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迹三朝》 楔子 秀坤宫。 陈仑瘫在地上,隐约能够感受到,随着鲜血从心口处的汩汩流出,三魂七魄似乎也开始一寸一寸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渐渐抽离。 痛,当然是痛。但他眼中弥漫的,更多的却是茫然。 展梦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中那把刚从对方体内抽出来,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往下滴着血的匕首,长长出了口气。像是从某种长期的压抑中挣脱出来,整个人都变的轻松起来。 不理会对方满眼的质问,展梦抱起双膝,自顾自忆起了当年。 “那****凤袍加身,乘轿入正阳门,一路至太和殿前受百官朝拜,在外人眼里是何等的风光荣耀。从此这冰冷的深宫啊,一困,就把我困住了十二年。” 陈仑愣了愣,跟着明白了什么,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躺了下去。虚弱地望着上方,眼中闪过一丝凄苦。 “是啊,十二年。我以为只要将你留在身边,真心相待,便是一座冰山也该慢慢融化了吧。” “真心?” 展梦秀眉微挑,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则是嘲讽。 “那是什么我真不懂,我只看到我自己的心被你用一道执意宣我入宫的圣旨生生剁碎,昨日更是随着我心上人的骨灰含恨入殓,化作一抔黄土,长眠于地下了。” 陈仑努力集中了一下已经有些涣散的心神,不可置信地看她,却对上她满眼的怨毒。忍不住摇头,心中有不甘,有挣扎,终究化作了他一直以为在他杀伐果决的人生里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自我怀疑。 “难道真的,是朕做错了么。” 展梦冷笑不语。 “皇上,您要的……” 贴身伺候的大太监拎个食盒,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历经沧桑的一张脸上,褶子里的笑容根本来不及收敛,便被这一副骇人的场景,扭曲成了说不出的狰狞。 哐啷一声,食盒落地。 洒出来一些皇后平常爱吃的点心,是皇上方才专门令御膳房备下的。然后连瓷器碎掉的声音,都平白多出了几分哀婉。太监此时无暇低头顾上一眼,只想快点搬开灌铅的双腿,撒开了往外跑。 “向诚!” 陈仑祭出一个帝王全部的威严,押上最后一丝力气,对应声顿了一下的大太监交代:“传朕口谕,朕身后,任何人,不得为难皇后,及其族人!” 说着,最后一眼看向展梦。 也许应该感谢上苍眷顾,那清雅无暇的面庞,依旧是自己年少时最钟爱的模样。 十二年,便是错,也值了吧。 展梦脸色一片木然。 大太监终究跑出去告状了。 皇后,杀了皇上。 太后跌跌撞撞冲进大殿看一眼,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指着展梦开始骂,边哭边骂,困晕过去就有现成的御医,救醒了接着哭,接着骂。 妃嫔们含泪给她扣上一个红颜祸水的帽子,理应千刀万剐。 皇子公主、文武百官闻讯而来,连同宫女太监们,里里外外哭成一片。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只是在这混乱当中,展梦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直到她拿起匕首,在众人的猝不及防中刺进自己心口是,嘴角才终于浮现一抹平和的笑。 众人在惊恐中,隐约听见他轻声呢喃: “浮生,我来了。” * 浮生一世一沉沦, 抽刀斩梦断前尘; 饮尽纷纭身后事, 醉笑付予说书人。 第一章 前尘 腊月京郊,一场大雪将寻静庵里的红梅衬托的格外明艳。 江灵兮闲来无事,坐在屋门外的台阶上,托着下巴发呆。须臾,小姑子如意打了帘子出来,絮叨着“当心身子,仔细着凉”之类的,给她披了条大氅。挨着她坐下,问:“姑娘喜欢红梅?” 江灵兮转过脸去看她,想想,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如意眨眼,望着院子角落里的红梅有些意外:“不喜欢啊?那我见你一直盯着看。” 江灵兮低头,敛尽眸底的一丝落寞。不是不喜欢,只能说,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在一座生活节奏说不上快,也绝对不会很慢的小城工作七年,朝九晚五,规律到近乎死板的步调足以令她由习惯转为麻木,早就忘记了要去聆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特别执着抑或排斥于某件事物了吧。喜欢或者不喜欢?概念里应该是小孩子才会谈及的东西,成年人终日奔波忙于生存,就算你可以略奢侈地抽出时间去思考,鬼才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关心你的感受咧。 当有一天,你终于发现你的喜欢或者不喜欢,被生存这项重任反衬的格外渺小,有一个叫“现实”的魔鬼逼的你不得不频频向其低头,那些本意上甘不甘心去接受的,到最后都要感恩戴德地乖乖接受,你就不会再傻兮兮地在这方面浪费生命了。 姑且将全部的责任都推给大环境的浮躁吧,人们没有心情去关心一朵花儿的花期和颜色,没有时间去记住一只鸟儿的模样和叫声,他们无法完整地画出一片雪花的形状,也不能果断地说出一些常见的昆虫到底长了几条腿。 行色匆匆或者庸庸碌碌,长辈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同样的一条路摆在了年轻人面前,除了循着他们的步伐继续走下去,似乎别无选择。作为同龄人中并不显山露水的一员,江灵兮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一朝跳出这个圈子,突然被问及喜不喜欢,才觉得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刺痛了一下。 人说现代人大多“三十而死,七十而埋”,好在她比较省心,三十而死,三十就埋了,省去了之后四十年的行尸走肉生活所需耗费的社会资源,也算积福于人类吧。虽然死因是烂大街的现代病——淋巴癌——到底没翻出什么新意来。 硬要说她曾为自己静如死水的人生费心争取过什么,那也是在死后,在判官乍见她的那一刹那,所流露出的那些极力压制的疑惑里,江灵兮突然福至心灵,仰脸质问他:“喂,你手下是不是抓错人啦?!” 话音落地,在实诚全写到脸上的判官盯着她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里,江灵兮确定了自己的试探。回想自己平淡无奇的一生,临了临了居然能摊上这么个大乌龙,当下激动不能自已。 “那个,冷静……” 阴间大概也遵循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那判官看她实在激动,自己任职以来也着实极少碰上这么大的失误,一时也顾不上追究手下的责任,只能先行安抚。把生死簿递到她面前好声道:“你看,本来你得了这个病,只不过,暂时不知是什么原因,提前了半年。” 江灵兮眯着眼斜他:“意思,我早晚该死,不差这半年呗?!” 判官连忙摆手,“不不,你放心,我们定会调查清楚。” “然后呢?”江灵兮突然来了精神,“送我回去?!” 人只有死过一次,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对活着的执念有多大。 虽然只剩半年时间,还是能做一些事的,哪怕只是多陪陪家人,或出去走走,关心一下粮食和蔬菜,也算给自己囫囵的一生补个不太工整的句号吧,总比这样潦草结束强。对了,这算他们工作失误,自己态度若强硬些,说不定能多饶些日子呢。 这边沉浸在对美好余生的规划中,一路押她过来的两个手下却面露难色,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凑过来,与判官耳语几句。 后者转而神色复杂地看向江灵兮,半晌,支吾道:“内什么,肉身,已经火化了。” 眼看江灵兮要炸,刚刚与判官耳语的那位手下无奈耸肩,“没办法,这一路上堵成狗,耽误了。” 另一个见她仍要发作,冷飕飕补刀:“这个真不全怨我们,你们那个时空来的,就数疾病、意外、过劳死这几条通道上人多,不信你去殉情那道看看,冷清出个鬼来。” 江灵兮哭笑不得:“还得怨我自己狗带的方式不对呗?!” 见那判官支支吾吾的,便有些不耐烦,“你们这算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外加推脱责任,我不跟你们说,阎王在哪?带我去见他!” 判官扶额,这算应急类突发事件了,****隐患满级。连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解决呢?” 江灵兮咬牙,“我现在只想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砍死你们。” …… 闹来闹去,判官为保乌纱帽,只好剑走偏锋,现去关系好的同事所掌管的平行时空给她借了一副肉身,也就是她现在的本尊——东明朝从三品京官,光禄寺卿江麓嫡出的小女儿,江林熙。 东明朝,根据地府的资料记载,是主时空里陈友谅战死后所生的一个分支。当年陈友谅率六十万水军进攻朱元璋,于鄱阳湖大败,正统的历史记载中,其本人是在此次突围时中流箭而死,却不知是怎样一种机缘巧合,竟让他带着残部来到了平行时空里,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陈氏帝国。至先帝陈仑手中,已经传承了小一百年儿,陈仑是东明朝第四位皇帝。 这也是江灵兮愿意穿过来的原因,陈友谅在她的概念里也算一代枭雄,最后与朱元璋,也只能说成王败寇吧。还挺好奇以他的才能,若当了皇帝,这天下能被他和他的子孙治理成什么样。 这种事在地府倒也有过先例,大家心照不宣,走起程序来都是轻车熟路。不过到底是属于违规操作了,稳妥起见,判官以保留她前世及新肉身本尊的全部记忆为条件,命她喝下改良版的忘川水,将她在地府经历的这一段小插曲从记忆中完全抹掉。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再次证明,这帮废柴办起事来就容易翻着花样儿坑爹。不知那改良版的忘川水在调配过程中又出了什么岔子,江灵兮重生后偏就好死不死地对地府那段经历记忆犹新,反而是新肉身本尊的记忆,她再怎么努力梳理,得到的也只是一些不连贯的琐碎片段而已。 好在前世记忆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使得秦相知想再死一次,回地府剁了判官的执念略有削减。 …… 如意见她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出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天儿冷的,别是给冻上了。” 江灵兮回过神来对她笑笑,犹豫了一下,终是试探着开口:“如意啊,那展家……” 小姑子一听“展家”二字,立马板起脸来,不悦道:“姑娘搭眼看着是个通透的,怎么行起事来却是如此冥顽不灵呢?有些事就是天意,忘干净了倒好,也不该再提!” 说着起身,撂下一脸无奈的江灵兮,气呼呼地回了屋。 晌午用饭时,如意端着盘子到江灵兮旁边坐下,一扯她的袖子,悄声道:“方才,是我太急躁了些。” 江灵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自打借了江林熙的身体,在这寻静庵里休养的大半年里,每每提及展家,如意都是这幅激烈反应。 其实江灵兮琢磨着,这小姑子对她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她也是从判官那里得知,正牌的江家小姐是被父亲棒打鸳鸯后殉情的。本来江林熙在这个时空里的存在就到此为止了,江灵兮重生过来,原则上会打乱固有的节奏。不过好巧不巧,东明朝所在的这个时空,自展皇后行刺先帝,贵妃周氏与丞相李盈勾结,胁百官废掉太子,拥周氏之子、先帝之七子,年仅十岁的陈素登基为傀儡皇帝之后,整个时空照比预先的规划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也就是说,江灵兮这次来其实带着任务的,就是给地府那帮废柴收拾烂摊子,做苦工,修补bug。至于具体细节,判官也没多剧透,就让她吃好喝好,有关部门会派专人跟进,使她在这个时空未来的走势回归中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这使得江灵兮一度怀疑判官只是随口扯个幌子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已,毕竟以她那点能力,除非给开个人神共愤级别的惊天大外挂,否则也没可能作为时空将倾之际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 说回江林熙本身,倘若没有展皇后那神来的一刀行刺先帝,一切正常的话,她应该在去年就接了选秀女的帖子。可如今,陈素这皇位来的本就不够名正言顺,自然要做足孝子的架势,加之本身年纪小,周氏出于某些层面的考虑,便令他为先帝守孝三年,选秀女这事儿就算耽搁下了。 夜长未免梦多,那展家公子,就是这漫漫长夜里的一个意外。 本来朝局不稳,再说江麓嫡出的大女儿当初分给前太子也曾风光一时,却随着前太子被废而沉入谷底,诸般落差导致他对选秀女这事儿也有些心灰意冷,且不忍心硬耽误闺女三年。换做别人家,虽不甚合乎礼法,若真是门当户对的他也就顺了女儿的意思,可对方偏偏是展家。 虽然,一方面尊先帝遗嘱,加之展皇后本身无子,过继的前太子也被废了,暂时再也没人顾得上展家,可到底担着个弑君的名声,注定是要没落的。为了江家的前景着想,江麓也不可能任由女儿胡闹。 棒打鸳鸯,多么烂俗的戏码。展家公子不堪江麓当面一番折辱,悬梁。江林熙随之投河。 江灵兮从本尊的生死簿上看到这些的时候,简直怀疑这陈氏皇族的男丁是祖传的命中带绿,展皇后算是比较犀利的,被先帝强行拆散后忍辱偷生十二年,终于在心上人入土后选择与先帝同归于尽。江林熙比她命苦,是被自己亲爹拆散的,只能拿自己出气了。 “不过,你也别嫌我絮叨,这回你大难不死,后面是有大福要享的。至于那边……如今人都没了,若依着我,也该撒手了,不是你的错,犯不着紧耗在上面没个了局,大家都不消停。” 如意说着摇摇头,叹气:“按理,这话是不该我说,可我为的谁呢?还不是念着你一向待我不错……” 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江灵兮赶忙打断:“你待我的心,我也是看的清的。” 小姑子面露欣慰,又想起什么,拍拍脑袋道:“对了,昨儿下午你们府上来信儿,问你休养的怎样了,若大好了,便择日遣人过来将你接回去。” 江灵兮听了,心下咯噔一声,险些将手边的菜盘子打翻。 如意抿嘴,咽下心里的不舍,敛眸道:“回去,我就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可得好好的。” 第二章 遇袭 腊月二十二,江府到寻静庵接人。 江灵兮头天下午便得了信儿,着手收拾东西。今起用过早饭,下了早课就顺便与大家告别。 当初本尊投河,虽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其后却接连高烧不退,江灵兮估摸着,多半是自己的魂魄与本尊的肉身在磨合期内发生的排异反应,也没当个事儿。不过大夫既然诊断为寒气侵体,须到寻静庵内的药泉浸泡疗养方可痊愈,她也乐得收拾东西暂时远离那位见了她就只会怒其不争便宜老爹,只会唉声叹气的便宜老娘,以及只会尖酸讥讽的便宜小妈——姨娘何氏。 毕竟是带着错,江麓本身也有让她吃些苦头的意思,便采纳了何姨娘的建议,为使其静心反省,连个使唤丫头都没让带过来。这段时间,也多亏了寻静庵上下对她的悉心照顾,一路相处下来,大家对她也有了感情,只是出家人心性冷清,面上不好太过流露。 清瑶师父招她到跟前给搭了下脉,微微颔首,又叮嘱道:“体内的寒气虽去尽了,可这冬季里湿气重,为免反复,你回去还要悉心调理,切不可疏忽大意。” 江灵兮点头道谢,清瑶师父又叫人去拿了自己昨儿连夜配好的几服药来给她,告知用量,叮嘱她按时服用。 小姑子如意送她出了寻静庵的大门,见迎上来的却只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下还有些不信,左近望望确无他人,便有些不忿,皱眉道:“怎么就你自己上来了?你是你们府里的管家?” 那汉子憨厚一笑,摆手道:“小的只是府上的一个车夫。” 见如意面色不善,连忙转向江灵兮,“小姐房里的心梅也来了,只是她身子弱,走不惯这山路,在山下等着呢。” 这样的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如意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忍不住替江灵兮抱怨几句。“你们江府的规矩还真是听着都好新鲜,一个使唤丫头,倒比小姐还金贵。” 江灵兮记得这车夫是江夫人凌氏这边的,不欲多加为难,便随口问道:“心梅跟来的,不是称杨或者称柳么?” 本尊身边的使唤丫头分四等,按“称心如意”来排,称字辈的一等丫头两个,称杨、称柳是惯于贴身照顾的,当初江府不让跟来,她俩还急的哭了好长时间。心字辈的四个“梅兰竹菊”,江灵兮在本尊的记忆库里找不到特别深刻的印象,如今府里来接人,却只派其中一个跟来,不用细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了。 果然,那车夫也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这一向夫人身上不爽利,府里一切事宜都由何姨娘安排,赶着明儿扫尘节,何姨娘硬说府里人手紧,杨、柳二位手里都分派了任务,抽不开身才叫心梅跟来的,说不得要委屈姑娘一二。” 顿一顿又道:“不过临行前夫人仔细关照过了,小的定会竭力照顾姑娘周全。” 江灵兮原本也只是想到了就随口一问,并非真正在乎这些大户人家的繁文缛节,见这车夫还算客气,便拦下正要上前替她分辨的如意,与她道别。 如意心下似乎揣着什么犹疑,凝眉思忖了片刻,瞪道:“你自己这么下去像个什么样?我送你!” 江灵兮一愣,才想到以江家小姐的身份独自跟个车夫下山确实多有不便,也就接受了小姑子的好意,挽起她的胳膊,示意那车夫前头开道。 如意却突然迟疑了一下,望着山下的方向思忖片刻,终觉着不妥,便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们小姐留念的,这一时匆忙却给忘了,你先往下走着,我带她回去取了就来。” 那车夫只想着她是为了避嫌,倒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多说,拎起江灵兮跟前的两大包衣物行李便兀自往下走了。 江灵兮存着和车夫一样的心思,只当如意所说的不过是个借口。谁知如意拉着她,既不是原地等候,也不是返身折回,而是绕过寻静庵往上走,径直奔着景阳观去的,倒让她有些意外。难不成她说要送的东西,竟在景阳观里? 不过如意所思向来周全,不是那跳脱任性之人,她要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江灵兮也不多问。 至观门前,如意得了守门小道童的通报,让江灵兮在外稍等,自己进去片刻复又出来,倒没拿着什么要送的东西,却像放下了什么包袱似的,拉起江灵兮,一脸轻松道:“走吧!” 二人到山脚下一番惜别,江灵兮上了马车,起先还与一旁的心梅随口闲聊几句,可那丫头总是唯唯诺诺的,也套不出什么话来,甚是无趣。便闭了嘴,兀自靠着车厢想些心事。 车子在上官道之前要穿过一片树林,小道隐于其中,两边都是望不尽的树木,春夏赏来倒不失一副翠色茵茵的好景,或秋季经过,也能体验一番“飕飕不觉声,悠悠落叶舞”之诗境。只是这冬季里树叶早已落尽,秦相知掀开帘子随意向外望了几眼,入眼却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未免就有些冷清。 倒是未化尽的积雪,连同覆于其下的枯叶被车轮碾压,发出的咯吱声响,细细听来也算得一段旋律。正待放下帘子,这旋律却被隐于林间的另一种窸窣声突然打乱,平添一股寒气袭来! 江灵兮心下一紧,车夫显然也发现了不妥,将将勒马,道旁林中便飞奔出来一个黑衣人,手持长剑冲至车前。 车夫正要开口,黑衣人却完全不给机会,纵身越起,一脚将他踢下马去。 车夫大惊,欲要起身反抗,却被对方三下五除二打的站都站不起来。情急之下一手伸向马车,喊道:“心梅,护住姑娘……” 心里却明白,自己都挡不住的剑客,心梅一个弱质女流又如何有反抗的余地。 黑衣人冷哼一声跳上马车,一剑划破前面的帘子,跟着剑锋一转,直指江灵兮! 江灵兮一呆之下未及反应,倒是心梅“啊”的一声惊叫,本能地扑过来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长剑刺入右肩,下一秒衣服上便晕开了刺目的鲜红。 黑衣人一剑未中目标,果断抽出,却不及再次刺向江灵兮,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脚踢在腰上,登时失去平衡。他到底是有功夫底子,纵使意外突发,虽自暗暗吃惊,落地却并未如车夫那般狼狈,而是及时将长剑刺入土中,单膝跪地撑住了身形。 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这姿势还是蛮帅气的。只不过江灵兮的注意力全在心梅的伤口上,根本无暇欣赏。而那道白影则有些生气:“还有人敢在小爷面前摆造型?!” 江灵兮一听这声音便认出是景阳观主萧崇山的小徒弟,不禁又惊又喜,“白峥?!” 回答她的却是一声双剑碰撞,一黑一白紧接着缠斗在了一起。江灵兮从包袱里翻出干净的棉布替心梅包扎伤口,又忍不住关心起外面的战局。 白峥今年不过十二三岁,黑衣人却显然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杀手,招式凌厉狠辣,起先她还有些替白峥担心。几个回合看下来,却发现白峥仗着自己身形敏捷,似乎在有意地频繁变换剑式,黑衣人摸不清他的打法,避不住就有些着急,越急越乱,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刺出去的每一剑都像刺进了一个预先设好的圈套里,要么被原封不动弹回来,要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易化解了去。 再加上白峥嘴上不饶人,见对方落了下风,未免得意起来,边战边说些“太慢了太慢了”、“内力不纯,果然会影响后期精进啊”之类的,像感慨,更是挑衅。物理和精神的双重攻击之下,黑衣人越发心浮气躁起来。 江灵兮放下心来,接下来无非是黑衣人被白峥耍的团团转,根本无暇分神顾及她这个真正的目标。看白峥的样子还乐此不疲,便忍不住开口道:“白少侠,收了神通吧!我们这还伤了两个人,着急回去医治呢。” 白峥听了虽不乐意,也不得不收了招式,一脚将黑衣人踹出去五六米远,意犹未尽地收剑入鞘。 黑衣人哪敢耽搁?落荒而逃。 江灵兮下了马车,正要与白峥打招呼,却见他挺直身板,于数步外负手而立,一袭白衣迎风飘摆,兀自沉吟道:“这个小如意,果然思虑周全。” 江灵兮忍不住七百二十度后空翻白眼儿,这孩子,又开始装深沉凹造型了,忍不住吐槽:“如意比你还大一岁呢好不?” “嘶——”白峥不满地瞪她,“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没礼貌,小爷刚刚可是救了你一命!” 江灵兮皮笑肉不笑地咧嘴,哼道:“多谢白少侠,白少侠最棒!” 白峥果然绷不住,欣慰点头,“好说好说。如意的眼光也是很不错的嘛,知道找我帮忙,我的繁花似锦变幻莫测,正是这种笨蛋单一打法的克星,哇咔咔……” 繁花似锦…… 要是萧崇山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弟把他独创的重山剑法承袭的面目全非,还取了个这么娘气的别名,非把他逐出师门不可。江灵兮张了张嘴,正要吐槽,忽见树林中黑影一闪,紧跟着一枚袖箭直冲白峥后心飞来,话到嘴边连忙改口:“小心!” 白峥与她对面站着,只是背对着袖箭的来势略一闪身,跟着伸手,随意往空中一抓,便将那根来势汹汹的袖箭抓在手中,像中学生习惯性的转笔一样,递到指尖上把玩起来。格外傲娇道:“哼,这点小伎俩还不至于给小爷看进眼里。” 说话间,转身朝袖箭射出的源头奔去。接着,又是一道疾风擦身而过,白峥暗叫不好。方知刚刚一箭不过虚晃一招,要的就是将他引开,对方真正的目标,还是江灵兮。 只是他与江灵兮之间已有一段距离,此时反应过来,袖箭早已脱离他所能掌控的范围,直奔江灵兮而去! 第三章 回府 “卑鄙!” 白峥返身试图补救,奈何黑衣人杀意坚定,这一箭的速度远非作为诱饵的上一箭所能比。 江灵兮拖着堪堪渡过磨合期的肉身,即便脑子反应再机敏,身体也跟不上节奏,想躲开这一箭谈何容易。更糟糕的是对方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接连两道袖箭紧随其后,早就算准了她可能进行的走位,几乎封住了供她躲避的一切空间! 她又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倘若试图躲避,一箭不中要害,对方想来也必有后手跟上,同样是个死,无非又多了一重痛苦……千钧一发之际又岂容得仔细盘算,江灵兮心念翻转之间,冰冷的箭头裹着凌厉的风声,丝毫没有减慢。 饶是死过一次的人,如此近距离的再次面对死神,也仍然紧张到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江灵兮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嘭”的一声,金属碰撞、摩擦,几乎要迸出火星的声音,平时听起来必觉刺耳,对此时的江灵兮来说,却宛若天籁。 袖箭落地,林中传出的格斗声方被凸显出来。一切进行的很快,等江灵兮缓过劲来,追着白峥赶过去时,黑衣人早已变成一副没有气息的尸体。 江灵兮与白峥面面相觑,四下再找不出她俩之外的第三个活人。 “你找的帮手?”江灵兮先开口打破沉默。 白峥一脸迷茫,可以看出刚刚的生死瞬间对他震动不小,稳了稳心神方摇头道:“也许是你们府上安排的人手暗中保护。” 江灵兮苦笑,理论上江府是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安排,可如今府上“人手紧”,连个一等丫头都抽不出来,哪还有闲心给她安排什么暗中保护。 白峥蹲下查看一番,黑衣人身上并未见血,被人拧断脖子致死,全凭近身格斗的力量,看不出门路。 两人又返回袖箭掉落的地方,江灵兮拾起刚刚救下自己的那枚飞镖,很普通的样子,连个logo都没打。 “算了,那人出手后立即隐身,想来无意暴露身份。” 白峥摇头,视线从飞镖上移开,才注意到江灵兮心口处的外衣上开了一道口子。 江灵兮低头查看,也是惊骇不已。那袖箭,竟是擦着自己心口被飞镖弹开的。人命关天的事情上,隐在暗处的那人竟还有心炫技,是胸有成竹,还是根本没把她的小命当一回事,又或者是决定出手前曾经过一番短暂的犹疑? 会是谁呢?江灵兮的记忆库中暂时搜不到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人。 “这也怪我江湖经验不足,以为只是普通劫匪看中你江家小姐的身份,大意了。”白峥说起来还有些后怕。跟着叹道:“万幸你没事,否则小如意可饶不了我。” 说到如意,江灵兮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难猜到他的心思,便笑道:“那你只和她说我没事就行了,个中细节适当省略,免得她担心。” 白峥又是何等机灵,一下领会了她的意思,颇有些感动地一语双关:“你这个小姑娘很懂事,很够意思!” 跟着又有些不解,对着江灵兮上下打量片刻,“说起来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有什么地方,值得什么人专门******解决呢?” 江灵兮摊手,表示她也很想知道。 询问了车夫,得知他伤的并不重,可以继续赶路,江灵兮便重新回到马车里,透过窗户与白峥告别。 白峥再也不敢大意,暗中护送马车进城,直到城西的江府附近都无意外发生,才放心离去。 江灵兮回府后顾不得去给长辈请安,命人先请大夫为心梅处理伤口。杨、柳二人做着何姨娘分派的任务,本就心不在焉的,得了消息赶忙回到卿芳阁,进屋便双双跪到江灵兮跟前,梨花带雨地请罪,“是奴婢们无能,令姑娘受惊了。” 江灵兮哪受得了这种场面,连忙扶起来,两人又争先恐后地上来检查,江灵兮有些无奈,摆手道:“伤的不是我,心梅替我挡了一剑。” 三人视线齐齐落到心梅身上,见她只是怔怔坐在那里,魂不守舍的,大夫上药时也不喊疼,也没听见她们说话的样子。江灵兮叹一声,待伤口包扎完毕,便对称杨道:“想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你扶她到里间歇着去吧。” 称杨柳随江灵兮进了卧房,伺候她换身衣服,倒杯热茶给她压惊。本该细问她如今身体如何,在寻静庵修养这一段时间都吃了那些苦,可一想路上到出了这么大的事,终有些惶惶不安,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展家人不甘心……” 江灵兮倒是顺着她的话头仔细想了想,摇头,“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示意称柳离得近些,又附上去耳语几句。称柳强忍着震惊看看江灵兮,细一琢磨,又有些气愤,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坚定道:“奴婢记下了。” …… 江夫人抱恙在身,江灵兮回府时她正服了药睡下,贴身服侍她的福婶儿得了消息也是吓得不轻,在主子床前来回转了几圈,终不忍心叫醒,便自作主张地暂隐下了。 此时江夫人起身,靠着枕头勉强用了几口药膳,方在福婶儿吞吞吐吐的汇报中惊闻女儿回来路上差点儿丢了小命,当下气血上涌,竟把刚吃下去的又尽数吐了出来。顾不得身子虚弱,便要穿衣下床去看女儿。福婶儿哪里肯由得她,连忙按下了,一边叫人赶紧去卿芳阁传话。 江灵兮的卿芳阁本是从江夫人的清雅居里单划出来的一个小院儿,消息传的倒快,一听那边的情况,赶忙带着称杨过去请安。 路上,江灵兮的心绪难免有些复杂,一方面感念江夫人对女儿的爱重,从本尊并不完整的记忆库里也可知她们母女情深,只可惜真正的江林熙已随心上人去了,她这个冒牌货占着本尊的恩宠,也不知真正能替她尽上几分孝心。 门外便听见江夫人虚弱的坚持以及福婶儿极力的安抚声,称杨掀开帘子,江灵兮快步走到里屋,只见江夫人已经下地,两手抓着福婶儿的胳膊,执意要将她推开。 她妆容不整,气息不稳,面色苍白,比江灵兮在这个时空里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那个泪眼婆娑的中年妇人更加憔悴了几分。江灵兮鼻子一酸,连忙上去扶住。 江夫人见了女儿先是一愣,接着推开福婶儿,抓过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确认无碍后竟是怔怔的,一下子瘫坐在床上掉起泪来。江灵兮慌的连称不孝,按记忆中的样子行了请安礼,一边着宽慰的话一边将母亲扶到床上半躺着,重新盖好被子。 “怎么好端端的……”江夫人终究不安心,拉着女儿道:“我的儿,你和娘说句实话,是不是在外面惹上什么了?” 对于这次的“意外”,江灵兮心中尚且存疑,未证实前也不好贸然说出来令她徒增焦虑,只能十分肯定地告诉她自己在外面一向安稳,叫她安心,反正已经平安回来了,大不了以后少出门就是了。 江夫人想想,叹道:“是啊,平安回来就好。只是我这一向身上总好不利索,很少能去看你,令你受苦了。” 江灵兮忙摇头,“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是女儿不懂事,叫您担心了。” 随口的一句客气话,听在江夫人耳中又是另一层意思。江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思忖片刻,又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些,叹息道:“说起这个,我免不了又要多劝你几句,我的傻孩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大姐已经那样了,你就算为了娘想想,也别……别再做傻事了。” 思及此前种种,又是后怕又是心酸,说到后面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江灵兮着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说起来,也许出于本尊在极度痛苦下的自我保护,江灵兮醒来后对殉情这一段反而没太深刻的印象,甚至对那展家公子,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竟像是本尊刻意要将这段记忆封存一样。 江夫人说的伤心,而江灵兮无法代入本尊的情境,只好反过来拍拍她的手,“放心吧,经历过一次的人,比谁都想好好活下去。” 说着,竟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冷哼,眸底也闪过几丝狠辣,“便是谁盼着我死,我也是不答应的!” 她这句话声音不高,江夫人经过刚刚一番折腾,精力已有些不济,因此听的并不真切。既见女儿无碍,又得了表态,一时放松下来,只觉得眼皮发沉,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江灵兮扶她躺好,闲聊几句,江夫人心中虽然不舍,可也知女儿一路劳顿,便摆手道:“你先回去歇会儿吧,等你你父亲回来便去请安,不必再过来。” 江灵兮坚持守到她睡着后,叮嘱福婶儿好生照顾才离开。 江麓忙着明日扫尘节的宫中筵席事宜,至晚方归,听闻女儿路上遇险也是吃了一惊,倒是比江夫人沉得住气,既说并未受伤,谅下人们也不敢对他有所隐瞒,便传话过去让女儿好生歇着,不必过来请安。 第四章 谋断 江灵兮得了口信儿,虽没跟她这个便宜老爹客气,却也没那么听话地好生歇着。她从清雅居回来已经和衣歪了一会儿,此时斜靠在外间的小榻上,听着裹了一身寒气冲进来的称柳汇报道:“姑娘料的没错,果然出门就奔着琳琅苑去了。” 嗯一声,沉吟片刻,盯着不远处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就再没别的动静。 倒是称柳不忿,忍住不啐道:“这贱蹄子,当初就该撵了她才干净!奴婢明儿便去和于婆婆打声招呼,将她打发了。” 江灵兮却摇了摇头,冷笑道:“不急,谁知那边还有什么后手呢,这时候打发了岂不打草惊蛇?” 称柳见她面色阴郁,心知是下定决心要与何氏彻底决裂了。想想,又有些不解道:“那何氏……平日里小打小闹的也就罢了,总是夫人宽厚不与计较,谁想竟是如此歹毒,向来姑娘与她并无过结,又何至于她如此处心积虑地地要置姑娘于死地呢?” 江灵兮哼一声,“大约我德行有失,令她忍不住想替老爷清理门户吧。” 称柳当即梗了下,心知她这话说的十分没有道理。江家姑娘是与展家公子有过牵扯,可那都是私下进行的,即便是后来展家公子悬梁,江麓也及时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迅速将事态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个中细节何氏未必就都清楚。再说老爷已经下了封口令,谅她何氏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儿翻到明面上来,作为借口置姑娘于死地吧? 只是涉及展家,称柳也不好多言,便转了话头问:“那心梅……?” 江灵兮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也不是近身伺候的,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吧,不过吃穿用度凡经她手的,你和称柳多上点心就是了。” 称柳点头应下,转而又觉得不妥,试探道:“这事儿,就先别让称杨知道了吧?” 倒不是怀疑称杨的忠诚度,只是这丫头急脾气,当初那事儿就差点要把心梅撕了,一旦得知这丫头对主子有了杀心,保不齐又会做出什么来,未免与姑娘不愿打草惊蛇的初衷有悖。 江灵兮才想起称杨刚刚就被称柳打发去取什么东西了,也不难理解她的意思,便点头道:“还是你思虑周全,只是如此,便只能你一个人辛苦些了。” 说着起身,顺手在称柳胳膊上拍了拍,进屋换衣服去了。 夜幕四合,整个江府大面上看起来一片平静,只是在个别地方,还暗中涌动着一股被极力压制的旋流。 琳琅苑中,何氏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瞪着低眉顺眼站在自己跟前的小丫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说那丫头毫发无损,我们的人却被一个小道士给就地解决了?!” 其实下午听说江灵兮回了府,她便知道计划“又”破产了,只是此时听心梅当面说出来,恼怒之余又多了一层心惊。 “那人先与小道士纠缠不过,便欲躲起来暗中偷袭,原本是有机会得手的,谁想突然又冒出个人来……” 何氏听着心梅复述当时的情况,虽仍然感到意外,倒是对这个黄雀在后的设定比较容易接受了,稳了稳心绪道:“这倒是我们太托大了,谁想她一个小丫头,请动一个景阳观的小道士暗中护送也就罢了,竟还带着同伙。” “也许不是一起的”,心梅仔细回想着,“听他们的说法,倒像事先也不知道那人的存在,只是奴婢当时在马车里,看的不甚真切。” 何氏哪有心情在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计较,总之行动失败了,她很烦躁。 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她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定不能让江林熙再活着回来的,不是没预留过意外的发生,也留了后手,便眨眼看看心梅,“那药呢?” 后者将头埋的更低了,“大抵是受了惊吓,即便奴婢以受伤不适为由下车到茶寮歇息,她也滴水未进,回府后便被称杨称柳围着,奴婢……” 见何氏脸色越发沉了下来,连忙将“没有机会”四个字吞回去,改口道:“奴婢办事不力。” 何氏瞪她一眼,“你的确办事不力,上回投河,就不该让她再活过来!” “奴婢也没想到……”心梅咬着下嘴唇,本想为自己申辩几句,可转念想想,其实何氏应该知道自己对江林熙的恨当不会比她少,便下定决心道:“此次不成,奴婢会再找机会的。”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 谁知江林熙什么时候就想起自己曾经撞破过她的隐秘呢?!甚至上回试探,何氏都拿不准那丫头是真把过往种种落在鬼门关了,还是已然察觉异样,为保命而故意装傻。 话说一半方觉不妥,好歹忍住了,又有些颓然地改了口风道:“凌氏到底信不过我,这回坚持派她自己的车夫过去,否则也不至于你到后面都没机会下手。” 说着又猛然看了心梅一眼,“那丫头没对你起疑吧?” 心梅一手下意识地往伤口处伸了伸,未及碰到,又疼的连忙缩了回来,咬牙道:“毕竟我先替她挡了一剑,当不至于起疑。” 何氏知道她挡这一剑也是做给车夫看的,倘若计划成功了,倒可以说她机灵,只可惜这阴错阳差的,倒是她真的替江丫头挡下了那黑衣人唯一有机会得手的一剑,从而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这夸人的话,她也实在说不出口,便只嗯了一声带过。 想想又叮嘱道:“府里毕竟比不得外头方便,何况杰哥儿也快回来了吧,即使那丫头没有起疑,你也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了,我再找机会再试试她。” 心梅因着受伤,脸色本就比平时苍白,待何氏话一说完,就更难看了,显然是受了“杰哥儿”三个字的刺激。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俩算是同类,丫头想爬主子的床,本身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只不过一个成功了,一个却没能完全复制。 何氏冷眼看着,心中未免有些不屑,连句宽慰的话都不想跟她多说,只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自己小心些。” 第五章 姊妹 临近年关,公务缠身的江麓一连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吩咐江灵兮只管好生休养着,抽空便多偎着凌氏坐坐,不必再分神过去给他请安。 江灵兮琢磨着,江麓这么一来也有刻意回避女儿的意思。想想也能理解,无论江麓是否出于本心,毕竟是亲自断送了展家公子,还差点儿搭上自家女儿一条命,要说心理上不受煎熬那是假的。恐怕如今只要见女儿一次,对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就会加深一次,就等于在他倍受煎熬的心上再添一把火。 再加上江灵兮“醒来”后对这个便宜老爹不能一下子适应,交流起来就不好把握这个度,难免给人一种刻意疏离的错觉,更令江麓摸不清女儿对他的态度,总觉得女儿对他该有的尊重还是有,剩下的,就不好说了。总之,父女间的这个心结想完全解开也不容易。 不过这个不容易是对本尊来说的,对于江灵兮,她才没什么心理负担,倒是乐得省去这些麻烦,反而自在。 到了腊月二十七这天,江灵兮用过午饭,正在自家小院里寻了个太阳地,搬张藤椅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称杨匆匆跑进来传话道:“姑娘姑娘,杰哥儿回来了,正往夫人处请安呢,姑娘也快去吧。” 江林杰与江林熙一母所出,弟弟比姐姐小两岁,姐弟俩感情极好,这个全府上下都知道。只不过江林杰去年四月中旬过完生日没几天便被送到祁云山上,入玄青宗做了记名弟子。 江林熙五月出事,江府这边意思是瞒着他,不过这小子在府里留了眼睛,正经是瞒不住的。得亏江夫人先一步写信给玄青宗,拜托那边将他看紧些,否则当时展府与江府还正撕扯不清,以他的心性搅合进来定会闹的鸡犬不宁,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炸了展府也是有概率的。 因此江灵兮并未真正见过这个弟弟,不过在寻静庵休养那段时间,她经常会收到江林杰的来信,内容无非是他心里如何惦记姐姐,如何设法逃回来看望,如何又被逮回去领罚,江灵兮看着倒也开心。再加上本尊的记忆残留,令她对江林杰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换好衣服,带着称杨到清雅居,进了院门,丫头刚在屋门口喊一句“熙姑娘来了”,很快便有一道人影飞快地从屋里飞奔出来,直扑到江灵兮身上将她紧紧抱住,蹭着撒娇道:“姐姐,我可想你了!” 他大概正处于变声期,嗓音略带着几分嘶哑,也还保留了一些少年特有的清脆。 江灵兮还没看清这白来的弟弟长什么样,便被他撞过来的力量猝不及防地退了两步,好在江林杰也没蹭太久,等她重新站稳后便松开了,撑直了两只手臂,搭在江灵兮的胳膊上仔细打量,一边碎碎念起来:“姐姐你身子养的怎么样了?怎么我听说你回府那天路上又出了意外?怎么没报官呢?不过也没关系,府里派人去查也一样,只要能查清是谁就行了,我定亲手替你出气,将他们打的下不了床……” 江灵兮听着好笑,连忙打断,玩笑道:“玄青宗不是正经清修的地方么?怎么我看你去了这段时间脾气反而更暴躁了呢,” “玄青宗都是坏人,一个个表面上不苟言笑的假正经,心里可都贼着呢,我才不跟他们学呢。”江林杰撇嘴。 江灵兮抿嘴轻笑,听着怨气可不小啊,看来没少在人手底下吃亏。 称杨嘴快,跟着玩笑道:“我看你去了不但没什么长进,倒是连家里的规矩也忘干净了,回来连衣服都不知道换就跑来见夫人,失礼!” 江灵兮也注意到了杰哥儿一身粗布短打,的确不像官家少爷的样子,想是长途赶路,怎么方便就怎么来了。跟着细看他的长相,虽然长途奔波让他看起来略显疲惫,不过看五官,倒是他与凌氏更像些,正经是个唇红齿白的端正少年。 正打量着,只见杰哥儿胳膊向上甩了甩,随意道:“自家母亲怕什么的,只求你们好心别跟老爷告状就行了。” 称杨伸着舌头向他做鬼脸,笑道:“好像老爷每回规矩你,都是我们跑去告的状似的。” 杰哥儿被噎了一下,哼一声也不与她计较,上前挽着江灵兮的胳膊一起进屋。边走边絮叨着:“姐姐,我在山上被师兄们轮流看起来的时候,最着急、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刚听母亲提起你回府那天的事,为何你主张不报官?私下派人去查的怎么样了?” 江灵兮虽然知道这些关心都是给正主的,可她这个冒牌货看着弟弟一脸认真的样子还是觉着喜欢,便忍不住抽出胳膊来捏捏他的小脸儿,笑道:“没什么的,报了官对咱们府上的名声也不好,姐心里有数。” 江林杰对姐姐这种明显把他当小孩子的小动作似乎有些不满,嘟囔着向一旁躲了躲。 二人进了卧房,凌氏看着倒比之前大好了,靠在床头由一双儿女陪着说了不少话。直至福婶儿进来提醒夫人用药休息,凌氏也觉着乏了,便依着福婶儿躺好,对江林杰笑道:“杰哥儿回去收拾收拾吧,你那屋里我虽提前安排洒扫过了,毕竟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住,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你自己看着还缺什么,就叫你姐姐操心补齐。” 跟着看向江灵兮,“你也得准备一下,晚上少不得要给杰哥儿接风,今儿又是小年,别在老爷面前失了礼数。” 姐弟俩应下了,请退后带着称杨直接往杰哥儿那边去。 近几年江夫人身上时好时坏的,江麓的日常起居大多都在西边的云泓舍,如今府里未成年的哥儿还剩两个,何氏的焘哥儿刚满四岁,住在琳琅苑里,杰哥儿七岁那年便从清雅居旁边的清心斋搬到西边云启斋,即从云泓舍里划出来的一个小院儿。 江灵兮自寻静庵回来便没去过云泓舍,印象中,那里庄肃古朴,山水花石错落有致,有格局又不过分拘泥,一草一木修剪的看似不经意,细论起来又都在一个相当规矩的框架里,好像它主人的性格。 从清雅居到云泓舍,中间路过何氏的琳琅苑时,正好有个丫头跑出来追上前边的婆子,塞给她一个单子嘱咐道:“你把这个顺路捎给后厨,叫他们照着把东西备齐了,可都仔细着,别落了什么。” 婆子答应着,两人瞥眼瞧见江灵兮姐弟,也只是象征性地一点头,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请安礼,不等回应便各自忙去了。 称杨顿时冒火,沉着脸抱怨道:“何氏如今越发得意了,一应事务操持起来倒是顺手,小年家宴这样的大事也不见有人往夫人那边报备一声!” 江灵兮默默叹气,凌氏这健康状态,便是跟她报备,她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再费心这些琐细,何氏乐得抓紧机会把她架空了呢。 正要劝一劝,却听身后啧啧两声,跟着一个女声,半真半假地嗔斥道:“这丫头讲话忒没良心,我母亲不过可怜夫人病怏怏的,有心叫她多活几天才不肯叨扰,为着老爷替她多分担些罢了,你们不领情,倒反过来给我们扣个不敬的帽子,叫我们找谁喊冤去?” 江灵兮转过身去,形容光鲜的姑娘带着两个丫头,正站在与她几步远的地方,摊着双手做委屈状。这何氏的大女儿江林然,与江林熙同岁,正是何氏趁江夫人怀孕期间爬上老爷床的战利品。 姐妹俩虽然都随了几分江麓的样子,气质上却截然不同——江林然跟着何氏占了一个“媚”字,衣饰也更明艳些,对比之下,江林熙就清淡朴素多了。 不知江林熙本尊在面对自家父亲在母亲孕期出轨的产物时是什么心态,反正江灵兮光看她现在这幅盛气凌人的样子就有点想揍她。 当然她只是想想,江林杰就不一样了,他听到江林然贱嘴拉舌地咒他母亲,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要冲上去揍她。好歹江灵兮反应快些,连忙给称杨使眼色,两人一左一右给拉住了,就这样还是把江林然身后的两个丫头吓得不轻,慌忙冲到前面护主。 江林然一开始也有些慌乱,但很快调整过来,拿出姑娘的气势嚷道:“慌什么?他若真敢在琳琅苑外对我动手,你们看我怎么当着父亲面前去和夫人掰扯!” 江林杰明显顿了一下,应当是顾及到了凌氏。江灵兮顺势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跟着上前两步,故意摆出嫡姐的架子对江林然笑道:“你们体念夫人的这份心是好的,但也不必过分客气,虽然夫人掌管整个后院,不必事事亲为,举凡你们遇着什么难办或者不懂的,我想她也不吝赐教一二。你母亲从前在夫人身边伺候,便没少得夫人指点过,如今虽分开住了,到底主仆一场,情分是丢不开的,你们若碍于面子不肯时常走动,倒辜负了夫人一片真心。” 江林然听着果然脸色发青,江灵兮也不恋战,见效果达到了,便带着弟弟和称杨告辞。 走了一段儿,江灵兮发觉气氛有些古怪,江林杰和称杨在一旁时不时互换眼色,跟着就一起朝她看过来。直觉上有些不妙,只好停下来硬着头皮装无辜:“你们,怎么了?” 江林杰神色复杂地忍了忍,终于“噗嗤”一声,向她比了大拇指,“姐姐,哈哈哈,干得漂亮!哈哈……” 呼—— 江灵兮默默扶额,还以为露馅儿了呢。 第六章 拌嘴 家宴照惯例设在了芷兰厅,江灵兮简单妆饰一下,叫上杰哥儿,一同到清雅居接了江夫人前去。 厅内早已按照何氏的吩咐用心布置过了,进门便有淡淡的花香,花瓶里的鲜花儿都是根据品种、颜色和外形精心搭配过的,就好像江林然的装束。只可惜她的脸色可不如花儿的一半舒展,下午刚在江灵兮嘴上吃了亏,此时见了凌氏也不正经请安,对江灵兮姐弟更是频频飞出眼刀子。 倒是提前到这儿的何氏笑着和江夫人打招呼,“姐姐觉着好些了么?杰哥儿又长高了。” 不等凌氏回应,目光便落到江灵兮身上,尽量让自己笑的和刚刚没什么两样似的,随意道:“熙姑娘身上也好利索了么?” 江灵兮捕捉到她脸上那抹被快速按下的,一闪而过的尴尬,突然生出些恶作剧的心里,故意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来,摊手,“好的不能更利索了。” 江灵兮深深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如今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没有让姨娘失望吧?” 透过那张笑的人畜无害的面具,何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气息,她有些心虚,有些把握不准江林熙话里的双关含义,到底是已经掌握了切实证据,还是单纯试探呢? 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端倪,却总觉得自己笑的不够自然,硬着头皮道:“姨娘当然希望你们越好越好的。” 好在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江麓的到来拯救了她。 江灵兮、江林然、杰哥儿一同上前请安,江麓嗯一声算是应下。目光飘忽之间,正与江灵兮撞上,江麓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的身子竟短暂地僵了僵,继而下意识地咳了咳,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些生硬,“身上好利索了吧?” 江灵兮面对江麓可不如面对何氏时那般收放自如,本尊的心上人毕竟是他断送的,此时表现的太亲近了当然不合情理,可若太冷淡了,又恐怕造成什么难以消除的隔阂,撇开别的不提,她可现成的在这个一家之主手底下混饭吃呢。 想想,只好中规中矩地行礼,声音也尽量不带太多情绪,“都好了,谢父亲关心。” 她低着头,看不见江麓的表情,更不清楚他的感受,好像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沉思了片刻,终于转了话题,“都到齐了吗?入座吧。” 何氏连忙回道:“还差柳姐姐。” 应着她的话音,屋外一个女声带着笑道:“齐了齐了。” 进来的正是二房柳氏,她一向闲散惯了,育有一个女儿成年,先帝在世时分给一个宗室做妾,貌似挺受宠的。宗室到底不如正统皇家规矩大,没几年赶上人家正妻染病去世,就让她女儿连跳三级扶了正,柳氏这边就更没什么心思了,小日子滋润的不行。 柳氏给江麓、江夫人请安,颇有些俏皮道:“妆饰上多费了些工夫,老爷夫人见谅。” 她这话说完,连江灵兮都忍不住扶额,看她素面朝天的样子,显然是美容觉不小心睡过头了,编瞎话都不愿意多费脑子。 江麓当然不会揭穿她,直接到主位就坐,凌氏跟着坐到他右手边,跟着柳氏、何氏依次入座,焘哥儿跟着奶娘,剩下的杰哥儿、江灵兮、江林然依序在左手边坐好。 菜品陆续端上来,何姨娘表现的相当殷勤,一会儿叫大家尝尝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连柳氏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心再宽,毕竟也是有自尊的。夫人身上一向不利索,何氏平常怎么样就不说了,就这回的小年宴,明明老爷的意思是叫她二人共同为夫人分担些,却被何氏全权操作,连夫人那边的报备都省了,又怎么会把她个姨娘放进眼里。 此时看到何氏隔着自己和凌氏频繁向老爷邀功讨好,柳氏心里当然不自在,虽然同样是妾,在她心里对何氏这种野路子上位的其实相当瞧不起,并且何氏自打有了焘哥儿就越发积极了,积极到让柳氏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在江府的次序。 柳氏心里不爽,便不去接何氏的茬儿,只与凌氏扯些闲话,何氏说着说着也觉得无趣,便消停下来。 柳氏这时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目光突然锁定对面的江林然,感慨道:“这一年一年的可真快,一眼没顾到,然姐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江林然拿不准她想说什么,只好礼节性地朝她笑笑。柳氏跟着转向何氏,思忖道:“算年龄也该为将来打算了,妹妹心里一定有了计较。” 江林然当然明白“将来”指的什么,不由的双颊一热。何氏却含糊道:“我们不过看着比同龄的姑娘稳重些罢了,其实不算大。” 柳氏却不以为然,“单等着大了再打算可就晚了。” 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凝眉道:“前段时间,东四道巷的常员外家倒托人捎话过来,有位少爷和然姐儿年纪相仿,有心结好,不知咱们府上什么意思。当时夫人正休养着,我不便过去打扰,这一撂倒给忘了。” 柳氏这话暗藏锋芒,一来暗示后院的事还得江夫人做主,二来向何氏表明即便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我这儿也是搁下就忘的琐事。 何氏当着江麓不好发作,只好像没听清似的重复一遍“常员外?” 跟着狠狠呸了一声,却不知是对柳氏还是常家,“这高枝儿攀的真没道理,也不看看那种浑身铜臭的下等人家身上,哪一点有能和我们然然相配的地方!” 柳氏乜斜着冷笑道:“姐姐这话才没道理,都是挣口饭吃,谁比谁高贵呢?且不说如今时运不好,赶上当今替先帝守孝,退一万步说,就算熬到孝满,接了选秀女的帖子分给宗室做妾,也不见得就飞上枝头了,争风吃醋的事儿谁家后院也少不了,是福是祸的还得看命。” 何氏不愿在老爷面前失态,又实在咽不下柳氏这口气,竟怒极反笑起来,作势感慨道:“你如今是自己熬出来了,才有底气这么说,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燕姐儿那么硬的命,安心等着克死正房好上位呢。” “你……” 柳氏见说不过她,立马转向江麓,“老爷你看看,我也是替她着想,她却拿这些话来堵我。” 江麓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不禁有些头大,只好板脸道:“少说两句吧。” 转而见凌氏脸色有些苍白,便带过话头问:“还撑的住么?” 凌氏的确不想当她们闹剧的观众,便顺势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告罪道:“是有些不太得劲儿。” 江麓摆摆手,“回去歇着吧。” 转脸看看江灵兮,吩咐道:“你也去吧,照顾好你母亲。” 江灵兮巴不得抽身出去透透气呢,连声应下清退。杰哥儿只能可怜巴巴地目送她俩,待会儿散席了父亲铁定要单独留下来考他。 何氏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原本的规划中,散席后她还要给自己和江麓加个温情小剧场呢,看这架势是破灭了。 母女俩出了芷兰厅,默默走一段,凌氏突然开口,“何氏大意了,忘了燕姐儿也是老爷的女儿。” 江灵兮顿了顿,听不出这话是单纯置身事外的评价,还是另外有什么含义,一时不知如何去接。好在凌氏也没有征求她看法的意思,又顺着话头问她:“方才我见你对何氏的态度,似乎有些芥蒂。” 江灵兮一愣,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她对何氏的确有猜疑,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要掰扯清楚,恐怕多少得牵扯些上一代的恩怨,加之凌氏这一向病弱,又毕竟不是江灵兮真正的母亲,因此有些想法暂时没有跟她提过。 既被凌氏先问起了,便笑道:“母亲果然敏锐,不过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女儿自己的猜测而已。” 凌氏稍稍侧过头来,幽幽看了她一眼。别人也就罢了,她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察觉不到江灵兮身上的微妙变化,与其说最近心力不济无暇仔细梳理,不如说她自己打心里不愿细想罢了。 默了片刻,凌氏抓过江灵兮的手来,用力握了握。“你自己要当心些。” 至清雅居,安顿凌氏服了药睡下,江灵兮站在夜幕笼罩下的庭院当中,裹了裹被风刮乱的大氅,抬头望一眼蒙着些雾气的夜空,一种无所依靠的孤寂蔓延在血液里,无法回避。 所幸一进卿芳阁,阵阵浮动的酒菜香气便将那些企图她吞没的孤寂驱赶的节节败退,江灵兮望着满桌佳肴,一时有些傻眼,“你们,这是?” 称杨笑嘻嘻迎上来,“我就说咱们摆这么大阵仗出来铁定得把姑娘吓一跳的,以往逢年过节虽然也开小灶,可加起来也没这回隆重呀。” 称柳跟着笑道:“这不是要给杰哥儿接风么?再说这一年发生这么多事,能挺过来很不容易,咱们都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江灵兮了然,难怪刚刚凌氏就说不用让她在这儿伺候,想来也早就知道这边还有节目。 偎着炭盆暖暖身子,看着丫头们在她眼前忙来忙去,江灵兮的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想到江林杰,便对称柳道:“弟弟这会儿多半正在书房煎熬呢,你过去看看,能想个什么借口把他捞出来。” 第七章 虚惊 玄青宗毕竟是名门,江林杰到那里学习虽才不到一年,被他口口声声称作“坏人”的师父和师兄们却对他教导有方,再加上他也的确有些修行上的天赋,因此在基础心法的练习和运用方面已经颇有进益。 如今回了府,他也比较自觉地没有怠于练功,即便在睡觉的时候,也是习惯性地铺开神识,让气息在体内自由地运行。 今日从父亲的书房解脱出来,到姐姐的卿芳阁里着实多饮了几杯,宴至夜半方收,姐姐命人送他回去,他却耍起了性子,非要留宿在江灵兮这里。出于上回“丫头爬床”事件的阴影,称杨称柳自然是极力反对的,可江灵兮实在拗不过弟弟,又考虑到他醉成这样万一回去被江麓撞见,免不了也是一顿训斥,怕连自己都不好开脱,只得将自己的床让给弟弟,自己则在旁边的榻上铺起被褥凑合一夜。 今日,江灵兮心中百感交集,也在宴上多喝了几杯,入睡后便是连环梦、梦中梦的做个不停,时而重温本尊的记忆片段,时而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现代,蓦地惊醒,也要反应一会子才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不知第几次惊醒又勉强入睡时,正梦见一面容模糊的男子用力抓着她的手腕对她说什么“此生不负”,抓的她手腕生疼,正挣扎着,不知哪里突然响起一声喝问。 “谁?!” 江灵兮猛地睁开眼睛,想明白那声喝问来自江林杰,慌忙起身,昏暗中却见一团身影僵在江林杰床前,背对着她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 正短路间,听见动静的称柳捧着灯过来,才看清僵着那人是心梅,立即警觉道:“你做什么?!” 心梅登时双膝一软,跪到了床前,颤声道:“奴婢该死!可请哥儿一定相信奴婢,奴婢没有恶意的。” 江林杰着实有些尴尬,上回过生日的时候,他同样多喝了几杯留宿于此,当时没有这身修为,也就没有这般警醒,只记得心梅被姐姐训了一顿,虽保留着二等丫头的身份,却打发到外围净做些粗活,丫头们对她,或许也包括他的态度开始变的有些微妙,没几日自己便被送去了玄青宗。 个中细节虽被姐姐刻意按下了,可他心里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今日又出现类似的情形,实在令他头大。“心,心梅姐啊,你怎么,我以为屋里进贼了……” 心梅只穿了一身宽松的里衣,外面罩了一件披风,此时跪在地上,两手紧紧抓起裤子上的布料,强忍住浑身的颤抖解释道:“我见哥儿被子没盖好,想帮忙……” 话未说完,称柳便啐一口,斥道:“没脸的东西,哥儿的被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帮忙盖了?!你一向外面伺候的,深更半夜偷摸进屋想做什么?!” “我……”心梅咬着下嘴唇,方才宴上大家都有意防着她似的,一直不让她上前伺候,她只是想离近些看看杰哥儿,便进来了。可这话说出来谁信呢? 她想了想,便放弃申辩,直接转过来对江灵兮道:“奴婢有错,姑娘将奴婢打发出去便是了。” 江灵兮一手掐着眉心,揉啊揉,其实从刚才到现在,她的内心一直是蒙圈的。这会儿挂着副“还有我的戏份呢?”的表情与称柳对视一眼,称柳趁势道:“直接撵出去倒便宜了!” 江灵兮琢磨片刻,明白她在暗示自己利用心梅对付何氏,正衡量着,称杨迷迷糊糊进来,打着哈欠问:“发生什么事啊?” “杰哥儿做恶梦了,不是什么大事。”称柳说着,连忙将她往外推。 江灵兮望着心梅想了想,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翌日用早饭时,虽然大家都极力想表现的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卿芳阁里还是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尴尬,不明所以的称杨还很疑惑地嘀咕着,“一个个的都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饭后,姐弟俩一起去给江麓请安,又到凌氏面前陪着说了会儿话,对昨晚的事情皆只字未提。 从凌氏屋里出来,江林杰终于忍不住问江灵兮,“昨晚的事,姐姐打算怎么办?” 江灵兮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挺懂得怜香惜玉。” 少年脸上一热,连忙摆手道:“不是!我,就是能感觉到,她对我真没什么恶意,反正我也在家过不了几天就走了,我想……” 江灵兮琢磨着,在何氏成功爬床的范本里,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本尊的母亲,想来本尊对丫头勾搭主子这种事是深恶痛绝的,这又是第二回了,必定不能轻饶了心梅。不过她是冒名顶替的嘛,就没这个心理负担了,既然江林杰都说心梅没有恶意,又开了口,自己也不能太决绝了不是? 衡量一番,拍着少年的肩膀郑重道:“在昨晚那件事上,姐可以向你保证,不会为难她。只是还有些事,姐现在不方便跟你提,今后怎么样,还要看她自己怎么选了。” 江林杰似懂非懂地领会了一下,跟着笑了,“谢谢姐姐!” 江灵兮的心情也随着他的声音明朗了不少,真是个貌美心善的好少年啊!一时起了玩儿心,勾肩搭背地调戏道:“空口说谢就完了?怎么也得来点儿实际的吧。” 江林杰心实,仔细想了想,问道:“今儿下午韵天书院有个书画展,我陪姐姐一起去逛逛如何?” 江灵兮心里默默比个胜利的剪刀手:赚到了。 江林杰中午还有个朋友聚会要参加,说好下午回来跟姐姐汇合,便回云启斋准备出门了。 江灵兮一回卿芳阁,便叫来称柳商量心梅的事。称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抱着胳膊悠悠道:“我说什么来着?哥儿胡闹,你也跟着胡闹,说什么自家弟弟,小时候都是一起睡的,不需要避嫌。你也知道是小时候,如今能一样吗?哥儿一天天长大了,再说你以为我们说的避嫌是避你的嫌吗?” 江灵兮被念的头大,连忙摆手求饶,“行了我知道错了,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称柳斜她一眼,又抱怨了几句方正色道:“依我看,这倒是个机会,那蹄子既与何氏有联系,咱们便利用她来对付何氏。” 江灵兮点头表示赞同,想想又道:“何氏雇人刺杀我,心梅是知情的,可要直接要挟她出面指证,肯定是行不通的。第一,那丫头对杰哥儿若有真心,铁定恨死我了,她跟何氏是一条战线上的,甚至算得上从犯,逼急了大不了一死,配合这边对她没什么好处。第二,当日的杀手已经被神秘人灭了,无从对证,心梅又是卿芳阁的人,贸然指证何氏反而容易被她倒扣一个诬陷的帽子,让咱们被动,第三……” 第三嘛,她不知江麓对女儿的感情,能对这事儿管到什么程度,若不能一钉子钉死,让何氏再有喘息的机会,恐怕后患无穷。 江灵兮按下这一层,转了话锋道:“总之要怎么利用,咱们还得好好合计一下。” 称柳两眼放光,忍不住凑近些问:“姑娘有主意了?” 江灵兮几乎能感受到她体内沸腾着的热血,沉吟片刻,认真道:“暂时没有。” “……” 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称柳叹气,还以为姑娘从水里捞上来比从前睿智了,果然是错觉吧。 “咳”,江灵兮觉得有必要挽个尊,思索道:“心梅这事儿因杰哥儿而起,为了杰哥儿着想,怎么着也得等他过完年走了再计较吧?” 第八章 展璃 崇贤、麒麟、丰知、韵天书院并列为东明帝都四大书院,其中崇贤拥有官方背景,及其名下的海棠女子书院,都属于公立的子弟学校。剩下三家,麒麟以师资力量见长,但凡学识丰厚的大家,或不擅交际,或不屑官场,或怀才不遇的,在这里总有一个位置,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多出愤青。丰知则以包容性闻名,凡有真才实学,无论家境贫困,或外地应考崇贤、麒麟书院落榜的,丰知大门常打开。 韵天学院的院长是四家书院中唯一一个商人出身的,要说这家书院的特点,就一个字儿:有钱。 乍进书院,江灵兮囊着鼻子嗅了半天,也嗅不到半点书香气,恍惚间还以为错进了某家私人会所,这富丽堂皇的。 对于这家主要面向本地壕二代招生的暴发户,其他三家书院的学生心里多少是有些瞧不上的,奈何人家院长在商人的身体里住着个文青的灵魂,抽空就喜欢搞点书画展。 这东西本身没什么稀奇,就连财力较弱的麒麟、丰知两家,真想搞的话也未必拿不出几样镇场子的珍品,但是韵天胜在路子野啊!什么名家大家,书法绘画,锁定目标直接拿钱砸。另外比较难得的一点是,院长曾开学非常注重发掘民间奇才,有几个天赋不错的民间书画家就是被韵天发掘并捧红的。 当然最最最妙的是,每次画展,书院都会指定三到五幅珍品放在“转送区”,凡参观者,皆可从中挑选一幅喜欢的,七日之内向书院提交一份书面评论,由院长大人亲自过目后,挑选出最合心意的一篇,将字画免费赠予作者。 因此,提起韵天书院的书画展,其他三家的学生们即便嘴上是拒绝的,私下也会暗戳戳地乔装一番跑过来,经常搞的熟人碰面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加之此时先帝的三年孝期未出,外面少了很多乐子,平日爱逛********的公子哥儿们在家憋不住,也会选择到这里找点消遣。江灵兮姐弟俩赶到时,展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一进展厅,江灵兮看几眼展区分布示意图,便拉着杰哥儿往“转送区”奔,出于小市民的习惯,她对免费的东西总是多一些好奇。 转送区挂了五幅字画,其中两幅书法,虽然看署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字迹却大相径庭。以江灵兮那点浅薄的常识,一个看着像楷书,另一个看着像……狂草?江灵兮忍不住吐槽:“这人要么人格分裂,要么就是有代笔啊。” 江林杰虽听不太懂,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向姐姐解释道:“此人自出道以来,但凡写字都是双手同时进行,左手唐楷,右手一笔书,在书法圈内算是小有名气的。” 江灵兮撇嘴,这种技法,她以前在步行街上见过卖艺的。 视线转向剩下三幅画,一幅水墨山水,一幅百官朝贺图,江灵兮的注意力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快速略过前两幅,最后牢牢锁定在最后一幅花鸟上。 她是甚至来不及欣赏作者的技法,真正吸引她的,是画幅右下角的署名。 展瑛。 由于本尊的刻意回避,这个名字在现存的记忆库中,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模糊不清了。 江灵兮看到这个署名,突然抓住了什么东西,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些画面。 就是在这样一个画展上,扮了男装的江林熙站在一副画前,一个声音问道:“兄台觉得,这画如何?” 江灵兮想看清那人的样子,却只看到江林熙牵唇一笑,“技法有之,神韵稍欠。” 后面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江灵兮想要听清楚时,画面突然一转,江林熙在自己的卧房里缓缓铺开一幅画卷,露出右下角的署名,正是展瑛。 江灵兮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抓着,下意识地向前几步,仿佛离这幅画越近些,就能越多地收罗些这对鸳鸯生前的蛛丝马迹。 正入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太友善的声音,“江姑娘这么快就能不动声色地站在这儿欣赏我堂兄的遗作,自愈力真是惊人。” 江灵兮条件反射地转过脸去,入眼一个清秀书生正盯着她,似乎有些敌意。 江灵兮对着“他”琢磨片刻,突然笑道:“你这姑娘好眼力,一下子就能识破我的女扮男装。” 对方一怔,随即冷哼道:“你不用跟我扮生分,我堂兄都没了,我也不想跟你再扯上什么关系。” 呃,熟人啊? 江灵兮赶紧启用记忆库,很快从中搜索出一个名字:展璃。在本尊与展瑛生前的联系中,这姑娘是帮了不少忙的。 “我堂兄生前在花鸟画上就颇负盛名,如今这些更是成了绝笔。”展璃负手而立,望着墙上的花鸟图,面上流露一些嘲讽,“这幅应该是他早期所作,正应了你那句评语,‘技法有之,神韵稍欠’。饶是如此,如今也是被人当作珍品来追捧的。” 语气当中又分明透着自豪,可见她与展瑛的关系是相当亲厚的。转而又有些爱上,微微低头叹道:“只可惜,他在这方面刚刚有些领悟,准备再上一个台阶的时候……” 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啧,真是天妒英才。” 江灵兮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随口一句感慨,展璃却像受了什么刺激,有些失声道:“天?!你把这一切归咎于天?江林熙,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江灵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杰哥儿身边靠了靠。江林杰顺势上前护住姐姐,对展璃厉声道:“你再吼我姐姐一句试试?!” 展璃却不为所动,直接跳过他望向江灵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内心里一点一点崩塌。 “呵,生死相随,此生不负。如今我堂兄没了,你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到底算什么?啊?算什么?!” 江灵兮眉头紧锁,展璃的声泪俱下的样子实在让她有些崩溃,这番动静已经引来附近看展的人频频侧目,有的甚至凑过来对他们指指点点。 江林杰有些生气,“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江灵兮却扯扯他的胳膊,“算了。” “展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江林杰瞪了展璃一眼,回头拉了江灵兮道:“姐姐咱们快走吧,离这疯女人远一点。” “江林熙!” 展璃似乎不甘心放她离开,快步追了上去。匆忙间,迎面撞上个晃晃悠悠的年轻人。 展璃正要开口道歉,一个听起来就有些纨绔的男声,带着几分嘲讽和戏谑地抢先道:“哟呵,这不是展家的么?” 第九章 救美 展皇后宠冠六宫时,展家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如日中天时,丞相李盈为首的李氏集团没少受到压制。如今展家没落,展家人又主动撞上来,李盈之子李昂又岂会错失良机。 李昂退后一小步,伸手扯起展璃右边的衣袖,似乎对袖口的家徽很感兴趣。“啧,背着弑君的罪名到处跑,展家人的心可真够大的。” 展璃对李昂的子弟作风早已有所耳闻,此时见了本人,更觉厌恶。赶紧甩开袖子,四下一看,这一小会儿的工夫,江家姐弟已经融入人/流,脱离了视线范围。不禁更加烦躁,没好气道:“让开!” 奈何她想走,李昂却不想放。故意掏着耳朵装作没听清的样子,望着展璃摇头道:“你听听你,这个语调就不大对。看来你们家的长辈还没有教会你们失势后如何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李昂咂咂嘴,一副为她感到惋惜的样子。随后下巴一抬,向身后挥了挥手,吩咐道:“给她补一课!” 两个痞子模样的跟班听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对展璃成夹击之势。 展璃凝眉盯了李昂片刻,嘴角突然挂上一抹嘲讽的笑,挺直了身子道:“你最好搞清楚,撑起我展家的决不止一个展皇后,如今皇后虽逝,我展家根基不倒,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信你敢对我怎么样。” 李昂身子一顿,大概想起了被展家人踩在脚下的日子,突然目露凶光,逼近展璃道:“很快,你就会信了。” 说着不耐烦地朝两个跟班挥挥手。如果说刚才,他还只是想在展家人面前立个威,逼对方向他服个软,现在,他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不计代价。 …… 江灵兮姐弟被这边的骚动吸引过来时,展璃已经被两个痞子步步紧逼到了墙根下。 也不知这俩人是冷血到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还是真眼瞎,没看出展璃是个女扮男装的,右边这人扳着展璃一边的肩将她狠狠摁在墙上,另一人左手板住另一边肩膀,右手向后一缩,握紧拳头照准展璃的小腹就要揣下去。 好家伙,展璃娇生惯养的,这一拳下去可别打出什么后遗症来。江灵兮连忙喝道:“住手!” 不幸的是她手上既没有遥控器,那人也不是声控的,当然不可能立即停止动作。 万幸的是那人被江灵兮喊的一分心,手上动作缓了不少。 说时迟那时快,江灵兮只觉一道劲风从自己身旁掠过,反应过来,杰哥儿已经从她身侧闪身站定在了展璃身前,伸手挡住了堪堪要落到展璃身上的拳头。 那痞子脸色一变,欲发力挣脱,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几度无果。正惊骇间,杰哥儿的手轻描淡写地搭到了他的手腕上。“咔擦”。 跟着轻轻向前一送,那人突然一声惨叫跌倒在地,蜷着身子打起滚来。 另一人一看这形势,下意识地松开展璃,神情防备地盯着杰哥儿。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李昂着实惊到了。再一看自己的跟班儿,一个被少年分分钟剥夺战斗力,另一个明显有了退缩之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吼道:“愣着做什么?给老子上!老子养你****的?!” 那跟班儿迟疑地看了李昂一眼,见他神色不善,心说今儿不折在这哥儿手上,回去指定也没好果子吃。一咬牙一闭眼……自带慢动作地朝杰哥儿“冲”了过去。 江林杰毕竟师出名门,面对一个混迹街头的痞子,多么残忍的等级压制啊。好在杰哥儿心善,看得出这痞子是身不由己,也不难为他,随手两三下子便打翻在地。 那人倒是机灵,立即领会了杰哥儿的好意,捂着肚子叫的哟,比第一个惨太多了。 李昂脸色铁青,瞪着杰哥儿,“你,你……” 偏偏围观群众里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没等他你出什么来,便拍手对杰哥儿赞道:“漂亮!” 有人开了个头,跟着一阵起哄叫好声。 李昂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瞎嚷嚷什么?知道老子是谁么?!惹急了老子诛你们九族!” 来这里参观的多是各个书院的学生,其中不乏一些官二代,甚至**们,一听他喊话,立即有人不屑道:“不就是李丞相的儿子李昂么?臭名昭著的谁不知道。” 跟着有人接道:“诛九族这种话可不好乱说哦,要有圣旨的。” “他们李家还真想造反不成?” 大家哄笑着,江灵兮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李丞相,就是与贵妃周氏勾结,废黜先太子,力扶小皇帝陈素上位的李盈啊。据她在地府看过的资料,展家一倒,李家趁机上位后一路攀高,在朝中不能说一手遮天吧,也基本达到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地步。 客观来说,是江家惹不起的级别。 可眼下呢,惹不起也已经惹上了。 江灵兮心中略一盘算,信步走到李昂面前,上下打量着道:“李丞相的儿子?知道我们是谁么?” 李昂一副“完全不能理解她哪里来的底气这么嚣张“的表情,江灵兮就笑了,欣慰道:“不知道?我们啊,是看你不顺眼的人。” 跟着对杰哥儿一使眼色,“教教他做人。” 杰哥儿略一迟疑,身为一个官二代,他虽然年纪不大,却还是有着阶级上的心理负担。 不过既然是姐姐的决定,他也只好点头道:“好吧!” 三下五除二把李昂教训了一顿,边打还边调侃:“我是姐姐的小皮锤,姐姐叫我打谁我打谁!” 李昂捂着脸,带着俩跟班儿落荒撤离。临走前还不忘叫嚣:“反了反了,你们等着,给老子等着!” 围观的学生们对着他们的背影起了几句哄,便各怀心思地散了。 展璃始终默默靠着墙,一副游离事外的样子,江灵兮走过去问:“怎么样,没事吧?” 展璃抬眼看看她,用力推开道:“不用你管!” 江灵兮猝不及防向后退了两步,一个脚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江林杰一看急了,上前推了展璃一把,骂道:“你这女人有病赶紧去看大夫,我姐替你解了围,你朝我姐发什么疯?!” 江灵兮一看他这表情,就跟上次冲向江林然的时候一样一样的,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连忙伸手喊道:“杰哥儿……” “姐你别拦我,这女人不知好歹,竟然敢推你,我替你教训她!”江林杰头也不回。 “不是”,江灵兮有些艰难地开口,“姐腰闪了,你过来扶一下。” 杰哥儿愣了愣,似乎不确定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江灵兮啐道:“快过来搭把手,姐没事儿咒自己玩儿啊?” 江林杰慌忙到她跟前蹲下,“姐快上来,我背你去看大夫。” “姐腰闪了一下,不是断了。”江灵兮说着,借力站起来,拍着弟弟的胳膊安抚道:“姐过去跟她说几句话。” 展璃依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江灵兮语重心长道:“有些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江林熙和展家公子是有过‘生死相随’的誓言,展家公子走了,江林熙也确实赔了一条命,她没有负约。而今从鬼门关回来的,不是江林熙,是另一个人,一个撇开江林熙的过去,重新开始自己人生的人,希望你成全。” 展璃斜一眼,嗤道:“说这么多,就是想和我堂哥划清界限。” 江灵兮不理她,自顾继续道:“还有今儿这事儿,用不用我管的,我都已经管了,就算还了你过去牵线搭桥的情。” 最后,深深看了展璃一眼,“你不必对我恶意相向,江林熙,她不欠你们展家什么。” 第十章 口谕 拗不过杰哥儿的坚持,出了韵天书院,江灵兮就近找家医馆,要了几贴膏药。 杰哥儿还挺过意不去的,“姐,本来想陪你出来散心的,你看这闹心的。” 江灵兮倒不以为意,早晚要和展家人碰面的,除非她躲在府里一辈子不出来。 看看天色,与杰哥儿商量道:“这么一闹也累了吧,找家茶舍歇歇?” “茶舍就别去了。”杰哥儿摸摸肚子笑道:“中午那饭局上光顾着耍了,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有些饿了。” 说着拉起江灵兮,“正好我知道这儿有家不错的馆子,我带你去。” 江灵兮跟着他拐进一条巷子里,在一家店前停下,瞥眼瞧见门前立着个g,入眼赫然“百年老店”四个大字,忍不住看看杰哥儿,“段位挺高啊。” 杰哥儿哈哈大笑,“姐,你再仔细看看两边的小字。” 江灵兮一头雾水,仔细看去,超大号的“百年老店”四个字两边果然各有一行小字,二号字体的。左边:本店距离;右边:还差九十九年。 “连起来读。”杰哥儿一旁提示。 “本店距离百年老店还差九十九年……”江灵兮小声读一遍,顿时眩晕,“这属于欺诈消费者啊,工商不查的?” “就是个噱头呗,有啥欺诈不欺诈的,我瞧着还挺有意思。”杰哥儿有点无辜地挠头,拉着江灵兮进门,边走边笑道:“要不是我那些朋友提前跟我说了,我这么搭眼一看也要被骗了,哈,不过这家店是新开的不假,来吃过的都说口味还是不错的。” 不是正经的饭点儿,店里没几个人,姐弟俩直接在下面大堂找了个位置,立即有人过来招呼。 杰哥儿点了碗面,江灵兮要了个小混沌。 须臾,面先端上来,江灵兮示意杰哥儿可以先吃,看他用筷子一下一下把面挑起来凉着,又分神回想起方才的情景,随口道:“我看你刚露那几手,还挺像样的。” 吸溜——,杰哥儿一棒面条送到嘴里,大着舌头含糊道:“那是!玄清宗那些坏蛋对我可都严厉着呢,你弟弟这大半年也不是白熬的。” 江灵兮看他还挺骄傲,有心敲打他,便故意调侃:“他们只教你武功,没教你好男不跟女斗的道理?” “怎么没教的?”杰哥儿貌似没领会她的用意,捧着碗面认真道:“我师父说过,武者的人品就是他对弱者的态度。” 跟着轻轻点头,“这我倒信服,等闲我也不对女人动手的。” 江灵兮不以为然地挑眉,“你明知那展璃是女扮男装……” “她是例外。”杰哥儿没等她说完便打断,倒是很坦然。 江灵兮嘶的吸一口气,认定他是狡辩,撇嘴道:“那天要不是我和称柳拦着,你眼看就要冲上去手撕江林然了,她也是例外?” “对的。”杰哥儿头也不抬,看得出他是真饿了。 江灵兮甩个白眼儿过去,“你的例外可真多。” 杰哥儿终于暂停吃面,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多吧?就两种还多?” 江灵兮听着就有些好奇了,向前一探身问:“哪两种?” 明眸皓齿的少年对着她微微一笑,“牵扯到母亲和你的时候。” 江灵兮怔了怔,须臾,很是欣慰地点头。 嗯,不多,确实不多。 “对了姐”,杰哥儿喝口面汤,放下碗问道:“方才你对那女人说的话,我听着怎么有些奇怪呢?你不就是江林熙么,哪有人称呼自己为‘她’的。” 江灵兮表情一滞,对着弟弟沉默了片刻,终究轻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好在店小二及时出面解围,端了她要的小混沌上来,有些歉意地解释说馅子不够了,现调的,所以慢了些。江灵兮自然连说没关系。 这么一打断,江林杰也就不再深究,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有些担忧地看了江灵兮一眼,“姐,我跟你说个事儿。” 这混沌是挺不错的,江灵兮津津有味地吃着,没在意弟弟语气里的一样,随口回道:“你说。” “就刚才吧,李丞相的儿子确实不认识咱俩,可在场那么多人,总有认识的,他要有心查,不带费什么劲的。” “噗——” 彼时江灵兮正端起碗来喝一口汤,闻言一下喷了出来。江林杰赶忙关心道:“没事吧姐?” “没事没事,不小心烫到了,咳。” 这小兔崽子,典型的自己吃饱了不让别人消停啊。 …… 杰哥儿的担忧并非多余,腊月二十九日下午,事发仅仅不到一天,江麓便从外面匆匆赶回府中,把江灵兮姐弟俩叫到书房,拍案怒道:“府里玩不开你俩了是不是?到外面瞎作些什么?李丞相的儿子直接把状告到皇上面前了!” 杰哥儿挠头,“爹,那个李昂仗势欺人,您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路见……” “先别说这些了。”江麓一手扶着桌子,另一手做出打断的手势,“皇上口谕,叫你俩马上进宫去和李昂当面对质。” 杰哥儿立马转身拽住江灵兮的胳膊,一脸悲壮,“姐,咱们逃吧!” 江灵兮忍住笑,朝江麓确认道:“只有李昂?” 江麓瞪她一眼,“李昂好对付么?李家人可都贼着呢,这叫先礼后兵!” 江灵兮顿时蔫儿了下去。 见姐弟俩都低着头不说话,江麓怒其不争地叹一声,打发道:“你俩换身衣服先去吧。” 江林杰仍有些不情愿,扯扯江灵兮的袖子,“姐,我说真的,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回玄青宗待上一段时间,为这么一点子小事他们还能千里迢迢追过去不成?” “胡闹!” 江灵兮正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只听江麓呵斥一声,当即一个哆嗦断了念想。 “爹!”江林杰老大不高兴地抗议,“您真舍得眼睁睁看着我俩进宫送死不成?” 江麓摇摇头,无奈地闭起眼睛,江灵兮当即又一个哆嗦,生怕他生无可恋地说出“爹不舍得眼睁睁地看着你俩送死,所以爹闭上眼睛”之类的话。 好在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被害妄想症,江麓缓一缓,便又睁开眼睛,“既是对质,当还有些回旋的余地。这事儿李家确实不占理,我想目前的局势,皇上也很乐意借此机会对其进行打压的。” 江灵兮听着松一口气,总算心里有点儿空了。 江麓又道:“你俩先到御前小心应付着,尽量拖延时间,我已暗中派人到各书院协调,看能不能发动学生们去给你们请愿,事情闹大些,也好压一压李家的气焰。” 姐弟俩惊喜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多谢父亲大人!” 第十一章 入宫 江灵兮当日顶着“远房堂兄江林煦”的名头惹的麻烦,小皇帝的帖子上也写明了‘江家兄弟’,便换了男装,与杰哥儿坐上马车,不紧不慢地往皇宫赶。 一路上,杰哥儿都在试图说服江灵兮跟他一起跑路,看得出他心里多少是有点紧张的。 江灵兮就镇定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还在她的掌控之内,甚至比预想的还要乐观:姐弟俩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得罪了李昂,免不了要受到打击报复,这事儿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杰哥儿三下五除二先伤了对方两个跟班儿,一下就把李昂推到了感情上的弱势地位,一旦他咬着不放,像苍蝇一样时不时骚扰两下,姐弟俩还能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分析谁对谁错不成?烦都烦死。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带着把李昂一通揍,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她料想以李家的嚣张,一定会直接把状告到小皇帝面前,趁机对一向不怎么“听话”的江家踩上一脚。而正如江麓所说,小皇帝应当是乐于借此机会对李家进行打压的,她这边就等于掌握了一半的主动权。 为了缓解弟弟的紧张感,江灵兮在委婉否定了他的跑路方案之余,尽量捡些轻松的话题逗他,一路倒不觉得沉闷。 正闲扯时,听见马车外面一阵乱哄哄的,杰哥儿扯开帘子伸头看看,有些哭笑不得,“学生们比咱先到了,姐你看看,知道的这是东明皇城重华门外,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菜市场呢。” 说话间,车子也慢慢停了下来,江灵兮探出头去问:“过得去吗?” 车夫目测了一下,摇头,“恐怕只能走一段儿过去。” 姐弟俩下了车,就见重华门外的空地上乌泱泱聚了少说能有二百来号人,挺宽的一条路,也被征用为临时停车场,马车差不多占去了三分之二。 江灵兮这么搭眼一看,四家书院的学生都有,并且以校服为区分,很自觉地站成了四个不同的方队,就觉着有些奇怪。既然是江麓发动过来为她姐弟俩请愿的,不应该是同仇敌忾,共同声讨李家吗?可眼下这场景,怎么越看越像对峙形态,僵持着互不相让呢? 四家书院一家一个领头的被围在最里层,似乎争论着什么,后面的还间或跟着起哄,乱糟糟的什么也听不清。 江灵兮赶紧打发杰哥儿过去,“你去确认下这帮学生到底是不是为咱俩来的,要万一不是,人跟这儿约架来的,咱就多绕点道,从别的门进去。” “好来。”杰哥儿答应着,一闪身扎到人群里去了。 不一会儿跑回来,“姐,确实是为咱俩来的,只不过现在四家书院碰一起,为推选谁当总负责人起了争执。” 江灵兮捂心口。 也难怪这帮学生,个个儿年轻气盛的谁也难服谁,平常就没少互相较劲,这算是江麓在组织方面的一个疏忽。江灵兮来不及多想,赶忙吩咐车夫:“你快点把车卸了,骑马赶回府上,将这边的情况回给老爷,叫他尽快想办法解决。” 车夫麻利的按她要求做了,江灵兮还不放心,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叮嘱道:“注意安全,越快越好!” 回过身来,望着依旧僵持的四方队一声叹息,对杰哥儿道:“咱们从外围绕过去。” 离近些,就听清了这帮学生争执的内容。崇贤这边的领头人一副俾睨天下的口气:“崇贤书院位列四大书院之首,这总负责人,自然要从我们书院里推,方能服众。” 立即有人呛声:“拉倒吧,你自己回头数数,四家当中就你们来的人最少,拿什么服众?” 崇贤跟着反驳道:“不当以人数,而以声望服众。” “什么声望?敢问你们是江家的什么?我们为江家兄弟而来,由江家人出面协调也就罢了。现在同样都是学生,凭什么就由你家出人来管?” “学生管学生也不稀奇吧?咱们书院都有学生会,不就是学生管学生吗?” “笑话!学生会是学生一致推选出来的,体现全体学生的意愿,跟这能一样吗?他崇贤这么理直气壮地提出一家出人管三家,他比别家多了什么?!” “……” 江灵兮无力扶额,一边吐槽无聊,一边数着“崇贤的”,“丰知的”,“麒麟的”…… 杰哥儿一看是她的视线根本不在这些学生身上,却能准确地指出哪句话出自哪家学生之口,不禁好奇,“姐,你怎么猜那么准的?” 江灵兮呵呵一笑,“环境造就人才啊,崇贤傲慢,麒麟愤然,丰知披着和稀泥的外衣,心里是向着崇贤的,至于韵天……” 正说着,人群中弱弱响起一个声音:“依在下所见……” 另外三家几乎异口同声地:“暴发户的儿子们就闭嘴吧!” “……” 江灵兮有些同情地摊手,“韵天在这种场合基本没什么话语权。” 杰哥儿瞪大眼睛,“姐,你啥时候有这本事了?” 呵,你姐上大学那会儿立过当网络写手的g,多少学过一些人设方面的技巧。江灵兮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曾是个立志靠才华吃饭的人……差点儿没饿死。 到了宫门口,江灵兮把江府的帖子递给守门侍卫,趁他核对的空当回身看看情绪愈发白热化的学生们,忍不住问:“都乱成这样了,你们也不管管?” 侍卫头都没抬,不以为意道:“他们只要不来攻打城门,就不归我们管。” 江灵兮不禁为他们的警惕性感到担忧,“这种大型集会存在很多安全隐患,你就不怕谁趁机往人群里抛个火种,洒个毒粉之类,一伤一大片,激起民愤什么的?” “真乱起来,巡防营会出面控制。”侍卫说着,将帖子递还给江灵兮。 江灵兮不甘心,“那你就不怕……” “行了,”侍卫赶忙打断,“李家公子御花园里陪皇上钓鱼呢,再晚一会儿我都怕他冻僵了。” 江灵兮不禁对自以为掌握的那一半主动权有些不自信起来,边走边吐槽,大冬天钓鱼,这小皇帝是不是有病? 到了御花园,就见小皇帝裹的跟个棉砘子似的,坐在湖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冰窟窿里鱼钩的动静。小小年纪,整的跟老僧入定似的。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他身后不断搓着手走来走去的李昂。 本来在这位**的规划里,自己一入宫陈明事实,小皇帝会立即迫于李家的压力,分分钟把江家姐弟俩办了。谁能想到,自己穿着暖炉旁边喝热茶的衣服,却在冰天雪地里陪着小皇帝钓鱼,这会儿冻的都哆嗦不成个儿了呢。 远远看见江家姐弟,也顾不上眼红了,跟见了救星似的,连忙抢了太监的饭碗子,对小皇帝通报,“皇上,江家姐弟来了。” 小皇帝“哦”一声,直到江家姐弟近前请安,才慢吞吞转了个脸儿,“来了啊。” 慢吞吞放下鱼竿站起来,示意手下把这边收拾一下,慢吞吞吩咐道:“摆架洪英殿吧。” 意外总是来的这么突然。 谁也没看清这位九五之尊是怎么被自己亲手放那儿的鱼竿绊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太监章豆儿惊慌失措地喊出“皇上当心”的时候,就眼看着小皇帝重心一斜,要往冰面上砸去。 章豆儿登时脊背发凉,心说完了完了,周太后那边保底的四十板子是躲不掉了。 第十二章 偏袒 说时迟那时快!(是不是很眼熟?) 章豆儿心念之间,但见一道虚影闪至湖畔,稳稳将那欲以血肉之躯开发新钓鱼点的小皇帝给抓了回来。 揉揉眼,看清冲过去的是江家少爷,跟着见他上身向前一探,堪堪接住了从小皇帝怀里掉出来汤婆子。 章豆儿惊魂甫定,一路小碎步奔至主子跟前仔细检查,确认无碍,就跪下来惶恐请罪:“奴才该死,让皇上受惊了。” 小皇帝不置可否地哼唧两声,视线投向杰哥儿,颇为赞赏道:“这哥儿身手倒是漂亮。” 杰哥儿将汤婆子递给章豆儿,拱手谦逊道:“陛下无碍就好。” “嗯,江家少爷救驾有功,朕记下了。”小皇帝挺了挺身子,一本正经。 江灵兮四下看看,笑的有些狡黠。御花园里当真没安排影卫么?还是小皇帝故意给机会卖他人情呢? 果然,小皇帝勾勾手,示意杰哥儿跟在后面,边走边问他这身功夫在哪儿学的,听说是玄青宗,又不无惊讶地问他如何得此机缘,师门规矩严不严,入门心法平常人能不能炼来强身护体等等。 就这么一路闲话到了洪英殿,江灵兮瞥一眼默默然跟在后面的李昂,不知是冻的还是恨的,脸色铁青,难看的很。 至殿内,小皇帝随意摆了摆手,“都坐吧。” 李昂立即出声反对,“陛下,他二人以带错之身与臣御前对质,按理不应赐坐。” 江灵兮也不客气,立刻驳道:“你也说对质嘛,何以我们就是带错之身?不掰扯清楚恐怕不好说谁对谁错。” 李昂冷笑一声,“抛开对错,你二人无官无职,一介草民,又有何资格御前入座?” 这回不等江灵兮开口,小皇帝便出面解围道:“你们的父亲同朝为官,都是社稷栋梁,没必要为了一点小误会闹这么僵嘛,偏殿之中不比朝堂之上,大家随意些。” 顿一顿,见李昂仍无退让之意,又道:“再说江家少爷方才救驾有功,赐个坐,就当朕聊表谢意了。” 这李昂,不知是不是方才压抑过了,竟钻起牛角尖来,不依不饶道:“江家小子救驾当赏,入不入座却关系朝纲礼数,臣怕因此乱了规矩,令陛下落个公私不分的冤名,就不值得了。”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昂,沉吟片刻,笑的难辨情绪:“难为李卿为朕着想,既如此,朕也不好过分坚持。” 说着朝江家姐弟扫一眼,“只得委屈你们。” 就在李昂为自己据理力争的胜利暗自得意,准备就坐时,却听小皇帝不紧不慢道:“都站着吧。” 李昂反应半晌,才确认这个“委屈你们”的“你们”,也把他包括在内了。 正咬牙,就见江灵兮背着小皇帝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声鄙夷道:“损人不利己。” 李昂那个郁闷,如果说无官无职不应赐坐可以勉强扯到朝纲礼数,并没有哪条明文规定在岗在编的就必须赐坐。 这一回合,并未如他所愿,占得半分心理优势。 小皇帝歪在龙座上打个哈欠,“言归正传呗?” 李昂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愤然道:“臣素与江家兄弟无仇无怨,可江家小子不但出手重伤臣的两个家丁,江林煦更在臣表明身份之后,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唆使其弟对臣施以拳脚,嚣张至极。臣沐浴皇恩,身负官职,却被一介草民凌辱至此,这不仅是对臣,更是对天家威严的极度藐视,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小皇帝对这套上纲上线的说辞果然不怎么感冒,慢悠悠看向江家姐弟,“李卿所言可否属实?” 江灵兮施一礼,申辩道:“回皇上,我兄弟二人日前到韵天书院观展,但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将一纤弱女子逼至角落欺辱,堂弟是曾出面解围,与那两名壮汉过了几招。” 李昂忍不住指责:“我的两个家丁至今仍在卧床养伤,而你弟弟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却只说过了几招,岂非偷换概念,有意欺君?” 江灵兮看看他,却不接茬,自顾陈述道:“当时并不知李家公子的身份,不瞒陛下,即便李家公子抛出‘诛九族’的大话,被人认了出来,我与堂弟心中也仍旧存疑,实在不敢确认皇城脚下是否真有人嚣张至此,敢代天子行诛九族。” 李昂面上一滞,连忙注意小皇帝的脸色,观之无异,便避重就轻道:“既知我的身份,又为何对我施以拳脚?哼,莫非你江家对我李家有什么不满,又不当面提出,却派两个娃娃针对于我,以泄私愤么?” 江灵兮牵唇一笑,一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来回晃了晃,“你想多了,与家庭背景无关,我们只是单纯的看你不顺眼。” “你……” 李昂哪想到这丫头到了御前还是这般无赖,只得转向小皇帝,“陛下,江家兄弟胡搅蛮缠,臣恳请宣召江麓入宫,与臣当面对质!” “这个”,小皇帝迟疑片刻,“既然江家公子已经表明与家庭背景无关,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李昂张了张嘴巴,小皇帝却板起脸来,对江家姐弟斥道:“方才你们说的朕都听明白了,你二人简直胡闹!单纯的看不顺眼就能对人施以拳脚吗?要都学你们,还要朝廷做什么?!” 江灵兮捕捉到小皇帝一闪而过的眼色暗示,连忙拉着弟弟请罪,“草民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 “自然要罚的!”小皇帝想想,拍板道:“回去好好的闭门悔过,责令江府三日内递交一份检讨的折子!” 李昂就是个弱智,也该看出小皇帝的心偏向于谁了,“陛下……” 小皇帝转过脸来,一扫方才的疾言厉色,温声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失言、失手都是避不住的,一场误会而已,既闹到御前,江家兄弟认了错,朕也对其做了处罚,李卿还有什么不满吗?” 李昂好说也是丞相之子,光凭小皇帝这幅人畜无害的笑容是镇不住的。低头掩过面上的一抹阴郁,拱手道:“臣自知人微言轻,不敢有什么不满,只是临行前家父一再叮嘱,令臣务必恳请陛下为臣讨个公道,若臣将此番遭遇据实告知,恐怕家父会不高兴。” 小皇帝一副“卧槽,威胁我?”的表情,适逢当值的侍卫进来禀报道:“陛下,重华门外乱套了。” 小皇帝顺势转了话题,“发生什么事?” “聚了二三百个学生,要为江家兄弟请愿。” 李昂听了面色一变,定一定神,便冷笑道:“江家若非心虚,何以纠集学生闹事,妄图扰乱视听?请陛下明断!” 小皇帝却不理他,只问那侍卫:“学生们怎么说?” “说有当日在场的,愿意出面替江家兄弟作证,确是李家欺人在先,江家兄弟仗义相助,请陛下赦为无罪。” 小皇帝眉头紧锁,默了片刻,忽地拍案而起,愤然道:“胡闹,胡闹!快去告诉他们,朕金口玉言,已责令江府三日内递上检讨的帖子,又企肯受谁的威胁?快叫他们散了罢!” 侍卫有些为难,“学生们情绪相当激动,恐怕不肯离开。” “那就想办法哄好了再叫他们离开!” 小皇帝走到李昂跟前,挂出一副“想不到事情闹这么大”的无奈表情,拍拍他的肩膀,“事已至此,不如李卿就先回去,将此番情况据实告知令尊,令尊若有想法,可再到御前与学生们对质。” 李昂拱手告退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个哑巴亏自己是吃完了。 第十三章 入职 尘埃落定,江家姐弟正欲谢恩告退,小皇帝不知从哪儿摸出块玉牌,扔给杰哥儿,“朕记得晓风阁里收了几册上乘心法的孤本……” 话说一半,殿上哪还有杰哥儿的影子? 江灵兮望着门口的方向默默无语,看不出这弟弟还是个学霸。 “坐吧。” 江灵兮被小皇帝收回注意力,一转脸,见他正盘腿坐在下面的案几旁,仰头对她微笑着,没有一点九五之尊的架子。 章豆儿端来新茶,江灵兮想想,挺正式地给小皇帝行了礼,多谢他在李昂面前帮(偏)忙(袒)。 小皇帝捏着茶杯就笑,“要谢也是朕谢你们。” 江灵兮正琢磨着御花园的“救驾”不至于被他放在心上吧,小皇帝接着感慨:“要不是你俩从中插一杠子,真让展家和李家闹起来,才是真的麻烦。” 江灵兮倒有些意外,“都这么长时间了,展家还有能力与李家抗衡?” “南境一时还是离不开展家啊。”小皇帝盯着茶水若有所思,更像自言自语,转了话锋叹道:“如今太奶奶的身子好一时坏一时的,这平衡怕也维持不了太久。” 这幅忧国忧民的表情,倒有几分居庙堂之高的样子,江灵兮有些疑惑,脱口道:“可我见你并没有很忌惮李家的样子。” 小皇帝呵呵一笑,颇为自豪,“你以为朕登基以来,每天只忙着吃饭长个儿吗?” “不是还没亲政呢嘛。”江灵兮小声嘀咕一句,瞬间感到周边气压速降了几个百分点,连忙改口溜须:“皇上圣明!这天下需要什么样的平衡,要维持多久,最终都是皇上说了算的。” 小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杯中肯点评:“朕觉得你不错。” 江灵兮一颗心将将平复下来,听清那后半句是“有意提你到朕身边做个伴读”,当即一个哆嗦。 小皇帝看在眼里,问:“你不想来?” 废话当然不想啦!伴君如伴虎,我有吃有喝犯得着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讨生活?! 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江灵兮小心组织语言,低头瞥见自己一身男装,灵机一动,“陛下隆恩,草民求之不得,只是草民……呃,是个外地人,来江府探亲而已,过完小年儿就得回去了……” 这借口烂的。 小皇帝鼻孔里哼一声,语气颇为玩味,“你以为你的身份朕能查出来,李家就查不出来么?” 江灵兮的小心脏咯噔一下子,旋转,跳跃,我不停歇……这么说帖子上故意写明“江家兄弟”,是为了堵住李家的嘴,画清界限,这事儿与江家姑娘半分钱关系没有,日后打击报复也不要算到她头上呢? 这个情得领啊,虽然小皇帝的语气怎么听都带着某种要挟。 至于提她做伴读是临时起意,还是宣她姐弟入宫前就已经计划在内了,江灵兮无暇多想,只是有些哭笑不得,“你明知我是女的还叫我做伴读?!” “这么说吧”,小皇帝自己斟上一杯茶,有些无奈道:“先皇孝期之内,戒停声色鼓乐,朕在宫里实在闷的很,本来打算留你弟弟在身边玩一阵子,一听是玄青宗的,就怕山上那帮老头子跑来跟朕缠着要人……” “所以退而求其次,选上我了吗?”江灵兮听的十分无语,还真会挑软柿子捏啊。 “也不能这么说,朕是真心看着你还不错的。”小皇帝摆摆手,顿一顿,又有些不忍道:“当然了,朕是个明君,不会强人所难,你若是不愿意,朕这便放你回去。” 江灵兮精神为之一振,这皇帝小小年纪便如此通情达理,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 正待谢恩,就见小皇帝手指轻轻敲着案几,慢悠悠继续道:“等先皇孝期一过,朕就往江府下个选秀女的帖子,一样把你召进宫来,也是个长久之策。” 江灵兮跪地姿势不改,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为陛下解闷,乃民之本分!”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小皇帝还算人性化的,并没有要求江灵兮即刻上工,而是放回家准备准备(主要是心理建设),安心过完春节,等正月十六朝廷全面复工后再正式报到。 凌氏当然不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往好处想,熙姐儿总归不出京城,比她那个跟随先太子被挤兑到西北荒原的大女儿要好些。何况皇上已经答应了定期放假,急事也可以另外给假。 虽然事出意外,江麓也没说什么,就在女儿向他汇报情况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她一句今后的打算,江灵兮明白他指的什么,打个哈哈含糊带过了。在这个计划不如变化快的皇权社会里谈个人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吧! 作为小皇帝新提的秘(伴)书(读),除夕宴是要参加的,杰哥儿则作为江麓家属陪同出席,并且经过特批,在江灵兮身边加了个座。 到了宴厅,碰上不少官二代的熟面孔,有从前玩的好的,打招呼时当然免不了提一嘴韵天书院的事,好在本尊当初顶着江林煦的名头出来晃荡时,也是个潇洒恣意的公子哥儿,这回即便跟李昂叫板,也没有造成大范围的人设崩塌。 太皇太后因身体不适,周太后偏巧也受了些风寒,这两位当今最尊贵的女人就都没有出席,硕果仅存的几位太妃自然也都不愿抛头露面,没有长辈镇场子,宴厅里的气氛较往年都随意些。小皇帝也没什么长篇大论,代表东明皇室对诸位爱卿一年来的辛苦表示衷心感谢,希望来年齐心协力再创佳绩之后,就宣布大家开席,乐呵呵关照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作为新人,江灵兮扎在人堆里本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奈何李家刚吃下个哑巴亏,是资本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明显的有备而来。三杯酒过后,李丞相便起身至厅中央,对小皇帝拱手道:“臣听说御书房新晋了个伴读,乃陛下金口钦点,今日文武百官在场,陛下何不为众臣引荐一二,也好见识见识,他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这桥段,江灵兮熟啊,打着考较诗词文章的名义,专门出些刁钻变态的题目,挖好坑推着她往里跳,就是要当众出她的丑。这种情况呢,应对得体就是一夜爆红,让人捧到天上去,不得体呢,无非就是让人笑笑,对她这种之于仕途无欲无求的废柴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损失,最好小皇帝一气之下叫她告老还乡才好呢。 小皇帝闻言朝江灵兮席上扫了眼,后者坚定点头,希望小皇帝能领会她舍身赴战的决心。 谁知小皇帝只是哼一声,轻描淡写道:“朕的伴读,打理的都是朕的私人事务,无需与朝臣过多结交。”似笑非笑地望着李丞相,“再说了,令郎不是已经与他打过交道了吗?” 宴厅内立即有人窃窃私语,议论起韵天书院的事来,那笑声忒刺耳,李昂都快坐不住了。 李丞相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道:“提及犬子,臣的确听说这位新晋的伴读身边有位堂弟,即光禄寺卿江麓之子江林杰,此子师从玄青宗,一身的真功夫,正巧臣家有位表亲,师从赤焰门,今日随臣到场,十分愿意向玄青宗的高徒讨教。今日宴厅不设鼓乐,不如令他二人切磋一二,当为大家助兴,陛下以为如何?” 第十四章 三段 江灵兮一听“赤焰门”三个字,就知道刚才自己不过是个引子,李盈从一开始要针对的,就是杰哥儿。 并且是废了苦心的。 玄青宗与赤焰门的恩怨,最早可以追溯到这个时空分立之初,两家的师祖同时看中了祁云山这块灵气充沛的宝地,赤焰门最后没争过玄青宗,从此结下梁子。后来经过几代人的传承,这两家一南一北,都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修真门派,因为最初的那点纠葛,免不了要被世人拿来比较,北派嫌南派格局小,不上台面,南派则认为北派占着祁云山这块宝地却暴殄天物,根本不懂如何利用,总之是互看不顺眼,谁也不服谁。这恩怨积累到现在,估计把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凑齐了,也够喝着大茶掰扯三天三夜了。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也说不清因为什么,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约定,但凡两派弟子照面,不论辈分、资历如何,必须得过上几招,“切磋”一下才是了局。 眼下李盈有备而来,虽然不知道对方什么路数,可杰哥儿才上山不到一年,即便天纵英才,那点儿本事也不够被同行碾压的啊。 江灵兮正着急,只见文官席上站起个人来。 江麓在宴厅中央站定,躬身对小皇帝恳求:“犬子年幼,学艺未精,恐不足以博诸位一笑,望陛下体谅。” 小皇帝多少也听说过两派的纠葛,一时思忖着,未及开口,李盈身边一人便阴森森怪笑道:“放心,我会给他留一口气,滚回山上搬救兵的。” 这人看上去高大结实,长发盖住了右半边脸,给人一种阴沉不定的感觉。双臂抱在胸前,仪态和语气一样嚣张。 江灵兮感觉到身边的杰哥儿怒气汹涌,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连忙按下,“好弟弟,冲动是魔鬼啊,咱不上这个当。” 正安抚着,只听李盈跟着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江大人在朝为官,恐怕不懂江湖上的规矩,这赤、青两派相逢必有一战,凡退缩者,要大喊三声本派无能,尊对方一声师祖。” 江麓眉头紧锁,李盈稍作停顿,又道:“我这位韩锦兄长,乃赤焰门第六代掌门名下的首座弟子,以令郎的资历,能得他指点一二,不妨说是一段难得的机缘。再说天子面前,自然会本着爱惜晚辈的心情点到为止,切磋而已,江大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江灵兮琢磨着,认怂这种小事,在两派丰富多彩的恩怨史上不可能没开过先例,嘴上服个软而已,又不是要向对方磕三个响头,或忍胯下之辱。便扯扯宝贝弟弟的袖子。 杰哥儿果然立即怒目相向:“我宁死不受这份屈辱!” 这要传到山上,要被师父和师兄们笑死了! 这会儿工夫,陆续有江麓和李盈各自阵营里的人出来,你来我往打了几个回合的嘴炮,赤焰门的韩锦还时不时捡空子,阴测测地补个刀,场面热闹的不要不要的。江灵兮感觉自己体力就快透支,杰哥儿随时就要脱离掌控,去为男人的尊严拼死一战了。 谁也没注意小皇帝挂着一幅游离的表情,悄悄地朝暗处勾了勾手指,立刻便有一道白影以五毛钱特效的方式淡入进了“宴厅百态图”,俯身与小皇帝低语了几句。 小皇帝于是坐直身子,“这样的话,打就打吧。” 这熊孩子,从一开始就是一幅八卦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烧的模样,果然哪管他人死活!江灵兮正抱怨着,瞥眼瞧见小皇帝朝她眨了眨眼,顺便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俨然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及多想,便听李盈带着奸计得逞的兴奋高声道:“请皇上与诸位移步殿外!” 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官员自动分成两拨,文官们心照不宣地开始寻摸有自然防御的坐标,实在找不着就站的远远的,唯恐受池鱼之殃。武官们这时也不好鄙视,毕竟他们的家属也有不会武功的……不过他们对这场比试还是挺期待的,并一致希望韩锦能尽量多放点儿水,别对江家小子辗压的太速度了,不过瘾。 江灵兮心事重重的,恍惚听见小皇帝吩咐:“你与江卿都随朕到楼上观战吧。” 这是避免他俩一激动冲上去为杰哥儿挡刀呢,江灵兮撇撇嘴。 小皇帝走近些,低声道:“放心,云泽压得住,朕不会让你弟弟吃亏的。” “谁?”江灵兮没听明白。 “云泽。”小皇帝又重复一遍,顺带向暗处勾了勾手指。 一道白影再次以五毛钱特效的模式淡入进江灵兮的视线。 江灵兮嘴巴张了张,有点好奇这影卫在青天白日下要以什么方式出场。 再看场地上,两人空手走了几招,韩锦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根长棍来,杰哥儿并未随身佩剑,便扫视一周,抬手从近身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把。 江灵兮瞧着杰哥儿虽然年幼,在场上却不露怯,这股子沉着劲儿还蛮有大家风范的。打了这一会子,双方也并未明显分出高低来,心里就有了点儿空,忍不住吐槽起韩锦的武器来。 “拿个棍子cos齐天大圣呢,还是少林十八铜人?!” 小皇帝有些迷茫地看她一眼,还是很耐心地解释:“这人绰号韩三段,那不是一根普通的棍子……” 像是有意呼应小皇帝的话,场上传来咔擦一声,韩锦手中的棍子断成了两节,中间用一根链子连着。 “我去!双节棍?”江灵兮惊呼。再仔细一看,棍子是从三分之一处断开的,一半长一半短,二比一的比例。 小皇帝倒是一副经多了大风大浪的表情,一边观望着场上的形式,继续道:“这样的话,打法就更诡诘多变了。” 江灵兮仔细看了一会儿,杰哥儿应付起来果然比先前有些吃力了,不由的心下一紧。 小皇帝倒是没什么负担,带着些新奇咂咂嘴,“等那东西变成三段,威力就又升了一个阶,会更棘手。”停一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很少有人能见到它变成三段的样子。” “为什么?”江灵兮下意识地问。 问完就有些后悔,很怕小皇帝给出“二段就已经很无敌了,根本不需要三段”,甚至是王八之气横流的“凡是见过三段的人都已经死了”这种回答。 好在小皇帝也是一脸好奇的表情,转过脸去问云泽,“对呀,为什么?” 估计以上的科普也是现学现卖。 云泽双手抱在脑袋后面,像是不屑地哼了哼,倚着柱子懒散道:“漏洞太多,又耗精力,鸡肋。” “就是与高手和低手打起来都不划算的意思。”小皇帝负责翻译。 这边一分神,忽听时刻关注着场上形势的江麓焦急地大喊:“杰哥儿小心!” 第十五章 旧账 江灵兮连忙往场地上看,杰哥儿大约是一剑刺空后来不及收招防守,几乎将整个正面暴露给了韩锦,韩锦的“双节棍”当然毫不留情,半空中直劈他的面门。 “草!”江灵兮瞪向小皇帝,“你不说……” 你不说不让他吃亏吗?! 只是后半句说出来,愣是被身旁刮过的一股疾风给掠散在了空气里。这感觉,杰哥儿从她身旁一闪而过的时候也有过,然而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一次的更快,非常快。 视线随着这股疾风重新回到场地时,杰哥儿竟已平稳地站到了侍卫们身边。 云泽接过了他手中的剑,再一盏茶的工夫,云泽与韩锦的对峙也结束了。 就连武艺精湛的将军们也无法准确描述出这两人究竟走了几个回合,分别用的什么招数。他们只觉得一把长剑被云泽摆弄的眼花缭乱,于是韩锦的长棍非常难得地变成了三段,而几乎就在变成三段的那一瞬间,云泽迅速用长剑挑起其中一节,轻描淡写地反手一绕,“三段”立时像被抽走了筋骨,瘫软成一条长蛇,慵懒地附在了剑上。 韩锦脸上写满了意外和惊恐,看看自己空掉的右手,再看看云泽,“你是……” 不等说完,便觉腕上一紧,原来是那条“长蛇”从云泽的剑上扑过去,将他的双手绑在了一起。 “没意思。”云泽抿了抿嘴,手一翻,将剑还入了侍卫的剑鞘里。顿时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散状。 小皇帝冷眼看到这里,轻轻一笑,“该我登场了。” “说好的点到为止,却在对战中痛下杀手,李卿,你的人实在太过分!” 李盈有些愕然地望着陈素,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第一次有些慌乱的感觉。 他竟会命云泽出面干涉。 当着百官怒斥于他。 以前他怎么闹,李盈都把他当做小孩子的叛逆,终究逃不出大人的手掌心。可是自从上次李昂御前对峙,他公然偏袒江家,到这一次,他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东西正在慢慢脱离自己的掌控。 尤其这一次,他甚至有些拿不准,这孩子为何会在江家小子安然无恙的情况下依然对他发那么大的火。 “双方不在一个水平上,打起来不好掌握,难免就有失手。”韩锦无所谓地抖着腿说。即便双手被绑着,他也依旧不改嚣张欠揍的模样。 小皇帝冷冷看他一眼,“这么说你和云泽也不在一个水平上,要不要朕立刻让他失手解决了你?!” 韩锦立即噤声,默默想办法给自己解绑去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李盈终于堆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拱手道:“臣思虑不周,皇上见谅。” …… “云泽出手了?!” 周太后拖着病体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瞪着李盈那边过来送信儿的人。 那人低头重复确认一遍,又道:“说不准是担心江家小子,还是单纯针对丞相大人。” 周太后思忖片刻,轻轻点头,“素儿是个重情义的人,碰着个和脾气的,袒护些也是常理。” “李丞相的意思,希望尽快将李小姐入宫提上日程。” 周太后大约精力不济,面上闪过几丝烦躁,揉着太阳穴道:“等哀家身子好些,自会安排的。” …… 江家姐弟自然无从知晓这段后话,此时宴席方散,江灵兮惊魂甫定,拉着弟弟去跟云泽道谢。 云泽听见有人叫他,便慢悠悠转过身来,本来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姐弟俩一口一个谢谢,视线偶然落到江灵兮身上,突然精神为之一振,盯着她仔细打量起来。 江灵兮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呵呵笑了两声,“内什么,我确实是女扮男装的。” 内心深处却觉得,云泽这样盯着她看,绝非简单地因为这个。 云泽缓缓敛下眸,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忽然就笑了。 姐弟俩面面相觑,江林杰忍不住吐槽,“什么毛病这人?” 江灵兮有些茫然地出了会儿神,她依稀听到云泽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们居然真派人过来了。” 回府的马车上,江麓一直沉着脸,闭目不语。 江灵兮本来打算向他道歉,因为她一时意气得罪了李昂,进而遭到李丞相的报复,才令杰哥儿身陷险境。不过在江林杰试探性地开口叫了一声父亲,就被狠狠瞪了回去之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小老头儿心情不好,不宜招惹。 整个车厢里的气氛是相当尴尬的,姐弟俩大眼瞪小眼的,有些百无聊赖,却被江麓的气场震慑着,谁也不敢出声。 这尴尬从皇宫一直持续到家门口,马车停下来,江麓才慢慢睁开眼睛,盯着江灵兮看了三秒,沉声道:“以后你到了宫里,自己要小心些。” 江灵兮一愣,跟着鼻子一酸,连忙低头,“多谢父亲提醒,女儿记下了。” * 正月初六。 送走杰哥儿,江灵兮叫上称柳和心梅一起到江府后院的花园里散步。 至毓秀湖畔,江灵兮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心梅,我那时便是掉进这个湖里,差点儿丢了条命吧?” 心梅脚下一滞,连忙福身道:“奴婢该死,没照顾好主子,奴婢该死……” 江灵兮顺势停下来,食指轻点太阳穴,做回忆状,“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只有你跟着我么?” “是,是只有奴婢”,心梅的声音不可控地有些颤抖,“本,本来,轮不到奴婢跟着,赶巧称柳姐姐歇了探亲假,称杨姐姐又身上不好,因此,因此才叫奴婢跟着。” 称柳当即翻个大白眼儿,“倒是会挑时候,但凡我在府里,也不至于叫这样的烂事儿发生!” 江灵兮掌心向下,对称柳做个安抚的动作,转向心梅道:“说起身上不好,我倒想起来,当日我心情似有些烦闷,走到湖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以致身子不受控制,失足跌进了湖里。” 心梅低着头,“因为展家公子的事才发生不久,主子心情烦闷也是难免的。” 江灵兮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略过这节不提。接着问道:“我跌进湖里,可曾向你求救?” “是,有的,可惜,奴婢不通水性……” “那我让你去快去叫人了没?” “奴婢去了。” “去了多长时间?” 感觉到江灵兮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心梅把头压的更低了,“大约,大约……” “呸!” 称柳大声啐道:“且不说当时这附近有没有路过的,从这里到前院即便走过去,一个来回也不过一刻钟,主子从掉下去到被捞上来却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这中间你干嘛去了?!” “主子!”心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当时心里慌乱的很,一时多绕了些路,到前院先问了老爷,老爷不在,又去夫人那边,夫人卧病……” “我看你就是存心想害死主子!”称柳粗暴地打断她。 “我没有!”心梅跪着朝江灵兮挪了两步,抓住她的衣摆摇晃着,格外诚恳道:“主子,我真的没有!” 江灵兮盯了她几秒,仿佛要看穿隐藏在诚恳后面的真相。 就在心梅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江灵兮突然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也不过随口一提。” 说着伸手去扶心梅,“快起来。” 第十六章 七寸 翌日一早,琳琅苑的丫头便到卿芳阁传话,说何姨娘亲手做了些点心,想请熙姑娘去尝一尝。搞的称杨一脸莫名,“咱们跟琳琅苑何时有的这种来往?” 江灵兮与称柳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何氏坐不住了。 记忆中,本尊以前也极少到琳琅苑走动。以至于堂屋门上的帘子一掀开,江灵兮便被那股浓重的脂粉味儿呛的打了个打喷嚏,捂着口鼻连道失礼。 “姑娘轻易不肯过来走动,便与我生分了,在我眼里你与然姐儿都是一样的孩子,自家里,没那么些礼数。”何姨娘的笑容格外和蔼可亲。 江灵兮冷笑两声,“姨娘这话也不全对,即便自家里,该有的礼数也不能缺。古语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否则何以有人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即便没想着说出去,却也同样招来了杀身之祸呢?” 何姨娘的表情定格了一下,随即换上“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的迷之无辜状,笑道:“姑娘的嘴厉害,我说不过。” 进了屋,果然江林然和江林焘都不在,桌上摆好了茶水和几样点心。江灵兮不消让,便坐过去,端起手边的杯子作势要喝,到了嘴边又突然停下,眼珠朝上翻着看何氏,“姨娘不会往里面给我下药吧?” 何氏一阵愕然,反应过来才嗔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有那么不堪么?” 说着走过去,表决心似的夺过江灵兮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 江灵兮呵呵一笑,“我说着玩儿呢,姨娘何必较真儿。” 何氏佯装嗔怪地看她一眼,正要揭过不提,江灵兮却话锋一转,“以姨娘的城府,即便要害我,也会假他人之手,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 何氏面色一沉,默然衡量片刻,继而不动声色地将点心盘子往江灵兮面前推了推,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刚做的点心,姑娘尝尝。” 江灵兮把盘子推回去,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姨娘既然清了场,有什么何不开门见山的说呢。” 何氏绞着帕子盯着她,似乎在做什么决定。一两句话的工夫,终于笑道:“没什么的,只是姑娘自打投湖……” “打住!”江灵兮右手横过来压在竖起的左手上,摆出暂停的手势纠正她:“我是失足掉进去的,并不是外界传说的生无可恋,殉情自杀的。” 何氏顿一顿,略过这节,继续道:“就是姑娘被救起后,性子似乎比以前有了些变化,年前家宴,我看姑娘对我颇有些敌意的样子,既怕是有什么误会,又怕是我自己多心了,一直想与姑娘当面确认清楚。” 说到这里,又多了些无奈和委屈,“可我今日特地做了点心,有心与姑娘亲近,姑娘却自打进门便句句带刺,实在令我莫名,倘若姨娘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地方,姑娘不妨直说,可别这样生分,辜负了姨娘对你的一片心……姑娘,你找什么呢?” 原来何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江灵兮便有些狐疑地起身,四处掀帘子推窗户地翻找起来。 她格外怀疑何氏把江麓藏在了这屋里的什么地方,然后在她面前扮委屈装白莲,让江麓看看自己的闺女是多么不可理喻,进而名正言顺地给她穿小鞋了。这是前世的后妈给她留下的被害妄想后遗症啊! 确认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后,江灵兮不得不承认,面前这枚小娘比自己前世那个后妈,在不要脸的层面上,段数的确更高些。前脚雇人追杀她,后脚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这些“情真意切”的话,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江灵兮按着心口,强忍着恶心,“不妨把话跟姨娘挑明了,我城府浅,胃也浅,见不得那些当面蜜糖背后捅一刀的下作手段,不论我被救上来之后在你眼中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论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已经发生的伤害都不会轻易被抹去,一旦确认了有人存心害我,那我绝对会竭尽所能,让她付出代价。” 何氏怔怔的,正要说什么,室内的光线骤然一亮,门帘子被掀开,焘哥儿晃晃悠悠小跑进来,扑到她怀里撒娇,“娘,做了点心,不给焘哥儿吃,娘不疼焘哥儿。” 江灵兮视线落到焘哥儿身上,嘴角突然挂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似漫不经心地感慨,“一晃眼,焘哥儿也快五岁了。小时候看不出来,现在长开了,仔细看看,到底长的像谁呢?” 何姨娘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了,登时脸色发青,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将焘哥儿搂紧了,生怕被人夺走一般。 “娘,疼。”焘哥儿的小身体别扭地挣扎着。 何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江灵兮深深看着她,“姨娘似乎有些不舒服,就不多搅扰了。” …… 一回到卿芳阁,称柳便迎上来问:“怎么样?” 江灵兮耸肩,“不但打草惊蛇,连蛇的七寸都抓住了。” 称柳面上浮现几分担忧,她其实是不赞成这样做的,总觉得有些冒险。可江灵兮一再强调自己没时间了,必须在入宫前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根拔起,把何氏这么一个祸害留在夫人身边,她不放心。 “已经撕破脸了,就等着何氏主动出击吧。”江灵兮喝着茶,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色。 她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她本可以抛开不属于自己的过去,消消停停地入宫赴职,开始新的生活。可她不甘心,凭什么有人做了坏事还可以心安理得地装无辜扮白莲?她想撕下何氏脸上那层虚伪的面具,掰碎了扔到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两脚。这种不甘心,也许有一部分是对前世那个后妈的一种影射。 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正月初九,府里一个姓吴的管家突然请辞了。 焘哥儿接着以拜名师练习书法的名义,被送去何氏的老家。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江灵兮望着西下的夕阳,对身边的称柳嘀咕,“何氏这是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称柳不屑地哼了哼,“她也多少该为然姐儿打算打算。” 第十七章 重逢 举凡东明朝的大户人家,都会在正月十五之前,请附近寺庙、道观或庵子里的师父做一场仪式,祈求一年平顺安康。 江夫人安心休养,江府的祈福仪式就交给了何氏全权主理。 正月十二,刚用过早饭便听说寻静庵里来人了。何氏不敢怠慢,迎出去却发现除了寻静庵里的花玄师父,后面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不禁有些意外。 同样感到意外的还有江灵兮,也许说惊喜更合适。因为,今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寻静庵的如意和景阳观的白峥。 多日不见,三个小伙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趁花玄去做仪式的空当,如意和白峥钻进卿芳阁,叽叽喳喳笑闹了好一会子,江灵兮才想起问他们怎么跟来了。 “日前收到你们府上的信,指明要花玄师父来做仪式,我觉着有些蹊跷,便以探望故友的名义去求清瑶师父,让我跟着花玄一起过来。”如意解释着,看看白峥,“顺带把他也叫上了。” 江灵兮皱眉,她明白如意所说的“蹊跷”是指什么。花玄这个人吧,之前在寻静庵休养的时候,总感觉会有意无意地针对她,又不是特别明显,现在看来,也许跟何氏有一定的关系。 说起来,如意别看年龄不大,在这方面还是挺敏感的,总能注意到别人不大注意的细节。思绪到这里,江灵兮自然想到从寻静庵回府那天遇袭的事,便问如意,“我回府那天,你怎么想到突然折回去,叮嘱白峥暗中保护我呢?” 如意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凝眉道:“就是那车夫说出‘心梅’两个字的时候,我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你还记得你刚到我们那的时候,经常夜里做恶梦吧?” 江灵兮脸一红,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刚穿过来,正处于魂魄与身体进行磨合的阶段,由于坑爹的忘川水导致本尊的部分记忆缺失,她就有点强迫症似的,总想将过去梳理顺当。大约是日有所思吧,夜里就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常常被惊醒,连累负责照顾她的如意也睡不好觉。 “那时你总是在半夜里喊着‘救命’、‘别害我’,突然惊醒,一开始我以为是……”如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展家公子嘛。”江灵兮无所谓地接一句。 说起这个她还挺感动的,有一次她路过经堂,看见如意正跪在菩萨像前嘀咕,“就算我求你了,江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她既投了湖,也算赔给你一条命,阎王不肯收她,那是她命大,你就念在过往的情意上,别再来搅扰她了,让她安心过日子不好吗?如果你觉得她还欠你什么,我替她还给你啊……” 如意见她提起展家公子时风轻云淡的模样,倒挺欣慰的,“嗯”一声继续道:“除了‘救命’之外,你还经常在梦里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似乎想让她救你,本来我听着也不太真切,直到那天那个车夫说出‘心梅’这个名字,你又问为什么不是‘称杨’或者‘称柳’,我就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以防万一,就拜托白峥跟着了。” 说起那天的事情,如意还有些后怕,有些感激地看看白峥,“幸亏叫他跟着了。” “咳。” 白峥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来小男生爱面子,果然没把那天一波三折的情形如实告诉如意,大概只说江灵兮确实遇到危险,最后被他摆平了,安全护送到家。 揭过这个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正月十六复工之后,江灵兮就要以“江林熙”的身份入宫给小皇帝当秘书。 如意听了挺高兴的,她一直希望江姑娘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虽然对江灵兮来说并没有什么阴影),可以换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相当不错。 白峥也很是欣慰地点头,“我可以给我云泽师兄去个信儿,等你到了宫里,让他罩着你。” 江灵兮掏掏耳朵,“什么师兄?谁?” “我云泽师兄啊,现在在小皇上身边做影卫。”说起这个师兄,白峥也是无限感慨,“他是个怪人,本来完美继承了云家的血统,在大家以为他会承载着家族的厚望将观星占卜之术发扬光大的时候,他突然跑去山上跟我师父学剑去了,然后大家发现原来他在这方面也是天赋异禀,准备接过衣钵成为下一任景阳观主的时候,他又跑去宫里给小皇上做护卫去了……啧啧。” 白峥叨叨这一大段的时候,江灵兮有些走神,想起除夕宴当晚他闪电般飞下楼护住杰哥儿的情景,难怪看他与韩锦对打时的剑招有些眼熟呢,原来是看白峥耍过类似的繁花似锦……呃,应该是崇山剑法……不过,即使以外行人的眼光,云泽当晚的那套剑法未必比白峥耍的更漂亮,但一定比他更加纯熟。 就连那身白衣……想想随时随地白衣加身的白峥,大概是以他的师兄为榜样吧。抛开朋友这层关系,叫江灵兮摸着良心说,的确是云泽穿起来更,怎么说呢,更有仙气儿吧。虽然他总喜欢以五毛钱特效的模式淡入画面…… 哎,等等,白峥刚刚说什么?云家的血统,观星占卜?江灵兮猛然想起那晚云泽盯着她看的眼神,不由的一个激灵,连忙问白峥,“你师兄对观星占卜精通到什么程度?” 白峥想想,颇为高深地皱了皱眉,“这么跟你说吧,他是觉着再在这方面耗下去也纯属浪费时间,不会有更高的突破了,才去跟我师父学剑的。” “那他能不能”,江灵兮强自镇定,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看透一个人的魂魄?” 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像要被他的眼神穿透的样子。 白峥果断一脸茫然。 “就是,打个比方,只是打一个比方哈。比如我,你现在看到的是江家姑娘,其实不是,她的内在,也就是魂魄,是另一个顶替的,他能看出来吗?” 白峥继续开启懵逼模式。 倒是如意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指,夺舍?!” 呃,果然无法沟通啊……江灵兮摇头,正想再组织个更通俗的解释,却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 第十八章 故事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这都是出于对熙姐儿的一片好心。”何姨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典型的后妈式无辜。 “我谢你一片好心!”称杨对何氏一向不太客气,此时提高了嗓门驳道:“我们这儿可干净着呢,即便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得先紧着往你们琳琅苑去,物以类聚!” 何姨娘憋了个脸红,一见江灵兮从屋里出来,眼底的一抹戾色便迅速收起,切换成一朵小白莲的样子,“熙姐儿,你看看你的丫头,对我也这么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江灵兮看看称杨再看看她,眯着眼睛点头,“嗯,我惯的。” 何氏:“……” “花玄师父,别来无恙啊。”江灵兮将视线转向花玄,“您在寻静庵不是一向负责整理经书么,什么时候开始兼职神棍了?” 花玄面色一沉,咬牙道:“奉清瑶师父嘱托,来看看姑娘。” 目光扫过江灵兮身后的如意,似乎在征求她的确认,如意立即笑眯眯地:“是有这么回事儿。” 接着笑容不改,转了话锋道:“清瑶师父还说了,要我好好向您学习。” 于是接下来,卿芳阁里不断重复着这样一段对话: 花玄:“如意,你累了的话就到一旁歇歇。” 如意:“(微笑)清瑶师父让我向您学习。” 花玄:“那你这个小哥儿,不用一直跟着我吧?” 白峥:“(微笑)如意让我保护她。” 花玄:“熙姑娘……” 江灵兮:“(微笑)大家不用拘束哈,跟自己家一样。” 花玄:“……” 由于三人组的实力盯梢,不论何姨娘与花玄商量了什么坏点子,花玄也是有劲儿使不上了。计划破产,江灵兮也蛮期待何氏下一步要往哪儿落棋。 然而,看到心梅捏着个纸包往江灵兮的饭碗里抖啊抖的,被撞破后直接定住,cos起了雕塑,江灵兮真不知该表现的哭笑不得,还是怒其不争。 大宅门里的女人啊,这么容易就黔驴技穷,除了下药就不能换个花样咩?! * 琳琅苑,何氏绞着帕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突然有丫头闯进来,何氏立即过去扳住她的双肩,“卿芳阁有信儿了?” 小丫头面如死灰,哆嗦着:“熙姑娘,熙姑娘……” “熙姑娘过来看看何姨娘今儿有没有新做的点心。”江灵兮进来,笑眯眯地替她把话补完。 何姨娘身子一僵,愣了有一两句话的工夫,也许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有百转千回的心念快速闪过,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努力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犀牛便秘般的微笑,实在没有精力再想什么圆场的话了。 倒是江灵兮,颇为自来熟地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倒了一杯往何氏那边推了推,悠然道:“今儿没有点心,我给姨娘讲个故事就茶喝吧。” “故事讲的是一户人家,少爷考取了功名,娶了同样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两人门当户对,婚后举案齐眉,恩爱互敬。不久生了一个女儿,更加深了两人的感情。 岁月原本可以一直静好下去,却被一个女人的嫉妒心给打碎了,这个女人本是夫人身边的丫头,却趁夫人怀着第二个孩子,无暇分心照顾老爷的时候,设法爬上老爷的床,并如愿怀上了老爷的孩子,得了个小妾的名分。 夫人对此耿耿于心,对老爷的态度自然变的冷淡起来,夫妻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和睦温馨,而老爷对此事也心存愧疚和懊悔,对小妾和小妾的女儿并不怎么上心。 小妾几次逢迎承欢未果,竟不甘寂寞,与府上的管家有了私情。 说不清是福是祸,小妾意外怀上了管家的孩子,慌乱过后,本已心灰意冷的小妾突然萌生了再赌一把的念头,使了一些手段,让这个孩子变成了‘老爷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被蒙蔽的老爷对她的态度也稍稍有了一些改观。她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对老爷各种温存谄媚,老爷见多了夫人的冷淡,起初的愧疚也被小妾的温情渐渐驱散,也就慢慢将心思移到了小妾身上。 小妾因此顺风顺水,一时在府上占尽风头。 却道好景不长,有一天,夫人的小女儿为情所扰,夜里出来散步,不小心听见了小妾与管家的一段对话,撞破了这段私情。其实小女儿为了府上的名声着想,本没打算声张,可小妾害怕失去所有的一切,便利用小女儿的丫头对主子的记恨,设法除掉这个小女儿。第一次命丫头下药将她推到湖里,小女儿命大,被救起后送到山上休养。 小妾不死心,又趁小女儿回府那天设计雇凶杀人,谁知小女儿又侥幸躲过一劫,并在回府后对小妾表现出了明显的戒备和敌意,这更加坚定了小妾除掉她的决心。只是她太贪心了,想做坏事还想撇干净,接连几次的失败再加上小女儿的刺激,让她乱了阵脚,想到小女儿过了小年儿便要离府,便决意在这此前彻底清掉这块绊脚石,时间紧迫,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就还是用了最原始的:下药。 可是小女儿对她又怎会完全没有防备呢?很不幸,却没什么悬念地,她又失败了。” 何氏怔怔听着,忆及过往种种,突然变的激动起来,瞪道:“你不用拐弯抹角的跟我这儿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你以为你的生母就是心地纯良的受害者?!你知道我当年费了多少心思才保住了然姐儿?!没错,我就是要赌一把,就是要与她争个高下!是她逼我的!” “她逼你爬老爷的床?她逼你与管家私通?她逼你生下焘哥儿偷梁换柱的?!”江灵兮看着她,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何氏,你一己贪念,步步错,才造成今天的后果。” 何氏低头沉默片刻,平复下心绪,转而换上一副漠然的面孔冷笑道:“什么后果?你以为抓住了心梅,就等于抓住了我的把柄?她是从清雅居分到你卿芳阁的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表明她与我琳琅苑有一丝瓜葛,你这么确定,凭她的一面之词,老爷就能相信这些是我指使的?” 江灵兮默默看着她嚣张的样子,摇了摇头,惋惜道:“本来,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悔过的。” 没等何氏仔细领会,便转了话题笑道:“焘哥儿其实没回你老家吧?” 何氏顿时变了脸色。 江灵兮仰头将茶饮尽,将茶杯放在手中把玩,“算天数,应该与管家汇合,往西北方向赶了。缉州还是藤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何氏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失态道:“你放过我的焘哥儿!” “如果老爷知道自己替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你觉得他会放过你的焘哥儿吗?” “他还是个孩子而已!”何氏双眼充血,对着江灵兮大吼,“你这么狠心,不怕遭报应吗?!” 江灵兮嘴角噙住一抹笑,透着几分阴狠。 “将来怎样谁能说得准呢?此时此刻,我就是你的报应。” 第十九章 开始 正月十五这天,江灵兮在自己屋里给本尊送了柱香。 【这一晃,借用你的身体也快一年了,今儿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对你表示感谢,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你告个别。倘若上苍垂怜,现在的你应该已经和展家公子终成眷属了吧。 站在你的立场,对这个世界如果还有什么执念的话,我想无外乎生母、胞弟和仇人。 何氏做了很多错事,单凭她三番两次想害死你(和我)这一点,就该死。可我毕竟是受过十多年正统教育的现代人,当她哭着跪下来求我放过她,放过她的焘哥儿时,我不争气地心软了。抱歉没能替你出尽这口气。不过,我抓住了她的软肋,倘若她今后再对母亲和弟弟有任何恶念,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姑息。 至于心梅,我这么冷眼瞧着,她对杰哥儿多少是存了几分真心的,可惜了一念之差,又被何氏利用。我已知会于婆婆,过几天打发出去,今后不会再与杰哥儿有任何交集,你可安心。 说到杰哥儿,还有母亲,我已经把他们当做自己这一世的至亲了,杰哥儿很争气,处处护着姐姐,母亲也真心疼爱女儿,每每想到我在替你收受这些好处,却不能为你多做些什么,总是心有愧疚。 父亲嘛,看样子之前的事对他影响也很大,我想他现在和我一样,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坦然地面对彼此,也许时间会消除隔阂,不消除也无所谓。 顺便提一句展公子的堂妹展璃,之前机缘巧合,我与杰哥儿替她解了围,前几天,她遣人送来一副展公子的遗墨,我想她应该也费了一番心思才拿到,或许想自己留作纪念的,可是见我那天在展厅里一直盯着那副画看,就割爱给我了。算是表达谢意,或者不想欠我们人情吧?谁知道呢。她对你有些误解,我已经替你明确告诉她,整件事情你并没有任何地方亏欠任何人。 说起来,也因为这件事,我被小皇帝抓了壮丁,明儿就要入宫当陪玩去了,以江林煦的身份。这原本是超出我预料之外的,不过我这人一向迷糊,对未来不曾有过明确的规划,既然被看不见的手推到这儿了,我想你会保佑我,将它变成一个不错的开始吧。 展璃送的那副画,还有我规整出来的关于展公子的遗物,这里一并烧给你,愿你和展公子,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拥有共同的兴趣,并因此延伸出说不完的话题。】 …… 阳春三月,小皇帝卸下厚厚的棉砘子,在御花园钓起鱼来更加施展自如了。 江灵兮在他旁边找棵树靠着,懒懒地晒着太阳想,日子若能一直这样混下去,对她来说也算一种幸福。 入宫快两个月了,基本上兼职伺读,主业跟在小皇帝后边儿当二混子。 说也奇怪,江灵兮从没对自己的前途有过任何担心,别看小皇帝表面看起来四六不着的,其实心里机灵着呢,虽然现在还不能明目张胆地跟“大人们”对着干,不过,没事儿提溜提溜阳奉阴违的大臣,应付应付垂帘听政的周太后,可都在行着呢。 江灵兮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是个潜力股,假以时日定能发展成一只靠得住的大腿,她这算先抱先得。 正自由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一个严厉的女声突然将一切打碎。 “大晌午就跑这儿来钓鱼,给你的任务还是太少了!” 江灵兮一个激灵,说话的是周太后。 因为周太后和李家是一路的,而江灵兮一上来就得罪了李家,因此周太后一上来就看江灵兮十分不顺眼。虽说人家位高权重,也不会专门盯着给她穿小鞋,一旦这时碰上了,那也毫无争议地是个大写加粗的“倒霉”。 “母后”,小皇帝撂下杆子给周太后请安,故意撒娇道:“昨儿看折子到半夜,劳逸结合嘛,你看,儿臣眼睛都红了。” 周太后仔细一瞧,果真两眼都有红血丝,并不知那是他昨儿跟江灵兮学习“二十一点”规则并练习到半夜的结果,于是稍稍心软了一下,语气也缓和了一些,“累了就该多歇着,跑这儿来钓鱼算什么劳逸结合,不是一样消耗体力?” 视线落到江灵兮身上,可就没这么友好的待遇了。周太后眉一挑,斥道:“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要你进宫是要你督促他,不是陪他胡闹的。” 当初的口头协议定的可就是过来陪玩儿的,周太后,您这算违约啊,一般这种情况,是要加钱的…… 江灵兮心里嘀咕着,头顶又一道雷劈了下来:“本宫训话,你低着头絮叨絮叨的是什么态度?!” 人在屋檐下啊。江灵兮只好摆出恭敬的样子,“回太后,臣只是觉得,以皇上目前的处境,钓鱼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修行。” 周太后嗤之以鼻,“钓鱼能修行出什么好儿来。” “修行定力,修行耐力,修行对于目标的专注力。皇上现在需要的不正是这些吗?” 江灵兮见周太后没有反驳,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设定鱼儿上钩是终极目标,在此之前要准备诱饵,就要分析鱼儿的好恶;诱饵抛出去鱼儿不上钩,就要专注,耐心的等。反过来,对鱼儿来说,任它之前在水中如何欢快自在,只要皇上有心,最终还是要落到皇上的桶子里,听凭皇上刀俎。” 周太后不知有没有听出她的话外音,或者听出来也只是居高临下地不屑道:“凭你说出朵花儿来,哀家一来,你们还不是要乖乖跪在这儿给哀家行礼。” 江灵兮笑,不卑不亢道:“等都等了,并不急在一时。” “呵”,周太后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要跟哀家耗是吗?好啊,哀家左右闲着,就陪你们耗!” 说着,当真就近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命人垫上软垫,坐了下来。 小皇帝一看气氛不对,连忙撒娇地叫了声“母后”。 也仅仅是一声“母后”而已,周太后立即呵斥道:“跪好了!哀家不松口,你们都不许起来!” 第二十章 小鞋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并没有,只是两个倒霉蛋在心理煎熬和膝盖酸麻的双重暴击之下,对时间产生了无限拉伸的幻觉。 事实上,两人只跪了一个多刻钟,便有天籁般的圣音穿过树荫降临。 看吶,东明朝当今最最最尊贵的女人,头顶着普度众生的希望之光,正缓缓向我们走来! 太皇太后,这个从皇后开始,每升一级就要以一个至亲男人的死亡为交换的“哀家”,眉目间,除了那些被岁月不动声色刻进皱纹里的隐忍和哀伤,竟还难得保留了她这个年龄的普通女人在面对晚辈时那种应有的慈祥。 算起来,陈素应该是她比较喜爱的晚辈之一吧,至少相比性格沉郁的前太子,这个浑身透着一股子灵气的小皇孙怎么看怎么觉着顺眼。正因为最后上位的是陈素,周氏与李盈沆瀣一气,废掉前太子的时候,这位本不缺乏雷霆手段的铁血太后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分干涉吧。 “皇祖母……” 小皇帝见了救星,声音听起来比刚刚对周太后时还要甜腻几分。虽然换来了周太后狠狠一个大白眼儿,他的内心依然十分欣慰。嗯,云泽在搬救兵方面的表现还是相当优秀的。 太皇太后一副刚睡醒路过此地一时搞不清发生什么事的样子,瞧瞧皇孙,又瞧瞧周氏,茫然皱眉,“这是,跪地上凉快吶?” 周太后起身刚行完礼,小皇帝便噘着嘴仰脸看她,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娘子嘴脸。“孙儿惹母后不高兴了,母后罚孙儿跪呢。” 太皇太后沉下脸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关起门来训一顿就是了,你是九五之尊,这人来人往的,一直跪着像什么样?快起来!” 小皇帝瞥眼看看周太后,后者依旧一副冷若冰霜不为所动的模样。 江灵兮赶紧抓住机会添把火,“太后撂下话了,她不松口就不准起来。” “哀家让你们起来!”太皇太后故意加重语气,见他俩迟疑着不肯站起来,便冷哼一声,看向周氏,“哀家在这儿说话不如你管用了吗?” 周太后连忙做惶恐状,“母后折煞臣妾了。” 说着斜一眼江灵兮,牙缝里出声道:“太皇太后开金口了,算你们走运!” 转而对太皇太后换上一副恭敬的口吻:“母后别怪臣妾,臣妾这也是为人母的关心则乱,正因为是九五之尊,才得立好规矩。” 说着,冷冷看向江灵兮,“以前纵然娇惯些,好歹他一个人闹,现在好了,专门招了个人进来和他一起闹,再不立规矩,不敢想以后要乱成什么样子!” “哦?”太皇太后顺着她的目光将注意力落到江灵兮身上。之前一直半闭关状态休养着,太皇太后对江灵兮的情况知之甚少,瞅着眼生,便问:“这娃娃是谁家的呀?” 江灵兮赶忙对救星行礼,“回太皇太后,臣姓江名林煦,是年后才入职的伺读。” 周太后眼珠子快翻到天上,“说的好听,成天怂恿着皇上胡闹,往小了说叫不务正业,往大了说这是祸国殃民。” 眼见太皇太后看向江灵兮的眼神有些微妙起来,小皇帝赶紧澄清,“是儿臣自己想来钓鱼,命他跟着呢,哪就是他怂恿儿臣了。” 周太后对他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真真儿的痛心疾首,“钓鱼就钓鱼,玩乐就是玩乐,还讲出一套套的歪理来给自己洗白,不是怂恿是什么?” 反正周太后已经对她先入为主了,再怎么扮乖也不可能一下子增加对她的好感度,江灵兮也犯不着对她卑躬屈膝委屈自己,便拱手道:“臣只是以为钓鱼对皇上来说是一种修习定力、耐力、专注力的途径,并非无中生有的歪理。” “你听听你听听,跪了这一会子还不知悔改呢!”周太后气的咬牙。 太皇太后却来了兴致,对江灵兮笑道:“这听着新鲜,具体怎么说?” 江灵兮想想,自己刚才那套理论对周太后来说也许可以理解为一种隐形的挑衅,对太皇太后来说,却不会构成明显的方向性错误,便将之前对周太后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惹得周太后更生气了,“满嘴胡言!为着皇上着想,哀家就该立刻将你撵出去!” 太皇太后却不以为然,甚至对江灵兮流露了几分欣赏,“你这娃娃,还挺有一套想法。” 说罢转向周太后,“你也别一口一个为皇上,依哀家看,素儿身边有几个这样的娃娃开阔视听,没什么大坏处。素儿不是个心里没数的,这一天天的也长大了,何必处处冷言冷脸,束手束脚的。” 周太后心里再抗拒,表面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婆媳和睦的样子来,颔首笑道:“母后教训的是。” 太皇太后嗯一声,再次看向江灵兮,笑道:“你这娃娃挺有意思,哀家在宫里闷的紧,你得空便去走动走动,陪哀家说说话。” 小皇帝面上一喜,扯扯江灵兮的袖子,“还不快谢皇祖母提携?” 江灵兮依言行礼,心说好嘛,说话间业务单上又新增了一比。 送走太皇太后,周太后对江灵兮露出一抹明显散发着阴谋气息的微笑,“能得太皇太后青睐,是你的福气。” 福至心灵似的,凝眉思忖道:“这么着吧,太皇太后这一向身子刚养好些,你就连夜抄出两百张地藏菩萨本愿经来,祈佑老人家身体康健,明儿一早带着去康寿宫请安,算是晚辈的一点敬礼。” 江灵兮拽着小皇帝的胳膊一阵天旋地转,这太后,实力穿小鞋啊! …… 灯初上夜未央,江灵兮一个人关在小黑屋里点灯熬油,演绎着一场把板凳坐穿、把手指磨破的荡气回肠。 抄到第五十张的时候抬头,看什么都像没戴3d眼镜儿的3d电影。被蜡烛上重影的火苗晃的睁不开眼,忍不住趴到桌子上崩溃哀嚎,苍天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听见开门的声音,江灵兮以为是周太后那边来的监工,腾的一下坐直身子,生怕因为态度不好被加量。 依稀看见进来的是两个小皇帝,顿时又萎了下去,糯米糖似的粘在桌子上气若游丝:“当初招我的时候可没说要受这种罪啊,你必须给我涨工钱。” 第二十一章 心惊 “从李丞相的败家儿子跟你们御前对峙,到云泽出面护着你弟弟,再到朕当众斥责李丞相,母后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一直想找机会给我些教训,正好你今儿顶撞她,她明着难为你,实则要告诉我,她还是有办法牵制我的。”小皇帝说着,走到江灵兮身边坐下,顺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江灵兮无精打采地回个笑脸,事情因她而起,这会儿还真算不清到底谁连累的谁。 眼见小皇帝拿了纸笔,将砚台和经文原稿往他那边挪了挪,摆在了两人中间,作势蘸墨。江灵兮连忙坐起来阻止,“您还是消消停停坐这歇会儿吧,好意我心领了,别回头叫太后老人家知道我有代笔,指不定怎么变本加厉的治我呢。” 小皇帝拿笔杆敲敲她的脑门,“明儿一早你就拿着这些去给皇祖母请安,我母后还能专门派人站路当中截下你,挨张检查不成?” 江灵兮耸肩,“谁知道她看我不顺眼到什么程度呢。” “放心,她要真找茬儿,怎么罚你我就怎么跟着你一起受,看看是我先熬不住,还是她先熬不住!”小皇帝下巴微微抬起,语气里透着一种对母子感情的自信。 江灵兮望着他伸过来蘸墨的笔尖有片刻的出神,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铺了张纸,照着原稿边抄边随口问:“折子都看完了?” 小皇帝笔下不停,有些自嘲地笑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细,能费多少精力呢?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还指望落到我眼里。”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挺一挺就过去了。”江灵兮无所谓地回一句。 她对这孩子的能力还是有一定信心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登基以来虽未亲政,却也不是只为了长个子才吃饭的。早在她入宫之前,六大部委的核心层能被他拉拢的基本都拉拢了,实在不能拉拢的也在不动声色地陆续找机会洗牌。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朝堂,已经悄然度过了辅政大臣一手遮天的时代。 小皇帝抬头看看她,“你还挺乐观。” 跟着怔怔地盯了一会儿烛火,幽幽叹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后面路越难走,一丝一毫不敢大意。” 拿签子挑了挑手边的烛芯儿,再次转脸看向江灵兮,“你会陪我吧?” “那必须的,”江灵兮不假思索,“你是天上免费掉下来的小树苗,我就等着长成参天大树好乘凉呢。” 小皇帝愣一愣,紧接着欣慰地笑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专心抄了一阵儿,江灵兮搁下笔,查了查张数,揉着眼睛道:“我这儿有八十张了,你……” 说到半句转脸一看,小皇帝不知什么时候趴桌子上睡着了,笔还捏在手里,墨汁将旁边的一沓空白稿纸浸黑了一片,便有些哭笑不得,起身到里屋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 小皇帝丝毫没有察觉,一边嘴角微微上翘着,也许知道有一批云泽那样的影卫随时随地暗中保护着吧,看起来睡的特别安心。江灵兮望着他的眉眼,心中突然有些羡慕。 一朝朝堂突变,为了一些人的利益,年幼的他被推上风口浪尖,她不知道在她入宫之前,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是如何独自咬牙挺过来的。可以肯定的是上有太后下有朝臣,中间留给他的成长空间是相当逼仄的,要有非常足够的爱和自信,才能将内心构筑的如此强大和安稳吧。 江灵兮想着,嘴角流露一丝苦笑。 无论如何,他有太皇太后宠着,有母后,还有云泽他们保护着。而自己呢?记忆回溯到前世,生母不堪世俗的负累早早撒手,亲爹娶了后妈,慢慢也就变成了后爹,只有一个亲哥哥真心待她,却被异地的距离层层削弱。 有多少个数不清的夜半,她在独自居住的出租屋里蓦然惊醒,通身被一片冰冷的黑暗包裹着,那种被无依无靠的孤独吞噬的感觉,即便相隔一世,也依旧令她刻骨铭心。 她的生活因此变的越来越颓废,染上的许多坏习惯也终于量变达到了质变。有好几次,她用轻轻颤抖的双手拿着“淋巴癌”的诊断结果,默默流着泪祈祷自己能从无边苦海中尽快解脱。 这一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 翌日一早,江灵兮用累的酸麻的两手颤巍巍捧着两百张经文,拖着随时有可能飘起来的身体一路踩着棉花到了康寿宫,浑浑噩噩地坐到老太太旁边,听她精神抖擞地絮叨了近半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寝室便扎到床上狠狠补眠。 小皇帝昨晚就承诺今天放她一天的假,因此江灵兮一直心无旁骛地睡到下午,两饭合一地吃了些东西,觉得屋里闷的很,便独自到外面溜达着透口气。 她虽说顶着江林煦的名头扮了男装入宫,事实上大家对她的真实身份大都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她也从一开始就得了小皇帝的特批,可以在整个皇宫范围内随意走动。平常净跟在小皇帝后边儿瞎混了,难得有这样单独消遣的机会,比起庄严肃穆的前朝,她当然更愿意到气氛相对轻松的后宫逛逛。 顺和宫里住着一位姓仲的太妃,江灵兮有一次在御花园瞎晃悠的时候跟她偶遇,随口聊了几句,竟觉着十分投缘,想着有段日子没见她了,便去那儿讨杯茶喝。 与仲太妃轻松愉快地聊起天来,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饭的时间,架不住老人家的热情挽留,等吃完饭出来,天色已微微擦黑。 走了一阵儿,随着沿路灯笼的亮起,江灵兮前世遗留的路痴属性开始不争气地暴/露出来。本来对后宫的地形就不太熟悉,白天不留神都有可能迷路,更别说在宛若堕入另一个世界的夜幕之中了。 不知在什么地方拐错了一个路口,往后越走越不对劲儿,江灵兮转转悠悠,无意间就到了一座宏大而陌生的宫殿跟前,借着灯笼的微光抬头看一眼,不由的一个激灵:秀坤宫,不是展皇后生前的寝宫么? 自展皇后在这里行刺先帝,跟着自尽以后,秀坤宫应该就空着了,怪不得连光线都比别处昏暗不少呢。似乎连门上横着的那把铁锁,都在默默散发着令人心惊的阴森,给这乍暖还寒的春夜平添了几分冰冷。 江灵兮心中莫名的慌乱起来,赶紧放眼四周,想努力辨清方向,好尽快离开这里。 不曾想,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突然格外突兀地传出了“噌”的一声! 第二十二章 试探 江灵兮的身体短暂地定住了一个瞬间,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需求,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催眠自己:幻觉,一定是幻觉! 却像在有意呼应她乱了章法的脚步似的,身后又传来“噌噌”两声,仿若一把锈迹斑斑的古琴发出喑哑的狰狞,将她心底最后一点安全感,碾碎在了寂寂夜幕之中。 江灵兮本能地定住脚步,先觉得后脊梁一阵往外冒冷汗,跟着浑身发麻,全身血液翻滚着往上顶,整个头皮都要炸开了。 强自镇定了一会儿,略有平复后没有拔腿就跑,而是双腿不听使唤似的回身朝秀坤宫的方向慢慢走去,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强烈的恐惧化作了强烈的好奇,一探究竟的欲/望驱使她迫不及待地走完了殿门前的台阶,只是还没来得及靠近殿门,便听一左一右两道金属的摩擦声伴着两道寒光,江灵兮但觉颈间微凉。 “什么人?!”一个充满警戒打破沉寂,厉声喝问道。 江灵兮本就紧绷的大脑顿时被惊吓到一片空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两把长刀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原来这俩侍卫一直被柱子挡着,发现有人靠近才突然现身盘查。 “内什么,自己人。”江灵兮连忙摸出块牌子来递给其中一人,“我是皇上新招的伺读。” 那人夺过牌子,走两步,借着灯笼的光线仔细看了看,见是小皇帝亲自颁发的最高权限通行令,略一思忖,便示意另一个侍卫也把刀移开。伸手将牌子还给江灵兮,面上的警戒却未完全消除,问道:“皇上的伺读不在前边儿待着,跑到后宫来做什么?” “呃,今儿皇上放我假,下午去找仲太妃喝茶来着,出来的晚了,不留神迷了路。”江灵兮实话实说,顺便报了自己的寝室名字,向侍卫打听条路。 侍卫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快回去吧,以后没事别往这儿瞎跑。” “哎哎。”江灵兮答应着,转身下了几步阶梯,又停下来,回头看一眼紧锁的殿门,试探着问道:“侍卫大哥,这里面关着什么人吗?” 侍卫本就没什么情绪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不悦道:“不该你问的别瞎问!” 江灵兮哼一声,空着的宫殿还专门派人把守?没情况才怪。这样一来,倒是消除了方才“闹鬼”的嫌疑带给她的恐惧。 江灵兮有意避开侍卫的视野,在附近逗留了一会儿。在侍卫出声喝问她的一瞬间戛然而止的“噌噌”声,果然又重新传了出来,仔细辨别,却只是断断续续不成腔调,听不出是什么套路。 第二天上班,遇到小皇帝身边的太监章豆儿,便按不住好奇,过去搭话:“章公公,跟您打听个事儿。” 章豆儿大概记着江家姐弟曾在御花园“救下”小皇帝,免了他一顿板子的恩情,对江灵兮一向客气,此时笑道:“江大人,跟您说了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小章,或者豆儿都行。您有什么直接问就是了,咱家知无不言。” 江灵兮组织了一下思路,试探道:“就是秀坤宫,如今是空着的吧?” 章豆儿听到“秀坤宫”三个字时,表情短暂地凝滞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据咱家所知,自先帝驾崩后,应该就空出来了。” “是这样吗?”江灵兮故意流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可我昨儿傍晚路过,貌似听见里面传出什么声音……章公公,章公公?” 江灵兮伸手往章豆儿眼前来回晃了晃,章豆儿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透着一丝难掩的慌乱敷衍道:“不能够吧?许是附近哪个宫里传出来的,姑娘听岔了。” 江灵兮还要说什么,适逢下了早朝的小皇帝推门进来,舒展着筋骨问,“你俩嘀咕什么呢?” 章豆儿连忙笑道:“奴才与江大人打赌,猜皇上待会儿要去哪儿玩呢。” 说着深深望向江灵兮,加重语气求证:“是吧,江大人?” 江灵兮略一迟疑,点头笑笑没言语。 小皇帝立刻不满地哼了哼,“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个玩物丧志的昏君么。” 说着,赌气似的坐到桌边,“伺候笔墨,朕今儿哪都不去,就学习!” 盛放文房四宝的架子前,章豆儿靠近江灵兮,低声道:“江大人听咱家一句劝,深墙之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的消停。” 江灵兮不置可否,送给章豆儿一个明媚而感激的微笑。 小皇帝果然关在御书房学了一上午的习,快到中午的时候,命章豆儿到御膳房知会一声,连午膳也摆到这里。 趁着屋里就剩她和小皇帝俩人的时候,江灵兮凑过去肩膀碰下肩膀,“哎,跟你打听个事儿。” “什么?”小皇帝端着书本儿问。 “秀坤宫现在空着呢?” “嗯”,小皇帝视线一直在书本儿上,并未看见江灵兮眼中燃烧的八卦之火,回答的倒是比章豆儿坦然,“自先帝……呃,先帝驾崩以后,皇祖母就命人封了。” 那地方多少有些敏感,平常很少被人提及,小皇帝觉着奇怪,便放下书本儿问江灵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没什么,顺嘴一问。” 江灵兮摆摆手,心中莫名有些疑惑,这回可不是装给别人看的,是真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过了一会儿,又问小皇帝,“章公公是从小跟着你的?” “不是。” 小皇帝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对什么有所不满的样子,“原先跟着我的,是之前伺候过先帝的一个老公公,等我一登基,母后就放他告老还乡去了,接着把她宫里的章豆儿派给了我。” “这样啊。”江灵兮思索着点头。难怪看着小皇帝平常对章豆儿或多多少地有些疏离呢,合着这人有被周太后派过来监视他的嫌疑。 按理说吧,一般小皇帝贪玩,都是跟自己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关系最好,可陈素没这个条件,还得现从宫外调个身家清白的进来陪他当二混子,也是命苦。 哎等等,到底是他命苦还是我命苦啊?!江灵兮想到这一层,就有些欲哭无泪。 小皇帝心下越发觉得奇怪,“怎么又是秀坤宫又是章豆儿的,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没联系。” 江灵兮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别处,“这不闲的无聊,就跟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八卦两句呗。” 第二十三章 大姐 打那以后,“秀坤宫”三个字就化作一个大大的问号盘桓在江灵兮脑中,强势绑定着她的好奇心。 这段时间她瞒着所有人,得空就到秀坤宫附近逛逛,果然有两三次碰见章豆儿拎着食盒,与把守的侍卫简短地交流几句便拿到钥匙进去了。可惜离的太远了,她完全没办法看清里面的情况。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甚至跑去太皇太后那边试探过。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面对太皇太后这样的人精,话是不能说的太露/骨,不过,依着太皇太后的反应来看,老人家和小皇帝一样,认为秀坤宫的确是空着的。 那么根据章豆儿的出身,就不难推测这应该是周太后的个人行为。 会是什么样的人,让她瞒着所有人将其软禁在秀坤宫里呢?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终于有一次,江灵兮“不小心”被周太后抓住把柄狠狠教训了一顿,借着这个因由,拎着酒瓶去找章豆儿诉苦,成功将他灌倒之后,到他屋里拿了身衣服换上。 秀坤宫前,把守的侍卫眼神暧昧,“章公公最近来的挺勤快啊?” “章公公”不予理会,帽子压的低低的,低着头伸出手去,从侍卫手中接过了钥匙。 类似于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江灵兮开锁的时候,双手不可控地打着哆嗦,对着锁孔试了三次才终于打开。 伴着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殿门被打开。外间无人,江灵兮四下看看,各处窗户上都扯了黑帘子,严严实实的,将室内光线压的很暗。这样的话,即使晚上在里面点灯,从外面看也不会太明显吧,也难怪那天乍一传出响声,江灵兮的第一反应是“闹鬼”了。 联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血腥一幕,说不定光线全开后,还能看见地板上残留着的斑斑血迹呢,江灵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摇摇头,勉强按下恐惧往里走,这里的一应陈设自展皇后自尽后应该就没动过,即便在模糊的视线中,依稀也可以窥测展皇后当年的荣宠。 精致的镂空雕花木门虚掩着,江灵兮小心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纤瘦的背影,一袭宽松的白色里衣,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间。此情此景,江灵兮的小心脏十分没出息地又抽搐了一下。 凭良心说,换谁在这样阴森的环境里一开门看到这幅画面,多少也都会被害妄想症发作,担心这背影一旦转过来,映入眼帘的同样是一个长发及腰的背影……那就很尴尬了。 江灵兮小心走过去的同时,对面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身后果然放着一把古琴。根据之前传出的不成曲调的“闹鬼声”,可以想见这人的水平顶多是个幼儿园入门级,估计被软禁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才就地取材从零开始练习的。嗯,这么说来心态还挺好。 “都说了我在这儿一向很好,你不必经常过来的,周太后那边没什么差遣的话,你来的太频繁了难免叫人起疑。” 光线昏暗,女子只是囫囵看见“章豆儿”的一个轮廓走过来,便露出一个友好的笑脸。 这声音…… 江灵兮的心莫名揪紧了一下,赶忙加快脚步走到女子跟前,俯下身,几乎要趴到脸上将她的眉目分辨清楚。 便是这一对视,两人不由的都是一愣。 江灵兮感觉自己的脑回路真的不够用了,眼前这人,眉眼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加上记忆库中自动弹出的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对比,不是本尊江林熙一母同胞的大姐江林照,还能有谁?! “大……大姐?”江灵兮试探着叫了一声。 对面的女子已从方才的慌乱中调整过来,起身,对着江灵兮微微一笑,波澜不惊道:“妹妹,有日子没见了。” 本以为进了这座宫殿,所有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谁知紧锁的宫门后面,隐藏的竟是一个个更大的,并多少开始与她有些关系的疑问! “你,你不是随废太子流放了吗?怎么会……”意外来的太突然了,江灵兮来不及百思,只剩不得其解。 江林照却一挑眉,若有似无地发出一声冷哼,“当时的局势,周太后必然不放心太子全身而退,留一个人质在宫里有什么奇怪呢?” “这么说你从未离京?!”江灵兮惊的合不上嘴,“可是那些家书呢?家里不是定期都能收到你从西北寄来报平安的信吗?” “周太后会提前派人来取,送到西北,再从西北寄回府上。”江林照冷笑,“为了掩人耳目,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江灵兮沉默着消化了一阵儿,嗯,周太后这么做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陈素的皇位本来就不够名正言顺,再传出扣押废太子方人质的丑闻,难免人心不稳,叫人钻了空子。甚至为了撇清陈素,她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呵,这么看来,小皇帝对母子间感情的自信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章豆儿又是怎么回事?”江灵兮拉回一不小心跑远了的思绪,问江林照,“他是周太后的人吗?听你刚刚话里的意思,他也会在周太后没有差遣的时候来这里?” 如果章豆儿已经被她拉拢了,那她又在谋划什么呢?是针对周太后还是针对小皇帝?或者是想帮助废太子重夺江山?!江灵兮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真没什么天赋,往深处一想都觉得脑仁子疼。 江林照看着她,这个也曾一度被她宠上天的亲妹妹,一朝局势变幻,再相见时竟物是人非至此,就连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已经很难再有一丝温度。 也许出于姐妹间的某种心灵感应,当初从章豆儿口中知道江林熙已经入宫,并与陈素关系匪浅时,她就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就连江灵兮现在也隐约觉得,那天自己误打误撞走到这里,或许是冥冥中有什么力量牵引着。她本身对这个姐姐是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看着对方冰冷的眼神后面那些难掩的哀伤,也不免觉得心酸。 “妹妹”,江林照伸手帮她归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认真看着她,“刚刚看清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或许有些事,从一开始是注定的。” 她敛眸收起呼之欲出的眼泪,强笑道:“我被关在这里的事不要告诉家里,以后也别再来了,就当今天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目送着江灵兮机械地转身离开,她又忍不住跟上两步,补充道:“将来无论结局如何,念在亲姐妹的情分上,保住江家!” 第二十四章 私心 回去的路上,江灵兮一度觉得有些好笑。 倘若真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冥冥之中牵引着,那么换做江林熙本尊走到今天这一步,又该如何面对与自己的亲姐姐在将来某一天,命中注定的一场不共戴天呢? 她自己呢?本以为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小皇帝扳倒以李家为首的绊脚石们,亲政只是一个时间和契机问题,自己能有机会抱上这条大腿算是赚到了。谁又能想到,现成的身边就还有着江林照这么一个潜在危机呢?图样,图乃衣服啊! 江林照让她当今天的事从没发生过,只是已经客观存在的事实,哪就那么容易视而不见呢? 可是话说回来,除了视而不见,她又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为了自己的未来先下手为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江林照?抛开姐妹感情和她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光是废太子那边会起什么反应都是无法预料的。 暗示周太后提防江林照?别开玩笑了,周太后本来就看她不顺眼,让她知道她知道了她扣押人质的秘密(绕口不?),还不得立刻杀人灭口! 告诉小皇帝?周太后之所以瞒着他,就是不想给他今后的人生留下任何污点,自己既然选择站他的队,这事儿要是经他的手捅漏出去,根本就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二。 江灵兮一夜辗转,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头绪来。最后几乎自暴自弃地想:管他奶奶的,自己只不过是小皇帝招进来陪玩的二混子,又不是要辅佐他打江山的谋士,领着卖白菜的薪水,又何必去操那份卖白/粉的心?周太后自己埋下的雷,叫她自己收拾! 反正自己还顶着江林照亲妹妹的身份呢,江林照最后那句“保住江家”是请求,反过来说也未尝不是对她的一种承诺,退一万步想,即便将来废太子重新上位,她未必完全没可能为自己谋一个全身而退。 生出这种明哲保身(首鼠两端)的自私想法来,江灵兮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小皇帝的,毕竟入职以来,小皇帝对她一直不错,上次帮她抄经的时候,问她会不会帮他,她还一口应下了呢。 一路往洪英殿走着,江灵兮真不知待会儿见了小皇帝该如何坦然面对。 结果俩人一照面儿,好家伙,两对黑眼圈儿。 “不用这么默契吧,你也一夜没睡?你为啥啊?”小皇帝打着哈欠戏谑。 江灵兮连忙有样学样,打个哈欠反问回去,“你为啥啊?” 小皇帝摇头,默了一会儿,透着一股无力回天的绝望,感慨:“母后疯了。” 江林熙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宫里通报呢?” “咳……”小皇帝手指在眉心揉啊揉,顺便拂去额头垂下的三道黑线。 一旁章豆儿赶紧帮忙解释:“皇上的意思,应该只是一个形容。” 呃,江林熙尴尬个,果然缺觉容易导致脑容量不足。反应了一下又八卦兮兮地问章豆儿:“太后做什么了?” “就是刚下早朝的时候……”章豆儿刚起了个头,感受到小皇帝身上散发的那股充满洪荒感的怨念,不由的凑近些,压低声音附在江灵兮耳边嘀咕了一句话。 江灵兮听了冷笑,这李盈,大概也感觉到自己大势将去,如此迫不及待要给自己发新牌呢。 …… 第一眼看见李旻的时候,江灵兮脑子里就迸出一个念头:这货和李昂果然不是一个妈生的! 自小皇帝登基时,李旻是李盈府上唯一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可惜那时的她也才刚满十一岁,一旦开了选秀女的大门,即便周太后着力提携,将她接进宫来未免也难堪重任,因此才有了“守孝三年”的缓冲。 一晃过去两年多,李旻也过完了十三岁的生日,说话间就奔着及笄去了,先帝的孝期正好也快满了,这时间点掐的哟,堪称完美。 唯一不完美的,是小皇帝的态度。 今儿匆匆结束早朝,他便被周太后叫到锦坤宫,跟李旻“相亲”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周太后命他陪李旻在宫内四处逛逛,他就直接把人带到洪英殿……扔给江灵兮,自己回寝宫呼呼补觉去了。 江灵兮那个尴尬呀!抛开她跟李家的过结,就这么随便把个储备皇后扔给她真的好吗?但凡有一点招呼不周,等她上位后自己还怎么混?啊,怎么混! 目送小皇帝潇潇洒洒地出了门,江灵兮仔细观察李旻的反应,意外发现她既没有不甘,也没有委屈,更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行了恭送礼,平静地坐了回去,平静的有点不像十三岁应该有的样子。 “内什么,皇上他……”江灵兮给她倒了新茶,小心拿捏着措辞,“最近,的确比较忙的样子。” “你不用替他开脱,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见我。” 李旻接过茶杯,露出一抹不辨情绪的笑容,“打从周太后对外宣称令他守孝三年起,从我们府上大人们的议论里我就知道,总会有一天我会被塞进宫来,扮演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 江灵兮看着她,不由的有些心疼,她才十三岁啊,初中生,本该没心没肺的年龄。人活的太明白了,大都不容易幸福。 李旻察觉到江灵兮的视线,便抬眼回视了片刻,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早就听闻皇上与你关系最好,如今见了本人,男装素颜便是这样清爽利索,若换了女装,仔细妆点,又该何等倾城姿色?难怪皇上喜欢。” 江灵兮一愣,连忙摆手,“别闹了,我就是他招进来充当二混子的,按月领薪水,不谈感情。” 真的是这样吗? 李旻敛眸,回想起今晨在锦坤宫外意外撞见的一段对话。 “人李家小女儿知书达理,贤德淑惠,让你多等一会儿委屈你了?你就这么着急去跟那个不男不女的江什么什么厮混去么?” “说话别这么难听行吗?她扮男装只是为了在宫里行走方便,怎么就不男不女了?” “呵,这么护着她,看来那丫头在你心中地位不低呀。你可别忘了,当年你可是保证了不给她后宫名分,我才答应放她进来的。” “扯那么远干嘛?我说要给她名分了吗?您就是愿意给,人还不见得稀罕呢!” “哼,一个正三品外族的出身,也有资格说稀罕不稀罕。” “正三品怎么了?她在她们府上也是养尊处优的嫡出小姐,被我招进来处处受你难为,人说什么了吗?你若只是嫌她出身低了些,我明儿便扳倒李盈,提她父亲做丞相!” “你……你,你简直胡闹!” 周太后气急败坏的声音,伴着落地的瓷器,撕裂了李旻的自尊。 第二十五章 送走李旻,江灵兮在回来的路上忍不住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在宫中瞎混的日子太单调了,以至于上到太皇太后,中到仲太妃,下到十三岁的小萝莉李旻,跟她们随便聊起什么来都觉得特别合拍?! 之后几次,李旻被周太后招进宫中与小皇帝联络感情,通常的模式都是周太后先将两个小朋友叫到锦坤宫陪她说会儿话,然后命小皇帝陪李旻到外面逛逛,中午再回锦坤宫一起用午膳。 于是从两人自出了锦坤宫,到再回去用午膳的这段时间,江灵兮就抱着陪谁都是一样领工资,陪李旻还能额外领奖金的心态,担任起了小皇帝的替代品。大家心照不宣,居然就瞒过周太后,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四个月。 江灵兮与李旻的友情在这期间也有了十分可观的增进。李旻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宫外的新鲜事,话题面也开的很广,从诗词歌赋到琴棋女工,偶尔也会涉及一点宗室亲王爷们府上的八卦。有时上一句聊起最近的流行衣饰,下一句就把搂歪到姥姥家,聊起对当今时局的看法。 江灵兮真心觉得,单纯以年龄判断一个人是不科学的,李旻虽然只有十三岁,那脑容量,根本就不是她那废柴哥哥李昂所能望其项背的,每次与她聊天,都能从她身上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以至于后来每次分别都有些依依不舍。 这天上午,李旻从锦坤宫出来,与小皇帝友好告别后,轻车熟路地找到江灵兮。就这么迎面走过来,江灵兮从她的表情里就闻到一股新鲜的八卦气息。 一问之下,李旻果然带着些新奇分享道:“今儿我从新华门进来,你猜怎么的?正看见侍卫们将一老一少两名男子绑起来盘问。” 新华门是女眷进出后宫的通道,因此江灵兮听后第一反应就是:“淫贼?!” 那也够大胆了,宫外的广阔天地还不够他们浪的了?这是要上天吶。 李旻却摇头道:“看情形不像,那两人很不服气的样子,口口声声斥责侍卫大不敬,其中一个还反复强调自己是当今天子。” “哦,神经病。”江灵兮摆摆手,兴味索然的样子。 不是神经病,就是跑这儿炒作博眼球来的。联系最近西南沿海的海盗猖獗,严重影响到边境百姓的日常生活,朝廷几次出兵围剿效果都不理想,最后没辙了,不知谁想出个主意来:对外广发英雄帖,凡有好的计策,可一举剿灭海盗者,得重赏。 帖子一发,各大报名点那个热闹哟,乱哄哄闹了半个多月,什么馊主意基本囊括了,就是真正有建设性的意见凤毛麟角,搞的朝廷很无奈,没多久就关闭了报名通道。之后也有像这种强行献计的情况发生,这俩人报国无门,才想出这么大胆的设计来引起朝廷注意也不是没可能。 “光听那些话我也觉得,脑子多少也得有点儿毛病。” 李旻右手食指轻点太阳穴,俏皮道:“口口声声说什么大明天子,倒是我们孤陋寡闻了,这么些年只知‘东明’,却从不知‘大明’,便是周边几国,也没听说有叫这个名号的啊。你听说过没?” “……” 江灵兮梗了一下,一边觉着玩笑没必要开这么大吧?!一边又有些期待地试探着问李旻:“那俩人儿,其中,有一个姓朱吗?” 李旻凝眉回忆了一下,摇头道:“倒不曾听他们自报姓名,只是年轻那个一直以‘朕’自称,被侍卫捆起来押走时,叫另一个‘子成’,一个劲儿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之后,江灵兮仰天长叹一声“卧槽啊!”,紧接着扳住李旻的胳膊,“那俩人儿现在在哪儿呢?” 李旻被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一般这种情况,应该先捆起来交给大统领,细审后再根据情况决定如何处置吧?若真是脑子有毛病也就放了,万一是别国的细作,那就复杂了……” 兀自感慨着,一眼没顾到,江灵兮早就以奥运健儿的速度起步,狂奔出一百米了。李旻赶紧追着喊:“喂,你干嘛去呀?” “抱歉,突然有点急事儿,你自己先玩着哈!”江灵兮撂下句话,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地直奔大统领的办公楼。 边跑还边忍不住吐槽:真特么的活久见啊,朱元璋的后代穿到了陈友谅后代统治的时空?地府那帮废柴,要不要玩这么大啊?! 快点快点再快点…… 江灵兮的心情格外迫不及待,生怕晚一会儿,无论那俩人儿被当成蛇精病放了,还是当成别国细作就地人道毁灭了,自己都会因为与正史上的大明朝第二任皇帝朱允炆先生的擦肩而过而抱憾终身。 …… “那俩人儿就是脑子有毛病,还多此一举向上禀报什么呀?直接打发了且省牢饭呢。”阴暗的牢房过道里,牢头一边引着江灵兮往里走,一边抱怨。 江灵兮默默哼了哼,心说你这种行为要放在人家的主场时空里,的确是够构成大不敬的。 到其中一间最普通的牢房门前停下,牢头一边开锁一边疑惑,“江大人还挺上心,认识他们吗?” 江灵兮呵呵笑着,“算是吧。” 读《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单方面认识的。 牢门一开,江灵兮站在门口搭眼一看,差点儿惊的把眼珠子瞪出来。 但见穿一身走在时尚前沿的静谧蓝的“萧景睿”同志,于石床边缘正襟危坐着。 江灵兮那个激动啊,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的男神——程皓枫老师到底是走错剧组了,还是从《琅琊榜》那边临时调过来客串的。 “放肆!” 大概觉得这样直勾勾盯着大明皇帝不太礼貌吧,黄子澄忍不住呵斥一句。 江灵兮回过神,视线跟着带过去,忍不住又是一惊。跟着就乐了,“哟,谢侯爷也来了?您还真是专注坑我景睿数千年吶。” 黄子澄对她的话虽然只能听个半懂,但是听到一个“坑”字,顿时激动到不行,憋红了脖子指天发誓,“老夫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江灵兮一愣之后,不以为然地撇嘴。 可拉倒吧,要不是您亲自跟着朱允炆穿到了这里,我都怀疑您是朱棣派到朱允炆身边的卧底。您自己看看,一路把人朱允炆坑成什么样啦! ---------- 一点私心,开个脑洞把男神请来串个场,不会占用很大篇幅,粉轻喷(*^__^*)…… 第二十六章 安排 遥想上辈子…… 江灵兮看完电视剧《琅琊榜》之后,对宗主、阁主、靖王啦,这些都还算的上理智,唯独比较疯狂地迷恋上了萧景睿这个角色。后来通过角色粉上演员,可以说在她与病魔做最后抗争的日子里,她的爱豆曾给过她很多积极向上的力量。 本来,粉丝团都已经安排好了,来年二月份有一次探班的机会,可就因为地府那帮废柴的一时疏忽,提前半年就把她“回收”了,令她不得不抱憾终生。 万万没想到啊!到了东明朝,居然还有机会得偿夙愿! 虽然心里明白,眼前这位“静谧蓝”,既不是萧景睿,也不是程皓枫。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从历史的层面来说,恐怕萧景睿和程老师加起来也不如人家一个的腕儿大啊! 这可是令朱棣登基后依然夜不安寝,是令郑和七次下西洋,苦苦寻找的朱允炆吶。难怪正史上对朱允炆的最终下落一直没有定论呢,感情是穿到这儿来了。 再说这位谢侯爷……呃不,应该是黄子澄,那也是朱允炆身边红到发紫的大人物,江灵兮即便心里想吐槽,明面上也不好顶撞啊,再说人家远来是客呢。 找个借口支开牢头,江灵兮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坐到朱允炆旁边,“呵呵,您二位怎么过来的?魂穿还是本体穿?” 为了表现出自己同样见过些世面的样子,她刻意拿捏着语气,就跟随口问老朋友是坐飞机还是坐高铁过来的一样平常。 两人一脸茫然,对视了一下,朱允炆指着地面问:“你是说到这里吗?被侍卫抓进来的。” 江灵兮扶额,“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会落到新华门外。” 两人一起皱眉想了想,黄子澄解释道:“老夫与陛下原本在皇宫里,因为……呃,因为一点小意外,不知怎么的,一道强光就把我们带到了那里。” 江灵兮又追问了一些细节,稍微梳理一下,了然。估计他俩的模式和当年陈友谅差不多,没经过地府,而是触发了某种机制,直接本体穿过来的。 又忍不住想吐槽,都被朱棣困死了,还只说成“一点小意外”,这子澄,果然书生脾气,爱面子。 想想又觉得不对,“你俩既然都是本体穿了,留在火场那两具尸体是谁的?” 按照正史分析,现场两具焦尸,一男一女,其中一具应该是黄子澄的啊。 两人听了都是一愣,显然对于江灵兮知道火场的设定感到十分意外。 江灵兮只好尽量用他们可以接受的措辞粗略解释了一下“穿越”是怎么回事,告诉他们现在是东明朝,然后开始套近乎,“既然有着类似的经历,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 毕竟在整个奇葩辈出明代历史中,她对朱允炆印象还是不错的。 “这么说吧,因为我比你们晚了几千年,所以对于你们那个时段,以及以后一段时间的历史,都有些许了解。” 两人听的云里雾里,不过,朱允炆多少了解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倒是很快恢复了坦然,因不知主时空里后续还有‘尸体’的设定,便抬眼问黄子澄,“你安排的?” 黄子澄的一脸茫然深深出卖了他。 江灵兮一手轻点太阳穴,好吧。也许他俩穿过来之后,朱允炆的手下又做了一些善后,或者只是朱棣为了稳定民心,才对外宣称“现场发现两具尸体”也说不定呢。 瞥眼看看黄子澄,终于还是没忍住吐槽:“也对,他要是有这份儿心计,你俩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黄子澄这一生大概有两处碰不得的软肋,一是怀疑他的个人能力,二是怀疑他对朱允炆的忠心。 眼见他又要发飙,江灵兮连忙安抚,“我不是针对你这个人怎么样,就是比较好奇,当初极力鼓动皇上削藩的是你,等朱棣派三个儿子进京祭祖时,主张不留人质的也是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换你你是不是也得怀疑丫多少有点儿人格分裂?! 黄子澄憋了半天,脸都快红透了。 最后还是朱允炆替他解围,认真道:“所谓君子,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江灵兮一个趔趄,二两老血如鲠在喉啊。 都特么决心翻脸了,本来就是有你没我的一场血雨腥风,还有闲心顾及君子小人?!你丫就是太君子了,才被朱棣撵到了这里。 “那后来都跑到朱棣府上杀的热火朝天了,愣是不明旨取朱棣的性命,也‘实不为也’呗?”江灵兮不以为然地哼了哼,就是那一次最关键的失误,给了朱棣一个绝地反扑的机会。 朱允炆见她一直鄙视黄子澄,连忙替他澄清,“那一次不是他提议的,是朕自己心里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总觉得,毕竟亲叔侄之间……” 我去! 江灵兮再含二两老血,有心吐槽都不知道何处下口了。憋了半天,忍不住砸床:“没做好准备你慌慌着削个毛藩啊?!” 人朱棣当时老老实实跟北京待着呢,也没想怎么样你吧?硬是这么被你一步一步逼上皇位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想到这一层,又有些恶趣味地问朱允炆,“那你四叔最后可没顾念叔侄之情,都把你撵到这儿来了,你后悔没?” 这就把朱允炆难住了,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yesorno来。我以君子待人,人却不以君子馈我,何其憋屈。 倒是黄子澄身板挺的笔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凡是人总有取舍……” “打住!” 江灵兮连忙摆手,子澄不地道,怎么还抢起wuli景睿的经典台词了?还说你们丫不是《琅琊榜》穿过来的! 还想再说什么,便有狱卒过来提醒江灵兮不要逗留太久了。 朱允炆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一顿瞎扯了,自己还身陷囹圄呢。连忙依依不舍地拉住江灵兮,“既然说清了一场误会,又是同类,你得想办法放我们出去啊。” 江灵兮琢磨着,把这么个九五之尊关牢里确实是挺过意不去的,想想问道:“放出去是没困难,关键是你俩出去以后作何打算?” 魂穿的优越性这就体现出来了,好歹有个现成的身份。你说直接把这俩黑户放出去,满街嚷嚷自己是大明皇帝,早晚不还是个隐患?别忘了,这可是陈友谅后代的主场,两家当年也是拼的你死我活呢! 万一这俩人有一个被起点中文网的男主附体,抑制不住体内一股洪荒之力,非要搅乱这一池春水,企图于腥风血雨之中再分天下,这不是给小皇帝添乱呢嘛。 还好从两人目前的反应来看……哦,他们没有接触过网文。 要说这俩人为家国天下打算吧,倒也自有韬略,可啥时候为自己的生计打算过呢? 江灵兮只好自己费一番脑子,灵光一闪道:“眼下,倒是有个不错的契机。” 简单地把西南闹海盗的情况跟他俩说了说,心里也有些犹豫,“就是苦了点儿,不知你俩愿不愿意去?” 本以为这俩养尊处优惯了,应该会从长计议一下,结果,大概因为刚刚败给朱棣,又流落了到这里,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呢,几乎异口同声地:“去!” 第二十七章 献策 吃过晚饭,江灵兮到洪英殿陪着小皇帝读书,趁中间休息的空当,坐近些,一副安利代理商的口吻试探道:“你听说过朱元璋吗?” “圆章?”小皇帝有些新奇的样子,“目前宫里普遍用到的都是方章吧?” “……别闹。” 江灵兮摆摆手,严肃引导之:“跟你家太祖皇帝干过仗的,史书上没有记载?!” 小皇帝连想都懒得想,眼皮子一翻,不屑道:“太祖当年横扫四方,手下败将多了去了,史书上也就挑几个有代表性的呗,不是谁都有资格被记下的。” “……”江灵兮拿手撑着额头,当场梗了一下下。 想想也对,谁家史书会以太祖皇帝的一场惨败作为开篇呢?江灵兮突然有点替朱元璋委屈,好歹正史记下了属于陈友谅的一笔,到了东明,他们朱家直接被全盘抹去了。 好在,这么一来,倒省了江灵兮的好些麻烦。她还担心陈家会不会对朱家有什么阴影,一旦朱允炆在他面前自报家门,小皇帝会不会仗着自己的主场优势翻旧账呢。 这下好了,安心进入正题。 “是这么回事儿,最近朝廷上下不是为了西南海盗的事儿煞费心思吗?我有俩朋友,在这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如今千里迢迢奔扑而来……” 人刚刚穿越时空,可不千里迢迢么。 小皇帝多机灵,一听就听出了端倪,“就是你说的那个朱什么的后人呗?” 江灵兮点头,心说早知道你家历史上压根儿没这一段,就不该多提那一嘴。 “嗯。”小皇帝捏着下巴沉吟片刻,拍板道:“难得他们有这份报国的心,又是你引荐的,等明儿下了早朝把他们领到这儿来吧,就先考他们些理论,摸摸底。” 江灵兮面露难色,“今早在新华门与侍卫有些误会,牢里关着呢。” 小皇帝顿时有些意外,又多了些警觉:“俩大老爷们儿跑新华门干吗去了?” “这不初来乍到么,没定好位……” 江灵兮替朱允炆二人开脱几句,又拍着胸口打包票,俩人绝对大大滴良民。小皇帝这才卸下顾虑,问了他二人的姓名,提笔道:“那也简单,朕这就传一道手谕,放他们出来就是。” 须臾,将手谕折好交给江灵兮,“叫你的朋友受了些委屈,我也过意不去,今儿晚上就放你假了,代我好好安抚一下。” 江灵兮连连点头道谢,这小皇帝也太会来事儿了,她的确还有很多东西要跟朱允炆那边对台本的。 临走,小皇帝还特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叫他们明儿见朕时大可放轻松些,朕不会因为他们的祖辈在太祖手下吃过败仗,就对他们有任何轻慢的。” “……” 江灵兮扶着门框眩晕个,都没嘴吐槽了,只能呵呵一笑,“但愿他们也能跟你一样善良。” 第二天早晨的洪英殿内,现实果然非常完美地印证了江灵兮的担心。 小皇帝大概是顾虑对面俩人的心理创伤,尽量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奈何朱允炆根本不买账。即便江灵兮昨天晚上磨破嘴皮子跟俩人讲了大半夜“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这会儿到了小皇帝跟前,朱允炆依旧固执己见,高昂着下巴质问江灵兮:“他是皇上,那朕也是皇上,他家太祖还是我皇爷爷的手下败将呢,朕凭什么就要向他下跪行礼?” 主子不跪,黄子澄一根筋的脑子就更无法沟通啦,任你求爷爷告奶奶讲破喉咙,人就一句话:“老夫只认一个陛下!” 搞的江灵兮尴尬不已。 倒是小皇帝,大概以为这俩人在替自家祖先记着太祖皇帝的仇吧,看他俩与江灵兮在底下叽叽喳喳争论了有一会子,也不想叫江灵兮为难,便摆手道:“行了,叫你两个朋友入座吧。” “这还像点样子。”朱允炆哼一声,一点没客气地招呼黄子澄入了上宾座。 江灵兮一颗心悬的哟,所幸朱允炆还算记着自己当下的处境,以及是谁出力把他俩捞出来的,总算给她留了一点面子,没再抛出“他是皇上,朕也是皇上”的理论,坚持跟小皇帝平分龙椅去。 小皇帝本身也不是特别在意繁文缛节的人,对这俩人桀骜不驯的模样甚至还有些欣赏,看上去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样子。便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朕听江伺读说,你二人在对付海盗方面有些经验,不知以前何处高就,针对西南海盗又有何高见呢?” 黄子澄刚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江灵兮连忙抢过话头对小皇帝笑笑,“内什么,节约时间,履历这部分就先省了呗?您要真感兴趣,回头叫他俩一人交一份书面的,咱直接凭能力说话,进入正题。” 小皇帝还挺茫然的,虽说西南之患迫在眉睫,但也不是急在一朝一夕的事儿,不用赶时间到这种程度吧? 黄子澄当然知道江灵兮是怕她一开口满嘴跑火车,翻个白眼珠子瞪她一眼,“关于西南的形势,我们研究过了,乍看之下是你们……” “咳!” 江灵兮及时出声提醒,黄子澄顿一顿,有些不情愿地改口道:“是我们这边的海盗肆意掠劫船只,严重影响到普通渔民的生活,实际上,只要对他们的装备和战力,以及被围剿时惯用的逃匿路线稍加分析,就不难看出,这背后不可能没有皮西国的暗中扶持,。” 小皇帝倚着靠背,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被吸引的样子,甚至稍微有些失望。毕竟这些都是早就摆在桌面上的结论,稍微对西南有点研究的都懂。西皮国是西南部与东明隔海相望的一个小岛国,按说以东明的国力,随便找个借口发兵过去一举歼灭也不是太难的事,问题是它之所以敢扶持海盗作乱,就是仗着背后与它接壤的盟国——宁宏国。 东明真要重兵开过去,宁宏不可能坐视不理,二者相较,胜负真就很难说了。 大概还是为了照顾江灵兮的面子,小皇帝勉强打起精神问了句,“那么以你所见,应如何破这个局呢?” 黄子澄哼一声,故意先低头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才不疾不徐吐出两个字来:“策反。” “策反?”小皇帝有点没听懂,跟着重复了一遍。“策反谁?” “皮西国。” 虽然黄子澄看起来也是一表人才,口齿清晰,却仍然有那么一个瞬间,小皇帝以为他脑子瓦塔了。 一般谈到西南平盗,大多数人会针对海盗本身提出对策,再拔高一点的,最多是与皮西国进行谈判。 像黄子澄这么高屋建瓴的想法,他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第二十八章 分歧 不仅小皇帝惊到了,就连江灵兮也惊的不轻。 昨儿把他俩捞出来,稍作安顿后应黄子澄要求,现帮他从宫里借了一大堆关于皮西、宁宏两国的资料,供他通宵研究。今早问他有什么结论,他还神秘的不行,问了几遍都不肯吐露一个字呢,没想到最后给出的竟是这么一条大胆的设想。 小皇帝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回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东明及周边几国地形分布示意图,“皮西与宁宏接壤,历代结盟,试问你又有何把握令其舍近求远,弃宁宏而顺我东明呢?” 黄子澄淡然一笑,同样往地形图上扫了眼,“所谓接壤,不过是皮西的一个小边角与宁宏勉强搭了个边而已,实际丈量下皮西中心到东明、宁宏两国边界的距离,根本差不了多少。” 说着,伸手对着地形图的方向虚拟地比划了两下,“之所以历代结盟,不过是宁宏在兵力鼎盛时期,给了皮西一个‘可予之庇佑’的错觉——事实上,两国名为结盟,历代以来,皮西更像作为宁宏的一个附属国而存在,基于各方面实实在在的不对等,皮西不可能完全没有怨言,你……我朝只需瞅准机会,对其许以更高的地位,并承诺后续给予一定的物质帮扶,助其发展社稷,不是完全没可能争取过来。” 小皇帝听后沉思半晌,皮西作为东明、宁宏之间的缓冲,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能被争取过来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只是…… “嘶——”的一声,小皇帝长长吸了口气,皱眉道:“即便如你所说,皮西这边果真有机可乘,你又如何保证宁宏会对我们如此明目张胆的拉拢视而不见呢?” “这个”,黄子澄微微颔首沉吟,须臾,实话实说道:“对于宁宏,我们目前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因此还须再给我们多两天的时间,待个中细节理清后,方可详细讲与你听。” 先别管实际操作起来是什么效果,光是这样大胆的设想,小皇帝听着就挺来劲儿的,当下大笔一挥将两人列入上宾,并在宫内批了一个住处,令他们一旦有新的想法,随时可以向自己汇报。 结果,后面几天,江灵兮一直深陷“这个世界玄幻了”的模式里无法自拔。 经常在洪英殿内,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朱允炆指着一张地图或者一些资料侃侃而谈一番,最后总结:“因此,朕以为b……” 经过江灵兮的不断洗脑,小皇帝已经基本接受了“朕”是朱允炆老家方言里一般意义上对自我谦称的设定,通常听了朱允炆的陈述,稍作思索后都会表示赞同,“嗯,朕与你所见甚同。” 有时甚至会兴奋地拍手,一种人生难得遇一知己的畅快感。 关于西南平盗的后续细节,那天黄子澄向小皇帝汇报的时候,江灵兮因为要陪李旻,正好错过了。单是依着小皇帝后来对黄子澄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比较欣赏的。 以至于江灵兮还有些纳闷,历史上黄子澄都是以书呆子、废柴形象出现的,现在看来,他哪里就呆板了?他可贼着呢。再一想,他都这样了,轻轻松松便将其碾压的朱棣又该是怎样的妖孽啊?! 基于双方越走越近,江灵兮一度有些担心,生怕黄子澄什么时候一高兴,又极力鼓动小皇帝削藩……不过冷静一想,小皇帝根本不具备这个条件啊,一来他尚未亲政,许多关键性的决策还须周太后与辅政大臣共同把关,二来,基于先帝的杀伐果决,叔辈以上的威胁基本在上一代就已经解决了。 剩下平辈的亲兄弟,加上小皇帝自己,现存的总共也就还剩四个,其中废太子流放西北,二王爷先天患有小儿麻痹,先帝在位时就被送到京郊的别墅隐居了;四王爷,也就是仲太妃的儿子,生性闲散,从不过问朝堂纷争,自小皇帝登基以后便封了亲王,每天主要负责拎个鸟笼子瞎晃悠,奉逛街、喝茶、听曲子为生平三大乐事,实乃二混子当中的佼佼者,真正意义上的典范。 想到废太子,就不得不想到秀坤宫里现关着的那位人质。自上回意外与江林照见面后,江灵兮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为此她还特地试探小皇帝,问他废太子如今手上还有没有兵,小皇帝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说:大概还有几十个府兵。 这就让她有点想不明白了,废太子如今的处境,手中究竟还有什么没亮出的底牌,可助他东山再起呢? 结果还没等她想明白,亲手埋下这颗雷的周太后率先又出幺蛾子了。 这天,江灵兮闲着没事,就去找朱允炆和黄子澄一起斗地主。战局正处于白热化的阶段,江灵兮手上一个王炸正要落地,提前锁定胜利的时候,李旻突然匆忙找了过来。 “太后和皇上吵起来了,要罚皇上禁闭呢。”李旻急的鼻尖冒汗。 黄子澄趁机抽走江灵兮捏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甩出去的王炸,混在一堆乱牌中,边洗边好奇:“为啥呀?” 李旻看看江灵兮,有些迟疑道:“太后的意思,叫你和他俩一起下西南去,皇上当然不愿意了,没说两句就翻脸了。” 江灵兮略一思索,倒也不是特别晴天霹雳的那种意外。一直以来李旻进宫,都是她负责陪着,一开始还能瞒住周太后,时间长了哪有包得住火的纸啊?周太后巴不得找个机会把她打发的远远的,好让小皇帝和李旻安心培养感情呢。 朱允炆却听不下去,一拍桌子道:“乱来!西南如何比得帝都繁华安稳之十一?你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吃的了那种苦!” “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李旻带着些无奈摇头,“周太后却铁了心似的,说你二人既是她引荐的,自然应当共同进退,此行若无法一举平定西南,就都不用回来了。” “太过分了!”黄子澄愤愤道:“她以为这里什么好地方?若非身不由己,她就是八抬大轿求爷爷告奶奶请我们,我们都不愿意来!” 眼瞅他四十五度望天又准备开始忆当年,江灵兮连忙转过话头问李旻:“皇上现在什么情况?” “估计正关在思过斋里罚跪呢。”李旻有些担心,又有些为难地看着江灵兮,“你看,怎么能想想办法……” 江灵兮叹息着摇了摇头,周太后既然铁了心,为了不让小皇帝难做,她也只好答应周太后的要求,才能破这个局了。 第二十九章 回府 定好了出发的日子,傍晚时分,江灵兮正在卧房里收拾细软,“嘭——”的一声,小皇帝从外面踹开门,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谁叫你跑去母后跟前逞能的?她不过一时置气罢了,我一口咬定不让你去,她还能关我一辈子是怎么地?我让你闲不着懒不着跑去替我解围了吗?你以为我会领你的情?白痴!你个白痴!白费了我一番苦心坚持!” 江灵兮任由他一边吼着,一边把她刚刚规整好的衣服全部弄乱,扔了一地。默了一会子,方开口道:“我这么做,的确可以说是为了你,但绝不是单纯的一时意气,逞英雄强行替你解围而已。” 小皇帝气鼓鼓地往床边上一坐,歪着头不理她。江灵兮看那样子怪可爱的,一时忘了对方高高在上的身份,像之前对待杰哥儿那样,摸摸头,好声好气地哄道:“黄子澄早就跟你提过,这次的计划中需要一个与皇上关系十分亲近的人,你不是一直没确定好人选吗?” 小皇帝不置可否地哼了哼,与他“关系十分亲近的人”倒是一抓一把,问题是他们个个儿非富即贵,谁吃饱撑的要接这趟苦差事?何况黄子澄的计划听起来根本就像天方夜谭,因此一直没定下人选来。原本的打算,定好出发的时间后,实在不行就强行封个钦差,虽然效果上可能会大打折扣,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你想想,要说亲近,咱俩算不算亲近的?亲近到太后整个儿看我不顺眼,亲近到为了我,你都要跟太后翻脸了,这么瓷实的关系摆在这儿,还怕经不起打听?” 江灵兮特地让自己的语调轻快些,表明与他关系亲近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小皇帝心下果然熨帖不少,再开口时语气也比刚才缓和多了。只是依旧坚持道:“道理我不明白吗?我就是不放心你只身犯险,当初招你来,就是让你陪我消磨时间,解解闷儿的,你真没必要硬往自己身上揽事儿……” 他言辞恳切,却令江灵兮感动之余,更加坚定了决心,摇头打断道:“怎么就只身犯险了,你不是给了黄子澄三千护卫加六千水军吗?要实在不放心,你就追加一千,凑个整呗。” 小皇帝微扬着小脸儿,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段时间的相处,对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别看她此时的表情柔和,没有半点偏执的做派,他心里却明白,一般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就是她做好决定,非要去实现不可了。 低头,眉心紧蹙,咬着下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松口道:“坚持要去的话,我让云泽跟着你。” “这就对了。”江灵兮欣慰点头。 想要伸手拍拍小皇帝的肩膀,却被对方紧紧抓住。 小皇帝直视着她的眼睛,顿挫有力道:“江林熙,朕要你毫发无损地回来,这是圣旨。” 一道暖流从江灵兮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划过,要不是有前世的一部分阅历兜底,单冲这股子霸道总裁劲儿,她险些就要爱上他了。 有些难为情地将视线移向别处,小皇帝却将她的手抓的更紧些,依旧严肃道:“别忘了,你答应了要陪我熬过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江灵兮鼻子一酸,重重点头,“当然了,我还等你许我无上荣宠呢。” …… 一开始,小皇帝建议她出发前先回家看看的时候,江灵兮本想说出个差而已,没这个必要吧。再一想,这一去的确有点凶吉难测的意味,万一西南真的乱起来,把自己交代在那儿了,总得先给本尊的生母做一下心理铺垫,别到时候嘎嘣一下子崩溃了,她可造不起这个孽。 没想到凌氏一从江麓口中得了信儿,再一见到江灵兮,果然嘎嘣一下子,提前就崩溃了,哭的那叫一个泪如泉涌,话都说不成个儿了。 “我自问,这一世从善如流,竟不知是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错事,才落得晚景如此凄凉,先是你大姐被流放到西北荒原,本以为你总算能离的近些,没想到这才几天,又被支使到西南受苦去,呜……咳,咳……” 受到凌氏的触动,江灵兮的情绪也变的低落起来,看着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几乎忍不住要告诉她江林照的真实境况了,一想到突然说出来又会平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才强行忍住了。 岔开话头,对凌氏说了好些安抚的话,好容易哄着她到床上歇一会儿,回到卿芳阁,又是一屋子梨花带雨的景象。 江灵兮有点无奈,更多的还是一些感动,前世从家里搬出来之后,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忘了有多久没体会过这种被很多人关心记挂着的温暖。 尽量说些轻松的话,一一安抚好了,屋内只留下称柳称杨,江灵兮喝着茶,随意问道:“府上最近一向太平?” 俩丫头知道她主要问的是琳琅苑那边,称杨先有些稀奇道:“本以为您进了宫,府里少个人压着,她只会更加得意了,没想到这一向竟越发消停下来,最近更是一味地把自己关屋里吃斋念佛起来。” 说到这里,还有些不屑地哼了哼,“一副上善若水的模样,也不知做给谁看。” 江灵兮却和称柳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称杨没注意俩人的小动作,略作停顿,又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一转话锋道:“说起来,她是消停了,然姐儿可就越发的不省心了。” 江灵兮听了有些好奇,“她怎么了?” “这不赶着您刚进宫不久,娘俩不知因为什么就大吵了一架,之后然姐儿便没了约束,整日的到外面瞎混。”称杨说着,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凑近些,压低声音道:“经常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呢。” 语气里依旧透着满满的不以为然。 江灵兮不由的皱眉,姑娘的名声在这个时代,可以说在择婿时是很重要的一项筹码,然姐儿一向还算乖巧,这是突然被什么仇家下了降头么?想想,又问称杨:“乱成这样,老爷就没管管?” “本来也不是特别被看重的。”称杨一个白眼珠子翻到天上。 称柳一边替江灵兮换了新茶,一边替称杨补充道:“然姐儿还算有些忌讳,一向都是瞒着老爷进行的,何氏都不管了,谁还犯得着多提一嘴呢。” 正说着,外面有人禀报道:“老爷回来了,打发人来问熙姐儿在不在呢。” 第三十章 冰释 晚秋时节,空气里冲撞着跃跃欲试的寒意。 江灵兮出了卿芳阁,下意识地将身上的外套裹紧些,奔着云泓舍的方向走一段儿,搭眼瞧见江麓正在前院的一处假山下站着。看来他回府后并没有直接回云泓舍,而是先打发人到卿芳阁,自己原地等了一会子。 江灵兮上前行礼,江麓虚扶一把,一手向外晃了晃,并没有要回云泓舍,而是示意江灵兮陪他在附近逛逛。估计是不想把气氛搞的太严肃,或者太尴尬吧。 两相沉默着走了一段儿,终是江麓扭头看看女儿,先了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江灵兮正有些走神,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反问道:“什么?” “我指的,是你的将来。” 见女儿满眼的迷茫并未减少,江麓叹一声,蹙眉道:“先皇孝期将满,来年开春,宫中必定要着手开始选秀女的,你这时到西南去,八成是要错过了。再三年,你便超了十七岁……” 江灵兮怔了怔,突然觉得有些无奈。这个问题在她刚入职的时候江麓就已经问过,但她从没放在心上。十五岁,刚考上高中,花季雨季的年龄,放这边就成了着急为将来打算的准大龄剩女了,万恶的封建社会。想想,笑道:“一直没跟您提过,当初皇上招我进宫时,便与我有过约定,不另在后宫给我安排位置。” “有这种事?”江麓显得有些吃惊,本以为提前被皇上选中,能为女儿铺一段平坦的路,谋一个不错的前程,谁知她竟早与皇上立下这种约定。“太后要求的?” 江灵兮笑笑,“是我自己要求的。” “你自己?”江麓瞪大了眼睛,“你为何……” “只是觉得争来斗去,只为一个隔三差五才在自己枕边睡一觉的男人,没什么意思而已。” 江麓愣了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在他的观念里,莫说后宫,便是普通人家三妻四妾也很平常,女人们偶尔争风吃醋是避不住的,甚至有人以此作为男性魅力的体现,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还从没有谁如此直白地对此提出质疑。他有些拿不准看看江灵兮,“这话什么意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灵兮低头默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说实话,在你对我说这些话之前,我没有对所谓的“将来”做出任何明确的规划,现在你突然问我,我也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江麓又是一愣,想是凌氏一直卧床休养,对她疏于引导,这才耽搁了。便有些无奈地笑了,温声道:“女儿家的好时光加起来就那么几年,怎么能走一步算一步呢?须得提前打算……” 那是你们这个时代,习惯将全部的人生价值附加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女人们! 江灵兮突然有些烦躁,本想激烈反驳,又觉得站在他的立场上,也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心而已。便尽量压住火气,含糊道:“人一辈子不一定只按一个套路走,谁一辈子不是试量着过呢。” 江麓听完默了好一会子,眼看气氛就要完全冷下来,突然又有些突兀地叹了一声,没头没尾道:“展瑛的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够妥当。” 这回换江灵兮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估摸着江麓大概以为女儿是受了展瑛之死的刺激,思想才变的有些偏执,想借机进行疏导吧。 她也没法实话告诉他,因为自己小时候经常在半夜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即便长大以后,也清晰记得幼小而无助的身体缩在被窝里哭成泪人的样子,再加上后来的一些经历,让她对婚姻一度没有太多的信心和期待,她也一直觉得,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婚姻。 如果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可以真正放下芥蒂,全身心依靠的人,那么尽量别辜负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也并不伤天害理。 叹气,就把它当做一个不太美丽的误会吧。江灵兮在心里默默对无辜躺作挡箭牌的展家公子道了声谢。 “就按你自己想的吧。” 因为有些走神,江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灵兮听的有些模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江麓,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嘴边的一抹笑容透着些无奈和凄凉。 “那件事以后,我也曾认真反省过,是不是我做的太过分了。尤其当我看着自己的女儿刚被人从湖里捞上来,那张惨无人色的脸时,突然意识到我的一片苦心有可能对我的家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我才真切地感觉到,不管怎么样,活着是最好的。” 说到后面,声音已经不可控地有些微颤。再看江灵兮,却早已泪流满面。 天知道她曾经多么希望前世那位姑且可以叫做父亲的男人,可以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跟她谈及过往,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女的确有过亏欠。可惜直到最后,他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怨天尤人,始终不肯正视那些有过失败的人生。 江麓一看女儿哭了,以为她又想起关于展瑛的伤心事,不禁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迟疑了一会儿,才试探着伸出手去,想去拍拍女儿的肩膀。 江灵兮终于忍不住,扑到江麓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谢谢你,父亲,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终于让我释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卸下负担,轻装前行。 江麓的身子有短暂的僵硬,随后也像卸下了什么负担,整个人放松下来,双手搂住女儿,轻轻在她后背上拍了拍。 …… 连续三个月的长途赶路,又到了一处驿站,江灵兮下来马车,疲惫不堪地抱怨,“到底还要走多久啊?” “应该快了吧,这不已经进入谏州界了吗?”黄子澄精神抖擞的,一路小跑进了驿站,为自己的计划就快得以实施而期待不已。 安顿好行李铺盖,江灵兮随手抓一袋零食出了房间下楼,见朱允炆正端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喝茶。本以为他娇生惯养的,这幅小身板儿肯定吃不消,没想到他还挺会维持自己的形象,任凭一路风尘,照比刚启程时根本看不出太多的变化,作为皇帝的偶像包袱也是real重。 对着那张酷似自家男神的脸犯了会儿花痴,江灵兮坐过去,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问他:“你是怎么一直保持好状态的?” 朱允炆瞥眼看看她,简洁有力地吐出两个字:“少吃。” “……”江灵兮嚼着地瓜干儿翻个大白眼儿,起身到后厨找喝的去了。 第三十一章 强盗 江灵兮端着豆浆从后厨走出来,黄子澄和云泽也各自洗漱完毕,换了衣服下来,分别坐在朱允炆的身边和对面,等着吃晚饭了。 云泽照旧一身白衣,半干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他不像朱允炆那样坐的笔直,而是将两只小臂整个儿都搭在桌面上,上身微微向前躬着,适度的放松令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怎么说呢,类似于仙气儿。 江灵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现他的颜值其实并不比朱允炆低。 到他旁边坐下,搁下豆浆,叼着自制的吸管儿碰碰他的胳膊,略带调戏地挑了挑眉,“云仙儿,这都到谏州界了,您受累给掐指一算呗,咱这一趟真能顺顺当当,兵不血刃地策反皮西国么?” 云仙儿这个外号来自于一路上为了打发时间,四个人经常凑一块儿窜个局,江灵兮发现不论麻将、纸牌还是骰子,不论什么玩儿法,只要跟他讲一遍规则,人玩起来轻轻松松就是十回九赢,剩下一回还不排除故意放水的嫌疑。 论学历,黄子澄算是他们同时代里精英中的精英了吧?对自己的大脑是多么自负啊,跟他一比立刻变成一碗豆腐花,甚至于一度被云泽碾压到有些怀疑人生。 后来江灵兮想了想,白峥曾经跟她提过一嘴,云泽出身占卜世家,对这方面就应该有着某种触类旁通的天赋吧,这种先天优势不是说你受过多少高等教育就能随便赶上的。黄子澄也是勉强接受了这种设定,才没有继续颓废下去。 云泽眼皮子慢慢往江灵兮这边翻了一下下,眼底漾着些玩味的微澜,“你来的时候,他们没告诉过你么?” “他俩当然自信心爆棚的,尤其黄……” 江灵兮一开始以为云泽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朱允炆和黄子澄,说到一半,却发现他的视线根本连一瞬都没有落在两人身上,甚至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便意识到这个“他们”很可能另有所指,一时却又想不出还有谁能告诉她关于这些。 云泽看出她的疑惑,双手抱在脑袋后边儿直了直身子,一副惯常的懒散模样。“算了,我的任务只是确保你的安全。” 说完就自顾喝起茶来,完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江灵兮那叫一个百爪挠心啊,连朱允炆都看不下去了,蹙眉道:“你这人,何苦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云泽抬眼瞥过去,带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苦涩笑了笑,“知道太多了也没什么意思,给未知留一点期待不是很好吗。” 江灵兮稍微一琢磨,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一手指指对面儿的黄子澄,颇有感触地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看,他要早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个下场,当初肯定不至于那么积极地鼓动旁边那位削藩。” “……” 一直云里雾里围观着的黄子澄顿时挂一脸“老子躺这么远也中枪?”的表情,格外悲愤地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摔,“滚!” * 翌日,黄昏时分。 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子毫不起眼地落在谏州客栈的后门外,未着官服的知府大人掀开帘子走出来,十分低调地进去与掌柜的交流几句便上了楼,到楼梯往西第三间小心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江灵兮,身后云泽、朱允炆和黄子澄都在。 知府大人进屋后,带着一种“可把救星盼来了”的激动与四人一一见礼之余,又忍不住有些狐疑,“您看,您几位正经都是皇上派下来剿匪的钦差,本该光明正大地到县衙下榻,下官自当以上宾之礼相待,这怎么还扮起了寻常商队,令下官来见一面都搞的跟黑/帮接头似的呢?” 黄子澄一脸高深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这么安排自然有我们的目的,你只需将之前去信列给你的问题详细回复我们就可以了。” 知府这时也从最初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一看这几位都面生的很,历次回京述职时也没打过照面,并且除了黄子澄之外,其他三个都是看上去没多少阅历的年轻人,不太值得信赖的样子,心里难免就有些犯嘀咕:这钦差,真的靠谱么? 只是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也不好流露出来,既然黄子澄开了口,他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了解的情况汇报给四位……确切地说应该是三位,因为云泽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游离状,歪在椅子上各种放空。 临了,知府对他们的安全还是有些不放心,一个劲儿的强调快到年底了,不光要防备海盗上岸抢东西,就连陆上的强盗们也猖獗的很。 江灵兮一味地叫他安心,现成有云泽这么个精英高手近身保护着,“商队”里还安排了十几个顶尖高手,其中小皇帝特地跟太皇太后借来的两名女影卫一直跟江灵兮同屋,朱允炆和黄子澄屋里也各安排了两名大内护卫,另有四千陆军就近驻扎着,实在不行还有六千海军呢,她就不信哪个强盗这么不长眼,放着软柿子不捏,专往她们这种超豪华配置的航空母舰上撞。 送走知府,大家一路奔波也都有些累了,简单吃过一些晚饭便各自回屋歇着。 至半夜,江灵兮迷迷糊糊地被同屋的女影卫给晃醒了,跟着听见外面响起兵器相交的碰撞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惊恐的叫喊:“啊——,有贼!是强盗!” 后面似乎是大内高手们的连声呵斥:“回去!都回屋去!关好门窗,别乱跑!” 混乱大概持续了有一个刻钟,外面才慢慢安静下来,两个女影卫贴到门上听了一下,确认安全后才打开。 江灵兮披件儿衣服跟过去,搭眼瞧见门外四仰八叉躺了四个黑衣人,其中一名影卫挨个探了探鼻息,回身对江灵兮摇了摇头。 江灵兮被四周弥漫的血腥气熏的正有些反胃,隔壁黄子澄走了出来,四下看过之后忍不住感慨:嘿,还真就有不长眼的! 朱允炆接着从另一间屋里出来,摇头叹道:“民风如此,国之不幸。” 云泽安排一部分护卫处理尸体,剩下几个四周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而后转回来跟江灵兮三人确认:“都没事吧?” 三人纷纷表示安全。 正说着,听见身后嘭的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进了屋里。 云泽辨认了一下,第一个冲进黄子澄那屋。 几人赶紧跟过去,不禁对入眼的场景吃了一惊。只见房间后面两扇窗户似乎被人从外面强行砸开的,其中一扇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勉强还连着一点窗户框。地上躺着个人,看衣服明显跟刚才那些是一伙的。 确认人已经挂完了之后,黄子澄连叹晦气,赶紧叫人过来处理尸体。两名护卫走到这人跟前儿,其中一个刚蹲下去,视线不经意地落到这人的心口,先是一愣,跟着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嘀咕了一句“奇怪”。 云泽立即警觉地看过去,“怎么了?” 那护卫顺手从黑衣人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包在手上,探向他的心口,捏住什么东西往外一拔,接着呈到云泽面前,带着些疑惑道:“好像不是咱们的。” 好奇心驱使着江灵兮三人不约而同地凑过去搂了一眼。 随后,朱允炆和黄子澄便有些兴味索然地收回视线:一枚普通的暗器而已。 只有江灵兮的眼皮子下意识地抖了抖:这东西,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三十二章 目的 “冲我来的??” 黄子澄有些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实在想不通自己“初来乍到”的,在这个时空能有什么机会惹上仇人。要论身份尊贵,他可比不上朱允炆呢。 要说这一路上,唯一一次有可能树敌的就是在茱州界,那天到达驿站的时间比较早,洗漱更衣后也没别的要紧事,朱允炆就提议大家一块儿出去逛逛,之后就在一家戏园子里,跟几个小地痞起了点儿小摩擦。 本来这种事交给云泽,就是动动小指头分分钟摆平的,可黄子澄是读书人啊,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对几个小地痞实行上乘攻心术。至于具体起因,在场诸位恐怕没几个能记得清了,但是对最后,几个小地痞哭的妈都不认识了,落荒而逃的场景应该记忆犹新。 “不会从茱州一路追杀过来的吧?!”黄子澄忍不住开个脑洞,开完连自己都不太信服。 江灵兮甩出个鄙视的小眼神儿,顺带环视整个房间,目光落到他床边的两个木箱子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是冲‘商队’来的,可惜找错了目标,把你那两箱破书当宝贝了。” 估计这帮人提前是有踩点的,一开始冲着分放在另外两个房间里的四箱‘货物’去,奈何里边住的都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失手后才趁大家收拾残局的空当把视线转移到了黄子澄这里。 说起这两箱书,作为穿/越同行,江灵兮对黄子澄这种对异时空的求知精神真是自愧不如。本来这一趟下西南就劳心费神的,他俩又初来乍到,再加上刚刚经历过一场打击……依着江灵兮的建议,不如放轻松些,就当游山玩水散散心了,即便对新环境有什么好奇,以后也有的是时间学习呢。可他就是不听,执意从晓风阁里挑了两箱子书来随程携带,这就招来麻烦了吧? 你看,相比之下朱允炆就潇洒多了。从一开始,他对黄子澄的策划就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期间也很少摆出一个皇帝应有的决策者姿态,反而更像混在队伍里赚经验的小白。如果不是被朱棣碾压的太狠了,一时还没缓过劲儿来,江灵兮都有些怀疑,或许比起上位者,他本意上根本就更倾向于当一个闲散王爷——当然,也不排除是她自己站在二混子的立场以己度人了。 “我那本来就是宝贝!”黄子澄眼珠子朝上翻了翻。 由于江灵兮对这种流血的场面还不能很好的适应,因此黄子澄上前去查看尸体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往云泽身后躲了躲。这会儿黄子澄找她,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云泽身上。“嘶”的吸一口气,皱眉道:“你不挺厉害的吗?刚才你也在外面,人都把窗户砸烂了,我们没发现就算了,你不可能一点没发现吶。” 江灵兮在后边儿扯扯云泽的袖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怂恿,“他这是明目张胆地质疑你能力啊,要我我就忍不了。” 云泽却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视线扫过地上的尸体,缓声道:“窗户不是他砸的,是他刚爬到窗台上,就被人从后面用内力送进来的。” 话一出口,像黄子澄、朱允炆、江灵兮这种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江灵兮特地跑到窗边看了看,对面可以立足的建筑物少说也离着有二十米呢,“有没有这么悬吶?” “理论上是可以的。” 其中一名女影卫跟过来看看,对她解释道:“内力足够深厚的话,以暗器为承载,是有可能把人直接送到屋里的。” 这边说着,另一名女影卫走到黄子澄身边,将尸体翻过来检查一下,暗器果然是从背部穿透身体,插在心口的。想到方才护卫发现暗器时,有一部分还露在外面,不禁也十分惊奇。 转脸看向云泽,“当今世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应该不多吧?” 云泽想了想,“单论东明的话,大内和江湖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包括你不?”江灵兮转过头八卦一句,但从云泽的表情里看不出答案。 “他刚刚在前面呢。”女影卫笑笑,跟着凝眉思索,“武功这么高,又肯出手帮咱们的,会是谁呢?” 江灵兮忍不住又朝对面多看了几眼,黄子澄这时也好奇地凑过来,挤开女影卫往对面看过去。 单看构造的话,对面似乎也是一家两层的客栈,有几间还亮着灯呢,只不过规模比他们住的这家要小很多。 黄子澄借着几处昏暗的灯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身子一僵,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依稀闪过。赶紧退后两步,盯着坏掉的窗户仔细看了看,又回到窗边,朝着对面比划起来,嘴里还细碎地念念有词。 同样的一组动作重复了三四次,大家都忍不住想跟朱允炆确认一下,这人是不是有潜在的人格分裂了。黄子澄突然发出“哎”的一声疑惑,拉着江灵兮往对面某个方向指了指,笃定道:“看窗户破损的状态,以及尸体落地的位置,对方出手的位置是那间房里。” “……” 江灵兮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儿里,那个憋屈哟。古代不是只考文科吗?做出这种理科学霸、心算达人的样子是要逼死谁?! 有些不太确定黄子澄要表达的意思,“你是说,那人是提前住到咱们对面,并且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要说一开始这边打斗的动静,是有可能引起二十米外的关注,可地上这人滚进来的时候,场面已经控制下来有一段时间了,要不是一直关注着,几乎很难发现后面还落了个人。 “碰巧路过的话更可能在房顶出手吧?”黄子澄捏着下巴谨慎地想了想,问江灵兮,“那你有没有认识这样厉害的高手?” 江灵兮瞪他一眼,“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啊?” 黄子澄和朱允炆大概是这个时空里唯二能比较容易接受她的经历的人,基于对朱允炆的好感,她也没想瞒着,能解释的基本都在牌局上跟俩人解释过了。黄子澄听了却凑近些,语气暧昧,“我是说,更早以前……” 显然这个“更早”,是暗指“本尊时代”。 江灵兮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子,突然就想起自己从寻静庵回府那天,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暗中替她和白峥解除了危机。 会是同一个人吗? 想到这一层,赶忙将之前从尸体上取下来的暗器要了过来。 可惜时间过去的有点久了,加之她当时也没怎么上心,已经忘记了之前见过的那枚暗器具体是什么样子。而今手上拿着的,也仅仅是一枚普通的暗器而已,江灵兮就是想了解什么,也没有任何显著的特点能给她提供线索。 第三十三章 散心 黄子澄一看她捧个暗器翻来覆去研究,还挺好奇地凑过去搂了两眼,结果完全没头绪,便有些意兴阑珊。倒也了解江灵兮关于本尊的记忆有一部分缺失的事实,就建议她先休息,这事儿可以留着以后慢慢捋,即便想不起来又有什么要紧呢?对方反正又没什么恶意。 房间里的尸体已经搬出去了,可一来窗户已经坏掉了,二来刚刚流过血的房间黄子澄住着也膈应,便下楼去找人换房间,谁知掌柜和伙计们是不是被吓狠了,敲了一会子愣是一个门也没敲开。没办法,只好搬到朱允炆屋里凑合一夜。 第二天有衙役过来录口供,早饭供应因此有所延迟,又惹的客人们怨声连天,难免又抱怨“上面”无能,害百姓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形势有点严峻啊。”黄子澄摆弄着茶杯,咂咂嘴,“陆上都乱成这样,海上更不能太平。” “一会儿换搜低调点儿的船呗?搞这么花哨还不如直接举个大旗示意海盗‘来抢我’。” 江灵兮叼个小笼包朝朱允炆斜眼,当初那十几张备选的图纸中,这皇帝一眼就相中了最花里胡哨的那一艘。说实话,虽然他顶着张男神的脸,江灵兮也有一点不想理解他。 朱允炆这哥们儿也挺倔,难得做一次主,当然不甘心轻易被否决,回瞪过去,小声道:“朕顺承天意,还怯于区区几个海盗不成?叫他们有那个本事的尽管来抢!” 江灵兮拿下巴指指天花板,忍不住提醒他:“现在这边天已经不是你所顺承的那片天惹。” 朱允炆梗一下,赌气不搭理她,而将视线转向云泽,“咱们这一水儿的高手,昨儿可都没过瘾呢,对吧?” 云泽一边唇角勾出一个轻微的弧度,“嗯”了一声,“是有挺长时间没杀人了。” 江灵兮开始还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话,还诧异于云泽也有这种幽默感,毕竟他平常看起来还挺懒散的,不怎么爱搭理人。 直到有七个不长眼的海盗上了她们的船,亲眼看着云泽波澜不惊地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轻描淡写地朝冲过来的海盗们泼了出去。杯底的茶梗竟化作锋利的钉子般,不偏不倚地分别打在七个人的眉心,迅速穿透他们的脑袋,当场毙命。 江灵兮才注意到,云泽的嘴角又勾出了一个和他在谏州客栈吃早饭时类似的弧度,透着些不屑和嗜血,轻轻嘀咕了一句。 “蝼蚁。” 不知怎么的,江灵兮突然感到胃部一阵抽搐,冲到甲板上扶着栏杆把没消化完的早饭吐了个干净。 一转身,朱允炆走了过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蓝色感叹道:“看你这样,要是晕船我也不说什么了,要是因为那几个海盗,那我可以告诉你,等子澄的计划完成,一样会有专门的人过来将他们全部剿灭。” “只是不太适应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当着我的面就瞬间变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江灵兮摆摆手,她还没有圣母到去心疼那些海盗,去跟云泽辩论人权问题。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有点晕血吧,尤其是大面积的血,受不了那个味儿。平复了一下,抬眼看看一脸云淡风轻的朱允炆,“你们这些大人物,是不是都见惯了这种惨烈场面?” 别说云泽这种云端之上的,视众生为蝼蚁,就连黄子澄一介文人,那会儿血都迸到书上了,也没见他表现出任何明显的不适。 朱允炆想了想,“我那时候相对还算太平吧,我皇爷爷那会儿才算的上真正的惨烈,就说鄱阳湖那一战吧,陈军六十万……” “打住!” 江灵兮赶紧捂着胃部做出痛苦的表情,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倒不是真痛苦,而是云泽出了船舱,正往这边走过来呢。要让他了解到朱元璋与陈友谅之间的爱(并没有)恨纠葛,回头再讲给小皇帝,估计朱允炆在这个时空也就不太好混了。 大概护卫们噗通噗通往海里撂尸体的场面对其他海盗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直到上岸,她们也没再受到任何侵扰。 踏上位于皮西国东北角的苒城界,大家发现两边虽然同临一片海,东明那边终日惶惶,皮西这边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完全没有被海盗光顾的痕迹,这就更加印证了皮西方面与海盗们的确存在某些暗中的联结。 入城时,云泽在前面递过通牒,供关卡的卫兵核验。黄子澄四下扫了扫,小声对身边的江灵兮说:“这附近就驻扎着宁宏的‘护卫队’呢。” 江灵兮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他侃,“那你估摸着多长时间能让他们全部撤走?” 黄子澄倒也不托大,捏着下巴审慎道:“这可不一定,得看宁宏那边的具体进度。” 正说着,云泽已经过了关卡,朱允炆走在前面接受卫兵核查,皮西国的卫兵似乎对东明的商人有些戒备,又或者几个人的气质压根就不太像商人,难免就被盘问的仔细些。搞得朱允炆有些不耐烦,对卫兵没好气道:“我们是要给宁宏皇室送货,路过而已,之后还得当面去跟你们皇上交换文牒呢,犯得着出什么幺蛾子给自己找麻烦么?!” 黄子澄就在后边儿笑,“东明的商人往宁宏皇室送货,估计这消息得比咱们先到皮西的皇宫。” 江灵兮咂嘴,一时竟分不清这俩人到底谁比谁更“贼”一些。 好容易过了关卡,天色已经傍黑了,鉴于头天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好,加上海路消耗,几人打听到附近星级最高的一家客栈,马不停蹄地杀了过去。 到了这边,无论治安、环境,都要比谏州界好上不止一个级数,江灵兮也觉得累了,想早点休息。可真正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总有白天船上发生的一幕来回闪过,抛开那七个人的海盗身份,总觉得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就那么一杯茶泼过去,说没就没了,对她这种习惯于法治社会的小市民来说,多少有点恍惚。 还有云泽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令她难免有些杞人忧天地想,倘若自己跟小皇帝混的再久些,会不会也开始习惯以高高在上的视觉俯瞰众生,从而对死亡变的麻木。 钻了这个牛角尖,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室内空气发闷,便从床上坐起来,重新穿好衣服,想到外面散散心。 这家客栈规模确实不小,后面就自带一个小花园。江灵兮一路逛过去,时近二更,里面的灯虽然都还没熄,但已经没什么人了。 无心欣赏景色,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小石子路往前走,低着头,兀自想些心事。 突然,其中一个女影卫的呵斥声打破了周边的沉寂。 “是谁在那里?!” 第三十四章 别扭 正在想心事的江灵兮被惊的愣住,再反应过来,已经被其中一个影卫护在身后,另一个闪身进了旁边的树林。 打斗声中,只听一个声音有些着急地冲着这边喊:“姐,是我,你弟弟!快叫她别打了。” 江灵兮心下一阵惊疑,细一辨认,才确定那声音的主人的确是杰哥儿,连忙跑过去喊道:“是自己人,都停手吧!” 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立即响应,之后连喊了两三次,打斗声才渐歇下来,树林里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个人来。 女影卫沉着脸,看看江灵兮,“令弟很厉害啊。” 江灵兮听她语气不对,有些迷茫地看向杰哥儿,见后者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便也依稀猜到了症结:杰哥儿轻易不愿意跟女人动手,又提前知道这女影卫是保护姐姐的,打起来自然不会用全力。 而女影卫这样的高手,心高气傲的,碰见一个小孩子跟她打还不肯出全力,简直是对她的羞辱,当然有脾气了。方才江灵兮喊了几次才停下来,估计是这女影卫不甘心,要逼着杰哥儿使出全力呢。 想通了,便与女影卫戏谑道:“我弟弟年纪小,论功夫当然是比不上你了,可他自认是个男子汉,怜香惜玉还是要讲究的嘛。” 女影卫听了脸上一热,幸亏光线不甚明朗才没被发现。赶忙故作不屑地哼了声,退到江灵兮身后。 江灵兮这才将注意力放到杰哥儿身上,问他:“你不在玄青宗好好待着,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了?你师父知道吗?家里知道吗?” 江林杰有些不高兴地斜眼看看她,噘嘴抗议道:“姐,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我给师父留信儿了。就是不放心你,才跟过来看看。” 果然是偷跑出来的…… 早先就知道这孩子在府里留了眼睛,估计是认真总结了之前屡次“越狱”失败的经验教训,这回竟真成功了。自她启程算起,过去也好几个月了,不知玄青宗有没有将他“失踪”的消息传给江府,一旦家里知道他孤身一人从东明漂到了皮西国,真的很难想象会有怎样的一番鸡飞狗跳。 “你这也太胡闹了,净给师门和家里添心事!”江灵兮有些无奈,想狠狠训他,想到他是因为担心自己才这么做的,又有些不忍心。 江林杰不以为意地哼了哼,“我这不没什么事儿吗?” 跟着凑近些,语气里透着些狡黠,小声道:“至少有三个师兄暗中照应着我呢。” 江灵兮一愣,明白过来,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这给你惯的。” 既然玄青宗发现他“失踪”后第一时间做了追踪保护,很有可能就没有通知江府。这样也好,省的江麓和凌氏徒增烦恼。 “姐,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你可别想撵我走。”江林杰试探着看向姐姐。 江灵兮却坚决道:“你也看见了,姐身边全是高手,近身就有两个影卫,不差你一个。你得尽快回去,不能让师兄们一直陪你这么任性,人也有自己的事儿呢。“ 略一思忖,又道:‘今晚就住下,明儿一早就去码头看看有没有船。” 说着就要往回走,想问掌柜的再要一间房。 “姐,我真不回去。”江林杰执意道:“我那几个师兄不耽误什么,师父的意思就是叫他们出来历练呢。” 江灵兮只觉得他这样说就有些不懂感恩了,正要教导,江林杰一看她板起脸来,忙又解释道:“我没骗你,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上,练功是需要闭关,可练到了一定程度,或者遇到瓶颈时,出来走走说不定碰上什么机缘,就有额外的收获。再说我这几个师兄,也并非像你的影卫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而是在一定范围内各自忙各自的,一旦我遇到什么麻烦,就催动这个。” 江林杰说到这里,低头往自己腰间指了指,江灵兮视线跟过去一看,是块玉石一样的东西,听弟弟的意思,大概是他们同门间联络的一种媒介。杰哥儿果然继续道:“他们收到我的讯息,会以最快的速度往我这边赶过来。” 最后做陈词总结:“所以说,平常真是不耽误的。” 江灵兮想了想,一时真无法反驳。便暂时按下这一节,说道:“不管怎么样,眼下先给你要个房间是正事儿。” 杰哥儿一听姐姐松了口,顿时开心起来,扑上去给了江灵兮一个熊抱,“我就知道你最讲道理了!” 江灵兮欣慰地点点头,嗯,觉得杰哥儿又长高了一些。 往回走了一段儿,又想起来,有些疑惑地问杰哥儿:“这里是皮西国,你们怎么这么自由,说来就来?” 虽说皮西与东明表面上一直维持着某种平衡,可实际上双方心知肚明,就连他们这样手续齐全的“商队”入城时都受到诸多盘问,一下过来好几个玄青宗的高手,不可能完全不受限制吧。 杰哥儿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得意道:“姐,你也太小看玄青宗了,远的不敢说,就在周边这几国,我们还是有些人脉的。” 江灵兮伸手拍他脑袋,“嘚瑟吧你就!” 两人说笑着,都没注意到后面两名女影卫一直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终于快到客栈大堂的时候,其中一个转过脸去问另一个,“你也感觉到了?” 后者点头,“嗯。” “什么?”江家姐弟好奇地转过头问。 那个刚刚与杰哥儿交手的女影卫似乎还在赌气,顾左右而不做声。另一个看着觉得好笑,抿嘴道:“就是刚刚再后院,我俩都觉着除了令弟,应该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杰哥儿立刻紧张起来,生怕有人对姐姐不利。 影卫连忙安抚道:“应该并没有什么恶意,并且……”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并且了两次,才低头道:“对方气息时隐时现的,我们的感知并不十分清晰。” “啊?还有能让你们感知不清晰的?” 江林杰随口一句话,惹得正赌气的女影卫更不高兴了,立马一个眼刀子甩过来。杰哥儿连忙拱手赔笑,“夸你们呢,连你们都感知不清晰,对方得是什么样的高手啊?” 作为一个只会通过武侠剧里的bgm来辨认杀气的废柴,江灵兮对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不太懂,不过她相信身负武功和修为的人会对人的气息非常敏感,比如杰哥儿在江府时就十分笃定地告诉她,说心梅对自己并没有恶意。那么现在女影卫感知到对方没什么恶意,应该就真的没什么恶意吧。 再一细想,藏身附近,功力在影卫之上,又没什么恶意的,很难不与谏州客栈那一晚的情形联系起来。 第三十五章 计划 第二天早上,朱允炆和黄子澄一起到楼下吃饭,一看江灵兮旁边多了个陌生少年,不禁都有些好奇。江灵兮正要给双方作介绍,抬眼一看,云泽正下楼呢。 杰哥儿也看见了,赶忙站起来朝“恩人”挥手,“云大哥,这儿呢!” 云泽走过来,看着杰哥儿的眼神儿也有些意外。江灵兮便将杰哥儿的情况简单和大家讲讲,黄子澄听说杰哥儿为了姐姐千里迢迢来到皮西国,对这种手足情深很是称赞。不过,杰哥儿的心思全在云泽身上,因此只是礼貌性地对黄子澄的夸奖表示感谢,就把这两个隐藏的大腕儿晾在一边,只跟云泽聊的火热。 杰哥儿难得碰见高手,与云泽之间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练功和修行,就连江灵兮这个亲姐姐一时都插不上话。 云泽倒是肯比平常多说几句,看得出他对杰哥儿的资质还是比较认可的,期间还叫杰哥儿伸手过去,探了探脉息,点头道:“不错,比过年那会儿进步多了。” 自除夕宴上被云泽护下之后,杰哥儿就视他为榜样,得了夸奖,心里即便乐开了花,也没有像在江灵兮面前那样得意忘形,就像个三好学生那样工工整整地跟老师汇报:“自从上次与韩锦交手,我看到自己的差距,回去之后每天都很努力练功。云大哥,我立志成为你这样的人!” 本以为云泽会说几句鼓励的话,可他的关注点根本不在前半部分的表决心上,而是听到杰哥儿说要成为他这样的人时,才表现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略一挑眉问:“我这样的,是怎样的人?” “就是武功高绝,侠肝义胆的大英雄!”杰哥儿不假思索地回答。 云泽愣了愣,跟着唇边泛起些许苦笑,能成为杰哥儿所说的这种人,固然会很轻松吧。迎上杰哥儿从期待转为疑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挺好的。” 这边的聊天到这里,黄子澄刚好从袖子里抽出张地图,查看一番,食指在某个位置上敲了敲,不以为然道:“那还不简单?这里是个中转站,商队停下来添置一些必需品,留宿一夜,再正常不过了。” 原来在杰哥儿跟云泽聊天的时候,这边一对儿也是一直斗着头,叽叽咕咕的没闲着。 主要是昨晚两个女影卫说客栈后面花园里除了杰哥儿,还藏着一个人的时候,江灵兮回去又想了好长时间,仍然没有头绪,也就从一开始的不上心,檐水穿墙地积累成了个小心思,憋着也难受,就忍不住跟黄子澄吐槽了一下。 黄子澄对这个不肯露面的“怪人”也有些好奇,“你看,若毫无瓜葛,这人不可能一直暗中跟着你,随时做好出手相助的准备;可若是故人,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出面与你相认呢?” 江灵兮一个白眼儿抛过去,“学霸同志,我是让你帮着分析,你把问题甩给我是几个意思?” “我还没说完呢!”黄子澄礼尚往来地回敬一个白眼儿,低头,捏着下巴想了会儿,就自我肯定地“嗯”了声,“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当面问他自己了。” 江灵兮无力垂肩,“我要是这么容易能见上面,还用跟你在这儿闲磨叽?!” “他不肯出来,你不会想办法把他引出来么?”黄子澄把江灵兮曾对他做过的“鄙视”手势还给她,面上流露出某种不属于书生的狡黠。 江灵兮知道他肚子里除了墨水儿多,也不缺“坏水儿”,每当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就是“坏水儿”泛起波澜了。当下重燃希望,期待道:“什么办法?” “你看,这个人一直就在附近,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或许曾经就在街面上与你擦肩而过,或许此刻就坐在这间大堂礼,周边某张桌子上,或许……” “讲重点!”江灵兮忍不住摔筷子,一把年纪还装什么文艺,玩什么排比?! “咳,重点就是在你身陷险境,或者人身有可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一定会出手替你解除这些危险和威胁,这就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黄子澄的思路不难理解,只要设计一个“危局”,就有机会把这个“怪人”引出来。至于可操作性,“商队”里一水儿的高手,做好万全的准备,只要他是个活人,只要他肯出手,成功的概率不会很低。 现在只剩操作时间和地点的选择问题:他们等会儿吃完饭赶路,大概晚上就能到达皇城下,选在白天设局,一来容易露出破绽,二来容易衍生不必要的麻烦;选在黑天,地点就得是在皇城下,同样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中间停下来留宿的话,又怕太过刻意使对方起疑,要知道那种高手一旦发现上当,基本不会再上第二次的。 于是就有了黄子澄查看地图的举动。 江灵兮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她们身上还带着任务呢,关系到整个西南沿海的安定,当然是越早完成越好,这样为了自己的好奇心随意拖延行程,无论对朝廷还是对百姓都不是不责任的态度。 把这个顾虑跟黄子澄一说,商量道:“要不等回东明了再说?” 反正这人愿意跟着她,又不会害她,要见面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先把任务做完,等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即便真的因此衍生什么麻烦,以她们的身份也更好抹平不是?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黄子澄敲下这个局之后,就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对着地图比划道:“你看,抓紧赶路,今晚最多到皇城,要入宫也是明儿,留宿的话,明儿入了皇城直接到皇宫,本质上是一样的。” 江灵兮差点儿被他带跑了,仔细想想就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白痴啊?设局‘逮人’不需要时间?” 再说她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照面儿之后的剧情走向也是个不确定因素。 黄子澄却不死心,继续鼓动道:“退一万步讲,六千海军都已经到位了,海面上一时半会儿的还能翻出多大的浪来?就算真耽误个几天的,无非让那些海盗多活几天,就当你积德行善了呗。” 江灵兮算是看出来了,这人除了是对那个“怪人”感兴趣,更是希望自己提出的想法尽快得到实施,他大概很享受从提出想法到说服别人实施的这个过程,估计当初鼓动朱允炆削藩时也是这么个心态。 你说说,都特么把自己玩儿挂一次了,臭毛病怎么还改不掉呢? 第三十六章 落单 黄子澄把自己的想法当场说给朱允炆和云泽,两人都没有表示反对,江灵兮也只好从善如流。 中午到了皮西国的季州界,照例是找了条件最好的客栈安置下来,黄子澄将自己在路上排好的“剧本”教给江灵兮。按他的设定,今天下午大家自由活动,男人们主要进行饮酒行乐,落单的江灵兮则独自到市场买购置一些必需品,天黑时会在回客栈的途中遇上两个“劫道的”。 季州作为中转站,本来就有人口流动量大,成分鱼龙混杂的特点,放在治安不算太好的环境里,这样的设定也就不会显得很生硬。当然,所有角色均出自自家班底,除了两个“劫道的”,朱允炆和黄子澄负责总体调控,其他高手则因才制宜,被分配在传信、追踪、格斗等各个不同的岗位,一旦“怪人”现身,会由云泽带领的小分队根据黄子澄的实时指挥进行收网。 为了增强危机氛围,江灵兮特地换上了女装,当然不至于浓妆艳抹那样夸张,就是一套普通的冬装,未添任何妆饰,也令她在对镜时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这个身体的年龄才刚过十五岁,正是胶原蛋白满点,各方面开始发育的阶段,镜子里的小姑娘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 另一方面,由于这地方确实鱼龙混杂,为了确保江灵兮的绝对安全,两个女影卫名以上被派作他用,实际依然会和杰哥儿分别在暗中照应着。 午觉醒了之后,江灵兮“独自”到外面晃悠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才刚刚下山,距离黄子澄剧本上设定的时点尚有一段距离,江灵兮觉着有些累了,午饭也消耗的差不多,便拎着大包小包的进了附近的一家面馆,点了一份拌面,要了一碗牛肉清汤,外加两样爽口的小菜。 这会儿来吃饭的不少,江灵兮,正喝着茶呢,就跟其他几个同样在等着上饭的顾客一样,被刚进来的一个红衣姑娘吸引了注意。在以风尘仆仆的糙汉占多数,以灰黑色为主体色调的这么一个小空间里,突然出现一道这样明艳的色彩,立刻后来居上,把周边的一切统统化作背景。 江灵兮也不禁多看了几眼,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红袄红披风,上好的缎面和彩绸。与皮西国人普遍的平脸相比,高挺的鼻梁让她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也多了几分不容侵犯的英气,从她腰上挂着一个有手指关节大小,花生形状的小瓷瓶可以推断她八成是本地人,因为花生是皮西国的主要作物,其形象经常被当地人用作饰品。 就在江灵兮看过去的时候,周边几桌包括等饭的、吃饭的都开始和同伴们凑一起开始自言自语,大概是对一个打扮的这样显眼的小姑娘独自出现在这里有些好奇。小姑娘并不在意,大方地环顾一周,发现江灵兮右手边的桌子空着,便信步走过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灵兮觉得对方落座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但没等她多想,注意力就被隔两排的斜对面那桌给强势拐了过去,吃到一半的四个人似乎打了个赌,类似大冒险之类的吧,接着就旁若无人开始划拳,吆喝声贯彻整个面馆儿。 几轮下来,三个人就一起对另外一个人起哄,推搡道:“认赌服输,快去吧,快去哈哈哈!” 那人低着头扭捏了几下,终于不胜其烦,捞起桌上的满满一大碗米酒一饮而尽,同伴们一顿鼓掌喝彩,其中一个笑嘻嘻又替他满上,塞到他手里,催促着“快去快去”。 汉子受了鼓动,端着酒碗晃晃悠悠朝红衣姑娘这边走了过来。彼时江灵兮正吃着面,看这情形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替姑娘捏了把汗。那汉子身型魁梧,盯着姑娘的眼神也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暧昧,显然是带着某种令人恶心的企图。要动起真格的来,别说那边还有三个起哄的,单这一个壮汉,姑娘就毫无反抗之力。 壮汉的动作自然引起了其他顾客的注意,但大多数只是以看戏的心态观望,中间还有几个跟着起哄的,甚至还包括一两个中年商妇。同样身为女性,江灵兮瞧着实在心寒,胸口有些发闷,也顾不上考虑黄子澄的计划了,一心琢磨着如何把蛰伏在自己附近的杰哥儿和迎卫调过来替姑娘解围。 壮汉已经到红衣姑娘跟前,因为是背对着,江灵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对方展示自己的猥琐,光听声音就足够了,“小妹妹,一个人出来吃饭多寂寞呐,用不用哥陪你?” “滚开。”红衣姑娘的语气强硬,非常难得地,听不出半点惊慌。 “啧啧,还挺烈性,对哥胃口。”壮汉哧哧笑着,将酒碗往她面前一搁,拍拍桌子道:“来,干了这碗酒,今晚跟哥走。” 三个同伴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听了这话立即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声,其中一个打着口哨喊话,“周大胆儿,好样的,你今儿要把她带走咯,我跪地三个响头拜你为师!” 汉子听了像被打了一针鸡血,红衣姑娘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但他完全没听进去,“怎么着,非得哥喂你?行,哥就受累。” 说着伸手要端那碗酒去。 可惜还没等他碰到一指头,红衣姑娘沉着脸往桌上一拍,光听声音的话力道绝对不算大,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紧接着就发生了。 只见那碗酒像被什么理论抓起来,浮到离桌面有二十公分的位置,壮汉、三个同伴以及注意到这一幕的所有人包括江灵兮,纷纷愣在了当场。 并没有给人们太多惊异的时间,啪的一声,又像被什么东西凭空撕裂一般,眨眼睛只剩下瓷器的碎片四散纷落。被迸了一身米酒的汉子根本没空反应,便感觉脖子上一痒,竟是姑娘其中一片瓷器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都说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姑娘的声音一改刚才的沉郁,透着些刁蛮的清亮。 三个同伴这才从惊诧中缓过神来,正要起身,姑娘一个眼刀子飞过去,“动一下他立马死。”汉子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人们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被点了穴,一股殷红的细流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三个同伴彻底慌了,他们就是普通的商人,最多比常人猥琐些,多灌了几碗黄汤子想仗着人多想找个软柿子捏捏,谁知道柿子里面藏刀子,把他们脸都划烂了。一见同伴挂彩,姑娘又气势逼人,真就吓得不敢动了。 这就显得起身刚起到一半的江灵兮比较尴尬了,整个用餐区除了被点穴的汉子,就她这边海拔平均比别人高上一截。 就在汉子伸手要去端酒那一刻,她想起身过去制止来着,然而变化来的太突然,反转只在一瞬间,生生把她定在了原地,成功分散了一部分食客的注意力。 红衣姑娘也顺着这部分人的目光注意她到这边,江灵兮只能呵呵一笑,夸张地感慨,“原来是艺高人胆大呀。” 早知如此,她还多操什么心? 红衣姑娘眉眼稍微往下弯了弯,下巴一抬,道了声“多谢”。 第三十七章 反击 这时候,跑堂的小哥把红衣姑娘刚才点的面端了过来,语调欢快地喊着:“客官您的鸡丝……” 到前堂一看,姑娘正忙着呢,当场懵圈了两秒,拉着长音把“面”字补完,还挺贴心地询问:“看您要暂时腾不出手来,需要晚一会儿再上吗?” “不用。” 红衣姑娘的视线扫过大堂,最后落到江灵兮那桌上,下巴指过去道:“你先给我放那儿。” 跟着才对江灵兮牵唇一笑:“可以吧?” 先斩后奏,这就有点小霸道了。 按说江灵兮应该会有些反感,可是姑娘眼神清澈,透着一种笃定她不会拒绝的自信,想想,确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理由表示反对,因此她虽然有点意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得嘞!”伙计喊一嗓子,把面放到江灵兮桌上。 回头看了眼姑娘和汉子,再看看桌上地上的碎瓷片,指了指墙上以“要打出去打”为大标题的海报,对两人笑道:“是这样的客官,您要实在懒得出去打,小店也是明码标价,桌子十文一张,椅子三文一张,罐子五文,茶壶四文,盘子和碗都是两文,杯子筷子都是六片铜叶子,门窗和墙面按破损程度多退少补……您看您二位谁受累,先把订金付一下。” 伙计一口气叨叨了一堆,声调抑扬顿挫的,引得食客们忍不住发笑。没办法,皮西国的整体民风就比较粗放,饭馆酒馆这种地方因为各种原因打起来的数不胜数,经常一眼没顾到,就把一天的利润搭进去了,所以一旦发现有这方面的苗头,能收回一点是一点。 “啪哒”,一锭银子落到托盘上打了个旋儿,姑娘笑眯眯地问伙计:“够不?” 伙计看了立即神色一凛,惊恐道:“客官,您这是打算拆店啊?!” 姑娘被他逗的也噗嗤一笑,斜眼瞥了瞥汉子,“行了,打他我还嫌手脏呢,保证不再动你一根儿筷子。” 伙计就有些迷茫了,“那这银子?” “刨去这只碗,剩下算你的赏钱。” 小伙子听着愣一下,跟着咧开嘴,嘿嘿笑道:“谢谢财神爷,呃不,谢谢财神奶奶!” 一边美滋滋地往后厨跑,一边高喊:“六号桌的财神奶奶还差两道菜,给端到十二桌……” 大堂里又是一阵笑声。 有了这一段儿缓冲,再加上姑娘刚刚亲口说“不再动一根儿筷子”,那汉子的三个同伴心里才总算有了点空,互相鼓励一番,麻着胆子走到了姑娘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赔起了不是,“是我们喝多了,瞎了眼冲撞了您,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们一次吧。” “就是,下不为例。” “绝对的下不为例。” 姑娘冷眼看着他们,“哼,我看你们这样,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儿得亏是我碰上,以前指不定有多少好姑娘受你们委屈呢。” 三人连忙喊冤,“没有没有,真的,今儿头一次犯浑,以后说什么也不敢了。” “真是第一次。” “绝对的第一次,哪敢跟您扯瞎话呢。” 姑娘将信将疑的样子,也没再追究,转了话锋道:“那就算你们倒霉。” 说罢将抵在汉子喉咙上的瓷片拿开。 三人顿时松了口气,一边庆幸逃过一劫,一边有些担心等会儿姑娘把周大胆儿的穴给解了,他会不会立刻扑过来找他们三个算帐。 谁知姑娘扔了瓷片,却并没有动手解穴的意思,而是拿下巴指了指三人中离她最近的一个,“你,替我给他俩耳瓜子,帮他长个记性。” 被点到的人一下子就愣了,说好的高抬贵手呢?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姑娘见他迟迟不动,问了一句,语气里已经加了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姑娘……”另一个刚想开口求情,姑娘笑眯眯道:“不着急,你们三个都有份儿。” 接着转向第一个被点名的,“你要不肯动手,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做成人肉拍子,让他们两个帮你扇,他俩要是也不肯动手,我就把他俩的手也砍下来,做成人肉拍子再雇个人帮你们扇。” 她的神情和语气散发着一种力量,让看见、听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真的会说到做到。 被点到名的那个冷汗直流,在姑娘的注视下沉默了有半分钟,心理防线终于全面崩溃。僵硬地走到汉子跟前,闭着眼,下了很大决心道:“哥们儿,对不住一个。” 胳膊刚抬起来,姑娘突然喊道:“慢着!” 这人突然像被抽走了大部分体力,身子都软了。姑娘依旧笑眯眯的,“为了防止你们留劲儿,我给你们定个标准。” 说着,长袖轻扬,同伴一号的胳膊立刻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啪”的一声,巴掌落到了汉子脸上。跟着一声惨叫,却不是被点了穴的汉子发出的,而是这个打人的发出的。 别说汉子的脸上顿时红肿一片,就连负责打人的同伴一号半条胳膊都震麻了,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这姑娘不单是要惩罚汉子,还要连他们三个一起惩罚! 面馆里一阵窃窃私语声,这时候大家的心理主要分三类,一种是刚才和江灵兮一样,觉着四个男人太过分的,都十分解气,这一耳瓜子听起来倍儿舒爽。一种是直男癌和圣母婊组成的“没必要这么狠吧”方阵,觉着这四个满点虽然有错,但姑娘也没实际损失什么不是?再说她穿成那样本来就很显眼啊,不然为啥这么多来吃饭的人专挑她调戏?她也不是完全没责任的。 第三种则比较特殊,就是姑娘刚才被调戏的时候跟着起哄的,这会儿都开始纠结姑娘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会不会处理完那四个再挨个算账。有心溜走吧,又怕姑娘本来没注意到自己,这一走又被迁怒了,一时百爪挠心。 他们纠结着,红衣姑娘这边伴着六波惨叫,说好的六个耳瓜子已经按顺序完成。姑娘隔空解了汉子的穴,三个同伴最开始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因为,汉子疼的连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不光汉子,剩下三个也没好到哪去,他们最后是两两搀扶着离开面馆的。 他们一刻也不想多留。 姑娘坐到江灵兮对面,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她说:“尹蓁。” 江灵兮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她的名字。 第三十八章 明灯 “江灵兮。” 礼尚往来,江灵兮报上自己的姓名。 这时,尹蓁之前点的两道菜一齐被端过来,她将鸡丝面端到自己脸前,筷子往盘子边上敲了两下,示意江灵兮可以一起吃,好像这张桌子是她先占上似的。 “刚才谢谢你。”尹蓁吃了两口,抬眼对江灵兮说。 “我又没帮到你什么。”江灵兮有些惭愧地摆摆手,笑道:“看你柔柔弱弱的,想不到还挺厉害。” 尹蓁也笑了,爽朗道:“一点皮毛而已,也就够唬唬这帮败类的。”接着问:“你是本地还是外地人?” “外地人。”江灵兮随口回一句。 尹蓁哦一声,主动道:“我是本地的。” 接着跟她讲了皮西国的一些风土人情,包括一些八卦轶事,气氛倒也轻松。末了,又将话头扯到江灵兮身上,看似随意道:“你一个人来的吗?我是说皮西国。” 这回江灵兮迟疑了一下,才回道:“我是跟着东明的商队来的。” “东明的商队?”尹蓁面上流露几分意外,跟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还挺远的。” 江灵兮不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掏心掏肺的人,毕竟自己身上带着任务,就没往深处继续这个话题。 接下来的对话也是尹蓁占主动,基本上她炆什么,江灵兮就捡能答的答上几句。时间在闲聊中被消磨的很快,眼看就到了与黄子澄越好的时间,江灵兮不敢耽误,便开口告辞。 这时尹蓁也早吃完了,匆匆灌了口茶,随着江灵兮站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出了面馆,尹蓁朝右手边的方向指了指,“我的马车在那边呢,你怎么回去?要不我送你?” “不用。”江灵兮婉言谢道:“我住的不远,走一段儿就到了。” 尹蓁又让了两遍,她还是坚持不肯,便有些无奈,看看天色道:“这地方挺乱的,这么晚了你自己能行吗?” 的确是挺乱的,依着剧本,她等会儿就得碰上两个劫道的。江灵兮也没法告诉尹蓁自己有人在暗中保护,只能谢谢她的关心,“我自己小心些就是了。” 互相道别后走了一段儿,尹蓁突然从后面叫住江灵兮,追上去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你把这个随身带着吧。” 江灵兮低头一看,原来是之前挂在尹蓁腰上那个,花生形状的小瓷瓶,便有些疑惑地看她。尹蓁笑笑,一双眼睛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清透,“我们当地人的风俗,保平安的。” 自从到了皮西国,江灵兮在街上也不止一次地见过有本地人腰上挂着这个,原来是个平安符。既然不是什么非常贵重的传家宝,有她也没再虚让,接受了尹蓁的好意。顺便把自己手上的玉镯子摘下来递给尹蓁,见她明显愣了一下,便笑道:“我这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就当交换礼物咯。” 尹蓁依旧站着没动,江灵兮有些疑惑地拿镯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不喜欢?” 尹蓁终于回过神,连忙摇头,“不是,就是以前很少有机会像这样跟人交换礼物。” 江灵兮也没多想,等她接过镯子戴上,便再次告辞。 …… 季州城西六条街四道巷的某家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朱允炆与黄子澄相对而坐。说实话,朱允炆对这次的行动并不怎么感兴趣,此时虽往外看着,却并非关注楼下江灵兮即将经过的地方,而是欣赏着季州的夜景。听着黄子澄嘶的一声,才收回视线,“怎么了?” 黄子澄未答,双眼死死盯着外面,眉心微蹙。朱允炆目光跟过去一看,乐了,“人都到齐了。” 只见僻静的窄巷里,身披夜色的江灵兮正与两个“劫道的”迎面而来,正准备安心看戏,黄子澄却摇头道:“那俩不是咱们的人。” “什么?!”朱允炆又朝底下那俩人多看了两眼,难怪从扮相到气质都显得那么专业呢。 而彼时江灵兮和两个劫道的刚好照上面儿,眼看就要正式对峙了,朱允炆赶紧探出窗户,往屋顶上喊道:“计划有变,赶紧……” 还没等他喊完,视线中闪过一道白影,跟着一阵短暂的打斗混着几声惨叫,俩混混刚开口说了两句话,还没沾上江灵兮的衣服呢,莫名其妙的就被撂倒了。不用说,那白影肯定是云泽。 朱允炆瞠目结舌了一会子,回过神欣慰地笑笑,“也对,有云泽呢,那丫头不可能吃亏。” 瞥眼瞧见黄子澄一脸颓然,才反应过来:云泽的出现就意味着计划暴/露了,至少这一次是没办法再把暗处的“怪人”引出来。 片刻,黄子澄冲进窄巷里,跟杰哥儿轮换着,完全不顾形象地往俩混混身上踹。 “我叫你欺负我姐!我叫你欺负我姐……” “我叫你耽误事儿!我叫你耽误事儿……” 杰哥儿护姐心切这个不难理解,可是大家——也许除了朱允炆——都不明白黄子澄是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劝了两三次都没劝住。 正乱着,云泽突然开口道:“好像有一队衙役往这边来了。” “不会吧?”江灵兮有些诧异,“咱也没人报官啊?就算报了也不可能来这么快吧?” 云泽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蹙眉道:“也许只是例行巡逻。” 说着,过去把黄子澄强行拖过来,“都走吧,别惹麻烦。” 回到客栈,黄子澄的情绪依旧有些低沉,江灵兮特地到他房间慰问,搬个凳子坐到他面前,尽量轻松道:“有什么关系啊,这回没成,下回再想办法呗。” “你不懂”,黄子澄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上,摇摇头,还想说什么,一抬眼正好看到她腰上挂着的“花生”,不由的一愣,问她:“哪来的?” 江灵兮便把面馆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他,见他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有些不解:“这小瓷瓶有什么问题吗?”黄子澄示意她摘下来,放到自己手心里掂了掂,“嗯,难怪会把衙役引过来了。” 江灵兮更奇了,凑过去看那小瓷瓶,半天也没看出关键来,皱眉道:“几个意思?”黄子澄没直接回答,而是捏起瓷瓶,像剥开一颗真正的花生一样,从中间打开,立即有一只黑色的昆虫状不明物种探头探脑地飞来出来,小范围地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回到子澄手上的“花生壳”里。 江灵兮看不清它的具体模样,只看体型的话,再加上黑色带翅膀,很容易就联想到苍蝇,不禁有些厌恶地囊起鼻子,连人带凳子往后退了退,“什么鬼……” 合着皮西国的百姓爱养苍蝇?冬天养在花生里留着夏天繁衍后代吗?!好恶心…… 第三十九章 接待 黄子澄却恶作剧地,故意把那东西往她脸前凑过去,一脸贼笑:“这东西被当地人叫做'明灯',是皮西国特产的一种引路虫,因为对人身上的恐慌、惊惧等情绪特别敏感,被普遍带在身上用作'护身符'。” 江灵兮心里好奇,又怕是他随口杜撰的,有心多看那虫子两眼吧,最后还是忍住了,示意黄子澄先把“花生“合起来,才道:“你说这东西把衙役引来的,可它一直带在我身上呢,没机会给官兵引路吧?” “我没说完呢”,黄子澄晃晃瓷瓶,解释道:“这东西分雌雄的,雌体对人身的情绪变化更加敏感,因此当的百姓随身带的多是雌体,一旦遇到危险,雌体会将感知到的变化透过瓷瓶扩散出去,而官兵衙役则通常用琉璃瓶携带雄体,一旦发现这东西有异动,便可推测附近可能有人遭遇危险,将'明灯'放出来引路。” “好东西啊。”江灵兮听了忍不住赞叹,这不就是个随身报警器嘛,尤其像在季州这种治安状况不太良好的地方,更为实用了。怪不得尹蓁会把这东西给她呢。 不过,想到要随身带只“苍蝇”,心里还是有道坎儿。恶寒个。抬眼发现黄子澄正盯着她,表情严肃,眉心微凝,似在思索着什么。不由的奇怪:“怎么了?” 黄子澄叹一声,“或者是老夫想多了。” 眼看他收敛神色,有就此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江灵兮作势掐他脖子:“死老头儿,吊胃口是吧?!” 黄子澄老人家哪经得起她闹啊,只好跟她细说:“大范围来看,这东西的雌雄体之间都可以互相感应,但有前提条件。” “人体产生恐惧情绪嘛。”江灵兮打哈欠,这话之前提过了,再提,好像她在两个劫道的面前有多怂似的。 “但就个体而言”,子澄没留意她的小心思,继续道:“每一只雌体,在理论上都有一只雄体与之完美配对。” “完美配对?”江灵兮重复一遍,没懂。 “就是两者之间在一定范围内的感应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并且这个感应范围要比普通的雌雄体之间的大的多的多的多……” 越说越玄乎了,这不就是个虫形定位追踪仪吗?想到追踪,又不难联想到与之有些类似的另一个词,跟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黄子澄,“你说有人利用这个跟踪我?!” 要真是这样,尹蓁的身份和目的可就存疑了。 黄子澄却道:“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事实上随便抓一只雌体,要找到完美或近似完美配对的雄体需要经过大量验证,一般百姓耗不起这个精力,只有少数皇室贵族有这份闲心。” 江灵兮想想也是,自己身上有啥值得别人跟踪的呢?又把目光投向黄子澄,“行啊学霸,来的比我晚,懂得比我多。” 黄子澄哼一声,意思我能跟你个不学无术的二混子相提并论么?当我带那两箱书是为了引火方便吗? 江灵兮接收到这种鄙视,做个鬼脸儿,有心回击他一个,便故做思索道:“我发现你这人吧,天赋和努力都不缺,唯一差的就是一点点运气,啧,换个时空都扭转不了。” 当然是指他在主时空里被朱棣碾压,到这里设计个简单的方案又被意外打断了。又当然了,以黄子澄的自尊心之强烈程度,江灵兮说完这话要不赶紧跑,那就等于就地给自己挖埋坑。 房门堪堪关上,果然一个杯子砸过来,跟着一连串的打砸声。连在隔壁房间对弈的朱允炆和云泽都惊到了,各种呆萌不解状,“子澄这是怎么了?很少见他失态。” 云泽手执白棋,但笑不语。心说小皇帝身边的二混子,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啊。 “诱捕怪人”计划的失败,对黄子澄的打击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严重,从季州出发,到皮西国皇城的路上,他几乎没怎么与人交流。这使得江灵兮十分内疚,一劲儿道歉说自己昨个玩笑开重了,不该那样说。 黄子澄也只是摆手说自己并没有生她的气,是他自己的问题。一路上气氛低迷,大家入了皇城也没做停留,直接入了皇宫。 只是看到前来迎接她们那人的面貌,江灵兮当场就忍不住一声惊呼。 皮西国民风比较开放,并没有“女子不得干政”的严格限制,历史上就出过几个有名的女相甚至女王呢。到了这一代皇帝,因为唯一的儿子尚且年幼,日常性的事物都是长公主代为分担。 基于东明与皮西两国不咸不淡的关系,像接待商队这种,皇上懒得出面,就交给长公主代办。而江灵兮几经确认,这长公主的确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面馆里遇到的尹蓁! 黄子澄多看两眼江灵兮的反应也多少明白了,昨儿他还专门问了送她这瓷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难怪听着莫名熟悉呢,尹蓁——尹稚蒽,呵,原来是皮西国的长公主。 一旦确认了这一点,江灵兮对尹蓁整个人都不得不重新考量。抛开面馆发生的到底是桥和还是认为,首先她就想到了黄子澄给她科普的关于“明灯”的“完美配对”理论。 只有少数皇室贵族有这个闲心…… 这句话在江灵兮脑海里来回撞击的时候,尹稚蒽的目光同样落到了江灵兮身上,虽然她已经换了男装,可仔细打量,还是不难认出了她。发现自己昨儿送给她的小瓷瓶并没有被她挂在身上,左手便下意识地搭到右手腕上,把她送给自己的镯子往袖子里推了推。 面上不动声色,对江灵兮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你我既有一面之缘,我自会对你的朋友们以最高规制的礼数相待,你叫他们都不必拘束。今儿天也不早了,你们就在宫中留宿一宿,明儿换好文牒,我再送你们到宁宏去。” 江灵兮只是有些缓不过神儿来,听她这样说,一看其他人也都没什么意见,便依照她的安排。 晚饭是尹稚蒽陪着吃的,看饭菜,果然是动用了最高规格的礼数,饭桌上,尹稚蒽依旧表现的十分主动,又向江灵兮的几个朋友介绍了一遍风土人情,又向他们核实自己以前听过的关于东明的传说,双方气氛融洽,谁都没有提及关于西南海盗的敏感话题。 第四十章 坦白 打从吃完这顿饭,黄子澄与江灵兮的心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对调。 从承宴楼回到住处,这回换了黄子澄特地到江灵兮屋里,黄子澄一扫“诱捕怪人”计划失败带给他的阴霾,兴冲冲朝江灵兮得瑟:“看来我运气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好,本来是打算等到了这里再想办法让你和他们长公主攀交情呢,结果你俩先搭上了,你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呢?” 江灵兮却一味地纠结:“你说她给我那玩意儿是不是就为了跟踪咱们?” 她还傻兮兮地当成一片好心,和人交换礼物了呢。 黄子澄丝毫不以为意,“就算是,又有什么呢?咱们的初衷本来就是引起她的注意,找机会透露给她'商队'要往宁宏送的什么东西。” 江灵兮听了没言语,过一会儿,黄子澄继续开解道;“我们陛下早在谏州界就透露了东明商队要往宁宏皇室送货,依着东明开国以来历朝的规制,凡对外流通大宗货品,必须经过朝廷备案审批,因此明面上说是通商,实际衡量的是官方之间的态度。而皮西国一直视宁宏为庇佑,近几年东明与皮西也极少通商,这一下子直接往宁宏皇室送货,能不引起皮西方面的注意吗?” 他们长公主对这事儿上心实在太正常了,因为在黄子澄的规划里就是要达到这样的后果,毕竟因为西南海盗的关系,皮西与东明之间的那根弦势必越绷越紧,随时有断掉的危险,而宁宏作为庇护伞,一旦这时候表现出与东明的关系有趋于缓和的迹象,可以试对皮西方面十分不利。长公主为皮西皇帝分担政务,收到消息自然会急于跟进。 只是没想到事出巧合,让她在季州界与江灵兮有了一段交集,这对他们来说倒是更方便了。 只是江灵兮还有些心理落差的样子,大概对别人有目的的接近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感到惭愧,黄子澄不得不提醒道:“你别忘了,如果没有面馆里那一出,现在需要主动接近别人的就是你,你会因为过分顾及对方的感受而影响大局吗?” 江灵兮一时语塞,老实说这种尔虞我诈的事情她以前很少做,但是这一次既然决心为小皇帝分担,她自然是做过一下心理建设的,只是一旦真正开始步入正轨,她又有点犯嘀咕。 默然间,黄子澄突然拍拍她的肩膀,很认真地直视着她,“咱们这一次本来就是攻心为上的智取,长公主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在与的接触中若表现有一丝犹疑,都有可能被她看出破绽,这一点你要时刻记着。” 江灵兮顿时感到有些头大,看来做国际间谍也是需要很大天赋的,她没经过这方面的训练,真没什么信心。 黄子澄大概看出她心念松动,转了话锋道:“话说回来,你也不必过于紧张,最初的计划本来就是让你想办法与他们长公主尽量走近些,从方才饭桌上的表现来看,可以说开始的相当顺利,之后只要表现的自然些,应该没大问题。” 可他不知道,这个开始正是江灵兮的困惑所在,本来在面馆里看尹蓁教训几个流氓,以及在之后的聊天中也觉得她是个性格爽利的小姑娘,作为朋友,自己是愿意和她亲近的,可一旦掺上更加复杂的目的,她也不知该如何表现才叫自然。 叹一声,正要说什么,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跟着是尹蓁的声音:“江姑娘在里面吗?” 江灵兮先是一愣,被黄子澄捅了捅胳膊,才反应过来,应道:“在的。” “我可以进去吗?”黄子澄连忙给她使眼色,一边低声道:“看样子是她自己来的,好好把握。”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正是昨儿江灵兮仓惶“逃出”后落在他那的小瓷瓶,递到江灵兮眼前,“八成是为的这个,她要真是为了跟踪,能够完美配对的雌雄体毕竟是鲜有的,你要真觉着不舒服,趁机还给她就是了,别有障碍。” 江灵兮接过来放进袖中,去给尹蓁开门。门一打开,尹蓁看见江灵兮身后站着黄子澄,显得有些意外,歉然道:“没耽误你们什么吧?” “完全没有,我找她问点事儿,正要走呢。”黄子澄说着把尹蓁往屋里让,做告别礼,绕到尹蓁身后,还不忘给江灵兮使个眼色。 江灵兮将尹蓁让进屋里,换上新茶,尽量表现的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问道“找我什么事?” 尹蓁接过茶杯,低头默了一会子,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江姑娘,我是特地来向你道歉的。” 江灵兮还挺意外的,当然也猜到她为什么道歉,却要表现的很迷茫的样子,随口道:“您是主人,又贵为金枝玉叶,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呢?” 尹蓁却把这话当成了赌气,叹道:“你不必如此生硬,打从你们一入宫,我见你身上没带着我给你的'明灯',后来在饭桌上你又对我神情闪烁,我就知道你们当中一定有高人,想是猜到了它的用途。” 江灵兮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捅破这层纸,看来黄子澄说的没错,她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 其实尹蓁得到东明与宁宏通商的消息之后,正如黄子澄所说,出于对本国处境的担忧,也为了省去多余的麻烦,便欲以私人的身份前去刺探一二。考虑到季州是商队的必经之地,她便赶到那里,在面馆被人骚扰的确是个意外,但她的确是有意跟在江灵兮后面进去的。 原本她还担心,整个商队聚在一起的话,她刻意接近会引起更多的警惕,正好她们到了季州就分头行动,江灵兮的落单对她来说已是天赐良机,再加上被人骚扰的引子,她便名正言顺地与江灵兮坐到了一起。只是江灵兮的戒心比她预想的要重,一顿饭的工夫并没有套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在分别时将“明灯”给了她。 之后她一路暗中跟随,想看江灵兮与商队汇合之后,能不能从他们只言片语的闲聊中收集一些信息,却正好看见云泽教训两个劫道的,就知道她们商队里有着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高手,加之父皇那边也催她抓紧回宫,思虑再三只得作罢。 她本身不是特别会耍计谋的人,回宫后对江灵兮也的确怀有愧疚,今儿江灵兮一见面就认出了她,又没随身带着“明灯”,更令她有些尴尬。江灵兮是极少数与她交换礼物的朋友,她不想因为这个生分了,才特地过来摊牌。 江灵兮衡量一番,便将小瓷瓶掏出来朝她晃了晃,继续挂出迷茫的表情,笑道:“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们当中,的确有人认得这是你们本地人最常用的护身符,只要随身带着,一旦身处险境,就会有附近的衙役及时过来解围,一听说是这么个好东西,我自然宝贝的不得了,为免车马动荡,我还特地放到袖子里了。” 尹蓁听了愣住,江灵兮又道:“既是你一番好意,又为何向我道歉呢?” 尹蓁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并没什么异常,又是一阵沉默,才下了决心道:“江姑娘,既然说到这了,我也不瞒你,这东西除了用作护身,还有另外一个用途。” 说着,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与“花生”差不多大小的琉璃瓶,给江灵兮看了看,接下来对它们的用途解释的果然与黄子澄大同小异。江灵兮拿不准她如此坦白是出于真心还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目的,只能继续把戏演下去,故做震惊道:“我们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商队,您跟着我们做什么?” 尹蓁叹一声,“江姑娘,有些事我不便与你多说,但我昨天把这东西给你,的确是一念之差。你在面馆有心帮我,后来也与我聊的十分愉快,最后又提出交换礼物,这些都令我相当感动,我之所以把'明灯'的用途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心怀愧疚,也想要珍视这份情谊,不想与你产生任何不必要的隔阂。” 江灵兮想到自己昨天给她镯子时,她的确有短暂的愣神,还说“很少有机会与人交换礼物”,倒给这一番坦白增加了可信度,一时便有各种情绪一起涌上来,心中五味杂陈。 片刻的出神,才想起将那小瓷瓶递给尹蓁,“这东西如此稀有,我便不能留了,还给你罢。” 见她神情有些尴尬,又笑道:“我那镯子不值什么,你要还拿我当朋友,就留着,再另选一件与我交换就是了。” 尹蓁这才接过来,没等说话,突然一阵喧闹从屋外传进来。似乎有打斗声,还有黄子澄分不清是兴奋、激动还是着急的喊着:“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别让他跑掉了!” 第四十一章 用计 江灵兮和尹蓁听见动静,立即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只看了一眼,江灵兮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只见院子里,两道人影在建筑物之间上下穿梭,不时过上几招,动作那叫一个眼花缭乱,速度快的都带出重影了。可怜皇宫里的侍卫们在外围跟着上串下跳,汗都出了不少,也只有运气特别好的能够抽冷子偷个袭,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里根本连两人的衣服都沾不上。 尹蓁也看呆了,看了几眼打斗,就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江灵兮,显然也认出了其中那道白影就是云泽。 江灵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样子,她注意到除了云泽,外围助攻的里面再没有自己这边的任何一位高手,显然这样的安排是经过考虑的,像她们这种长途商队,带一个云泽这样的输出型实在太正常了,有刺客闯进来,不论是谁,为了大家的安全他当然都要出手,即便尹蓁会对他的身手感到震惊,事后想想也不会觉得过于反常。自己这时候多嘴解释什么,反而会显得刻意。 并且比起尹蓁的感受,她关心“刺客”的身份,什么人在至少四队侍卫助攻的情况下,还能与云泽缠上这么长时间呢?跟尹蓁确认了一下皮西国皇宫的治安一向不错,最近也没有上榜的隐患,再联想到黄子澄刚才的情绪,江灵兮就忍不住开个脑洞。心说有没有这么大胆啊?这里好歹也是皇宫,就这么明目张胆闯进来?! 屋内两人各怀心事,屋外两人的缠斗也慢慢步入尾声,随着前来助攻的侍卫越来越多,几乎在整个院子里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人在云泽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开始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最后一个小破绽被云泽紧紧抓住,将其制服,侍卫们紧接着一拥而上围了起来。 江灵兮和尹蓁这才打开门,一出去就看见黄子澄兴奋地往那边跑着,一边大喊:“快去找绳子,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这话立即引来对方的强烈不满,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对他吼道:“老子要跑也先把你打死再跑!” 声音一出来,江灵兮和尹蓁就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怎么听声音像个小孩子?! 其实这疑惑早在侍卫们围过去的时候就发出过,只不过她们没听见而已,此时穿过侍卫离近看,那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画圈圈的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一眼看过去都没有杰哥儿大。 黄子澄瞧着也觉得稀奇,随口对云泽开嘲讽:“这么个娃娃就让你费这么大劲儿?” 江灵兮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想的跟他差不多,也朝云泽看了过去。 云泽恢复了一贯懒散的姿态,双手抱在身前不以为然道:“他比你俩加起来都大。” 俩人对视一眼,正挂着打死不相信的表情呢,小孩抬起头来对云泽做了个鬼脸儿,“算你有点见识。” 这时杰哥儿拨开侍卫进来,正好看清那孩子的脸,忍不住惊呼:“赵师叔祖?!” 江灵兮和黄子澄顿时一个趔趄……辈分够大的啊。 江灵兮还不死心,问杰哥儿:“你没认错吧?” “那哪能啊姐。”杰哥儿指着那“孩子”道:“这是我们第一代掌门的小师弟,我赵靖师叔祖,我刚去玄清宗的时候见过好几次呢,再说能把'重见天日'练到这种程度的,当今世上不会有第二个。” 说着又仔细看看赵靖,“嗯,果然比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又年轻了。” 从他的话里,大家都不难猜到“重见天日”大概是某种可以返老还童的功夫,也就认同了云泽的说法,心里都觉得十分稀奇,忍不住都盯着赵靖看,议论纷纷的,恨不得用眼神将他解剖。 江灵兮一看杰哥儿既然确认了,先别管他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人,毕竟是杰哥儿的长辈呢,被这么多侍卫刀剑相向地围起来也不是个味儿,就跟尹蓁交涉了几句,征得同意后让侍卫们先散了,示意剩下的几个自己人都到她屋里去。 杰哥儿一边将赵靖扶起来,一边问:“师叔祖,您怎么上这儿来了?这两年多没见您去哪儿了?” 赵靖被大家围观的有些心烦,站起来敲敲杰哥儿的脑袋:“都说了不要叫我师叔祖,老气的要死!” 视线扫过云泽和黄子澄,突然变的激动起来,“这俩都是你朋友吗?绝交!当下立刻马上给我绝交!不然我就叫你师父把你逐出师门!” 杰哥儿一脸茫然,“师叔祖,有那么严重吗?” 黄子澄也就罢了,云泽可是他的偶像呢。“严重!非常严重!” 赵靖边走边气呼呼瞪向俩人,“这俩后生不地道,打不过我就设计阴我,哼!” 说着赌气别过脸去。杰哥儿有些尴尬地看看俩人,刚才他和朱允炆逛花园去了,听见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赵靖就已经被制服,还挺好奇以赵靖的修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江灵兮听了也好奇,云泽逮人还得用计?!就问黄子澄,黄子澄被这么个孩子称作“后生”还是平生第一次呢,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就简单解了一嘴。 原来他从江灵兮屋里出来刚好碰上云泽,正想邀他下几盘棋呢,云泽就告诉他,自己感知到了“怪人”的存在,为保万无一失,他就安排其中一个不经常露面的影卫扮作“刺客”,假装靠近江灵兮的房间意图对她不利的样子,而云泽趁机接近赵靖,意图趁他分神的空当一举拿下,谁知赵靖出乎预料的敏锐,还没等云泽现身就发现是计,所以后面惊动了侍卫,费了老鼻子劲呢。 江灵兮听了顿生对云泽刮目相看,“你也愿意配合他?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个光明磊落自带仙气的美男子。” 云泽无所谓地挑眉,“非常之人当然要用非常手段。” “我呸你一脸的非常手段!”赵靖转过来飞个白眼儿。 进了屋,杰哥儿对赵靖安抚了一会子,又问回了刚才的问题,“师叔祖,您怎么一个人上这儿来了?” 赵靖跳到凳子上蹲着,抱着腿,脑袋一别,眼皮往上翻着看江灵兮,“刚刚你管她叫姐?你问她个没良心的!” 第四十二章 赵靖 杰哥儿听赵靖这样说,便有些不解地看向江灵兮,“跟我姐有什么关系啊?” 江灵兮一听,就跟黄子澄交换了个眼色,这就确定了,赵靖就是藏身暗处保护她的“怪人”。 如今看赵靖对她的态度,果然是不愿意出面相认的。可是江灵兮仔细瞧了半天,愣是没想起自己(本尊)和他到底有何关联。 赵靖一看她老盯着自己,还一脸困惑的样子,便跳下凳子,指着她的鼻子痛心疾首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见过我的,这才几年你就忘了!” 江灵兮确定自己没见过他,大概本尊对他的印象也不太深刻吧,这时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赵靖见她还是没想起来,便有些无奈地摇头,感慨道:“亏得展瑛那小子还专门捎信儿让我照顾你,我看再过几年,你把他也给忘了!” 江灵兮更迷茫了,这里面还有展家公子的戏份呢? 倒是杰哥儿,兀自梳理了一会儿,拍手道:“原来你要报恩的人是我姐啊!” “什么你姐?是展瑛!”赵靖立即纠正,“要不是为了展瑛那小子,我闲的跋山涉水,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你们阴!” 在场的听了都忍俊不禁,实在没法把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跟“一大把年纪”联系起来,不过听杰哥儿说,他已经超过一百岁了,真是个奇人。 不过江灵兮现在更好奇的是这人跟自己到底属于什么关系,便问杰哥儿:“你知道其中细节呗?” 杰哥儿挠头,“我就是有一段时间没在山上看见师叔祖了,就顺嘴问了句师父,师父说他下山报恩去了,具体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事儿跟你还有关系。” 说着,狐疑地打量江灵兮,“姐,这不应该是你的事儿吗,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江灵兮语塞,要让这孩子知道他姐已经不是他姐了,不定掀起什么波澜呢。 正不知如何圆场,只见赵靖摆了摆手道:“算了,我近几年变化太大,她认不出来也是有可能的。” 江灵兮赶紧顺着他说:“就是的,您再多给我点儿提示呗?” 赵靖甩个白眼儿过去,“我就是七年前被你家小情人儿救下的那个小老头儿!” 江灵兮顺着他给定线索抓紧回忆了一下,终于在本尊的记忆里挖到了,展瑛生前的确有一次外出写生,在一个山谷里救下一个练功练到险些走火入魔的老头儿,并悉心照顾了几天,这老头也是个一根筋,等痊愈后硬缠着展瑛要报答他,这期间有一次就被本尊碰上过,不过因为修炼“重见天日”的原因,本尊那会儿见他的时候印象是个中年人,展瑛多次表示自己只是顺路,不需要他报答什么,推辞多次,最后没办法了,只能与他约定,等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会主动联系他。 再结合赵靖刚才的话,看来展瑛临撒手前依然对江林熙放心不下,才把这次机会用在她身上,托赵靖暗中保护她。 捋顺这层关系,江灵兮立刻做出很夸张的样子对赵靖:“原来是您老人家啊,您看您变化这——么大,叫我上哪儿认去啊!” 旁边朱允炆和黄子澄一起翻白眼儿,还跟他们得瑟魂穿的优越性呢,刚刚差点儿在本尊的亲弟弟面前露馅儿。 杰哥儿听了倒表示理解,“'重见天日'本身就有这个特点,越往后练,身体的变化可以说是日新月异的,别说你已经好几年没见了,我要不是能感知到本门的内息,又知道我师叔祖就在练这个,都不一定那么容易认出来。” 江灵兮长舒一口气,这回不用她费脑子,杰哥儿自己帮她圆上了。 “那您……”还想再问一些细节,赵靖突然摸摸肚子,摆手道:“折腾这么一会子我都饿了,你们玩吧,我去找点儿饭吃。” 众人再次无语,好歹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家后院啊喂! 江灵兮连忙给弟弟使眼色,杰哥儿立马上前拦道:“师叔祖您坐着喝茶吧,我去给您找饭去。” 赵靖立刻笑眯眯,“有眼色,要不你别跟桓津那臭老头儿了,直接给我做徒弟!” 杰哥儿一脸尴尬,“内什么,差着辈儿呢。” 等赵靖重新坐回去喝茶,江灵兮凑过去,首先对他一直以来在暗中的保护表示感谢,继而道出心中的疑惑:“那您不肯出面相认,也是展公子的意思吗?” 赵靖咽下一口茶,咂嘴感叹道:“那小子对你真够意思,他托我照顾你几年,并且尽量不要打扰到你,等你他日再觅良人,日子过得安稳了,我也就功成身退了。唉,本来看你入了东明皇宫,我以为能休息了,谁知你又千里迢迢跑来这鬼地方,害我跟着挨累!” 虽然他这话里带着抱怨,在场的听了却无不感慨,江灵兮也十分感动,原来展公子对江姑娘不但没有怨恨,反而用情至深。而赵靖为了兑现一个承诺,不惜远渡重洋,一直跟到了这里,也可谓至情至性。 回想自己从寻静庵回府时遭到的偷袭,暗中出手的也是赵靖了,想起贴着心口被弹开的袖箭,不由地问赵靖:“前辈,您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赵靖愣了愣,跟着感慨道:“说实话,一开始知道那小子的死因,的确是不想按他说的做,不过后来想想,他本身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能让他如此用心的,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所以我回府那天被人用袖箭偷袭,你在出手前也是有犹豫的呗?” 赵靖仔细想了想,“那会儿我还别扭着呢?” 江灵兮无语,“凭您这身修为,您要没迟疑能让袖箭在我衣服上划一道口子?” 赵靖又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太确定,“有吗?或许我头天多喝了点儿酒,反应慢了些呢。” “……”江灵兮撑着桌子眩晕个,是不是修为达到他们这种层次,都习惯不拿人命当回事儿啊?? 一时杰哥儿端了饭菜来,趁赵靖风卷残云的空当,黄子澄把江灵兮拉到一边问:“尹蓁那边你打算怎么圆过去?” 江灵兮也愁啊,单单云泽一个高手还好说,现在“刺客“也成了自己人,功夫那么高,还是她弟弟的师叔祖,这哪像普通商队啊,这是江湖高手组团体验生活来了。 黄子澄对她的反应早有准备,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些,“我都替你想好了。” 接着跟她耳语了几乎,江灵兮听完直犯怵,“能成吗?别弄巧成拙……” 黄子澄却很自信的样子,“宫里闹刺客可不是小事,为啥这会子都没人再来过问?很明显是尹蓁替你压下去了,从这一点来看,她是比较信任你的。” 第二天,大家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尹蓁来到他们的住处,搭眼一看少了俩人,随口问江灵兮,“你弟弟和昨天那个'刺客'呢?” 江灵兮当场表现出一些尴尬的样子,看一眼云泽,吞吐道:“等会儿吃完饭,我再出去跟你细说。” 第四十三章 点到 皮西国地处南方,因此冬季十分短暂,这才二月中旬,皇宫的花园里已经初见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 江灵兮与尹蓁并肩行走在花香疏影的小道上,却无暇欣赏周边美景,只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直到尹蓁开口问她:“方才你说,吃完饭和我细说什么?” 江灵兮咬着下嘴唇,少女含羞地沉吟片刻,才扭捏着开了口,“长公主,昨儿那么一耽误我就没来得及说,你说你骗了我,其实我也骗了你。” “我知道。”尹蓁无所谓地笑笑,“你跟我说你叫江灵兮,可文谍上写的是江林煦,就跟我一样,用的化名。” 江灵兮轻轻摇头,“不止这个。实话跟你说,我其实不是商队里的人,云泽也不是,因为朱允炆是我一个远房表哥,我才让他帮忙把我们混进商队里的。” 接着,按照黄子澄昨儿给她的剧本,硬着头皮给尹蓁讲了个洒狗血的故事。尹蓁听了果然惊诧不已,“私奔?!你们也太大胆了吧? ”江灵兮吐口气,做无奈状,“没办法,云泽空有一身武功,却没个正经差使,再加上出身不好,家里不可能松口的。” 苦笑一下,又有些歉然道:“说起昨晚,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弟弟原本在玄清宗修行,一听说我离家出走,竟不顾师门禁令一路追到了这里,昨儿他师叔祖过来,本意是悄悄带他回去,却被云泽误以为是我们府上派来的追兵,不由分说就打了起来,这才惊动了侍卫。一旦澄清了误会,连夜就让他俩回去了,就是怕再给你添麻烦。” 事实是杰哥儿的几个师兄曾说过,临行前师父有交代,要是这一趟有机会碰上赵师叔祖的话,要尽快请他回来,本门几个长老级的在修行上遇到一些瓶颈,正巴巴儿等他回来指点呢。江灵兮一看有这么巧的事,留着俩人也分心,回头还不好跟尹蓁解释,再三表示自己很安全之后,干脆一起打发他俩跟附近的几个师兄汇合去了。 尹蓁听了表示没关系,她们住的地方本来就偏,既然是自己人,又没造成实质性的损伤,她已经做主压下去了。跟着叹道:“别怨我多嘴评论你的家事,我也觉得这件事上,你的父母有些偏执了。” 江灵兮在心里默默地比个剪刀手,嗯,黄子澄的剧本狗血归狗血,剧情和人设还是挺成功的。得到尹蓁的理解,便立刻做出十分感激的样子,星星眼无辜脸看着她不说话。 尹蓁又是一声叹息,“你可能觉得以我的身份,这样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真心觉得两情相悦的人只要能够互相扶持,身家其实没必要看的那么重。” 见她主动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江灵兮松一口气,顺势调侃道:“那你会和一个平民相爱吗?如果真的相爱了,遭到你父皇反对,你会选择为他放弃一切,与她私奔吗?” 尹蓁性格开朗,听了这话倒没有十分别扭,反而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下,最后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听了你的故事,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可是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也许你就能明白,我身上背负的东西要比你多得多。” 江灵兮点头表示理解,尹蓁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抿嘴道:“不过谁说得准呢,要等真正发生了才知道。” 跟着拉起江灵兮的手来,轻轻摇晃着,眉眼弯弯道:“单凭你这份勇气,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说到这里,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江灵兮,“对了,昨儿你让我另选一样与你交换礼物,可我回去想了想,既然送了你这个,就干脆不改了。” 江灵兮仔细一看,是花生形状的一个小瓷瓶和一个琉璃瓶,不用说,里面的“明灯”肯定是完美配对的。便有些迟疑,“不是说这东西挺稀罕的吗,会不会太贵重了?” 尹蓁听了咯咯直笑,“不过是多费些人力和精力罢了,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接着跟她讲了些饲养明灯的注意事项,这东西挺顽强的,养好了说不定还能给主人养老送终。江灵兮对这东西的外形还挺膈应,不管看起来挺实用的,也就没再推辞。 结束这段小插曲,话题又回到江灵兮刚才的故事上,尹蓁提议道:“既然你和你的心上人不是商队里的,你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何必再跟着受那份苦呢?等明儿换好了文谍,让你表哥他们往宁宏去,你俩就留下来,反正他们回来还要经过这里,到时候再一起走就是了。” 江灵兮当然求之不得,连忙行礼,感激道:“长公主,你真是我的贵人!” 尹蓁虚扶了一把,“对了,你俩今后是怎么打算的?一直混在商队里也不是个长法。” 江灵兮第一反应是梗了一下下,这题超纲了,剧本里没写啊喂!只能自己发挥,满满的哀伤摇头:“暂时就走一步算一步了,说不定哪天父母就想通了,接受我们了呢。” 尹蓁看她情绪不好,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道:“咱们到那边歇会儿。“ 到了亭子里坐下,很快有宫女端来茶和点心,江灵兮一边享用,一边像姐妹淘聚会闲聊似的,随口道:“对了长公主,我这一路过来,发现你们这里主要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百姓除了种地,还有其他大的进项吗?” 这话一下说到尹蓁心里了,她摇摇头,无奈道:“这里几乎四面环海,就跟个孤岛没两样,平常出入都很麻烦,百姓只能靠自己的一点土地勉强维持。”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也是皮西国力一直发展不起来的主要原因。 江灵兮就有些奇怪道:“你们不是跟宁宏历代结盟,那边没有相应的扶持吗?” 说起这个就更憋屈了,宁宏不过把她们当作附属国一样看待,巴不得她们一直闭关锁国,好乖乖听话呢,哪里会有扶持。尹蓁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 而对于江灵兮来说,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了,牵扯到国家层面的东西,自己也只能点到为止,再往深处说,反而引起对方警觉。 第四十四章 进展 装作没有注意到尹蓁的反应,江灵兮感慨道:“说起出入不便,这倒是真的,无论从东明到皮西,还是从皮西到宁宏,都没有专供通商的航道。我表哥是做玉石生意的,这一趟往宁宏送青金石和冰种玉,若能委托给专门的航运,也不必受这种苦。” 顿一顿又道:“我们还好说,之前在谏州遇上一队往宁宏皇室送丝绸的,晕船晕的爹妈都认不得了,又是发烧又是胃疼的,一耽误就得好几天。” “他们还向东明商人订了丝绸?!” 尹蓁不由得瞪大眼睛,见江灵兮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又尽量控制语调,貌似随口问道:“订的什么种类呢?” 江灵兮托着下巴,凝眉道:“没细问,不过我们那边比较有名的就是桑波缎和素绉缎了吧。反正他们也要过来交换文谍,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说着,又有些惋惜,“本来想和他们搭伴的,这一耽误,倒是能和后面一批送文房四宝的凑一路了。” 半晌没有回应,江灵兮瞥眼看时,尹蓁正低着头,搭在石桌边上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头,骨节发白。连忙问道:“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 尹蓁回过神,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父皇那边还有些事,失陪一下。” 目送着她的背影在视线尽头化作一个模糊的轮廓,江灵兮感觉自己的神情也跟着模糊起来,双目微眯,不辨悲喜。 “进行的怎么样?”一回到住处,黄子澄便急匆匆地迎出来问。 “按你的设定跟她讲了。”江灵兮叹一声,耷拉着脑袋进屋。 尹蓁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因为江灵兮说的那几样东西——当然是黄子澄一手安排好的——都是历年三月初,皮西派特使到访宁宏时必带的礼物。 这一次宁宏越过她们直接向东明订货,又明知道东明商队必须经过这里,如果只是看到江灵兮这一队的青金石和冰种玉,还不足以让尹蓁多心的话,后面仿佛是照着该国今年的礼单念出来的几样东西,简直像宁宏伸过来的巴掌,啪啪打在了皮西的脸上。 想想尹蓁离开时的一脸阴郁和委屈,江灵兮又有些不忍,于是瞪了黄子澄一眼,问他:“你就不怕尹蓁一气之下去跟宁宏对质,让你这边立马露馅?” 黄子澄挂一张成竹在胸的自信脸,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说了一句特文艺的话:“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这么做。” 紧接着无缝转换成一张贼兮兮的欠揍脸,“你就等着她把今年的礼单降一个档次吧。” 江灵兮不以为然,“一样是赌气,要我我就狠升几个档次,也让宁宏看看我们的实力。” 黄子澄无所谓地摊手,“升或降对我来说并没有实质上的差别,所谓事出无常必为妖,我要的只是一个引子,诱发宁宏的猜疑。” 江灵兮沉吟片刻,乜斜着叹道:“真想揍你一顿。” “狗咬吕洞宾啊!”黄子澄连忙喊冤,“将来计划成功了,这些功劳还不是统统记在你身上!” 后来想想,这话里应该是带着深意的,江灵兮当时却没细想,只是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问他:“你在你们明代的时候也这么喜欢耍心机吗?” 要说他这个人,要学问有学问,论及手段和心机也未必就会被姚广孝之流甩上十万八千里,又站在更为名正言顺的朱允炆这边,掌握着那么好的资源,当初怎么就干不过朱棣呢? 没想到黄子澄当场翻个白眼儿,脱口道:“在大明能跟在这儿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江灵兮随口追问一句,黄子澄低头默了半晌,才幽幽叹道:“大概人拥有的越多,顾虑也就越多吧,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更容易放手一搏。” 江灵兮点头表示理解,看他神情落寞,正想安慰两句,只听这厮画风一变,嘿嘿笑道:“反正输了也不是自己的。” “……”揍他一顿的念头更加强烈了呢。 * 人常说,你对别人撒一个谎,之后就要用更多的谎来圆。 江灵兮现在就是这么个处境,之前在尹蓁面前洒狗血,编造自己和云泽私奔的绯闻,这回好了,送走“商队”,就剩他俩一对儿小情侣,实在没什么理由不同屋而居。 这段时间,江灵兮守着黄子澄留下来的,有关皮西国的各类书籍,对皮西国的概况总算有了一个系统的了解,又经过多次实地考察,她决定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为皮西写一份拓宽渠道谋发展的试行方案。 反正到目前为止,黄子澄的计划都进行的非常顺利,等最后一子落地,不久的将来皮西是要和东明结盟的,她做这些既是为了小皇帝,也算对尹蓁尽一点朋友的心意吧。 奋笔疾书了一会子,一抬眼,看见西斜的太阳透过两扇窗户,洒下格子状的光影,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了对面的云泽身上。 云泽标志性的一身白衣,捧一本书慵懒地靠在窗边,神色平静而认真,随意绑在后面的头发有一部分从两边自然垂落下来,像极了一幅精雕细琢又不过分渲染的水墨画。 江灵兮一眼没看够,干脆托着下巴肆意犯起花痴来,直到云泽感觉到她的视线,瞥眼甩她个不屑的表情。 江灵兮忍不住回个大白眼儿,长得帅了不起啊?要不是因为你会武功,我还宁可去跟朱允炆组cp嘞,好歹人顶着我男神的脸,脾气也比你柔和的。 吐槽归吐槽,江灵兮也知道,他这是在赌气没跟他商量就给他硬加个人设呢,想想尹蓁当他面第一次提起“私奔”的时候,他那幅见了鬼的表情还觉得好笑,以他的个性,没当场揭穿已经算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看他神情漠然,江灵兮有心逗他,便起身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她面前,腻声嗲气道:“云郎,看书累了就歇一会儿吧,来,喝茶,顺便看我解乏。” 云泽下意识地往窗边挪了挪,皱眉道:“你还真不忌讳。” “有什么好忌讳的?我爹巴不得我快点嫁出去呢。”江灵兮跟扫二维码似的,故意对着云泽上下打量,思忖道:“你的话,他应该能满意的。” 跟着拍拍他的肩膀,“哎,你跟我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 云泽眼珠子朝上瞪他,嗤道:“应该不是你这样的。” 江灵兮下巴一抬,正要说什么,却听尹蓁在外面敲门道:“江姑娘在吗?” 第四十五章 分别 尹蓁把江灵兮叫出来散步,即便一路无话,江灵兮也可以从她的愁眉不展中推测一二。 算时间,东明的特使应该已经到了皮西,打着就西南海盗问题进行谈判的幌子,诱之以更高的物质条件和政治地位,行策反之实。 经过宁宏皇室向东明商人订货一事,三月初,皮西送往宁宏的贡品果然低了一个档次,尹蓁被宁宏寒了心,对东明抛出的橄榄枝是倾向于接受的,她的父皇却出于历史层面的考虑,尚有些犹疑,父女因此有了分歧。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朱允炆和黄子澄到了宁宏,立刻从商人身份摇身一变,成了被东明官场排斥的不得志者。 出于对东明朝廷的报复心理,黄子澄给宁宏皇室带来了一个关系国本的秘密:东明有意与皮西交好,而皮西看似态度暧昧,其实除了东明派过去的特使,目前皮西皇宫里还有一位更重要的客人,此人在东明与皇帝关系匪浅,到了皮西,又很快与其长公主尹蓁成为了好朋友,足可看出东明的决心,以及皮西的实际倾向。 出于之前的精心铺垫,之于以上种种,即便宁宏皇帝专门派探子就个中细节进行核查,所得到的结果也毫无悬念地与黄子澄所述无差。 正当宁宏皇帝对皮西的立场心存猜忌时,尹蓁看过了江灵兮所提的关于皮西国发展前景的规划,果然赞赏有加,经与皮西皇帝商议,决定首先着手进行海上航运的正规化运作。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微妙就微妙在,负责航运的全部人员当中,光是原先活跃在那一带的海盗就占了将近七成。换句话说,皮西招安了东明在那一带海域的几乎全部海盗! 不仅如此,据宁宏安插在皮西的探子查证,皮西下一步打算借助东明沿海的一部分劳动力,将本国特产——花生的后续市场进一步拓宽,其中牵扯到的各种技术,当然也出自长公主尹蓁的贵客,与东明皇帝关系匪浅的江灵兮。 宁宏皇帝大为光火,认为皮西不义,对它的压制日益加强,皮西则认为宁宏不义在先,自然心存怨怼,这样,双方都坚信自己牢牢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加上东明特使与黄子澄遥相呼应,夹在中间不断挑拨,两国历代积累的矛盾终于愈演愈烈,直到七月中旬,一个微不足道的导火索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宁宏与皮西彻底决裂。 七月十二日,宁宏驻扎在皮西境内的护卫队全部撤离,当晚,暗中驻扎在西南一带的东明军队陆续踏上皮西的国土,等宁宏那边反应过来,东明与皮西早已对外宣布正式结盟。 八月初,尘埃逐步落定之际,江灵兮给小皇帝去了封信,称自己要继续留守西南一段时间,一方面监视宁宏的动向,更重要的是她要亲自坐镇,对之前设计的方案跟进实施。 黄子澄果然兑现了当初立下的g,不但兵不血刃地策反了皮西,还在江灵兮的后续策划下不费一兵一卒就收编了海盗,经此一役,小皇帝在朝堂和民间的威望大为高涨,对江灵兮之后提出的物质或政策上的帮扶需求无不一一满足,加之皮西方面的积极配合,方案推进的相当顺利。一切步入正轨,已是十一月初,离江灵兮她们从东明皇宫出发已整整一年。 西南的初冬并没有帝都那么冷,空气里还保留着许多秋风的清爽,在谏州界的某处沙滩上,江灵兮、云泽、朱允炆和黄子澄并排走着,一边欣赏海景,一边感慨时间的力量,如今的西南早已不是当初被海盗骚扰的民不聊生的样子,百姓开始对看得见的明天心怀期待,变的充实而忙碌起来。 江灵兮心情甚好,迎着风小跑了一段儿,转过身来对后面三人得瑟:“从今天起,请称我为西南沿海的总设计师!” 黄子澄当下一个白眼儿,“若非老夫前期铺垫的好,这一切只能发生在你的白日梦里。” “我也没打算埋没你的功劳呀!”江灵兮笑着,等他们走进些,过去挽着黄子澄的胳膊道:“说吧帅大叔,回去想要什么封赏,我替你写信告诉小皇帝,叫他提前预备着!” 说着,视线带过朱允炆,“还有你!” 见对方没心微拧,以为他要琢磨着怎么狮子大开口呢,正想说您悠着点儿,恢复皇位什么的就干脆别想了,朱允炆却有些意外地看向黄子澄,“你没告诉她吗?” 江灵兮视线立即跟过去,“什么?” 黄子澄轻叹一声,面上流露些不舍,几乎不敢正视江灵兮的眼睛,幽幽道:“我们,不打算回去了。” “为什么?!”江灵兮立即惊呼。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对他们早就有了感情,尤其欣赏黄子澄的才华,通过对东明和皮西沿海的规划,也让她逐渐找回了前世那种为一个目标努力奋斗的状态,看着实实在在的成绩摆在眼前,她都忍不住玛丽苏附体,憧憬着回去之后一边欣赏朱允炆的颜,一边和黄子澄强强联手,叱咤帝都呢,他却说他们不打算回去了。 “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打算的吗?”回想黄子澄一路上的种种表现,尤其是对诱捕赵靖的过分急切,她早该有所察觉的。 黄子澄点头,鉴于云泽在场,也不方便把话说的太透,只对江灵兮笑道:“这是我们仔细考虑之后,共同的决定,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们的处境。” 理智上,江灵兮当然知道他俩身份尴尬,老在小皇帝眼皮子底下晃悠总归是个隐患,另一方面,无论是在大明的惨败,还是在东明的成功,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硬仗,他们的确需要一段时间进行休养。可是……“理解归理解,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还是很不舍啊。” 黄子澄见她脑袋耷拉下来去,有些不忍,宽慰道:“总归是在同一片天下,将来还有机会重逢的。” 朱允炆也给了她一个哥们式的揽肩膀,轻轻拍了拍,“暂别而已,搞那么沉重干什么?走,喝酒去!” 第四十六章 微妙 时间的力量不仅体现在西南沿海的变化上,也体现在了江灵兮最初离开和重新回到东明的待遇上。 离开时,因为黄子澄的计划过于大胆,完全不被看好,送行的场面固然低调再低调,如今圆满完成任务,黄子澄和朱允炆的功劳全部算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也让她狠狠体验了一把衣锦还乡的感觉。 小皇帝亲自到宫门外迎接,首先代表东明百姓对她为社稷安稳做出的贡献表示感谢,然后表达了分别一年多来,自己对她的想念。 关于朱允炆和黄子澄不再回宫的决定,江灵兮已经提前写信告诉了小皇帝,一路往里面走着,小皇帝提起来还有些不舍,“可惜了,感觉我和他俩还挺合得来的。” 江灵兮一笑带过,心说朱元璋和陈友谅在天有灵,看到他们的后代惺惺相惜,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说实话她也挺舍不得的,抛开黄子澄的能力不谈,光是朱允炆顶着那张和她家男神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脸,想想今后不能每天看见,就够她肉疼的。 感慨一会子,再和小皇帝闲扯一会子,就到了她之前的寝室。这一路奔波,江灵兮还真有点想念里面那张舒服的大床。 习惯性想往那儿走,小皇帝却拦道:“先跟我来,有一个惊喜送给你。” 江灵兮的好奇心一下被吊起来,好久没跟他混了,不知他又搞出什么花样来。打起精神跟着他,绕过洪英殿,小皇帝停下来伸手往仲和殿的方向指了指,她才发现前朝最后一座仲和殿与后宫第一座秀毓宫之间,新起了一座宫殿,当下“咦”了一声,脱口道:“交泰殿?!” 那不是正史上嘉靖皇帝的创意吗?不过正史上的交泰殿建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取天地交合,康泰美满之意。江灵兮的思维一下卡在前世逛过的故宫里,基于路痴的属性,鬼使神差地就秃噜出这么三个字来。 小皇帝不知这番渊源,当下听了便大为赞同,正好新殿建成后就是打算由江灵兮来取名的,当下拍板道:“就叫交泰殿!” 江灵兮半天才搞清楚状况,真心没想剽窃嘉靖皇帝的创意来着……赶紧和小皇帝商量:“这名字听起来没什么新意,能换一个吗?” 小皇帝没所谓地摆摆手,“反正是你住的地方,你看着起吧!” 江灵兮顿时错愕,想说不用这么隆重吧?原先那寝室住着就挺好的,却被小皇帝扯住袖子,小皇帝边走边笑道:“不用太感动,真正的惊喜还在后头呢。” 等到殿前,看清台阶上站着的三人,江灵兮才明白他所谓“真正的惊喜”指的是什么。 三人先向小皇帝行礼,视线却恨不得黏在江灵兮身上似的。小皇帝一见这情形,故做伤心地苦笑道:“行了,朕留在这儿多余,你们自家人好好团聚吧。” 等他刚一转身,称柳称杨便不顾形象地扑向江灵兮,一左一右将她搂住,哽咽道:“姑娘,可算回来了!” 凌氏更是热泪盈眶,江灵兮给她请了安,一边扶进去一边问:“什么情况这是?” 称杨最机敏,当下笑回道:“姑娘这下成了咱们东明的大英雄,皇上这赏赐也够意思吧?为了让你满意,新殿装修时还专门叫人到咱们府上,把我和称柳姐姐接过来做参谋呢!” 江灵兮四下一看,这殿内的布置果然与江府的卿芳阁极具渊源,只不过这里的家具装饰之类的质量又比府里高了几个段数。 凌氏被女儿扶到桌前,一边拉着江灵兮和她一起坐下,一边盯着仔细打量,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含泪点头道:“好闺女,可是我这做娘的失职,竟不知你有这等出息,真替你开心!” 江灵兮挠头,“其实都是我那两个朋友的谋略,我不过是命好,他俩不回来,功劳全给我占了。” “你固然是命好”,凌氏叹一声,像突然想到什么伤心事,神色暗淡下来,抹一把眼泪道:“你大姐要能有你一半的命好,也不至于流落到西北受苦去。” 江灵兮闻言哽了一下,这感觉真微妙,明明这边离秀坤宫只有二三百米的直线距离,母女却不相见,母亲在这边兀自为女儿伤心起来。 嘴巴张了张,再一次纠结要不要告诉凌氏,哪怕只是暗示一下江林照其实并没有去西北呢,所幸称柳跟着抹一把眼泪之后便及时调整了话题,笑道:“夫人身子刚好些,今儿见了姑娘应该高兴才是。” 称杨跟着附和:“更高兴的是皇上已经恩准我们进宫伺候姑娘了,夫人好歹心里宽松些,不用像以前那样日夜忧心了不是?” 江灵兮有些意外地看看她,“皇上真这么说的?” 称杨点头,指着卧房道:“衣物行李都带过来了,下午只有夫人和老爷一块回府,我们就不回去了。” 江灵兮抚额,“他也太隆重了吧,我就是进宫伺候他的,再叫你们进宫伺候我……” “姑娘如今也是有官职的人了,要两个人伺候不算过分,府里那些丫头还没都跟过来呢!”见江灵兮一脸茫然,便得意道:“您在西南的捷报刚一传回来,皇上便下旨恢复您的女儿身份,并破格提为内阁侍读学士,从四品!” 江灵兮果断蒙圈,自东明开国以来,女官也不是没有,但是需要经过比男子更为苛刻的考核,像她这种加塞进来,直接提到从四品的,可谓凤毛麟角。“那文武百官能愿意吗?” 称杨哼一声,不屑道:“谁不愿意,谁去不费一兵一卒的平个海盗呀。” 江灵兮叹一声,可以想象小皇帝当时顶着多大的压力硬给她封了这么个官职,之所以提前下旨,就是不想让她亲自面对这种压力吧!想想江麓一步一个脚印的,到这个岁数才混成正三品,又觉得有点夸张:“那不一下子快赶上老爷了?” “远着呢!”称柳笑道:“老爷现在可是吏部右侍郎,正二品!” 跟着两手搭在凌氏的双肩上,安抚道:“所以夫人应该高兴才是!” 凌氏大概也觉得在这样的语境里一味的为大女儿伤心,对小女儿来说不太公平,便打起精神,转了别的话题。 第四十七章 提醒 虽然小皇帝并没有明确限制凌氏可在宫中逗留的时间,为了避免女儿被人说闲话,凌氏还是坚持没有留下来用晚饭。寅时刚过了三刻,估摸着江麓的公务也快办完了,便起身告辞。 江灵兮将她送至宫门处,分别时,凌氏拉着她的双手叮嘱道:“你父亲原打算今日一同过来,奈何刚刚到任不久,有太多公务需要交接,耽搁下了,因此特地让我给你捎句话,叫你近期得空了便回家聚聚。” 江灵兮笑着点头,“他不说我也会的。” 又道了一些惜别的话语,有一盏茶的工夫。再回到新住处时,进门却吓了一跳。 只见外厅当中的两排椅子上,面对面地坐了十来个妙龄女子,一眼扫过去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选秀节目晋级赛呢。 想到选秀,一下子明白了,这些个应该就是去年开春晋级的一批秀女。 大家一看她进来,立即起身见礼。 她们对江灵兮当然早有耳闻,当初江灵兮跟着小皇帝做二混子时,家里的大人论及此,都说将来有机会可以结交一二,如今她更是衣锦还乡,说什么也要前来拜会的。结果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一会儿工夫陆续集合了十多个人,礼品堆成一座小山,够开半个小卖部了。 一番轮流的自我介绍,搞的江灵兮有点晕头转向的,只记住在场的有宁、昭二妃,三个嫔位,两位才人以及四位昭仪,勉强能按分位区分一下大类,至于具体的谁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贯傲娇的女主表示脸盲症发作,不记龙套(白眼儿)。 之前跟称柳称杨两个八卦,已经得知原本的储备皇后李旻在小皇帝的极力坚持之下,最终只封了个贵妃,周太后为此还闹了好长时间,最后小皇帝挨不过周太后流泪绝食加自闭的苦肉计,只好答应只封一个贵妃,暂时空着皇贵妃与皇后的位置,并且皇后的人选依然内定李旻,等她再积攒些威望便升上去。 室内扫了一圈,没见她,江灵兮便随口提了一句。宁妃立即笑道:“贵妃姐姐前些日子贪凉,不甚染了风寒,故此没能和姐妹们一起过来。” 江灵兮知道李旻是骨子里透着些清高,不爱凑热闹的那种,便没多少什么。倒时昭妃察言观色,半开玩笑道:“早就听闻江大人与贵妃私交甚笃,如今姐妹们来的晚些,不知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姑娘们纷纷跟着附和,江灵兮赶忙客气道:“各位言重了,承蒙各位不弃,当是我的福气才对。” “这可是你说的哟。” 昭妃以丝帕掩嘴,莞尔一笑,“今后凡得大人照拂的地方,可不要厚此薄彼,伤了姐妹们的心喏。” 她撒起娇来声音嗲嗲的,属于男人比较受用的那种,可惜了江灵兮并没有百合倾向,也没有真正与她们亲近的打算,只是礼貌性地笑道:“这话万不敢当,我在前朝为一小官,后宫自上而下有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照拂着,不是我能插得上手的。”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要与她们划分界限了,可大家来都来了,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当然不甘心。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由昭妃出面道:“江大人不必谦虚,后宫里谁不知道您现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呢,就连您的妹妹,以庶女之身入宫都直接封了个嫔位,若论及真正的荣宠,恐怕比我和宁妃姐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这其中谁敢说没有您的半点情面?” 宁妃跟着附和两句,转而笑道:“何况姐妹们虽然身在后宫,却对大人的胆识谋略无不心存敬佩,同为女子,有心学习一二,故此多有叨扰……” 其实后面宁妃说什么,江灵兮听的就比较模糊了,她比较诧异的是然姐儿竟然入宫直接封了嫔位,并且荣宠不低。方才与称柳、称杨八卦,想是顾及到凌氏的情绪,才刻意避过不提吧。 以至于乍一听说,她的反应有些明显。 大家看在眼里,心里纷纷都泛起了小九九。方才不见怡嫔(江林然)到场,还以为她之前就以家人的身份来过了,特地体现优越感呢,目下见到江灵兮的反应,竟像完全不知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再想想这一年多来,怡嫔也的确极少提到这个本该被她引以为傲的姐姐。在座可都是有着丰富宅斗经验的主儿,大宅门里嫡庶不和的那点事儿,听过见过多了去了,心下立即有了分寸,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之后随意聊了一会儿,便陆续找借口告辞。 送走她们,江灵兮本打算去李旻那边探病,叫称杨去传话,回来却说她高烧还没退净,刚针灸完,迷迷糊糊正睡着呢,只得暂时作罢。 到里屋盹了一会儿,用晚饭时想起然姐儿,便和称柳称杨八卦。按说以江麓当时的官职,加上她庶女的身份,能像燕姐儿那样配个靠谱点儿宗室就算很不错的前程了,真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封了嫔。难道何姨娘消沉了一段时间,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这对凌氏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 两个丫头却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相当的不屑,称杨没什么好气道:“何氏一直消消停停的,倒也没见有什么走动,多半是她自己,不知在外面搭上了什么野路子吧!” “这么说你俩也不知道具体细节?”江灵兮想想,含着小馄饨点头,“嗯,真想知道的话,等我回府去直接跟何氏打听就行。” 称柳则笑道:“不管她什么路子进来的,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要真像宁妃说的那么得宠,必然有一部分您的面子在里面。” “就是。” 称杨撇嘴,想到然姐儿与自家主子一贯不甚亲近,有些不甘道:“这也太便宜她了。” 跟着碰碰江灵兮的胳膊,怂恿道:“不如您抽空就跟皇上挑明,你俩关系并没有外界所想的那样好的,看她还有这么得意不!” 江灵兮笑笑,然姐儿虽说一贯跋扈了些,多半也是出于不被江麓看重的自卑,自己虽然与她并不亲近,可要细论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深仇大恨。 再说万一真是人家手腕高明,所得荣宠跟自己的面子半毛钱关系没有,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非得在小皇帝面前提这一嘴呢? 既然称杨提到这了,称柳看她并不上心,颇有些危言耸听地警告道:“您还真别不当回事儿,目下何氏是消停的,谁知道等然姐儿的脚跟再站稳些,又出什么幺蛾子呢?” 称杨难得被称柳赞同,小鸡啄米似的一劲儿点头,“就是就是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江灵兮无奈:“我都离家这么长时间,要出幺蛾子也早出了。” 然后就被俩丫头各种瞪,只好妥协,“你俩真是不放心,赶明儿我回去探一探便是。” 第四十八章 虐狗 小皇帝体谅江灵兮的辛苦,手一挥,就黑头放了十天的大假。因此第二天,江灵兮吃过早饭,第一件事就是到李旻的晟坤宫去探病。 这是她回宫之后,也是李旻正式入宫后的第一次见面,江灵兮因此非常用心地搭配了几样礼盒。 晟坤宫内的装饰一如李旻的性格,考究而不浮夸,高档却不扎眼,江灵兮将礼盒递给当值的小宫女,进到里屋,果然一股子未散尽的中药味儿。 李旻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捂汗,听见动静便要起来,江灵兮连忙拦下,“躺着吧,我也不给你请安。” 李旻听了就笑,“嗯,咱俩不讲这些虚礼。” 跟着把枕头竖在床头,靠上去坐着,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和里衣,又伸手扯了扯棉被,将上身也全部裹在里面。 江灵兮一看那被子,忍不住皱眉,“你这也有点夸张了吧?你发烧,本来身子就比平常虚弱,再一下子出汗出的狠了,会更虚弱的。” 李旻轻微地摇了摇头,抿嘴道:“她们这不光听御医说要捂汗了么,就给我拿了最厚的棉被来捂,我说这两天就感觉身上越发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说着,果然把被子些微往下放了放。江灵兮环顾室内,又道:“时下也不算很冷了,今儿又是个大晴天,等晌午暖和些就让人打开点儿窗户,通通风,也有利于恢复。” 李旻答应着,心下有些歉然,两人这么长时间不见,也不好让江灵兮一直就把精力全放在她身上,便重起个话头道:“快坐下来给我讲讲你这一年多的经历吧,在你回来之前我都听过好几个不重样的版本了,就想听你亲口给我说说。” “嗯,我也听过两三个版本的,要我自己讲,还真不一定能比别人编的更精彩。” 江灵兮说着,走到李旻床边正要坐下,李旻忙伸手将她往外推了推,掩嘴道:“你自己去那边搬个凳子吧,别离我太近,我这还没好利索呢,再过给了你,罪过可就大了。” 江灵兮想想,本尊这副身体也不是那么刀枪不入型的,再加上刚刚经过长腿奔波,也不敢托大,便依她说的,过去搬了个板凳,顺便给李旻倒了杯白开水,给自己倒了杯茶。 应李旻的要求,江灵兮也尽量拿出上辈子做过几年(业余的)网络写手的经验来,源于真实并稍加润色后,将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当故事讲给她听。 李旻听她说起沿路的风土人情,也是向往不已,听到她与尹蓁初次见面,以及第一次在皮西皇宫相认时,也像黄子澄当初那样,惊叹于世间竟有如此惊人的巧合,后面又听说这其中参杂着尹蓁的刻意而为,又恍然,又觉得有些失落,贵人最巧合莫过于人为道巧合。 再接着讲到黄子澄如何巧妙运作,最终令皮西与宁宏彻底决裂,从而与东明结盟时,李旻更是赞叹不已,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朱允炆和黄子澄的时候,还把他俩当作脑子有毛病的呢,又想到江灵兮只听了她几句描述,便急忙跑去见他俩了,不由叹道:“这么想来,当初你的判断也是何其精准,简直不可思议。” 江灵兮挠头,含糊道:“误打误撞而已。” 心说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一点不假,你看她就用自己的知识改变了朱允炆和黄子澄的命运!想到这俩货扔下她不知在哪潇洒呢,又觉得有些肉疼。 李旻听说他俩没一起回来,也觉得惋惜,“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若肯回来,定能成为皇上的得力帮手。” “……”江灵兮梗一个,李旻这话倒是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俩人为什么不肯回来。 真真可惜了陈友谅的后代(小皇帝)一片英雄相惜之心,人朱元璋的后代(朱允炆)根本不想给他打工啊喂!嗯,这么说,朱元璋又赢了?(陈友谅:……) 后面说到皮西与东明默契配合,收编海盗,使得西南沿海不但平定下来,更重要的是发展起来,李旻对江灵兮的努力更加不吝赞美。只是还有些疑惑:“后来你与皇上直接联系,那皮西国的长公主就没发现什么不妥,进而对整件事情重新掂量一下吗?” 问题一出,江灵兮果然一改刚刚说起西南诸城如今岁月静好的模样时,那种神采奕奕的样子,面上转而添了几缕失落。 “一直到最后,她也没跟我当面儿捅破这层纸。不过正如我跟你说的,尹蓁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从她后来对我有意无意的疏离中我也可以感觉到,她应该是想明白了这一整个的来龙去脉。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皮西受到宁宏的压制是真的,摆脱宁宏,与东明结盟能够使它获得更高的政治地位,以及更多的物质帮扶也是真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主观上并没有恶意坑害皮西,从结果来说,也的确实现了双方的共赢。 对于皮西的上位者来说,既然这个结果也是他们想要的,中间过程如何,真的就没那么重要了——事实上,在后期的合作当中,皮西皇帝的表现也比我们所预料的更加积极。 至于我和尹蓁……” 追到这里,江灵兮不由的一声叹息,“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的接触,也许就注定了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顿一顿,又道:“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共同的利益当前,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并不妨碍我们成为默契的合作者。” 说是这样说,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泛起了些许惨淡的自嘲。 李旻听了也是唏嘘不已,默了默,正要说什么,却听章豆儿尖细的喊话声从外面传了进来:“皇上驾到——” 须臾,小皇帝进到里屋,江灵兮起身行礼,他见了有些意外道:“我以为你回府了呢。” “这是撵我呢。” 江灵兮调侃着,小皇帝连忙喊冤,指了指李旻道:“难为你有心过来,她得谢你呢,我哪能撵你!” 跟着拦下欲要下床请安的李旻,问她:“感觉好些了么?” 李旻也不坚持,重新坐回去,颔首回道:“好多了,多谢皇上关心。” 小皇帝嗯一声,走到她床边坐下,伸手向她额头探了探,这才放松下来,点头,“像是没那么烫了。” 这一系列动作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一气呵成,对于身在其中的两人来说是那么顺理成章,于是江灵兮在一旁,就那么猝不及防被虐了一脸单身狗…… 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心酸,反而替李旻,或者替他们两个感到欣慰。 当初她在和李旻的接触中,就觉得她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好姑娘,私心来说,江灵兮是希望李旻去去做皇后的。 只是介于小皇帝与李丞相之间的微妙关系,令她对某些可以预见的未来心存悲观,因此并没有过分积极地撮合他跟李旻。 后来周太后让她下西南,她之所以那么爽利地答应下来,也的确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有把他俩交给缘分的意思。 如今看来,缘分的确是存在的。 再看看李旻那双颊泛红,敛眸娇羞的小媳妇模样,得,咱自觉点儿的,赶紧遁了吧! 第四十九章 铺路 出了晟坤宫,江灵兮拐了个弯儿,先去督移监把这次回宫后小皇帝的赏赐、各宫的礼物,以及回江府时将要带出去的物品清单,找相关人员一一作了核对登记。 再往新住处走的时候,路上从后面被人叫住,江灵兮转脸看看,恍惚就觉着十米开外正朝自己走来的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再走近些,确定是丞相李盈的时候,不禁也是吓了一跳。 看来自己不在宫中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小皇帝的确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李盈手中的权势基本都被架空了,只剩一副空壳子的他,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昔日万人之上的气场。江灵兮有一种感觉,脱了这身官服,把他扔到公园里经常在树底下下棋的那帮老大爷堆里,真不一定能一眼找出来。 李盈走到江灵兮跟前,甚至还客气地朝她拱了拱手。饶是如此,就如同以往每次见他时那样,江灵兮脑子里闪过的第一道画面,依然是那年除夕宴上,他咄咄逼人地令小皇帝答应韩锦与杰哥儿过招,致使杰哥儿险些受伤的情形。并没有因为自己后来和李旻成为朋友,或者他此时此刻对自己的客气,而有任何的改变。 李盈见她只是笑笑不语,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叫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便有些无处开启话题的尴尬。短暂的冷场之后,才有些没话找话似的,以长辈与晚辈之间闲话的语气对她笑道:“昔日常听小女提及江大人,每每赞赏不已,如今小女入宫封了贵妃,而江大人亦是荣宠正盛时,今后常来常往……” 他一开口,江灵兮就知道他打的什么谱了。看来看副空壳子是不会轻易甘心,不声不响就退出历史舞台的。 只是要抓住李旻这条线,搭上她,来给自己创造机会东山再起,在江灵兮看来,却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味道了。也不知这一年多来到底在小皇帝手底下受了多少打击,江灵兮竟有些同情他了。开口打断道:“我与令嫒相交,是一开始她到宫里来时,有一部分时间是由我来负责接待的,后来的接触中,才发现彼此志趣相投,渐渐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虽然我们没有明确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有这个自信,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彼此都想珍惜这段水到渠成的友谊,既然一开始没有带着功利性的目的,今后也就没必要再沾上功利心。” 对于这种图样图森破的想法,李盈心里即便有一万个吐槽,面上还是只能不动声色地笑道:“江大人与小女的情谊固然令人佩服,然则老夫以为,既有水到渠成的缘分,那么再进一步,锦上添花岂不更好?” 江灵兮咽下卡在喉咙里的两声冷笑,并未顺着她的话题给与肯定或者否定。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突然问道:“令郎一向还好吧?” 李盈的表情果然僵硬了一下下,虽然他并不只有李昂一个儿子,但他知道,能被江灵兮在这种氛围下提起的,就只有曾与她有过过节的李昂。提到这个,就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然而李盈这只老狐狸,有着多年来在官场上历练的厚黑学打底,面上的僵硬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继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江大人不提,老夫差点也忘了,当时犬子顽劣,差点得罪了展家,若非江大人及时阻止,想必后续也是一地鸡毛的烂摊子。为此,老夫本该亲自登门道谢,奈何事后不久江大人便改了身份入宫,这才一直没有机会。在此先口头补上。” 说着,真的恭恭敬敬地朝江灵兮作了一揖,“这几日有机会再去府上拜访,顺便连令尊高升的贺礼一并送上。” 江灵兮有够无语的,这李盈,是铁了心的要拉她这一道关系了吗?居然连江麓都惦记上了!她一向对这种工于心计、口蜜腹剑的小人极为反感,当下脸色沉下来,声音也冷下来,不客气道:“家父未必就欢迎你,毕竟你曾经处心积虑,差点伤了他最疼爱的一个儿子。” “哦,那是一场误会……” 李盈这幅张口就来,轻描淡写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江灵兮。 “李丞相!”她大声打断。 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一个声音温和地问道:“李丞相在与小女聊什么呢?” 江灵兮转过脸去,正好对上江麓的视线,江麓立即给她一个安抚的眼色。 李盈脸色变的也是够快,立即对江麓拱手道:“正说到令嫒与小女之间的情谊,以及近期要去府上拜访,恭贺江大人高升呢。” 这个江大人就是指的江麓了。江麓客气地回礼,“蒙丞相屈尊,江某的荣幸。” 余光瞥见江灵兮欲言又止的,又是一个安抚的眼色,接着与李盈寒暄几句,友好道别。 转过身,江麓才问江灵兮,刚刚到底和李盈聊了什么。 江灵兮没好气地把李盈刚才的话复述给他,江麓感慨道:“如今你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不光李丞相,后宫也有不少来替家里探路的吧。” 江灵兮想到昨儿那些堪比选秀现场的美人儿们,愈发对李旻敬重起来。 江麓又有些担忧地看看女儿,语重心长道:“你个性耿直,又涉世未深,看不清人情场上的险恶,就很容易陷进去。其实对于刚刚这样的示好,自己心里有一杆称就可以了,不必一味回绝,至少在大面上维持好关系,适当地圆滑些也有利于保全自己。” 江灵兮点头,她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只是牵扯到杰哥儿,才有些关心则乱。被江麓这样一本正经地说教,便起了玩儿心,调侃道:“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吗?你,或者江家不需要我进一步做些什么吗?” 江麓明白她的意思,拍拍她肩膀笑道:“咱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风气,整个家族在仕途上一向都没什么野心,所以并不差你这一颗棋子。” 江灵兮跟着也笑,自从上次回江府和江麓解开心结(其实和她并没有太大关系),如今再见面,气氛果然也轻松了不少。xh.73 第五十章 打探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既然在宫中偶遇江麓,免不了就要提一嘴江林然。江灵兮这才知道,江麓这边其实也不太清楚她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乍一听说然姐儿被封了嫔,他有有些意外。不过后来想想,不论中间过程如何,能有这样的结果,多半都是小皇帝在跟周太后置气。 “当初太后执意打发你到西南去,皇上没留住,心里总会有些不甘的,所以才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最大限度的荣宠。” 江麓说着,面上流露出一种长辈宠爱晚辈,又有些无奈的笑:“其实不光然姐儿,包括你我现在的官职,都不失为他向太后权威的一种挑衅——杰哥儿如果没去玄清宗的话,说不定也有他的份儿呢。” 江灵兮听了就笑,小皇帝行事一向如此,嘴上说的不多,心里却比谁都有数。只是不知然姐儿看不看的透这层关系,若真以为自己所受的荣宠都是凭一己之力挣来的,不知天高地厚起来,难免就要闯祸。 所谓父女连心,江麓这会儿算是和她想到一块去了,感慨道:“然姐儿,相比府里的其他几个孩子,我对她总归是淡漠了些,渐渐导致了她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再被何氏耳濡目染,心胸、格局和眼界难免就有些狭隘。” 说着轻轻摇头,再看看江灵兮,想必她也看的清楚,然姐儿这种性格其实不太适合待在深宫的。 “事已至此”,江麓再开口时,对江灵兮带了些许的歉然,“说不得,往后就需要你在看得见的地方多上点心,好歹压着些,别叫她闯出什么大祸来。” 江灵兮第一反应其实是拒,绝,的,她拒绝,因为她对江林然根本没有太多的感情,江林然愿意把路走成什么样是她自己的事情,犯不着给她加特技。 江麓见她迟疑,以为她计较然姐儿是凌氏怀孕时,被何氏上位的战利品,一时被旧事攻心,颇有些感触道:“说到底,当年是我做的不够体面周全,然姐儿,她是无辜的。” 江灵兮跟着想起自己与何氏之间的一些纠葛,这才叹一声,松口道:“终究顶着姐妹的名份,能够得上手的,我自然会尽力。” 就怕然姐儿那性格,加上对她固有的偏见,就算她有心帮忙都插不上手。 正想着,江麓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其实不光然姐儿,包括焘哥儿,本身都没做错什么,如果说有错,错的也是大人,不应该由他们来承担。” 江灵兮心下一凛,她有一种感觉,对于焘哥儿的真正出身,江麓是一早就知道的,包括她一直派人监控着焘哥儿,他也是知道的,这是在暗示自己取消对焘哥儿的监控吗? 不禁心下冷笑,他有他的大度和慈悲,她佩服;可她也有她需要保护的人,恐怕难以从命! 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又不想因为这些事把父女之间刚刚缓和下来的关系再弄僵了,再说她也拿不准江麓真正的意思,万一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呢?衡量一番,终究含糊道:“晓得了,我会拿捏好尺度的。” 江麓听了便没再多说什么,转了话题道:“今儿回府么?晌午我先让车夫回去报个信儿,等我忙完手头这点事,再接你一起回去。” 江灵兮点头,父女作别,各自去忙不提。 下午,江麓因为一些临时的公务耽搁,等父女俩回到府上,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天边褪去了被夕阳渲染下的余晖,准备拉开夜的帷幕。 江灵兮先到凌氏那边请了安,本想与她一同去宴厅,凌氏却道:“晌午的时候,琳琅苑那边的丫头就过来问我,等你回府后,晚饭之前能不能先去见一见何氏。” 跟着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何氏多少年未肯主动求过我什么了,赶在这档口上,多半是为了然姐儿。” 江灵兮了然,她也正想找机会问问然姐儿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呢。顾及凌氏的感受,便问:“你答应了让我去吗?” 凌氏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你去吧,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与何氏较劲了这么些年,如今上了年纪,慢慢看开了一些事,心也一年比一年软了。 江灵兮应下,又陪凌氏说了会儿话,出了清雅居,正往琳琅苑走着,中途就与何氏打了个照面。 “何姨娘到哪儿去?”江灵兮走过去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 淡妆素服的何氏早已收敛了昔日那些天然妖媚的气质,即便是这样,她的脸盘和五官也算得上是精致的。江灵兮多看两眼,就有些理解这个女人从前作过的各种死了——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多多少少都会自身的现状心有不甘,总觉得这个社会对自己有所亏欠吧。 私下猜着,何氏多半是在琳琅苑等的有点急了,想亲自去清雅居找她。 何氏果然有些不好意思,赶巧不远处就有一个岔道是通往芷兰厅的,便指了指道:“柳妹妹正备晚饭呢,我去看看有没有能搭把手的。” 江灵兮听着就有些感慨,这真是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了,之前凌氏安心休养的时候,府里大小宴席全由何氏一手操办,想插手都插/不进去的柳氏,如今倒成了大总。 也不细论何氏所言是事实还是掩饰,江灵兮点头道:“左右我也没什么事,一起吧。” 何氏感激地对她笑了笑,并肩走了一段,才起了话题道:“我这一向消息闭塞了些,最近才得知姑娘这一趟西南下的收获不少,连老爷自己都说是跟着你沾光了。” 江灵兮无意与她多说一些虚的,直接把话题往江林然身上扯,状似不经意道:“然姐儿也不错啊,入宫封嫔,对她来说起点不算低了。” 何氏听了,脚下的步点无意识地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她……我其实没想过让她入宫,不瞒你说,为此,我们还不止一次地争吵过。” “嗯?”江灵兮尽量控制着自己那颗八卦之心,继续不经意道:“怎么这么说?能留在宫里不说光宗耀祖,也算不辱门楣了吧。” 何氏抿了抿嘴,笑中带着一些惨然,“自从焘哥儿……走了以后,我也静下来认真梳理了一些往事,慢慢想明白了一些道理。然姐儿是我的亲女儿,我了解她那样的性格根本不适合留在宫里,也不想让她一念之差再走了我的老路。” 说着,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她要强惯了,尤其与你年龄相当,避不住就要处处较劲。听说你入宫做了伺读,还颇得皇上青睐时,话里话外便表达出要与你争个高低的意思,我为此明确阻止了几次,却使得她愈发叛逆起来……本以为没有老爷帮忙,她也没那个本事翻出什么花样来,没想到……” 许是江灵兮眼中的八卦之魂燃烧的过于旺盛了,炽烈的目光让何氏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江灵兮连忙收敛视线,“咳,没事没事,您接着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五十一章 上门 江林然搭上了贤亲王,也就是仲太妃的儿子,小皇帝的四哥。 乍从何氏口中听到这个说法,江灵兮也有些意外。 不过,这时候再回想称杨称柳曾经说过,当初何氏与然姐儿不知为何吵了一架,之后然姐儿经常到外面混到很晚,带着一身酒气才回来,也就都在情境之中了。 不得不说,然姐儿在识人方面还是有些眼光的,贤亲王作为二混子中的佼佼者,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性格脾气,都是攻破的首选。 而贤亲王只要看清了小皇帝当时的心理状态,就知道自己要帮江林然的话,其实根本不用做太多,只要瞅个合适的时机到小皇帝面前,状似不经意地提一嘴,江林然是江府江林熙的庶妹,剩下的就全交给小皇帝来做。 想到这一层,江灵兮不由得有些感慨,时也运也,真是平常人参不透的奥秘。这时运,对江林然来说,终究是祸福相依的。 何氏此时流露出之前江麓谈及此事时对江灵兮的那种歉然,同时又比江麓多了几分忧虑和讨好,“姑娘与然姐儿不同,一向是个睿智稳重的,如今然姐儿入了宫,我这做母亲的再想照应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不得要请你这个做姐姐的,好歹帮我规矩着些。” 江灵兮心下也是叹息,就像凌氏说的,何氏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的跟她母女俩讲过话呢?看来做母亲的为了孩子,真的什么都能舍得下。再想想她如今的处境,便不愿为难,只笑道:“规矩谈不上,我们都是府里的女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互相扶持也是应该的。” 何氏听了,换上惊喜的表情,连声道谢。转而又有些哀伤,敛眸叹道:“凌姐姐真是命好,有你这样懂事的女儿,不是我能比的。” 江灵兮心下不以为然,同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各人端好各人的饭碗吃饭行了,干吗比来比去的这么无聊,还徒增烦恼。 何氏岔开话题,又问了些江灵兮这一年多的经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路。刚到芷兰厅门外,就听柳氏的声音有些急切道:“邱婶子,你再去厨房仔细核对一遍,是否一应物什都是照我给的单子准备下的,熙姑娘如今是咱们府上的红人,好容易回来一趟,别有什么疏漏的。” 正说着,抬眼看见江灵兮进来,连忙笑道:“看我这嘴有多邪乎,刚提一句姑娘,姑娘就到了。” 江灵兮点头笑笑,“柳姨娘倒比从前干练了。” “姑娘取笑我!”柳氏走过来挽着江灵兮的胳膊,笑叹道:“事儿压到肩上也是没办法,我还不是因为疼你,才这么上心么!” 瞥眼瞧瞧一旁的何氏,其实刚刚两人一起进门时她就看见了,此刻却要装作才发现的样子,略显夸张地惊讶,咂嘴道:“多新鲜吶,何妹妹和姑娘一起过来的。” 何氏脸色讪讪的,没接话。江灵兮圆场道:“是母亲叫我们过来,看有没有什么帮上忙的。” 柳氏立即拍拍她的胳膊佯嗔道:“夫人这是折煞我!姑娘如今是什么身份?这点小活哪用得着姑娘帮什么。” 说着扶她到桌边坐下,“来也来了,你就坐这儿安心喝茶,吃点心,顺带也给我掌掌眼,倘若有什么不妥的,只发个话,我再叫人改就是了。” 跟着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寒暄一阵,又有些感触道:“姑娘到底是有本事,不是我要替你说句大话,如今府上,哪个没有跟着姑娘沾光的?或多或少罢了。像我们燕姐儿早早嫁给了宗室,若晚生几年,这时候也要想方设法地混到宫里跟着姑娘沾大光了。” 柳氏故作惋惜的模样,江灵兮看的清楚,这是在讽刺然姐儿呢。 何氏从一开始被冷落,处境就有些尴尬,柳氏拉着江灵兮落座后,她自己便坐到离这两人较远的位置上,兀自喝着茶。她虽说这一向消停下来,到底没完全丢了从前那些要强的血性,一听柳氏这样阴阳怪气的讥讽然姐儿,顿时忍不住了,沉下脸道:“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别拐弯抹角的牵扯孩子们!” 柳氏从前被她压制惯了,如今才不肯再吃这套,当场飞个冲天的白眼儿驳道:“我与熙姐儿说话,要牵扯也牵扯我自己的燕姐儿,你哪来这么大反应?!” 何氏大抵平心静气的惯了,在掐架方面有些手生,一时梗住。 柳氏发出胜利的一声轻哼,视线落到不远处的烛台上,突然起身凑过去一些,“啪!”的,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惊的何氏心下一颤,就连江灵兮也吓了一跳。 柳氏却重新坐回来,对江灵兮轻描淡写道:“你说这才几月天呢,什么苍蝇蚊子又都出来活动了,烦人不说,还那么贼,知道哪儿亮就往哪儿凑。” 江灵兮拿手在嘴边虚握成拳,尴尬地咳了两声。果然能在深宅大院生活下来的,就不可能是省油的灯啊。 好在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听外面有人传话道:“夫人到了。” 柳氏如今虽然从何氏手中接管了一部分权限,对凌氏,到底不能像何氏之前那样怠慢。一来她与凌氏本身也没什么太大的过结,二来如今的境况远非昔日可比,不但江灵兮给她争了脸,就连老爷与她的感情也日益恢复了以往的温度。 凌氏经过精心调养,如今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气色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走进来自有一股正房的威严。 扫一眼室内,等柳、何二人过来见礼,她也是一视同仁地回礼,并未有对任何一个表现出热情或怠慢。又问柳氏晚宴准备的怎么样了,柳氏顺势收了刚才的话题,笑着将自己的工作汇报一番,虚心请夫人指点。 江灵兮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打发时间,剩下何氏默默地吞下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 到再晚些,饭菜备齐,把江麓请过来一同吃饭不提。 第二天,江灵兮没什么要紧事,便换了男装,到外面街上瞎逛悠着玩。下午溜达回来,远远就看见江麓正站在江府大门口,陪着笑脸送客呢。 并且被送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天才说要到府上拜访的李盈,李丞相。 第五十二章 亲政 虽然之前在宫里,江灵兮与李丞相的对话被江麓打断,之后也没再深入地探讨这个话题,但以江家姐弟与李昂过去结下的梁子,尤其是杰哥儿曾在李丞相的怂恿下与韩锦交手且险些受伤,料想江麓也不可能接下已经乱了阵脚的李盈抛来的橄榄枝。 何况江麓也说了江家人对仕途普遍没什么野心,就算有野心,也不可能把这野心建立在李盈这样一幅空壳子上。因不想与李盈再有不必要的虚与委蛇,江灵兮便先到暗处躲了一会儿,等李家那架镶金配银的豪华型马车走远了,才晃晃悠悠回府。 刚过二门,抬眼便见江麓在前面的回廊里徘徊,显然从刚才送客的时候就发现江灵兮回来了,料想她会对李盈的登门感到好奇,便在这里等了一会儿。江灵兮紧走几步到他跟前,调侃道:“怎么样,跟丞相大人这顿下午茶喝的还算愉快吗?” 江麓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几朵乌云,抿嘴道:“等你再回宫,它们也就该慢慢的开始散了。” 江灵兮跟着抬头看了看,就笑,“外强中干,不散也难再成什么大气候。” 江麓看看她,意味深长道:“或者是你,或者是江府,会充当那阵风。” 江灵兮当时还不懂这话的意思,等正经回了宫,开始上班的第一天,陪小皇帝晚自习时,小皇帝随手扔给她一沓折子。她只粗略翻了翻,就彻底理解了江麓的意思。就是不知那天下午李盈登门,江麓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合作不成,令他反咬的这么凶。 这些折子几乎不用看署名,就知道是出自李盈手底下那几个硕果仅存的言官的手里。要么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呢,这几个言官大概也感觉到自己的靠山就要穷途末路了,可真豁得出去,什么有的没的屎盆子都敢往江灵兮身上扣,像纵容家丁欺压邻里这种编的有鼻子有眼,读着跟微小说似的也没什么稀奇,最莫须有的就是直指江灵兮勾结西皮企图割裂西南,而朱允炆与黄子澄完成任务后没有一同回宫就成了证明她有异心的最好佐证——内外呼应,筹备谋反呢。 江灵兮捧着折子差点笑哭了,颤声对小皇帝说:“这锅黑的实在太玄幻,我可背不动啊!” 小皇帝却看着她,认真问道:“他之前是不是企图拉拢过你?” “料事如神啊你!”江灵兮拍手称赞,随即就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表情跟着一滞,期期艾艾道:“因为李旻的这层关系,他是跟我隐晦地提了一句''锦上添花'',那我肯定不会买账的,所以就没放在心上,没及时跟你汇报……” 小皇帝看她这样子就有些好笑,连忙道:“你不用有负担,我只是想确认被李家先后踩过的这几家究竟有什么联系,这事儿我要问别人,肯定不会像你这样直接地回答是或不是。” 江灵兮这才放下心来,跟着也反应过来,瞪道:“这话啥意思?欺负我没心没肺呗?!” 小皇帝就笑,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样,至少能从李家的态度大略判断各家当下的立场,可以好好运作一下,加以利用。” 江灵兮就觉着,这次从西南回来,这孩子的城府比以前更深了,自己内心的安定也就随之多了几分。揭过这个话题,两相沉默地看了会儿书,小皇帝又突然想起来,问她:“你那新住处的名字起好了吗?依我,交泰殿听着就不错。” 是不错,就是有朱允炆和黄子澄的先例摆在眼前,她担心嘉靖哪天心血来潮,突然穿过来跟她打版权官司啊。 江灵兮想了一会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说:“既然里面的大部分布置都承袭自我在我们府上的住处,干脆连名字也照搬过来,还叫卿芳阁吧?” 小皇帝想想,“随你吧,就是还叫阁的话就听上去有点小气,改成卿芳殿吧。” 待江灵兮应下,又道:“这样的话明儿我就叫章豆儿安排工匠,把牌匾做好了尽快挂上去。” 就在蓝底烫金的“卿芳殿”三个大字正式挂上去之后没几天,李丞相被小皇帝急招入宫,刚进洪英殿,便被持剑的侍卫团团围在了中间,押送到小皇帝跟前。 小皇帝拿起手边的小册子,让章豆儿放到李盈面前,让他自己看。册子共二十八页,上面一一列举了以李盈为首的李氏利益集团所犯下的大小六百多条罪状。 江灵兮在此之前也有幸看过这本小册子,就觉得有些地方莫名眼熟,仔细一想,这不就是那些言官曾经扣在她身上的一些屎盆子吗?怪不得故事编的有鼻子有眼的,原来是确有其事,只不过换了个主人公而已。 李盈当场大呼冤枉,声称有人欺负皇上年幼,无意泼脏水诬陷忠良,蒙蔽了皇上的眼睛,并要求觐见周太后,请太后为他做主。小皇帝以太后贵体欠安为由拒绝了,但是给他伸冤的机会,将他软禁在丞相府中,一应罪状交由三司会审。 而此时,三司的高层已经全部被小皇帝洗牌完毕,能说上话的几乎都是自己人,因此前后折腾了将近两个月,李盈最终还是没能翻身。 七月中旬,李盈被剥去一切官职,处以斩首,其余涉罪的族人按律处罚,无罪者不受株连。随着周太后的一病不起,盛极一时的“李周”组合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同年九月,小皇帝宣布亲政,并不再沿用先帝的国号,而改国号为定安,之后陆续废除一些陈腐的旧政,积极推行的各项新政也都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小皇帝在民间的威望越发高涨起来。 李旻在李盈被斩首后,把自己关在晟坤宫守了三个月的孝,连小皇帝都不肯见。终于到了十月,守孝期满,江灵兮才终于见到了已经瘦了至少两圈的李旻。 她去晟坤宫的时候,李旻正伏在桌前,认真地抄往生经,见江灵兮来了,也只是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然后低头继续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