这个,是特意给你买的。」
姜欣然垂目,没去接那锦盒。
迟明轩也不泄气, 面上仍挂着浅笑,轻轻将锦盒置于柜檯上, 打开盒盖,将一柄玉如意从盒中托出来, 如意通体透亮, 色泽碧绿,上面还雕刻着逼真的祥云与灵芝。
「玉如意象徵吉祥如意、幸福美好, 希望欣然以后的生活也如这般如意美好。」他说着将玉如意递到她面前。
姜欣然抬眸, 压根儿没看那如意一眼, 反而是沉静地盯着迟明轩:「明轩哥,我与你皆非富贵,挣点银子不容易,你何必为我花费这些,没必要的, 何况我眼下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再馈赠给我什么, 你将这如意拿回去退了吧。」
迟明轩眼眸中掠过几许慌乱, 却立马镇定了下来:「楚……楚大人给你开店铺你都接受了, 我给你送一柄玉如意,你都要这般见外么?」
姜欣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接过玉如意,端端正正放回到锦盒里,背朝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与世子,跟我与你的关系,是全然不同的。」
迟明轩压不住眼里的慌乱了,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有何不同,他不过是先我一步将你抢到手而已,如今既然他已经放手了,你为何不给机会让我靠近,是,我出身寒门,人微言轻,无论是财富和权势上都比不过他,但是欣然,只要是我有的,我一定会倾其所有地给你,你别这么狠心好不好?」
姜欣然轻轻拂下他握在她肩头的手,「明轩哥,假如我在意的是所谓的财富和权势,又怎会执意地要离开侯府?」她垂目,将锦盒轻轻盖上:「我接受世子的好意,乃是因为当初委身于他时,我们订好的契约,而且,他给我的多出的部分,我以后也会慢慢地还给他,所以你也莫要再为我破费了,否则,我们连朋友怕是都做不成了。」
迟明轩的面色霎时黯下去:「你只能将我当朋友吗?」
姜欣然想也未想:「是。」
他看着她,声音也沉下去:「那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想安静地生活,这辈子也都不会再嫁人了,所以,明轩哥还是将那些没用的心思都收了回去吧。」
迟明轩黯然苦笑:「欣然,我知道你心善,你心疼我银钱来得艰难,故尔怕我为你花钱,而那楚大人出身显赫财大气粗,你便能安心地接受他对你的好意。」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锦盒:「这柄如意就当是我寄存在你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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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微微蹙眉:「明轩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迟明轩看着她,眸中带着深刻的眷恋:「欣然,今日我本是想让你开心的,却无端引来你的不快,对不起。」
「我没有不快。」姜欣然赶忙否认。
他无措地搓了搓手:「我眼下就不在这儿耽误你生意了,下回有空了我再过来看你。」他说着自顾自地往店外走,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看她,面上重新浮起一抹懦雅的浅笑:「好歹你也不会嫁给旁人了,所以欣然,这辈子我也不会放手的。」说完阔步地走出了店铺,消失在街边的人群里。
姜欣然怔怔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暗暗嘆了口气。
这是个任由男子驰骋纵横的世界,他们在这世界里攫取权势,并获得财富,继而给委身于他们的女子以巨大的财富,他们自以为,这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了。
殊不知,比财富更为珍贵的,却是男子对女子的理解与尊重,是平等相待,是发自内心的关爱,只是这些,她从未得到过而已。
她曾被父亲亲手卖掉,又在沦为妾室后被自己名义上的夫君送给旁的男子,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想委身于任何人,故尔总在物质上与男人算得清清楚楚,甚至清楚到有了几分小家子气,也正是这几分小家子气,让她感觉自己还能活出几分人的尊严来。
可今日的迟明轩却感觉自己丧失了尊严,因为他一贫如洗,所以她才不敢接受他的好;因为他的弱,所以她也不会相信他能护她周全。
他带着巨大的挫败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书童一凡在门口迎上他:「大人,那位找您帮忙的周员外又来了,见您不在,放下一箱银子就走了,奴追也没追上他,您看这银子该怎么还回去?」
迟明轩进得屋来,抬眸看向案桌上放着的木盒,行至近前,轻轻打开,数十锭白花花的银子霎时呈现在眼前,那光泽好耀眼,也好让人赏心悦目。
他用指尖抚摸着银锭,嘴角带着一抹戏嚯:「他不就是想让我替他儿子引荐下届会试的主考官么,我替他引荐便是,银子嘛,咱们也收了。」
书童略略一惊:「大人之前,不是不收这些的么?」
迟明轩抬头扫了眼自己简陋的住处:「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得在京城好好地立下身来,买一栋气派的大宅子,再热热闹闹地娶一房媳妇进来。」他说完嘴角弯出一抹笑,清秀的眉眼里溢出几许阴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侯府书房里。
楚哲又在自己与自己对奕了。
他一袭白袍,五官如刀削般立体,面容白皙俊朗,骨节分明的手不时地拿起白子,又拿起黑子,棋盘就放在矮几上,白子与黑子已各走了一半。
丁秋生立于一旁,微躬着身子,在细细禀报:「周公子刚刚差人送来了消息,说那狱中的赵德口风紧得很,无论施以怎样的酷刑,仍一口咬定自己心慕的人是柳氏。」
楚哲面上不露丁点情绪:「冷凡那里可有消息?」
丁秋生摇头:「赵德在宫外的信息,好似刻意被人抹掉了,铱嬅需得再费些功夫。」
楚哲「嗯」了一声,莹白的指尖悬在半空:「书肆那边呢?」
「听胡大回禀说,姜姑娘的书肆这几日生意爆好,许多书生都慕名而来,据说……据说他们还给姜姑娘取了个诨号。」
楚哲抬眸看他:「什么诨号?」
「卖书西施。」丁秋生偷偷打量了主子一眼,赶忙换了话引:「姜姑娘这些时日虽疲累了一些,但据说心绪大好,主僕几人动不动就在后院炖暖锅吃呢。」
楚哲的面色变得柔和起来,轻轻眨动眼睫:「还有呢?」
「还有就是,隔壁的店铺『流光阁』眼红姜姑娘的生意,那个姓苏的掌柜正差人暗暗调查姜姑娘。」
楚哲冷哼一声,从棋盘前直起身来:「他这是挣银子挣得不耐烦了。」
「奴估计他迟早会对姜姑娘不利。」
楚哲一脸不屑:「他放马过来就是。」
丁秋生嗫嚅着:「还有一事。」
「说。」
丁秋生抿了抿唇,喃喃开口,「那位……新晋的状元郎,也就是翰林院的迟修撰,据说经常去书肆看望姜姑娘,有时还会帮着干一些活计。」
楚哲闻言神色一敛,置于身侧的手掌蓦地握紧……
丁秋生看着主子怒而不发的样子,心头隐隐不安:「不过世子别担心,听胡大说,姜姑娘一直只当那迟修撰是友人。」
楚哲没理会他,片刻后才沉声开口:「你先退下吧。」
丁秋生战战兢兢地退下。
屋内静得好似只剩了他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如同死了一般,他起身行至案桌前,轻轻按下旁边的按扭,底下的暗格「噗」的一声弹开。
暗格里齐齐整整地码着绦丝,全是黑色,细细的,一绺绺地缠绕在一起。
他抬手拿出了两绺,轻轻挂在了一侧的暗钉上,继而开始打络子,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穿梭在黑色绦丝里,如一尾穿梭于水中的鱼,灵活、精准,速度极快,不一会儿旁边的络子便堆成了小山。
他记得他曾教过她打络子,她学得极快,手法也甚是娴熟,但自那次之后,他们再没一起打过络子。
他也记得在怡安院主卧的床榻上,还高高地悬挂着他们那晚一起打的络子,那络子也见证了许多个他们共度的夜晚,但自她离开,他再未踏入过怡安院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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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的一声,有一条绦丝突然割破他的指尖,霎时有血自伤口渗出,很快便染湿了他半个手指。
她曾告诉过他血是红色的,她的嘴唇也是红色的,但他并不知晓红色究竟是什么色,他看到的仍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色。
他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指尖这团黑色,莫名开始疯狂地想念她的嘴唇、她幽黑的眸、她的身体,以及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他想,红色应该与她身上香甜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吧?
次日上朝,楚哲让丁秋生绕行了一段路,特意经过了翰林院掌院学士范辛的府邸前,并停下马车,亲自邀请范辛与自己同乘。
范辛不仅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且还兼任着礼部侍郎的职位,故尔也须得每日上朝。
「范某能与楚大学士同乘,当真是三生有幸啊。」范辛说着拱了拱拳,道了声谢,提脚上了马车。
两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楚哲便状似无意地说到正题:「在下得知皇上给翰林院下达的编修任务繁重得很,各侍读、侍讲、修撰等人忙得是连用膳的功夫也没有,当真是辛苦呀。」
范辛一脸谦卑:「楚大学士过誉了,为皇上分忧解难乃臣子本分,事没做成哪能言苦。」
楚哲却话锋一转:「可在下昨日听闻,那位新晋的状元郎近日却闲得很啦,没事儿就往明德街的一处书肆跑,据说对书肆的老闆娘是纠缠不休,这几日已惹出了不少传言,若再放任下去,估计要有辱翰林院的风范了。」
范辛眉头一锁:「还有这等阿杂事?」
楚哲拱了拱拳:「在下今日特意绕行,便是要告知范大人此事,此事看上去虽小,但若是一传十十传百被皇上知晓了,就须得由范大人出面担着了,毕竟翰林院代表的可是皇家颜面。」
范辛听得冒了一头冷汗,立马朝楚哲致谢:「多亏了楚大学士及时提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今日范某便给那迟明轩多指派些编修内容,定让他再脱不开身往别处乱蹿了。」
楚哲唇角一弯:「还是范大人管理有方。」
第92章 欺负
楚哲与范辛说了一路闲话, 到达宫门口后一起下了马车,又一同到达了太和殿的正门口。
上朝的臣子鱼贯而入, 拿着笏板分两列站在了大殿两侧。
仁帝今日的精神好似有点儿萎靡, 眼皮也有点儿沉,敷衍地议完一堆政事后,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再过几日便是先皇的忌日了, 朕昨日又收到了对废太子喊杀的摺子。」
废太子乃先帝朝时的宋承,也就是仁帝的兄长,曾被立为太子, 后被废。
朝中众臣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接话。
仁帝幽幽一嘆, 扫视了一眼站着的臣子:「这些年朕一直将废太子幽禁在德宣宫,其虽不得自由, 却也衣食无忧, 但也正因为如此,每年先皇忌日前后, 便有人心下不平, 喊杀声不断, 朕当真是烦了,你们还不烦么?」
郑时初拿着笏板出例,语气掷地有声:「皇上,废太子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而是他背后的那股势力, 他一天不死,背后的那股势力便一天不灭, 眼下我大周看上去虽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但保不定那群鼠辈会在背后又弄出什么么蛾子来, 以至动摇江山。」他说着双膝一屈,跪伏在地,语重心长:「皇上,斩草要除根啦。」
刑部尚书李北天也出例:「皇上,眼下虽大局已定,但当初废太子一脉的势力不容小觑,要提防他们反扑啊。」
仁帝冷冷一笑,反问一声:「你们的意思是,朕的这江山是纸煳的么?」
朝下无人敢应声。
军机大臣陆鹏飞凛然出例,不屑地扫了一眼郑时初与李北天:「皇上向来以仁治国,当初两朝交替内忧外患之时,且能饶过废太子一命,如今朝局稳定政通人和,却莫名要出手杀掉废太子,怕是坊间百姓都要因此笑话皇家了。」
仁帝点头:「陆爱卿说得有理。」随后看向楚哲:「楚大学士可有话说?」
楚哲拿着笏板出例:「皇上,臣无话。」
仁帝略略一怔:「莫非,你对废太子是杀是留没有看法?」
「皇上,废太子乃皇上兄长,也就是皇上的家事,是杀是留皇上自行决定便是,臣以为旁人无权置喙。」
仁帝面上霎时一片清明,嘴角也浮起一抹笑意:「楚大学士之言甚合朕意,罢了,此事不必再议,退朝。」
出了宫门,郑时初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楚哲,微不可察地冷冷一笑,这才转身离去。
楚哲不屑地盯着郑时初的背影,也冷冷一笑,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丁秋生早等在马车旁,见主子出现,赶忙上前一步掀开车帘。
楚哲躬身入内,扔下一句「去明德街」。
丁秋生眼珠子一转,立马会意,这是要去姜姑娘的书肆呢,于是将马车掉了个头,飞快驶往明德街的方向。
一连几日的生意爆满,让姜欣然干劲十足,她一边吩咐胡大胡三去开拓更优的进货渠道,一边与玉儿打理店铺的生意,最幸福的时候要数晚上关了店门,坐在灯下与玉儿清点银钱的时候。
玉儿常常高兴得手舞足蹈:「再这样挣下去,姑娘八成要富甲一方了。」
「要那般富有做甚,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且能将自己的家人照顾好,便是足够了。」姜欣然一边拨着算珠一边絮叨:「这些时日诗集与传奇故事都卖得不错,星象占卜类书籍也有不错的销量,咱们再多多补一些,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将母亲接过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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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嘻嘻一笑:「到时再去应天学舍找找门路,将小公子也转到这边来。」
姜欣然点了点头,心里涌动着许多美好的期盼。
但终究是计划没有赶上变化。
这一日姜欣然刚打开店门,才做了两桩生意,隔壁的掌柜夫人乌氏便开始无中生有地指着她们这边的店铺大吵:「别以为生意好就能随便欺负人,这书都摆到外头来了,恨不能摆到我家店面里来才好,怎的,还想挡住我家的财运不是?」
那胡搅蛮缠撒沷跳脚的气势,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玉儿气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她不过是趁着生意好,将一扇书架略略往门口的位置移了些许,没成想竟被那乌氏这般污陷,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她也不带怕的,「你是眼神儿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我这书架明明白白地摆在自个儿的店里,哪里占你家的位置了,哪里挡你家的财运了?」
乌氏却压根不理会她的辩解,甩开膀子拉开架势朝街边大嚷:「快来看呀,大家快来看呀,这小姑娘牙尖嘴利,骂人厉害得很啦,专门欺负我这年纪大的人呀……」
那嗓门儿一嚷出去,两家店铺门前霎时围了许多路人。
姜欣然本在柜檯前算帐,见势不对,立马出来将玉儿往店里拉:「别跟她一般见识。」
玉儿吞不下这口恶气:「姑娘,她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
姜欣然冷冷看了乌氏一眼,安慰玉儿:「宁可得罪君子,也勿招惹小人。」
「这姑娘怎么说话的,你说谁是小人呢?你说谁呢?」乌氏梗着脖子胀红着脸,冲上来就要与姜欣然理论。
姜欣然面色一沉,一双杏眼炯炯地瞪着她:「夫人若是不服,可叫在场的人评评理,我这书架摆在自己的店门口,如何挡住你家的财运了?咱们各做各的生意各摆各的货,谁也不碍谁的事,夫人何必无事生非?」
围观的人闻言也纷纷点头称是,做生意不就是和气生财么,何必非得脸红脖子粗地与人扯皮。
乌氏偏不想和气能生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又做过什么下作的行径。」
姜欣然不屑地看着她:「我在努力与夫人讲道理,夫人却在拼命地不讲道理,若是夫人再这般无理取闹,我便去直接报官了。」
乌氏出身于村野,本就讲不清道理,而今日她也没打算讲道理,挥臂指向姜欣然,咬牙切齿:「你这个狐媚贱妇,在人前装得一脸无辜,背地里还不知干下多少阿杂事,竟敢骂我是小人,看我今日不撕烂了你这张臭嘴。」说着捋起衣袖就朝姜欣然扑过去。
姜欣然机警地一闪身子,乌氏扑了个空。
她气得呲起牙,恍如鬼神附体般转身就去薅姜欣然的髮髻。
但手还未来得及触到姜欣然,耳边便传来一声厉喝「给我住手」,继而另一只更有力的手掌掐住了她的手腕,她「哎哟」一声,痛得呲牙咧嘴。
扭头一看,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正满脸愤慨地盯着她,泛红的眼眸好似着了火一般。
乌氏认出此乃翰林院那个男人,咬了咬牙欲甩开被掐住的手腕,可还未及着力,便被男人重重一推,「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迟明轩面色紧绷,语气低沉:「光天化日之下竟这般无理取闹,你当是京城没王法了么?」
乌氏不敢与其硬碰硬,只得干脆瘫在地上撒沷:「老天爷开开眼吧,快开开眼吧,看这书肆的狐媚妖精仗着生意好如何欺负人啦,当真是欺负人啦……」
迟明轩听不下去,拳头已握得发白:「你这个泼妇,若敢再在此胡言乱语,我便去通知府衙来拿人。」
乌氏连哭带嚷,撒泼撒得更放肆了,「老天爷快下雷吧,下雷霹死这不要脸的狐媚妖精。」
迟明轩咬了咬牙,解下自己的腰牌,大喝一声,「玉儿姑娘,你且拿着我的腰牌去府衙找人。」
玉儿大声应了个「是」,刚要伸手接过腰牌,流光阁掌柜苏庭玉突然出得门来,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继而扭头看向迟明轩:「不过是妇人间的口舌之争而已,怎的还劳烦迟大人亲自出面教训了?」
迟明轩扭头看他,言语里毫不客气:「哪怕是口舌之争,其中也有是非曲直之分,令正都这般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掌柜不但不出面制止,且还能安坐于室,实在令人汗颜。」
苏庭玉神色自若地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迟大人竟想让府衙的官差来拿人,当真是关心则乱啦,请问迟大人,内子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亦或是伤人了?她可是什么都没做呀,她不过是与人起了口舌之争,心头委屈胡乱叫嚷了几句,府衙凭何将人拿下?」
他说着徐徐走下店前的台阶:「迟大人身为翰林院的人,可别动不动就拿府衙来吓唬咱们小老百姓啊,更别动不动就拿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来浪费府衙的人力与物力啊。」
「你……」迟明轩一时竟被堵得无话可说。
苏庭玉面上露出得意之色,今日之闹剧,正是他故意唆使乌氏所为。
通过这些时日的查探,他已掌握了姜欣然大部分的信息,一个李子口的鱼贩子而已,一个被侯府世子驱逐的妾氏而已,至于她如何拿下的这间店面,他不用脑子想也能明白了,美艷妇人嘛,无非是以色侍人暂时得个甜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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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背景没靠山的女人想与他斗法,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他压根儿都不用亲自出面,只需让乌氏每日与她闹一闹,吵一吵,让其日不能安、夜不能眠,自然就待不下去了。
姜欣然也上前一步,神色自若地看向苏庭玉:「苏夫人今日的行为可不是胡乱叫嚷几句这么简单,她这是骂人,骂民妇为『狐媚妖精』、『狐媚贱妇』,苏掌柜行商多年,莫非连大周律法都不知么,在《刑律四·骂詈》中规定,凡骂人者笞一十,所以今日事虽小,但府衙完全有理由将人拿下?」
「姜掌柜,你当真是脸皮好厚啊,竟还有脸提起大周律法。」苏庭玉冷笑一声,面朝围观的人群拱了拱拳:「大家可知这位美艷掌柜是谁么?」
众人早就留意到姜欣然的美貌了,有人馋涎欲滴,有人心生爱慕,有人妒意翻涌,还有人钦慕嚮往,眼下见苏庭玉如此相问,不禁纷纷反问「谁啊」、「是谁」、「说嘛」。
姜欣然看了眼众人,再看向苏庭玉,虽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却并不知他究竟在玩什么鬼把戏。
苏庭玉得意地与她对视一眼,继而露出唇间的黄牙:「她,不过是被侯府世子驱逐的一个妾室而已,大周律法中什么样的妾室会被驱逐呢,不孝公婆、善妒、偷盗、无子,最后便是淫/乱,不知姜掌柜犯的是哪一条?亦或是哪几条呢?」
围观的人群闻言又是一阵议论。
「红颜祸水,果然如此啊。」
「看上去容色倾城,没想到竟是个被驱逐的妇人。」
「看来,沉溺美色终就是罪过啊。」
……
姜欣然气得捲起小手,手心里又冒出了一层细汗:「没想到,苏掌柜为了霸占一间店铺,竟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
迟明轩也愤怒地绷着面色:「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苏掌柜莫非是想犯《大周律》里的造谣罪么?」
苏庭玉咧嘴一笑,黄牙呲得更明显了,眉眼里皆是得意:「迟大人若是觉得草民在造谣,大可去府衙查一查名册。」
迟明轩握紧拳,疑惑地看向姜欣然。
此时姜欣然也绷着面色,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不能承认自己是被驱逐,毕竟那么多人在围观呢;她也不能否认自己被驱逐,毕竟立女户的文书以此为依据,事情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正对面的云兮酒楼里,楚哲正坐于窗前,已默然地饮下了好几杯茶水,因为隐忍的愤怒,端着茶杯的手臂在微微发颤,那杯中的茶水也跟着轻轻晃荡。
当初为了更顺利地给姜欣然立女户,他才在理由那一栏填写了「驱逐」,没成想,竟被人拿来大作文章。
丁秋生看得有些着急,已连催好几次了:「世子,您要不要去帮帮姜姑娘?」
他沉默着,不吭声。
他当然想帮,若是放在以前,他定会第一时间冲出去替她挡住这些中伤,可是现在他犹豫了。
他不知道,他冒然出现时,她会不会高兴,会不会觉得不自在?她的意愿是什么,会希望他出现吗?
丁秋生急得都要跳脚了:「世子,那苏掌柜太嚣张了,都要将姜姑娘欺负到墙上去了。」
楚哲放下茶杯,暗暗咬了咬牙,终于「嗖」的一声站起来,「那就去看看吧。」说完阔步往楼梯的方向行去。
丁秋生面色一喜,转身跟在了后头。
第93章 两个男人
当楚哲突然出现在梨花巷口时, 正低声议论的众人不由得转过头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他, 甚至有人不自觉地往后退, 让出一条道来以便他顺利通过。
他一袭白袍,手握长剑,俊美的面容肃穆而冷酷, 只需往那拥挤的人群里威风凛凛一站,立马显得庸中佼佼鹤立鸡群了。
「这人长得可真俊,还一身贵气, 恐怕不是一般人。」
「谁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大佛,今日的热闹一桩接着一桩啊。」
「莫不是也沉溺这卖书西施的美色, 故尔来替她出头?」
楚哲穿过人群后在两家店铺前的空地上站定,淡然地看了眼姜欣然, 又意味不明地盯了眼迟明轩, 最后才将目光投到苏庭玉身上,对其沉声道了句, 「进来吧, 我有话与你说。」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威严, 说完便提起长腿,走进了旁边的流光阁。
姜欣然:「……」
迟明轩:「……」
乌氏:「……」
苏庭玉一眼瞧出此人颇有来头,却一时不明就理:「你究竟是何人?」
楚哲懒得理会他,进了店铺后,四下里打量了几眼, 自顾自地坐在了店内的一张太师椅上,面色沉静一眨不眨地盯着立于店外的苏庭玉。
苏庭玉被盯得心下惶惶, 人却仍愣在原地, 一时不知事情究竟发生了怎样意外的变化。
丁秋生已经不耐烦了, 大喝一声:「我家公子叫你进去呢,你还磨蹭个什么,莫非还要八抬大轿抬你进去不成?」
苏庭玉锁着眉,心里涌出几分不解:「可草民并不识得你家公子呀?」
丁秋生白了他一眼:「你进去了不就晓得了?」随后又朝众人挥了挥手:「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不就是两位掌柜起了争执么,没什么好看的了,都各回各家吧。」
众人见此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有几个想留下来看个结果的,仍伸长了脖子站在店前不舍离去,身边同伴几拉几扯,终于是将人拉走了,街边好不容易恢復了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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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庭玉见人都走了,不甘心地嘆了口气,伸手将瘫在地上的乌氏一把拽起来,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进了自家店铺。
姜欣然看着苏庭玉走进店铺的身影,心头也惶惑不安,楚世子突然出现,还特意面见那位苏掌柜,不知他意欲何为。
迟明轩行至她身侧,轻声安慰她:「没事了,你别担心了。」
姜欣然点了点头,仍忍不住朝流光阁瞟了一眼,这才满身疲惫地走上了自家店前的台阶。
流光阁里。
苏庭玉一脸谨慎地行至近前,「不知这位公子光临敝店,究竟有何贵干?」
楚哲冷笑一声:「本公子都在这儿坐了这般久了,竟还未讨到贵店一口茶喝,这便是苏掌柜的待客之道么?」
苏庭玉本就不是个善茬,被这么一挑衅,心里也有火气在拱了:「公子连名姓也未曾报出,草民如何断定公子是否是客。」
楚哲微微一笑,身子微微前倾,往苏庭玉跟前凑近了几分:「苏掌柜,你听好了,本公子是你的东家。」
苏庭玉闻言霎时怔住:「……」
周虞音死后给楚哲留下了一大笔私产,其中一部分来自国公府的陪嫁,另一部分则是在侯府的几年,通过陪嫁所赚的利钱。
鲁氏一直安安稳稳地替楚哲保管着这份私产,直至他成年后,才完完全全地交于他手中。
在这份私产里,不只有大量的现银,更是有大量的田产、房产,而处于京城最繁华路段的这一长排店面,其房产所有人,全都是楚哲。
苏庭玉仍是不敢相信:「公子可别说笑了,与草民签定租赁协议的,乃是何先生。」
楚哲懒得再与他废话,朝门口的丁秋生吩咐道:「你且将何行止叫过来。」
丁秋生赶忙应声:「何行止就住在这附近,已经赶过来了。」
话刚落音,便见一四十岁左右的长衫男子入得店中,面色恭敬地朝楚哲行礼:「奴拜见世子。」
苏庭玉一听楚哲被唤作「世子」,神色霎时大变,这京城最年轻矜贵、最被皇上倚重,又最赫赫有名的世子,不就是安平侯府的那位楚家世子么?不就是将隔壁的姜氏驱逐出府的那位世子么?
他冒了一头冷汗,忙朝乌氏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上茶,继而屈膝行礼:「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出世子,还请世子莫要见怪。」
楚哲睥睨了一眼缩在地上的男人,又看向何行止:「与苏掌柜签定的租赁文书可带来了?」
何行止恭敬地上前一步,从袖口里抽出一捲纸张,呈给楚哲:「奴带来了,世子请看。」
楚哲拿着文书扫了一眼,「这上面已写得清清楚楚了,出租人向承租人免去一个月租金,便可随意中止契约。」
苏庭玉蓦地抬头,一向阴沉的眼眸里溢出几许慌乱:「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楚哲再次将身子前倾,往他跟前凑了一凑:「怎么,苏掌柜听不懂人话么,这间店面,本世子不租给你了,限你在两日之内将店铺搬空,否则,便别怪本世子不客气了。」
苏庭玉身子一软,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
一旁端着茶水的乌氏听得此言,忙搁下茶水,与自己的夫君并排跪在了地上:「世子突然收回店面,无异于是端掉草民一家的饭碗呀,还请世子开开恩,让草民一家能继续在此地将生意做下去。」
楚哲将身子收回去,安逸地靠在太师椅里,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若是你们能乖乖地搬出店铺,你们最多只是被赶出这条街而已,往后大可再另寻店面继续在京城将生意做下去,但若是你们还想做妖,还想折腾点儿什么事出来。」
他说着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又屈身蹲在了苏庭玉身侧,声音也狠厉了几分:「那你们可能就要被本世子赶出京城了。」
苏庭玉自知无能与对方较量,咬了咬牙,气息微微发颤:「世子何必与草民这般见识。」
楚哲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在调查隔壁店铺的姜氏吗?我现在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哪怕是被我驱逐的妾氏,也没有人可以这般欺负她。」
一旁的乌氏吓得瑟缩在地,不敢再吭声。
苏庭玉也无力地垂下头,声音发虚:「草民知道了,草民会在两日之内搬走的。」
「如此,甚好。」楚哲这才站起身来,扯了扯衣摆处的皱褶,转身走出了流光阁,留下身后那对夫妻跪在地上后悔不迭。
楚哲刚一出店门,便一眼望见了站在台阶上的姜欣然。
她好似在等他,一见他出现,赶忙福了福身,唤了声「世子」。
多日不见,两人眸中皆涌动着温柔的熟悉,及莫名的生分。
她看上去瘦了,却也更精神了,一双眼眸黑亮黑亮的,好似天上亮晶晶的星子一般。
他也瘦了,下巴的线条更锋利了,高挺的鼻樑下,眼眸幽深而凝重。
楚哲没敢盯着她看太久,垂目,犹豫地开口:「我……能不能跟你聊几句?」
姜欣然还未及应声,迟明轩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楚哲的领子,温润如他,难得见今日这般气急败坏:「你已将她驱逐出府,如今还要找她做甚,你与她还有什么可聊的?」
楚哲冷冷盯着面色胀红的迟明轩,沉静说道:「我与姜欣然有没有可聊的,可不是迟大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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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明轩气得咬了咬牙,想也未想,对着楚哲的面门挥拳就揍过去,但拳头还未及楚哲的脸,便被楚哲以更快速度用手掌挡住了他。
两个男人,面对着面,怒目而视。
上一次这般对峙,还是楚哲对着迟明轩挥拳,如今他放走了她,迟明轩成为站在她身侧的人,反过来朝他挥拳了,他心里恍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但他不想再如从前般在她面前冲动、争吵,甚至是打架,他怕她有压力,不自在,故尔只是防守,并不主动朝迟明轩攻击。
姜欣然见两个男人闹成这般,上前解劝:「明轩哥,你在做什么,赶快松开世子。」
迟明轩双眸赤红:「今日你受的羞辱还不够么,你若对他狠不下心,我来替你教训他。」说着揪住楚哲的领子继续拉扯。
「明轩哥。」姜换然大喊了一声,一张小脸也气得微微泛红:「我与世子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插不上嘴,更插不上手。」她用力去拉他揪楚哲的那只手臂:「你且松开世子。」
迟明轩气不过,勐地松开了楚哲,嘴中喘着气:「欣然,他都这般对你了,你还在替他说话。」
姜欣然嘆了口气:「明轩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不用为我担心,今日你也跟着受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能行的。」
迟明轩满脸挫败地怔了怔,再次怒视了一眼楚哲,转身走向了店门的另一侧,没回去,也没进店铺,就那么堵气一般地站着。
楚哲微微抬起下颌,理了理自己的领口,面上自始自终带着隐忍的沉静。
姜欣然也略略松了口气,又朝玉儿吩咐了几句店里的事务,这才领着楚哲穿过店铺的后门,进了后院的堂屋。
堂屋的光线有些暗,她推开了一侧的支摘窗,光线才亮堂了些许,随后她又在炉灶上温上一壶茶水,并端了一盘自己做的糕点置于小几上。
「世子,你坐。」她指了指一旁的圈椅。
第94章 你别生气
「世子, 你坐。」她指了指一旁的圈椅。
「哦,好。」楚哲好似变了一个人, 话少, 且还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在圈椅上坐定后嘴里便喃喃着:「你……不用忙。」
「奴不忙,这糕点世子不是爱吃么, 多吃一些,待会儿走时,记得给老夫人也带去一盘。」
「姜欣然。」他仍如之前那般唤她。
「嗯?」她正站在炉灶前倒茶水, 闻声扭头看他,茶水温暖的白气氤氲在她脸上, 使她看上去如仙子般飘渺而美好。
楚哲抿了抿唇:「以后,你不用再在我面前自称为『奴』了……你不是我的奴, 我也不会将你当成奴。」后半句话他咬得格外重, 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
姜欣然心头一怔,拿着茶壶的手一晃, 壶中的茶水便不小心倒在另一只手上, 她「啊」的一声低唿。
「怎么了, 烫到了?」楚哲立马起身行至她身侧,伸臂想去拿起她被烫的手看看,但在触到她的皮肤时,他又缩了回来。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她,他不敢再贸然地不经她允许就去碰她。
姜欣然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摇头:「没事,不过是烫红了一些。」
「痛不痛?」
「不痛。」
楚哲在屋内屋外环顾了一圈, 看到门外的台阶上有一口水缸, 提腿出得门去, 「姜欣然,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姜欣然跟着出门,来到水缸处。
楚哲舀了一瓢水,神色温柔地看她:「被烫伤后用冷水淋一淋,会好得快些,你将手伸出来,我给你淋。」
「哦,好。」姜欣然将被烫过的手轻轻伸了出去。
她的手格外白,以至于被烫伤的地方也格外显眼。
楚哲将水瓢微微倾斜,瓢中的水便淅淅沥沥地沿着她的手背倾洒而下,像开出的一朵亮晶晶的花,盖住了那块显眼的伤痕。
他记得在柳若施五十大寿那日,他第一次牵了她的手,她的手不只是白,还特别软,特别爱出汗,像只猫儿的爪子,握在手里特别舒服。
「姜欣然。」
「嗯?」
「烫伤的地方是红色吗?」
「是的。」
「和嘴唇一样的红色吧?」
「嗯。」
淋完了一瓢,他又舀了一瓢,继续淋。
「舒服些了吗?」
「很舒服。」
他看着那淅淅沥沥的水花,好似也在恍惚间感受到了一种细水长流般的美好,要是时间停止,让他与她一直这样静静地待在一起,该多好啊。
姜欣然也看着自己手背上被激起的水花,疲惫的面色终于略略松动,嘴角漫起一抹浅笑:「奴没想到……」
「你不是奴。」
她抿嘴一笑,又改了口:「我没想到,世子也有这般伺侯人的时候。」
他垂目,没吭声,继续给她淋。
片刻后喃喃开口,语气像个认错的孩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别生气。」
姜欣然半蹲着,位置比他低,不得不抬头看他:「世子怎么了?」这样一个带着小心翼翼与她说话的楚世子,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
他低头淋水,不敢看她,「我怕你心里会有顾忌,所以才会瞒你。」
姜欣然稍稍一思忖:「是与你见隔壁的苏掌柜有关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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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嗫嚅了片刻:「他这两日便会搬走。」
姜欣然一怔,将正在淋水的手收回来:「世子……威胁他了?」
楚哲也将水瓢收回来,摇头:「没有怎么……威胁,不过是不将店面租给他了而已?」
姜欣然挑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其实这条路段的大部分店面……都是我家的,是母亲留下来的房产,所以我是有权不租给他的。」
姜欣然瞪大了双眸:「原来世子有这么多房产……所以,世子给我的那个租赁契约,其实是世子自己与自己签的?」
楚哲无措地握了握水瓢的手柄,「我是担心你不接受我的好意才会如此行事的,其实不管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给不给租金都无所谓的。」
姜欣然立马摆手:「不行不行,租金一定是要给的,咱们一码是一码。」
楚哲弯唇温柔一笑:「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都行,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世子已将我的生活安排得如此妥贴了,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还能生世子的气。」
他闻言舒了口气,顿了顿:「若是你想将自己的店铺扩大规模,隔壁的店面空出来后你可以一併拿去。」
姜欣然谦意一笑:「我还没那个本事呢,现在一家店铺都忙得够呛了,哪还有精力扩大规模。」
「也行,那就将店面空着,等你想要的时候再给你。」
姜欣然抬眸看他:「空着太可惜了,世子还是先租出去吧。」
「无碍,到时再说吧。」他自然是要专门留给她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他一直想提起迟明轩,想探听他俩现今的关系,几次欲言又止,忍了回去。
她却一直想提起大理寺受贿案,想知道眼下调查的进展,却又担心他误会她在催他,故尔也闭口不言。
「还要不要再淋几瓢?」
「不淋了,你看,都好了。」姜欣然将手背抬到他眼前,上面被烫过的痕迹果然浅了许多。
两人重回到堂屋,姜欣然给他泡了一壶茶水,又将另一盘糕点用封闭的木盒放置好,以便他带回去给鲁氏。
楚哲临走前仍有些不舍,却又不敢将那不舍流露出来,只得没话找话:「你姑父那件案子,还在想办法撬赵德的嘴,同时也在寻找别的突破口。」
「那我能做什么吗?」
「有我就行,你不用担心。」
「辛苦世子了。」她将木盒递到他手上。
「你以后若是有事想找我,直接让胡大或胡三去一趟侯府便是,我会马上赶过来。」
「嗯,我知道了。」
「那个……迟明轩,能帮你干不少活吧?」他还是没能忍住。
姜欣然心里忐忑了一下,之前他每次提到「迟明轩」三个字时,都须得与她气恼地吵一架,难得如今日这般心平气静。
她故作淡然地一笑:「他不过是我的友人,就如同我与世子一般。」
他心头一沉,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嘴上喃喃低语:「我知道了。」
两人从后院出来时,迟明轩仍如门神一般站在店铺门口,脸上气恼的神色淡了些,但眸中的光仍有几分戾气。
楚哲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迟迟不走心中也涌出戾气,但面上却神色不显,领着丁秋生径直出了店铺,上了停在街边的楚家马车。
透过车内帘子盪出的窄窄缝隙,他一直盯着站在店门口的她,还有那个令人恼怒的迟明轩,直到马车掉了个头,转过梨花巷的巷口,他才收回了目光,无奈地靠在了车壁上。
迟明轩也一直盯着那马车徐徐驶远,消失在了巷口,这才转身进了店里,「欣然,楚世子没对你说太过分的话吧?」
他话里带着试探,刚刚等待的时间过长,每一息于他而言都漫长而难熬,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姜欣然给他倒了杯热茶递过来,答非所问:「明轩哥,往后你还是安心忙你的公务吧,不用频繁地来我这边了。」
迟明轩并未去接她的茶水,「欣然这是想赶我走?」
「我这是不想耽误明轩哥。」她苦口婆心:「明轩哥是新晋的状元郎,是翰林院出色的迟修撰,想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迟明轩眸中有重重的阴翳压下来,语气里却仍带着往日的温柔:「我早向欣然表明过心意,欣然又何必再费口舌,今日事态既已平息,我便先回去了,待有空了再过来。」
他说着凝重地看了眼姜欣然,也转身出了店铺。
街边摩肩接踵人海茫茫,他却踽踽而行,世间这么多人,他不过是想要那一个人而已,但那个人却自始至终从未给过他一丝希望。
迟明轩并未直接回住地,而是去了北门大街的一处酒肆,一杯接一杯地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烦恼,让他尽情地释放心底的郁气,让他哪怕是在最难过的时候,也能依然做着最幸福的美梦。
于是他肆意地在桌边醉了睡,睡醒后又继续喝,如此一直折腾到暮色四合时,才踉跄着提脚摸索回了住地。
守在门口的一凡老远就见到主子酒醉的身影,忙小跑着出来搀扶:「大人怎的又喝这样多,刚刚翰林院的范掌院差人送来了好些文书,说是限您在三日内编好呢,功夫怕是繁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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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明轩胀红着脸,卷着舌头,语气里尽是不屑:「怕什么,我的编撰速度若说是第二,翰林院怕是没人敢说第一,所以活要干,酒也得照喝。」
「大人是遇上什么事了么,要这般饮酒?」
迟明轩嘿嘿一笑,「自然是高兴事了。」他说着仰头看向茫茫苍穹:「怕是连楚世子也不会相信,我将来能娶到姜欣然吧,那我以后偏就要娶给他看看。」
一凡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从主子口中多次听到「姜欣然」这个名字,但除了在屋中见过一副女子的画像,压根儿就未见过姜欣然其人,他有时甚至怀疑主子是得了臆症。
「大人苦读多年,能入翰林不容易,眼下大人还是安心干好朝中事务吧,待稳住根基了,以大人的才貌,在京城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迟明轩冷冷一笑,笑得满口酒气:「除了姜欣然,我迟明轩谁也不要。」说完挣脱一凡的搀扶,踉跄着自行跨入了屋子的大门。
「大人,您小心,别摔着了。」一凡满面担忧地跟了上去。
而在大门一侧的巷口,郑淑娴正贴着墙面,躲在阴影中,一袭黑色斗篷将她严严实实地从头裹到脚,唯有一双单凤眼在幽暗的夜色里莹莹闪烁……
第95章 有孕
郑淑娴本是背着家人来找迟明轩的, 但刚听到他口中的一席话,鼓起的勇气又悄悄缩了回去, 直到迟明轩进了屋子、旁边的大门轻轻合上, 她才转身黯然地往来路行去。
自上次与他同床一晚,她便待在府中再无心出门。
郑时初逼问她:「你与迟明轩可否行过周公之礼?」
她摇头,极力否认, 「女儿乃闺阁之女,父亲问得好唐突。」
一旁的郑元辰压根儿不信:「那迟明轩都中了情人花之毒,莫非还对你以礼相待?」
她愤恨地咬了咬牙:「那哥哥希望他如何待我?我还没问哥哥呢, 我为何会被送去了新月酒楼的包间?」
郑元辰用看废物般的目光斜了她一眼,「反正我与父亲的任何决定, 都是为你好。」
「那你们这个好,当真是太吓人了。」
郑时初冷着脸, 仍是不信她的说辞:「你倒是说说看, 迟明轩进了包间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郑淑娴眸中含泪,嘴角却冷冷一笑:「你们可别忘了, 我当时也被你们下了药, 我与他, 不过是各睡各的觉而已。」
两个男人终于不敢再与她细辩,知道一番操作不过是徒劳无功后,双双失望地转身离开,唯有郑淑娴坐在窗前,泪染巾帕。
本以为此事就此翻过, 再无后患。
殊不知,一个多月之后, 郑淑娴发现自己的月事迟迟不来, 更要命的是, 她感觉自己时有呕吐的欲望,尤其闻不得鱼腥味、葱花味,一闻便吐,这似乎是有孕了。
连婢子小蕊也看出了异样,一脸惶恐:「姑娘不是一直喜欢吃鱼么,最近却连那味儿也闻不得了,究竟是怎么了?」
她故作淡然:「肠胃不舒服而已,你别多心。」
「可……这个月,姑娘的月事还没来呢。」
「哥哥上个月给我下过药,那药毒性太重,估计伤了根本,须得调整一阵子了。」
小蕊闻言长长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但郑淑娴的心却一直悬得高高的,她一向清高、傲慢,从小长到大,除了在楚哲那儿遭受过一些冷遇,她看旁人时哪一次不是低头睥睨一脸不屑?
她绝不允许自己被人低看,被人当作谈资在茶余饭来拿来调笑,她丢不起这个人,以至于哪怕是在婢女面前,她也不想透露丝毫。
该怎么办呢,这是个大难题,郑淑娴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晚,最后决定还是先去找一找迟明轩,毕竟这个麻烦不是她一个人弄出来的。
她早从郑元辰口中听到过迟明轩的住处,于是一个人偷偷熘出了府,租了辆马车,直朝北门大街这处不显眼的巷子驶来。
她冒着寒风在巷口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等到迟明轩踉跄着出现,她本想出来招唿一声的,却蓦地听到他提起姜欣然,以及那番他非她不娶的话。
她终究是个太骄傲的人,不屑于成为别人的负担,更不屑于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没兴趣的男人来帮自己解决麻烦,是啊,她对一切都不屑于,除了她的楚哥哥。
郑淑娴在幽深而幽暗的巷子里踽踽独行,她的人生也好似这条巷子,狭窄、黯淡,看不清前路。
孩子定然是不能要的,但如何才能弄到打胎药呢?在弄到打胎药的同时,她是不是也要忍受那些卖打胎药的低贱婆子们的嘲笑与暗讽?
她可是尚书府的闺中嫡女啊,哪怕母亲早亡,但父亲一直未娶,她在懂事前没受过丁点委屈,又怎能忍受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可她现在又能去哪里呢,该怎么办呢?她也没有答案了。
见明书肆里。
自被乌氏闹腾一场后,生意确实清淡了许多,甚至有人在路过店铺门前时,还对着姜欣然指指点点。
姜欣然倒也没多在意,谣言不过是一时谈资,待过了这些时日,情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玉儿却气唿唿的,一边拿着帐本对着书目,一边低声怨怼:「若不是那个泼妇,还有那个阴毒的苏掌柜,咱们的生意又何至于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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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换然出言安慰:「他们也得到了该有的惩罚,你且少说两句,相信再过不久,生意会变好的。」
「奴婢倒觉得,世子就该更狠一些,将他们赶出京城才算解气,让他们再没机会做成生意。」
柜檯前的姜欣然笑着斜了她一眼:「京城做不成生意,不是还可去别的都城么,你未必还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玉儿扁了扁嘴,气恼地吐了口气,没吭声。
隔壁的流光阁里,苏庭玉早已将货物打包清空,大大小小的包袱堆得满屋都是,请来的两名脚夫正忙着将那些包袱一个个往街边停着的马车里搬。
乌氏仍是满脸不甘,冲着苏庭玉大发牢骚:「都怪你,生意做得好好的,偏生要去招惹她们,这下好了,没将她们赶走,反倒咱们自个儿被人赶走了。」
苏庭玉恶声恶气:「你这臭婆娘再敢叨一句,老子便一巴掌拍死你。」
臭婆娘乌氏翻了个白眼,气咻咻地出了店门,也没敢再朝旁边的见明书肆多看一眼,径直走向了自家的马车。
苏庭玉往店门口端了张椅子,颤微微地站了上去,继而伸手亲自取下了写有「流光阁」三字的招牌,心酸地用衣袖擦了擦那招牌上的灰尘,这才从椅子上慢慢地下来。
行商多年,他何曾如此落败过?
姜欣然从店内出来时,苏庭玉正举着招牌准备离开。
她微微颔首,当是最后的礼遇。
苏庭玉也微微颔首,当是对她的回礼,随后转身走向马车。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自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早知不过是彼此的过客,当初又何必针尖对麦芒呢,又何不友善相处做好各自的生意呢?人生苦短,本该让这世间多一些暖意的,只是,苏庭玉知之已晚。
自流光阁关门,书肆的生意又略略恢復了些,但比之当初,却仍是大大不如。
一日,姜欣然正在柜檯前专心清理书册,耳边忽地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姑娘,你能不能发发善心,让老婆子在你这儿寄一方砚台卖?」
姜欣然抬头往门口一看,蓦地顿住,嘴里惊讶地叫了声:「李妈?」
门口的老妪也愣住,脸上霎时绽出笑来,褶子全都挤到了一起:「当真是姑娘你呀,我还当自己是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呢。」
姜欣然连忙起身相迎,「李妈好记性,竟还认得我。」
李妈偏着头,微眯起一双老眼,将姜欣然打量一番:「老婆子记性再差,却也不会忘记姑娘这张美艷的脸蛋儿,我梳过头的新娘大几千,却没一个能比得过姑娘的美貌。」她说着又朝店内瞄了几眼:「怎的,眼下又行商了?所嫁的夫君是……商人?」
她一共做过两回新娘,两回皆是李妈给她梳头,如今再见,李妈竟也不确定她的夫君究竟是哪位了。
姜欣然抿唇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美而真诚:「不瞒李妈,我现下立了女户,开了这家店铺,自己养活自己,再没嫁人了。」
李妈巴掌一拍:「立女户好啊,你瞧我这老婆子,老早就立女户了,再不伺侯那些臭男人了,多自在。」
姜欣然也略略一惊:「原来李妈也是一个人过?」
「可不是嘛,自我那老不死的养了几个外室,我便找他要了封休书,直接从他家出来了,如今给人梳梳头、牵线搭桥做做媒,养活自己倒是绰绰有余了。」
此时玉儿也放下帐本走过来:「李妈猜猜我是谁?」
李妈眼珠子一转:「你不就是姜姑娘身边的那个小婢女么,还用得着老婆子猜?」
玉儿嘻嘻一笑:「李妈果然厉害。」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姜欣然不禁问道:「李妈刚刚不是说要将砚台寄在这儿卖么,砚台呢?」
「哟,刚还说我记性好呢,这会儿就露馅儿了,聊着聊着竟忘了正事。」李妈忙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一方砚台来:「这是我上回替人梳头后,主顾赏给我的,说是哪位名士传下来的宝贝,你瞧我这老婆子大字不识一个,要这玩意儿做甚,还不如卖出去换点银子花花呢。」
姜欣然拿着砚台细瞧了几眼,乃是一方澄泥砚,「算是名砚了,那我给李妈放在店里打眼的位置,看能不能卖出去。」
「你这儿可是京城最金贵的地段儿,哪有卖不出去的道理。」李妈说着放下褡裢往旁边瞄了几眼:「流光阁都闭店了,你何不顺势也将那店面盘下来,跟着卖一些文房四宝?」
姜欣然谦意地笑了笑:「眼下我这店铺的生意都大不如前,若是再盘一家,心里实在没底。」
李妈闻言勾着背朝书肆内扫了几眼:「不就是卖书么,京城茶楼酒馆乐坊学舍,哪一处没有读书人,这事儿就包在老婆子身上了,保准你不出半月,生意就能红火起来。」
姜欣然闻言一怔:「李妈你……」你也能卖书么?
「老婆子我虽不识字,但我识人啦,这京城哪个旮旯角我没去过?哪个达官贵人我没见过?谁家的腌臜货色我不晓得?放心吧,你们给我卖砚台,我也能给你们将书卖出去。」
玉儿扑哧一笑:「李妈这般厉害,奈何不自己卖砚台。」
李妈斜了她一眼:「你这黄毛小丫头就不懂了,那么大个宝贝,我若是卖给熟人,还不知会被他们怎么七拐八弯地压价呢,老婆子我虽是老了,可也没变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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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微微一笑,转身倒了杯热茶递过来:「那我待会儿也给李妈立个字据,凡是李妈卖出去的书,皆可分得一成利润。」
李妈巴掌一拍,双目放光:「姜姑娘当真是个活菩萨,有你这句话,老婆子哪怕是跑断腿,也定要将你这生意扶上去。」
此时云兮酒楼的二楼,楚哲仍如往常那般坐于窗前,面前放着茶壶,莹白如玉的手指握着茶杯,沉静的眼眸却一眨不眨地盯向正对面的书肆。
丁秋生实在看不过去:「世子若是想念姜姑娘,不如去她店里坐坐,与她说说话,说不定姜姑娘也正好想见世子呢。」
自他上回赶走苏庭玉后,几乎每日下朝后都要来这儿坐坐,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弄得云兮酒楼的掌柜也怀疑这包间内是不是藏有宝贝,不然怎的会引得这位贵公子日日来此。
楚哲没应他的话头,反而沉声问:「今日安排几拨人来这儿买书了?」
「已来过两拨了,晚些时候还会再来一拨。」
楚哲几乎想也未想:「人太少了,你再多安排些人手来买书。」
丁秋生苦着一张脸:「世子,咱们府里的库房,书都多得堆不下了。」
「那就将书在府里分发下去,每人几本,都须得认真看。」
丁秋生惊得后背一僵,嗫嚅着:「可府里好些人都不识字呢。」
楚哲冷着脸,「那就从识字开始学。」
丁秋生诺诺地应了声「是」,心里却暗暗思量,姜姑娘若是卖衣裳该多好啊,这样全侯府的人都跟着有新衣裳穿了,可偏偏卖的是书,这下好了,全侯府的人都要跟着遭罪,看书、识字,不就是遭罪么?
楚哲说完仍意犹未尽:「还有,那些请来买书的人都须得机灵点儿,别让姜姑娘瞧出端睨来。」
「世子放心,奴事先都会向他们交代清楚的。」
楚哲「嗯」了一声,沉默下来,又开始扭头怔怔地盯着对面看了。
但守在店内的姜欣然还是发现了端睨……
第96章 盯她
姜欣然送走了李妈, 店内又冷清了好大一会儿,她正欲在柜檯内的躺椅上靠一靠, 冷不丁见店中突然涌入一大拨人, 男男女女皆有,进门就嚷着要买书。
玉儿眉开眼笑,赶忙上前去接待。
姜欣然也立马走出柜檯, 给众人一一介绍书目的类型,那些人好似也并未多少耐心细听她介绍,一人拿了四五本书, 排着队结完帐后便各自走了。
玉儿嘴角扬得高高的:「姑娘你发现没有,咱们这生意看似冷清, 但一旦来人,便是一大拨人, 且每日都来好几大拨人, 如此一来,生意其实也没差到哪里去。」
姜欣然微微蹙起如画的眉眼, 满脸疑惑地走出店铺, 对着喧嚣的街边细瞧了好一会儿。
玉儿一脸不解:「姑娘在瞧什么呢?」
姜欣然思量了片刻, 喃喃道:「就是觉得好生奇怪,这些买书的人,好似压根儿不心疼自己的银子,一味地急于付钱,连买了什么书也不在乎。」
玉儿没心没肺地一笑:「这不挺好的么, 只要是来买书,只要肯付钱, 管他奇不奇怪, 那都是好事。」
姜欣然仍蹙着眉, 冥冥中总感觉背后有人在特意安排似的,她扭头朝四下里看了几眼,「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各色店铺琳琅满目挤满街边,看似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样。
她转了个身,正欲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瞥到对面二楼窗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蓦地一怔,再次抬眸看过去,那窗口却黑幽幽的再无任何动静了。
姜欣然满脸疑惑地回到店内的柜檯前,思量了片刻,復又走出店铺朝对面的窗口打量了几眼,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蹊跷。
她转头向玉儿交代了几句,随后便出了店门,穿过明德街的十字路口,直朝云兮酒楼的大门行去。
此时正值午间小憩的时间,酒楼大堂的客人并不多,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临窗的位置坐了两桌人。
跑堂的伙计见有客进门,忙上前来招唿。
姜欣然微微一笑:「实在抱歉,我是来找人的,找完就走。」她虽就在对面开店,但几乎从不出门,故尔与楼中的掌柜伙计也并不相熟。
伙计见是一位美艷妇人,且还笑盈盈的,态度也跟着客气了几分:「无碍,姑娘尽管找便是。」
姜欣然道了声「谢」,这才穿过大堂,沿着中间的楼梯款款上了二楼。
二楼有五个包间,分两边布开,姜欣然依着自己店铺的位置,确定那扇窗口正处于右侧第二个包间。
包间的门是关着的,四下里安安静静,没听到丝毫嘈杂声。
姜欣然上前敲了敲门,屋内无人应答。
她犹豫了片刻,手掌稍一着力,便将包间的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往细缝内瞟了一眼,没瞧见屋内有人影。
她干脆将门推开更大的豁口,并提脚入得包间,屋内窗明几净,确实没人,靠窗的餐桌上摆着一把铜壶,旁边还倒扣着几只茶盏。
姜欣然行至窗前,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这扇窗不只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店铺,且连店内的所有情形也能看个明明白白。
莫非真有人在这儿盯着她?
姜欣然不由得心头一紧,抬眸朝四下里打量了几眼,确实没发现一个人影,她又将铜壶握在手里提了提,里面盛着满满一壶茶水,不像有人在此闲坐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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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那一闪而过的身影至少有七分像楚世子,但她也不能完全确定就是楚世子,毕竟隔得太远,毕竟她也只是一瞥而过。
姜欣然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扫了一眼包间后,转身下了楼。
待她的身影刚消失在楼道口,另一个包间的木门被人「吱呀」一声轻轻拉开,丁秋生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脑袋,往外瞄了几眼,这才转头低声道:「世子,姜姑娘走了。」
楚哲立于门后,冷着脸,一声不吭。
丁秋生觉得他胸有丘壑天下无敌冷如罗剎的主子,此时在面对姜姑娘时,怂得就如同一个胆小的贼,明明干了偷盗的行径,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承认。
以前主子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主子对姜姑娘也是唿来喝去的,可自从「姜姨娘」变成了「姜姑娘」,主子在她面前就没气势了,不自信了,甚至有时怂得连他在一旁看着都干着急。
「世子往后还是别再天天来了,不然迟早会被姜姑娘发现的。」丁秋生小心翼翼提醒。
楚哲一声低喝:「要你管?」
好吧,就只会凶他,有本事去凶姜姑娘啊,丁秋生腹诽一阵,嘴上仍喃喃认错:「是奴多嘴了。」
楚哲仍不解气地剜了他一眼:「你看你找了一帮什么人,你以为姜姑娘是那么好煳弄的么?」
好吧,现在全把火气撒在他身上了,「下次,奴尽量去书院找人,这样看上去可能会更逼真一些。」
见主子不吭声,他又开始冒死提建议:「其实……世子对姜姑娘好,本该是要让她知道的,这样她定然……定然会感激世子的。」
「我要她的感激做什么?」楚哲冷脸说完便转身出了包间,下了楼梯。
他想要的是她的整颗心!
倘若她对他无意,他的好只会徒增她的压力,只会让她不自在而已,而他,不能再让她不自在了。
姜欣然刚一入得店门,玉儿便麻熘迎出来:「可是有人在暗中盯着咱们、帮着咱们?」
她摇了摇头,抬眸又朝那扇窗口看了一眼。
玉儿也往那扇窗口瞄了一眼,扁了扁嘴:「依奴婢看,姑娘许是太过疲累,看花了眼,那对面压根儿就没瞧见什么人。」
姜欣然无奈一嘆:「或许真是看花了眼。」
玉儿将主子搀进店里,扶着她坐下,又端来一杯热茶,脸上挂着一抹贼兮兮的笑:「那姑娘希望是世子在暗暗帮着咱们呢,还是希望是迟公子在暗暗帮着咱们?」
姜欣然接过热茶饮了两口,斜了她一眼:「你这是想挖一个大坑让我跳呢。」
玉儿也不否认,探究地看了一眼主子:「以前姑娘总说,自己生于微处,首先须得活下来,如今姑娘已在京城最热闹的地段开了自己的书肆,算是活得比寻常人都要气派了,若是有男子爱慕姑娘,姑娘何不考虑考虑?」
姜欣然将热茶塞回到她手里,故作生气地将美艷的小脸拉下来:「怎的,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你这身后就长尾巴啦,想摇啦?」她斜了她一眼,转身往柜檯前走,「眼下须得将所有精力放在生意上,你倒还有时间想别的。」
玉儿扁了扁嘴,委屈地嘀咕:「好吧,就当奴婢想多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见明书肆的生意在楚哲与李妈的助力下,眼见着越来越红火了,每日从早上开门到晚上关门,店中的客流量源源不断,大有恢復之前态势的趋势。
李妈时不时就要来店里串个门,一来收取她那一成利润,二来顺便帮着姜欣然在店里张罗张罗。
待晚上关了店门,几人热热闹闹地在后院炖个暖锅,再饮点小酒,日子过得别说有多惬意了。
李妈一喝酒就满脸通红,且还话多:「姜姑娘啊,不是老婆子我说你,你人美、心善,脑瓜子也聪明,就是胆量小了些,你看旁边那间店面都空置多久了,你何不将它一起盘下来,若到时被旁人租了去,后悔就迟了。」
姜欣然只饮了两口果酒,但脸仍有些发烫,唇间含着一抹笑:「实不相瞒,我对做生意本无多大野心,只要能将这一家店铺长久稳下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妈嗤笑一声,仰头饮下一口酒,又打了个嗝:「咱们这些女户啊,什么情情爱爱的是指望不上了,若不卯足了劲儿往钱财那头拼一拼,这辈子岂不是白来一趟了,毕竟啊,钱财可比男人可靠多了,挣得越多,日子就会过得越舒坦。」
玉儿也跟着李妈饮了不少酒,闻言嘻嘻一笑,面上尽是醉态,「奴婢觉得李妈说得没错,姑娘就该把隔壁那店面也租下来,让生意越做越大。」
她说着踉踉跄跄从桌前起身,出了屋门,行至后院的院墙处,踮着脚使劲蹦了蹦,伸着脖子往隔壁院子觑了几眼。
「姑娘你来看看,隔壁院儿比咱们这院儿大多了,你若是能租下两家店面,到时再将这院墙一打通,夫人与小公子过来后,也就不愁没地儿住了。」
姜欣然听得动了心思,也跟着从桌前起身,走出了屋门。
屋外冷风习习,明月高悬,照得小小的院子莹白一片,正是初春的天气,略带寒意的夜晚好似也潜藏着某种勃发的生机,连墙角的一株海棠树都在悄悄发芽了。
姜欣然站在海棠树下,也伸着脖子朝院墙那边瞄了几眼,莹莹夜色下,隔壁的院子影影绰绰,中间的空地却格外开阔,比她们这院子确实大了不少,若将两边的院子一打通,就相当于一个四进的院落了,想想心里就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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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月光下嫣然一笑,「成,既然你们都觉得该将隔壁的店面盘下来,那我就盘下来吧,到时卖一卖文房四宝,亦或是卖卖字画,估计生意也不会差,毕竟流光阁已打开了门路,不过就是让咱们更忙了而已。」
玉儿嘻嘻一笑:「不就是干活么,姑娘尽管将奴婢当两个人使,再说了,咱们还有胡大和胡三呢,若是仍忙不过来,大不了僱人,总之怎么都有法子想。」
几人合计一阵,又痛饮一阵,悬月缓缓挂上中天,朦朦胧胧的好似也醉晕了脸。
次日,姜欣然大清早起来便差胡大去找楚哲。
楚哲下了朝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才到店铺门口,唇角便弯起一抹浅笑:「你终于想通了。」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来得及脱下,俊美的脸上仍带着赶路时的急切,桃花眼里的光灼灼其华,如此一个位高权重又面如冠玉的郎君惹得路人也纷纷侧目。
「嗯,想通了。」姜欣然将他领进店里,并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辛苦世子跑这一趟了。」
他才不辛苦,他为了看她都不知偷偷跑了多少趟了,「我乃房主,跑这一趟也是应该的。」他浅饮了一口热茶,语气尽量客气,不给她压力,目光仍灼灼地落到她身上:「该为你高兴才是,以后生意会越来越红火的。」只要能将她牢牢地圈在他的店面里,她也便无法逃出他的生活吧?他想。
姜欣然两腮略带羞涩,「希望借世子吉言。」顿了顿,又问:「是不是现在就与世子签定契约。」
「不急,待会儿有人会送文书过来,等文书到了再签。」其实他压根儿不用亲自过来,让何行止一个人去操办便可,但如此光明正大来见她一面的机会,他怎能放过。
楚哲又饮了一口热茶,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我能不能……与你商量一件事?」
姜欣然微微一怔,她倒是第一次从这位盛气凌人的楚世子嘴里听到「商量」一词,「世子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隔壁的店面被那苏庭玉租赁多年,各处房梁、门窗的榫头与榫槽都已陈旧或磨损得厉害,我想在你搬进去之前修整修整,可行?」
姜欣然瞪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眸盯着他:「世子这是想……自己花银子来为我装饰新店铺吗?」
第97章 她凶他
姜欣然瞪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眸盯着他:「世子这是想……自己花银子来为我装饰新店铺吗?」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但他偏不承认,语气也理直气壮, 「姜欣然你想多了, 这是我自己的店面,里面的木料腐朽成什么样子我也比你更清楚,若是不修葺好, 你搬进去后房塌了,该怎么赔?」
姜欣然仍是满脸狐疑,不过好在也信了几分, 「那我也搭把手,帮着一起干活吧。」
楚哲暗暗舒了口气, 心满意足:「也好,到时我也会每日过来监工的。」至少短时期内, 他再不用贼兮兮地躲在对面二楼的窗口窥望她了。
不过一柱香之后, 何行止便拿了文书过来。
楚哲接过文书,故作肃穆地按着仪程一项项与姜欣然签定契约, 并按了手印, 如此一切皆大欢喜。
之后的几日, 人们便看到,京城那位出身矜贵位高权重的楚家世子,竟亲自领着一帮梓人,在明德大街梨花巷口的屋顶上干活。
他不嫌脏、不怕累,高大的身影灵活地从屋顶的一处移到另一处, 忙得不亦乐乎。
而在屋顶之下,见明书肆美艷的女掌柜则为其准备了热唿唿的茶水、香喷喷的饭菜, 且还随时搭把手, 给他递个桶子或是铲子之类。
不明真相的路人看着, 还当是一对壁人般的商贾夫妇在同甘共苦地创建家业呢。
楚哲甚至有点儿乐不思蜀了,午间在后院儿用完午膳,姜欣然还特意安顿了间屋子让他小憩,弄脏的衣裳也会默默地收走,给他洗净,衣裳破出的口子,她还会亲自拿起针线为他细细缝好。
以前在侯府一起住着时,他倒没发现她是这样一个细腻而妥贴的女子,躺在温暖而静谧的屋中,他用心感受着她为他打理的一切,一心巴望着这店铺能慢点修缮完成才好。
但事与愿违,无论他怎么偷偷地拖拉,不过十日,店铺的房梁便全部换好,两座院子的院墙也已打通,屋顶也垫好了底瓦,泥好了青灰,只准备最后放盖瓦封顶了。
玉儿甚至将储存的大部分书籍搬到新店里放置,还将几个平时没得用上的架货也移了过去。
但在最后封顶那日,众人盖好琉璃瓦后却发现,用于固定瓦片的钉帽根本不够,琉璃瓦片重量过大,屋顶又是两道相反的斜坡,若没有钉帽固定,势必会发生瓦片滑破的危险。
领头的梓人提议:「世子,钉帽得订制,眼下天色也晚了,估计得明日才行。」
楚哲站在檐角看了眼刚盖上去的瓦片:「若没有钉帽,这瓦片不会滑落么?」
领头的梓人信心十足:「世子放心,不过一夜而已,若不颳风下雨,瓦片定会安然无恙的。」他说着看了眼天色:「小的敢保证明日是个大晴天。」
楚哲虽心头不安,却总不能让人将刚放上去的瓦片全部取下来,「行吧,那你明日买到钉帽后早点过来。」
领头的梓人道了声「是」,这才领着众人纷纷散去。
楚哲如往常般在后院用完了晚膳,走前还不忘叮嘱姜欣然:「那边店铺的顶上瓦片还未固定,随时可能滑落,你别往那边去,路边我也设了鹿角,若有人乱闯,你也劝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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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会注意的。」说着便将他送出店铺外,看着他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了屋。
春日的天气却说变就变,明明太阳落山时夕阳还染红了半边天,但在半夜时就有隆隆作响的雷声滚过天边。
第一道雷声响起时,楚哲便「嗖」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继而快速起床,推窗看了眼屋外。
此时屋外北风肆虐,颳得树叶哗哗乱响,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他大惊,立马披上外衣,大步跨出屋去,牵了匹快马,直往明德街的方向冲出去……
此时姜欣然也被雷声吵醒,赶忙趿鞋下床,想推开支摘窗看看,但风太大,那窗扇刚支开一条豁口,便又「呯」的一声被风吹得关上,同时还有零星的雨滴漏进来,湿了她的手背。
下雨了,姜欣然心下一紧,转身想去看看那屋顶的琉璃瓦,刚打开屋门,便见玉儿提着灯笼站在院子另一头大喊:「姑娘不好了,不好了,瓦片都在往下掉了。」
「呯呯」的碎裂声混和着风声、越来越大的雨声响成了一片,整个世界好似变成一艘在汪洋里摇摇欲沉的小船。
姜欣然忙拿了把油绸伞往另一侧院子走过去,边走边大声叮嘱:「玉儿你站着别动,别靠近那屋檐。」
玉儿都要急疯了,瓦片落下来,屋顶就穿了,雨水势必会落进屋中,那屋中还有她白日里放进去的书籍呢,那可都是新进的一批货物,若不抢出来,岂不是要被雨水淋废了。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牙一咬心一横,也没理会正朝她走来的姜欣然,转身冒雨跑向了那穿了屋顶的店铺。
「玉儿,你别进去。」姜欣然喊得撕心裂肺,也顾不得撑伞,急匆匆地跑过去拽她。
玉儿机灵得很,身子一扭就滑开了,边跑边喊:「姑娘你快回屋,不用管我,我动作快,几下就将书籍搬出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店铺的后门。
姜欣然哪能放心她,咬了咬牙,也跟着跑了进去。
但刚垮进店铺的门槛,便听到头顶「呯嗵」一声巨响,姜欣然抬头看去,只觉眼前蓦地一黑,无数块琉璃瓦片扑簌簌地朝她坠落下来,她几乎再没时机躲开,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在此千钧一髮之际,楚哲突然从她背后跃入,伸臂一把揽住她,继而紧紧拥她入怀,用他高大而宽阔的身躯将她牢牢护在胸前。
琉璃瓦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一块块落到了他的头上、背上,每一次坠落,都换来他身体的一阵阵抽搐。
姜欣然被吓懵了,但仍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每一次抽搐,那是骨骼的声音,是肉身被击痛的声音。
「世子,世子……」她被他抱得太紧,眼前一片漆黑,鼻际仍是她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没理会她,直到头顶的琉璃瓦片落尽,屋顶露出一个大洞时,他才轻轻松开双臂,放开了她。
四下里仍是莹莹夜色,雨声哗哗不止,他浑身湿透,似乎是冒雨而来,头上流血了,血迹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拉出长长的沟壑,看上去格外惨烈。
姜欣然气息发颤,满脸担忧,「世子,你流血了。」
楚哲冷着脸,剜了她一眼,「是银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说着又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玉儿,厉喝一声,「快出去呀,还想在这儿等死吗?」
因为缩在墙角,玉儿倒躲过一劫,但人吓傻了,被楚哲这么一声大喝,霎时清醒过来,立马支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麻熘跑了出去。
楚哲这才转头看她,揽住她的肩:「我们也出去。」语气很温柔,但面色却绷得很紧,要么是身上很痛,要么是心里很生气。
她被他护着走出了店铺,玉儿一脸愧色,转身递了把伞过来。
胡大与胡三则在院子的台阶上垂首而立,他们俩平时睡得挺惊醒的,不过是这段时日太忙,一方面要帮着进货,一方面还得帮着修缮店铺,人太过疲惫,睡得也就死了些,故尔没能及时阻止刚刚发生的意外。
楚哲此时压根儿懒得理会他们,将姜欣然送上台阶后,他道了声:「我先回去了,你且好生歇息。」说完还见外地将伞也递还给姜欣然,继而转身就往雨里走。
他转身的剎那,姜欣然看到他肩上和背上的衣裳也沾了血迹:「世子,你受伤了,我先给你包扎一下吧。」
「不用了,我无碍。」他赌气一般地走进了雨里。
他是真的很生气,明明已那般叮嘱过她了,她却仍然不放在心上,就为了几本破书,甘愿冒着丢命的危险走进那间屋子,若他刚刚不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她那么瘦小,一想到琉璃瓦砸在她身上的场景,他心头就后怕。
「世子……」她仍在他身后唤他。
他不理她,冒着哗哗的雨水走向了屋前的空地。
台阶上的姜欣然一声大喝:「世子,你别再逞强了。」
这一声大喝,好兇,他吓得顿住了步子,明明是她在气他,现在她竟还朝他大吼。
他更气了,可又不敢朝她撒气,怕以后她不理他,只得不回头,固执地梗着脖子。
姜欣然举着雨伞下了台阶,徐徐向他走来,待行至他身侧,再将那伞盖遮住了他的头顶。
他好高,她替他打伞好吃力,得踮着脚,还得伸着脖子仰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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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你来打着伞?」姜欣然抬头看他,问他,语气还是有点儿凶。
他背痛,脑袋也痛,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可……他不敢将她怎么样,语气还略略带着卑微:「我……我身上反正全湿了,不用打伞了。」说着还弯腰故意从伞下往外钻。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打伞,陪我进屋。」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完将伞柄递到他手里,转身就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一走,他也不得不转身跟着她,好歹,他不能让她给淋着了,两人前后脚进了她所住的屋子,并让玉儿拿来了伤药,还在屋内多燃了几盏烛火。
他其实不喜欢太亮的光线,但她喜欢,他便作罢。
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待她规整好伤药、绷带和剪子,这才抬头看他:「世子坐好,将上衣脱了,我来给你上药。」
他瞄了瞄她长长的眼睫,语气仍然有些卑微:「姜欣然,你能不能……别这么凶。」
第98章 同卧一屋
他瞄了瞄她长长的眼睫, 语气仍然有些卑微:「姜欣然,你能不能……别这么凶。」
「是我凶吗?世子都伤成这样了, 还这般逞强, 我能如何?」姜欣然黑幽幽的眼眸里仍带着怨气,还有他所熟悉的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儿。
以前他压制她时,她眼里也会有这么一股劲儿, 但好似那时又与此时不同,那时她是女奴,那股劲儿用来自卫, 也用来反抗,此时她不再是女奴, 已足够强大,那股劲儿好似……只是单纯想发他脾气而已。
「那我……不逞强了便是。」他软了口气, 像个认错的孩子, 乖乖地坐到了她跟前的圆凳上,并抬手解自己的上衣。
他一认错, 她反倒是一愣, 自她离开侯府, 那个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好似就变了一个人,对她处处顺从,甚至偶尔还小心翼翼,她倒是有些看不透了。
楚哲三下五除二就将外衣脱下,身上只剩了带血的中衣, 那衣裳还紧贴在背部的伤口上,看上去血淋淋的。
姜欣然吸了口凉气, 「你别动, 我帮你慢慢脱。」
她在他身前蹲下来, 替他轻轻解开中衣领口的盘纽,一颗又一颗,从颈部徐徐往下,一直到腹部,她柔软的带着凉意的手指时不时会触到他的肌肤,他忍不住身体一紧,脸上浮起一层薄红,气息也跟着微微发颤。
「痛吗?」她还以为是自己弄痛了他。
他本能地回:「不痛。」
姜欣然已将他的衣襟完全解开,继而将衣裳从领口轻轻往下拉,伤口也慢慢地呈现在烛火下,从他后脑勺开始,一路蔓延到后背,大片的伤口皮连着肉,血肉模煳。
她看得心头狠狠揪起,「撒谎,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不痛。」
他瞟了一眼她心疼的面色,立马改口:「痛。」
「那我轻点。」
「好。」
他光着膀子,肩宽腰窄,白皙而遒劲的身体壁垒分明,那伤口也显得格外分明。
她站在他背后,微微前倾着身子,用湿巾子给他一点点擦拭伤口,一点点涂药,「世子。」
「嗯?」
「谢谢你。」
其实他之前也多次救过她,譬如在深潭里,譬如他与她一起落下悬崖,但好似那些时刻她都过于慌乱,以至于来不及感知他便被救下了。
唯有这一次,她在他怀中那么深刻地感受到了琉璃瓦砸在他身上的份量,一块又一块的瓦片,伴随着他一阵又一阵的抽搐,她感觉到了他的痛,也感觉到了他在以命相搏。
「这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语气淡然。
「都成这般了,还说没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不忍总让她心疼:「这些伤在我身上没什么,在你身上就不得了了。」
她低头涂药,嘴里又唤了声「世子」。
「嗯?」
她嗫嚅着,「我离开侯府……你真的不怪我么?」
他其实是怪她的,怪她太狠、太绝,但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不想给她压力,「不怪,你开心就好,谁叫……」他蓦地止了话头。
她也停下涂药,偏头看他:「谁叫什么?」
他神色有些黯然,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姜欣然。」
「嗯?」
「以前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糟糕?」
姜欣然连忙摇头:「没有,世子是好人。」
「好人」这个词显然安慰不到他,他喃喃低语,「一个……你不曾放在心上的好人,而已。」
姜欣然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他,只得垂下长长的眼睫,继续给他在背上轻轻涂药。
他抿了抿唇,握了握拳,「其实……我已经在改了。」
那卑微到尘埃的语气,惊得姜欣然身子一晃,胳膊肘触到他的伤口,霎时痛得他倒抽了几口凉气。
「对不起世子,我弄痛了你。」她在他背后缩着身子,满脸愧疚与心疼。
他喜欢她心疼他时的样子,缓了缓:「还好,是我吓着你了吗?」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嗯」了一声,随后伸手继续给他涂药,一边涂一边说:「世子无须这般小心翼翼,你就将我当成……寻常人来交往便是。」
他怎么可能只当她是寻常人呢,略略直起身子,回眸看她:「我不想再让你不自在、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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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长长的眼睫挡住眸底的情绪:「但世子也不能让自己不自在、不舒坦。」
「姜欣然。」他突然唤她。
「嗯?」
「我以后会平等待你的,而且,」他停顿下来,片刻后才开口,「我还在书房安排了两名女奴侍奉,只要她们能安分守纪,我会慢慢去掉心里的偏见,慢慢习惯她们的存在的。」
说完他就垂下头,沉默下来。
她也沉默着,他说的改,大概就是改这些吧?
「世子不喜女奴,是因为柳氏吗?」她问他。
「嗯。」他答得干脆,却好似也不想深聊。
她也便闭口不言了,直到为他涂完最后一个伤口,再为他轻轻缠上绷带、穿上中衣后,才开口问他:「夜还深,外头也正下着雨,世子不如就宿于我这屋中吧?」
他闻言心头一喜,眼里有春色在摇,嘴里干脆地应了声「好。」
自她离开侯府,他便一个人在书房睡着冷榻冷被窝,哪怕对她思念入骨,却也只能孤枕成眠,没成想她今日竟大发善心留下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又可以拥她入怀了?
但他的喜悦不过须臾!
姜欣然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我先给世子铺好床,待世子躺下,我便去与玉儿同睡。」她说着还在床头的香炉里点了一缕安神香,「这里自是比不得侯府宽敞,世子只能将就将就了。」
一点也不觉得将就的楚哲:「……」眼里的春色瞬间碎成片片光影,无声地坠落了。
他故意地勾起后背,手肘支在膝上,大声地抽了几口凉气。
正在铺床的姜欣然回头看他,满脸担忧:「世子怎么了?」
「痛。」
「是伤口痛吗?」
「嗯。」
姜欣然立马行至他近前去搀他:「怎的忽然这般痛了?」
他仍勾着身子,锁着眉,「我也不知,许是被那瓦片伤到骨头了。」
「你先去床上好生躺着。」
「好。」
她搀着他行至床前,扶着他坐下,并亲手给他脱掉脚上的皀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好些了吗?」
他故意语气犹疑:「还好。」
姜欣然揪着心,「我去给你倒杯茶,说不定喝几口热茶进去,也能缓一缓。」
「好。」
待姜欣然倒来热茶,并服侍他饮下,他这才假装舒心地缓了口气:「喝了热茶,果然舒服多了。」
姜欣然也舒了口气,「你能舒服些就好。」
「姜欣然。」
「嗯?」
「你若是半夜不在,我又痛了怎么办?」
姜欣然一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窄窄的床,她总不能再次与他同睡一床吧?
楚哲早瞧出她的心思,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指了指门口靠墙的一张软榻,「我睡那儿去,你睡床,若是我晚上再痛,只得麻烦你起来给我倒杯热茶喝。」
姜欣然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的男人,蓦地想起与他第一次同床时,她腹痛难忍,这个男人虽百般不情愿,却也安安生生地给她倒了两杯热茶,止住了腹痛。
她很快松了口,「你躺下,我睡榻。」
他怎能委屈她去睡榻,「不行,我睡榻。」他执拗地要下床。
姜欣然拉住他的胳膊,语气又变得有点凶了:「那软榻才多长,世子有多高,睡在上头怕是腿都伸不直,何况世子身上还有伤呢。」她转身去木柜里抱出了一床被子:「我睡在那榻上刚刚好,舒舒服服的,世子且安心躺下吧。」
罢了,都听她的,他不敢不从。
姜欣然将被子在软榻上铺好,继而转身栓紧了门窗,又为楚哲熄掉了床头的两盏烛火,这才回到软榻上躺好。
夜,终于静下来,只剩了彼此的唿吸声在黑暗中起起伏伏。
而屋外,雨声仍然哗哗不止,寒风在街巷间肆虐,吹弯了树梢,也吹得各家店铺前的招子猎猎作响。
迟明轩举着一把吹破了的油纸伞,握着拳,站在见明书肆后院的一处旮旯里,盯着姜欣然所住的那间屋子冷冷出神。
因这些时日公务繁重,他已很少往见明书肆这边跑了,除了偶尔晚上见缝插针地抽空来看两眼,白日里几乎没来过了。
但他知道她盘下了旁边的店面,也知道新盘的店面正在整修,今日夜间天气突变,他莫名担心她这边会出什么岔子,故尔冒雨赶来,并穿过新修的店铺进了后院,却无端地透过支摘窗的一角,看到了房中那对男女的相处。
他亲眼见到了姜欣然为楚世子脱掉衣裳、为他费心地涂药,服侍他上床,并小心翼翼地伺侯他饮下茶水。
他们之间毫无戒备,哪怕楚世子光着膀子,哪怕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对他却依然细心体贴关怀备至。
她的那些好,他迟明轩一天也不曾感受过,一天也没有。
她对他最大的好,不过是在孟府时,与他耐心地探讨书法、字画,不过是在他与孟平儿的观点相左时,她会贴心地从中调和,并为他沏一壶暖胃的茶水。
她对他从来都是礼貌的、周到的,也是疏离的,从来都是将他推得远远的,并不允许他多靠近半步。
他们之间原来从一开始就隔着一条鲜明而冷酷的红线。
迟明轩「噗」的一声扔下破掉的油纸伞,转头走出了书肆后院,凄风苦雨打在他身上,他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像具行尸走肉般在半夜幽暗的街头踽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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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跳河
这一夜楚哲睡得格外安稳, 哪怕他与她之间隔了丈余的距离,但他仍能听到她熟睡后均匀的唿吸, 以及她身上绵绵的甜香味, 她离开他那么久,他仿佛再次感觉她又回到了身边。
次日姜欣然醒来时,楚哲已经起床, 正站在床前努力地穿外衣,因为背部受伤的缘故,他的胳膊压根儿抬不起来, 以至于一侧的衣袖怎么也穿不上去。
姜欣然赶忙下了软榻,行至他身侧为他更衣。
楚哲微微一愣, 看着她略带惺忪的眉眼:「你睡得可还好?」
「嗯,睡得挺好。」姜欣然一边回应, 一边将他身侧的衣袖提起来, 轻轻地穿在他另一侧胳膊上,「世子睡得可还好?」
「也很好。」他低头看她。
虽两人在一起相处数月, 她却从未为他更过衣, 手法自然不太娴熟, 但好在她聪明,凡事一点就通,顺利地给他扣上外衣后,她便拿过玉带给他繫上。
玉带好长,她几乎要环住他的腰身才能将其往后拉, 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扒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偏生不帮她,微微张开手臂随她鼓捣。
「世子身上的伤还痛吗?」她一边摆弄玉带, 一边抬头看他。
两人隔得近, 他连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痛。」他答,巴望着她心疼他。
「我有没有弄到世子的伤?」她总算将玉带环过他的腰身,将其两端挪到他身前聚拢。
「没有。」他又答,仍没打算出手帮她。
姜欣然之前从没细究过男人的腰带,这下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扣紧了,只得低头在那带子上寻找机要。
楚哲的心莫名在「怦怦」狂跳,她就在他胸前,他只须轻轻一揽,便可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甚至都偷偷伸出去了,但最终却黯然地收了回来。
他终是不敢了,他怕她生气。
她已经离开侯府了,若是再生气,不知会逃到什么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心底的执念还是想一吐为快。
「姜欣然。」他忽地抓住了她的小手,以及她手中的腰带。
姜欣然一愣,抬眸看他,幽黑的瞳孔里映出他俊美而犹疑的面容。
「我……」他想说「我们能不能一辈子不要分开」,但滑出唇间的那句话却是:「我来系吧。」
姜欣然松了口气,从他温暖的掌间抽回自己的手:「我从未给人系过,让世子见笑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嘴上却平静应着:「我知道,无碍。」
两人收拾完毕,这才前后脚出了屋门。
旁边的膳房里,玉儿已将早膳安顿妥当,因为愧疚,她今日做的早膳明显要比往日丰盛不少,除了小米粥、馒头包子,还有鸡蛋和豆浆,甚至还有街边排许久的队才能买到的蒸饼。
楚哲早上本吃得少,却一直陪着姜欣然吃完,随后便出了后院,走前仍不忘叮嘱她:「旁边店铺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下了朝就会赶过来,最多不过两日便会处理好。」
姜欣然点了点头,继而将他送出了店铺。
两日之后,旁边的店铺便修缮完成,胡大与胡三卖力地将屋子打扫干净,又寻了最实惠的渠道将要卖的货品购置完毕,大傢伙儿这才开始商议店名的事。
几人围成一圈七嘴八舌想了许多名称,姜欣然皆不满意,后来她干脆将「见明书肆」改为「见明坊」,两个店面合成一个,即卖书,也卖文房四宝。
将生意的事情安顿妥当后,她又托李妈在应天学舍弄了个入学名额,这便思量着得将家人接过来住了,一来生意稳住了,往后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慌了,二来院子也大了,不愁没地儿住。
这一日,姜欣然留下玉儿和胡三照看店面,自己则由胡大赶车,去李子口接家人。
李春娘几乎整个上午都在集市上卖鱼,今日才卖了不到一半鱼,便见姜大鹏吊二啷噹地来到摊位上,一脸嫌弃地踢了一脚木盆:「别卖了,收起羊角车回屋吧。」
李春娘白了他一眼:「难得你今日不在堵坊,怎的,还想让我回家伺侯你呀,可别做梦了,门儿都没有。」
自姜欣然出嫁后,时不时地会回来给她撑一回腰,姜大鹏便再不敢轻易朝她动手了,她的腰杆子自然直了不少,对男人的态度也就多了几分不屑。
「瞧你那咸菜样子,谁稀罕你伺侯。」姜大鹏冷哼一声:「你那乖女儿回来了,难不成我还给她进灶屋做饭不成?」
李春娘一听女儿回来了,面色一喜:「当真?」
姜大鹏也白了她一眼,懒得再理会她,转身走了。
李春娘立即将木盆和水桶搬上羊角车,关了店门,拖着羊角车直往家的方向行去。
姜欣然到家不过一刻钟功夫,姜志泽便下学回来了,进门一眼见到姐姐,满脸惊喜:「姐,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也这么早就下学了?」
「学舍的夫子身子不适,故尔下学得早。」他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书袋,几步跑到姐姐跟前。
少年长大了一岁,个头也长高不少,以前姜欣然总习惯拍他的肩,如今倒要举高了手才拍得到。
「学业重不重,辛不辛苦?」
少年摇头:「不辛苦,我要发奋学习,往后登科了,好让母亲与姐姐一起跟着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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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台阶上的姜大鹏听了,翻了个大白眼,满脸不快:「怎的,你这小崽子是个没父亲的种么?」这姜家大大小小已越来越不将他当回事儿了。
姜志泽撅着嘴,斜了父亲一眼。
姜欣然将弟弟拉到一边,小声地与他这样那样闲聊了一会儿,这才见李春娘拖着羊角车进了院子。
「母亲。」姜欣然赶忙迎上去。
李春娘也来不及卸下车上的水盆木桶,觑着眼将女儿从头打量到脚,又往不远处站着的有些脸生的车夫瞄了两眼,「你咋的又回来了,可是发生了何事?」
「瞧母亲说的,好似不欢迎女儿回来似的。」她说着转身去卸羊角车上的水盆,胡大也赶忙过来帮着卸下车上的水桶。
待一切规整妥当,李春娘仍是不放心地将她拉到后院的茉莉树下,「你且与为娘说句实话,你一个人怎的突然回来了?」
姜欣然将母亲扶到一旁的圈椅里,继而蹲到她跟前,就像小时候每次从孟府回来,巴望着想往她跟前蹭一样,「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事,但也不算是坏事,女儿只希望母亲不要生气才好。」
李春娘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可是世子对你不好了?」
姜欣然摇了摇头:「世子对我一直都好,但……」她一时不知从哪一处说起。
「但什么?」
「但我与世子的关系一直只是买卖关系,并非是出自本心的男女关系。」
李春娘听得魂都没了,眉头锁得紧紧的:「所以呢?」
「所以我执意离开了侯府,且还让世子帮我立了女户,帮我在明德大街开了两家店铺,如今生意稳下来了,今日我过来,便是想将你们都接到城里去住的。」
李春娘「嗖」的一声从圈椅上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盯着她,胸脯也跟着上下起伏:「你……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你,你可知这世道一个妇人独自过活有多难?」她转头四顾,想拧个趁手的东西揍她一顿。
「母亲。」姜欣然一把将她拉着坐下,自己也双膝跪地,脸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您生气也没用了,如今那边生意忙着呢,您好歹过去帮帮我。」
李春娘抹着泪珠子,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又长吁短嘆了几回,「你跟着你姑母别的本事没学到,倒是练得胆比天大了。」
姜欣然偷偷瞄了母亲一眼,知道她在慢慢接受这件事了,心头才略略一松,「如今店铺里一日能赚二三两银子呢,养活咱们一家是不成问题的。」
李春娘一顿:「一日,能挣这么多?」
姜欣然点了点头:「所以母亲不用为我担心,你看我现在,即不用担心夫君的冷遇,也不用忍受后宅婆母的挑剔,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活得多自在。」
李春娘咬牙斜了她一眼,用食指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从小就主意大。」
当晚,姜家四口人用完晚膳后,便齐齐聚在堂屋商议着搬家事谊,姜志泽高兴坏了,巴望着能早点去应天学捨入学才好,那可是京城最大的学舍,也有着京城最出色的夫子。
姜大鹏却满脸的不乐意:「若是都去了城里,咱们这祖宅怕是要烂在李子口了,罢了,你们去吧,我不去,留在这儿守宅子,你们一月定期给我点儿银钱花花就行。」
姜欣然一眼看出他的盘算:「父亲这是不想成日里被我管束着是吧?想一个人在李子口自由自在混着是吧?」
姜大鹏脖子一梗:「我可是你父亲,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姜欣然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也成,你不去我们会比你更自在,往后一个月给你二两银子,其余的没了。」反正给多了也会被他输到堵坊去。
姜大鹏还想讨价还价:「不是说你那店挺挣钱的么,一个月怎的才给我二两银子,太少了。」
李春娘都听不下去了:「这些年,你可给过这个家一两银子?可管过儿子女儿丝毫?如今竟还贪心不足,姜大鹏你还要不要脸?」
姜大鹏气得一拍大腿,从椅子上「嗖」的站起来:「这个家不如都姓『李』算了,何必要跟我姓『姜』。」说完气急败坏地转身回了自个儿的屋。
次日用完早膳,李春娘陪着姜志泽去李子口的学舍给夫子辞了行,又将自个儿的摊位托给友人照管,指望能租出去得点儿小钱,随后便回家收拾行李,领着儿子跟着女儿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正是初春的天气,阳光正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马车一路疾行,飞速驶出了李子口,又穿过一片山林,很快便进了城门。
胡大为了避开拥堵的闹市区,特意改走了僻静的松江河衅,从车窗外看出去,目力所及河水潺潺,视野甚是开阔。
姜欣然正在车中与母亲闲聊,姜志泽突然指着窗外:「姐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要跳河?」
姜欣然闻言也朝窗外看过去,一眼望见河衅有一白衣女子正徐徐走向河心,河水已漫到了女子的腰际。
她微微蹙眉,探出窗外细看了几眼,恍惚觉得女子的背影与郑淑娴有几分相似,忙唤了声「胡大,快停车」。
马车霎时停住。
姜欣然快速地跳下马车,大步朝河衅跑过去!
第100章 打胎药
姜欣然一开始只是觉得白衣女子与郑淑娴有几分相像, 但距离越近,她越确信那女子就是舒淑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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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淑娴你站住。」她边跑边喊。
但郑淑娴却头也不回, 反而加快了走向河心的速度, 水势太大,已漫过她的胸口,她眼见着已站立不稳, 开始歪着身子在水里扑腾了。
「郑淑娴你别再往前了。」姜欣然也跑进了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伸手想去拉她,但距离太远, 郑淑娴又好似抱了必死的决心,压根儿不理会她。
此时胡大也跑了过来:「姑娘, 河水冷,你先上去, 我来。」说完一个勐子扎进湖水里, 直往正在扑腾的郑淑娴游过去,几番生拉硬拽, 终于拖住她一条胳膊, 慢慢地往岸边游过来了。
姜欣然松了口气, 这才转身往回走。
郑淑娴被救出河面后勐咳几口水,继而一把甩开胡大的臂膀,歇斯底里在大喊:「谁叫你救我的?」又转头看向姜欣然:「你以为救我,我就会感激你吗,不, 我只会更恨你。」说完她转头继续发疯般地朝河中跑出去。
姜欣然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拽住她, 语气里带了几分狠厉:「你是疯了吗郑淑娴, 你若是连活下去的本事也没有, 只会叫我看不起你。」
郑淑娴神色一顿,死灰般的脸上浮起悲色,湿了的髮丝贴在额际,身上的衣裳也在哗哗滴水,冷风拂来,寒意阵阵,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今日就当是你赚了,竟让你侥倖看到我生前最不堪的一幕。」她说着转身逼近姜欣然,隆起的小腹抵在了姜欣然的身体上:「但你记好了姜欣然,我能活成这样,你是第一大『功臣』啦。」
姜欣然眉头微蹙,低头,一眼看到了她的肚子,面色霎时呆住:「你……怀孕了?」她可是郑府的闺中嫡女,连亲事都未定下,若被人知晓她身怀六甲,无疑会成为京城第一大笑话。
郑淑娴却淡然地嘴角一咧,疯疯颠颠地笑起来,笑得身子也跟着乱颤:「怎么,吓着你了?你都做过楚哥哥妾室了,男欢女爱这点破事儿,还能让你这般大惊小怪么?」
「你家人可知晓此事?」
提到「家人」,郑淑娴的面色垮下来,对着姜欣然横眉冷对:「我的事与你何干,你且松开。」说完使劲与她对扯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姜欣然却死死地拽着她,两人在河滩上好一阵拉扯。
此时李春娘与姜志泽也从马车上走下来,李春娘手里还拿了件厚实的外衣,行至近前后出言开导:「这位姑娘呀,你就别再犟了,老话说得好,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郑淑娴面色不善:「本姑娘的事,何时论到你这个老太婆来插嘴了。」
李春娘也不介意她的恶怼,仍是慈眉善目地劝慰:「姑娘都敢死了,何故还不敢活呢?」
姜欣然也冷脸盯着她,语气毫不客气:「你不就是怕丢人现眼而寻死的么,但你也不想想,若你真在这河中溺亡了,尸首迟早不得浮上来么,到时仵作一验,你这身子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呢,就算是死了,还是免不了要沦为全京城的笑话,依我看,你想死,好歹要先想好这腹中孩儿的去处再说。」
这一席话果然戳中郑淑娴的软肋,她怔了怔,手上的力道软下去,眸中也落下两行泪水,终于不再寻死觅活了。
李春娘这才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外衣给她披上。
郑淑娴却不识好歹,身子一歪,将那外衣从肩上抖下去:「本姑娘再落泊,也轮不着你们这些贩子来同情我。」她说着想甩开姜欣然的手自顾自地离开。
姜欣然仍拽着她:「你想去哪里?」
她沉默着,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既然你没地方可去,就先去我那儿住一些日子吧,待你将这事情处理好了,要去要留随你。」姜欣然也不管她答不答应,说完便拽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行去。
郑淑娴虽心有不甘,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由她拽着,半拖半拉地跟在了她身后。
李春娘拾起地上的外衣,拍了拍泥灰,摇了摇头,也跟着行往马车的方向。
车内多了位浑身湿透的女眷,姜欣然便让弟弟与胡大挤在前室去坐了,马车继续往前疾行,不一会儿便到了见明坊的后院门口。
玉儿欢欢喜喜地出来迎接,一张脸都快笑烂了,亲亲热热地唤夫人,又唤小公子,但在看到郑淑娴的瞬间却面色滞住,不解地看了眼主子,扁了扁嘴,也不敢多问,转头去帮着从车上拿行李了。
当晚,姜欣然将母亲与弟弟在后院安顿妥当,又让郑淑娴住进了一间相对僻静的屋子,所有的生活用具也都准备齐备,总算是诸事顺利。
晚膳有李春娘搭把手,丰盛的菜餚做了一满桌,一大家子人围在膳房的餐桌旁,就等着开吃了。
玉儿悻悻地入得屋来:「姑娘,郑家姑娘架子端得可高了,人家说不想用膳呢。」
姜欣然斜了玉儿一眼,抿嘴笑了笑:「那你先过来吃,我给她送过去便是。」
玉儿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她还当我们这儿是郑府呢,想我们这一群人都围着她转呢。」
李春娘拉了玉儿一把:「你且坐下,少说两句。」说完拿出碗碟筷箸,将菜餚一一盛好,放进食盒后递到姜欣然手上:「你给那姑娘送去吧,与她说话时也注意言语,莫说重了,莫又伤了她,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知道了母亲。」姜欣然接过食盒,转身去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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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淑娴自进了这间屋子,便一直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屋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像座墓穴一般。
其实她的心早已是一座墓穴了。
她今日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偏偏被姜欣然拦下了。
她俨然已无路可走,唯有死,才能让自己摆脱当前的困境。
可姜欣然的话又提醒了她,若没解决掉腹中的孩儿,她到死也势必要成为京城的笑话。
屋门「吱呀」了一声,泄进一缕光亮,那光亮好似也带着沉闷与压抑。
姜欣然提着食盒进屋,随意地扫了眼坐于床沿的她,抬手将食盒置于小几上,语气仍是毫不客气:「我告诉你郑淑娴,让你白吃白住地待在这儿,可不是让你来做主子的,若是你吃饭要哄喝茶要劝,我便趁早将你送回松江河算了。」
郑淑娴将单凤眼眯成一条细线,怔怔地盯着门口那缕光亮:「早知楚哥哥有一天会放你自由,我就该再多点儿耐心的。」
姜欣然冷笑一声:「你现在重新积攒耐心也不迟。」
郑淑娴好一会儿没吭声,片刻后才果断开口:「帮我去弄打胎药,腹中的孩儿不能留。」
「你为何不找孩子的父亲来解决?」
郑淑娴这才扭头看她,「姜欣然,不该问的,你最好别问,反正问了,我也不会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简直与当初的楚哲如出一辙。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行,那就好生吃饭吧。」
「姜欣然。」郑淑娴仍冷冷地看着她:「你帮我,我不会感激你的,你哪怕生意做得再大,也终究不过是个贩子而已,你配不上我的感激。」
姜欣然觉得这个狼狈的女人简直是可怜之极,「郑淑娴你也听好了,我虽是个贩子,比不得你出身高贵,但我却活得比你自在百倍、千倍,我救你,也并不指望你感激什么,我不过是怜悯你而已。」说完她转身就往屋外走。
郑淑娴握着拳,气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你等等。」
「你还有何事?」
郑淑娴缓了口气:「我住在你这儿的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郑府的人,还有,弄打胎药的事,也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姜欣然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没想到你竟将这张脸面,看得比命都重要。」说完也没再理会她,径直出了屋子。
侯府书房里,楚哲正在饮茶,自己与自己对奕。
丁秋生立于一旁:「世子,姜姑娘正在托人四处弄打胎药。」
楚哲刚饮进一口茶水,「噗」的一声又将那茶水喷了出来,弄得衣襟和棋盘都湿了。
丁秋生赶忙拿了巾子替主子擦拭。
楚哲一把推开他,厉声问:「你刚说什么?」
丁秋生一愣:「哦,奴……奴刚说姜姑娘在弄打胎药呢。」后又勐的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过这药不是给她自己的,是给郑姑娘的。」
楚哲微蹙眉头:「郑淑娴?」
「是的,听胡大说,姜姑娘在去李子口接她母亲和弟弟的途中,遇到那身怀六甲的郑姑娘要跳河,姜姑娘心善,救下了她,还将她收留了,这几日正托人给她弄打胎药呢。」
楚哲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旁的长剑就往屋外走,「去明德街。」
丁秋生小跑着身在他身后:「世子,奴还有事情没报呢。」
楚哲头也不回,「边走边说。」
「上次咱们发现的那处地下兵器铸造点,有人冒头了。」
「那就给我盯死了。」楚哲说完便跳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丁秋生跟着跳上马车前室,一甩响鞭,直往明德大街的方向驶去。
刚过申时,店中生意才清净了一会儿,姜欣然正在柜檯前清点前一日的帐目,李春娘则在书架旁帮着整理书目。
楚哲阔步入得店中,手握长剑,威风凛凛,英挺的面容恍如刀削一般,又冷又俊,「姜欣然。」
姜欣然闻声抬头,见是楚哲,嘴角露出一抹笑,「世子来啦。」说着合上帐本,从柜檯前出来。
第101章 骗子
姜欣然闻声抬头, 见是楚哲,嘴角露出一抹笑, 「世子来啦。」说着合上帐本, 从柜檯前出来。
李春娘也忙迎上来:「世子是我们的贵客呀。」女儿能走到这一步,也多亏了世子的帮衬,作为长辈, 她心里对世子自是存有一份愧疚的。
楚哲略略一怔,他眼里本只看到了柜檯前的姜欣然,没成想李春娘也在旁边, 一时竟有些拘谨,忙躬身朝她行了个大礼, 「给伯母问安。」
李春娘也一怔,以前他是她女婿时, 可都没行过如此大礼呢, 忙躬着身子虚扶了一把:「世子不必多礼,老身受不起。」
刚刚下学回来的姜志泽也正好背着书袋进店, 见到楚哲后顺口唤了声「姐夫」, 唤得在场的人皆微微一怔, 他早已不是他的姐夫了。
楚哲拘谨地握了握拳,含煳不清地应了声「哦」。
李春娘面色尴尬地一笑,拉过姜志泽,「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说完又转头看了眼姜欣然:「然然, 世子找你定是有事要聊了,你且领世子去后院, 此处人多眼杂, 怕是会扰到你们聊事情。」
姜欣然点了点头, 楚哲又对着李春娘略略颔首,两人这才进了后院的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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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两处院子合于一处,这堂屋也稍稍修整过,多开了一扇窗,光线也亮堂了许多,屋内的高脚凳上还摆了两盆花草,看上去生机勃勃的。
才入得屋内,她便温上茶水,如往常那般端出两样自己做的糕点置于小几上:「世子你坐。」
他没坐,杵在她身后,高高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片的光亮,「姜欣然,你别忙。」
「我不忙。」她笑着看了他一眼,手头却正在给他泡茶。
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我不喝茶,我有急事要与你说。」
姜欣然这才停了手头的动作,抬头看他,他下颌的线条好似又锋利了一些,鼻樑也显得更高挺了,看上去更瘦了。
自店铺修缮完成后,他也过来坐过两回,但并不久坐,似乎是有许多事情要忙,莫非姑父的案件遇到难点?
「有什么事,世子尽管说便是。」
他抿了抿唇:「你能不能……别让郑淑娴待在这儿了,此人与柳氏一样心肠歹毒,我怕她对你起什么坏心思。」毕竟他眼下也没时时处处看护着她。
姜欣然眉头微微一挑:「世子想说的就是这事么?」
「这事还不重要么?」
姜欣然转过身去继续给他泡茶,泡好后递到他手上,这才缓缓开口:「我知道她不是个好人,却也觉得她并不能坏到哪里去,以前若不是柳氏在旁怂恿,她定是干不出那么多坏事的,眼下她身怀六甲,都被逼到绝路上去了,还能翻出多大浪花来?」
楚哲放下手里的茶水,桃花眼里闪出粼粼波光:「可若是有万一呢,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的。」
「我知道世子是一片好心。」姜欣然温言细语:「但我好歹也同为女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性命就这般没了,我答应世子,待她落胎后,便让她离开。」
楚哲垂目看了她片刻,随后身子一转,黯然地坐到了旁边的圈椅上,这个女人,他说不得,凶不得,更打不得,当真不知要将她怎么办才好。
「你可知那打胎药也并不安全,有些人吃了是会丢命的,之前府衙就有好几桩此类案件,若万一郑淑娴吃了那药闹出了人命,郑家来找麻烦,你岂不是还要惹上人命官司?」
姜欣然听得一怔,这种情况倒是她没想到的,「那世子觉得眼下该如何是好?」
楚哲再次无奈地看着她,那目光绵绵长长的,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恨不能将她淋个透才好,「我先去找个靠得住的医官给她把把脉,看她能不能服用那药,若是能服,倒也罢了,若是不能,便只得另作安排。」
姜欣然眉眼一弯:「谢谢世子。」
「还有,不要告诉她我知道这事儿,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我知道了。」
「姜欣然。」
「嗯?」
「能不能……别再跟我说谢谢?」
「可我真的从内心里想谢谢世子啊。」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这两个字。」
姜欣然挑着眉头,瞪着黑幽幽的眼眸:「朋友之间,为何不能有谢谢两个字?」
楚哲:「……」他不想跟她做朋友啊!
「姜欣然。」
「嗯?」
他突然扶了扶额,身子在圈椅里晃了一下,眉头微微锁在一起,好似很难受一般。
「世子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
「可是背上的伤口没好全?」
「嗯。」
「要不要去将邹伯叫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能不能去你房中躺一会儿?」
「好,那我带世子去歇一歇。」她说着便将他从圈椅上搀起来,扶着他去往她的房中。
他喜欢她的胳膊与他的胳膊缠绕在一起,也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味,更喜欢沾着她气味的那张软床。
贴着与她最近的那些物件儿,好似就与她贴近了一般。
「我再给世子的伤口上些药吧。」
「不用了,我躺一躺就好。」
「哦。」
「姜欣然。」
「嗯?」
「你能不能就在房中待着,我怕万一太难受,身旁没人。」他这会儿偏就想将她拢在身旁。
反正自她离开侯府后,他已越来越像个骗子了!
「好,我陪着世子便是。」
两人如此相携着进了寝屋,姜欣然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躺到了床榻上,自己则在旁温着茶水,翻阅文书。
时光绵长,岁月静好,功名利?千般好,终抵不过这温柔相对的甜。
此时郑淑娴躲在后院的檐角,盯着这屋中的情景默默垂泪,手指卷进手心,指甲掐进了肉里。
刚刚,她亲眼看到了他们相携而行,听到了他们深情对谈,甚至第一次见到楚哥哥如此依恋一个女子。
她恨啦,她爱慕楚哥哥多年,却从未得到过这温柔的片刻,哪怕是片刻也没有啊!
她黯然地落了一会儿泪,随后愤恨地回了屋。
当日,自楚哲离开后,郑淑娴便发了疯一般在屋中摔杯打盏,连玉儿送去的晚膳也被她扔在了屋外的台阶下,精心准备的米饭和菜餚泼得遍地都是。
她一边摔还一边大骂:「你们就是一群可恶的贩子,可恶的贼,专门偷盗别人的东西,偷银子,还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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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气得泪水直流,忍不住向主子抱怨:「姑娘收留谁不好,偏要收留这么个遭天杀的。」
姜欣然看了眼泼在屋外的饭菜,安慰玉儿:「不管她,就当她是个浑虫,你将这地上的饭菜扫了,再去歇会儿,我来治她。」
玉儿抹着泪花儿:「姑娘能治住她么?」
「放心,我比她厉害。」
待屋外的饭菜清扫干净,姜欣然这才提脚进了郑淑娴的屋中。
郑淑娴仍挺着肚子站在门口骂骂咧咧,单凤眼里火气直冒,整个人都好似要烧起来一般。
屋内更是狼藉一片,高脚凳、矮几,包括不远处的屏风,全被她打翻在地,茶壶歪着身子滚到了墙角,茶盏的碎片洒得到处都是。
「郑淑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如此发疯般的大唿小叫,若引得旁人注意,我该如何解释为何要在后院藏一名孕妇?」
郑淑娴抿了抿唇,气急败坏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姜欣然避开地上的碎片,将倒下的一张官帽椅扶了起来,端端庄庄地屈身坐下,继续沉声开口:「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贩子,所以这屋中的一桌一椅、一碗一勺,皆是我用辛苦挣来的银两所购买,你今日摔坏的这些物件儿,包括你吃住所花的银两,我都会给你一笔笔记在帐上,到时你最好一文不落地给我还上,否则,我便亲自上郑府去讨要。」
「你敢!」
「我为何不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郑淑娴气得面色发白:「姜欣然,楚哥哥知道你这副德性吗?」
「当然知道。」姜欣然微微一笑:「但我再不济,也比你强百倍、千倍,今日你不就是见到世子来看望我心头不爽吗,你这般不甘,为何不敢当面与世子打照面,为何要等他走了才这般发脾气?你就是个没本事的胆小鬼。」
郑淑娴泪水横流,浑身发颤:「姜欣然,我恨不能杀了你。」
「那我会在你杀了我之前,便通知郑府来接人,你敢不敢赌,看谁的手脚快?」姜欣然冷脸看着她。
郑淑娴捂着脸,挨着墙角蹲了下去,低声呜呜地哭。
姜欣然唤了声「胡三」。
胡三入得屋内:「小的在。」
「将这屋子打扫干净,坏了什么破了什么,都给我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是。」
稳住郑淑娴后,姜欣然这才进膳房用了一小碗米饭。
之后又去店铺做了几桩生意,见天色已黑严,她便让胡大帮着一起关了店门,进后院洗漱歇息。
寝屋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的味道,应是楚世子留下来的,小几上还有半杯他喝剩的茶水,盘里的糕点也吃了一块,只是不知他走时背还痛不痛?
姜欣然也未再深想,坐上床沿,正欲在灯下看会儿书,门外突然传来李春娘的声音:「然然,你睡了吗?」
姜欣然赶忙去开门:「母亲怎么来了?」
李春娘刚洗漱完毕,苍老的脸上还氤氲着一股水汽,肩上披了件外衣:「想与我的女儿睡一晚,难不成还得提前说一声?」
姜欣然嗔怪一声:「母亲就会调侃女儿呢。」随后便抬手将李春娘领进了屋。
第102章 心里有他
虽已起春了, 但夜间仍是寒凉,母女俩上了床榻, 披了外衣在床头相互依偎着, 屋内的烛火静静跃动,映得母女脸上一片安逸。
「记得你嫁给世子的前夜,为娘与你也是这般在夜间闲聊, 那时为娘还盼着你能得夫君疼爱儿孙满堂呢。」
姜欣然微微一笑:「虽没能让母亲如愿,但眼下不也过得挺好的么?」
李春娘闻言直起身来,扭头关切地看着女儿:「然然, 我虽是老了,却也是瞧得明明白白的, 这楚世子对你怕是仍存有心思,你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呀?」
姜欣然:「……」
李春娘见女儿不吭声, 又问:「你是不是心里也有他?」
「母亲。」姜欣然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若是心里有楚世子, 当时又何必执意要离开侯府?」
「那你心里有谁呢?」
「没有谁。」她说着偏过头,躲开了母亲的目光:「难不成世间每个女子, 都非得在心里装个男子不成?」
李春娘嘆了口气, 黯然地将身子扭回去, 不再盯着她了:「我瞧着楚世子性情都变了,在你面前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你似的,若是你们能,倒是能让我省心不少。」
姜欣然轻轻靠在母亲肩头,撒娇般嘻嘻一笑:「怎的, 我现在让母亲不省心了?」
「你眼下虽过得百般自在,但万一出个什么岔子, 背后没个人依靠啊。」她说着再次转过身来, 盯着女儿:「我只问你, 你可遇到过比楚世子更合适的男子?」
「什么叫合适?」
「就是你们俩说话行事,能想到一块儿去,不似我与你父亲一般鸡对鸭讲。」
姜欣然抿了抿唇,没吭声。
她倒是没遇到过比楚世子更合适的人,她与他交流,彼此都能一点就通。
李春娘又问:「你可遇到过比楚世子对你更好的男子?」
姜欣然仍是抿着唇,不吭声。
楚世子几次救她于危难之间,甚至不惜为她豁出自己的性命,这世间还有什么好,能大过救命之恩呢。
「你不说话,为娘就当是你没遇到过了。」李春娘狠狠凝视着她:「既然如此,你就该珍惜这份儿情谊,莫要再将他推开了,以前,他从你父亲那儿花银子买你,确实是伤了人心,但若以后他能好好待你,事事替你考虑,你未尝不能再给他个机会,毕竟,这世道知音难觅良人难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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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听得一阵耳热,身子一歪滚到了被窝里:「唉呀,母亲口口声声说要与女儿睡一晚,没成想竟是下勾子套话来了。」
李春娘慈爱一笑,「你啊,从小心思就深,为娘我不来套一套,哪知你这脑瓜子里埋了什么药。」
她说着取下肩上的外衣,又下床吹熄了屋内的烛火,这才躺回到温暖的被窝里,与她心心念念的女儿相偎着进入梦乡。
次日刚过晌午,丁秋生便驾车领了一医官来见明坊。
医官姓张,年逾古稀,乃是宫里几年前归田的御医。
姜欣然忙出来行礼,并客气地递上热茶。
张医官微微颔首,「姑娘不必客气,且先带老夫去看看病患的情形再说吧。」
姜欣然点头言了声「谢」,继而向李春娘和玉儿交代几句后,便领着张医官进了后院郑淑娴的屋子。
此时郑淑娴正躺在榻上小憩,见有人进来,忙披了件外衣坐起来。
屋内有些昏暗,还飘着一股慵懒的淡香,姜欣然走上前去,支开了一侧的窗子,好让更多的光线照进来,又端了张圆凳置于床前,以便让医官坐着号脉。
医官放下药箱,朝郑淑娴略一拱拳后,便坐上圆凳开始给她号脉,号了左手再号右手,号完后又朝郑淑娴微微颔首,这才背起药箱出了屋门,在屋外的台阶上等姜欣然。
姜欣然一出屋门便急切地问:「张医官,请问她这身子可否能堕胎?」
张医官摇了摇头:「身子过虚,胎儿也过大,冒然堕胎怕会引发血崩,招致性命之忧。」
姜欣然听得冒了一头冷汗,万幸世子给她提了醒,否则她一心想救郑淑娴,却反而会害了她。
「这么说来,只能将孩子生下来了?」
「老夫以为无论是对孕妇还是对孩子,足月生产最安全不过,但眼下孕妇身子虚弱,不一定能将孩子怀至足月,老夫且先开一副方子,你们按方子给她去抓药,服用两月再看看。」
「那多谢张医官了。」
医官微微一笑,「楚大学士交代的事,老夫怎能不全力而为。」
姜欣然也微微一笑,继而领着医官去店铺的笔墨处开了方子,又吩咐胡三去抓药,这才转身回后院。
才行至台阶下,便一眼望见郑淑娴软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眸中含泪,喃喃问道:「真的不能打掉了么?」
姜欣然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心里生出几许不忍:「你都听到了?」
郑淑娴咬了咬唇,突然下狠力拍打自己的肚子,一边打一边哭:「为什么不能将他杀死,为什么不能将他杀死。」
姜欣然赶忙上前一步拉住她:「你疯了,弄死他,你也会活不成的。」
郑淑娴软着身子顺着门框滑到了地上,声泪俱下:「我早就不想活了,早就不想活了,我不过是想干干净净地死而已,可是老天爷啊,为什么这点要求也不能满足我,为什么要让我遭这个罪?」
姜欣然听得喉头哽咽,屈膝蹲下去,轻轻扶住她:「郑淑娴,你且听好了,现在你什么也别想,就一天扛一天,慢慢的扛到孩子出生,等他出生了,你就轻松了,若是这孩子生下来你不想养,我也可以给你养着,万事都不用你操心,所以你别慌,也别怕,好不好?」
郑淑娴将脑袋搁在姜欣然的肩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嚷:「姜欣然,我讨厌你,我好讨厌你啊,可我更讨厌的是,为什么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却只有你在旁边,为什么?」
「你若是想让你父兄帮你……」
「不。」郑淑娴突然一把推开她,止了哭,面色狠厉,气息微微发颤:「不能让他们知道,更不能让他们找到我,你听到没有?」
她已看透了他们的冷酷与自私,若不是他们在背后算计,她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姜欣然抿了抿唇:「你放心,郑家好似并没放出风声来找你。」
满脸是泪的郑淑娴突然哈哈大笑,笑完后抹了把泪:「是啊,他们又怎会找我,我被侯府退亲,又给楚哥哥下情人花之毒,在京城早已是臭名昭着了,也让整个郑家跟着抬不起头来,他们甩开我都来不及,又怎么还会来找我。」
「如此,你便可更安心地待在这儿养胎了。」
郑淑娴又抹了把泪,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高高地挺着肚子,眯起眼看了看天边的日头,喃喃低语:「姜欣然,你要说话算话,这孩子生下来归你养。」她说完转头就往屋内走。
姜欣然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郑淑娴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让我养孩子可以,但银钱归你出,谁叫我是个贩子呢,最擅长的便是算帐。」
郑淑娴压根不理会她,提脚上了床榻,背朝她安稳地躺着了。
侯府书房里,楚哲在案前饮茶,丁秋生立于一旁。
「世子,奴已打探过了,郑家并没派人找过郑淑娴?」
楚哲摩挲着茶杯:「这郑时初作为一家之长,心倒是够狠的。」
「如此一来,郑家便也不会找姜姑娘的麻烦了。」
楚哲「嗯」了一声,转头又问:「这几日,见明坊那边可都还好?」
「都好着呢,听胡大说,自张医官给那郑淑娴诊过脉后,郑淑娴也安分了不少,不只不乱发脾气了,偶尔还帮着姜姑娘在院子里整理书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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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蹙起眉头,目光如冷箭一般扫过来,语气里隐隐带着怒意:「你觉得我想听的是郑淑娴的情况?」
可怜无辜的丁秋生一拍脑袋:「是奴愚笨。」顿了顿,在脑子里狠狠地搜了一遍:「姜姑娘的情况与往常无异,一切都好着呢,生意好,她心绪也好,别的……没有了。」
楚哲慢斯条理地饮了两口茶水:「究竟是胡大在煳弄你,还是你在煳弄我?」
丁秋生觉得因为有了姜姑娘,他的人生处处面临着考验:「奴下次一定记得问清楚姜姑娘每日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哪怕是重复的话,重复的事,奴也定然问得清清楚楚。」
楚哲这才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世子,上次在兵器铸造点冒头的两名黑衣人,会时不时地去北门大街一处废弃的巷子里,向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禀报事情。」
「马车内坐着何人?」
丁秋生摇头:「马车内的人从未露面,那车帘也掩得死死的。」
楚哲敛住神色:「先帝朝的太子被废,其中最重要的一项罪名,便是私铸兵器意图谋反,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竟还有人贼心不死,那咱们须得好生盯紧了。」
「奴已加派了人手,轮流蹲守。」
楚哲的桃花眼里溢出一抹杀气:「下次,我倒想会会这马车里坐着的『高人』。」
春天的夜晚,和风拂面,万花盛开,北门大街后巷一处废弃的角落里,两株桃树正花枝招展,芳香肆溢,有的枝头甚至已慢慢长出了小小的毛桃。
隔桃树不远处的巷口,正稳稳地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并无徽记,看上去普普通通,但那车前拉车的马儿却是匹罕见的汗血宝马,由此可推断出车内之人必定非同寻常。
正是夜深人静之际,四下里黑漆漆一片,马车内燃了一豆烛火,橙色的光亮透过细密的竹帘渗出来,将晚风轻拂的春夜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如此过了约莫半刻钟,两名黑衣人自夜空轻轻跃下,落在了马车前的空地上。
「让主人久等,奴有错。」
车内的男声低沉而狠厉:「既知道有错,何故让吾久等?」
「奴这些时日被有心人盯上了,刚刚好不容易甩开尾巴赶过来,故尔耽误了时辰。」
车内的男人似微微一惊,「有人盯着你们?」
「是,且不只一日两日了,奴怀疑八成是维护废太子的那帮鼠虫。」
车内的男人冷笑一声:「他们想死灰復燃,不过是做梦而已。」
两名黑衣人齐唿「主人英明」,其中一名黑衣人又问:「赵德已在狱中关押一段时日了,主人觉得咱们要不要灭口?」
「再等等吧,赵德嘴严,不会胡乱攀咬的。」
第103章 铜月亮
黑衣人抱拳应「是」, 继续禀报:「这两日奴去明德街的见明坊查探过几回,那姜氏自离开楚世子后便一心去做生意了, 好似并未再理会大理寺那桩案子, 与孟家人也再无瓜葛。」
「好似?」车内的男人语气阴沉:「孟喻之所埋的那个锦盒还不知去向呢,取不到锦盒,就得给我取回人命, 她不是离开了侯府吗,直接灭口了便是。」
黑衣男人面色为难:「回主人,那姜氏虽离开了侯府, 但身旁有楚世子所派的两名高手护卫,奴一时也不好下手, 而且楚世子与朝中的迟修撰也时常去那坐坐,奴怕万一失手反而打草惊蛇, 得不偿失了。」
「迟修撰也与姜氏相识?」
「没错。」
车内的男人沉思了片刻, 「楚世子这段时间有何动向?」
「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常的动向。」
车内的男人再次冷笑, 那笑声在漆黑无人的夜里听来寒气森森, 「此人狡猾刁钻, 只怕是表面越平静无波,背后的动静便会越大,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擦亮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两名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应声,黑暗的夜空突然传出一声大喝:「阁下对楚某的了解当真是透彻入骨啊。」随后便见三个人影飞快落下, 瞬间将巷口的马车团团围住。
楚哲立于车前,周为与丁秋生分别立于马车的两侧。
两名黑衣人大惊, 挥剑斩杀, 马车的车夫也迅疾拉紧缰绳, 意欲逃出重围。
周为与丁秋生赶忙迎战黑衣人,楚哲却纵身一跃,跳上马车的车顶,长剑出鞘,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厢便被削去了一角。
车内的男人「嗖」的一声纵身跃出,凌空接下楚哲的招式,他同样一袭黑衣,头覆黑巾,唯有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露在外头。
楚哲收住招式,戏嚯一笑:「我本敬你是个人物,没成想竟是个藏头藏尾的胆小鼠辈。」
男人沉沉地盯着他,不吭声。
「连声儿也不敢出,看来是楚某的熟人无疑了,那今日就让楚某瞧瞧你的真面目吧。」他说完持剑纵身朝男人杀过去。
男人连连躲闪、还击,怎奈身手不敌,终是落了下风,只得身子一转拼命往巷子另一侧逃蹿。
楚哲哪会罢手,又是凌空一跃,挥剑狠狠朝男人后背刺过去,男人躲闪不及,被刺中右肩,重重摔倒在了巷子的墙根处,霎时有血自伤口涌出,浸湿了黑色衣袍。
墙根处光线极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楚哲的眼睛异于常人,尤其在黑暗中有着极好的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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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几步,蹲下身来,看着在地上捂肩蠕动的男人,嗤笑一声:「就这等本事竟还想私铸兵器图谋不轨,当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且让我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他说完伸手就去掀男人脸上的黑巾。
就在楚哲的手指即将触到那黑巾时,地上的男人却突然「噗」的一声打燃火摺子,继而伸手朝楚哲的眼眸狠狠刺过来。
楚哲的眼睛本就畏强光,冷不丁被那火摺子一刺,眼前勐地晃出一片黑影,身子也本能地往后一闪。
男人趁势飞身而起,一声冷笑后,仓惶地消失在巷子的上空。
待周为与丁秋生急匆匆赶来时,楚哲眼前仍时不时地晃出一片黑影来,耳边好似也仍残留着那男人的冷笑声,他觉得耳熟,却又记不起在哪儿听到过。
「怎的,你竟没打过那傢伙?」周为朝他撇了撇嘴。
楚哲斜了他一眼,反问:「你们对付的那两个傢伙呢?」
「死了。」丁秋生说着伸手递过来两枚物件儿:「世子,你看这个,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楚哲转头一看,神色怔住,竟又是两枚铜月亮。
小小的,弯弯的,哪怕在这幽暗的巷子里,它们也散发出一抹亮锃锃的光泽来。
周为插剑入鞘,长长舒了口气:「没想到这私铸兵器之人,竟也是背后陷害大理寺官员的那拨人。」
楚哲面色冷峻地转身往回走,「他们用私铸的兵器,在先帝朝时挑起党争陷害太子宋承,眼下到了仁帝朝,他们估计又在图谋掀起新一轮的党争。」
周为面色疑惑:「可现在皇上正值壮年,宫里并未立储啊。」
楚哲咬了咬牙:「所以这帮人在时刻准备着闻风而动,一旦局势发展非他们所愿,这私铸的兵器就要变成陷害某一位太子的得力武器了。」
周为听得冒了一头冷汗:「这些人真够黑心呀,如今宫中可是有七八位皇子呢,也不知哪一位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楚哲握了握剑柄,抬眸看了眼茫茫夜色,长长吐了口气:「此人定与我们一样在朝中为官,今日他右肩中了我一剑,明日上朝,且看看谁有伤在身了。」
周为忙接下话头:「这法子好,明日老子定要一个个拍遍他们的右肩,看有谁承受不住老子的力道。」
三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行至巷子尽头,彼此道别后各自上了回府的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日上朝,周为果然如一只泼猴般在每位同僚右肩上拍上几掌,拍得一众人等呲牙咧嘴,甚至有人私底下咬耳朵:「这周侍郎莫不是中邪了,见人就恨不能干场架似的。」
「谁知道呢,他平时不就是那副德性么,别理他便是。」
如此拍遍了朝上所有臣子,周为却并没发现谁有何异常,不由得心下犯嘀咕,凑到楚哲跟前,低声道:「你是不是记错了位置,这朝上没见谁右肩受伤啊。」
楚哲冷笑一声:「你如此大张旗鼓,哪怕是谁受了伤,也必定会提高警惕咬牙挺过去,何况此人从先帝朝蛰伏到这一朝,其忍耐力也定是非常人所能及的。」
周为肩膀一松,懊恼地吐了口气:「妈的,老子还是嫩了些。」
楚哲神色微敛:「从先帝朝走到这一朝的老臣,也就那么数十个,咱们一个个排查便是了。」
两人正闲话间,仁帝已由吴公公搀着进入太和殿,神色肃穆地坐上了龙椅。
堂下的臣子还未及跪地行礼,仁帝便沉声开口,语气里带着狠厉与恼怒:「关于杀不杀废太子的疑问,朕前些日子早已言明,若是谁还没听明白,再敢请奏言杀,朕便不得不在这朝堂上开廷杖,谁喊杀,杖谁。」他说着还咬了咬牙:「朕与你们客气,你们倒是对自己不客气了,那就休怪朕要下狠手了。」
堂下的人齐刷刷跪地,无一人敢出声。
仁帝难得发一通火,但一旦发火便火力十足,没人敢直接往霉头上撞,之后朝中议事的氛围也变得格外沉闷和僵硬,敷衍地走了几个过场后,便草草退了朝。
周为走在楚哲身侧:「你说那些人是不是故意找皇上不痛快,都说了不杀废太子,他们还要不怕死地请奏。」
「表面上,这些人声称是替皇上考虑、替江山社稷考虑,实际上他们不过是替自己考虑罢了,宋承活着一天,这些人欠下的血债就随时可能被清算。」
周为略略一思量:「那当初明目张胆喊杀的郑时初和李北天都有可能是这背后之人?」
楚哲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没说「是」,也没说「否」。
「莫非你都想到了?」周为孤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吭声,又一拍脑袋:「对了,我还有一事要问你呢,听说,你将那……姜姑娘放出府啦?」
楚哲步子一顿,扭头看他,面上如罩寒霜:「怎么,你未必还想打她主意?」
周为摇头,极力否认:「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所以就随口问一问嘛。」
「关心我?」楚哲又是冷冷一笑,「周公子你可听清楚了,不管她在不在侯府,在不在我身边,她这辈子都只会是我的人,所以你最好把这份儿心思给我摁死了。」他说完转身阔步出了宫门。
周为吐子口恶气,不甘心地骂了句「臭小子」。
楚哲行至马车旁,朝丁秋生扔下一句「去明德街」,随后便提起长腿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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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见明坊的生意逐渐稳定了下来,来来往往的客流量不断,有些是来偷偷窥望「卖书西施」的,更多的却是真心实意来买字画或书籍的,两间店铺每日的营收达到近五两银子,这让一家老小高兴得合不拢嘴。
日子虽忙碌了些,但好在有李春娘与玉儿在店里帮着照应,姜欣然倒也没觉得有多疲累。
而更令人觉得省心的是,郑淑娴跋扈的性子改了不少,再不像先前那般动不动就摔杯打盏谩骂指责了,有时趁着日头暖和,她还会在院子里走一走,在海棠树下站一站,偶尔还会帮着姜欣然整理一下书目。
连玉儿都忍不住说:「还是姑娘有法子,就那么个蛮不讲理的人,竟也被治得服服贴贴了。」
只是每次楚哲一来,郑淑娴必会挺着肚子闻风而逃,将自己偷偷地藏于房中,大气不敢出,直到楚哲离开后,她才会再次在院中露面。
姜欣然偶尔也会笑话她几句:「以前你不是将那楚哥哥看得比命还重么,说什么会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生,怎的,这才不过一年光景呢,人家来了你却见也不敢见了?」
郑淑娴仰头看着暖和的日头,冷哼一声:「姜欣然你别得意,哪怕这辈子我输给了你,将来我的孩子,也会替我扳本的。」
「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姜欣然也冷哼一声:「将来养孩子的人可是我,还不知他会替谁扳本呢。」
郑淑娴懒得理会她,转头自顾自地泡了杯热茶,坐在圈椅里安逸地晒着太阳。
玉儿急匆匆跑进后院禀报:「姑娘,世子来了。」
郑淑娴闻言大惊,一时躲避不及,只得闪进了旁边的盥室里。
随后楚哲入得院内,身上还穿着紫色官服,神色肃穆而冷峻,一派威风凛凛的气势,但桃花眼里的光却是柔和而温暖的。
姜欣然忙放下手中整理的书册,起身相迎:「世子过来啦。」
楚哲「嗯」了一声,凝神看她:「这几日你可还好?」
姜欣然行至院中的小几旁,一边给他泡茶一边应他:「都好着呢,生意好,人也好。」
楚哲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坐到了小几旁的圈椅上,日头斜斜地洒过来,映得他俊朗的五官英气逼人,也映得他身上的官服莹莹生辉,看上去愈加矜贵而耀眼了。
姜欣然忙又进屋端了盘糕点出来,置于他面前,「世子爱吃的,这次换了红豆口味,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楚哲没去动那糕点,而是面色紧绷地看着她:「姜欣然。」
姜欣然一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心里有事:「世子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么?」
「这些时日,你别单独出门,哪怕是逼不得已要出去,也须得让胡大与胡三陪着。」
姜欣然听得心头一紧:「可是发生了何事?」
楚哲抿了抿唇,抬手从衣兜里掏出两枚新得的铜月亮:「这是昨晚缴获的。」
「又是铜月亮?」姜欣然面色怔住:「他们又出现了?」
话刚落音,盥室里勐地传出一声闷响。
楚哲神色霎时一紧,「嗖」的从圈椅上起身,「谁?」
姜欣然知道是郑淑娴躲在里头,忙歉意地拉了拉楚哲的衣袖:「世子见笑了,那里头没有谁,不过是一只野猫而已,你先坐下来说话。」
楚哲的神色这才略略松弛下来,重新坐回到圈椅里,「你这里何来的野猫?」
姜欣然神色一转:「玉儿前几日在街边捡到的,见这畜生可怜,便自作主张带回来了,可这猫到处乱蹿,烦人得很,我便将它关起来了。」她寻思着,这个男人当真是不好骗啊。
也不知楚哲是信了还是没信,沉着脸凝视她:「反正在这件案子未翻案之前,你凡事都须得小心提防,那帮人是不会顾惜任何人性命的。」
「我知道了,世子放心。」
楚哲这才垂目,一边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一边嗫嚅着:「我会加快对大理寺那桩案子的追查,争取在秋日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姜欣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他瘦了,果然是在忙那件案子,「是因为赵天磊秋后要被问斩吗?」
「嗯。」
其实他想说不仅因为赵天磊要被问斩,还因为他自己也想尽快翻案,尽快让他与她之间再无多余事物横在中间,待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他想干干净净地回到她面前,求娶。
姜欣然仍是满目关切:「眼下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
「那世子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楚哲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而此时在不远处的盥室里,郑淑娴正面色发白地倚在门后,一手支着腰,一手扯下了自己颈上佩戴的那枚小小的铜月亮,嘴角微微发颤,眸中泪流不止……
第104章 万事有我
楚哲不过坐了两刻钟, 饮了一杯茶水,吃了一块糕点, 这便起身要走。
姜欣然知道他有事要忙, 也不便久留他,跟着起身送他出了店门。
他站在马车的车辕前,扭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世子可是还有话要说?」姜欣然微微挑起眉头, 眨着幽黑的眼眸迎视着他,一张小脸也被阳光照得莹白髮亮。
楚哲抿了抿唇,「没有了。」他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而已:「等我有空了再来看你。」说完便提起长腿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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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掉了个头, 徐徐驶离梨花巷口,继而朝北门大街疾行而去, 直至到达侯府门口,楚哲跳下马车时, 又沉声吩咐丁秋生:「夜间在见明坊再安排几个人手盯着, 以防那帮人对姜姑娘下手。」
丁秋生赶忙应了声「是」。
见明坊里,姜欣然送走了楚哲, 刚返身回到后院, 便见郑淑娴神色黯然地从盥室走出来, 因身子有些重,步子也有些迟缓。
她觑了她一眼:「怎么,偷听了别人墙角还这般闷闷不乐?」
郑淑娴不理会她,径直往自个儿的屋子走,走了一段又停下来, 转头看她:「姜欣然,你须得好好记住楚哥哥所说的话。」
姜欣然面色微滞, 「你是指他说的哪句话?」
郑淑娴绷着面色, 拳在袖口里暗暗握紧, 一字一顿:「那帮人不会顾惜任何人性命的。」
姜欣然朝前靠近了几步,探究地盯着她:「你好似也知道铜月亮?」刚才盥室里那声闷响,正是她提到「铜月亮」时发出的。
郑淑娴将头扭回去,避开了她的目光,继续挺着肚子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语气随意地应她:「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不想楚哥哥为你操心而已。」说完径直进了自个儿的屋子,并迅速地关上了屋门。
姜欣然盯着那扇关紧的屋门,怔怔地盯了好一会儿。
一连几日,胡大与胡三对姜欣然近距离保护,再加之夜间还有楚哲增派的人手对见明坊严防死守,一切看上去都风平浪静,并无丁点异常,姜欣然自然也平安无恙。
这一日母女俩刚用完午膳,正在店内整理书目,屋外的天气却说变就变,刚刚还见着是艷阳高照,这会儿却突然狂风大作、天色阴沉,眼见着就要下雨了。
李春娘看着街边行色匆匆的人群,幽幽嘆了口气:「这一场雨落下来,估计生意也要冷清小半晌了。」
姜欣然将她往店内拉:「天上的月亮都有阴晴圆缺,地上的生意自然也会有起起伏伏,母亲何必这般操心。」
李春娘斜了她一眼,弯起苍老的嘴角微微一笑:「你这口气呀,倒是与你父亲有些相像了。」
姜欣然嗔怪一声:「我才不想与父亲相像呢。」
李春娘转身走回店里,一边泡茶一边絮叨,「以前,鱼摊上生意不好时,我便常常念叨你父亲,想让他帮着去摊位上吆喝吆喝、拉拉生意,他嘴里也正是你这套说辞,反正啦,他宁可去堵坊里鬼混,也决不帮家里干丁点活计。」
姜欣然偷偷瞄了眼李春娘:「莫非,母亲这是想念父亲了?」
李春娘将泡好的茶水递到女儿面前,撇了撇嘴:「就你父亲那副德性,他不来找我麻烦就算是万幸了,我还想他?他做梦。」
话刚落音,只听「嗖」的一声响,一支飞镖突然穿过店铺大门,「啪」的一声插在了店内的墙柱上,镖翼轻颤,唿唿作响。
母女俩皆吓得一怔,空气沉静了一瞬。
姜欣然一激灵,大步跨出店门,朝着街边四下张望,嘴里大唿着:「谁,刚刚是谁?」
街边除了匆匆奔忙的路人,并无可疑人影。
同时一道惊雷「呯」的一声划破城市上空,大雨霎时倾盆而下,阴沉的天幕像要随时塌下来一般。
胡大也跟着跑出店门,警惕地朝四下里张望了几眼:「姑娘,别站在外头,进去说话。」
姜欣然转身进店,这才发现那镖尖上竟然还插了一封四四方方叠好的信,用不那么周正的小楷,写在细软的罗纹纸上:「两日后的申时,于姜宅大门口,用孟家所埋锦盒,来换取姜大鹏性命,不得声张,不得告官,否则后果自负。」
一旁的李春娘霎时吓得失了魂魄,身子一软瘫在了圈椅里,面色发白,浑身瑟缩不止:「完了,完了,姜家要完了。」
姜欣然忙蹲下来安慰她:「母亲稳住,先别慌。」
李春娘一把捉住女儿的手,眸中溋出泪来,「什么锦盒,怎的跟你父亲扯上了关系?然然,他是不是活不成了,是不是活不成了?」
「不会的,父亲会活下去的,母亲先别急。」
胡大也上前安慰:「夫人放心,我马上去找世子想办法。」
「找世子?」李春娘连忙朝姜欣然摆手:「信里头不是说不得声张么,若是去告知世子,那些人……那些人会不会提前对你父亲下手?」
姜欣然朝胡大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去侯府,自己则弯下身来安慰李春娘:「母亲,那些人要的东西都在世子那里,所以咱们得先将此事告知世子,让他来一起想办法。」
李春娘泪落腮边,一时哽咽得说不上话来。
「母亲放心,女儿自离开李子口后,也曾几次身险陷境,所幸有世子施以援手,女儿才能转危为安,所以咱们要相信世子,有他的帮助,父亲定能平安回来的。」
李春娘听得收住哭声,含泪凝视她:「你不过是嫁个人而已,怎的还几次身陷险境了?」
姜欣然一怔,才知自己心急之下失了言,抿了抿唇:「因为……姑父那桩案子复杂得很,姑父是被冤枉的,背后冤枉他之人,自然不想让这案子翻案,自然要耍些害人的手段。」
李春娘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听得心头揪起:「刚刚,那信里所说的什么锦盒,便是与你姑父的案子相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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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点了点头。
李春娘一声哀嘆,又开始抹泪珠子:「老天爷咋就这般不长眼,咋就专门让好人吃苦遭难。」她哭得长一声短一声,末了,仍是牵挂姜大鹏的安危:「我虽在你父亲面前没落着好,可好歹,一个家总要有个男人在外头顶门立户,没了你父亲,咱们姜家在李子口就立不住门户了。」
这个被男人打了几十年的女人,却终是离不开那个打她的男人啊!
姜欣然看着母亲这般自乱阵脚,心里又急又疼:「母亲此时胡思乱想反而会乱了心神,不如先去后院歇息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再给你消息。」她说着也不等李春娘回应,扭头唤了声「玉儿」。
玉儿正在后院准备膳食,闻声入得店内:「姑娘,奴婢在。」
「将夫人扶进屋去歇息吧,给她在屋中薰点儿安神的香料。」
玉儿应了声「是」,这便上前去搀扶圈椅里的李春娘。
李春娘全身发软,脸上泪痕斑斑,哽咽叮嘱:「若是有消息了,你可得进屋告知我一声。」
姜欣然「嗯」了一声:「母亲放心。」
待李春娘回了屋,店里便只剩了姜欣然和如树桩般守在店门口的胡三。
瓢泼大雨自天空泻下,哗哗声响成一片,街边除了偶尔几辆匆匆驶过的马车,再不见奔跑的人影了,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很快积起了一个个浅浅的水洼。
姜欣然盯着屋外密集的雨帘,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她虽并不喜欢姜大鹏这个父亲,但好歹他是她的至亲,血脉亲情,打断了骨头都还连着筋呢,她肯定是不想他出事的,眼下只盼着楚世子能想出什么万全的法子,顺利地将他救出来才好。
胡大去侯府不过半个时辰,楚哲便坐着马车赶来了见明坊。
「世子。」她忙起身相迎。
楚哲身上还带着水汽,面色白皙而冷峻,桃花眼里的光黑不见底,「你放心,万事有我,没事的。」
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这让她的心底踏实了不少,「是不是要用那锦盒里的东西去交换?」若是如此,那之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但若不如此,父亲又该如何是好?
楚哲面色沉静,站在店门口深情地凝视着她,高大的身影被暗沉的天色映出一道浅浅的影子,静静地落到店铺中间的空地上,又细又长。
「姜欣然。」他答非所问。
「嗯?」
「你相不相信我?」
姜欣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相信你。」
「好。」他转头看了眼屋外的雨幕,又再次看向她:「这两日,你就在店里等我的消息,哪儿也别去,我定会将伯父活着送回来的。」
她也应了声「好」。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转身朝门外的马车走。
「世子。」她追出去。
他顿住步子回眸看她。
对视的瞬间,眸中皆揉满了对彼此的千言万语。
片刻后她喃喃低语,「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说完心头仍是隐隐不安。
他「嗯」了一声,这才转身钻进了马车。
他特意急匆匆赶来,不过是想与她叮嘱几句好让她安心,余下的,他会尽全力而为,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坐于前室的丁秋生一甩响鞭,将马车掉了个头,继而飞快地消失在雨幕里。
姜欣然怔怔盯着楚世子消失的方向,喃喃地问胡大:「世子可透露了要如何去救人?」
胡大摇了摇头:「世子没说,世子只让小的专门守护好姑娘,别的不让小的参与。」
姜欣然长长吐了一口气,一颗心却自此悬得高高的。
第105章 等他
一连接着两日, 李春娘都卧床不起,哭累了便睡, 睡醒了又哭, 一双老眼肿得如核桃一般,连送去的膳食也未动几口,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姜欣然看着心焦, 坐在床前苦心劝慰:「母亲性子向来硬气,以前哪怕被父亲打得起不了床,哪怕家中无米下锅, 也从未如今日这般失了志气,女儿瞧着, 怕是父亲还未救出,母亲便自个儿就要倒下了, 你让女儿如何承受这一切?」
李春娘倚在床头, 髮髻松散,面色消瘦憔悴:「今时已不同往日啊, 为娘年纪大了, 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 受不得大的波折了,唯愿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康康健健才好,没成想……竟还惹来这种性命之忧,你让为娘如何不忧心?」说完又偏过头去抹泪珠子了。
下学回来的姜志泽也入得屋来,语气毫不客气:「母亲怎的就没丁点记性, 父亲平日里是怎么对你的,又是如何对这个家的, 犯得着为他这般操心么?是他不愿与我们住于一处的, 如今出事了, 怪谁呢,怪他自个儿。」
姜欣然一把将弟弟扯到旁边:「你且少说两句。」
姜志泽不甘心地扁了扁嘴,总算是闭口不言了。
李春娘哀嘆一声,继续抹泪珠子:「他再不济,也还是你们的父亲,他出事了,你们不替他急,谁还能替他急?」
「世子不是已经去救父亲了么,我们好好等他的消息便可,母亲且打起精神来才是。」姜欣然说着端过矮几上的小米粥,舀起一小勺,送到李春娘嘴边:「您好歹也要进些饮食,可不能将自个儿的身子拖垮了。」
李春娘压根儿没心思吃,「今日都到午时了,世子那边还没消息传过来,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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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才到午时么,今日还有大半日呢,说不定过会儿世子就带父亲回来了,母亲又何必在这儿自个儿饿自个儿呢?」
抵不过女儿的殷切苦劝,李春娘总算是吃下小半碗粥,又被女儿伺候着饮了几口热茶,擦了嘴,安生地躺下了。
姜欣然略略松了口气,继而拉着姜志泽一道出了屋门。
郑淑娴正站在屋前的台阶上看雨,一手抚着高高挺起的肚子,一手鞠成瓢状,伸出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见姜欣然出来,随口问了句:「伯母可吃了东西?」
姜欣然并没立马应她,而是吩咐身旁的姜志泽:「你先回房去温书吧。」
姜志泽「嗯」了一声,转头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台阶上只剩了姜欣然与郑淑娴,两人并排而立。
雨水哗哗而下,在院中的石板上溅起一阵阵水花,继而汇成一股股水流,流向院墙处的那株海棠树下。
姜欣然盯着密集的雨幕长长嘆了口气,这才开口应她:「吃了小半碗粥,喝了几口热茶。」
郑淑娴收回伸出去的手臂,甩了甩手指上的水滴,故作淡然地问:「今日是第二日了,晚些时候,楚哥哥应该就要送来消息了吧?」
姜欣然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郑淑娴扭头看她,眼里藏满担忧,「你是不是也觉得楚哥哥会有危险?」
姜欣然闻言绷紧面色,目光仍落在雨幕上,「郑淑娴,你最好给我闭上你这张乌鸦嘴。」说完看也没看她,转身往另一侧台阶走,继而穿过走廊去前面的店铺。
「餵……」郑淑娴抬臂唤了她一声,却终是欲言又止,黯然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店铺的后门处。
雨下得更大了,哗哗啦啦,像要将整个世界都沉到水里一般,郑淑娴低头哽咽了两声,又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咬着唇,转身回了屋。
已到了酉时,雨天,客流量少,天也黑得早,街道两边的店铺已渐次打烊,唯有见明坊仍然灯火通明。
平常这个时辰,姜欣然也早就关门了,但今日她不想关门,她得等楚哲的消息,他说过会给她消息的,便一定会来,她信他。
胡大站在店门口对着雨水飞溅的街边望眼欲穿,又转头看了眼姜欣然:「姑娘,要不您先回后院歇息,让小的守在这儿就行了。」
姜欣然心里七上八下,哪还有心思去后院歇息,「不了,我与你一起等。」说着又环顾了一眼店铺,「眼下也没客人上门了,不如咱们关掉一扇店门,只留一扇门罢了。」
胡大恭敬地应「是」。
两人合力关了卖文房四宝的那侧店面,玉儿也进来帮着收拾了一通,主僕几人这才轻省地坐下来,焦急地盯着黑煳煳的街边等待。
玉儿一着急话就多:「不是说约定的时间是在申时么,如今时辰早过了,世子却还没有来,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见没人应她,她又问:「姑娘,你说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姜欣然吸了口气,答非所问:「夫人在屋中可还好?」
玉儿蹙着眉:「夫人睡不安枕,也在等着消息呢,眼泪水都流了几箩筐了。」
姜欣然暗暗握紧拳,似在安慰旁人,也似在安慰自己:「会没事的,世子说了没事便会没事的。」
话刚落音,便闻街边有马车驶来,马蹄的「得得」声盖过漫天的雨声由远而近,听得几人面色一喜,立马涌到店门口伸长了脖子去查看。
夜色太暗,雨也太大,一开始压根儿看不清那马车的徽记,直到马车徐徐驶近,玉儿突然惊喜地大叫:「奴婢看清了,赶车的是丁秋生,是世子他们回来了。」
姜欣然胸口一松,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几人也顾不得下雨,齐齐站到了台阶下,只等着马车靠近。
丁秋生知道店里等消息等得急,还未将马车停稳,便冲着店门口大喊了一声:「姜姑娘,小的将姜伯父给您送来了。」说完拉紧缰绳唤了声「驭」,这才将马车停在了店前的台阶下。
「多谢了,辛苦你与世子了。」姜欣然说着往马车上看了几眼,只见车帘紧闭,压根儿不见有人走出来,一时面色疑惑,「车内……怎的没动静?」
丁秋生跳下前室,对着姜欣然搓了搓手,又抿了抿唇:「实不相瞒,小的与世子颇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姜伯父,而那时……他已被那伙人泡在灵山下的深潭里泡了两天两夜,潭水冰冷,姜伯父的双腿怕是受进不少寒气,暂不能行走,需得我与人合力将其抬下来。」
姜欣然听得心头又是一紧,两只小手瞬间握成了拳。
胡大赶忙跳上车轼,一把掀开了车帘,只见幽暗的车厢内,姜大鹏斜着身子倚在座位上,面色悽惶,双腿如棉絮般自座位上垂下来,看上去绵软无力。
「我成了废人了,腿不顶事了,老天爷啊,我不想当废人啊。」他口中喃喃低吟。
胡大一时有些无措:「爷,您别慌,到时咱们请最高明的医官给您治,肯定能治好的。」
姜大鹏闻言哽咽一声,埋下头去默默擦泪。
丁秋生也跟着进了车厢内,顾不得安慰姜大鹏,弯腰与胡大一起将他从车内抬了出来,继而放进了店内的圈椅里。
姜大鹏缓了缓,将脑袋搁在了圈椅的椅背上,面色狼狈,眸中含泪,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似被抽去了大半,曾经俊朗而年轻的外表也因此衰老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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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悔呀,那日他本来在赌坊玩得好好的,冷不丁被一叫刘瞎子的赌友唆使,说什么在灵山脚下有一融洞,里面有大量的马蹄金,邀他一起去开採。
金子谁不爱呢,他正手头拮据呢,故尔也没刻意去打听这赌友的来路,便在次日清早跟着他去了灵山,没成想,竟是这么大一个陷阱。
他想来心如刀绞,目光怔怔地盯着屋顶,口中喃喃自语:「我的腿,都是刘瞎子给害的,都怪那个叫刘瞎子的人啦。」
姜欣然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底生出几分不忍,倒了杯热茶给他递过去,他却仰着头理也不理,面上还露出几分痴呆来。
姜欣然只得将热茶放回到柜檯上,蹲下身体,轻轻按了按姜大鹏的腿骨:「父亲可还有知觉?」
姜大鹏在椅背上摇头,摇得无力而绝望,泪再次夺眶而出。
「父亲别急,待会儿我弄几个汤婆子先给父亲暖一暖。」她说着又转头吩咐:「胡三,你快与玉儿驾车出去找医官,若是对方不愿夜间出诊,咱们大不了多给些银子。」
胡三与玉儿双双应「是」,继而转身出了店铺。
此时李春娘闻声也从后门处进店,她髮髻凌乱,肩上披了件外衣,腿脚颤颤微微:「然然,是不是你父亲回来了。」
「是的母亲。」姜欣然赶忙迎上去,搀着母亲往店内走。
姜大鹏一见李春娘出现,本来只是默默落泪的他突然失控,当着旁人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春娘,我要成瘫子了,我以后都走不得路了。」
李春娘也哭着扑过去,扒在他失了知觉的腿上声泪俱下:「能活着就好,瘫了就瘫了,反正你长着腿也只知往赌坊跑,往后倒是安生了。」
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的夫妻,此时却抱头痛哭,深情相依。
姜欣然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将丁秋生拉到一边,「世子呢,他怎的没来?」她老早就想问了,因为要安顿父亲而忍到了现在。
丁秋生抿了抿唇,嗫嚅着:「世子他……他不让我告诉你。」
姜欣然眉头微蹙:「你们用锦盒换的我父亲?」
丁秋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姜欣然又是一怔,语气沉下来:「那……世子也受伤了?」
丁秋生一脸惶惑,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第106章 接回她
姜欣然看着唯唯诺诺的丁秋生, 气不打一处来,「你何必将话说一半留一半, 有什么事非得要瞒我?」
丁秋生何曾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姜欣然, 一时面色发怯,牙一咬心一横:「那小的……小的就如实跟姜姑娘禀了吧,世子为了救姜伯父……确实是受伤了, 且还伤得不轻,但世子怕您担心,特意交代小的别与您说。」
「他伤在了何处, 眼下人在哪里?」
「人已回了侯府,至于伤在何处, 小的一时也说不准,反正看着全身都是血, 须得让邹伯给他诊治后才能明了。」
姜欣然吸了口凉气, 心头不解:「世子向来身手不凡,怎的会被人伤成这般?」
丁秋生气极地咬了咬牙:「都怪那帮人太黑心, 竟朝世子使了火药球。」
姜欣然闻言头皮一阵发紧:「可是五颜六色的火药球?」
「没错, 那些球有的爆, 有的不爆,世子一头要顾着姜伯父,一头又拿捏不准哪些球会爆,这才被炸伤了。」
看来这群人还在怀疑楚世子的眼睛啦,姜欣然握了握拳, 又看了眼雨中的夜色,「你且赶紧回去吧, 免得世子身旁无人照看, 若是有需要我做的, 来告知我一声便是。」
「好,那小的先行告退了。」丁秋生抱拳行了一礼,转身驾车消失在了雨幕中。
当夜,姜欣然通宵未眠,与李春娘一起伴在姜大鹏床前,不停地用汤婆子给他暖腿。
一整夜下来,汤婆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姜大鹏的腿却半点知觉也没有,好似两根腐朽的树桩,俨然失了一切生机。
来诊治的医官也给他施过针,但效果并不理想,医官甚至直言不讳地放了话,若是施针和热敷都起不了效,这双腿算是就这么废了。
姜大鹏靠在枕上,如任性的孩童般嚎得一声比一声悽惨:「我的娘哟,我的天爷哟,腿没了,我就成了废人一个了。」
又嚎:「都怪那个可恶的刘瞎子,骗我去挖什么金子,却生生地让我折了腿,我的娘哟。」
那悽惨的嚎声裹着哗哗的雨声,在漆黑的后院里反覆迴响,让人听着格外心惊,也格外瘆人。
同样不得安枕的郑淑娴瑟缩地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紧了耳朵,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别喊了,求求你别喊了。」
但姜大鹏的喊声仍执拗地穿过几道墙壁,一次次地灌进她的耳里,让她惧,也让她恨。
此时的侯府书房。
通明的烛火照亮了大半座府邸,楚哲人事不醒地仰卧于榻上,身上的白袍血迹斑斑,裤管上、皂靴上也各处是泥。
邹伯躬身立于榻前,与丁秋生合力给他脱下了外衣、中衣,继而用湿巾子一点点地给他擦拭伤口的血迹,只见他腿上、胳膊上、前胸后背上皆是伤,尤其是右侧小腿,已被伤得皮肉翻卷血肉模煳了。
鲁氏由孙姑姑搀着立于屏风处,不停地低头抹泪珠子:「我楚家可就只有子仲这根独苗,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不想活了,老身干脆与他一道去地下见玄德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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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楚玉书蹙眉甩了甩袖子:「母亲,子仲不就是受点儿伤么,养一养就好了,您何必开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
鲁氏咬了咬牙:「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向来只顾惜自己,不顾惜旁人,子仲从小长到大又得了你几分疼爱,如今他都伤成这般了,你竟还如此轻松自在地在站着说话,老身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楚玉书讨了个没趣,头一偏,坐上一旁的官帽椅不说话了。
邹伯检查完楚哲的伤势,朝鲁氏拱了拱拳:「老夫人放心,世子的伤虽看着吓人,但也都是些外伤,确实如侯爷所说,养一养就好了,并无性命之忧。」
鲁氏轻抚着胸口,大舒了口气,转而又问:「那他怎的这般不醒人事?」
「许是世子事务繁忙,接连两日不眠不休,身子实在太过疲累,这会儿撑不住睡过去了。」
楚玉书也略略松了口气:「我就说了嘛,子仲肯定会没事的,他打小身子就皮实,挨了我多少顿鞭子,哪一次打坏过他?」
鲁氏斜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
好吧,确实没脸说,楚玉书撇了撇嘴,知道儿子无恙后,他也懒得在这儿碍眼了,朝鲁氏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屋。
鲁氏仍没打算离去,由孙姑姑搀着坐在了屋内的官帽椅上,狐疑地打量了一眼丁秋生,又打量了一眼邹伯,沉声开口:「世子向来不喜女奴近身伺侯,独独对你们这些贴身奴僕信任有加,大大小小的事情也从不避着你们,今日老身倒是想听听,世子究竟是所为何事,弄得接连两日不眠不休的?」
邹伯闻言心头一颤,怨怪自己说漏了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低头不语。
丁秋生也垂着膀子,低头不语。
「你们这是打死也不说了?」老太太扫了两名僕从一眼,语气软下来,「不说也成,我也不逼你们,但你们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邹伯这才抬起头来,心虚地看着鲁氏:「老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只要是奴能做到的,定当全力而为。」
鲁氏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说『吩咐』二字倒是言重了,你们乃子仲心腹,跟着他从侯府到云溪苑,又从云溪苑返回到侯府,从不离其左右,我就是一后宅老婆子,哪能随随便便就来吩咐你们,今日不过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
老太太说着往床榻上沉睡的楚哲看了一眼:「世子虽无性命之忧,却也是伤得不轻,这身侧总须得有个人日夜不离地伺侯着才好。」
邹伯与丁秋生闻言,双双跪地,齐齐回应:「奴定尽全力伺侯在世子身侧。」
鲁氏嗤笑一声:「就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能伺侯得好受伤的世子?你们信自个儿,我可不信你们。」
丁秋生嗫嚅着:「近段……世子也安排了两名女奴在书房伺侯,眼下……是不是也可以让她们在旁帮着照顾照顾世子?」
鲁氏垂目,看似无聊地扯了扯自己镶了金边的袖口,「你们觉得,世子会让别的女奴近身给他脱光衣裳、赤/身上药?」
丁秋生一哽,立马摇了摇头。
邹伯探究地看了一眼鲁氏:「那老太太的意思是?」
鲁氏仍是面带笑容,答非所问:「听说姜姨娘自离开侯府,便去明德大街开了家店铺,生意红火得很,世子这些时日也没少往那边跑,可有此事?」
两名奴僕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老太太,心虚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他们两人虽是分开了,但彼此仍还惦念着对方,既然如此,眼下世子受了重伤,你们何不藉此将那姜姨娘接回来住,不管是长住还是短住,反正有她在世子身侧照料,咱们也能轻省许多,不是么?」
两名奴僕再次对视了一眼,恍然大悟,老太太绕了一个天大的弯子,竟就是这个要求。
「老身长居后宅,若是亲自出面去接她,这阵仗就拉大了,到时反而弄得她骑虎难下,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若是由你们出面去接,这事情便显得自然妥贴,再合适不过了,你们觉得呢?」
话里话外皆是理儿,两名奴僕自然拒绝不下。
邹伯年纪大些,此行也正合他心意,率先应承下来:「老夫人放心,老奴明日便出府,去明德街接回姜姨娘。」
丁秋生也顺着他的话应承:「奴也一同前去,尽全力接回姜姨娘。」
鲁氏会心一笑:「那老身明日便等着你俩的好消息了。」说完便从官帽椅上起身,由孙姑姑搀着又去榻前看了几眼楚哲,这才转身回了锦秀苑。
待老太太一走,两名奴僕也长长舒了口气。
邹伯拖着一条瘸腿在屋内踱了两步,看了眼榻上的主子,「如此也好,若是世子能与姜姨娘再续前缘,夫人泉下有知,定也会倍感欣慰的。」
丁秋生却幽幽一嘆:「若是姜姑娘不肯来呢?」
邹伯:「……」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明坊里。
姜大鹏在后院鸡犬不宁地闹腾了一整晚,第二日起来时各人眼下皆伏着一片乌青。
就他那哀嚎的劲头儿,谁又能睡得着呢?
玉儿一边开店门一边扯哈欠,喉咙管都要扯破了,嘴里还不忘劝慰主子:「姑娘,你一整晚都没合眼,要不回后院睡会儿吧,店里有奴婢和胡家兄弟看着呢,你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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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正在忙着整理书架,头也没抬:「我无碍,还能再扛一会儿,到时困了再去睡。」
玉儿又问:「今日还要给爷去请医官么?」
「请吧,不管能不能治好,都得先治治,若实在治不好,倒也没什么,就像母亲说的,往后他便再没机会去堵坊了。」
玉儿又扯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爷有腿的时候,也没见他为夫人做过什么,如今腿瘫了,倒要叫夫人跟着操心了。」
姜欣然长长嘆了口气:「说不定母亲还乐意现在这样呢。」
两人正闲聊着,丁秋生已赶着马车来到了店铺门前。
姜欣然一眼瞥到了楚家马车的徽记,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得门来,「秋生来了,世子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丁秋生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邹伯也躬着背从车里钻出来,黝黑的脸膛上满是慈祥,嘴角微微咧着:「姜姑娘,老奴也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第107章 他憔悴了
丁秋生还未来得及应声, 便见邹伯也躬着背从车里钻出来,黝黑的脸膛上满是慈祥, 嘴角微微咧着:「姜姑娘, 老奴也来了。」
姜欣然怔了怔,眉眼一弯:「呀,邹伯也来了, 这都好些日子没见了,快进屋来坐吧。」
邹伯也不客气,下了马车后便与丁秋生进到了店里。
玉儿忙在柜檯上摆上茶水与点心, 三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姜欣然再次忍不住相问:「不知世子的情况可还好?」
邹伯慈祥的脸上露出难色, 暗暗一嘆:「世子虽无性命之忧,但伤势确实不轻, 尤其是右腿, 都被炸得皮肉翻卷了,看上去吓人得很, 如今他一个人在书房的软榻上躺着,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昏睡。」
姜欣然听得面色沉下来, 心底涌出一阵愧意,若不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楚世子又怎会受伤至此,「需不需要……给他请个医官呢,毕竟治伤要紧。」
邹伯无奈地摇了摇头:「世子的性情姑娘又不是不晓得, 他哪会让医官碰自己,老奴眼下担忧的倒不是世子这伤不好治, 而是这伤须得专人贴身伺侯才好, 毕竟他全身多处血肉模煳, 挨不得、碰不得,我等几个大老粗如何料理得好?」
姜欣然瞬间听出这话里的意味,垂目,没吭声。
老头儿便自顾自地说:「记得在云溪苑时,世子被侯爷鞭成重伤,老奴也是请了姑娘去正房专门伺侯过的,实不相瞒,老奴与秋生此次特意登门,也是想请姑娘帮忙去侯府照料世子几日,毕竟旁人没一个能让世子如意的,还望姑娘发发善心别拂了老奴的请求,老奴在此多谢姑娘了。」他说着屈膝便跪。
一旁的丁秋生也跟着跪了下去。
姜欣然赶忙上前扶住了老头儿:「我低邹伯一辈,邹伯不必行此大礼。」又转头看向丁秋生:「秋生也快些起来吧。」
邹伯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问:「那姑娘是去,还是不去?」
「此事我还须得与母亲商量商量,你们也看到了,眼下我这儿也是个烂摊子,生意需要人打理,父亲也需要人照料,要不邹伯与秋生先在此等一会儿,我去后院找找母亲,待会儿再来回覆你们?」
邹伯咧嘴笑了笑:「成,你先去找夫人商量,我们等你消息。」
姜欣然微微颔首,这才转身进了后院。
其实她之所以犹豫不只因为见明坊是个烂摊子,还因为心底突然涌出的压力,安平侯府曾是她努力挣扎并好不容易摆脱了的地方,如今要重新回去,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和尴尬。
但她也不能对受伤的世子不管不顾,毕竟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于是只得进后院与母亲商量商量。
李春娘正在台阶上忙着给姜大鹏洗裤子,裤子上沾着尿液,又腥又臭,她一边洗一边念叨:「明明腿都动不了了,还偏生喝恁样多的水,喝了又尿,你数数今日都尿湿多少回了,这大雨天的,裤子洗了也不得干,明日你干脆光腚算了。」
姜大鹏瘫在门口的圈椅里,脑袋搁在椅背上,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盹,昨晚他闹腾一通宵,让别人不得安枕,自个儿固然也没睡好,李春娘的念叨他也全当耳边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姜欣然行至近前,帮着李春娘一起洗。
李春娘按住她的手:「你父亲这裤子脏得很,不用你洗。」
「再脏,不也是我父亲的裤子么?」姜欣然斜了母亲一眼,仍是弯腰去洗,一边洗一边看了眼天色:「明日我托人买点木炭来,再架个烘烤架,不然这裤子如何得干。」
李春娘嗤笑一声:「他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人,还给他花钱买木炭烤裤子么,做梦!裤子不干他就别穿了。」
姜欣然「扑哧」一笑,压低了声音:「母亲受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气,这下终于等到『报仇』的时候了。」
李春娘斜了女儿一眼,抿着嘴角,不吭声。
「我有个事须与母亲商量商量。」姜欣然终于嗫嚅着开口,断断续续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李春娘眼也未眨,「为娘支持你去,毕竟世子对咱家恩重如山,你父亲的命是他拼死救下的,你自己也说过他救你好几次,且孟家的案子也靠他去翻案,他虽不求回报,但咱们可不能做白眼狼,他需要你时,你就得站到他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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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铺子该如何是好?」
李春娘将洗好的裤子拧干,扔进一旁的木桶里,又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铺子里有玉儿和胡家兄弟照应着,你父亲有我照应着,那郑家姑娘产期也还远着呢,自个儿也能照应好自个儿,你有什么好操心的?」
「听母亲如此一说,女儿便放心了,那等世子好转后,我便马上赶回来。」
李春娘狐疑地打量着女儿,揶揄道:「莫非……你早作好了要去的打算?眼下只是来通知为娘一声?」
姜欣然的眉眼间霎时涌出一抹羞涩,「嗖」的一声站起来:「母亲现在也学会拿话取笑女儿了,罢了,不说了,女儿回房去收拾行李了。」说完身子一扭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李春娘看着女儿娇羞的面色,嘴角也弯出欣慰的笑意来。
当姜欣然背着几件换洗衣裳走出屋门时,郑淑娴正挺着肚子站在走廊上等她,屋外的雨变小了,但天色依然阴沉黯淡,映得她面色苍白而沉静,细长的单凤眼里还藏着些许黯然,:「你现在……就去照顾楚哥哥了?」
姜欣然觑了她一眼:「怎的,你有话让我带给他?」
郑淑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垂目低声问:「他伤得到底重不重?」
姜欣然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暂时也不知,不过听说是无性命之忧的,你且放心吧。」
「那我等你回来再细细问你。」
「行。」姜欣然看了眼她苍白的面色,又看了眼她的肚子:「医官开的药你且好生吃着,可别将我的孩儿给养歪了。」
郑淑娴难得老老实实地道了声:「我知道了,你去吧。」
姜欣然「嗯」了一声,这才转身出了后院。
店里的邹伯与丁秋生已等了好大一会儿,见姜欣然背了行李出来,霎时明白诸事顺利,面上立马浮出会心的笑来。
姜欣然将玉儿与胡家两兄弟叫到一块儿,就店里的事情这样那样细细交代了一番,这才拿着行李坐上了去侯府的马车。
丁秋生与邹伯则坐上了马车的前室。
时间已近午时,雨已经停了,阴沉沉的天倒映在湿漉漉的街心,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冷光,风有些大,吹得马车的车帘「啪啪」作响,好在气温变暖了,那「嗖嗖」的风吹进车里,竟也带着些许令人惬意的凉爽。
丁秋生一甩响鞭,马车狠颠了两下,继而拐了个弯,飞快地驰往北门大街的安平侯府。
姜欣然安坐于车内,心内异常平静,从安平侯府到明德大街这条路,她曾走得格外辛苦、吃力,也经歷过多番无望的挣扎与磨难,才终于得偿所愿,满以为再次转身回去,她必将跨不过心中那道深深的坎,必将无法正视那段不堪岁月里的自己。
却没想到,这件事比她所想像得容易多了。
重新回去,并非是重新回到过去,而是重新审视、面对,也是重新学会接纳。
这终究是她所走过的来路啊,终究是她人生里所经歷的岁月啊!
雨天,街上车少人也少,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不过两刻钟功夫,姜欣然便可从车窗里远远看到侯府门口立着的那两个石葫芦了,葫芦身如同两个圆球,葫芦嘴高高向上,其气势看上去威风凛凛,却也神秘莫测。
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楚世子的气势与这石葫芦也有几分相似,这样想来,不禁哑然失笑。
马车停稳后,姜欣然跟着邹伯去往世子书房的方向,沿途遇上府里的婢子小厮,他们皆会如先前那般朝她躬身行礼。
姜欣然也如先前那般微微颔首,朝他们回礼。
邹伯拖着瘸腿走在一侧,一张脸笑得稀烂,嘴里也絮絮叨叨:「眼下侯府可比先前安宁多了,二姑娘前不久出嫁了,婚事虽办得简单了点儿,但嫁妆可是一样也没少,如今府里的各个事务暂由顾姨娘管着,老夫人则在一旁监督,侯爷也放出话来了,说是待世子娶妻进门,这府中中馈便全权交由少夫人打理。」
姜欣然不由得问:「老夫人的身子可还好?」
「好着呢,不过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了,昨日又得知世子受伤,怕是跟着操了不少心。」
「等世子缓过来了,我再去锦秀苑看一看她老人家。」
「还是姨娘孝顺。」邹伯说着一顿,嘿嘿一笑:「瞧我这记性,又将姑娘唤成姨娘了。」
姜欣然也微微一笑:「无碍的。」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到了书房门外,两名婢子规规矩矩立于门口,不敢擅自进屋伺侯。
邹伯行至近前问:「世子可醒了?」
婢子摇了摇头。
邹伯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声:「你们且退下吧,往后就由姜姑娘来照料世子了。」
「是。」两名婢子朝姜欣然福了福身,相继退下。
屋内,楚哲仰卧于榻上,双眸紧闭,身上覆了一层薄被,但手臂和脚皆露在外头,上面还缠着绷带。
几日不见,男人好似憔悴了不少,哪怕是在榻上昏睡,脸颊也略略显得有些凹陷,姜欣然用手背探了探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皮肤也微微发凉。
「邹伯,眼下虽是起春了,但气温还是有些寒凉,世子身上有伤,又盖不得厚被子,要不咱们燃两个炭盆吧,好歹让这屋内暖和一些。」
「还是姑娘想得周全,老奴这就去弄。」邹伯说着转身出了屋,不一会儿便让两名小厮抬了两个炭盆进来,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楚哲床榻的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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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将一切安顿妥当,孙姑姑也提着食盒过来了,脸上堆满了笑:「老夫人听闻姜姑娘回来了,寻思着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呢,便特意让老奴送了膳食过来,也不知合不合姜姑娘的味口。」说完便打开食盒,在屋内的案桌上开始布菜。
「多谢老夫人了,也辛苦孙姑姑了。」
孙姑姑故意打趣:「都是一家人,姑娘客气什么。」随后便转身出屋,且还顺手拉走了邹伯,且还顺手将屋门也带上了。
姜欣然也没介意,看了眼床上的楚哲后转身去案前用膳,用完膳又饮了几口茶水,在屋内踱了会儿步,便感觉一阵倦意袭来。
往常这个时辰她都得小憩一会儿,何况昨晚为照顾父亲通宵未眠,此时她恨不能倒床睡一觉才好。
罢了,天色还早,世子也未醒,她不如先打个盹。
姜欣然搬了张太师椅放在床前,坐进去后将身子趴在床沿,偏着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如此睡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眸时,眼前竟是一双同样大睁的眼眸,眸中还倒映着她惺忪的面容。
姜欣然脑子一嗡,「嗖」的一声从床前站起来,「世子,你……醒啦?」
楚哲仍仰卧在床,头偏过来,怔怔地看着她:「姜欣然,你终于回来了。」
第108章 害羞
楚哲仍仰卧在床, 头偏过来,怔怔地看着她:「姜欣然, 你终于回来了。」
姜欣然一时有些无措, 喃喃解释:「是邹伯让我过来照顾世子几日的,待世子好转了,我便回明德街去打理店铺。」
楚哲微微弯起唇角, 桃花眼里灼灼光华,哪怕有伤在身,俊美的脸上仍溢出几许矜贵来:「你先坐下来, 好不好?」
姜欣然乖乖地坐回到了太师椅里。
楚哲的目光仍落到她脸上,「辛苦你了, 本来……我是不准他们告诉你的,免得让你……挂心。」
姜欣然黯然地瞟了他一眼:「我的事世子件件知晓, 世子的事却好似件件想瞒我。」
「不是这样的。」楚哲伸臂想坐起来解释, 一不小心扯到身上的伤,眉头一蹙, 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世子你别动, 身上有伤呢。」姜欣然忙起身将他托着躺了回去。
楚哲缓了缓, 仍将头扭过来,定定地看着她,「姜欣然,我没有刻意要瞒你,不过是不想你分心, 想你能安心地做自己的事而已。」
姜欣然怨怪地看着他,「世子这样, 只会让我心里更难受。」
他又急了, 忍着痛将脑袋从榻上翘起来:「那我以后什么事都告诉你, 可好?」
明明他为了她才弄成这副样子,现在他还对她事事依从百般迁就,好似生怕惹恼了她一般,与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楚世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她心底又生出许多不忍来。
「你别动。」她上前一步扶着他躺回去,也没接他的话头:「世子现在饿不饿,饿的话我去后厨弄点膳食过来。」
他摇头,「不饿。」
「那我先给世子换药吧。」她说着转身去拿矮几上的托盘。
楚哲「嗯」了一声,又问:「伯父的伤还好吗?」
「还好,你放心。」她拿着托盘转身,托盘里放着绷带、药,还有剪子。
他老老实实地躺着,伸直了腿和胳膊,任她在身侧一圈一圈地解下绷带。
「痛吗?」
「痛。」
她一顿,「那我轻点儿。」
「我能忍着,你放心。」
她还是放轻了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痛了他,直到剥掉他身上所有的绷带,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他光着身子,只在腹部盖了一层薄被,白皙的身体伤痕累累,尤其右腿处的伤口有点大,上面还煳着擦不掉的血痂。
姜欣然心疼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去拿药瓶,开始一点点给他上药。
但她的手指刚触到他的肌肤,他身体微微一抽,双拳霎时握紧。
「痛吗?」
「不是。」
「那是冷?」
「也不冷。」
姜欣然面露疑惑:「那你将身体绷这样紧作甚?」
「我……」他将头转到榻的里侧,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害羞。」
姜欣然一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缓了缓:「又不是第一次给你上药,竟然还害羞,还……说出来。」
他仍然扭着头:「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瞒你,都告诉你。」
姜欣然:「……」第一次发现这个料事如神无所不能的世子也有冒傻气的时候。
两人沉默了片刻,唯有彼此的唿吸声轻轻交缠,唯有她给他涂药时衣裳的磨擦声响在耳衅。
片刻后,姜欣然再次开口:「既然我涂药会让世子这般不自在,世子何不让府里的女奴来服侍?」
「姜欣然。」
「嗯?」
「除了你,我不想让任何人碰我。」
话里有话,也似乎是话里无话,「可我让你不自在了。」
「害羞不是不自在。」
她抬眸看他:「那是什么?」
他也扭头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无声地匆匆弹开。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反正他期待她的照料,却也忍不住胸口「怦怦」乱跳。
沉默再次笼下来,像网一般牢牢地笼住他和她,她趴在床沿一点点给他上药,他则仰卧于榻,面覆薄红任她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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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围有些尴尬,却也莫名的溢出几许甜蜜。
「姜欣然。」
「嗯?」
「这次若有你做我的眼,我便不会受伤。」
她一顿,担忧地问,「那些人又使了火药球,是不是仍在怀疑世子的眼睛?」
「不管那些人怎么想,我……只想你做我的眼。」
姜欣然起身去托盘里剪绷带,一边剪一边回:「可我也不能时时处处跟在世子身侧呀。」
「姜欣然。」他忍痛吃力地坐了起来,「我想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我想娶……」
话未说完,便被她拦腰截断:「我老早就与世子说过,去找个医官瞧瞧,说不定能将眼疾治好的。」她说完便转过身来,一手举着剪子,一手拿着长长的绷带,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像只懵懂的麋鹿似的。
他霎时没了勇气续起之前的话头,他想娶她为妻,想与她相伴一生生死不离,可万一被她拒绝了怎么办?万一她没作好准备怎么办?万一又吓着她了怎么办?
不能用强,不能哄骗,他当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哦。」他黯然地低头,垂目:「那到时若找到合适的医官,你也须得陪着我一起。」她有时是他心底最牢实的那根支柱。
「好。」她答得温柔而干脆,继而躬身给他的伤口缠绷带,「那世子也须得说话算话。」
他也温柔地应了声「好」。
上好了药,缠好了绷带,身上虽仍隐隐发痛,但于他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且还有她在侧,他心绪甚是爽朗。
「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她问他。
「我想坐着。」坐着才能好好地看着她。
姜欣然拿了个引枕轻轻放于他背后:「那你靠着,舒服些。」
楚哲便乖乖地靠在了引枕上,脸上带了些许病容,又白又俊:「姜欣然。」
「嗯?」她又拿了床薄毯给他披上,免得让他冻着。
「晚上我想回怡安院住。」
姜欣然怔了怔:「听胡大说,世子后来一直住在书房?」
「嗯。」
「怡安院那边要方便许多,世子何必自个儿苦自个儿。」
他偷偷瞄了她一眼,嗫嚅着:「我怕……睹物思人。」
姜欣然一顿,也偷偷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以前他逞强、嘴硬,且从不示弱,现在他终于能敞开自己,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且还极力把握着言语的分寸,以免给她施加了压力。
见她不吭声,他又低声道了句:「若是你不想与我一起过去,那就住在书房也行。」
「我没有不想。」姜欣然微微一笑,「待会儿我便陪世子一起过去。」
「好。」他又唤了声「姜欣然。」
「嗯?」
「我想吃你烤的鱼。」
她略一挑眉:「我烤的鱼?」
「嗯,咱们在融洞里时,你用干柴烤出的鱼。」
姜欣然抿嘴一笑:「世子竟还记得那味道。」
他也温柔一笑,「当然记得。」
「好,我晚上烤给世子吃。」
到了掌灯时分,邹伯吩咐两名小厮抬了一副步辇过来,继而将浑身是伤的楚哲扶上步辇,抬往怡安院的主卧。
雨早就停了,甬道两边葱葱郁郁,晚风轻拂,空气里飘着一股混合着泥土气味的花香,深深浅浅,若有若无。
姜欣然才走进怡安院的大门,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种熟悉感让她从心底里排斥,却又觉得亲切;想远离,却又无比眷恋。
院墙处的两株梧桐树曾经枯叶满枝,如今却已枝繁叶茂;前厅门口的香炉里还剩半炉香灰,还是那日走得急玉儿没来得及倒掉的。
屋内的桌椅、壁毯、门帘仍如原来那般静默着,好似一张张沉默等待的脸孔,也好似一个个时间静止的利器,恍如只要它们不变,她也就从未离开。
邹伯躬着背进屋,对着姜欣然咧嘴一笑:「世子老早就交代过,不许动屋内的一针一线,这不,得知你们今夜要宿于此处,老奴只得让人草草打扫了一番,还望姑娘莫介意才是。」
姜欣然微微一笑:「邹伯客气了。」
话刚落音,两名小厮便搀着楚哲下了步辇,入得前厅。
他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你若是不喜屋内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便让人将这些摆件全都换了。」
「不不不。」姜欣然连忙摆手:「我喜欢的,不用换。」
只要她喜欢,他也便安心了。
天已经完全黑尽了,姜欣然将楚哲安顿进前厅的太师椅里,继而在院前的空地上摆上干柴,搭上烤架,又让邹伯弄了一罐火油、两斤洗净的鲜鱼过来。
当夜沉入寂静之中,侯府的怡安院里却灯火通明火光闪烁,姜欣然将鱼放在火堆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气四溢,楚哲则坐于旁边的太师里,头搁在椅背上,闪烁的火光映得他面色半明半暗,看上去五官更英挺了。
烤完一条鱼,她便将其递到他面前:「世子试试味道。」
他接过去,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她故意一惊一乍,「呀,我还没给世子挑鱼刺呢。」
他小心翼翼地嚼着发烫的鱼肉,「姜欣然,你可别小瞧我,我自己会挑刺。」
姜欣然得意一笑:「是吗,我可是记得,以前世子都不知道鱼身上有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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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你在翻旧帐。」
「这可不是翻旧帐,这是在追忆往事。」
他斜了她一眼,故意示弱:「如今我满身是伤,你竟还要取笑我。」他裹着白色披风,一脸病容,桃花眼微垂,眼尾轻轻拉出去,妩媚深情,我见犹怜。
她果然心软了,收起话里的机锋,语气也软下来:「世子身上还痛吗?」
「痛。」其实不过外伤而已,这点痛他是能忍的,但他不想再在她面前逞强,就想讨她一点儿好。
「外头有风,要不我将世子扶到屋里去吧?」
「不,我想看着你烤鱼。」他说完再次抬起手里烤熟的鱼,轻轻咬上一口。
她关切地看了看他,蓦地发现他嘴角沾着一抹烤鱼身上的黑迹,像一撇鬍鬚似的,一直往耳后延伸,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楚家世子,何时这般出过糗,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你又在笑话我?」
「不是我要笑话世子,实在是……世子太好笑了。」姜欣然也顾不得烤鱼,用手指着他的嘴角,笑得弯下腰去。
相识这么久,她何时在他面前笑得如此自由而肆意过,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吧?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子该有的样子吧?
他觉得开心,因为她开心。她笑得喘不上气来时,他也在一旁呵呵地傻笑。
邹伯见二人心绪大好,特意叮嘱后厨又备了一桌热的菜餚,且还送来了一壶果酒,「世子已几日没好好用膳了,姜姑娘也好些日子没回怡安院了,不如趁着今日高兴,多吃一些。」
楚哲用巾子擦了擦手,又擦掉了嘴角的黑迹,朝餐桌上扫了一眼:「酒就不用了吧。」
邹伯却已拿起酒壶满上了两杯:「老奴知道世子平日滴酒不沾,但自从云溪苑回侯府后,世子也常在家宴上饮上两杯果酒,今日这般高兴,饮一杯是无碍的。」
楚哲看了眼姜欣然,见她无异议,便也不推辞了,待邹伯退下,两人便就着火堆的光亮,开始享用满桌的菜餚。
虽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但天气刚刚好,不热不冷;光线也刚刚好,不亮不暗;连火堆里的干柴都刚刚好,不多不少。
两人相依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着。
楚哲端起酒杯问她:「能饮吗?」
姜欣然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怎么饮过,不知能不能饮。」
以前是姑母不让她沾酒,后来是没机会沾,在明德街开了铺子后,与李妈、玉儿饮过一回,但只饮了两口,并不敢尽兴地饮,所以具体能饮多少,她心里确实没底。
「那就只饮这一杯罢了。」
「世子身上有伤,能饮吗?」
「无碍。」
两人轻轻在碰了碰杯,那清脆的瓷盏碰撞声在寂静的夜晚听来也格外悦耳。
饮完一口酒,又吃下几口菜,如此反覆,一杯酒便很快下肚,姜欣然白皙的小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薄红,话也莫名多了起来:「世子。」
「嗯?」
她用手扶额,支着自己的脑袋:「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这里。」她说着咯咯笑起来:「其实一切并没想像中那么难。」
楚哲偏着头打量她:「姜欣然,你是不是醉了?」他只知自己酒量不大,没成想这个女人的酒量更小。
「醉了吗?我不知道呀。」她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眼:「我现在感觉很舒服。」
楚哲目露关切,「我让人扶你回房歇息好不好?」
第109章 表白
楚哲目露关切, 「我让人扶你回房歇息好不好?」
「我不。」她语气里带了几许小性儿,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的那种小性儿:「我就想在这儿坐着, 你别动我。」
「好, 不动你。」他温柔地哄着她,抬手扶了扶她的肩:「你且好生坐着,别滑下去了。」
「世子。」
「嗯?」
「你是不是很讨厌这座府邸?」
楚哲抬头看了眼黑茫茫的天空, 「以前有柳氏时,是讨厌过,后来她不在了, 我也便不讨厌了。」他说着转头看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这里。」
姜欣然摇着头,嘴边仍挂着笑, 平时她极少这样肆意地笑,「其实我是……喜欢这里的, 只是我不想承认而已。」
「为何会喜欢?」
「因为……那是一段难忘的光阴。」她说完胳膊一软, 整个脑袋都耷在了餐桌上。
「姜欣然。」
「嗯?」她闭着眼,身子却动也未动。
「你冷不冷?」
「不冷。」她喃喃应声。
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 盖在了她身上, 宽大的衣袍霎时罩住了她纤瘦的身体, 随后他扶着她的肩,轻轻将她移到了自己怀中,与她头抵着头,肩膀挨着肩膀。
「姜欣然。」
「嗯?」
「你不介意我这样抱着你吧?」
她在他怀中拱了拱脑袋,咯咯一笑, 答非所问:「我现在与世子是不是平起平坐了?」
他也温柔一笑,仰头看着夜色:「嗯, 这辈子我们都平起平坐, 或者, 你若是还想骑在我头上,也行。」
姜欣然又咯咯笑起来,笑完哽咽一声,突然开始呜呜地哭。
他低头看她,体贴地为她拭泪,那泪水还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往常,她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哪怕那泪水溋满了眼眶,她也死死地忍着,绝不让它们落下来,今日饮了酒,倒能见她肆意地哭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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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哭了?」他低声问她。
「我欠世子的太多了。」
「姜欣然,你不欠我什么。」他的声音格外温柔,「而且……你还救过我的性命呢。」
他脑中蓦地浮现出与她纵情时的场景,那个寒凉而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夜晚,他一次次地深入她,一次次地抵达快乐的顶点。
「不要多想了好不好,姜欣然?」他喉头髮涩,下腹莫名感觉有火在烧,所幸身上有伤,痛与欲,算是两相克制了。
姜欣然摇了摇头,脸上的泪全擦到了他胸前的交领上,「若不是因姑父那件案子,你也不会被我反覆拖累,对不起!」
「姜欣然。」他握了握她的肩,她的肩瘦削,他的手掌刚一罩上去,便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骨形,「我早就与你说过,调查你姑父那件案子,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朝廷公理。」
一开始冒险调查确实是因为她,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也确实不再仅仅是因为她。
这世道黑的便是黑的,白的终究是白的,若有人想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也总要有人去揭露黑白明辩是非,否则,谁来守护天下的公平正义?谁来捍卫律法的严谨与规范?蒋伯辉尚且能为之折去双腿,作为朝堂重臣的他,又岂能冷眼旁观?
「世子。」她软软地依偎着他。
「嗯?」
「你是个好人。」
他一顿,随后又无奈一笑:「姜欣然。」
「嗯。」
「你能不能别只是将我当成一个好人。」
「那我要将你当成什么?」
他抿了抿唇,垂目看了她一眼,趁着她酒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试着……与我相爱?」
她晕晕乎乎的,在他怀中深深吸了口气,吸到的全是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其实这也是她喜欢的味道。
「姜欣然,等大理寺那件案子了结,我想重新娶你进门。」他收紧了臂力,将她更牢地环进怀中,臂上有伤,很痛,但他顾不得这些,「你不是不想做妾吗,那就做我的妻,往后我也不纳妾,就你一个,我们相守到老,好不好?」
她仍是静静地扒在他怀里,不吭声。
他暗暗有些紧张,酒后吐真言,不知她会如何回应,「姜欣然,你说话。」
姜欣然迷迷煳煳,微微抬眸,长长的眼睫如扇子般轻轻颤动,杏腮轻粉,唇染酒香:「世子,我得想想,我还……从未喜欢过别人呢。」
他滚了滚喉头,看着她,想狠狠地欺负她,可是他不敢,怕她难过,怕她再次逃离。
「好,那你好好想想。」他轻轻一喘,再次宠溺地将她的头摁进怀中:「我会一直等你想好,无论多久,我都等着。」
寂静的夜色里,相拥的二人身影交叠,旁边的火堆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火光跃动,将他们周围的世界涂上一抹金色的光晕。
「姜欣然。」
「嗯?」
「你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她咯咯一笑,卷着舌头:「世子也是最好看的男儿。」
「那我们是不是很相配?」
「我得想想。」
「姜欣然。」
「嗯?」
「你在耍赖皮。」
「我没有。」
「你就有。」
「世子。」
「嗯?」
「你不逞强了,真好。」
他微微一笑,「为何觉得好?」
「因为这样才看得清你。」
他沉默了片刻,「以前我错了,对不起。」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不用你道歉。」
他覆住她的手,「姜欣然」。
「嗯?」
「你的手好凉。」
「哦。」她已睏倦得睁不开眼了。
「外头有点冷,我想抱你进屋去睡。」
「世子身上有伤,我自己能走。」她说完便踉跄着想从他怀里钻出来。
他臂膀稍稍一用力,又将她拉了回去,「放心,有伤也抱得动你。」说着略略一弯腰,便将她连人带披风一把抱了起来,继而转身往屋内走,右腿有点痛,但他向来能忍,受得住。
屋内烛火摇曳,光影闪烁,寂静了数月的怡安院,终于迎来了曾经的男主人与女主人,婢子小厮们早就知趣地退下了,连屋门都紧紧地关上了。
楚哲将女人轻轻放于榻上,又吃力地躬下身体,小心地替她脱掉了外衣,鞋袜,甚至还卸下了她头上的一根钗镮。
他拿着那根钗镮在灯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眼熟,却又记不起是否是他买给她的。
以前他送给过她许多衣裳首饰,但每次都是邹伯去打理,他从未亲自挑选过,想来他对自己便有些懊恼。
姜欣然压根儿没留意到男人的心绪,她本就是个贪睡的人,再加之又饮了酒,身子刚一沾那床榻,好似出门的游子回了家似的,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楚哲轻轻给她盖上被褥,又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熟睡的她,恍如一只温暖而玲珑的猫儿,绵绵软软的,看她,让他觉得幸福。
待她睡安稳了,楚哲这才令小厮搬了张软榻进屋,面对面放在了床榻的旁边。
待屏退了僕从,熄了屋内的烛火,他才在软榻上慢慢躺下来,他自是想与她睡一床的,但没经过她同意,他不敢冒然行事,毕竟,他得尊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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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已有更夫在敲梆子,夜更深地沉了下去,透过莹莹黑暗与她相伴,听她的唿吸,于他而言,便是这世间最为美好的事。
姜欣然第二日醒来,映入眼帘的又是一双墨染的桃花眼。
她一窘,脑子霎时清醒,「嗖」的一声坐了起来:「世子,你醒啦?」醒来竟然就盯着她看!
他仍是一脸病容,看上去矜贵而脆弱,「嗯,你若是还想睡,可以继续睡。」
「不睡了。」他一个病人都醒了,她一个照顾病人的人却还在贪睡,像怎么回事。
姜欣然赶忙下床,脑子里还有昨夜醉酒的画面,却并不真切,好似梦镜一般,她又瞟了一眼旁边的软榻,没敢多问。
为避免尴尬,她只顾着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屋子,随后便准备服侍世子去洗漱。
人还未出门,便听到丁秋生在门外禀报:「姜姑娘,不好了,刚刚见明坊胡大来传消息,说是郑姑娘要生了,难产。」
姜欣然头皮一紧:「难产?」郑淑娴这才怀孕七个多月呢,何只是难产,明明还是早产。
她脸都急白了,转头看向楚哲:「世子,我得先回一趟见明坊。」
楚哲立马安慰她:「你别急,我陪你一起去。」
「可你身上还有伤。」
「外伤而已,无碍。」他说着唤了声丁秋生。
「奴在。」
「你现在赶紧将张医官接到见明坊去。」
丁秋生应了声「是」,小跑着离开。
楚哲又唤了声「邹伯」。
邹伯应声入屋。
「你也赶紧驾车送我和姜姑娘去见明坊。」
邹伯关切地看了眼主子:「世子身上的伤不要紧么?」
「放心,不要紧。」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人随意收拾一番后,也没来得及用早膳,便跨上了去见明坊的马车。
楚哲右腿有伤,邹伯硬是在那车轼下放了几层踏凳,亲眼见到主子被姜欣然搀上马车、安安稳稳坐好后,这才甩响手中的马鞭,朝明德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
见明坊里,郑淑娴已痛得筋疲力竭、神思恍惚,头上已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凌乱的髮丝贴在额角,看上去憔悴不已。
李春娘坐在床沿,牢牢握住郑淑娴的手,急得眼里泪花儿直冒:「郑姑娘,你可千万别歇气呀,儿奔生娘奔死,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儿的,你可得要打起精神呀,再使点儿力,孩子说不定就出来了。」
一旁的稳婆也急得直冒汗:「姑娘,你这胎位不正,若是自个儿不使力,孩子如何出得来?」
郑淑娴面色发白,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哪还听得进她们的话,她才仰头歇一会儿,巨烈的阵痛再次袭卷而来,她全身一阵抽搐,面色胀红青筋暴起,一把反握住李春娘的手,握得她全身都跟着微微颤抖。
李春娘看着心疼:「孩子,你若是痛,就叫出来,叫出来了会好受一些。」
郑淑娴却紧紧咬着牙关,硬是一声也没叫。
阵痛过后,身下又流了一层血,但腹中的孩子却丝毫没动静。
稳婆急,李春娘也急。
连跑进跑出递热水和巾子的玉儿也跟着着急,「夫人,难产是不是也能顺利生产?」
李春娘缓了口气:「能的,郑姑娘一定能的。」
话未落音,便听胡三在门外禀报:「夫人,姑娘和世子,还有那位张医官都来了。」
床上的郑淑娴一听世子也来了,眸中闪过一抹担忧,嘴上还没来得及出声,巨烈的阵痛再次袭卷而来,她不由得再次隐忍地握住了李春娘的手。
第110章 郑淑娴之死
李春娘一边握着她, 一边急切地应声:「快请,快请。」
姜换然将世子安顿在店内的圈椅里后, 便领着张医官进了后院郑淑娴的屋子, 屋内因光线幽暗燃了几盏烛火,帐幔已悬下来,挡住了郑淑娴的身子, 唯有她汗涔涔的胳膊从帐幔底端伸出来,放到了床衅的引枕上。
稳婆早已转身立于一侧,李春娘也从床前的圆凳上起身, 给医官让出了位子。
张医官阔步上前,坐上圆凳后开始给产妇号脉, 当他的指尖刚触到产妇的脉膊,眉头就蓦地蹙起来。
医官一蹙眉, 姜欣然不由得胸口一紧, 低声询问:「可是有妨碍?」
此时床上的郑淑娴好似再次被阵痛袭卷,手腕一弯, 勐的将胳膊从医官手里抽走, 缩回了帐幔内。
张医官面色凝重, 也没打算再给她号脉,转身背起药箱,提腿就往屋外走。
姜欣然跟了出来,再次急切地询问:「请问医官,可是有妨碍?」
张医官为难地嘆了口气:「老夫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母体过于虚弱,又过早动了胎气, 再加之胎位不正, 怕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姜欣然身子一软, 趔趄了一下,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廊柱,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张医官是何意?」
张医官面露怜悯之色,干脆直言相告:「母体难逃血崩之劫,老夫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保住孩子。」
恍如晴天霹雳,姜欣然脑子一「嗡」,蓦地有泪涌出眼眶,她头一转,背过身去,一把擦掉了眼里的泪,双手竟情不自控地微微发颤,郑淑娴实在太年轻了啊,她怎能相信,她生个孩子竟要把命都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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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咬牙吸了口气,再次转过身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痛:「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吗?」
张医官无奈垂目,摇了摇头。
她沉声问,「请问医官,我现在能做什么?」
张医官神色微敛,「陪着她,直至给她服下老夫所开的催产药,诞下婴孩为止。」
姜欣然气息微颤地应了声「好」,继而握了握拳,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仍是一片忙乱,郑淑娴仍在咬牙拼了命一般使劲地生,稳婆仍坐在床尾着急地催她用力,李春娘则握着她的手,一声声地劝慰、鼓劲,那苍老的手腕早已被握出一条条红色指痕。
姜欣然走了过去,「母亲,你先去歇息一会儿,我来陪着她。」
李春娘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好,你好生陪着她。」说着便起身将位子让给了姜欣然。
被折磨得形容狼狈的郑淑娴喘了口气,看了眼姜欣然,苦笑一声,低声喃喃着:「我这么没用,又要让你见笑了。」
姜欣然用巾子给她擦着额上的汗,继而轻轻握住她的手,喉头有些酸涩,但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谁生孩子不得丢几回人,别以为你出身高贵就能躲过去。」
郑淑娴眸中溋出泪来:「姜欣然,我怕是生不出来了。」
「你给我闭嘴。」姜欣然故作生气地数落她:「你这般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若是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败下阵来,我当真瞧不起你。」
又是一阵疼痛袭卷而来,郑淑娴哽咽一声,说了句:「我知道……这次不行了。」说完一把抓住她的手,终于沉痛地「啊」了一声。
她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从得知姜大鹏被抓走开始,她就见了红,后来又知晓楚哥哥被炸伤,她更是连夜动了胎气,医官说得没错,她无法将孩子怀至足月。
她的身子早在前些日子于家中成日饮酒时饮坏了,也早就被那些执念所引发的忧思掏空了,她本已是个死人了,这个孩子是个意外,又让她活了这些时日。
「你可是尚书府的闺中嫡女,你要说自己不行,你信,我都不会信,郑淑娴你给我咬牙挺住,听到没有。」姜欣然握着她的手,说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郑淑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再次咬紧牙关,承受住又一次的阵痛。
此时玉儿匆匆进得屋来,手里端着研好、泡好的催产汤药:「姑娘,快让郑姑娘喝下吧,喝了娃娃就能出来了。」
姜欣然忙一手接过汤药,一手将郑淑娴从床上搀起来。
郑淑娴被折磨得全身是汗,衣裳及头髮丝全贴在了身上,面上也不见丁点血色,似已是气若游丝,但一听是催产的汤药,她强撑着一口气伸过脑袋,从姜欣然手里几大口将汤药喝净,喝得喉咙里连连作呕也咬牙吞了下去。
随着汤药下肚,阵痛便愈发密集,一向高傲轻慢的郑淑娴再也忍不住那极限的痛苦,倔强的嘴里不时地传出一声声「啊」的低吟。
姜欣然也急得满头大汗,握着她的手,时不时地给她擦汗,手上的巾子都湿了好几张了,如此又熬过了近半个时辰,郑淑娴眼看着面色发紫再也撑不住了。
稳婆坐在床尾,托起被子急切地喊着:「还差一点点,都能看到娃娃的头顶了,姑娘,再使把劲儿,最后使把劲儿。」
郑淑娴咬着流血的嘴唇,脸上泪水与汗水交织,她攒住最后一把气力,憋着气,咬牙狠狠一使劲,一声婴孩的啼哭终于穿过烛火闪烁的屋子,清脆地响在众人的耳衅,郑淑娴也同时「啊」的一声重唿,身子一软,瘫回到了床榻上。
屋外,楚哲听到孩子的啼哭,神思略略一沉,转头看张医官:「当真再没法子了?」
张医官双手搓着身体两侧的衣袍,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春娘站在产房外的台阶上,在捂着嘴低低地哭。
屋内,不知情的稳婆在惊喜地喊着,「生了,生了,是个千金,个头虽小了些,可小手小脚扑愣愣的,机灵得很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给孩子擦净身子,再用包被包起来,抬眸时蓦地瞥到产妇下身汩汩涌出的鲜血,神情霎时怔住。
姜欣然已预知到情形,朝呆住的稳婆沉声吩咐:「将孩子抱过来,让她母亲看看。」
稳婆脸都白了,木讷地看着姜欣然:「姑娘,血,血……崩。」
姜欣然再也控制不住心底压抑的悲痛,厉喝一声:「我说了将孩子抱过来。」
稳婆吓了一跳,双腿打颤地将孩子送到姜欣然手上,继而猫着腰退出了屋子。
姜欣然将软糯糯的孩子放在郑淑娴枕衅,「你看,像你呢,也生了一双好看的单凤眼。」
郑淑娴气力耗尽,好似连睁开眼皮都很吃力了,她微微一偏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儿,虚弱一笑:「好丑啊,皱巴巴的,像个老太太似的。」
姜欣然故作轻松地一笑:「人家才在你肚子呆了七个多月,能长成这样就不错了,说不定你当初出生时还比不上她呢。」
郑淑娴满脸疲惫地嘆了口气:「姜欣然,你养孩子的银钱……我怕是要还不上了,往后等孩子长大了,你找她要吧。」她说着缓了缓:「让她叫你母亲,跟着你长大,做你的小棉袄。」
姜欣然再也忍不住眸中的泪水,一时哽咽得说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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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虚弱地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怪不得你很少哭,原来,你哭的时候这样丑。」
姜欣然破涕为笑:「我再丑,也比你好看。」
郑淑娴的眸中也闪出泪光来:「嗯,我知道的,所以,楚哥哥才喜欢你呀,才会对我不屑一顾呀。」
姜欣然抹了把泪,轻声问她:「世子就在外头,我喊他进来,让你见见他可好?」
郑淑娴虚虚地看着床顶的承尘,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了,执着于他半生,也不曾让他多看我一眼,如今我满身血污、一脸狼狈,他若是来了,不过徒增我的难堪罢了。」她眸中涌出更多的泪水,「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愿来生所求皆如愿,所爱皆爱吾。」
姜欣然握着她的手,给她拭泪,「对不起,郑淑娴。」
郑淑娴抬眸看她,眸中涌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姜欣然,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作为女子,咱们都有着自己的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了。」
姜欣然泪落腮边,哽咽了片刻,轻声问她:「孩子要不要跟你姓郑?」
她摇了摇头:「姓迟吧,她是迟明轩的女儿。」说着又含泪苦笑一声:「这或许就是报应啊……我给楚哥哥下情人花之毒,没有得逞,我父兄便依样画葫芦,又给迟明轩下了同样的毒,并将我送到了他的床上,让我与他有了荒唐的那一晚。」
姜欣然略略一怔,满目痛惜。
郑淑娴再次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就叫她迟蓁蓁吧,愿她往后能有个幸福的归宿……不要像我一样,落得这么个悽惶的下场。」
姜欣然抹了把泪:「我可就是个贩子,一身的铜钱味,你别指望我能将你的女儿养得多娇贵。」
她抬眸看她:「姜欣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呀,你不贪名利、不慕富贵,自己养活自己,自由自在,多好啊,这辈子我是没机会学你了……就让我的女儿好好长大,好好学成你的样子吧。」
姜欣然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捂着嘴,压抑地哭。
「别哭,我也不是啥好人,死了也没啥好可惜的。」郑淑娴疲惫地缓了缓,声音更虚弱了:「我的死讯……别告诉郑家,我不想再与他们有瓜葛,也免得……给你惹上人命官司,到时你直接把我拖到乱葬岗,随便用一堆黄土埋了算了,总比当初……跳河来得圆满,是不是?」
姜欣然泣不成声,「你别这样说自己。」
郑淑娴闭上眼,歇了一歇,最后用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这里……」
姜欣然擦着泪,哽咽着问她:「怎么了?」
她气若游丝:「打开……我的领口。」
姜欣然依言解开了她的领口,只见她消瘦的脖颈处挂了一根细绳,细绳沿着她的锁骨垂下去,末端挂着一枚亮锃锃的铜月亮,小小的,弯弯的,她霎时愣住,「你,这是……」
郑淑娴无奈一笑:「这是我郑家之物……若是早点告诉你,伯父便不会瘫了,楚哥哥……也不会受伤了,对不起。」
姜欣然再次抹了把泪,沉声问她:「是你父亲吗?」
「还有哥哥。」她虚弱地缓了缓,一把抓住了姜欣然的手,将她拉近,用尽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德妃娘娘……的小名,就……就叫月月。」
郑淑娴说完如释重负,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轻轻地闭上了眼眸,随后胳膊一软,手缓缓从姜欣然手里滑落,彻底没了气息。
这求而不得的一生啊,她也算用尽全力努力过、挣扎过,甚至还不择手段地争取过,如今尘缘了却,她也再无遗憾,来时热热闹闹,走时清凄冷寂,只愿与这世间自此两不相欠。
襁褓中的蓁蓁在扑腾着小手,嘴里「咩咩」地叫唤着,像只幼小的糕羊似的,一阵冷风自门口袭入,吹熄了屋内的两盏烛火,光亮暗了几重,好似也跟着郑淑娴离去了一般。
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瀰漫,厚重、黏腻,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姜欣然呆呆坐在床前,脑子里空茫了好一会儿,随后抹干了眼角,轻轻抱起婴孩,走出了屋子。
李春娘、楚哲及一众人等皆在屋外等着她,一见她出现,面上皆露出关切之色。
姜欣然眼皮红肿,但神色沉静:「郑淑娴走了,孩子……就叫蓁蓁。」
第111章 心疼
楚哲由胡大搀着往前走了两步, 低声问她:「你可还好?」
「我还好。」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孩:「孩子也好。」
「我已让丁秋生去安顿棺椁,余下的事你不用操心。」
「多谢世子。」姜欣然转身将孩子送到李春娘手上, 将仍在发颤的手臂缩进袖口里, 「郑淑娴刚刚叮嘱过,死讯不通知郑家,就将她……与表姐葬于一处吧。」
楚哲温柔地应了声「好」。
她转身往走廊另一侧走。
「你去哪里?」他问她。
她步子一顿, 也没回头,语气有些疲惫,像是对楚哲说, 也像是对众人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说完转身徐徐回了自个儿屋,并轻轻关上了屋门。
整个世界好似都跟着那扇关紧的屋门而静了下来。
玉儿行至李春娘身侧, 偏着头打量了一眼婴孩,又抬头看了眼姜欣然的屋子, 面露忧虑:「姑娘她不要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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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娘无奈地嘆了口气:「且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屋内, 姜欣然踽踽行至床榻前,腿一软, 无力地跪了下去, 头趴在床沿上, 拳头塞进嘴里,隐忍而沉痛地哭起来,簌簌而下的泪水湿了握紧的拳,也湿了拳下的床单。
她为郑淑娴的死而哭,也为自己的活而哭, 更为身为女子的命运而哭,人生恍如一场战役, 她们倾其所有用尽全力去抗争, 所求的, 竟不过是自在地活着而已。
屋外,楚哲守在门口,敛住神色,看着白晃晃的天,不发一言。
玉儿见主子都进去小半个时辰了,心下担心,想推门进去看看,手还未触着木门,便听到楚哲一声低喝:「别进去。」
「奴婢担心姑娘。」
「让她静一会儿吧。」他知道她在哭,也知道她不想在人前哭,她总说他逞强,她又何尝不是。
他们本是相同的人,皆不擅于向人展示自己的脆弱,皆擅于用坚硬的盔甲将自己包裹,即使盔甲内的肉身已鲜血淋淋,也要倔强地故作强大地去抗衡。
但他已在敞开自己了,试着向她示弱了,可她却仍固执地朝他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觉得失落,也觉得心疼,他突然怀念起昨晚酒醉后泪水涟涟的她了。
如此又约莫过了两刻钟,姜欣然终于释放完自己的情绪,擦干了泪水,眼皮红肿地从屋内走出来,沉静地看着玉儿:「你去附近街道打听一下,或找李妈问一问,得赶紧给蓁蓁找一位乳娘,她刚出生,正等着吃奶水呢。」
「好的姑娘,奴婢这就去。」玉儿说完小跑着出了后院。
姜欣然又看向坐在廊下的楚哲:「世子,我也有话想与你说,咱们进屋去说吧。」说着便上前一步去搀他。
胡大也在一旁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楚哲扶进了姜欣然的屋子,并安置在了屋内的太师椅上。
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身上的伤痛吗?」
楚哲接过茶,满脸关切地看她:「还好,但你这样,」他顿了顿:「我……会心疼。」
姜欣然垂目,答非所问:「郑淑娴到死也不敢见你,但我知道她是想见你的。」
楚哲仍看着她,神色不变:「郑淑娴走了,我也很遗憾,但她之前做过太多令人不快的事,即便她想见我,我也不太想再见她。」
「我以后会养着蓁蓁的。」
他温柔地应了声「好」,「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都在。」
「孩子姓迟。」
楚哲面色略略一滞:「迟明轩?」
姜欣然没说「是」,也没说「否」,而是从袖兜里掏出了那枚用细绳吊着的铜月亮,「这是郑淑娴随身佩戴的东西,跟你之前缴获的那几枚铜月亮一模一样,她说此乃郑家之物,还说德妃娘娘的小名就叫月月。」
楚哲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眼,伸出骨节匀称的手,接过那枚铜月亮,在手里轻轻摩挲:「果然是郑家。」
「世子已经在调查郑家了么?」
楚哲「嗯」了一声,「郑时初异常狡猾,且行事诡异,查到了他的行迹,却并未查获有力的证据。」
姜欣然疑惑地问,「这整个案件的背后之人,会不会……就是德妃娘娘?」
「铜月亮,月月?」楚哲思量了片刻:「皇上后宫大大小小有百余名嫔妃,最为得宠的就要数德妃了,且还是多年盛宠不断,但凡她有野心有盘算,都不会到如今才混成一名小小的妃子,她大可利用皇上的信任让自己晋升为贵妃、皇贵妃,甚至压倒皇后取而代之,但她没有。」他说着顿了顿:「何况,先帝朝废太子出事之时,德妃也不过是一名及笄不久的少女,不可能谋划出那么大一场阴谋。」
姜欣然脱口而出:「那就是郑时初了?」
楚哲握了握拳:「没错。」
屋内的氛围凝重了几分,因为郑淑娴的死,也因为正慢慢浮出水面的真相。
此时宫中承晖殿里。
德妃娘娘刚小憩了起来,侍女司棋正在铜镜前伺侯她洗漱梳发,「娘娘午间这么小睡一会儿,脸上的气色是越发红润了,就如皇上说的,宛若少女一般。」
「本宫都多大年纪了,哪还真如少女一般,皇上也不过是嘴上抹油哄哄本宫罢了,你可别跟着瞎起闹。」
司棋弯起嘴角一笑:「皇上可是金口御言,哪怕是哄娘娘,那也是只对不错。」
德妃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年纪也不小了,偏生也是个嘴上抹油的货。」
话未落音,便见太监小邓子躬身来禀:「娘娘,刚皇上身边的吴公公来报,说是郑尚书获得了皇上恩准,特意来探视娘娘,眼下正在御花园的醉香亭等着呢,娘娘可前去面见。」
德妃神色一喜:「莫非是有淑娴的消息了?」说完立马吩咐:「快,快给我更衣,去御花园。」
郑时初在御花园不过等了两刻钟,便见德妃坐着步辇急匆匆赶来,在前方甬道处拐了个弯,落在了醉香亭前的台阶下。
他忙下了台阶,屈膝行礼:「臣拜见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德妃下了步辇,上前去扶:「眼下只我兄妹二人,哥哥何必如此多礼。」
「君便是君,臣便是臣,这又岂是多礼。」郑时初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朝德妃微躬着身子:「亭内已布好茶水与点心,还请娘娘移步亭内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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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屏退了婢女,提着衣摆上了台阶,款款进入了醉香亭,屈身坐到了美人靠上。
亭内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几盘点心,及一壶热乎乎的茶水,微风轻拂,带着花园里深深浅浅的花香,甚是好闻。
德妃也来不及享受此情此景,刚一坐下,便迫不急待地问:「哥哥今日前来,可是有淑娴的消息了?」
郑时初微微一笑,转头从旁边座位上拿出一个包袱,一层层打开,继而小心翼翼捧出里面的衣裳:「臣得了一件珍贵的雀金裘,特意给五皇子送过来。」
德妃面色一怔,暗暗有些懊恼:「铭儿还小,何须穿这般贵重的衣裳,哥哥还是拿回去吧,别让他给糟践了。」
郑时初闻言也垮了脸,委婉的语气里藏着不满,「齐铭乃我大周国尊贵的皇子,穿一件雀金裘又怎么了,娘娘怎能如此说自己的孩子。」
德妃蹙起眉头,「那哥哥呢,身为父亲,你的女儿淑娴已失踪数月,哥哥可曾有打听过、找寻过?你可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
郑时初气得抖着鬍鬚,但语气仍然克制:「娘娘深居宫中,且先顾好自个儿、顾好皇上要紧,旁的事还是别操心了吧。」
「哥哥这意思,是不管淑娴的死活了吗?」
郑时初端起八仙桌上的茶盏,将茶水一口饮尽,抬眸看了眼白晃晃的天色:「淑娴乃臣的亲生女儿,娘娘以为臣不担心她的安危吗?」
「那哥哥何故这般无动于衷,得赶紧派人去找啊?」
郑时初嘆了口气:「找来又能如何?淑娴乃一名女子,失踪前在京城就已是名声大损,弄得我郑家都跟着抬不起头来,如今既已失踪数月,估计清白早就没了,若万一……腹中还留有谁的孽种,娘娘倒是说说该如何是好?牵连我郑家事小,影响娘娘的清誉事大呀。」
德妃细长的单凤眼里溋出泪水:「在哥哥眼里,自己女儿的性命就这般不重要吗?」
郑时初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什么比五皇子的前途更重要。」
德妃咬了咬牙:「哥哥如此野心勃勃,当初真该投胎皇家,或化为女儿身,来这宫中争宠斗狠才好,这样就不用为达目的牺牲妹妹的幸福、视女儿的性命如草芥了。」
郑时初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偷听后心头略略一松,压低了声音:「既然娘娘知道老臣的心意,也就该上点心争点气,趁着这些年恩宠不衰,让皇上晋一晋娘娘的位分,多给娘娘一些封赏,娘娘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五皇子想想。」
「我与铭儿的事,就不劳哥哥费心了。」德妃说完从美人靠站起身来,「若哥哥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娘娘等等,雀金裘还没拿呢。」郑时初说着将衣裳重新包好递过去。
德妃压根儿没接:「不用了,宫中本就是个是非之地,藏锋敛锐都还来不及,又怎能如此高调地衣锦昼行,哥哥还是拿回去吧。」她说着转身就往醉香亭外走,走到台阶处又顿住,回头看郑时初:「哥哥虽比我大了十余岁,又是从先帝朝走到这一朝的老臣,但实不相瞒,哥哥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当今皇上。」说完无奈地嘆了口气,继而款款步出亭子,坐上了回宫的步辇。
郑时初紧紧握着那个包袱,一直盯着德妃的步辇穿过拐角消失不见。
第112章 魂不守舍
郑时初紧紧握着那个包袱, 一直盯着德妃的步辇穿过拐角消失不见。
刚出宫门,突然下起了小雨, 管家张贵赶忙拿了雨伞跑过来接主子, 郑时初连头也未抬,哪怕一把年纪,仍是行色匆匆, 几步跨到了郑家马车上。
郑元辰早已为父亲倒上一杯茶水,刚要给他递过去,一眼瞥到他手上的包袱, 面色一怔:「父亲没见到娘娘么?」
郑时初将包袱放到身侧的座位上,接过茶水, 答非所问:「再找机会给她吧。」
「也行。」郑元辰坐回到座位,神色肃穆了几分:「父亲, 刚探子来报, 宫里那位冷统领在私下调查赵德。」
郑时初敛住神色,「这冷统领近来好似与楚世子走得近啦。」
郑元辰伸出手掌做了个「砍」的手势, 「那咱们要不要将赵德……」
郑时初饮了一口茶水:「不可。」
「父亲未必觉得赵德对咱们还有用处?」
「眼下正在风头上, 杀人容易脱身难, 若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反倒不妙,咱们先走一步看一步。」
郑元辰不甘心地抿了抿唇,应了声「是」。
郑时初又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 「跟张贵说一声,现在不急着回府。」
「父亲要去哪里?」
郑时初抽动嘴角, 阴冷一笑, 「咱们该亲自登门, 会一会那位迟修撰了。」
郑元辰虽不解父亲何意,但仍起身掀开车帘,与赶车的张贵交代了一声要去的去处。
北门大街的后巷里,迟明轩刚下值回来,一进屋就穿过门厅直接去了卧房,并「呯」的一声关上屋门。
一凡在门外战战兢兢地问:「大人,奴已为您备好了膳食,您现在要用膳吗?」
屋内的人沉默不语,毫无动静。
一凡想抬手敲门,却最终将手放了下来。
主子这段时日好似心里藏了天大的事,时常板着脸,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偶尔还抱着酒罐喝得昏天黑地,劝也劝不住,他当真不知要如何宽慰主子才好,摇了摇头,嘆了口气,无奈地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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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明轩静静地坐在屋内,面前的墙壁上挂着那幅看了千遍万遍的画,画中的女子面容娇美身段婀娜,仿佛姜欣然真的站在了他面前一般。
但真正的姜欣然却在明德大街的梨花巷口频繁地与楚家世子幽会,他以为他放手了,但其实没有,他仍如幽灵一般牢牢地把持着她,让他无法靠近她分毫。
「楚哲。」他低喃一声,愤恨地咬了咬牙,颌骨在脸颊上悄悄鼓起来,又悄悄退回去,幽暗的光线里,他本就消瘦的面容显得愈加形销骨立。
他已许久没往明德街跑了,久到他也以为自己只配得到这画上假的姜欣然。
他特意将自己与她隔绝,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不去想她,就当与她从未结识一般,但他仍是忘不了她,仍是忘不了呀。
她仿佛长在了他的骨血中,烙在了他的脏腑里,只要他还唿吸,只要他睁开眼,她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沖他笑,对着他喊「明轩哥」。
无法得到,又不能失去,这泣血的痛啊,常常令他魂不守舍睡不安枕,以至于只得靠饮酒来麻痹自己、释放自己。
所以,每当他走进自己的卧房,看到墙上悬挂的美人,他心底就会深深地愤恨,凭什么楚世子能在明德街与真正的姜欣然幽会,而他却只能对着这个假的姜欣然缓解相思?
凭什么呢?
才安静了片刻,一凡又在门外禀报了:「大人,郑尚书来看您了,正在前厅等着呢,您赶紧收拾了去见客吧?」
面色冷峻的迟明轩略略一怔,从画上收回目光,沉声应了句:「知道了,我马上出来。」
迟明轩出现在前厅时,郑时初与郑元辰立马起身客气地朝他抱拳。
迟明轩也客气地回礼:「郑尚书与郑兄光临寒舍,在下当真是受宠若惊。」
郑时初坐回到席位上,朝屋内环视了一眼,嘴角含笑:「迟大人好歹也是朝廷从六品官员,竟仍住在如此偏僻而简陋的宅子里,老夫实在是深表佩服啊。」
迟明轩也坐到另一侧席位上,微微一笑:「人活一世,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七尺,在下在这方面倒没那么多讲究。」
郑元辰也随口附和:「迟兄住在此处倒是安静,适合做学问。」
迟明轩没接话头,扫了郑家父子一眼,直言相问:「不知二位今日特意登门,是有何要事?」
郑时初瞥了一眼立于门口的一凡:「确实有事,还请迟大人先屏退下人再商议,更为妥当一些。」
一凡倒是个灵泛的僕从,闻言便朝厅内三人行礼后躬身退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屋门。
屋内的光线暗了几重,迟明轩与郑家父子相对而坐,饮了一口茶水,静等他们开口。
郑时初也饮了一口茶水,因光线幽暗,他苍老的脸上看上去深沉而阴冷:「听闻,原大理寺丞孟喻之乃迟大人恩师?」
迟明轩并不隐瞒,却也并不多言:「没错。」
郑时初用杯盖划动着茶水,划出「嗞嗞」的响声,语气仍是不急不徐,「他可是因大理寺受贿案被流放边地了。」
迟明轩又应了句「没错」。
郑时初意味不明地一笑:「迟大人入翰林院已有好些日子了,竟也从未向人提起过这桩案子,莫非,迟大人不想救自己的恩师?」
「此案既已经过皇上亲审,自然已无错漏之处,在下再提,有何意义?退一步说,哪怕恩师真有冤情,在下不过是一小小的修撰,连朝会都没资格参加,又有何本事替恩师翻案?」
「迟大人倒是个聪明人。」
迟明轩微微颔首:「郑尚书过奖了。」
郑时初长长一嘆:「不过,有些人却偏偏不够聪明。」他说着起身,在光线幽暗的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听闻孟喻之有个外甥女叫姜欣然,而此女又正好是楚世子的妾室,眼下楚世子为哄得爱妾欢心,正在私下调查此案呢。」
迟明轩暗暗握紧袖口里的拳头:「那与在下又有何关系?」
郑时初探究地看着她:「迟大人与那姜氏也有几分交情吧?」
迟明轩心里已有火气在拱了,「郑尚书绕了半天,不知究竟想说什么?」
一旁的郑元辰连忙打圆场:「迟兄别着急,喝口茶,且耐心听父亲把话讲完。」
迟明轩暗暗咬了咬牙,只得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静等郑时初下文。
郑时初仍是一副不急不徐成竹在胸的模样:「今日老夫特意登门,是想给迟大人指一条明路,就看迟大人有没有胆量选这条路了。」
「郑尚书不妨直言。」
「楚世子私下调查大理寺受贿案,无疑是触了皇上逆鳞,可皇上一向仁善,又一向倚重他,哪怕是被触逆鳞,估计也就不痛不痒地罚他一回,就此作罢。」郑时初说着满眼期待地盯着迟明轩,语气也狠厉了几分,「此时要想楚世子永不翻身,须得有人趁机伸出脚板,狠狠地将他踩在脚底才成。」
迟明轩沉默着,没吭声。
「迟大人还要不要听下去?」
迟明轩抽动嘴角,漠然一笑:「郑尚书今日特意登门,不就是想教在下如何伸脚板踩人么,莫非在下不想听,郑尚书便就不说了?」
郑时初抚须一笑:「话自然是要说完的。」他在屋内的空地上转了个身,缓缓踱步:「迟大人的恩师既然是孟喻之,以前定也没少往孟府跑,因此,待楚世子翻案之日,迟大人只须一口咬定,楚世子与孟喻之早有来往,且两人还常聊到废太子宋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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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明轩微眯起眼眸,「如此?」
「没错,如此而已,届时,哪怕楚世子搜集的证据再缜密、再确凿,皇上也必怀疑他就是原太子党一派之人,怀疑他苦心谋划不过是想让大理寺那帮太子党逃脱律法的制裁而已,到时墙倒众人推,皇上想保他怕是也难,何况,皇上到那时还不一定想保他呢。」
「还是父亲英明。」郑元辰不由得大声赞嘆:「这简直是四两拨千斤的好点子。」
迟明轩却沉默了片刻,反问:「郑尚书为何觉得我会伸脚去踩楚世子?」
郑时初眉眼里皆是自得:「因为迟大人跟老夫一样,不喜欢楚世子。」
「不喜欢是一回事,伸脚去踩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正如郑尚书刚刚所言,在下与那位姜姑娘还有几份交情,若是在下阻止楚世子替她姑父翻案,在下岂不是连姜姑娘也要得罪了?所以,在下怕是要让郑尚书失望了。」
郑时初微微一笑:「迟大人不会让老夫失望的。」
「郑尚书为何如此自信?」
「因为迟大人不会想看到楚世子成功翻案后与那姜氏郎情妾意恩爱缠绵。」郑时初说着往迟明轩身前靠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而且,迟大人近段借着会试的便利,收受了不少考生的银两吧,此事若是泄露出去,迟大人在翰林院的前途怕是也就到头了。」
迟明轩气息微微发颤:「这是威胁吗?」
郑时初仍是语气淡然:「迟大人误会了,不是威胁,是劝慰,老夫还是那句话,若迟大人听从劝慰,五皇子那里还缺一个侍读学士,老夫随时可向娘娘举荐迟大人。」
「不必了,在下受不起。」
郑时初眸中浮出几缕阴冷,嘴角却仍挂着一抹笑:「话我就说到这儿了,至于怎么选,那就是迟大人自己的事了,今日已打扰良久,也该回府了,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往屋外走。
郑元辰也忙朝迟明轩拱了拱拳,跟着出了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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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护她
郑元辰也忙朝迟明轩拱了拱拳, 跟着出了屋。
迟明轩眼也没抬,压根儿没理会他们, 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屋中。
一凡进得屋来, 小声提醒:「郑尚书他们都上马车了,大人也不去送送么?」
迟明轩面色发白,握着拳, 也没理会一凡,转身回了自个的卧房,本来满腔火气的他当再次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时, 心绪却蓦地平静了下来。
画中的女子令他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但凭什么他要靠这画中假的女子来度日?
凭什么他不能伸出那只脚, 将楚世子狠狠地踩在脚底呢?
迟明轩往前行了两步,抬眸, 再次凝视画中女子片刻, 继而抬手一把将那幅画扯下,歇斯底里一般将其扯破、揉碎, 并狠狠地扔进了旁边的渣斗里。
宣纸的碎片, 零零碎碎, 落了一地。
从此刻起,他不想再要这假的姜欣然,他要夺回她的真身。
此时府衙监牢里。
赵德已被押至戒律房,双臂被绑缚在戒具上,衣衫褴褛, 浑身是血,形容异常狼狈, 一看便知已承受多次酷刑。
离他约三尺远之处, 楚哲神色冷峻地坐于太师椅上, 因身上也还有未愈之伤,面色略显苍白,但桃花眼里的光却凛然不可侵犯:「听闻你嘴甚严,今日我便不与你绕弯子了。」
赵德不屑一笑,露出齿间的血迹:「不管楚世子绕不绕弯子,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奴都说尽了。」
楚哲提起一枚用细绳串好的铜月亮:「这个,你从前时时佩戴在身,对吧?」
赵德缓了口气:「不过一个小物件儿而已,有何稀奇?」
楚哲也不屑一笑,视线下压,凝视着他:「我这儿倒还有好几枚这样的铜月亮。」
赵德淡然地朝地上吐了口血沫子,没吭声。
「我知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因你想护另一个人的周全。」
「老奴想护的那个人早被处决了,她还是楚世子的继母呢。」
「就凭你这点小伎俩,还想骗过旁人的眼睛?」楚哲斜睨了他一眼,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提起长腿,行至赵德跟前。
他身形高大,一身凛然的气势令人胆寒,哪怕是老谋深算如赵德,眸中也不由得闪过一抹怯意,「老奴……不知道楚世子在说什么。」
楚哲冷冷一笑:「既然你想嘴硬到底,那就由我亲口来道出你的真面目吧。」他将身体微微前倾,又朝他凑近了两寸:「你真正爱慕的人,并非柳氏,而是宫里的德妃娘娘。」
话一落音,赵德神情大震,被高高绑缚的手臂也不停地晃荡起来:「楚世子当真是……要折煞老奴了,老奴除非吃了豹子胆,否则怎敢生出此等妄念。」
楚哲沉静地盯着他:「你在少时便生出此等妄念,只可惜,当年的郑文茵,却嫁进了当年的誉王府,你求而不得痛不欲生,最后甘愿成为郑府的马前卒,誓要将心爱之人送上最尊贵的位置,此后一切事情如你们所谋划的那般,誉王顺利成为储君,并在先皇驾崩后登基成为当今皇上,而郑文茵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如今的德妃娘娘。」
赵德浑身都在瑟缩发颤,气息也跟着发紧:「楚世子竟说出如此……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实在是枉顾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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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还是不想承认了,那我就继续说了。」楚哲转身负手踱了两步:「你为了时常能见一见德妃娘娘,不惜净身去宫里当差,随后也顺势成为郑家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为了避嫌,你还特意选了离承晖殿相邻的留香殿去侍奉,是或不是?」
赵德的神思已处于崩溃边缘,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言乱语。」
楚哲再次转过身来,睥睨着他:「我是否是胡言乱语你心知肚明,倘若没有足够的证据,我又怎能言中你这么多往事?」
赵德缓了缓,堪堪稳住心神,嘴角浮出一抹得意:「你言不言中有何相干,如今大局已定,郑家乃是有从龙之功的功臣,你又能奈他何?」
楚哲淡然一笑:「赵德啊赵德,你都这把年纪了,在宫中的时间远在我之上,对皇上的性情也该了如指掌才对,皇上虽感念功臣,却也最痛恨那帮混淆黑白谋害良臣之人,倘若他知道你们的那些手段。」他咬了咬牙,语气狠厉了几分:「知道你们私铸兵器来陷害他的兄长,并打算接着来陷害他的孩儿,你觉得皇上会饶过你们吗?」
赵德绷着面色,沉默了片刻,随后苟下背,勐咳了一声,霎时有血从他的嘴角滴下来,落到了他胸前的衣襟上,「老奴早已是将死之人,楚世子不必在此危言耸听。」
「你死了事小,你想保护的人怕是要摊上大事了。」
赵德眸中溢出一抹凶光:「你什么意思?」
楚哲仍是神色淡然,嘴角一弯,语气戏嚯:「若是我将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呈到皇上跟前,德公公觉得是郑家能从中摘干净,还是德妃娘娘能从中摘干净?」
赵德的胸脯上下起伏,咬牙愤恨地问:「楚哲,你究竟想怎样?」
楚哲微微一笑:「你若是想保住德妃娘娘,不如,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赵德缓了口气,稳住自己被绑缚的身子:「我凭什么信你?」
楚哲淡然地看着他:「你有的选吗?」
赵德双目赤红,愤恨地盯着他,好似恨不能一口吃了他。
楚哲却戏嚯一笑:「皇上多年来对德妃娘娘宠爱有加,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便尽全力给,就连承晖殿里吃的用的,也皆与旁人不同,这一点,怕是连皇后娘娘都要望尘莫及,但若是皇上某一日发现,他爱了多年的女人,从未有一日爱过他,且还一直在背后算计他的皇权,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
「没有。」赵德声嘶力竭大喝一声:「文茵没有算计过皇权,郑家所谋划之事,她从未参与过。」
「那也须得有人证明她从未参与过。」楚哲冷冷盯着赵德:「牺牲掉郑家,你才能保住德妃娘娘,否则两者一起堕进地狱,你信不信?」
赵德身体一软,脑袋耷下去,所幸双臂被铁链悬在头顶,否则整个身子都要瘫下去。
「你已入狱好些时日,郑家却并未对你灭口,可想而知,他们很信任你对德妃娘娘的忠诚,那何不用你的行为来表一表这个忠诚?」
赵德喘着气,沉声问:「牺牲掉郑家,当真能保住娘娘?」
「当真。」
「皇上凭什么相信?」
「因为皇上想相信。」楚哲微微一笑:「皇上也希望德妃娘娘能从郑家之事里摘出来。」
赵德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但老奴希望世子能说话算话。」
「好,我也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楚哲说着转身坐回到太师椅里,唤来师爷,以便一边审一边记,「先从先帝朝时的废太子一案说起吧。」
赵德垂目,沉默了片刻:「老奴只能说自己知道的。」
楚哲冷哼一声:「郑时初对你的信任非同一般,能让你知晓的,也定就是他们的重点了,你且一一说来。」
赵德抿了抿唇:「老奴想喝口水。」
楚哲朝旁边的丁秋生使了个眼色,丁秋生立马找了个水壶过来,行至戒具旁,抬手给赵德餵了几口水。
赵德喝完水缓了缓,这才娓娓道来:「自文茵嫁到誉王府后,郑家就开始谋划让誉王取代太子,并一步步在朝堂为誉王争取势力,以至于两党之争愈加白热化,那时,」他说着将目光投向楚哲,「安平侯府一直保持中立,郑家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拉拢,但均未起效,偏偏事不凑巧,此时安平侯又与国公府嫡女结了亲,当时谁都知道,国公府与东宫关系密切,安平侯若与其结亲,保不定要倒向太子党,于是……」他说着垂目,顿住。
楚哲神色不变:「于是郑时初便让柳氏勾引我父亲?」
「是。」
「柳氏究竟是何人?」
「柳氏乃郑家豢养的家伎,对郑家是言听计从,她顺利成为安平侯妾室后,便依计毒杀了侯夫人,并因此被扶正……」
楚哲握紧了拳,握得指节泛白:「竟是一个家伎。」
赵德瞄了楚哲一眼:「她本也是个有力的证人,楚世子却急着处决了她,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吧?」
「旁的你勿多问,继续说。」
赵德再次垂目,接着往下说:「后来安平侯因为柳氏的撺掇,也慢慢倒向了誉王党,此时誉王与太子已是势均力敌,只差最后一搏了。」他顿了顿:「于是郑家就想到了用私铸兵器和私制龙袍的罪名来污陷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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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兵器和龙袍皆是郑时初所制吧?」
「是。」
楚哲面覆寒霜:「你们为达一己私慾,不惜污陷太子,且还将李光磊将军拖下水,导致他负屈含冤,被枭首示众。」
赵德垂下头,喃喃低语,「当时李将军也是太子背后的助力,郑家想藉此一石二鸟。」
「太子与李将军之间的那些书信是怎么回事?」
赵德抬眸看向楚哲,仿佛不敢置信那些证据也落到他手中一般,「那些……乃是郑家一婢女临摹而成。」
「婢女的临摹?」
「那婢女不识字,却偏生生了一双巧手,见到什么字画皆能临摹得真假难辩。」
「婢女此时在何处?」
赵德嗫嚅着,半天没出声。
楚哲厉喝一声,「说。」
「婢女随文茵出阁,去了誉王府,后来皇上登基,她也便跟着文茵进宫,现在是承晖殿里……一位叫司棋的姑姑,不过司棋不识字,她自己临摹了什么自己也不晓得,这也是郑家为何没将她灭口,并安心地将她放在文茵身边的缘故。」
楚哲敛住神色,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师爷,那师爷听得面色发白,连记录的毫笔都在微微发颤,「师爷可要记录详细了。」
师爷恭敬而无措地连连点头。
楚哲再次看向赵德:「继续说。」
赵德深深吸了口气:「老奴想再喝口水。」
楚哲又朝丁秋生使了个眼色,丁秋生只得再次拿着水壶给赵德餵了几口水。
赵德饮完水轻咳了两声,这才继续往下说:「皇上登基后,文茵也便成为了德妃娘娘,一切事情本都按照预期中发展的,不成想,大理寺一干人等却在偷偷调查废太子一案,郑家为永绝后患……」他说着又顿住。
楚哲接下话头:「为永绝后患,郑时初便设计了伯爵府命案与大理寺受贿案,对吧?」
第114章 想见她
楚哲接下话头:「为永绝后患, 郑时初便设计了伯爵府命案与大理寺受贿案,对吧?」
赵德垂目, 心虚地点了点头:「他们先是制造了伯爵府命案, 利用朱家女不能食用庵波罗果的缺陷,秘密谋害了她,之后再将平西伯的儿子赵天磊污陷入狱, 平西伯也如郑家所料去大理寺击鼓鸣冤,案件便顺利地从府衙提审到大理寺,郑家便藉此花巨资一把将大理寺官员送进了天牢, 至此也就斩草除根了。」
楚哲沉默了片刻,微眯的桃花眼下鼻樑如山峰般傲然挺立, 神色冷峻而肃穆:「此案从府衙审到大理寺,又从大理寺审到刑部, 郑家若想得偿所愿不出纰漏, 除非刑部尚书李北天及仵作赵远,皆是郑家的人。」
赵德又低声应了个「是」。
「你们平时将郑时初称为『主人』?」
「是。」
「那些人凭什么听命于他?」
「有些是被他抓了把柄, 有些是被胁迫, 还有些是贪图他给的富贵。」
「郑时初倒是会抓人的弱点。」楚哲微眯眼眸, 「他们可都见过他的真容。」
「他轻易不露真身,每次见人都坐在马车里,隔着车帘下达指令,只他信得过的几个人才知他的真容。」
楚哲闻言冷笑一声,那日深夜从北门大街后巷里逃跑的人, 果然就是郑时初。
事情到此为止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从先帝朝到这一朝, 几桩大案背后的动机, 不过是人心对权力的贪婪与恐惧而已。
「今日就到这里吧。」他大舒了一口气, 从太师椅上起身,转头又吩咐丁秋生:「将他押回囚室,加派人手把守。」
丁秋生抱拳应「是」。
赵德被押走时仍神色忐忑地扭头喊着:「楚世子你可要说话算话。」
楚哲没理会他,转身出了戒律房。
从监牢出来,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了下去,乌云从前方重重地压过来,好似马上要下雨了。
「世子,此案事关皇上,在哪儿审理才合适?」
楚哲抬眸看了眼天边的乌云,「关乎皇家颜面,是否公审得由皇上定夺。」
「那咱们第一步就得去找皇上么?」
「没错,是好是歹,就看皇上的态度了。」
丁秋生微微一蹙眉:「那要是皇上因此牵怒世子呢?」
楚哲没应声,阔步朝楚家马车行去。
丁秋生小跑着跟上他:「世子,此事是不是风险巨大?」
楚哲仍是没理会他,跨上马车前扔下一句:「去明德街。」现在,此刻,他只想见她。
但此刻的姜欣然却并未在明德街。
她由玉儿陪着去了太阳山脚,那里有一处坟冢,分别埋着孟平儿及郑淑娴。
自孟平儿过世,她还从未到她坟前来过,不是不想,是不敢,不敢正视心底的那份伤痛。
郑淑娴过世,她也未给她正儿八经地办个葬礼,不过是将她干干净净地拾掇好,放进一副还算不错的棺椁,与孟平儿埋在了这一处。
两个生前素未平生的女子,死后却在这荒野里静静相依,或许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她一边给二人烧着纸钱,一边喃喃低语:「想来,表姐与淑娴倒是有几分相像。」
玉儿将篮子里的香烛一一点燃,风有些大,火摺子老是被吹熄,她只得鞠着手挡风:「奴婢瞧着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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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性情像,骨子里都有几分傲气、几分倔强。」
「这倒是的,尤其是郑家姑娘,除了姑娘你,怕是没人能治得住她。」
姜欣然迎风吸了口冷气,黯然一嘆:「表姐走了,楚桃走了,如今淑娴也走了,这一个个姑娘都这般香消玉殒了,倒剩我还好好地赖在这世上。」
「怎的是赖着了?」玉儿总算将烛火点燃,收起了火摺子:「正因为她们都走了,所以姑娘要越发好好地活着,替她们活着。」
「你不必劝我,我又岂是那般想不开的人。」姜欣然说着看了眼孟平儿的坟头,苦笑一声:「表姐死前还说我活得如泥地的野草呢,但哪怕是野草,也终究是要拼尽全力去活的,赖着就赖着吧,指望能让我赖久一点。」
「那奴婢也跟着姑娘一起赖。」
两人说着将竹篮里的纸钱烧完,又将孟平儿坟头上的荒草拔净,风太大,泥灰与菸灰吹得满天都是,迷了人的眼,眼中不知是迎风落泪,还是心底悲伤的泪。
「姑娘,都祭拜完了,咱们回吧?」
姜欣然「嗯」了一声,身子却仍站在两座坟冢前,动也未动。
玉儿继续催:「姑娘,好似要下雨了,咱们赶紧走吧。」
话未落音,便见胡三赶着马车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嘴里大喊着:「姑娘,世子来找你了,正在店里等着呢,小的特意过来接你们。」
玉儿忙替主子应声:「知道了,我们马上过来了。」
主僕二人将坟前吹落的菸灰收拾了一通,这才相携着了朝山道上的马车行去。
楚哲在店铺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喝完了一盏茶水,吃完了两块糕点,总算见到胡三赶着马车朝店前驶来。
姜欣然由玉儿搀着下了马车,进了店铺,面上挂着一抹浅笑:「让世子久等了,是有急事吗?」
楚哲站起身来,满目温柔:「也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一旁的李春娘手里抱着蓁蓁,嘴里忙招唿道:「然然,你且领世子去后院聊,这前头人多嘴杂,聊不安生。」
姜欣然应了声「好」,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蓁蓁,继而转身领楚哲去了后院自己的屋子。
屋内光线有些暗,她打开旁边的支摘窗,风大,沿着豁口灌进来,倒也透着些凉爽。
姜欣然在矮几上摆上点心,又给他泡上茶水,「新得的铁观音,世子尝尝。」说着坐到了他对面的圈椅里。
楚哲伸出骨节匀称的手,接过茶水饮了一口,「嗯,很清香。」说着又朝屋内瞟了几眼,发现床榻前竟还摆着婴孩的摇篮:「蓁蓁每晚都在你屋里睡么?」
「嗯,母亲晚上要照料父亲,便由我来带蓁蓁睡了。」
「累吗?」
姜欣然微微一笑,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还好,蓁蓁乖巧,晚上也不大闹腾,只是……」她说着又顿住。
「只是什么?」
「只是我没能再去侯府照料世子的伤了。」
楚哲也微微一笑:「我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无需人照料了。」
她垂目看他的右腿:「那样重的伤,当真好了么?」
「记得你第一次进侯府那日,我被父亲鞭成重伤,不也就几日便好了么?」
「那也是。」她看了他一眼,「邹伯也说,世子的身子底子好。」
两人相视一笑,沉默了一瞬。
「世子找我,当真没事么?」她觉得他脸上明明就写着有事。
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凝神看她:「姜欣然。」
「嗯?」
「案子就剩最后一步了。」
她微微一怔,面露疑惑:「哪一步?」
「去皇上面前揭露真相。」
「所有的证据都有了吗?」
「嗯。」
姜欣然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眸,细细捕捉他脸上的神色,「是不是有危险?」
他故作轻松地摇头:「不会像想像中的难。」
姜欣然不安地站起来,看着他,再次问了一句:「世子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有危险?」
他也站了起来,行至她身侧,高高的个头几乎挡住她面前所有光亮,头垂下来,看着她,声音温柔而平静,「这取决于皇上的态度。」
「有几成把握?」
「六成?」
姜欣然胸口一紧,「明天就去吗?」
「嗯。」
「所以今天来与我道别?」
「不是道别,就是想来看看你。」想在事发前安安稳稳地见见她。
姜欣然突然有些慌乱,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可……可若是那四成……成真了怎么办?」
「所以得去赌一把。」
「要不再等等,再想个周全的法子?」她盼着这件案子昭雪盼了那么久,但真到此刻,却突然不想他就这么去冒险。
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安慰:「再等的话,便会让坏人占去先机,之前咱们那么多努力就都白费了。」
姜欣然喉头酸涩:「我虽希望姑父能昭雪,但也不希望世子用身家性命来换这一切。」
他安慰她:「你言重了,或许到最后不过是有惊无险。」
「要不……先不去了?」
「姜欣然,你冷静些。」他轻轻握住她的肩,她的肩瘦削,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好似也在一瞬间将某种力量传递给了她,他附在她耳衅,声音格外温柔而浑厚,也格外让人心安:「你这样替我着想,让我由衷地感觉高兴,可是姜欣然,我不可以不去,这不只是为了你姑父、为了大理寺各位官员,还是为了先帝朝时被冤死的李将军、为了至今被软禁在德宣宫的废太子宋承,更是为了朝堂的清明,天下的道义、公理,以及许多人都在坚守的正义,我们或许会经受一些波折,包括皇上也要去面对那些不堪的往事,但我们只要坚信自己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便无需畏惧,也无需胆怯,因为邪终不能胜正,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与我一起扛过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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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稳住心神,抬头看他,他挡住了光亮,但他的一双眼眸却莹莹发光,这个男人长相俊朗,一身矜贵,且还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只要他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那浑身的寒气恨不能驱人十里。
可正是这个外表冷酷坚硬的的男人,却偏偏生了一暖人的心肠,剥开他坚硬的外壳,内里却温柔出尘端方豁达。这本就是个会发光的男人啊。
「世子。」
「嗯。」
「我与你一起抗过去。」她满目坚定地看着他。
他们性别不同、出身不同、地位不同,但体内却流淌着一股相同的力量,那是执着、不屈、无畏、坚定,以前她用这股力量来与他对抗,现在却与他站在了一起。
他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握在她肩头的手,他想再去抱抱她,却终是将两条手臂收回到了身侧。
「老夫人和侯爷知道此事吗?」
他摇头:「不想被他们阻止。」
「我等你出来。」
「好。」
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了半尺的距离,垂目,轻唤她:「姜欣然。」
「嗯?」
他嗫嚅着,「我……本想再抱抱你。」
她愣住,不知他到底要不要抱,或者她要不要被他抱。
「可我想……等这件事儿过去了,再来抱抱你,可好?」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应了个「好」。
作者有话说:
为楚哲落泪了~
第115章 眷念
她沉默了片刻, 低声应了个「好」。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门外走。
「世子。」她急切地唤他。
他顿住步子, 回眸。
她抿了抿唇, 「你要保护好自己。」
「好。」他微微一笑,欲转身继续朝外走。
「等等。」她再次唤住他,好似想与他多说几句话, 「你不是爱吃我做的糕点么,带一盘迴去,你晚上吃。」
她说完从旁边的木柜上拿了食盒, 再将矮几上的两盘糕点放了进去,继而将食盒递到他手上。
他仍是面色温柔:「谢谢。」
「明日我去宫门口等你下朝。」
「好。」他满目眷念地看了她一眼, 继而提着食盒出了后院。
她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上了马车, 丁秋生一甩响鞭, 将马车徐徐驶了离梨花巷口。
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来,风裹着雨水袭卷而过, 湿了店前的旌旗, 也湿了马车的车帘……
次日, 楚哲仍如往常一般早起上朝。
到达宫门口时他特意滞留了一会儿,见到国公府的马车远远驶来、待周为跳下马车,他这才提脚往宫内走。
周为如跟屁虫一般黏上来,嬉皮笑脸:「楚大学士这是在等本公子一起去上朝么?」
楚哲看也没看他,继续朝前走, 边走边说:「接下来这段时日,若是我出了什么事, 姜欣然在明德街的店铺, 你须得帮着多关照一些, 免得有人欺负她。」
周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你能出什么事?」
「昨日赵德开口了,将所有事情吐了个干净,案子所有的证人证据都有了,今日我便找皇上摊牌。」
周为霎时急红了眼,一把拉住他,低吼:「你疯了?此事须得通过刑部或大理寺来走流程最为稳妥,你直接去找皇上,无异于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找死啊。」
楚哲不为所动:「我一个人的事,你不用掺合。」
「怎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这案子的调查本公子也有份呢。」
楚哲神色不变:「由我一个人担着,你别逞强。」
「是你在逞强。」周为气得脸都绿了,用蛮力将他拖到一处避静的墙根下:「你可是姑妈唯一的骨肉,若是出事,老头子还要不要活?」
「不是还有你吗,再说了,这也并非是一步死棋。」
「但风险太大了,咱们明明有更安全的路子。」
楚哲淡然地看着他:「那你是否又为皇上想过,此案无异于揭了皇上的老底,若是走大理寺或刑部的流程,咱们虽看似安全了,却是将毫无准备的皇上逼到了绝处,到时难免生出祸事来,咱们本意是要除鼠患,若因此引得整栋房子都着了火,便是得不偿失了。」
周为不甘地咬着牙:「你为皇上想,谁为你想啊。」
他抬头看了眼灰濛濛的天色:「尽己所能,得其所好。」说完便转身往太和殿的方向行去。
周为在他身后喊着:「喂,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楚哲却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甬道的拐角处。
今日的朝堂与往常无异,看上去风平浪静。
仁帝精神头儿还不错,与众臣子聊完几件公务后,又闲扯了几句坊间的风俗风向,这便由吴公公搀着从龙椅上站起来,沉声说了句,「无事就退朝吧。」
众臣子纷纷席地而跪,恭送仁帝。
楚哲却藉此大声禀道:「臣还有事想单独禀奏皇上。」
仁帝顿住步子,朝堂下的楚哲看了一眼,眉眼里浮着浅浅的笑意:「那楚大学士就随朕去威仪殿吧。」
反正二人经常在威仪殿议事,仁帝并没觉得有何异常。
「是。」楚哲起身,与吴公公一起,伴着皇上往威仪殿那侧的门口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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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为满脸忧郁,盯着楚哲的背影片刻,提起衣摆气咻咻地起身,风一般出了太和殿。
其余各臣子也纷纷往太和殿外退散,唯有郑时初面上闪过一丝惶惑,扭头不住地往威仪殿那侧的门口张望。
他已知昨日楚世子去过监牢,不用深想也知他是去审赵德。
郑时初对赵德的忠诚深信不疑,毕竟他为了自己的妹妹已终身不娶,且还净身进了宫,估计为了这份情谊让他搭上性命他也是甘愿的,就凭几道酷刑几句蛊惑之言就想撬开他的嘴、让他背叛自己的妹妹,那楚世子就是做梦。
但楚世子审完赵德后立马去单独面见皇上,这让他心里突然有点没底,莫名担心事情会在某个节点失控。
掌院学士范辛探究地打量了一眼郑时初,「怎的,郑尚书也想去找皇上议事么?」
郑时初好似没留意到从身后冒出的范辛,尴尬一笑:「非也,老夫不过是见皇上精神头儿还好,便多瞧了两眼。」
范辛也咧嘴一笑,拱了拱拳后阔步出了太和殿。
郑时初心里忐忑不安,退了朝出了宫门后,仍握着拳坐在自家马车内前前后后地思量。
张贵轻启车帘:「老爷,咱们……何时回去?」
「不急,等楚世子出来后再说。」
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本来阴沉的天色慢慢都有了明晃晃的阳光,眼看着就要到午时了。
郑时初的面色却越来越阴沉,他最后握了握拳,下了马车,吩咐张贵:「速速去北门大街后巷,将迟修撰接过来。」
张贵不明所以,却掷地有声地应了声「是」,继而将马车掉头,飞快离去。
此时在另一侧巷口,姜欣然也等在马车里,马车的车窗刚好正对着宫门口,她悬着一颗心,轻启车帘,不住地朝外头张望,手心里又开始一层层地冒汗了。
胡大坐在前室,安慰主子:「姑娘别急,这才过去一个时辰呢,世子与皇上议事总需要花些时间的。」
姜欣然稳住心神:「嗯,不急,咱们慢慢等,世子总会出来的。」其实她心里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此时威仪殿里。
楚哲跪于殿内的空地上,仁帝则拿着案卷在一页页地细看。
案卷共有厚厚的三本,分别是废太子案、伯爵府命案,及大理寺受贿案的详细经过。
仁帝似乎一个字也不想落下,每一页都要看上许久,他虽不再年轻了,却也并未到骎骎老去的地步,但此刻他牢牢盯着案卷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暮年的老人,无力而无措,可又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无力与无措。
他神色如刀削般硬朗,眸中却盛满悲情,纸张在颤抖,翻页的手指却从未迟疑,每一次翻动,都是一次对于自我的凌迟,这不堪回首的往事啊,竟如有毒的树根一般,在某个他毫不知情的角落,从先帝朝蓬勃地长到了这一朝。
看完一本,他握了握拳,大唤了一声「吴全」。
吴公公听得嗓子眼儿都要跳出来了,皇上极少这般疾言厉色地唤他全名,「奴在。」
仁帝将情绪控制在帝王的威严里,语气低沉,不急不徐:「光线暗,在殿中多燃几盏烛火。」
「是。」吴公公应完,赶紧领着几名小太监去点烛火,殿内的光线霎时亮了几重。
仁帝面色不善地扫了眼老老实实跪伏在地的楚哲,狠厉地抿了抿唇,抬手继续翻看案卷。
今日这场对峙,于案前的帝王是一场歷练,于跪伏在地的臣子又何尝不是。
屋内无人敢出声,唯有纸张的翻动声,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就连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吴公公也不出言打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天色渐渐暗下去,张贵赶着马车一路疾行,终于顺利到达北门大街后巷迟明轩的住处。
迟明轩刚下值回来换上便服,正坐于案前准备用膳,一凡便急匆匆进屋禀报:「大人,郑府的管家赶着马车过来了,说是奉了郑尚书之令来接您进宫。」
迟明面色略略一怔,瞬间明白髮生了何事,也来不及吃几口膳食,「嗖」的一声站起来,转身就往卧房内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速速给我更衣束髮,进宫。」
一凡也不敢细问,提脚就跟在了主子后头。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迟明轩便收拾妥当出了宅子,大步跨上了郑家的马车。
张贵一甩响鞭,朝宫廷的方向飞驰而去。
马车里的姜欣然几乎望眼欲穿,又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宫门口仍是不见楚世子的身影,她心下焦急,手心里的汗都将帕子染湿好几回了。
「胡大。」她掀开车帘唤了一声,「再过一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锁了,之前可有臣子在宫中留宿的先例?」下了锁,楚世子今日就出不来了。
胡大略一思量:「小的听侯爷说过,原先两朝交替诸事未定时,皇上常与大臣议事至半夜,那些大臣自然就只得宿于宫中了,但这些年国泰民安天下大治,好似没再听说过这样的情形了。」
姜欣然心下惶惶地「哦」了一声。
胡大赶忙出言安慰:「姑娘别急,今日还有时间呢,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过会儿世子就出来了。」
姜欣然似也自己安慰自己:「也是,说不定世子就快出来了。」说完正欲放下窗帘饮两口茶水,眼角余光却蓦地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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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怔,将窗帘挑开更大的豁口,眯起眼眸细看,那不是迟明轩又是谁,此时他刚下郑家马车,正跟着郑时初往宫门口的方向阔步而行。
「明轩哥。」姜欣然朝窗外大喊了一声,继而提起衣裙快步下了马车,朝着他们的方向小跑而去。
迟明轩听到喊声本能地步子一顿,扭头往后看,一旁的郑时初也停了下来,同时回头。
第116章 上达天听
姜欣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脸红扑扑的,眉头微蹙, 黑幽幽的眼眸瞪得圆圆的, 她站定后看了眼迟明轩,又转头打量郑时初。
她虽与郑时初不熟,却早就识得他的相貌, 知道他是郑淑娴的父亲,也知道他就是大理寺受贿案背后的真兇,她隐隐觉得此时这两人搅在一起进宫定没什么好事。
「明轩哥, 你要去做什么?」她隔了他半丈远,语气里尽是质疑, 目光里尽是审视。
迟明轩眼睫微颤,嘴角却仍如往常那般溢出一抹温和的笑:「我有事要去宫里, 欣然, 你怎会在这里?」
姜欣然没应他的话头,继续反问:「明轩哥进宫要做什么?」
旁边的郑时初满脸嘲讽:「这位小娘子倒是逾矩了, 男人做的事, 一个妇道人家何故要问得这般详细?」
姜欣然懒得理会郑时初, 双眸如钉子般钉在迟明轩身上,一字一顿:「明轩哥,你可别忘了孟家。」
迟明轩暗暗握紧手中的拳,面上仍是神色不变:「我自然不会忘的,天色也不早了, 你快些回去吧,我也要进宫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宫门口行去。
既然选定了这条路, 他便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哪怕是伤天害理丧尽天良, 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他也要不惜得到她,不惜要除掉一切阻止得到她的绊脚石。
郑时初行在他身侧,出言劝慰:「这姜氏虽有几分颜色,却是出身低贱见识浅陋,不过就是芸芸众生而已,迟大人才华横溢前途似锦,这京中高门鳞次节比,何愁找不到比她好的女子?」
迟明轩停下步子,扭头看他,语气毫不客气:「郑尚书,在下的私事就无须你来操心了。」
郑时初冷冷一笑,终是不发一言了。
此时宫门口的姜欣然怔怔看着两个男人消失的方向,也忧心得不发一言了。
屋外的天色又暗了一重,直至到了申时,仁帝总算看完了第三本案卷的最后一字,继而「啪」的一声将案卷合上,冷眼看向空地上跪伏的楚哲。
他看了大半日,他便跪了大半日。两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用膳,殿内的空气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这是楚大学士亲自去查的?」仁帝沉声问。
「回皇上,是。」
「楚大学士,你逾矩了。」
「臣知罪。」
「知罪你还去查?」
「知罪,臣也不得不去查。」
仁帝厉喝一声:「放肆。」
站在角落里的吴公公吓得身子一颤,仁帝一向仁善,极少这般疾言厉色地吼人,何况吼的还是一向倚重的楚大学士,他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跪伏在地的楚哲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俊朗的脸上不见丝毫畏惧,桃花眼里的光坚定而无畏:「皇上,一公则万事通,一私则万事闲。」
仁帝凝神看他:「原大理寺丞孟喻之的外甥女乃楚大学士曾经的爱妾,楚大学士此举,是因公还是因私?」
楚哲面色不变:「回皇上,因公。」
话刚落音,门口的小太监便战战兢兢来禀报:「皇上,郑尚书已在殿外恭侯多时,说是有……急事请奏。」
仁帝敛住神色,咬了咬牙:「他倒是来得挺及时,给朕传。」
片刻之后,郑时初便领着迟明轩入得威仪殿内,二人瞄了眼楚哲,继而也对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齐齐跪下。
仁帝面色冷峻:「郑尚书,你突然前来,有何事要奏?」
郑时初将头埋在双肘间,振振有辞:「回皇上,郑楚两家自退亲后,楚大学士便将老臣狠狠恨下了,甚至有人传言他在背后布了一张大网,誓要将老臣送进牢狱不可,今日老臣得了消息,特意带迟修撰前来为老臣证明清白。」
楚哲闻言瞥了眼跪于旁边的迟明轩,正好撞见迟明轩也朝他看过来。迟明轩沉着脸,满目愤慨,他却神色淡然,不屑一笑。
此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满脸威严,目光如冷箭,「郑尚书的消息很灵通呀,楚大学士还未出这殿门呢,你就知晓这殿中发生了何事?」
郑时初答得理直气壮:「楚大学士一向擅长在老臣背后搞鬼,今日就当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仁帝冷冷一笑:「朕今日倒是想听听,迟修撰会如何给郑尚书证明清白。」
迟明轩将头埋下去,声音哄亮,语气铿锵:「回皇上,臣曾是前大理寺丞门下的学生,在大理寺受贿案案发前,臣曾常去孟府与孟家姑娘一道习字、作画、饮茶,那时……」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楚哲:「楚大学士也常去孟府,且每次去都会与孟先生关在书房密谈,有一次臣去书房给孟先生送茶水,无意中听他们聊到……先帝朝时的……废太子。」
一听「废太子」三个字,仁帝的面色愈发冷了下去。
空气沉静了一瞬。
仁帝沉声发问:「楚大学士,朕再问你一次,你此举究竟是因公,还是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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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回得大义凛然:「皇上,不管宵小之徒如何污陷,臣的回答不会变,因公。」
郑时初迫不急待地抢过话头,泣血谏言:「皇上,楚大学士明显就是废太子一党的鼠辈,心怀不轨地想要陷害我朝诸多忠臣,皇上万不可听信他的谗言啦。」
仁帝忍无可忍,随手抄起案上的杯盏,重重地砸了下去。
「呯」的一声脆响,杯盏碎在了他们身旁的空地上,晶莹的碎片散得满地都是。
地上跪着的人皆不敢再出声。
空气再次沉静了片刻,片刻后仁帝满目威严地反问:「你们当朕是傻子吗?」
无人应声。
连门口的太监都恨不能将自己钉在墙上才好。
如此过了良久,仁帝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唤了声「来人」。
冷凡应声入内:「臣在。」
「将郑尚书押入狱中。」他说着又缓缓看向楚哲:「将楚大学士也押入狱中。」
冷凡抱拳应「是」,立即挥手让侍卫进殿。
楚哲自始自终没再说一句话,与冷凡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后,便随他押解着走出了威仪殿。
殿外的阳光更耀眼了,穿过云层洋洋洒洒照下来,恍如金子般璀璨而夺目,他其实不喜欢刺目的光线,但此刻他心头舒坦,禁不住眯起桃花眼,时不时朝天空看上几眼。
冷凡小声问:「真有把握么?」
他唇角微微上扬:「以前只六成,现在有十成了。」
「为何?」
「皇上抓了郑时初,意味着他信了我。」
冷凡撇了撇嘴:「还不知要关你到何时呢,还不知会不会出现变数呢。」
楚哲淡然一笑:「不急,我等便是。」两人说着便前后脚下了殿前的台阶。
身后的郑时初却满腹不甘地大喊:「皇上,老臣是被污陷的呀,老臣冤枉呀,老臣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啊。」
但仁帝压根儿不理会他的唿喊,漠然地看着他在殿前的空地上挣扎、扑腾。
侍卫下了狠力,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制服,半拖半拉地带出了威仪殿,押往狱中。
四下里终于静下来,只剩了迟明轩孤零零地跪伏地殿中。
吴公公提着胆子,战战兢兢地重新给仁帝上了一杯参茶,又猫着腰将殿中的碎片细细地清理完。
仁帝饮了一口茶,仍将案卷打开,一页页地翻动:「迟明轩是吧?」
「臣在。」
仁帝眼也未抬,「从修撰降为编修,退下吧。」
迟明轩眉眼轻颤,应了声「是」,继而起身退出了殿门。
也罢,虽降了职,好歹那楚世子也被关进了狱中,若自此楚家失去圣恩家门落败,他这一趟来得倒是值了。
没了楚世子挡道,他自此便可以一步步走到姜欣然身边去。
想到此,迟明轩也不由得心头舒坦,抬眸看了眼云层里的阳光,唇角浮起一抹笑意。
殿内,仁帝将案卷内所夹的证物轻轻抽出,那是一些保存完好且字迹清晰的信件,内容无非是如何私铸兵器,如何早日篡权夺位之类。
信件的抬头与落款分别写着:宋承、李光磊。
因了这些信件,他的兄长宋承被夺去储位,含冤下狱,而功勋显赫的李光磊也因此被枭首示众,朝堂倾刻间变天,他这个并不得父皇宠爱的皇子,在朝夕间便成为了太子,不久后又顺利登基得到江山。
仁帝唤了声「吴公公」。
吴公公立马上前一步:「奴在。」
仁帝满脸疲惫,眯起眼缝看了眼殿外的阳光,喃喃吩咐:「将承晖殿的宫女司棋带过来吧。」
吴公公应了声「是」,便转身出了殿门。
司棋正在承晖殿里陪着德妃娘娘侍弄花草,乍见吴公公出现,忙上前招唿:「公公来啦,可是皇上要召见娘娘?」
吴公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尴尬一笑:「皇上没说要召见娘娘……皇上说,让司棋姑姑去一趟威仪殿。」
司棋面色滞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在一旁给花草洒水的德妃娘娘闻言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吴公公:「皇上要召见司棋?」
吴公公恭恭敬敬地朝德妃行了个礼:「回娘娘,没错,许是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问司棋姑姑。」
德妃虽不解,却也没深想,转头吩咐司棋:「你且随吴公公去一趟吧,看皇上有何事要问。」
「好的娘娘。」司棋眼珠子一转:「说不定皇上是想找奴婢问问娘娘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想给娘娘什么惊喜呢。」
提着水壶的德妃斜了她一眼:「你呀,先去了再说吧。」
「是,待奴婢回来了再说与娘娘听。」司棋说完便放下手里的铲子,转身跟着吴公公出了承晖殿。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去,便再没机会回来了。
第117章 救他
司棋进入威仪殿时, 仁帝仍在案前重复地翻阅那些案卷。
她面色沉着地跪地行礼:「奴婢拜见皇上。」皇上宠幸德妃,平日里常去承晖殿, 她也便跟着常见到皇上, 故尔也训出了几分胆量,此时倒有几分处变不惊的从容。
仁帝眼也未抬,而是将一摞信件递给吴公公:「问问她, 这些可是出自她手。」
吴公公接下信件,也不敢乱瞄,躬身直接将信递到司棋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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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棋接过信件细看了几眼, 「回皇上,这些确实是出自奴婢之手。」
仁帝的眸中闪出一丝阴冷, 嗓子也有些发干,「谁让你写的?」
「是郑尚书,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你可识得信中所写内容?」
司棋坦然作答:「奴婢不识字, 并不知信中所写内容,但奴婢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故尔能临摹一手好字画。」
仁帝这才抬眸看向司棋:「你当真确定……这些是你写的?」
司棋恭敬作答:「奴婢确定。」
仁帝松了口气, 又唤了句「来人」。
门外一侍卫进殿:「臣在。」
仁帝神色恹恹, 语气虚浮:「将她拖下去,杖毙。」
吴公公听得身子一僵,头皮一阵发紧。
司棋也大惊:「皇上,奴婢做了什么……」
但侍卫不容她分辩,束住她的手臂便用力往外拖。
「皇上, 奴婢做了什么要被如此惩罚,皇上……」司棋一直从殿内喊到了殿外, 聒噪了一路, 她到死也没明白, 自己为何突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杖毙了。
殿内再次静下来,仁帝仿佛虚脱了般单手支额,偏着头,好似想歇息片刻。
吴公公提着胆子小声问:「皇上,您还未曾用膳呢,龙体要紧,奴现在给您布膳吧?」
仁帝没应声,却也算是没拒绝。
吴公公忙朝殿外的小太监扬了扬手,两名太监猫着腰,蹑手蹑脚将食盒往殿内提。
膳食布了一桌,仁帝却仍只顾支着额,看也未看。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权力竟如此的来路不正、如此的骯脏不堪。
那些信件算是一切事件的源头,倘若信件系伪造,其余的一切便也不用再去证实了,一切的经过楚大学士已写得仔仔细细了,郑时初若敢在当初胆大包天地陷害太子及大将军,后面那些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呢!
仁帝无力地吐了口气,目光落到打开的案卷上,上面的「赵德」二字恍如两根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口里。
他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心里装着的,竟然是一个太监。
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争风吃醋,从来不要求他的陪伴,他甚至几次提出给她晋位分,她也以「不想惹人眼红」为由拒绝了。
原来她不是不想惹人眼红,她不过是不爱他而已,不在乎他给的位分而已。
她唯一的一次向他提请求,也仅是为自己的侄女求一纸婚约,后来,又求他收回那道婚约,他还因此被人戏称为君王言而无信,但他从心底里仍是高兴的,至少,她与他不见外了啊。
但到此刻他才明白,他所以为的那些幸福时刻,于她而言,或许都是痛苦的,她心里的人终究不是他呀。
仁帝弯下手指,朝案卷上「赵德」二字狠狠抠下去,纸张霎时被他抠出了一个大洞……
另一厢,被降职的迟明轩刚跨出宫门,便见姜欣然凛然站在了他面前,隔着半丈的距离,狠狠凝视着他。
所有的光线都落到了她身上,映得她熠熠生辉,但她的面色和语气都无比冰冷:「明轩哥,世子怎的没与你一起出来?」
迟明轩:「……」
姜欣然朝前行了两步,又问了一次:「明轩哥,世子去了哪里?」
是质问,更是逼问,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竟丝毫不顾忌他的感受,迟明轩握了握拳,也朝前行了两步,「欣然,你听好了,世子被皇上抓进大牢了,你等不到他了。」
姜欣然心头一沉,抽了口冷气,她本已预料到这最坏的结果,但当这结果真的到来时,她心里仍然很难过。
两人相隔咫尺,莹莹对望,他眼里是求而不得的痛苦,她眼里是灰心失望的悲伤。
「你帮着郑时初来陷害楚世子对不对?」她冷着脸问他。
「欣然,朝堂的事情太复杂,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你与郑时初合成了一伙儿对不对?」
「欣然,楚世子被抓进大牢乃是他触了皇上逆鳞,跟我与郑时初并无关系。」
姜欣然往后退了一步,无奈地看着他:「明轩哥,你变了,那个在孟府与姑父饮酒作诗畅谈理想的男儿不见了。」
迟明轩瞬间被戳到痛处,握了握拳,逼近她,眼角泛红:「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姜欣然面色疲惫地摇了摇头:「明轩哥,人活一世首先得学会看清自己,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她说完凝视了他一眼,转头往身后的马车行去。
迟明轩看着她的背影,身子一软,趔趄了一下,胸口被巨大的悲伤揪住,他捂着胸口大喊:「欣然,你听好了,无论我变得如何不堪,我也会咬牙走到你身边去的,你等着便好。」
姜欣然却头也不回,态度决绝地上了马车,车帘「啪」的一声放下,自此他再看不见她。
「姑娘,回店铺么?」胡大握紧缰绳问。
「去一趟侯府。」楚世子被抓进大牢,她势必要与老夫人商量如何救他。
胡大应了声「是」,一甩响鞭,朝安平侯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侯府前厅里。
国公爷坐于首位,身后站着周为。
鲁氏坐于次位,旁边则坐着楚玉书。
断绝来往的两家人,因为这次意外,终于难得地坐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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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爷面色不善,底气浑厚,「我的音音便是葬身于你们侯府,若是她唯一的骨肉再出意外,老夫真恨不能踏平你们这座府邸才好。」
鲁氏抹着泪珠子,语气哽咽:「老哥哥呀,子仲可是侯府的独苗啊,我唯一的孙儿呀,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别说踏平这座府邸,就是你要了老身这条性命,老身也二话不说,反正老身也活不下去了。」说完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孙姑姑忙递了巾子过来,给老太太擦泪:「老夫人,您别急,眼下国公爷上门,不就是想一道商量出个法子么,世子一定会没事的。」
国公爷抖着白须,鼓着腮帮子:「万一不行,老夫便亲自进宫,去找皇上求情。」
鲁氏忙接下话头:「老身也去,老身拼了性命也要求皇上饶过我家孙儿。」
周为也急得面色发红,斜了一眼楚玉书:「传说你们楚家军不是挺厉害的么,依我看,不如让楚家军之前那些将领去宫门口跪求皇上,跪一日不行就跪两日,跪两日不行就跪三日,眼下皇上正着力发展大周军事呢,对这些军中将领颇为倚重,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松口饶过表哥了。」
「放肆。」国公爷一声厉喝:「子仲本就是在逼迫皇上,如今你还怂恿一帮将领去跪,说得好听是与军中一起逼宫,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意图谋反。」
周为讨了个没趣,懊恼地撇嘴:「那祖父就当我没说好了。」
楚玉书倚着矮几,支着脑袋,懊恼地嘆了口气:「都怪这逆子胆大包天,竟去查什么废太子案,这下好了,连自个儿都搭进去了,弄得全家人都不得安身。」
国公爷斜了楚玉书一眼:「你有何资格说他是逆子?想当年,你被柳氏撺掇倒向誉王党后,你的执友李光磊负屈含冤被枭首示众,你可有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你没有,你连给他收尸的胆量也没有。」国公爷说着冷哼一声:「后来人死了,你倒是每年腊月初一去祭拜他,如此惺惺作态,当真是连子仲一半也比不上,如今子仲顶着压力让冤屈的人得以昭雪,让正义得以伸张,倒被你说成是逆子了,楚玉书你且听好了,并非他不配为人子,而是你不配为人父。」
话说得有点重,楚玉书一时无言以对。
鲁氏也只默默抹泪,没吭声,她知道自己养了个怂包儿子。
正在几人沉默之际,牛二匆匆来报:「老夫人,侯爷,姜姑娘来咱们府门口了,说是要见二位主子,奴要不要……放她进来?」
鲁氏一听姜欣然来了,面色总算缓过来:「快传,快传。」
当姜欣然款款步入侯府前厅时,立于国公爷身后的周为眼前一亮,自经歷那场掉包的婚事后,两人便再未谋面,今日一见,他未变,她倒变得愈发干练而美艷了,一双黑幽幽的眸恍如注了水一般,亮晶晶的、水润润的。
他虽脉脉盯着她,她却并未往他身上看,进门后行了一礼,开门见山:「今日民女过来,是想与各位商议救世子的事。」
「孩子,你也知晓了?快来这边坐。」鲁氏说着便将姜欣然拉在自己身侧坐下。
国公爷见姜欣然容貌倾城且沉着冷静,不由得心下甚慰:「还是子仲有眼光。」
周为闻言百般不甘地翻了个白眼。
「眼下世子已被皇上抓进大牢,几位长辈可想出什么救他的法子?」姜欣然问鲁氏。
鲁氏嘆了口气:「事发紧急,一下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明日,我会和国公爷亲自进宫,先去求皇上开恩,看看皇上的态度。」
「祖母。」姜欣然仍未改口:「能不能将晚辈也带进宫?」她不名一文,想单独进宫无异于登天,只得请求老太太帮忙。
老太太一怔,满脸不解:「你……进宫作甚?」
「晚辈想去见见德妃娘娘,听闻皇上一向宠爱德妃娘娘,若是由娘娘出面去劝皇上,怕是一句可顶旁人十句百句。」
鲁氏眉眼微蹙:「莫非你与娘娘有什么交情?」问完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姜欣然摇头:「晚辈就是一寻常百姓,怎会与宫里的娘娘攀上交情,晚辈不过是想去见见她,让她出面去救世子而已。」
鲁氏感动得湿了眼眶,握着姜欣然的手:「孩子,我知道你救子仲心切,但也切不可如此冒然行事,说白了,宫里的主子无异于吃人的虎虫,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若一不留神惹恼了她,怕是有命进去却无命出来了。」
姜欣然微微一笑:「祖母放心,我知道一些德妃娘娘也想知道的事情,若是将那些事情告之于她,她定然会帮忙去劝说皇上的。」
第118章 进宫
鲁氏仍是心下不安, 想问姜欣然究竟知道哪些德妃想知道的事,却又觉得太冒昧, 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事胜算太小, 别怪老身不允你,毕竟那郑时初也是德妃的兄长,她凭什么帮着咱们?万一你再出个什么岔子, 子仲怕是要恨毒了老身。」
「祖母,你相信我。」
一旁的国公爷忍不住发问:「姑娘,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国公爷看向鲁氏:「楚老夫人还是允了姜姑娘吧, 如今咱们走的哪步棋又不是险棋呢,不如都将招数使出来, 赌一赌。」
鲁氏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慈爱地看着姜欣然:「你当真有八成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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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 那明日你早些过来, 咱们一起进宫去。」
姜欣然站起来福了福身:「多谢老夫人准许。」
回到明德街时天已经黑严了,店铺也在玉儿和胡三的操持下关了门, 姜欣然回到后院草草吃了几口膳食, 洗漱完便抱着蓁蓁回了自个儿的屋。
蓁蓁虽还小, 却已会咧着没牙的嘴对着人笑了。
姜欣然将她放在床榻上,轻轻给她换尿布,她扑腾着小胳膊小腿,挨她一下,她就笑一声, 笑得姜欣然心里也跟着暖乎乎的。
「蓁蓁呀。」她一边给她垫尿布,一边自顾自地说:「明日一定要让你母亲保佑我哟, 愿我能马到成功一举救出世子。」
蓁蓁好似听懂了一般, 举着小手笑得更欢了, 口水流了一嘴。
姜欣然给她穿好衣裳,又给她轻轻擦去嘴角的口水,继而倾身上前,在小傢伙娇嫩的脸上亲了又亲,孩子多温暖啊,能化解心底的一切愁思,是希望,也是力量。
李春娘推门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糖水:「让蓁蓁再喝点儿,免得晚上饿着了。」
「喝了不得又尿一身?」
「你小时候不就这么尿过来的么?」
姜欣然一时无言以对,依了母亲,抱着蓁蓁坐到了屋内的圆凳上,李春娘也搬了把圈椅坐到她旁边,一勺一勺地给蓁蓁餵糖水。
「明日进宫,当真没危险么?」她还是担心女儿啊。
「母亲放心,我都有数的。」以前她总是事事瞒她,现在将她接到身边了,倒不想瞒她了,免得她跟着胡乱担心。
李春娘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你从小就主意大,胆子也大,为娘也管不到你,如今世子遇上难处,咱们定是要尽全力去帮的,为娘帮不上什么忙,你且自个儿好生照应着自个儿。」
「我知道的,母亲勿担心。」她说着又逗了逗蓁蓁,嘴上也嘻嘻一笑:「明日我可是去见蓁蓁的姑婆,咱们现在可是亲戚呢。」
「你当真觉得道出郑姑娘的消息后,那位娘娘就会帮着咱们去劝皇上?」李春娘带着几分疑惑。
姜欣然「嗯」了一声,「那位娘娘可宠淑娴了,估计淑娴失踪的这段日子,她也跟着没少操心。」
德妃若是不宠她,当初又怎会为她去找皇上要一纸与楚家的婚约?随后又怎会由着她的性子随意取消了婚约?
李春娘挑起眉头,将碗里最后一勺糖水送进蓁蓁嘴里:「你有把握倒能让为娘放心些许,今晚早点儿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姜欣然「嗯」了一声,抱着蓁蓁起身,将李春娘送出了屋外。
次日天蒙蒙亮,姜欣然便起了床,将蓁蓁抱到李春娘屋子后,便由玉儿给自己收拾了一通,随后坐上了去侯府的马车。
此时国公府的马车与侯府的马车已齐齐停在了侯府门口,国公爷穿上了久不上身的朝服,鲁氏则是一身一品夫人的诰命霞帔。
姜欣然走近后朝两位老人行了一礼,随后与鲁氏上了同一辆马车。
牛二与顺子扬鞭赶马,穿过渐渐明亮起来的街巷,穿过靛蓝色晨雾,直朝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待入得宫内,三人便分头行动,国公爷与鲁氏去威仪殿直接找皇上,姜欣然则由一婢女带路,去承晖殿找德妃娘娘。
威仪殿里,仁帝的精神头儿已然极差,他不吃不喝不睡,在殿中燃了通宵的烛火,也在案前思量了一整晚,次日还前所未有地罢了早期。
吴公公一张脸都要愁成苦瓜了,躬着背杵在殿门口,语气里尽是哀求:「皇上,您可得要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呀,这大周国上上下下可都指着您呢。」
仁帝缓缓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殿外的天光,憔悴的面色里除了疲惫,不见丁点情绪,「吴全。」他又唤了他全名。
吴公公吓得背躬得更低了:「奴在。」
「你是不是也经常骗朕?」他所珍爱的女人并不爱他,他所器重的臣子在背后揭他的底,朝堂里每一个对他俯首称臣的人皆各怀心事,包括他身下这张龙椅本也不属于他,这世界还有什么是能让他一眼看透的呢?
吴全「噗通」一声跪地:「就是给老奴百个千个胆子,老奴也不敢骗皇上啊。」
仁帝滚了滚喉头,道了句:「退下吧。」
吴全抹了把老泪,颤微微地站起身,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不过一刻钟后,他又提着胆子来禀报:「皇上,国公爷与楚老夫人在殿外求见,您看……要不要见?」
仁帝疲惫地吐了口气,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几乎毫不犹豫,「不见」。
「是,老奴这就让他们回去。」吴公公说着转身出了殿门。
国公爷与鲁氏早料到皇上的态度,但他们也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继而双双扶着拐杖朝着殿门跪了下去。
皇上不见他们是吧,那他们就跪在殿门外,一直跪到皇上召见为止,反正他们已年逾古稀,活到这把年纪也赚了,若真在这儿跪出个什么好歹来,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吴公公被吓坏了,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这两位可都是从先帝朝走到这一朝的老人,皇上平时提到他们时语气里不无尊敬,今日竟让他们双双跪在这儿,旁人见了岂不是要笑话皇家?
「国公爷,楚老夫人,你们这是做甚,皇上眼下身子不适正歇息着呢,待皇上歇息好了再见二老也不迟,还请二老先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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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爷板着脸:「烦请公公莫要再费口舌,今日我们跪定了。」
鲁氏也声如洪钟地附和:「没错,我们跪定了。」
两人说完目不斜视跪得笔直,懒得再理会吴公公的絮叨。
吴公公没得法子,只得提着胆子再次往殿内跑,「皇上,国公爷与楚老夫人不肯回去,已在殿外……跪下了,说……说是要一直跪到您见他们为止。」
仁帝将闭着的眼眸轻轻打开,再次疲惫地吐了口气,沉声唤了句「冷凡」。
冷凡应声入殿:「臣在。」
「派两顶轿辗,将国公爷与楚老夫人送回府。」他说着又唤了声「吴公公」。
「奴在。」
「去库房支取一些珍贵药材,给两位老人送过去。」
「是。」
不过一刻钟之后,冷凡就带了两顶轿辗来到威仪殿外,同行的还有百般无奈的吴公公。
行至两位老人身侧后,吴公公躬身上前,又朝端托盘的婢女扬了扬手,让她们靠近些:「国公爷,楚老夫人,皇上体恤二老的身子,特意给二老赏了许多珍贵药材,还……还派了两顶轿子将二老送回府。」
两位老人仍是目不斜视,压根儿不理他。
吴公公无计可施,转头看向冷凡。
冷凡乃武将,可不是吃素的,他朝随行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几名精壮的侍卫立马上前,分别架住国公爷与鲁氏的手脚麻熘就往轿子里抬,也不待二人反应过来,身轻如燕的轿夫抬起轿子就往宫门口的方向小跑而去。
沿途皆是国公爷与鲁氏的谩骂声:「你们是强盗吗?」「皇上可允许你们这么干?」「土匪,一帮土匪……」
承晖殿里。
德妃面色憔悴地靠在软榻上,榻旁放着动也未的膳食、茶水,高脚凳上的香炉里还裊裊燃着安神的香料。
但此时的她又怎能安神?
昨日司棋去而不返,她一开始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小邓子慌慌张张来禀,称司棋已被皇上杖毙时,她才知大事不妙。
随后她着急忙慌地去威仪殿找皇上问清原委,皇上却避而不见,不过是让吴公公拿了三本案卷出来,让她坐在殿内冷寂的孤灯下一字不落地看完。
她确实看完了,也自此知道她的娘家要完了,她的哥哥也要活到头了。
回到承晖殿后,德妃也恍如失了心魂般不吃不喝不睡,靠在榻上盯着摇曳的烛火盯了一夜,空洞的眼眸里已看不出半点生机。
小邓子战战兢兢入得殿内:「娘娘,有个年轻姑娘在殿外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与娘娘说。」
德妃面色好似冻住了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娘娘?」
德妃声如蚊蚋:「不见。」
小邓子蹙着眉:「那姑娘说……她有娘娘侄女的消息。」
德妃闻言眼珠动了一动,缓缓朝小邓子看过来。
德妃语气虚浮无力,嗓子也有些发干:「你刚说什么?」
小邓子只得又重复了一次:「那姑娘说有娘娘侄女的消息。」
德妃支起胳膊,吃力地从软榻上坐起来,缓了口气:「让杏儿来给本宫梳妆。」
「是。」
待德妃梳妆完毕,便由婢女搀着去前厅召见姜欣然。
姜欣然难免紧张,手心里又开始冒汗了,好在她能稳住自己。
刚一入得前厅,她便感受到了这座宫殿极致的奢华,目之所及金碧辉煌,装饰精细巧夺天工,哪怕是大门上的一块玉石,墙角处的一块壁毯,都堪称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无一不体现皇家的威严,无一不体现皇上对德妃的宠爱。
而那个被人唤作「德妃娘娘」的女子,正满身华服地坐于首位,雍容尔雅,清丽端庄,娴静的眉眼里有几分郑淑娴的影子,尤其是那双单凤眼,竟也能品出几分蓁蓁的味道来。
德妃头上钗镮叮噹作响,语气却沉静而清冷:「你是何人?」
姜欣然跪伏在地:「回娘娘,民女乃明德街一卖书的商贾。」
「商贾?」
「也曾是侯府楚世子的妾室。」
「原来是你。」德妃略略一怔,她曾从郑淑娴口中听到过她,也知晓正是因为她,郑楚两家的亲事才泡汤:「你且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你的样貌。」
姜欣然依言轻轻将头抬起来。
华服裹身的女人意味不明地一笑:「倒是有几分颜色。」顿了顿,又问,「你称有我家淑娴的消息,如今她在何处?」
第119章 欠他
华服裹身的女人意味不明地一笑:「倒是有几分颜色。」顿了顿, 又问,「你称有我家淑娴的消息, 如今她在何处?」
姜欣然面色从容:「若娘娘想知晓淑娴的消息, 须得答应民女一个请求。」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本宫谈条件。」
姜欣然再次伏下身:「民女不得已而为之,请娘娘体恤。」
德妃挑起眉头, 转了转指上的金驱:「本宫倒想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民女想请娘娘去劝说皇上,让皇上放过楚世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德妃沉郁地捲起手指, 抽动嘴角冷哼一声,「楚世子害了本宫的兄长, 你现在竟想让本宫去劝皇上放过他,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娘娘, 郑尚书今日之困境, 乃是他自食其果,并非旁人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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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沉默了片刻, 暗暗咬牙:「那若是本宫不答应呢?」
姜欣然吸了口气, 支在地上的手掌也暗暗捲起来, 语气铿锵有力:「那民女便不会透露淑娴的消息。」
德妃的面色狠厉了几分,「你若敢不说,本宫便将你杖毙。」
姜欣然神情镇定:「民女哪怕被杖毙也不会透露丁点,民女死不要紧,但娘娘怕是自此再也无法得到淑娴的消息了。」
「怪不得淑娴说你是个贩子, 没成想,你竟算计到本宫这承晖殿里来了。」
「民女承认自己是在算计, 恳请娘娘看在淑娴的份上, 允了民女这一回。」
德妃沉默了良久。
她沉默时, 她便伏在地上静等她的回覆。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押上自己性命的豪赌,赌德妃的良知及怜悯之心,赌德妃对郑淑娴的关爱之情。
良久后,德妃终于长长嘆了口气,嗓音有些暗哑:「好,本宫应你。」
跪伏在地的姜欣然胸口一松,泪差点涌出眼眶:「多谢娘娘恩典,多谢娘娘恩典!」
德妃冷着脸:「你且废话少说,速速将淑娴的消息给本宫道来。」
「是。」姜欣然说着直起上半身,继而从自己在松江河救下郑淑娴开始,到收留她、陪她养胎,一直到她生下女儿死去为止,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言至伤心处,她仍忍不住语气哽咽,眸中含泪。
德妃已哭得直不起腰来,满脸泪水地扒在旁边的矮几上,嘴里喃喃痛问:「她还这般年轻,怎的就死了,怎的就死了呀?」
一旁的婢子苦心安慰:「娘娘,人死不能復生,您可得要节哀呀。」
德妃一声接一声地抽泣,哭了半晌才平復下来,抹着眼角,缓了缓:「现在孩子呢?」
「一直由民女抚养。」
德妃微微蹙眉:「孩子父亲呢?」
姜欣然抿了抿唇:「淑娴与孩子的父亲并无多少交集,是她父兄的算计才让她有了这个孩子,故尔……她并不想告知孩子父亲关于孩子的事,正因为这一点,她至死宁愿葬身乱葬岗,也不愿再回郑家。」
德妃又忍不住用帕子捂嘴哽咽起来:「她遭了这么多罪,竟也不来找本宫帮帮她。」
姜欣然嘆了口气:「淑娴向来活得骄傲,怕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不好向您开口吧。」
「眼下她被葬在哪儿?」
「淑娴的身后事皆由楚世子操持,将她葬在了太阳山上。」
「也好、也好。」德妃悲痛得喃喃低语:「就在京城里,离本宫也近,往后本宫还能去看看她。」
「民女愿为娘娘带路。」
德妃缓了缓:「你叫姜欣然是吧?」
姜欣然恭敬作答:「是。」
「起来说话吧。」
「多谢娘娘。」姜欣然说完从地上站起身。
「改日寻着机会,本宫还想去看看孩子。」
「民女就在明德街的梨花巷口,随时恭迎娘娘大驾光临。」
「好。」德妃又饮了几口茶水,波动的情绪再次平復下来:「你也算是淑娴的恩人了,我应你的事自然会去办的,你放心。」
姜欣然心头一热:「娘娘大恩,民女铭记于心。」
「若没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姜欣然说着躬身退出殿外,随后便由婢子领着穿过一道道红色宫墙,出了宫门。
天边旭日东升,金色光芒染黄了大半边天空,她沐浴在初升的阳光里,感觉浑身筋骨都舒展了,感觉压在胸口的石头也变轻了一般。
今日这场豪赌,她算是赌赢了,愿德妃娘娘能劝动皇上,为世子赢得一线生机,这样想着时,她抬头看了眼明媚的天空,脑中浮现出楚世子最后来找她时的情景,他温柔地对她说,与我一起扛过去好不好?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他与她一起扛?
牛二早等宫门口,见了姜欣然,将国公爷与老太太被皇上送回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欣然倒没多诧异,这本也是可能的结果,她让牛二将自己送回了明德街,随后给老太太捎了两盒糕点,又交代牛二:「你回去告诉老夫人,就说德妃娘娘已应了我请求,让老夫人别太担心,在府里等消息便可。」
牛二点头应「是」,这才赶车回了侯府。
承晖殿里,德妃送走了姜欣然,面上的神色又沉重了些许,但她仍强迫自己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几颗虾仁,随后吩咐杏儿:「沐浴,更衣,穿皇上最喜欢的那套绯色外衣。」
杏儿恭敬应「是」,转身去备热汤。
洗漱梳妆完毕后,德妃憔悴的面色精神了不少,她看了看殿外明媚的天光,迟疑了片刻,继而款款步出宫门,坐上步辇,去往威仪殿的方向。
仁帝仍是滴水不沾,不只拒绝用膳,连送来的参茶也是热了又凉,凉了又换,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了。
吴公公觉得仁帝再这么熬下去,他这条老命也要跟着耗没了,「皇上,您可不能让龙体受损啦,老奴求您了,您多多少少吃一点儿吧。」
仁帝瞟了眼案上布得满满当当的菜餚,神色恹恹:「都撤下吧,我喝参茶便可。」说完果真端起参茶饮了几口。
吴公公没辙,苦着脸嘆息了一回,只得听命将满满当当的菜餚一一撤下,刚提着食盒行至殿外,便一眼望见正朝殿门口行来的德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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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色一喜:「娘娘您可算是来了,皇上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了,如此下去如何得了,娘娘可得要去劝劝皇上。」
德妃微微一笑:「辛苦公公了。」
「娘娘快进去吧,皇上正在案前发愣呢。」反正德妃进殿也是一向不用通传的。
德妃微微颔首,转身走上殿前的台阶,继而进了殿门。
她面色沉静地穿过殿内的空地,双膝跪在了案前:「臣妾拜见皇上。」
仁帝眼睫轻颤,抬眸,面上罩着一层冷霜:「德妃今日竟穿了朕喜欢的绯色?」
德妃低头应声:「是。」
他苦笑一声,「看来是有求于朕了。」
「是。」
他的冷漠里溢出悲痛,一字一顿:「别妄想给你兄长求情。」
德妃缓缓抬头,看他:「臣妾并不想给兄长求情。」
仁帝也缓缓从案前起身,扶着案桌行了几步,狠狠盯着跪伏在地的女人,暗暗咬牙:「那你是想给赵德求情了?」
德妃看着他,沉默着,这个男人哪怕不再年轻了,但浑身上下仍透着帝王的尊贵与威严,那是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不可抵达的力量,相处的这些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收起这种力量,生怕吓着了她,生怕让她不悦了,但此刻,他却将这股力量毫不遮掩地坦露了出来,他终究是对她灰心了呀。
「臣妾今日来,是想求皇上放过楚世子,毕竟他曾是皇上深为倚重的臣子,且他也没做错任何事。」
仁帝探究地盯着她:「楚世子揭露了你兄长,你竟还想为他求情?」
「是。」
「那赵德呢?」
「臣妾与赵德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仁帝闻言挥臂勐的朝案上扫过去,一摞文书及奏摺霎时被扫落在地,天子一怒,威力震天,守在门口的吴公公吓得赶忙将身子往外缩,德妃则面色发白,握紧双拳凛然而跪。
仁帝绷着唇,压抑了良久的情绪终于暴发出来:「他都为你进宫成太监了,日日住在你附近的留香殿里对你朝思暮想,你竟说你们毫无瓜葛?」
德妃垂目,盯着案桌的边沿,沉静作答:「皇上,臣妾心里曾经确实有个人,但不是赵德,赵德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仁帝胸口痛得发麻,扶着案桌趔趄了一下:「你心里……果然有人,不是赵德,又是谁?」
德妃顿了顿,平静出口,「废太子,宋承。」
「你说什么?」
仁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妃眸中溋出泪来,轻吸了一口气,哽咽出声:「臣妾及笄那年,便与宋承互生爱慕,但那时兄长与宋承之间龃龉不断,说不到一块儿,也做不到一块儿,故尔极力反对我与宋承定亲,后来宋承被立为太子,兄长也以最快速度将臣妾嫁给了皇上,自那时起,兄长便开始不择手段地集结各方力量,打压宋承,助力皇上夺储。」
仁帝悲痛地蹙紧眉头,仿佛仍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实,「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德妃泪落腮边:「皇上,臣妾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沉默了良久,他才喃喃开口,「你这是在告诉朕,朕不只抢了他的江山,还抢了他的女人么?」
德妃呜咽起来,语不成句:「皇上,他是因臣妾才变成这样的,臣妾……欠他的,皇上……又何尝不是呢。」
第120章 太子宋承
仁帝的眸中闪出泪光来, 他背过身去,抬手拭泪, 片刻后才低声说:「你且先起来。」
德妃也用帕子抹了把泪, 止了哭,从地上站起身来。
仁帝仍背朝她,喃喃相问:「你现在心里……还装着他么?」他不敢看她, 不敢听到她说那一声「是」。
德妃又抹了抹泪,缓缓行至男人身后,继而将头轻轻靠在了男人宽厚的肩膀上, 男人的后颈里飘着一股她熟悉了多年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松柏的清香, 洁净而纯粹。
「臣妾已与皇上相守多年,且还为皇上诞下了两位公主、一位皇子, 如今, 不论是臣妾的身,还是心, 皆属于皇上了。」
男人肩膀轻颤, 更多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仿佛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被抚慰到了,「当真么?」
「当真。」
他转过身来,将女人轻轻拥进怀中:「文茵,谢谢你。」
「臣妾也谢谢皇上多年的关爱与呵护。」
他轻轻为她拭泪:「你该知道, 朕本没想要做这个皇上的。」
他母亲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生他不久便因病离世, 父皇也极少与他亲近, 以至于他整个童年都在孤独中度过, 待好不容易长大了懂事了,他又被捲入各方势力漩涡,莫名其妙被推上储位,并顺利登基。
现在想来,当初那些人之所以选定他,不过是看中了他性情仁善极好操控而已,以至在两朝交替之时,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皆不曾将他放在眼里,所幸他除了仁善,也还有极为狠辣的一面,几番博弈之后,终将乱局扭转。
德妃抬眸看他,「臣妾知道,但眼下大局已定,皇上还是得继续做好这个皇上。」
「文茵,咱们欠宋承的,慢慢还。」
「好。」
「楚世子的事,朕心里有数,你也不用担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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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若要杀掉你的兄长,你可会恨朕?」
「兄长他罪有应得,臣妾不怪皇上。」
仁帝将女人紧紧抱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又去亲她。
她低着头躲开了他:「皇上都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不知羞,外头还有宫人看着呢。」
仁帝总算略略展颜,仍在女人额上亲了一小口:「朕高兴,他们敢说二话么?」
德妃见他心绪舒展了,这才语带娇羞地开口:「臣妾饿了,想与皇上一起用膳。」
「好,朕这就传膳,与爱妃一起用膳。」
吴公公一听传膳,胸口压着的大石「呯」的一声就落了地,宫人皆称德妃是皇上的药,果然啦,药到病除。
两人一起在威仪殿用完了膳,仁帝又将德妃送出了宫门,看着女人的身影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他才转身回了殿门。
他再次坐回到案前,饮了足足一杯参茶,思虑了良久,这才沉声吩咐吴公公:「备辇,去德宣宫。」
德宣宫在冷宫的后头,平时极少有人来这边,一来是怕沾上晦气,二来也怕招惹了这里的谁惹来麻烦。
仁帝仅在刚软禁宋承的那一年来过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是同根生的两兄弟,同处一座深宫之中,竟再未相见过。
当吴公公取下德宣宫大门上沉沉的大锁时,那锁链上的锈灰竟在地上落下了厚厚的一层。
仁帝朝身旁的冷凡看了一眼,低声吩咐:「你们都退下吧,朕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皇上,还是由臣陪您进去吧,毕竟……」
仁帝打断他,「不用了,他是朕的兄长,不会伤害朕的。」
冷凡无奈,只得抱拳应「是」,但目光仍紧跟着仁帝,生怕出一点闪失。
巍峨的大门沉闷地「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豁口,仁帝提脚跨进门槛,只身进入豁口里,继而沿着门后的甬道徐徐行往殿内。
殿前一片寂静,廊柱上的油漆已变得斑斑驳驳,檐角的灯笼也早褪去了颜色,但目力所及皆整洁有序,连甬道的小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
仁帝刚踏上殿前的台阶,便一眼望见正在前厅里习字的宋承,他一袭灰色长衫,面容形销骨立,腮下还生了浅浅的青须。
仁帝刚一在光影里站定,他便于长案前抬起头来,对视的片刻,流失的光阴也好似在瞬间被拉回。
宋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眸,恍惚了一瞬,仁帝轻声唤了声「哥」,他才眼睫轻颤地反应过来,道了声「皇上来了」,继而放下毫笔绕过案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仁帝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抬眸看他,心中五味杂阵:「你老了。」
宋承微微一笑,因为这笑,他清瘦的脸上看似也略略圆润了一些:「岁月不饶人。」
仁帝扭头看了眼案上的字迹,仍是遒劲有力的草书:「你这点喜好倒是没变。」
「若无这些,何以度日?」
仁帝垂目,抿了抿唇,又唤了声「哥」。
他眼睫乱颤,一时竟无言以对,被软禁的这些年,他其实早已忘了他曾是他的哥哥。
仁帝抬起头来看他,坦诚相告,「有一位楚大学士,重新调查了你那桩案子,我已得知你系冤枉,李大将军也系枉死。」
宋承闻言身子一软,往后退了一步,所幸手掌扶住了旁边的案桌,但他面上却神色不显,仍是一副恭谨的模样,王顾左右而言他:「那位楚大学士,是楚玄德的儿子么?」
「是他的孙子。」
宋承又是微微一笑,看向殿外的天光:「没想到他的孙子都这般大了,光阴当真过去了好久呀。」
光阴已如尘土般将他深深掩埋,他若想爬出去,须得趴开那一重又一重的光阴,明明他期待这一刻期待了许久,但真到此刻,心中却莫名生出许多胆怯来。
「你恨父皇吗?」仁帝问他。
他淡然地摇头:「这都是定数,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要走。」
「哥。」仁帝再次唤了一声。
他抬眸看他,嘴上仍是不敢应。
「我会让你离开京城,给你一块封地,让你自由自在尽享富贵,往后你便找个对你好的女子,成一个家。」
他自被立为太子,一直未选太子妃,之后含冤下狱,到如今仍是孑然一身。
「这样好吗?」他无措地搓着两侧的衣摆,「皇上让我活着,且还给我封地,会不会让人觉得我怀有二心?」
「哥,这也是文茵的意思。」
一听「文茵」二字,他的手掌蓦地捲起来,指尖掐进了肉里,掐得他手臂微微发颤,但面上仍是风平浪静:「文茵……她还好吗?」
「她好,替我生了两个公主、一个皇子,她也希望你过得好。」
宋承胸口一松,面上露出一抹欣慰来,沉默了片刻,低声开口:「那就按皇上的意思,我去封地。」他说着顿了顿:「皇上与文茵……要一直好下去。」
仁帝心头一热,声音也有些哽咽:「哥放心。」
系了多年的心结终于慢慢打开,即使曾经沧海难为水,好在他们已在竭尽全力地靠近彼此,哪怕仍有遗憾、委屈、不甘、愧疚,且让漫长的岁月去慢慢填补与抚平吧。
宋承在两日后离开了京城,这一日阴雨绵绵,和风轻拂,德妃爬上了宫中最高的阁楼,看着送人的车队缓缓驶出了城门,曾经以为一眼万年,却终因命运多舛错身而过,愿从此你的深情不被辜负,我的身旁有人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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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帝撑了一把油绸伞跟着登上阁楼,依偎在德妃身边:「会想他吗?」
「更多的是愧疚。」
「爱妃放心吧,他会好,我们也要好。」仁帝说着伸手将女人轻轻拥入怀中。
女人将脑袋靠在他肩头,一直看着细雨中的车队只剩了一个小黑点,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皇上。」
「朕在。」
「楚世子也该放出来了吧?」
「爱妃别急,快了。」
天牢里。
楚哲与郑时初的囚室正好位置相对,中间隔着一条走廊,通过栅栏门的缝隙,两人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身影。
但楚哲一连几日在囚室内闭目养神,压根儿懒得朝郑时初这边张望,倒是郑时初时不时地要朝楚哲那边瞄上几眼。
他自始至终也没弄清楚,楚世子究竟掌握了他什么把柄?
他知道他在查他,却也知晓他并未查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皇上也将他抓了进来。
但他郑时初可不是吃素的,是两朝元老不说,且还是皇上的岳丈,吃的盐可都比对面那小子吃的饭要多,不就是入一次狱么,丝毫吓不着他。
好歹还有德妃娘娘在宫里头撑着呢,她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定也要放过他的。
因此这几日他都在静静等待,等着皇上下旨释放他。
这一日皇上的贴身太监吴公公甩着拂尘入得天牢,行至二人囚室间的走廊上,高声传旨:「皇上口谕,楚大学士秉公查案劳苦功高,即刻释放,恢復原职。」
郑时初终于不淡定了,飞身扒在囚室的栅栏门上,急切地问:「吴公公,那老夫呢,皇上可说了何时释放老夫?」
吴公公不失礼貌地客气一笑:「实在抱歉呀郑尚书,皇上的心思老奴也猜不着,您就在狱中再等等吧。」说完便示意狱卒赶紧给楚哲打开囚室门。
楚哲自始至终皆是一副淡然的神色,出了囚室也并未急着离去,而是满脸戏嚯地靠近郑时初的囚室,蹲下来,隔着栅栏门的缝隙轻笑一声,「郑尚书,要不咱俩来打个赌怎么样?」
郑时初绷着面色,瞪着眼,大张着鼻孔:「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第121章 我喜欢你
楚哲往栅栏门前靠近了两寸, 压低了声音:「你老不是一直在谋划着名想让五皇子夺储么,在下觉得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郑时初神色微敛:「此话何意?」
「你且听好了, 此次若是皇上杀你, 日后必会立五皇子为储,若是不杀你,五皇子则立储无望。」
郑时初气得脸都黑了, 咬牙切齿:「一派胡言。」
「郑尚书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皇上虽仁善,却也不是个好煳弄的君王, 你且看好了,他绝不会允许有你这样的外戚来玩弄皇权的, 保重吧。」
楚哲说着从栅栏门前站起身,又朝着郑时初轻笑了一声, 继而提起长腿转身走了。
郑时初眉头蹙紧怔了怔, 随后身子一软跌坐到了囚室的草蓆上,他总算明白过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此时皇上越是宠幸德妃、越是有意立五皇子为储, 杀他的可能性便会越大!
「老夫命该休矣。」他沉痛地哀嘆一声。
天牢外。
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在下着绵绵细雨,这会儿云层后却隐隐洒下阳光来,金灿灿的,照得人脸上也喜气洋洋的。
楚哲今日出狱, 周为陪着国公爷亲自来接了,鲁氏与楚玉书也亲自来接了, 连姜欣然得知消息后也坐着马车赶过来了, 几人将天牢大门围了个满满当当。
楚哲刚一在大门口出现, 国公爷与鲁氏便双双拄着拐杖冲上前去,嘴里还不忘念叨:「哎哟,我的子仲吃苦了。」
「我的外孙可是大英雄,没给他母亲丢脸。」
「咱们两家可总算是出了个有用的人。」
醋意满满的周为:「……」他不算是有用的人么?
楚哲略略安抚完两位老人后,目光便落到了不远处的姜欣然身上,她正站在马车前,眨着一双幽黑的杏眼默默地看着他。
他心头一暖,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提腿阔步朝她行去。
行至近前,他难掩如潮水般汹涌的心绪,垂目看她,喃喃低语:「姜欣然,我可以抱你了吗?你答应过的。」
姜欣然有些羞怯,低头「嗯」了一声。
他张臂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当身体相触的剎那,彼此心里那块空了许久的地方终于被填得满满当当。
「姜欣然。」
「嗯。」
「我好想你呀。」
他深深嗅着她身上的清香,手臂从她的肩挪到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才好。
她靠在他结实的胸前,一时也百感交集,又难过,又高兴:「世子辛苦了。」
「不辛苦。」
「身上有伤吗?」
「没有,皇上叮嘱过了,不准他们对我用刑。」
「还是……辛苦世子了。」她肩膀一抽,喉头哽咽。
他感觉到她身体的瑟缩,略略松开手臂,低头看她,才知她脸上已满是泪水,不由得一怔:「你哭了?」
她头一扭,再次埋在他的胸前:「我……就不能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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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
「嗯?」
「不许躲,让我看到你的眼泪。」他说着从自己胸前将她的脸掰出来,轻轻给她拭泪,唇边含笑,「真好。」
她嗔怪他:「我都哭了,世子还笑。」
「嗯,你终于敢在我面前哭了,我开心。」她终于不与他见外了呀。
姜欣然羞得将头扭过去,不让他擦泪了。
他温柔一笑,收紧手臂,再次将女人拥入怀中,「姜欣然。」
「嗯?」
「我想娶你为妻,你嫁给我好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对你,尊重你,这辈子都死心塌地地守着你,好不好?」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末了,才应了句:「我得想想。」
「姜欣然你在耍赖。」
「我没有。」
「你就有。」
她试图挣脱他的怀抱,甚至王顾左右而言他:「世子,他们都看着呢,会……笑话我们的。」
他不想松开她,仍牢牢地抱着她:「随他们看,随他们笑话,不怕。」
旁边众多「灯泡」确实有些看不下去了,国公爷一手拄拐,一手挡住眼睛,面色半喜半忧:「这怎么回事嘛……现在年轻人都这样么?」
周为翻了个白眼:「现在年轻人可都如我这般规规矩矩的,也就他们这样了,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鲁氏听这话不买帐了,这可是他的亲孙子,「谁遇上心爱之人后不放纵放纵呢,这位侄孙子怕是还没遇到过自己的心爱之人吧?」
这话说得,呛得周为答不上来了。
他怎的没遇上过心爱之人?他的心爱之人被她的亲孙子抢了呀,他抢不过,也打不过,忍得好辛苦呀。
罢了,还是忍了吧,只能忍了!
此时那对如璧人般的男女仍腻歪地抱在一起。
「姜欣然。」
「嗯?」
「你得送我回府。」他想她多陪他一会儿。
「好。」
「你还得做糕点给我吃。」
「好。」她顿了顿:「世子。」
「嗯?」
「你身上……都是稻草的味道。」
「嗯,在囚室里天天睡草蓆。」
「早点儿回府去洗洗,好不好?」
「好,听你的。」他温柔一笑,终于松开了她,继而牵着她往楚家马车走。
姜志泽从身后的马车跳下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了声,「姐夫,你真勇敢。」今日他歇课,特意陪姐姐来天牢接人。
楚哲一愣,回眸,第一次在少年面前露出温暖而随和的笑:「谢谢你。」
周为忍不住又要插言了:「臭小子,你可别乱叫,人家早就不是你的姐夫了。」
鲁氏闻言不罢休了:「怎的不是姐夫了,如今他俩的关系明眼人一看便知。」
沉默了许久的楚玉书冷哼一声:「他们不是早就和离了么,怎的还是姐夫呢?」
鲁氏一听自个儿子也是一口浑话,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东西究竟有没有脑子、有没有心?还不知自己是哪头的么?」
好吧,一把年纪的楚玉书又当众挨骂了,他好气呀,可再气又能怎么办呢?如今他在侯府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了,以前他还能动不动就将儿子臭骂一顿,或抽一顿鞭子,现在他还敢么?怕是他的老娘会找他拼命,怕是国公爷也会跟着骂上门,想到此,他干脆不吭声了,气咻咻上了自个儿的马车。
大家寒暄几句后也各自道别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赶马,迎着初露的阳光,驶向京城的各条街道。
与此同时,宫中。
仁帝向军机大臣陆鹏飞下达好几条旨意:「处决兵部尚书郑时初;处决刑部尚书李北天及仵作赵远;流放尚书府郑元辰;捣毁城外兵器铸造点,涉案人等一律流放;释放伯爵府世子赵天磊;释放原大理寺卿蒋伯辉,让流放的大理寺众官员回原籍,若有需求的,可官復原职;给先帝朝冤死的李光磊将军树碑立传,。」
楚哲与姜欣然刚到达侯府,跨过像征吉祥的火盆,吴公公便亲自上门,一一给他传达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说了,此案虽未公审,但涉案人员一个也别想逃脱,皇上还说了,往后楚大学士除了料理朝中事务,还须得兼任五皇子少师一职,这可是德妃娘娘亲点的。」
「多谢皇上隆恩,也辛苦公公了。」
吴公公又递上手里的锦盒:「这是皇上让老奴带给您的,说是原废太子宋承,也就是现在的允王为表达对您的谢意,在动身去封地前特意给您留下的。」
楚哲接过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好的宣纸,轻轻展开纸页,上面用肆意飞扬的草书写了一个大字:恩。
仅仅一个字。
看着这个字,他心头竟莫名轻轻一颤。
有些人,虽从未相识,也从未谋面,却在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能让他们彼此影响一生。
宋承谢他的解救之恩,他又何尝不谢他的玉成之恩,若不是他这数年的委屈,他又怎能因此遇到这辈子最为心爱的人?
他无以回復,唯有感念!
待送走了吴公公,楚哲这才顾得上从头到脚地洗漱。
怡安院的婢子小厮早已被鲁氏偷偷遣散,屋内只剩他和她。
姜欣然一边在主卧给他准备衣物,一边面露喜色地絮叨:「这么说来,姑父姑母马上就能从边地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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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高兴,他也跟着高兴:「嗯,应该很快了。」
她唇角飞扬,眸中熠熠生辉:「太好了,我又能见着他们了。」
「姜欣然。」
「嗯?」
「我沐浴时,你能不能坐在盥室外陪我?」
「好。」她现在高兴,什么要求都愿意答应他。
「你还得陪着我说话。」
「好。」
「你还得……给我更衣。」
「好。」
将他送进盥室后,她果然端了张圆凳坐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听着他沐浴时的水声,脑中想着姑父姑母回来后的种种,心情别说多惬意了。
「姜欣然。」他隔着浓浓的白雾朝门外喊她。
「在呢世子。」
「我的巾子掉了。」
「那我重新给你拿一条。」她说完想也未想,转身就进了盥室,待穿过白雾一眼望见光着膀子靠在浴盆里的男人时,她才勐然一怔,慌忙转身,背朝他,霎时满脸发烫。
「姜欣然,巾子在你左边的木架上。」他故作镇定地提醒她。
她捂了捂发烫的脸,扯下巾子,偏着头避开视线,将巾子放到浴盆里后脚步匆匆地出了盥室。
看着她害羞的背影,他弯起嘴角轻轻一笑。
他多想得到她呀,多想与她做那晚做过的事呀,可这事怎么开始呢,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他只能将她留在身边,拉着她一点点靠近自己。
「姜欣然。」她刚一坐下,他又在喊她了。
「在呢。」
「那件事……你要想许久吗?」
「哪件事?」
「我娶你为妻的事。」
姜欣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没吭声。
「为何不说话?」
「我……我还得去问问母亲,问问姑母。」
他也沉默了下来。
随后盥室内突然传来一声大的水响,好似男人从浴盆里站了起来,继而又是一阵寂静。
他终于出声:「你的主意这般大,怎会在这件事上决定不下?」
「我……我就是……决定不下。」
他闻言又不出声了,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
随后他在屋内唤她:「姜欣然,能进来给我更衣吗?」
「哦。」她绞着手指,从圆凳上起身,心怀忐忑地进了盥室。
他早已自己穿好了中衣,在屋内的木架旁长身而立。
槛窗的光从一侧照过来,映得他面容俊朗身形健硕,白皙的肌肤蒙着一层淡淡水汽,修长的脖颈喉结挺立,微敞的领口下还可见他凸起的锁骨,当真是好看得如天上掉下的仙君似的,姜欣然的胸口勐地跳了一下。
她拿了他的外衣给他披上,继而穿进他两侧的胳膊,他好高呀,她给他系领口的盘纽时须得踮着脚,将手臂高高抬起。
他的手掌蓦地扶住她的腰肢,往上一滑来到她的腋下,若再滑动便会碰着她的胸了,她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他却往上轻轻一提,一把将她抱到了旁边高高的石台上,让她安安稳稳地坐着了。
她坐,他则站,两人终于高矮相当了。
四目相对,气息交织,光被他挡在身后,暗了几重。
他的声音浑厚而温柔:「姜欣然,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怕。」
「你明明在退缩。」
她微微垂下头,想躲开他的视线,他却与额头抵着额头,让她躲不开。
她闻到了他身上胰子的清香,混得那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沁人肺腑:「世子。」
「嗯?」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也是,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我不确定……是不是喜欢你,所以……」
「我确定喜欢你。」
他在她的额上摩挲着,他身上温热的气息似要将她融化了,「姜欣然。」他呢喃着她的名字。
「嗯?」
「我不想……再离开你了。」他的声音缠缠绕绕。
第122章 郎情妾意
「我不想……再离开你了。」他的声音缠缠绕绕。
她的一颗心也变得暖乎乎、潮乎乎的, 像灌入了一股暖流,好似瞬间也要化掉了, 变成一滩水了。
他的气息愈加灼热。
她有些慌乱, 「世子,你能不能……冷静一些。」
他此时没法冷静,早已轻轻贴上她的小脸, 她低头躲他,他就托住了她的后脑勺,继而将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出人意料的是, 姜欣然并未反抗,而是任他长驱直入攻城掠地, 炙热而不放肆,轻柔而不生涩, 直至她喘不上气来、轻轻「唔」了一声, 他才慢慢地松开了她。
她未反抗,他感觉欣喜, 却也不敢任意妄为。
「姜欣然。」他仍如先前般与她额头相抵, 灼热的气息令人沉醉。
她羞得垂下眼眸, 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我入狱,是不是把你急坏了?」
「没有。」她口是心非。
男人弯唇一笑:「那你还去找德妃娘娘?」
「我……我不过是顺便。」
「你看着我。」
她不敢看,害羞。
他便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看他。
她脸颊已烫得恍如自己置身于梦境中,眼睫轻颤, 抬眸,面前的男人目光痴缠, 七分媚, 三分妖, 还带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当真是诱人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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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谢谢你。」
她的胸口「怦怦」乱跳,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
他却继续说,声音浑厚而温柔,如羽毛般扫在她的耳衅,「你记住了,我们的事,不管你还犹豫多久,我都在等你的回答,时时刻刻地等着。」
姜欣然微微一偏头,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那也请世子……矜持一些。」一定是他的不矜持,才让她的胸口狂跳不止。
「哦。」他乖乖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我会尽量忍住的。」忍不住时她也不会怪他吧?
她垂目低喃,「世子外衣都还没穿好呢。」
「我自己来。」他说完再次扶住她细细的腰肢,一把将她从石台上抱了下来,继而三两下穿好了外衣。
「既然世子自己能穿,干嘛……还喊我进来?」
他眼神温柔得能拉丝:「因为我想亲你嘛。」
姜欣然羞得红了耳尖,「世子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他也当真厚脸皮地「嗯」了一声。
她一瞬间词穷了,靠着身后的石台,喃喃低语:「世子快些系好腰带吧。」
「好。」他又三两下将玉带系在了腰上。
「世子饿了吗?」
「你呢?」
「饿了。」
「我们一起去用膳。」
「好。」
她说着逃也般穿过他身侧往盥室外走,他却从身后一把牵住了她的手,继而掌心一翻,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
两人一起用完了膳,又饮了些茶水,姜欣然还给他在后厨做了两盘糕点,这才准备收拾着回明德街。
「我送你。」楚哲跟着她起身。
姜欣然看了看他,眼里仍有未退却的羞怯:「我送世子回府,世子又送我回明德街,送来送去的,怕是会没完没了了。」
总想黏着她的楚哲:「待会儿我自己回来,就不用你送了。」
她也不再与他分辩,都随了他。
丁秋生早已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待楚哲扶着姜欣然上了马车,几人便直朝明德街的方向驶去。
此时锦秀苑里,孙姑姑眉开眼笑:「老夫人果然料得没错,世子又将姜姑娘送回去了。」
坐于矮几旁的鲁氏心满意足:「这两人如此秤不离砣的,迟早得重新在一起。」
「咱们要不要再推世子一把,催他去姜家提亲,趁着这两人的热乎劲儿,早点把好事给办了?」
「不可。」鲁氏摇了摇头:「子仲那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谁都逼不得他,越逼他越逆反,眼下咱们都别急,等着他自己来与老身说提亲的事吧。」
「还是老夫人沉得住气。」孙姑姑说着又顿了顿:「按说咱们世子有才有貌,门第也高,该与京城哪位达官贵人结亲才对,老夫人怎的也牢牢盯住这位姜姑娘了?」
鲁氏微微一笑,「千好万好也抵不过子仲自个儿喜欢呀,再说了,这姜姑娘虽出身低了些,心思却玲珑得很,这次若不是她冒险使一把劲,子仲哪能这般顺利出天牢。」说着她又长长舒了口气:「想到之前子仲那般责怪老身之时,她也是两方关照,从未说一句烂话,老身对她只有感激呀。」
「那老奴就祝愿老夫人得偿所愿,早点抱上曾孙。」
鲁氏微微一笑:「你呀,每回都能说到我这心窝子里。」
主僕二人又是一阵说笑。
此时天牢里,刽子手已提着鬼头刀入得郑时初的囚室,室内光线昏暗,但锋利的刀刃仍闪出粼粼寒光。
郑时初盘腿坐于室内的草蓆上,觑着眼看了看刽子手,嘴角竟溢出一抹笑来,苦苦博弈一世,没想到,他想要的结果竟需用他的性命来换。
罢了,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只愿五皇子登基那日,还能记起他这个为之付出性命的舅舅。
狱卒上前一步给他戴上刑具:「郑尚书,得罪了,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小的也不敢违抗,愿您踏上黄泉路后别怪小的。」
郑时初毫不理会,重新闭上眼眸,任凭狱卒给自己戴上镣铐。
随后刽子手拿起随身携带的酒罐,饮下一口酒,「噗」的一声喷在了鬼头刀上,酒香霎时溋满室内。
待酒液滑过锋利的刀刃,刽子手又上前一步,挥刀就朝郑时初砍了下去,郑时初甚至都没来得及再次睁开眼眸,便刀起头落,温热的血溅湿了整整一面墙。
一旁的狱卒吓得脸都白了。
承晖殿里,德妃在「咚咚」地敲着木鱼,嘴里也喃喃地颂着佛经,她知道兄长今日要走,他造孽太多,她没脸救他,也救不了他,只愿他在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咚咚」声持续地响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停下来,问杏儿:「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到了申时。」
德妃长长吐了口气:「兄长应该已经走了。」
「娘娘节哀。」
德妃沉默了片刻:「近一月内,本宫所有膳食皆改为素食吧。」
「是。」
「辰儿要被流放了,在库房多备些银票,差人给他送去。」
「是。」
德妃又长长一嘆:「早点安排五皇子与楚大学士见面吧。」说完她缓缓行至宫门处,抬眸看向明晃晃的天光,心头好似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而此时明德街的梨花巷口,楚哲刚扶着姜欣然下了马车,与她双双步入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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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娘正抱着蓁蓁哄她入睡,一见到这面若冠玉的二人,立马眉开眼笑,笑得眼尾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儿:「哟,世子来啦,玉儿,快上茶。」
玉儿看着这登对的二人,同样兴高采烈:「奴婢马上来了。」
姜志泽闻声也从后院跑出来,大声唤了声「姐夫」。
众人又是一怔,好歹他真不是他的姐夫了,不过谁知道以后是不是呢,所以也没人去计较了。
楚哲唇角带笑,扭头朝丁秋生使了个眼色,丁秋生会意,立马转身从马车里拿出一副弓箭,递到姜志泽手上:「这是世子送给小公子的。」
姜志泽接过弓箭,喜得瞪圆了眼:「真的吗?」
楚哲「嗯」了一声,语气温和地应道:「读书之余还须得强身健体,练好功夫。」
姜志泽兴致勃勃地将弓箭拿在手里试了试,大声道:「我知道啦,谢谢姐夫。」说完一蹦三尺高地跑出了店门,去向他的同窗炫耀去了。
李春娘看着姜志泽的背影直摇头:「你看这孩子,一得意就忘了形。」
楚哲略一躬身:「伯母言重了。」
李春娘看着彬彬有礼长相俊朗的世子爷,心里是越看越喜,一边哄着被吵醒的蓁蓁,一边吩咐女儿:「然然,喝完茶你且带世子去后院,前头太吵了,怕扰了你们。」
姜欣然瞄了眼男人:「母亲,世子不过是送我回来的,他府里还有事要忙呢,就不坐了。」
楚哲:「……」他明明想坐一坐的,明明想黏着她的。
李春娘尴尬一笑:「那也成,也成。」说完又去哄手里哭闹的蓁蓁了。
蓁蓁压根不想睡了,她听到了姜欣然的声音,正吵着要她抱呢。
姜欣然只得伸手将小傢伙抱了过来,小傢伙一挨着她的身体,嘴里便立马止了哭,瞪着一双滴熘熘的眼珠四处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楚哲身上。
楚哲被小傢伙瞪得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要如何逗她。
姜欣然却游刃有余,「蓁蓁是不是看到一个哥哥了呀,想不想要哥哥抱呀?」
蓁蓁脑袋一偏,扑到了姜欣然的胸前,她才不想要陌生人抱呢。
楚哲却一本正经,「她不能叫我哥哥。」
「那叫什么?」
他抿了抿唇:「蓁蓁以后叫你什么?」
「待她能说话了,须得叫我母亲。」
「那她须得叫我……」本来想说「父亲」二字的,可他害羞,说不出口,只得又改口:「那也不能叫我哥哥。」
姜欣然斜了他一眼:「成,不叫你哥哥,叫你叔叔总行了吧?」
不行,叫她母亲,就须得叫他父亲才对,罢了,以后再说,「当真不打算让迟明轩认这孩子么?」
姜欣然暗暗一嘆:「郑淑娴在那么难的时候也未曾找迟明轩帮忙,想必她是不想与他有什么关联吧,再说了,迟明轩乃新晋状元,眼下也未说亲,勐然间多个孩子,估计也挺为难的,还不如就让我先养着。」
他不快地抿了抿唇,「你倒是还在为他着想。」
「你不开心了?」
他不承认,「没有。」
她抿嘴偷笑,压低了声音:「你吃醋了。」
「姜欣然。」
「嗯?」
「你给我好好地想要不要嫁给我的事。」
「哦。」
「我走了。」
「我送你。」她抱着蓁蓁将他送上马车。
进入马车前楚哲再次看了眼呆萌的蓁蓁,又看到姜欣然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心底竟也莫名生出几许醋意来。
他好羡慕这孩子呀,可以这般肆意地挂在她身上,还可以每晚——和她睡,唉……他黯然地钻进马车,走了。
到了夜间,待一切收拾妥当,姜欣然便抱着蓁蓁回了屋,正欲给她换尿片,李春娘又端着一碗糖水进屋。
「母亲又给蓁蓁餵糖水,夜间不得又尿成河了。」
李春娘满不在乎:「尿床了又不是你洗,我洗。」
「母亲的身体就不是身体么?」
「未必让娃儿饿着,不让她吃?」
姜欣然没好气地一嘆:「我给蓁蓁备了比这金贵百倍的牛乳,牛乳干一些,也养人许多。」
「可蓁蓁就爱喝这口糖水呀。」李春娘说着又去逗蓁蓁:「咱们也须得吃点儿自己爱吃的不是。」
姜欣然当真拿老人没辙,罢了,都随她吧。
李春娘一边餵糖水,又一边开问:「眼下世子也出狱了,你姑父的案子也昭雪了,你们俩……究竟有个什么安排?」
「什么什么安排?」
李春娘一顿,斜了女儿一眼:「你俩如今这样联络着,总须得要有个结果吧?」
姜欣然抿了抿唇,眸中露出几许羞怯来:「母亲又来套女儿的话了。」
「咋的,为娘还不能与你谈谈心了?」
姜欣然垂目,弯着手指轻轻抚弄蓁蓁的脸蛋,好半天没吭声。
李春娘抬眸看她:「咋不言语了?」
「母亲。」姜欣然的语气低下去:「世子说……要娶我为妻。」
李春娘闻言惊得手一晃,碗里的糖水「啪」的一下洒在了蓁蓁的衣襟上,蓁蓁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春娘却端着碗咯咯笑起来:「当真,是妻不是妾么?」
姜欣然一边哄蓁蓁一边嗔怪:「母亲,你都吓到蓁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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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娘眼下顾不得其他,「你且回答为娘的话。」
「是,世子说了,是妻不是妾,以后也不会纳妾。」
李春娘高兴得泪珠子都要涌出来了,抹了一把眼角,又忙着给蓁蓁擦身上的糖水:「唉哟我的宝,是姥姥一时高兴忘形了。」擦完又抬头问:「世子何时来提亲?」
「我还没应呢。」
李春娘「嗖」的一声从圈椅里站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为何不应?」
姜欣然嗫嚅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世子。」
「你咋不喜欢他了?他这次入狱了,你急得就跟失了魂一般,还冒那么大的风险进宫为他求情,你不知自个儿所想,为娘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姜欣然抱着蓁蓁转了个身,背朝母亲:「那我也……须得问一声姑父姑母的意见吧,毕竟这是人生大事。」
「行,你姑父姑母养你这么些年,待他们回来你告知他们一声也是应当的,不过他们也定不会反对的,好歹世子还是他们的恩人呢,更要紧的是,你们心里都装着彼此,郎情妾意,多好的亲事呀。」
李春娘心里的喜悦按也按不住:「我还须得赶紧告知你父亲一声,他做了半辈子白日梦想攀上高门大院,眼下倒是便宜他了。」说完提脚就出了屋门,连碗勺也没拿,连娃娃也不管了。
姜欣然看着李春娘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母亲活到这把年纪,何时这般不稳重过?
而北门大街的后巷里,迟明轩正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一凡在不停苦劝:「大人,您少喝些,明日还要上值呢。」
迟明轩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喃喃低语:「楚世子出狱了,他竟然又出来了。」
「大人,您别多想这些不相干的,眼下仕途要紧呀。」
「仕途?」迟明轩苦笑一声,踉跄着起身:「我从小就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在私塾干些杂活才有了读书的机会,我在这世间本就无牵无挂无依无傍,遇到姜欣然才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喜悦和幸福,若是没有她,这仕途的好与坏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说完跌跌撞撞地出了屋门,站在台阶上对着夜幕大喊:「姜欣然我不会放手的,姜欣然……」
那声音悽苦、绝望,在漆黑的夜空反覆盘旋。
第123章 迟明轩疯魔
这一日, 姜欣然如往常那般大清早便开了店门,继而与玉儿清点书册补充货架, 胡大胡三则将后院库房的书目一一搬出来。
几人忙活一阵, 用完早膳,便渐渐有了顾客上门,店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姜欣然站在柜檯前结帐, 忙得整个上午也没挪动一下,眼看着又快到午时,她结完一拨帐目后欲饮些茶水润润嗓子, 蓦地见到店门口跑进一虎头虎脑的男娃。
男娃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衣衫褴褛, 浑身脏兮兮的,进门就大声问:「谁是姜欣然?」
姜欣然一愣, 忙从柜檯前走出来:「我就是, 你有事吗?」
男娃抬手往对面的云兮酒楼一指:「那边二楼包间,有位客倌在等你, 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一叙。」
姜欣然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往对面看了一眼, 这不正是上次她发现有人影闪过的窗口吗?上次她还怀疑那人影是楚世子呢, 不过究竟是谁最后也不得而知。
「那位客倌可说了自己姓甚名谁?」
男娃摇头:「没有。」
「是一位什么样的客倌?」
男娃偏着头想了想,「看上去很年轻。」
莫非是楚世子有事想与她单独聊,可在后院不也能聊么?还是真有旁的人特意来找她?
她一时心生好奇,嘱咐玉儿几句后便出了店门,毕竟就在对面, 仅隔着一条马路,一眼就能望到, 故尔她也未深想。
姜欣然如上次那般直接进了酒楼大堂, 跑堂伙计赶忙过来招唿, 她歉意地微微一笑:「我是去包间找人的,不吃饭。」
跑堂伙计也客气一笑,朝大堂正中的楼梯指了指:「包间就在二楼,夫人请便。」
姜欣然微微颔首,这便穿过大堂上了二楼。
正对店铺的那个窗口就在右侧第二个包间,姜欣然轻扣门扉,「咚咚」声才响了两下,门扇便「吱呀」一声轻轻打开。
迟明轩站在门内,一袭长衫,面露微笑,清秀的脸颊略略凹陷,看上去愈加消瘦而憔悴了:「欣然,你来了。」
「明轩哥?」姜欣然微微一怔:「你为何不去店里?」用这样的方式找她见面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迟明轩仍是一副温柔而谦卑的神态:「我有重要的事想与你说,这里自然方便一些,你且先进来吧。」他说着将门拉开了更大的豁口。
姜欣然微微一侧身进了包间,只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明轩哥有什么事非得要在这里……」
话未说完,她便感觉背后有只手臂环住了她,继而一只帕子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她霎时感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腿一软倒了下去。
在倒地之后她清晰地看到了迟明轩的脸,他温柔地说:「欣然,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随后,她便晕死了过去。
迟明轩小心翼翼地将姜欣然抱到了一旁的软榻上,继而有条不紊地给她换上了一套略显老气的外衣,且还将她的髮丝轻轻夹于耳后,再用白色帷帽挡住了她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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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轻巧、细腻而温柔,带着无尽的耐心与深情,仿佛真是在照顾自己的妻子一般,最后他将她轻轻背到了背上,嘴里念叨着:「欣然,我们回家了。」
迟明轩背着改头换面的姜欣然堂而皇之地出了酒楼,堂而皇之地钻进了街边租来的马车里,车夫一甩响鞭,马车便朝明德街的另一头疾驰而去。
酒楼里依然人来人往,对面的见明坊里依然生意兴隆,搭载姜欣然的马车却已缓缓消失在午时将尽的天色里。
姜欣然再次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身上覆着大红的锦被,四周的帐幔也是大红色,红烛晃动,让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
她想从床上坐起来,胳膊在被窝里支了支,却使不上力,整个身子动也不能动,她倒抽一口凉气,扭头,一眼望见坐于床衅的迟明轩。
「欣然,你醒来啦?」他仍是微微一笑,「你身上的药劲还未过,再等一个时辰,便能大好了。」
姜欣然蹙着幽黑的眸朝屋内瞟了两眼,恍如置身于一场梦境中:「这是哪儿?」
迟明轩转身给她去倒茶水,一边倒一边不经意地回:「往后这儿便是你的家了,你和我的家。」
姜欣然觉得不可思议:「明轩哥你究竟在做什么?」
迟明轩端着为她倒下的茶水,神色温柔而谦和:「欣然,我这些时日挣了不少银子,特意在京城买下了这栋宅子,如今手里也还剩不少银钱,足够我俩的锦衣玉食了。」他说着朝屋内指了指:「你看,这新房便是我亲手布置的,里面每一样家什也都是我亲自去买的,你喜不喜欢?」
姜欣然怔怔地看着迟明轩,哪怕他面色温柔谦和,她却仍感觉到了几缕诡异的恐怖:「明迟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疯了?」
迟明轩微微一笑,将茶水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语气极为平静,「欣然,我没有疯,我老早就这样准备着了,你放心,楚世子能给你的生活,我也能给。」
姜欣然觉得他一定是疯了,咬牙吃力地往床沿处爬:「你放我回去,迟明轩你放我回去。」她第一次对他直唿其名。
迟明轩却温柔地托着她的肩将她抱回到被窝里:「欣然你别激动,再躺一躺就好了。」
姜欣然却急红了眼:「我突然不见了踪影,定会急坏家人的。」
「欣然放心,我会找机会为你向他们报平安的,待来日你安心与我过日子了,我再带你回去见他们。」
姜欣然缓了缓,努力稳住心神,往屋内扫视了一圈,屋子按喜房的样式布置,目力所及皆红彤彤一片,看上去确实费了不少心思,但偌大的屋内却没有一扇窗,仅不远处的墙角留有一扇低矮的门。
「欣然你不用看了,这屋子密封性极好,若无我的允许,你是出不去的。」
「你的意思是要想将我囚在此处吗?」
他目光虚浮地盯着床沿处,无奈一笑:「若是你有心于我,我又何须囚你。」
姜欣然苦口婆心:「明轩哥,感情是不可以这般强求的。」
「欣然,我都喜欢你好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可有强求过你一次?我甚至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心意,怕你拒绝,也怕吓着了你,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结果呢?」他苦笑一声:「若是我再不去强求,怕是要永远错过你了。」
姜欣然直言相对:「但我心里并无明轩哥,你强求又有何用?」
迟明轩垂目,喃喃低语:「你心里有没有我,我已无力要求了,重要的是你能在我身边。」他说着抬起头来,灼亮的眸中浮出一抹期待:「明日便是五月二十了。」
姜欣然吃力地从枕上抬起头:「那又如何?」
「你看,你都忘了,咱们在孟府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五月二十,那时你才十岁吧,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一袭竹青色衣裙,也是从那时起,我便喜欢上了竹青色。」
「明轩哥不该在我身上花心思的。」
「可是心思已经花出去了。」他怔怔地坐在床衅的圆凳上,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颊凹陷得更明显了,语气不急不徐:「明日五月二十,也是我决定与欣然成亲的日子,虽无旁的人参与,但我会为你备好嫁衣、头冠,好好地与你拜堂、圆房。」
姜欣然无力地将脑袋落回到枕上,语气沉静而冷酷:「我哪怕是死,也不会和明轩哥成亲的。」
「那我们就一起死。」他说着握了握拳,缓缓从圆凳上起身,踽踽往门口处行去,他瘦,哪怕是隔着衣衫,也能看到他凸出的肩胛骨。
他「噗嗒」一声打开了房门,继而转头看她:「欣然,你先好生歇息,若是饿了,床头的食盒里有我给你备好的膳食,你多少吃一些,明日,我再过来与你成亲。」
姜欣然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毫不理会。
他在门口站立了片刻,随后转身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屋门,门的那边隐隐约约传来铁链的碰撞声,那是他将她反锁在了屋内。
姜欣然绝望地盯着床顶的承尘,一直到体内的药效渐渐退去,她才踉跄着下了床榻,在屋内四处察看了一圈,除了那扇门,当真再无出口。
她狠狠地扯了几下紧闭的屋门,又大喊了几声救命,但四下里却无声无息,她无助地缩在了门口处的墙角,抱着膝,垂着头,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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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长到大,她何时让自己这般狼狈过,哪怕当日被柳若施那般威胁,也不曾被她囚禁起来呀。
她好想念母亲、好想念蓁蓁、好想念世子呀。
想到世子,她胸口的某个地方就会变得格外柔软、格外踏实,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成为她心里最温暖的那股力量,此时她好孤独无助,好想见他、好想与他在一起啊!
而此时的楚哲正在书房内更衣,准备去宫中面见五皇子。
邹伯躬着背,一边将他的衣摆扯平整,一边絮叨:「今日是大日子,可得要穿隆重些,好给五皇子留下个又敬又畏的印象,往后若五皇子被立储,世子便是朝中的少傅,楚家的门楣也要因此被光耀了。」
楚哲的面色冷下来:「邹伯,不可妄议朝中之事。」
邹伯咧嘴一笑:「瞧老奴这张嘴,又瓢了。」说着拿了玉带过来,细细地给主子扣上。
收拾完毕,楚哲正欲出门,丁秋生突然神色紧张地在门口禀报:「世子,不好了。」
「何事?」
「姜姑娘不见了。」
楚哲瞬间面色煞白,提腿就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备车,快去明德街。」
邹伯在后头焦急地喊着:「世子,五皇子还在宫内等着您呢,您可不能失信于五皇子啊。」
丁秋生也小跑着在一旁劝主子:「世子,见五皇子事大,要不您先进宫去,奴去明德街找姜姑娘。」
楚哲蓦地顿住步子,冷脸看他:「你且记住了,任何事、任何人都大不过姜姑娘,你且速速去备车。」
丁秋生吓得头皮一紧,不敢再劝了,立马小跑着去备车。
邹伯也躬着背,苦着脸,长长一嘆,这个主子啊,除了那位姜姑娘,怕是没人能奈他何了。
楚哲急匆匆赶到了见明坊,此时店铺里也是一片慌乱。
蓁蓁在哭,李春娘也在哭,玉儿一边抹泪珠子还得一边安慰老太太,只有胡大胡三在强作镇定地应付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楚哲从玉儿口中获知了整个事情经过,又匆匆去对面的云兮酒楼打听了一通,跑堂伙计坚称,他确实见到书肆的老闆娘上了二楼的包间,但也确实没见着她下楼。
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怎会凭空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分别在早上六点到九点。
关于楚哲眼睛的灵感,来自于太平洋上一个小岛,岛上的居民大部分是色盲,但那里的女人织出的毯子能在夜间散发出奇异的色彩;再就是,楚哲与迟明轩的人设其实是一个渐渐成为对方的过程。
能追到此处的宝子相信也是喜欢此文的,在此说声谢谢,也拜託宝子们关注专栏及专栏里的预收文,此文已近尾声,会尽快开新文哟~
第124章 欣然别怕
楚哲穿过马路走回店铺时手臂已在袖间微微发颤, 颤得那衣袖了也跟着在轻轻抖动。
丁秋生看得心下担忧,他这位主子哪怕是入狱、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 又何曾如这般乱过方寸。
「世子您别过于担心, 说不定姜姑娘只是有事离开两日,待这两日一过她就会回来了。」
楚哲仍是面色发白,气息发颤:「去找找郑时初底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再去找找这附近流浪的男娃,哪怕将这京城翻个底朝天,定也要找到姜姑娘。」
「是。」丁秋生不安地看了眼主子, 转身而去。
但主僕二人一直忙到半夜,也没找出丁点线索, 郑时初底下那帮人早就流放的流放,斩杀的斩杀, 再无一个漏网之鱼, 而明德街附近的流浪男娃也无一个是玉儿上午见到的人。
楚哲恍如失了心魂,吩咐丁秋生赶着马车不停地绕着京城转, 连每个旮旯角也不曾放过。
深夜的京城寂静而幽冷, 除了更夫不时敲出的梆子声, 便只剩他们的马车在街巷间发出的「踏踏」声,每一声都焦急而迫切,恍如战场的鼓声,狠狠地击在人的胸口上。
楚哲还不停地在车内吩咐:「去南大街。」「去北门大街。」「去后巷。」
丁秋生觉得乱了方寸的主子已全然不似那个冷静持重的大学士了,但他也没得法, 只得听从主子的吩咐如同疯了般在京城里乱绕。
如此一直绕到了五更,两人仍是一无所获。
丁秋生将马车停在松江河衅, 转身安慰主子:「世子, 要不您先在车里歇息一会儿吧, 好歹要留些精力天亮了再去找。」
楚哲如何歇得下,钻出马车一把揪住丁秋生的后领:「你将马车停在河边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她沉河了吗?」
丁秋生被揪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哀求着:「世子,您且冷静冷静,您越慌事情便会越乱,如此又怎能找到姜姑娘?」
楚哲蓦地一怔,松开了丁秋生,幽暗的夜色衬得他的面色冷峻而立体,桃花眼里的黑深不见底,他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身跳下马车,缓缓走向河滩。
夜幕下的松江河静静流淌,恍如一条白色玉带蜿蜒着流向远方,河水潺潺,平缓而有序。
楚哲扔下手中的剑,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河水中。
「世子。」丁秋生在后面大声唤他。
他毫不理会,步步向前,直到将自己整个身体埋入水中。
丁秋生说得没错,他必须要冷静下来,这个世界他能失去任何东西、任何人,但唯独不能失去姜欣然,他此时越失去方寸,便会越不得章法,如此他便要真的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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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在河水中潜了好一会儿,继而「噗」的一声钻出水面,大吸几口气后继续深深地潜了下去。
冷得刺骨的河水拂过身体,将他从头凉到脚,从内凉到外,也让他焦躁而急切的脑子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他大喘了一声再次将头伸出水面,水花四溅,掀起一阵凉意。
他仰头看向漆黑的天幕,喉结挺立,刀削般的侧脸拉出好看的轮廓,一个名字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迟明轩!
迟明轩再次出现在屋内时,身上已换上新郎的喜服,手里也拿来了新娘的嫁衣、头冠,还提了一盏橙色的琉璃灯。
他进门后「噗嗒」一声将木门锁死,这才转头看姜欣然,语气仍是温柔而谦和:「你昨晚睡得可还好?」
姜欣然正拿着剪子在剪灯芯,神色淡然,答非所问,「这屋子是在地下吧?」不然何以她唿救时无人应声,何以他来时手里还提着灯盏。
「欣然还是那般聪慧,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迟明轩微微一笑,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愈加清秀而娴静,仍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当初我买这栋宅子时,便是看准了地下这间屋子。」
姜欣然抬眸看他,闪烁的烛火下,幽黑的杏眼里皆是粼粼冷光:「明轩哥这是何苦。」
迟明轩将手里的衣物放到屋内的床榻上,同样答非所问:「欣然还是赶紧换上嫁衣吧,待吉时一到,咱们便要拜堂了。」
「我不会与明轩哥拜堂的。」她拒绝得果断。
他对她有着极好的耐心:「不拜堂也可以,那咱们就直接圆房,待圆了房,你也就是我迟明轩的妻子了。」他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极狠的话,说完朝她逼近了两步。
他即使清瘦,却也高了她半个头,想要制服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姜欣然举着剪子后退了一步,眸中没有畏惧,只有果断与坚定:「明轩哥若执意要如此,不只不会赢得我的喜欢,反而会让我心生厌恶。」
听到「厌恶」二字,他眼睫轻颤,苦笑一声:「若无喜欢,厌不厌恶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他说着看了眼她手里举着的剪子,那是前房主留下的,只怪他没来得及清理:「欣然,你别逼我用强。」
「我都被你囚禁了,你还没用强吗?」
「哪怕你拿着剪子,也是打不过我的。」
「那我也要拼死一搏。」
他温柔地应了声「好」,继而上前再次逼近她。
她举着剪子往屋子的另一侧后退。
他再上前,她再后退。
他飞快地伸臂去抓她的手腕,却不防她毫不手软地朝他刺过来,只听「嘶」的一声响,他的衣袖被划破,手臂一侧霎时出现一道血痕。
他淡然地看了眼那道血痕,继而将破了的衣袖放下去,遮住了臂上的伤口,「欣然,这喜服可不便宜,你当真下得去手。」他并不心疼自己,反而心疼喜服,因为在这世间也没一个人心疼他呀。
姜欣然咬着牙,面色紧绷:「这都是你逼的。」
「欣然。」他继续朝她逼近,已快将她逼到了墙角:「你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只能是我迟明轩的妻子。」
姜欣然缓了口气,将举着的剪子勐地对准自己的脖颈:「你信不信,你若敢再上前一步,我便死在你面前。」
迟明轩面色一怔,顿住了步子,他虽从不惧怕与她一起赴死,但若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血而亡,他也是不忍的,「你就这般不愿与我在一起?」
「是。」
一向平静的迟明轩嘴唇在轻轻颤动,「我哪里不好?」
「这与你好不好没有关系。」
「那你为何不喜欢我?」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没有理由。」
迟明轩仍是不甘,仍是想问个明白:「若我在孟府时便向你表露心意,你是否就能接受我?」
姜欣然坚定地摇头:「在孟府时我年纪太小,根本就不会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那之后呢?」迟明轩满脸悲痛地看着她:「若是我抢在楚世子之前向你提亲,你可否会接受我?」
姜欣然仍是摇头:「我一向只将明轩哥当成兄长,何况表姐当初也心慕于明轩哥,我又怎会对你生出别的心思来。」
迟明轩无力地趔趄了一步,昏暗的烛火落到他的脸上,映出他眸中的点点泪光:「这么说来,我从来就没有过机会?」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迟了一步才错过了她。
「是。」
他垂下头,躬起了背,凸起的肩胛骨似乎要刺破喜服:「那你……喜欢楚世子吗?」问完他吸了口气,这才伸直背,缓了缓,扭头看她。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喃喃开口:「以前我也不确定,但现在、此时此刻,我非常确定,我喜欢他。」
迟明轩心一沉,又无力地趔趄了一下:「你与楚世子出身不同、门第不同、经歷不同,你们乃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就不该在一起。」
「但我们的心是贴近的,这就够了。」
迟明轩的泪滑出眼眶,咬了咬牙,突然朝她大嚷:「不,你错了,真正贴近的是我们的心才对,我们出身相同,处境相同,我们生来便接受了诸多命运的不公,诸多艰难的困苦,我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人。」
他说着突然朝前跨出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剪子,欺身过去,将她狠狠地抵在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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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在奋力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不放开她,他从来只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选择,今日他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他想摁住她的手,又被她逃开了;他想去吻她的唇,却被她用额头狠狠地撞到了鼻樑。他气急败坏,伸手用力地掐住了她的下颌,正要吻上去,背后却突然传来「呯」的一声巨响。
两人皆吓得一怔,扭头看去,锁死的木门被人踹开,楚哲飞身入内,持剑直指迟明轩:「给我放开她。」
迟明轩霎时一个反手,将剪子抵在了姜欣然的脖颈上,面上露出几许颠狂来:「今日我哪怕是与欣然共赴黄泉,也绝不会将她交给楚大人。」他想到了楚哲会来找他,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楚哲绷着面色,握了握手里的剑柄,「迟明轩,你冷静一些。」
若是旁人被挟持,他大可直接上手去救人,但眼下被挟持的是姜欣然,是他最在意的人,他不敢有任何闪失。
他好不容易跟踪迟明轩到了这儿,好不容易从宅子里找到这个地下入口,又好不容易见到了她,他怎能再让事情出现丁点意外。
「世子。」被挟持的姜欣然低唤了一声,在见到楚哲的剎那,她的胸口好似炸出一团暖光,整个人都安心地松懈了下来。
楚哲满脸心疼地看她:「姜欣然,你别怕,没事的。」
她眸中闪出泪光来,「好。」
迟明轩咬了咬牙,手臂略略一收,将姜欣然更紧地缚在胸前,「是的,欣然别怕,我会很快地划破你的喉管,定不会让你感受到痛的,随后我便陪着你一起赴黄泉。」说完他一提胳膊就要下手。
「等等。」楚哲慌得差点提不上气来,「迟明轩你可知道郑淑娴为你生了一个女儿,为人父者,怎能这般伤人伤己。」他早防备他来这手,故尔提前让丁秋生去见明坊接来了蓁蓁。
迟明轩脑袋一「嗡」,「你说什么?」
第125章 答应嫁他
李春娘抱着蓁蓁徐徐入得屋内, 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低声问:「孩子,我家然然一直在给你养着这个女儿, 你竟还要杀她么。」她说着将怀里的蓁蓁举高, 好让迟明轩能看到她的脸:「你看,这娃娃不只长得像淑娴,也像你呀。」
橙色烛火下, 白白胖胖的蓁蓁正一边吸着小手,一边瞪着清澈的眼眸朝迟明轩「嘻嘻」笑着,那双单凤眼就跟郑淑娴一模一样, 而那鼻子和笑容,却似由迟明轩刻出来的一般。
李春娘继续劝解:「淑娴在生这娃娃时难产, 过世了,如今你便是这娃娃唯一的亲人了, 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呀。」
迟明轩浑身打颤, 整个人好似都软了下去,他在这世间一向无牵无挂, 姜欣然是他唯一的牵绊, 眼下却突然多出了一个女儿, 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楚哲趁他分神之际瞬间飞身跃起,一脚踢落了他手中的剪子,姜欣然也顺势挣脱他的手臂,奋力朝前跑了出去,才跑出几步远, 便被楚哲一把抱进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阔,她却不过小小的一只, 被他抱着好似也被他完全淹没。
又闻到了无比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让人踏实, 也让人安心,她眼一闭,将所有重量都倚在了他身上。
她哭了,他竟也落泪了。
「姜欣然。」
「嗯。」
「你吓死我了。」
「世子我想你。」
「姜欣然我爱你。」
「哦。」
「那要不要嫁给我?」
「好。」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松开她,垂目看她,重新问了一次:「姜欣然,你要不要嫁给我?」
她像只柔软的猫儿趴在他胸前,动也未动,再次应了声「好。」
「当真?」
「嗯。」
「姜欣然你须得说话算话。」
她终于挪了挪脑袋,将脸上的泪擦在了他的领口上,低声应他:「须得等姑父姑母回来,让他们见见你后,再提亲。」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再次收了收臂力,一把将女人拥进怀中:「好,我都答应你,都答应你。」
另一边,李春娘已将蓁蓁抱到了迟明轩跟前:「孩子,你看这娃娃多讨喜,长得多好看,这可是你的骨肉呀。」说着她又逗蓁蓁:「我的宝,这是你父亲,出生都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呢。」
蓁蓁吸着小手,嘴里呀呀叫唤着想往迟明轩跟前凑。
迟明轩不敢看孩子,躬着身子,将脸埋进墙角的昏暗里,泪落了一脸。
「孩子,抱抱你的娃娃嘛,你看这小傢伙,也硬要往你跟前凑呢。」李春娘说着硬生生将蓁蓁送到了迟明轩手上。
他手上还有伤,不过不严重,只是他实在没抱过孩子,手不敢乱动,连目光也不敢看她。
蓁蓁倒似如鱼得水,一扑到父亲的怀中,就软软地趴在了他胸前,脑袋一拱,流了一下巴的口水,继而顶着满嘴的口水冲着迟明轩「嘻嘻」地笑。
好暖好柔的笑呀,他的心,以及心里的黑洞,仿佛瞬间就被治癒了、填满了。
他终于怯生生地看了小傢伙一眼:「她……叫啥名字?」
李春娘一脸慈爱:「叫迟蓁蓁,是淑娴取的名字。」
蓁蓁一听在叫她的名字,咧着嘴伸着肉乎乎的胳膊扑腾了两下,继而脑袋一偏,再次趴在了迟明轩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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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贴着孩子软软的身体,闻着她身上清新的奶香,心头虽仍有不适,仍有尴尬,却也有一些莫名的欣慰,他竟然有女儿了,生而为人,他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依赖,什么是血脉相连,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令人眷念又沉迷的感觉。
姜欣然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朝他们这一边走过来,「明轩哥,这孩子我帮你养着便是,你好生在朝中当值,往后遇上合适的女子,也好生成个家。」
迟明轩将脸埋在蓁蓁的肩上,泪又湿了眼眶,刚刚那一刻,他差点就杀了她,差点就与她共赴黄泉,此时他没脸面对她。
楚哲也上前一步,「迟明轩,你且听好了,今日之事,看在蓁蓁的份上我们不会去报官,往后你切莫再行此不堪之举。」说着他又顿了顿:「还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在朝堂长久地走下去,须得洁身自好两袖清风,莫要再收受一些来路不明的银钱了,好歹也要为蓁蓁想想。」
迟明轩暗暗抹了抹眼角,没吭声。
几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李春娘伸手去抱回蓁蓁时,小傢伙却紧紧搂着迟明轩的脖子不松开,嘴里还「哇哇」大哭。
她哭,迟明轩也默默落泪。
李春娘安慰他:「父女相认可是大好事,须得高兴一些,反正你得空了随时可去见明坊看望蓁蓁,她是你的女儿,这事儿跑不掉的。」
迟明轩暗暗抹着泪,点头。
但蓁蓁可不讲道理,一声声哭得惊天动地,恨不能把房梁都掀了,李春娘哄不住只得换姜欣然来哄,几人哄来哄去总算出了宅子,小傢伙的哭声也洒了一路。
待众人离去,昏暗的屋内终于只剩了迟明轩一人,他身子一软瘫到了地上,双手捧着脑袋,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
楚哲此时却总也压不住唇角的笑,眼神仿佛拉丝般不住地往姜欣然身上瞟,虽整整操心了一夜,神色憔悴了不少,但此时他眼里却有春色在摇。
她答应要嫁给他了,要成为他的妻子了,他如何能冷静下来。
丁秋生也觉得他的主子终于魂灵附体了,变回那个楚大学士了,于是登上马车后问了句:「世子,去哪里?」
「回明德街。」
丁秋生忍不住提醒:「您不进宫去见五皇子么?」昨日本就失信了,今日还不去,皇上那儿都不好交代了。
他几乎想也未想:「不急。」
一旁的姜欣然听出话里的意味:「世子今日要见五皇子?」
他握住她的腰将她抱上马车,随后自己也跨上车轼:「取消了,下次再见。」
好吧,他单方面取消了与皇子的会见,丁秋生觉得主子现在有点膨胀了,一见到姜姑娘就有点找不着北了,罢了,他能如何,他只能依命去明德街了。
楚哲现在确实开心得找不着北了,心里暖乎乎的像要炸开了,偏偏姜欣然竟坐到了他对面,让他看得着摸不着,他好想将她抱在怀里啊。
但他现在得忍,不能急,她好不容易答应嫁给他了,若是惹她生气导致她改口了,他岂不是功亏一篑?
车里光线幽暗,映得他愈加目光痴缠,「姜欣然。」
「嗯?」
「没事,我就叫一下你。」叫一下她的名字,心里也会觉得无比幸福。
「哦。」姜欣然垂目羞涩一笑,梨涡在嘴角闪了闪。
「姜欣然。」
「嗯?」
「我想你。」
「我就在世子面前。」
「在我面前,我也想。」
「哦。」她又羞涩一笑,心底像灌了蜜。
「姜欣然。」
「嗯?」
「我现在心里很甜。」
他甜,她也甜,连从车窗外拂过的风都是甜的,连从窗外泄入的光线都是甜的,一切都很甜呀……
马车很快到达梨花巷口,楚哲将姜欣然扶下马车,继而如跟屁虫般手脚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丁秋生看不下去,他觉得主子遇上姜姑娘后不只找不着北了,还变得很不稳重了,于是好心提醒,「世子,咱们现在要不要赶去宫里见五皇子?」
「不去。」楚哲拒绝得干脆,他眼下满心的喜悦,只想黏着她,天大的事也须得抛一边。
可是姜欣然很忙呀,一回店铺就得清点帐目,还得应付哭闹的蓁蓁,哪有空时时都陪着他。
他也不计较,反正她都答应嫁给他了,往后的时间还长着呢,能看到她在眼前晃动也是好的。
寻了机会,他见李春娘进了后院,也提起长腿跟了过去。
「伯母。」
李春娘正要回后院给姜大鹏洗尿裤子呢,闻声步子一顿,脸上露出亲切来:「世子可是想去后院歇息一会儿?」
楚哲神情虽有些拘谨,但眼里的春色藏也藏不住:「我是想告诉伯母,姜欣然答应嫁给我了,说是等孟家夫妇从边地回来后,我便来姜家提亲。」
他知道李春娘是满意自己的,所以得来与她分享自己的喜悦。
「真的?」李春娘当真喜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这可太好了,太好了,看着你们成了家,我这颗心也就安定了。」
「多谢伯母。」谢她养了一个让他这般喜爱的女儿。
「谢我做什么,该谢你们自己才对。」李春娘对着未来女婿是越看越喜欢,「眼下也就只等她姑父姑母回来,你们便可将喜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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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哲俊朗的脸上闪出灼灼光华:「好的伯母。」
可是天不遂人愿,几日后,一封来自边地的信件送到了见明坊,是孟喻之夫妇写来的,他们决定不回京城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尽管案件被昭雪,但他们的女儿终就是走了,回京城无疑是回到伤心地,还不如在边地偏安一隅安稳地度过余生。
胡大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去了侯府,楚哲刚下朝回来,一听消息脸色霎时就白了,立马吩咐丁秋生备车去明德街。
丁秋生看着主子心急火燎的模样,出言安慰:「世子别急,孟家夫妇不回京城,并不代表姜姑娘就不嫁给你了。」
他厉喝一声:「闭嘴。」
他等了这么久才等来她点头,每日患得患失就是担心出丁点变故,没想到最大的变故还是来了,这明明就有可能导致她反悔不嫁了,他怎能不急?
前室的丁秋生撇了撇嘴,不吭声了,他觉得主子自遇到姜姑娘后不只找不着北了、不只不稳重了,更严重的是他失去自我了,不自信了。
他一边赶车一边冥思苦想,有才有貌出身高贵的主子怎么能不自信呢,没道理呀?唉,男人啊,让人琢磨不透!
姜欣然正在店内的书架前整理书册,见楚哲一脸冷峻地走进来,不由得停下手头的活计:「世子来啦。」
楚哲阔步行至她身侧,将她拉至书架后背人的角落,也不绕弯子:「孟家夫妇当真不回来了?」
姜欣然仰头看了他一眼,黯然地点头,光线透过书架的缝隙落到她的髮髻上,使她一张芙蓉面又多了几许深邃与妩媚:「嗯,姑父姑母说已经喜欢上边地的生活了。」
他迫不急待地问:「那我提亲的事呢,还算不算数?」
姜欣然嗫嚅着:「我本想……要跟姑父姑母说一声的,但……」
「我可以带你去边地和他们说一声。」他慌忙抢过话头,「回京城后我再来提亲,提完亲咱们就办婚事。」就怕她反悔啊,就怕她改主意啊。
姜欣然一怔,微微挑起眉头,杏眼瞪得圆圆的:「要如此么,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明日就去向皇上告假。」
姜欣然眼如秋水地看他:「真的么?」
「嗯。」
她也欣喜地「嗯」了一声,抿嘴一笑,又羞怯地低头,「谢谢世子。」毕竟边地路途遥远,他能想着带她去见姑父姑母,足可见他对她的用心。
他滚了滚喉头:「想抱抱你,可以么?」
「可……在店里,人多。」
「哦。」顿了片刻,他又问:「那……能牵你的手吗?」
姜欣然仍低着头,却乖乖地将又白又软的小手从身侧伸出去,哪怕在昏暗的书架后,她的小手也罩着一层瓷白的光泽。
楚哲也伸出宽大而温暖的手掌,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
用手指在她的掌心勾一勾,逗她笑。
她也在他掌心勾一勾,两人悄悄在书架后笑得像两个大傻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结局了哟~
第126章 大结局
次日, 楚哲便去威仪殿向仁帝告假。
仁帝斜了他一眼:「听闻你上次放五皇子鸽子,便是为了你那位失而復得的爱妾, 如今告假又是为她?」
楚哲答非所问:「皇上, 她以后是臣的妻,不是妾。」
仁帝语气里带着戏嚯:「人还没娶进门呢,倒成了一副妻管严的模样了, 没想到啊,楚大学士如今也堕落了。」
楚哲弯唇一笑,低声道:「皇上……在德妃娘娘面前, 不也是这般么。」
仁帝一甩案上的奏摺,故作生气状:「你小子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竟调侃到朕的头上来了。」
「皇上,臣并无调侃之意。」他顿了顿:「臣实话实说而已。」
仁帝简直要被气笑:「行, 你小子嘴上的功夫朕领教过, 懒得与你计较,不过别怪朕没警告你, 假期可以允了, 但若你回来后没法交出一份沿途及边地的民情记录, 朕可不会放过你。」
楚哲伏身而拜:「谢皇上隆恩。」
仁帝慈爱一笑:「起来吧,且带着你的美妻去度假吧。」
接下来的一日,楚哲便窝在他的怡安院里改装马车,边地路途遥远,来回一趟须得二十日有余, 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他可不能累到了他的女人。
他将马车车厢扩大, 在里面安置了一张软榻, 再在软榻下装了一个大大的抽屉, 在抽屉里放置一些姜欣然爱吃的各类果子、糕点,以车做房,如此便不会让她觉得累了。
丁秋生看着在朝中叱咤风云冷静持重的主子竟开始忙碌于这些家什锁事,心里涌出千言万语,却一句也不敢说出口,他冷言寡语不近女色的主子,真的已成为一个顾家的男人了呀。
出发那日艷阳高照,和风轻拂,正值初夏,气温已慢慢升高,却也并未到炎热的地步,风里皆是泥土与树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马车直接停在了梨花巷口,姜欣然早已收拾停当,一身简练的杏色衣裙,头上梳了个回心髻,插了根银簪。
李春娘将一个个包袱往马车里送,嘴边还不停向女儿叮嘱:「这一包是给你姑母的几匹绸缎,她平时穿衣讲究,定然是会喜欢的,那一包是我做的咸菜,你姑父向来爱吃这口,你可别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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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弄丢。」
「还有这一袋,是些林林总总的药材,你姑父在狱中受过刑,应是用得着的。」
「我知道了母亲。」
蓁蓁正在玉儿怀里哭,张着胖乎乎的手臂巴望着姜欣然抱呢。
姜欣然心疼,只得将她抱过来哄了几哄,随后又将她交到玉儿手中,小傢伙因此哭得更凶了。
而马车也在小傢伙长一声短一声的哭闹中起程了,李春娘看着马车徐徐驶远,眼角也跟着湿润了。
她的女儿长大了,能独挡一面了,而女儿身边的男人也品貌俱佳足以託付终身,可比后院那个成日尿裤子的男人强多了,想来她又欣慰一笑,抹掉了眼角的湿润。
马车里,两人仍是面对面而坐。
以前在马车里这样相对而坐时,他总是闭目养神,不屑于看她一眼;而她也时常沉默不语,不想无故惹恼了他,但今日两人这样坐着时,却彼此莹莹对望,眸中皆灼灼生辉。
「姜欣然。」
「嗯?」
「你开心吗?」
「开心。」
「我想……抱着你,可好?」
「哦。」她羞涩一笑,低下头去。
他得了许可,起身跨到她的一边,伸臂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姜欣然便顺势吊住他的脖子,软软地弯在了他的怀里。
「世子。」
「嗯?」
「我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呢。」
他一挨着她的身体,下腹就好似有火在烧,嗓子都有些发干了:「你若是喜欢,我每年都带你出去走走,去看看咱们大周的山川江河。」
一听到看山川江河,姜欣然蓦地抬起头来,盯着他的一双桃花眼,这双眼沉默起来清冷,欣喜起来媚惑,莹莹闪烁仿佛含了一汪水,当真是好看得紧,却偏偏只识得黑白两色。
「世子,咱们什么时候给你去看眼睛?」
话题跨得有点大,他愣了愣,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低声敷衍着:「以后遇到合适的医官就看。」
「世子好似害怕看医官?」
「没有。」
她微微一笑:「反正不管世子怕不怕,我都会为世子找医官的。」
「哦。」他强行拉回了话题:「反正我也会带着你看遍大周的山川江河的。」
她再次弯进他的怀里,轻轻地应了声「好」。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沿途经歷了高山、大河,也歇脚过几座别致的城池,他牵着她看过了山顶的风景,浏览过大河的壮观,更感受到了市井间不同的烟火。
偶尔来不及去城中歇脚时,他们也会宿于山涧,漆黑的夜里,一盏灯,两个人,还有萦绕在四周的无数的萤火虫。
楚哲会将改装过的车顶打开,与她并肩躺在软榻上看天上的星星,以及四面环绕的萤火虫,整个世界好似都只剩了他们,整个世界也都属于了他们。
如此过了七八日,两人总算到达边地的地界。
孟喻之住在边地一座叫青田的镇子,办了一所私塾,平日里教教附近的孩子四书五经,妻子姜妙君则在家中看看书,再在屋前屋后种上些花草,待镇上赶集,她便提着那些花草去换些银钱,日子虽清贫,却也是知足常乐。
这一日两人正在房中阅书,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姑母」的喊声。
姜妙君一怔,又自嘲一笑:「估计我真是年纪大了,竟听到瞭然然的声音。」
话刚落音,又传一声「姑父」的喊声。
孟喻之也一怔,疑惑地放下文书:「好似真是然然的声音。」
姜妙君忍不住起身去门口张望,此时姜欣然已下了马车,正朝屋前的空地小跑过来,嘴里激动地喊着:「姑父、姑母。」
「然然,真的是你来了?」姜妙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马出门迎接。
姜欣然跑近后一头扑进姑母的怀里,分别良久,歷经生死,如今再见,胸中纵有千言,却哽咽着一句也道不出口,唯有泪染衣衫。
她一向要强,从不轻易在人前落泪,但在姑母面前,她却保留着孩子般的坦然与纯粹,任凭泪落了一脸。
毕竟,姑母是这个世上真正养她长大、教她识字读书,并告诉她诸多道理的人。
姑侄俩落了会儿泪,姜妙君这才开口问:「你父亲母亲可还好?」
姜欣然抹着泪点头:「都好着呢。」她不想说父亲腿瘫的事,免得让姑母担心。
抹完泪,她又朝孟喻之福了福身;「给姑父问好。」
孟喻之慈爱地笑了笑:「好,好。」
此时楚哲也下了马车走过来,朝着孟喻之与姜妙君行礼:「给孟大人姜夫人问安。」
孟喻之赶忙躬身回了个大礼:「楚大学士乃我孟家的恩人,喻之无以为报。」
楚哲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在下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而已,孟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孟喻之满心感激,仍是与他客气了几个回合。
姜妙君意味深长地看了楚哲一眼,小声问姜欣然:「做妾不容易,他能对我们的事上心,对你也应还好吧?」
姜欣然压低声音:「姑母,我已不是她的妾了,眼下……他有心娶我为妻,所以我才带他过来让你们见见的,若是你们觉得他好,我便让他……来姜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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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妙君一愣,霎时喜上心头,「当真,是妻不是妾?」
姜欣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妙君盯着小姑娘羞怯的样子,一眼瞧中她的心思,怕是正急着想嫁人呢,嘴上便诙谐一笑:「莫非,若我们觉得他不好,你便不让他去姜家提亲了?」
姜欣然满脸通红,嘴里嗔怪着:「哎呀,姑母净取笑我。」
姜妙君这才收住玩笑的口吻,「姑母知道你孝顺,想在成亲前让我们见见你的夫君,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我们啦,都不会有意见。」说完赶忙招唿二人进屋,楚哲又帮着将车内的诸多礼品一一搬进了屋。
当晚,几人围着暖锅,热热闹闹地用完了晚膳,姜妙君又奉上自己精心烹制的茶水,搭配上点心,对着一弯弦月细聊。
楚哲与孟喻之聊大理寺那桩案子,聊死去的郑时初及大理寺受冤的官员,姜欣然与姑母则聊女儿家的私房话,聊她在侯府所经歷的岁月。
月上中天,茶水正暖,在深深浅浅的话题里,光阴也变得格外柔软而绵长。
姜欣然虽心绪舒坦,却也真切地看到姑母的白髮变多了,姑父的背也更弯了,时不时地还要咳嗽几声。
「姑父的身体可还康健?」她担忧地问。
姜妙君轻轻一嘆:「在狱中受了太多刑,命都差点弄丢了,刚出狱时他连床也下不得,这些日子来到青田镇,倒是遇上一个得力的医官,身子比之前大好了。」
姜欣然神色一滞:「得力的医官?」
「嗯,那位医官被当地人奉为华佗再世,我本以为你姑父命不久矣,没成想竟快被他治好了。」她说着顿了顿,探究地问:「怎么,你身子不舒服要找医官?」
姜欣然赶忙摇头:「不是,是我有事想向医官打听打听。」
姜妙君松了口气:「明日医官便会上门给你姑父诊治,你到时可顺便问问。」
「好的姑母。」
几人又聊了好一会儿,见夜深了,这才进屋歇息。
次日大清早,白髮白须的医官便背着药箱上门,老头儿姓钟,看上去年逾古稀,但腿脚灵便精神矍铄,进入前厅后略一施礼,便如往常般给孟喻之背上扎针。
姜欣然随后也入得屋中,还将楚哲也拉进了屋,低声与他咬耳朵:「听姑母说这医官厉害得很,待他给姑父扎完针,我便请他给你看看眼睛。」
楚哲霎时面色一滞,没吭声,站立片刻后闪身往侧门离开。
「你去哪里?」姜欣然一双黑幽幽的眼眸仿佛长在他身上,时时盯着他。
「我……去恭房。」
「那我陪你去。」
「不用了。」
「得陪。」她说完便往他跟前凑,好似生怕他跑了。
楚哲:「……」好吧,他只得往恭房的方向走,还当真进去了。
姜欣然就站在恭房外的栅栏旁,认认真真地等他出来。
楚哲在恭房内站了一会儿,猫着腰出来了。
姜欣然瞟了他一眼:「咱们进屋去吧。」
楚哲偏着头,不与她对视,嘴里嗫嚅着:「我……还想在外头走走。」
外头除了姜妙君种的花草,便只有高高低低的树木了,和风轻拂,树叶在哗哗作响。
「世子。」
「嗯?」
「别怕,我陪着你呢。」
「我没怕。」他眨着长长的眼睫,桃花眼好看得要命,嘴也硬得要命。
她伸手牵住了他的手,勾了勾他的掌心:「没怕就进去看医官,眼睛总是要治的。」
他只坚持了一瞬,终于低头「哦」了一声,跟着她进去了。
其实他是怕的,这是他从小到大最不能示人的隐秘,是母亲过世前反覆交代不能让人知晓的缺陷,是他独来独往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的根源,毕竟他与常人是不同的,但今日突然要在人前面展露这一点,他一时有些无措、不适,甚至还有些慌张。
「世子。」
「嗯?」
「别担心,这是边地,医官也不认识你,哪怕咱们治不好也不打紧,京城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哦。」
「世子。」
「嗯?」
「你记住,万事都有我与你一起扛。」
「好。」
她语气温柔,一下一下地安慰着他,直到他的面色逐渐舒缓下来,心头慢慢松弛下来,这才与他一起进入了前厅。
所幸有她呀!他想。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钟医官便为孟喻之扎完了针,收针之际,姜欣然赶忙上前一步行了个大礼,继而将自己的请求及楚哲的症状大体说了一遍。
楚哲立于一旁,轻轻握着拳,面色虽一直不大自在,心里却暗暗舒了口气,他藏了多年的秘密,当真在医官面前说出来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表现出特别的惊讶。
钟医官听完抚须点头,看了看美艷的小娘子,又看了看立于一旁长相俊朗的男儿,一眼瞧出两人是两口子。
「有病就须得治,公子不必忌病讳医。」
楚哲虽面色不自在,却仍有着极好的教养,上前一步行礼:「多谢医官宽慰。」
钟医官「嗯」了一声,随后便让楚哲坐于一旁的圆凳上,开始一项项给他诊治,问了一些平时的情状,又号了脉,细细地瞧了他的瞳色,最后嘆了一声:「公子视物非本色,乃罕见的视惑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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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欣然急切地接过话头:「不知可否好治?」
钟医官摇头:「天生,并无良药可治。」
楚哲闻言垂目,手里的拳不知不觉握紧了些许。
姜换然也心头一沉:「姑母说医官乃华佗再世,不知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钟医官和蔼一笑:「小娘子这是为夫君着急了呀。」
姜欣然抿了抿唇,也顾不得害羞:「自然是的。」
「老夫一直试图攻克此症,却也一直未寻到良方。」他说着顿了顿,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碗口粗的陶瓶:「此乃老夫研制的清目水,有微毒,不可多服,公子分两日饮完此水,第三日醒来后再看吧,至于到时能不能识色,或能识几种色,都是天命了。」
姜欣然赶紧接过清目水,再次福身道谢,随后孟喻之与楚哲将医官送出了门外。
接下来两日,楚哲便开始服用清目水,虽医官并未承诺疗效,但好歹也有几分希望在,连孟喻之与姜妙君也跟着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第三日天蒙蒙亮,姜欣然便利索地起了床,摸黑来到了楚哲的屋子。
屋内静悄悄的,光线暗,各件家什也影影绰绰,男人还躺在床上沉睡,迷濛的晨光从四周蔓延过来,让他立体的五官也带上了迷濛与妩媚的气息。
姜欣然蹑手蹑脚才行至床前,他却淡然睁开眼,唤了声「姜欣然。」
她吓了一跳,「是我吵醒世子了吗?」
他在枕上弯唇一笑,落在他脸上的光线也跟着颤了颤:「你是贼吗?」
「我想早点知道世子的眼睛有没有好。」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一把将她拉到了他的枕上,两人头挨着头,面对着面,四目相对,瞳仁里皆是对方的影子。
她狠狠地凝视着他的眼,「世子能识色了吗?」
他答非所问:「姜欣然。」
「嗯?」
「你的嘴唇是红色对吧。」
「是。」
他伸出骨节匀称的手指,轻轻触摸她的唇,好软、好滑呀:「原来这就是红色。」
她一怔:「你看得到了?」
他的手指又从她的唇滑到她的下颌,再往下,到她的领口,轻轻摩挲着领上的滚边:「这是什么色?」
「蓝色。」
「蓝色原来是这样的。」
姜欣然喜上眉梢:「世子真的能识色了?」
楚哲眉眼里露出些许羞怯:「我还不知自己能识几种,眼前仍有许多的黑白色。」
「能识几种算几种,总比先前好。」她抑制不住自己心头的喜悦,立马起来去告诉姑父姑母。
孟家夫妇自然也为二人高兴,姜妙君甚至提议:「在镇子的后山上还有一片花田,五颜六色的,你不如带世子去看看,顺便将能识的颜色都给识全了。」
「好,多谢姑母提醒。」
两人用完膳,便双双换上易于出行的衣装,朝着青田镇的后山出发。
暖风轻拂,碧空如洗,村野间除了他们,四处寂寥无人,一望无垠的花田随风而动,五颜六色,花香阵阵,恍如一副巨大的画卷,慷慨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壮观而壮美。
两人兴致高昂,穿插在花田里不停地识颜色,楚哲一样样地问,姜欣然便一样样地教,最后确定他总共能识五种主色了:红黄蓝绿紫,至于从主色下衍生的分支色,仍是不识。
可是这已经够了,两人已经心满意足了。
楚哲贪婪地打量着天地间的色彩,又贪婪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花香,目光最后落到姜欣然脸上:「世间花再多,还是你最美。」
姜欣然的眸中仿佛含了两汪水,亮晶晶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饱满欲滴,「世子也好看,是大周最好看的男儿。」
他第一次被她这顿勐夸,不由得羞涩一笑,眼角也晕开了俏生生的红,眼眸湿漉漉的,像被雨水滋润过,「姜欣然。」
「嗯?」
「要不,咱们在这儿拜一次堂吧,办一场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婚礼。」
姜欣然目光灼灼,朝四周看了看,无垠的天际里,所有的阳光、所有的花朵、所有好闻的香味、所有的暖风,全都是属于他们俩,全都见证着他与她的爱。
她嘴角弯出两个梨涡,点头应了声「好」。
楚哲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铺在了花田稍高的一处地上,继而拉着姜欣然双双跪下。
天与地齐映,光与风合鸣,花海涌动,群鸟翱翔,整个世界好似都在为这对新人欢唿。
「天为证庡?,地为媒,我,楚哲,愿娶姜欣然为妻,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天为证,地为媒,我,姜欣然,愿嫁楚哲为夫,一生一世,携手白头。」
两人说完誓词便开始拜天地,拜完天地便肩并肩躺在了花丛里,看着又高又蓝的天空,享受着这寂静而欢喜的时光。
她轻唤了一声:「世子。」
「嗯?」
「咱们……入洞房么?」
他一怔,胸口好似漏了半拍:「回去……就入洞房。」
姜欣然侧过身体,第一次主动地亲了亲他的耳垂。
他霎时感受到她唇的温润,气息重了几分:「姜欣然,你别……这样。」
她却伸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唇从他的耳垂移到了他的脸颊,也留下一路的爱意与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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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换然。」
「嗯?」她自顾自地亲他。
「你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她突然翻身而起,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气息交织,「那就不忍了。」
她本就是个追求自由的女子,哪怕被世俗绑得紧紧的,却仍在渴求一丝属于自己的缝隙,今日既然有了属于他们的独特的婚礼,那就也要有属于他们的独特的洞房。
「真的可以么?」他目光发烫地看她。
「世子。」
「嗯?」
「不准像上次那般……弄///痛了我。」
「好。」
他已忍了好些日子了,此刻得了她的应允,忍不住收紧臂力,再次将她放在了花田里……
不同于在侯府书房那个解毒的晚上,现在的他温柔而细腻,连力度都克制得极好。
她完全地敞开了自己,在极致的快乐里,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对她的尊重与珍惜。
花海在摇动,鸟儿在欢唿,棉花一样的云朵爬上天际,又悄悄爬了下去,好似也生怕惊着了这对新人。
当他终于眼尾泛红地看向天际时,花海里的女人也紧紧地搂住他结实的腰腹,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姜欣然。」他在她耳边轻喘,再次从背后抱住了她。
「嗯?」
「我叫你然然好不好?」
「好。」
「你以后便叫我子仲。」
「好。」
「然然。」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第一次见到子仲时的情景,那时的子仲好兇呀。」
「那是故意吓你的。」
「我知道,子仲其实是个温柔的男人。」
「然然。」
「嗯?」
「回京后,我们再办一场热闹的婚礼,我要让你成为世间最幸福的新娘。」
「我现在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她侧过身来,一把搂住了这个温柔的男人,他的肌肤里、髮丝里,皆是她喜欢的龙涎香的味道。
也是幸福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这本文一直很冷,所幸有你们的支持,才让我一直写到完结,谢谢你们,尤其谢谢小天使黄桃,感激的话说太多我自己也有点害羞,只能默默祝福,默默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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