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相公逗娘子 卷四》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李晔和嘉柔抵达骊山,骊山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云松早接到消息,带着秋娘等人将别业打扫了一番,侯在门前恭迎。看到他们出现,云松很高兴地迎了上去:「看来郡主还是没忍住,去找郎君了。郎君不是说月余便归吗?怎去了这么久。广陵王都要班师回朝了,选官的结果也已经下来。还有府里发生了一些事……」 李晔点头道:「我都知道。」他看着怀里的嘉柔,对云松说,「我们赶路,有些累了。闲话之后再叙。」她一直闷闷不乐。虽然表面上故作坚强,但孩子的事情始终让她无法释怀。 他知道,却无法开解,只能陪伴左右。 云松看到嘉柔神色疲惫,赶紧侧身让他们进去。 等他们走过廊下的时候,嘉柔看到院子里开着一大片的牡丹花,花朵丰满娇艳,似乎映着天光云影,将满园的春色都盖了下去。她不由地停住脚步。 上次她来的时候,竟不知这片种的都是牡丹。依李晔的性子,应该是喜欢莲这样清雅的花卉才对。牡丹太浓艳强势了,一点都不像他的性子。 她抬头看他,他含笑道:「都是为你种的。今天终于等来了你这个名正言顺的主人。」 云松在旁说道:「这可是郎君跟郡主成亲之前,特意命我在花市上购的种子,又请来经验丰富的花匠,精心培育的呢。郎君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生怕花长得不好。这牡丹啊,不愧是花中之王,把她放在园子里,百花都失色了。」 嘉柔慢慢地走到花丛中,蹲在一簇花前。她儿时,阿娘抱着她在膝头,指着园中的牡丹对她说,长安人多爱牡丹,而洛阳的牡丹甲天下。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长安和洛阳,只知道牡丹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她一直想要活成牡丹的样子,颜色亮烈,充满生命力。 后来她到了那么多地方,见过许多牡丹,却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大概因为只有这片牡丹,是全部为她绽放的吧。 李晔走到嘉柔身后,低头对她说道:「昭昭,别蹲太久,会累的。」 「你怎么知道?」嘉柔喃喃地问道。她从未说过自己的喜好。 李晔从袖中拿了一块帕子给她看。她一下夺了过来:「我找了好久!怎么会在你那里?」随即又有些羞赧藏在身后,「这是常嬷嬷要我绣的,我绣得不好,你还我吧。等我以后再给你绣个别的。」 「你说话可要算话。否则我要讨回来的。」李晔笑道。 种牡丹的老花匠直起身,捶了捶自己的腰,回头看着他们,眉眼弯弯:「想必这个小娘子,就是郎君要种花讨好的心上人吧?果然是神仙般的容貌。」 「老丈过奖了。」嘉柔欠了欠身,脸颊微红。 那老花匠弯腰在花丛里摸索了一阵,摘了一朵很大的牡丹递给李晔,而后就哼着小曲儿,自己背过身去继续忙了。 李晔拿着那朵牡丹,插在嘉柔的发间,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庞。嘉柔垂眸,竟然生出了几分新婚夫妻的羞涩,撇下他自己先走了。等进了房中,她的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牡丹。 回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说过多少话,孩子的事始终横在他们之间。她无法释怀,他也不逼她。可今日到了骊山别业,她亲眼看见这一大片的牡丹花,以及他所花费的心血,忽然就释怀了。 这个男人其实是爱她的。 李晔跟进来,站定在门口。他的肤白,眉眼温和俊俏,二十几岁却还有少年时的模样。他身上的衣袍,紧紧地勒着他的腰身,姿态仿佛仙人一样。 嘉柔几步走到他面前,忽然用手勾下他的脖颈,用力地吻他。 李晔没有站稳,倒退几步,靠在门上,顺便将门扇关起,然后他揽着她的腰将两人调换了一个方向。嘉柔头上的牡丹花掉落在地,她要俯身去捡,又被李晔抱起来。他的呼吸急促,体温滚烫,贴着她的脸,边吻边说:「花园里还有很多,任你采。」 他们先是唇齿相碰,而后舌头纠缠在一块儿。李晔含住她的上嘴唇,辗转到了下嘴唇,手抚摸着她的后背。等听到她发出像奶猫一样的叫声,只觉得心念如火,摸着她裙下如玉光滑的腿。 这些日子,她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他心里难过,却不能表现出来,生怕雪上加霜。直到刚才,她对他脸红心跳的模样,他才重新找回自信。 他多害怕她心就那样死了。 激烈的长吻过后,李晔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不行,不能再继续了。」 嘉柔抬头对他笑,仿佛春风十里,手还恶作剧地碰到了他的身下。明明是欲念未消,蓄势待发。 李晔将她一把抱起来,单膝跪在床边,将她整个儿塞进被子里,严肃地说道:「不许再闹,给我好好睡觉。」 嘉柔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攀着李晔的后背,让他伏在自己身上,然后靠在他耳边说:「四郎,等广陵王能够独当一面,等孩子的仇报了,我们就放下一切,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一起去寻这世间的极致风景,好吗?」 李晔抬手摸她散落的头发,青丝掬满手,缠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然后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她没有让他现在就放下一切,让他完成对老师的承诺,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她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纵使在丧子的巨大悲痛之下,也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 嘉柔抱着李晔,和他一起并躺在床上,仰头靠在他的颈窝里,闻着他淡如莲花的体香,轻轻地问道:「你跟我说说,你少年时的事情吧?」 「怎么想起要听这个?」李晔笑问。 「要听。」嘉柔坚持道,「那夜在屋顶见你时,就觉得你的身影清冷孤寂,不像是属于人间的。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只会点头,微笑,然后嗯一声。我也想听你说小时候的事呢。」 李晔叹了一声:「你要听,便说给你听罢。我不讲,是因为不如你的有趣,甚至还有些凄苦。我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今日的权位,母亲也只是个庶女,两人并无深厚的感情。据说我一出生,身子就很弱,被父亲抱去故友那里医治,快一岁的时候才抱回来。」 v第二章 「后来,我冬日落入冰水里,奄奄一息,请了很多大夫来看,都不见好转。有位大夫把我推荐给了一个游方医,他将我带入山中,精心医治了几年,才慢慢地好了。」 嘉柔说道:「那个游方医,就是你的老师吧?」 李晔点头:「所以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我在他身边的时间,倒比亲生的父母还长。」 李晔慢慢地说着,悦耳的声线如淙淙流水,钻进嘉柔的耳朵里。窗外面的树上飞来几只喜鹊,正在争枝头,翅膀扑腾着,十分热闹。这样的热闹声中,嘉柔居然睡着了,等李晔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睡得很沉,手还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腰身。 李晔一笑,看来自己的故事确实不怎么有趣。 他轻轻将嘉柔的手拉开,放进被子里,站在床边整理了下衣冠,这才退出屋子。 他刚掩好门,就听到鸽子扑簌簌的声音。云松将鸽子提了过来,交到李晔手里。李晔一边往竹喧居走,一边展开字条。张宪说有人看见孙从舟在东市附近被几个人押进一辆马车,而后那辆马车在永嘉坊附近消失。 永嘉坊可是舒王府的地盘。 李晔将字条攥在手心里,不知道舒王抓孙从舟要干什么。莫非是发现了他们同门的事情,想逼孙从舟开口,供出他的身份?他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东宫和舒王之间,早晚要有一战。怕就怕连累了李家,现在李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郎君,相公和夫人还不知道您回来了。现在天色还早,您是否回城看看?」 李晔沉吟道:「等我想想。」他独自进了屋子,关上门,云松就站在门外守着。 李晔有一阵没进密室,情报的暗格里放了很多积压的信件。其它的都不太重要,唯有一封,是关于当年火袄教的旧事。火袄教圣女与李绛似乎过从甚密,当年李绛似从火袄教抱走了一个孩子,所以教中人都猜测他们有私情。 后来火袄教圣女逃到了朔方一带,仍然在组织教众反抗朝廷。她似又生下一女,而那个女孩在圣女死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李晔不知道为何会有关于火袄教的迷信在暗格里,他并没有下过要查这桩旧案的命令,可既然送来此处,说明必有用处。 火袄教被定义为邪教,在长安销声匿迹。若是父亲跟火袄教圣女的旧事被人挖出来,恐怕会触到圣人心里关于延光旧案的余怒。难道又是舒王在背后策划?到底父亲有没有从火袄教抱走孩子,那个孩子是谁。而圣女生下的女儿又是死是活? 看来他要回家一趟才能弄清楚。 李晔把云松叫来,命他准备马车,又让护卫守在别业的周围,保护好嘉柔。等安排完这一切,他才乘着马车下山,返回都城。 李府近来闭门谢客,李绛也整日闷在书房里。李暄回家几趟,欲同他商量救李昶的事,可都没见到父亲的面。他到了王慧兰的住处,王慧兰正在教李心鱼写字。 「父亲。」李心鱼多日不见李暄,抬头叫到。 李暄坐在她身旁,看她写的小楷,赞许道:「字写得有进步。」 「是母亲教得好。」李心鱼轻声说道。 王慧兰也是神情憔悴,听到她这么说,笑了笑。武宁侯府刚被罚没了,她荣安县主的封号虽然没有被撤,但早已不复往昔的风光。加上她一直无法得孕,对李心鱼也好了许多。 李暄让李心鱼去外面玩,然后说道:「父亲一直在书房没有出来过?我去刑部大牢看望二弟,他的情况很不好,要我救他。只有父亲能够救他。」 「郎君还是不要去惹怒大人了。」王慧兰劝道,「您怎么不想想,这两日大人连早朝都没有上,肯定是为了避嫌。」 李暄冷冷地说:「那可是我的亲阿弟,要我如何袖手旁观?」 王慧兰垂眸道:「二弟难道不是大人的亲骨肉吗?他心里肯定比您还要着急,可您不知道,这事儿本就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推动。目的是要让我们李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二弟一人跟李家上下近百口人命相比,大人会作何取舍?」 李暄气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受你们武宁侯府的连累?若武宁侯当初若肯听劝,适时收手,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武宁侯府的事,本就如一根刺一样,横在王慧兰的心头。听到李暄这样说,王慧兰忍不住说道:「莫非二弟自己所犯的事,也是我武宁侯府的过错吗?父亲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讨好舒王,巩固侯府的地位。这世上很多事,并不是做了就都能够回头的!」 王慧兰从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跟李暄说过话,李暄扫了她一眼,起身下榻。走到门外,听到随从说,李晔回来了,已经去书房见李绛。他皱眉道:「为何我见父亲,父亲便拒之门外,他去,父亲就见?」 随从不敢回答,李暄冷哼了一声,大步往李绛的书房走去。 书房之中,李绛端坐于案后,头发未梳,银丝夹杂其中。他身边放着一个香炉,屋子里的沉香味很重。李晔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俯身拜道:「父亲,我回来了。」 李绛睁开眼睛,望着眼前挺拔如竹的男子,声音也沧桑了很多:「选官的结果,已经下来了,你可知道?你在外耽搁许久,差点误了大事。」 李晔点了点头,可现在那些不重要了。他说:「父亲,斗胆请问您一句,您与火袄教的圣女,是何关系?」 李绛的眼睛倏然睁大:「为何有此一问?」 「近来,似乎有人在翻火袄教的旧案。我担心您被此事牵连,所以请您告诉我实情,我好有个准备。您跟那位圣女,到底有没有私情?」 「放肆。」李绛重重吐出两个字。他虽穿着燕居常服,身上却有久居高位的气势。 李晔撩起袍子的下摆,在他面前跪下来:「父亲,您应当知道李家现在的处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二兄还关在牢狱之中,舒王那边又紧追不舍。请您告知真相,或许我们能想办法化解这场危机。」 他虽然从不想把自己归为李家的一份子,亲缘淡薄。当真到了李家出事的时候,他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拖入那个漩涡之中。这世上,最难割舍的,便是血脉。 v第三章 李绛深深地看着他,轻扯了扯嘴角:「走到这一步,若说我这个宰相都无能为力,你这个白石山人的弟子,还有通天的手段不成?」 李晔抬头,满面震惊:「您……何时知道的?」 「原先并不知,可后来看到广陵王对你的态度和你阿姐的态度,才猜到几分。为父不点破,亦不曾阻止二郎在户部效力,皆因在朝堂上,没有永恒的胜负。就算如为父一样保持中立,也难逃被人算计的命运。倒不如让你们各安天命,到时亦有退路。但二郎还是没出息,辜负了为父的一番苦心。」李绛苦笑着摇了摇头。 到了此刻,他的眼角露出的沧桑,再也掩藏不住。 「父亲……我……」李晔头一次觉得嘴拙。无论如何他是谁,都是父亲的孩子。他自以为韬光养晦,运筹帷幄,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原来并没有瞒过父亲。 李绛起身走到李晔的面前,将他扶起来:「四郎,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这时,随从在门外叫道:「相公,小的有要事禀告。」 李绛让他进来,随从俯身拜道:「圣人急召您入宫。」 李绛一愣,来得好快!李晔下意识地抓住李绛的手臂,又听那随从说道:「圣人要四郎君也去。」 「我?」李晔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随从用力地点头:「人就在府门前等着,请尽快做准备吧。」 若说是因为火袄教一案,与他何关?李绛却神情凝重,叹道:「该来的总归是躲不过。为父还是牵连你了。」他也不肯多说,命人进来更衣梳头。 李晔因暂时没有官职在身,便还是只穿了寻常的衣裳。李暄找来的时候,父子俩已经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李暄问道:「父亲,您这是要去哪里?」 李绛沉声道:「进宫。」 「您可是为了二弟的事去求情?我与您一起去。」李暄说道。 李绛看了他一眼,忽然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糊涂!你回来求见我,我便知是为了二郎的事,故意不见。你也不想想看,现在李家是什么光景!谁能救他?谁又能救得了他?若我不能从宫中回来,你就一人撑着家业吧!」说吧,拂袖离去。 李暄怔在原地,李晔对他行了一礼,跟在李绛的后面走了。 晌午前下了一场大雨,屋外的几片芭蕉叶显得翠绿如洗。嘉柔原本睡得很沉,却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 好像是云松在跟秋娘说话。云松要进来找她,却被秋娘拦住了。 嘉柔下意识地要推身边的人,却抓了个空。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李晔已经不在了。窗外涌进一阵雨后泥土的气息,她起身整理好衣裳,对门外的两人说道:「别吵了,都进来吧。」 秋娘带着云松进来,云松跨前一步说道:「郡主,不是我有意打扰,而是皇上召相公和郎君进宫。大房的小娘子找到我,要我赶紧来告诉您一声。」 在家中时,李心鱼突然跑来找云松,云松十分意外。这小娘子平日都不出县主的院子,更少与外人接触。原本就是个半大的小丫头,云松都没把她当回事。可她说话时的模样,一本正经,让云松意识到问题似乎有些严重。 他们这些下人都没把进宫的事看做危险。 「是心鱼让你来的?」嘉柔皱眉问道。李心鱼一定知道什么,想必这次皇帝的召见没有那么简单。她在屋中踱步,若真出什么事,宫中有什么人能庇护李晔?她问道:「广陵王回来没有?」 云松连忙说:「回来了,不过没有进城。据说大军正在不远处的营地驻扎,侯着圣人的旨意。」 嘉柔想了想,对秋娘说:「你去拿一套男装来,再打听一下,广陵王的大军具体在何处驻扎。」 秋娘应声去办,云松问道:「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亲自去找广陵王,请他回宫。现在宫中,能帮大人和四郎的,只有他了。」嘉柔说道。 可云松却道:「万万不可。那是军营啊,您是女流之辈,过去实在太危险了。或许圣人只是找相公和四郎君说说政事,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严重。」 嘉柔摇头道:「绝不会是政事。四郎没有功名在身,更无一官半职,若是谈政事,让大人去就可以了,为何要四郎同往?这里头肯定有不对劲。我只有办法见到广陵王,你不必担心。临行前,我要你收好的锦囊,可还在身上?」 云松点头,把一直小心收在怀中的锦囊取出来:「我一直收着,还没来得及交给郎君。」其实嘉柔走后,她留下的字条和链子,都被云松发现了,也偷偷藏起来。 云松不知道郡主为何要留那样两句话,好像是不准备回来一样。还想等见到郎君时,再私下告诉他。可是他看到郎君跟郡主一道回来,便知道雨过天晴了,一时也没想起这些事。 嘉柔接过锦囊,从里面把印章取出来,交给云松:「你现在去修行坊街口的米铺,找一个叫张宪的人,把这枚印章给他看。告诉他你是郎君的心腹,郎君已经被召进宫,问他可知是何事,是否可以找人帮忙。然后依照他的指示去做便是。」 白石山人在朝中肯定还留有人脉,像除夕当晚的事,太师便出面保下了王承元。因此嘉柔第一个想到张宪,也许他能帮到李晔。 云松不知这张宪是何等人物,也不敢耽搁,转身出去了。 过了会儿,秋娘拿了胡服进来,伺候着嘉柔换上衣裳。她说:「郎君走的时候,交代我们要好好照顾郡主。郡主的脸色不太好,还要出去吗?」 嘉柔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说道:「我没有事,这一趟不得不去。你们留在此处等消息。」 秋娘知道多劝无益,只道:「您自己多加小心。」 v第四章 嘉柔拿了剑出门,向马房要了一匹马。她本想单枪匹马去广陵王的军营,可有两个护卫硬要跟着她。她不想耽搁时间,只好带着他们,一路飞奔下山。 广陵王的军营离得并不远,遥遥望去,大大小小的营帐犹如起伏的小山包,营地里有穿着甲胄的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嘉柔跳下马,走到营前,对守门的士兵说道:「云南王府木嘉柔,有要事求见广陵王,还请二位帮忙通报一声。」 那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军营重地,女子不得擅入。」 嘉柔说道:「我不进去,但请广陵王移步相见。关于玉衡先生的事,万分重要,还请二位行个方便。」说着,便要把钱袋塞过去。 那两个士兵自然不敢收。他们未必认识嘉柔,却知道玉衡先生乃是广陵王身边的亲信。这次军中的粮草之事,便是他解决的。他们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才说:「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看。」 「多谢!」嘉柔抱拳道。那人小跑地进入营中,嘉柔在营前来回走动,不时朝内张望。过了会儿,广陵王没来,倒是一个穿着铠甲的男人走出来。他长着一张国字脸,蓄着虬髯,虎目生威。 他信步走到营帐外面,身后跟着一队士兵,阵仗很大。 「这里发生了何事?」他问道。 守门的士兵连忙说:「这位娘子自称是云南王府的人,为了玉衡先生的事,要求见广陵王。」 那人沉声道:「广陵王正在整顿军务,无暇见闲杂人等。你若有事,便说给我听。」 「请问你是……?」嘉柔迟疑道。 守门的士兵赶紧解释:「这位是卫国公,广陵王的副将,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原来是卫国公郭淮,还当是谁这么气派。嘉柔坚持道:「抱歉,这件事我只能亲口告诉广陵王。」 郭淮闻言,挑了挑眉,审视嘉柔:「你说自己是云南王府的人,可有什么凭信?既是云南王府的人,怎会与玉衡有交集?莫非你是冒名顶替的刺客?」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在河朔的时候,想要行刺广陵王的人不在少数。 「国公此话何意?」嘉柔知道郭淮是故意如此说,不想让她见广陵王。。 「要杀广陵王的刺客不少,你形迹可疑,我非但不能冒险放你进去,反而要抓住你,好好审问一番。来啊,拿下。」郭淮吩咐左右,立刻有一群士兵围了上来。 那两名跟着嘉柔的护卫立刻挡在她身前,嘉柔毅然拔了剑,说道:「得罪了。」 广陵王李淳在帅帐之内休息,刚刚脱了身上的甲胄,就有亲兵来禀报,营帐前打起来了。他立刻把甲胄穿了回去,取了武器架上的剑就往外走,张口问道:「怎么回事?」 「不久前,有个自称来自云南王府的娘子要见您,说有关于玉衡先生的事要与您说。国公出去查看,说她是冒名顶替的刺客,要将她跟随行的人拿下。怎知他们的身手不错,一时半会儿奈何他们不得。所以还是请您去看看。」 李淳大步走到营地的木栅栏前,看见一群士兵包围着三个人,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其中十分惹眼。她本是最需要人保护的,却无畏地举着剑,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周围一次次的进攻。虽然剑法和招式都不算上乘,但看起来却似身经百战,那么多人,暂时近不了她的身。 她眉间的英气,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带着逼人的光芒,不同他所见的那几次,犹如寻常的闺阁女子。 这才是云南王之女的真面目,将门无犬女。 李淳大声叫道:「住手!」 士兵们这才停手,纷纷向他行礼。经此一战,广陵王不仅在民间的声望猛涨,就连在军中的威望也是如日中天,无人不敬服。 郭淮握了握拳头,说道:「郡王,你怎么出来了?这点小事,我可以处置。」 「我知道国公是为我的安全考虑,但她的确是云南王府的骊珠郡主,你误会了。」李淳客气地说道。 郭淮倒不见多意外,只扯了下嘴角:「原来如此,刚才多有得罪了。」 嘉柔也懒得跟他计较,径自走到李淳的面前,说道:「广陵王,请借一步说话。」 李淳依言走到旁边,看着嘉柔。他没想到嘉柔回来找他,还是为了玉衡之事。难道李晔的身份,她已经知道了?她现在的思绪很复杂,河朔一战,若不是李晔让王毅从淮西搬回来那些粮食,士气还不知道要低迷到什么地步,被魏博和卢龙两军夹击也未可知。 但在大胜之前,李晔为了这个女人,抛下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共同进退。这些年,这是头一次。 所以他打心底,不喜欢嘉柔。 「圣人将大人和四郎都召进宫里去了,也未说是何时。我猜测是有人要趁这次河朔大捷,打压东宫和李相。」 李淳一惊,声调都变了:「你此话当真?多久以前的事?」 嘉柔道:「千真万确,大概半个时辰以前,家仆来禀报,我才知晓。我一时没有主意,不知能找谁帮忙,才来此地寻您。还请您救救四郎。」 李淳也没多问,立刻纷纷人去备马。郭淮走过来问道:「郡王,发生了何事?」 「我有急事需得进宫一趟,此处的军务暂时交给国公处置。」李淳快速地说道,人已经往外走。 「不妥!」郭淮伸手阻拦他,「没有圣人的旨意,您擅自回都城,恐怕会遭人诟病。只怕有心的人要说你居功自傲,图谋不轨了。」 v第五章 「眼下管不了这么多!」李淳按下他的手,「我必须要去。」 他的目光坚定决绝,不容人反驳。 这时,士兵将他的马牵了过来,李淳二话不说地骑上马,绝尘而去,只有一队亲兵相随。 「殿下,殿下!」郭淮紧追了几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这个广陵王年轻气盛,不够稳重,扶为主君,实在是下下之选。可他卫国公府,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唯有追随他这一条路。 郭淮转身,对嘉柔怒目相向:「你到底跟广陵王说了什么?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嘉柔收了剑,走到郭淮的身边,轻声道:「广陵王并非稚子,行事有自己的判断,并非因我三言两语而改变。反而是国公,刻意为难,不想让我见到广陵王。你在害怕什么?难道是怕什么人抢了你卫国公的功劳?」 「一派胡言。」郭淮冷哼一声,大步往军营里走了。其余的士兵也都跟着他返回,并封了营门。 军中的粮道本就是机密,而且知道的只有高级将领,若不是有人故意泄露给魏博节度使,粮道如何会被切断? 郭淮早就知道国库被贪空的事情,李淳向长安求救也不会有结果。先置之死地,而后雪中送炭,无论对于主将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便会是一等功臣。想必他原先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没想到未等他征调粮草,玉衡便解决了问题。 是以,他听说是玉衡的事,自然想要阻扰。 两个护卫走到嘉柔的身边,齐声问道:「郡主,您没事吧?」 嘉柔摆了摆手,只是望着李淳消失的方向。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只希望李淳能保得李晔平安。 李绛和李晔进了宫,跟在宦官的身后,走进甘露殿。这一路上的气氛都很不寻常,李晔注意到,守备似比平日还要森严。甘露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放置一座半人高的雕刻八仙过海的鎏金博山炉。殿中云雾缭绕,两边的横排窗透进外头的日光,整个大殿显得十分缥缈空旷。 贞元帝坐在上首,太子李诵,舒王李谟和舒王妃崔清思分坐两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李绛向他们依次行礼,然后说道:「不知圣人急召臣和臣之子,有何要事?」 贞元帝近来气色不佳,双手放在膝头端坐着,声音略显浑浊:「李卿,朕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问你,是关于火袄教的。」 李绛心中一动,还是冷静地回到:「圣人请问。」 贞元帝的神情十分端凝:「你与火袄教的圣女,到底是何关系?当年火袄教参与延光一案,你是否也牵涉其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越发安静,太子李诵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原先不知,圣人忽然召他来甘露殿做何,后来看到舒王和李绛都来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没想到是关于延光姑母的案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为何又旧事重提? 片刻之后,李绛沉着地说道:「臣与火袄教圣女的确有些私交往来,但那些都是明面上的事,火袄教出事以后,臣已与她划清界限。不知圣人听了谁的话,有此一问?」 「李相撇得倒是干净。难道你以为火袄教覆灭,重要的教徒都死得差不多了,便无人指征?」崔清思笑了笑,看向李晔,「有人说你当年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去火袄教找他们的圣女,这件事可当真?」 李绛面容严峻。这件事本来极为隐秘,舒王妃是如何知晓的?可看她言之凿凿,想必是手上握有证据,瞒也瞒不过去。他索性承认道:「臣的四子出生时身体虚弱,听闻火袄教圣女医术了得,治愈教众无数,被奉为神明。臣抱子求医,莫非也是错?」 「不愧是李相,竟将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既然你说你与火袄教圣女并无私情,只是明面上的关系。那么我请个旧人进来,你且看看看认不认识。」崔清思说完,朝外喊了一声。 宦官立刻带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汉上来。那位老汉穿着葛布衫,踉跄着跪下,畏畏缩缩地看着周围,想必是从来没到过御前。 「草,草民见过圣人。」老汉说完,便趴在地上,不敢再动了。 贞元帝威严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那老汉哆哆嗦嗦地回道:「草民本是火袄教总教的一名护法,跟在圣女的身边做事。火袄教出事以后,草民弃暗投明,一直安分守己,再未提过火袄教的旧事,还请圣人明察。」 「今日找你来,并不是问你这些。你回头看看,是否见过那个人。」崔清思说道。 那老者闻言,胆怯地回头望了一眼,与李绛四目相对,一下惊起:「你不是常来总教的那位郎君么?这么多年,你的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我们在圣女那儿见过几次的,我对您印象很深刻。这位,这位可是那个你抱走的小郎君?」老汉又往李绛的身后看了一眼。 李晔从未见过这个老汉,疑惑地问道:「您认识我?」 老汉笑着点头:「你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还是我把你交给这位郎君的。那个时候你太小了,身体又弱,连哭的声音都不大呢。」 他在那里自说自话,李绛忽然想起来,当年圣女的身边是有一个人,但时隔多年,印象早就不深了,无法断定是否乃此人。李绛冷哼一声:「舒王妃不知从何处找来这么一个人,胡乱指摘,混淆视听,不足以服众吧?」 李谟摆了摆手道:「李相别着急,不妨听听他所言,再做判断不迟。天子面前,不得妄语。这个孩子的来历,你且说说看吧。」 老汉回忆道:「火袄教在鼎盛时,教众有数万人,在长安也算是极有势力的。那时,火袄教的圣女跟朝中许多官员都来往甚密,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那些在当时就已经被除掉了,可暗地里的还有些漏网之鱼。这位郎君就是其中之一。他跟圣女似有私情,我曾不止一次亲眼见过他们相处时的情景。」 「荒谬!你既说我是私下与她来往,又如何能让你看见?」李绛反驳道。 那老汉倒也不慌不忙地说:「因为我是圣女最得力的手下,她很信任我,还会告诉我一些秘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雨夜,你抱了一个包在青布襁褓里的孩子来请圣女医治?后来你几次三番来询问那个孩子的病情,圣女都不肯让你见。可你不知,你抱来的那个孩子早就死了,还是我亲手埋的。」 李绛浑身一震:「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现在还能记得埋孩子的地方,只要派人去,必定能找到他的骸骨。圣女将那个孩子身上的手镯,长命锁等物都取了下来,还检查了他身上的胎记,而后找了一个体弱的孩子交还给你。孩子的容貌本就变化大,更别说阔别一年之久,连亲生父母也无法分辨出来的。」 李绛倒退了两步,几乎站不稳,幸而被身后的李晔扶住。他很想再次呵斥老汉胡言乱语,可这些细节说得分毫不差,犹如亲眼所见。他从未想过那个女人竟敢调换他的孩子,这个惊天霹雳,震得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v第六章 同样震惊的还有李晔。他原本也不信,只觉得是舒王的计谋。可看到父亲的反应,便知那个老汉所言,恐怕并非全然是假。若他所言为真,那自己便不是李氏的血脉,也不是李四郎。那他到底是谁?又从何处来? 这二十多年来,他虽离家寡居,并没有得到家人多少的庇护。可他有名有姓,有父有母,不至于像是无根的浮萍。可今日,有人告诉他,他的身世是假的。他根本不是李晔,当朝丞相之子,而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野种? 这有多么荒诞可笑!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诵此时开口问道:「你可知,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 老汉摇了摇头:「草民也不知圣女从何处得来这个婴孩,也许只是从普通农人家里抱来的。可我知道,圣女跟这位郎君,绝非泛泛之交那么简单。他们之后还往来了数年,直到火袄教被朝廷剿灭。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清查火袄教总教的,便是这位郎君吧?他借由此立下大功,飞黄腾达。」说到最后,那老汉的口气里已经有几分鄙夷。 「圣人,请听臣一言。」李绛跪下来,暂时不去想李晔的事,而是为自己辩白,「实情并非如此。臣是奉旨行事,根本不存在杀人灭口一说。何况臣当时只是一个小官,有何可利用之处?」 贞元帝一时也无法判断,对舒王说道:「李卿说得也有道理,不能凭此人的三言两语,就让朕降罪于当朝的重臣。」 李谟嘴角噙着笑意,拱手拜道:「圣人,若是当事人之言,可否取信?」 「当事人?那火袄教的圣女不是早就已经身死,哪里还有当事人?」贞元帝奇怪地问道。 崔清思回答道:「火袄教圣女的确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她有一女尚在人间。日前我也是刚得知此女的身份,她便是被度支员外郎收为妾的刘氏。她此刻就候在殿外。」 「既然如此,便宣她进来吧。」贞元帝不满地看了李绛一眼。因为李昶的事情,他对李绛本就心存不满。可念着这么多年,李绛在朝为官,任劳任怨,本有意等风波平息了,就揭过此事。可现在居然扯到当年火袄教和延光的旧案,他就无法容忍了。 刘莺大腹便便地走进殿中,本要下跪,贞元帝说道:「既然你有身子,就站着说话吧。」 「罪女不敢。」刘莺低头道。 「朕并非残暴不仁,何况法不及孕者。你将你知道的事,说出来便是。」贞元帝道。 刘莺应是,这才缓缓说道:「罪女的母亲是火袄教的圣女,当年李相带人来查抄总教的时候,母亲侥幸未死,逃到朔方一带,被一个好心人所救,生下我。母亲临死前告诉我,当年李相想利用她和延光长公主建立关系,便帮忙收买很多官员为延光长公主所用。因此延光长公主出事以后,李相立刻就想到要封住我母亲的嘴巴,赶尽杀绝。」 「你休得胡言!」李绛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他现在总算明白,刘莺是舒王安排进府的,难怪调查身份的时候毫无破绽。他若肯为舒王所用,刘莺便会是一个眼线。而若他不肯乖乖就范,她就如同毒蛇一样,会反咬一口! 刘莺不理他,继续说道:「我之所以委身李府,就是想找到当年他与延光公主勾结的罪证,无意中发现他与武宁侯府联合杀害了我的异母姊妹,还发现这次吴记柜坊的事,他也牵扯其中。这是我找到的他与武宁侯秘密贪分国库所得的账册,请圣人过目。」 刘莺说着,从袖中将账本取出来,递给了身边的宦官。 李绛瞪大眼睛,颤抖地指着刘莺:「你,你竟然伪造账册?吴记柜坊的事情,我从未插手!」 「李相高明,自然懂得把自己撇清。可这是我从您书房的暗格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证据。」刘莺淡淡地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有今日。」 贞元帝将账册匆匆翻了几下,看得无名怒火起。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绛,他也懒得管这账册到底是真是假,只一把扔到李绛的脚边,大声喝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你教子无方,其身不正,安敢忝居相位?」 「臣冤枉!」李绛大喊,整个人伏在地面上。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没有投靠舒王那边。如今这些,只是欲加之罪,他最多是被削官。而他若真的为了李昶变成舒王的人,最终只会落得跟武宁侯一个下场。 贞元帝让人把刘莺和老汉带下去,也不说如何处置,自己在宝座上来回踱步。 站在后面的李晔漠然地看着气定神闲的舒王。他们从进殿开始,就完全被李谟牵着鼻子走,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压下来,又是天子心中最敏感的往事,无论真假,天子都会降罪于父亲。现在,父亲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天子接受。 他若什么都不做,今天必定是一场败局。可他若开口,以舒王的精明,很可能看出蛛丝马迹。但眼下,顾不了这许多。他刚要开口,却被以头抵地的李绛看了一眼。那目光是要他沉默的意思。 这时,门外的宦官忽然喊起来:「广陵王,您不能进去!」 「都给我让开!」一声力斥刚落,李淳便冲进了甘露殿里,前后有几个宦官试图阻拦他。李诵惊得站了起来,李淳这可是无诏回京,他疯了不成! 「广陵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诵压抑地喝道。 贞元帝已经变了脸色,李谟则像在看出好戏一样,饶有兴味。 「圣人恕罪,广陵王非要闯殿,小的们拦不住。」宦官齐齐跪下说道。 贞元帝板着脸,让宦官都退出去,俯视着李淳:「谁让你进来的?你的眼中,可还有朕?」 李淳一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圣人恕罪。我原本在殿外候旨,听到有人诬陷李相,这才忍不住进来。孙儿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贞元帝看在李淳刚立大功的份上,暂时不与他计较,冷声道:「你只听了几句,就知是诬陷?你的意思是,朕昏聩无能,是非不分?」 「李淳,你退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李诵想叫人把李淳拉下去,但在贞元帝的面前,又不敢逾矩。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服从皇权,行事谨小慎微,只为在夹缝中挣扎求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愚蠢。他很清楚,今日的事,是李谟一手策划,目的除了扳倒李绛,恐怕还有打击东宫这一层意思。 他原本就不赞同李淳带兵出征河朔。李淳想立功,掌兵权,得人心,可是李谟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得逞?此事最后必要闹得人仰马翻才会罢休。 李淳却固执地不肯退,抬头对贞元帝说道:「圣人,国库被揭发一事,皆因前线粮道被中断引起,此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多日,为何武宁侯出事以后,李相不将相关的证据摧毁,反而要留着授人以柄?而且被关押的武宁侯口供中可有提及李相参与一事?不如您传他上殿,亲自与李相对质。」 「广陵王的意思是,我在诬告李相?」李谟淡淡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甚至在人前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你还年轻,对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难免忠奸不变。武宁侯不是没有证词……」 v第七章 他话未说话,陈朝恩小跑着进来,走到贞元帝身边说:「圣人,贵妃娘娘忽然在花园里晕倒了,眼下已经传了尚药局的奉御。」 韦贵妃在后宫一直盛宠不衰,除了脾气颇对贞元帝的胃口,也有早年跟贞元帝吃了不少苦的缘故。而且她执掌后宫,上下无不称赞。贞元帝的注意力一下从李绛身上移开,问道:「她要不要紧?」 陈朝恩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韦贵妃年纪也不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这忽然一下晕过去,他也不知病情是否严重,只得赶来禀报。 贞元帝看了眼殿上的众人,觉得事分轻重缓急,站起身来:「你们就呆在此处,我去看看贵妃,回来再做决断。」 刚才陈朝恩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在座几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李谟和崔清思也立刻跟着起身,随贞元帝离开了甘露殿。 李谟是记在韦贵妃名下,奉她为母。贵妃是李谟在宫中的支柱,她若有事,对于李谟的复仇大计必然有重大的影响。何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并非亲生,李谟对于韦贵妃也难免生出反哺之情。 殿下一时只剩下四个人,李绛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李晔上前,想把他扶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又重新跪好,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父亲。」李晔低头叫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听我的。」李绛侧仰起头,决绝而又深沉地说道。刚才虽然一片混乱,但他已经猜到,李晔应该不是他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其实他当初抱走他,只是为了留一个念想。想欺骗自己,哪怕再不相见,或许他还会在这世上的某处好好活着。 可当圣女将孩子好好地还给他时,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去深究孩子的来历,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李绛看似对李晔不闻不问,其实也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既然无法让几个孩子共存,更不想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有失,索性为李晔安排了另一条出路。可李晔却因缘际会,拜了白石山人为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李晔身上其实有很多白石山人的影子,只不过一直以来太不起眼,舒王才没有注意到。 事到如今,若注定逃脱不了今日一劫,他也想尽力保全李晔。他将李晔视为亲子二十多年,所倾注的感情,早就超过了那份血缘。所以他不愿李晔插手,不想叫舒王看出一点破绽,从而起了疑心。 另一边,李诵啧把李淳叫到甘露殿的外面,气得想直接揍他一拳,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在河朔立的区区功劳,就足够让你今日任性妄为吗?」 李淳不肯屈服:「父亲只知一味忍让,可结果呢?如今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都是舒王的人,只有李相是保持中立的。明眼人都知道,舒王做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李相站队,好让父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李相不肯妥协,舒王就干脆毁了他!如果这个时候,父亲和东宫再不作为,以后还有朝臣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李诵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闭眼沉默许久,睁开时眼眶微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可我当年所争,换来的结果就是搭上十几条人命,数百人遭到贬谪,许多家族一夕之间败落。你可知身在皇家,便不仅仅是你个人的生死融入?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这些年你所为,我表面呵斥,只不想你太过得意妄为,却也没有真正去阻止。若你如此沉不住气,招来杀身之祸,我这些年的隐忍和退让,又有什么意义?」 李诵以前对李淳总是三五句不离训斥,李淳自己也感到憋屈。可今日似终于察觉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心潮澎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今日的事,未必已成定局。」李诵忽然说道。 「父亲此话何解?」李淳不解地问道。 「贵妃此刻出事,未免太过刚好……但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去蓬莱殿看看,你告诉李相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李诵吩咐完,就走下台阶离去了。 韦贵妃住的蓬莱殿,就在太液池的边上,风光冠绝六宫,历来除了皇后,便是分量最重的妃子才能居住,以彰显尊贵。贞元帝等人赶到蓬莱殿,宫女却把李谟单独拦在外面。李谟道:「你这是何意?」 那宫女是韦贵妃的心腹,悄声对李谟说:「贵妃娘娘吩咐,舒王请随婢子来。」 李谟狐疑地跟她到偏殿里,看到崔时照也在,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宫女退出去,并关上门。 崔时照上前行礼道:「姑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进宫来告诉您。可是甘露殿周围守备森严,我靠近不得,只能来请韦贵妃帮忙。贵妃娘娘得知后,决定还是由您亲自定夺。」 「到底是何事?」李谟不悦地问道。他这才知,原来韦贵妃为了支开天子,故意装病。刚才明明再差一步,就可以彻底弄垮李绛,他心里到底是不快的。 「您还是先见见这个人再说吧。」崔时照侧身,两名宫人把奄奄一息的孙从舟架上来。 「你带他进宫作何?」李谟皱眉道,「上次他不是已经全都招了?」 「那日我跟您一同去看他时,料想他没有说真话。您不知道,此人原本就是我费劲周折才请进都城里的,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于是我自作主张,帮姑父拷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上次并没有说真话。」 李谟没有表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时照接着说:「两年前,隐居避世的孙淼在临终前告诉了孙从舟一个天大的大秘密,而后便撒手人寰。据他所说,李晔,就是当年被孙淼从延光公主府抱走的孩子。」 「什么?」李谟一惊,从那两个宫人手中,将孙从舟猛提了起来,「你不是说,孙淼将那孩子淹死了?」 孙从舟虚弱一笑:「那自然是骗您的。父亲千辛万苦将孩子抱走,为何要杀了他?父亲将他抱到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火袄教的总教,交给了他的师妹火袄教圣女。圣女帮着父亲炸死逃脱,并在一年后告诉父亲,已把孩子安全地送到了一户人家收养,可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李谟将他提得更高:「所以孩子在何处?」 孙从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说道:「后来延光长公主和火袄教相继出事,圣女怕自己有意外,才告诉父亲,那个孩子就是李相公之子,李晔。」 李谟惊得倒退了一步,直觉是不相信,可孙从舟所说的话与甘露殿上老汉所说的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否定到:「就算李晔是萧氏之子,与本王又有何干?那女人行为不检……并且她早就说过,那孩子绝对不可能本王的骨肉!」 孙从舟摇头道:「您错了,那个孩子就是您的亲生骨肉。」 「你敢胡言,本王就将你碎尸万段。」李谟睚眦欲裂。 v第八章 崔时照将半块琥珀色刻着龙纹的玉玦拿到李谟面前,说道:「姑父请看看这个。这是在孙从舟的住处搜到的东西,我记得您那儿应该也有半块。」 李谟一把将玉玦拿过来,瞪大了眼睛。这是萧氏之物,年轻时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他当时并未当回事,后来听说此物的贵重,才一直收着。怎么会在孙从舟那里? 孙从舟猛咳了一声,好像晕了过去。李谟立刻对崔时照吼道:「弄醒他,本王还有话要问!」 崔时照奉命将孙从舟带下去,弄醒之后,又拖回到李谟的面前。李谟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榻上。他看到孙从舟脸白得像鬼,这才相信崔时照的确用了些非人的法子来折磨他,才逼得他说出了真相。 「这块玉玦怎么会在你那里?」李谟接着问道,口气已经平静了很多。 「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孙从舟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子妃萧氏一直爱慕您,因为延光长公主看不上您的出身,硬是将她嫁给了东宫太子,她心存不满。她故意传出那些风流韵事,是想让您在意她,可您从未放在心上。同时,也是为了掩盖她怀孕的事,好保护孩子。后来她生下孩子,不想他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因此让父亲抱走,只把这块玉玦放在孩子的身上。可因为太过贵重,父亲怕暴露孩子的身份,就暂时收了起来。」 李谟用力捏着那玉玦,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它捏碎。萧氏当年把这半块玉玦放在那个孩子的身上,用意如何,已经很明显了!难道李晔,当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个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他的确不曾在乎过萧氏,当年若知道萧氏为他生下一子,他恐怕还会利用那个孩子来做文章,扳倒李诵最大的后盾延光长公主,丝毫都不会顾惜。可如今,这是他唯一的骨血!他自然是想把他认回来的,否则他这一生所争,该由谁来继承! 可想要把孩子认回来,又谈何容易?这中间,实在困难重重。 李谟无心再问,只拿着玉玦独自走出了偏殿。等他走了以后,崔时照蹲下对孙从舟说:「辛苦你了。若不如此,舒王恐怕不会相信。」 孙从舟已是出气大于进气,趴在地上,惨淡地笑了笑:「我是医者,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你也是为了救我,救师兄。当年是父亲把年幼的师兄带出了都城,遇见老师。恐怕在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师兄的身份,全力救治并倾囊相授。就是想用师兄来对付舒王,他们父子相残,犹如两虎相争,不死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再揭开事实,剩下的一方还如何能与东宫争高低?老师一直是最会布局的人。」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送你出宫养伤。」崔时照说道。 「师兄最重感情,我怕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请你将我安置在都城里养伤,到时或者还可以帮帮他。」 崔时照点头,答应他所求,命人将他抬走。然后又叫来自己的随从,说道:「去宫门外,告诉那个叫张宪的人,就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李谟走出偏殿,缓缓张开手,那琥珀色的玉质,历经千年的时光,仍然温润。这曾是帝王之物,先帝对延光长公主十分爱重,将这国宝赏给了她把玩,她又传给了萧氏。萧氏从前总喜欢戴在身上,在皇城里横冲直撞,无人敢阻止。 曾经的公主府何等显赫,延光长公主多么不可一世。李谟永远记得延光跟他说:「你不过是被皇帝收养的,根本都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子,怎有资格娶我的女儿?」 纵然他对萧氏无意,也被这番话深深地激怒。这皇位本就是他父亲昭靖太子的,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哪里轮得到当今天子和李诵?从那日起,他每每经过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便告诫自己,终有一日要把那里付之一炬。 他不喜欢萧氏,却还是与之周旋。因为他要利用萧氏来达到目的,最终一举扳倒了延光长公主,也战胜了东宫。他李谟再也不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而是权倾朝野的舒王。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 没想到萧氏居然为他留下一个儿子,虽然他现在还无法全然相信孙从舟所言,肯定要再去求证。可这个希望就如同火苗一样,在他心头缓缓燃烧。 这二十多年,他从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也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如果没有李绛,这个孩子或许早就死了。可他居然还想着把李绛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谟虽对人从不手软,但今日的事,必须就此打住了。他要去求证,弄清一切。 他走到正殿前面,刚好崔清思从殿内出来,对他说:「您去哪里了?贵妃娘娘还在昏迷之中,您怎么不进去看看?」 「不进去了,我现在有要事需要出宫,甘露殿那边……」李谟顿了一下,「就到此为止吧。」 崔清思一愣,拉住李谟的手臂:「为什么?明明差一步便可以扳倒李相,您却要半途而废?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谟没有多做解释,只冷声道:「你别问了。回府时,将刘莺带回来,我有事要问她。其余的,你就别管了。」说完,他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地离开了。 崔清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这当中肯定有问题。可要她收手,也没那么容易。 等贞元帝等人返回甘露殿时,李绛仍跪在地上,背影笔直。他双腿早就跪得发麻,没有知觉,面上依旧平静如水。贞元帝重新坐回宝座,只是被韦贵妃的事打断之后,再已没有了方才的盛怒。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想起便会后悔。 天子一言九鼎,就算后悔也没有用。 贞元帝看到李谟不在,问道:「舒王去哪里了?」 崔清思回到:「圣人,刚才有位官员来找大王,禀报了重要的事情,大王去处置了,要妾身跟您说一声。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处置李相?」 这时,李诵从座位上站起来,拜道:「既然舒王是首告,他已不在此处,今日的事不如就作罢吧。」 崔清思没想到李诵会站出来,说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圣人也都看过听过了,只等圣裁,怎能就此作罢?李相罪犯欺君,还贪赃枉法,罪名可都不小。」 李淳忍不住说道:「就凭两个刁民的片面之词,也能定宰相的罪?李相为官向来清廉,逢年过节,本王送个节礼,他都要退回来,怎会跟人勾结,贪空国库?本王是不信的。」 他这话倒不假。李绛的官声一直很好,在朝堂上不结党营私,不趋炎附势,上下皆有目共睹。若不调查清楚,草率定罪,恐怕难以服众。 贞元帝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刚才他大发雷霆,这会冷静下来,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往事。这些年,皇权日益衰落,藩镇割据横行,朝堂上一直有主和与主战的声音。很多人都在逼他,只有李绛是无条件追随他的。 贞元帝经历过帝国的大乱,在危难中继承了皇位,他知道自己并非是有大建树的帝王,一生只求无功无过,所以他一直不主张收回藩镇,消耗国库,穷兵黩武。李绛拜相之后,极力维护他的主张,并压制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他身后整个庞大的赵郡李氏,也是五姓七望中唯一没有没落的世家大族。若连这个支持都失去,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国家来说,都是沉痛的打击。 甘露殿上长久地沉默,气氛压抑。 v第九章 李淳还欲再说,李诵按住他的肩膀,自己说道:「就儿臣看来,今日到殿上作证的二人,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火袄教的旧人,但也只是他们的片面之词,舒王和舒王妃被蒙蔽了也说不定。至于从李相家里搜出的账册,难辨真伪,故而儿臣建议,还是指派人详查落实之后,再定罪也不迟。」 「圣人……」崔清思刚喊了一声,就被贞元帝抬手打断了,他说道:「你们无需多言,朕自有定夺。除了李卿,其它人都退出去吧。」 李绛抬头看了贞元帝一眼,重又垂下头。其余众人依言告退。 李晔是最后一个退出去的,看着宦官把门扇关上,李绛苍老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之上显得尤为单薄。他心中不忍,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扇在眼前合上,再也没有办法窥探到殿中的情形。 他一直是李家最不受宠的儿子,可此刻在父亲身边的也只有他。 偏偏他来历不明,连为父亲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纵然他有心,此刻脑海中也只剩下茫然。 那边崔清思对李诵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她没有想到,向来龟缩的李诵,竟然趁李谟不在,强出了一回头。李绛都自身难保了,东宫维护他又有何用? 不过来日方长,这东宫之位,恐怕李诵也坐不了多长时间了。 李诵没计较崔清思对他的态度。东宫如今的地位,的确不值得她放在眼中。他对身边的李淳说道:「在圣人和李相说完话以前,先让李晔到东宫坐一坐吧。你母亲看到你回来,必定也很高兴。」 李淳回头去拉李晔:「走吧。」李晔木然地被他拉着走,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在走路,路上什么人都没有。 春光明媚,只有落花吹满头。 那个时候他还觉得难过,为何家里人都不喜欢他。可今日他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们本就不是家人,又何谈喜欢。 嘉柔从军营回到别业中,精疲力竭,还在等云松那边的消息。她换了身衣裳,独自在屋中坐着,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她从未处于政治的权力中心,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没办法一眼看透。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并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云松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李晔并没有跟他在一起。 「城中情况如何?」嘉柔问道。 云松神色颓然:「我按照郡主的吩咐,去城中找了张宪。张宪要我在米铺等消息,自己出去了。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先回了府,想着宫中有消息,家里肯定是最早知道的。而且大郎君有官职在身,进宫也方便。可府里现在也是人心惶惶,听说相公这次会有大麻烦。」 「若只是如此,为何要叫四郎也进宫?你没有等到张宪吗?」嘉柔提高了声调。 「小的怕宵禁的时间到了,出不了城,先回来禀报您。」云松低声道。现在家里都担心相公会出事,毕竟他是顶梁柱,不止是李府整个李氏都要仰赖他。反而没什么人关注李晔也被召进宫中。 「你先下去吧。」 嘉柔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李晔虽然是李绛之子,但刚刚才考了功名,没有牵扯到朝堂上的事,按理来说,李绛也好,李昶也罢,他们出了事都不应该和李晔扯上关系。 如果是因为玉衡的事情,那宫中也不会传出消息说是李绛有麻烦。 她相信李晔有能力自保,可若是连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陷阱,恐怕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应对之策吧。 只可惜她身边的人都回了云南王府,现在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而且城中马上就要宵禁了,此时下山,也无法进城。 「郡主!」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嘉柔不敢相信,侧头看去,看到玉壶奔进来,跪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嘉柔要扶她起来,玉壶双眼泛着泪光:「婢子都知道了,郡主这些日子吃得苦,世子在信里都说了。当初婢子就不应该听您的……」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嘉柔蹲在她面前:「傻丫头,就算你在我身边,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阿弟回到王府了吗?」 玉壶抬手擦干眼泪,摇了摇头:「婢子收到世子的信,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启程回来了,所以还没看到他。对了,这是王妃要婢子交给您的,说把从前的一些事告诉您,或许对您会有帮助。」 玉壶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嘉柔。 嘉柔一边拆,一边问:「阿娘可还好?」 「王妃是老毛病犯了,气色不太好,但是精神尚可。婢子没敢把您的事全都告诉她,怕加重她的病情。但她和大王都十分不放心您,所以命婢子赶紧回来。」 嘉柔知道阿娘肯定是中了跟她一样的毒,甚至比她还深。她现在是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一半回到南诏。她拿出信,认真地看了起来。 崔氏在信中说的是当年她跟崔清思的旧事,并且要嘉柔提防那个女人。崔清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经不是她当年所认识的那个阿姐。嘉柔也怀疑,在云南王府下毒的人,就是舒王妃。从馥园的那场宴会开始,她就认清了那个蛇蝎女人的真面目。只不过没有证据,舒王妃身份又尊崇,不能贸然找上门。 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当年婚事议定之后,崔氏曾经看到舒王李谟跟太子妃萧氏在一起,据说他们青梅竹马,原本就是一对。后来延光长公主棒打鸳鸯,萧氏才嫁去了东宫。崔氏觉得舒王娶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好方便他跟萧氏继续私下来往。 她对舒王本就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更不想去当个摆设,有意求崔父取消婚约,却发生了落水之事。 嘉柔看后十分震惊,没想到舒王竟然跟太子妃有私情。 她倒是知道当年太子妃和太子一直不和,延光长公主权势滔天,萧氏多数住在公主府里,连东宫都很少回。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纠葛。难怪太子妃没为东宫生育一儿半女,反倒是徐良媛生下了长子。 崔氏还在信里说,延光长公主利用火袄教为自己聚拢民心,赚取钱财,所以那阵子,火袄教是长安城里的第一大教派,火袄教圣女精于医术,被教众奉为神明,是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李绛也与她有往来,甚至有传言说,李晔是他跟火袄教圣女的私生子。 v第十章 嘉柔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奇怪,李晔明明是郑氏之子,怎会有那样的传言?难道天子命李晔进宫,是因为这件事? 本该是无稽之谈才对。可若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对付李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会这么做的人,放眼整个长安,大概也就只有舒王了吧。她现在知道舒王与太子妃的秘密,如果就此顺藤摸瓜查下去,可能会查到舒王的把柄,加以制衡。 只要是他做过事,不可能全无痕迹。 「玉壶,你先好好休息。等明日天亮之后,我们便回长安。」嘉柔收起信说道。 天黑之时,李绛和李晔才回到府中。郑氏和李暄一直坐在堂屋里等消息,听下人禀报他们回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去门口相迎。 李绛被李晔搀扶着,因为在甘露殿久跪,他双腿至今还使不上力气。等他坐下,郑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宫里一会儿一个消息传出来,妾身和大郎都担心死了。」 李绛沉着声音说道:「我没事。就是饿了一日,你去准备点饭食给我们吧。」 郑氏连忙应是,扶着苏娘出去张罗。 李暄走到李绛的面前,拜道:「父亲,圣人召您和四弟进宫,到底是为了何事?您怎么这般狼狈地回来?」在他印象之中,父亲是最重仪容和仪态的,他说那代表着李家的门面。若不是遇到非常之事,父亲是断不会如此失仪的。 李绛说道:「有人在御前告发我跟火袄教勾结一事。我的相位,恐将不保。」这事瞒不了李暄,不到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都城。 李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怎会如此?先是二弟,而后是父亲……但此事与四弟何干?」 李绛看了眼李晔,对李暄说道:「今日我累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父亲……」李暄很想问个清楚,李绛只是摆了摆手,打发他出去。李暄无法接受这个巨大的冲击,满脑子都是父亲若被削职,李家上下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堂屋的,只遣了个随从去军中说了一声,今日告假。 堂屋里只剩下李绛和李晔,李绛拍了拍身侧,说道:「四郎,来,坐这儿。」 李晔依言走过去,挨着李绛坐下。他垂眸看着地面,目光如深潭一般。没有人知道贞元帝最后跟李绛说了什么,李晔在东宫里枯坐着,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 后来终于等到陈朝恩,要他去扶李绛出宫。父子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皇宫,沿路上不少宫人都看见了,在他们背后议论纷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之事,有为父不察之过,这二十多年对你也未算尽责。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李家之子,这点不会改变。你不可被那些人今日所言而影响。」李绛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晔很少有这样跟他并肩而坐的机会。李绛在家中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无论夫妻还是父子之间,相处得都像是上下层一样。李绛看重家风,注重长幼尊卑,克己复礼,因此少了股人情味。 「人情味」这三个字,恰恰是李家最缺乏的东西。李晔想起当初去南诏的时候,他坐在市集的茶肆里,看到嘉柔和木景清姐弟两个打闹,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便心生羡慕。也许那时开始,他便企及那份温暖吧。 「父亲,我真的是……?」 若他当真不是李氏的血脉,如何还能安然呆在李家,以李绛之子自居?之后,外面的谣言会越来越多,家里的人早晚会知道。 李绛捏住他的肩膀,十分用力:「你记住,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有我在,你便是我的儿子,家里没人敢置喙。大郎不够敏锐,二郎刚愎自用,你的性子是三个嫡子当中最沉稳的,才堪大用。此番不管圣人最后作何决定,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我输了,你们还没输。别忘了,你不仅仅是李晔,还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不到最后,未知胜负。听明白了吗?」 李晔郑重地点了点头。 贞元帝曾经在短短几年之内换过十几个宰相,李绛已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这个文官之首,其实并不好当,动辄得咎。李绛之所以能做得长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卷入党争。这恐怕也是贞元帝最后没有做出处置的原因。加上贞元帝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只想把江山好好地移交给继任者。此时大动干戈,打破朝堂上的格局,于政权移接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 郑氏命下人端了食案进来,看到父子俩坐在一起说话,还觉得惊讶,但同时又十分欣慰。李晔这些年一直都不得宠,被两个兄长压着,此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李绛好像更看重他了。 她就是没多少见识的浅薄妇人,哪里知道今天宫中是何等的惊心动魄。用过晚膳以后,她还把李晔叫到自己的住处,问道:「广陵王是不是回来了?」 李晔正在考虑如何应对舒王的事,随意点了点头。 郑氏拉着李晔说道:「四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你阿姐回家好几趟,说在广陵王府里过得并不好。那个郭氏,仗着广陵王的宠爱和这回卫国公在河朔立下的功劳,几乎要爬到她头上去了。你与广陵王素来交好,可要多劝劝他,善待你阿姐啊。」 从前,李晔只觉得母亲眼皮子浅薄,如今却觉得她实在是没心没肺。今日的事,换了别府的主母,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问宫中发生了何事,会否对家主的前程有影响。而母亲关心的,居然是这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也不怪父亲无法将家中的事托付给她。 他现在没有心力应付郑氏,只道:「我带着嘉柔一道回来的,暂时将她安置在骊山别业。明日我还要出门去看她,母亲说的事,我记下了。」 郑氏见他毫不上心,不肯放人:「四郎,你可只有这么一个阿姐,不能不管她。你不知,那个郭氏她仗着是卫国公的女儿,可半点没把你阿姐放在眼里……」 「母亲。」李晔站起来,口气隐隐含怒,「您若真有心,就该知道,凭我跟广陵王的那点交情,还不足以插手他府中的内务。阿姐出嫁的时候,我已经再三提醒过她,皇室中人,尤其是广陵王这样的身份地位,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她一人。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是别做广陵王妃了。」 「你这孩子,我说两句,你怎么还着急了……」郑氏喃喃道。 李晔径自行礼告退。 郑氏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李慕芸在她面前添油加醋,想让家里去帮她争地位。可家中现在是什么光景?李昶下狱,父亲被舒王针对,她还只顾着自己。李晔以前念着骨肉之情,还明里暗里帮帮她,可如今,却只有心寒。 第二日,嘉柔在城门一开时便入了城,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李绛可能要被罢相的事情。他们的马车刚在家门前停稳,就看见另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李慕芸扶着婢女,着急地从马车上下来。她双目通红,见到嘉柔有些难堪,也顾不上打招呼,就火急火燎地入府了。 嘉柔没有她那么着急,落在后面,扶着玉壶慢慢往里走。她昨夜腹痛,没有睡好,今日脑袋有点昏沉沉的,看上去人也憔悴。李府的下人刚迎了李慕芸进去,又看见嘉柔回来,顿时一阵手忙脚乱的。 李晔原本坐在房中静思,听到下人禀报,连忙出来接嘉柔。 v第十一章[07.29]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脸色还这么差?」李晔扶着她,几乎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若不是旁边有下人来来往往,他便直接将她抱起来了。 「我没事。」嘉柔放心地靠在李晔的身上,边走边说道,「昨日进宫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今日一入城,便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大人要被罢相的事,连阿姐都赶回来了。」 李慕芸回来,不是在乎李绛,而是在乎自己的地位会不会被影响。李晔懒得理她,只将昨日在甘露殿的事情对嘉柔说了一遍,当然隐瞒了关于自己身世的那一部分。 「舒王忽然离开,圣人最后也没有明确表态要如何处置父亲。今日街头巷尾的流言,想必是有心人传播出去的。」李晔说道。昨日他被身世弄得措手不及,一直陷在自己到底是谁的情绪里。 后来在堂屋,父亲的一席话倒让他豁然开朗了。无论他是谁,这盘棋还没下到最后,不能中途退出。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否则便功亏一篑。 所以今日,他就释然了。 他们回到住处,屋中摆设一如离开时一样,半点没有动过。李晔扶嘉柔坐在榻上,又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水是温热的,嘉柔喝下去,只觉得腹中也暖和许多,说道:「我就猜到是舒王要对付你们。昨日玉壶回来,给我一封阿娘写的信,信中提到许多往事。」她把信拿给李晔看,「你可知,舒王曾与太子妃萧氏有私情?」 李晔神色一凝,仔细看信中所述。他只知当年延光长公主一案,让东宫彻底失势,舒王一飞冲天,并借机铲除异己,朝堂的格局尽数改变。恐怕背后的主导者就是舒王。然而舒王竟与太子妃有私情?他的感觉和嘉柔一样,若此事深挖下去,必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对了,昨日你可有见到张宪?」嘉柔问道,「我让云松去找张宪,张宪好像知道什么,让云松在米铺等他。可最后云松没有等到他。」 李晔摇了摇头:「我回来后还么见过张宪,凭他的身份也无法入宫。莫非舒王中途离开,与他有关?我怀疑失踪的开阳也在舒王手里,只是不知舒王要干什么。」 孙从舟是开阳,孙灵芫是瑶光,他们是同门。虽然在洛阳的时候,嘉柔正在经历丧子之痛,但她知道了孙灵芫的身份,便不难猜到孙从舟的。 「难道舒王已经查出了你的身份?我总觉得这些事之间是有关联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离开长安避避风头吧。」嘉柔担心地说道。 李晔坐在她身边,伸手抱她入怀,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觉得我能躲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且舒王跟东宫之间,必有一战。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 嘉柔知道说不动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前世他辞绝了高官厚禄,避世隐居,又因为虞北玄起兵而拖着病体残躯再度出山。在他心里,这天下的分量实在太重了。而她所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身侧,为他分担。 他们在屋中说话,玉壶在门外守着。她看到云松气喘吁吁地跑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在追你?」 云松跑得太急,双手按在膝头,断断续续地说道:「舒,舒王府的人来了,要见四郎君。」 玉壶一怔。里面的人已经听到,嘉柔下意识地握住李晔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李晔轻轻地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已经知道,不是我避而不见就能躲过去的。别担心,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好歹是舒王,青天白日,也不会对我如何的。」 李晔走到堂屋,看到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那个年轻人正是舒王身边的齐越,他看到李晔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小的齐越,见过四郎君。」 李晔回了一礼,齐越侧过身不敢受。昨日舒王回了府邸,就让他找当年延光长公主府幸存的人,还有参与办火袄教一案的人,自己审了一夜,连齐越都不让呆在身侧。 天亮以后,齐越看到舒王失魂落魄地从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又哭又笑的,好像在说什么终于有儿子了。齐越从没见过舒王这个样子,本还想问问是那句话的意思,舒王就派他到李府来了,说要见李四郎。 李四郎不过是个刚考上功名的小人物,居然能得权倾朝野的舒王点名召见,耐人寻味。 齐越跟在舒王身边多年,自然猜到这个李四郎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才不敢受他这一礼。 「不知几位来,有何贵干?」李晔客气地问道。 齐越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四郎君先看看这个,然后决定要不要跟我等走一趟。」 李晔将东西接过,一眼便认出那是孙从舟的贴身之物。看来孙从舟果真在舒王的手里。 「我与你走一趟便是。」李晔握着东西,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就请吧。」齐越抬手,让李晔先行。 李晔觉得这人对自己也太过恭敬有礼了一些,丝毫不像是舒王府平日跋扈的做派。他倒不惧跟舒王对上,这些年,他对此人的性情也算有些研究。反正也要想办法从他手中救出开阳,倒不如去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马车载着李晔离开坊口,却没有向舒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驶去,反而是去往馥园的方向。怎么不在舒王府,反而要在馥园见他?倒像是要可以避人耳目一样。 馥园内,高低错落的乌瓦浮动着日光,石径小道的两旁种满了牡丹,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有些花开正艳,有些已经凋零了,满园都是草木的香气。 都城里的人酷爱牡丹,有条件的人家总要种上几株。但是牡丹娇贵,不好养活,因此像这样大片开放的牡丹,都城里也没有几处。 李谟穿着燕居常服,戴着黑纱幞头,怀中抱着只白猫,正悠然坐在凉亭里,想个普通的士大夫。可走近了,就能发现他眉宇之间的杀伐之气,是久居上位的沉淀。凉亭里没有旁人伺候,只一个小厮蹲在茶炉前,用扇子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生怕弄出太大的声响。 李谟正想事情,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走进来的人,眼尾略略一挑。这就是他的儿子。他表面故作镇静,其实心潮起伏,极难抑制激动的情绪。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一无所知。那么多话,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齐越把人领来,就躬身退下去了。煮茶的小厮,冲了两碗茶,摆好茶碗,也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花园,春光明媚,花团锦簇,却只有他们二人在赏。 「你坐吧。」李谟抬手道。手中的猫慵懒地叫了一声,毛皮发亮,白白胖胖,模样十分敦厚。 v第十二章[07.29] 李晔行礼,而后坐下,也不拐弯抹角:「不知舒王今日召晚辈前来,所为何事?孙从舟的东西,为何会在您的手上?」 他这是明知故问,李谟便答道:「自然是本王抓了他。」 「不知您为何要抓他?我素来身子不好,内子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将孙大夫请来为我看病。只不过晚辈的这位朋友并不是朝堂之上的人,行事也未必遵循尊卑章法,若是无意中得罪了舒王,晚辈先行赔个不是,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舒王将猫放在地上,径自问道:「你为何身子不好?」话出口,坐在对面的李晔微愣,李谟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唐突了,低头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昨日,甘露殿上那两人所言,你就从未怀疑过?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李谟又问道。 李晔淡然地笑了笑:「劳您挂心。不过晚辈身世如何,似乎都与您无关吧?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晚辈的朋友?」 李谟转头看着院中的牡丹,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抓他?他的养父乃是当年尚药局的奉御孙淼,我为了弄清一些事,才抓他审问。」 李晔心中一动,孙淼?那位医术高明的孙奉御不是很多年前就畏罪自杀了吗?尸体还在在曲江打捞上来的。李晔与开阳虽是同门,但对彼此的家世却没有过问,对这些事,自然是不知情的。 李谟缓缓地说道:「当年东宫太子妃萧氏,产下一子,让孙淼抱出公主府。孙淼与火袄教的圣女乃是同门师兄妹,他自知无法庇护那个孩子,就将孩子托付给了圣女。而在不久之后,李绛便抱着新出生的四子,到火袄教求治。」 李晔听着,浑身慢慢僵硬:「舒王到底要说什么?」 李谟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时变换许多情绪,最后提起口气说道:「而你就是那个孩子。」 桌上的茶碗「砰」地跳起,洒出些水来。李晔起身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茶案,可他也不觉得疼:「如此谬言,究竟是何人告诉您的?事关皇室秘辛,舒王还是查明得好。」 「谬言?」李谟笑了笑,「我派人将过去公主府和火袄教的旧人找来,又细细地盘问了刘莺,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孙淼从公主府抱走的孩子。我听说孙从舟两年前就帮你治病,可是后来忽然不治了。正因为孙淼病逝,将真相告诉了他,而你是他杀父仇人的孩子,他如何还肯再救你?虽不知那骊珠郡主用什么法子又说动了他,但你应该就是萧氏的孩子。」 「我不是!」李晔忽然提高声调,手捏得骨节泛白。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有说一半的道理。李谟接着道:「你是本王与萧氏之子。」 李晔闻言,更是惊得倒退了一步,脑海中仿佛落了个响雷,耳畔嗡嗡作响。崔氏在信中所言全都跃入他的脑中,舒王和萧氏当真……?可这跟他有何关系?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谁能证明他就是那个孩子?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李谟看到他的表情,也没想他立刻就能接受,从容地说道:「本王已经确定,你就是本王之子。但因这那些陈年旧事,本王要光明正大地认你回来,恐怕不容易。今后,你若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自有本王为你保驾护航,也没有人再敢看轻你。至于李家……李绛对你终有养育之恩,此番,本王就暂且放过他。」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高高在上,好像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施舍怜悯。李晔想起昨日李绛对他说的话,慢慢笑了出来,恢复冷静:「舒王不觉得可笑吗?时隔二十多年,当事人都已不在,凭那些没有亲历的人所说的几句话,您就相信我是您的儿子。万一弄错了呢?万一有心人利用您呢?总之,晚辈是万万不会信的。」 「你!」李谟皱眉。寻常人若知道是他舒王的儿子,恐怕早就感激涕零地扑到他的脚边,争抢着要与他相认了。可李晔是什么反应?冷淡,疏离,甚至还有不屑?难道有他这个生父,不比李绛强数百倍?不知好歹的小子。 「若舒王今日要晚辈前来,便是说这些,晚辈听完,也该告辞了。」李晔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亭。李谟叫了他两声,他却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齐越从花丛里走出来,对李谟说道:「可要属下去把公子追回来?」 李谟沉着脸,重新坐下来:「不必了,等他自己想通吧。虞北玄何时到都城?」 「应该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齐越回道,「明面上是圣人要他押着上回流民的贼首和这次河朔的降将一起进都城处置。所以沿途上都需要打点,要耽误些工夫。」 「嗯。今日的事情,不准让舒王妃知道,否则本王饶不了你。」李谟的眼角闪过一道寒光。 「属下明白。」齐越拜道。舒王妃知道舒王不少事,而且也在为舒王效力。若她知道舒王有个私生子,二人肯定要离心。一个无法掌控的女人,远比那些朝官来得危险。所以今日,舒王才在馥园见李晔。 可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也非常震惊。谁能想到,这个相府一直不受宠的四郎君,籍籍无名,竟然是舒王和元太子妃的私生子。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若是被揭开,将在宫中掀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嘉柔原本坐在住处休息,让玉壶和秋娘把从南诏送来的那些衣料,胭脂水粉还有澡豆都收拾了出来。玉壶知道嘉柔中毒的事情,秋娘却不知道,以为她们要把这些东西处置了,惋惜道:「多好的东西啊,都是簇新的,怎么要扔了?」 玉壶把东西抱在怀里:「谁说要扔了?只是拿去洗一洗晒一晒,我们郡主几月不在,都落了灰。」 秋娘嘴角动了动,心想东西都好好地收在箱笼里头,怎可能落灰。 玉壶把东西都带到后罩房里,归置到一起,又找了个小丫头,问道:「这城中可有用药识药的高手?郡主有瓶宫里的药丸,成效甚好,想知道里面都放了哪几味药材,自己做一些。」 那小丫头说:「玉壶姐,这宫里的药,自己可不能乱制的。被官府知道了,可是不小的罪名呢。而且哪宫哪府从尚药局拿了药,都是有登记在册的。」 玉壶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事。那我问问这药为何有效,总成的吧?」 小丫头想了想:「城中倒是有位专治妇人科和小儿科的莫大夫,见多识广,医术十分高明,达官显贵家中也常排队请他看病。就是他不好请,恐怕这点小事也不能请动他。我再帮你打听打听旁人吧。」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玉壶打发了小丫头,将听到的回禀给嘉柔。 嘉柔喝了口水,目光冷冷地看着桌面。阿娘已经远走南诏,有些人还是要处心积虑地陷害她,以致自己的孩子无辜受累。她此番回来,便是要报仇的,因此绝不能放过那幕后之人。无论那人身份何等尊贵,她都要讨回公道。 「郡主,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玉壶问道。 「暂时不要声张,你将胭脂水粉和澡豆都换了,衣裳也全部换洗。至于那些旧的,等找莫大夫确认其中的成分后,暂时留着,还有用处。」嘉柔吩咐道。 玉壶为难:「可那莫大夫不容易请到,要不还是等孙大夫回来吧?」 v第十三章[07.29] 「孙从舟的医术虽然高明,但多是诊的疑难杂症。像这样的宫中秘药还有女子的病症,想必还是那位莫大夫更精通一些。不着急,你先去打听……」嘉柔话刚说到这儿,就听到门外秋娘的声音:「你们拦着我干什么?我有事情禀报郡主。」 嘉柔示意玉壶出去看看,秋娘一见到玉壶就说:「我刚从夫人那儿回来,三娘子这趟回府没那么简单,好像是被徐良媛赶回来的。她一直在夫人那儿哭,说自己受了相公一事的牵连,广陵王要休了她。」 玉壶将秋娘的原话说给了嘉柔。 李绛的处置虽还没下来,但是皇城里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捧高踩低也不奇怪。但说到广陵王,怎会轻易地休了李慕芸?嘉柔是不相信的。且不说李晔跟广陵王的那层关系,单是广陵王为了自己的贤德之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休了发妻。 肯定是李慕芸做了什么,惹怒了那对母子。 嘉柔扶着玉壶站起来,叹了口气:「四郎不在,我去大家那里看看吧。好歹帮着出出主意。」 玉壶道:「您自己的身子还没调养好呢,没得操心他们。三娘子也未必领情。」 「领不领情是她们的事。到底是四郎的阿姐,我不能装作漠不关心。」嘉柔淡淡地笑了笑。 玉壶觉得,郡主跟以前又不一样。虽说在南诏的时候,就变了很多,可现在越发沉稳淡定了,有种很可靠踏实的感觉。 他们一行人到了郑氏的住处,远在门外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声。苏娘走出来,向嘉柔行礼,怅然地说道:「相公刚走,狠狠训斥了三娘子一顿。三娘子觉得委屈,夫人正在劝呢。」 玉壶往里看了一眼,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听秋娘说,广陵王要休妻?」 「哎,说起来其实也是误会。昨日广陵王回府,直接宿在了郭氏的房中,今日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三娘子想见广陵王,可被郭氏拦着,两个人起了口角。广陵王醒了之后,郭氏就向他告状,说三娘子不识大体,广陵王不在府中的时候,多番欺凌她。两个人在府里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去告诉徐良媛,她就把三娘子赶回来了。」 嘉柔觉得李慕芸真是没有脑子。卫国公刚在河朔立了大功回来,天子少不得要大加封赏,反观李家,四面楚歌,她这个时候跟郭氏争长短,岂不是自取其辱?而且听说昨日广陵王是不奉召入宫,天子还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徐良媛把李慕芸赶回来,看似为了给广陵王出气,实则也是怕李慕芸不懂事,真的继续触怒了广陵王,对双方都不好。若是论对人心的认识,李慕芸差这个婆母太远了。 嘉柔让玉壶等人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屋中。李慕芸正靠在郑氏的怀里哭,声音断断续续的:「母亲,您说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好端端地被郭氏分了宠也就罢了,广陵王和徐良媛全都向着她!就因为他们说父亲要被罢相,卫国公跟着广陵王立了大功,所以女儿就一文不值了吗?」 郑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伸手抚摸着她的背,看到嘉柔进来,问道:「四郎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家中出了事,她还是只能找李晔商量。 嘉柔坐在一旁:「刚才舒王府来人,请郎君过去了。既然阿姐回来,不如在家里多待几日,也好陪陪大家。」 李慕芸没好气地说道:「呆在家中做什么,等着整个长安城看我的笑话吗?我可是堂堂的广陵王妃,被徐良媛赶回来,没有脸再自己回去了。母亲,他们都不帮我,您和阿弟一定要帮帮我。等阿弟回来,你们去一趟广陵王府,让阿弟说服广陵王来接我,好吗?」 郑氏也马上答应。那日她跟李晔只是提了一嘴,李晔就告诫她不要插手广陵王府的内务。现下她也不能替李晔应下来。 嘉柔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并不想插手李慕芸的事。上辈子李慕芸在广陵王登基后,也是封了个妃位的。不过想想也是,她这样的心胸气度,的确不能母仪天下。何况她和广陵王还是同姓,当初就是广陵王力排众议,她才能当王妃,风光了几年。 「阿姐可知,徐良媛为何要赶你回来?」嘉柔问道。 李慕芸撇了撇嘴,委屈道:「不过就是看我们李家失势了,捧着郭氏那个女人罢了。郭氏还诬陷我,说广陵王出征时,我虐待她。我几时虐待她了?她想来请安便来,不来我也没说过半个字。」说到这里,李慕芸又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徐良媛并不是帮着郭氏,而是想让阿姐回来,冷静冷静,摆好自己的位置。上次你回府,难道不是徐良媛来接你回去的?想必回去的路上,徐良媛跟阿姐说了不少话,阿姐都没有听进去吧?」嘉柔问道。依照孝贤太后的作风,肯定会提点李慕芸几句。只是不知李慕芸是忘性大还是眼皮子浅,竟把她一番苦心抛诸脑后,她自然会生气。 李慕芸偏着头,古怪地看着嘉柔:「你怎么知道?」 嘉柔低头抚平了长裙上的褶皱,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莲纹刺绣,淡淡地说道:「阿姐怎么不想想,当初若没有她的首肯,广陵王能将你娶为正妃?既然她认可你,除非你犯下大错,否则她是不会让广陵王休妻的。对皇室那说,那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广陵王身处权力中心,不得不靠联姻来拉拢关系。你身为广陵王妃,一不能震慑郭氏,让她服从于你,二不能平衡府中的关系,给广陵王添麻烦,实在是你的失职。徐良媛让你回来,其实也是保护你,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李慕芸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着嘉柔的目光也不一样了。 她以前听说骊珠郡主骄纵无知,性子野得像男孩子,还好奇怎么阿弟那样的秉性,竟会心仪这样的女子。可现在看来,她头脑清醒,分析问题一针见血,比只知道安慰她的母亲强多了。 李慕芸一扫阴霾,坐直了身子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她这话问得理所当然,好像嘉柔理应给她出主意一样。放在以前,嘉柔是绝对懒得理会她的,但想到李家现在的处境,还有今后可能会有用到李慕芸的地方,便建议道:「阿姐在家中住两日,再寻个日子跟大嫂一起进宫,自己到东宫去给徐良媛赔个不是。只说自己没有处理好王府庶务和女眷间的关系,让她和广陵王烦心,这几日静思己过,已大彻大悟,请她原谅你。到时候她会送你回去的。」 「万一我说了,她却没有反应呢?」李慕芸皱眉问道。 嘉柔无奈地看着她:「那你就回府,之后多进宫几次就是了。阿姐,你不要被外面的流言影响了。你是正妻,郭氏没那么容易撼动你的位置。你在人前对她和善,在背后也要用些手段,让她怕了你,别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郑氏也附和道:「四郎媳妇说的有道理,你得沉住气,再去对付郭氏。当初徐良媛不是还来家里把你接回去吗?这次你父亲的事,没出结果,对你是不会有影响的。」 李慕芸这才如同吃了颗定心丸,点了点头。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郭氏,主动把位置让给她。既然她装柔弱,又有心机,自己就不用对她客气了。一个是国公之女,一个是宰相之女,说白了,谁又比谁差了?她没什么好心虚的。 嘉柔又坐了会儿,就起身告退了。李慕芸看着门外说道:「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一番见解,从前是我小瞧了她。」 「她平日就劝我注意打扮,弄好与你父亲的关系,心眼是不坏的。只是你父亲一直瞧不上我的性子,倒是最近对你阿弟挺好的。」郑氏欣慰地说道。 谁知,李慕芸的脸色又沉下来,对郑氏说:「阿娘,我还听说一件事。他们都在传,阿弟不是父亲的孩子。」 郑氏只觉得听了个笑话:「胡说八道。你阿弟出生的时候身体是不好,你父亲亲自抱去看病,然后再抱回来。难道他会把别人的小孩抱回家中养着?外面的流言,你听听就好。」 郑氏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李慕芸也没继续往下说了。她也是听后觉得心里有了根刺,才对郑氏说起。既然郑氏这么有把握,还是不要理那些流言好了。 v第十四章[07.29] 嘉柔从郑氏的住处出去,沿路走在树荫底下。暮春时节,很多花都已经开始凋零了,但是草木的绿却越发地青翠旺盛,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草木应四季,比人更清楚生命更替的道理。她心中慢慢接受了那个孩子的离去,也许一切并不是结束,而是会换一种方式开始。 他们沿着池塘边的小路信步走着,欣赏春光。住处的婢女来禀告,说有个叫张宪的人求见。 嘉柔正好也想找他,到了堂屋,张宪一见她就问:「郡主,郎君可有回来?」 嘉柔疑惑地摇了摇头:「他自出了门,还未回来。发生何事?」 张宪看了嘉柔的左右,欲言又止。嘉柔让玉壶带他们出去,还让玉壶在门外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张宪这才说道:「不久前,先生忽然过来找我,问我昨日可有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我就把请崔家郎君带着孙大夫进宫的事情跟他说了。可他听了之后,似乎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离去。我不放心,想跟着他,却被他喝退。我从未见过先生那个样子,想着还是到府上来问问……」 嘉柔打断他:「崔家郎君,可是我表兄?他怎么知道孙从舟在何处?」 张宪点头,然后又面露难色,他不能把徐氏要他调查的事全都告诉嘉柔,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之前我收到消息,在查火袄教和延光长公主的旧案,无意中知道了一些关于先生身世的事,但还没有水落石出。至于崔家郎君,是我在找孙大夫的时候遇见他的,他主动要帮忙。」 嘉柔听了有些着急:「四郎没有回府,还能去何处?他出门去舒王府时,明明还好好的。」 张宪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我们先别声张。您去东市,我带人去西市,将酒楼茶肆那些都秘密找一遍,看有没有先生的下落。若是宵禁之前还没有找到,再禀报给家中知道。」 「好,我这就去准备。」嘉柔转身要走,又回头对张宪说,「单凭我们两边的人手,可能还不够。既然表兄也知道此事,你去崔家报个信,让他也帮忙找。」 「还是郡主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办。」张宪行礼告退。 嘉柔回房中换衣裳,李晔做事从来都不会没有交代,更不会像这样凭空消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实在忧心,连领子上的扣子都系错了。 「您别着急。」玉壶把扣子解开,重新系好,「郎君一定没事的。」 嘉柔知道李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可是前世他病成那样,总会有个原因。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诱因是什么,所以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又让他重蹈覆辙。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就带着人出门了。 嘉柔在东市找了半日,每一家食肆和酒楼都问过,还是没找到李晔的踪迹。她在街上遇到了照过来的崔时照和张宪,他们也已经搜查过西市,没有收获。 崔时照看着嘉柔着急的神色,说道:「你们仔细想想他平日最有可能去何处?若城中找不到,或许是出城了?」 云松回答:「郎君平日不是在家中,便是去骊山别业或者广陵王府。可这两个地方我都问过了,没有他的踪迹。郎君到底会去哪里呢?他以前心情不好,最多是坐在屋顶上看一夜的星星,还从来没这样过。」 崔时照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负手说道:「也许他就是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自己躲起来了。」毕竟那样的身世,换了谁,一时之间都很难接受。 忽然有个人跑到崔时照的身边,附耳对他说了两句,他道:「他真的那么说?」 那人点了点头。 崔时照便对众人说道:「大街上的酒楼都找过了,就找找偏僻巷子里的酒肆,他大概是自己去喝酒了。」 云松惊到:「怎么可能?郎君可是滴酒不沾的。他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若是喝了酒,身上便会出红疹子,发烫发痒……他怎么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有人这么告诉我的,多半不会错。总之先分散开来找吧。」崔时照说道。 喝酒能麻痹自己,哪怕酒量再浅,也想借酒消愁,这点嘉柔是深有体会的。她说:「一个时辰之后,在这里汇合。」 崔时照点头,几个人重新分散开。嘉柔连续找了几条巷,明明是春日,却满头大汗,玉壶劝她休息一下,可她不肯听,手指着街尾一家挂着旗招的酒肆,说道:「再去那边问问。」 这家酒肆门面非常小,柜台上只有一个眯着眼打算盘的掌柜,须发皆灰白。一楼的大堂只五六个座位,没有人来。掌柜抬头看见有生意,连忙招呼:「快请坐啊二位客人。」 嘉柔本没报什么希望,玉壶多嘴问了一句:「掌柜的,你可有见到一位大概这么高,白白净净的郎君前来喝酒?他是官府要找的人,你可不能隐瞒。」 「没,没看到。」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 嘉柔发现他的反应不正常,反而有了希望,进到店里四处打量,看到有一座木梯,十分老旧,平日肯定很多人上下。她让玉壶拦着那个掌柜,自己走上木梯。 掌柜在下面嚷嚷:「那是我的住家,你怎么能乱闯!我要报官去。」 玉壶斥道:「那位郎君定是给了你不少钱,让你不要说出来吧?你若还想好好拿着那笔钱,就乖乖地呆在此处!」她话音刚落,门外带来的两个府兵就凶神恶煞地盯着那个掌柜。掌柜知道这帮人不好惹,动了动嘴皮,没有再说话了。 总归只是小本生意,谁都得罪不起。 嘉柔上了楼,看到二楼原本是两间雅座,安静无声。其中一间门扇虚掩着,里头有低小的说话声:「客官?客官您到底能不能喝啊?我看到那么多人来喝酒,还没有看到酒量这么差的……」 嘉柔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了门扇。李晔趴在桌上,身旁歪七扭八放着各种酒瓶,有些空的,有些还满。一个小二蹲在他身旁,正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她冲到李晔的身边,看到他整张脸已经红得像是涂了丹朱,满身酒气。双目紧闭着,已不省人事。 嘉柔一把拉开小二,蹲在李晔的身边,心中不知是气还是心疼。 小二双目发直地看着他:「你,你是谁啊?怎么胡乱闯进来!」 「他是我的夫君,你们到底给他喝了多少酒!」嘉柔怒不可遏。 v第十五章[07.29] 小二摆摆手:「这位娘子,可不关我们的事。这位郎君出手阔绰,一进店就要我们把最好的酒都拿来给他。我们做生意的,没有赶客的道理。以为他酒量好,谁知才喝了一点就这样……」 「你马上下楼叫人上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 小二倒退两步,看这娘子的容貌气势,半点都不像普通人,赶紧下楼去了。刚才有一瞬,他看那位郎君不省人事,还起了歹心,想顺走他的钱袋。现下看来,还好没有动手,否则小命休矣。 嘉柔心疼地摸着李晔的脸,又卷起他的袖子查看,果然如云松所说,身上全红了,还出了小疹子。李晔张开嘴,只断断续续地说了「我不是」三个字。 嘉柔坐在他身旁,把他抱放在大腿上。他实在是很瘦,身上只剩下骨头,整个人轻飘飘的。 「你怎么这么傻?你若是心里难过,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为何要一个人躲起来,这么糟蹋自己?难道连我你都不能信任吗?」嘉柔又气又急,心头泛酸,恨不得他立刻醒来,狠狠地骂他一顿。 可若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他是不会如此的。 玉壶等人冲上楼,嘉柔让府兵把李晔背起来,又拿了地上的两个空酒瓶,直接下楼走了。掌柜的本还想要酒钱,眼见这情景,也不敢开口,只能自认倒霉。好在李晔刚开始给的钱就不算少,两相抵消,也没有算亏。 嘉柔把人带回李家,也不敢走正门,而是从侧门直接回到住处。她让玉壶去打了热水,亲自给李晔擦拭身子,可他身上的红疹却越出越多,上了些清凉止痒的药膏也没有用。 「郡主,这可怎么办?我们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玉壶说道。 「让我来看吧。」她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嘉柔回过头,看见云松架着孙从舟,慢慢地走过来。 「孙大夫,你这几日都到哪里去了?」玉壶又惊又喜,连忙问道。 孙从舟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坐到床边:「算了,不提也罢。好在崔家郎君把我提前接出来,我就知道会这样……上回他喝成这样,还是老师离世的时候。这里由我照顾,你们都出去吧。」 嘉柔知道孙从舟诊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就把人都带出去了。 玉壶把门关上,悄悄问嘉柔:「怎么孙大夫好像看起来浑身是伤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这几日去哪里了。」 嘉柔猜测孙从舟是被舒王所擒,被崔时照所救。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有这几个当事人知道了。她站在廊下,看着天边飘过来几片乌云,然后忽然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雨水在地上溅起水花,打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没有察觉。 玉壶连忙拉着她往后躲:「这春日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郡主,您身子刚好,别淋了雨。」 嘉柔拂了拂身上的雨珠,看着眼前的大雨,慢慢平静下来。她最初的确生李晔的气,但她要亲口问他一切。她要他知道,自己不是一株只会依附的娇花。她也是树,能跟他并肩承担风雨的大树。 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倒她。 她对玉壶说:「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办。等过两日,三娘子与大嫂进宫,你私下去拿一件她的贴身之物来,记得别被人发现。莫大夫那边,继续派人去请。」 「郡主是怀疑……三娘子也……?」玉壶欲言又止。毕竟这么多年李慕芸也没有生育子嗣。她身在皇家,很多事都糊里糊涂的,可能都不知道。 「不管是不是,查验一下就知道了。所以我今日才帮她,或许以后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嘉柔淡淡地说道。 南诏已经开始进入雨季,阳苴咩城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雨,路上变得十分泥泞。 木诚节跟几个幕僚在前院商议边境的布防和兵改的问题。自从那个叫赵义的幕僚来了王府以后,提出许多新锐且有效的改革办法,短时间之内,便得到了木诚节和几位族领的赏识。 木景清去见过木诚节,撑伞回到崔氏的住处。孙灵芫和阿常在里面,剩下的人都守在外面,他也就没有进去,只在廊下走来走去。他是不信神佛的,阿娘却常年吃斋念佛,平日没少做善事。希望佛祖看在这个份上,能保佑她长命百岁。 过了会儿,孙灵芫从屋内走出来,木景清立刻迎了上去,问道:「如何?」 孙灵芫看了看周围,觉得此处不方便说话。木景清拿起墙角的雨伞,拉她走到后院无人又空旷的地方,整把伞都置于她的头顶:「你现在可以说了。」 孙灵芫看到他的肩膀后背都被雨淋湿了,皱了皱眉,然后才说:「在王妃使用的澡豆,香料和衣物里面,都发现了不同程度的药物,证明还有人每日不断地在下药。幸好王妃中毒虽深,但发现得早,还不至于没救。心痹之症也多半是因此而加重。我和王妃身边的常嬷嬷商量,先不动声色地换下这些东西,再暗中观察,抓住下毒之人。」 木景清点了点头:「你们做主便是。可有需要我和阿耶的地方?」 「王妃的意思是,云南王日理万机,这些事就不要劳烦他了。等抓着人以后,世子负责将她的幕后主使审问出来,再告诉在长安的郡主就是。」孙灵芫将他举伞的手推回去一点,谁知他又固执地倾了过来。 「小事一桩。你是女孩子,淋不得雨受凉。快些回去吧。」木景清将伞塞到孙灵芫的手里,自己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孙灵芫张口想叫住他,他却走得飞快。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非要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路上南下,她明明比他大三岁,却被他管得死死的,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俩是兄妹。 可除了师兄和阿兄,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这么体贴周到过。 她习惯了一个人独立地生活,做菜洗衣整理屋子,空闲时给人看病,研究医术。忽然有一个人替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菜还比她烧得好吃,她挺不知所措的。他是云南王世子,身份高贵,可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气,反而事事亲为。这几日,她还听下人说起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战功赫赫,彻底颠覆了她对高门子弟的看法。 看来云南王真的把他教得很好。他为人简单直接,没有城府,跟他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所以不管是为了师兄还是为了这个少年,她都会尽力救云南王妃的。 过了两日,阿常抓住了嫌疑最大的春桃。 春桃是崔氏从长安带过来的,一直委以重任,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旁人的棋子。在木景清的严刑逼供之下,春桃才招认,自己是受了舒王妃的指使,把药粉混入崔氏的香料之中,还熏制了她的衣裳,在澡豆和胭脂水粉中动了手脚。但她到底顾念多年的主仆之情,每次分量都很小,所以一年下来,竟也没被人察觉。 v第十六章[08.01] 她还说,自己在长安的亲人全都捏在舒王妃的手里,不得不听她的话。 木景清将这些话一一转告崔氏,崔氏躺在床上,闭眼许久都没有开口。良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知是问旁人还是问自己:「她竟恨我至此吗?三翻四次地害我不够,还要无声无息地置我于死地。这次若不是昭昭发现,恐怕我……」 阿常握着崔氏的手:「您千万别难过,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的。当年的事,始终是她的心结。她不肯放下,也不肯放过您。」 崔氏的脸上突然转为怒色,从床上爬起来:「她当真以为我不会反击吗?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别怨我不顾姐妹的情分。阿常,帮我磨墨。」 「您这是要干什么?」阿常扶着她,「您还病着,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 「我只是写两封信,你帮我送出去便是。」崔氏执意下床,阿常劝不住,只能扶她到书案后面坐下,帮她磨墨。 崔氏提笔,神情凝重而决绝。 廊外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天空蔚蓝如洗。嘉柔听到屋内有细细的说话声,想来是李晔已经醒了。她也没去打扰,而是坐在廊下跟玉壶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孙从舟在屋内唤了一声,嘉柔便转身走进去。 李晔靠坐在床头,只穿着白绫的中衣,望着她的目光透着隐隐的歉意。 孙从舟对嘉柔说:「我去开些外敷内服的药,师兄还需好好调养几日,身上的疹子才能全都退去。你们好好说话吧。」 「开阳,多谢你。」李晔小声道。他从前不问孙从舟一句因由,不想他竟在背后默默承担了这么多。李晔本是不想欠任何人,无牵无挂,可这世上的羁绊却越来越多了。 孙从舟的眼眶有些泛红,像个兔子。他本就长得稚气,这副样子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嘉柔扶他站起来,他摆了摆手,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顺便把门带上了。 嘉柔站在床边,看着李晔,真的有些生气。那张瘦削白皙的脸,两颊还留着潮红,一双眸子安静得如同深潭般。若张宪不来报信,他就那样一个人倒在荒僻的酒肆里,谁都找不到,出了意外怎么办? 李晔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轻声说道:「今日的事,是我一时想不开,害你担心了。不过我身边原本就有些内卫跟着,不至于出事。」 嘉柔听到他这么说,依旧板着脸:「你到底为何要去喝酒?」 关于他的身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可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处说起,也怕吓到她。 李晔抬眸看着帐顶,轻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山上,有次不小心喝了老师的秋露浓,浑身起疹子。老师觉得奇怪,开玩笑说我像皇室中人。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后来才知道,原来皇家有些人是碰不了酒的,诸如先皇,延光长公主,还有太子妃萧氏,皆是如此。」 他的口气,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喝过这一场酒,心绪反而不如在馥园时那般震荡,神智都清明了许多。人这一生,最没办法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天潢贵胄也罢,贩夫走卒也好,他不承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问过张宪,他在调查延光旧案,当年萧氏的确在公主府生下一子,让奉御孙淼抱走。而孙淼就是开阳的养父。刚才开阳也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生母曾在我身上放了半块玉玦,现在落在舒王的手里。我母亲说当年父亲把我抱回家的时候,我的手就一直像要抓着什么东西……昭昭,我恐怕是舒王跟萧氏的孩子。」李晔说得很平静。 嘉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她仍旧十分震惊。这种程度不亚于前世她在刑场听到那个宦官所言,颠覆了自己向来的认知。李晔竟然是太子妃和舒王的儿子?且不说这层关系有悖伦常,不容于天下与皇室,便是他现在的身份和立场,与舒王都是对立的啊! 她抓紧了李晔的手,自己却有些微微发抖,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怪不得舒王忽然要见他,舒王膝下无子,李晔可是他唯一的孩子!虽然来历不怎么光彩,还牵扯到旧案,可到底是舒王仅存的血脉,他不可能不认。 这些事换了嘉柔亲历,恐怕早接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了。更别说只是自己躲起来喝酒。 李晔微微笑道:「我听到舒王这么说的时候,也接受不了。不想让你们看见我那个样子……但这个父亲,我是不会认的。」 「可他,他毕竟是你的生父。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嘉柔喃喃道。 「我不知道。」李晔诚实地回答道,目光垂视着被面,手心微微发凉。如果昨日,他仅仅是因为知道非李家之子,而感到无所适从。那么今日,这场父子相认的闹剧,直接将他放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虽不认舒王为父,也不想动摇自己的初心,可今后面对那人,却不得不多了几重顾忌。 嘉柔则意识到更深一层的东西,李晔说小时候他喝秋露浓,白石山人便说他像皇室中人。若那句话不是戏言,他早就知道李晔的身世了?他为了这江山社稷,竟一直在诱导李晔帮东宫,导致他们父子相残。这样的心机,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眼下,嘉柔也不敢再点破了,徒增他伤心。她的前世,是她自己做的错误选择,导致了种种恶果。可李晔,到底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想要被人疼惜,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利用他。 被至亲的家人冷待,被恩重如山的老师利用,被生母抛弃,被生父视为眼中钉。 嘉柔只余满满的心疼,倾身用力地抱住李晔:「四郎,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去哪儿,我都会与你在一起。你若不想呆在家中,我们就住到骊山别业去,或者离开长安,回南诏,好不好?」 李晔听了她的话,空荡荡的内心涌进一股暖流。 纵然他的身世如此见不得光,他就是个弃子,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他便不是一无所有。他俯身抱住嘉柔,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在大雪天互相取暖一样。 第二日,宫中传来了贞元帝处置李绛的消息,停官待查。 这便很值得寻味了。既没有革职,但也不让他上朝主事。接下来,李府还来了几个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老仆人,还搜查了李绛的书房,李绛都全力配合。 等到李慕芸跟着王慧兰进宫的那日,嘉柔去郑氏的住处请安。李慕芸跟郑氏住在一起,所以要拿她的东西,也得先来此处。最近家里闹得上下不宁,郑氏的精神也不好,嘉柔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她在院子里,说自己的一只钗子丢了,下人就四散开来找。玉壶趁这个机会,偷偷潜入李慕芸的房中,拿了她一件还未浣洗的抹胸。 玉壶胆子小,没偷过东西,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幸好没被人发现。等她们回到住处,李晔已经把莫大夫请来了,让他去耳房当中查验。 v第十七章[08.01] 嘉柔和李晔在房中下棋,等着莫大夫检验的结果。 李晔下了一颗白子,问道:「你怎么会怀疑阿姐的东西也被人下了药?」 「广陵王这些年独宠阿姐,阿姐却无所出,请了尚药局的人和民间的大夫都看不出毛病。民间的大夫大都医术中庸,而尚药局的人若是受了指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不过,我也只是猜测,未必是真的。」嘉柔想了想,落下一颗黑子。 李晔的手伸进棋盅里,忍不住笑道:「这才下了十子,你已经把重要据点都让给我,是纯心不想赢?」 嘉柔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下不过你,你非说下棋正好打发时间。有本事我们武斗,赛马,打猎,马球随你挑。」 李晔叹了一声:「罢了,我让让你便是。还等着莫大夫呢。」 嘉柔看他把白子和黑子的位置全都换了个儿,盯着棋盘说道:「那你自己说的,重要据点都给我,你不是必输无疑了?」 「姑且试试。」李晔微微笑道。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嘉柔便把一手好棋下得以惨败收场,云松和玉壶两个在旁边看着都直摇头。李晔没想到她棋艺如此不佳,还真的不是谦虚。他好奇地问玉壶:「你们郡主,从前都在王府干什么?王妃也不管她?」 玉壶脸微红,有些羞于启齿:「大概都在走马斗鸡吧……郡主对琴棋书画没什么兴趣,反而喜欢骑马射箭,那些她比较在行,还跟着大王出去练过兵,打过仗。」 云松听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种事情应该都是男孩子做的,云南王夫妻教养孩子,还真的跟普通人家不一样。所以郡主才会这么特别吧。 嘉柔狠狠瞪了云松一眼,云松赶紧把笑憋回去。 李晔把棋子重新归置好,叹道:「无妨,就是打发时间而已。」他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指点了嘉柔几步,这回就比上回好多了。 他们正在下着,莫大夫那边有了结果。玉壶去把他带到屋中,他说道:「正如郡主所说,她所用的东西上面的确混有破血丹的粉末,还混杂几味像是斑蝥、红娘子,牵牛子这些,能诱发心痹的药材。我让婢女将那件女子的抹胸浸泡在水中,又查了水中沉淀下的东西,大体与破血丹的成分一致。」 李晔眉心轻蹙:「你的意思是……?」 「若有人长期穿戴混有这些东西的服饰,自然是无法生育的。具体的要等我为病人检查把脉才能知道。」莫大夫保守地说道。 李晔先让玉壶把莫大夫带下去休息,自己对嘉柔说道:「从前阿姐也叫尚药局的人看过,都说她身子无恙,要她耐心调养,故我们谁也从未想到这上头去。到底是谁做的?」 嘉柔走过去,坐在李晔身边:「我也是这次不知不觉中毒,才见识了那些人的手段,为以防万一,才叫莫大夫前来一试,没想到正如我所料。东宫有子嗣,只会巩固东宫的地位,因此只有可能是东宫的敌人做的。说不定,郭氏那里也有这样的东西。」 李晔默契地问道:「你是想由郭氏揭破此事?」 嘉柔点了点头:「等过两日,阿姐回了广陵王府,我就带莫大夫去给她诊平安脉。到时候郭氏肯定也会想请莫大夫去看看。到时候不管她房中有没有这些东西,让她有就是了。依郭氏的性子,肯定会将此事闹大,我们等着结果便是。」 李晔知道虽然会有风险,但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下毒之人,无论如何都会一试,还是默许了。 当日,李慕芸入宫之后就没有回来,王慧兰说徐良媛把她送回了广陵王府,正如嘉柔所料的那样。 嘉柔虽然没见过徐良媛几次,但是对孝贤太后的手段却是很清楚的。 元和帝登基以后,没有立后,孝贤太后便把持后宫诸政。她为了繁衍皇家子嗣,为元和帝广纳后妃,加强与前朝权臣的联系,并且严禁内宫中使用丹药。种种雷霆手段,与她为良媛时的温和大相径庭。 如今她不过是韬光养晦,一旦出手,势必一击即中。她只有广陵王一个儿子,事事必以他为先,所以为了清河崔氏和李晔,她会帮李慕芸。嘉柔打算用郭氏为引,让东宫出手对付舒王妃,这样比她自己动手方便得多。 她跟李晔反复说过几次计划的步骤,确保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他们也能置身事外之后,才派人传信给莫大夫。 嘉柔唯对一件事还不放心,要去广陵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躺在李晔的怀中问他:「你说那日在甘露殿上,太子也在。刘莺他们揭露你不是李家之子,他们就不会查你的身世吗?若被他们知道你是舒王之子,还会信任你?」 李晔的手摸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淡淡说道:「应该会查,甚至已经知道了实情。但他们不会放心用我,也不会弃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也做过许多对舒王不利的事,夹在中间,其实很难办。既不能全心全意对付舒王,也无法全力为广陵王做事,身份倒是尴尬了。」 前世他后来选择隐居,大概也是不想过多地卷入朝堂之中。可是这世间风云变幻,哪个人又能彻底主宰自己的命运。嘉柔也不愿去多想后面之事,珍惜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青帐外的红烛,朦朦胧胧地照进床里来。嘉柔的手伸进李晔中衣的衣襟,摸着他胸前淡淡的青痕,虽然褪了很多,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孙从舟说这人不能受伤,受伤了就不易见好。 李晔被她摸得心底发痒,下腹发烫,抓住她的小手,一个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你就是想逼着我破戒……」李晔低头封住她的嘴唇,解了她中衣上的系带。 嘉柔嘴角带笑,手搂着他的脖颈,让他整个人贴着自己,双腿更是大胆地缠上他的窄腰。他身上滚烫如火,被她这么一缠,更加把持不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许久未亲热,李晔心中对嘉柔有怜惜,有疼爱,还有满腔的柔情,经历了这些风雨,两个人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意而连接在一起。他本是一尾逆着暗流而行的鱼,她是照亮他的光。 李晔的动作格外轻柔,把她小心收拢在怀中,唇齿缠绵,每一下都撞得很深。开了荤就难免把持不住,水乳交融,这样断断续续地来了几次,嘉柔也是吃不消。后来就抓着男人绕在胸前的手臂,累得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李晔要去大理寺叙职,虽然只是个七品的小从官,但也不得马虎,早早地就换了绿衣小吏的衣裳出门了。嘉柔则多睡了会儿,等到玉壶来催,大约再过半个时辰,便是跟莫大夫约定的时间,她才懒懒地起身,拥着被子坐了会儿。 脖颈到胸前有大大小小的红痕,像一朵朵淡色的花开在如玉的肌肤上,十分醒目。她嘴角带笑,身上还残留着他淡如莲花的气息,仿佛还被他抱着一样。 如果他们只是寻常的夫妻,他在官府谋个小差或者做些小生意,日出而作,日落归家,她为他烧一桌可口的饭菜,聊聊家常,该有多好。可惜他们身不由己,必须得卷进这皇权斗争的漩涡里。而这次李绛的事,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v第十八章[08.01] 嘉柔前世被虞北玄圈在宅院之中,虞北玄强势,不喜欢她插手军政上的事,跟她在一起,也多聊风月。她乐得当一只笼中鸟儿,只要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心爱的男人就好。 他给她穿天底下最漂亮的衣裳,为她打造最华贵的首饰装扮她,她取悦他的方式仿佛就是她的美丽。可她其实并不喜欢那样。她时常想起幼时在山林间骑马奔走,弯弓射箭的那种自由和豪气。她把那些心思都收起来了,丢了自己。 所以后来在法场上,宦官说的几句话,便足以给她致命的打击。她几乎是放弃一切换来的一场爱情,被告知是彻头彻尾的利用和骗局,无论真假,临死之前,都足以击垮她的意志。 这辈子嫁给李晔,她刚开始也如上辈子一般,只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可等她发现,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无法逃脱那只黑手,她的软弱和退让,只会让身边至亲之人遭受算计和陷害之后,她便无法坐视不理。 沐浴洗漱之后,嘉柔换了身得体的真红裳裙,梳了高髻,髻上簪了朵海棠花,两只步摇。她的容貌本是清丽,被海棠花一衬,多了几分浓艳之美。 玉壶选了一对垂着流苏的耳环给她戴上,轻声道:「郡主去广陵王府,打扮得这么隆重,不怕把三娘子的风头盖过去?」 嘉柔在铜镜中看着她:「我这是要去压郭氏的,不是压她。不都说郭氏美艳吗?」 「传言而已。依婢子看,也就长平郡主能跟您相较。」 嘉柔扶着她站起来,整理泥金的帔帛和腰上的玉环:「今日是去做正事,本就不是比美的。你将东西收好,到时候见机行事。卫国公刚立下大功,听说封赏不少,她正是得意的时候。」 玉壶点了点头:「郡主放心,婢子都准备好了。」 她们走出院子,在院外碰到了王慧兰。王慧兰看到嘉柔,目光一深,随即笑着迎过去:「听说郡主好不容易将莫大夫请到了,要带去广陵王府给三娘子问诊。恰好我今日也无事,不如随你一起去吧?」 武宁侯府被罚抄了之后,王慧兰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她现在也没什么能够倚仗的,李昶被下狱,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判流徙,李家最大的指望反而是李慕芸这个广陵王妃了。她想跟嘉柔一起去探望,不过是想沾沾光,让李慕芸也记着她的好,嘉柔便没拒绝。 多个人帮镇也好,王慧兰跟郭氏肯定不是一路子的。 她们共乘一辆马车,宝芝和玉壶都跟在外面走。马车行在都城里头,速度都不会太快。嘉柔昨夜没有睡好,便垂着头闭目养神,王慧兰看了她一眼,便看到她脖颈处露出的一个红痕,不是吻痕是什么? 她心中有些酸涩。李暄知道父亲出事以后,倒是不闹着要去救李昶。但他每每回来,只顾跟李心鱼说话,当她是个摆设。本就没有感情,只因她武宁侯府出身,才娶她为妻,现在武宁侯府被罚没了爵位,她对李暄来说,更是可有可无。只能对李心鱼好一些,盼着李暄还能念在那丫头的份上,看她几眼。 「四弟妹昨夜没有睡好?」王慧兰笑着问道。 嘉柔淡淡地应了一声:「路上还需走一会儿,大嫂也歇一歇吧。」 「我倒是不打紧。圣人这次封赏了卫国公府,对广陵王的赏赐却没有动静,四弟妹可知为何?」王慧兰问道。 无非是广陵王无旨回宫,圣人还在生气,但不可能不赏。这些年来,舒王的势力已经坐大,朝廷几乎是他的一言堂。天子不可能不忌惮,这是所有皇帝的通病,当然也会想要牵制他。 东宫无能,广陵王却是把磨好了的剑,早晚都会封赏的。说不定,还会给他兵权。如今在京畿地区,舒王跟广陵王的军力可以说是平分秋色,余下的便是争取各地的节度使。 此番广陵王收归了河朔,加上之前对王承元的施恩,那块势力已经等同于归属广陵王,甚至临近的洛阳也不在话下。舒王只能通过虞北玄,笼络南边的节度使了。 「也许是等河朔的降将进都城之后,一并奖惩吧。」嘉柔说道,「大嫂问这个做什么?」 王慧兰料理内宅是一把好手,在家里学的也是这些。但对这些政事,却不如嘉柔清楚。嘉柔有两世的见识,加上在云南王府的时候,木诚节议政的时候,她有时就跟木景清两个在后堂玩,自然耳濡目染。 王慧兰勉力笑笑:「我只是随便聊聊。听说淮西节度使也要进都城了。上次淮西发生流寇叛乱,攻下好几座城,最后还是被他血腥镇压了。听说他将抓到的流寇都活埋,只留了几个匪首,亲自押送到都城来,听天子发落。这个人的手段,当真是狠辣。」 虞北玄……嘉柔的手在袖子里紧了紧。上次,袭击淮西的那支流寇是李晔安排的,她虽不知后续如何,但凭虞北玄没有追来,就知道他定是脱不开身,事后泄愤也是难免的。 他来都城,恐怕目的没有这么简单,还会与舒王密谋大事。毕竟舒王是不会看着广陵王坐大的。她此时对付舒王妃,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广陵王府中,李慕芸一早就收到李晔传来的消息,说嘉柔请到莫大夫来给她诊脉,心中还觉得奇怪。她跟嘉柔一向算不得交好,怎么她接二连三地帮自己?后来转念想想,李家现在危机四伏,父亲又被停职,可不是得靠她这个广陵王妃撑着? 因此这些人都上赶着巴结她也是对的。 她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端坐在堂屋里,气定神闲地等着人来。她就算在广陵王府过得不好,也不能被这些人瞧扁了,何况李淳这几日,还是有宿在她这里的。 等婢女把嘉柔等人带到她面前,她又皱了皱眉头,这木嘉柔是什么打扮?如此招摇。 嘉柔也不啰嗦,把莫大夫引荐给李慕芸:「这莫大夫是都城中治妇人科和小儿科的圣手了,阿姐请他好好看看,也许来年,便能一举得子。」 李慕芸听了,心中一动。她做梦都想要孩子,可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大夫,宫里宫外的都看了,还是没什么希望。这个莫大夫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她原本也是想去请的,可实在是太难请了,只能作罢。 莫大夫上前,坐下给李慕芸诊脉。他已经得了李晔的指示,不着急说出李慕芸的病症,而是问了她日常饮食之类的东西,然后说道:「王妃可否将近身之物拿给我看看?」 李慕芸没听过诊病还要看这些的,但是莫大夫的名声实在太大,她也将信将疑地照办。 嘉柔对玉壶使了个眼色,玉壶悄悄地退出去。 王慧兰看见了,也不知道她们主仆俩在闹什么名堂,只专注地看着莫大夫那边的动静。莫大夫将李慕芸的帕子拿起来闻了闻,又命人取一盆水来,将帕子浸入,再取一个瓷瓶倒了粉末进去,那水竟然微微变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慕芸奇怪地问道。 v第十九章[08.01] 莫大夫看了看左右,对李慕芸说道:「王妃,您可知道宫中有一物叫破血丹?」 王慧兰瞬间变了脸色。 李慕芸摇了摇头,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又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会知道这些。可她身边的婢女却是久在皇室侍奉,知晓一二,对她说道:「王妃,那破血丹是阻人怀孕的。」 李慕芸一下子站了起来:「岂有此理,我贴身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个!」 莫大夫说:「那破血丹中的一味药,遇到我这药粉便会变色。实不相瞒,此前有达官显贵的外室请我去,让我辨认此药。所以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刚才为您诊脉,再听您说平日的种种,只怕已有几年光景。」 在场几人都沉默不语。李慕芸顿时怒火中烧,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竟然在她贴身之物里下这种让她不孕之药。怪不得她身子好端端的,却一直生不出孩子。宫中尚药局的那些医官,难道也看不出来? 她还不至于那么愚蠢,马上想到,宫中之物是通过他们的手所制,怎会看不出来?恐怕是早就受人指使,装作不知。 有这个权力的,必是手段通天之人。 「我要告诉广陵王,此事绝对不能姑息!」李慕芸大声道。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王妃有什么事要告诉广陵王?不如也说给我听听,可好?」 李慕芸脸色一沉,她怎么来了?消息好快。 也没人来通报,便进来几个女子。为首的那位蛾眉螓首,眉眼细致,端是个美人。她环看了屋中,目光只在嘉柔身上停了下,便走到莫大夫的身边:「这位便是莫大夫吧?听说您是妇科圣手,既然都到广陵王府了,不如也给我看看?诊金自然是不会少您的。」 李慕芸听了郭氏的话,瞬间就皱起眉头。郭氏处处都要与她争,连莫大夫也不例外。 莫大夫有些为难,说道:「今日本是专程来给广陵王妃看诊的,恐怕您需改日……」 郭氏可不管这些,她知道莫大夫是出了名的难请,一听到他进府,怎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立马就赶过来了。她笑道:「方才我在外面,分明听到王妃说要告诉广陵王什么,难道不是诊断已经有了结果?那就将莫大夫分给我也没什么的。」 她向来如此,广陵王得了什么赏赐拿回府中,都是她先挑选。李慕芸当着广陵王的面不好发作,免得失了正妻的风度,可如今广陵王不在面前,她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她不甘示弱地说道:「莫大夫是我娘家的弟妹花了工夫请来的,郭孺人若是要请,大可让卫国公府去请,从我这里将人截走是几个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互不相让。王慧兰和嘉柔上前,一人拉住一个,好言相劝。这边的动静传到了李淳那里,没过多久,他就大步进到屋子里来了。 屋中几人都向他行礼,他却一眼看见站在李慕芸身边的嘉柔。从前她不是男装就是打扮得素雅,今日浓妆红裙,真的是显眼。怪不得刚才沿路走来,都听到府中人对她议论纷纷,郭氏想不收到消息也难。不知她是故意为之,还是只为巧合。 郭氏一见到李淳,就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您来得正好,王妃好生小气。叫了神医莫大夫来府中看病,妾身不过想请莫大夫也给自己看看,她就是不肯。」 李淳看了李慕芸一眼,面色不霁。他知道郭氏骄纵,并再三告诫李慕芸忍让,如今在朝堂上,他有很多要依靠卫国公的地方,自然会对郭氏纵容几分。可是李慕芸三翻四次与郭氏起冲突,传到卫国公耳朵里,实在不像话。 而且身为正妻,如此没有容人之量,以后如何与其它妾室相处? 「阿芸,若你用完了莫大夫,不妨让给馨儿。」李淳说道。 李慕芸咬紧嘴唇,望着昔日与自己恩爱的男人:「您就不关心我得了什么病吗?」 李淳看了看身边的郭氏,说道:「莫大夫去给馨儿看病,我留在你这里,你将病情细细说与我听。」 郭氏一听,自然是不乐意,本还要再说什么,李淳却用眼神警告了她。她后入府,又是妾,得了莫大夫,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再得寸进尺,对谁都没有好处。 郭氏嘟了嘟嘴,这才作罢。 莫大夫听到广陵王都这么说了,王妃也没否定,自己再推辞就说不过去,跟着郭氏等人走了。 出了房门,郭氏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问身边的婢女:「刚才屋里那个长得很漂亮,打扮红艳的女子,是谁?」王慧兰郭氏是见过的,嘉柔却素未谋面。 婢女也不知,去问跟在后面的莫大夫。莫大夫说:「那是王妃内弟的妻子,骊珠郡主。」 「她就是骊珠郡主?幸好是嫁了人的。」郭氏低声说道。 婢女不解地问她:「您怎么那么在意她?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罢了。」 「女人长得好看,便容易让男人注意到。刚才你一进屋,最先看到的不是她吗?广陵王也是一样的。男人有几个不爱美色?我怕她打扮成那样是别有居心,不过看来是我多想了。」郭氏抚了抚鬓角。 「您年轻貌美,又深得广陵王宠爱,何必在乎她呢?」婢女安慰她。 郭氏摇了摇头,心里清楚,广陵王其实是个对女人很凉薄的人。他们欢爱时,广陵王从不吻她,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动。那个男人的心像海底的针一样,她原先一直以为他心里的人是李慕芸。可时日久了,发现李慕芸大概跟她差不多。 一时的宠爱又能得多久风光?就算有卫国公府给她撑腰,她也得尽快有子嗣才行。所以她才不得不厚着脸皮过来要莫大夫。 郭氏刚走出去,李慕芸就拉着李淳到那盆水面前:「您看看这盆水,知道它为何变了颜色?」 李淳摇头不知,这样的水色他还从没有见过。 v第二十章[08.01] 李慕芸深吸了口气,才说道:「刚才莫大夫查出,妾身的贴身之物之中,都被人下了一种叫破血丹的粉末。您可知道那个东西是宫中之物,专门用来防止承宠的宫女有孕。妾身嫁入王府这么多年,竟不知还有此物!所以才不能有子嗣!」 她一边说话,一边眼眶微红,充满了委屈。 李淳听了也是心惊,下意识地侧头去看嘉柔,似乎是为了求证。 嘉柔说道:「刚才我和大嫂都在这里看着,亲耳听到莫大夫说,此药下在王妃身上恐怕已经有几年了,但是无人发觉。此药原本无色无味,普通的大夫很难察觉。莫大夫经验丰富,早前又处理过相似的病情,这才能够发现。」 「您都听见了,您一定要查出幕后的真凶,为妾身做主。」李慕芸拿帕子印着眼角,哽咽道。 李淳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要断他子嗣之人,他绝对不能姑息!宫中的东西,能接触到的无非就是宫里人。像破血丹这样的名贵药物,在尚药局的使用都会登记在册。只要让母亲查一查去处,想必也能知道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最恨东宫的人,除了舒王还会有谁?恨到要他断子绝孙也不为过。东宫下面的孩子,成年的只他一个,也只有他能孕育子嗣。加上舒王妃能自由出入皇宫,舒王还是韦贵妃的养子,他们要拿破血丹,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尽管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还没有证据,但多半如此,不做他想。 「为免打草惊蛇,此事暂不能声张,得从长计议。」李淳拍了拍李慕芸的手,说道。 李慕芸听了这话,却有些心凉。她以为李淳一定会怒不可遏,立刻为她讨回公道,可现在只是暂时压下来了。她以前觉得这个男人是爱她的,爱到不理物议,非要娶她为妻,并一直没有纳妾。 可现在她恍然大悟,自己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他纳郭氏,是为了卫国公的势力,当初娶她何尝不是看中父亲的宰相之位?若父亲没有被停职,他还会对她日渐冷淡,对她所遭受的这些,仅仅用这几个字来打发么? 她将手从李淳的掌中抽出来,冷漠地道:「妾身明白了。」 李淳一顿,知道她心怀不满。可碍于旁人在,也不可能放低身段哄她。 嘉柔看出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寻常,拉了拉王慧兰的手臂,两人一起退到外面。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杉树,树下日光斑驳,嘉柔走过去,静静地立着。那些细碎的阳光,便如同星子一样洒落在她身上。 王慧兰以前觉得嘉柔好看,却没有到夺目的地步。可是,现在再看她,眉目之间多了一种坚定,就如同花有了气节,整个人都不同了。她跟过去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三娘子的事,要告诉家里么?我怎么听广陵王的意思,并不想为她讨回公道?」 广陵王不是不想讨回公道,而是要借此事,做更大的文章,最好能打击到舒王。在这些男人的心中,宏图霸业远比身边的女人来得重要。嘉柔摇了摇头:「大人如今被停职,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大家就更不必说了,只会多一个人干着急。」 王慧兰叹气道:「只希望三娘子别因此伤了身子,好歹有个指望。千万别像我这样。」她是天生宫寒,不利于生养。以前觉得月事不准,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嫁人了,无法怀孕才开始调养,但年纪也渐渐大了。 「大嫂别多心。子嗣都是缘分,也许你一直盼着没有,不知何时就来了。等莫大夫回来,你也可以问问他养生之道。」 王慧兰笑道:「承你吉言了。」 其实嘉柔还在等郭氏那边的消息,只要莫大夫诊出郭氏也被人下了药,按照郭氏的性子,肯定是坐不住的。果不其然,她跟王慧兰只站了一会儿,郭氏便气冲冲的再度而来,也没看见她们两人站在树下,而是直接进了屋子。 里面说了几句话,郭氏忽然叫起来:「好,此事您可以忍,妾身却断断不可以忍。妾身这就回家告诉父亲,请他带妾身进宫告御状!」 话说完,郭氏便风风火火地从屋中跑出来。她可不是李慕芸,有什么正妻的顾虑,要跟着忍气吞声。她的性子向来就是睚眦必报,有人居然要害她不育,她只会想着与那人同归于尽,而不会顾念李淳的计划和大局。 李淳和李慕芸从屋中跟出来,李慕芸道:「要不要让人拦住她?若闹到卫国公府去,恐怕便无法善了了。」 「她那性子,岂是区区几个人可以拦住的?关着也会想法子出去。此人竟将黑手伸到了你们二人这里……罢了,你收拾下,我们进宫去找母亲吧。」李淳说完,先行离去。 李慕芸走到树下,让嘉柔和王慧兰回府等候消息。郭氏果然没辜负嘉柔的期望,她的性子便是如此,上辈子也有些奇闻异事传遍大江南北,因此嘉柔才选中了她。 此事闹到御前,皇家最重子嗣,何况天子一脉本就子息单薄。到时必定龙颜震怒,下令彻查。 这不过是她给予的第一步回击。 天气渐渐炎热,各府邸之中都将冬日贮藏的冰块搬了出来。崔清思卧在房中的塌上,头发只送送地挽了个发髻,披着纱衣,婢女拿团扇为她扇风。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火红的虞美人,她从瓷盘里摘下一颗进贡的葡萄,放进嘴里,问道:「最近南诏有没有消息传来?」 婢女摇了摇头:「婢子一直在留意,没有消息。」 崔清思「嘶」了一声,慢慢坐了起来,心道不对。往常这个时间,春桃都会派人告诉她药用完了,再送新的。难道出了什么事?应该不至于。因为这药是她命尚药局特制的,根本不可能发现什么端倪。 春桃这颗棋子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也没想到会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春桃跟着崔清念很多年了,不会令人起疑的。那怎么迟迟没有动静?是春桃叛变了? 崔清思托腮看着那盆虞美人。 「大王。」守在门外的婢女忽然叫起来。崔清思回过神,李谟很少到她房中来,连忙下榻穿鞋。 李谟负手走进来,面色严峻,大手一挥,将房中的婢女都斥退。 崔清思行礼道:「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妾身不知道您要来,都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实在是失礼……」 李谟冷眼看着她:「我问你,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崔清思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摇头道:「妾身不知做了何事惹您生气?」 李谟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提到了面前,面目狰狞:「你时不时都要进宫去尚药局拿药,拿的是什么药,又给了何人?!」 v第二十一章[08.04] 「妾身不是跟您说过的吗?那些药是派人偷偷用在广陵王府那边了……还是您吩咐的……」崔清思有些委屈地说道,「怎么您忽然又问起这个呢?那个郭氏的药,这两天也会安排的。」 当初广陵王出宫单独建府,要立一位王妃。彼时东宫虽然势弱,但广陵王年轻英俊,也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他。崔清思和李谟都物色好了人选,也跟太子通过气。可李淳着魔般地喜欢相貌和才情都不怎么出众的李慕芸。 赵郡李氏的实力一直不容小觑,若让东宫与之联姻,便如虎添翼。李谟便让几个言官将事情闹大,企图动摇李淳立妃的决心。可李淳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李慕芸,当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李谟见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自然要从他的子嗣上下功夫。 「我问的不是李淳,而是南诏!」李谟喝道。 崔清思身子一僵,南诏的事她做得十分隐秘,怎么会被李谟知道?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李谟将她摔在地上:「贱人,谁教你自主主张,用宫中的药去对付崔清念?你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你这么处心积虑对付她,真以为木诚节是吃素的不成!」 崔清思趴在地上,本就挽得松垮的发髻落了下来,她握着拳头,忽然回头:「您是怎么知道的?您就是见不得我伤她,对吗?」 李谟握着袖中的信,面色冷硬如铁:「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为了你那区区的私怨,几乎要动摇到本王的大局,本王如何能坐视不理?南诏有盐铁,最近又在兵改,若他们联合剑南节度使,岭南节度使,邕州按察使,足以跟虞北玄抗衡。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事已至此,崔清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用手撑着地面,冷冷地笑道:「您以为妾身不知道吗?当初吐蕃要挥军南下的时候,您亲自吩咐齐越,若南诏有失,就把崔清念救出来。当初您是养子,羽翼未丰,几乎整个都城的人都看不起您。是崔清念帮您在青梅竹马的太子面前说情,您才免于去远处的封地。您把这份恩情记下了,可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她喜欢的是李诵!」 「你闭嘴!」李谟喝道。他最厌烦旁人说起他的过去,他那几乎堪称耻辱的年少时光。他明明是昭靖太子之子,却要养在叔父的名下,做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皇子。唯有那个姑娘给了他光,所以他想娶她。可是阴差阳错的,娶了眼前这个女人。 崔清思拉好滑落下肩头的薄纱,慢慢地站起来:「您跟太子妃萧氏的私情,以为妾身不知吗?您厌恶东宫,厌恶延光公主,为何还愿意跟萧氏在一起?除了要扳倒权倾朝野的公主府,消灭东宫的势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萧氏身上有崔清念的影子。也因为如此,李诵一直纵容着萧氏,直到萧氏有了身孕,但那个孩子却不是他的。他才容不得了。」 李谟深深地看着崔清思,这个女人知道的,远比他想象得要多。难道李晔的身世,她也知道了?可她没有说错,萧氏的确像阿念,无论是性情还是才情,所以他没办法拒绝。 这是许多年来,他都不想承认,或不敢承认的事。他把崔清念深深地藏在心里,只是当成一个回忆。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动摇他的宏图大志。可在收到崔清念亲手写的信,说她被崔清思所害之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杀了崔清思。 他的确不喜欢崔清思,可这十多年来,崔清思为他做了多大的改变,牺牲多少,他也是知道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他也绝对无法原谅,崔清思要对那个人下杀手。 「王妃!陈公公来了,请您即刻跟他入宫。」门外的婢女战战兢兢地说道。她知道屋内的动静不太对,但是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陈朝恩是天子身边的人,他来府上,肯定是天子召见。崔清思与李谟对望了一眼,天子叫她做什么?她镇定道:「让陈公公去堂屋稍等片刻,你们进来帮我梳妆打扮。」 「是。」婢女应着,然后三三两两地从门外进来了。 李谟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走到堂屋见陈朝恩,问道:「公公可否告知,圣人因何事召见王妃?」 陈朝恩面色凝重,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先是卫国公带着郭孺人入宫,而后圣人叫了尚药局的人去问话,这会儿要我来传王妃,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您跟王妃可要做好准备啊。」 郭孺人是广陵王的妾室,此事必与东宫有关。难道是用药的事情被她们发觉?……若圣人问责,想必计划要提前了。 「本王能否陪同王妃入宫?」李谟问道。 陈朝恩想了想,点头默认了。 李家这几日人人自危,只有嘉柔这里没受什么影响。她嫁给李晔时,他就是个白衣,也未因宰相之子的身份而受到多少重视。所以李绛罢相与否,对她来说,都是天意。 这日李晔下值回来,神色却与往日不同。嘉柔帮他脱了外裳,问道:「怎么这个脸色?被同僚欺负了?」李晔入大理寺,被发配去整理卷宗。本来就是不受宠的儿子,加上最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大理寺的同僚自然不会对他友善。 李晔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我听他们说,圣人将舒王妃叫进了宫中,可是那日的事情见效了?」 嘉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把他的外裳挂起来,又取了家具常服给他披上:「若是那样,也是她应得的报应,与人无尤。」 李晔转身握着嘉柔的手,拉着她在榻上坐下:「这样的事,皇室也总要审个明白,才有办法定罪。我意外的是舒王的反应,听说他一起进宫了。」 「舒王想保舒王妃么?」嘉柔问道。 李晔觉得她的手很凉,明明快要夏日了,还跟冬天时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小产伤了身子。她这样从小学骑射的人,身子骨本来应该很好的。 他心疼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捂着,然后才说:「这事舒王实在不该牵扯进来。若是舒王妃所为,他应该把自己摘得干净,装作不知道。圣人重子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何况是长子长孙。可舒王这时还跟着入宫,分明是有恃无恐。所以我怀疑他还有什么计划。」 他一口一个舒王,显然没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生父。 那日之后,齐越又来找过他几次,表明了无论他想要在皇城中谋什么样的官职,舒王都可以帮他办到的意思,都被他拒绝了。他从前就没靠过李绛,如今更不会靠舒王。 只是,那日甘露殿的事情之后,广陵王也没有再找过他。 东宫肯定会查他的身世,李淳的身份立场所限,也不便再与他过多来往。这些他心中都明白。可想到这几年自己为李淳做的事,两个人之间几番共同进退,还是有凄凉之感。自己于他的分量终归不过是颗棋子,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听说虞北玄马上要到都城了。他名义上是来见天子,实际上应该是来见舒王的。圣人的身子不是不太好?舒王会不会是想……」嘉柔故意没有说完。 她大概能记得,上辈子贞元帝是在次年的元旦后才病倒的。内宫与外界失去联络长达二十多日,只有太子等人在宫内。而后舒王联合陈朝恩发动了宫变,几乎要成功,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之后李诵登基,同年八月,便因病退位,广陵王成为元和帝。 若是按照这个轨迹,贞元帝还能撑至少大半年的光景。可现在出了舒王妃谋害子嗣一事,等于又在舒王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逼着他提前行动也说不定。 很多事都改变了,上辈子,虞北玄便没有在这个时候进都城。接下来,他会发挥什么作用,也无人知道。 「舒王虽然权倾朝野,但东宫毕竟还是正统,民心所向。舒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贸然动手,必定会师出有名。」李晔说道,「先看看今日的事,会有什么结果。」 v第二十二章[08.04] 「四郎,你希望谁赢?」嘉柔下巴靠在他的肩头说道。 「我希望东宫赢,却也想保舒王一命。不过这大概很难。」李晔仰头苦笑了一下。东宫若是得到皇位,怎么可能留李谟的性命?身为李谟之子的他,恐怕也很难幸免。可他绝不会帮李谟,这几年的交手,他太了解那个人。 东宫可能会对舒王府手下留情,舒王却必定不会。延光旧案,是李谟一手造成。数十条人命,几千人的身家,还有偌大的公主府,他一个都没放过。据说不过因延光长公主嫌他没有权势,不肯让萧氏下嫁,他便怀恨在心。 那对于处处与之作对的东宫,又怎会宽宥呢? 云松在门外叫了李晔一声,李晔让他进来。嘉柔想把手收回去,李晔却把她揽在怀里,也不避着外人。云松自然是不敢看,只低头做鸵鸟状,快速地说道:「河朔的降将,三位节度使和淮西节度使都抵达都城了。」 卢龙和魏博两位节度使因为叛变,是被押解进都城的。而王承元因为一开始就表示了归顺朝廷的决心,所以非但没有被押解,反而还被当做有功之臣。 王承元等人本来应该进宫面见天子,但宫里的宦官说,今日天子不得闲,要他们先在鸿胪寺住下。 等宦官走了,王承元独自回到房中,觉得今日的事不同寻常。河朔归降这样的大事,天子都能置之一旁,到底还有比这个更重要?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摸到腰上的香囊,上面绣着彩云和明月,神情凝了凝。 他今日见天子,其实是想请求赐婚的。 门外响起「笃笃」两下敲门声,王承元问道:「谁?」 「是我。」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王承元立刻过去开门,见到崔时照负手站在门外:「子瞻贤弟,你怎么来了?」 崔时照看了看两边:「王兄,可否容我入内说话?」 王承元侧身让开,崔时照入内之后,他便把门关上:「你消息倒是灵通,我刚刚才坐下。来,一同喝酒吧。许久没有同你畅饮了。」 崔时照摇了摇头,径自坐下道:「我今日来,不是要跟贤兄喝酒的。贤兄可否告知,这次入都城的人马一共是多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承元在他对面坐下来,说道,「大概只几千人,不过大部分都不能进来,只在城外。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则押去刑部的大牢里面关押。」 崔时照将桌上的茶杯摆了摆:「河朔三镇总共有十五万的人马,这次广陵王出兵,虽然俘虏了两位节度使,但他们的部将仍有不服者在反抗。朝廷要处置他们二人,也是为了杀一敬猴,震慑各镇。若是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兵力有多少,多久可以攻克洛阳?」 王承元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从表面上看,此次广陵王打了胜仗,三镇节度使被抓的被抓,归降的归降。但是河朔三镇割据多年,早已经剥离中央而存在,势力盘根错杂。失掉三个节度使,仍然有很多人可以领兵作战。这些人若是都被组织起来,兵力可能不下几万! 「王兄暂时不要慌,如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河朔兵力的分布情况。现在只是未雨绸缪,你好好想想,把重要的兵力都告诉我。」崔时照安慰他。 王承元点了点头,从行礼里翻出了一张舆图,细细地与崔时照说起来。 等崔时照离开鸿胪寺的时候,王承元的背后还都是冷汗。他以前与崔时照相交,只觉得对方是个颇有想法,志存高远的世家子弟,没想到竟还如此敏锐和冷静。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一拍大腿,刚才光顾着说河朔的事情,居然忘记问崔时照最重要的那件事情了! 鸿胪寺外,崔时照坐上马车,对驾车的车夫说道:「我已经问过了,这是河朔剩下几支势力的分布图,你拿回去交给他吧。还有何事是需要我做的?」他的手从帘子里伸出来。车夫接过,斗笠下面露出的脸其貌不扬,正是张宪。 「先生说,请郎君帮忙注意刑部大牢那边的情况,可能有人会去见二位节度使。」张宪说道。 崔时照知道李晔的身份就是玉衡以后,反倒对他的行为和思想都理解了很多。那人所能看到和想到的事,当下都会让人觉得奇怪,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又会发现其预见性和合理性。这大概就是李晔最为过人之处了。 广陵王若因顾虑丢了这个谋士,只能说他自己识人不明了。 「我还需进宫一趟,你将我送到皇城边吧。」崔时照淡淡地说道。其实他帮舒王,也许能更快地达到目的。现在的赢面来说,绝对是舒王更大。但他跟李晔的想法,这天下应该有能有德者居之,才是黎民苍生之福。 这几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延光旧案和当年的奉天之难,发现皆有舒王参与的痕迹。这个男人为了一己私利,可以罔顾生灵涂炭,绝不会是个明君。 第二日,李晔照常去大理寺上值。大理寺在皇城的西北角,与其他的公衙相比,显得肃穆森严。高高的石阶上,坐落一个面阔五开间的门庭,大门的左右两边各摆法一只石质的獬豸,代表司法的公正。 李晔跨入院中,迎面走过来几个同僚,他拱手行礼。他们心不在焉地回礼,然后就从他身边走过,似在低声议论什么。 像他这样低阶的小吏,只能在后院低矮的文书房里工作。那里僻静冷清,普通的官吏都不爱去。李晔走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开门就是一股霉味。他挥了挥袖子,刚想去提昨日放在屋角的水桶,忽然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腕。 他本能地要抽回来,抬头却看到熟悉的眉眼,微微愣了愣,然后被那人拉进了里屋。 里屋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架,连落脚的地方都很少有,光线从破败的窗户里透进来,连空气中的浮尘都看得很清楚。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李晔:「你怎么都不来找我?我那日看到木嘉柔,还以为是你授意她来的。」 「大理寺重地,您是如何进来的……」李晔顾左右而言他。 李淳靠在书架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眼说道:「我想去的地方,便没有人能阻。我今日来就是想亲口问一句,你我当初的约定,是否还算数。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李晔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轻轻笑道:「我表明了立场,您就会相信吗?」 李淳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眉眼真是生得非常温柔,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这样低阶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也掩盖不了那一身的贵气。从徐氏那里知道李晔的身世之后,李淳最初的反应也是震惊,无法接受。 v第二十三章[08.04] 徐氏要他想好与李晔的关系,他冷静地想了几日,一直等着李晔来找他,可是都没等到。还是忍不住自己跑来了。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这个时候,他的口气执拗得像个孩子。 就算他知道李晔是舒王的孩子又如何?李晔是白石山人一手教出来的,很多东西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注定他跟舒王没办法同流合污。对于李晔的选择,李淳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而且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李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依赖他,信任他。 就像昨日的事,还是第一个想到来找他商量。但这些话,又不能不问,否则他无法安心。 李晔欣赏李淳的,也是他身上的那颗赤子之心。也许皇室有很多人精于算计,但李淳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权力而去争。他们处在这样的立场和身份之上,换了旁人不可能不猜忌。可他仍然愿意信他。 李晔走过去,坦诚地说道:「我只能说,无论我是谁,我的初衷没有变过。纵然他于我有生恩,但在天下大义面前,我不会助纣为虐。至于还用不用我,看您的决定。」 李淳的神色顿时如阴转晴,抓着李晔的手臂:「好,我自然是信你的,否则今日我也不会来。其实我来找你,是为了昨日宫中的事。你可知,舒王妃已经被圣人软禁在馥园了?可东宫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圣人气得不轻,今日谁也不见了。」 这些宫闱的秘辛肯定是严禁外传的,外人只能看到个结果。很难猜测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为何还牵连到了东宫?东宫不是受害者才对么?」李晔奇怪地问道。 李淳就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昨日在宫中,卫国公父女告发舒王妃使用宫中秘药,暗害广陵王府的两个女眷。宫中尚药局的卷宗上,也的确查出了舒王妃使用那些药的记录。可是内宫之中,女眷用这些药调理身子也是常事,不能作为舒王妃害人的证据。 后来徐氏就把舒王妃的婢女带到殿上,当面指正她的恶行,还说出了不仅是广陵王府,连云南王妃都被她设计差点害死的事情。 崔清思和徐氏的交情一直算是不错,没算到徐氏居然早在她身边安插了一个的内奸,打得她措手不及。 贞元帝当然震怒,要处置崔清思。这个时候,舒王居然又把当年奉天之难的事情搬了出来。当初,本来来勤王的一路节度使和他的军队因为发放的军饷严重不足的问题,发生哗变,转而攻下了长安。 舒王和太子兵分两路,一个护送天子出逃,一个去搬救兵。可没想到在搬救兵的路上,舒王遭遇了伏击,死里逃生,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舒王查出那队伏兵其实是东宫派人假扮的,要取他的性命。若说断人子嗣,也是东宫下狠手在先。 李诵自然是当堂否认,可李谟有理有据,双方争执不下。贞元帝一怒之下,让李诵也回东宫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外出。 「事情便是如此。今日我进宫,听到父亲和母亲在殿内大声争执。看到我来了,他们才停下,但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要我最近没事别往东宫跑,可我从来没看见他们吵成那样。」李淳落寞地说道。 李晔想的却是另外一层。若说舒王对舒王妃的感情,绝对没有深到要不惜一切保她的地步。这个时候跟东宫撕破脸,不惜把十多年前的旧事搬出来,揭自己之短,也要拉东宫下水。只能证明,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圣人可还好?」李晔问道。 李淳叹了一声:「听闻昨日气得不轻,今日连朝议都没有去,大臣宗亲更是一个都不见。倒是陈朝恩偷偷宣了尚药局的两个奉御到甘露殿去。玉衡,你在担心什么?」 贞元帝已经是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了,此前更是病倒多次,此番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不可能无事。他担心的是,虞北玄进都城,没那么简单。也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加上河朔还存在极大的隐患,若两方同时发难,长安城未必招架得住。 李晔从大理寺回到家中,嘉柔正在屏风的那头沐浴。他坐在书案后面,拿出张宪交给他的舆图,铺展在案上细细看了起来。 嘉柔没想到他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匆匆擦干净身子,就吩咐玉壶去厨房传晚膳。 李晔坐在那儿,头也不抬地说:「无妨,我还不饿。」 他似乎有心事,眉间拢着一抹愁云,让人忍不住想帮他抹平。他身上真有几分天家的贵气,那种与生俱来在骨血里的气质,似孤月皎皎。可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嘉柔永远都猜不到。 「昨日宫中之事可有结果了?」嘉柔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随口问道。她相信他总会有办法得到消息。 李晔望着舆图的目光略微深沉:「东宫和舒王府两败俱伤。舒王妃被秘密囚禁在馥园,听候发落。」 原来被囚在了馥园……怪不得今日嘉柔派出去的人在舒王府门口顿了半日,都没有打听到消息。嘉柔是一定要见这位姨母一面的,有些事需当面问个清楚。 李晔说完话,便又专注地看着舆图。这舆图就这么好看吗?他都不看她一眼。嘉柔有些生气,走到他身后,伸手搂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后背上。她刚沐浴完,身上带着淡淡的澡豆香气,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潮湿未干的头发很快将他后背的衣裳润湿。 李晔按着她的手臂,扭头问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怎么都不碰我了?」嘉柔闷声问道。那一夜之后,他们又有一阵无肌肤之亲。对比刚成亲那时的热情,这阵子他冷淡了许多。她知道许是诸事缠身,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可被冷落了,终究还是难过伤心。 「别说傻话。」李晔将她拉到身前,取下她肩上搭着的长巾,盖在她的头发上,慢慢地帮她擦。她只穿着抹胸和轻薄的绸裤,他一低头,雪白的肩颈和起伏的峰峦,几乎尽收眼底。穿得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她的小脸从白巾中露出来,明眸皓齿,眼中沾着点点水雾,仿佛池上一朵芙蕖般白净。她伸手揪着李晔的衣襟,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角。犹如蜻蜓点水般,却在他心里荡起一层层的春波。 李晔微微一顿,目光瞬间变得幽深,凝视着她。他是舍不得碰她,怕触碰到那件伤心事,她心里排斥。 嘉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神极具魅惑,李晔哪里还能忍住,就势将她压在怀里,碾压着她的唇齿。她的小舌勾魂摄魄般,将他脑海中关于河朔,关于舒王,还有纷乱的朝局,统统都挤了出去。 都到了这会儿,嘉柔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矜持,本就是忍耐了好几日,欲火焚身,直接将李晔压在榻上,按住他的双手,低头舔他的脸颊和脖颈。李晔皮肤上滑过一阵酥痒发烫的感觉,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大胆狂野的一面。 v第二十四章[08.04] 他失笑,只觉得身上这小女子力气还挺大,宠溺地看着她,任由她为所欲为。 可没想到她着实心急,还没等完全湿润便猛坐于他身下,两个人都闷哼了一声,顿时进退不得。 李晔看着她可怜巴巴,湿漉漉的眼神,翻身将她抱在怀里,低声笑语:「你急什么,伤到自己怎么办?」 嘉柔贴在他白玉的胸膛上,他的手指如甘雨,慢慢地滋润干涩之地。另一只手像剥葱似的,将她剥了个干净。 嘉柔难耐地扭了扭,身子越发滚烫,在他耳边娇娇地喊道:「郎君,我想要……唔……」 李晔怎经得起她如此撩拨,堵住了她的樱桃小口,这下只想将她拆分吞入腹中。 一时狂风骤雨,雨打芭蕉,那芭蕉叶摇摇颤颤,几乎是被风雨摧折了腰。 玉壶去传了晚膳,待婢女抬着食案过来,却被守在门外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玉壶心领神会,可都这个时辰了,不进晚膳也不妥吧?漫漫长夜,两个主子总不能饿着肚子行事。她硬着头皮在门外问道:「郡主,这晚膳备好了,您跟郎君可要用些?」 屋内响起细微的说话声:「不要了……你去开……」 男人似哄着,不愿。 「我饿……吃完再来……」 过了会儿,李晔才过来开门。他发未束,身上只披了件简单的外袍。婢女把食案放在屋中便退下了,不敢乱看。玉壶则是帮着在屋中点了烛火,又将掉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才躬身退出去。 李晔走到床边,弯腰将陷在被窝里的人一把抱起来。嘉柔整个人裹在被子里,蹬着腿,笑着挣扎:「你让我先穿好衣裳呀。这样怎么进食?」 李晔却一本正经道:「穿了还需再脱,徒劳。」 嘉柔脸颊发烫,被他抱到食案后放坐下来。他坐在她身后,将被子扒开一些,让她能露出两手吃饭。嘉柔是真的饿了,进食特别香。若没有人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她可能会再多吃一些。 杯盘见底,嘉柔漱了口,转头对李晔说:「你刚才不是在看舆图吗?被我打断。现在吃饱了,你可以继续看了。我去找本书看……」她说着要起身,却被李晔一把拉进怀中,用力抱着,笑得如朗月入怀。 「昭昭莫不是觉得,方才将为夫逼到那份上,区区一次便可全身而退?」 嘉柔浑身一抖,那一次可足够她受得了!下刻,她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又被李晔抱回了床上。李晔覆身上来,一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深深落下一吻,声音哑得几乎破碎成沙:「吾此生所有,唯昭昭而已。昭昭一定别抛下我。」 嘉柔心口发烫,眼中潮湿,捧着他的脸,主动地吻了上去。任何语言都太过苍白无力,唯有与他化为一体,融为一心,才算是回答。 这夜,房中烛火,直至凌晨才燃尽而熄。 嘉柔睡到日上三竿,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玉壶把帐子勾起来,看着嘉柔,一直掩嘴低笑。前几日郡主的闺怨闹得都快让整个院子泛酸了,今早郎君神清气爽地出门上值,还特意吩咐她们别进来打扰。如今一看,这闺怨可不是就治好了么? 「还笑?」嘉柔扫了玉壶一眼。 玉壶蹲下身子给嘉柔穿鞋:「婢子早就说过,郡主绝对是多心了。郎君怎会不喜欢您呢?只是怜惜您的身子罢了。」 嘉柔没好气地说道:「他哪里怜惜了?」将身上的被子掀开,把青红一片的腰和大腿给她看,「差点没把我拆了。现在两条腿还发软呢。」若不是她早年骑射的那点底子,恐怕今日都下不来床。 她说得理直气壮,全然忘了昨日自己是如何抵死纠缠,卖力迎合。哪个男人能经得住她这般。 李晔临走时,特意吩咐厨房将早膳做得丰富些。嘉柔饥肠辘辘,将满桌饭菜一扫而光,拍了拍滚圆的肚皮。她现在像是冬眠之后饱餐的小动物,身心皆满足,去李晔的书架上找了个话本来打发时间。 「小娘子,您怎么过来了?」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李心鱼温声道:「四婶在吗?我想见她。」 嘉柔在屋内道:「进来吧!」 李心鱼长高了一些,衣裳也不似从前黯淡,反而打扮得精致,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了。王慧兰失势以后,对她倒是越发好了,现在还许她自由出入。她走到嘉柔的面前,只递了个眼神,嘉柔便吩咐左右:「你们都出去吧。」 屋中的婢女尽数退出,李心鱼这才对嘉柔急急说道:「变了,全变了!」 「什么变了?你慢慢说。」嘉柔安抚她。 李心鱼在屋中走了两圈,半大的小人,神态动作却似大人:「我听母亲住处的人说,天子昨日和今日都没有早朝,四婶可知缘由?」 嘉柔疑惑地摇了摇头。 李心鱼坐下来道:「他病了,很有可能病得还不轻。这件事,本应该发生在明年的正旦以后。那个时候太子也生了一场重病,许久无法面圣。大朝会上,贞元帝没有看见太子,泪流不止,最后病倒而逝。所以我才说变了,跟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嘉柔亦知道前世这些事,只是没有李心鱼详细。此时天子病倒,对局势而言,肯定是不容乐观的。难怪李晔近来心事重重。 「小鱼儿,你还要说什么?」 李心鱼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褪了一些:「我是担心四叔。我最近想起一件事,四叔在宫变前后,失踪过一阵子,等救回来之后,身子羸弱不堪,无人知道他遭遇过什么。」 v第二十五章[08.04] 嘉柔抓着李心鱼的肩膀,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人要害他?」 李心鱼垂下眼眸,声音颤抖:「我不知道。我前世嫁的人,恰好是徐良媛近侍之子。我曾听他醉后说起过一件事。东宫太子在登基后,未册封徐氏,还曾想秘密处死她。可还没动手,就中风不起,被迫退位。徐氏坐上太后之位,暗中将当年知情之人屠戮殆尽。所以元和帝恐怕还不知晓那件事。」 太子曾想杀徐氏?这是为何?徐氏对东宫来说,应该是有大功的。 李心鱼走后,嘉柔想到一个症结所在,前世舒王明明胜券在握,为何在紧要关头却功亏一篑?如果有人抓了李晔威胁他?或者利用李晔算计了他?那只有可能是东宫的人。太子生性仁厚,断不会如此。而从前世广陵王四处为玉衡寻医问药来看,也不会是他。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还有,徐氏。 这个女人犹如最精明的猎人,一直躲在暗处,寻找即中猎物的机会。而也只有她,有办法调走广陵王用来保护李晔的暗卫,抓住李晔。或许她还有别的什么身份,是他们不知道的。 「玉壶!」嘉柔高声叫到。 玉壶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问道:「郡主,怎么了?」 「你把阿娘陪嫁给我的那些府兵全都派出去,日夜不离地守在郎君的身边,别叫人发觉。再帮我快马送封信回南诏去,我要问阿娘一些事。」嘉柔严肃地说道。 嘉柔在房中走来走去,心里仿佛压着千斤巨石一样。她必须要帮李晔,不能让他落入徐氏的手中。虽然李心鱼只说了两间毫不相干的事情,可嘉柔却很自然地联想在了一起。她心中,居然对此事坚信不疑。 她用力地搓着手指,想让自己平复下来,思考对策。要尽快告诉李晔徐氏的真面目,让他早做防范。 嘉柔还想见舒王妃一面,她觉得当年阿娘被推入水,或许也是另有隐情。她要向阿娘求证的,也是那件事。可是南诏太远,书信太慢。只有确认了那件事,她心中所有的线索才可以连起来。 但馥园如今有重兵把守,凭她一己之力,肯定无法进去。 「郡主。」这时,秋娘在外面叫了一声。 嘉柔回头,看见她拿着一封信进来。那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字体无比熟悉。虞北玄!嘉柔心里咯噔一声,秋娘道:「有人在门房那里放下这个,说一定要交给您,但没有署名。」 虞北玄这时候给她写信做什么? 嘉柔不动声色地把信接过来,等秋娘离去,才将里面的信取出来看。虞北玄约她在东市的茶坊见面,说有要事说给她听。最后一句还强调了与李晔有关,请她务必要去。 从上次她挟持了老夫人,逼虞北玄回淮西,他都没有杀她开始,她就明白,他是不会害她的。就算前世,她没有比过他心中的大业,他的感情也未必全是假的。更重要的是,虞北玄应该可以帮她见到舒王妃。 所以她要去这一趟。 打定主意,嘉柔便换了套胡服,只带玉壶和两个仆妇前往东市的茶坊。这茶坊在东市也算小有名气,楼下的客人不少。嘉柔说了雅室的名字,小二便领着她们上楼。 雅室的门口守着一个生面孔,并不是常山。他大概看过嘉柔的画像,把其它人都拦下,只放她进去。 玉壶还有些不放心,眼巴巴地望着嘉柔,想跟她一起进去。嘉柔却对她笑了笑,以示安抚,自己推门进去了。 雅室内的摆设古朴,墙上挂着字画,穿台上摆着一盆花。而木榻前有一座木制的泼墨山水画屏风,屏风上隐约透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正襟危坐。他身上有胡人的血统,骨骼本就比普通的汉人要大一些,衬托出那种压倒一切的气势。而他的眼睛,如最敏锐的苍鹰,似能洞穿人心。 嘉柔深吸了口气,绕过屏风。虞北玄抬头看她,褐色的眼睛仿佛凝结了千万年的琥珀一样。淮西一别已有几月,她身子未见丰腴,反而还清减了不少。李晔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 嘉柔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之间不管用什么姿态相见,总免不了几分冷淡疏离。李晔为让她从淮西脱身,搬走他的粮仓,攻下他的县城,可谓让他损兵折将。就算虞北玄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李晔,嘉柔也无法那么坦然地面对他。 「我知道怀孕了不能饮茶,便只要了水。你看看需配什么茶点?」虞北玄只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如寻常老友相见般自然。 嘉柔摆了摆手,说道:「我现在是正常人,你随意就好了。」 虞北玄闻言一愣:「你……那孩子……」他不敢说下去,只是目光紧张地盯着嘉柔。当初他的确不想让那个孩子留下来,可此刻听她这么说,心头却没来由地紧了紧。 嘉柔淡淡笑道:「当时我中毒已深,那孩子吸了不少胎毒,勉强生下来,怕也是活不成的。只可惜枉费了老夫人为我拔毒的一番苦心。老夫人的恩情,我铭记在心,将来必定找机会报答。」 「母亲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不求你报答。只是那毒,是怎么回事?」虞北玄皱眉问道。他本就觉得那毒来得蹊跷,若是李家人做的,嘉柔回长安之后,断断不可能再住在李家。 嘉柔不想多谈及,只问道:「你在信中说有关于李晔的事情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虞北玄给自己倒了杯水,将杯子递到嘴边:「我若不这么说,你会来吗?其实无关李晔,只是我知道圣人病了,舒王和太子必有最后的一争。李家如今这样的局面,恐怕也庇护不了你。不如你先回南诏去避避风头,等都城里头稳定了再回来。以李晔的身份,无论哪边登基,都不会太为难他的。」 他本是好意提醒,可嘉柔想起前世的事情,嘴角不由地带了几分讥讽:「使君的意思是,要我抛下夫君,独自会南诏去避难?也许在你的眼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永远比不上利益来得重要。可我与你不同,李晔与你也不同。所以我不会走。」 虞北玄的面色一沉,将茶杯重重置在桌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你可知皇位相争,必是你死我活,牵连甚广?我是不得已,你何苦卷进来?」 她是知道最终结局的那个人,她要改变李晔的命运,或许会导致整个结果都不同。广陵王最后会败,而舒王会当皇帝。可这天下谁来主宰,她根本就不关心。她只想自己的夫君能够平安健康,这就足够了。 「虞北玄,你可有想过,你跟着舒王,最后会想得到什么?」嘉柔平静地问道。 虞北玄看向窗外,这个问题,他自然是想过。他想要权势,想要千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有那样,他才会有成就感,才能弥补他年少时所受的那些屈辱。当然,他也想要她,他想无人能够阻止他夺回她。 他眼里狂热的光芒让嘉柔不敢直视,别开脸说道:「既然你好心来提醒我,我也提醒你一句。舒王的野心,恐怕不仅仅只是皇权,从他对河朔三镇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要的是这天下。如果有朝一日,你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一样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所以你,别太贪心了。」 v第二十六章[08.07]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虞北玄的嘴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是关心,只是等价交换。我眼下有件事,的确想要你帮忙。」嘉柔说道。 虞北玄往后靠在凭几上,气定神闲地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帮助你?你刚刚才拒绝了我的好意。」 「也许我做的这件事事,会对你们有帮助。」嘉柔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不想试试吗?这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 虞北玄扬了扬眉,这世间还没有几个人敢跟他谈条件。 半个时辰之后,虞北玄带着一个随从出现在馥园门口。馥园如今由神策军和舒王府的府兵守卫,但基本上都听命于舒王。他们看见虞北玄前来,简单地问明来意,听说是舒王要问王妃几个问题,就果断地放行了。 等进到园中,有专人领着他们到关押舒王妃的住处。在馥园的后面,竟然就是当初婢女扶着嘉柔休息的水榭。水榭四周荷叶田田,水中冒出粉嫩的花苞,花茎随风摇曳,很是僻静安逸的居处。 虞北玄与守门的人打招呼,讨下一刻钟的时间,才推门进入。 入门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托盘,上面的饭菜都没有动过。屋中的东西七歪八道,光线晦暗,几乎觉察不到有人的气息。虞北玄四处搜寻,忽然目光一定,看到窗边的塌上趴着一个身影。那人头发未梳,身上还穿着华丽的宫装,只是一动不动的,仿佛静止了般。 「舒王妃。」虞北玄叫了一声。 那人影总算有了动静,慢慢回过头来,正是崔清思。 她看见虞北玄,没什么兴趣,又转回头,了无生气地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他要你来的?」 虞北玄没有说话,只是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来,给身后的随从递了个眼神。那随从上前,走到崔清思的背后,说道:「姨母,你还认得我吧?」 这回,崔清思猛地回过头,待看清眼前的人,一下跌坐在榻上:「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来人……」 见她要叫,嘉柔眼疾手快地上前捂着她的嘴,低声道:「我来,并不是来取你性命。我知道我阿娘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我只想问一问,你为何这么恨她?当年明明是你的婢女推她下水的,不是吗?」 崔清思用力地拉开嘉柔的手,面容几近扭曲:「可笑,我若要害她,为何用自己的婢女?难道不是你娘得知了舒王和太子妃的私情,千方百计不想嫁给他,就设计这么一出戏,陷我于不仁不义吗?当年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崔清念才貌双绝,太子和舒王都为她神魂颠倒。可太子难违父命,娶了延光长公主之女萧氏。舒王又为了报复太子,跟萧氏不清不楚。你娘跟我说起这些事,我还同情她,帮她出主意。结果她是怎么对我的?一手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嘉柔看到崔清思说得言之凿凿,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当年之时,却越发扑朔迷离。 「你跟我阿娘一起长大,难道不了解她的为人吗?她就算不想嫁给舒王,也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拒婚,为何要陷害你。那对她有什么好处?」 崔清思冷笑道:「她嫁去南诏,做她逍遥的云南王妃,木诚节对她不好吗?恐怕他们二人早就相识在前,故意安排这一出金蝉脱壳,还要连累我被舒王厌弃,被家人误解,一步步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我为何不能恨她?我恨不得杀了她!」 她双目赤红,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这十多年,便是这恨意支撑她挺过来的。她根本不后悔自己所为。 嘉柔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和阿娘是亲姐妹,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之间的信任和感情,居然敌不过别人的挑拨离间。你可曾想过,若阿娘早就认识我阿耶,为何还会怨你?若是她安排了这一切,难道这长安城没有别的王孙公子愿意娶她,她非要离乡背井,去那么远的南诏吗?」 「那是因为当时皇后怕她威胁到萧氏的地位,影响东宫的势力,已经不容于她!」崔清思脱口而出。说完,又倔强地别过头。这些话,她出于私心,从没有跟旁人提起过。 「是谁告诉你这些?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那人一直在诱导你,想让你对付我阿娘?」嘉柔平静地说道。 崔清思先是摇头,好像听嘉柔说了个天大的笑话。随后她整个人都僵住,似在仔细回想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出事的时候,徐氏主动来安慰她,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暗示那可能是崔清思的阴谋。崔清念远嫁以后,很快有了身孕,徐氏又来提醒她,写封家书去问候。后来,当年追求过她的曾应贤当上了岭南节度使,徐氏故意在她面前提起献婢一事。 这些,徐氏统统没有直接参与,但每一件又都和她脱不了干系。包括徐氏说到破血丹,还说了那些导致心痹的药,看似无意,何尝不是在一步步诱导她! 崔清思越想越觉得自己一直被徐氏牵着鼻子走,直至现在,才恍然大悟!好狠的心肠,好深的城府!她跟崔清念斗了这么多年,原来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她!是那个东宫的徐盈!」崔清思叫道,几步爬过来,抓着嘉柔的手臂,「是她叫我害你娘的,是她!她提醒我,你娘有心痹之症,加的那些草药,也都是她都说的!」 「太子良媛徐氏,闺名徐盈。」嘉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她听到崔清思这么说,竟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果然是徐氏。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连成了一条线,那只看不见的手,从来就不是舒王妃。 一直坐在旁边的虞北玄听到这里,也已经明白。怪不得嘉柔说,这件事或许对他们有帮助,东宫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号人物?若未提前防范,何事被她暗算了都不知道。 「嘉柔,时间不早了,走吧。」虞北玄说道。 嘉柔跟着虞北玄往外走,关上门时,从门缝里看着已经有些魔怔,一直在低头自言自语的崔清念,精神恍恍惚惚的,忽然便没有那么恨她了。 地狱空荡荡,恶魔尚在人间。 这日李晔下值得早,记起李昶喜欢吃东市的一家炙羊肉,便坐着马车去了东市买。方才在大理寺中,他听同僚说起,李昶被判流放千里,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回长安了。 曾经是长安城中年少有为的世家子弟,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众人难免唏嘘。 李晔跟李昶虽从小就有恩怨过节,也难免起了恻隐之心。牢狱之中的生活,必定十分艰苦。在李昶临行之前能吃到一份热乎乎的炙羊肉,也算是李晔尽的一点心意了吧。 云松把马车停在路边,李晔往卖肉的铺子走去。 v第二十七章[08.07] 他觉得有道目光在看自己,举目四望,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又不见什么异常。他不动声色地走进铺子,点了两份炙羊肉,坐在旁边安静等候着。这家铺子的生意很好,他曾带嘉柔来过,当时那只馋猫一个人吃了两份,津津有味。 他容貌和气质皆出众,与这样一个满是油烟的小铺显得格格不入,在场排队的人都纷纷侧目看他。他早就习惯了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眼观鼻,不动如山。 倒是在他旁边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自顾地交谈着。 「老头子,近来我睡着的时候,总听见一大片脚步声,窗外跑来跑去的。」那老妪说道。 老翁却不以为然:「定是你上了年纪,出现幻听了。」 「是吗?可我有时候还会听见金鼓之声……」老妪仰着头想了想,最后大概被老翁说服,就不再执着于这件事了。 李晔侧头问道:「敢问二位现住何处?为何会听到金鼓之声?」军队作战通常以鼓为令,这应该不是个巧合。然而并未听说有军队驻扎在长安城外,未免太过蹊跷。 那老翁怔了怔才回答道:「我们住在春明门外,她耳朵不好,兴许是听错了。她还常把龙守渠的水声,听成钱塘江的潮声呢。」 老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着老翁的袖子,似乎想让他给自己留些颜面。 李晔对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觉得不对劲。春明门在兴庆宫附近,由春明门而入,很快就会到达皇城。而且春明门外那一带,多是山丘密林,便于藏匿。 难道真的有军队藏在其中?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何时抵达的? 城中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炙羊肉的香气在小铺子里飘散开,店家拿了个巴掌大的竹篮,将香喷喷的羊肉装好,均匀地分给客人。李晔提了竹篮出门,还是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他将一份炙羊肉交给云松,吩咐他转交到刑部的牢狱之中。一个人在他身后叫道:「请郎君留步。」 李晔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气质像是宫里出来的。她走到李晔面前:「郎君,我们夫人有请。」 李晔立刻猜到是哪位夫人,将手中的另份炙羊肉也一并交给了云松:「你先回去吧。告诉郡主,我晚些回去。」 云松警觉地看着那名宫女,不放心地摇了摇头:「郎君……」 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便跟着那名宫女走了。 街道转角的茶肆,僻静冷清,依旧没什么人。上回徐氏跟崔氏便是在这见面,这回对面的人却换成了李晔。宫女为李晔端来茶汤,桌上摆放着林林总总的茶点,糕饼和蜜饯应有尽有。 徐氏挥手让宫女退下去,笑着说:「你随意用一些吧。今日唐突把你叫来,实在是失礼。但愿你别怪我。」 李晔谢过:「娘娘客气了,不过我素来不喜甜食,喝茶便好。」 徐氏也没有勉强,取了一块糕饼自己食用。李晔安静地喝茶,窗外的日光洒在木制的桌案上,连纹路都看得很清楚。徐氏吃东西的动作十分优雅,等吃完糕饼,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才温和地说道:「我知道广陵王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这次河朔之战所以能胜,也多亏你千里驰援。我先代东宫谢谢你了。」 徐氏欠身行礼,李晔连忙避开:「娘娘此话便见外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承诺过广陵王,不过是尽人之事罢了。」 徐氏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从你选了他开始,我便知道你为的是天下大义。可是玉衡,你毕竟是舒王之子,东宫必有顾虑。」 她早知李晔的身份,这么称呼,李晔也不觉得意外。而且站在任何一个人的立场,都不会放心地重用敌人之子,这点李晔也能够理解。若当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不会选择辅佐广陵王,致使如今陷入这样两难的局面。 「娘娘放心,虽晚辈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认亲,但身份摆在那里,自不会插手东宫和舒王府之事,更不会给广陵王提任何建议。」李晔拱手说道。 徐氏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茶碗上的浮雕:「你可以告诉我,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是否还希望最后的胜利者是东宫?你我都明白,若太子登基,舒王府众人还有一线生机。若舒王登基,则东宫不可能有半点活路。加之他那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不是江山社稷之福。我若允你留舒王一命,你可会倾力助东宫?」 「娘娘到底想说什么?」李晔冷静地问道。 徐氏下榻走到窗户前面,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我收到秘密消息,舒王有五万精兵藏在郊外,蓄势待发。圣人身边的陈朝恩,也被舒王收买了。我怀疑他们最后会挟持天子,再控制长安城,拥立舒王登基。只是如今谁都见不到圣人,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动手。你知道一旦兵变,河朔便会闻风而起,到时候整个帝国便会再次大乱。」 李晔面上不变,心中却是一震。 五万精兵!这么多人,是如何掩藏行迹的?可这刚好印证了方才那对老夫妻所言,的确是有支军队藏在城外。以长安城如今的兵防,这支军队一旦进入,跟陈朝恩的半数神策军里应外合,东宫根本没有胜算。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各地藩镇会趁乱揭竿而起,烽烟战火又会席卷整个帝国。 所以必须要阻止他们。 「我能做什么?」李晔望着徐氏的背影,沉声问道。 这个女人看似柔弱纤细,但她的筹谋和冷静却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寻常女子面对这样的局面,恐怕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她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没有这份异于常人的心性,也不可能坐镇东宫这么多年。 「我要你做的事,可能会有些冒险。你能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么?必须用你恩师的名义发誓。」徐氏的声音很轻,随风送到李晔的耳中,却字字都重于千钧。 嘉柔从馥园回到李家,恰好遇到孙从舟前来拜访李晔。 孙从舟的伤已经好全了,舒王那边也没有再为难他。他跟嘉柔讨了茶水喝,径自坐下来说道:「我收到灵芫的信,她说为王妃拔毒进行得很顺利。用不了多久,王妃身上的毒就会除干净了,你不用担心。」 嘉柔朝孙从舟重重一拜,由衷地说道:「这回,真是多亏孙先生兄妹鼎力相助了。大恩不知如何回报。」 v第二十八章[08.07] 孙从舟撇了撇嘴:「你不用这么客气,严格来说,我也欠了你一条命,应该的。」 嘉柔疑惑地望着他,孙从舟却轻咳了两声,不欲多说。他本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但好坏都会记在心中。当初崔时照救他的时候,就说过是受嘉柔和李晔所托。 孙从舟不是傻子,那时姓崔的为了嘉柔把他弄到长安来,冒险相救,当然也是为了嘉柔。 两个人正闲聊着,忽然闻到一阵肉的香气。孙从舟鼻子灵,说道:「哈哈,炙羊肉!还是东市的那一家。」 他话音刚落,云松便提着炙羊肉进来了:「孙先生果然厉害,隔着这么老远都闻到了。」 孙从舟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要说吃,可没人比他更灵了。他也不客气,径自拆了那小竹篮,拎了一块肉丢进嘴里。不忘夸奖两句:「香,真是香!应该是新鲜出炉的,我养了这些时候,可很久没口福了。」 云松无奈地对嘉柔说:「回来路上,郎君去东市买了这个,然后被一名宫女叫走了。」 嘉柔听了,却警觉起来:「什么宫女?是谁的人?」 云松不知她为何这么紧张,摸了摸后脑说道:「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看气质挺像是宫中的人。不过郎君说没事,要我先回来。」 没事?怎么会没事!嘉柔在馥园见过舒王妃以后,才知道徐氏有多深的心机。她要是算计李晔,恐怕李晔自己都不知道。没准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要去找他。云松,你再去叫几个护院。」嘉柔下榻穿鞋。孙从舟扯住她的袖子,嘴里还嚼着肉:「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光天化日,又是在闹市,还有人看着,师兄不会有事的。而且,现在谁敢害他?不要脑袋了么。」 孙从舟说得振振有词,可嘉柔觉得,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徐氏是个怎样的人。 孙从舟见她还不放心,挥了挥手,让云松先出去,然后才说道:「你觉得叫走师兄的人是谁?广陵王之母?你怕她对付师兄?」 「你,你怎么知道?」嘉柔瞪大眼睛。 孙从舟舔了舔手指,慢悠悠地说:「我们在山中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他这人生平没什么大的毛病,唯独有些风流,到处留情。曾经有个女子,已经嫁人,老师却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来她产下一女,却不愿意告诉老师。老师将自己的一枚印章交给她们,允她们有事可以动用他留下的势力。所以我们一早就知道,老师还有个女儿。」 嘉柔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徐良媛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那个张宪莫名其妙地在调查延光旧案,师兄早就觉得奇怪了,不可能不查。所以除非他是自愿的,否则那个徐良媛伤不到他的。」孙从舟还算有良心,给嘉柔留了几块肉。 嘉柔却没有心情吃。李晔既然调查了徐氏,除了知道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也应该知道她这些年的筹谋。按理来说,徐氏应该是暗算不到他的。 可为何,前世还是那样一个结果?她实在想不明白。 这天晚上,李绛把全家人集中在一起用晚膳。席间,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关于二郎的处置结果,已经出来了。判流放千里,过两日就要送出长安。这几日,家里收拾些东西给他,我托人送进刑部大牢。」 在座众人的表情各异。郑氏对李暄和李昶两兄弟本就生疏,只是脸上不得不装出难过的表情,心中却是欢喜的。如今在这个家里,倒是她那个不受宠的儿子越发被看中了。这么下去,她母凭子贵,翻身是早晚的事。 李暄倒是真的伤心,觉得味同嚼蜡。这几日他多番求告,但都求告无门。莫说李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朝堂上愿意帮他们的人本来就少。就算是从前,李昶所犯的是重罪,又明显是被上面的人推出来顶罪的,根本没有人愿意蹚这趟浑水。能保得一条命,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只不过前途尽毁,怕是以后也不容易见到了。 王慧兰不敢多言,只是一直叮嘱李心鱼多吃菜。李心鱼被冷漠对待了多年,还不太适应王慧兰对她这么好,神情有些别扭,但还是乖乖地把王慧兰夹给她的菜都吃了。 嘉柔并不关心李昶的结果,只偷偷观察身旁李晔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傍晚他回来之后,跟孙从舟去偏厅聊了许久。孙从舟走后,她问他跟徐氏都聊了什么,他也没正面回答,只说晚上有话跟她说。她只想这顿饭早点结束,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等用完晚膳,婢女和仆妇们端来漱口的水和唾盂,各自到主人面前。郑氏漱口之后,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如今虽说李绛被停官,但李家的家底还是在那儿,暂时不会影响到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可时日久了,就不好说了。 她忍不住对李绛说道:「最近,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几乎日日来家里问东问西,也每个安宁。您的事情,什么时候会有个结果?」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李绛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要问宫里的意思了。你若嫌家里不清净,大可以学二娘,回娘家躲几日。」 郑氏被他一噎,小声道:「妾身说错话了。原只是想问问,并没有那个意思。」这个时候,她若回娘家,岂非表明了跟李家不是一条心?李绛还不把她嫌弃到骨子里。那个郭敏也就罢了,她是被家里叫回去的,想来卫国公如今也不屑得攀他们家这门亲。 李晔起身道:「父亲,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绛擦了擦嘴,从容地站起来:「随我到书房去说吧。」 在旁的李暄看着他们父子俩一同离席,皱起眉头。往常父亲若有事,都是跟他还有二弟商议,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李晔开始在这个家里占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了。其实外面还有些风言风语,说李晔并不是李家的嫡子,而是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 若真是个野孩子,父亲为何还越发器重他? 李暄越想越不是滋味,也起身离席,向李绛的书房走去。他倒要听听看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进了书房,李绛和李晔分别坐下来。李晔开门见山地说道:「父亲觉得,大理寺和刑部调查的结果,会是什么?」 这么多日悬而未决,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v第二十九章[08.07] 李绛沉吟了一下说道:「保得原本的官职大体是不可能的,也许是外放到地方,做个知州或者节度使吧。」 「那父亲为何还在等待?」李晔问道。 李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先是不解地看着他,而后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向圣人提出降职?不行。这不就等于承认了我与火袄教勾结,做了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情?」 文官这辈子,最注重的就是清誉。哪怕停职罢官,也好过被史书记上一笔,被后世口诛笔伐。这是李绛坚守了多年的东西,轻易无法动摇。 李晔当然明白这些,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父亲也看见了二兄的下场,您没有保二兄,也没有因二兄而投靠舒王,说明您知道一人与全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那么现在,同样的选择摆在您前面。若是您自请离开长安,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如果留在长安,他们现在根本顾不上您。等到换了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谁当皇帝,都没有当今天子跟您的情分了。」 这些日子,长安城表面平静,但又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李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他仍然心存侥幸。人有时候就是会逃避现实,除非有人捅破了那层蒙在心上的窗户纸,否则一直都会用不同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看向窗外,沉默不语,神情却十分严峻。 「父亲应该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您做宰相这几年,赵郡李氏的势力已经达到了顶峰,其后势必是要走下坡路的。您若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尚可保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否则若是被卷入皇位的斗争中,轻则是削官为民,重则全家性命不保。孰轻孰重,您可要思量好了。」李晔严肃地说道。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李家之子的身份活着。临了,他也想再为李家出一份力。所以这些话,他说得毫不客气,却字字切中了要害。 本来换了新帝,肯定会大力扶植自己的势力。李绛一直保持中立,就算没有今次火袄教的事情,也不大可能再继续做宰相了。若是舒王,还有可能挟私报复,到时候别说做官,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全。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清誉,又有多重要? 「四弟,你是什么意思!」李暄忽然推门而入,大声说道,「你以为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父亲,我愿意为了李家的荣耀,拼上性命。」 李绛抬眸喝道:「谁让你进来的?你越发出息了,竟做偷听墙角之事?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教你的东西?」 李暄却不服气,说道:「您这些年教我们,要用尽一切办法,去维护家族的荣耀。可是如今,四弟却在劝说您主动放弃这些权位,离开长安。那跟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您真的甘心吗?」 他并非只是跟李晔争一时之气,而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为家族而生,为家族而努力。所以他跟李昶,纵然可能用的方法不对,也一直坚守这个初衷。可现在有人要他们主动放弃这些,他觉得难以理解。更难理解的是,教导他们这些的父亲,竟然没有呵斥李晔,反而像是有些默认了。 他想不通,才从门外冲了进来。 李绛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晔跟他说这些,必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他在朝堂沉浮多年,不会连这点敏锐都没有。李晔正是想要保李家,保这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荣耀。他看到的,想到的,比他们都远。 「四郎,你先回去吧,为父会好好想想的。」李绛郑重地对李晔说道。 李晔依言退出去,听到身后李暄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父亲!」 「大郎,你坐下吧,我们父子俩许久没有好好谈谈了。」李绛心平气和地说道。 …… 外头月色正浓,浓黑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反而显得月亮愈发明亮,甚至不用打灯笼,也能看清脚下的路。李晔了却了一桩心事,却有个更难说服的人,在等着他。 他回到房中,看见嘉柔正趴在他的书案上画什么东西,手边点着四盏烛灯,照得屋里比平时亮堂许多。窗户开着,外面不知名的花香悠悠地飘进来。这满室的馨香灯火,倒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哪怕面对的是千仞峭壁,也不觉得难了。 他对侍立在旁的玉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头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自己走到嘉柔的身后坐下来。嘉柔在画的大概是花,但画工实在是差强人意,看不出来是什么花。 嘉柔画得太过投入,也没注意到李晔来了,还以为玉壶仍站在自己身侧,拿开笔微微审视了一下,说道:「玉壶,你说我这画,画得像吗?要不然还是等郎君回来,让他画吧?」 「你要画什么?」李晔忽然在她身后开口问道。 嘉柔吓了一跳,转头看他,下意识地伸手臂挡着画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李晔好笑道:「别挡了,都已经看见了。只不过实在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嘉柔叹了口气,把手臂拿开,端详自己画的一团东西,的确没什么模样。 「我想着天气热了,自己画个扇面,再绣上去。我觉得莲花清凉白净,倒是应景,而且……」而且莲花总能让她想到李晔,这样就等于把他随身带着了。 当然这点小心思,嘉柔是不会说出来的。 李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将嘉柔放在一旁的白绢团扇拿过来,略略想了想构图,便提笔蘸墨画了起来。嘉柔坐在旁边托腮看着他,男人的神情十分专注,橘黄的暖光投在那玉白的肌肤上,多了几分烟火气,眼中仿佛盛着星辰。 只见三两笔之间,一朵莲花便出了水面,似有迎风摇曳之姿。其下莲叶几片,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派初夏的景象。 李晔画好之后,等墨迹干了,才将扇面交还给嘉柔:「好了,你看看可还成。」 嘉柔把扇子接过来,落笔细腻,笔锋工整,很难相信是这么短时间内画好的。像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就接受琴棋书画的教育,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岂止是还成,你太谦虚了。明日我就叫玉壶绣,绣好了夏日便可以用上了。」嘉柔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比她自己画出来还高兴。她这个人比较乐天安命,自己不如人的地方,从来不怎么强求。 李晔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她问道:「怎么不是你自己绣?骗我画了画,却要拿去给别人绣。那我便要收回了?」 v第三十章[08.07] 嘉柔一把将扇子抱在怀里,生怕他夺去一样,说道:「我绣就我绣,你给我的就是我的,不许再拿回去。」她调整了姿势,抬头问他,「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么,到底是什么?」 李晔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她精致的眉眼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也是想了许久,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看着她的目光,却忽然心生怯意,只看着她发髻上的珠钗说道:「昭昭,你许久没有回家了,要不要回南诏去住一段时间?等你绣好了这扇面,我再去接你回来。」 嘉柔立刻从他怀里出来,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看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想把我送走?」 李晔看着嘉柔,不解问道:「什么叫又?」 嘉柔想起上次张宪说他去河朔,连后路都帮她想好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回你交代了什么东西给张宪?你总觉得是为我好,可有设身处地为我想过?若是你在我的处境,会喜欢你这样做吗?」 李晔坦诚地摇了摇头:「不喜欢。可我,没交什么东西给张宪啊。」 「他说你连退路都帮我想好了,难道不是放妻书之类的,让我回南诏去,继续嫁人吗?」 李晔听了失笑:「娘子完全想错了。并不是放妻书,而是怕你呆在长安城的日子无聊,到周边游玩的安排罢了。」 嘉柔不相信:「真的?你没骗我?」可是当时张宪的口气,明明支支吾吾的,说得很严重一样。 「自然没有。河朔一战胜负本就是五五分,我何至于回不来,需要写放妻书?那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了。」李晔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他当时准备给张宪的,的确不是什么放妻书,而是他担心都城中有变化,安排张宪他们送嘉柔回南诏的锦囊罢了。 南诏原本也不安全,可已今非昔比。他一直有收到关于南诏兵制改革的消息,眼下就算吐蕃大军压阵,也是足够抵挡一阵了。而且木诚节与周围的节度使重新修好关系,以利相交。不算是孤立无援。 若是都城中有变故,反而南诏山高路远,影响不到那里。 嘉柔摩挲着李晔袖子上的花纹,花纹都有些起毛生旧了。她问道:「今日徐良媛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李晔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昭昭,我下山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老师,余生要尽自己之力,匡扶社稷。这是我欠他的恩情,无论我是谁,都是要还的。也许你会觉得我心里只装着那些,对你有些无情。可很多事,我是无法选择的。纵然知道你愿意陪我涉险,我也不想你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此情此心,可鉴日月。」 嘉柔走到李晔的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贴在他瘦削的后背上。这人这么瘦弱,怎么能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明明一压就会垮掉了。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保护好自己,你让我留下来陪你渡过此次难关,好不好?」她闷声问道。 「昭昭……」李晔还想再劝她两句,嘉柔却抢先开口道:「不管今日徐良媛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什么,我只知道她是害我阿娘的罪魁祸首。而且她如今不过是屈屈一个良媛,就算太子登基,她的出身当不了皇后。只有广陵王做了皇上,她才能真正得享高位。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李晔低声道:「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只要你知道那个女人绝非善茬。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又怎样?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因为相信她可能会给你自己招来杀生之祸,你明白吗!」嘉柔着急地说道。就算不是徐氏,也应该是在广陵王登基以前,不会太远了。 前世那个坐着四轮车的玉衡,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谁害他变成那样,只能尽自己所能去阻止。 不知为何觉得窗外的风变得有些冷了,李晔把嘉柔抱进怀中,为她挡着寒风。她着实很不安,那种不安源于某种恐惧。徐氏纵然有心机和城府,何至于让她怕到这个份上? 他抬手轻拍着她的背:「你放心,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我还是惜命的。」 嘉柔不放心,抬头追问道:「如果那人以江山为要挟,让你为了大义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十分尖锐,若是换做以前,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他脸上略微带着点笑容,说道:「我时常想,这条命也不知道何时会到终点,既然总有一死,要死得有价值。那么为江山社稷而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嘉柔在怀中动了一下,李晔却按住她的背,接着说道:「可现在不同了。我曾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凡事我会以你为先。就算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但只要知道你在等我,这条命我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相信我。」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目光灼灼地看着嘉柔。嘉柔相信以他的能耐,保得自己周全也不算难事。他对她的心也是真的。可她还是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无法知道源头,却像小火一样,炙烤她的心。 「你知道我今夜跟父亲谈什么吗?我要他把李家带出长安,走得越远越好。趁着能走,走一个是一个。你表兄肯定也在安排崔家的退路。你跟他们一起走,好吗?」李晔揉着嘉柔的肩膀说道。 嘉柔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要留下来!就算你把我送走,我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李晔被她孩子般的口气逗笑,叹了声:「那你就暂时住到城外的骊山别业去吧。总比城中安全一些。」 嘉柔知道他已经让步了,若再不答应,恐怕无法留下来,只能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休息吧。」李晔把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好像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第二日,李晔便让玉壶收拾东西,亲自送嘉柔去骊山别业。他们去跟李绛和郑氏告别。李绛恰好在郑氏的住处用早膳,闻言只是叮嘱道:「你二人,自己担心些。」 他昨夜未睡,今晨已经有了决定,今日便上书自请外调。趁都城中的局势更坏之前,举家搬到外地去。这些事李晔心知肚明,旁人却不知道。 郑氏以为是最近家中总有人来盘问,他们想出去躲个清闲,也没说什么。 到了府门外,嘉柔看见孙从舟也在。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袍,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长安呆久了,好吃的都吃遍了,实在是闷得慌。不如跟你们去骊山玩几天吧?然后我就云游四方去了。」 嘉柔听说他要走,吃了一惊:「你不给他看病了?」 v第三十一章[08.15] 「他」自然指的是李晔。 孙从舟扫了李晔一眼:「放心吧,昨天给他看过了。他这身子啊,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他自己不胡乱折腾,活个四十岁没问题吧。等以后我医术精进,再保他活得更长久一点。」 嘉柔瞠目结舌,浑身僵硬,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四十岁,那就还有十几年了!那也是正当盛年啊。 李晔看到嘉柔的表情,搂着她的肩膀,对孙从舟说道:「她胆子小,你就别说胡话吓她了。再这样,我就不留你做客了。」他说话的样子还算客气,眼中却暗含警告之意。 孙从舟悻悻地撇了撇嘴:「昨日还说舍不得我,今日就变心了。哎,师兄真是好无情啊。」 嘉柔这才知道孙从舟刚才是胡乱说的,心里有些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玉壶上马车了。玉壶帮她把软垫放在腰上垫好,笑着说道:「孙大夫怎么说也救了郎君几次,郡主就别生他的气了。这路上颠簸,您垫着会好受些。」 嘉柔看着窗外不语。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可受不了别人拿李晔的身子开玩笑。前世的经历,如同阴霾一样笼罩在她心头。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原因。 孙从舟没想到嘉柔会发那么大的火,自讨个没趣。李晔跨上马,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嘉柔不爱听。没准还会记你的仇。」 周围都是人,孙从舟生怕被旁人听到,小声回道:「我刚刚真的只是下意识地开个玩笑,哪知道她那么当真。回头师兄还是好好哄哄她吧,咱们这位郡主啊,脾气还真是大。」 「其实也不全是玩笑。」李晔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活到而立之年,都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寿数应该比常人要短许多。那个时候也不觉得什么,生命的长短,对于他来说不重要,只要有意义就可以了。但是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总是会变得很贪心。 他想多陪她一些时日,不想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世上。他在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她去跟能陪她终老的人在一起。可终究是舍不得,太贪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其实他是个自私的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长安城这几日就会戒严。我会想办法将李家的人都送走,到时你看我的信号,若是形势不妙,就把她送回南诏,跟瑶光会合。万一她不肯……」李晔回头看了一眼,「你用点非常手段,否则不是她的对手。」 这些事,他们昨日都商量好了。孙从舟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师兄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么?好歹我们师出同门,你身边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李晔摆了摆手:「你本就不是朝堂中人,不要无端地卷进来。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谁胜,都不会太为难我。可你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只需帮我留意城外那支军队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即可。」 「我都记下了,师兄放心吧。比起我们,你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一个,自己千万要小心。」孙从舟叮嘱道。 他们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城,在城门口的时候,自然受到了盘问。好在官军也没有过多地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这几日,东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清。自从天子要东宫闭门思过以后,连詹事府的官员也不太敢轻易登门拜访,生怕被言官抓住。东宫更加门可罗雀,连来往的内侍走路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李诵独自坐在殿中,目光停留在书卷间的那张信纸上,面色又凝重起来。 他收到这封信的那日,卫国公刚好将舒王妃告到了御前。他将徐氏叫来,本想询问下毒事件的始末,因她素来与舒王妃矫情还算不错。但徐氏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的激烈。她甚至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听他说是崔清思写的,就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 李诵自问跟徐氏在一起二十多年,相敬如宾。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这个枕边人。 徐氏平日兢兢业业,打理东宫的事务井井有条,对上恭谨,对下宽和,几乎找不出什么毛病。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李诵都默许她主理东宫,也没有再立别的妃子。 可他却不小心发现了这个女人深藏在恭顺的表面下,那颗昭然若揭的野心。他忽然间觉得可怕,不知道她还藏着什么东西,是否别有居心。 其实就李诵个人而言,他觉得很多事命里有时终须有,所以他从不去争抢什么。当年延光姑母权势极盛,是母后和姑母合意,非要他娶萧氏。他不能违抗母命,只能依言照做,没想到因此招了李谟的嫉恨,让整个延光公主府倾覆。 延光案以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过问朝政。一来是不想跟李谟争,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二来他当太子当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觉得权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这一身,早就搭上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到现在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他若有幸继承皇位,广陵王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到那时,徐氏便是太后,地位还在中宫皇后之上。 因此,他不得不慎重地调查一下徐氏。不能让一个别有居心的女人,来辅佐储君。 这时,东宫的宦官进来禀告:「殿下,崔主簿奉召前来。」 李诵放下笔,说道:「快请他进来。」 崔时照穿着官袍走入殿内,发现殿中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行礼说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微臣来,有何要事?」 李诵看着眼前如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叹息般地说道:「子瞻,我有件事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想来此事应该也与你有些关系,你先看看这个。」 他把信件递出去,崔时照恭敬地接过,迅速地浏览信中所言。 待看到落款的时候,他暗暗吃了一惊。这是云南王妃写给太子的亲笔信,前半段提到当年跟舒王妃的恩怨,其中说明两人都不承认指使过那名婢女,后半段则要太子重查当年太子妃萧氏一事。 崔时照有些不明白,家中众人早就认定是舒王妃指使婢女推了云南王妃,造成当年云南王妃远嫁,舒王妃代为嫁给舒王。可照这信中所言,却像另有隐情。这两位虽都是他的姑母,但他打小在外读书,感情也说不上有亲疏之分,尚且比较客观。 「云南王妃之所以写这封信给我,应该是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李诵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怀疑引起她们姐妹误会的那件事是母后指使人做的,想让……云南王妃远离都城,去我彻底看不见的地方,好断了念想。可母后已经故去多年,我自然问不到答案。想来想去,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 「您是说,徐娘娘?」崔时照立刻想到。 v第三十二章[08.15] 先皇后原先一直不怎么看重徐良媛,后来竟然将她引为亲信,甚至在临终前,也只有徐氏侍奉在侧。料想徐氏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 李诵点了点头,眼里凝了几分冰霜:「她应该不止是知道内情这么简单。我能用的只有詹事府的人,但他们现在也都避我不及,只能委托于你。我想让你帮我查查,当年太子妃究竟是真的与人私通,还是被人陷害。」 众所周知,延光一案,是由如今的京兆尹曾应贤告发的。当时在朝堂和整个都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可是在那之前,贞元帝已经收到过数封密信,说太子妃萧氏行为不检,与延光长公主一起,同多名朝官行苟且之事。 告发的次数多了,也引起了贞元帝的主意,派人暗中调查,才有后来孙淼那件事。 密信的事,李诵一直都知道,可他以为是舒王那边的人设下的连环计之一,未曾细想。可现在,他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李谟安排曾应贤告发姑母行厌胜之术,目的是扳倒公主府。可针对萧氏的那些密信,更像是挟私报复一样。李谟的确痛恨公主府,但与萧氏有私情也是真的。 那日在御前,李谟对舒王妃极尽掩护,尚有几分恩情在。更别提当年萧氏还曾为他生下一子,他就算要对付公主府,也不会不顾念那个孩子。 当时外头那些中伤萧氏的流言蜚语,与其说是激怒李诵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倒不如说是激怒李谟,让他不相信萧氏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 其间种种,都不像是一个政客所布置的计划。所以李谟才要查。 「微臣定当竭力而为。」崔时照俯身拜道。 崔时照走了以后,贞元帝身边的宦官来传了一道口谕。口谕上说,要李谟五天之后,代天子去往城郊的太庙斋戒祭天,祈祷国泰民安。一应事情交由太常寺来打理。往常代太子祭天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个时候离宫,总觉得不太妥当。 李诵先领旨,然后问那名宦官:「不知圣人的身体可好些了?几时能够恢复朝议?这几日,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我也见不到他的面。」 那宦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支吾吾地说道:「小的只是来传旨的,并不知道这些。殿下还是问别人吧。」说完行了礼,就匆匆退出去了。 这样更显得此事有古怪。天子的身体状况不明,却要他这个储君离开宫中,到城外去祭天。按理来说,就算天子的身体不好,也该告诉他,让他代行监国才对。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来人啊,去传广陵王进宫。」李诵高声说道。 虞北玄上回在河朔的差事没有办好,进都城以后,免不得被李谟一顿臭骂。为了重新赢回李谟的信任,这回交代他办的事情他便格外上心,反复在城中各处检查,生怕出纰漏。 常山跟着他鞍前马后,辛苦的时候也会小声抱怨:「若是陈海也在就好了。」 上次陈海在虞园中了李晔一箭,伤势不轻,几乎整条手臂都废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那个射箭的人,箭法又狠又准,竟然穿过前面几个士兵,差点将他钉在了墙上。那臂力,委实惊人。 就虞北玄所知,当年白石山人年轻时惯用的铁弓,据说就重达百斤,曾经在战场上一箭击穿五个人,被传得神乎其技。因此有如此箭法的人,应当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玉衡。 广陵王倒是真看重李晔这个内弟,竟然把身边的第一谋士派到河西去,搬走了他的秘密粮仓不说,那支突然冒出来的流寇,打法诡异,估计也是他们的手笔。 虞北玄现在倒是很想亲自会一会那个玉衡了。 「这几日,王承元可有什么动静?」虞北玄问道。 常山回答:「与从前一样,出门交游,时常流连在酒楼和花楼,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 「你把他盯好了,可别小看这个人。」虞北玄吩咐道。 王承元以前在鸿胪寺为质的时候,就好风月之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无能。可是他一回到藩镇,就露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有这个人在,东宫相当于多了一个助力。举事之时,也会成为他们的障碍。 站在这城楼上,俯瞰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市坊,宽阔笔直的长街,犹如棋盘一样。而其中的千家万户,便是棋盘上的棋子。从这里一直可以看到皇城高耸的钟楼,乌瓦上洒落着金色的光辉。 「近来城中可有何异常?」虞北玄抓着城墙上的狮头浮雕,又问到。 「除了崔家和李家前后出城以外,别的就没什么了。」常山如实回答,「那两位倒是人精,似早早听到风声,想着法让全家都逃出去了。不过若没有您的授意,他们也没办法走得那么容易。」 那日李晔带着嘉柔出城,虞北玄恰好就在边上看着,是他示意那些人放行的。现在四方城门都已经换成了舒王的人,目的就是到时方便控制城中的局面。 她离开长安也好。城中一旦乱起来,谁也无法保证她的安全。而且今日,圣人让太子代行祭天的口谕应该已经下达了。这么算起来,就是还有五日。 五日之后,成败自然就见分晓了。 「什么人!」常山忽然叫了一声。 虞北玄在专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身后,闻言惊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正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来。他十分瘦削,身子犹如竹节一样,但眉目如画。袖子被城楼上的风吹鼓起来,反而添了几分飘飘然的仙气。 「你是怎么上来的?」虞北玄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皱眉问道。 常山下意识地挡在虞北玄的面前,虞北玄将他拉开:「无事,我自己能够应付。」 常山也不知道为何有点怕眼前这个人。他看起来明明很瘦弱,眉眼温和,就像个普通的书生,可常山却有猛虎立在眼前的感觉。 李晔一只手背后,一只手置于身前,对虞北玄笑道:「使君,不知现下是否有空,我们单独聊聊?」 v第三十三章[08.15] 虞北玄眯了眯眼睛,审视着他。 这世上敢这么单枪匹马来见他的人已经不多了。虞北玄骨子里是个爱才重才的人,这么多年花费最多心思的便是搜罗人才。在他眼里,李晔也算个人才,至少一举及第,选官还能入大理寺。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做不到。 只可惜两人身份立场皆是相背,做朋友都不太可能。 他越过常山,走到前头,对李晔说道:「虞某自当奉陪。」 此处城门唤作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门,有五个门洞,乃是四方城门之中规格最高的。天子祭天时,由皇城经朱雀大街,由此门而出,前往郊外的圆丘。除此之外,久旱之时,也做祈雨之用,所以又叫太阳门。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劲风猎猎。虞北玄和李晔一左一右地站着,起先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常山在城楼的墙边站着,望向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两个人会并肩站在一处。 终于李晔侧头,先开了口。 「使君觉得,太子和舒王这一争,最后会是谁胜?」 虞北玄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淡淡地说道:「成败不就在你我这些人的努力吗?胜固欣然,败亦不可惜。人生在世,不赌一赌,怎么知道结果?你今日来找我,不会是为了东宫来求和吧?」 他这是赌徒的心理,每个从底层上来的人,没有任何背景,都会试图通过这种极其冒险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有许多人胜了,也有许多人败了。 「看来使君对自己的布局很有信心。不知那城外的五万精兵,准备何时进城,又要如何与陈朝恩的神策军里应外合?」李晔笑着问道。 虞北玄听完,心中大惊。城外的精兵,极其隐秘,怎么被他们知道了?还有陈朝恩这步暗棋,应该是埋得很深的,居然也提前暴露了?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不知你从何处听得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是不是捕风捉影,使君心中应该很清楚。」李晔说道,「这盘棋,双方各执一子。但你们的路数,东宫已经知道了八分,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重新审视这场胜负。倘若舒王失败了,你的前途也将尽毁。你努力了十几年得来的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你不考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如果我是你,不会孤注一掷。」 虞北玄的面色冷了几分:「难道不是你们东宫自知兵力弱于舒王,故意说这一番话来诓骗我?众所周知,东宫在长安城中的兵力,只有神策军的那一半,还不到五万人。舒王的人马可是二倍于此,怎么看也是舒王的赢面大一些。而且你们如果有必胜的把握,也不必派你来做说客。」 这人虽然出身不高,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头脑清楚,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否则舒王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李晔不慌不忙地说道:「使君应该还记得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吧?那时太子一方也在朝中和兵力上占了上风,最后还是太宗皇帝取得了胜利。纵观史书和兵书,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事情不胜枚举。看你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加强巡防,想来心中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使君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谈么?」 李晔把选择权给了虞北玄,虞北玄却沉默了。 诚如李晔所说,他们看起来人数占优势,但天下民心终归是在太子那边的。就算逼宫的计谋得逞,要稳定天下,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首先河朔地区,就是最棘手的。他们距离洛阳很近,洛阳一旦被破,长安被会受到威胁。 到时候舒王登基,各地节度使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而不愿起兵勤王,那么长安城恐怕也守不住。 所以连虞北玄自己也不知道,这场豪赌的输赢。 「虽然我算不上是正人君子,也知道不事二主。你要我背叛舒王,投靠广陵王,我便是个叛徒,广陵王就敢放心地用我么?只怕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晔点了点头:「使君的顾虑,我自然明白。所以我刚才说的是留后路,并不是要让你彻底背叛舒王。你知道东宫太子一向宽仁,他登基之后,不会对藩镇采取太过激进的措施,你只要不起兵叛乱,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你的淮西节度使。也许这与你所想的想去甚远,但我们谁都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因此我觉得,眼下这于你不算是损失。」 虞北玄被他说得有几分动摇。 这个人真是善于布局的高手。先是将他们这边握在手中的底牌亮个干净,让他没有谈判的筹码,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牵制中。而后用这样折中的方式,说服他与他们合作。如果他不答应,那么今日两人谈话之事,恐怕也会传到舒王的耳中,到时候他便里外不是人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虞北玄妥协道。 李晔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一番话,然后便行礼离去。 常山这个时候才走回虞北玄的身边,他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两人的谈话,不由地问道:「主上,那个人都跟您说了什么?」 虞北玄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生平第一次觉得,像被人困在山谷之中,举步维艰。这种感觉大体跟上回广陵王出征河朔,知道他要暗算自己,却又要应对三镇兵力时差不多吧。 「东宫那边好像知道了我们的布局,想要我投诚。」虞北玄平静地说道。 常山吃了一惊:「可,可您是舒王的人啊?咱们辛苦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何况,您之前还暗算过广陵王,他们能摒弃前嫌,相信您吗?」 虞北玄摇了摇头,手拍着栏杆:「你以为他今日来找我,就不会让人看见吗?说不定此刻都已经传入了舒王的耳中。大战在即,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舒王本就多疑,对谁都无法全然信任。他们的离间之计,逼得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常山问道。 虞北玄负手走下城楼,说道:「备马,去舒王府。」 与此同时,李晔在正德门城楼上私下与虞北玄见面的事情,果然通过齐越之口,传入了李谟的手中。彼时李谟正在给笼子的鸟儿更换鸟食,闻言只是笑了笑:「他们果然还是很看重靖安的,觉得本王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齐越在他身后说道:「可属下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如此吗?」 李谟回头看了齐越一眼:「你记住一件事,在这个世上,任何人和事都没有绝对。你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我的确看重虞北玄,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但我也留了后招,派人去淮西抓他的老母亲。万一他敢有二心,我不会客气。」 齐越以为自己参与了舒王府所有的事情,没想到舒王竟然还背着他做了这些,脊背有种发凉的感觉。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会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 v第三十四章[08.15] 「属下还得知一件事,公子的隐藏身份,很可能就是那个玉衡。」齐越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广陵王府的眼线才会说,频繁看到公子去找广陵王。而且今日公子也是很轻松地就躲过了城楼下的士兵,去见淮西节度使。」 听到这件事,舒王脸色都变了。他一直苦苦找寻的死对头,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有多讽刺!这小子想必是自己也不想藏了,索性就把所有的疑点都暴露给他这个老子看,就想看看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李谟怒极反笑,将手里装着小米的瓷碗放在一旁,坐在栏杆边上:「为了让他安分一点,你去骊山一趟,把那个骊珠郡主给我带到舒王府来。若遇到反抗,不必客气,不要伤到人就是了。」 齐越愣了愣,那位算起来可是舒王的儿媳,云南王妃的女儿,舒王竟然要抓她?儿子还没认他,这么一来,恐怕父子两人更是势如水火了。说起来,舒王当真是凉薄到骨子里,一点情分都不顾。但齐越跟了他这么多年,深知他的心性,也没说什么,领命离去。 李谟逗了逗鸟,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通往至尊之位。就算是骨肉至亲,也会有背叛,也会有异心。等他做了皇帝,将天下江山送到那小子面前,难道他还会拒绝做储君吗?天底下没有这么傻的人。 过了不久,虞北玄便到了舒王府,亲自向李谟解释李晔来找他的事。与其让别人说,叫李谟起了疑心,倒不如他自己坦白。 当然关于李晔的身份,李谟并没有公开,所以虞北玄还不知道。 李谟听完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靖安何需多言?本王自然是信你的。计划照旧便是了。你不用有后顾之忧,你在淮西的老母亲,本王也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虞北玄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有您照顾臣的母亲,臣自然没有后顾之忧,唯有效犬马之劳。若没有别的事,臣先退下了。」 李谟挥了挥手,继续逗鸟。 虞北玄镇定地走出府门,却在下石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险些跌落下去。还好常山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扶住,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虞北玄低声道:「快派人回淮西救老夫人。」虽然为时已晚,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长安的天气越发炎热,马上又要到端午节了。嘉柔和玉壶商量着包些粽子来吃。以前在南诏的时候,包粽子的都是崔氏和阿常,嘉柔每年都要吃好几个。今年不在家中,只能自己动手了。 一大早,嘉柔便带着玉壶和云松到厨房里头。厨娘们看到她亲自来了,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嘉柔对她们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来包几个粽子。」 厨娘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我们帮忙吗?郡主千金之躯……若是被郎君知道了,恐怕会怪罪我们的。」 嘉柔摆了摆手,笑道:「我跟他说过了。粽子得自己亲手包,才显得有心意。你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她这么说,厨娘们才放心,各自散开去忙碌了。 昨日,嘉柔他们摘了芦苇叶,玉壶在盆子里仔细清洗,说道:「孙大夫还真是贪玩,一大早又出去了。他都二十好几了,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一样。云松看着比他可靠多了。」 嘉柔看向厨房外面正认真淘米的云松,挽起袖子,撞了撞玉壶的肩膀:「怎么,喜欢人家?」 玉壶的脸一下子红了,慌乱道:「郡主乱说什么呢!谁喜欢那样的木头。你看他傻乎乎的,什么事都不知道。」 嘉柔笑而不语,将洗好的芦苇叶放在一旁晾晒。昨夜她问李晔想不想吃她亲手包的粽子,李晔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咬她的耳朵。弄得她耳朵到现在还痒痒的。 忽然,身后传来云松的声音:「孙大夫……您回来了……」 话音还没未落,孙从舟已经几步跨进厨房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嘉柔的手腕,带着她往外疾走。 「你这么着急带我去哪里?」嘉柔手还是湿的,身上穿着围兜。 「来不及解释了,云松去准备马车,玉壶去收拾行李,只带些必需品。我们轻车简从,即刻下山。」孙从舟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云松和玉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吊儿郎当的孙大夫如此一本正经,料想必定是大事,也不敢耽搁,连忙分头去办了。 片刻之后,玉壶便打包好行礼,和嘉柔一起坐进了马车中。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孙从舟自己骑马,云松驾车,除此之外,什么人都没有带。他们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匆匆忙忙地下山。 嘉柔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问道:「孙从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两个人熟悉之后,也没有先前那么客套了,孙从舟一边骑马一边说:「我得到长安传来的消息,舒王身边的人正要来骊山抓你。为了师兄着想,你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因此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嘉柔的手抓紧帘子的一角:「舒王为何要抓我?」 「应该是师兄做了什么事激怒他,他想用你威胁师兄。所以我只能先把你带走。」 「那骊山别业的人怎么办?我们走了,舒王会不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李晔会不会有事?」嘉柔担心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孙从舟觉得她这个人也是很有意思,自己都大难临头了,还有空关心这些。 「舒王的目标在你,那些都是师兄的人,他不会大开杀戒的。再说,如果留一个空的别业给他们,他们立刻就会追上来,自然需要那些人抵挡一阵子了。至于师兄,你大可不必担心,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他是舒王唯一的血脉。玉壶,快把你家郡主拉进去,我们要赶路了。」孙从舟似乎有几分嫌弃嘉柔,不欲再说,自己策马到前头去了。 嘉柔气得把帘子甩下来,坐回马车中。他们俩日常相处就是斗嘴,玉壶也习以为常,劝道:「孙大夫就是那样的性格,郡主别跟他计较就是了。何况他也是为了郡主好呀。」 「我只是放心不下别业的那些人,怕他们出事,多问了两句。他就不耐烦了……」嘉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也不是跟孙从舟置气的时候,她若落入舒王手中,李晔将会十分被动,因此她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一直到了周至县,才停下来喘口气。这里四通八达,因与多州交界,往来的商旅很多。如有追兵追上来,也能够利用地利之便,顺利地逃脱。 v第三十五章[08.15] 孙从舟带着他们投宿到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客舍,刚好只剩下两间房,便全都定了下来。嘉柔站在旁边等待孙从舟和云松付账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从楼梯上下来,叫住小二,与他说话。 嘉柔认得她,是崔雨容的贴身婢女绿荷,在崔家见过几次。 前几日,崔雨容应该跟崔家的人一起到南边去投奔崔植了,她的婢女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嘉柔走近了一点,听到绿荷要小二去准备红糖姜水,还塞了几个铜钱给他。小二喜滋滋地走了以后,绿荷正要返回楼上,忽然看见嘉柔,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下一刻,她拔腿就要跑上楼。 嘉柔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说吧,表姐是不是也在这里?」 绿荷抬手挡着脸:「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婢子并不认得你啊。」 「不认得我?我去崔家那么多次,都是你带路。绿荷,你记性几时变得这么差了?」嘉柔冷冷地说道。 绿荷没办法,只能转过身,无奈对嘉柔行了个礼:「郡主。您怎么也来了?是大郎君派您来追娘子的吗?」 嘉柔一听这句话就不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崔家一直在给崔雨容说亲,崔雨容都不同意。恰好她知道王承元回了长安,便索性告诉卢氏,自己要嫁给她。卢氏做不了主,只能找崔时照商量,崔时照却把崔雨容关了起来,不让他们二人见面。 崔雨容绝食,削发都试过了,但都没有用。刚好趁着崔时照把他们一家送出长安的时候,她偷偷跑出来了。她跟王承元约定在此处会面,可等了两日,都没等到王承元。 恰好月事又来了,就让绿荷下楼来要点红糖姜水。 嘉柔听了直皱眉头,转头对玉壶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看看。」 绿荷带着她到了一间上房。这里往来的都是商贾,所以房间布置得还不错,能媲美一般的小户人家。崔雨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手捂着肚子,身体拱成一团。 「表姐?」嘉柔坐在床边,扶着她的肩膀叫到。 崔雨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嘉柔,也吓了一跳:「嘉柔,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你的事,我都听绿荷说了。你这样跑出来,外祖母和舅母该怎么办?」嘉柔探了探崔雨容的额头,发现十分冰凉,而且全是汗。 崔雨容惨淡地说道:「嘉柔,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与王公子情投意合,无论如何都想跟他在一起,因此才逃到这里。否则就算去了父亲的任地,也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嘉柔岂止是明白,她曾经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可她不能认同崔雨容,因为坚持跟王承元在一起,可能意味着要放弃整个家族。但感情的事,又何来对错?她也不忍心责怪。 「我在这儿等了他两日,他都没有来。他是不是后悔了?」崔雨容颤着声音问道。 嘉柔抚摸着她的肩膀,说道:「不是的。现在长安城的情况很复杂,也许他是被事情困住了,暂且无法脱身,一定会尽快赶来见你的。好在我来了,你不用担心。与我同行的有个大夫,医术高明,我请他来给你看看。」 「嘉柔……」崔雨容想说不用麻烦了,可是嘉柔已经起身出去了。 楼下,孙从舟和云松付好了定金,正要跟着小二去房间看看,却见只有玉壶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他不禁问道:「这么会儿工夫,她又去哪里了?」 「娘子好像遇到了表姐,去看她了。」玉壶老老实实地说道。 孙从舟讥讽地笑道:「她还真有闲情逸致,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处境吗?还有空多管闲事。」 嘉柔刚好从楼上下来,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顿时一股无名怒火起。这个人真是自私到骨子里,难怪上辈子元和帝怎么威胁他,他都不给李晔看病。 可转念一想,真正自私的人,才不会管她的死活。知道危险来临的时候,应该是自己先跑了才对。他们之间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呢?不过是有李晔跟他的同门之谊罢了。 换做别人,未必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嘉柔走到孙从舟面前,平和地说道:「我表姐的身体似乎很虚弱,你能不能去帮她看看?」 孙从舟扬起下巴看她,用一种凭什么的目光。他这个人又不是江湖郎中,不会随便出手给人看病的。 嘉柔低声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吃我做的香酥鸡吗?我可以再做一次给你吃,如何?」 她的手艺,可是连李晔都没有尝过。 说起那道香酥鸡,孙从舟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嘉柔虽然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做的菜也马马虎虎,但是那香酥鸡却堪称一绝。前几日在骊山无事的时候,她跟玉壶试着做了做,方法是在鸡的周身涂上特制的酱料,然后在鸡肚子里塞入很多香料,慢慢烤制几个时辰,而后再下油锅一炸,外酥里嫩,那美味简直是只应天上有。 这方法是阿常的独门秘诀,特意教过嘉柔。只因工序复杂,所以嘉柔几乎不做,有幸被孙从舟尝了个鲜。 「你以为一只香酥鸡就能收买我?我跟你去看看,不过是因为跟崔家郎君有交情。」孙从舟咽了咽口水说道,「记得给我做香酥鸡啊。」 嘉柔忍不住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v第三十六章[08.21] 崔雨容没想到来给她看病的人是孙从舟。崔时照把他抓紧府里的时候,他蓬头垢面的,见人就又骂又咬。后来,他又特意提了两壶上好的竹叶青,来找崔时照喝酒。崔雨容才知道这人模人样的郎君,就是当初阿兄从山里挖出来的「野人」。 孙从舟给崔雨容看过之后,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女子都有的体寒之症,月事时冒虚汗,腹中疼痛。你得好好养着,别忧思过甚,对你的身体没好处。我开个补气血的方子给你调养吧。」 他说话不算温柔,但也中肯。崔雨容由衷地谢过。 孙从舟开好药方,交给绿荷,然后对嘉柔说道:「我四处看看,确认他们没有追来。你跟玉壶的房间就在这附近,天色不早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千万警醒一点。」 嘉柔点了点头,孙从舟便走了。他平日早出晚归,看来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在做正事,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雨砸在屋瓦上,动静很大,几乎无法入眠。而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本来夜间实施宵禁,加上天降大雨,应该是不会有客人的。 可嘉柔听到楼下的动静闹得很大,整座客舍都能听见。左邻右舍好像都出门看热闹了。最后小二还是开了门板,放了人进来。她披衣坐起,叫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玉壶。 玉壶恰好也没有睡着,掀了帘子下床:「郡主,怎么了?」 「你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嘉柔有些担心是追兵,否则什么人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玉壶点了点头,将外裳披上,提了灯笼出去打探消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空气潮湿闷热。这样的夜晚,到底是何人冒雨前来呢? 过了会儿,玉壶返回房间,对嘉柔说道:「郡主,好像是崔家郎君到了,他直接往崔娘子的房间去了。」 嘉柔没想到会是崔时照追来了,连忙去崔雨容的房间。 崔时照身上淋了不少雨,头发和外袍全都湿了,贴在身上,靴子里都是水,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他板着脸站在崔雨容的床前,崔雨容本就被他忽然出现吓到,看他的脸色可怕,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不敢抬眼。 「这么多年,我和父亲就教会你这个?无媒苟合,与人私奔,你还知不知羞耻!」崔时照喝道。他在长安的时候就收到了崔雨容私自离开的消息,只是事务缠身,根本没闲暇管她。 他平常说话虽也是很冷淡的模样,但还谈不上严厉。现在整个人都十分冷厉,像极了父亲。 崔雨容小声道:「阿兄怎么知道我在此处,是他说的?」 「这个重要吗?崔雨容,你知不知道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有多重要?你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崔时照几步上前,举起手。崔雨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自己的头顶。 从小到大,阿兄都没有打过她。 崔时照握了握拳头,终究是下不去手,只冷冷地说道:「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表兄!」嘉柔恰好赶到,挡在兄妹俩中间,「外面下这么大雨,夜又深了,就算要走,也等到明日一早才是。」 崔时照看到嘉柔,有几分意外:「你怎么会在此处?」 嘉柔叹了口气:「舒王想要抓我,我不得已才逃到这里,刚好遇到表姐。表姐身体不舒服,你让她好好休息,我们出去说吧。」 崔时照站着不动,目光仍盯着崔雨容。嘉柔拉了拉他的手臂,他这才跟着走到外面。 廊下放着几盏纸灯,堪堪把周围照得发亮。外面风雨声大作,震得窗户砰砰直响。 嘉柔吩咐玉壶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和布来,拿出手帕递给崔时照:「你先擦一擦吧。」 崔时照默然地接过,手帕上有淡淡的花香,他慢慢擦掉脸上未干的雨水,也不急着还给嘉柔。他不说话的时候,英俊的五官都仿佛染了层淡淡的寒霜,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其实表姐是不喜欢家里配的那些亲事,王公子身上虽然有别族的血统,但他品行端正,这次河朔之战也立了大功。为何不能让表姐跟他在一起?」 嘉柔生长在南诏,从小自由自在习惯了,所以很难理解世家大族之间所谓的联姻关系。她上辈子就是不满于这种不是两情相悦的婚事,才执着于自己所爱。 但崔时照不仅仅是门户之见,崔雨容看到的王承元都是好的那一面,崔时照知道得要多一点。比如王承元很花心,很会玩,从前为质的时候就与花楼的几名花娘暗中往来。 崔时照没有告诉崔雨容这些,一来是不想当面诋毁自己的朋友,二来他一直以为崔雨容只是没有见过别的世家公子,所以才会对王承元念念不忘。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跟人私奔。 若是被父亲知道,说不定要打断她的腿。 「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哪里知道男人的好坏?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替她把关。王承元也许领兵打仗是个好手,但为人实在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如今他喜欢容儿,自然是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会说。以后若是色衰爱弛,王承元露出本性,以容儿的性子肯定要闹得不欢而散。」崔时照淡淡地说道。 嘉柔倒是能够理解崔时照的苦衷。想当初自己死活都要跟虞北玄在一起的时候,阿娘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过,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女子一旦陷入情爱里头,就很难再自拔了。 「我觉得表兄态度强硬地阻止,反而会让表姐生出逆反之心,倒不如据实已告。或者等长安的事情平息了,让她看看王承元的真面目,再交给她自己决定。人生有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撞了南墙,才会回头。否则她会逃这次,还会逃下次,表兄能每次都抓到吗?」嘉柔认真地说道。 崔时照不置可否,望向紧闭的窗户,片刻之后才道:「如今长安城中的局势十分紧张,你们暂且留在这里也好。明日我还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是途经此处。你帮我好好劝劝她吧。」 v第三十七章[08.21] 「表兄要去做什么?」嘉柔顺口问道,也没打算崔时照会如实相告。 崔时照却没有隐瞒:「舒王在城郊藏了五万精兵,大概会在太子出城祭天的时候,攻入城中。东宫所有的兵力加起来,还是不足与他们一战。李晔听说武宁节度使在附近练兵,要我去他那儿借三万人马。我这才连夜到了此处。」 嘉柔忍不住说道:「武宁节度使徐进端?那可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表兄有几成把握?」 崔时照摇了摇头:「坦白说,若是有把握,李晔也不会让我去了。徐进端是个小人,无利不图。要他帮处于劣势的东宫,实在是很难。」 「明日,我跟表兄一同去,如何?我扮做你的随从,到了徐进端的军营,我们见机行事。」嘉柔说道。 崔时照下意识地拒绝:「不行,那里太危险了。」 「表兄记不记得顺娘?她在徐进端的身边,若我能说服她帮忙,也许借兵的把握就大几分。你跟顺娘没有交情,只有我去,才能见到她。你总要让我试一试。这三万兵力对结果很重要,不是吗?」嘉柔诚恳地说道。 崔时照看着嘉柔恳求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徐进端的兵力确实是胜败的关键,他无论如何都要借到。而且嘉柔跟顺娘的关系,应该能帮到忙,到时他尽力护她周全便是。 「你早些休息,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离开。」崔时照说完,也不等嘉柔反应,转身走了。 嘉柔高兴地回到房中,准备行装。玉壶带的东西里,刚好有一套胡服,她明日可以穿这个。她本想跟孙从舟说一声,把崔雨容托付给他照顾。可是想到依孙从舟的性子,恐怕根本不会同意她离开,多生事端。所以她就作罢了。 玉壶去崔时照的房中送了衣裳回来,说道:「客舍里没有上房了,崔郎君就住在下人房里。不过他好像也不怎么嫌弃,躺在大通铺上就睡了。估计是连夜赶路,累着了。」 「玉壶,明日我要跟表兄去一个地方。你跟孙从舟他们,就留在客舍里,等我回来。」嘉柔与她商量到。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一把抓着嘉柔的手臂,说道:「郡主去哪里都行,但要带着婢子。上次您自己跑去河西,弄出那么大的事情,婢子都担心死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您自己离开。」 嘉柔拍了拍她的手背:「好玉壶,我是跟着表兄去借兵。军营里头,带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你还得帮我绊住孙从舟呢。」 「您又是这样,每次都用这种理由打发婢子。」玉壶生气道,「孙大夫好不容才把您从骊山带出来,肯定不会让您去涉险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你帮忙。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重要。你乖乖听话,我很快就回来了。」嘉柔好言好语地劝道。 听说是跟崔时照一起去,玉壶才放心了一些。崔家郎君本就有种让人觉得可靠的感觉,想来是不会让郡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那您要婢子怎么做?」玉壶无奈地说道。 嘉柔附在她耳边,仔细叮嘱了一番。 第二日,天还未亮,客舍里就有不少人起身了,其中也包括孙从舟。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出门查看,因为知道来人不是追兵,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而且同住一屋的云松鼾声如雷,弄得他一宿都没有睡好。 他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玉壶笑吟吟地走过来。 「怎么你也这么早?」孙从舟奇怪地问道。平日这主仆俩一个性子,都喜欢睡懒觉。 玉壶点头道:「昨夜崔家郎君来找崔家娘子,兄妹俩狠狠地吵了一架,郡主在崔家娘子房里陪着,一夜都未归。婢子不放心,想过去看看。」 孙从舟闻言,当然也跟着玉壶一起去。但他是个大男人,不好在大清早的时候,直接闯进姑娘家的房中,就站在门外等着。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玉壶跟嘉柔出来,他便上前敲门:「喂,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呢?半天也不出来。」 里面没人答话,他越发觉得蹊跷,推门而入。房中只有绿荷,玉壶和崔雨容,根本没有嘉柔的影子。 他着急地问道:「木嘉柔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话说完,他脸色变得很难看,「玉壶,你骗我?」 刚刚玉壶就是特意来绊住孙从舟的。想必这会儿,郡主人已经跟着崔家郎君走远了,追也是追不上的。 玉壶怕孙从舟真的生气,老老实实地把嘉柔去做什么告诉他。孙从舟点头道:「好啊,我辛辛苦苦把她从骊山救出来,她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呆着,还非要去参合别的事!反正,她的死活我不管了!」 崔雨容在旁边小声道:「嘉柔也是想帮阿兄,更想帮李晔。东宫和舒王之间的胜负,关系到江山社稷。若这三万兵力借不到,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嘉柔从来都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自然能做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事,你让她试试又何妨呢?如果我有办法,我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孙从舟瞪了这个斯文秀气的女孩子一眼,没想到嘴巴还挺厉害的,趾高气昂地走出去了。 嘉柔跟着崔时照一路骑马,同行的还有几位随从。本来众人想照顾她,行进得慢一些,可没想到嘉柔的马术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到达徐进端军营的时间,反而比预想的要早一点。 徐进端说是在此地练兵,但人却不在营地中。而是在不远的丰阳县城,整日里饮酒宴客。丰阳县已经出了长安的辖区,在商州治下。而商州是忠武节度使的地盘,这也是接近洛阳的一个大藩镇,忠武节度使与徐进端还是结拜兄弟。 此次徐进端故意拔兵五万到了洛阳附近,估计是听到了长安城的风声,想坐收渔翁之利。李晔知道徐进端的用心,一来以借兵的名义分散徐进端的实力,二来也的确需要这几万兵力。这个重担落在崔时照的肩上,所以崔时照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让随行的人就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休息,顺便观察军营中的动静,他只带了嘉柔去丰阳县城里打探消息。 丰阳县的地势是三山夹两川,相对狭隘,没有那么繁华。但是再不繁华的地方,总少不了林立的酒楼食肆,还有供人寻欢作乐的花楼。 崔时照打听到徐进端的行踪,当地的官员在丰阳县最大的一家花楼里,宴请他跟忠武节度使,却不知道顺娘有没有同行。那花楼在城中最繁华的街市上,不分昼夜皆是宾客盈门,在远近也算小有名气。 只不过入门需要有熟客引领,否则守门的龟奴是不会放行的。而且花楼周围还有护院,轻易没办法进去。 v第三十八章[08.21] 嘉柔有身手倒还好,爬个楼不成问题,但崔时照就是个文弱书生,得想再寻别的法子。他们正要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冲出来。 那是嘉柔许久未见的顺娘。她脸上浓妆艳抹,穿得花枝招展,不像个节度使的侍妾,反而像是风尘中女子。她似乎哭过,脸上的妆有些花了,手紧紧地拢着无法蔽体的衣领,生怕被人看见一样,低头匆匆地往花楼后面去了。 崔时照和嘉柔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去。顺娘背靠着墙根,捂脸小声地哭了起来。弱小的身体,显得特别无助。 「顺娘。」嘉柔走过去蹲在顺娘的面前,「你怎么了?」 顺娘拿开遮脸的手,错愕地看着嘉柔:「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以为自己是做梦,又揉了揉眼睛,直到确认是嘉柔,还有站在她身后的崔时照。 「我们是来找徐进端的,刚好看见你从里面出来。」嘉柔手放在顺娘的肩膀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顺娘扑进嘉柔的怀里,委屈地啜泣道:「徐进端简直不是人,身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断过不说。他竟然还要我去伺候方由那个老头子,说他喜欢的话,就把我送给他。方由他的嗜好,简直是……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 方由是忠武节度使,比徐进端还年长。嘉柔没想到顺娘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从前那些心结反倒释然了。 她拍着顺娘的背,同情她的遭遇。这辈子跟上辈子到底是不一样了,连顺娘的境遇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你带我们进去找徐进端。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回云南王府吧。」嘉柔温和地说道。 顺娘以为自己听错,怔怔地看着嘉柔:「阿姐,你说什么?我,我能回王府?」 「等我办完事情,就助你离开他。」嘉柔肯定地说道,「你回南诏,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再行出嫁。反正有王府做靠山,你改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顺娘猛地点了点头,情绪激动,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从嘉柔的怀里退出来:「阿姐想要做什么?是不是来找徐进端借兵的?坦白说,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来见过他,都想要打他兵力的主意,但他一律拒绝了,你们是办不到的。」 顺娘虽然被徐进端当做东西一样送来送去,但是一直在徐进端身边,对长安城里的风声也有耳闻。 嘉柔对顺娘说:「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忙。你最了解他,知道他的弱点,只要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就有办法对付他。」 若是从前,顺娘为了自己的地位,肯定不会同意。但是经历过此事,她早就看透了徐进端是个凉薄无情的人,自然不会再帮他,说道:「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弱点,我倒是知道他放兵符的地方。可是牙兵不同于别的军队,没有徐进端的同意,是没办法调动的。」 嘉柔回头看崔时照,崔时照点了点头。牙兵和节度使之间的关系比普通的军队要牢靠,所以在很多节度使亡故之后,他的部下会被推举成为新的节度使,照样能够领兵作战。 「他和忠武节度使的关系到底如何,真的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吗?」崔时照开口问道。 顺娘想了想说道:「也不尽然。他们是面和心不和,我听到方由暗中抱怨过徐进端总是利用他,还说徐进端的地盘比他的多。」 崔时照有了主意,对顺娘说道:「你先带我们进去吧。」 有顺娘带路,他们顺利进入花楼之内。扑面一股浓重的水粉香气,大堂以红绸和鲜花装点,男男女女出双入对。这里的鬼奴和老鸨都已经认识顺娘,以为是徐进端又从外面找了人来一同行乐,也没在意。 但崔时照年轻英俊,路上仍有不少花娘都冲着他猛抛媚眼,想得到他的青睐。崔时照在都城的时候,就很少去这种烟花之地,故而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吓得那些花娘都不敢贴上来。 到了二楼,顺娘手指着正中间的雅室说道:「我就带你们到这里吧,他们就在里面。我先去整理妆容。」 崔时照点了点头,顺娘便转身离去。 那雅室的半扇门开着,门外守着几个壮汉。里面传出丝竹之声,还有男人豪迈的笑声。崔时照带着嘉柔走到门外,对那几个壮汉拱手说道:「劳烦通传一声,舒王府派人求见武宁节度使。」 那几个壮汉目光都集中在了崔时照的脸上,大概他一身正气,半点不像是说话,其中一个便进去了。 里面安静了会儿,那壮汉出来说道:「你们可以进去了。」 嘉柔一直低头跟在崔时照的背后,偷偷打量周围的人。门外那几个壮汉的身手自然不必说,在这个雅室中,应该还有徐进端的暗卫。只是这屋里酒气冲天,和浓重的脂粉味混在一起,着实难闻。 舞姬得了徐进端的命令,暂时先退了出去。 徐进端坐在上首,俯瞰着座下的崔时照,懒洋洋地说道:「你说你是舒王府的人,可有什么凭证?」 崔时照不卑不亢地说道:「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要说的事情实在很重要,还请使君屏退左右。」 徐进端扬了扬眉,到底是不敢得罪舒王的人,抬手让左右都出去,只留下左手上座一个两鬓斑白的男子。那个男子虽然瘦,但坐姿端正,浑身都散发着武将的气势,应该是忠武节度使方由了。 「这是忠武节度使,不是外人。」徐进端介绍到。 崔时照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拿了半块玉玦:「这是盘龙玉玦,是从前留下的王气之物,使君应该认识吧?我是舒王的内侄,清河崔氏的崔时照。」 徐进端命人将玉玦拿过来,仔细端详。他从来没有见过实物,倒是听过,当初先皇将之赐给延光长公主,后来长公主府被查抄,这块玉玦就失去了踪迹,没想到在舒王手里。其实他也看不出真假,但却听过崔时照的大名,舒王没有儿子,可是很器重这个内侄的。料想也不是假物,便说道:「舒王要你来此处,有何贵干?」 「使君此番到丰阳县附近练兵,距长安如此近。舒王要我来问一句,您意欲何为?」 李晔和崔时照商议,不用东宫的名义来见徐进端,也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毕竟在徐进端眼里,舒王是有可能获胜的那一方,手中握着的筹码也就更大。至于借到兵以后能如何用,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v第三十九章[08.21] 徐进端双手撑在案上,笑道:「我觉得舒王这是明知故问。我来练兵,顺便会会义兄,舒王不是连这个都要管吧?」 旁边的方由听了,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也是高深莫测地一笑。 「明人不说暗话。舒王要夺东宫之位,希望使君能够相助。不知使君可否愿意?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使君的好处。」崔时照直接说道。 徐进端却露出几分惊讶的表情:「舒王此举可是谋逆啊,我如何能够出兵相助?乱臣贼子,要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我不敢冒这个险。」 「舒王登基之后,便是皇帝,到时候可以分封有功之臣。东宫这么多年没有作为,早就形同虚设,舒王难道不是人心所归吗?使君难道就不想着将来能够封王,压过那个淮西节度使,或从别的节度使那里多分些地盘?天底下有谁的支持,能比得过天子?」崔时照继续诱之以利,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方由。 徐进端果然有些动摇,也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道:「可我听说虞北玄在舒王面前效犬马之劳,我就算出兵,功劳也比不过他吧?而且舒王决定夺位,难道没有必胜的把握,还需我相助?」 果然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直在试探。 「虞北玄这个人,野心太大,舒王是不会让他的势力继续扩张的,只不过在利用他罢了。舒王的确可以轻易夺过东宫之位,但是各地听说天下易主,尤其是河朔地区,难道不会趁机揭竿而起?现在正需要像使君这样的忠君爱国之士,出来主持局面。当然舒王也说了,事成之后,使君想要什么封赏,都会酌情考虑。」 徐进端被捧得有些飘飘然,但他仍不会轻易松口,只道:「你得容我考虑几日。」 「舒王举事就在这几日,等使君考虑好,恐怕就来不及了。」崔时照转向方由说道,「不知忠武节度使可有兴趣跟舒王合作?」 方由被他一问,顿时愣住了,当着徐进端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摆了摆手:「你说笑了。我跟武宁节度使本就是一体,自然是共同进退。」 崔时照立刻露出遗憾的表情:「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如此大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二位可别后悔。崔某告辞。」 嘉柔没想到崔时照真的要走,愣在那儿,却被崔时照伸手抓住袖子,几乎是强行带出了雅室。 他们一路下楼,头也不回。直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崔时照才放开嘉柔。 「表兄,你怎么真的走了,他们……」嘉柔还没回过神来。就这样离开,万一借不到兵,该怎么办? 崔时照的确是铤而走险,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嘉柔拉到角落里:「我们在这里等等看。」 嘉柔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没过一会儿,方由居然追了下来。 崔时照故意走出去一点,做出在街边张望的样子,方由立刻过来,说道:「这位郎君,我在丰阳县有座小院,今夜若是方便的话,不妨请你来一叙。」 崔时照看向他:「方才我在雅室里,使君分明对我的建议不感兴趣,怎么又邀请我去做客?我还要赶回去向舒王复命。」 方由连忙低声说道:「不忙不忙,我有诚意要与舒王合作,但这里说话实在不方便,还是请你晚上到寒舍一聚。这是地点。」他将一个纸条塞进崔时照的手里,左右看了看,就返回去了。 可这一切都在被站在二楼窗口的徐进端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顺娘把徐进端叫到自己的房间,特意让他看到这一幕。然后说道:「妾身早就告诉过您,这个忠武节度使跟您表面上以兄弟相称,背地里早就不满您的势力比他大,想要自己跟舒王建立关系。您不要这个机会,他可就要夺走了。」 徐进端的手握成拳,冷冷地说道:「想夺我的功劳,没那么容易。他肯定约崔时照去他的小院中,我倒要看看他们谈什么。」 顺娘听到徐进端这么说,又道:「还能谈什么?那崔时照是来谈出兵的事,方由自然是想取代您。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不会再把妾身送给他了吧?」 徐进端从窗口退回来,坐在榻上,一把将顺娘扯进怀里,一边亲一边说:「自然不会。你如此聪明,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其实徐进端刚刚收到一个消息,舒王其实有个亲生儿子,就是顺娘的亲姐夫。也就是说,舒王若得了天下,顺娘便有可能变成太子的小姨子,他怎么可能把这样的筹码拱手送人。 顺娘心不在焉地应付徐进端。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所有的委屈,她都可以暂时忍受。 到了傍晚,崔时照去赴方由的约。到了方由说的那个小院,果然十分僻静,环境清幽。崔时照上前敲门,方由亲自出门迎接,说道:「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快请进。」 崔时照带着嘉柔一同进门,院子里只有一些下人在忙碌,烹牛宰羊,香气四溢。方由请崔时照到堂屋坐下,关上门说道:「你有所不知,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徐进端处处都压着我一头,我怎敢公然与他作对?这才委屈你到这个小地方来。」 崔时照四处看了看,由衷地说道:「使君这院子还算不错。不过崔某有要事在身,使君有话不妨直说吧。」 方由也不再拐弯抹角,说道:「不瞒你说,我手头上没有五万的兵力,只有两万,不知能否榜上舒王的忙?」 崔时照理了理袖子,淡淡地说道:「众所周知,使君的藩镇可是洛阳城附近最大的,牙兵总共不下八万,只愿意出两万,未免太没有诚意。舒王虽然希望各位节度使能够鼎力合作,但是也不至于到让人施舍的地步吧?」 方由愣了一下,连忙改口道:「郎君别生气,你有所不知。我虽然手下号称有牙兵八万,但都要在各地镇守,你知道节度使之间并不太平,常有小规模的争夺爆发。若是我把兵力都派给你们了,何人来守家?这样吧,我再拨出一万人给你们?」 崔时照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方由被他看得不自在,从怀中掏出兵符说道:「你看,我连兵符都带来了,非我不愿,实在是能力有限,只能出这么多了。」 嘉柔上前去拿护符,方由似有犹豫,没那么痛快地给。被崔时照一看,这才松了手。 「你既拿了兵符,可要在舒王面前替我好好美言几句,若是能将徐进端手下与我毗邻的三州给我,那是最好不过了。」方由搓着手说道。 崔时照却摇了摇头:「崔某倒是知道各地牙兵的一些规矩。光有虎符恐怕是调不动兵的吧?还需使君亲自下令,将这三万人都交由我调遣。」 v第四十章[08.21] 「那是自然。」方由赔笑道,「不过我请了厨子做晚膳,也不急在这一时吧?待明日天亮,我跟你一起出城,将我的兵力调来。为了避免徐进端阻扰,我面上还需应付他一番。」 他话音刚落,大门就被人用力地推开了,外面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院子里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方兄今日在此宴客,怎么也不叫上我啊!」徐进端带着人马站在外面,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方由一下子站起来,神情错愕。 崔时照端坐不动,只拿起手边的茶碗饮茶,嘉柔倒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虽说来之前,崔时照就跟她说过,徐进端肯定回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徐进端几步走到方由面前,怒道:「你我是结拜兄弟,我一直敬你为兄长,没想到你竟然背地里出卖我?」 「你敬我为兄长,还屡次大兵压境,逼我就范?我早就忍你很久了!来人啊!」方由高声叫道,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徐进端一把将方由按在墙上,冷笑道:「你以为叫还有用?你院子里外的那些人早都被我抓起来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方由这才觉得不对劲,猛地看向崔时照:「是你告诉他的?」 崔时照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依照约定来赴约罢了,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武宁节度使,只是个巧合罢了。」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真的与他无关。要不是嘉柔知道顺娘肯定发挥了作用,也要被他骗了。她心想这不愧是元和一朝的名臣,有胆有谋,此番跟着,她算是见识了。 方由一下子软了下来,不停地向徐进端求饶,徐进端只是让部下把他押出去了。等屋中平静之后,徐进端面带笑容地对崔时照说:「让你受惊了。不过我清理门户,稍后会自行向舒王解释此间发生的事。」 嘉柔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徐进端这老狐狸,还是不相信他们,竟然自己偷偷向舒王禀报了?她下意识地看了崔时照一眼,崔时照仍是面不改色。 徐进端伸出手道:「方由的兵符,还是让徐谋来接管吧。」 嘉柔自然是不会给,崔时照抬头说道:「你们二位节度使之间的事情,我不欲多加干涉,但是兵符既然是方使君交给我的,也不能如此随便就转交你。」 「是吗?」徐进端笑了笑,负手道,「你们不会认为,不交出兵符,就能离开这里吧?」 门外的几人立刻拔刀相向,寒光乍现。崔时光面色一沉,知道徐进端得了方由的兵符,如虎添翼,恐怕连舒王都不会怕。事实上,有了这兵符,他完全可以自立为王。所以他才不再有所顾虑。 就在这个时候,嘉柔一个飞身到了徐进端的身边。徐进端似没有想到,本能地抬手一个格挡,嘉柔却拔出匕首,刺破他的手臂。那匕首是临行之前,崔雨容交给她防身的,乃是都城中最有名的兵器谱锻造,削铁如泥。 徐进端吃痛,往后退了两步,嘉柔站在他伸手,一把将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将他受伤的手臂背在身后。 徐进端痛叫。 「别动,否则我这刀可要划破使君的喉咙了。」嘉柔低声说道。她跟着虞北玄的时候,虞北玄教过她近身防卫的办法。虽然久不用了,但是手中有兵器,挟制住徐进端也是绰绰有余。 徐进端一听这个声音,分明是个女子,更加的吃惊。他太自负,他以为崔时照手无缚鸡之力,随从必定也是不堪一击,制住两个人太容易,都没有带部下在身边。 哪里想到自己居然这样轻易地被一个女人制住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门外的牙兵反应过来,冲进屋子里时,徐进端已经没有反手之力了。 崔时照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他看到徐进端原形毕露的时候,本能反应是拖延时间。可这样一来,也许会连累嘉柔。他没想到嘉柔会来这么一下,快步走到她身边,对那些牙兵说道:「若不想你们的使君有事,就从屋里退出去。」 他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是徐进端受伤的那只手臂被嘉柔狠狠一戳,痛得大叫道:「叫你们出去,没听见吗!」他虽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可久未上阵杀敌,加之平日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个。 那些牙兵看到血「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小滩血迹,使君脸色都白了,只能慢慢地退到屋外,但始终没有拉开太大的距离。 嘉柔和崔时照一起往屋外走,院子里还有不少人,怎么说也不下百个,徐进端当真是有备而来。他们就两个人,势单力薄,很难全身而退。 崔时照果断地朝天空放了一个信号弹,那信号在夜幕中绽开,犹如烟火一样。 徐进端转了转眼珠,说道:「崔郎君,你看这样如何?我同意出兵五万,帮助舒王,今日之事,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吧?」他说话的时候,跟一个部下使了眼色。那个部下悄然离去。 那些牙兵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院子里气氛剑拔弩张,哪一边都不敢轻举妄动,静得鸦雀无声。这个时候,嘉柔眼角的余光看到四面墙上爬上了一群弓箭手,正拿箭头对准他们。 「表兄,我们退到屋里去!」嘉柔果断地说道,拖着徐进端挡住二人。 崔时照跟着她一起后退,本能地将她整个人都掩在身后。这时候,若是那些箭射向他们,嘉柔肯定没事,崔时照却会被打成个马蜂窝。 他们正要退进堂屋的时候,门外忽然又响起了一阵喊杀声。有人从天而降,杀进牙兵之中,顷刻就放倒了几个。嘉柔看清是凤箫,心中松了口气,这下他们有救了。 可就在她松气的这个当口,徐进端看准时机,抬手一震,将嘉柔的手臂弹开。而后反身一下掐住嘉柔的喉咙。 崔时照毕竟是文弱书生,反应怎么都比不上徐进端快,欲上前的时候,被徐进端一掌震开。 嘉柔只觉得自己双脚离地,喉咙仿佛要被一股蛮力掐断,整个人都喘不上气。她痛苦地在半空中扭动,双耳嗡嗡作响,今日要死在这里了吗?可她还不想死,她想在见到李晔。她试图去抓徐进端的手腕,想拼尽全力,做最后一击。 忽然,徐极端闷哼一声,松了力道。 v第四十一章[08.27] 嘉柔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喘气,只是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而后,她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嘉柔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银制面具,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一半森冷,一半温暖。 她既惊又喜,脱口叫道:「四郎!」 崔时照赶过来,看见李晔的身姿,也吓了一跳。临行前说好,李晔会派人在附近接应他,只要他放出信号弹,那些人便会出现。可没有想到,李晔竟然亲自来了! 李晔没有多说,只是将嘉柔轻轻推给崔时照:「照看她。」而后拔剑向徐进端刺去。 嘉柔从来没有见过李晔的身手,只见他身轻如燕,几步踏地到徐进端的面前,在徐进端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剑没入他的肩头,两人一起倒退,直接将之钉在了墙上。 徐进端看不到眼前人的脸,只看见那双目,凉如秋月,杀气乍现。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深知自己今日是要栽在此处了。 凤箫那边很快也制住了徐进端的人手,过来将徐进端五花大绑。李晔负手站在院子中,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各自行事。他戴着这面具的时候,便像是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丝毫不像是嘉柔认识的那个郎君。 徐进端这才缓过气来:「你,你是玉衡?你,你怎么会在此处?」尽管世人此时知道玉衡的还在少数,但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多少会引得这些野心家的注意。 李晔淡淡地看了徐进端一眼,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找你借兵,自然会许你好处。你非但不肯借,还想借机吞掉方由的兵力,这世上的好事,如何能都被你占全?」 徐进端哑口无言,他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别说借兵不借兵了,就是能保得性命都是万幸的。他连忙说道:「我,我只是不想借兵给舒王。舒王本就胜券在握,行谋逆之事,我不能与他同流合污。若早说是东宫,东宫想要借兵,我一定把兵符双手奉上!」 李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你认为自己现在还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徐进端的身子扭了扭,凤箫按住他,喝道:「给我老实点!」 「玉衡先生有所不知,就算你们拿到了我手里的兵符,没有我本人露面,你们也调动不了军队……」徐进端还想耍滑头。李晔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强行给他灌了下去。他猛地咳嗽两声,想把药丸咳出来,他怒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这药丸是我师弟独门炼制的,三日没有解药,浑身发痒难耐,五日没有解药,肠穿肚烂,七日没有解药,七孔流血而死。我要的自然不是屈屈兵符,而是你全部的兵力。只要你不配合,你乃至你全家的下场,可清楚了?」李晔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不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都捏在我手里。」 这一番话说完,已经彻底扭转了乾坤。 徐进端浑身一凛,这下老实了,不敢再说话。玉衡果然是个狠辣的角色,难怪广陵王对他言听计从,听说河朔之战,也是被他一力扭转了战局。以前只听说此人厉害,还觉得是传得玄妙了些。可现在徐进端知道自己大意了。 崔时照至少是正人君子,不会玩些阴毒的手段,玉衡可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白石山人精通医理奇门,行军打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为他的继承人以及集大成者,绝不是说着玩玩而已。 凤箫将徐进端等人押了下去 李晔走到崔时照的面前,点头道:「辛苦了。」 崔时照摇了摇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是方由交出来的兵符。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晔接过兵符,说道:「两边的牙兵没办法同时收归,难度太大。我派个人盯着方由,用刚才的法子控制他,先把他放了便是。只要他不惹事,暂且还可以做他的节度使。至于徐进端……」他眸光一寒,崔时照便立刻会意了。 徐进端太唯利是图,留着对国家来说也是个祸患。此番事了,绝对不能留了。崔时照觉得这样的安排最好,他跟李晔的思虑周全相比,到底还是有些差距的。 嘉柔巴巴地望着李晔,好几次想张口,都忍了回去。李晔却没有看她,而是仰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先回客舍休息吧。」 城中最大的客舍早就被清了出来,专供他们一行人使用。掌柜和小二看到那么多的官兵,早就吓得瑟瑟发抖,幸好没有被为难,只是命他们回房去休息,没有吩咐不要出来。 李晔从长安一路疾行到此处,两日一夜没有合眼,身体已经吃不消。到了房间,就坐在木榻上,解了面具。他的面色惨败,手按着胸口,呼吸很重。 嘉柔连忙给他倒了水,着急地味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找大夫。」 李晔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接过水喝,没有说话。 嘉柔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袍说道:「你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以身涉险是我不对,可我是想帮忙。谁知道徐进端如此穷凶极恶,竟然要动手……」 「昭昭。」李晔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手摸着她勃颈上的红痕,「我让开阳带你离开骊山,便是不想让你卷入这些事里面。方才若我和凤箫没有及时赶到,你可想过,后果会怎么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你,行事之时多想想我,你可有放在心上?」 他说话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就是让嘉柔有种负罪感。她本意不是想添麻烦,最后还是没能帮他顺利解决此事。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双唇,知道他必定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救她,也不晓得说什么,只是仰头便吻了上去。 崔时照拿了药酒和一些食物到他们的房门前。几个暗卫在楼梯口守着,看是他也没有阻拦。方才他看见嘉柔脖颈上的红痕,又想到她折腾了一夜,肚子肯定饿了,就送这些东西过来。房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光芒。他以为他们没睡,本要上前敲门,却通过那道不到两指宽的门缝,看见了屋中的情形。 如银的月色下,女子坐在男子的腿上,双手亲昵地环着他的双肩。男子一只手揽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则伸进她的裙底。静谧的夜色中,能听见细微喘息着的吸啜之声,让人血脉贲张。 崔时照捏紧手中的托盘,本来应该马上转身走掉,却不知为何,觉得那画面极美又极富冲击力,一时没有离开。他鲜少见到那样的嘉柔,沉溺在情爱中的小女子,美得就像是春睡的海棠花一样,鲜艳欲滴。 终于他们唇齿分开,李晔拿出濡湿的手指看了看,抵着嘉柔的额头,哑声问道:「这么想要?」 「嗯,我要你。」嘉柔大胆地点了点头,又主动凑过去亲吻他的喉结和下巴。分开才几日,便像几年那么漫长了。 v第四十二章[08.27] 李晔顺势把她压在榻上,伸手解了她裙子上的绦带。那手指修长莹白,如翩翩戏蝶,流连于花丛之中。 崔时照背过身,不敢再看。再看下去,便是冒犯了。 他默默地往回走,这世上有资格把她抱在怀中,肆无忌惮地占有她的人,只有李晔。他的关心和在乎,注定只能如那不能见光的影子一样。 第二日,嘉柔意识转醒的时候,听到窗外似乎有喜鹊的叫声。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侧,却什么都没有摸到,一下子睁开眼睛。身侧的铺面是冷的,那人早就不见了。一切好像就是她的一场梦。她看到床边有个小几,上面压着一张彩笺,倾身要去拿的时候,却听到熟悉的铃声。 她抬起右足,看到那个鱼戏莲叶的脚链不知何时又戴在了自己的脚踝上。她摸了摸上面的铃铛,想起昨夜鸳梦,嘴角含笑,把那彩笺拿起来看。 「吾妻昭昭,见字如面:我与表兄尚有要事,需急返长安。另顺娘已着人送回南诏,勿忧。亲卿爱卿,心之所系,望自珍重。夫晔留。」 亲卿爱卿……嘉柔把彩笺压在心口,双目发烫。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就算情到浓时,她几度张口说爱他,也没有听过他的任何回应。但这四个字,力透纸背,早已经抵过了千言万语。 「郡主,您醒了吗?」门外有个清脆的声音问道。 嘉柔看向门边,一个圆脸的小侍女走进来,手里捧着崭新的衣物,不敢看她,局促地说道:「先生交代我准备了热水和早膳,还留了几个护卫,说等您休整好,就回周至县,那里比较安全。我原本是先生手下训练的探子,会一点点拳脚功夫,先生说在他回来以前,我都得跟在您身边。」 不过一夜的时间,她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李晔竟然什么都安排好了。竟然还叫了这么一个会身手的丫头看着她。 嘉柔哭笑不得,看着眼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和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说道:「我叫小圆。我不会多话,只是负责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要是您不喜欢,就当看不见我好了。」 嘉柔笑道:「你是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当做没看见你?而且你长得也讨喜,以后就跟着我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关系的。」 小圆终于敢抬头,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露出感激的眼神。她这样人畜无害的模样,真看不出是会身手的。也不知道那「一点点」拳脚功夫,到底是不是谦虚。 嘉柔伸手按着腰,扶着小圆起来,两腿还有点发酸,重重地叹了口气。昨夜她缠得狠了,李晔自然也没留情,好几次入得太深,她都崩溃痛哭了。有时觉得自己就好像那回春丹,他一碰似乎就精神百倍了。她以前听说道家有种心法秘术,是专门采阴补阳的,于身体大有裨益。白石山人好像就是信道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嘉柔沐浴时跟小圆聊了聊,知道她是个孤儿,被组织收养,一直训练着。本来她十四岁了,想把她派到官员女眷身边做婢女,恰好遇到了这次的事情,就派来给她了。 「你以前见过你家先生吗?」嘉柔托着下巴问道。 小圆连忙摇了摇头:「我们这个组织其实很大的。每个探子上面都有接头人,然后每个地方还有总负责的人,而后听说长安还有一位是直接听命于先生的,所以我们本来见不到他的。先生选中我,我也觉得意外。」 嘉柔发现小圆谈起李晔的时候,眼睛晶晶亮亮的,十分崇拜的模样。大体是小女儿家的心思,坦坦荡荡,反而不怎么惹人讨厌。 用过早膳,嘉柔就回周至县了。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对这个小小县城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今日照样是阳光明媚,街市平静。 而长安城的风雨,却真的要来了。 贞元帝连着几日没有上朝,朝堂上下都议论纷纷,原以为到了太子去圆丘祭天这日,他会露面,可是百官齐集,还是不见天子的身影。 太子的仪仗出了皇城大门,沿着朱雀街,往南边的正德门而去。沿途观看的百姓都被拦在路边,浩浩荡荡的护卫,内侍和太子的銮驾如长龙一般,向正德门而去。 李诵穿着衮服,坐在金辂车之内,心中有些不安。他几次求见天子,都被陈朝恩以各种理由挡了回来。天子究竟病情如何,满朝文武竟然无人知晓。原本若天子无法理政,应该由他这个东宫太子监国,可偏偏这个时候,却下了诏书要他去祭天。 他们都觉得李谟肯定要有所动作,所以路上十分警觉。他侧头对走在辂车边的崔时照说道:「今日之事,是否万无一失?」 崔时照回道:「请殿下放心,纵然不是万无一失,我等也会尽力护您的周全。」 李诵对自己的安危倒是没那么在意,他放心不下的是老迈的父亲和正值英年的儿子。他跟舒王之间,必有一场生死决战,而这个结果,关系到整个帝国的命运。纵然他无心帝位,也不得不放手一搏了。 车驾出了明德门,围观的百姓就没有城中那么多了。圆丘到明德门不过二里地,从城门外,隐约可见那处众多旌旗飞展。 圆丘是个统共四层的圆坛,没有一砖一瓦,全由夯土堆砌而成。最顶端涉祭坛,祭天的仪式就在那里举行。 李诵到达圆丘之后,马倌听闻了金辂车,自有礼官来扶他下来。圆丘周围守备森严,视野开口,就算舒王想突袭,也没那么容易。李诵稍稍定了定心神,循规蹈矩地往圆丘上走去。今日参加祭天的总共有数千人,三分之一是内侍,负责整个祭天的仪式和流程,而另外的都是负责保卫的禁军。 这是明面上的人,还有部分人隐藏在暗处,是为了防止舒王暗算而设置的。 李诵的身后跟着礼官和东宫的属官,整齐地分列两侧。他刚踏上圆坛的台阶,忽然地动山摇,他差点没有站稳,幸好被身后的崔时照扶住。 「怎么回事?」周围的人连忙询问,可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处张望。 「莫非是地动了?」有位官员说道。长安曾经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地动,因此也不稀奇。 「轰!」又是一声巨响,圆坛周围有块土地忽然炸开,黄沙飞天。这次距离太近,很多人都没有站稳,直接扑在了地上。崔时照发现,不是地动,而是火矶!炼丹家用硝石,硫磺和马兜铃混制在一起,有时几天也会用到。可是数量巨大的话,便有地动山摇的效果! 这地下莫非埋满了火矶? 崔时照连忙扶着李诵,从圆坛上退下来。铸造圆坛的夯土,很多都已经被震落,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裂痕。最高层上面的贡品台已经被炸得一片凌乱。 v第四十三章[08.27] 他们元贝以为,舒王的那五万精兵是用来对付太子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居然是用这样的方法! 那他们埋伏在周围的兵力,只怕也无法进来! 很多人都已经被泥土埋住,惨叫声起此彼伏,爆炸还在不断。此刻的禁军,一点战斗力没有不说,根本都没有办法护送太子安全地撤离。 崔时照摇摇晃晃地将李诵扶上金辂车,想带他离开此处。李诵的冠冕都掉落在了半路上,而拉车的马也被这巨响和震动弄得惶恐不安,不听使唤。崔时照想拉一个驾马的马倌,而是人人四下逃散,都想找安全的地方躲避,谁还会管太子的死活。 忽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崔时照只觉得耳朵轰鸣,金辂车周围有黄土炸开,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麻痹住身体,而后就没有知觉了…… 百官送走太子以后,深觉天子久不露面,总要有个说法,以六部尚书为首的众官员商议之后,终于决定亲自去甘露殿问个明白。甘露殿在内宫之中,这日皇宫中的守备却格外松懈,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扰,就到了甘露殿前。 众人也不觉有异,甘露殿由禁军把守,陈朝恩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官吏,连忙进去禀告韦贵妃。 甘露殿之内皆是浓苦的草药味,韦贵妃正在跟尚药局的两位奉御说话。贞元帝那日早起,忽然栽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其中一个奉御说:「圣人这病,只怕难以痊愈了。药吃了这么多日,非但不见好转,反而病情更加沉重,娘娘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另一个奉御说道:「或者是我二人医术不够高明,民间或许有擅此疾者,娘娘可试着将圣人的病情昭告天下,重金求医。」 韦贵妃听了,却摇了摇头:「按照如今朝中的局势,圣人的病藏都来不及,若是昭告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藩镇还不揭竿而起?本宫心里有数,你们先治着吧,等瞒不住了再说。」 天子已过古稀之年,身上的大小毛病不少,所谓病来如山倒,只怕是凶多吉少。 奉御不过是小小的医官,上头吩咐怎么做事,他们照办便是。这时,陈朝恩跑进殿里来,对韦贵妃禀报:「娘娘,外面来了很多重臣,说要面见圣人。小的怕是拦不住。」 韦贵妃皱了下眉头,对两位奉御说道:「此事怕是瞒不住了,两位跟我出去交代一下吧。」 韦贵妃和两个奉御到了甘露殿外,看着台阶下被阻拦的众官员不停地叫嚣着,开口说道:「天子寝宫面前,何故如此喧哗?」 那些官员见到她,便说道:「贵妃娘娘,圣人多日不朝,究竟是什么缘故,您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您就告诉我们实情吧?圣人的病究竟有多严重。」 韦贵妃闭了闭眼睛,叹气道:「既然各位想要个说法,我也不再隐瞒了。圣人病了多日,现在没法见你们。你们还是听听两位奉御是怎么说的吧。」 那些官员这才安静下来,看向那两名奉御。奉御是尚药局医术最高明的人,专门侍奉天子,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 两位奉御便将贞元帝的病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遗憾地说道:「圣人现在还未苏醒,应当是暂时无法理政了。」 众位官位听罢,面面相觑,没有想到病情竟沉重到了如此地步。 其中一位老臣难以掩饰怒意:「贵妃何至于隐瞒圣人的病情多日?我等竟毫不知情。」 韦贵妃不慌不忙地说道:「圣人丧失意识之前,叫我不要声张,目的是为了稳定朝局。河朔刚平,天子病倒的消息传出去,各地藩镇会作何反应?我苦心隐瞒,以为他休养几日便可痊愈,却迟迟不见好转。今日招了两位奉御来会诊,才知道康复无望。诸位与其在这里追究责任,不如好好想想,朝政的事情该如何解决。」 几个高官凑在一起商议,最后还是推举那位老臣出来说道:「按照祖制,眼下的情形,理应由太子监国。」 其余的官员多数不吭声,少数附和。 这个时候,一个士兵从外面跑进来,满面尘土,慌慌张张地说道:「不好了!太子在圆丘祭天的时候,火矶爆炸,伤亡惨重。太子的金辂车也被泥土掩埋了,请速速派人前往支援!」 众人都吓了一跳,火矶是炼丹专用的,有时候也用于祭天。但是一般的用量绝不至于将人掩埋的地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今日赶巧,众位大人都在。」众人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他们纷纷回头看去,只见舒王领着士兵,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那些士兵将整个甘露殿前都包围了起来,人数是禁军的几倍,大概是舒王府的府兵。禁军见状,丝毫没什么反抗,就放下了武器。 「舒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有德高望重的官员斥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此举跟逼宫没什么区别了。而且他们今日约好,朝中的重臣几乎悉数在此。舒王只要控制了这帮人,几乎等于控制了整个朝堂。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妙。 李谟慢慢地走上石阶,然后转身,俯瞰着众人说道:「本王听闻圣人病重,太子被埋,自然是要出来主持大局的。怎么,各位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朝官中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是拥护李谟的,刚才老臣提议太子监国的时候就没有吭声。眼下见舒王带兵前来,自然是十分兴奋,纷纷道:「舒王理应继承大统!舒王监国!」 当下还有几个狗腿的跪在了地上,山呼万岁。 李谟摆了摆手:「你们这样不对。圣人尚在,本王只是代为掌管朝政,等到圣人醒了,自然是还政于他的。至于太子殿下……」李谟看向站在一旁的陈朝恩,「麻烦陈公公带着人去找一找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是。」 他其实很肯定李诵已经死了。他叫人将火矶埋的地方全都标出来,特意收买了今日驾车的马倌将金辂车停在那处。如果万一在圆坛上没炸死李诵,李诵想乘车逃跑,最后也是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下。不管东宫有什么通天的本领,都不会想到他竟然用这样的法子,除掉了太子。他跟他亲儿子之间的这场较量,到底还是他占了上风。 就在昨日夜里,齐越向他禀报,李晔收归了徐进端的牙兵,领着三万人匆匆赶回长安,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有精兵五万,李晔想以屈屈三万对抗,显然是不太可能。而且徐进端受制于他,怎么肯乖乖配合?所以李谟并没有把这些人马看在眼里。 v第四十四章[08.27] 现在整个皇城,皇宫,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想,立刻登基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为了天下局势的稳定,他还需要用一用老皇帝,不能急在这一时半刻。 陈朝恩领命离去,众人就呆在原地,等待太子那边的消息。他们被府兵围住,谁也不敢提离开的事情,只能看着舒王唱独角戏。不管是舒王的人,抑或不是舒王的人,到了此刻,也都想明白了,圆丘的那场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一个府兵冲到台阶下面,对李谟说道,「广陵王带着部分神策军正在强攻南门。他们说宫内发生了,要来勤王!」 今日李诵没带着李淳去圆丘,李谟就防着他这一手了。广陵王手里的兵力有限,至多不会超过五万。他侧头看了齐越一眼,意思是埋在城中的那五万精兵,是时候排上用场了。 李谟为了不引人注意,让这些精兵都装成普通老百姓或者商旅,混入城中埋伏。所以就算李晔察觉到有兵力,也没办法找到他们。现在只要李谟一声令下,他们便会集合完毕,将广陵王抓住,那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齐越领命离去,他们的五万人马对付广陵王绰绰有余,何况还有虞北玄在候命。虞北玄的老母亲在他们手里,不怕他不乖乖听命。 李谟撇下众臣,跟韦贵妃一起进了甘露殿。 甘露殿中的内侍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韦贵妃毕竟在宫里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让他们都下去,只留了两个宫女在寝殿伺候。 一时之间,正殿内只剩下她跟李谟两个人。李谟幼年的时候便寄样在韦贵妃膝下,韦贵妃一直无子,感情自然同亲生母子也没什么分别。韦贵妃倒不在意是谁做了皇帝,她怕的只是舒王难以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皇位都坐不稳。 「圆丘的事情,是你做的?」韦贵妃问道。 兽首金炉里是龙脑的香味,李谟看了寝殿一眼,问道:「是,我为今日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多年,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他毫不避讳地说道。 韦贵妃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也不敢居于东宫之下,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连太子的性命也不留下……做人总是要留一线啊。」 李谟却不以为然:「当初我被领养到您的膝下,东宫和皇后何曾把我当成近亲看待?就算我不是圣人所出,也是他亲兄弟的孩子,可是皇后是如何做的?我要娶崔氏女,皇后竟然弄了一出落水的戏码,生生将我心爱之人远嫁。为了防止我掌握权力,便与延光联手,将东宫推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彼时,我终日惶惶,担心朝不保夕,又何其无辜?」 韦贵妃知道当年皇后和长公主的顾虑。昭靖太子在朝中留下的威望实在太大,身为他亲子的李谟,对东宫是最大的威胁。可是昭靖太子已经不在,圣人也已经登基,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二郎……」韦贵妃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坐在榻上,「你心中的怨气,实在太多了。除掉太子,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外面那些老臣,不会真心臣服于你……还有你的儿子,他一直都没有承认你吧?」 李谟一甩袖子,说道:「他承认或者不承认,又有何妨?我当了皇帝,他就是太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生父本就是储君,而我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些东西理应是我的!」 这些年,他在天子面前一直装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如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天子重用他,却也百般防备他,说白了他不是亲生的儿子,如何能继承大统?外界那些所谓权倾朝野,都是表象罢了。现在,皇帝躺在那里,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他将是天下的新主!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不,应该说是等了一生。 「您放心,等我登基之后,会奉您为皇太后,好好孝顺您。这么多年,这皇宫里,对儿子真心的,也只有您了。」李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没有亲娘,早就把韦贵妃视作母亲。 韦贵妃看了寝殿一眼,说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让你不要加害圣人,让他寿终正寝,你可能答应我?」 李谟有些犹豫,在他看来,天子的作用便是替他稳定住政局,一旦没用了,当然是越早殡天越好。可是韦贵妃亲自开口求他,他也狠不下心肠拒绝,思虑再三之后,应了声好。 齐越出了皇城,直接去找虞北玄。虞北玄就在不远处的兴道坊待命。 常山亲自回了淮西,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看来母亲和他必然都落在了舒王的手中。虞北玄手中捏着一张纸,望着头顶的蓝天,面临着这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昨夜,他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四个字「绝无胜算」。他不知道密信是何人所写,但明白信上的意思,舒王今日可能会败。 刚才南边的圆丘传来巨响,探子回报说参加祭天的人几乎悉数被埋在黄土以下。他不觉得这样东宫还会有胜算。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阻止他进宫。 他若不率兵进宫帮舒王,母亲肯定会有危险。可是得知了他心意的舒王,在事成之后,还会放了他们母子吗? 虞北玄十分为难。这时,他看到路的尽头一匹马奔来,齐越带来了舒王的命令,广陵王正在攻打城门,要虞北玄率领那些精兵,将广陵王等一干人等全都拿下,今日的事情,便算了结。 虞北玄别无选择,他收拾心情,正要去调集兵力,忽然有个随从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使君,请借一步说话。」 他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眼前的人。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扮做男装的嘉柔。 齐越还在他们身后,虞北玄不动声色地说道:「跟我来吧。」 齐越觉得那个随从有几分古怪,正想上前去一探究竟,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另一个做牙兵打扮的男子,笑着对他说:「我们使君处理些私事,舒王反正胜券在握,不会连这么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了吧?」 齐越皱了皱眉头:「你敢拦我?可知我是谁?」 那人继续吊儿郎当地说道:「自然知道。您是舒王的人,可我们牙兵只听使君的,您请留步吧。」 齐越心想,这个虞北玄是越发难以掌控了,难怪舒王下了命令,等到事成之后,要他想办法将此人除去。 虞北玄和嘉柔走了几步,等离开齐越的视线,虞北玄一把将嘉柔拉进巷子里,将她按在墙上,低吼道:「你可知现在长安有多危险!为何走了又回来?」 嘉柔深吸了口气,看着他深褐色的眼瞳,高大如山的臂膀,前世他真的一直护着她。那日回到骊山,听到四方城门早已被虞北玄掌控,只能进不能出,而她能那么轻松地离开,绝对是他授意的。 v第四十五章[08.27] 嘉柔忽然没有那么恨他了,不管前世他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来救自己,那条路是她选的,她不怪任何人。这辈子,她爱的是李晔,那些恨就更没有意义了。她低声说道:「我不得不来这一趟,换了是旁人,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串佛珠,「你可认得这个?」 虞北玄一把将佛珠夺过,那是他母亲之物,瞳孔一缩:「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嘉柔说道:「李晔早就知道舒王可能会对老夫人下手,提前去淮西通知了她。但是舒王的人去得太快,长平和陈海拼死护着老夫人,逃了出来,后来被李晔手底下的人所救,现在已经在安全的地方。这是老夫人要我交给你的,还说回头是岸。」 虞北玄盯着嘉柔,若是其它人来说这番话,他肯定会以为是东宫的离间之计。但是嘉柔亲自跟他说,他知道她不会骗自己,母亲一定是安全了。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一下迫近嘉柔,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就如同这天底下最亲密的恋人一样。他说道:「既然母亲无事,我自然不会帮舒王。可我不想放了你。这世上除了权势,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嘉柔浑身一僵,虞北玄忽然低头要吻她。嘉柔避开,他便吻在了她的脸侧,而后干脆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嵌进怀里,对着她耳朵说道:「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跟我回蔡州,我对你好一辈子。你在这么危险的时刻跑来找我,难道不是关心我?嘉柔,你心里还有我,对么?」 他的怀抱如同铁桶一样坚固,嘉柔根本挣脱不开,最后怒不可遏,直接扇了他一个耳光。 虞北玄偏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嘉柔。他做到使君的位置,已经没有人再敢打她。这个女人打他,他不是愤怒,而是心痛。 嘉柔毫不示弱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我告诉你,我的身体和心,都是属于李晔的。就算你不放了我,我豁出性命也要回到他的身边。你还不明白吗?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 虞北玄微微一愣,嘉柔趁势挣开他的手臂,后退两步,扶好歪掉的帽子:「你应该知道舒王不得民心,裴延龄和曾应贤都是他的走狗,这些年,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一旦登位,四海之内,只会群起而攻之。而且他为人多疑狠辣,不会容你太久。你现在能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站在东宫那边!」 「我不要听这些!」虞北玄一把抓住嘉柔的肩膀,好像若是他松了手,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遇。他艰涩地说道:「嘉柔,我爱你。不管我曾经用什么目的接近你,但我后来真的爱上了你。无论我经历过多少事,没有你在我身边,我都感受不到一点快乐。你真的不能回到我身边吗?我对你的爱不比李晔少!」 嘉柔看着他,他一向骄傲的脸,露出这样卑微的神色,仿佛他是低到尘埃里的那个。她平复了下口气:「长平为了救老夫人,奋勇杀敌,身上多处受伤,性命危在旦夕。你若还有点良心,就该知道,她才是你应该珍惜的人。这世上有些东西,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永远不会再回到原地。虞北玄,我们之间,早就如过往云烟。」 虞北玄怔住,手用力,复又松开,再用力握紧。嘉柔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平静地看着他挣扎。她不恨了,无爱亦无恨。这人世间大凡耿耿于怀的,都是没有彻底放下,所以她现在能坦然面对此人。 终于,虞北玄垂下手,有些东西,再用力握住,也是留不下来的。 嘉柔大步从巷子里走了出去,这回虞北玄没有再拦她。 她向齐越那边的孙从舟点了下头,孙从舟朝她走过来,两人一道离去。齐越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从皇城里出来,因为广陵王正在攻打皇城大门的缘故,他只有一个人,没有带随从。而且虞北玄的老母亲虽然没有被抓住,但他们把可能知道消息的人全都杀了,所以虞北玄不可能知道他们手里根本根本没有人质。 可是这个随从忽然出现,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陈朝恩率领神策军去圆丘收尸,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他们剩下的兵力就是虞北玄这里的五万人马。可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是不是太自信了?若是虞北玄反水,那胜负的扭转就在这一瞬之间! 这可是玉衡最善用的伎俩。置之死地而后生! 齐越刚要退后,去找来时的马逃走,可虞北玄已经从巷子里走出来,命令手下将他抓住。 齐越被押在地上,抬头看虞北玄:「虞北玄,你要做什么!你反了不成!」 「真正要造反的是舒王,我只不过是要拨乱反正罢了。」虞北玄居高临下地说道,又回到了那个短短几年之间,就把淮水掌握在手中的淮西节度使了。 皇城里的众人,尚且不知道外面的变故。李谟坐在甘露殿中,久候齐越不至,渐渐有些不安。 而外面等待的朝官,也起了一些骚乱:「到底要让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是啊!圆丘那边为何还没有消息?」 「舒王呢,我们要见舒王!」 李谟被吵得不胜其烦,起身走出去。阳光比他来的时候更炙热了。官员们站了许久,身上的官服都汗湿了,有些年纪大的老臣,甚至不顾仪态地坐在石阶上,实在是受不了。 「舒王,你到底要关我们到几时?」坐在台阶上的老臣仰头问他。 李谟本想等抓住广陵王之后就放心,可是眼下齐越久久未归,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带到宫中的府兵只有数千,尚不足以对抗广陵王的兵力。要怪就怪他太自信,早早地把陈朝恩支了出去,现在两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就在李谟的思量的时候,忽然有一阵兵器的声音从甘露殿外传进来,而后穿着铠甲的广陵王,带兵风风火火地杀将了进来。李谟的府兵反应很快,连忙上前去迎敌,可是广陵王的兵力数倍于他,府兵顷刻之间皆被拿下。 广陵王抬头看向石阶上的舒王,大声说道:「叔父,你的救兵不会来了。陈朝恩已经被关在正德门外,被徐进端的三万牙兵牵制。现在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形势急转直下。连在场的朝官都有点懵。 李谟想到要挟持天子,迅速地退回甘露殿内,可没想到殿内的情况更加诡异,他差点跌在地上。片刻之前,还躺在寝殿半死不活的贞元帝,现在竟然好好地坐在那里,而韦贵妃则跪在殿上。 贞元帝的身边站着李晔,不知他是何时在这里的! 李谟倒退了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舒王……」贞元帝沉重地喘着气,「你没想到,朕还能醒过来吧?」 v第四十六章[09.02] 「你……」李谟怔忡,一时之间忘记了用敬语。 贞元帝扶着李晔站起来,脚步不稳,每一步都很艰难。他走到李谟的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打完之后,贞元帝整个人都弯着腰喘气:「你这个逆子!逆子!这么多年,朕可曾亏待过你?你就因为当年你姑母一句羞辱,记恨至今,居然还要杀太子!」 李晔的眼睛垂看着地面,没有看李谟。他算到了每一步,却独独没有算到,李谟竟然会炸死太子。他原本还想着无论如何保这个生父一条命,可现在看来,却是很难了。 李谟挨了这一掌,不怒反笑:「我没有错。我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当年如果不是我父亲出事,这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事到如今,他也不用再演什么孝顺儿子了,把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都爆发出来,冷笑道:「你将我放在贵妃膝下抚养,表面上为了我好。可是皇后处处打压,不请好的先生教我,你管过一次吗?我长大之后,要娶心仪的女人,你明知道皇后和东宫暗中动了手脚,你却不管不问。我现在手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自己得来的?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贞元帝实在没有力气打他了,只是颤抖地指着他说道:「这世上不公的事那么多,难道每个人都如你这样,要把自己身上的痛苦千百倍地还在旁人身上吗?你以为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李谟冷冷地说道:「自然是被人害死的。」他一直这样坚信着。 「让你儿子告诉你吧!」贞元帝懒得跟他废话,看向李晔。 李晔上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昭靖太子手握重兵,想要谋逆,被先皇和延光长公主察觉,先发制人。延光长公主之夫,便是死于昭靖太子的手中。」 李谟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这是诬蔑!」 绝不会的,他的父亲素有贤名,怎么会谋逆?到了现在,朝中还有很多老臣念着他的好处。 贞元帝坐回榻上,慢慢地说道:「你若不信,朕可以把老太师招进宫,你自己问问当年是怎么回事。再者史官有记录,只是被先皇密封在兰台,你想看,朕也可以成全你。朕和先皇隐瞒此事,只是念着与你父亲的手足和父子之情,想为他留些身后名罢了。而且你延光姑母的夫婿死在你父亲手中,她怎么可能不恨!但她就算不喜欢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父债子偿,只是提醒朕对你多加防范。可你,灭了她满门!」 李谟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崩塌,以至于他几乎站不稳。 他以为只要父亲还在,就是太子,而他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肯定会继承皇位。可现在有个人告诉他,这一切根本都是他的错觉。他的父亲是谋反的逆臣,讨厌他的姑母,是因为她的丈夫死在父亲的手里! 贞元帝看了李谟一眼,叫人来把他押下去了。处置的事暂且不提,只命人全力去圆丘搜救太子。 李晔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可他非但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这就是帝王家。你永远不知道,兄弟父子之间,何时会相残。 贞元帝对跪在殿上的韦贵妃说道:「你起来吧,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朕不会怪你的。」 韦贵妃还想替舒王求求情,但李晔站在天子身后,对她摇了摇头。她立刻心领神会,知道如今不是个好时机,谢恩站了起来。 「你先退下去,朕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李晔说。」贞元帝慢慢地说道。 韦贵妃依言退了下去,大殿之内有股药味,窗户紧闭,光线没有那么充足。贞元帝咳嗽了两声,目光缓缓地放在李晔的身上。 这个孩子虽然瘦弱,但目光清明。他是萧氏跟舒王的私生子,按理来说,是不能被皇室承认的,也见不得光光。可贞元帝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很多的美德,仁心,勇敢,智谋和胸怀。这些都是作为皇位继承人所不可或缺的。 贞元帝了解东宫,更了解广陵王,那两个人的能力跟这个孩子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朕,想让你认祖归宗。」贞元帝缓缓地说道。 李晔猛地抬头看着皇帝,皇帝衰老的面容露出一点慈祥的笑容:「朕会重新给你一个身份,你也该给昭靖太子那一脉留下香火。朕封你为南平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何?」 殿内的声音缓缓地传到殿外。一门之隔的地方,站着广陵王和太子良媛徐氏。 徐氏给了广陵王一个目光,两个人走远了些,徐氏才说道:「你都听见了吧?你的皇祖父,要封李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本朝至少有五个皇帝在登基以前,有此加冕,连你和你父亲都没有。只有你到现在,还傻傻地认为李晔不会跟你争!」 广陵王双手握着拳头,闷声不吭地低头往前走。李晔本就是他的兄弟,有皇室的身份。这么多年,李晔为他出生入死,殚精竭虑,他为什么要去怀疑这个人? 在起事的前一夜,他跟父亲还有李晔三人秘密合谋,李晔却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了他自己。那时父亲就说,若将来东宫能够继承大统,必要还给李晔应得的身份,现在皇祖父只不过做了父亲想做的事情而已。 哪怕有一日,李晔想要皇位,李淳也甘心给他,辅佐他。 徐氏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说道:「傻儿子,你快醒醒吧!绝不能让圣人把李晔认回来,否则他将是你最大的威胁!」 广陵王扭过头,看着徐氏的脸:「母亲,您十万火急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跟儿子说这个吗?您可知道父亲被埋在圆丘之下,生死不明。您就一点都不关心父亲的安危?」 「李淳!」徐氏恨铁不成钢地叫到,「你父亲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这回东宫大获全胜,舒王已经被收押。我打听到,圣人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没有你父亲,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广陵王停住脚步,心中忽然有个怪异的念头:「母亲,有件事我觉得奇怪,舒王并不知道炼丹药的药理,按理说他会以兵力来压制父亲。为何这次忽然要改用火矶来设计父亲?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 徐氏不自然地笑了下:「你怎么会这么问?舒王府有那么多的谋士,难道都没有人精通药理?自然是他们出的主意。」 广陵王摇了摇头,眸光沉了几分:「我记得那日听到母亲跟身边的女官打听,问了尚药局的医官都城里哪里有大量的马兜铃贩卖。圆丘用的火矶,是爆炸力最强的那种,其中是不是含有马兜铃?」 徐氏脸上的笑容僵住,没想到自己一时失察,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透露给了李淳,惹来他的怀疑。 李淳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他一步步走进徐氏,徐氏便慢慢地后退,直到整个人都抵在宫墙上。这狭长的甬道里,没有人往来,刚刚经历了一场宫变,整座皇宫显得空旷而寂寥。 v第四十七章[09.02] 一群飞鸟自头顶扑簌而过,留下苍远的叫声。 徐氏深呼吸了口气,问道:「大郎,你在怀疑母亲?」 李淳不知道。在他心里,母亲一直温柔贤惠,大度善良的。可那夜父亲跟他说,他的母亲没有那么简单。不仅出身成谜,而且隐藏了许多本事。当年延光公主府的旧案,云南王妃的远嫁,还有萧氏的事,可能都与她有关。 他不相信,父亲说已命崔时照在暗中调查。难道就因为如此,母亲才极力推举崔时照跟着父亲身边参加这次的祭天?然后又推波助澜地策划了火矶的爆炸,将他们全都杀死! 若真是如此,好险恶的用心,好可怕的人!难怪李晔让他不要将计划全都透露给母亲。若是按照这般推测,母亲可能会在计划的过程中,连李晔都除去! 李淳目视前方,表情漠然:「我现在不知道母亲是哪一种人,但愿圆丘的事情与您无关。我先去救父亲,其它的等我回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完,他大步地离去。 徐氏怔怔地站在原地,儿子从来没有与她如此生分过。她所作的一切难道不是都为了他吗?十月怀胎,守着他辛苦长大,步步为营。她所作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东宫,哪一件不是为了他们父子!到头来,一个要查她,一个不想理她! 她都是为了什么!? 身后有脚步声,徐氏回过头,看到詹事府的詹事和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领着几个府兵站在那里。詹事对她说道:「徐良媛,我等怀疑您私制火矶,并且暗中传到了舒王府,谋害太子殿下。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凭什么抓我?」徐氏睚眦欲裂。 王毅示意身后的府兵上前去抓住徐良媛,然后拿出一张纸抖开,说道:「玉衡先生命我等在您的寝宫搜查,查出了这个配方。刚才广陵王在这里,为了顾全您的颜面,我们才没有出来。有话到詹事府再说吧。」 徐良媛还要说话,却被府兵一把按住了嘴,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甘露殿内,贞元帝迟迟没有得到李晔的回答,问道:「怎么,你对朕的安排不满意?实话说,朕的时日已经无多,若你能在太子和广陵王身边,朕也能放心一些。或,你想取而代之?」 李晔立刻摇了摇头,跪在贞元帝的面前:「圣人的好意,微臣心领了。但是微臣乃是私生之子,本就不能张扬。若认祖归宗,陈年往事一定会被人查出,到时候于皇家而言,便是奇耻大辱。微臣身上流有皇室的血脉,便不想皇室因微臣而蒙羞。」 「朕说了,身世之事,自有办法堵住他们的嘴。」贞元帝说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有腥甜涌出口中,但他只不动声色地以手指抹去,将手握拳,放在一旁。 「圣人应该知道,天家之事无小事。倘若微臣留下,就变成了星星之火,总有一日,会重蹈舒王的覆辙。」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微臣曾许诺过老师,匡扶社稷。亦曾答应过广陵王,助他巩固东宫的地位。微臣不愿做背信弃义之人。如今,大事已了,还愿您能放微臣离去归隐。」 贞元帝看着李晔,这个孩子太通透明白,也太无野心了。明明有跟东宫一决高下的能力,却什么都不肯要。但也许,他才是最懂得自己要什么的那个人。身在帝王家,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也许有一日,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还不如在天地间逍遥自在。世人多为声名权势所困,有几个人能如此豁达? 贞元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强求,说道:「你叫朕一声,皇祖父吧?」 李晔微愣,嘴唇动了动,低下头拜道:「微臣是李家四子,不敢僭越。还请圣人恕罪。」 贞元帝苦笑,他终究是不愿,连这点小小的要求,他都拒绝了,看来真的是无心留下。贞元帝本可许他千万人之上的地位,可也许在他的心中,那还不如自由来得珍贵。罢了,那些身后之事,贞元帝也管不了那么远了。 「你的老师,如今人在何处?」贞元帝又问道。他撑着一口气,也是想再见李泌一面。 「微臣不敢欺君。早在几年前微臣下山的时候,老师就已经过世了。之所以一直隐瞒不报,是怕舒王那边没了忌惮,加害东宫……」李晔知道再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据实已告。 贞元帝没想到李泌早就离世,拍了拍身下的塌,感慨道:「老友啊老友,你竟先朕而去啊!当年一别,竟是永诀了!朕还想再见你一面啊……」他伤心不已,牵动心脉,顿时咳嗽不止。 李晔怕他伤身,连忙上前,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这里没有旁人,李晔只能逾矩这么做,否则若是贞元帝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驾崩,他几张口都说不清楚。 贞元帝平复了一下,抓着李晔的手,低声说道:「我赐你父亲鸩酒一杯,你亲自去牢里,送他一程吧。毕竟他是你的生父。」 李晔心中震颤,百感交集。他本也想去见舒王一面的,说道:「微臣,领旨谢恩。」 圆丘已经是一边狼藉,那些幸免于难的禁军和内官从泥沙里自己爬出来,怔忡了一会儿。有的又哭又笑,如同疯魔了般。有的还算镇定,开始在泥土里挖人。 嘉柔和孙从舟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有的人从泥沙里把尸体拉出来,默然地堆在一起。有的人手舞足蹈,仿佛疯癫了一样。 他们四处搜寻崔时照和太子的身影。 嘉柔用手扒出几具尸体,有的没了手,有的没了脚,有的甚至脸都炸毁了,鲜血淋漓。她看了一阵作呕,心中却越来越不安,继续焦急地搜寻。 「表兄,你在哪里!」嘉柔大声喊到,却如石沉大海。 忽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黄沙里,有些闪闪发光。她立刻意识到是辆昂贵的车,应该是太子的车驾。她灵光一动,拉着孙从舟过去,又喊了几个清醒的禁军过来,合力把车从土里拉了出来。 众人一看,李诵果然在车里。 孙从舟上前检查,发现李诵着实命大,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金辂车,整个车十分坚固,将冲击力都挡在了外面,所以只是被埋了,没有受伤,李诵被震晕过去而已。 但崔时照还是没有影踪。 嘉柔又在周围找,她知道崔时照一定就在太子的附近。她现在担心的是崔时照被炸死了,或者出什么事。她要如何向崔家交代?前世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这些人原有的轨迹。若是崔时照救不回来,她会因此内疚一辈子的! v第四十八章[09.02] 她不管不顾地挖着周围的土,终于挖到了一个袍子的边角。她大声高呼着孙从舟过来,两个人合力从黄土里挖了个人出来。不是崔时照,又是哪个? 嘉柔蹲下来,把崔时照放在自己的腿上,叫孙从舟给他看看。 孙从舟心中嘀咕,除了李晔,从来没见她对谁这么紧张过。但嘀咕归嘀咕,还是伸手查看。脉搏还在跳动,人应该是没死的,只是……他的目光在崔时照的脸颊处停下,那黑红色的一道,莫非是血? 他心中一沉,将崔时照的头扳过来,果然看到他的左耳处有血迹。他虽然不在爆炸的中心,但火矶的威力巨大,恐怕他的耳朵…… 嘉柔也发现了血迹,连忙问孙从舟:「怎么了?为什么表兄的耳朵会流血?」 孙从舟沉默不语。这时,崔时照幽幽地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嘉柔,他觉得意外,下意识地抬手,碰到了嘉柔的脸颊。 嘉柔一愣,却没有躲开,只是问道:「表兄,你怎么样了?我是嘉柔。」 崔时照只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发出的声音。起初以为是刚醒来的缘故,脑海里空荡荡的。可是他逐渐意识到不对。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在走动,明明他们应该发出声音才对,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似在无人的荒野,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孙从舟看到他茫然无措的表情,心想坏了。 崔时照自己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远处,为什么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抬手捂着耳朵,只觉得刺痛。 「表兄?」嘉柔又叫了一声,崔时照背对着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 「孙从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嘉柔着急地问道。 「大概是火矶的威力太大,把他的耳朵炸伤了。他现在应该什么都听不见了。」孙从舟解释道。又尝试着对崔时照说话,可是崔时照始终低着头,什么反应都没有。 嘉柔更着急了,摇着孙从舟的手臂:「你快救他!你不是神医吗!死人都可以医活!」 孙从舟白了她一眼,他什么时候说过他可以活死人了?但他还是说道:「我总要把他带回去,仔细检查一下,才能知道从哪里开始治。你留在此处看着太子,我把崔兄带到安全的地方,想想办法吧。」 嘉柔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帮着孙从舟把崔时照扶了起来,目送他们离去。 崔时照可是元和朝最出色的能臣!如果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以后恐怕连官都做不了,更别说做高官重臣!那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嘉柔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一直等到东宫的众人来了,嘉柔才放心地离去。 明德门附近刚发生了一场厮杀,本来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广陵王领兵出来,彻底镇压了陈朝恩那一方。此刻,有不少兵士正在收拾残局,而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却没有什么行人。百姓都怕事地躲回了家中,生怕被波及。 嘉柔还在想崔时照的事情,低着头走路,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人。 李晔出来找嘉柔,就看到她独自失魂落魄地走回来,连忙奔向她。 嘉柔抬头看到李晔,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立刻伸手抱住他,有种倦鸟归巢的放松。 「你不在骊山呆着,怎么又回到城里来了?」李晔低头问道,「你总是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郎君,我刚才去圆丘了。」嘉柔闷闷地说道,「太子没有事,可是表兄他……」 李晔一顿,问道:「表兄怎么了?」 「他的耳朵好像被炸伤了,什么都听不见。孙从舟把他带回城里医治了,可是我担心他……」嘉柔没有说下去。 李晔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说道:「不用担心,开阳的医术是一流的。何况表兄是为了保护太子而受伤,东宫不会坐视不管的。等事情安定以后,我陪你去看看他。今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嘉柔抬眸,也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晚上,李晔得了宫中的恩准,带着嘉柔去刑部大牢。如今各处的大牢都是人满为患,犯人都被押到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县衙大牢里去了,反而刑部大牢这里只关押着几个重犯,显得有些冷清。 嘉柔猜到李晔要带她去见谁,只不过跟着狱卒到了牢房前面,看到里面的人时,还是愣了一下。 狱卒打开牢门,把手中装着酒菜的托盘递给李晔,没说什么,就走了。 李谟坐在杂草堆上,长发披散,穿着囚服。墙上很高的地方开了扇窗子,外面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竟比原本矮桌上的蜡烛还要亮些。听到声音,李谟一动没动,还是那样坐着。 嘉柔跟在李晔的身后进去,李晔把托盘放在矮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位是他的生父,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三次,谈不上有任何的感情。只是他的身体里,流着这个人的血。这种天然的牵连,还是让他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这是宫中赐下的御食,你吃一些吧。」李晔开口道。 李谟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侧头看过来:「你怎么来了?」 v第四十九章[09.02] 「我带妻子来看看你。」李晔把嘉柔拉到身边,好让李谟看得清楚一些。李谟勾起嘴角:「你居然不记恨我?还敢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来?那日,我命齐越去骊山抓她,只不过没抓到罢了。若我抓到她,今日的胜败,还不一定。太子,不是被炸死了吗?」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太子没有死。」 李谟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没事?那火矶埋在车驾停放的地方,他不可能还活着!」 「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火矶爆炸的时候,太子已经进了金辂车,金辂车保护他,所以他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你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火矶的?」李晔问道。 李谟似乎还处在太子没死的巨大震惊之中,没有回答李晔的话。 其实李晔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徐盈所为,只不过想要从李谟这里再确认一下罢了。毕竟火矶之术,李谟平常没有接触,不可能顷刻之间弄来那么大的量。 如果没有谋害太子这项罪名,李晔或许还能保李谟一命。可现在,那杯鸩酒,被摆在托盘之上,李谟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以他的骄傲,也不会愿意苟且地活在世上。 李晔在李谟面前跪下来,嘉柔连忙跪到他的身边,两个人齐齐向李谟磕了个头。 李谟连忙躲开:「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你的生育之恩。你我为亲生父子,你若愿意,我会供奉你的牌位,侍奉你香火,直至我离世。这也是为人子,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李晔淡淡地说道。 李谟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静待片刻,李晔把嘉柔扶起来,正要牵着她退出牢房。李谟忽然开口:「那杯酒,是毒酒吧?」 李晔没有转身,只「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以李谟的心智也必能猜到,今夜他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谟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他走到李晔的面前,从怀里拿出半块玉玦,递了过去:「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还有半块应该是被崔时照偷了去。你将两块合二为一,呈给圣人,便说是他欠延光公主府和我的。」 嘉柔不懂李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李晔却懂了,默默地将玉玦收下。李谟怕东宫忌惮他的身份,还想除去他,要他将此物呈给天子,或可借天子之力,保他一命。 「我知道火矶一事,是东宫徐氏在背后出的力。此事之后,太子肯定无法容她,但她到底是广陵王的生母,你若无心帝位,还是不要再参合那件事。想必天子和太子自有决断。」李谟又不放心地交代道。 李晔点头:「我知道了。」 父子俩再一次相对无言,相对于别家这个年纪,哪怕关系不怎么亲厚的父子来说,他们之间所隔的,也不仅仅是二十几年的时光。还有身份,过往,乃至全然相对的立场。最后,李谟只捏了捏李晔的肩膀,说了简单的几个字:「走吧,以后好自为之。」 从刑部的牢房出来,嘉柔发现李晔没有着急走,而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直到里面有人跑出来,对门口的内侍低声说道:「舒王已经饮下鸩酒去了,公公向宫里复命吧。」 李晔不敢看那个人死,怕自己终究承受不住,所以刚才在牢里,他一直隐忍着。此刻他双目通红,肩膀微微地颤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嘉柔一把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陪着你。」 李晔抓着她后背上的衣裳,只觉得天地间的风都是冷的。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归处。 贞元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很快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将太子李诵和广陵王李淳都叫到甘露殿来,自己躺在龙榻上,平静地交代后事。于普通人而言,这样寿数或许不算长。可是作为帝王,他已经做得太久太累了。 李诵虽没有被火矶炸伤,但那巨大的爆炸还是吓到了他。他醒来之后,一直心悸,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眼下是强打着精神来见贞元帝。 贞元帝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太好,也没有戳破,只道:「我曾想让李晔认祖归宗,但他执意不肯,我便做主,放他归隐了。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去找他,也不得加害于他。」 李诵说道:「圣人此话严重了。李晔为平定舒王之乱立下大功,我们怎么会害他?」 贞元帝却看向广陵王:「你说呢?」 李淳没想到圣人会问自己,连忙表态:「圣人自是多虑了。李晔原本就是我的谋士,我与他之间情同手足,断不会做那狠毒之事。」 贞元帝又让他们各自立誓,方才作罢。他闭了闭眼睛,说道:「朕时日无多了,有些事,需交代你们。朝中有些原本支持舒王的大臣,除了裴延龄和曾应贤外,若无失责失职之处,你们便不要再追究。另外郭氏和李氏都不足以母仪天下,至于徐氏……」 李诵和李淳曾为了徐氏的处置而争执不下,眼下听到贞元帝提起,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贞元帝顿了下说道:「赐自尽吧。」 「圣人!」李淳是想留生母一命的,没想到圣人竟亲自下口谕,要处死她。 「这个女人,心思太过深沉,跟当年的皇后一样。」贞元帝缓缓说道,「你若想后宫安和,你父亲无恙,就听朕的。」 李淳想起母亲联合舒王,竟然差点害死了父亲,也觉得她罪无可赦。可到底是亲母,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但此刻,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此事。 「朝廷未稳,别着急削藩。王承元虽是将才,但到底是异族,以后难保没有异心。可封高官厚禄,将他留在长安,阻断他跟河朔地区的联系。十年之内,不要再动别的藩镇。」贞元帝一边咳嗽,一边交代道。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主要是看向李淳。 在他眼里,李诵难有大作为,想必天下江山的兴盛,还要放在年青一代的身上。李诵父子俩一一应下,贞元帝的力气几乎都耗尽了,最后说道:「当年延光一案,虽然是由李谟而起,但朕也有私心,在其中推波助澜,对不起她。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为她和太子妃平反吧。准她的遗骸,迁回皇家陵园,再厚葬她。」 v第五十章[09.02] 「圣人放心,我们已经在整理旧时的卷宗,随时都可为姑母翻案。那李相……是否要召回朝中?」李诵问道。 贞元帝望着窗外的初夏景色,缓缓地摇了摇头:「李绛封为节度使,就在外地任职吧。新宰相的人选,由你自己来定。」 这些年,皇室给李家的恩宠太多,才会出现李昶那样的事。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赵郡李氏也到了衰败的时候了。而且李绛的施政方针,对于新君来说,未必合适。一朝天子一朝臣,贞元帝驾崩后,朝廷也该换新面貌了。 「朕累了,你们都出去吧。」贞元帝疲惫地说道。 李诵和李淳原本还想多陪他会儿,可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恭敬地退出去了。贞元帝这才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半块玉玦,说道:「延光,小时候父皇便最宠你,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包括这块相传有龙气的玉玦。朕当然嫉妒你,你可会原谅朕?但愿到了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朕。」 贞元帝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男孩和小女孩儿在御花园里天真无忧地追逐着。他嘴角含笑,一片花瓣自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侧,他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贞元三十一年,天子驾崩,享年六十四岁,谥号神武孝文皇帝,庙号德宗,葬于崇陵。太子李诵继位,封长子广陵王为太子,开詹事府,任命崔时照为少詹事。 天子入葬皇陵的那日,刚好延光长公主也回迁皇陵,整个仪式十分隆重,新皇和太子都出席了。李晔和嘉柔站在山岗上远远地看着,两个皆穿素服,神情肃穆。 等到那边仪式即将完成,钟鼓响彻山头,李晔才转头问嘉柔:「我什么都没有要,以后,你要跟着我这个平民了,可会觉得委屈?」 嘉柔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大不了我养你啊。我的嫁妆可是很丰盛的。」 李晔捏了捏她的脸:「表兄的耳朵虽然无法恢复如初,右耳只恢复了一层的听力,但是不影响他做官。只是,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婚事。」以崔家的门楣,非高门不能做正媳。但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哪个愿意找位有耳疾的夫君?怕是会沦为整个长安的笑柄。 「说到这个,阿娘给我来信,说顺娘希望到表兄的身边照顾他。顺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要名分。我知道表兄肯定不愿,但顺娘执意如此,阿娘也没办法。」嘉柔说道。 李晔望着崇陵的方向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造化,如此未尝不可。走吧,我们该离开了,否则该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了。你想去哪儿?是去泰山,还是去江南?」 嘉柔跟着李晔,好奇地问道:「你不去跟太子道个别吗?还有阿姐……我听说太子一直在找你,看来还是想许你个大官。」 李晔摇了摇头,只说到:「不如相忘于江湖。」以今时今日,他跟李淳的立场,注定是无法共存了。无论李淳心中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不适合再见面。 嘉柔知道徐氏已经被处死,对外只说是暴毙。而虞北玄带着老夫人和长平回了蔡州,新皇加以褒奖,短期之内,朝廷应该不会对藩镇进行镇压。这一世的结局跟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整个时间的长河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和作用,但终究是各归各位。 她想起很久没回南诏,便摇着李晔的手臂说道:「我们先回南诏吧?听说灵芫被阿弟扣在那里,不肯她走呢。」 李晔还没说话,孙从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太不地道了,用完了就把我一脚踹了?我也要去南诏,去接灵芫。」 他的脸臭臭的,背上还有行囊。 李晔无奈:「开阳,你跟着我们夫妻两个是不是太碍眼了?」 「师兄,你真的不需要我?你可别后悔啊。」孙从舟得意地看着嘉柔说道。 嘉柔脸微红,低下头,不说话。 李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孙从舟刚要开口,嘉柔抢先说道:「我,我有喜了。早上的时候,他查出来的,刚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李晔一愣,随即把嘉柔抱了起来:「昭昭,可是真的?」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又有了好消息。 嘉柔点了点头,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郎君,这回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李晔的脸颊也染了一层红晕,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发亮,不顾孙从舟在旁边看着,将嘉柔紧紧地抱在怀里。山风吹袭而来,他此刻,比得到天下江山,还要开心。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孙从舟在旁边催到,「我看到玉壶丫头,小圆丫头和云松都在下面等得要长草了。我说嘉柔,南诏有很多好吃的吧?你使唤了我这么久,到时候可不能小气。」 李晔小心地护着嘉柔往山下走。这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不寂寞了。 崇陵之中,李淳走到人群之外,听凤箫禀报道:「殿下,我们赶到那家米铺,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而徐娘娘说的几个探子家中也都去过了,都没有找到人。」 徐氏在见李淳最后一面的时候,把张宪等人存在的事情告诉了李淳。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那样一个组织的存在,无疑是天大的隐患。所以李淳想将那些人抓住,可却扑了个空。 「在搜查米铺的时候,找到这个。」凤箫说着,将一封信交给李淳。 封面上没有写字,可是一拿出信纸,李淳便知道是李晔所写。 「殿下无需多虑,当初老师想以此微薄之力,助东宫达成所愿。如今玉衡功成身退,那些人自然也隐遁于市井,再不会出现。伏愿殿下安康,江山永固,此生不复相见。」 李淳看完,将信纸揉进掌中,复又慢慢地铺平整,再看了一遍。他能想到的,李晔都能想到,可是此生不复相见,是要与他诀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一面妄想着将他留下,一面又要将张宪那些人除去。果然,有时候人的思想,是由处境决定的。 他跟当初也不一样了。 可这样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李晔?所以李晔连面都不露。 罢了,他最后能给的祝福,也只有平安和自由。 v番外一(1)[09.06] 【番外一】 元和五年,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顺宗在位仅六个月,便因身体原因,退位让贤,次年因病离世,由太子李淳登基,国号改为元和。河朔地区正式收归朝廷,困扰边境多年的吐蕃也因为内乱而由盛转衰,加上元和帝励精图治,加强宰相权威,以法度削弱藩镇,国家渐渐有中兴之象。 小无忧今年五岁,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跟着父母搬家。小小年纪游历了大半河山,每年他都会去看祖父和外祖父。祖父是节度使,外祖父是云南王,虽然他还搞不清楚是什么官,但是听起来都蛮厉害的。 他跟父母住在山间田野,过着最朴素的生活,有时候跟着母亲种菜,有时候跟着父亲去村头教书。 这次因为母亲怀孕了,外祖母不肯放他们走,所以他们就暂时停留在阳苴咩城。 小无忧觉得阳苴咩城的气候挺好的,好像没有很冷的时候。年前他去过渤海国,那里冷得差点把他鼻子都冻掉了。眼下快到端午了,据说城外的桃江要举办龙舟大会,以前是四大氏族办的,后来氏族渐渐没落了,就由城中的豪绅出钱办。 他看到阿常在厨房里煮鸡汤,母亲的孕吐很严重,每天都吃不下东西,父亲一直陪着她。可怜的小无忧就只能自己找乐子了。 阿常看着那个还没灶台高的小豆丁,笑着摸他圆圆的脑袋:「公子去外面玩吧,这里油烟大呢。世子呢?他不是要带你去打猎。」 小无忧抿了抿红红的小嘴唇,老气横秋地说:「阿舅去追舅母了,我到处找不到他。外祖父去练兵,外祖母在看妹妹,就剩我没事情做,哎。」 阿常心领神会,颇有几分同情他。 说起他们王府里的这位世子妃,真的是这世间最清冷,最没定性的人了。当初世子死缠烂打地非要跟她在一起,她怎么都不愿意。后来两个人你追我躲了好几年,世子妃突然有了身子,大王急急地向朝廷请封,两个人才办了婚事。 婚后世子妃生下一个小娘子,她自己也不怎么管,还是该上山采药就上山采药,该出门诊治出门诊治,世子整天追着她跑。如今小娘子才一岁,见娘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公子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阿常问道。 无忧仰起头仔细想了想:「要弟弟,妹妹一直哭,头很疼的。」 阿常知道他说的是世子家的小娘子,忍不住笑起来。 「无忧。」身后有人叫,声音如同碎玉一般悦耳。 无忧转过头,看到瘦高的蓝衫男子走进来,丰神俊朗,迈着小短腿就扑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叫到:「父亲!」 李晔摸着他的脑袋,蹲下来温和地笑道:「我四处找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舅本来说今日带我去打猎,可他跑得不见人影。我没事干,闻到阿婆熬鸡汤的香味,就跑来了。」无忧略显腼腆地说道。 李晔知道他懂事,不想给大人添麻烦,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走到阿常的面前。阿常当年在长安初见李晔的时候,就觉得是个玉雕一般好看的人儿。这么些年过去了,孩子都长这么大,可他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还像弱冠之年一般。 「顺娘来看昭昭,两人在说话,我就过来了。这鸡汤可熬好了?」李晔笑着说道。 「三娘子来啦?鸡汤已经熬好了,也给三娘子装一碗吧。。」阿常笑着回道。她没那么讨厌顺娘了,提起顺娘的时候脸上也有了笑容。 说起来,当年顺娘跟着武宁节度使不到一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怜巴巴地回到南诏。没过多久,顺娘听孙灵芫说崔时照患了很严重的耳疾,就跟着学了一些照顾耳疾病人的方法,想去长安照顾崔时照。 众人都觉得,她对崔时照情真意切。如果最后崔时照答应留下她,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可没想到顺娘人刚到长安,崔时照就被外放到地方去当官了。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连嘉柔都不知道。顺娘又追着到崔时照当官的黄州,可崔时照二话没说,直接又将她送回了南诏。 后来在崔氏的安排下,顺娘嫁给了阳苴咩城的一户大姓人家做续弦。那人虽说大了顺娘一轮,但也没嫌弃她之前的经历,反而爱护有加,顺娘很快替夫家生了个儿子,越发被看重了。 嘉柔不在的时候,顺娘便常回云南王府,探望崔氏。有一次崔氏心疾发作,顺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个月,直到崔氏好转,感动了王府上下。那以后阿常都对她有好颜色了。 王府后花园搭了花架子,架子上开满了金银花。金银花一蒂二花,又叫鸳鸯藤,有微香,可以入药。嘉柔在王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木景清娶了孙灵芫之后,由她种下的。不仅是此处,别的地方也种着草药,但又兼具观赏性,足以见得栽种之人的用心了。 嘉柔和顺娘相对而坐,两个人有说有笑。嘉柔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就是肚子微微隆起,而顺娘眉目间则温和了许多,就像是贤惠的主母。顺娘说:「阿满本来吵着要来,但是被他阿耶带去拜见先生了,所以没有过来。阿姐这回可要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好聚聚。」 嘉柔惊讶道:「他才多大,就要开蒙了?无忧五岁,还没正式拜过先生呢。」 顺娘拿帕子掩嘴笑了一下:「那不一样,姐夫本身会的东西就多,教无忧不成问题的。我家那位郎君做生意经商还行,学问就差强人意了。而且现在好的西席真是难请呢。阿姐这胎,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嘉柔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已经有了无忧,自然希望多个女孩,凑个儿女双全。 顺娘递了块自己做的绿豆糕过去,嘉柔直接张嘴吃了,连夸她手艺好。她觉得嘉柔这么多年,个性里还保留了非常天真的部分,说明是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心生羡慕的同时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做了两篮子,还有一篮给母亲的。这不是在花园先看见阿姐了,还没来得及去母亲那边。」 「这些年我不在,辛苦你照顾母亲了。」嘉柔感慨地说道。 顺娘看着满架的金银花:「阿姐说这话严重了,母亲一直待我很好,当初若不是母亲,也没有我现在的生活。要说照顾,还是世子妃照顾母亲多一些,你别看她那个人面冷,心肠却最是好……」 这点嘉柔倒是知道。孙从舟和孙灵芫兄妹俩,一个看起来不靠谱,一个看起来目中无人,到了紧要关头,却是能指望得上的人。只是这俩人的配偶,多少出乎众人意料。孙灵芫嫁给小三岁的木景清,还是奉子成婚。而孙从舟就更厉害了,听说用两只大雁就娶了崔雨容。 v番外一(2)[09.06] 嘉柔一直以为崔家会给崔雨容安排一个名门的归宿,可没想到孙从舟上门求娶的时候,崔时照和卢氏都没有说半个不字。 顺娘见嘉柔似在想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有崔表兄的消息吗?」 嘉柔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崔时照,想来毕竟是年少时倾心喜欢过的人,总会念念不忘吧。她斟酌着说:「前阵子孙从舟带着表姐回长安省亲,听说表兄的左边耳朵听力恢复了一成,右边耳朵听力大概恢复了三成。他现在能看懂唇语,日常生活倒是没什么问题。」 顺娘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神色:「当年我追他到黄州,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意,直接把我送了回来,我的心就死了。他那个人,有时候也不知道是温柔,还是冷酷。」 真正冷酷的人,大概也不介意身边多一个侍妾。何况顺娘说过,什么名分都可以不要,但崔时照还是没有接受。他最大的温柔,就是不会四处留情,而且明知道是给不了的东西,早早就断了对方的念想。 「他娶妻了吗?」顺娘又问道。其实她家里是做生意的,南来北往,很容易就打听到当今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是什么情况。但顺娘从不在家里提起这个人,好像自己没有过往一样。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再宽容的男人也不会对妻子心中的初恋毫无芥蒂。 「倒是有些门当户对的姑娘不介意他的耳疾,但他那个人一向清冷,眼光又高,不肯将就。」 顺娘望着嘉柔不曾被时光侵染的眉眼,有句话藏在心底,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怕表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再难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了。 「他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也算是求仁得仁了。那位,没再找你们吗?」顺娘指了指天,问道。 嘉柔知道顺娘口中的那位,指的是当今天子元和帝。当初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为了永绝后患,让张宪把整个组织解散。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还是留下一些零星的情报网在手上。据张宪传信所说,元和帝登基之初,各地的藩镇发生零星的叛乱,吐蕃也趁势西进。那时他动过找李晔的念头,所以他们为了避开他,一直在搬家。 如今天下安定,叛乱比之从前大大减少。元和帝大权在握,又选拔了很多能臣在身边,渐渐地,派来找李晔的人就少了。所以他们这次才敢在南诏多做停留。 这世上,再深的感情都会变得浅薄,更别说是两个注定无法共立的人。嘉柔相信元和帝不是想加害李晔,仅仅是求贤若渴,但伴君如伴虎,帝王心可是这天底下最难琢磨的东西了 「如今这天下,已经不需要他了。」嘉柔笑着回应道。 外界对李晔的身份总会有几分猜测,不知他为何脱离了李家,归隐山林。李绛虽然不再拜相,但好歹还是一方的节度使,李暄也尚在朝为官。这样算下来,李家只是不再被新皇重用,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所以对李晔突然销声匿迹,也是众说纷纭。 「母亲!姨母!鸡汤来了!」无忧和李晔一人端着一碗鸡汤,朝两人走过来。大概是鸡汤太烫了,无忧将碗放在顺娘面前的案上,就赶紧抓着自己的耳朵,跳了两下。 顺娘连忙心疼地拿着他的小手吹了吹:「你这个傻孩子,有下人做这事,哪里用的着你?烫着没有?」 无忧笑嘻嘻地说:「我已经五岁了,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平常我们家都没有下人的!姨母不用担心,有时父亲做饭,我也会帮忙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顺娘会心一笑,将他搂进怀里,又亲又抱:「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家伙。我家阿满以后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安心了。」 「阿满弟弟很可爱的!」无忧赶紧说道,「等他长大一些,我可以教他读书。」 李晔坐在嘉柔身边,看着顺娘和无忧亲热地说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日,心中有些感慨。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顺娘又坐了会儿,就去看崔氏了。嘉柔有些困倦,李晔扶着她回房休息,无忧乖巧地跟在两个人的后面。父亲一向是以母亲优先的,简直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从无忧懂事开始,家里都是父亲在忙碌。一日三餐,还有洗衣收拾屋子,包括带无忧。而母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负责夸一下父亲烧菜的手艺好就行了。 可无忧去别的小朋友家里做客,看到的都是跟家里截然不同的情况。他们的母亲忙翻了天,父亲却很悠闲的样子。要说有例外的,大概就是阿舅一家子了。 大概外祖父家的人都比较特别? 「无忧,你在想什么?」嘉柔回头,看着一脸凝重的小人儿,笑着问道。 无忧回过神来,看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向他伸出的手,高兴地走过去,一手牵起一个,喜滋滋地走在中间:「我在想阿舅。说好的带我去打猎,到现在都没看见人。」 「你会骑马吗?」嘉柔好奇地问道。 「阿舅说会教我的。还说他跟您都是从小学的,吃了不少苦头。」无忧认真地说道。 李晔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到骑射,的确是你母亲的看家本事。」 无忧便盯着嘉柔的肚子:「可惜有个小弟弟了,不然还能跟母亲学一学。等弟弟出来,母亲再教我吧?」 「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嘉柔摸着肚子问道,「你不喜欢妹妹?」 李晔也望着小无忧。 无忧想说妹妹不好,阿舅家的妹妹就每天哭闹,吵得他头疼死了。可是他觉得也许自己家的妹妹就会很乖呢?虽然以后的事实证明,他的亲妹妹比那个表妹更让人头疼,但这个时候的无忧还很天真地以为,母亲肚子里这个是不一样的。 「都好。反正我以后就有伴了。」无忧咧着红红的嘴唇笑道。 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秀气,大体的模样长得像嘉柔。李晔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是个小嘉柔。仿佛还是当年爬到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那个小不点,所以在无忧刚出生的时候,就百般溺爱他。 可惜嘉柔是个严格的母亲,很早就让无忧单独睡觉,凡事也要他自己动手。李晔的家庭地位比较低,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听她的。 到了晚上,云南王府的人聚得整整齐齐。顺娘的夫君周贺来接顺娘,也被留下来一道用晚膳。他跟李晔比邻而坐,两个人客套地寒暄了一阵。周贺的年纪比李晔要大,十分儒雅温和,身上一点商人的俗气都没有。他不知道李晔原先的身份,只听顺娘说是个读书人。 在南诏这个地方,对读书人多少都是有点崇敬之心的。 v番外一(3)[09.06] 李晔跟他算是初次见面,印象尚好。嘉柔知道他这人其实对陌生人很冷淡,若是脸上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说明对方是真的不错了。 木诚节望着堂上的众人,颇有种儿孙满堂的自豪感觉。 「我跟你们阿娘商量,等过两年兵制改革彻底完成了,我这个云南王就卸任了,带着你们阿娘去游山玩水去。守卫南诏的重任就交给二郎了。」木诚节看了崔氏一眼,说道。 众人都觉得意外,木景清说:「阿耶,您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南诏也需要您。」 木诚节摆了摆手:「我们这位天子锐意改革,我那套已经不管用了。现在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这两年我有意观察你,你成长了不少,可以独当一面。我能放心地把南诏交到你手上。」 木景清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身边的孙灵芫。孙灵芫正在埋头吃菜,被他扯了一下袖子,皱起眉头,似乎很不开心被打扰。 木景清朝木诚节那里努了努嘴,意思要她劝劝。她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大人决定了,我觉得也挺好的。你们可以先去蜀中的峨眉山,然后顺着长江而下,沿途能欣赏到不少的风光。我认识不少船家,若有需要您可以告诉我。还有大家的心痹之症还是要小心,你们不可太劳累了。不过这几年我训练了几个医女在府上,到时候你们带着一两个在身边,也可保万无一失。」 「你……」木景清瞠目结舌,本意是要她劝劝,她倒好,还一心成全。 孙灵芫说完,又继续拿筷子吃菜,脸上毫无波澜。 一家子早就习惯她的作风,她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处处都安排好了。崔氏笑道:「还是阿芫心细,懂得心疼人。不说这些了,饭菜都凉了。」 众人便各自拿起筷子,李晔夹了很多蔬菜给嘉柔,无忧在偷偷吃肉。 孙灵芫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眼前的一盘肉换到了无忧的面前,无忧小声地说:「谢谢舅母。」 孙灵芫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也小声地道:「你在长身体,多吃点。」 木景清今日没带小无忧去打猎,原本明日想带他看竞舟大会,这下有点吃醋了。要知道这个冰山美人,平日里可是吝啬给他一点点笑容的。无忧的确是长得白白圆圆的,十分可爱,可是她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等用过晚膳,孙灵芫照旧只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木景清追出去,拦在她面前。她的一双眼睛很漂亮,在月色下如同春江一样,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你真的觉得阿耶和阿娘离开王府没问题?」木景清皱了皱眉。外面的事他的确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是家里……孙灵芫几乎没有管过。别的不说,但说他们的女儿,她就没带过一天。阿娘要是走了,小家伙有谁照看? 孙灵芫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走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问道:「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怕我做不好王府的主母吗?」 木景清被她突然靠近,一下紧张地忘了呼吸,只觉得她呼出的气都是香的。他已经长得很高,身上健壮,全是男性的阳刚力量。他二话不说地把孙灵芫抱了起来,边亲她边猴急地往回走:「你是不是喜欢男孩子?我们再生一个?」 孙灵芫忍不住低头笑,轻声应道:「那你当了王爷,总得有个世子啊。」 木景清一听,心中更是高兴,恨不得背后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房里去。 其实连孙灵芫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心软接受了这个男人,他明明比她还要小啊。可是成亲后,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有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过去的种种,她已经基本不会想起了。 那边一双丽人共赴鸳梦,这边李晔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怀里搂着嘉柔,给她默背着当年在山上看到的讲天文的书。天幕上散落着星子,发出微微的光芒,犹如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暮春夏初的夜空。 秋千轻轻地摇晃着,嘉柔打了个哈欠,靠在李晔的怀里问道:「小鱼儿是不是定亲了,定的是哪户人家?」 「父亲和大兄尊重她自己的意思。她现在是李家唯一的娘子,全家人都视作掌上明珠。婚事肯定不会差的。」李晔停下来说道。 嘉柔想到上次跟李心鱼见面,她已经长得倾国倾城,除开还有些稚嫩,简直没有一处不好。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能够护住她。她们同是重生之人,她也真心希望李心鱼能够得到上辈子所没有的幸福。 「四郎,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李晔低头问道。 「你有满身的才华,却跟我在乡野田间蹉跎时光。你明明是皇室贵胄,却要做个村夫布衣。会不会等你老的时候,回忆一生,深深地觉得后悔?毕竟你错过的,可能是另一个人生。」 「你当真以为我跟天子争,此生就会无憾吗?你喜欢那座皇宫?」李晔反问道。 嘉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觉得皇宫里的女人都太可怜了,一辈子关在高高的宫墙里,出不来。就算有这人世间至高的尊位还有荣华富贵,又如何呢?原来他不争,还有这层想法在里面。 李晔抱紧她,靠在她的头顶,说道:「昭昭,这世间有人追求权势地位,有人追求心中的自由。我很富有,对于我来说,你跟无忧便意味着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他等了半日,都不见怀里的人回应,抬起她的下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一笑,难得说几句情话,当事人却半点都没听见。她怀孕后变得很嗜睡,整天多半都在睡觉,今日因为顺娘回来,已经很精神了。 他俯身在她唇上一吻,辗转碾磨,似要把这几个强压的发泄一番。直到她不满地咕哝一声,他才放开,抱她起来。 转身时,看到无忧站在那里,胖乎乎的小手捂着眼睛。 「你怎么还没睡?」李晔走过去,低声问道。 无忧还捂着眼睛,噘着嘴说道:「我尿床了……不是故意看见你们在做羞羞的事情。父亲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你偷偷咬她的。」 李晔失笑,看着他说:「我先把你母亲送回去,然后再来帮你换褥子。」他往前走几步,无忧的小手却抓着他的衣摆问道:「父亲,什么叫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他居然听见了,还记得一字不差。 李晔抬头看了看星空:「那是种很美的感觉。等你长大以后,有了深爱的人,或许就会明白了。」 小无忧懵懵懂懂,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头。很多年以后,当他抬头看着相似的一片夜空时,忽然间就明白了父亲的话。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v番外二(1)[09.06] 【番外二】 元和年间,很多藩镇都向朝廷表示归降,由朝廷重新任命流官挟制。但也有几个藩镇例外,比如虞北玄下辖的淮西。 河朔三镇分崩瓦解,武宁节度使徐进端突然病逝,剩下的忠武节度使赶紧向朝廷进表表示忠心,一时之间,举国有能力与朝廷叫板的节度使,只剩下虞北玄还没有表态。 虞北玄坐在节度使府邸里,望着面前的舆图,谋士和亲信都坐在屋子里。一位谋士说道:「使君不得不放弃一些利益,接受朝廷指派的流官。您知道我们这位新天子的作风十分强硬,若不是当初宫变的时候,您倒戈相向,恐怕如今也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他说话比较直白,但也是事实。 虞北玄负手而立,没有应声。 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大概就是李晔了,懂得放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如当年的陶朱公一样,放舟五湖,逍遥自在,绝对到达了一种境界。可惜他是个俗人,他舍不下手中的权力,因此想与天子相争。 「你们认为,我该如何?」他问道。 「您应该向朝廷上表,主动表示愿意按时进献,然后接受朝廷委任的流官。其实只要将那流官好好收买一通,与现在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谋士建议道。 虞北玄这个人天生有反骨,他不喜欢被人强压着头做事。当初舒王逼宫的时候,拿他的老母亲威胁他,他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反心,后来不过是顺势而为。现在的天子与那个时候的舒王并无区别,所以他内心是不愿意臣服的。 「我好好想一想,你们先出去吧。」虞北玄沉声说道。 谋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使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能退了出去,留下常山和陈海两个人。 陈海几年前在蔡州受了一箭之后,右臂几乎废掉了,现在无法上战场,基本都是留在后方处理事情。他对虞北玄说:「您是不是担心,派流官只是天子的第一步,他最后的目的,还是要收归藩镇?」 毕竟自大乱以来,国力衰微,自元和帝登基以后,国家渐渐有中兴之象。加上崔时照等年轻官吏,都支持天子改革。所谓改革,首当其冲就是要拿藩镇下手。 「难道不是如此?」虞北玄反问道,「我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淮西,凭什么乖乖交到他手上?」 陈海和常山相互望了一眼,知道使君态度坚决,便没有再劝。 不久之后,虞北玄走出书房,来到花园里,看见母亲在教长平种花。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这种场景似曾相识。他曾经不止一次梦到一些零星的片段,只不过是在虞园,而陪在母亲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长平回头看到他,一下子跑了过来,笑盈盈的:「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忙完了?」 「今日是母亲生辰,早点结束来陪陪她。」虞北玄说道。 虞老夫人闻言一笑:「我有长平陪着就行了,你忙你的。倒是你们俩何时能给我添个孙子?」 长平听了有些脸红,目光期待地看着虞北玄,虞北玄的心里却仿佛堵住了一样。昨日的梦境里,那个他心爱的女人没有了孩子,他伤心欲绝,站在她亲手搭的葡萄架子底下,吹了一夜的冷风。 后来梦境支离破碎,他就醒来了,眼角竟然是湿的。那种心痛的感觉太过真实,他至今都忘不了。 虞北玄陪着母亲过了充实的生辰,家中虽不热闹,但也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轮番祝寿,还送了贺礼。下午还陪着老人家去茶楼看了百戏。 傍晚回来,虞北玄将自己关进书房,吩咐谁也不准打扰。 掌灯时分,他喝了一口水,望着空荡荡的奏书,怎么都无法提笔写出一个字。 「虞北玄。」耳边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他惊得四处张望,脊背阵阵发凉:「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有个影子似乎从窗纸上飘过,桌上的烛火晃了几下。虞北玄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下意识地起身开门出去。原本外面应该站着牙兵,可是此刻却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奇怪,明明是夏日,怎么会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的石灯前面,似乎有个影子,他迟疑了片刻走过去,叫道:「你是……嘉柔?」 那个人回过头来,明眸皓齿,只是浑身都有些虚化,不像是真实的人。她嘴角含笑:「是,但也不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愕地问道。他的府邸守卫重重,她怎么可能如入无人之境? 嘉柔淡淡一笑:「你心中不是在犹豫吗?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关于我们的前世,你和元和帝相斗的下场。」 虞北玄皱了皱眉头,前世……虞北玄觉得有些荒谬,前世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如果说人生生世世轮回,每一世都会是独立的,不会保留前世的记忆。 「我带你去看一看,也许你就有主意了。」嘉柔忽然往前飘过来,瞬间张开衣袖,强风袭来,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忽然之间,周围的时空好像都扭曲了,无数的声音如走马灯一样在耳畔闪过。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军营,有大大小小的营帐,还有巡逻的士兵。广袤的夜空之下,营帐里有千百盏灯火。 这是何处?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营地门口有人把守。他上前询问,那两个人却根本不理他,当他是空气一样。他觉得不对劲,又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肉身穿过他们,才发现自己宛若透明。 他心中大惊,他现在是人,还是魂魄? 无论他怎么样发声,怎么样做动作,周围的人都察觉不到他。短暂的惊慌过后,他很快镇定下来,难道这就是嘉柔说的,关于他前世的记忆?他带着好奇,走进了营地中,下意识地往最大的那个营帐走去。也许那里有他要的答案。 门口果然站着六个熟面孔的牙兵,常山走过来,在外面叫了一声,随后撩开帘子进去。 虞北玄也默然地跟了进去。 帐中的摆设十分简单,只有陈海在,还穿着虞北玄的衣裳。他们两个其实个头差不多,刚才虞北玄在外面,看到帐上的投影,还以为帐中的人是自己。 陈海面露焦急之色,望着常山:「怎么样?」 「找到了……可是……」常山说道。 陈海神色凝重:「可是什么?是死是活,你倒是说清楚!」 常山咬牙切齿道:「徐进端那厮好生狡猾!表面上是邀请使君共商大计,实际上早就归降了元和帝,要诱捕使君!使君带去的牙兵为了保护使君,全都战死了,我前去接应的时候,使君满身是血,拼着最后一口气问我,郡主在哪里。」 陈海一顿:「郡主……为了救老夫人被官兵抓走了,生死难料。而且现在隔着一条江就有朝廷的大军,由那个玉衡先生亲自坐镇。我怕使君受重伤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凭你我也不是玉衡的对手。至于郡主那里……」 「我们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明知道长安是个陷阱,不可以再派人去送死。使君醒来,要怪就怪我吧!」常山咬了咬牙说道。 然后两个人坐下来唉声叹气,长夜漫漫,他们的脸就像化不开的夜色一样。 v番外二(2)[09.06] 虞北玄虽然什么都记不得,有些话也没听明白,却莫名其妙地相信眼前的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原来前世他被徐进端算计过,还奄奄一息? 很快,光影转换,好像换到了一座宫殿。 宫殿当中立着的男人,一脸冷酷,英俊年轻,不是元和帝又是哪个?虞北玄心中一紧,想要行礼,这才记起元和帝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 晨光熹微,门外的宦官小跑进来,说道:「圣人,徐州的加急密报,玉衡先生离世了!」 那如冰山一样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元和帝伸手,宦官忙把奏报上交,他三两下拆开,看着奏报上所书。那是玉衡的亲笔信,信中将后续的事情都做了安排,派崔时照接任洛阳留守,只要不将他病逝的消息传扬出去,可暂时拖住淮西的大军,为朝廷征集粮草争取时间。 信的最后,玉衡说:「臣无怨言,只少小时定过一桩婚事,虽未有缘分成为夫妻,但与她的情分仍在。愿您看在臣追随多年的份上,饶她一命。臣感激不尽。」 元和帝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是啊,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母后对你的忌惮,心甘情愿地饮下那碗药,并且归隐山林。又在朕请你出山对付虞北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最后油尽灯枯而亡。朕明知道,却没有阻止这一切……是朕愧对于你。」 宦官可能不太知道他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刑部的大人问,那个女囚还是依期限行刑吗?」 元和帝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 虞北玄觉得,这个帝王真无情,那写信的人如此情真意切地恳求,他却还是要将那人处以极刑。所以,若是他忤逆天子,最后的下场,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几天之后,长安下了一场小雨。百姓听说很久不用的极刑要在东市刑场出现,纷纷赶来观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囚,毫无生气,反倒是那五匹要拉她的马,威风凛凛。 元和帝亲临,身旁的宦官跟那女囚说了一大通话,女囚终于有了反应,扬起面孔。竟然是嘉柔!朗朗乾坤,要对一个女子实施五马分尸之刑,实在太过残忍。虞北玄上前,想要救她,可是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就在天子下令行刑的时候,有人高声叫道:「且慢!」 捂着眼睛的百姓们纷纷看过去,只见一个非常俊秀的男子走到刑场之中,跪在元和帝面前。 元和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崔时照,你不是去洛阳了吗?怎么还在此处!你要抗旨不成?」 「这个是先帝留下的免死金牌,乃故人托付给臣的,要臣保木氏一命!金牌在此,如先帝亲临!」崔时照高高地举起一块金色的令牌,整个刑场的人都跪了下来,高呼万岁,只有元和帝僵立着。他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半晌,才叫人将犯人收押,命崔时照跟他回宫。 虞北玄跟着他们。 元和帝跟崔时照登上城楼,崔时照跪在那里说道:「臣有罪,请您责罚。」 元和帝望着远方,神色莫辨:「这金牌,是玉衡给你的?」 崔时照点了点头:「这金牌是先皇临终前交给他的,说以后若有事,可用此金牌保命。但他知道太后无法容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金牌拿出来。直到不久前,他临终前托人交给臣……请您饶木氏一命吧!」 「他算到了!算到朕恨透了虞北玄,恨透了这些跋扈自立的藩镇,一定要杀木氏,以儆效尤。」元和帝用力抓着城墙上的狮头说道,「可朕不知先皇竟留了这个给他,当初他完全可以给母后看……」 「臣深知您心中的抱负,还有一统江山的决心。但这绝不是靠杀一两个女人能够实现的。木氏是无辜的,她何罪之有?」崔时照恳切地说道,「徐进端重伤了虞北玄,淮西大军此刻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被朝廷攻破。您已经赢了,不如成全一个忠心为您的臣子,或说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最后的愿望,可以吗?」 元和帝没有说话,城楼上的劲风将他的袍带吹扬起来,似隔着山海一般遥远。 良久,当崔时照和虞北玄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慢慢地说道:「朕若不答应,你也会觉得心寒,是吗?子瞻,你要明白不是朕无情,朕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后才是朕自己。朕的确自私,但朕这肩上抗的是江山社稷,祖宗的百年基业,不能感情用事。朕不求天下人懂,但求无愧于心。」 崔时照握了握拳头,想要再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字。 虞北玄知道,身为臣子,不能去要求一个帝王的私情。这不仅是僭越,更是公私不分。虞北玄自认在元和帝这个位置上,也会去权衡那些利益轻重。要想当一个好的帝王,首先要学会的便是没有私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江山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人,只看到皇帝表面上的冷酷,却看不到他背后的挣扎。他不强,何以凝聚这广阔的山河,让百官俯首称臣? 「朕会赐木氏一杯毒酒。」元和帝说道。 虞北玄心中一紧,又听他说:「虞北玄再无活路。云南王府已经被吐蕃所灭,朕听闻云南王藏在蜀中,你将木氏送回他身边吧。」 崔时照愣了一下,随即匍匐在地:「臣叩谢天恩!」 元和帝走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这是朕最后一次妥协。从今以后,无论是谁,无论任何事,都再无法动摇朕的决定。望爱卿谨记。」说完之后,径自拂袖离去。 崔时照起身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您是念着旧情的,否则也不会等臣赶回来。您只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罢了。」 虞北玄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感慨。他向来自命不凡,可连玉衡和崔时照这样的人都甘心被元和帝驱使,他前世都争不过元和帝,这辈子居然还想翻盘? 简直痴人说梦。 「喂……你怎么睡着了?」有人在推他。 虞北玄猛然间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房里,长平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你闷在屋子里那么久,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写?」她指了指他桌上摊开的那个奏表,「他们要我来劝劝你。皇兄毕竟是天子,你执意跟他斗,不会有好下场的。」 虞北玄错愕,刚才的竟是梦境?那些前世种种,到底是真是假? 「不用劝了,我已经决定接受朝廷派遣的流官。」 长平喜道:「真的?常山和陈海还说,下午的时候,你的态度还很坚决呢。」 「我想通了。」虞北玄说道。 庄生梦蝶,连做梦之后的庄子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子。人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何必深究。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妖孽相公逗娘子》卷一 作者:夏初 02、《妖孽相公逗娘子》卷二 作者:夏初 03、《妖孽相公逗娘子》卷三 作者:夏初 04、《妖孽相公逗娘子》卷四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