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奸夫最宠妻 卷四》 v第01章[02.12] 【正文开始】 秦王因为是长子,婚期本来就应该比吴王与魏王更加靠前。尤其是此番吴魏两王的婚事闹成这样,上至帝后六宫,下至礼部宗景司,人人都很头疼,对于相对要正常得多的秦王大婚,就希望赶紧料理了,随后好腾出手来折腾下头两位的大事。 于是赐婚旨意下达三天之后,秦王的婚期就核定在了九月十五,也就是在一个半月的备嫁之后,明锦柔就要从如今的准秦王妃,升格为正式的秦王妃。 相对于明云冀的暴躁,明锦柔的平静其实更让人担心。 自打从那场混乱的选秀宴回来之后,明锦柔就一直是这样非常平静淡然的态度,对这件婚事好像无悲无喜,就像是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甚至也没有任何的紧张,更没有因着两位侧妃同时嫁到秦王府而挂怀,连说话都比平时简短。 「锦柔,」俞菱心看着明锦柔的神色,再想想先前荀澈在家里暗示的意思,斟酌了一下便和声宽慰道,「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心,秦王殿下的性子人品还是能信的过,秦王府也不会像旁人那样乱的。」 「他当然‘人品端方’的很,见事又利落果断,有什么可担心的。」明锦柔嘲讽地一笑,抬眼去看俞菱心,见她明秀而温柔的面孔上满是担心之色,便又笑笑,「秦王府肯定不会像人家那样热闹,二表嫂你们听说吴王和魏王这次侧妃的安排了吧?」 俞菱心当然消息比旁人更加灵通,但她知道明锦柔此时心情实在复杂,与其闷着,倒不如多说些话疏散疏散,便故意问道:「侧妃的事情怎么安排?如今还没下明旨,不过总是有福气的很,两位都能一次得那么多佳人。」 「哈哈,两位王爷倒是有福气的,只可惜那些姑娘们就未必了。」明锦柔唇边满是揶揄之意,「郡王的规制就那几个位分,谁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姑娘做良媛。但是现在这么些人,要是按着以往的规矩算,别说良媛了,良侍都得填上几位。所以听说,皇上应当是要开个特例,这次吴王和魏王两位,除了正妃大婚跟我一样规格之外,剩下的六个姑娘都按着侧妃的规制赏赐和进门,但是,宗景司造册时,一律都是按着良媛的位分算,大家一样齐,将来谁能先开枝散叶,谁先晋位侧妃。」 俞菱心虽然已经是知道的,但是想想也忍不住摇头叹道:「这样大的事情最后搞成这样,也真是太儿戏了。」 「还有什么能比宴会上鸡飞猫跳又着火更儿戏的呢?」程雁翎当日并没有进宫参加那场赐宴,但是听说了当时的场面之后就很是鄙夷,主要是看不上皇后的应变之力,居然会让场面失控到那个地步,「宫里的防务做的真是不怎么样。」 自来军中对于灭火之事都是常有操练的,尤其是看守粮草辎重的部分,就更看重有关火攻和应对火攻的策略。程雁翎在郴州军多年,又多历战阵,自然很有心得。 「那军中是如何防火的?」明锦柔对这个话题倒是有些兴趣,顺着便又问下去。 程雁翎简单解释了几句,说了些大致的布置和操练,明锦柔刚想问得更详细些,便听明云冀那边终于开了恩:「行了,就这样吧。」 俞菱心几乎是立刻起身,几乎都要向荀澈方向动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还在「假装听程雁翎和明锦柔讨论防火与应变十八式」,登时有些轻微尴尬:「那个,他们好像说完了……」 明锦柔噗嗤一笑:「哎呦,二表嫂你跟我还装什么呀,想过去就过去呗。」说着也看了程雁翎一眼,「程姐姐,要不要也过去看看我那如今还是半残的大哥?」 程雁翎行事一直都是大大方方的,也一笑起身:「一起过去吧。他们挨骂还不是为了你的大事?」 明锦柔眼光不由微微一黯,将脸转开:「我哪有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个过场,大家都是不得已要这样合作一场罢了。」 但她也不是矫情的性子,这话随口说了一句,随即还是起了身,主动去挽着程雁翎往回廊上过去:「不过要非说这是大事也行,姐姐给我什么添妆?我进门的阵仗不能太小了,要是叫文家和邓家的比下去,我可得气死。」 「你想要什么?」程雁翎笑道,「我送几个女兵给你如何?将来后宅里有什么啰嗦,直接动手收拾就行。」 「好呀!」明锦柔立刻眉开眼笑,「那我无聊的时候还能有人陪我习武呢!」 这时荀澈和明锦城也朝她们这边过来了,俞菱心便先迎上了荀澈,看着他膝盖活动之间不由皱了皱眉,只是明显棒伤还没彻底痊愈的明锦城在旁边,走路的姿势更僵硬,她就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到底眼光在自己夫君身上转了又转。 荀澈在明家兄妹跟前早就是彻底不要面子的人,伸手便直接牵了俞菱心:「我没事,就是让舅父出出气。」 俞菱心温柔地按了按他的手背,多少有些抚慰的意思在,同时也习惯地随手拉了拉他的外袍上褶皱的地方。 此刻看着这一幕的明锦城就再没以前的那股邪火了,尤其是眼看程雁翎与明锦柔一起过来,不自觉地就将背脊又挺直了些,面上神色也十分平静,强行将刚才牵动的腿疼硬压了下去。 明锦柔瞧着自己哥哥的脸色差点笑出来,而程雁翎则是含笑和声问了一句:「你腿还疼吗?」 就这样轻轻的五个字,落在明锦城耳中,也好像一盏甘泉,他终于知道以前荀澈成亲之前那些出神发呆的时候,那些厚颜无耻的时候,以及那些一反常态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程雁翎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尤其是在这样清爽而明媚的初秋时分,明锦城简直觉得看见她的一笑,心情就完全飞扬起来。他几乎是暗中咬了咬牙,才让自己不要分神,同时应答得十分淡然:「还有一点而已,没什么大碍了。」 v第02章[02.12] 程雁翎笑笑:「这些天了还会疼到行动僵硬成这样,应该是你腰不行。即便筋骨强健,但若腰力不行,行动之间就有欠灵活,身上放松的不够,伤势恢复的才慢。回头再好好练练石锁和板桥,腰强了就好了。」 腰……不……行…… 腰力不行…… 腰…… 一瞬之间,晋国公府原本还算雅致清幽的飞云东苑,好像时光凝固了一样。 刚刚新婚还不到两个月,对腰力要紧体会极深的荀澈出于君子之德,骨肉之情,亲戚之礼,兄弟之义,总之用尽了一切涵养与定力,让他那张平时就算是平静沉默都很像在含笑嘲讽天下人的俊脸平静如水,丝毫笑意都没有显露出来。 只是到底有一瞬的本能,他还是侧目看了看明锦城。而他身边的俞菱心也没有露出任何的嘲笑之意,那双温和而柔美的眸子里只是带了极其诚恳的深切同情,几乎与荀澈是在同一个时刻以同样的角度转了头,一起望向明锦城。 明锦城非常平静,比刚才的强作平静还要再平静一百倍。 几息之后,程雁翎见明锦城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点头,便又笑道:「若是你腿上伤势实在恢复太慢,那就还是养好了再练罢。不然伤上加伤,对腰更不好了。」 「好。」明锦城终于开声应了。 一阵清风拂过,回廊旁边的桂树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摆着,有几片细弱的叶片居然就打着旋飘落了下来。这个初秋的下午,真是太不美好了。 当然,荀澈不是这样想的。 或者应该说,对于荀澈来讲,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下午。从明家告辞的时候他看着倒还是平静的,一直忍到了马车上才开始笑,整整笑话了明锦城一路,回到家里才算完。 当然,也不是就单单围着程雁翎的那几句话,而是很历数了一番自从程雁翎回京以来,明锦城在程雁翎面前怎么一次次被打败,无论是兵法还是比武,剑术还是马术,大概唯一一次明锦城动手上赢了程雁翎,就是在六月荀澈与俞菱心大婚之日的催妆过招。 那就是明锦城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与程雁翎过招得胜,而且还是一次充满放水成分的迎亲拦门之战。余下的比试,明锦城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管他们怎么百折不挠,直到现在也还是百战百败。 俞菱心白了荀澈一眼:「哪有你这样做表兄弟的,这样幸灾乐祸。人家明大公子今日怕是……怕是内伤了。」然而想起当时明锦城的神情,她也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荀澈不以为然:「我没有当面嘲笑他已经是给他留面子。前世里锦城与文家婚事落定之前,其实县主已经大归,与祁家分割清楚,只是一时还没有回京,这事情也没宣扬开。锦城若不是一味将自己心思藏着掖着裹足不前,他们的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如今我推了一把,借着陪伴昭宁大长公主的由头推动了县主回京,这天时地利的都给他造了,随后如何,就看他自己是不是争气了。」 「应该还是很努力的罢?」俞菱心想了想,「上次听锦柔说自从县主回京,明大公子就一直在羽林营练兵练武,刻苦非常。大约也是为了在县主跟前表现罢?」 「一半一半,」说到这里,荀澈先前的轻松神色便敛了敛,「其实京城与禁宫的防务,也确实需要收紧些。毕竟,等到几位皇子大婚之后,这议立储君的事情,大约也要再次提起。到时候,前世在天旭十六年才翻起的那些风波,怕是要提前不少。」 俞菱心不由心里一紧:「你是说……」 荀澈微微颔首,起身牵了俞菱心,到晴雨轩的回廊处缓缓散步,目光远眺的同时,那些在他心头百转千回,曾经让他数月难眠的旧事,又重新一一在脑海中掠过,声音也冰冷下来:「在滢儿出事之前,宫里虽然也时不时有些小的算计与变故,但还没有到真动刀子的地步。皇城防务的疏松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也在各自利用着,翊卫司和尚务司的内斗也激烈,局面就一直僵着。但到了滢儿出事之后……」 顿一顿,荀澈还是舒了一口长气。 俞菱心挽着他的手紧了紧,轻声提醒荀澈:「慎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是的。」荀澈颔首,又捏了捏妻子的手,继续解释道,「在那事之后,京城的局势就迅速紧绷起来。弹劾参奏不过是一方面,我确实想要直接刺杀魏王,为滢儿雪恨。所以当时长春宫的应变不可说不机敏,锦城、我、淙儿、秦王殿下,还有当时京策军的小谢将军,羽林营的展统领,以及我们在翊卫司里的人,前后三个月内,刺杀与谋害的行动便如连珠劲弩一样,一桩接一桩。」 俞菱心简直连呼吸都要屏住了,那些事情发生的天旭十六年,她并不在京城,消息也非常不灵通,所以在事发之时对这些势如惊雷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听说太多。 然而到了天旭十九年,身为荀澈妻子的她却见识过这些连环刺杀的结果。当然,吴王获罪、魏王身死、朱贵妃倒台、沂阳侯府灭门,而秦王入主青宫,大概才算是那一切斗争最后的结果。 只是这斗争的代价与过程的惨烈,从荀澈自己的中毒垂死、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家破人亡,民进程面上中刀可算毁容,荀淙断腿且不能人道,小谢将军重伤致残、展统领身死而留下遗孀孤儿等等,也是可见一斑的。 再回到眼前,按着荀澈的说法,那些惨烈的斗争还会再提前重演一次吗? v第03章[02.12] 「慎之。」俞菱心不由握紧了他的手,「所以你现在是想要先发制人?」她忽然又是心念一动,「那这次选秀宴上的混乱,难道就是——」 荀澈微微垂目:「自从朱家降爵为安顺伯,其实大大小小的继续参奏一直没有断。朱家长期把持的户部尚书之位应该很快就要让出来,最多能保住他们家老大在吏部的位置。所以丽妃如今的低头,以及在吴王魏王婚事上向着皇后的投诚,都是为了让昭阳殿占尽明面上的优势,这也不全是为了博皇上的怜悯。」 俞菱心会意,主动续道:「同时也能让皇后觉得,形势倾斜之下,秦王殿下有望青宫,那么皇后就会主动来算计和打压殿下,丽妃就能在自己蛰伏乞怜的同时,坐山观虎斗。」 「正是如此。」荀澈点点头,唇边的笑意越发冷冽:「所以我不能让皇后太过得意,文家人就是如此。论才干,并不能算太差。但太容易忘乎所以,又容易自作聪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文家姐妹如此,文皇后亦如此。赐宴那日会有白猫闯入,的确是皇后安排的,说是什么验看官女心性云云。只不过后头的事态变化,显出官女心性的同时,更显出了昭阳殿的分量。」 俞菱心想起当时的混乱,也是摇头叹息:「皇后的应变之能真是……哎,不过可怜那些落水的姑娘们。原本就算选不上王妃侧妃,也能做个好好的公侯正妻,如今却要沦落成不过位同四品的郡王良媛,还要生子才能有望侧妃。」 荀澈默然了片刻,又道:「那件事倒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吴王的婚期在十月,魏王的在年后,中间几个月,还是可以发生一些事的。」 说到这里,他便停了脚步,转了身,从与俞菱心并肩而行变成与她正面相对,面上神情又柔和了些,目光中也有几分歉疚:「前世里我也曾经爱惜羽毛,看重名声,所以辅助殿下的前半程多少有些束手束脚,务求步步清白。一直到滢儿出事……慧君,你说过,若是可以,这辈子不希望再背上那些奸臣骂名。我不是没有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希望你这辈子被我连累,仔细斟酌参详了好些日子,但怕是……」 「傻瓜。」俞菱心弯唇一笑,伸手去轻轻抚他的脸,「我在意的,是你。只要你不再丢下我,我就不恨你。知道吗?」 荀澈深深看着她,嘴唇弯了又弯,想要笑笑说些什么,心头却又满了说不出的甜蜜与酸楚,一时之间竟让他喉头都有些发堵。 于是最终在无限绚烂美好的初秋夕阳之下,晴雨轩内外或远或近的众人几乎又是齐齐低了头,不好意思再看自家世子是怎么一把将少夫人紧紧抱住,经过了那样漫长的几息又几息还不松手。 最后到连陈乔都觉得低头低到脖子酸了,才终于见到荀澈与俞菱心重新恢复到平素牵手的样子并肩而行,只是到了房门外将要跨进门槛的时候,荀澈忽然又一弯腰,在俞菱心轻轻的惊叫与笑声中,将她抱了进去。 立刻再次低头的陈乔这时候越发明白了,难怪世子爷去年都不爱看书,整天拉着护卫们补习骑射呢,腰力果然增强了不少! 事实上,就在文安侯府和晋国公府各自或感叹或哀叹腰力问题的时候,宗景司与尚务司,以及那些即将成为吴王魏王府中良媛们的官女家族,也在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有关二王将各自迎娶一正六副总共七位佳丽的说法在京中已经迅速流传,但除了正妃齐佩和文若琼得到了正式的赐婚明旨之外,其余的官女们暂时还在侯旨。 这时候就如同荀澈所说的,有些家族已经开始为自家女儿的前程转圜而尽上一切的努力。而这努力的方法,就各有新招。 其实大部分人是用比较传统的方法,就是从确定了自家女儿是入侍吴王府或者魏王府之后,就去直接送礼讨好吴王妃或魏王妃,毕竟在后宅之中初来乍到,又竞者甚众,讨好正妃总是没有错的。 只是也有别出心裁的,比如上疏表示关心皇子身体健康,尤其是吴王和魏王两位都比较年轻,一位十七一位十五,像秦王那样一正二副就很好,稍微多一点也行,但是太多的话怕是有损身体,所以自家女儿可以为了考虑皇子的身体健康,退出这个候选良媛的行列。 这个道理听上去似乎很合适,然而还是被宣帝驳回,主要是因为每人封六个良媛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有人的落水说到底还是皇家赐宴的招待不周,应变不及,实在不能指责人家姑娘的行动有什么问题。那么难题就在于既然无法指责,也不能夸奖,换言之就是不能分高低。 真论起位分,谁家也不愿意自己女儿做良媛。若是有一个考虑皇子身体的,其他人说不定就跟着考虑上了,总不能一下子又从一妃六媛变成只有一个正妃。关键是这个变动过程中,又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争议,所以试图为皇子存留腰力的这一招,几个家族尝试到八月中旬就失败了。 当然,也有人出狠招的。 比如一位从泉州千里进京的段巡抚之女,白皙秀美,容色非常出众,在泉州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原本大约是朝着王妃的位分来的,可能连侧妃都不愿意做。 在看着有些家族自愿退出失败之后,这位段姑娘直接摔断了腿,表示自己以后可能不良于行,大约是无法匹配天家皇子了。 且不说这个摔断腿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但这个决心真是破釜沉舟的狠,于是宣帝无奈地点了头,段姑娘终于成为了头一个脱身的候选良媛。 这件事也在京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一时间那些官女的家族们就更纠结了,难道为了不嫁给皇子,就要自家姑娘致残吗? 就算段姑娘只是小腿骨折,应该将来能养好,但这个狠辣程度,还是让很多人觉得自己下不去手…… 同时宣帝也心情非常不好,明明是给自己心爱的儿子选佳人,居然选到人家佳人要断腿求生,来委婉地表示嫌弃皇子? 这真是天下最荒谬的笑话! 于是昭阳殿不出意外地又被斥责了一回。 v第04章[02.12] 而就在京中为了选秀和皇子婚配的事情犹自热闹议论不休的时候,天旭十四年的秋闱,中规中矩,无声无息地举行了。 数百学子的三篇文章在考官们的七日审阅之后出了结果,齐珂高中案首。 放榜当日,俞菱心刚好回娘家探望老太太和父亲,同时也是关心俞正杉的秋闱消息。 俞正杉比俞菱心小两个月,如今还不到十五岁,下场考试其实有点早,只是他读书刻苦上进,又有天分,夫子便一直想叫他下场试试。 前世里俞正杉其实也参加了天旭十四年这次秋闱,只是落榜没考上。等到天旭十七年想要再考的时候,京中已然风雷激荡,俞家也受到连累,老太太病倒,俞正杉也无心学业了。 再到转年俞伯晟外放到泉州,俞家老宅祖业都尽皆失去的时候,俞正杉其实也十八岁了,原本按着俞伯晟的意思还是想叫他留在京中继续读书考试,然而俞正杉却不放心祖母和伯父远谪千里,就坚持跟着去了泉州。 再到后来老太太与俞伯晟病故在泉州之事,也是俞正杉这个侄子与俞正桦一起侍奉送终。到那时候,他读书的事情已经完全耽误了,后来勉强再考,几番挣扎也不过是三甲同进士而已。 俞菱心那时候已经是荀澈的遗孀了,对俞正杉这个堂弟虽有无限的感激,但实际能在仕途上帮助他的很少,只能以资财相助,但俞正杉也不太接受,只说是一家人,不讲见外的话。 所以如今一切重来,俞菱心和荀澈也是拿俞正杉当做嫡亲弟弟看待,早在荀家与朱家官司刚刚落定的时候,荀澈就将荀淙安排到了青阳书院跟俞正杉一起读书,为的就是在眼皮底下好盯着。每十日就亲自过问一次两个弟弟的功课,稍有问题就是一顿戒尺。 荀淙对兄长的畏惧就不提了,而俞正杉原本就十分尊敬这位姐夫的,自己原先功课也好,如今得了荀澈的督促指点,自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几乎是放榜的消息刚刚出来没多久,俞家打发去看榜的管事和小厮便连滚带爬一样疯跑回来报信:「老爷!大少爷中了!中了!中在了第十二名!」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立刻大喜,立刻打赏报信的人,同时命人张灯结彩、放鞭炮,给三亲六故报喜信等等。尤其是俞老太太,看着这个自幼失怙的孙子居然还不到十五岁就能中举,勉强夸奖了几句,便满脸是泪:「你爹娘若是在……若是能瞧见你出息……」 俞正杉也红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在老太太跟前:「祖母,您放心,我以后一定继续好好念书,给我爹娘争光,也替爹娘孝敬您!」 「好孩子快起来,你……你爹娘……」老太太越发哽咽难言,俞菱心在旁边看着也落了泪,赶紧上前去扶俞正杉,又给老太太顺气:「祖母不哭,这是大喜事,大喜事。杉哥儿懂事呢,以后有大出息的。」 「恩,好,杉哥儿一定有出息的。」俞老太太一只手握着俞菱心,另一只手去拍了拍俞正杉,顺了顺才能含泪道,「还有菱丫头,你姑爷也是个好的。但你们也记着,祖母最盼望的就是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你们都过的好,日子舒心,祖母比什么都高兴。」 「是,祖母放心。」俞菱心和俞正杉都连声应了,赶紧又给老太太拿茶水顺气,哄着老太太说话,过一刻也就收了泪了。 而俞伯晟和苏氏在外头吩咐安排了一通下人要如何庆祝庆贺之后,也回到了东篱居,满脸欢喜,又是激动又是感叹,先将俞正杉好好夸赞了一通,随即也又叹道:「杉哥儿还不到十五,就能中举,这在京城学子里头也是能留名的了!对了,杉哥儿你听说了吗,齐珂中了案首!十八岁就能中案首,这真是太有才华了!」 「齐公子中了案首?那就是解元?」苏氏这时候也安排完了家宴的事情,跟着回到了东篱居,瞪大了眼睛,「真是才华盖世啊!」 「可不是,当年我与他父亲同窗读书,便觉得齐兄学识渊博,读书又有恒心,入仕一定能宏图大展,乃是将相之才。只可惜去的太早。如今看来,齐珂乃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程不可限量!」俞伯晟慨叹了一声,又要转身出去,「我现在就去给齐珂写个帖子,再追一份贺礼才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俞菱心眼光却闪了闪,轻咳了一声:「爹,您要写帖子吗?要不要用上回慎之给您送的澄心堂青松笺?那笺子硬挺,送贺贴合适。」 「哎?」俞伯晟怔了怔,回头又见俞正杉也干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俞伯晟这才明白过来,便有些讪讪的:「那个,齐珂虽然是挺好的,但还是姑爷学问更好。又是文渊书院的高足,又在皇上跟前得意。就这样随便指点杉哥儿几下他就中举了,还是姑爷学问好!」 俞菱心这才笑了笑:「今日我来的时候,他还叫我给您又带了两盒墨呢。」 俞老太太不由失笑,伸手点了点俞菱心的额头:「这个女生外相的呦!」但看着孙女这样,也能想到小夫妻这是何等的恩爱甜蜜,哪怕荀澈不在,哪怕这件事跟荀澈其实没多少直接关系,还是一丁点儿也容不得沙子,老太太笑得也更放心些。 而俞伯晟那边虽然略有些迟钝,没有这样细致地想到俞菱心的那些心思,但他所言倒还是老实诚恳的。 俞伯晟自己也是两榜进士,但是这举人是到了二十一岁才中的,进士更是在二十四岁那年才中。虽然这也不算晚,但是跟眼前的齐珂、俞正杉以及出身文渊书院的的荀澈相比,那就完全没什么可夸口的了。 不过他想了想,就有些担心起来:「说到姑爷,是不是他又要升迁了?最近听说皇上很器重姑爷啊,内阁密议的大小事宜都能旁听。」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父亲的神情,便弯唇笑了笑:「那倒没有。慎之给秦王殿下做了那么多年侍读,也算有一半是在皇上跟前长大的,所以皇上多几分宽和也是有的。他在御前行走,又领中书省的差事,本来也是这样的。」 顿一顿,又笑道:「再说了,便是再升迁,父亲不高兴吗?您到时候可不能只给贺帖啊。我可知道,您存了好几方古砚呢,外头有钱都买不来的。」 v第05章[02.12] 「这丫头,现在就算计为父的东西了?」俞伯晟见俞菱心满面轻松自然,那隐约的担心也就先放下了,笑着说了一句,就还是先去书房写贺帖、安排给齐珂送礼等事去了。 苏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老太太和俞菱心这边稍微坐了坐,象征性地问了问俞正杉接下来的打算和书院的安排,就说要安排家宴,同样出了门。 这时俞正杉犹豫了一下,便问俞菱心:「对了大姐姐,你最近回来,有没有回你的莲意居看看?最近莲意居院子里的绣球和桂树开花开的可好了。」 俞菱心看了一眼俞正杉,又看了看老太太,便轻笑道:「行了小家伙,你的心思我知道,听到什么流言了就直说吧,你姐夫年纪轻可官职高,树大招风,我就给你个正面的解释,省得老太太和我爹挂心。挤眉弄眼的,难道老太太看不出你有话私下问我么?」 俞正杉倒是没料到如今俞菱心出阁之后越发爽快了,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也看了一眼老太太,果然祖母慈爱之中也有几分洞察之色,只是俞老太太性子温柔,很少急躁追究,所以即便看出孙子有些什么心思也没阻止。当然俞老太太也是明白,俞正杉想要单独问俞菱心,也是怕自己担心,还是一片孝心的。 「你也是关心你姐夫,有什么话便直接问罢。也不用担心祖母,」俞老太太笑笑,「祖母还有什么没经过呢。」 「是。」俞正杉点了头,但还是斟酌了一下,才重新望向俞菱心,「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姐夫有才华有才干,应该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就是听书院的夫子和有些同窗议论,就是说姐夫作为中书长史已经是太过年轻了,但是现在皇上对他的信任和给他的权利好像比他的职任还要高些,近来又有皇子选秀和宗室内务的事情,好像皇上也很听信姐夫的意见,就……就有人觉得……」他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说了出来:「就有人觉得,姐夫好像有点太过讨好皇上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俞菱心完全不以为意,「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咱们家这么点人事关系尚且头疼的不得了,天家内务就更是繁杂了。后妃对峙,皇子分党,所争的是这万里江山,皇上又该多烦心。你姐夫见事明白,给皇上分析利害因果有什么大不了?说讨好皇上,那就是嫉妒你姐夫罢了。难道触怒皇上才是本事不成。这样的流言没什么可在意的,‘王莽礼贤下士日,周公恐惧流言时’。有些事情还是要往长远来看,一时之间算不得什么。」 俞正杉不由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其实我也是信任姐夫的,只是有些话听多了,总有些不安。」 俞菱心又笑了笑,直接转开话题,又问俞正杉谢师宴、同窗相贺,以及之后继续读书预备春闱的事情等等。姐弟之间温言说笑了半日,看着好似十分欢喜和谐,但俞菱心含笑之间,心里其实是有些微微发沉的,这些名声居然传到了俞伯晟甚至俞正杉的耳中。显然,在荀澈暗中筹划推动时局的同时,旁人也不是闲着的。 很快到了晌午,俞家的家宴刚要摆设齐整,苏舅母就带着儿女上门道贺了。 「苏少爷?」俞菱心听到下人的禀报,这次苏舅母是与女儿苏含薇和儿子苏茂一起到的,不由有些意外。 霜叶立刻上前一步,低声在俞菱心身后附耳解释,自从她六月出阁之后,这两个月里苏太太已经来了五六次了。 因为苏舅爷在荀家与朱家的案子连累之下丢了官,一家子也是丧气的很。四月的时候苏舅爷倒是在俞伯晟焦头烂额地给俞菱心筹备嫁妆之时来拜访过一趟,但是见俞伯晟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就也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一直到现在八月了,苏舅爷还勉强挂着个七品候补的闲职,但跟白身也是差不多了。苏舅母实在烦心的很,在俞菱心大婚筹备时不敢过来打扰,到了俞菱心出阁后,俞家也消停了,就是不时过来跟苏氏哭诉一番。 说起来这也很是知道进退分寸了,也没有非要让如今成为文安侯府亲家的俞伯晟去递话或者帮忙,就是作为亲戚过来说说话,俞老太太当然不会拦着。毕竟都是亲戚,人家如今有难处,帮不上忙也罢,总不能不来往。 而苏舅母来的这些回,自然每次都带着儿子苏含薇。就连如今刚刚十六岁的苏茂也跟着来过两回了,说是要跟俞正杉请教功课云云。苏茂读书还可以,先前也是跟着朱家家学里的,如今也不想再去了,也盘算着明年能不能进到青阳书院,所以要说过来请教俞正杉,也是名正言顺的。 而且俞家本来人口就不多,俞菱心出阁之后,家里唯一未嫁的姑娘就是俞芸心,苏氏既然自己不介意叫孩子跟舅家表兄弟姐妹来往,俞老太太也没管。 俞菱心听霜叶提了几句,便心里有数了。苏家人也是心思灵活的,见风使舵也算人之常情。只是这些缘故听上去好像很磊落,她却还是觉得应该不止如此。尤其是,如今即便苏舅爷不跟着朱家办事了,苏舅母到底还是朱家旁支的姑娘,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荀滟的案子给了朱家非常严重的打击,朱贵妃也在几经反击之后如今蛰伏降位为丽妃,但降爵降位到底不是彻底的获罪倒台,丽妃与朱家如今的低头,应该只是韬光养晦罢了。 她这边正在沉吟,外间的丫鬟已经打起了帘子,苏氏与俞芸心迎着苏舅母和苏含薇、苏茂几人一起进了门。 俞菱心与俞正杉一同起了身,也简单地招呼见礼了一番,便坐下说话。 苏舅母原本没想到俞菱心也在,不过进东篱居之前倒是已经听苏氏说了,此刻见到时便满脸都是热切含笑:「菱姐儿也回来了,这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呢!舅母还说,这回门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一直也没见着,但侯府那么富贵,亲家又和气,这日子必然是舒心的不得了,瞧菱姐儿这气色,可叫我说着了不是!老太太,您真真是有福的!」 这真是好一张巧嘴,俞菱心听着只能含笑含糊应着,而俞老太太与俞伯晟则是欢喜非常,毕竟做祖母和做爹的最挂怀的就是俞菱心高嫁之后日子是不是舒心愉快,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俞菱心又是嫁过去做世子夫人,将来必然要掌管中馈、送往迎来,就算与夫婿感情好,但这受气受累的事情,也怕是免不了。 当然俞菱心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是面容红润,神采飞扬的,倒也让俞老太太和俞伯晟放心些,而听着苏舅母这样奉承的话,就更高兴了,自然对苏家人也更亲热,连连叫丫鬟上茶,也问起苏家的长辈安好,苏茂读书等事。 俞菱心在旁边坐着,便稍稍打量了一下苏家兄妹。 苏家人的容貌底子还是很不错的,从继母苏氏的清秀姿色上就能看出来几分,而苏舅母的相貌也是很俏丽的,所以苏含薇的容貌就很不错,虽然不如俞菱心,却还是比俞芸心漂亮几分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在女眷看来或者有些过于活泼而稳重不足,但男子看来大约便算是风情宛转了。 苏茂的容貌与苏含薇有三成相似,身材也十分端直,算是个利落俊秀的少年郎。只不过就这样坐着寒暄说话了一刻,俞菱心便能感觉到苏茂其实行动有些隐约的僵硬,或者说是有一点勉强,好像他不是很想过来,只是碍着母亲不得不来罢了。 v第06章[02.16] 这时问候长辈的话说完了,苏舅母就开始给俞正杉贺喜,一通穷夸猛赞,大概要将所有四个字的能夸人的词语都说尽,从什么书香门第,年少有才开始,一路升级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汗牛充栋,就差说俞正杉是文曲星下凡了。 这样的称赞实在是过于卖力,俞正杉自己听的都有些的嘴角微抽,赔笑都快撑不住,但苏氏附和连连,老太太也是含笑客气,做晚辈的当然还得撑着听。 俞菱心倒是没怎么在意苏舅母说的话,其实给人家中举的道喜,能说的场面话也无非就那些,苏舅母不过是略殷切了些,她此刻觉得更有意思的,其实是几个晚辈对坐之间的微妙神色。 简单地说,就是苏含薇基本上完全与母亲苏舅母坐在一起,满眼赞赏地看着俞正杉,虽然没有开口附和一个字,但那俏丽的面孔上微微含笑的神情,已经相当于一千次用力点头。 而俞芸心就跟自己亲娘苏氏的态度不太一样了,她其实是一个真心喜欢诗文的姑娘,纵然没有荀滢等小才女的才华,但跟没读过什么书的苏氏和苏舅母还是不一样的,听苏舅母夸到一半也受不了了。 苏茂坐在一群女眷之中,做场面的能力应该是最差的,他听苏舅母说了两三句之后就明显是忍受不了亲娘恭喜夸赞到几近谄媚的措辞,非常僵硬地转头望向了另外一侧。 所以很自然的,在苏舅母舌灿莲花地夸奖俞正杉的同时,俞芸心和苏茂两个都听不下去的人就对上了目光。 按着道理来说,要是这时候两个人能低声聊几句,又是表兄妹,又是都读过些书的人,才貌也相当,或者这就是那一点点小情思的开始。 然而,当俞芸心真的开口问了苏茂两句最近读书之事的时候,苏茂居然只回答了两个字:「尚可。」之后就索性低垂了目光,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陪同其实生不如死的样子。 俞芸心脸上那一瞬间的尴尬都要到了难堪的地步,勉强转脸的时候刚好看到俞菱心正望向她,俞芸心立刻黯然转脸,虽然脸上表情不算有什么剧烈的变化,但前世今生都见过太多风波起伏的俞菱心即时便明白了眼前的格局。 苏舅母这是要双管齐下? 按着苏家以前行事的风格,若是苏舅爷不曾丢官,其实苏含薇大概是要去选秀的,而且很可能甘愿做良媛良侍之类的侍奉天家。 只是苏舅爷丢官之后,苏含薇就算有心有才情姿色,也是不够资格,尤其是如今俞家的情势也在翻转,那么苏舅母为女儿打上俞正杉的主意倒是很正常。 但带着苏茂一趟趟的来是什么意思?真的要请教俞正杉,那不是应该苏舅爷直接与俞伯晟约时间,带着苏茂去青阳书院么,到家里来,分明还是要跟老太太和苏氏拉关系,说不得就是想着若俞正杉看不上苏含薇,那苏茂跟俞芸心联姻也不错。 可看眼前年轻人自己的反应,苏含薇大概是对俞正杉有点意思的,而苏茂则是并不赞成苏舅母的做法,年轻的眼睛里还是很有些自己的傲气。但俞芸心的这个神情,却像是对苏茂有了心思的。 照着这个格局来看,只怕将来这几位长辈都未必都能如愿啊…… 又说了一刻钟的话,下人终于过来禀报说家宴预备好了,于是众人一齐过去花厅用饭,这场有些过于热切的尴尬盛赞终于结束了,俞正杉和苏茂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苏氏和俞芸心还是在前头引着苏舅母等人先走,俞正杉去和苏茂说话,俞菱心则与霜枝等丫鬟一起,亲自扶着俞老太太过去。 出东篱居院子的时候,俞老太太看着前头说笑热闹的众人,又看了看身边孙女的神情,便低声问了一句:「菱丫头,你这还是觉得……不可靠?前几日听说,苏舅爷可能会起复,以后要跟着昌德伯府和沂阳侯府办事了。」 听到这个,俞菱心倒是不算太意外的,后宫里的格局、丽妃的态度、吴王与魏王的选妃,每一样都指向了朱家如今的策略,那就是做出一副低眉顺眼、步步退让的样子。尤其是这次秋闱之前,丽妃的哥哥安顺伯已经递了请求卸任的折子,与朱家特别亲近之人亦多有后退半步的姿态。此消彼长之间,齐佩的父亲昌德伯,以及文皇后的兄长沂阳侯都更进一步。 苏舅爷这个时候若不是跟着安顺伯一起彻底沉寂,那能依附的新上位者就只有齐家和文家了。当然,他要是两家都能搭上,那也算有本事。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笑了笑:「那是好事啊,走着看呗。」 俞老太太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但心里也有数了。 不过后头的家宴还是吃的比较轻松的,苏舅母能称赞的话已经说尽,吃饭时就消停了。而俞家上下为了俞正杉少年中举,还是真心高兴非常,喜气洋洋的。 而这顿热热闹闹的家宴吃完,外头的下人就来禀报,姑爷荀世子,亲自过来接大姑奶奶了。 俞正杉早已坐的不耐烦,简直比俞菱心的反应还大,几乎是跳起来:「我去迎姐夫!」 苏舅母立刻凑趣道:「哎呦呦,这果然是小夫妻新婚呀,真是一刻都分不得,这会子就赶过来接了!」 连俞伯晟都笑意更深地点了点头,感觉明云冀这位旧友也不算很坑,这个女婿还是很可以的嘛! v第07章[02.16] 而余人也跟着说笑之间,神色就又不太一样了,苏氏自然言语是附和着苏舅母,只是眼光到底有些闪烁,大约心里还是影着事。苏茂有些尴尬,好像苏舅母每一句殷切附和的言语落在他身上都似针刺他一下似的,越发坐的难受。 苏含薇与俞芸心则是自然地望向俞菱心,年轻姑娘们眼中心中,满满的都是艳羡,同时还混杂着微妙的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不见,这位大姐姐就跟之前又不太一样,与去年或者更早记忆中那个白皙温柔,善良软弱的俞家大姑娘越来越不同了。 此刻坐在俞老太太身边的俞菱心,身穿茜色交领团绣福纹云锦短襦,下头一条沉水缎莲色绣折枝芍药长裙,行动之间锦缎微微流辉,当真仿佛光逝水沉,所谓名绣名锦的贵重之处可见一斑。 而俞菱心如今的珠翠装饰也一改先前的清冷翠色,腰间佩了一条红珊瑚禁步,发髻间红宝石与耳边的珊瑚珠皆饱满娇艳,映衬得她原本就秀美的面容越发鲜妍明艳,不可方物。 这与先前那个大多数时候都一身雪青或浅绿、言语模糊的安静少女,哪里还是同一个人! 俞芸心又看了长姐两眼,便微微转了脸。苏含薇却是越看越仔细,只不过目光已经开始转向俞菱心身上的衣裳首饰,虽然动作还算矜持,眼神里隐含的羡慕却是越发炽热了。 而这时便听外头俞正杉已经说笑着迎了荀澈到堂前,俞菱心便起身迎了出去:「慎之。」 荀澈这时便加紧了两步上前,十分习惯地握了俞菱心的手,进门去给俞老太太和俞伯晟见礼:「老太太安好,岳父。」 今日的荀澈没有穿平素的天青长衫,而是穿了一身新做的金银线织就鹤羽团纹的侯世子公服,月白凝光锦的材质不如俞菱心身上的沉水缎那样绚丽,但是沉稳清贵上又要加了三分。 再加上荀澈原本就是相貌俊秀非常,与俞菱心这样携手并肩地再进花厅,众人几乎都觉得眼前乍然一亮。只不过俞老太太与俞伯晟是满心欢喜,苏家众人则是神色各异。但苏舅母这时也体现出多几分的识趣,众人简单见礼之后并没有在荀澈面前再多说什么姻亲热切的讨好言语,而是闭嘴微笑,端庄坐在一边。 俞正杉登时就对荀澈又添了三分佩服——姐夫太厉害了,什么都没说就静场了! 荀澈自己当然没在意的,连昌德伯也不放在他眼里,更何况不过是朱家齐家文家之间来回摇摆的苏家家眷,勉强看在俞家的面子上拱手示意,已经是极致了。 至于这是不是因为他如今在宣帝身边几个月来军国大事参议渐多,所以前世里倾覆山河、搅弄风云的气魄便渐渐不再遮掩,荀澈自己并没有留意。 俞菱心更是不曾注意,她只知道这家伙回到家里的样子,那真是跟前世的病弱与狠辣,今生看似的温文尔雅都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他们夫妻没有感觉,旁人却是有感觉的。俞老太太问候了几句荀家长辈安好,荀澈自己近日可好之后自然就该俞伯晟说几句话。 而俞伯晟就跟以前一样,在公务和读书之事上实在没什么可指教这位姑爷的,只能象征性的问一句:「近来公务上都还好罢?」 「还好。」荀澈微微欠身,含笑应了,「岳父可想过在工部再进一步吗?」 俞伯晟一怔:「啊?这个……」他竟不由背脊紧了紧,稍微调整了一下肩膀,忽然后悔今日没叫荀澈到书房去说话了。因为自家这位姑爷实在是在读书和仕途上过于出色了,作为一个实诚的老岳父,俞伯晟丝毫没有兴趣单独面对荀澈强行指点,所以每次见到也不过就是在吃茶期间象征性地随便问问罢了。 可是此刻荀澈这句话的意思,竟似乎像是有什么含义在当中,尤其是不知为什么,俞伯晟面对如此年轻的荀澈,居然有种隐约的谨慎,就像是跟文安侯或晏司马面对面一样。 荀澈又笑笑:「小婿只是随口一提,岳父倒也不必太过挂怀。刚才家母收到我家老太太的消息,说是想带着慧君去一趟翠峰别院,所以小婿就过来接慧君同行。改日再过来拜望祖母和岳父大人,届时岳父若是有什么想法,小婿再恭聆训诲。」 「啊……好。」俞伯晟看着荀澈的笑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不敢不敢」,然而随即又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不是自己的上峰,而是自己的女婿! 俞老太太则是听出了些不妥:「可是家里有事,叫你们急着过去?」 荀澈还是一脸云淡风轻:「应该没什么大事,原本翠峰别院那边传话是叫慧君过去说话,家母想着秋日天气好,就叫我一起过去。祖母放心罢。」 俞老太太点了点头,有明华月与荀澈都在的话,便是进宫也算不了大事,更何况见荀老太太呢。 俞菱心倒有几分好奇,只是无意当着苏氏苏舅母等人说什么,便又叮嘱了祖母、父亲和与俞正杉几句保重等等的话,便随着荀澈告辞。 到了马车上,也不必她问,荀澈就解释了:「可能是为了二房那几个的婚事,具体的我还没问太细,但最要紧的应该是晏司马的侄女要跟荀泽退婚。」 「这……其实也好罢?」前世里俞菱心回京的时候,连荀泽都只剩下牌位在荀家祠堂里了,那位生前受尽了荀老太太磋磨的晏氏女牌位比荀泽还早一年半,俞菱心更没见过了。所以听到这话,第一反应简直要抚掌称快,但再想想,就又觉得有些微妙的蹊跷,「但这个时候提出来是什么意思?你事先知道吗?」 荀澈摇摇头:「不知道。晏家的婚事是几年前就定下来的,原本应该是去年就办亲事,但年底的时候那姑娘的外祖父过世了,虽说外孙女不需要守孝,但晏家还是希望再等一年,所以婚期一直拖着。我没有插手,其实前世荀泽和晏氏关系还是不错的,我原本想着要是给二叔谋一个柳州的外放,荀泽可以留在京里,或者换一个地方补个督学里的差事。要是单独过,他们应该还行。」 v第08章[02.16] 「原本,那现在呢?」俞菱心一下就听出了这里头的重点,飞快推算了一下,「刚才老太太跟我说,苏舅爷以后可能会跟着齐家或者文家办事。昌德伯要是真的顶了朱家原本在户部的差事,齐佩这个吴王妃就真不是虚名了。难不成齐家人有意插手二叔的外放吗?」 荀澈伸手去搂俞菱心的腰,另一只手则去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举一反三,孺子可教。」 「呸。」俞菱心轻轻啐了他一下,「谁是孺子。」 「哈哈,对,你不是孺子,」荀澈埋头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又抬头笑道,「你是孺子将来的娘。」 「又浑说。」俞菱心也往他怀里靠了靠,身上有些酸,「先前小郗太医不是说么,妇人太早生育不好,还是再等等罢。」 「我也觉得不好。」荀澈一笑,深深看着俞菱心,「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你若很快就有了,多耽误。」 俞菱心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怕的是耽误什么,脸上不由一热:「荀世子,荀长史,你现在不是好些大事该操心吗?这满脑子都是什么啊!」 荀澈还想说什么,然而隔着马车的车窗看看路程,还是稍微收敛了几分,再次说回正经话题:「好,咱们先说外人的正事,昌德伯其人,才干其实还可以,行事也油滑。就是因为太过油滑,所以看着皇子之间形势不明,反而不太争竞出头。但如今齐佩马上就要成为正经的吴王妃了,齐家怕是要改换路线,搏一搏。再连回到翠峰山庄这边,一定会生事。前世里二叔后来就是补了工部的职任,如今齐家要是想帮他,也是要从工部下手。晏家与荀泽的婚事,原本是要跟咱们荀家联姻,现在么,意思就又不同了。」 俞菱心会意,随着齐家的出头,从以前的摇摆中立转变为主动参与朝局的风云变化,与支持秦王的长房必然没有重新修好的机会,那么一定会从二房下手。换句话说,荀家两房的翻脸,只怕近在眼前。 很快到了翠峰山庄,从进门开始就能感到几分气氛不同。原本荀家二房众人与荀老太太被送过来的时候,明华月是单独拨了四房人过来伺候,原先二房所有一应惯用的众人当时都留在了侯府,很是严审了一番,主要是有关当初荀老太太算计俞菱心的那件事,到底有何人知情,以及将松香的家人等也有单独的安排安置,以免将来翻出慈德堂起火之事有什么纰漏。 后来荀澈与俞菱心的婚事顺利完成,二房原先下人的盘查也都查完了,有几个确实是不曾涉事也老实本分的,就也送到了翠峰山庄仍旧伺候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 上一次俞菱心过来还是认亲的时候,印象里的翠峰山庄是十分本分的,上上下下都是规规矩矩,认真说起来其实是带了几分丧气。毕竟过来看着二房和老太太虽然也是很得到文安侯夫妇的信任了,可这总比不上在侯府办事来的有风光有前程。 但是这次翠峰山庄的上下简直是喜气洋洋,明明这秋闱放榜与荀泽荀澹都没什么关系,但翠峰山庄居然也披红挂彩,就好像家里有子弟中举了一样。 俞菱心不由看了一眼荀澈:「不是说荀泽的婚事有变故?这也……」 荀澈唇角微扬,全是讽刺:「荀滟没了之后,老太太的眼珠子就是齐佩了。如今齐佩选上了吴王妃,老太太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跟荀泽订婚的是晏司马的侄女,老太太本来就看不上,觉得身份不够贵重,如今荀泽多了一位王妃表妹,在老太太心里就更不一样了。我看要不是晏家先提出退婚,老太太也有可能提。」 俞菱心摇了摇头,真是不明白荀老太太的想法,就算她看不清秦王吴王之间对立的格局,以及荀家立场就罢了,荀滟的案子是跟朱家打官司的,荀老太太总该知道荀朱两家是有仇怨的吧,这样的亲事关系何等微妙?老太太不为齐佩操心就算了,还张灯结彩,一家子上下鸡犬升天的样子。 荀澈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又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换个位置想,要是老太太从一开始心里就觉得我们长房是仇人,荀滟就应该跟朱家勾搭在一起好好的,那如今的一切对她而言,也算‘拨乱反正’了。」 俞菱心不由哑然:「那倒是,荀滟虽然跟朱二公子勾搭在一处,但目的肯定不是嫁到朱家做庶出二公子的媳妇,而是意在皇子。要是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赞成荀滟的想法,如今齐佩就算是继承荀滟未竟之志了。」 二人说着就到了正堂,明华月和荀淙已经到了,今日文安侯并没有同行。而堂上余人跟上次认亲时的座位安排基本上差不多,甚至连每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差不多。 荀老太太坐在正中,面黑如铁的同时眼光锐利,精神矍铄,旁边昌德伯夫人与未来的吴王妃齐佩衣饰华贵,神情淡然,荀二老爷夫妇和荀湘稍微复杂一点,大概是对长房众人仍旧有些惯常的忌惮与畏惧,但眼光中还是能透出些即将鸡犬升天的兴奋。 而荀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上却有几分落寞,大概是并没有很想退婚。这件婚事其实定下好几年了,以前他和晏家姑娘也是见过几次的,还是有几分隐约的情分。 荀澹就十分奇怪了,行动之间居然还是有点僵硬的,看着像是又挨了打。上次见亲的时候他挨打倒是正常,毕竟荀老太太有关俞菱心的筹谋是被他主动告发的,荀老太太没将他直接打死就算留情了。 但这次见到荀澹,居然又是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看来二房最近的内部折腾也是不少。 一番简单的见礼,荀老太太等人也在打量荀澈与俞菱心,眼见二人衣饰如此华丽富贵,尤其是荀澈身上那件崭新的世子公服,纹样刺绣的金银绞丝流辉隐隐,落在荀老太太眼中就更是刺眼扎心,脸上黑气更重:「哼,今日过来还穿公服,世子是过来给老婆子一家摆谱的吗?」 荀澈微微颔首:「老太太说哪里话。孙儿这是刚从宫里出来,听说老太太有事,接了我媳妇就过来听您训诲,来不及换衣服而已。老太太不喜欢看孙儿这件世子公服么?皇上前几日赏的。」 俞菱心瞧着荀老太太气鼓鼓的样子,简直想再白一眼荀澈。她就想呢,昨日里荀澈还抱怨,宣帝新赏的这个料子太厚了,做成公服虽然好看,七月穿还是有点厚,然而今日居然巴巴就穿上了?原来是专门过来气荀老太太的。 她听说过,早在当年荀南衡还年少的时候,荀老太太就曾经提过晚些立世子,显得谦恭稳重,同时又没完没了的找事,其实就是想让自己养在身边的二儿子荀南安上位。但这纯属异想天开,别说宁仪县主十分长寿,就算宁仪县主没了,老侯爷也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 到后来宁仪县主没了,老侯爷也没了,荀老太太终于熬到老封君的地位了,文安侯荀南衡早就军功卓着,地位稳如泰山。然后荀老太太就开始惦记着荀澈的世子位,因为荀泽比荀澈还大一岁,所以荀澈小时候老太太也没少瞎闹腾。 v第09章[02.16] 可荀南衡还是比老侯爷强硬得多,虽然心里对亲娘不算完全绝情,处事手段却完全是军伍之人的作风,干脆利落地在荀澈十五岁时就给他请封,当时气得荀老太太连着好些日子都吃不下睡不好的。因而她老人家到现在还是很不喜欢看荀澈穿公服。 「哼。皇上看的起你,是你的福气,得惜福!别自己给自己的福气作没了!」荀老太太虽然脑子不清楚,但到底还是知道不能议论皇帝,只不过这后半句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明华月和荀澈荀淙等人几乎是一齐望向荀老太太,那眼光就跟看傻子差不多。 老太太,您还知道人是能作没自己的福气的吗? 然而下一刻,荀老太太接下来的话显然证明了,她应该还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老大媳妇,有关泽哥儿的婚事,实在不太妥当,晏司马的弟弟如今才不过四品,那姑娘怎么能配上泽哥儿,你明日就去跟晏家说退婚罢!」 明华月一怔:「还要再说一次?不是晏家已经找人来提了吗?」 荀老太太一拍方几:「他们那根本就不是来退婚,不过就就是拿乔要加聘礼罢了!还不是你们世子小爷那样豪阔地娶了金贵的媳妇回来,他们晏家就看着坐地起价,拿着退婚要挟罢了。也不瞧瞧泽哥儿的人才和前程,凭什么要更多?你赶紧去退了这个亲事,告诉他们,我们泽哥儿看不上他们家姑娘!不要了!原本的定礼赶紧退回来!」 明华月直接冷笑道:「老太太您想太多了,人家晏家就是要退婚的,没有想加聘礼的意思。就算真的加了,晏家也是要退婚的。人家悄悄递话过来不是跟咱们家谈条件,是在意两家的脸面,想安生退了,各寻良缘就是了。要是泽哥儿或者二弟二弟妹自己想去得罪晏司马,我也得拦一拦。」 「结亲不成,也未必就算是得罪。」昌德伯夫人这时又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母亲的意思是有些着急了。但这退婚之事,到底是伤名声的。按说晏家真要有心结亲,去年就应该成礼才是,偏偏晏姑娘说念着外祖父非要守那礼法上都没有的孝,又拖了一年。如今您的儿子是成亲了,泽哥儿可又耽误了一年。可见晏家根本就是没有诚意的,难不成现在还要再传出一个晏家退婚、瞧不上泽哥儿的名声么?您这个做伯娘的还不出头,也太不顾念隔房子侄了罢?」 明华月虽然不爱口舌争锋,却不是随便能叫人绕进去的,当即冷冷一笑:「晏家如今好说好散,怎么就会传出什么瞧不上泽哥儿的名声了?这话如今我可只听见了小姑子你口里说。将来外头要真传出来,我看也得追究追究,到底‘瞧不上’的这话是人家晏家说的,还是小姑子你说的,以及,这到底是什么心思!」 「舅母这话好重啊。」齐佩原本坐在母亲身边一直没有说话,就是眼光在俞菱心和荀澈身上转了好几回,随即又强行回到以前那种清高傲气的样子。然而忍不住就插了一句,「我母亲有什么心思?您这问的,是暗示什么吗?我母亲惦记着老太太的身体,惦记着表兄弟的婚事前程名声,您说这能是什么心思?说起来您一家子在侯府,倒将二房众人都撇到翠峰山庄,又是什么心思?」 「齐佩,」俞菱心登时心中火起,也接了一句,「你现在还不是吴王妃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齐佩登时又羞又恼,整张脸都热起来。 荀老太太和昌德伯夫人也微微变色,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俞菱心和齐佩。 俞菱心原本不是个喜欢与人争辩吵架的性子,也不爱高声说话,若不是真的动气着急,大多数时候是不愿意争执的。上一次她这样急起来,还是在荀澈打荀淙的时候。 而今日的情景虽然完全不同,俞菱心也是真的生气了的。明华月与昌德伯夫人姑嫂之间虽有些争论,毕竟是长辈在说话。齐佩这样突然插口进来,显然就是自恃有了未来吴王妃的身份,就不将明华月放在眼里。 其实齐佩若是瞧不起她,俞菱心反而不是很介意,她原就知道这个表姐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可现在这个嚣张之意问到明华月脸上,俞菱心那一股怒火直接就冲上了头,正面直视齐佩,明亮秀美的眸子里也全是锋锐之意:「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还不是吴王妃呢,说话之间就全不顾忌长幼尊卑了吗?我母亲与令堂说话,是姑嫂之间的话,急了缓了都是长辈之间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轮到你质问我母亲用心用意的?别说你现在还不是吴王妃,就算大婚过了你成了天家儿妇,最好也别忘了,这赐婚是怎么来的!选秀赐宴那天到底什么情形,谁没看见呢?」 齐佩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还想反驳,然而一提到选秀赐宴当天的事情,整张脸登时就白了,随即又迅速涨红起来,嘴唇抖了抖,却不知能说什么,眼泪一下就涌出来,最终居然拿帕子捂着脸就起身快步出去了。 昌德伯夫人虽然赐宴那天不在,但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闻言也是又羞又怒,可她并不是荀老太太,纵然有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没有直接黑白颠倒的能力,尤其是真要撕扯到宫宴上鸡飞猫跳起火落水这些混乱之事的源头,最主要的责任人还是文皇后。 再退一步,那就是明锦柔了。若是明锦柔没有选入,说不定这时候昌德伯夫人都直接到明家去质问,当时明锦柔为什么推开齐佩,而不是拉着她帮她灭火云云。但是明锦柔也入选了,而且是要作为皇长子的正妃,也就是齐佩将来的嫂子。 齐家就算现在想要出头,也没有出头到可以正面得罪皇后与秦王的程度,所以此刻的昌德伯夫人最终气的脸上又红又白,也只是顿足道:「嫂子和侄媳妇都是好利口啊,真是会戳人伤疤!这……这哪里还有一家子的心肠!」言罢也起身往外去追齐佩了。 这个场面下荀家二房众人和荀老太太都是目瞪口呆。他们当然知道在那场选秀赐宴上齐佩也落水了,但是一直以来在荀老太太和齐家人口中,都没有将此事当做怎样的一场羞辱。 一方面是因着赐宴的混乱里基本没有官女自身的责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齐佩是在十三名落水官女之中,唯一一个被直接赐婚为明媒正娶的王妃之人。 虽然在三位王妃之中,明锦柔和文若琼都是好好在岸上的,齐佩或许会有那么一点「因落水入选」的狼狈,但比上不足还是比下有余的。相对其他十二位出身同样很不错,有才有貌的官女,如今却只能以四品郡王良媛的身份入侍,齐佩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所以当俞菱心提到选秀宴的那一刻,荀老太太和二房其他人甚至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齐佩母女这样跑走了。 明华月与荀澈荀淙则是齐齐望向了俞菱心,意外之余也有那么一点点笑意。撇开婚前的种种相处不说,俞菱心正式嫁到文安侯府也有两个月了,朝夕相处之间,莫说明华月与荀淙,就算是晴雨轩、玉梨堂里服侍的下人,也没有人见过俞菱心这样冷脸发怒的样子。 尤其是荀澈,他看着俞菱心刚才说话时因为生气,双颊也有浅淡的一点点发红,他唇边的笑意就更深了,甚至有点想再逗逗她,看她更凶的样子。 明华月也扫了一眼荀澈,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果然现在满心就都是媳妇了,刚才齐佩那样无礼,这个臭小子也不知道出头,还是儿媳妇先急了替自己说话。 「老大媳妇,你们——」尴尬的几息之后,荀老太太才反应过来,「你们这是当着我老婆子的面欺负佩儿吗!」 v第10章[02.16] 明华月转身正面望向荀老太太:「我们孩子说什么了?齐佩现在还没大婚,的确还不是正式的吴王妃。赐宴那天我跟孩子都在宫里,当时的情景我们瞧见了,要不要给您再讲一回细节,讲讲齐佩是怎么一身火苗往锦柔身上扑,又怎么带着滚着摔倒到吴王殿下身上?这众目睽睽的几十个人看着,可不是我们捏造的。」 荀老太太虽然不知道那些细节,但是想想四十八个人进去,十三个人落水,过程里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既然真心疼爱齐佩,哪里愿意听齐佩的难堪事,立刻拉了脸:「说那些做什么!什么样的缘分不是缘分,以后佩儿就是正正经经的王妃了。那什么,还是说泽哥儿退婚的事!」 「老太太,晏司马最迟年后就要入阁了。」荀澈忽然插了一句,「您要是不明白什么叫入阁,我就给您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等到晏司马成了阁老,那位正正经经的吴王妃娘家人见到晏家人也得客客气气的。大盛一共就五位阁臣,可吴王后院至少有七位佳丽。您有这个闲心想着怎么跟人家结仇,不如还是操心一下齐佩将来是不是能善始善终罢。」 「这是什么话!」荀老太太再糊涂,这善始善终四个字还是明白的,尤其是荀滟还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年前,她一瞬间简直想要拍案而起,「你,你,你难道连你表妹也不放过吗!」 荀澈唇角微微扬起,面上的笑容彬彬有礼,却又冷淡得叫人发寒,荀二老爷夫妇以下的二房众人几乎都不由自主地背脊紧了紧,有关荀滟的旧事同时涌上心头,而望向荀澈的眼光里更多的还是畏惧。 「老太太,您这个‘也’字,用的真好。」荀澈一笑,字字清晰,「过去的事情,您若多放在心头,那孙儿便能放心看着您安养天年。若不然么,」 他顿一顿,目光缓缓移向荀二老爷夫妇,再到荀泽,荀湘,和神色镇定而恭敬的荀澹:「那就要请二叔一家子多想想,多劝劝。如今天气反常,夏凉冬暖的时候也有,谁知道哪一块云彩下雨,又有哪一块黄土埋人呢?」 荀二老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荀澈含笑环视过来的目光像一条温和的毒蛇,比他父亲还要可怕十倍。 荀南衡虽然带兵多年,会发怒,会强硬驳斥有些言语,但是荀南衡的一言一行里都充满了正面冲锋的阳刚正气。尤其身为亲兄弟,荀二老爷更知道自己大哥表面强硬之下,内心其实还是有几分温和柔软。只要好说好恳求,该有的低调姿态做足,大哥内心还是对老太太也好,对二房兄弟子侄有几分温情甚至隐约内疚的。 就算大哥要翻脸,最多就是什么分家、外放、以后不往来之类的事情。可是他甚至相信,就算分家,自己到手的银子也不会少。就算外放,外放的官职和地方也不会太差。 但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侄子就完全不同了。 以前他也知道荀澈的聪明机敏,处事果决,但是荀澈到底不太习武,平素言谈也是温文儒雅的,所以就算没有他父亲那种从心里的温情与容让,但一来有辈分的阻隔,而来他本人也没有什么杀伐之气,所以只不过是让二房一家子稍有些忌惮罢了。 可这一切从去年开始就变了,对二房众人而言,大概就是从荀滟想尽方法想要光明正大回京回家而不得的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感受到了荀澈的变化。 一次次的话里有话,再到后来惊变突生,不管是在侯府的对峙,还是在公堂上的撕扯,荀二老爷对荀澈的畏惧都是越来越深。 而眼前的这一刻,他更是本能地觉得,荀澈的眼光好像能杀人。并不是有如何的怒气与强硬透出来,而是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就那样温和含笑,缓缓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随时要死的人,或者是看着蝼蚁,好像下一刻他挥手之间,二房的众人就随时能变成一排牌位。 严格地讲,荀二老爷此刻的感觉其实是非常准确的。 他们在荀澈眼里,真的是在衡量到底谁要变成牌位,什么时候变。 所谓小人畏威不畏德,大概在荀家二老爷身上还是很实用的一句话,当他清楚地感受到这种接近生死的危险之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让他在余生无比庆幸的决定:「母亲,其实这件事吧,还是大嫂说的对,退婚就退婚吧!」 最终,这次翠峰山庄之行在荀老太太朝着荀二老爷又砸出一个茶盏的无力发泄之中,尴尬而难堪地结束了。 毫不意外的,无论一开始荀老太太传话叫明华月和俞菱心婆媳过来是想说什么,或者还带着什么其他的目的,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对话之中,都可以算是铩羽而归。 但回程的马车上,俞菱心却发现荀澈的神色并不似平时轻松,就算还是无耻而习惯地上车就伸手去揽她的腰,也没有如以往一样不老实地蹭来蹭去,而是稳稳地搂着她就罢了。 「慎之?」她想了想,便将原本想与他提的苏舅母以及俞家的那点事暂时按下,又稍稍回想了一下今日昌德伯夫人的言语,才主动问荀澈道,「你是在想齐家的态度?」 荀澈颔首:「安顺伯告老的事情也就是这一半月之内了,齐佩的父亲与沂阳侯都要上位,这里头必然有丽妃的动作。不然若真是按着先前皇后的意思,齐佩应该是要给秦王殿下做侧妃的。今后的形势,真是有意思的很了。」 俞菱心微微沉吟了一下,荀澈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静,但以她对他的了解,这样的平静底下,怕已经是有了杀机:「你的意思是,丽妃蛰伏过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会与皇后以及秦王殿下正面对上,到时候齐家就与我们彻底是对立的敌人了?」 「是的。其实从今日之事上就能看出来,」荀澈唇边满是冷峭之意,「表面上看,是为了晏家主动退婚争一口气,而齐佩出阁在即,过来探望外祖母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你不觉得,从齐佩母女出了正堂之后,老太太就没说出什么话来么?」 前世里俞菱心嫁到文安侯府的时候荀老太太早已中风卧床,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字词,而今生的见面也是非常有限,她虽然听过一些老太太以前无事生非或者强行生事的例子,但确实并不知道荀老太太到底口才如何。 而再按着荀澈这个说法,俞菱心顺着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昌德伯夫人是过来挑唆老太太,想要咱们与二房直接更加决裂?她应该知道,母亲是一定不会去找晏家说混账话的,所以挑唆了老太太有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最终其实能够达到的效果就是让长房二房更加对立而已。」 荀澈冷笑道:「可见丽妃到底是本性难移的,虽然有低头蛰伏之心,这蛰伏之期也不会太长。齐佩这还没正式嫁过去做吴王妃,齐家人就已经开始揣摩出丽妃与吴王的心思,开始给人做事了。」顿一顿,他又叹了一口气,同时牵起俞菱心的手轻轻摩挲,「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今生再背上那些恶名,我也知道父亲心里还是不希望家人之间生出那些变故,如今瞧着二叔的反应倒是似乎有些余地。只可惜齐家这门姑表亲,将来大约还是留不得的。」 v第11章[02.20] 俞菱心也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当断则断,你也不是神仙,哪里能处处皆全。若是二叔能冒出一丝清明往后退一步,二房多保全些也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荀澹,「对了,今日澹哥儿怎么又像是挨了打?」 荀澈不以为意:「他倒是个明白的。这些日子昌德伯夫人和齐佩没少到翠峰山庄走动,荀澹如今还在预备明年的春闱仍旧在家,消息自然是灵通的,给我传递消息的同时应当也是对老太太和二叔正面劝了几次,就又挨了一顿家法。其实他心里应该明白,老太太是劝不动的,不过是借着挨打告诉我,不管老太太和二叔甚至齐家有什么想法,他自己是不赞成的,只是实在拦不住罢了。」 俞菱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不由叹道:「这样说起来,澹哥儿也是不容易。他前世里原本定的是谁家的姑娘来着?」 荀澈想了想:「好像是京兆衙门一个主簿的女儿,姓聂的,大概跟聂尚书算是同乡,可能连同族远亲都算不上。」 「姓聂?」俞菱心忽然心念一动,「难道叫聂婧娘吗?」 荀澈一怔,前世里隔房堂兄弟没能成婚的妻子叫什么他怎么会留意,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是类似的音:「可能是。你认识?」 俞菱心想想只觉得很有意思:「若是的话,那我就真见过了。前世里齐珂的夫人,就是京兆衙门的书吏之女,姓聂,叫聂婧娘的。后来齐珂一路发达,对这位出身不高的原配不离不弃的,很是叫人称赞呢。」 「齐珂?」荀澈轻轻干咳了一声,「那是,清流才子,名声当然是要紧的。莫说将来飞黄腾达不忘发妻叫人称赞。先前名声全无、尚未中举的时候也讨人喜欢得紧。如今高中案首,岳父大人是不是也很赞叹了一回呀?」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笑,主动挽他手臂:「齐珂的父亲是我娘的远房堂兄,也是我爹以前的同窗好友。看见他中了自然是要夸的。」 「恩。说不定岳父心里还后悔了呢。」荀澈转了头,「如此佳婿,竟这样错过了。」 俞菱心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我的荀长史,您这是吃醋了吗?这干醋都吃到哪里去了。我又没觉得齐珂好,不过就是想起这件事,觉得咱们家跟齐家还真是有些缘分罢了。」 这句无比自然的「咱们家」到底让荀澈心里舒坦了,他低头在俞菱心额头上轻轻亲亲:「罢了,旁的有什么好计较,总之你喜欢我就是了。」 「我当然喜欢你。」俞菱心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也主动去亲荀澈的脸颊,「再说,我爹心里也是觉得你更有学问的!不信你问他去,我今日问了!」 荀澈不由失笑,看着眼前的妻子,满心都是说不出的甜蜜。俞菱心生来就是个温柔宽和的性子,前世那样多的波折与艰难,也没有磨损她原本的温柔美好。可她的柔善并不是一味的软弱,因为她是会护短的。 虽然在她自己的事情上,俞菱心很多时候都不太计较,但为着所爱的人,她还是会像一只小老虎一样跳起来。 就如同今日在翠峰山庄为了维护母亲明华月而正面斥责齐珂,他也能想到在俞家,俞菱心一定也会维护他、不许俞伯晟忘了他这个女婿的好。 「好。我知道了。」荀澈笑着将她又抱紧了些,眉宇间原本的思虑与凝重彻底抛开,年轻的俊秀面孔上满是轻松与舒畅。 如今的局势的确很复杂,三亲六故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仔细考量,前头道路的位置也的确还很多,文武百官的每一道奏本都必须慎重应对。 但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不仅仅是因为前世里已然经历过那样多的风波与斗争,更要紧的是有这样的她在身边,荀澈真是觉得脚下的路踏实极了。 而在这同一个时期,与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夫妇有同样心情的人,却几乎是凤毛麟角。尤其是秋闱放榜后,京城中对于齐珂俞正杉等等这些少年中举的才子们稍稍称赞议论了几日之后,众人所关注的重点就又重新回到了几位皇子的婚配之事上。 因为在那位小腿骨折而得以退出郡王良媛行列的事情发生之后,九月初,再次出现了两个上奏自请退选,表示无法侍奉天家而得到允准的例子。 一个是兵部堂官的女儿,忽然全身出疹子,连脸上都有,请了太医院前去会诊,说并不是天花,也不是水痘或者常见的荨麻疹,具体是什么一时之间居然并无结论,但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全身疹子确实过于惊人了,所以兵部堂官还没有来得及上本,丽妃和魏王就已经主动去跟宣帝表示了这个良媛可以不要。 当然最后的手续上,还是兵部堂官自己上了一本,表示这个情况有很大的隐患,就算一时之间治好了,也怕将来有复发的可能,那自己的女儿还是不要给天家皇子带来危险了,于是成功退选。 而另外一个就更特殊,是宣州来的官女,那个姑娘是在九月初一当日到庙里祈福的时候忽然疯了。据当时所看到的人说是全身抽搐,随即大哭大笑,而且力大无穷,身边的丫鬟婆子随从等人拉都拉不住,最后是合多人之力才强行制服按住。 带回家之后当然也请了太医会诊,毕竟这个装疯还是要比装病更容易些,尤其是已经有两个姑娘退出郡王良媛的行列之后,谁都能看出现在众人是想尽方法想要不做这个郡王的侍妾。 其实宣帝到这个时候也是烦躁非常,要是从一开始都表示不要皇子们负责落水的姑娘,他也不想赐婚这么多侍妾出来。但是旨意下都下了,这个时候再一一撤回,皇家颜面何存? 所以这次去会诊这个所谓疯掉的姑娘,太医院也是战战兢兢的,都说不清楚到底希望这姑娘是装疯还是真疯。要是装疯,那这姑娘满门的欺君之罪固然是难免的,可是宣帝就算治罪人家,难道皇家脸面就好看了吗?毕竟最初人家在宫里落水也不是自己愿意的,按着道理说不愿意侍奉天家是大罪,可是好好的高门小姐不愿意做比侧妃更低一等的侍妾,情理上还是让人同情和理解的。 不过让太医们后来松了一口气,这姑娘真疯了,因为那大哭大笑的虽然可以装,这力大无穷的部分真是很现实,去了四个太医,两个被打的眼圈乌青,回宫之后都还不用冰雹,就这乌青眼圈就足以让吴王痛快表示:这个姑娘还是不要了,没事没事。 v第12章[02.20] 而外间对于这两家的变故也是议论纷纷,认为这些就是自然发生的意外者也有,但更多人还是觉得这些家族是费尽了心思做出这些局面来,才能让自家姑娘平安退选,也算各出奇招了。 对此,后妃们也是看法不一,而文皇后那边则只剩下了难堪。 不管这些一件连一件的事故到底是人为算计还是天灾意外,一切都还是要归咎到那场失败的赐宴。每当人们感叹一次吴王与魏王的选妃波折,就要再感叹甚至嘲笑一番中宫的无能,才导致好好的选秀到了如今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文皇后大概唯一还能发泄几分情绪的地方,就是在秦王的婚事上了。 按着大盛的惯例,被赐婚的宗室女,或是赐婚给皇子或宗室的贵女,都会在大婚典仪之前数日请旨进宫,既是为赐婚谢恩,后妃甚至皇帝也会有添妆赏赐,主要是为了这些御赐的姻缘再次增光添彩。 所以在九月初五,距离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还有十日的时候,明锦柔便按着这样的旧例请旨进宫。因着她生母已故,祖母又年迈卧病,所以这次进宫就请了姑姑明华月和表嫂俞菱心陪伴。 这些自然也是要请旨的,但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中宫的批复倒是利落,表示以后都是亲戚,自然可以请文安侯夫人婆媳一同进宫。只不过既然大家都要多多亲近,而且未来的秦王妃与侧妃邓氏也沾着转折亲,大家就一起进宫罢。 这消息一传出,京城上下议论的焦点就立刻从「打赌吴王与魏王最后到底各自能留住几位良媛」,变成了「秦王府的后宅以后到底是谁的天下」。 因为历来所有进宫谢恩添妆的,都只有皇子的正妃,或者赐婚给其他公侯臣子的正妻而已。所谓一夫一妻,才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侧妃良媛,奉仪良娣,不管用多少尊贵好听、有品有级的封号尊称,在这联姻大事上也到底归回到妾庶身份。 皇后一道口谕,叫明锦柔进宫谢恩的时候也带上侧妃邓氏,那么不用猜也知道,另外一位给秦王的侧妃文若瑶肯定在九月初五当日也会「刚好」进宫给自己的亲姑姑文皇后请安。 那么这一次的谢恩添妆,就算是赏赐上分出薄厚轻重,文邓两位侧妃也都是在大婚之日前正式进宫得了皇后赏赐添妆的侧室,这样的脸面荣光,在众亲王郡王的后宅中,大概也是头一份了。 偏偏这样的事,明家既不能反对,也不能抱怨,因为皇后旨意里已经点明了,这是为了显出未来秦王妃的贤德与大度,所以才带着邓氏。至于文家姑娘作为皇后的侄女,不管哪一天进宫都是自己的事情,嫁妆里也必然有皇后的添彩,谁也不能说什么。 甚至还有些奉承中宫的人议论道,文若瑶身为皇后的嫡亲侄女,肯屈居于明锦柔之下,给秦王做侧妃,已经是皇后的大度与慈心了。若是这个时候明锦柔还计较什么添妆之时的嫡庶,就太小气了些。 这样的流言种种,自然也会传到荀家与明家人的耳中,明华月、明云冀皆是气愤不已,幸好明锦城这个时候已经身体完全恢复,埋头扎在羽林营里猛练苦训自己的武艺与腰力,并没有机会在亲爹眼前走动,才免了又被迁怒暴打一回。 明锦柔自己却十分淡然,在青虹轩里梳妆更衣时看着身边神色凝重的俞菱心只是一笑:「皇后这些手段,二表哥不是早就料到了?表嫂你不要这样担心,没事的。」 俞菱心微微舒一口气,从飞花手里接了珠钗,亲自给明锦柔插戴在鬓边,又给她抿了抿鬓发:「知道归知道,到了眼前还是生气。当初明明是皇后授意秦王殿下要与你们家联姻,如今赐婚下了又折腾。就算要制衡秦王殿下,这手段也太……」 明锦柔自己随手拿了一对碧玺耳坠给自己戴上,语气里仍旧是满不在乎:「中宫要是多一分的本事,怎么会任由长春宫嚣张了那么多年。文家人从上到下都是眼皮子浅的很,我早就看透了。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和秦王不过是合作罢了。这点子所谓的正妻面子谁爱在乎谁在乎,我可不放心上。如今皇后觉得给那两个侧妃添妆就是给她们长脸?哼。」 顿一顿,又摆手叫丫鬟们都退出去,又转身向俞菱心倒:「反正我也不是要跟秦王做真夫妻的,程姐姐已经给我挑好了四个女兵了,我也跟秦王说好了,他将来爱宠谁就宠谁,只要离我远远的就行。不管是仗着宠爱还是仗着子女仗着面子,谁敢惹我,我就往脸上打。只要不招惹我,随他们花好月圆子孙满堂去,我也不管。」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眼看明锦柔满面坦然而明朗,俞菱心简直是哭笑不得,恨铁不成钢地去戳她的额头,「什么宠爱啊子女啊,你这还没嫁呢,满口的一点忌讳也没有。你到底跟殿下是怎么说的,怎么这样话都说出来了?」 「后宅里还不就那点事。」明锦柔哎呦了一声,还是撇撇嘴,「有什么可避讳的。我不要跟他做夫妻,难不成还拦着不叫他去跟别人做夫妻。这些日子他是来过几回,但说来说去不就是跟我爹我哥说会好好待我什么的,谁稀罕啊。他自己说的对我没有旁的想法,既然没有,那就只要面子上的尊重就行了,私下他爱睡谁就睡谁……哎呦!」 说着又被掐了一下,俞菱心也是气的不知该说什么了:「真是越发没遮拦了是不是,什么话都说。其实大婚的旨意都下了,殿下也过来表明了诚意,你就不考虑再给他个机会么?」 「他还需要什么机会,合作的机会,成就大业的机会,我给他了呀。」明锦柔转了头,不想让俞菱心看见自己眼里那几分黯然,「他是跟我说了,那日的狠话也不是故意伤我,只是看我爹实在不愿意,怕伤了我们父女情分,所以他才想做这个恶人。可那又怎么样,他也没说喜欢我呀,那天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叫我别再生气,他以后会好好敬重我的正妻地位。」 说到这里,明锦柔再次沉了沉,年轻的声音里越发讽刺也越发落寞:「正妻地位,呵。天家子,世家女,这点子联姻都是命罢了。他说了,叫我放心,大婚那晚他不会去旁人那里的,他会将我的体面尊严时时放在心头。」 「锦柔……」俞菱心听的心里滋味十分复杂,既有几分酸楚不忍,同时也有几分迷惑不解。 有关秦王与明锦柔这些日子的几次相见,她当然也是听荀澈提了的,只不过怎么荀澈那边跟她说的话,跟明锦柔此刻的话,好像差不多,但是又好像不太一样呢? 这时明锦柔缓了缓,重又笑生双颊,望向俞菱心:「所以呀,既然我将来的夫君这么‘明理’,我也得大度些才是,不就是跟两位侧妃同时谢恩添妆么,这算的了什么。她们若是想要,皇后的赏赐我也能平分,连秦王我都能平分出去,更何况身外物呢!」 至此俞菱心越发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摇摇头,叹了口气,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下明锦柔的妆容打扮,给她整了整宫衣簪环,便陪着明锦柔出门去了。 外间明华月与兄长明云冀说了半日的话,脸色也是不太好看,但看见明锦柔自己满面明朗,心无挂碍的样子,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只能拍了拍俞菱心的手,示意她多陪陪明锦柔,也就一同启程进宫。 v第13章[02.20] 车马行至宫门换腰牌的时候,刚好邓家与文家的车马也到了,所有女眷都要下车检查,于是邓氏母女,沂阳侯夫人与文若瑶,以及明锦柔和明华月俞菱心等人,就在选秀赐宴之后,进入昭阳殿见驾谢恩之前,有了一次短暂的见面。 众人相对之间,礼节上竟有轻微的尴尬。若是大婚之后,所有人当中自然以明锦柔这个秦王正妃为高。但此刻婚礼还没举行,准秦王妃只是有了赐婚的旨意,还没有正式登记到宗景司的宗室名录之中,所以按常理来说,此刻众人相见还是按着世交往来之间的辈分见礼,更为常见。 大概,邓夫人和沂阳侯夫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二人飞快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先说什么。 然而明锦柔可完全没有按所谓「常理」出招的打算,场面既然静了一瞬,她便直接笑了:「两位侧妃都带着母亲来了,果然孝顺,很好。」 正在换腰牌文书的宫人们看似身份不高,然而宫里但凡有点品级职任的,谁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精,闻言立刻都低了头,手里利落干活的同时也都竖起了耳朵,心思更是飞转得跟风火轮一样:虽然秦王殿下府里的人少,将来的热闹程度怕是不会输给吴王魏王两位殿下啊! 文家母女和邓家母女那边脸上就僵了僵,明锦柔开口的语气分明就是已经拿着正妃的态度跟侧妃及家人说话,丝毫没有跟邓太太这位所谓的转折亲戚长辈,或沂阳侯夫人这位皇后嫂子的有丝毫客气尊敬的意思,短短几个字里看似称赞文氏邓氏,但那踩踏之意已经到拍到脸上了。 可邓家人也好,文家人也好,谁也不能否认十天之后自家女儿就要成为秦王侧妃的这个命运,此时若正面得罪明锦柔,谁知道这位出名性情飞扬的晋国公府四姑娘将来会怎么报复? 因而这眼前亏不吃也得吃,沂阳侯夫人倒是比邓太太更灵活些,含糊笑了一声就主动去与明华月寒暄,带过了这个场面。 邓紫芝论性子跟齐佩比较相似,尤其父亲是武将,傲气刚强之处犹胜齐佩,此刻看着文家母女将话题岔开去,也勉强忍了,但看看自己母亲邓太太也是忍气神色,再望向明锦柔时,那眼光里就已经像带着小刀子了。 很快腰牌文书都办理完毕,昭阳殿的女官与宫女也出来迎接了三家的女眷,这段极其简短、却又泾渭分明的对话便暂停了。 而前往昭阳殿的这一段路上,众人几乎都没有说话,主要是走在前面的明锦柔与明华月俞菱心婆媳都没有与主动与昭阳殿女官寒暄,后面的文氏与邓氏母女便不好太过殷切。 但在宫里,没有任何动作是没有含义的。没有话说也相当于有话说,没有表态就是一个态度。刚才在宫门处众人简单的几句话,已经明确地显出了未来的秦王妃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两位侧妃,而文家邓家的态度,同时也微妙地表示了出来。 最简单的概括,就是秦王殿下这一正两侧三位妃子,应该是从根本上就没有姐妹相称的打算,连表面上和睦亲热的作假功夫都无意摆出来,只怕是连大婚之日都等不到,就要开始争宠争锋了。 等到进了昭阳殿,众人向身穿凤袍,高居凤位的文皇后见礼落座之后,先前文家与邓家微妙的态度也更加清晰明朗了。 基本就是在文皇后象征性地问候了明锦柔、文若瑶与邓紫芝三人近日可好、备嫁之事可齐备的常规套话之后,沂阳侯夫人便极其自然地含笑接话,赞叹皇后的慈心与操劳,以及近日饮食起居可还安好等家常话,虽有君臣之间的恭敬,但也满了姑嫂之间的亲近。 文皇后笑意温和:「都好,尤其上次若瑶做的安神香包,那不轻不重的味道用着真是贴心。本宫原先还想说厚脸皮与若瑶多要几个,又想着这丫头定是备嫁忙着,也不好开口。」 文若瑶忙欠身道:「姑母实在是言重了,旁的事情再忙,也不能忘记了给姑母的香包。其实是我已做了九个,原想凑个整数给姑母,才没进到您跟前,还是我手慢的缘故,姑母莫怪。」 明锦柔唇角含笑,与俞菱心对望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邓氏母女。文家到底是占着与皇后的这个天然的姻亲优势,不管位分上是什么侧妃侍妾,到了皇后跟前一口一个姑母,也不能说她叫的不对。 若是如此,邓家岂能没有表示? 毕竟三人同日嫁到秦王府,明锦柔有正妃的名分,文若瑶有皇后的姻亲,邓紫芝若是什么其他的凭借也没有,那就是干等着落于人后了。 「你的孝心,本宫是知道的。」文皇后向着文若瑶微微一笑,随即也转向了余下的众人,「以后到了王府,还要恭谨奉上,温厚怜下,好好与大家和睦相处才是。」 文若瑶忙欠身应了,甚至还做出几分感动的样子:「姑母的教诲,若瑶一定时刻牢记在心,姑母,您放心吧。」 这个态度已经诚恳动情到有些浮夸了,俞菱心虽然心里忍不住连翻了三个白眼,面上倒还掌着不显出什么。明锦柔与明华月姑侄两人却都忍不住了,几乎是互相看看,就又一齐望向了邓家母女,那眼神就差直接问:所以,你们家呢?没什么表示? 邓家母女被看的越发尴尬,原本预备好要跟皇后说的奉承话险些卡在喉咙里,基本上都是强定了定神,才能再想怎么接话,好向皇后表一番忠心。 其实昭阳殿的态度到此时也是十分清楚了,四皇子赵王年纪还小,如今皇后只能先捧着秦王抗衡吴王与魏王,所以在这正妃的选择上,连皇后的亲侄女文若瑶都退后了一步,选了晋国公府的明锦柔。 但显然皇后对晋国公府的联结程度,也就是拿出这个秦王正妃的位置而已,要联结也要制衡,并不想要真的看见明家荀家与秦王亲密无间、毫无嫌隙,所以在册封明锦柔的同时也格外给两个侧妃施恩。 邓紫芝论姿色比文若瑶还略逊一分,更比不上明艳大方的明锦柔,所以在这个时候要想给自己的前程多铺路几分,奉承皇后简直是唯一的希望。 毕竟明氏女骄傲善妒,也算是在京中小有名气的,文安侯那样带兵二十年的猛将名臣,在自家河东狮明华月的威严之下据说订婚以来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而明家以往上辈的甚至庶出的姑娘们,大多出阁之后也是家宅清净,夫婿无妾,极少有「妻妾和谐」的。 v第14章[02.20] 所以对于邓紫芝甚至文若瑶而言,从知道自己要与明锦柔一同嫁到秦王府的那一刻起,基本上就已经放弃了与这位未来的正妃搞好关系的可能性,转而筹划着怎么讨好文皇后。 当然,这个局面正是文皇后所乐于看见的。 所以随后当邓太太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接话时机,开始颂扬文皇后的母仪天下,贤良淑德,又主动献上什么安神八宝如意之时,文皇后的和蔼微笑与温言关怀再配上邓氏母女的感激涕零,整个昭阳殿的气氛简直是融洽和谐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程度。 明锦柔就好像局外人一样坐在旁边,手里捧着茶盏,唇边噙着一丝极其真切的微笑,就那样看着邓家母女和文家母女如何围着皇后奉承,面上神色一丝波动也没有,更完全没有加入其中的意思。 一直到两盏茶喝完,眼看文家和邓家都已经快没有什么不重复的话能继续奉承了,文皇后才终于进了今日所谓的正题,叫女官拿了首饰与宫锦宫缎出来,赏赐给明锦柔和文邓二女添妆。 这赏赐一出手,明华月的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连俞菱心都有些掌不住了,文若瑶和邓紫芝却是欢欢喜喜的连声谢了恩。 每人一套首饰,一盒宫花,两匹青云锦,四匹芙蓉缎。明锦柔这个未来的秦王正妃唯一比两个侧妃多的,就是另外单加缂丝团扇一柄,香料两盒,另外锦缎的数量也加一倍。 可是那锦缎料子,又是一样的。换句话说,除了大婚的礼服和品级宫衣上头按着祖制到底能看出分别之外,这常服上的料子,人人手里都是一样的。 「谢皇后娘娘厚赐。」明锦柔行礼起身,面对文若瑶与邓紫芝投过来的得意神色,也没有放在心上,明丽面孔上依旧满了隐含讽刺的笑意,然而转身之时目光向外无意滑过,她到底还是僵了一瞬。 俞菱心一直看着明锦柔,此时一怔之下,本能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外转了头,同时外间的宫监已经长声禀报:「秦王殿下求见!」 昭阳殿内的众人皆是一怔,文若瑶与邓紫芝脸上皆浮起明显的喜色,甚至本能伸手按了按自己头上的发钗,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而文皇后则是眼中滑过一丝意外之色,随即便温和笑道:「这孩子,竟是这样等不得呢。」同时点了点头,命传秦王进殿。 一句等不得,文若瑶和邓紫芝脸上都有些微微发热,心里也砰砰乱跳。只有明锦柔,在那一瞬的微僵之后就转了脸,勉强维持着唇角上扬,却也算不上笑容了。 这时一身藏青刺金团纹公服的秦王已经大步进了昭阳殿,他身形本就高大,容貌又英俊过人,藏青公服华贵而沉毅,所以在一殿的锦绣珠翠环绕中,阳刚之气便极其明显。 眼看秦王到文皇后跟前躬身行礼之时,文若瑶在宫中已经见过好几次秦王,倒是还稍微镇定点,邓紫芝的俏丽脸孔上已经霞飞双颊。 明锦柔则是垂下目光,双手交叠,安静到了极致。 「毓辰,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免礼之后,皇后便温言问了一句,笑意里带了一点调侃的意思,「难不成,是怕她们受欺负么?」 「姑母……」文若瑶这时候也脸上飞红了,轻轻嗔了一声,微微侧头侧身,刚好将她最精致的侧脸对着秦王,将少女的娇羞与美丽尽皆展现。 秦王的确顺着这一声扫了一眼文若瑶,随即也看了一眼邓紫芝,然后就在两个姑娘芳心狂跳的同时开口回答:「禀娘娘,是父皇听说今日锦柔进宫谢恩,所以传锦柔到御园说话,有意赏赐添妆。臣是过来传口谕的。」 昭阳殿里静了一息,又静了一息。 随后文皇后才继续慈和笑道:「这样吗?今日皇上倒是有兴致,想给孩子们添妆啊。那倒也好,你们几个小丫头可是有福了。」 秦王再次躬身:「皇上只是传锦柔一人过去,臣以为这添妆之事是给臣妻的体面,妾侍入府自有天家份例,其实也不必如何陪送旁的。」 妾侍……入府…… 俞菱心差点一口气哽在咽喉,静了静才缓缓抬头去看文若瑶和邓紫芝的脸。原先各自俏脸的轻红淡霞,在这几息之间已经转成了又红又白,脸上的笑容倒是还撑着,就是眼睛里简直要哭出来,几乎是要僵住了。 文皇后微有不悦:「侧妃,哪里是妾侍。再者,便是皇上传旨,没有御前的中官吗?怎么你一个堂堂郡王自己过来了?」 秦王恭敬道:「自来圣贤家训,皆道妻妾分明。便如长春宫再如何有恩有宠,在娘娘面前也是妾侍。臣自幼承训,不敢混淆此礼。父皇刚才是命中官传旨,臣怕中官分说未明,若是文氏邓氏误听而僭越同行获罪,有损两家的体面。再者父皇此刻在东苑,略有些远,臣也不放心锦柔,故而请旨过来传谕,也好接她。」 话说到这个地步,皇后也不好再阻拦,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又笑道:「也好罢,你领着锦柔去吧。你原本就是个细心的孩子,以前待陆家姑娘比如今还仔细呢,也是她没福气。那如今你可要好好照顾锦柔啊。」 明锦柔脸上本来也没什么神色波动,除了第一眼看见秦王的时候稍微僵了一下之外,余下时候不论旁人脸上是兴奋还是落寞,是欢喜还是尴尬,她都始终平平静静的。 既没有因为秦王言语透出那几分亲近的意思而高兴,也没有再因着文皇后暗示秦王以前对陆氏女的体贴而沮丧,只是起身行礼的时候唇角一勾,讽刺依旧:「多谢殿下垂顾。」 v第15章[02.20] 同样一句话,落在不同的人耳中,立时便有了不同的意思。 皇后,以及文家人邓家人,听着就好像是向着自己扑面而来的讽刺,不管是讽刺皇后的费力挑拨白费力气,还是嘲笑文若瑶邓紫芝的搔首弄姿全然落空,归结到一处都是炫耀秦王关怀的同时,带出满满的轻蔑讥诮。 但落在秦王与俞菱心等人的眼中,这讥讽笑意却是更复杂的,既有公事公办、协同合作的淡漠,也有隐约几分向着她自己以前曾经一片痴心的自嘲。 可以说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明锦柔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此时是真心舒畅的,便是神色平静,看似一味谦恭守礼的秦王,眼中同样闪过了几分隐忍复杂的情绪。 不过众人心思再如何各异,随着秦王与明锦柔并肩离开昭阳殿,几息之后也再度重新缓和,吃茶之间说了些场面话,话题居然便引向了那位曾经有望成为秦王正妃,此刻已经嫁去常州平阳侯府的陆氏女。 文皇后自然是一番叹息,说着造化弄人,陆氏女原本如何温柔贤惠云云,文家邓家两边也连连顺着皇后的话题,将陆家一通称赞,充分显出了同仇敌忾的姿态。 明华月和俞菱心本是陪着明锦柔进宫的,此时越发没话可说,也没话想说,看着眼前几人说话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亦有慨叹。 当初陆家将女儿匆匆许配到常州,就是镇国将军府表明态度不想参与夺嫡,甚至也不想支持中宫,那个时期文家姐妹还住在晋国公府,话里话外对陆家不知有多少「不识抬举」之类的鄙夷。 如今世易时移,换成了自少与秦王相识,且行事风格高调强硬的明锦柔做秦王妃,曾经不识抬举的陆家姑娘此刻在文皇后口中倒成了温柔淑惠的第一贤良人了,说来说去的意思还不就是嫌明锦柔不够柔软、不好挤兑也不好拿捏。 而对明锦柔共同的不满,以及因为秦王刚才行动所带出的尴尬,虽然让皇后和文家邓家人都很不愉快,但同时也将众人无形之中推得更为亲近。 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朋友呢,也够热闹一阵子的。所以在明锦柔回到昭阳殿之前这小半个时辰,文家与邓家居然迅速地就热络亲近起来,若不是明华月和俞菱心知道这两位是即将同时嫁到秦王府做侧妃,光看说话简直觉得两位姑娘或许就要义结金兰了。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在皇后的支持下,文家与邓家人也并没有什么忌讳明华月婆媳在场的意思,反而很快就姐姐妹妹地称呼起来,甚至像是在通过明华月和俞菱心传递信息给明锦柔:虽然殿下这会儿好像给正妃脸面,但是我们有皇后娘娘支持啊!而且以前秦王对陆家姑娘更好呢! 俞菱心看着众人的神色就更想笑了,宣帝是这样一个厚道宽仁的性子,文皇后与丽妃斗了二十年,还在今年被长春宫逼到血溅昭阳殿,这文家和邓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会觉得皇后仍然有力能够完全拿捏住文韬武略的秦王? 不过再想想,倒也有几分明白。说到底,她是仗着前生经历,知道后来秦王会如何。而眼前众人所见的秦王,到目前为止仍旧忠孝恭顺,对皇后言听计从,恪守礼法。 除了曾经爆出过殴打侍读荀澈这件好像也不算太过残暴的恶行之外,倒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劣迹污点,看起来还是很像皇后身边言听计从的忠顺养子。即便是刚刚算是顶撞皇后,秦王的每一句话也都完全落在礼法之内,不过就是略微刻板了些。 所以文若瑶和邓紫芝此刻仍旧想要紧紧靠拢皇后,甚至彼此合作支持,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又或者说,大概是此时她们唯一能想到的。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秦王又亲自送了明锦柔回到昭阳殿,两人的神色居然与离开昭阳殿的时候并没什么明显的分别,仍旧是一个礼貌,一个淡漠,这倒让文皇后与文邓二女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时辰也差不多了,秦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给皇后行了礼便先退出了昭阳殿,明锦柔进殿之后连坐都没坐,直接欠身行礼,明华月等人立刻随之跟上,所有人一起向文皇后谢了恩,便先后出殿离宫。 俞菱心看着明锦柔的神色,心里很是惦记,只是在宫里当然不能说什么,就想着上了回程马车再细问。然而一到宫门,便见明锦城和荀澈居然已经都在车马处等候,俞菱心还没说话,明锦柔就先用手肘顶了顶俞菱心:「哎呦呦,那是谁来接了呀?」 俞菱心想瞪明锦柔一眼,但看着荀澈一身月白公服站在马车旁边,俊秀面孔上微微含笑,悠闲自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俞菱心还是完全无法自控地就笑生双颊,连假意瞪人的凶巴巴神情也做不出来。 「唉,是呀。这是来接谁呢?」明华月也酸溜溜地叹了一句,摇摇头,「养儿子有什么用啊。」 明锦柔赶紧绕过去去挽明华月另一侧的手:「说的就是,所以姑姑您养侄女吧,侄女孝敬您一辈子。」 「你呀,也是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明华月并不接这话。 俞菱心也顺着去挽婆婆:「那个,母亲,慎之应该是来迎您的。」 「迎我?」明华月探指点了点俞菱心的额头,「他要是迎我怎么不骑马来,瞧瞧多带来一辆车,那是等着谁的?」 「他……可能是怕挤着您。」俞菱心如今与明华月的亲近犹胜前世,将婆婆手臂又挽得紧了些,「母亲,要不还是我跟您一辆车罢?」 明华月失笑摇头,刚要再说,众人已经到了车马处,荀澈含笑上前:「慧君,过来,今日轮不到你与母亲同车。」 俞菱心微微一怔,下一刻就瞧见了马车旁边跟着的亲兵和随从,登时就松了手往荀澈那边过去,同时转脸向明华月笑道:「母亲,看来今日也有人来接您呢。」 v第16章[02.28] 明华月这时也看见了荀南衡的近卫侍立在侧,扫了一眼那低垂的马车帘子,心里骂了一句为老不尊,脸上却是淡淡的:「哎?今日这车马不太对啊,算了锦柔,我与你一起回去好了。」说着居然还真要拉着明锦柔去上明家的马车。 「咳咳。」两声低沉的干咳之后,英武严肃的文安侯略有些尴尬地跳下了车,「华月,不要耽搁孩子们说话,该回府了。」 明锦柔也笑着甩开明华月的手,跑去拉自己大哥:「行啦姑姑,您就跟姑父好好回去罢,一对一对的,多少恩爱不够显的,我还是跟我这个腰力不行的大哥孤零零回家就是。」 明锦城登时黑了脸,掐死明锦柔的心都有。 荀澈和俞菱心都差点没绷住,荀南衡与明华月则是齐齐诧异望过来:「锦城你的腰怎么了?」 「上次程姐姐说我哥腰不行,腰力不行,所以挨打之后恢复的慢。」明锦柔完全不去看明锦城黑如锅底一样的脸,清清楚楚地解释给荀家老小,「后来我还问过程姐姐的,她说我哥从小练功的时候腰功就没练好,所以现在就显出来了。」 「哦,那还好。」荀南衡点点头,略带同情,又想了想,「多练练,恩,多练练就好了。」随即转身看了一眼明华月,「时辰不早,回府罢。」 明华月显然比荀南衡更关切明锦城的腰,还是侧头将他上下打量了几回,原本就不算口才太好的明锦城此刻已经只想死一死,几乎是麻木地站在原地,心里闪过一百种与明锦柔同归于尽的方式。 「华月。」荀南衡越发有些局促,再次干咳一声,又叫了一声妻子。 全程就是含笑看热闹的荀澈这时不动声色地牵起俞菱心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俞菱心只顾着看着旁人偷笑,并没有留意,但与荀澈亲密习惯已久,就很自然地顺着他十指相扣,同时也靠近两步。 荀南衡对年轻人的大胆动作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但想想下一刻还是探手去牵明华月:「先回府罢。」 明华月转脸之间瞧见儿子和儿媳的笑意,脸上居然也生出几分不大好意思,只好去瞪一眼荀南衡,又嗔道:「哪有你这样做长辈的。」 万幸此时众人都在车马前,英武机智的文安侯立刻给自己找到了台阶:「咳咳,来,扶你上车。」 明华月又满是鄙夷地白他一眼,而这一眼让周围所有的晚辈都立刻微微转开了脸。 这时荀澈牵着俞菱心也转身去上自己的马车,同时伸手拍拍明锦城的肩头:「再忍忍,锦柔就快出阁了。」 眼看从老到小都恩爱无双的荀家夫妻们终于上车走了,明锦城低头看了一眼明锦柔,后者向他笑得十分爽朗:「我出阁之后也会常回娘家的,反正我也跟秦王做不成恩爱夫妻的。」 明锦城叹了口气:「冤孽。」 明锦柔不以为意:「其实我不在乎的,真的。」 明锦城平静地看着她:「我在乎。我说的是,你这个,冤孽。」 随后的数日,京城之中的热闹越发一桩连着一桩。 首先随着吴王与魏王府中良媛数目的逐渐减少,又有人上本提出,认为将正妃之外的所有入选之女一律册封为良媛,然后等待生子晋封为侧妃这个做法不太妥当。 这个法子看似公平,其实还是意在掩盖选秀赐宴之中的不妥带出的问题与混乱,再说白了就是中宫无能,殃及官女。 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寻常公卿之家,主妇邀请别家姑娘前来相看,结果发生意外致使众多官女落水,处理的方式一定是以赔偿众女为主,而不是羞辱众女。 虽然侍奉天家是臣子的本分,为皇子做侧妃也是这些选秀官女原本就可能面对的命运,但是以良媛入侍,等待生子才有机会成为侧妃,这个道路听上去更像是公侯之家里小妾甚至通房的道路,实在说不上太过光荣。 再说明白点的话,就是这道本章简直可以算作御史台的含蓄弹劾,控诉文皇后在选秀过程中出现纰漏混乱、致使官女们受惊受伤在先,而宣帝则后置处理不当,只为掩盖皇后无能而牺牲官女前程。 这道本章从御史台提出的当天晚上,昭阳殿里的文皇后就头痛心痛全身无力的旧病复发,半个太医院会诊了几天也没有结论,只能请文皇后好好静心调养。 宣帝在朝堂上则是难堪非常,这道谏言本章措辞虽然看似含蓄,实际上的意思比先前的首辅英国公提出有关他过于宠幸丽妃以致妻妾失和的意思更加严重。 毕竟无论妻妾如何失和,到底还都是后宫一家子的事情,通俗地说就是皇上自己的家务事。只不过是闹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长春宫生死未卜,昭阳殿血溅三步了,辅臣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劝一劝。 v第17章[02.28] 可眼前皇子婚配、官女遭殃的事情,牵涉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妻妾儿女,还有那些重臣甚至公卿之家的姑娘们,宣帝与文皇后就算是天下至尊的夫妻,也不能真的全然不顾生前身后的名声。 当然也有人是支持宣帝的,一方面质问御史台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提出这道本章,现在婚期逐步下定,尚务司开始造册了才提出这些议论。另一方面也是表示那个局面虽然不如人意,但毕竟已经造成,帝后如此处置,已然是仁心公平,为那些姑娘的名节考虑。 双方激烈争执了两日,一道奏本追着一道奏本,在廷议上争论不休,从吴王魏王的良媛册封问题一路溯本追源,吵回到为什么要用选秀的方式给皇子选妃,以及为什么忽然要给所有的皇子婚配,再回到是否应该议立太子,以及宣帝自己后宫的妻妾关系。 到了这个时候,内阁也要表示一下态度,虽然是十分惯常的和稀泥姿态,除了表示册封大批良媛虽然的确不妥,但皇上也有为难之处,阁臣老狐狸们仍旧站在中立之地以外,稍稍又提了一回有关议立太子,以及嫡庶之别。 其中隐含劝架的意思就是,反正侧妃和良媛都是妾庶,那愿意做侧妃的姑娘们其实也没有必要非要抱怨良媛的位分。但这次选秀一下子制造出这么多侧室入选,确实也是宣帝的如今嫡妻无能,这一点无可否认,可见嫡庶尊卑的秩序虽然重要,但这能力之事有时候跟地位也没关系。 前半段的意思倒是给宣帝略微解围,后半段赤裸裸的指责却让昭阳殿险些再传一次太医院会诊。 随后的转日,就在朝野上下犹自议论纷纷,京中待嫁的那些准王妃准侧妃良媛家里皆忙忙碌碌,昭阳殿中皇后一次又一次发昏,太医院上下皆战战兢兢待命侯传,不知道要不要再次连夜加班的时候,年过七旬的老晋国公与一直挂着闲职的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上朝奏本了。 奏本内容很直接,请求宣帝收回将明锦柔赐婚给秦王的这道圣旨。理由是文皇后当面羞辱明锦柔,抬举自家侄女文若瑶,现在大婚之礼尚未进行,文皇后就能这样不分嫡庶尊卑,让妾庶与正妻一同在宫中添妆,将来明锦柔成婚之后的正妻尊严也没有保障,求宣帝看在明家世代忠烈,开恩怜悯,放过明锦柔,不要这样践踏明氏女的脸面。 文安侯荀南衡也同时跟上一本,表示自家夫人和儿媳既在选秀赐宴当日见证了皇后如何应变无能,也在九月初五见证了明锦柔怎样在昭阳殿里颜面无光,虽对皇后仍旧有所敬重,却也忧虑以后天家子弟的家宅和睦。 宣帝当场就气得变了脸,明锦柔进宫那天他也给了添妆,当时刚好是秦王和荀澈都在跟前议论防务的事情,提到了明锦城近期的练兵,又随意提起了明锦柔入宫云云。但是宣帝不过随口添妆,也没有细问文皇后那边的女眷说话,想着不过就是个添光添彩的过场,还能出什么问题。 尤其后来秦王亲自领了明锦柔来,两人在他跟前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恪守礼节的样子,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宣帝当时还满脑子都是防务的事情,随意给了几件玉器做未来长媳的添妆彩头就罢了。 哪里想到就这样的事情,文皇后也能闹到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同时上本弹劾。当下立刻就叫人到后宫去斥责皇后,同时又好言安抚晋国公父子,保证明锦柔作为秦王妃的地位与尊严一定是无可动摇的。 毕竟在三个皇子当中,秦王的婚事已经是相对最为稳妥没变故的。吴王魏王那边现在骑虎难下,已经让宣帝这个当爹的愧对列祖列宗,秦王的婚事要是再生出什么大的变故,皇家的颜面真是一点也剩不下了。 于是在九月初十,经过朝堂上连日混战与各样争论,晋国公府为在大婚在即的明锦柔举办了笄礼。首辅英国公之妻楼夫人为主宾,端仪县主程雁翎为赞者,宣帝亲选了十六件礼物赏赐添彩,昭宁大长公主亲自到场观礼,其余诸王府宗亲,公侯重臣的宾客与贺礼便如流水一样,可以说明锦柔的这场及笄礼的盛大隆重,力压京中所有平辈贵女,便是王亲宗女,也有所不及。 相对而言,同样要在九月十五与明锦柔一同嫁到秦王府的文若瑶与邓紫芝,及笄礼就要简单百倍了。邓家还好些,毕竟进宫添妆什么的是奉旨而行,虽然也有点不大妥当,但也还有推卸的余地,所以不过是多了几分谨慎小心,在对明家越发强烈的艳羡与嫉恨之中邀请了昌德伯夫人为主宾,齐佩为赞者,简单地在一场家宴之中给邓紫芝完成了笄礼。 但文家就很不愉快了,文皇后本来就因为吴王魏王良媛之事的争议在宣帝跟前再次抬不起头,到了明家和荀家同时递上奏本为明锦柔出头的那一刻,昭阳殿仿佛就遭遇晴天霹雳一样。 先前半真半假的卧病一下就成了比真金还真的病倒,文皇后在听着宣帝的口谕斥责过程中几乎全程都在发抖,哭都哭不出来。 一方面是本能感觉宫中又要变天,另一方面也是完全不明白,她不就是叫了两个侧妃进宫说话赏点东西吗,这样的事情前朝也不是没有,哪一个正妃不是悄悄忍了就完了,谁家敢当廷要求皇上收回赐婚的? 而且明家荀家这样翻脸,难道不知道昭阳殿和秦王是一体的吗?她这个中宫皇后倒了,秦王一定会恨死明锦柔的,明家难道要面子就不顾女儿的日子么?再者,昭阳殿倒了,长春宫必然得意,丽妃和吴王魏王上位,明家荀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总之这些念头在文皇后脑子里纷纷乱乱缠成了一团,以至于她在听到宣帝后来追加口谕,要昭阳殿暂停中宫表章,另外再将文若瑶从秦王侧妃降为良媛的时候,都有些没能即刻想明白,就在阵阵的眩晕之中被宫女们扶着去给注定要加班的太医们会诊去了。 可文家人是对这一道一道的旨意听明白了,文若琼本来就弱,对于即将成为魏王妃也没有什么欢喜,在那次选秀宴上受到惊吓之后就一直养着,到九月刚好些就又听到文皇后被一再斥责,心里更害怕起来,不知自己这个魏王妃到底将来前路如何。 而文若瑶则是在听说自己还没嫁就被贬了位分之后连着埋头大哭了三天,才渐渐消停下来。文家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给两个女儿备嫁的喜气,要不是礼部和宗景司催促,连这个婚前必须举办的笄礼都懒得办了,但礼法上的大事到底是有规矩的,文家拖到了九月十二,还是简简单单给文若瑶办了。 而这个时候,明家那边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因为明锦柔的母亲已故,所以这些准备功夫少不得明华月与俞菱心过去帮忙。 前后十几日里,每天都在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之间来回奔波操持,明华月自幼习武的,身体底子要好的多,倒是还能撑着。 而俞菱心还是要相对弱一些,尤其帮着明锦柔预备大婚事宜的过程中还要兼顾文安侯府自己的内务,甚至翠峰山庄荀老太太那边时不时还找点小麻烦出来,俞菱心便是再能干,也不免有疲惫的时候。 尤其是她本就是月中的信期,到了九月十三这日就提前来了,一下子腹痛如绞,满额虚汗,本想撑着吩咐完几件着急的事情再回去晴雨轩休息,结果刚走出玉梨堂的那一刻居然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慧君,慧君?」 迷迷糊糊之间,俞菱心好像听见了荀澈的声音,而下一刻,腹部的绞痛再次袭来,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往侧面转头一望,登时就一惊。 v第18章[02.28] 荀澈坐在榻边,另一侧是明华月、荀滢、明锦柔、程雁翎各自拿了绣墩坐着,甚至连荀淙和明锦城也站在门口。这满满当当一屋子都是人,俞菱心不由脱口而出:「慎之,出什么事了?——哎……」她想坐起来,然而一动之间,肚子就更疼了。 「慢着些!」荀澈满面心疼,忙上前与甘露一起扶着俞菱心坐起来,这时明华月已经向外问道:「药呢?好了没有?」 「是!」白果应声便端了药碗进门,交给荀澈。 俞菱心这时坐起来更觉得难受,双腿之间也是黏黏的,同时也想起来了自己是在玉梨堂门外晕倒,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母亲,滢儿,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荀澈亲自抿了抿那药,觉得温热程度刚好,便又拿给俞菱心:「先喝了罢,这是小郗太医开的镇痛方子。」 明华月等人看着俞菱心将药一饮而尽,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你刚才在玉梨堂里坐着脸色就发白,出门就栽倒了,简直将我们吓死了。幸好今日小郗太医过来,不然估计要锦城飞马去请他。哎,你这孩子也不算日子吗?身边的人也不算着?」 白果和甘露赶紧低了头,并不敢辩解什么。 俞菱心连忙摆手道:「母亲不要怪她们——」温热的汤药虽然入腹,然而腰间的酸疼与小腹的疼痛还是没那么快消除,她咬牙忍了忍,眼光又不由往门口荀淙和明锦城方向扫了一眼,才很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原不是这时候……今日早上才忽然……」 荀澈瞧着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便接口道:「母亲和妹妹们先回去罢,还是先顾着锦柔大婚的预备要紧,我自照顾慧君便是了。」言罢又向明锦城示意:「锦城,你去跟柴广义说一声,要紧的事情送到这边来就是了,我今日不出去了。」 「也好。」明华月颔首起身,「让慧君好好歇着罢,别再劳动了。」 荀滢等人也都起身跟着明华月出去,望向俞菱心的眼光里担忧之色各不相同,荀滢是又带着关切又带着决心:「嫂子你好好休息,家里的事情我可以帮忙的!」 明锦柔则是更多歉疚:「慧君姐姐,都是为了我,叫你受累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程雁翎眼里也有几分同情和叹息:「姑娘家也需要锻炼身体,等你好了,我带你和滢儿去骑马。」 连荀淙跟明锦城离去前都是一脸严肃:「二哥二嫂多休息,我会帮着表哥的。」 俞菱心简直是哭笑不得,感受到家人满满的温暖与爱意之外,也很有些不好意思,待到房里没人才跟荀澈小声嘟囔了一句:「慎之,我就是……就是信期里难受而已,他们怎么郑重得像我怀孕了似的……」 荀澈唇角不由一勾,但拿帕子给她按了按额上的汗,温柔的目光里更多还是心疼:「你为了锦柔的事情日夜挂怀,又在国公府和家里的事情上这样用心,亲姐妹、亲母女也不过如此。家里人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然心疼你。刚才你昏倒在玉梨堂外,滢儿吓得脸都白了,母亲也是紧张至极,锦柔更是拉着县主一路飞跑过来的,后来听小郗太医说你就是劳神过度,加上血虚,没有大碍,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俞菱心后腰实在酸得难受,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勉强笑笑,望向荀澈:「那你呢?吓着了没有?」 荀澈深深叹了一口气,又伸手去抚了抚俞菱心的脸,眼光里满满的心疼与内疚:「都是我不好,叫你这样劳累。小郗说,你原本底子就有点虚,这些日子以来又走心劳神太过严重,越发气血不足,才会在月事时痛的这样厉害。慧君……」 俞菱心按着他的手背,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没事。不过就是这一阵子罢了,锦柔出阁到底是大事,我知道在你和母亲心里,她与滢儿是完全一样的,更何况如今嫁到秦王府,谨慎仔细还是要的。」正说着话,她又感觉身下一股热流,腹部也又是一阵疼痛,脸上登时白了,叫了一声甘露。 「慧君?」荀澈越发着急,直接起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往净房里过去,又叫丫鬟给俞菱心预备清洁的热水和干净的棉巾预备更换。 俞菱心虽然难受,脸上却更不好意思:「慎之,别弄到你身上……还是让丫鬟们扶我就是……」 荀澈摇摇头,完全不在意,先将她在净房里安置好了,看着丫鬟们服侍她清洗更衣,随即才出去叫白果再拿红糖姜汤进来。 待俞菱心这边换洗完了,荀澈又过去将她抱回床上,喂了一盏红糖姜汤,看着俞菱心脸色再度和缓了些,他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俞菱心这时才看见荀澈的袍子侧面果然沾污了一点,大概就是几次来回抱她弄到的,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慎之,你衣裳果然弄脏了,你还是换了衣服出去办事就好,我自己休息半日就是了,今晚你也到书房里歇着罢。」 荀澈低头看了看,却没什么忌讳神色,只是起身另外拿了一件常服换了,就又重新坐回她身边,而且是与她同一个方向坐着,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搂着,侧头亲了亲俞菱心的额角:「这两天我哪里也不去,就陪你休息,好不好?」 不知是小郗太医的药终于发挥了作用,还是荀澈的怀抱太过舒服,这时候俞菱心的身上终于难受减轻了几分,倚在荀澈臂弯之中又想这样一直娇娇的撒赖,又有些挂心:「殿下大婚,你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么?再者我身上这样,还是不太方便……」 荀澈将她搂的更紧些,又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小腹:「外头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我叫锦城晚些将最要紧的拿过来就是。你既然这样难受,我怎么不能守着你。」 「可我这是……」俞菱心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已经成婚一段日子,夫妻之间亲密无间,但这月事到底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不洁的。 v第19章[02.28] 荀澈又轻轻去亲她的脸颊:「不就是信期么。前世里我卧病榻上,死生挣扎,动辄发汗吐血,甚至失禁的时候都有,你从来也不曾嫌弃我半分,如今我在你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忌讳闪避,那我还是人么。」 俞菱心不由抿嘴笑了:「你是我眼里,最好最好的人。」 荀澈顺了顺她的背:「来,我陪你躺下睡一会儿,晚间再吃一副药,大约就没那么难受了。」 俞菱心点了点头,顺从地将完全靠进荀澈的怀里,满心皆是像甘泉一样滋润的幸福。 他真的是,很好呀。 带着这一点点的小甜蜜,以及两盏浓浓的镇痛安神汤,俞菱心终于在连日的疲惫劳累之后安稳地睡着了。连晚间也不过就是起来吃了一点红枣粥,随后又吃了药休息。 到了转日九月十四,俞菱心早晨起身就觉得身体舒爽了不少,小腹虽然还有些坠痛,腰肢却不太酸了,刚好荀澈到书房出处理几件紧急的公务,俞菱心便在早膳之后想过去玉梨堂问问情况。 谁知刚到院子里,就见荀滢亲自带着明华月身边的大丫鬟碧树过来送燕窝:「嫂子,母亲叫你好好休息呢。昭宁大长公主送了四个女官和四个嬷嬷过来帮忙打下手,锦柔婚事最后这点预备,你一丝也不要操心。这燕窝是父亲今天吩咐的,叫我一定看着你吃完,父亲说了,军令如山,嫂子一定得遵命。」 俞菱心不由失笑:「我刚吃过饭了。」 荀滢却很坚持:「那先在小厨房里温着也行,我先陪嫂子说说话歇一会儿,等过一会儿有胃口了再吃。总之爹娘说了,我今日的任务就是看着嫂子好好休息,将燕窝吃了,一点不要操心。」 俞菱心失笑的同时,鼻子都有些微微发酸,但下一刻,荀滢已经过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要是嫂子不想即刻回房,我今日陪嫂子在院子里走走也成,不过等下嫂子吃了燕窝就得休息,不能劳神,要不然不只爹娘不放心,锦柔也得埋怨我呢。」 俞菱心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我今日便听滢儿的,一定不叫你落埋怨。」 荀滢笑得甜美:「我就知道嫂子疼我。」 俞菱心只觉越发感动,将心头涌动着说不出的又酸又甜按了又按,才能让自己眼眶不要发热。她的确很疼这几个妹妹,而妹妹们也是这样疼爱她的。这才是家人应该有的样子吧? 经过了这再一天的休息,随后便是九月十五,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之日。 迎亲队伍自京北秦王府发出,三百甲士开道,披红挂彩,秦王一身大红刺金新郎装扮,骑高头白马,居中而行。 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以秦王旧日侍读身份,骑马随行,谦王世子、礼国公世子、忠武将军等皆随同迎亲。一路之上的旌旗礼乐,伞盖仪仗,皆是极尽煊赫荣华,虽然依旧按着郡王规格,但已经是到了大盛开国以来郡王规格的极致。 纵然一切的纹样都不敢超出半分半毫,那所有能金粉描绘,添彩添光的地方都不遗余力地添增渲染。 尤其因着先前仁舜太子朱伞的事情,秦王特地请旨,要求宗景司与礼部的人在筹备的全部过程核验仪制,哪怕一个酒杯一个碗也必须有两个以上的人画押。基本上那态度就是一旦出现任何仪制问题,就要宗景司、尚务司和礼部从上到下一起陪葬。 先前尚务司已经折了一个副司正,库房看守、书吏主簿等人在后续追查仁舜朱伞之事时又陆续牵连了近百人,丢了性命的就有四个,杖责流放的还有数十。所以到得秦王此番大婚典仪,莫说宣帝还有因为要安抚明家等勋贵重臣的格外施恩与叮嘱,就算是没有,尚务司和宗景司也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往低处说,哪一个看管库房的、运送物料的也不敢为了银子真的再将自己的脑袋甚至全家性命都押在这仪仗之物上。 而往高处说,礼部、宗景司和尚务司上层的那些人也看明白了,秦王殿下看似老实忠顺,皇后也是确实不太精明,但是长春宫算计折腾了几回到如今,最终皇后卧病、丽妃势弱、秦王殿下虽然受了几回明面上的禁足、斥责、罚俸甚至内廷家法杖责,可到底从地位甚至圣心上是没有动摇根本的。 尤其经过了这场混乱的选秀赐宴,不知不觉间,原本出身最低的秦王更是定下了出身最高的王妃,更因为皇后的处事不当而得到宣帝的怜惜与添彩,可以说这天旭朝间的风向也真是难掌握得很了。 带着这种种思虑,秦王府内外的打点安排以及迎亲大礼,便得到了所有人的通力合作,样样皆妥帖稳当,且又荣耀风光。 至于晋国公府这边为明锦柔送嫁的预备,原本明华月和俞菱心已经帮着打点得差不多了。到了九月十三俞菱心忽然病倒,昭宁大长公主立刻打发了人来接手,英国公夫人也过来帮忙,也是处置得滴水不漏。 且昭宁大长公主府和英国公府的车马人员出出入入之间,就张灯结彩的晋国公府显得更加热闹煊赫。 相比之下,应当同样在九月十五这日送女儿出阁的沂阳侯府文家和昭远将军府邓家就要安静太多太多了。尤其非常尴尬的是,文家的宅子与邓家的府邸距离晋国公府的位置都不太远,所以在明家的风光与喧闹对比之下,文家和邓家简直是一片死气沉沉。 因为秦王在宣帝下旨斥责文皇后,命其静养的当日又去面君密奏了一回。具体当日说的什么,除了宣帝与秦王父子,以及当时随侍在御书房的中书长史荀澈之外并无人可以得知。 v第20章[02.28] 但带来的后果,就是在九月十四的下午,御前中官领着尚务司和宗景司的人先后到了沂阳侯府和招远将军府,提醒文家人与邓家人,九月十五的大婚是秦王与秦王正妃的大婚。 两位侧妃入府只是纳侧入侍,不算正式婚嫁,两家娘家可以张灯结彩,但不许悬挂大红,王府会有八千两银子作为彩礼,两家侧妃陪嫁请不要超过这个数目。 秦王与王妃大婚的吉时在下午,典仪过程中若是侧妃的父母想要观礼,秦王与王妃还是开恩允准。但纳入侧妃的时间在黄昏之后,没有礼乐开道,没有秦王亲迎,没有拜祭天地,到时候会有王府长史带着吉轿过来领人。 因这日子与王妃大婚相同,所以也不单独设宴了,但王爷仁厚,也顾念侧妃体面,所以将来会为两位侧妃单独再设宴补上,三朝回门与对月之礼也允许侧妃回家省亲全礼,如此种种,请两位侧妃家人谨记。 文若瑶那边因为被降为良媛,又知道皇后在宫中的卧病几乎弄假成真,对这明面上的荣光早已不在乎,满腔的志气都转化为想要等到进府之后争宠抓紧秦王的心思,倒是还算平静地接了旨意。 邓家那边却是尴尬不已,因为几日前皇后受责的时候邓家所收到的波及并不严重,邓紫芝的侧妃位分也没有被影响,邓太太心里甚至还有几分窃喜。因为看着秦王虽然在宫里一脸重视礼仪的样子,但明锦柔却冷淡淡的全然没有讨好秦王的态度。 当时她就想了,这样的秦王妃空有个好容貌好出身有什么用,什么男人不是得哄着顺着才能抓紧的?甚至等到明家当廷表示退婚,半是胁迫着宣帝进行安抚之后,邓太太就更觉得秦王一定从心里不会喜欢明锦柔的。 毕竟丽妃尚在、丽妃的两个儿子也在,如今明家弹劾了文皇后,得意的会是丽妃,秦王的前程肯定要受影响。那么明锦柔若是不受宠,文若瑶又贬了位分,以后秦王府的天下,岂不就是自家女儿的! 只可惜这美梦还没做到一半,就叫宫中这道敲打警告的旨意泼了满脸凉水,转日再听着不远处晋国公府里的热闹喧天,邓太太看着一身粉色嫁衣的女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然而这些侧妃和侧妃娘家的心思起伏,其实并没有在明家人和荀家人心中考虑太多。一直到了迎亲队伍到达晋国公府前的小半个时辰,已经更衣梳妆完毕的明锦柔闺房中还是充满了微妙的……悲壮气氛。 俞菱心其实很不想用这个词,她已经反复问过了几次荀澈,荀澈那边给她斩钉截铁的答案是,秦王已经跟明锦柔表明过心意好几次了。 然而她怎么看眼前满身锦绣珠翠,妆容明艳的明锦柔,都在新娘子身上看不出一丝的娇羞与喜气,甚至也没有几分期待,反而满了英武刚烈的决绝,好像身上穿的不是大红鸾袍而是铠甲,一上花轿就上战场了似的。 尤其是新房里的明华月、程雁翎、还有楼家的两位姑奶奶,人人都是平静严肃的,虽然也说了出阁之后要好好过日子云云,但那眼光分明是觉得明锦柔嫁到秦王府就是进了虎狼之地,所以娘家人送行之余也表示了强烈的支持,大概那态度就是:锦柔你放心去吧,秦王和侧妃们要是对不起你,我们随时支持你踏平秦王府! 俞菱心想来想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大概就是秦王实在是不会说话,所以不知道他跟明锦柔到底说了什么,自己觉得是表明心思了,结果明锦柔、明云冀和明家其他的亲戚都觉得这还是一场充满了阴谋与危险的政治联姻。 虽然也不能说这个联姻里没有政治目的,但是……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啊? 不过这个问题俞菱心已经私下问过明锦柔两回了,也没问出什么来,说多了这丫头又心里难受,俞菱心也只得暂时按下不提。此刻又坐了坐,就到了吉时,外头的鞭炮声和礼乐声一齐响起。 明华月为明锦柔加了盖头,便与所有的亲友女眷一齐退了出来,俞菱心也继续带着疑惑随着婆婆到前堂去看热闹了。 拦门作诗比武的流程略走了走,荀澈作为秦王的侍读与楼家的公子对了两句诗,秦王又亲自下场与明锦城过了几招,就热热闹闹地进了门,倒也满堂欢笑。随后秦王便亲自到青虹轩去拿红绸引了明锦柔出门,再到正堂拜别祖辈与父母。 按着皇子与宗亲娶亲的惯例,迎亲拜别父母的这一关只是欠身行礼,毕竟秦王是皇子,卑不动尊,明家长辈不给秦王行礼就已经算是结亲的关系了。 但是当秦王亲自引着明锦柔到得中堂的时候,秦王示意了身边的护卫寒照,寒照与另一个随从居然拿了锦垫上前,秦王伸手去牵了明锦柔的手:「锦柔,我们拜别长辈罢。」 观礼的宾朋们简直是微微倒吸凉气,这并不算逾越礼制,毕竟礼部和宗景司历来也没有定规说皇子不能跪拜岳父和妻子的长辈,或者说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引起过争议和讨论,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皇子想过要给太庙宗祠、皇帝皇后之外的人下跪行礼。 红锦遮面,并没有人看到明锦柔的神色此刻到底如何,但秦王握着她的手,却能感觉到明锦柔的手僵了一下,肩头也是微微一震,而秦王这时已然屈膝了,明锦柔就顺着他的手一起跪拜下去。 不管对秦王有多少不喜与不满,秦王以皇子之尊行此大礼,明云冀还是有些惶恐,连老晋国公目光中亦有震惊之色。 而秦王下跪三拜之后,言语亦是十分果断坚决:「锦柔今日起便是我妻,国公爷与世子便是我的长辈。祖父与岳父既然将锦柔托付许嫁,我自当待她尊重爱护,还请长辈放心。」 言罢再次欠身,明云冀便亲自上前去扶秦王,原本因着嫁出爱女的感伤与向着秦王的复杂心情混杂在一处,此刻又加了几分感动。 其实不管为了联姻还是联盟,郡王妃这个正妻之位真的是已经有足够的分量。说穿了,将来若是秦王真有身登九五的那一日,明家就又出了一位皇后,背后的荣耀与分量是任何一个家族都不能小看的。 明锦柔既然嫁给秦王,明家哪怕只是为了明锦柔的安全与前程,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秦王。而对于今日大婚迎亲的隆重与煊赫,明家人已经是满意的。 此刻再添上秦王的一跪三拜,政治联姻的意味登时就被削弱了不少,明云冀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眼前高大英俊的青年真的是普通的女婿,而非身后牵涉无数利益的皇子秦王。 v第21章[03.04] 「小女年少,亦有顽劣之性,还望……」明云冀咬了咬牙,躬身道,「还望殿下怜悯宽待。」 秦王亦欠身应道:「岳父放心。」 这时司仪再度唱礼,外头的礼乐也再次奏响,拜别长辈的部分全了,明锦柔就要到晋国公府外登上花轿了。 郡王妃仪仗的鸾轿是十六抬,比寻常花轿更加宽大许多。但这上轿的礼节还是一样,由新娘子的兄弟背负新娘出门上轿。 头戴金冠,身穿锦袍的明锦城已经早早过来相候,矮身去背明锦柔的时候便低低笑了一句:「臭丫头,要出门了。有事只管与哥哥说,哥哥的腰再不好,也会护你一辈子。」 明锦柔的肩头再度一颤,伏在哥哥背上的时候,明锦城便察觉出自己脖颈后面又湿又热,他想笑话这臭丫头两句,然而一开口声音也哑了。连忙干咳了两下,强压着将她送上了鸾轿,才在转身离去之前带着根本没压下去的哭音道:「好好……好好照顾自己。」 这时秦王以及其他迎亲同行之人已经上了马,明锦城转身回府,也要稍作整顿之后就跟随祖父和父亲一起到秦王府参宴。 回身之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站在门内的程雁翎,他满心的情绪正十分复杂,本能就想要过去找她,然而明锦城刚踏出一步,程雁翎忽然侧头与身边的侍女说了两句话,竟先大步往回去了。 这一幕被同样在门口的俞菱心看了个满眼,心里登时莫名一跳,便有些隐约的不安涌上心头。 明锦城倒是没留意到别人,见程雁翎先走,脸上也有些错愕,但此刻晋国公府里还有许多送嫁的亲眷宾客,以及老国公爷、老太太也要预备出门,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稍稍按了按心头的起伏,便先去安排料理了。 俞菱心这边倒是在疑惑之余也在查看是否需要帮忙,然而荀滢领着四个丫鬟将她守得紧紧的:「嫂子,爹娘和二哥都吩咐了,咱们这就直接上车到秦王府去参宴就好了,晋国公府这边的事情你完全不用费心了。」 俞菱心笑笑,捏了捏荀滢的小脸:「那也好吧,你一直陪着我就行。」她稍微看看今日的阵仗,便知一切皆稳,而荀澈昨日也叮嘱了,今日她唯一可以操心的事情,就是一定要时刻与荀滢在一处。不管是为了她休息,还是荀滢的安全,总之两人不要分开就好。 俞菱心明白荀澈的意思,今日秦王大婚,宗亲重臣到贺者极多,除了沂阳侯府和抚远将军府两家侧妃的娘家应该是没什么颜面出席之外,吴王魏王、安顺伯府朱家、右江王府以及消停了许久的瑞阳郡主都会到。届时所有人的关注都会在秦王大婚的过程和饮宴,以及群臣百官态度与风向。 那些自然是要紧的,荀澈与明锦城等人也会自行留意。但与此同时,荀澈更挂心的就是荀滢。 前世里就是当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秦王与吴王魏王的争斗争端时,荀滢就在距离荀澈等人数丈外的昭阳殿范围里出了事。所以今生不论荀滢到什么地方去,哪怕是秦王府这个按道理来说不会出事的地方,荀澈也要在暗中安插护卫的同时,叮嘱俞菱心仔细看好荀滢。 当然,荀滢自己大约是没有察觉的,此刻的她只是笑眯眯地去挽了俞菱心的手:「那是一定的,我一定时时都陪着嫂子。嫂子,你听说最近外头有本竹节诗集了吗……」姑嫂二人一路说笑闲谈着,便一齐先去二门登车。 很快到了新落成的秦王府,果然已经高朋满堂,附近从三条街道之外便开始有京兆衙门与羽林营协同守卫,宾客的车马要经过层层盘查,才能到王府饮宴,连宗亲女眷也不能免。 大概礼部和宗景司、尚务司那边除了记得仁舜太子朱伞事件的教训之外,当初朱家大办百花宴混进江洋大盗的事情也被很是放在了心头。 等到进了秦王府,俞菱心又是微微讶异,同时也有些好笑——明锦柔虽然在青虹轩里满了上战场的「悲壮」,然而秦王殿下这位心眼儿实在的新郎官,这才是真真切切地做出了上战场的阵仗。 郡王府按照规制本来就有数十名护卫,总数不能过百,主要是为了防止私兵蓄武之类的变故。但在护卫之外,王府里其他的下人甚至护院之类的人数就要灵活很多,只要不是借着护院教头之类的名义真的招个几百兵勇,多那么十几个甚至二三十个人,其实也没有人追究。 而秦王殿下在诸皇子中一直是以武艺兵法见长,所以这大婚典仪的过程中,整个秦王府内部的布置和防务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通,毫不夸张地说就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秦王府护卫与借调来的羽林卫混编,所有的出入路口上都至少有两人侍立,秦王府内的小湖周围更是密密麻麻地三步一人,显然是怕有人再来个落水姻缘。 而宾客们近了正堂或是花厅落座之后,来来往往端茶送菜的丫鬟仆从虽然衣衫看似青布短打,中规中矩是寻常模样,然而出出入入哪怕就是一壶热水也是两人一组,而且连男带女个个都腰杆挺直,目光锐利,仿佛随时有人摔杯为号,所有的下人都能立刻跳起来就飞檐走壁、拔剑作战。 按照这样的谨慎程度而言,别说是郡王大婚了,就算是宣帝出巡祭天,大概也能平安顺利、滴水不漏地完成典礼。 只不过,作为大喜之日,这样的阵势真是有点…… 俞菱心想想又笑了,她现在越发明白为什么秦王自以为表明了心迹,明锦柔却还是一脸「他这个坏人既然一点不喜欢我只想政治联姻那就随他政治联姻只谈合作好了哼!」 很快宾客们落座入席完毕,秦王与明锦柔到了正堂拜天地,在拜高堂的部分便是向着皇宫方向北面而拜,随后夫妻交拜,便在礼官喜娘等人簇拥下进入正院洞房,坐床牵红撒帐等等,完成诸般礼仪,秦王便再度出来到前堂,与所有的新郎一样,敬酒谢客。 而这时王府中搭好的戏台上,丝竹声开始响起,这场大婚典仪便到了对宾客而言最热闹说笑的饮宴时刻,佳肴美酒皆流水一样送到席间,而所有让席间想要通风透气、单独散步说话、甚至想要去净房方便或是有人更衣的需要,都有人守在外头接应服侍。 或者说,都有两个以上的护卫随行护送到事先预备好的地方,真是一丁点儿搞出什么酒后偶遇、更衣遇见、落水相救之类花样的机会也没有。而厅堂中的宾客们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没带着花样的心思,还是见到了秦王府如此阵仗就按下了别的念头,总是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典礼与婚宴可以算是天旭年间少有的完美典范,如何从头到尾、滴水不漏地完成一件大事。 v第22章[03.04] 而另外一个后来也被当做典范的例子,便是同时的侧妃入府。几乎已经被其他宾客们完全遗忘了,只是到了黄昏时分,戏台上犹自热闹喧嚣的丝竹锣鼓伴奏之下,秦王府的角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王府长史领了两顶四人抬的粉轿入门,后头另外跟着各自的十六只箱笼,按着早已安排好的路线,由一支八名护卫组成的小队,半是郑重迎接,半是严肃监视地送到了各自安排好的院落。 两个院子门外都已经有管事嬷嬷领着大丫鬟在等候,给新侧妃新良媛见礼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王爷有话,三朝回门之前,请您不要出自己的院子。若是有您的下人到了外头、惊扰了王妃,王爷的旨意是,格杀勿论。」 仿佛是怕侧妃们听不明白,或是丫鬟们不够确信是什么意思,两位嬷嬷几乎就是背书一样在同一个时间进一步警告花容失色的邓侧妃与文良媛:「王爷喜爱兵法,治府如治军。所以王爷的每一句话,都请您放在心头。咱王府里的侍卫,有一半是从郴州军里选回来的,至少杀敌十人以上才能到府里做侍卫的。您明白了吧?」 「明……明白。」邓侧妃到底是将门女,虽然自家父兄也是很久没上战场了,但好歹逢年过节、家族聚会还是少不了听长辈们说起什么战阵往事,面上还能撑住。 文若瑶那边连腿都软了,沂阳侯府世代都是文臣勋贵,往上几代倒是出过什么阁老辅臣,名扬天下,然而到了这三代,仅有的功绩就是与宗室天家联姻了。 不过文若瑶的脑子还是比娇弱的姐姐文若琼好那么一点点,虽然体会到了秦王府的护卫们几乎是要将「杀人不眨眼」几个字贴在额头上,但也在惊慌中勉强抓住了这警告之中的另外一层意思:「那……那王爷的意思是,只要我这三天不出院子就没事对吧?」 分配给文若瑶的嬷嬷姓石,面相极其严肃,但礼貌是很恭敬的,当即欠身应道:「这是自然。您是圣旨赐给王爷的良媛,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女,王爷说了,上有圣恩凤泽,下有礼法仪制,只要您谨守自己身为良媛的本分,凡事依照王府规矩而行,顺命守礼,您作为王府良媛的供奉与体面,一定不会亏缺。」 文若瑶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下自己满额的冷汗:「那就好,多谢王爷,有劳嬷嬷。」言罢还叫人打赏,只是陪嫁的丫鬟也是手脚冰凉,哆哆嗦嗦地给了红封,就赶紧扶着文若瑶进院安顿不提。 总而言之,秦王大婚的九月十五当日,秦王府里上上下下都可以算是一片欢乐和谐。邓紫芝与文若瑶安顿得悄无声息,而前堂为迎娶明锦柔所摆设的戏台与大宴则是丝竹锣鼓,繁华煊赫,一直热闹到了天色全黑,戏台上才开始奏最后几段收尾的喜庆乐曲,宾客们也纷纷起身告辞。 俞菱心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些疲累了,到底是她月事的第三天,再怎样小心保养不劳顿,今日为了明锦柔的出阁大事,也是一早就到了明家坐着观礼凑趣,而在秦王府里虽然看着各样的布置十分严密,但是想着明锦柔一直到盖上盖头之前还是一脸悲壮坚强,再想到宫中如今必定满腹愤恨的文皇后与如今相对蛰伏的丽妃和吴王魏王,她总还是悬着心的,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突然的变故。 幸而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场大婚庆典还是平平安安的完成了,俞菱心终于放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自己后腰还是有些酸痛。而这个时候,荀澈便过来接她了:「慧君,今日累不累?」 荀滢先抿嘴一笑:「二哥既然过来,那我先走啦。」 俞菱心却一把将她拉住:「滢儿,跟我们一起到二门上,现在出去的宾客多,也有人吃了酒,别冲撞了。」 荀滢摇摇头:「没事,不就这一点点路么。到底是在秦王府里,还能有什么事。」 荀澈原本刚才帮着秦王挡了不少敬酒,脸上虽然没有红意,实际上其实是有几分轻微的醉意与疲惫的,然而听了荀滢最后半句话,眼睛忽然瞪大了些,也伸手去拉荀滢:「听你嫂子话!」 荀滢吓了一跳:「二哥,你没事吧?」 「慎之。」俞菱心连忙先去按了按荀澈的手,「别吓着妹妹。咱们一起回家了。」转头看了看,数步之外明锦城好像和程雁翎在说什么话,荀淙倒是离的不远,便招了招手,叫荀淙过来扶着荀澈:「淙哥儿,你哥哥大约酒意有点上头,扶着他些。」 荀澈看了荀淙一眼,的确露出了一点酒意与迷离,然而那迷离之外,还有几分锋锐厉色,看的荀淙心里一跳,本能就背脊又僵了僵,几乎是强撑着上前伸手:「哥,嫂子让我扶你的。」 「慎之。」俞菱心又轻轻叫了一声,「今日是殿下与锦柔的大好日子,弟弟妹妹们也都陪着咱们一整日了,都好好的,咱们该回家了。」 荀澈咬了咬牙,终于将酒意之中呼啸翻腾的满心旧事强压了下去,他知道俞菱心每一句话里的暗示,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切的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荀淙还在,荀滢还在,都还平平安安地在他们身边。 「嗯。回家。」荀澈点点头,也没有推开仍旧战兢紧张的荀淙,而荀滢在担心之下自然也紧紧跟着俞菱心。一家人便相互扶着挽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同回家去了。 至于在这无边的喧嚣之中有多少人在背后看着他们,又是以带着什么样的心态与盘算,至少在这一刻,荀澈与俞菱心是无意探究的,又或者说,是不必探究。 很快回到了文安侯府,荀淙和荀滢都陪着兄嫂回到了晴雨轩,才被俞菱心又叮嘱了几句各自打发回房休息不提。而荀澈则是在俞菱心刚刚回到卧房的一刻,就直接过来抱她。 甘露等人原本是按着俞菱心的吩咐煮解酒汤安神茶等等,正在忙碌,还没来得及服侍俞菱心更衣拆发、卸下簪环,便见荀澈如此行动,一个个登时吓得面红耳热,纷纷放了东西便退出门去。 俞菱心倒是不介意,她直接转身也去回拥荀澈,由着丈夫埋头在自己肩上口齿含糊地嘟囔着,哪怕他在酒后搂着她的力气有一点点大,俞菱心也还是在忍耐的同时温柔地一下下去抚着他的腰背,静静地安抚着他。 半晌之后,荀澈终于松开了手,但下一刻,又进前一步去吻她。俞菱心的身后已经是衣橱了,她不想再退,索性反客为主地去搂荀澈的腰,深深回应这个长吻的同时主动移动脚步,几乎是半推着他跌坐在床榻上。 带着轻微的酒意,与日益浓烈的爱意,夫妻之间的亲吻越发缠绵,但当荀澈的手开始滑进俞菱心的衣内,她还是回手按了按他:「慎之,我今日不方便的……」 荀澈这时终于头脑重新清明了几分,喘息着强行定了定神,抽手出来,同时再次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恩。是我莽撞了……」 v第23章[03.04] 俞菱心在他怀里蹭了蹭,低声道:「没事的。我知道你心里累,又说不出。如今局势一步步走到现在,看似是对殿下越来越有利,其实每一步都在刀尖上。你多少日子睡不安稳,旁人不知,我怎么会不知。只是,我在大事上确实帮不了你什么……」 荀澈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慧君,你这样在我身边,比什么都要紧。更何况,谁说你帮我的不是大事,有你在,不管是母亲、滢儿、锦柔那边,我都放心踏实许多。朝廷上的争端算得了什么,家里人才是我的命门。」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她们也是我的家人。」俞菱心微微含笑,又伸手抚了抚荀澈的脸,他其实这些日子还是累的又瘦了一点点,只是她心疼之余也不想再说太过伤感的话,便勾起唇角笑了笑,「说到锦柔,不知她今晚的洞房花烛会如何?」 荀澈一哂:「我们已经是几乎要保媒保到床上了,后头的事情就看殿下自己的本事,我是不操心的。后天三朝回门,大约就能知道了罢。」 顿一顿,又低头去看俞菱心,叹了一口气:「哎,今晚不管殿下的花烛如何,我这里是洞房不成了,那就再亲一亲罢。」 「哎……唔——」俞菱心刚想反驳换个话题,荀澈已经低头又亲了下来。她虽有三分哭笑不得,然而更多还是心疼荀澈。 他真的太累了,心里扛的压力也太多了。哪怕现在看似局势渐渐朝着他盘算的方向发展,然而皇后与丽妃都还远远不到彻底倒台的时候。荀澈与秦王在盘算,文家与朱家也随时在筹谋在预备。前世里在天旭十六年后才显现的生死深仇,如今其实已经不远了…… 九月十六,新婚的秦王夫妇入宫觐见宣帝与文皇后,随后在宫中景华殿向历代帝后灵位行礼,宗景司自此正式造册,秦王妃明锦柔的认亲大礼便告完成。 九月十七,三朝回门。对于这个日子,除了晋国公府明家、沂阳侯府文家和抚远将军府邓家这几个秦王妻妾的正经娘家非常紧张期待之外,这三家的三亲六故与其他的热心八卦家族女眷们也是十分紧张。 毕竟在大婚进门之日,秦王对待正妃明锦柔和两个侧妃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当时就有人想到,那么在三朝回门的这个部分,侧妃们又会待遇如何? 以及,这新婚的头两日,严肃刻板的秦王又是怎么享受这齐人之福的? 带着这种种期待,九月十七当日,京城中走亲戚的人家居然特别多,尤其是经过秦王府附近的。 而这位首先成亲的皇长子殿下也没有让热心的左邻右舍和公卿群臣失望,早膳时间一过,秦王府的大门与侧面的角门就先后开了。 带着镶金瑞草纹样的郡王规格车马自正门而出,前头四名护卫策马开道,后头另有携带礼物的府丁八人,以及随从的护卫另八人,这前呼后拥的回门气势,也是隆重至极了。 而等候了一刻钟之后才被允许从角门乘车而出的邓侧妃与文良媛,也跟入府的时候阵仗差不多,各有一位王府的嬷嬷与少史随行,象征性地带了一箱礼物,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几厢比较之下,邓侧妃与文良媛的待遇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差别,谁家也看不出多一丝得意的喜气,所有的荣光与郑重,仍旧是完全向着晋国公府明家的。 明家对这回门之礼自然也是紧张至极,不只是老国公爷夫妇很早就起身等候,文安侯府长房一家,除了文安侯荀南衡仍旧在京策军里巡视不曾回府之外,明华月已经早早领着俞菱心和荀滢一起到了晋国公府等待。 俞菱心的挂心焦急完全不亚于坐立难安的明云冀和明锦城父子,只是碍着身份到底不好意思像明锦城一样到门口去迎,勉强在正堂里坐着喝茶,都觉得自己心跳悄悄加速,而这时瞥一眼身边的荀澈,仍旧是那样气定神闲的从容样子,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心里有数。 毕竟先前明锦柔那个态度,怕不是几夕之间就能改变的。 而众人对坐之间,老晋国公与明云冀也象征性地问了荀澈几句朝廷上的事情,荀澈倒是仔仔细细地一一回答了,老晋国公还好些,明云冀是真的有些心不在焉,大致含糊着应付了两句,眼光还是不停向外望去。 又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终于见到外头管事的快步进门禀报:「王爷与王妃到了!」 连老晋国公都立刻起了身,明家与荀家的众人赶忙都站起来稍稍整顿衣裳,迎出正堂,而这时便听外头脚步声也是越发近了,甬道上一身茜红刺金鸾袍的明锦柔居然是由秦王亲手牵着过来的。 俞菱心登时就先松了一口气,新婚夫妇这样亲密,大约便是好事罢。本能扫了一眼身边的荀澈,荀澈的目光却很奇怪,仔细打量了秦王与明锦柔两眼,唇边便有险些绷不住的笑意。 俞菱心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随即又看了一眼跟在秦王与明锦柔身边的明锦城,果然明锦城脸上的神色也很古怪。 这时她才重新注意到,明锦柔走路的时候左脚好像稍微有点不自然,像是扭伤了的样子。 但是明锦柔脸上的神情,又是另外一种的不自然了。 云鬓高挽,珠翠流光,而那张明艳娇美的小脸上,荣光润泽,眉梢眼角里都含着满满的欢喜,以及在明锦柔身上极其罕见的娇柔与羞涩。 而也是这一点神情,叫一眼就看出她左脚疑似扭伤的明云冀没有立刻跳起来拔剑拼命,而是在不断的上下打量之中,平静地给秦王见礼:「见过秦王殿下,王妃。」 v第24章[03.04] 国礼之后才是家礼,秦王牵着明锦柔欠身一躬:「国公爷,岳父。」 众人随即回到正堂说话,跨过门槛与台阶的时候,明锦柔的动作就更加显明了左脚的扭伤。但与此同时也让众人颇为舒心的,是秦王的谨慎,显然每一步都在留意着明锦柔的行动,进入正堂之后更是扶着她坐好,自己才落座的。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最为关心的事情其实就算是有答案了。显然秦王与明锦柔的新婚十分和谐,那么至于随后再客套寒暄几句,说起什么宫中拜见帝后行礼,宗景司造册登记,王府内务之类不过就是象征性的场面话了。 两盏茶之后,身体还是不太好的老晋国公夫人就需要先回去休息。明云冀便顺势请秦王与荀澈等人到书房去说话,明华月则领着俞菱心和荀滢去明锦柔的青虹轩,再单独问些女眷之间的私房话。 这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安排,但秦王起身时竟有些犹豫,又看了明锦柔一眼。 明锦柔脸上微微发热,干咳了一声:「殿下看我做什么?我爹书房你也不是没去过。」 秦王眼光稍有些尴尬,忙转身跟着明云冀等人去了。明华月看着心里高兴的同时也不由失笑。待得到了青虹轩坐下关门说话,便先伸手去戳明锦柔的额角:「你这丫头如今可是厉害的很了,当着这些人都不给你们家王爷面子嘛?」 明锦柔脸上绯色更甚:「我哪有不给他面子,谁叫他当着人看我的。」 俞菱心也笑出声:「殿下看你怎么了,那不是惦记着你的脚伤么。对了,你这新婚还真是上战场不成,这是左脚扭到了吗?」 明锦柔目光明显有些躲闪,扫了一眼同样满面关切的荀滢:「那个,没什么,就是意外扭到了一下。」 明华月和俞菱心婆媳对视了一眼,心里大概就有些猜测,同时一笑。而这时候唯一云英未嫁的荀滢还是懵的:「怎么会意外扭到呢?锦柔你身手那么灵活,是在什么地方扭到的?难不成是府里的那两个侧妃给你下绊子么?」 明锦柔听到前半段脸上就更热了,不过幸好后半句还能接,连忙摆手道:「那倒不是,邓家的和文家的暂时都还规矩的很,王爷叫她们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先休息着,三朝之后再来请安。我现在还没见过她们呢。」 荀滢点点头,但还是关心明锦柔的受伤,刚要再追问,便听俞菱心微微蹙眉打断:「所以今早她们回门前也没给你请安吗?那她们有没有正式给王爷见礼?」 「没有。」明锦柔答得不假思索,「完全没见过。」 俞菱心是想着,邓家与文家的姑娘,侧妃也好,良媛也好,再怎么是妾庶,也是下了明旨赐给秦王的。几时圆房自然是随秦王的意思,讲难听些,就算秦王始终看不上或者是对明锦柔不分心,一直不去与侧妃圆房,宗景司那边也未必会说什么。 但是见礼之事是面上的礼节与流程,就像俞菱心自己嫁给荀澈,就算荀老太太再如何糊涂昏聩,对这个婚事不支持不喜欢,或者是荀澈心里不尊重荀老太太,这个蜻蜓点水一样的见面还是要有的。 侧妃良媛之类的不用进宫去面圣谢恩,但是总要到自家王府的女主人跟前敬一盏茶,也才算全了礼。尤其是秦王也准许两位侧妃各自回到娘家三朝归省,若是说出不曾敬茶见礼,那邓家与文家岂不是又要生事? 不过这些思虑在此刻,却没有明锦柔的反应来得有趣,那一句干脆利落、不需思索的「没有」,让俞菱心立刻斜眼去看她:「这么确定啊?那也就是说,这三天里你们一起都在一起咯?」 明锦柔的整张脸都烧起来:「二表嫂!」 「可是,新婚不就是应该这样子吗?」荀滢怔怔地问道,「当时哥哥与嫂子成婚之后,不是有十天婚假都没分开吗?」 「噗……」明华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俞菱心也双颊腾地一下热了,明锦柔是脸上绯色未散,几人互相看看,便又都各自转头去笑,只有白皙温柔的荀滢还是不解:「这个……不对吗?娘你当初跟爹——」 「行了!」明华月立刻制止自己这个小书呆子闺女再说出别的来,直接转了个话题,望向明锦柔:「先前你那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现在该都放下了吧?以后可要好好的,你爹你哥这几天简直都完全睡不着觉,连你表嫂也是挂心的不得了。」 明锦柔不好意思地垂了眼帘,动了动嘴唇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应了一声:「恩。」 俞菱心这时候放心倒是放心了,然而那好奇之心简直是一把大火熊熊燃烧,非常想拉着明锦柔仔细问,先前她那一脸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怎么就在三天之后变成了这样恩爱娇羞的小媳妇样子? 可是顾忌着身边纯洁无瑕的小姑子荀滢,连明华月都将措辞谨慎了几分,含糊问了问,就开始说些旁的话题。不过明锦柔显然也是有话想跟俞菱心说的,所以约定了两日后直接到秦王府再见面。 很快午膳摆设好了,众人重新回到一处用饭,而这时候明云冀和明锦城的脸色也好了很多,在看向秦王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种这是自家姑爷的亲切。秦王自己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而荀澈自然还是万年不变的那副悠闲样子。 午膳过后又吃了两盏茶说了说话,这回门之礼的时辰就差不多了,秦王与明锦柔起身告辞,荀澈、明锦城和俞菱心、荀滢这几个平辈便一齐陪着他们送到了二门上。 这时候秦王府的护卫已经将车马准备好了,只是马车门外并无上车用的踏凳。以往明锦柔其实也不用,因为身手灵活又好动,都是像明锦城一样,单手一撑车板,直接跳上跳下。 v第25章[03.04] 但今日撇开她左脚扭伤之外,身上的新婚鸾袍也不太方便适合那样行动。 荀滢一怔,刚想低声去问身边的嫂子俞菱心,便见秦王与荀澈明锦城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之后,旁边的护卫将马车门帘打开了,这位素来以英武见长的皇长子殿下极其自然地转了身,就将自家王妃抱上了车。 直到秦王府的车马队伍完全离开了之后,俞菱心这才转向了荀澈与明锦城二人。 荀澈唇边微笑依旧,眼光里满是悠然,显然是今日明锦柔三朝回门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而明锦城则是神色复杂,看见俞菱心与荀滢齐齐王过来,便点了点头:「恩,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下车的。」 俞菱心越发了然,难怪一开始迎进来的时候明锦城是那样的神色。 不过,秦王和明锦柔到底是怎么就这样和谐起来的呢?她简直是好奇死了! 随后几人再次回到中堂,明华月正在宽慰明云冀,大概的意思也是叫他放心,看来锦柔嫁的很好。明云冀脸上终于没有先前那种深深的担心与烦躁,见荀澈与明锦城等人回来,也没有几分「打死你们这几个不顾锦柔前程的小兔崽子」的气势,只是又多看了荀澈几眼,没说什么。 倒是荀澈主动躬身道:「舅父放心罢,殿下性情赤诚,言出必践,以后王府之中一定会谨守礼法、尊卑分明。」 明云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便转了话头说了几句家常,荀家众人看看时辰差不多,也就起身告辞了。 这时候最期待的其实是俞菱心,即便想着两日后就能到秦王府去拜访,当面去问明锦柔,然而此刻她还是恨不得赶紧上车与荀澈先问一轮,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俞菱心追问荀澈,秦王是怎么一下子就哄好了明锦柔。 哪怕荀澈还是没有答案呢,也得问问才能消停。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荀澈居然真是有答案的:「一坛女儿红,酒后泯恩仇。」 「女儿红?」俞菱心一怔,脱口而出,「这与酒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还能酒后结拜吗?」 荀澈抿唇一笑的同时伸手去揽她的腰,同时低声在俞菱心耳边说了几句话。 俞菱心脸上便有些鄙夷,却也忍不住偷笑:「所以这就是‘酒壮……人胆’了?」 荀澈低笑道:「殿下的酒量不太好,浅酌便会脸红。酒后也会少几分自制,尤其是话多。不过有一宗倒是好的,便是他虽然喝几盏便会脸红,但若要真的喝到人事不知,还是得一坛的。所以我给殿下送的那一坛陈酒,大概是刚好能成事的量。」 「你这人真是……」俞菱心笑着啐他,「哪有你这样做表哥的,这样的事情也——」 荀澈将她搂得紧了些:「殿下自律自持惯了,为人又那样谨慎守礼,有些话便是给他写好了条子他也说不出。锦柔又钻了牛角尖,若两个人一直那样对峙着,要僵到什么时候。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可是,我看今日锦柔脸上的娇羞样子,应该不只是说通了有些话罢?」 荀澈笑笑:「这个嘛——殿下先前十分自律,也防着有人算计,所以从来不曾沾染女色,也是忍了很久了。要知殿下的骑射功夫犹胜锦城,与端仪县主过招都不分上下,腰力可是好的很。」 饶是作为已婚的妇人,俞菱心听了这话还是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侧脸白了荀澈一眼,又想先前的旧事:「这就是你那时候跟殿下说的话?」 荀澈一脸正经:「什么话?我什么也没说呀,只是给殿下送了一坛喜酒罢了。」 俞菱心知道这是再问不出什么,而荀澈这时候也不想再谈别人家的夫妻之事了。于是在明华月与荀滢的马车顺利回到自己府邸之后才发现,荀澈与俞菱心的马车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单独转了向,又在外头耽搁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荀滢还傻乎乎的有些担心,明华月却撇了撇嘴,心中暗骂了一句父子连相,也就揭过不提。 转日一早,明锦柔作为秦王妃正式给俞菱心下了一张帖子,邀请她上门喝茶叙旧,俞菱心自然是十分期待地赶紧打点了一份礼物,便忙忙地拉着荀澈过去。 这时没有旁的亲眷长辈,秦王与荀澈之间也要随意许多,简单见礼之后就两个男人到书房去说话,俞菱心则是与明锦柔到秦王府的小湖水榭里单独喝茶。 此刻俞菱心都懒得再问什么侧妃是否闹事,宫里可否太平,基本上是挥退了侍女丫鬟之后,就单刀直入:「你们怎么和好的?」 v第26章[03.11] 明锦柔低了头,双颊上的微微绯色好似霞飞霜染,挥之不去,真是很不好意思,却也还是想说的,含糊了几声之后到底还是重新望向俞菱心,低低道:「就……就那天回到房里,我本来说,大家这一晚上各睡各的,做个样子全了体面就好。他倒是也答应了,只是说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既然这样尴尬,就不如喝酒说说话,晚些便各自睡下……」 「然后呢?」俞菱心想想那个场景便觉得好笑,盖头下的明锦柔一脸悲壮冷漠,明明心里喜欢秦王那么多年,爱的要生要死,就是几句话伤心之后一直强行绷着。秦王大概是已经拿出了所谓「江湖儿女,英雄相见,壮怀激烈」的气势,才让明锦柔愿意跟他喝酒。 「然后……」明锦柔回想当时,又微微垂了眼帘,「然后我们就聊天啊,他说了宫里的事情,我听着也觉得挺可怜的。他还说,以前对陆家姑娘也没有什么心思,只是当做皇后给他预备的正妃,礼貌上尊重人家罢了。再后来……后来我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反正我就哭了。」 「那殿下可曾安慰你?」俞菱心越发笑意难掩,但怕明锦柔羞恼起来不说了,便还是强自作出认真平静的神情追问着。 明锦柔咬了咬下唇,声音更小了:「他抱了我来着……」后头实在就说不出来了,顿一顿,她忽然抬眼去看俞菱心,明媚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表嫂,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其实转日早上我醒了之后还打他骂他来着,可是想着要给皇上请安,后头还要进宫做那些礼节,我又怕惹出大麻烦来,就忍着跟他去了。然后他晚上又过来跟我认错,说以后会好好尊重我这个正妃,让我一定在什么地方都有风光体面……」 「又是地位和体面!」这次俞菱心都听不下去了,对秦王的榆木脑袋简直是想好好敲一敲,「你们家王爷也真是够呆的!」 「其实还好,」明锦柔抿了抿唇,几分幸福的笑意悄悄在双颊绽开,「他说,不被丈夫真心爱惜珍重的女子是没有体面的。其他什么仪制礼节上的尊号金装都是空的。他会好好爱重我,才算是全了我的‘体面’。」 俞菱心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但想想又揶揄道:「可是,我也听说,你们家王爷也承诺了要给另外那两位作为侧妃的‘体面’。你没问问他么?」 明锦柔提到这时反倒大方起来,笑意明朗:「侧妃妾室的体面就是衣食无忧,不叫人欺负。想得着丈夫的尊重爱护,那就给人做正头娘子去。既然甘心做侧妃,顺命奉上才是她们的本分,位分与赏赐就是她们的脸面。旁的,我们也不欠她们什么。」 「恩,果然是人家的人了,‘我们’说的好自然呀。」俞菱心到此终于开始放心笑话明锦柔了。 明锦柔脸上虽然红,然而扬眉去看俞菱心,却也没有认输的意思:「这也不算快了呢,想当年,慧君姐姐可是还没嫁的时候就已经拿着二表哥的全部私房了吧?那一次次的换车……」 这回就轮到俞菱心脸上飞红了:「咳咳,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二人又说笑一番,秦王与荀澈那边的商议说话也差不多了,两人居然没有打发人过来传话,而是亲自过来接各自的家眷。尤其明锦柔左脚的扭伤还没好的完全,秦王行动之间的小心就更明显几分,俞菱心看得眉花眼笑,始终都在留意明锦柔的神情。 荀澈不由轻哼了一声:「好了,那是人家的媳妇儿了,你怎么跟嫁女儿似的这样时刻留神。有这个心思,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夫君不好吗?」 俞菱心随口笑道:「你也没有受伤呀,怎么连这样的干醋也吃。」 荀澈板了脸:「要不我也受个伤让你看看?」 明锦柔与秦王走在前头,然而习武之人的耳音实在是好一些,此刻忍不住就回头笑道:「表哥需要帮忙吗?想扭伤哪里?」 「锦柔。」秦王按了按她的手,略带了些责备的意思。 明锦柔重新转头望向秦王:「怎么啦?让人扭伤这件事,殿下不是很在行么?」 「不要胡闹。」秦王目光稍微有些尴尬,牵着明锦柔的手紧了紧,「那是人家夫妻之间的话。」 「那是我表哥表嫂啊。」明锦柔仍旧瞪着他,「他们疼我宠我,许我胡闹,殿下有意见吗?」 秦王沉了沉,忽然点头:「恩,以后我宠你就够了。不要跟人家闹了,听话。」 牙尖嘴利、永不认输的秦王妃明锦柔忽然就,没话说了。 而已经隔了几步之外的荀澈夫妇简直想直接转身逃走,两口子冒出的念头都是一样的——真正的老实人说情话太可怕了! 然而秦王仍旧是一脸认真的,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只是看着眼前自家王妃那张明艳的小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才微微侧目回头看了一眼荀澈那个方向。 荀澈心里已经是笑得打跌,但他自有两世积累出的伴君心得,面上八风不动,只是脚步明显放缓的同时微微欠身,眼光里略有一丝含蓄,便是亦臣亦友,最合适的分寸与态度。 然而这个时候却是荀澈想多了,耿直刻骨的秦王殿下回头看那一眼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不知道这句话对于自家那个脾气大过天的小王妃到底是否合适。 荀澈的态度是想撇清:臣什么也没听见。 v第27章[03.11] 可落在秦王眼里,大概就是:这跟没说一样。 于是在随后的说笑饮宴完毕,荀澈与俞菱心告辞之后,秦王殿下仍旧带着轻微的惴惴不安思量再三,反复斟酌,还是不知道能进一步说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的话明锦柔到底是听进去了没有。 在回到正房之后看着明锦柔的神色好像十分平静地更衣盥洗,并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秦王便不自觉地跟在明锦柔身后走来走去,几番欲言又止。 明锦柔一开始还没留神,秦王既然如今在宫外开府大婚,就不再像少年皇子时期一样需要每日到靖德殿读书,也不用每日都去面圣问安。 按着大盛的惯例,在京的皇子是每五日进宫请安一次,不必请旨,年节庆典另计。而秦王如今所领的实任也不太忙,所以与荀澈那样每日都要进宫的朝臣相比反而是清闲许多,若不是刻意安排出行走动的话,其实在自家王府之中的时间还是挺长的。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明锦柔已经完全洗净脂粉,换了常服之后发现秦王好像还是什么也没做地在自己身后转了半日,终于留神到他好像神色不大自然了,便转身直接问他:「殿下有话要说?」 秦王看着明锦柔澄澈明亮的眸子,心里原本大概有个雏形的话又模糊了,心头跳跳的,嗓子也有点发干:「咳咳,那个,恩。」 「嗯?」明锦柔其实还真的没太见过秦王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因为在大婚之前每次秦王来与她相见,虽然都是反反复复说着差不多的话,但显然每次都是准备好的,态度郑重,言语也流畅。 而新婚的前几天嘛……女儿红、桂花酿甚至西域葡萄酒,洞房的暧昧氤氲之中也总是伴随着酒气,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了,所以秦王这样清醒而局促的样子,明锦柔其实也是头一次见。 她等了等,见眼前高大的男人脸上还是那个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便眨了眨眼:「咦,难不成殿下是觉得跟我爹我表哥他们跟前都做够了恩爱样子,现在想去关怀侧妃了吗?」 「啊?」秦王一怔,随即脸色微微一凝,「什么叫做出恩爱样子?」 明锦柔直接上前小半步,与秦王相距不到一尺,仰头去看他:「不是吗?殿下到现在也没有正式说过喜欢我呀,来来回回的就是什么体面啊,尊重啊这些的。」 洗净脂粉的小脸上明眸如星,每次开口都是满是倔强的朱唇粉嫩似樱花,她身上与发间的微微淡香迎面而来。秦王不由喉头又动了动,低头与明锦柔四目相对之间,心里忽然好像就有什么冲破了一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与欢畅,满满的要溢出来了。 他伸手去搂了明锦柔的腰,在低头亲下去之前,终于说了那个让他的小王妃怨念了不知多久的那句话:「傻丫头,我喜欢你。」 而明锦柔在被腰力过人、气息悠长也远远超过常人的呆瓜秦王殿下亲得要喘不顺气的时候,又产生了新的怨念,一把抵住他的胸膛:「孟毓辰,你这个榆木脑袋凭什么叫我傻丫头,你才是傻瓜,傻汉子!」 「你说的对。」 明锦柔完全不知道自己最后那三个字叫的有多么娇媚动听,以至于秦王心里原本便慢慢涌动的柔情迅速地变成了一把熊熊烈火,于是在外头天光尚且未见暮色之时,秦王府正院里惯常而漫长的芙蓉帐暖便开始了…… 而从这个时候起,京城之中有关天家女眷、皇子婚配、嫡庶尊卑、侧妃地位等等的一系列天旭年间大型宗室伦理争论,也悄无声息地随着秦王夫妇的新婚恩爱,以及荀某人并其他某些心思各异之人的多方暗中推动之下一同拉开了序幕。 秦王作为第一个大婚的皇子,虽然府中同时纳娶的妻妾不多,但毕竟在时间上排的靠前,以及大婚前明家与荀家算是联手弹劾了文皇后一次,带了明锦柔这个大盛开国以来最为隆重的郡王妃大婚庆典。 宗亲公卿以及朝廷百官对秦王府格外关注的原因除了好奇秦王的妻妾之间,以及秦王与文皇后之间接下来的关系到底会如何之外,更紧要的一点就是,秦王府的格局到底会对接下来在十月大婚的吴王府带来怎样的标杆作用。 尤其是准吴王妃齐佩,作为昌德伯夫人荀绮的女儿,与荀夫人明华月的侄女明华月,是有一层因着荀家而生的转折亲关系,同时齐佩也是俞菱心的舅家表姐。 从所谓的亲戚关系来看,齐家与明家荀家都充满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齐佩本人虽然不通骑射武功,但作为昌德伯府的嫡长女,从性格的高傲程度而言,跟明锦柔也是有那么三分相似的。 所以不管秦王是出于对明锦柔的喜爱还是对晋国公府明家的拉拢,都是做出了一副尊卑上下、妻妾嫡庶之间极其分明的态度,这当然是即将作为正妃出阁的齐佩甚至接下来要嫁给魏王的文若琼愿意看见的。 可另外五位要定给二皇子吴王做良媛的官女家族就不是这样想了,那些官女虽然是应选了,但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小妾的。 只不过是这几个家族暂时没有显露出成功退选的那三家的运气或勇气,或疯或残的让女儿退出良媛行列。 当然也不排除其中还是有人认为自家女儿的才貌是胜过齐佩的,只不过是一时时运不济才会因为落水而沦落为侧室,将来只要大婚了与吴王成为夫妻,一定能够将吴王的心紧紧抓住从而平步青云。 毕竟随着文皇后在秦王大婚之事上收到斥责,此消彼长之间,丽妃距离重新拿到协理六宫之权好像又近了一步。纵然秦王现在有了一个非常有利的岳家,可是生母身份地位是不争的事实,眼看与皇后也有翻脸的意思,那么综合比较之下,若是丽妃真的能重得宣帝欢喜,或者这万里江山还是有机会传到吴王手中。 带着这样种种不稳定的思虑,在出现了三个各种极端情况下退选的良媛之后,其他家族倒是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转而开始关注秦王府的动静。 v第28章[03.11] 说白了,秦王府里的侧妃们要是待遇好一点,那么将来吴王和魏王府里的侧室家族们也比较好给自家女儿出头,至少是含蓄或宛转地争取一下。 但若是反过来,秦王真的就一条路走到黑,一心扑在正妃身上,连侧妃的院子都不进,那……那家只能想想办法,要么让秦王改一改,要么请求后头两位皇子不要跟随这位长兄的榜样了。 比如,九月二十,秦王带秦王妃到朝元猎场策马,顺便查看了朝元猎场布防与安排。 九月二十三,秦王再次陪秦王妃到娘家探望长辈,携带礼物整整一车,又与岳父明云冀手谈三局,相谈甚欢。 九月二十五,秦王带王妃入宫请安,还给宣帝献上了仔细挑选的礼物,得到了宣帝的称赞与赏赐。而文皇后此时仍旧在昭阳殿卧病,秦王夫妇到殿外行礼即止,未曾进殿见礼。 九月二十八,秦王与王妃出城泛舟。 九月三十,秦王带王妃入宫再次请安,与宣帝饮宴说笑,帝心大喜,再次赏赐秦王妃,并且赞赏佳妇难得,要秦王夫妇早生皇孙。 十月初四,秦王与王妃再次出城围猎……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几乎每过个两三天,就能听说新婚的秦王夫妇怎样欢欢喜喜地并肩出游,或者是到秦王妃明锦柔的娘家晋国公府明家、姑姑家也就是文安侯府荀家,还有舅父家,簪缨世代的英国公府楼家各种与亲戚来往走动。 在这样的恩爱和谐之中,秦王府中那两位也曾经心比天高的邓侧妃与文良媛,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唯一还有与侧妃相关的痕迹,就是宗景司和尚务司那边倒是有十日一送的记档,记录着秦王妃又赏赐了哪些金玉玩器,锦缎布匹给这两位侧妃,以表示皇家的恩赏与宽厚。 这样的局面到了十月中,就有人实在坐不住了。 首先热闹起来的是长春宫,随着先前文皇后的被斥责和「被卧病」,协理六宫事务的权利看似是聂昭仪、贤妃和丽妃三人共同执掌,但时间稍微长一点之后,看似以文静温柔见长的聂昭仪到底还是不如丽妃更得宣帝欢心。 尤其是上次丽妃遇刺,受伤那样严重,虽然文皇后也是触柱求死自证清白,使得遇刺之事不了了之,但丽妃额角与下颌的两道浅浅疤痕,还是引得宣帝十分怜惜。 再加上先前丽妃做出那样向皇后垂首低头,恭敬臣服的姿态,配合着皇后自己在秦王大婚之事上的不妥,兜兜转转之间,整个后宫的局势基本上又回到了当初那样朱氏强而中宫弱的地步。 唯一从大局上有所不同的是,皇子之间的格局再不是与先前一样,子凭母贵地向长春宫倾斜,反而是在文皇后的才敢不足、朱家品德有亏、吴王魏王婚配混乱的一团乱局之中,与新婚王妃恩爱和谐的秦王渐渐冒出头来。 其实论到习文习武,秦王一直都是胜过下头兄弟的,只是他性子过于耿直恭敬,先前不曾大婚的时候,即便是每日去给宣帝请安,也不过就是躬身敬问陛下安好,父子之间对话比向着阁臣还要无味。然而现在有了活泼爱笑的明锦柔,每次夫妻进宫请安都能热热闹闹地说上半个时辰的话,即便大部分时候秦王还是没太多言语的听着明锦柔说,可在宣帝眼里到底是不同了。 只是在天旭十四年的十月里,能立刻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的目光,还是放在即将举行的吴王大婚上。 不论是吴王到底要如何安置自己那五位出身都不低的良媛,还是有关吴王妃齐佩的大婚规格是否能与秦王妃比肩甚至胜过,每一样被提起的时候都会引发无数议论。 而上至后宫,下至朝臣,甚至街头巷尾的百姓们,也都带着各自的立场在议论和观望着,看着那几位吴王良媛的娘家人是怎么想方设法的递牌子进宫,去给丽妃送礼求情,希望能给自家女儿多几分体面与照顾。 毕竟秦王迎娶侧妃和良媛的例子简直是给了所有良媛娘家的沉重打击,就是因为吴王与魏王府里会有很多莺莺燕燕,虽然后来在朝廷上几经争议之后最终宣帝重新下旨说,这些良媛入侍之后再责选品德过人者封为侧妃,而不是以生子为准,但谁不知道后宫后宅妻妾斗争之中的品德为上都是空谈? 真是以品德为上,丽妃怎么专宠后宫二十年的? 但那都是后话了,眼前那些良媛父母们最关心的是,如果自家女儿要在吴王或者魏王跟前受宠,除了天然的姿色美貌,还有短时间内无法动摇的家世条件之外,就只剩下如何装点打扮、上下打点了。 装点打扮也好,笼络人心也好,哪一样都是需要钱的。秦王府的长史迎亲时直接表示请侧妃娘家配送不要超过王府聘礼规制,而且入府之后一切都有供奉,那简直就是要侧妃良媛都穿品级制衣的意思。 秦王府人少就算了,吴王府的良媛可是一下要进五个,谁都想与众不同,那必须在陪嫁上多使力。所以在恳求了一轮丽妃之后,正在为齐佩备嫁的昌德伯府也成了热衙门。 五位良媛之中有三位也打定了主意提前奉承未来的吴王妃,其中黎家的姑娘甚至亲自上门,头一次见面就给齐佩跪下行大礼,表示入府之后一定以王妃马首是瞻云云。剩下的两家孙家和谭家虽然从表面上表示鄙夷这个黎姑娘太拍马屁,然而各自给齐家送礼的分量却是又加添了不少。 总的来说,齐佩在出阁前,基本上就已经开始体会到了高高在上做王妃的风光。 对这一点,几乎是被迫旁观的俞菱心简直是哭笑不得。 v第29章[03.11] 从预备嫁妆开始,齐佩就一张帖子接一张帖子的邀请俞菱心和荀滢过去,当然也叫了翠峰山庄的荀湘、荀泽和荀澹等二房一家子过来帮忙。 毕竟齐佩的母亲是文安侯府的大姑奶奶,论起血缘上的亲近,荀滢荀湘和齐佩都算是正经的姑舅表亲,可算是比跟明锦柔还要再近几分。 俞菱心也算是齐佩的表妹,但齐佩这样着紧叫她,显然不是顾念着从齐家算起的亲戚,而是带着那一口莫名的气,想叫俞菱心甚至荀澈过来看着她的风光与高贵。 荀澈哪里肯到昌德伯府,纵然他与齐佩一点关系也没沾上,但齐佩当初那一句「二哥哥」到现在都是他与俞菱心夫妻之间纠缠不完的话题。俞菱心偶尔调皮一下倒是也肯叫一声,但更多时候提起齐佩还是让荀澈脖子后头发紧,字字句句都在留神。 俞菱心倒是无所谓过来看看,主要是陪着荀滢,顺便也能再留意一下翠峰山庄如今的动静。 自从齐佩得到这道赐婚为吴王妃的旨意,翠峰山庄就是一直鸡犬升天的样子。荀老太太和二老爷一家子都是欢欢喜喜地与昌德伯府越走越近,要不是齐佩的哥哥齐珏现在正妻虽然卧病但还熬着,怕是连塞荀湘过去做填房的心都有了。 对于老太太和二房的动作,文安侯夫妇倒是不好拦着,毕竟这是亲戚之间的往来。当初在荀澈大婚之前,强行以给老太太静养为名将二房连同老太太一起打包送到翠峰山庄,已经是稍有些过于强硬的手段,此时就更不好再落下什么口实,谁知道齐佩一旦嫁给吴王之后,齐家会不会以出卖长房为条件,彻底跟朱家穿一条裤子。 荀澈的意思其实也是放任自流,上辈子他不管二房主要是觉得二房翻不出大风浪,而对荀滟的一时低估便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但这辈子荀滟已死,他原本就对二房介于可灭可不灭之间,若是二房真的老老实实愿意小富即安的过日子,虽然老太太大概还是会时常找麻烦,但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荀澈也是愿意忍的。 反过来若是二房想跟着齐家一起与朱家绑在一起,那荀澈也好,文安侯荀南衡也好,反倒是好决断了。 如此种种的思虑,俞菱心可能比明华月还要更清楚几分,所以到齐家做客,以及在齐家与二房的人照面之时,含笑应对之间,真是一点劝阻的意思也没有。基本上全程都是紧紧拉着荀滢在一起,然后带着轻松而得体的微笑,看着昌德伯夫人和齐佩拉着荀湘、荀二夫人在她面前炫耀又得了哪些赏赐、哪些礼物、以及未来的吴王府如何清华高贵等等。 然而荀滢到底是心软的,听了几日齐佩和昌德伯夫人满面红光的吹牛,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佩姐姐,你不担心将来王爷身边还有那么多别的侧室吗?」 齐佩脸上的笑容毫无凝滞:「天家规制,自来如此。从古至今有哪几个帝王将相是没有妾室的。做正妃的还是要有容人之量,才能够配得起正位。又不是人人都跟秦王府那位似的。」 「本朝元帝、襄帝都没有妃嫔啊,」荀滢想了想,认真道,「靖帝朝虽然还有两位侧妃,但好像靖帝爷也只宠了晏皇后一辈子。另外英国公府也是不许纳妾的,还有谦王府……」 「咳咳,」眼看齐佩脸色要绿,俞菱心赶紧干咳一声,打断身边的小书呆子,柔声道,「各家有各家的样子。二殿下多几位良媛侍奉,将来也是佩姐姐的臂膀,你不要乱说了。」 「这句佩姐姐可不敢当。」齐佩冷笑了一声,原本被荀滢顶住的那口气顺着就向俞菱心撒了出来,「您是文安侯世子夫人,我得叫一声二表嫂呢。」 俞菱心从根本上就是懒得理会齐佩的,闻言微微一笑:「您说的是。我的确是荀澈的妻子,叫二表嫂或荀夫人都可以。」 齐佩这一口气这次是彻底噎住,大约是连日里被荀湘和黎氏等人奉承惯了,又好一阵子没有跟俞菱心正面对上说话,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是这个态度。 昌德伯夫人这时连忙给自己女儿圆场,也是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哎呦,这个‘荀夫人’是不是叫早了点。少夫人也就足够了,难不成忘了还有长辈吗?」 俞菱心轻轻调整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笑意温和:「称呼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看您站在身为什么位置。想要论亲戚,表嫂、表姐、或者我的名字,您做长辈的自然都是叫得。只是,」 她抬眼去环视了一下花厅里的众人,尤其是眼尾扫到坐在远些的荀泽与荀澹,唇边的笑意里也多了几分复杂,「若是以外人论,同朝为臣的,叫我夫君一声荀长史,或是叫我一声荀夫人,我也没有什么当不起的。一切称呼,不过是看各位站在哪里就是了。」 要说话里有话,绵里藏针,见风使舵了几十年的昌德伯夫人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行家,然而此刻听了眼前年轻的侄媳妇这几句话,心里居然莫名地紧了紧。甚至在一晃神之间,觉得俞菱心此刻的神情,与荀澈真是像极了。 明明是那样春风化雨一样的和煦微笑,莫名地就在温和中藏了一股锋锐杀气。 幸好这时候外头有下人过来回话,才打断了此刻轻微的尴尬:「夫人,珂少爷到了。」 「快请进来!」昌德伯夫人立时转了脸色,简直眉花眼笑,稍微看看俞菱心,含糊解释了一句:「这位就是今年秋闱的案首,也是咱们府上的同族侄子,侄媳妇算起来,大概也要叫一句表哥罢,都不是外人。」 顿一顿,又看了一眼另一侧坐着的荀二夫人和荀湘,笑意就更深了:「他爹算是我们伯爷的远方堂兄,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呢,就是英年早逝。不过哥儿自己真是出息,读书上进,一表人才,这十八岁的案首,哪里找去!」 俞菱心当然知道齐珂是谁,也之前听荀澈提过一回,好像在秋闱之后,昌德伯府很是借着这同族亲戚的名头拉拢了齐珂几回,又说要接济他的寡母和婶子云云。 荀澈与齐珂上辈子就不对付,这辈子还多了一层俞伯晟曾经的考虑,虽然俞菱心从来就没给过齐珂一个正脸,但是荀澈还是一提到齐珂就不太痛快,甚至觉得自己跟姓齐的犯冲。 v第30章[03.11] 但是俞菱心没想到的是,眼前昌德伯夫人这个做派,难道是有意给齐珂和荀湘牵线么? 要是按门第说起来,作为昌德伯府读书上进的旁支子侄,与文安侯府的二房姑娘,还是非常门当户对的一段姻亲。 可是齐佩这是要出阁做吴王妃的,那么昌德伯府想要促成这件婚事,当中的意义可就十分微妙了。可说是为整个齐氏一族进一步拉拢人才,但是稍往远一点看,也是为齐佩这个吴王妃增加身后的根基,成为被吴王看重的本钱、那也就是将来支持吴王与秦王争斗的本钱。 「嫂嫂,是上次那个——」荀滢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俞菱心,小声问了半句。 俞菱心这才想起来,荀滢是见过齐珂一次的,就在当初她与荀澈订婚之前,在父亲俞伯晟想给她安排与齐珂相亲、而荀澈则带着全家去搅局的那一次。 尤其是到后来平辈们一起到外头去赏梅赏雪地说话,她和荀澈是与明家兄妹一起去了梧桐别院,荀淙荀滢则是与齐珂俞芸心等人同行赏梅。 也就是说荀滢那天不只是在侧殿吃茶时见到了齐珂,赏梅的时候还有那么半个时辰的众人同行。 俞菱心不由心头忽然一跳,轻轻点头的同时也仔细看了看荀滢的神情。 那白皙秀美的莲瓣小脸上带着三分真挚的好奇,以及极其浅淡的期待,好像颇有些想要再见到齐珂一样。 不过让俞菱心很快又微微松一口气的是,荀滢这样的期待神情,与其说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倒不如说像是求学之人即将见到渊博的夫子,就像是当初俞正杉见到荀澈的样子,满心跃跃欲试都是谈论诗书画技,并没有什么情动心动的娇羞之色。 反倒是荀湘那边,随着昌德伯夫人与荀二夫人接下来几句随口的问答与夸赞,双颊已经有隐约飞霞。 而这时随着外头的脚步声响,下人打起门帘,齐珂的兄长齐珏亲自领进来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人身穿青布长衫,气质十分端正,正是刚刚被昌德伯夫人夸了又夸的齐珂。 而另一人则是身穿锦袍,面孔也算有几分俊秀,居然也是俞菱心所认识的,苏舅母的儿子,苏茂。 齐珂与苏茂一起进门,俞菱心便微微蹙了眉,她知道苏舅爷如今不再跟着朱家办事,而是转而去依附文家与齐家,也听说随着齐珂的父亲昌德伯接了先前朱家在吏部的职任之后,给苏舅爷安排了个新的六品散职,但是苏茂居然会与齐珂这样相熟么? 看来在前段时间文安侯府和晋国公府一心忙着秦王与明锦柔大婚之事的同时,齐家这边也是有很不少的动作啊。 「诸位好。」因着此刻在花厅里的人实在很多,亲戚关系按着哪里论起都是十分复杂的,所以众人见礼之间索性就没有一一称呼,齐珂与苏茂各自躬身拱手,几个平辈的荀泽荀澹荀湘,包括俞菱心身边的荀滢都起身还了礼。 而长辈们自然坐着不动,齐佩本来按着辈分也要站起来的,但是看着已婚的俞菱心悠然安坐,不过欠身点头,不知道那一瞬间想了什么,居然也就没有还礼,竟然是再次提前拿出了吴王妃的阵势。 齐佩的哥哥齐珏脸上就有些尴尬,却也不好当着这样多人给齐佩使眼色,只能赶紧叫人设座上茶,带了过去。 昌德伯夫人却没察觉出什么不妥,直接开口笑问到:「珂哥儿最近读书可还好?又是几日不见了,你娘那边可都安顿了吗?」 齐珂微微欠身,声音清朗而稳重:「有劳伯夫人挂怀,家慈昨日到了京里,已经安顿了。家慈也问候府上的安好,希望令爱大婚之后,有空能够上门拜望。」 「怎么这样客气!」昌德伯夫人笑得更是欢喜,「大家都是亲戚,一家人,何必等到你佩儿妹妹大婚之后呢。左右在大婚之时也要劳你过来一同送嫁拦门,带着你娘一起过来吃喜酒才是呀。」 齐珂再度欠身:「伯夫人见谅,我家是在寒微,先父在世只得递补六品主簿,不得封妻。家慈既无诰命,又一心为先父守素,府上令爱的大婚乃天家喜事大典,家慈不敢前来。之所以想要之后拜访,主要是想将先前贵府的厚赐送回,毕竟无功不受禄,如此接济,在下与家母,皆不敢当。」 「这——」饶是昌德伯夫人油滑惯了,也没想到齐珂居然是个扬手就打笑脸人的,当着荀家那么多人在场,一口一个「伯夫人」、「令爱」的,完全不接亲戚的话,还公然说要将财物退回? 「齐公子真是好风骨。」眼看昌德伯夫人张口结舌就卡在了当场,荀二夫人立刻接了一句,「不愧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不过齐公子也容我这个转折亲戚的长辈说一句,你这样清正的风骨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该伤了亲戚的情面,毕竟这是伯娘想要帮扶你们家的心意,哪里能这样驳呢。」 齐珂面上完全不为所动:「这位夫人言重了,在下仍旧在求学之中,秋闱侥幸未曾落榜,尚且不知春闱如何,不敢妄称才子。伯夫人的接济向善之心,家慈与在下皆十分感念。只是在下家中已习惯清贫,如今尚有薄资度日,家慈无意受人施舍接济,还请伯夫人与这位夫人体谅。」 齐珏赶紧打圆场:「其实这都好说,豫章贤弟你的风骨我也是知道的,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没事没事,还是先说说那个佩儿大婚那日的送嫁拦门的事情罢。」 「提起此事,在下更是不好意思。」齐珂说到这里竟站了起来,「府上大喜之日,是在下的恩师李夫子的忌日,在下已经约定旧日同窗,要一起出城去扫墓祭拜,还要探望夫子的遗孀与家人,怕是不能为府上出力了。」 「哪一位李夫子?」苏茂如今也与齐珂、俞正杉一样是在青阳书院读书,对书院里的夫子比较熟悉,闻言一怔。 v第31章[03.16] 齐珂淡淡道:「不是书院里的大儒,是我幼时开蒙识字的老师,一生功名止于秀才而已。不过李夫子于我有恩,故而每年祭拜,不敢或忘。」 「这个——」昌德伯夫人此刻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没想到才名远播,甚至被自己丈夫儿子都十分看好欣赏的这个所谓才子这么不同人情,大喜的日子里上门说话样样都不成,这显然就根本没有将昌德伯府放在眼里,也没有将吴王和齐佩放在眼里。 文安侯府长房一脉有这个态度就算了,齐珂一个还没参加春闱的小小举人也这样不给面子? 「既然每年都去,那今年晚一些也没有什么吧。」昌德伯夫人眼尾扫见俞菱心的眼光与微笑里已经带了几分讽刺,脸色就更难看了。 尤其是她知道齐珂作为俞菱心的远房表兄、俞正杉的同窗师兄,是在俞菱心出阁的时候去了俞家帮忙送嫁拦门的。 「这可是吴王殿下的大婚!」昌德伯夫人越想越不平,「能够在吴王殿下跟前露脸是什么样的机会,难道不知是何等宝贵吗?这是天家的大婚庆典!」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在府上的大婚上献丑。」齐珂身姿如松,眉目平静,「祭奠夫子是在下的私事,还是不劳伯夫人挂怀了。」 「不识抬举!」昌德伯夫人真是忍不住了,啪的一拍桌子,「你还真以为以后的仕途都能靠自己读书吗?没人提携没人指点,就算中了进士又能怎么样?真是——」 「姑母,你这样是不对的。」在众人的愕然之中,荀滢居然忍不住开口了,「其实佩表姐的大婚,体面风光原本也不在乎拦门送嫁的都有什么人。如果齐公子能来固然是好的,但人家齐公子既然有自己的正事、而且是尊师重道的大事,您既不应该勉强,更不该轻看人家才是。」 「荀滢你这是胳膊肘往哪里拐?」昌德伯夫人真是脸色难看至极,连名带姓地就质问出来,反正一点颜面也没有,那一肚子的火气就随便发了,「难不成你这是看着——」 「看着什么?」俞菱心同样提高声音截了一句,冷冷看着昌德伯夫人,「您不要觉得自己是长辈就什么都能随便说。敢污蔑滢儿一个字试试看!」 「侄媳妇这是什么话!」俞菱心的接口对于此刻的昌德伯夫人就相当于火上浇油,原本就已经相当难看的脸色越发铁青。 其实以昌德伯夫人素来说话的风格,刚才她原本要说的后半句是「难不成看着我这个做姑姑的素来脾气好」之类,毕竟荀滢素来也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昌德伯夫人倒也还不至于信口开河到说出什么检点与否的话来。 可是不管昌德伯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此刻有齐珂与苏茂两个远亲、或者关系很是转折的平辈男子在座,这半句话再被俞菱心截住,听上去就实在难堪了。 以前在翠峰山庄里昌德伯夫人和齐佩自然也是见过俞菱心言语强硬的样子,但那到底是在外头、而非齐家府邸之中,而此刻又是齐佩大婚出阁的前夕、一家子为齐佩大礼商议预备喜事的时候,昌德伯夫人作为女主人,又怎么能忍得下俞菱心这个晚辈当着这许多人的强硬驳回。 便再是油滑见长的,也总有几分脾气:「我这个姑姑说出什么来了?啊?你一个晚辈就敢当着脸来警告敲打我了?如今果然是大侄子春风得意得不行啊,叫一声荀长史四品官,就轻狂的无法无天、什么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才能叫人心服口服。」俞菱心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反倒是挺直背脊正面望向昌德伯夫人,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若是家里的长辈糊涂不懂事,做晚辈的就算心里有敬意,处事的时候也不能顺从,反而要代替长辈收拾后头的首尾。譬如您今日向着人家齐公子的这几句话,令公子将来就少不得要到青阳书院再多走动不知道多少回,才能不断了这朋友兄弟的情分罢?」 原本众人看着昌德伯夫人和俞菱心这边,或是心中同样有怨气、十分希望吵起来的,或是作为客人很是尴尬的,都以为俞菱心后头的话会顺着去纠缠在家族内部的女眷争端、或是荀滢本人身上,齐珂甚至已经上前了小半步,斟酌着拆解的措辞,毕竟说起来这个冲突是因他而起的。 然而俞菱心话锋一转,直接问到了齐珏脸上,众人本能就跟着也望向了齐珏。 齐珏好不尴尬,登时就给卡在了当地。 因为这话实在是太难接了,他若帮着自己母亲去驳回俞菱心,首先得罪荀澈是必然,后头的女眷之间那些先前的龃龉他实在不想知道。尤其是他最近已经开始进入吏部领实任,齐珏可比母亲昌德伯夫人对于荀澈现在这个中书长史、天子近臣的身份有更多的认知。 但得罪荀澈到底还是略远一步的,此刻齐珏最难接的还是因为先前昌德伯夫人对齐珂发的脾气。若是齐珏否认了俞菱心的话,那就等于是表示对自己母亲斥责齐珂什么「不识抬举、前途没人帮扶」之类的当面羞辱,那立刻马上就是要将齐珂得罪到根本上,先前的种种拉拢付诸流水不说,之后只怕再怎么过去说和也是难了。 可若不接这句话,那基本上也算是认同了俞菱心话里所提的「晚辈要给不懂事的长辈收拾烂摊子」,虽然他现在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当着这么多亲戚甚至两个外客打自己亲娘的脸,好像也很是不妥当。 只是这时间是不等人的,当众人望向齐珏过了一息又一息的时候,他嗫嚅迟疑的态度已经算是一个对俞菱心言语的含糊认可,勉强能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这个到底是大喜的日子,原是我的不妥当,没与豫章确认好时日就贸然拉了他来,都是我的不是,母亲和表弟妹还是不要动气了。」 俞菱心却不想继续纠缠下去,她已经看明白了,昌德伯夫人骨子里还是像亲娘荀老太太的,那几分油滑大概少年时期见惯了宣仪县主的雷霆手段,再加上脑子比荀老太太聪明几分,所以才知道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自保退身。 但是如今齐佩即将成为吴王妃,而两宫形势变化之间,她夫君昌德伯又开始接受实任,昌德伯夫人或许已经觉得自家即将走向一个能够占据优势的新局面,所以行事言谈之中就开始不自觉地暴露本性了。 若真是如此,俞菱心也没有兴趣继续围观齐家自以为是的作死,又或者说,她如今看到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滢儿,看见了吗,珏表兄这番自己揽了责任上身,以及打圆场的话,就叫是个活生生现场给‘不懂事的长辈收拾烂摊子’的样本。」俞菱心微笑着又补了一刀。 v第32章[03.16] 「这个……」齐珏彻底脸上红了,真是张口结舌,什么都不好再说了。 而昌德伯夫人与齐佩母女的脸色更加铁青,然而此刻该继续指责俞菱心还是指责齐珏,好像都不大合适。 她们残存的理智也能想到,若是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俞菱心都不用说话,只要再看一眼齐珏,齐珏就得直接去撞墙。 可是在自己家里咽下这口气?那也真是憋屈到死了! 尤其是出阁在即的齐佩,若说她母亲昌德伯夫人只是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心思变化,齐佩自己则是连身份都截然不同了。 还有五天她就是正式的吴王妃,吴王虽然排行是第二,但自幼便是宣帝最疼爱的儿子,有关这一点,普天之下谁人不知? 「啪!」齐佩将手里的茶盏向方几上重重一掼:「荀少夫人好大的威风,在我们昌德伯夫人里教训了这个教训那个,长辈平辈都没有你放在眼里的是吗?上门做客的道理,上下尊卑的规矩,什么都记不得了?果然门第出身还是要紧的,真是即便高嫁了也上不得台面!」 「佩表姐,你不讲道理!」荀滢的小脸气的发红,「我嫂子出身有什么问题?她爷爷是老尚书,当年是探花入仕,难道不比勋贵承爵的更有出息吗?身世高贵,不过是生下来的福气,自己读书上进,才是自己的本事。再说,既然说是亲戚,为什么要用‘上下尊卑’四个字,锦柔嫁给了秦王殿下,也还是与我们姐妹相称。佩姐姐你有好婚事,我们是来给你高兴给你祝贺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欺负我嫂子呢……」 小书呆子大概是人生里从来没有这样急促地说过这样长的话,声音还是那样的温软如绵,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而说到最后,大概真的是生气,居然眼眶一红就哭了。 「滢儿不哭。」俞菱心赶紧起身拿帕子给她擦脸,「咱们回家。未来的吴王妃脾气大,咱们还是等将来朝贺的时候给人家见大礼,如今不说了。走吧,不哭不哭,嫂子没事。」 「嫂子,呜呜呜……」荀滢挽着俞菱心,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一时居然还停不下来。 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齐佩气的简直要吐血,心里几乎是暴跳如雷一百次,恨不得将茶盏甚至茶几都扔出——荀小书呆子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你嫂子了!你嫂子哪里是能让人欺负的! 「诸位,今日实在叨扰了。」齐珂面上倒是还十分平静的,心里的波澜起伏一时也有些理不清,「因为在下一介寒微之人引发府上诸多争执,在下实在是过意不去。在下还是告辞了,以后也不敢再登府上。先前贵府的厚赐,我明日便请人直接退回。对不住。」顿一顿,又向俞菱心和荀滢这边躬身一礼:「对不住。」 「不……不关你的事。」荀滢犹自抽泣,「是我们家的人应该讲理的。」 这句话说的连俞菱心都是嘴角一抽,在单纯善良的荀滢心里,其实她还是将齐佩和昌德伯夫人当做一家人的,就算刚才为了护着她而着急说了那许多,叫的也是佩姐姐。 只是这话落在昌德伯夫人、齐珏和齐佩耳中,真的是要连肺都一起吐出来,才能不会被气梗死。 「姑娘仗义言语,在下铭记。」齐珂又是深深一礼,「但引来府上亲眷不快,到底是在下的不妥。在下还是先告辞了。」言罢,直接就转身退了出去。 苏茂和齐珏赶紧跟着去送,到了这个时候,再留也是不可能了。 俞菱心索性跟荀滢也起了身,连什么礼节性的话也懒得说,含糊了两句便直接带着荀滢回府了。 留下身后昌德伯夫人和齐佩,再次满满一肚子的气,在即将到来的王妃规制大婚预备的荣华富贵之中,砸锅摔碗、打鸡骂狗,闹了一日才稍作发泄。 然而她们没想到的是,转日一早,文安侯荀南衡,带着侯夫人明华月,世子荀澈,以及刚好没事一起过来探望亲戚的秦王夫妇上门了,问一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欺负俞菱心和荀滢。 为什么? 这个阵势摆出来,昌德伯几乎是在闻信的第一刻就赶回了家。齐家历经几朝风波都没有没落的太厉害,最要紧的本事不是文治武功,而是眉眼通透。 所以当昌德伯在外头听说文安侯与世子亲自带着两车礼物上门给即将出阁的齐佩添妆,他却根本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和帖子,立刻就意识到这所谓亲戚点状的由头,不过是一层面子上的纸,摆出来给外人看的。 因为外人是不会知道荀家有没有与齐家提前说定添妆的日子,而文安侯这个舅舅到底对齐佩有几分情分,对于她即将成为吴王妃又是什么态度,昌德伯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数的。 他甚至已经在前一天晚上肝疼地听长子齐珏大致转述了女眷之间的那一场口舌之争,以及如何自家夫人女儿如何得罪了齐珂。 昌德伯对于这个上进的远房侄子其实倒也没有太多放在心上。虽说十八岁的秋闱案首确实难得,但仕途一道,原也不是只会读书就行的。秋闱春闱都是三年一场,哪一朝没有几个案首几个状元,然而又有多少状元探花之类的真能入阁拜相? 至于跟俞菱心荀滢那点争执,齐珏并没有讲的太详细,因为对于荀家人来说,将昌德伯夫人和齐佩气的直翻白眼,而姑嫂二人告辞而去,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v第33章[03.16] 可之后对于齐家人来讲,昌德伯夫人和齐佩都是很发作了一通脾气,而随后继续商量婚仪当天预备的时候也是心气不顺暴躁非常,甚至跟荀家二房亲戚说话之间也有点不痛快,最后还是荀二夫人把最不会说话的荀澹赶了出去,才算稍微平顺一点。 所以昌德伯听着妻儿的说法,并没有将之前那几句龃龉口角太放在心上。 然而当他一路匆匆赶回自家府邸的时候,心里就有些隐隐不妙的感觉,虽然想来想去都觉得前一天的事情应该不算太严重,但是以时下的格局而论,荀家要是借题发挥…… 待昌德伯心急火燎地终于到了自家府门前,刚好同时还看到了昭宁大长公主府自字号的车马到了。 车马旁还有一身轻甲的明锦城随行,马车停稳,车门打开,英姿飒爽的端仪县主很自然地扶了明锦城的手,稳稳下了车。 侧目看见脸色越发微妙的昌德伯,两人皆简单见了礼:「伯爷,我们来给令爱‘添妆’。」 「啊,呵呵,好,多谢多谢,请。」昌德伯只觉得自己那一颗老心越发沉重,连舌根都有些发麻了,摸不清路数的同时,也想到了当初荀家与朱家翻脸的那些传闻,一路进自己家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发飘。 以至于当身后的家仆关上府门的时候,那砰的一声闷响竟然将昌德伯吓了一跳,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在这十月初冬的时分冒出汗来。 很快进了花厅,地龙带来的宜人温度与厅角香炉中袅袅飘出的清芬仍旧没有让昌德伯放松几分,反而越发觉得后背冒出细密密的汗珠很是刺痒,却又越发不好当着文安侯夫妇、文安侯世子夫妇,以及秦王夫妇、明锦城、端仪县主等等这一大群人整理衣衫,只能咬牙忍耐之间客气见礼,落座说话。 「府上即将大喜,本王想着既是将来的弟妹,也是内子的亲戚,便与内子一同前来添妆,此行冒昧,还望昌德伯不要介意。」众人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还是秦王,便当先开了口,英朗而沉稳的言语十分剪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详的气息,只是十足十地展现出了对秦王妃的宠爱。 然而明锦柔的作风却直接得多了,刚刚见到昌德伯夫妇勉强颔首表示「当然不介意,感谢殿下」云云的场面话,便唇角微微扬起:「顺便也是过来问问,昨日到底怎么了?二表嫂的娘家虽然没有爵位,但也不要欺负她呀。」 齐佩这时候其实都已经气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对成为吴王妃这件事最大的得意,就是能够嫁给前程最好的皇子,从身份地位上可以压过荀澈与俞菱心,为自己也好,为母亲也好,或者更具体的说,是为了心里那股始终难以排遣的闷气找个彻底的出口。 就为了那一份荣耀与风光,就对于这件婚事成就过程里的难堪与尴尬,吴王府里即将随后入侍的五位良媛等等都可以不计较。 尤其等到亲眼见证了明锦柔这个秦王妃的婚庆大典是何等的煊赫盛大,秦王府大婚之后秦王与明锦柔又是怎样的恩爱和谐,齐佩也对自己出阁这件事有了更多的期待。 可那最风光美好的时刻还没到,眼前怎么就好像乌云盖顶一样,来了这一场兴师问罪? 昨天的争执冲突里头,齐佩本来就觉得自己才是吃亏受气的一方,母亲说齐珂几句怎么了,到底是同族同姓一家子的内务,明明是荀滢这个小书呆子酸气发作非要来个「仗义执言」,凭什么俞菱心就跳起来护犊子? 明明论血缘,她才是荀滢的亲表姐,俞菱心到底算什么东西?她这边刚说了一句,荀滢居然又起来反护着俞菱心、还哭着走了? 现在更好了,离她出阁的大婚还剩三天,荀家这一家子还有秦王,甚至还有端仪县主! 明面上每家都带了一车礼物,好像给外人看着是亲亲热热上门添妆来的,可实际上不就是来撑腰问罪的吗! 天地良心,到底谁欺负那个姓俞的了! 昌德伯夫人干咳了一声:「王妃说笑了,一家人说话,话赶话总有着急的时候,哪里就能说上欺负两个字。要真是说这么重的,那我们家佩儿心里也是委屈的。说起来,佩儿跟侄媳妇也是表姐妹呢,当初侄媳妇出阁前,也是巴巴上赶着想要给人做赞者也让驳了回来,我们佩儿也没说什么呀。」 「伯夫人这样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明锦柔笑道,「先前早与二表嫂说好,她出阁前我要去帮忙,不想倒让令爱的心意落空。不过——」 「不过一件事归一件事,」明华月也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明锦柔,随即接话转向了昌德伯夫人,「这个亲戚之间说话,急了慢了都是难免的。非说怎么样的严重,那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我们今日过来给佩儿添妆,顺便也是想问问,佩儿是从心里觉得我们家慧君的娘家出身不高吗?」 这话问的这样直白,齐佩越发觉得脸上发热,一肚子气都要冲破喉咙了,几乎想要把心一横,大声回答:「是!」 但昌德伯此刻已经看明白了形势,连忙肃容道:「嫂夫人这话太重了。贵府儿媳的祖父才名满京,家世自然是好的。这小孩子之间气急了口不择言,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教养不善,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顿一顿,又看了一眼齐佩,「佩儿,是不是身边有什么人跟你胡乱教唆了?怎么能什么话都听呢,你素来最是懂事的,以后拿准些,不许什么都随口就将听来的话乱说!」 就算知道父亲这不过是做个样子的态度,然而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听过父亲一句重话的齐佩还是立刻红了眼眶,蹭地一声站起来:「不好意思,我先失陪,各位‘添妆’的厚意,我心领了!」 v第34章[03.16] 言罢一跺脚,转身便直接跑了出去,昌德伯夫人赶紧起身一同跟了出去,同时也是不想再面对这一群人了。 「妹夫近日公务可还顺利?」文安侯荀南衡自从见礼之后并没有说过话,此刻见到昌德伯主动将女眷之间这些争端的话迅速接了过来,便知他心里还是有几分灵活的。 那么此行除了家事之外的事情,倒是也可以谈一谈了。 昌德伯亦深深舒了一口气:「尚可。」眼光稍稍环视了一回众人,又斟酌道,「这个,今日诸位赏光为小女添妆,十分感谢。小女年少,还是有些闺中娇气,既然都是亲眷,我也厚颜请诸位多多包涵,多谢多谢。」 「伯爷,听说您近日得了几幅好字画,不知道可否开个眼?」荀澈忽然开声,微微一笑,「以前亲戚往来这些年,侄子从来不知,您竟是喜欢前朝燕派的画作,要不是听说最近朱家大公子寻了好几幅献给二殿下、又转手赠给您,我们家也都不知道,这些年来给您的书画,竟是错了流派的。」 昌德伯刚刚松快的那口气又倏然提了起来——他在得到消息回府之前,刚刚在蒲苇记的酒楼里收到了几幅画作,他刚展开了头一幅,的确是他喜欢的燕派画作,但后面几卷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闻禀报往回赶,荀澈这话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昌德伯勉强顺了顺呼吸,「世子要不要到我的书房看上一看?想来今日除了这亲戚添妆之外,殿下,还有舅兄都是有别的话说?」 秦王面上的神色倒是十分坦然:「昌德伯多虑,本王只是陪王妃出来探望亲戚,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若是昌德伯有什么想法,本王自然也是可以听的。」 其实这还是昌德伯头一次这样正面面对年轻的皇长子。在此之前他对皇子们的印象都是十分模糊的,毕竟先前所有的皇子都住在宫里,除了年节宫宴之外,公卿百官也很少会有机会见到皇子。 所以到现在为止,昌德伯也不过是多见过自己未来的女婿吴王两次,而对这位生母出身十分低微、如今与养母文皇后也关系微妙的秦王殿下基本上就没有正面对话的机会。 现在终于说到了话,还是这样轻松的口气亲戚相称,然而昌德伯却倏然生出了巨大的畏惧,甚至比面圣之时更加紧张,一时之间嘴唇竟然颤抖了两下,才勉强笑道:「殿下,殿下真是……真是随和。」 「妹夫不必紧张。」文安侯沉了沉,接口道,「今日我们过来,都是来叙一叙亲戚的情分。给令爱添妆之外,也探望府上安好。毕竟先前走动的实在不多,可这血浓于水的关系,总是斩不断的。」 「哈,哈,是。」听着英武过人的文安侯这样平平稳稳的场面话,昌德伯心里越发升起不祥的感觉,「如此……」 「姑父还是不明白么?」荀澈淡淡地平视着额角已经开始冒出隐约汗珠的昌德伯,「贵府素来中立,纵然有些小小的摇摆心思,也是无伤大雅的。只不过如今世易时移,令爱有了如此前程,您也有了实任在手,这前头的路到底要怎么走,以及亲戚之间将来要如何继续相处,您还是要有些明白的决断。」 昌德伯不由再度环视了一下这满厅的人,心思飞转之间也有不解,这样的话为何要当着这样多女眷说出? 难道不是应该男人们到书房去说话,让身为侯夫人的明华月、身为世子夫人的俞菱心,以及这为昭宁大长公主的战神孙女统统去吃茶说话、回避开来吗? 「伯爷,您就是因为这样的心思,」荀澈忽然又笑了一声,「所以尊夫人和令爱,才会有那样的言行出来。您明白吗?」 昌德伯与身边坐着的齐珏皆是一震,这时再看着厅中几个在场女眷的目光皆是清澈之中既有了然,又有隐约的轻蔑,再想想自家安守后宅的妻女见识,登时便有些泄气:「世子有话,便请直说吧。」 荀澈唇边笑意之中的讽刺越发明显:「那就从令爱对内子的质疑开始说起好了。」 昌德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下人摆了摆手:「都退下罢。」 下人们纷纷领命退出,将花厅的门在外掩上。当中有些眉眼通透的,不免还要站得再远几分,有意无意转头之间,看见月门之外的甬道上,忙忙碌碌走来走去还是满脸喜气、兴高采烈议论着自家大小姐即将到来的煊赫大婚。 花厅门外侍立的这几个下人不免互相看看,虽然并不太能明白此刻花厅里这番「亲戚之道」到底会说出什么来,但已经有人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家夫人与大小姐昨日里的烦躁与发怒,怕是在这大喜之日之前要再来一回了…… 十月二十,吴王大婚。 严格说起来,这一日的庆典比秦王当初迎娶明锦柔之时更加引人注目。 这倒不是因为在如今的时局下吴王比秦王更得到宗亲与群臣的看好,而是摇摆之中的百官,其实更想知道在规制之事上,宣帝的心意到底如何。 毕竟以如今大盛的稳定局面,外无大患、内无大忧,这万里锦绣江山到底如何传承,主要还是在宣帝的心意摇摆之间。 而另一方面,吴王府的这次大婚,除了一个姓孙的良媛因着突发高烧而不得不暂缓入府之外,其余的朱、黎、谭、尤四位良媛都是要与吴王妃齐佩同时嫁过去的。 v第35章[03.16] 而且齐佩还在大婚的前日专门向宫中上疏,为了表示自己贤惠与宽仁,特地将四位良媛的行礼时间提前,也就是在齐佩自己入府的半个时辰后,四位良媛就会被一同接进王府。 虽然拜天地的部分还是只有吴王与齐佩,但在之后就会给四位良媛直接向吴王与王妃正面见礼嘉赏的安排,也有礼乐丝竹,给几位良媛增光添彩。 说起来,这也算是在大盛皇子之中娶妻纳侧同日行大礼的新典范了。礼部和宗景司虽然都很意外,但是对于吴王妃主动提出这样的安排还是没有反对的。 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吴王府要这样安排,显然就是要与秦王府的低调纳侧做出极其鲜明的对比,格外表现出齐佩这个吴王妃的宽仁大度,如何厚待吴王的侧室,从大婚之日开始便亲如姐妹,论起胸怀宽广,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对此,宣帝也是直接允准的,倒是也没有体现出如何的欣然或是犹疑,除了吩咐礼部在典礼过程要谨慎仔细之外,并没有说什么。 但长春宫显然是很高兴的,丽妃甚至为此而立刻赏下如意一柄、珠宝四盒、宫缎若干,为自己这位懂事的儿媳妇再添了四抬嫁妆。 至于齐佩本人,是否真的像随后呈上的谢恩表章那样惶恐而欢喜,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自从几日前,文安侯府、晋国公府、甚至联同秦王夫妇以及昭宁大长公主府登门为齐佩「添妆贺喜」之后,昌德伯府终于开始在流水一样的忙碌备嫁之中稍微低调了几分。 虽然有请旨宽待侧妃的本章送进宫中,但是最后这几日却莫名地有些沉稳下来,即便还是有亲戚和宾客上门道贺添妆的来来往往,但家人进出之间,张灯结彩之时,好像莫名地就收敛了几分。 以至于当大婚典礼当真举行的时候,在昌德伯府里的催妆进门都是非常简单的做了做样子,而在齐家送嫁的宾客也并没有特别多。所以虽然吴王与秦王迎亲的仪制几乎可说是完全相同,但齐佩出阁的阵仗却比明锦柔要弱了几分。 而更加有意思的是,在齐佩的花轿之后,随之一同进府的那四位良媛,虽然没有人敢用大红正色,但深妃淡茜的各式粉色简直是讲究到了极致,再配上精美刺绣与别致点缀,一时间宾客们看着这场吴王大婚上的衣香鬓影、绮罗玲珑,人人都不由暗叹道一句二皇子好艳福。 至于年轻的吴王妃齐佩忽然做出这样宽仁大度的姿态来,到底是真的虚怀若谷,还是强颜欢笑,那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坐在婚宴现场的俞菱心与荀滢看着,心里的感觉都是十分复杂,因为此刻满头珠翠端坐当中接受良媛们见礼的齐佩,虽然面上还是带着端庄高贵的笑容,可那眼睛里的精气神,还是能看出来是在强撑的。 毕竟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之前在闺中一直是顺风顺水,虽然父亲昌德伯在朝廷上不算什么位高权重的要紧人物,可是家里也是世代的富贵荣华。 如果没有选秀之事的发生,昌德伯夫妇原本不曾想要让齐佩嫁到宗室之中,而只是想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即便谈不上如何恩爱无双,也是能尊重和谐、富贵度日的就好了。 可如今齐佩的夫婿地位倒是出乎预料的高,只是这后宅也是出乎预料的丰富,更不要说如今波谲云诡的局势,以及前朝后宫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先前齐佩虽然对局势看的很不清楚,以至于满心都以为自己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所以高于心高气傲,但是这心高气傲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些精气神的。 如今她大概是明白了一些的,经过了那日那样规模的「添妆」与「讨论」,虽然齐佩没有当面承受太多言语,但从后来昌德伯又亲自挑选送到荀家的礼物、以及齐家随后的行事态度变化来看,昌德伯应该终于在自己女儿即将出嫁的这最后几天给了她除了女德女训之外的教导。 所以现在的齐佩,应该是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之中。但是到底她以前的想法还有多少,以及之后她能如何,就真是谁也无法预料了。 「嫂子,」荀滢拉了拉俞菱心的衣角,「我现在觉得其实佩姐姐还是挺可怜的。」 俞菱心点点头,又拍了拍她的手:「有的时候也没办法,每个人的道路都不同。」 「也是。」荀滢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下一刻又忽然抬头问道,「哎对了,今日程姐姐怎么没有来?」 俞菱心一怔:「端仪县主没来?」 这件事她倒是真的不知道。自从两个月前程夫人重新回到郴州,昭宁大长公主府很多对外的走动都是程雁翎出面。身后有这样强势的娘家,自己身上又有县主的封号,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议论她是大归之女。 而在秦王与明锦柔的大婚之后,明锦城与程雁翎的来往越发频繁,基本上现在京中人人都心里有数,先前昭宁大长公主与程家对荀家、明家甚至俞家的种种示好,都是为了如今的铺垫。明家与程家的联姻,大约是要有个苗头了。 可是程雁翎忽然没有出现在吴王的大婚上? 俞菱心稍微想了想,先前一直隐约压在心底的不安又渐渐上了心头。 今日明锦城在来吴王府之前是先到了文安侯府,与荀澈商议了一下羽林营最近换防,以及年底宣帝祭天之事的。那时候她与明锦城还打过招呼,完全没有听他提起程雁翎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第36章[03.20] 「我没看见程姐姐。」荀滢笃定地摇了摇头,「而且刚才锦柔也问我来着,她本来说要找程姐姐说话,可是找了一圈没瞧见。」 俞菱心颔首道:「或者是公主府有什么临时的急事罢,晚些回去我再问问——」 话音未落,她便一眼扫见厅外的走廊上,柴广义的身影快步经过,登时心里就是一跳。在荀澈的亲信之中,柴广义算是行事相当沉稳的一个,尤其此刻可是在吴王府的喜宴上! 荀滢见到俞菱心眼色有异,也顺着转头朝外看了看:「嫂子,怎么了?」 俞菱心微微调整了一下心绪,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犹自说笑饮宴的其他宾客,便微笑和声:「没事,再坐一坐罢,有什么回家再说。」 荀滢本就是全不急躁的性子,加之对程雁翎的缺席也不过是好奇而已,随后与俞菱心坐在一处饮宴的时候便仍旧十分安稳。 但俞菱心却在半盏茶之后就见到了白果在外头遥遥示意的眼色,含笑撑完半场宴席,心里则已经高高提起。 而等到散席告辞到了二门上,文安侯荀南衡和荀澈父子果然已经提前告辞,明华月的脸色也有些微妙,看了俞菱心和荀滢一眼,便一同登车回府。 因为来的时候俞菱心是与荀澈同行,所以单独回去的路上便直接叫了白果上车问话。 白果的回答十分简单直接,只有四个字,但却足以让俞菱心遍体生寒。 「郴州兵变。」 「什么?兵变?!」俞菱心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几乎是茫然了片刻,才再追问白果,「什么意思?有多严重?什么时候发生的?」 白果欠身道:「具体的情形柴广义没有细说,但应该不是太过严重。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端仪县主如今已经在赶回郴州的路上。」 俞菱心不由再度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仔细回想前世所听过的一切。 天旭十四年的秋天,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到了江州寄居在寇家。那时她主要知道的是父亲俞伯晟已经写了几封信到寇家,大约是与齐氏交涉要将她重新送回京城,可是她却在一场接一场的生病。而京中的形势,大约已经有了些不稳定的苗头。 可是不管怎么想,俞菱心也不记得前世的郴州有过兵变的传闻。而且若是真的有过,就算她不记得,一直身在京城这个政治漩涡中心的荀澈不可能不记得,怎么可能全无安排。 若是荀澈也不记得,或者说荀澈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件事,那就只能是因为他们的重生以及今生局势的变化才带来这新的变故。 俞菱心的心头忽然冒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是曾经十分笃定的、作为重生之人对前路的信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从今日骤然发生的郴州变故,再想到如今丽妃蛰伏之间的宫中形势,她伸手掀起了车窗的内帘,侧脸向外望去。 十月底的京城天空,层云重重叠在一处,天光阴郁,大约一场风雪,很快就会来了。 事实上,当晚京城便起了大风,并且不比往年的初冬一样只是略为阴冷,而是如同深冬般满了凛冽料峭的寒意,打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样,以至于当荀澈终于在深夜踏入晴雨轩的时候,白皙俊秀的脸孔已经冻得发红,感受到房里地龙的温暖时甚至有些微微的刺痛。 俞菱心原本是已经等得眼皮沉重不堪,然而见到荀澈回家,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终于精神起来,赶紧叫人将预备好的热水热汤等物都送进来,又忙忙地亲自给他换衣倒茶等等。 荀澈此刻显然是疲惫至极,由着俞菱心换了衣裳,便挥手打发丫鬟们出去,看了看妻子,却没有说话,抿了一口俞菱心给他留的热鸡汤,也就放下了。 「慎之,是郴州的事情很严重吗?」俞菱心回府之后其实也问过明华月,然而明华月那边好像还没有她知道得清楚,而外间好像也十分平静,像是这兵变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样子。 所以一直到荀澈回来之前,俞菱心都在暗暗地希望,或许这事不算太严重,毕竟吴王的大婚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婚宴上绝大多数的宗亲公卿都还是安坐饮宴,热闹欢笑地在吴王府耽延了很久。 荀澈斟酌了一下,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要伸手去揽俞菱心,却又想到自己手还是冷的,就又收回:「很难说。要等县主回到郴州才能知道。」 俞菱心不由皱起了眉,主动去握他的手,果然十分冰冷,像是不知在外头冻了多久的,双手连连摩挲之间又问道:「这样的事情,会有很大的变数么?为什么说是不确定?」 荀澈目光低垂:「如今闹起来的范围还不是很大,死伤也还不是太多,但都是要紧的人。县主的父亲程将军也受了重伤,起因可能跟当地的兵器和粮草有关。具体的还要等县主的消息。」 第37章[03.20] 俞菱心随着荀澈一句一句慢慢说出来,一颗心也莫名地一点点跟着沉,虽然还有许多的不明白和不确定,但她听出了荀澈的自责与忧虑,便压低了声音:「你是……你是觉得,因为县主不在郴州……」 「现在还不知道。」荀澈又沉了沉,才摇头道,「这里头应当是有些内情。前世的天旭十三年,端仪县主就有大归的意思,但为什么没有大归、也没有即刻回京,我和锦城都不知道。只是从朝廷上收到的军报和奏本上看,郴州一直是平平安安的。毕竟这些年北戎也在动荡,并没有大举进犯的能力。」 顿一顿,荀澈又续道:「后来到了天旭十三年底县主还是没有回来,皇后那边又在施压,锦城给郴州写了三封信没回音之后,也就跟文家定亲了。再后来,等到县主真的回京时,已经是天旭十四年的年底了,刚好赶上文若琼嫁进国公府之后头一次办年宴,搞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母亲过去帮忙收场的。」 俞菱心顺着荀澈的话算了一下时间:「这样说起来,县主是比上辈子提前了一年半回京,所以郴州那边就生了变故。」 荀澈颔首道:「当时我向程将军提起,建议他们安排县主回京、再续姻缘的时候,其实县主是犹豫过的。只是我——」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俞菱心知道荀澈的意思,在程雁翎回京的事情上,荀澈应该是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现在程雁翎与明锦城的姻缘还没成就,郴州就先出了事,尤其是程雁翎的父亲程广陵还在兵变之中重伤。 这样的大事虽然今日暂时还没传开,明日必然是在廷议上说个明白。即便程广陵能够吉人天相,保住性命,但郴州军的主帅位置,也是有暂时易主的可能性。 即便玉龙关外的北戎暂时没有大举进犯的能力,但西北的重兵更换主帅,对京城的局势影响,可远比后妃宴会、皇子妻妾之类的事情严重太多了! 「那锦城要跟着去郴州么?」俞菱心又想了想,不自觉地握紧了荀澈的手。 荀澈摇头:「他不能去。年底皇上的祭天势在必行,羽林营的防务不能松懈。我知道他想,但是他必须留在京城,羽林营这时候不能有变故。」 俞菱心低了头,不再问了,只是她握着荀澈的手,却越来越紧。 「慧君。」荀澈等了片刻,见俞菱心没有再说话,心里滋味十分复杂,轻轻叫了她一声,另一只手又去扶她的肩头。 俞菱心忍了又忍,感觉自己一颗心大约是彻底沉到谷底了,才慢慢抬了头:「所以你要去郴州吗?」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眼睛,轻轻颔首:「这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因为程将军受伤,皇上暂时还是震惊之情压过动怒。但等到程将军恢复,这治军不严的罪名,迟早还是有的。从端仪县主赶回去的速度上看,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内情,所以我已经跟皇上请旨,前往郴州军中,清查此事。」 「只是清查此事?你没有别的盘算?」俞菱心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上辈子县主镇守郴州,郴州根本就没有出过事,此时既然县主回去,难道不能料理了么?」 荀澈抚了抚俞菱心的肩,他知道妻子这样深深的不安到底是从何而来,自从他们成婚以来,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荀家俞家都是一片和谐,甚至连朝廷上、后宫里的局势也都朝着他的盘算而渐渐出现向秦王倾斜的趋势。 但正如俞菱心深知他在这个过程中的殚精竭虑一样,荀澈也知道俞菱心其实同样关注着时局的变动,以及心里总是隐约绷着那一根弦,预备着丽妃,甚至文皇后的反扑。 他们在前世所经历和所知的一切,发展到如今已经越发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随着荀滟的死和朱家的降爵与蛰伏,还有皇子们的选秀与联姻,前朝后宫的格局都已经完全不同。 可前世在荀家以及俞家人身上或惨烈或悲哀的事情,却仍旧在他们心里保留着深深的阴影。这样的压力随着时事越发无法预料的发展,反而会成为他们更大的压力,生怕一个不谨慎,就会随时重蹈覆辙。 在俞菱心身上最明显的,大约便是出门在外时,几乎一刻也不敢让荀滢离开她的视线,以及此刻对于荀澈郴州之行的担忧。 她真的很怕与他分开。 这一点,在他们婚前的那次分别,荀澈就已经知道了。 从他们刚刚重逢相认的那时候开始,其实荀澈就心里明白,不管看似环境如何,又或者俞菱心看似如何矜持含蓄,其实他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 「慧君。」荀澈忽然伸手将俞菱心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没事的,我年底之前应该就能回来。我只是去清查一下这次的变故而已。若是程将军伤势恢复的快,以及事情能彻查利落,郴州或者还有不换主帅的余地,所以此行我非去不可。」 「真的年底能回来么?」俞菱心将头埋在他怀里,她当然信任荀澈的能力,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既然发生,不可能只有端仪县主过去处理。宣帝一定会指派中书省和兵部的人过去查办,荀澈不去,自然就有别人去。一旦事情对程家更加不利,局面就会更加复杂。 可是她也真的有些紧张。 吴王与魏王的婚事与人选,表明的是丽妃向皇后的低头。这可以说是丽妃为了表面上做出谦恭样子而去博宣帝的怜悯,但同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丽妃与文皇后之间真的达成了某一种的共识。 第38章[03.20] 毕竟,秦王是文皇后养大的而已,并不是文皇后的亲子,而在秦王自己的大婚之时,明家与荀家向着文皇后的参奏已经将整个朝局从以前的昭阳殿与长春宫的两方争斗,逐渐推向了秦王、文皇后以及丽妃这样的三方对峙。 那么在这个条件下,文皇后若是真的选择先跟丽妃联手打压秦王,京中的局势变化只怕也是近在眼前。 「一定能。」荀澈又低头去亲她的脸颊,「放心吧。一个月是足够的,再者还有端仪县主在,我怎么会出什么事呢?至于京里你也不要太担心,如今秦王殿下出宫建府,不住在宫里,有事来往之间也比先前方便很多。另外还有锦城与锦柔,不会有事的。」 俞菱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咬着唇点点头,同时回手拥他更紧些。即便她明知道荀澈是故意将这事讲得格外轻松容易,但此刻也只能先相信他了。 转日廷议一开,有关郴州军中出现变故的消息才算是正式宣告宗亲百官,宣帝最初的震怒当然是已经消化完了,并且在前一日急召阁臣商议之后,也有了派遣到郴州去清查此事的人选名单,但朝廷上的争议却是随着荀澈的名字被提出而立刻炸开。 最大的原因,就是荀澈的年轻。他如今才刚刚二十岁,这样年轻正四品中书长史每天伴驾行走、得闻中书省军国大事已经引发了争议无数,现在郴州兵变这样严重的事情居然又是要这个毛头小子前去调查?更不要说程家与明家、荀家之间还有一层一层的姻亲关系,这样如何能算得上公允公平? 不过幸好经过前一晚的密议,宣帝的心意已决,当廷驳回了大部分的质疑,表示此时尚且不是向重伤的程将军追究治军严谨与否责任的时候,荀澈协同兵部的人过去调查的目的是先弄清事发的原因,而不是直接过去降罪主帅、动摇军心。 但饶是如此,仍旧有人冒出各种各样的质问与疑议,所以到得十月二十一这一日的廷议结束之时,宣帝不得不在派往郴州、一同清查兵变之事的名单上,另外多加了两人,以保公允。 这个时候荀家内部早已忙起来了,一方面是荀澈即将在两日后前往郴州,而与此同时,文安侯荀南衡也接到了旨意,要前往豫州和常州两地驻军进行巡查,说白了就是以防郴州军有更大的变故,提前确保邻近的驻军稳定以及应变支援之力。 所以一时之间,荀家从原本全家人都在家中,以为今年可以安逸消停地先到年底,再看来年如何忙碌,一下就变成了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同时要出门远行,明华月和俞菱心自然就立刻忙碌起来,暂时压下担心与挂念,为各自的丈夫先预备行程之事。 一开始明华月还是有些担心俞菱心,毕竟她和荀澈这才不过新婚几个月,就要送荀澈出远门。 虽然荀澈说是一个月就能回来,但明华月心里也很明白,军中的事情其实很难说,一个清查整顿就要数日,如今郴州已经到了主帅都受伤的兵变程度,哪里会是小事。 莫说年前能回来,半年能回来就算很不错了。 不过俞菱心看着倒是十分平静,忙忙碌碌地给荀澈预备行囊的同时还能兼顾着家里的家务、甚至去问候荀滢的起居和荀淙的读书,两三日里忙得好像陀螺一样,秀丽面孔上深情始终温柔而镇定,好像并不是很介意荀澈远行的样子。 一直到十月二十四,荀家的女眷们一同出城送别了荀澈父子回程的路上,荀滢才终于瞧见俞菱心在马车里低了头,半晌都没有说话,而她手里的帕子,不知不觉就洇湿了大半。 「嫂子,」荀滢想了想,便低声去安慰俞菱心,「别太担心了,二哥不是说年底回来么?时间还是挺快的。」 俞菱心点点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眼眶热了。从道理上,从局势上,从轻重缓急一切的关系上,她都明白,可她就是…… 「哎对了嫂子,过几日是不是文华诗会?在景福寺梅林的那个?文华书院不是说要办诗会说了许久了,日子改了又改,最近才算定下来,你陪我去看看,顺便散散心好不好?」荀滢主动去挽俞菱心的手臂,「锦柔先前说她也想去看看的,主要是想看那边的梅花。」 俞菱心弯了弯唇,这文华诗会的日子的确改了很多次,主要是书院的名头从曾经的大热到渐渐不被留意,所邀请的所谓大儒名士也多有推脱,所以诗会的日子一再推迟,别人倒是不在乎,荀滢这个真心想要拿诗词歌赋当饭吃的小书呆子却是念念不忘。 只是,她刚要答应,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便侧头去看荀滢:「你这么想去诗会,是为了诗?还是诗会上的人?」 荀滢一怔,白皙秀美的小脸上全是真诚的疑惑:「这有什么差别?办诗会与读诗集的不一样,就是见到作诗的人呀。咱们玲珑文社办了这样久,固定的姐妹们就那些,我也想见见其他的人。」 看着荀滢的大眼睛这样清澈,俞菱心反倒有些语塞了。当初荀澈为了防止朱家借着文华书院笼络京官子女,而授意荀滢做起来的玲珑文社,在过去的这一年多里还是按着每月一社的频率在办着。 只不过因着朱家受荀滟案子的打击,以及后来长春宫的种种变故影响,对文华书院的掌控和支持都削弱了许多,所以到得如今,文华书院的政治分量已经大大降低,不过就是一个既招收官家子弟、也设有官女闺塾的寻常书院罢了。 而玲珑文社除去了对抗文华书院的作用,也就彻底成为了专门让荀小书呆子结识手帕交、练习操办聚会,以及吟诗作对的闺中消遣。 这看上去与其他高门家族的姑娘好像差不多,然而旁人可能在文社花会之类的活动里更重视交际和聚会的部分,可荀滢却是在文社里实打实地在研究诗文,满脑子皆是诗词歌赋。 所以对于这个拖延了一年多才终于办成的梅林诗会,荀滢一提就两眼放光,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即便文华书院里是有闺塾的,但这个梅林诗会里还是有七成以上是年轻仕子。 纵然大盛的风气远比前朝开放,在家人陪伴之下参加这样的男女都有的诗会也不算什么,但看荀滢这完全心无杂念的样子,俞菱心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哎,好吧。回家跟母亲说一声。」 第39章[03.20] 「我就知道,嫂子最疼我了。」荀滢笑着倚在俞菱心的手臂上,「母亲肯定不会反对的,还有锦柔一起呢。」 「锦柔如今倒是逍遥得很。」俞菱心叹了一声,唇边笑意里也有几分欣慰。当初明云冀寝食难安的不愿意让女儿去参加选秀,倒不是怕从政治上与秦王连在一起。毕竟因着荀澈的关系,晋国公府的立场其实也没有太多变化的余地。 明云冀最怕的,是明锦柔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见一线天,在那高墙碧瓦之间,看着夫婿三宫六院还要强颜欢笑,长门冷落云云。 然而事实上,出阁之后的明锦柔大概是全京城最逍遥自由的妇人了。秦王府里虽然也有王府长史和宗室的定例,到底没有同一个屋檐下需要晨昏定省的婆婆。秦王又从大婚之日就摆出了一个一切以王妃顺心为重的姿态,三天两头的并肩出游,跑马观花的,快活得让俞菱心这样夫妻恩爱、家宅和睦,但却手中总有庶务忙碌的都有些羡慕了。 「是呀。而且锦柔说,这次她和殿下要‘微服’出行,不会带太多侍卫。」荀滢颔首道,「毕竟是文人的诗会嘛。」 「殿下也要来?」俞菱心不由微微蹙眉,心里莫名一动。虽说明锦柔出阁之后几乎是与秦王形影不离,出出入入都在一起,但明锦柔本身就已经对诗词是没有太大兴趣的,当初一起做诗社文社的还是因为荀澈的授意,以及凑个热闹。而擅长武艺与兵法的秦王就更不是会吟诗作词的风格了。 不过再想想,她也明白了。 文华书院经过了一年多的风波与折腾,推迟到如今的这一场诗会,对于书院本身而言,算是一个重整旗鼓的要紧机会,所以的确请了不少大儒与名士,同时也广邀京中仕子,加起来人数怕是要有数百。 与其说明锦柔想来凑热闹游玩,更实际的应该还是秦王要亲自过来看一看,结交或者说笼络一下这些年轻的仕子们。 这件事,前世的秦王并没有做过,大约是不太擅长诗文,同时也多少也有文皇后暗中压制、以免秦王人望过高的缘故在当中。倒是吴王和魏王做得很多,一方面借着文华书院的招牌,另一方面在各自开府之后也频频举办什么诗会花宴之类的,广收门客,笼络文人,赢得了不少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之类的名声。 如今的这场梅林诗会,便刚好是个翻盘的机会。 只是,俞菱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荀滢,还是有些莫名的感觉在心头。撇开这政治上的、文学上的事情不谈,这个小书呆子啊,真的就没有一丝丝的少女心思吗? 回到侯府之后,俞菱心思虑再三,还是悄悄去问了问明华月,有关荀滢婚事的打算。 毕竟比荀滢还小两个月的明锦柔如今都已经嫁了,就算荀滢因为报病不曾参加选秀而不能立刻急着结亲,但怎么算起来也应该要开始认真相看人家了。可明华月也好,荀澈也好,好像都对这件事完全不着急的样子,俞菱心也是不太明白。 明华月的回答倒是很简单直接:「滢儿胆子小,心性又单纯。一时没有合适的就再等等也不着急,哪怕再过几年呢。总之要紧的是学问好、人品好,家世低一点也不要紧。哎?怎么忽然问起这事?可是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俞菱心赶紧摆手,将这个话题带过不提,虽然她心里的确有个名字跳了跳,但想想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要是让荀澈知道……他非得气炸了不可。 转眼又过了几日,京城里有关梅林诗会的议论越发多了起来,因为文华书院的山长几经周折,终于请到了文渊书院的言大儒。士林之中一下便热闹起来,青阳书院的夫子和学子们也纷纷表示有机会见到言大儒的话,这诗会决然不能错过。 景福寺原本说是要给文华书院一半的地方办诗会,这次也又多加了宽待,几乎除了正殿仍旧要留给香客做祭礼之外,整个后山和所有的别院静苑都借给了文华书院做诗会的布置与安排。 滢小书呆自然更是激动,在梅林诗会的头一个晚上简直睡不着觉,刚好荀澈也不在家,就直接跑去晴雨轩拉着俞菱心说了整整一晚上,最后算是被俞菱心强行要求回房睡觉,以免没有精神转日去谈诗论文的,才能暂时消停。 转日一早,秦王府的车马便先到了文安侯府,明锦柔虽然是妇人装扮,行动却还如少女时一样活泼爱笑:「我知道你们两个不用我接,但我就是想过来跟你们一起走,不行吗!」 俞菱心眯起眼睛,打量着明锦柔满面生光一样的娇美与红润,故意拉长了声音:「跟我们一起?不要你们家王爷了?」 明锦柔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让谁家的夫君给带坏了,坐车没一次老实的。今天不跟他同车了!」 「什么叫‘不老实’?」荀滢眨了眨眼,「你们同车会吵架吗?嫂子,那你跟二哥——」 「咳咳,好了走吧!」俞菱心赶紧打断荀滢,同时瞪了一眼明锦柔,「你下次再随便胡说,就不理你了!」 明锦柔不服气地撇嘴:「小滢儿比我还大两个月呢——」然而被俞菱心侧目又看了一眼,终于一缩脖子换了个话头:「慧君姐姐,你跟二表哥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俞菱心回手便弹了她额角一记:「你也越来越像你们家的耿直王爷了,什么话都说。」 明锦柔笑的又甜又大方:「这就是缘分嘛。那我们今日去梅林诗会也好好看看,找找有没有像小滢儿的另一个书呆子。」 第40章[03.20] 「不要叫我小滢儿!我比你大!」荀滢难得有这样不服气的样子,只是那看似发怒的声音还是温柔如水。 俞菱心不由摇头笑了,姑嫂姐妹几人一路说笑着到了二门,秦王果然牵着马在旁边等候,见礼上车,一路向景福寺过去,倒也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未嫁之时。 而到得景福寺山下,俞菱心几人刚一下车,便看见众多的车马之中,几家熟悉字号车马已经停在了一处,吴王、魏王、沂阳侯府文家,昌德伯府齐家还有荀家二房等等。 明锦柔的眼光闪了闪,轻哼了一声:「一丘之貉。」 俞菱心倒是不意外的,郴州兵变的死伤人数虽然暂时不多,事态也看似受到了控制,但程广陵的受伤以及程家无法开脱的责任,从整体上都是对秦王一脉的打击。 而文安侯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同时离开京城,赶往豫州和郴州,就更让京中的局势微妙起来。根基原本就不够深厚的秦王立刻显出更加的单薄,而随着吴王的大婚和魏王给文家下聘,昭阳殿与长春宫的和谐,齐家与文家向着吴王魏王的靠拢走动,就更加顺理成章,或者说,全无顾忌。 而今日的梅林诗会,大约除了荀小书呆和某些年轻的学子之外,这些公卿之家出席的平辈们,以及到场的几位皇子王妃等等,人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时局之间也。 「咦,皇嫂与二表嫂都来了?」这时刚好吴王府的马车也刚刚停稳,相貌俊秀斯文的吴王二殿下亲手扶了锦衣珠翠的齐佩下车,众人相见自然是要打招呼的。 而到了事后俞菱心再慢慢回忆这一整天里到底有多少狗血之事的时候,能想起的第一个开端,便是齐佩的这一句含笑寒暄。 流云锦长裙,紫烟罗臂扶,鬓边的芙蓉金钗上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即便是相对简单的装束,仍旧显示出新婚的吴王妃是何等的富贵繁丽,笑容端庄大方,甚至还带着几分亲切与「和蔼」。 看来短短几日之间,齐佩就已经迅速适应了作为吴王妃的这个新身份。而眉梢眼角间的春风得意,也不知是因为与吴王的新婚甜蜜并没有受到府中四位良媛的打扰,又或者是府中的良媛们十分懂得奉承,反而让齐佩更享受这种上位者的尊贵。 总之今日所见到的齐佩,大概是数月以来,俞菱心所接触到的最亲热和气的一回。 而齐佩身边的二皇子吴王气质十分斯文,见礼与言语的态度看上去比齐佩还要再加三分真诚:「小弟竟不知皇兄也对诗词有这样的雅兴,若是事先知道,定要邀请兄长同行。如今三弟已经到了,应该在东苑与文华书院的段夫子品茗,皇兄一同过去同饮一杯可好?」 秦王与明锦柔还没回答,俞菱心的心里先是一跳——三皇子魏王已经到了?最好还是不要让魏王见到荀滢才是! 虽然上辈子魏王算计荀滢,主要是因着荀滟的献计以及时局的推动,但按照俞菱心前世今生里隐约听说的其他消息,风流好色的魏王也确实是特别喜欢荀滢这样白皙温柔的姑娘。 包括如今的准魏王妃文若琼,以及在落水官女之中最后分给魏王做良媛的,基本上也都是与荀滢或多或少风格上有一些相似,大多清秀文静,轻言细语。 想到这里,俞菱心立刻轻轻干咳了一声,虽然没有望向明锦柔,但明锦柔还是会意了,在秦王点头的同时接了一句:「殿下去与三弟吃茶罢。我不爱吃茶,还是与我表嫂表姐一起散散,就不跟你们兄弟说话凑热闹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与大嫂、二表嫂还有滢儿同行可好?」齐佩似乎并不意外,而是顺着含笑应道。 这个明锦柔和俞菱心就不好再推拒,当下只能应了一起同行。 这时的景福寺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因着将正殿之外的静室别院也都统统借给文华书院办诗会,正殿处前来进香致祭和祝祷的人更加集中,也就显得更多了不少。 而自正殿之外的偏殿与静室别院等等,此刻也已经各自设了坐席书案,有的是请了擅长不同流派诗作的夫子讲论诗文,也有的是请了当代作画的名家,与文华书院的学生,并其他书院过来的学子一同谈论画作技巧等等。 最主要的会场自然是后山的梅林精舍,绵延数里的梅林已经有半数梅树开花,主要是大片素洁如雪的白梅为主,中间也间杂着十几株红梅和宫粉等花朵鲜妍的其他梅树,伴随着山间寒凉却十分清新的微风,以及阵阵梅花的幽幽芬芳,怡人欲醉。 纵然是俞菱心与明锦柔这样从本心上对诗词歌赋没有多少兴趣的,在这样的美景面前,也忍不住想起了先前读过的名家名句。荀滢这样满心想着作诗的小书呆子,就更是心旷神怡,虽然手里还挽着俞菱心,但徜徉之间显然已经出神,低声喃喃,大约是开始有些什么诗句的灵感了。 而与明锦柔走在一处的齐佩,却好像对梅林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虽然也跟着一同赞叹了几句,但很快就开始似乎无意地随口问起了如今秦王府一切可还安好云云的「家常话」。 明锦柔并不喜欢齐佩,但也谈不上如何对她深恶痛绝。纵然齐佩先前对俞菱心几番不客气,但每一回的结果都是齐佩自己的灰头土脸、掩面哭奔,几乎就没有例外的时候。 再加上跟四位良媛一起嫁到吴王府,明锦柔反而对齐佩更多了一点点的同情,对于这家常话也就随口应了:「我们府里的侧妃?都挺好的。有吃有喝,用度不缺。」 「就这样而已?那平时她们请安时没说过什么吗?」齐佩目光微微闪动,又问道。 第41章[03.27] 明锦柔随手摸了摸眼前的那株红梅,又继续随着俞菱心和荀滢往前走:「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己挺安好的,不用她们‘请’。她们有什么缺乏的,嬷嬷们会跟管事的说,跟我说也没用,说了不是也得再去找王府长史。」 「不用请安?」齐佩一怔,「难道你们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吗?」 「我又不是她们婆婆,晨昏定省什么。」明锦柔笑道,「难道弟妹每日都要跟上朝似的见到所有良媛吗?」 齐佩不由语塞,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前头有人大声赞道:「果然是好句,不愧是今年的案首!」 俞菱心与荀滢走在前面,自然也是先看到梅林边上设了书案和简单的几张桌椅,一群年轻人围着,倒是男女都有,看服色,应该大多是文华书院的学子,但同时也有青阳书院的学子和其他的宾客,应该是有人在作诗。 听到「案首」两个字,俞菱心又是心里一跳,颇有一种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的感觉。京中学子这么多,梅林诗会这么大,怎么就冤家路窄,走了两盏茶就遇到了齐珂? 可是诗会就是诗会,荀滢小书呆心心念念过来就是要看这边的学子吟诗作赋的,此时还没等俞菱心说什么,荀滢就已经拉着她往前过去了。 而这时那些围观的人中也有人在抬头看周围,一个照面便高兴地招呼道:「大姐姐!你也来了!」 俞菱心这时才认出这是身穿青阳书院学子长袍的俞正杉,而他身边还有仍旧在读文华书院闺塾的俞芸心和苏含薇。至于众人当中所围观的,当然就是如今名声在外的年轻案首,齐珂。 俞芸心见到俞菱心过来,目光略微闪了闪,情绪好像十分复杂,并没有像俞正杉那样亲热,甚至也没有苏含薇兴奋,只是上前简单打了招呼:「大姐姐。」 荀滢这时候和俞家人大概是见过的,但她更关心的却是齐珂刚刚作出的诗词,同样是非常简单地点了头,便主动往前过去。 苏含薇的灵活便在此时显出来,尤其身为举办梅林诗会的文华书院闺塾学生,给荀滢解释一下这边先前几人作诗的规矩等等也算是十分合适的。 俞菱心虽然不喜欢苏含薇,却也不好拦着,只能一部不落地跟着荀滢,陪在她身边。 荀滢则完全没有留意其他的,只是一页页地看着那些已经作好的诗词,连原本还在书写的齐珂什么时候站起身来也没留意。等到已经好的那十来首诗都看完,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诗会果然很有意思。」 「那荀姑娘要不要品评一下?」苏含薇连忙笑道,「今日也不是书院考试,就是为了大家交流诗作,互相品评。以前就听说荀姑娘是大才女,又建了玲珑文社,每个月都作诗品评,想来这眼光和才华一定是出众的,若是能有些指点,大家都能一起进益。」 荀滢微笑摇头:「我才不是什么才女,就是爱看书罢了。」顿一顿,又抿唇道,「再说,我看这些诗词都写的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可指点的。」 「其实姑娘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交流一下。」齐珂忽然插口道,「刚才姑娘翻阅这些诗作,神色变化几回,想来还是有些句子在心中嘉许,也有些句子看着仍可再改改罢?」 荀滢有些不好意思:「这个……」眼光竟转向了俞菱心。 俞菱心看着荀滢目光里居然好像小兔子一样有些恳求的意思,就知道小书呆子其实喜爱写诗、谈诗等等到了极点,现在其实是满心的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跟这些作诗的人好好讲论一番。看自己这一眼,应该是记着荀澈先前对她的百般叮嘱,叫她在外头谨慎小心,多听嫂子的话云云。 俞菱心简直头大,其实她带着荀滢出来,就是想让荀滢能够欢喜高兴的在诗会里跟人交流。但是为什么非要是齐珂呢! 不过,她也稍微扫了一眼那些诗作,十来页里笔迹各不相同,想来也不都是齐珂的。关键是荀滢此刻还在看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在说:嫂子我就跟他们聊一会儿玩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而且再过几息,众人的目光便也顺着就望向俞菱心了:「听说荀夫人是俞老尚书的孙女,家学渊源,又是玲珑文社的社监,也来一起品评一下吧!」 俞菱心无奈,只好摆了摆手:「还是请我们的荀小社长吧。」 荀滢闻言又是一笑:「我也没有很小的!」随即才再次转向众人,首先就拿起了桌上墨迹未干的那一张:「齐案首这首诗实在是精妙的很,就是这个字,有点僵硬了。」 齐珂顺着她莹白如玉的手指看过去,便点了头:「还请姑娘赐教。」 荀滢又看了看齐珂,白皙秀丽的小脸上,笑容温柔里还带着一点点的不好意思:「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这个‘含’字若是换成‘染’,或者更自然些。齐公子是不大喜欢这样写景的诗么?」 齐珂清明的目光居然也有一瞬的微凝,而俞正杉则是带了几分意外望向了俞菱心。 第42章[03.27] 俞菱心微微蹙眉,越发感觉这个苗头不好,她飞快看了一眼此处聚着的几个青年,暗道这搞不好就是俞正杉和齐珂被俞芸心、苏含薇等人硬拉过来,非要写应景的诗,所以齐珂才随手作了凑数,那心里或者真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然后荀滢居然就从字词中看出来了? 这时齐珂已经回神,微微颔首,唇边也有浅浅的笑意,清隽的五官越发显得儒雅翩翩:「荀姑娘好眼力,在下原是有些杂事在心,这句子不够恳切,见笑了。」 「难怪呢,我还想着,齐公子落笔之间有些凝涩,心里果然是有事的。」荀滢笑笑,「既然如此,齐公子为何不写出心中之事呢?也不非要一味应景的,诗书文字,到底还是笔者心中意。多少名家愁烦之中,才留下佳作传世,齐公子还是不要太自苦才是。」 齐珂目光越发闪动,再次颔首:「姑娘说的有道理。」 而这时俞菱心已经感觉非常不妙了,幸好同时不愿意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的还大有人在,苏含薇已经赶紧上前了一步,又将其他人的诗作递给荀滢:「荀姑娘果然好才华,只是也不能只偏心在齐案首的诗上才是,再看看旁人的如何?」 荀滢微笑接了:「苏姑娘言重,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一点浅见,不敢说什么才华。各位若是不介意,那我就再胡说几句。」 众人原本就是在一处谈论诗词,纵然原先有谁是如何自觉有才的心思,有齐珂这个年轻的案首,和俞正杉这个更年轻的少年举子在,也剩不下多少骄矜了。 更何况荀滢美丽温柔,未语先笑,谈说之间又谦逊恳切,谁不愿意让她讲评自己的诗作? 一时间剩下的几个学子甚至有些期待,同时也有些暗暗的紧张。连齐珂的诗作也被荀滢指出了措辞的问题,其他人就更没几分自信了。不过荀滢言语十分温柔,对其他人的诗作反而没有对齐珂那样直接,众人谈笑之间,气氛就更加融洽。 俞菱心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看似含笑应和之间,几乎都在留意齐珂与荀滢。不过让她稍微又有那么一点点放心的是,这两个人在一开始说完之后,几乎就没有怎么再正面对视,又或者说,后头齐珂基本上就没再说话了,主要是荀滢在与别人讲论。 很快两盏茶时间过去,一直也在旁边陪着的明锦柔和齐佩都已经有些不太耐心了,荀滢那边却还在跟众人就用典与新韵的作诗之道讨论不休,齐佩便当先提了提:「滢儿,外头到底是有些冷,不如我们到静室吃个茶,再继续谈说如何?」 荀滢这边正在说到韵脚问题,静默了半晌的齐珂也刚好跟着说了几句,小书呆子谈性正浓,虽然也觉着有几分凉意,却不太愿意离开,看了一眼俞菱心便笑道:「佩姐姐若是累了,就跟锦柔先去吃茶罢。我跟嫂子在这边再呆一会儿。」 齐佩哪里愿意真的一直跟明锦柔走在一路,闻言便含糊道:「你身体弱些,还是不要太贪凉罢?」 俞菱心其实也不太想让荀滢继续说下去了,受寒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刚才谈到诗作里的典故问题时齐珂没怎么说话,都是众人与荀滢在说,但是到了韵律问题,齐珂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就一起跟着说话。 他的确是才学更好些的,不开口就罢了,稍微说了几句便能听出言简意赅,有理有据,俞菱心冷眼看着,甚至觉得荀滢听齐珂说话的样子实在是过于认真了,她心里那种不妙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索性顺着齐佩的话点了头:「这说的也是,在梅林这处也时间不短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罢。」 至于齐佩说的吃茶,俞菱心还是不想应的,最主要是现在秦王、吴王、魏王三兄弟应该在一处,她宁可让荀滢跟齐珂在一起,也不要见到魏王! 然而下一刻,俞菱心的心就微微一沉,因为就在她这句话说完几息,在荀滢犹自有些失望,而余人还要挽留的这时候,几丈外已经能看到几个人正走过来,为首的人高大而英俊,正是让明锦柔眼睛一亮的秦王殿下。 而后头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吴王和魏王了。 「这……这是……」齐珂身边的一个仕子骤然紧张起来,不由看了看同伴。 众人的神态各异,世家子弟出身的学子与姑娘们大多是见过几位皇子的,还是要稍微淡定一点,但当然也有出身稍微低一点,并没有这样近距离见过皇亲国戚,尤其是皇子郡王的,就有些紧张。 而这样的紧张之中,有些是畏惧,也有些是隐约的兴奋,比如苏含薇。 俞菱心所站的位置比较靠后,对众人的反应便看得格外清楚。苏家在攀附钻营这件事上的灵活变通,她如今是越发了解了。尤其是苏含薇今日的表现,其实撇开出身不谈,单以头脑灵活、见缝插针的这个能力而言,只怕齐佩还不如苏含薇。而且苏含薇的容貌也不错,要是真的有什么机会往上爬,说不定还真能走出一条什么路来。 当然,在众人之中除了俞菱心之外,也是有人对三位皇子立刻就要到眼前,并不兴奋、也不紧张,甚至还有几分不算太含蓄的抵触的,就是齐珂。 虽然没说话,可齐珂还是本能地背脊挺直了几分,又轻轻地干咳了一声。荀滢便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齐公子?」 这时秦王等人就到了,苏含薇几乎又是头一个做出反应的,含笑一福:「见过三位殿下。」 众人只得纷纷跟上,吴王立刻笑道:「不必多礼,我们兄弟今日过来,原本也是为了与诸位谈论诗文,以文会友,实在不必太过拘泥于这样的礼节。不然我们也过意不去。」 第43章[03.27] 「殿下太谦和了。」立刻就有人再次躬身,赞了一句。 秦王却跟吴王并没有什么默契,只是过去很自然地去牵明锦柔,同时转向众人,颔首道:「打扰了,还请继续。」 言罢竟然就是要领着明锦柔离开的样子,俞菱心赶紧拉着荀滢一同跟上,甚至有些半挡着荀滢:「诸位还请继续,我们也先不叨扰了。」 「在下也先告辞。」齐珂同样欠身,要从侧面离开。 俞正杉干咳一声:「豫章兄等我。」 吴王与魏王登时就有些尴尬,虽说几人过来的时候本来就是秦王和吴王都说要接了各自的王妃,但是毕竟走过来之后原本看似热闹和谐在谈论诗词的众人立刻作鸟兽散,这面子上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另一方面么…… 魏王的目光闪动之间,强压了心里的瞬间惊艳,含笑开口:「这样也太不给我们面子了罢?刚过来,诸位就都散了?」 其实在齐珂与俞正杉这两个青阳书院学子之外,留下的文华书院还是有七八人的,并不算全散,但魏王这话一出,还是让想要离开的几人都同时住了步子。 秦王首先回头:「我们过来的晚,想来是他们已经谈论了一刻,只不过刚好散开就是。即便不是,也不必强留。」 「大哥说的是。」魏王笑道,他的相貌比吴王更像母亲丽妃,也算很是俊秀,只是一双桃花眼实在是过于灵活狡猾,行事风格也是同样的。一边说一边就好像不经意似的向俞菱心和荀滢的方向靠近了几步,「不过小弟我确实是仰慕今年的案首,还有大嫂这位才女表妹的才华,以前就听说过玲珑文社的名头,听说这才女的诗作犹胜才子,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既然刚好遇见了,大哥就疼一疼兄弟,让我厚颜无耻地与这才子才女都亲近亲近,好不好?」 这话说起来,也算是非常「谦逊」的,甚至还明明白白地提出了对齐珂和荀滢的挽留。此时的魏王才刚刚十六岁,前世里所谓的风流名声还没有来得及如何传出,只以眼前的格局来看,作为一个深得皇帝宠爱的皇子,这样说话也可以算是「折节下交」了。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几乎人人都有些尴尬,只不过尴尬的原因各不相同。 对于那几个因为见到吴王魏王而满心兴奋热切的学子而言,魏王的这个态度简直就算是明确表示他就是为了齐珂和荀滢而过来的,若是齐珂坚持不肯留下,说不定两位皇子就又跟着齐珂走了。 然而对于齐珂而言,他却也有自己的头疼之处。即便再是什么风骨清正的读书君子,也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道理。先前在昌德伯府他拒绝了给齐佩这个吴王妃送嫁添彩的请求,虽然也算是没有给齐佩甚至伯府什么脸面,但要是现在当面拒绝魏王,这正面得罪皇子的程度又跟之前不同了。 可是他也是真的无意与两位皇子多说什么,在宣帝的四个儿子当中,唯一稍微在诗文上擅长一些的就是二皇子吴王,素来也有些什么礼贤下士的名声。但是齐珂是看过外间流传的皇子诗作的,所谓二皇子的文才对他而言实在没有什么交流的余地。更不要说这个眉眼灵活、看着就十分轻浮的三皇子魏王。 让他当着这许多人来顺命奉承,那实在是比杀了他更难受。 至于另一个被点名的「才女」荀滢,则是一眼也没有望向魏王,甚至面上都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跟在俞菱心身边,自然地望向前面的秦王和明锦柔。 秦王这时也驻步转身,直面魏王,英俊面孔上神色微冷:「三弟这是什么话。既然过来以文会友,哪有强留旁人的道理。若是拿着你的郡王身份到梅林诗会找事,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宫去,不要在这里打扰文人清净。」 言罢又向齐珂颔首:「舍弟年少,言语轻浮,诸位不要介意。」 「兄长这话太重了,」吴王与魏王其实都是见惯了秦王这样严肃耿直的样子,倒也没有几分意外,吴王更主动过来微笑打圆场:「三弟就是平时这样随和,说话也并不将齐案首还有荀小姐当做外人。说起来,也都是佩儿的堂兄和表妹,那也算是沾着亲的,怎么能说上‘找事’与‘打扰’呢。不过就是以诚相邀,希望齐案首和荀小姐不要嫌弃三弟的学问粗陋,稍作指点罢了。」 吴王的这番话虽然与魏王其实是同一个意思,但是措辞之间要谦和严谨太多了,秦王不由蹙眉,刚要再反驳,便见齐珂主动上前一步,面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既然两位殿下如此赏识,那就请过来一同参详诗词罢。只不过闺学的女弟子和其他的才女们还是不必同行了,人多口杂,说起来也乱。若是三殿下非要强留女弟子们,那就请恕在下不奉陪了。」 「齐案首说笑了。」魏王刚要说话,吴王再次抢先截住,「哪有‘强留’人家姑娘的道理。既然齐案首还有这样的雅兴,不如到吃茶的偏殿一起坐坐可好?」 魏王稍带遗憾地看了一眼二哥,但也知道吴王此行到底还是来拉拢仕子的,而这位十八岁就高中秋闱头名的案首齐珂,更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看齐珂这一脸的道貌岸然,好像再说什么就会拂袖而去,魏王心里虽暗暗哼了一声,但面上终究也没有再给吴王找事,而是一同跟着去了。 只不过在转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又朝荀滢的方向看了看——这样鲜嫩的小美人,怎么就没参加选秀呢! 余人这时候各自都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些面面相觑的意思,主要是没想到诗会里见到三位皇子就罢了,居然还能见到三位皇子间冷脸不和。 第44章[03.27] 秦王和明锦柔倒是没觉得什么,反正从一开始跟吴王魏王打招呼不过就是面子事,吵架翻脸才是随时预备中。 俞菱心那边与旁人的感受自然又更不同,其实真的要让荀滢随着一群人与魏王坐在一处,也不至于当场就出什么事。荀澈去郴州之前是专门留下了人手的,而这次出门跟着的白果白川,还有之前荀澈特意向程雁翎给荀滢讨了两个女兵护卫,基本上都能保证魏王若是还有半分心思想要尝试前世的行径,就直接当做不知身份打断腿。 但是预备归预备,前世的惨烈旧事始终还是让俞菱心非常紧张,尤其是现在荀澈不在京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当真归来,就更让她心里那根弦越发绷紧。 带着这样的心思,一直到俞菱心和荀滢也随着秦王夫妇到另外一处静室去吃茶的时候,她的神情仍然不算太过和缓。 明锦柔喝了两口热茶,忽然看着她们就笑了:「这真是一家人进一家门了,你们姑嫂两个这都是出神想什么呢?连不说话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俞菱心一怔,侧脸去看荀滢,果然素来就安静的荀滢此刻好像也是有些出神的样子,而且唇边也没有多少微笑,倒是带了几分认真。 「滢儿,你刚才可是吓着了?」俞菱心想了想刚才魏王的言行,便问了一句。 不想荀滢闻言却是迷茫的:「嗯?为什么要吓到?我刚才在想齐公子说的新韵。」 俞菱心嘴角不由一抽,简直气结。明锦柔则是失笑:「哈哈,慧君姐姐你现在还没习惯吗?别说在诗会里了,就算是平时去游山玩水做点什么,这小呆子都是安静一会儿就转心思到什么诗书上头去了。」 俞菱心无奈扶额,见此处都是真正的自己人,也就没什么顾忌地直言了:「难道你不记得以前你哥哥说的,一定要提防魏王吗?怎么这时候还满脑子诗词韵脚。」 荀滢望向俞菱心,乖乖地点了头:「哥哥和嫂子叮嘱的我都记得,所以只要跟着嫂子和锦柔就好了。我不会跟旁人单独说话的。」 「慧君姐姐,你也不必太紧张了。」明锦柔也看了看俞菱心的脸,「是不是因为二表哥刚走,你心里没底?其实魏王也不敢在这里做什么的,有我们呢。滢儿呆归呆,大事上心里有数。我看你脸色有点白,是不是最近睡的不好?」 俞菱心顺着明锦柔的话想了想,倒是也有道理的。以荀家的门第和实力,荀滢自小就很有安全感,平时行事也稳重。前世要不是被荀滟这个堂姐设计,根本就不会给魏王任何机会。 而今生里荀澈从筹办玲珑文社开始,已经给了荀滢那样多的叮咛教导,荀滢心里也不是没有成算的。再回想刚才见到魏王的时候,荀滢镇定平静地等着秦王等人说话,也是很合适的态度。若在秦王和齐珂说话之前荀滢就主动抢着说什么,才是不合适。 反倒是她自己,前世今生的种种忧虑叠在一处,便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或者是紧张过头了。 「再者,」明锦柔顿一顿,又道,「齐珂现在去与吴王魏王说话,剩下的那几个人是不是也会跟着?我刚才看苏家的丫头好像神色很热切,最好不要搞出什么事情来才是。」 提到苏含薇和俞芸心,俞菱心也有一些挂心。之前她每次回娘家,都会跟祖母和父亲稍微提一提有关俞芸心的婚事。如今的局势跟前世大不相同,俞家不再是先前那个跟着苏家站错队、被牵连倒霉的炮灰了,转而成为了文安侯府的亲家。 想要攀附和巴结的肯定多了不少,同时想要算计的也会有。虽然俞菱心觉得以魏王的风格和眼光大概是看不上俞芸心的姿色,但是苏舅母、苏含薇甚至包括那个看来很有几分傲气的苏茂,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点了头:「这样吧,刚才滢儿还说了等下想去东苑看看那边讲音律的夫子,锦柔你也是喜欢音律的——」 「我明白。」明锦柔笑着应道,「等下我陪着小呆子过去,慧君姐姐放心,一定寸步不离。甩开我们家王爷也不能放开小呆子!」 秦王一直坐在旁边陪着,此刻也干咳了一声:「荀夫人放心。慎之去郴州之前也与本王提过家中的事情,本王会一直与锦柔一处的,令妹的安全尽可放心。若是府上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本王也可以加派护卫过去。」 俞菱心与秦王见面次数到底还是少,也不太熟悉,行动之间就更礼貌恭敬些,微微欠身应了:「多谢王爷。我去看一下娘家的妹妹,应该只是说话而已,身边的人暂时够用了。」 明锦柔本想说俞菱心太拘谨了,但看看自己身边的秦王,如今这些日子好像的确越发英武肃穆了些,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只不过唇边带了点鄙夷的笑意还是没压住——不就是说了一句「即便甩开他也不甩开滢儿」么,还就这样巴巴地找补着非说不会分开,就会在外头冷脸的粘人精! 俞菱心倒是也看出来秦王与明锦柔之间这种惯常嘴硬脸冷的恩爱无双,只不过这时候她实在没什么笑话明锦柔的心情,更关心的还是俞正杉和俞芸心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跟着齐珂一同去与吴王和魏王说话。 而齐珂刚才的反应,俞菱心想想就更加不安。 她上辈子是见过几次齐珂的,谈不上什么交情。前世里俞菱心虽然一直跟母亲齐氏在一处,但是齐氏其实与娘家昌德伯府算不上太亲近,而昌德伯府也没有像今生一样拉拢过齐珂。仅有的几次接触,大约还是因着齐珂与俞正杉的同窗交情。 那时候的齐珂名声非常响亮而清正,算是士林之中不依附权贵、尤其是不向皇亲宗室、豪门世家低头的典范君子人物。 第45章[03.27] 按着这样的形象而言,刚才在秦王已经开口驳回魏王的邀请,甚至也明显是预备再次驳回吴王的时候,齐珂却主动答应了要与吴王魏王去吃茶谈论,唯一的要求不要「强邀」在场的姑娘们? 虽然在场众人之中女子其实很多,除了明锦柔、齐佩和俞菱心、荀滢之外,还有文华书院闺塾里的俞芸心、苏含薇,以及另一个姓陈的姑娘,但真正被魏王点名「邀请」的,可就只有荀滢一个。 在当时的情势下,别人或者觉得年轻的齐案首还是有几分灵活,知道顺势而上,为自己前途铺路,但俞菱心却真的无法将前世那个清正刚直的齐珂与「攀附皇子」连在一起。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齐珂会低头去跟着吴王魏王吃茶,搞不好是为了给荀滢解围。 要真是这样…… 俞菱心一路过去又忍不住想起了荀澈,京城的初冬已经这样寒凉,不知道郴州军营里此刻风霜如何。他要是回京的之后知道这些…… 「大姐姐?」俞菱心正在心思纷乱之间,迎面便见俞芸心和苏含薇居然一起过来,身边并没有其他人跟随,而且俞芸心脸上好像还有几分欣喜的样子,主动打了招呼。 「菱姐姐!」苏含薇赶紧也亲热地叫了一声,同时又去挽俞芸心的手,「芸儿,你跟菱姐姐还真是心有灵犀呢,说要找她,一下子就遇见了。」 俞芸心却毫不客气地立刻抽了手:「我们是亲姐妹,自然有灵犀的。你想跟人家王爷才子的去说话就赶紧回去,我要跟我姐姐说话。」 苏含薇脸上一僵,随即强笑道:「这是什么话,不是先前姑姑说叫咱们好好珍惜诗会的机会,要跟人家有学问的多请教,好好学习,难得齐案首在跟两位贵人谈一谈用典用韵的,多听听也没坏处。不过你听得烦腻了要出来,我这不是陪着你了么,怎么这样当着菱姐姐伤我的心呢!」 俞芸心闻言没有丝毫动容,直接上前两步到俞菱心身边,倒是也没有伸手去挽俞菱心,而是转身面向苏含薇:「别拿我娘的话拉幌子。你们家跟我们家是结不上亲的。你哥哥瞧不起我,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你说你喜欢我杉堂哥,我能帮你的也帮你了,然后你今天瞧见齐案首到底是什么态度,我也不是瞎的。现在贵人就在那边偏殿里,你要回去赶紧回去,别搅合我和我姐姐说话!」 俞菱心这时就更意外了,同时多少也有些欣慰。其实这些日子偶尔见到俞芸心,也是察觉出这个异母妹妹是渐渐长大,身形高了两寸、容颜越发显出少女的清秀之外,主要是眼神清亮,看着明白些,倒不似小时候那样总是撒赖粘在母亲苏氏身边,一味爱娇的小家子气。 大约也是在俞菱心出阁之后,俞老太太有更多时间和心思将俞芸心带在身边,教导分说,而且在文华书院读书进学的,也总是更加明白了。 「芸儿不要这样急躁,到底是舅家的表姐。」俞菱心含笑拍了拍俞芸心的手,主动将自己的银丝手炉递给她,又摸了摸她的鬓发,「你现在越发长大,是大姑娘了,在这亲疏远近之间也要拿个分寸,对人家客气些。」 俞芸心原本只是想借着俞菱心甩开苏含薇,此刻见俞菱心笑意温柔,眼光里全是鼓励,心里莫名地就是一酸。 虽然也不能说十几年来都没有太过亲近的姐妹忽然就亲密无间了,可到底有那一份同父的血缘,她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长姐的善意,几乎是咬着牙鼓起勇气伸手去挽俞菱心,就像平时荀滢与俞菱心出门时并肩说话的样子。 俞菱心微笑着让她挽了,又看看俞芸心身上的披风:「这羽纱披风可还够暖么?前几日我给老太太拿了几匹料子回去,里头也有鲜亮颜色,你没做件新的大衣裳么?」 俞芸心点点头:「做了,老太太说那是大姐姐给我挑的料子,已经叫人去裁,还没做好。」顿一顿,心里感觉越发复杂,但酸甜苦辣之间,更多的还是暖洋洋,便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大姐姐。」 「小东西,不足介意。」俞菱心微笑摇头,「我如今不在家,杉哥儿又常在书院,老太太跟前就是你平日里多多承欢尽孝,我每次回家看见老太太舒心,也很念你的好。」 眼看面前的俞菱心和俞芸心这对姐妹居然这样和好说话,苏含薇越发尴尬难言,原本从小到大都是她与俞俞芸心交好如同亲姐妹,哪里将俞菱心这个温良软弱的俞家大姑娘放在眼里。 然而时移世易之间,俞菱心飞上枝头就不说了,俞家也不跟苏家好好来往,而俞芸心居然也要跟自己翻脸撇清?这憋气窝火简直就别提了。 不过苏含薇到底曾经是跟着依附朱家的父母很是历练了多年的,以前跟着朱家旁支的姑娘一起在朱家闺塾读书,见多了朱家内部的嫡女庶女旁支等等明争暗斗、跟红顶白。这见风使舵、舌灿莲花的本事就更是没少锻炼,纵然还没有唾面自干的程度,强行给自己搭个台阶还是能的。 这时干咳一声,再次赔笑开口:「芸儿真是说笑,都是亲戚一家人,要说话也不能撇我一个孤零零的。对了大姐姐,您过来的时候可看见杉哥哥了?刚才他也跟着齐案首过去坐了坐,但很快就叫人叫走了,走的时候神色还很匆忙呢。」 俞菱心虽然不想接苏含薇这个亲戚一家人的话,但也不得不说苏含薇脑子其实转的很快,迅速地就带出了一个确实让她关心的问题,俞正杉。 俞正杉年少聪明,行事虽然没有荀澈、齐珂这样的稳重,却也胜过荀淙几分。按说他若是随着齐珂一起与跟吴王魏王吃茶,去都去了,总要坐上一坐,师兄弟同进同退才是。 但忽然急匆匆的走了,确实有些蹊跷。而且苏含薇当着俞芸心说出这话,应该也不会是虚张声势。 「杉堂兄走的确实有点着急。」俞芸心也点点头,「我当时模糊听说好像是西苑。」 第46章[04.03] 「那过去看看罢。」俞菱心原本就是想要过来看看俞芸心和俞正杉的,刚好过去查看一下。俞芸心当然点头同行,而苏含薇也非要跟上,倒是不好强行推开。毕竟这场盛大的梅林诗会是文华书院所办,苏含薇身为文华闺塾的学生,俞菱心和俞芸心总没有什么理由阻止她过去西苑。 只不过三人一路过去的时候,俞家姐妹只顾自己说话,并不如何搭理苏含薇,后者试着插话两次实在无趣,终于放弃了。 不过西苑并不远,此刻是有几位擅长作画的夫子摆设了四张书案,分别在谈论或是直接动笔勾勒解释不同的画技流派。整个西苑的地方甚大,此刻聚集的学子人数也很不少,各自围着不同的流派书案,或是也有零星两三人的站在一处说话。 一进苑门,俞菱心还有些眼花缭乱,俞芸心却先拉了拉她的袖子:「大姐姐,那是不是你们家的……」 俞菱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荀泽、荀湘和荀澹三人站在一处,正与赵派画作的夫子说话,旁边还有齐佩的哥哥齐珏,几人谈笑十分愉快。 俞菱心点点头,侧头给俞芸心大概说了说几人的名字排行就罢了,对方既然还没看见她们,她也乐得装作没看见,省得过去打招呼。 尤其是说完了话再次回头环视之间,她已经听见好像是俞正杉的声音在另一个方向,便直接领着俞芸心过去。 果然,绕开两群讨论不同流派画作的学子之后,俞菱心就看到了正在跟别人高谈阔论、眉飞色舞,吹嘘着望川亭画景,以及郴州柳州风物这些道听途说之事的俞正杉。 而跟俞正杉说话的人,看容貌大概是一对兄妹,那哥哥文质彬彬,就是个寻常的青年仕子模样。那姑娘模样则十分文静清秀,肌肤白皙,眉眼温柔,虽然算不上绝顶美貌,但看着叫人十分舒服,一见便觉得是个端庄淑惠的姑娘。 而几人见到俞菱心等人过来,很自然地就扫了一眼,俞正杉居然脸上红了红:「哎?大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俞菱心比他更意外,俞正杉如今跟着荀淙一起读书,隔几天就会到文安侯府请教荀澈一次,所以其实她还是很经常见到俞正杉的,在回娘家的时候也有跟老太太和父亲提过,给俞正杉留心婚事。 只是这事不如俞芸心的事情急切,一来是俞正杉自己聪明清楚,知道进退分寸,又有荀澈盯着,俞菱心倒不怕他被什么人勾搭了。二来也是俞正杉如今不过是个少年举子,还没有下场春闱,甚至来年要不要下场也没决定,其实等他中了进士再谈婚事也不算晚。 但看眼前的意思,俞正杉这小家伙居然在完全没有给荀澈和她透口风的情况下,已经自己有打算了? 等到照面之后几人相对报出家门姓名简单见礼,俞菱心就更震惊了。 那文静温柔的姑娘,居然是晏司马的侄女、几个月前才与荀泽解除了婚约的晏氏,晏小婵。 俞菱心上辈子在天旭十八年回京的时候连荀泽都已经变成了一块牌位,当然更没有见过那时更早过世的晏小婵。只是在荀澈那边提起往事的时候大约是听说,当年荀泽跟晏小婵成亲的时候老太太很是找了些麻烦,但是夫妻二人婚后感情还是不错的,晏小婵为人温柔贤惠。 荀二夫人哪怕在荀老太太不时的念叨之中也觉得晏小婵的父亲和哥哥仕途都远远不及晏司马、似乎是低了些,可对晏小婵本人都是满意的。 只是后来荀老太太对长房这边几番找事屡战屡败的邪火实在撒不出去,逼得荀澹看上的聂姑娘退婚了不说,整日里折腾晏小婵,就留下了病,后来才在好容易怀孕的时候一尸两命。 今生晏家看着荀家早早就显出两房之间要翻脸的架势,就提前主动退了婚,这倒保住了晏小婵的前程性命。俞菱心那时候听着还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妯娌」十分庆幸,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堂弟俞正杉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搭上了晏家? 而晏家兄妹在面对俞菱心的时候,也有同样轻微的尴尬。晏小婵刚刚过了十五岁,比俞正杉还大几个月,又刚刚与荀家退婚,此刻面对俞正杉的堂姐、荀家长房世子的夫人,心情也是很微妙的。 不过,她清秀面孔上的微微羞涩之意,俞菱心看得还是很清楚,虽然又瞪了自作主张的俞正杉一眼,但对晏小婵说话还是亲热的:「以前倒没听说过晏姑娘擅长画技,不然上次滢儿结社讨论作画,也该邀请姑娘才是。」 晏小婵微微垂目:「荀夫人过誉,我的画技也不过平平。」 这时俞正杉居然抢着接了话:「大姐姐,晏姑娘的画技十分精湛。不过并不是太爱作诗,也很害羞的。今日要不是晏兄带着,许是都不会来梅林诗会。你们家的诗社,可能不是很适合她。」 俞菱心这时候简直想一巴掌拍在俞正杉额头上,小兔崽子要不要这么激动?人家晏小婵的亲哥哥晏林还在后头站着没说话,你一个非亲非故、只不过跟晏林一起读了几天书的外人就替人家姑娘回绝? 而且什么诗社文会之类的不就是个场面话么!晏小婵刚跟荀泽退婚,当然不方面来荀家参加什么诗社花会,只不过是一句不提的话就面子上不大好而已! 俞正杉倒是也察觉出了大堂姐素来温和含笑的目光已经渐渐锐利,登时有一种被荀澈拎着戒尺瞪一眼的感觉,本能地梗了梗脖子,说话的声音倒是小了点,但仍旧不乏一种「晏姑娘是不会去荀家的!」的态度。只不过他终于还有一丝理智在这几句话要说完的时候,强行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那个,这是晏兄上次说的,对吧?」 晏林看着也是个随和的面相,礼貌地点了头:「确实如此。」 第47章[04.03] 其实这时脸色最难看的还是苏含薇,苏含薇的相貌与母亲苏舅母比较相似,眼睛大而有神,身形也绰约有致,若是抛开过于灵活甚至谄媚这一点不谈,只说姿色还是不错的,美貌艳丽,虽然不如俞菱心荀滢明锦柔几人,但还是能够胜过眼前的晏小婵。 但俞正杉的态度如何,此刻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了。苏含薇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不服气——俞正杉心有所属不能说稀奇,可为什么是一个容貌不如她的?晏司马的侄女,又不是晏司马的女儿,家世也算不得多强,而且也没能进入文华书院,学问也谈不上过人,凭什么? 只不过苏含薇还在脸色难看的张口结舌之间,身后另一群人也绕到了西苑的这一侧,神情同样非常微妙,正是几个月前被退婚的荀泽,身边还跟着齐珏、荀澹、荀湘。 荀泽是有些怔怔的看着晏小婵,而荀湘则是在同样的惊讶之后就冷笑了一声:「难怪平白无故的要退亲呢,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么快就有下一家了呀?还是先有了下一家才退亲的?」 俞正杉与晏林同时变了脸色,但俞菱心抢在他们前头开了口:「三姑娘今日好兴致,出来游玩么?」 荀湘虽然对荀澈还是有几分忌惮,但对此刻单独在这里、没有明锦柔、明华月或者荀澈同行的俞菱心却没有多少畏惧。尤其是荀泽自从与晏家退婚,就有些闷闷不乐,今日原本也算是为了给他纾解胸怀,才兄妹几人一起出来,谁知就能冤家路窄地遇见晏小婵在跟俞正杉说笑。 她这口气也是一下就冲上头,又冷笑了一声:「可不是么,出来游玩长长见识,然后一下子就见识到了……」 「荀湘。」俞菱心淡淡截口打断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又抬眼看了看她身边的荀泽、荀澹和齐珏:「纵然她不知道,你们几位读多了圣贤书的总该知道。齐大公子,令妹如今刚刚嫁到王府,令尊和府上也是正得意的时候,真的要这样看着你们的亲表妹给家里长辈找事吗?」 齐珏还是比齐佩要再眉眼通透一些,也是干咳了一声:「这个,湘表妹也是……也是活泼,心直口快的,那什么……」含糊之间将昌德伯府的墙头草和稀泥属性表露无遗。 而荀澹的行动力却强的多,赶紧拉了拉身边还有些不曾回神的荀泽与满面不服的荀湘:「梅林诗会里这样多的风景和诗画,咱们还是去别处赏玩罢!」 荀湘看着俞菱心冷脸说话的样子,脸上还是保持着不服,心里却是有点虚的,索性哼了一声,也跟着去拉荀泽:「行了大哥,咱们走吧!」 从头到尾,晏小婵都没有与荀泽正面对视,只是这边的尴尬程度却又高了一层,苏含薇目光闪动之间,已经委屈地快要哭了——俞正杉不只是看上了一个美貌才学皆不如她的,而且还是个退了婚的! 「多谢荀夫人。」晏林这时上前拱手道,「在下与舍妹还是先告辞了,以免与贵府的人再生什么龃龉。」 俞正杉也看了一眼俞菱心,脸上既有道谢的意思,又有跃跃欲试的试探,俞菱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是我们荀家二房的人失礼了,还请晏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天冷,下山路滑,杉哥儿你去送一送吧。」 俞正杉简直如奉纶音,眼睛里高兴之意思简直要跳起来,赶紧跟着晏林晏小婵兄妹去了,前前后后,就跟完全没看见站在俞芸心身边的苏含薇一样。 「大姐姐,这……」俞芸心到底对苏含薇也有曾经十来年的表姐妹交情,虽然现在因着苏家的种种钻营以及苏茂的盛气凌人已经很是不喜欢,但乍然看到俞正杉心有所属、苏含薇泫然欲泣,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就去拉了拉俞菱心。 俞菱心想了想,示意身边的白果给苏含薇递了个帕子:「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苏姑娘你的缘分或许是更高更好的,其他的也不必放在心上。」 苏含薇低了头半晌,又去看俞芸心:「芸儿你陪我走走静静好不好?我……」 俞芸心有点犹豫,但还是心软的:「可以是可以,但咱们不回去找什么王爷才子的,在诗会里再转转就回家罢。」 苏含薇点点头,就伸手去挽俞芸心。俞菱心原本也只是过来查看俞芸心这边的情况,也无意整日都带着她。虽然重新让妹妹和苏含薇走在一起还是有点挂怀,不过看着俞芸心如今立场十分清楚明白,倒也有几分放心。索性身边只留了白果,让带出来的另一个丫鬟霜叶去照应俞芸心,等到诗会结束平安下山上车,再回侯府。 这样俞菱心也刚好自己能重新分身,还是先回去重新找荀滢。 她带着白果穿过景福寺中间的竹林苑,就是往东苑过去的路。其间有三间装饰特别精美的小殿,十分安静,据说是专门给某些特定需要安静的静思祭礼之中,在竹林掩映之间,显得格外清幽。 俞菱心前世来过景福寺很多次,也曾经在这三座静思小殿之中专门给荀澈做过祭礼,所以十分熟悉。倒是白果有些本能地好奇,经过的时候便多看了两眼:「少夫人,这是什么地方?」 俞菱心刚要随口回答,便忽然听见几声隐约的异响,脸色就有些微妙起来。 虽然以前也惯常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诗会花会寿宴之类的时节,容易在什么假山洞里、偏殿静室的地方有什么胆大包天的私会甚至苟合之类的事故,俞菱心上辈子还是没有当真亲眼见过。 而今生唯一目睹见证的那一场,就是选秀宴上的大型集体落水,虽然也符合常规的「肌肤之亲成就姻缘」的传统,不过这前因后果的还是要有那么几分不同。 可是此时此刻听到那隐约而模糊的声音,俞菱心的第一反应还是震惊——真的假的?这里毕竟是文华书院的梅林诗会,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耐不住,非要在这里搞出事来?还是说,是因着什么缘故、必须在这里? 第48章[04.03] 猛然前生旧事涌上心头,俞菱心想起荀滢,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回头去看白果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发白,将白果也吓着了。不过白果眼尖,一把扶住俞菱心的同时还低声说了一句:「少夫人,可能是谭家的人。」 俞菱心愕然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绿色衣裳的人影在那静室左近张望,不知道是在望风还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她才重新将那猛然提起的心再放下来,想起荀澈离京之前说过有关吴王与魏王的安排,一边继续带着白果往东苑过去,一边低声问:「是吴王府的谭良媛?」 白果极轻声应道:「是,从选秀宴之后开始,世子爷就在给谭家和尤家这两家人递话指路,提醒这两家的姑娘一定要抓紧王爷的心,不然红颜弹指老,以后的前程就难保了。有关诗会的事情和景福寺里的格局,也早就给这两家递过去了。」 俞菱心点了点头,当初文皇后的两个侄女文若琼文若瑶姐妹刚刚进京还住在晋国公府的时候,荀澈就已经玩过这一招了。只不过那时候是叫人挑唆文家姐妹跟明锦柔找事,文家姐妹也真的就听进去照做了。 明锦城虽然看似跟明锦柔三天两头的拌嘴斗气,与荀澈荀滢这样的兄妹相处气氛完全不同,但事实上明家夫人病故的早,明锦城跟父亲明云冀一样,是将明锦柔疼到骨子里的,文家姐妹只要跟明锦柔冲突一次,别说明锦城心里本来其实就一直挂着程雁翎,就算没有程雁翎,文若琼也是绝对嫁不到晋国公府的。 再回到眼前的吴王府良媛之事,荀澈这一招架桥拨火的目的也很明确。既然他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自然就得给京城里其他不离开的人找点事情,免得有些人闲下来就给荀家和俞菱心找事。 想到这里,俞菱心倒是也稍微安定一些。但一刻没有见到荀滢,心头那一口气总是不能彻底松下来,于是又稍微问了白果两句,便转进了正在讲论音律的东苑。 刚踏过月门,迎面便见齐佩正在跟荀湘说着什么,惊怒交集地快步而行,与先前在山下见到之时那样雍容和蔼,春风得意的样子简直完全相反。 俞菱心看着本也有稍微的同情,毕竟这才新婚几日,府中的侧室就在外头这样搞事情,齐佩这个正妃也真是难当。 然而就在几乎擦身而过的时候,俞菱心模糊听见荀湘跟齐佩好像含糊提了一句「魏王如何」,登时整个人就又紧张起来。而且因着没听清楚就过去了,俞菱心就更挂心,随后去找荀滢的脚步也快了很多。 这东苑比西苑更大一些,此刻正在讲论音律的夫子正是从文渊书院请来的言大儒,所以聚集的人也更多。俞菱心进了院子,稍微找了找,才看见秦王与明锦柔并肩坐在一处,正在听言大儒讲论,夫妻二人肩并肩,几乎也是头碰头地正在低声耳语什么,秦王英俊的面孔上神色温柔,而明锦柔则是唇边含笑,满眼狡黠。 这样的情形,俞菱心平素是最愿意看见的。 但是,荀滢此刻却不在明锦柔身边! 这一刻的俞菱心简直是五雷轰顶,整个人从后脑海麻的发炸,一路到后背,全身皆是僵硬冰凉。 她几乎是颤抖了一瞬才大步上前:「锦柔,滢儿呢!」 明锦柔也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扶住俞菱心:「慧君姐姐你怎么了?滢儿没事,没事,不就是在那里吗——」回手一指,果然另一侧在数步之外有六七个人正围着一架古琴在调音谈论,荀滢正正站在当中,旁边还有荀淙、荀澹和齐珂等人。 俞菱心这悬了半日的心至此才算彻底落下,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居然有些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明锦柔和白果就更惊了,赶紧就要扶俞菱心坐下,而这时荀滢也刚好抬头看见自己嫂子脸色苍白,当即便顾不得什么音律古谱,赶紧拨开身边的人就赶到俞菱心身边:「嫂子你怎么了?」 俞菱心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就是刚才走的有点急。」 明锦柔看着也十分担心:「慧君姐姐,我刚才就觉得你脸色有点白,现在看着更虚,都不如小书呆子红润,你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可是滢儿——」俞菱心刚才将自己的手炉给了俞芸心,此刻确实越发觉得手凉腰酸,但想到刚才荀滢满心欢喜、甚至可算是神采飞扬的样子,还是有些犹豫。 荀滢却立刻点头:「锦柔说的对。嫂子咱们现在就回家吧,我陪你回去休息。外头是挺冷的。」 俞菱心刚要答应,便听到竹林方向的脚步声开始混乱起来,甚至还有一些王府随从服色的人从外头跑过来。 明锦柔立刻与秦王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向俞菱心打了个眼色:「慧君姐姐,你赶紧带着小书呆子回家吧。我们去看看那边的热闹,过两天去看你。」 明艳的眉眼轻轻挑动,又是兴奋又是狡黠,俞菱心立刻知道这说不定是明锦柔就着荀澈先前的布置又发挥出什么花样来了,但她确实也不想带着荀滢参与这些,于是从善如流,便带着家人直接离开景福寺,登车回府。 一路上荀滢很是关心俞菱心的身体,倒是并没有如何对梅林诗会留恋不舍。俞菱心感动之余,原本想找机会问荀滢的话,越发不好开口。想了又想,还是将有关齐珂的种种疑虑暂时按下,转而又说了说关于吴王魏王和如今的形势。 第49章[04.03] 毕竟如今荀澈与父亲文安侯都不在京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年下又是大节大庆,多有饮宴聚会,凡事小心才是要紧的。 荀滢倒是很听话,一一认真听了,不过当俞菱心说到吴王今次的笼络人心的时候,却抿嘴笑了笑:「可是我听说吴王的文采并不太好,谈论文章的时候也偏于浮夸,大约是笼络不到什么真君子、真才子的罢?」 俞菱心不由侧目去看荀滢:「这个‘听说’?是听谁说的?难道是刚才的齐案首么?」 荀滢点点头,应得居然仍旧十分坦荡:「是呀。他说吴王殿下太过夸夸其谈,看似和蔼亲近,礼贤下士,其实对真正的诗书之理、君子之道,都没有真正的心得。」 俞菱心对于齐珂这个态度倒是不奇怪,前世里齐珂也是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想要拉拢他的世家或者宗亲也不少,但他都没有应承。可是梅林诗会到底是一个公开盛会,人来人往的,齐珂难道这样公开批评吴王?那也太狷介狂妄了吧? 「所以齐案首原话是这样说的吗?」俞菱心又追问了一句,同时看着荀滢提到齐珂时脸上虽然很有神采,却还是没有任何娇羞之意,都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庆幸自家小姑是个「真。书呆子。无双」。 荀滢摇摇头:「那倒没有。他说的很简单,但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 俞菱心忽然有种更大的不祥预感——荀澈这次怕是真的要气死了。 很快到了文安侯府,俞菱心在车上虽然喝了一盏热茶舒服了些,但下车的时候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再次眩晕了一下,而且比在梅林诗会的更严重,在荀滢扶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栽了栽,要不是白果反应快,说不定就跌倒了。 这下荀滢真吓着了,原本说要先去玉梨堂给明华月请安也直接忽略,坚持要俞菱心赶紧回晴雨轩休息。俞菱心虽然不是多么病弱的身体,但也知道自己不比明锦柔这样习武的姑娘强健,尤其嫁到文安侯府之后,虽然跟荀澈确实夫妻恩爱亲密,但是操心家事甚至政局起伏,其实是比前世还要劳碌许多的。 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叫白果和甘露等人服侍着先回房去休息。而进门更衣盥洗了片刻之后,明华月就跟荀滢一起过来看她:「孩子今日是不是累着了?滢儿说你不舒服,我叫人拿帖子去请小郗太医了。」 俞菱心一怔:「母亲,我没什么。等下叫白果看看就好了,大约就是有点冷,来回走的也急了。应该不用劳烦小郗太医罢?」 「小郗太医上回说你血虚,」明华月伸手抿了抿她的鬓发,「而且你这个月的信期不是又迟了么?还是请他看看罢,如今澈儿在郴州,还不知道年前能不能回来,你可得好好保重,不然他在外头也不安心。」 俞菱心看着明华月的目光满是关怀,就跟以前操心荀滢生病、荀淙养伤时的神态一样,知道婆婆是真的拿自己当女儿看待的,心里竟是莫名的一酸,咬了咬牙,才轻轻点头:「好的,听您的。」 明华月又摸了摸俞菱心的额头:「好孩子,我觉得你这还是有些发热了,先喝碗姜汤歇一歇,回头等太医来了再起来就是了。」 俞菱心自己倒没觉出热来,反而是手脚一直都有些发冷,但也知道总是不好,就应声叫人去煮了姜汤,又与明华月荀滢再说了几句诗会里大致的事情,便喝了姜汤休息。 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一觉睡下去,晚间真是有些发热了,腰酸也更严重些。中间迷迷糊糊好像听丫鬟们禀报太医来了,便支持着起来让小郗太医诊了脉,具体开的什么方子也没问,实在是眩晕头痛,又知道明华月和荀滢都在跟太医说话,便吃了药又沉沉睡去。 一觉再醒来,便是转日的中午,俞菱心觉得身上倒是松快了不少,也不再如何发热,就是腰还有些酸。然而她刚一起身,外头的甘露和霜叶、白果等人就赶紧进门伺候,甚至在她开口说要去玉梨堂之前就主动提说:「夫人已经说了,请少夫人好好休息,小郗太医给开的药要您先吃上十天,这十天里少思少动少劳神,才能调理您的宫寒血虚,玉梨堂那边的账,有二姑娘帮着夫人看,家里的家务您就先不用操心了。」 「滢儿去看账?」俞菱心一怔,她当然知道明华月和荀澈一直希望荀滢多学习些庶务家事,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她自己也指点了荀滢好长时间有关持家理家的事情。但荀滢到底是不太喜欢的,难不成自己这所谓的血虚是个大病,所以连荀滢都主动帮忙分担家务了? 但是细问几句,白果又连连宽慰:「少夫人多虑了,主要是小郗太医的这个方子是郗家的秘方,不用则已,一用就要十天,过程里必须少劳神,不然就白白喝这苦药汤了。您就安心休息吧,下午夫人过来看您。」 虽然白果的言语听上去既合理又诚恳,但俞菱心总觉得好像又哪里不对。不过她腰肢确实还在隐隐酸痛,也不时有轻微的眩晕,还是按着小郗太医的说法,安心休息调理不提。 很快便是几日过去,初时俞菱心还觉得休息一阵子也不错,毕竟她先前也是有些过于劳碌挂心。但到了第六日上,俞菱心就有些稍稍的怀疑与烦躁了,一则是她的信期还是没有来,按说这若是宫寒血虚而让信期不畅,补气补血之后就应该好了才是。然而算算这将近一个月了还是没有,而且腰酸与轻微眩晕的毛病却并没有减弱。 再者便是这样整日闲着,她也有些挂怀家里家外的事情,十一月里京城的天气越发冷了,郴州北地大约已是滴水成冰。不知道荀澈在郴州军里可还安好?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但俞菱心每次稍微多问身边的人几句,白果等人便力劝她休息之外,明华月和荀滢甚至也会过来,询问她身体如何,叫她不要操心,好歹等吃完这十天的药,让小郗太医再看看。 俞菱心也是无奈,但见明华月十分坚持,也不忍拂了婆婆的意思。于是只好强自静了静,又等了几日,才等到了小郗太医过来复诊。 而且让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的是,明锦柔刚好也跟小郗太医一起到了文安侯府。过去的十天静养,俞菱心纵然是安静沉稳的性子,也是养的有些无聊了,见到明锦柔便立刻笑靥如花。 而明锦柔眉眼之间亦满是笑意:「我知道表嫂想我,还是先让太医看看罢。」 第50章[04.03] 俞菱心伸手给小郗太医诊脉的同时不由再看了一眼明锦柔,以及陪在旁边的明华月和荀滢,众人脸上好像都有些隐隐的紧张。这时小郗太医又让她换了一只手再诊,沉吟再三之后,终于点了点头:「恭喜少夫人,确实是喜脉。」 「谢天谢地!」明华月、明锦柔和荀滢那边都欢喜起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眉花眼笑,反倒是俞菱心自己听到了小郗太医的话还有些怔怔的,几乎是愣了愣才问道:「您是说我——有了……」 「傻孩子!」明华月笑道,「上次小郗太医来,就觉着是是,但月份太浅了,你又血虚,还是先补补养一养,确定了才跟你说。」言罢又连忙叫人给小郗太医拿红封,「真是有劳了!还请到外头喝茶,再给我们家孩子开调理保胎的方子罢。」 小郗太医应声起身,直接跟着明华月到外间去开方子,明锦柔和荀滢就过来挽俞菱心:「恭喜嫂子!」 俞菱心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仍旧纤细的腰身,心里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好像有无尽的欢喜,然而也有无尽的感伤,笑着应了一声,眼泪却也掉下来。 明锦柔赶紧拿帕子给俞菱心抹了:「二表嫂别哭呀,这是好事,大好事,二表哥肯定高兴得跳脚呢!」 俞菱心点点头,自己也抹了抹:「是,慎之会高兴的。」她抿了抿唇,又转头望向荀滢:「滢儿,你说实话,是不是我胎像不好,所以你们前几天才瞒着我?」 荀滢一如既往的目光澄澈,摇了摇头:「没有不好。小郗太医上次就是说月份太浅了,他只有七成把握,怕万一回头有什么变化,叫你白高兴就更劳神。他确实说嫂子你心思太重,睡眠不安,多劳多思,多惊多忧,身子其实还好,就是心血耗得太凶,所以得养着。」 「我看小郗太医说的有道理。」明锦柔接道,「二表嫂你太紧张了,诗会里一眼没看见滢儿,就跟魂飞魄散似的。虽然二表哥去郴州了,家里还有我,我爹我哥,还有我们家那个呆头鹅,你怕什么啊二表嫂!以后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俞菱心不由失笑,伸手去点她的额头:「怎么就这样口无遮拦的,背后这样排揎你们家王爷?」 明锦柔耸耸肩:「我当面也这样叫他,他也没不高兴。」顿一顿,目光又微微闪动,「对了,你要不要听那天景福寺里的故事,可精彩了!」 俞菱心当然是好奇的,连荀滢也跟着点了头,明锦柔自己又先想着笑了两声,才一一道来。 简单地说,就是吴王与魏王那场混乱选秀的延续。 原先吴王和魏王两兄弟是各自定下了一个正妃和六个良媛,而在三家官女使出了或残或病或疯的大招退出入侍行列之后,吴王府还剩下的五个良媛,而魏王府则剩了四个。 这个人数听上去似乎是少了些,然而对仍旧入侍的每一个官女来讲,竞争的压力其实还是非常大的。而对于齐佩与文若琼这两个正妃而言,同样是面临很复杂的格局。 于是,景福寺这次梅林诗会,不出预料地就成为了众女们谋算的地点。从表面上看,齐佩当时是听到了侍女的禀报,说是自家王府里那位美貌而灵活的谭良媛好像来到了景福寺中,要去勾搭新婚的吴王,所以才怒气冲冲地带着荀湘过去找人。 然而真的强行撞开那偏殿的大门之后,在场的众人都傻了眼,因为在偏殿确实出了问题,然而女的不是谭良媛,男的居然也不是吴王,而是魏王! 当时齐佩的尴尬简直别提了,魏王的确是有一点风流的,对此吴王这个亲哥哥也不是特别满意,但是兄弟关系很亲近,魏王风流的对象也都是你情我愿的,丽妃与吴王也就没有对魏王如何约束。 结果齐佩这个新嫂子跑去带着人抓了,还是在景福寺里。当时魏王脸就黑了,也不好说齐佩什么。可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齐佩以为自己搞错了人、刚要往后退的时候,齐佩身边的丫鬟一声惊呼,差点晕过去,因为那女子不是谭良媛,而是孙良媛,是吴王大婚当日因为发烧,而将入侍日期推迟的孙氏! 这一下魏王也傻眼了,齐佩也崩溃了,撞破小叔子的风流事是一件事,撞见小叔子跟自己丈夫还没过门的侧室又是另一件事。 关键是这里是景福寺,齐佩等人怒气冲冲地过去之时,不是没有人侧目的。 孙良媛的死活还是后话,这事情闹开的话魏王的名声就毁了! 但是当齐佩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跟过去看热闹的秦王夫妇已经非常善良地去叫人通知吴王过来收拾残局了,过程中会引来什么人注意,他们也管不了了。 很快吴王就过来了,身边果然跟着谭氏,齐佩这时候已经慌得不知改如何处置,而孙氏那边则是被魏王一巴掌打昏过去,倒是也没有再怎么当场哭叫撕扯。三个皇子面面相觑了一刻,最后在对已经荡然无存的皇室尊严的麻木中,叫了随从过来,将包括齐佩在内的所有王府女眷一起打包带下山,随即直接进宫,面圣请罪。 荀滢瞪大了眼睛,听得云里雾里:「这……」 俞菱心却听得过瘾至极,赞叹精彩:「孙氏以前跟谭氏在闺中很熟悉?谭氏这一手真是太高明了!」 明锦柔冷笑道:「孙氏以前跟谭氏可好了,两家本来就沾着转折亲,亲缘虽然不近,走的却跟亲姐妹似的。孙氏因为发烧要延迟进府,又怕落于人后,谭氏就给她出主意说要提前在吴王跟前露脸。孙氏原本就只在选秀的时候见过吴王魏王一次,这兄弟俩长得又像,魏王大概也以为是自己哪个代嫁的良媛要先过来下手,谁知道怎么就一拍即合了。」 第51章[04.14] 顿一顿,又笑道:「反正现在齐佩将这事情闹开,想掩也难了。文华书院那边简直气死了,好好一场梅林诗会,什么大儒名家都来了,这倒好,以后提起来估计都没人能想起来什么诗词歌赋的,倒是一说就能提起来皇子的风流事,皇上也气的不行呢!」 荀滢不由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又是何苦,要这么多妻妾侧室,纷争自然就多。」 俞菱心笑笑:「每个人想法不同。大概有些男子,若是只娶一个,便觉得自己不够英雄威风罢。」言罢,她也重新望向明锦柔,目光里稍微多了几分郑重,声音也放轻了些:「说起来,近日里有关议立太子的争议,是不是又多了?」 「先前就是阁臣提的,如今自然也没全放下。」明锦柔提起这事,神色依旧轻松,好像完全没有将自己已经深入真正夺嫡中心的这个位置,跟眼前朝廷上争议的青宫之事联系起来,「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立嫡还是立贤,左右都没有立长的道理。外头什么话都有,宫里更乱,连当年顺嫔生前的事都有人翻出来说。我们家的呆头鹅倒是还行,也不太放在心上,还是跟我哥他们讨论京城防务的时候居多。」 俞菱心神色不由一顿,顺嫔是秦王的生母,原本是歌姬出身,实在低微,只是容色无双,当年是文皇后亲自挑选出来服侍宣帝,大概是为了与丽妃分宠。后来果然很快有孕,还生了秦王,只是天不假年,秦王不到三岁的时候,当时还只是在六品美人位分上的顺嫔就病故了,下葬的时候也不过是升了一品、按着贵人的规格仪制,谥号就是一个顺字。 而这正四品顺嫔的追尊,都是在秦王十五岁元服的时候才追封的,可见其出身之低微,以及那绝色容颜,也并不曾在宣帝心中赢得了多少恩眷。 现在提起十几年前过世的顺嫔往事,能有什么好话,还不是为了贬低秦王,这偏偏又是秦王最难以反驳的。毕竟顺嫔出身低微,是不争的事实,而秦王自己又对生母在世那些年的事情并无所知,别人不管说什么,也只能默默忍了。 「殿下若是能不受这些烦扰,也是不错的。」俞菱心叹了口气,「你自己出出入入的也要小心。毕竟几位殿下都没有领太多实任,又都是前后同一个时期大婚,最容易落在皇上和外人眼中的,就是这家宅之事了。」 「还好啦。」明锦柔扬眉笑道,「如今真该小心的,还是长春宫。这次景福寺的事情真是闹出花来了,魏王跟吴王还没入府的良媛搅合在了一起,听说丽妃又跑去皇上跟前脱簪请罪,在殿外哭了大半天呢,后来还是皇后过去说情,给扶起来了。如今两宫可是和谐亲近如同亲姐妹呢。」 「皇上还真生了魏王的气么?」想起宣帝和魏王,俞菱心眼底的愤恨一闪而过,面上全是讽刺,「不是将那个孙氏纳了就好了?反正也没正式嫁到二殿下府里,还是待嫁的,轿子出门换个方向就行了。兄弟之间也都不是外人。」 明锦柔不由侧目去看俞菱心:「倒是少见二表嫂你这样犀利。」想到宫里的事情,她唇边也带了几分讽刺,「如今皇上的意思就是以孙氏行动不稳重为由,直接免了她入侍,发回本家自行嫁娶,只不过孙家以后的仕途应该是断了。」 「只有这样?」荀滢虽然听到前面明锦柔和俞菱心提起」「抓奸」「苟合」之类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听懂了景福寺里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闻言便是一怔。 俞菱心则是点了点头:「皇上果然还是顾着儿子的脸面。」说到底,不管孙氏到底是自己眼瞎还是被人设计,魏王到底是脑残还是见色起意,两个人都算是「你情我愿」地搞在了一起。如果宣帝真的给孙氏降罪,什么不守妇道勾引皇子之类的,固然可以让孙氏满门牵连,但是吴王这顶绿帽子就扣稳了,而且魏王是被勾引又不是被强奸,这必然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哪怕让孙家满门粉身碎骨,魏王的名声也是再难洗白了。 所以还不如轻轻放过,就装作魏王只是和孙氏说过话,显得事情并不严重,吴王头上的绿光也就没那么闪耀灿烂,魏王的轻浮放荡也还有一点点遮盖的余地。 「恩,要脸面,就别要屁股了。」明锦柔笑道,「我们家呆头鹅去给皇上请罪,说自己没看好弟弟。皇上很是感动,听了呆头鹅讲了小半个时辰的礼义廉耻,回头就赏了魏王四十板子,估计到年底之前魏王都没什么机会再浪荡丢脸了。皇上的意思是年后立刻就给魏王大婚,希望魏王妃以后能好好管管他,哈哈。」 这次连荀滢都失笑了:「这个……文家的姐姐,怕是管束不了三殿下吧?」 明锦柔耸耸肩:「那就看其他魏王府良媛们的本事了,皇上也说了,要是正妃实在有心无力,早些升一位侧妃上来辅助也是可以的。吴王府马上就要有侧妃了。」 「谭氏?」俞菱心目光微闪,「这可真是好手段了。」 「虽然我觉得孙氏会跟魏王搞在一起,肯定是谭氏的算计,但是孙氏后来却也没说,只说自己是求了谭氏带她来见吴王殿下,什么认错私会错都是自己的错,竟然是全然将谭氏摘了出去。」明锦柔又想了想,「不知道是孙氏真的傻,还是谭氏又使了什么手段,总是如今的结果,就是吴王对当时撞破魏王与孙氏的齐佩大大不满,反而主动提了要将谭氏请封做侧妃呢!」 「好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要说了。」这时明华月终于带着丫鬟拿来了新煎好的汤药,「刚才小郗太医说,虽然养了这十天好了不少,但到底还是劳神太重。年纪轻轻的,做什么这样多心思,以后好好放宽些,外头的事情不要太操心了,吃了药好好调养身体,乖乖等着慎之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俞菱心接了那温热的汤药,几口便喝尽了:「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一直什么也不做的养着,也闷的慌。再者外头的事情,总是跟咱们家,也跟慎之相关的。不闻不问的,更揪心。」 明华月本就是个爽朗的性子,顺着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那——那就挑着高兴的说,总之不可太劳神了,不然你也难受,肚子里的小家伙也难受。」 明锦柔赶紧应道:「姑姑放心,我只挑着好笑的事情给表嫂讲——其实吴王和魏王这件事,不就是好笑的很吗!」 「你这丫头!」明华月笑啐了一声,但看俞菱心脸上确实很有神采,也没有再多阻止,只是又叮嘱了俞菱心并她身边的丫头有关饮食起居的留意,便先回去玉梨堂安排家务,让俞菱心这边继续跟明锦柔和荀滢说笑。 不过最要紧的大事确实也就说完了,剩下再闲聊几句,时间也不早了,外头就有下人来禀报,说是秦王殿下来接明锦柔。 明锦柔又嘟囔了一句「扫兴的呆头鹅」,才带着笑意跟俞菱心和荀滢都叮嘱了几句凡事小心、有事随时传话云云的,才起身去了。 俞菱心便让荀滢去送明锦柔出门,自己坐了半日,又觉得腰酸,索性按着太医和婆婆叮嘱的,重新躺下休息,在侧身转脸,看见荀澈的枕头之时,心里那股巨大的甜蜜与酸楚,就再次上了心头。 第52章[04.14] 慎之,我们要有孩子了,你可欢喜吗?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她怔怔地想着,温热的泪水再次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前世里的挣扎与无力,他的不甘与遗憾,到了如今,真的全都翻转了罢。 只是这样美好的时候,荀澈却不在身边。也不知道郴州北地的风霜之中,此刻的他到底好不好。 各种各样前世的情景、今生的变化纷纷杂杂地涌上心头,俞菱心静静躺着,任由那些念头飞舞盘旋着,慢慢的呼吸便越发绵长,渐渐入眠。 随后的数日,晴雨轩里一直保持着相似的状态,一切都以俞菱心的养胎休息为重,甚至有些外松内紧的意思。因为孕期如今还不到三个月,明华月的意思就是暂时不要对外说出,以免有什么变化或者生出事来。 甚至连郴州那边,也没有写信过去。主要是不希望荀澈在外头分心,军中之事的要紧程度,明华月比俞菱心更加明白。 对此俞菱心虽然有些心急,却也明白婆婆说的道理,因而在调养之间,也格外让自己努力放松心情,不想太多外头的杂物。只是到了十一月底,荀澈仍然没有任何能够提早回京的迹象,到底还是思念的很。 幸好平日里明锦柔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与她说话消遣,倒也纷纷神。间中带来些京中各种各样的八卦消息,还有宫内宫外的趣事,当中主要还是以皇子后宅为主。 比如魏王的几个待嫁的良媛娘家在准备嫁妆的时候如何争夺攀比,吴王府的新侧妃谭氏怎么与齐佩分庭抗礼,文皇后如何预备着给马上要十三岁的四皇子赵王预备庆生,甚至想要现在就开始相看未来儿媳云云。 而荀滢自然也是每天都过来与俞菱心作伴,而且每天几乎都带着自己新作的诗,或华丽或婉约,或疏阔或清越,谈论一番之外还要轻轻读给自己未来的侄子侄女听,说这是提前预备他或者她的功课。 俞菱心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很感念自己这个温柔贴心的书呆小姑,当然,作为真正的好姐妹,她有时也会跟明锦柔一起嘲笑她,尤其是在荀滢的诗作里察觉出一点点的某人风格痕迹的时候。 有那么一阵子,俞菱心以为自己孕期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在平静与欢乐中进行下去。 然而腊月初六,翠峰山庄突然走水。 俞菱心立刻知道,这个新年,大约是不会消停了。 走水之事,历来都是京中公卿之家的忌讳。不仅仅是为了人命和财物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被看做大大的不吉。 上一次在荀澈与俞菱心大婚之前,文安侯府的慈德堂就起了火,当时的火势虽然不大,带出的影响却是不小,一方面是荀老太太与荀家二房就被直接送到了翠峰山庄「静养」,另一方面荀滢则借机报了个受惊心悸云云,避开了选秀。 所以在当时事后,面对着荀家给出的下人怀怨、防火报复云云的说法,外人里头心思灵活的,还是更多觉得跟荀家内部的风波有关,毕竟长房二房不和已久,而荀滟又在半年前不明不白的暴毙,谁知道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有实在心眼儿不大灵透的,才会单纯地觉得是个不吉利的意外。 但是这一次翠峰山庄再次起火,却肯定不是长房与二房斗争的手段,至少不是长房的。如今文安侯荀南衡与世子荀澈都不在京中,侯府中的女眷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尤其是自从十月底热闹的梅林诗会之后,文安侯府好像也渐渐减少了些亲戚走动之类的活动,连玲珑文社的聚会也都办的极其简单。 所以这次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荀老太太确实倒霉,一年之内居然两次失火。说不定是真的是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不干净的东西云云。 对此,明华月和俞菱心这些知情人当然是不信的。上次在侯府中慈德堂失火,最后罪责都被推给了荀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松香,而松香正是当时荀老太太想要算计败坏俞菱心名节之事的帮手。荀澈不能真的杀了老太太,但还是料理了松香。 现在翠峰山庄的走水,居然也有那么一点相似的影子。因为荀老太太自己身边的人都没事,但是文安侯亲自挑选的管事却受了重伤。俞菱心闻信就立刻明白了,不管外头人觉得这是劫还是煞,这实际上就是二房的手段,要趁着荀南衡和荀澈父子不在京中的时候重新搬回侯府。 而这个手段也真是很有效,当初说是走水让老太太受惊,加上慈德堂房舍损坏,所以不得不搬出去,那现在翠峰山庄也走水,总不能拒绝二房搬回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不过等到真的全都搬回来,又要生出什么事,大约也能想得出。 念及此处,俞菱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而明华月也刚好向她望过来:「孩子你只管在家里安心休息,我去翠峰山庄看看情形。你只管放心,即便是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子搬回来,也断然没有人能到咱们长房来找事!」 明华月本就行事果断利落,此刻想到俞菱心肚子里还没出世、甚至是因为月份太浅还不曾知会亲友的孩子,眼睛里简直已经有了杀伐之气,几乎是要派兵守卫晴雨轩的架势。 俞菱心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母亲,我跟您一起去翠峰山庄吧。前日里小郗太医也说了,其实我身体并不是太弱,主要是心思过重了,其实适当走动活动都是好的。再者翠峰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若不去,难免叫人说嘴。我自己的名声倒是没什么,怕又扯到慎之身上,郴州的事情如今好像也不是很顺利,不能再落人口实了。」 明华月看着俞菱心端丽的面孔上微微含笑,目光清澈而坚定,不由也叹了口气:「那也行罢,不过你多带几个人在身边,行动小心。」 第53章[04.14] 俞菱心微笑应了,随即叫人安排了车马,便与明华月一同出发。 一路上婆媳两人随口说了说家常话,既没有特意提起荀老太太和二房回到侯府之后可能的麻烦,也没有讨论朝廷上如今对于郴州兵变的争议和对荀澈的非议,反而更多说了说荀滢小书呆子近日帮忙理账持家的趣事,以及现在明锦柔与秦王异乎寻常的恩爱是怎么让明云冀甚至明锦城都心生不满,老丈人和大舅子一起在吃女婿的醋,抱怨明锦柔如今眼里只有自家呆头鹅云云。 这也算是俞菱心与明华月婆媳之间的一种默契——对于那些还没来到的难处,或者各样潜在的威胁,心里明白就行可以了,不必担忧也不必惧怕,只要直面迎接就行了。 有道是为母则强,明华月甚至感觉到,此刻身怀有孕的俞菱心反而比先前不曾怀孕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刚硬坚强。 所以等到她们婆媳二人到了翠峰山庄,看到了貌似狼狈混乱的山庄情形之后,俞菱心甚至连惊讶或者焦急的神色也没有流露出几分,只是十分沉稳地叫人去跟现在山庄的管事交接与询问情况,随即又扶着明华月一起到没有受到火势影响的花厅里去看「受到惊吓」的荀老太太。 荀老太太的神色十分委顿,花白头发有些散乱,衣裳也不太整齐,身上甚至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很是难得的没有发脾气或甩脸色,而是一副惊吓疲惫的样子:「老大媳妇,你们来了。」 明华月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身边的二房众人,各自的狼狈样子也都差不多,心里虽然摇头,脸上倒是不显:「老太太受惊了,儿媳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府里预备了,您还是搬回侯府休养罢。」 明华月开口居然如此利落,半分犹疑也没有,甚至也没有问起火的具体情形,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几乎都稍微怔了怔,荀二夫人才主动开口说起走水、救火、请太医的过程云云。俞菱心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叹息。 二房果然除了荀滟和荀澹之外,就没有怎么长脑子。 翠峰山庄看着好像烟熏火燎的狼狈,其实房屋受损的并不多,几处门窗都是烟熏黑的,根本就没有真正烧起来。要是能烧起来,根本就不是这么快能扑灭的。若说烧的不严重,只是人受到了惊吓,那也是合情合理,可荀老太太跟二房一家子夜里又不是都睡在一处房舍里的,怎么就人人都狼狈成一个模样? 再加上侯府得到消息、预备安排了之后才过来,别说整顿头发衣裳,只怕连烧了水全家轮流洗澡的时间都够了。做成这个样子,还不就是装可怜给明华月看,生怕无法搬回侯府么? 但这也太明显了吧?到底是谁给出的主意! 只不过明华月根本就懒得仔细听和仔细想,毕竟荀南衡父子不在京中,此刻不宜多事。与俞菱心再对了个眼色,婆媳两人皆是看破不说破,直接含糊应了两句,就叫人安排车马行李,接了荀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子回侯府安顿不提。 此时的慈德堂已经重新修缮完毕,荀老太太搬进去之前还是又看了看门上的匾额,行动就有些微微的僵硬。大约是想回头瞪明华月或者俞菱心两眼,但是顾忌着此刻身上仍旧带着的「狼狈装扮」,还不想露出其实已经明晃晃满身都是的破绽,竟也强忍着仍旧做出萎靡不振的样子进去了。 而从腊月初七开始,荀家的三亲六故与世交好友们都听说了翠峰山庄起火,荀老太太受惊重新回到侯府,自然也要来走动探望一下,所以从初七一直到十六,大约有那么十来天的时间,文安侯府都是热热闹闹的。 三亲六故过来探望的同时,自然也带来不少宽慰言语和补品礼物,荀老太太倒是也没有做出什么让人惊呆的面子失礼之事,甚至还表面上称赞了几句明华月迎接的十分迅速云云。 与文安侯夫妇真正交好之人或者是脑子清楚的,都是听听笑笑就过了,而也有脑子不那么明白的,或者是心思各异的,便渐渐带出些别的话头来。 譬如,当初慈德堂走水的时候,就不应该让老太太搬出去,焉知不是旁的什么缘故才惹出事来。再者,早就该将老太太接回来,拖到年下这样冷,天干物燥的又出了事,迎接迅速哪里及得上预防在前?还有,一年之内两番失火,荀家是不是也该做场法事了? 这些话明华月和俞菱心听着也都不太在意,都是预料之内的。先前就算没失火的时候,其实也有过类似的闲言闲语。只不过荀家父子都不放在心上,她们自然更不挂怀。反正能说出这些话的人,也都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在如今这个时机,就更不值得计较。 不过到了腊月十八,听说已经沉寂了一个半月的吴王妃齐佩登门拜访,到底还是让俞菱心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尤其是当她看见齐佩送进的礼单居然这样长,里头更有诸多东西是点名送给她和荀滢的时候,俞菱心的眉头还是微微蹙起了一点。 【番外一】 「哥……哥哥!」 小小的,娇娇嫩嫩的,柔美得像一朵初春嫩桃似的小脸,轻轻侧了侧,带着浅浅的笑容,也带着浓浓的奶音叫了一声,又一声:「哥哥,哥哥!」 荀澈忍不住也笑了,放下了手里的画卷,弯腰去抱她。 然而就在他将要碰到妹妹的一瞬间,剧烈的眩晕猛然袭来,他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一掼,踉跄着连退了几步,惊慌着重新直身抬头的时候,面前的荀滢已经转眼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 她手里拿着新得的诗集,白皙秀丽的莲瓣小脸上还是那柔柔的笑意,即便半嗔之间,也是那样轻软的:「哥哥不要说我了,还是哥哥先找个好嫂子罢。我还想多在闺中自在看书几年,哥哥就疼疼我,好不好?」 第54章[04.14] 「好……当然好。」 荀澈想点头告诉她,哥哥自然疼你保护你一辈子,你喜欢怎么样高兴都可以,可是他张了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想要走过去摸一摸荀滢的头顶,那股巨大的力量再次向他袭来,这次就不只是踉跄的跌倒,而是像一记千钧重拳,如雷霆一般骤然击在他的腹部,叫他肝肠肺腑,五内剧痛。 他挣扎着再次抬头去看荀滢,面前的妹妹还是笑着,只是这一回的笑容里,满是平静安宁,她的脸庞还是那样柔美,她的睫毛那样长,可是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脖颈上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着,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紫黑色。 而她的唇角,却还是那样平静的微笑着。 好像在跟他说,哥哥,不要担心,这件事我解决了。 「滢儿……滢儿!」荀澈终于觉得自己能叫出声来,可是下一刻,喉头猛的一甜,伴随着腹部剧烈的疼痛,噗的一声,他就吐出了一口血。 「侯爷?侯爷!」身边的人焦急不已,同时也扬声向外叫人。晴雨轩的回廊上迅速亮起了灯烛,丫鬟药婢,护卫随从,纷纷乱乱的往来之间,人影重重的好像又回到了宫变的那一夜。 而荀澈则勉强挣扎着张了张眼睛,眼前能见的却是模模糊糊,身上的疼痛依旧,只是呼吸倒还勉强算得顺畅。 「侯爷,可是又梦见了什么?」柔软至极的温热巾子轻轻在他脸上按了按,拭了他满额的汗,也擦去了他嘴边暗暗的血迹。 荀澈这时才再清醒了些,抬眼去看坐在自己病榻边的俞菱心,她果然又是和衣而卧睡在了旁边的小榻上,要不然怎么这样快就到他身边。 「又不听话。」荀澈顺了顺气,没有回答妻子,反而带了点责备的意思,「小郗不是说了,你常在我这里睡着不好,总是有病气的,怎么就不听话回卧房去睡?」 「我舍不得侯爷。」俞菱心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男人,明明眼光里又是憔悴疲惫,又是关切,却非要摆出责备的神气来,心里越发难过。只是她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也很自然地又坐近了一点点,伸手去握荀澈干瘦的右手,低声问道:「侯爷,是不是……又梦到了二小姐?」 荀澈慢慢舒了一口气,便垂了眼帘。 沉了又沉,他都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满心的沉痛与酸楚交织着巨大的无边绝望,比身上的毒伤更让他难以呼吸,也难以言语。 「侯爷,要不要出去坐坐?」俞菱心又轻轻问了一句,「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白日若是出来,也难免日头过强,现在虽是夜里,倒是清爽疏阔。小郗太医说过,侯爷偶尔能到外头透透气也是好的。」 荀澈再次望向俞菱心,她脸上同样满是温柔,只是与荀滢那样娇花一样的柔软娇美不同,俞菱心的温柔里还带着难描难画的包容与坚强,她那样望着他,就让他心里好像慢慢地涌入了一股甘泉,虽然如今文安侯府的家破人亡、香烟断绝已成定局,可她还是让他在无边的痛苦之中得了那一点点的安慰。 平生最不喜无用之事的荀侯爷,终于点了点头:「好。」 随从护卫,侍女药婢立刻随着侯夫人的吩咐与指挥,小心翼翼地将毒伤在身,憔悴消瘦的荀澈移上软榻,平平稳稳地抬到晴雨轩这几日刚刚布置好的庭园中,再安置在铺了轻裘软锦的躺椅上,随即各自退后,远远散开,只留下这对成亲一年有余,肌肤之亲却仅限于双手相握的夫妻在一处。 仲夏的夜风果然十分轻柔,徐徐拂面之间微微的凉意更是宜人。荀澈仰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又去看坐在他身边,同样仰望天边夜月的俞菱心,心里再次满了难言难说的滋味。 她……大概是喜欢这样赏月赏星之事的罢? 这也是应当的,风花雪月,哪一个女人不喜欢呢? 只是她嫁到了文安侯府,只怕今后也…… 「侯爷,你说二小姐会是哪一颗星星?」俞菱心忽然回头望向荀澈,「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人没了之后就会到天上去变成星星,好人便亮一些,坏人大概就瞧不见了,所以二小姐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吧?」 「这是哄孩子的话。」荀澈不由一嗤,「你小时听说,如今还是信的?」 「也信也不信。」俞菱心也轻轻笑了笑,「小时候跟我祖母去景福寺听讲经,模糊记得有师傅说,信是所望之事的根底,是未见之事的证据。既往这是所望的又是未见的,左右我都是查证不得了,那信不信的不就是在我么?我祖母如今若是变了星星,我就能晚上抬头瞧见她,心里便有个安慰。地上的路既然难,天上的事就存个念想呗。说不定,就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呢?便是没有,有这念想也是不吃亏的。」 「你想的倒是通透。」夫妻一年有余,纵然不能圆房不能同寝,这到底还是三百六十日的朝夕相处。荀澈知道她从来都不是话多的人,今日这一长串,大约也是在心里存了些日子的。 毕竟快到荀滢的生日了,他已经连续梦见了妹妹好几回,就连这夜里吐血,也不是头一次了。 第55章[04.14] 「慧君。」荀澈忍不住又叫了她一声,「你……」 「嗯?」俞菱心望向他,眨了眨眼睛,等着荀澈后面的话。 但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荀澈最终还是简单地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 沉了沉,又沉了沉,他勉强抬了手。 夏夜的月光下,俞菱心忽然觉得其实眼前人的眼睛,与天上的星星是一样亮的,他虽然没说,可是她就是觉得明白了。 于是顺从地近前,让他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荀澈摸着妻子的脸,也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什么了。 长夜无边,可是她在,也就够了罢。 【番外一完】 【番外二】 天景十四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刚进了二月,文安侯府里花树便已经纷纷生出嫩绿的新叶与细小的花苞,清新的草木芬芳随着温柔的春风拂面而来,怡人欲醉。 而在这样怡人的天气之中,文安侯的小世子却一脸阴郁,坐在自家湖边的凉亭中,捧着一杯已经冷了的茶,叹了一口气。 沉了沉,又叹了一口气。 「表哥,你这样,特别像……」坐在一处的少女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 「像我爹么?」少年英俊的脸上神色毫无波动,目光依旧平静甚至低沉地远眺着。 「切,你才不像二表叔呢,」少女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这个死样,更像四表叔,一脸深沉的没事装有事,在被四表婶揍之前,就是这样。」 小世子这次终于有神情波动了,整个人都一噎,转脸望向眼前的小姑娘,很有挥拳威吓一下的冲动,然而想想她娘的威名,立刻在心里默念了一百次——我是个君子。 君子宽仁,君子专制,君子识时务,君子知道谁惹不起,君子惜命…… 「所以你怎么啦?昨天不是跟你爹你娘出去景福寺玩了一天,怎么回来就这个死样?」小姑娘又追问了一句。 惜命的小君子这次都懒得再转头了,也不想多说话,想起昨天在景福寺里的情景里满心都是郁卒。 爹娘都说什么如今他还不需要考虑未来的婚事,习文习武要紧,可是这老两口却天天的秀恩爱! 说什么带着他出去玩,带着他还不就是为了让他看着弟弟妹妹们? 那两口子一到后山就牵着手没影子了,什么爹娘嘛! 正想着,让他更加头大的小家伙们跑过来了:「哥,哥,哥哥!爹娘……爹娘吵架了!」 「啊?」小姑娘一怔,「二表叔和表婶还会吵架吗?」 小世子却淡定的很:「不用管,说不定就是借着吵架把小家伙们赶过来给我——你看后头是不是跟着白果姑姑她们?」 「呃——是。」 第56章[04.21] 「哼。亲爹,亲妈。」小世子的脸更阴了,而刚才还清清静静的湖边凉亭,迅速地被小家伙们的吵闹声充满了…… 只是与此同时,晴雨轩的正房里,却真的进行着一场超越小世子小姑娘小家伙们没有想到的严肃对话。 「荀慎之,你有完没完!」俞菱心紧紧地蹙起了眉,声音也比往常高了三分,吓得原本就是在门外已经退开两步的丫鬟与侍从立刻再次向外退远了几步。 然而如今执掌中书省多年的荀澈官越做越大,脸皮却也是越来越厚了,加上最近陪着小家伙们习练弓马的次数多些,行动矫健越发不输少年时,好像完全没听明白妻子言语一样,直接上前一步去牵她的手:「这样高声做什么,小郗说你近来需要补气,来来来,坐着说话。」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坐着说就坐着说,你总是这样不老实。刚才孩子们还在呢,哪有你这样的!」 荀澈笑着将她又拉近了一步,直接就往自己怀里带:「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下次先打发了孩子们出去再说话,就跟现在一样。我这不是最近连着忙了些日子,便格外想你么。」 「你又这样撒赖!羞不羞?」俞菱心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自从重逢头一天开始,荀慎之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是受伤就是受累,一天到晚在她跟前卖惨,死皮赖脸非要她心疼一下,就没个烦腻的时候吗? 「皇上要改军制,内阁一直在争,我这个做次辅的总少不得来回调停,这些天实在累的很,」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色只是笑,「休息的时间就是昨日今日有这么两天的空而已,想跟你多说说话。」 「说话就说话,」俞菱心回手按住了某人说话之间又要暗度陈仓的手,「放开手,总这样摸来摸去的做什么!」 荀澈也做出板脸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摸来摸去,也不是只有我。当年我还是牌位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摸我么?」 「又说这话!」俞菱心忍不住啐他,「都是过去的事情,再说了,以前我不就是每日里擦一擦……呸呸呸,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 荀澈一笑,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俞菱心又是脸上发烧,又有几分惊异:「难不成……你说的那个是……」 荀澈最喜欢看见妻子脸颊上这样浅浅的绯红,当即一笑,直接将她打横抱了便往卧房里走:「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不过是公平而已。」 「可是……」俞菱心只好搂住他的脖子,但是想着那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你以前不是说……」 「以前是怕吓着你,现在么,还是要说说清楚,将你摸我的债讨回来才行。」说着,荀澈便低头亲了下去。 这难得的浮生半日闲,总是要有些春光点缀才好。 只不过随后的相拥浅眠之中,朦朦胧胧的,他好像也重新梦到了那模糊的迷醉旧梦—— 到底有多少日子,荀澈也不知道,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是梦或者不是,自诩英才多智的他也曾经分不清楚。 而那样的感觉到底是伤心,是沉郁,又或者几分庆幸,甚至几分滑稽,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如今是确定的,那些日子,真的存在过。 就是他做牌位的日子。 起初荀澈以为那只是一个混乱的长梦,在梦里他先是看见自家的宗祠,青烟始终缭绕着,周围还弥漫着他习惯的白檀淡香。他身上再没有什么病痛煎熬,只是也不能动不能言语,目光甚至都不能回转,只能看着眼前淡淡的青烟,以及宗祠的门窗。 当然,还有每日都会过来祝祷一番的俞菱心。 他看见她发鬓间的素绢白花,满身的重孝衣裙,她美丽温柔的脸孔越发清瘦,还有她哽咽着泪流满面,告诉他,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她会好好照顾母亲和荀淙,也会抚养过继的嗣子,盼望他在天上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他真想伸手去抱一抱她,那心情就如同他还在病榻上的那三年,他真想把她揽进怀里,只是他觉得在这「梦」里,他比在病榻上更无力,连像以前一样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也做不到。 然而很快,这「梦」忽然尴尬起来。 因为荀澈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看到的场景忽然换了,不再是肃穆清寒的宗祠,而是晴雨轩的卧房。 第57章[04.21] 他的感觉十分怪异,就像是从南墙打了一个洞,然后将头探进去看着这个房间一样。 这一段的「梦」就更模糊而混乱,荀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病中,虽然没有痛楚的煎熬,意识却是断断续续的,有些时候,他好像能感受到俞菱心的手,温柔的抚摸着。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被俞菱心完全地抱着,她的芬芳与柔软,她温柔的气息,滚烫的眼泪,她无边的寂寞与伤痛,每一样的感觉都是那样清晰,清晰得让荀澈每每回想,都会沉浸其中。 而他真正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梦的时候,是有一个夜里,沐浴之后的俞菱心衣带没有系紧,滑开的一瞬间,他居然看到俞菱心在肚脐旁有一块浅浅的胎记。 当然,他也看到了别的…… 不过这一点,猛然清醒过来的荀澈想了想,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现在身边熟睡的妻子了。 他暂时还不想再次变成牌位。 【番外二完】 按着最近听到的消息,如今的吴王妃跟梅林诗会山下遇见的之时,已经不太一样了。 俞菱心回想了一下,印象里那时见到的齐佩还是很有几分新婚的欢喜与得意,也有毫不意外的富贵倨傲,大概是觉得文质彬彬的吴王殿下也不失为良配,加上这尊贵至极的王妃身份,所以连招呼说话都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施恩。 可到了一个半月后的如今,即便俞菱心很少出门,也听说了现在吴王府后宅的事务是谭侧妃协同处理,为正妃齐佩「分忧」,而最得吴王喜欢、时常留宿宠幸的,却是曾经在齐佩大婚之前就到昌德伯府百般奉承的黎氏。 对此,有人说是齐佩谋定而后动,先提拔了黎氏出来跟谭氏打擂台,也有人觉得是齐佩无能,这才过府这样短的时间,黎氏就已经越众而出,可见齐佩这个落水才得的王妃地位,也未必能稳稳保住。 而这样的局面,退一步可以说是吴王殿下坐拥五美,精彩纷呈,但进一步想远些,这样的局面又与如今后宫的格局很有几分相似。 从这个角度上看,吴王殿下果然真的是诸皇子之中最像宣帝的,也包括了后宅混乱的部分。 对八卦喜闻乐见的京城女眷们倒是很高兴,但阁臣与中书省的重臣们又是如何看待,就要等等才知了。 至于这样的流言为什么会这样快就散布开,面对荀滢的好奇与探询,俞菱心犹豫了一回,还是没有告诉荀滢是她那位心黑手狠,深谋远虑的二哥到底在去郴州之前在京城留下了多少后手与布置,只是跟小书呆子简单道:「因为吴王殿下的媳妇太多,媳妇太多就会出问题,外头的人自然也会说闲话。所以娶媳妇多的,不是好人。」 荀滢怔了怔,随即嘟了嘴:「嫂子你糊弄我,吴王殿下的后宅怎么能跟普通人家一样,我看了你吩咐白果预备的年下礼单,我们是以后要跟佩姐姐少些来往了吗?」 俞菱心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简直比刚得知自己有孕还更想写信给荀澈——滢儿终于开窍了! 不过她很快还是强行平静下来,估计自己是因为怀孕而情绪起伏比较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感动:「也可以这么说吧。最近二殿下府里不太平,听锦柔的说法,吴王妃大概是不得吴王喜欢,就常常到宫里去给丽妃娘娘尽孝。但丽妃娘娘如今正是‘谦逊’的时候,当然要表明皇后娘娘才是二殿下的嫡母,所以吴王妃到昭阳殿的走动也不少。如今又要到咱们家来探望老太太,这个外家长辈,大概是定了心要重得一个纯孝贤良的名声。只不过——」 她顿了顿,头一次对荀滢说出这样的话:「只不过,咱们得防着‘佩姐姐’拿咱们家,或者,拿你去给二殿下表忠心。」 荀滢素来温柔文静的小脸上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重,她静了一刻,才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嫂子你也要格外小心,你肚子里还有小侄子呢。」 俞菱心忍不住摸了摸荀滢的头,若是可以,她也希望像荀澈一样,保护小书呆子一辈子就那样单纯快乐,不要懂得那些污秽腌臜,以及人心魍魉。 只可惜,大家都没有这个命。 当然,这时候感叹命运的人很多,心情复杂的也不不止是她们,还有几日后就以探望荀老太太为名登门的吴王妃,齐佩。 而这日刚好秦王府那边也传了太医,说明锦柔不大舒服,明华月过去探望,文安侯府里就只有俞菱心和荀滢出来招待齐佩。 齐佩这次倒是很客气,先前的富贵端庄也好,居高临下也好,仿佛都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齐家多年见风使舵的传统也终于被她继承了几分,虽然还是能看出来有些僵硬不自然,但态度上到底是不同了,连寒暄的语气都平易近人了许多。 荀滢看着还是有些不忍,俞菱心虽然亦有几分叹息,但眼光却更多停留在齐佩身后的随从身上:「所以王妃的意思,是要送给老太太一个嬷嬷?」 第58章[04.21] 齐佩颔首道:「老太太从六月走水受惊,就一直睡的不太好。如今再次受到惊吓,想来症状难免更重些。我实在不放心,虽然我们家王爷赏了几只山参,都是补气的上品,但老人家有了春秋,只靠食补怕是不够。刚好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德,指了这位李嬷嬷过来,是按摩推拿的高手,又懂药膳,刚好帮着老太太调理身体。」 「原来是皇后娘娘下旨赏赐的贵人,那真是失敬。」俞菱心目光微微闪动,又看了一眼荀滢,随即才吩咐人,「来人,给李嬷嬷设座。」 「老奴不敢。万万不敢在王妃和少夫人跟前有座位。」那李嬷嬷倒是一脸低眉顺目的样子,赶紧躬身道,「老奴只是来伺候荀老夫人的。」 「希望二表嫂不要推却才是,」齐佩跟着道,「李嬷嬷在宫里伺候了多年,推拿按摩的手艺连皇后娘娘都很称赞,这也实在是怜恤老太太才赏下来,也是给侯府的恩眷呢。」 俞菱心笑笑不说话,只是平平望向齐佩。 说什么调理身体,这一方面是要给荀老太太撑腰,有了皇后赐下的人,以后就算文安侯和荀澈回来,有些什么争执的时候,荀老太太也都会更硬气些。 另一方面就是往荀家插一个钉子,有这么个嬷嬷在,以后荀家出出入入的动静,就相当于直接传给齐佩了,或者说齐佩身后的王府和两宫了。 而且齐佩这是拿着尽孝的名义给的,别说俞菱心不好推拒,就算是荀南衡和明华月,也没有拦着齐佩这个外孙女给荀老太太调理身体的道理。 所以在齐佩心中,这大概算是机关算计、滴水不漏的一招好棋。但她面对俞菱心这样的笑容,却莫名的有些不安,仿佛自己的一切料想,在对方眼里都什么也不是。 齐佩不由有些隐约的焦躁,只是面上到底强压着:「所以,二表嫂的想法是……」 「哪有什么想法。」俞菱心只是笑,后头的话说的居然越发慢了,「当然是多谢吴王妃的厚赐,我等下就给嬷嬷安顿起居的地方。今后我们家老太太的康健与安危,就都仰赖吴王妃的福泽了。若是老太太好了,那可真是王妃的恩德,若是——」 李嬷嬷忽然抬头看了俞菱心一眼,心中也猛然就是一哆嗦。 齐佩同样感受到了巨大的不祥气息,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一时竟想不清楚,但也本能就问了一句:「若是什么?」 「若是如此,」俞菱心也看了一眼李嬷嬷,才重新望向齐佩,一字一字,吐得清楚至极,「真是谢天谢地。」 这可以算是一句废话,然而落在齐佩与李嬷嬷的耳中,却更像一种威胁。齐佩越发不安,忽然感觉自己先前的盘算未必能成,但此刻也总不能就临时撤回这个计划,只好尴尬地强笑了两声,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去探望了荀老太太一回,就告辞而去。 晚间明华月回来,听了这事也是冷笑了两声,知道俞菱心已经给李嬷嬷安排了在二房的住处,便点头安慰她不必担心,直接给李嬷嬷又追加了四个丫鬟,保证这位宫里来的贵人出出入入都有人盯着,除了慈德堂之外,什么地方都不许去,更不许靠近慈德堂之外任何的厨房与饮水处。 而转日里秦王府也打发了人过来,说是秦王妃听说最近荀老太太睡不安稳,孝顺至极的文安侯夫人和少夫人也都睡不安稳,所以送二十个护卫过来帮忙保护家宅,好让大家都安稳。 俞菱心看着明华月和明锦柔这对姑侄简单粗暴的回应方式也只是笑笑,其实她并不担心。 她现在唯一挂怀的,只有远在郴州的荀澈。 至于京里的一切,就算荀澈不在,他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足够到可以让俞菱心按着他的风格来做事。 比如眼前的这个局面。 拿着皇后娘娘赏赐的名头、吴王妃齐佩孝道的名义,就以为可以在文安侯府里兴风作浪? 难道荀滟的死,真的没有提醒她们任何事吗? 的确,无论想要当面争执、背地下药还是传递消息,这位李嬷嬷都是一把利刃。 问题是,这利刃是双面的。 如果李嬷嬷过来伺候了荀老太太几天,荀老太太就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吴王妃也好,昭阳殿也好,甚至吴王与丽妃,就等着跟安顺伯府一样名垂史册,大盛的司法记录,也能再翻新一次了! 只不过这到底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如今若是能在明华月和明锦柔的双重防范之下暂时安顿,她也不是份非要折腾。 第59章[04.21] 尤其是,她肚子的小家伙,好像已经开始有些要折腾了。 从腊月十一开始,俞菱心的反胃与头晕都再次加重了些,小郗太医又换了两个方子,才为她减缓了一些症状,但也是连着几天都不太舒服。 与此同时,朝廷上有关郴州的争议也越发激烈,稍好一些的消息是,程雁翎的父亲镇北将军程广陵现在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先前中毒的毒素已经拔除,郴州军也彻底稳定下来。 但是更坏的消息是,现在已经确定,郴州军中曾经有人通敌,私下向北戎倒卖药材甚至兵器和布阵图。只是追查到的相关人员大多已死,具体通敌之人是谁,还是没有确凿的结论。 廷议上的争论已经激烈到要吵起来,对程家的不利言论越来越多的同时,身为主要调查之人的荀澈,也开始受到各种各样的质疑甚至参奏。 对于这些,俞菱心虽然每日都看着邸报,也听着白果等人传回来的消息,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还是平静的,她总觉得,荀澈是一切都能解决的。 只是,当腊月十六的月亮升起,又圆又亮地挂在空中,她独自看着窗外的夜空,心里还是满了落寞。 「慎之,这个时候你也在想我么?」她有点出神,低低自语。 「想。」 有那么一瞬间,俞菱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在本能回头之间,她的眼眶便温热起来。 满身风霜的男人,本就不算如何丰腴的脸颊,如今更是瘦削了三分,只是那温柔的眼睛仍旧如前,而薄唇边的笑容,更是与她魂牵梦绕的样子,一模一样。 「慧君。」荀澈大步上前,随手解了斗篷丢在地上,便伸手去揽她,「我真想你。」 俞菱心扑在他怀里,熟悉而坚实的怀抱,还隐约带着一点点的凉意——他真的是刚刚赶回来的罢?外头到底有多冷?而他怎么不坐马车呢?郴州的事情都解决了吗?她身孕的事情他知道了吗?他……他好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时间竟然全都蜂拥而至,但汇到一处之后,最后都是她完全抑制不住的泪水和哽咽:「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嗯。我答应你年前回来,这不就回来了么。」荀澈抚着她的背,又低头去亲她的头发,「我知道你高兴,可是别哭,你一哭,我也要哭了。」 俞菱心却忍不住带着泪失笑,抬头去看他:「那你就陪着我一起哭罢。大男人呢,羞不羞。」 荀澈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深深看着妻子的眼睛:「男人如何就不能哭了,你可知道我在外头有多想你。」 「大概像我想你那样多?」俞菱心依恋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同时伸手去摸他的脸,「你瘦了好多。」 「一点点而已。」荀澈摇摇头,听着俞菱心话音里满是疼惜,满身的疲惫好像都不算什么了。顿了顿,他斟酌着压低了点声音,「你也瘦了一点点,是不是让某个不听话的小混账给折腾了?」 「你居然知道了?」俞菱心一怔,随即竟有些莫名的失望,不由嘟了嘴,「先前跟母亲商量着,不给你传消息了,怕你在郴州分心,而且也想着……」她居然有些怅然地低了头,「也想着给你个惊喜来着。」 荀澈失笑,双手去搂她到怀里:「小郗头一回诊断,我就知道了。我就算不在京里,京里的事情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尤其是关于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知道。惊喜不惊喜的都不要紧,你平平安安的,我才能安心。」 他这话虽然说的好听,俞菱心还是莫名有些遗憾:「可是……可是这样的消息居然不是我告诉你的,我还是觉得……」 「慧君?真的吗!你真的有了吗!」荀澈忽然将她放开,还退后了两步,满脸都是真诚至极的惊讶神色,还有巨大的狂喜,「这……这……」 「行了!」俞菱心终于再次失笑,啐他,「这也太假了。」 荀澈自己也觉得好笑,收敛神色,重新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笑容,低声道:「也不全是,我收到小郗消息的时候,心里当真是如此的。只是郴州的情势如此,我实在无法插翅飞回京城。后来再听说你血虚劳神,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但高兴,是真的高兴的。」 他沉了沉,伸手与俞菱心相握,四目相对之间,声音越发轻了:「慧君,咱们要有孩子了。咱们的孩子。我真的,很高兴。」 第60章[04.21] 他俊秀的眼睛这次是真的泛了红,俞菱心的鼻子也立刻酸了。 她知道,她其实知道他是真的高兴。 孩子,对于上辈子的他们夫妻而言,当真是连梦都不敢梦,提也不能提的一件事。 「嗯。」她喉头哽咽着,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而这个时候,外头居然响起了陈乔的声音,很是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二爷,您看着点时辰,咱们还得……」 「知道了。」荀澈微微扬声应了,随即也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口鼻,将眼底的温热、心头的酸楚,尽皆强压了下去,又亲了亲俞菱心的额头:「你先休息,我去跟殿下尽快见一面,晚一点回来。不要等我睡。」 俞菱心这才反应过来,郴州的事只怕还没有解决,甚至荀澈很可能回京应该先去找秦王,只是他却绕路先回家来跟她见了一面。 「我知道了。你去吧,不要担心我。」她立刻点了头,亲自给荀澈重新系了披风,「早去早回,凡事小心。」 荀澈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留恋地摸了摸她的脸,随即转身快步出门,风尘仆仆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溶溶夜色之中。 俞菱心至此才算松了半口气,虽然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她也是对他有信心的。但是荀澈回来,还是让她更踏实许多。 当下便吩咐丫鬟们预备盥洗和沐浴的热水,又在炉子上温了汤粥和热茶,随时预备夜里荀澈回来能够吃用,随即便自己先行安歇。 荀澈既然回来的这样急,还要连夜去见秦王,这一定不是一时半时的事情。她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带着小小荀早点休息,不要让荀澈担心。 而事实上带着这样的念头,俞菱心这一晚上的休息的确非常好,虽然深夜时分荀澈回房的动静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却也没有当真醒来,而是很自然地就落进那个让她思念良久的怀抱,一觉睡到了转日早上。 只是她起身的时候身边居然又空了,白果立刻进来禀报:「少夫人,世子爷说要面圣,所以一早就走了,是世子爷叮嘱在昨天给您的安胎药里多加了安神的药,好让您多休息,不必一早跟着忙碌,所以……」 俞菱心虽然觉得甜蜜贴心,却也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哭笑不得——这果然是她最熟悉的荀.腹黑.前世奸臣.世子澈,在郴州的时候随时监控京城的一举一动,一回到京城立刻就先「算计」了她一道。 她不由低头抚了抚自己此刻仍旧十分平坦的小腹:「小家伙,你可别太像你爹了。」 早膳过后,俞菱心还是跟平时一样先去给明华月请安,跟明华月和荀滢先说几句话,甚至喝半盏茶,随后再一起过去慈德堂,去荀老太太跟前坐一坐。 在老太太跟二房刚回来的前几日,这个坐一坐的时间还稍微长一点,主要是二房等人重新搬回来要重新安顿,吃穿用度,下人安排之间总是有些杂事的。而那时候包括荀老太太在内,众人言谈之间都还是有些谨慎甚至客气,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翠峰山庄的失火受到惊吓,还是怕性子强硬的明华月随时翻脸,再次生出变故。 而随着齐佩过来探望了荀老太太一回,带来许多宫里和王府的礼物赏赐,又送了这个几乎是头顶昭阳殿金字招牌的李嬷嬷之后,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的态度又稍微强硬了一点点,倒也没有立刻找麻烦,就是看着底气好像足一点。 明华月看的明白,却懒得理会,索性每日带着孩子过来坐一坐就跟点卯一样,有时连茶都不沾唇,问问老太太身体安好,二房无事,就直接告辞。 但今日却又有些不同,荀澈虽然是晚间回府,也不是什么要瞒着的事情,荀老太太自然也是知道了,便直接问了俞菱心:「听说澈哥儿回来了?」 「是。」 俞菱心微微欠身应了。 荀老太太干咳了一声,好像很不习惯这样措辞,但还是随后问了几句行程安好,身体安好之类的场面话。俞菱心听着倒是觉得没什么,这样的问候很是家常,就一一随口答了。 但明华月和荀滢的目光却都有点闪烁——这很不像平常的荀老太太啊?以前她哪里关心过荀澈? 果然,下一刻荀老太太的话,便让长房众人了然了:「说起来,我以前也是少问澈哥儿的,也是看着老大媳妇照管的好,孩子样样都妥当。如今看看,澈哥儿如今成亲也半年了,房里竟都只有澈哥儿媳妇你这孤零零的一个,也没人帮衬着。」 说到这里,荀老太太又干咳了一声,看了俞菱心一眼:「当然,澈哥儿媳妇你很好,就是身体不行。请太医那么多次,还是因为没有臂膀的缘故。刚好我这边有个不错的丫头,你既然是个大度的孩子,想来也是能容人的。」 明华月眉头一扬,刚要说话,便听李嬷嬷借口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极是,皇后娘娘也时常这样说。做正妻的,最要紧就是要有容人之量,要为夫家开枝散叶,姐妹和睦,阖家顺达。」 第61章[04.25] 俞菱心闻言便笑了:「老太太说得极是,嬷嬷说的更有道理。只不过我是个眼光高的,寻常的丫头可不能随便给我们家世子爷。既然是李嬷嬷是昭阳殿里出来的,烦请帮忙,就将这个极好的丫头按着皇后娘娘的规矩教导几天再给我,也不枉您这个贵人来我们家一场,如何?」 这话可说是让众人都十分意外了,荀老太太和李嬷嬷原本预备好的其他说辞完全就没用上,几乎是互相看了看便只好也应下来。 人家新媳妇都一口答应了要收下给自己丈夫的丫头,难不成荀老太太或李嬷嬷还能说不给好好教导一番吗。 李嬷嬷只好躬身道:「既然少夫人有吩咐,老奴自当尽力。只是老太太给少夫人选的这位含香姑娘十分懂事乖巧,老奴能教导的也有限。」 俞菱心笑道:「李嬷嬷客气了,您是宫里积年的老人,怎么会没的教导。这几日世子爷刚回来也是忙,等到过年时送来罢,若是世子爷真的喜欢,出了正月就摆酒,正式提个姨娘可好?」 这答应的已经痛快到连明华月和荀滢都瞪大了眼睛侧目望过来,俞菱心却满脸都是轻松含笑,仿佛这事情比吃饭喝茶还简单。 只不过垂目侍立在身后的白果还是隐约抓住了俞菱心话音里的一点杀气——「若是世子爷喜欢」…… 世子爷敢喜欢吗? 当然,荀老太太等其他人是完全想不到这一层的。而且很是难得的,这次的慈德堂吃茶居然十分和谐。 只是离了慈德堂之后,明华月便忍不住了:「孩子,其实你不用答应老太太的。咱们家就没有什么孕期一定要安排人的规矩,更何况老太太还不知道你身子的事,这样塞人就更不用要。」 俞菱心挽着明华月的手只是笑:「不过就是口头答应老太太,先拖一拖就是了。回头慎之会料理的,如今又何必跟老太太多说什么。母亲放心吧,您疼我,我知道的。」 明华月瞧着她确实是有主意的样子,便也没多说什么。而荀滢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垂目同行。 晚膳时分,荀澈终于离宫回府,虽然一身长史官袍簇新而光鲜,但连日的奔波与疲惫还是挂了相。尤其是进门的时刻,脸色越发不好看。 俞菱心赶紧迎上去:「慎之,是不是特别累?」 荀澈随手将披风解了便丢在一旁,也没接这话,却双手扶了她的肩,仔细看她脸色:「慧君,没生气吧?」 俞菱心居然微微怔了怔,随即才明白,手眼通天的荀某人大概在回府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今日家里的「和谐对话」,便抿嘴笑了:「生气什么?为了你即将到手的佳人么?」 荀澈也失笑,但看着面前的俞菱心面容红润,神态狡黠,笑意深深,显然完全没将荀老太太的动作放在心上,这也放了心,便双手下移,改为去搂她此刻犹窈窕纤细的腰:「倾城佳人已然在怀,何来什么即将到手。」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真是的,如今越发油嘴滑舌。」 或者是因着有孕在身,又或者是成婚已有一段日子,此刻俞菱心的身体虽然还是十分年轻,然而那眉眼流转之间妩媚风情却又成熟了好几分,这一个轻轻的眼神,看的荀澈竟有些口干舌燥,舌尖不由自主地在口中转了转,喉头也动了动。 但想想小郗太医的叮嘱,最终还是不得不强行忍耐,悻悻叹道:「哎,小家伙来的还是太早了。」 俞菱心侧头看他,也是忍着笑:「先沐浴罢,你这些日子累坏了。最多……我帮你洗。」 「真的?」荀澈微微扬眉,「一起?」 「不是!」俞菱心啐了一声,随即便叫丫鬟们预备热水巾子等物。 荀澈不由有些遗憾,不过以俞菱心的性子,便是没有身孕的时候也不肯与他同浴,如今自然更加不肯了。当下只好先进了浴房,更衣沐浴。 俞菱心也换了一件短些的寝衣,进去亲自动手给荀澈洗了头发,又为他擦洗肩背。 如今的荀澈很是忌讳着前生的「手无缚鸡之力」,以及随后的病弱种种,所以重生之后很是在弓马上恶补了些,平日穿着长衫公服倒是没有多么明显,此刻赤身沐浴,便看出肩背和手臂上的肌肉紧实而清晰,满了健康的光泽。 俞菱心给他擦洗之间的动作其实熟练非常,毕竟前世的荀澈那样病弱,俞菱心为他擦身清洗几乎是每日都要做的功夫。所以如今看着他这样健康的身体,她心里也是满了欢喜与踏实。 第62章[04.25] 只是夫妻二人刚刚多说了几句话,俞菱心一眼就看见了荀澈的手臂上居然有一条新愈合的浅浅伤痕,足有五寸长,登时心里就是一跳:「慎之,这是怎么了?」 荀澈微微转了转手臂,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一点小伤而已,没事了。」 「小伤?」俞菱心转到正面,望向荀澈,「你不是到郴州军中奉旨查访吗?为什么会受伤?」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才简单道:「郴州的局面真的非常复杂,等一下我们慢慢说。别担心骂,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真的没有别的伤了,你若是真的担心,要不要也进来一起洗,好好查验一下?」 俞菱心当然知道他是故作轻松,直接瞪了他一眼,当然没有进浴桶一同沐浴,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又给荀澈检查了一番,果然是除了身上消瘦几分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伤痕,才放了心。 荀澈知道妻子惦记,也就随她查看。而沐浴完了回到房里,吃了几口热茶便打发了丫鬟出去,才将郴州的事情一一道来。 最简单的概括,也是最惊人的重点,就是这些年来应该是一直有人在暗暗地跟北戎勾结,出卖情报和物资。只不过这情报和物资流失的量应该都不太大,也没有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所以一直到天旭十三年、程雁翎从郴州回京之前都没有爆出来。 而前世里,程雁翎是天旭十四年底才回京,之后也在京中停留时间不长,所以这件通敌之事应该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酿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也没有上达天听,以荀澈曾经对政局的掌控力而言,都没有知道,可见此事被掩盖得何其严密。所以荀澈这次在去到郴州之前,也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而这次所谓的兵变源头,并不是军中缺少粮草物资,或者将领操练过于严苛以致军心不稳等等,而是在十月的一次查验之中,兵器与情报流失的同时死了数十人,应该是有人暗中偷盗转移的时候被发现,所以杀人灭口。只是不知道在这数十死者之中谁是内奸,谁是被灭口之人。所以军中分成了几派互相指责互相怀疑。通敌是灭门的大罪,谁也不能承认,但是出事是确然无疑的,所以才闹了起来。 俞菱心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你的意思是,县主是知道这件通敌之事,但是将此事压了下来?」 荀澈叹了一口气:「县主一定是知道内情的,至少知道一部分。但她到底是怎样牵涉在当中,我也不是特别确定。因为郴州兵变刚一发生,县主就已经连夜赶回了郴州。」 顿一顿,他又斟酌了一下措辞,「而等我到了之后,县主的态度也不算特别配合。现在郴州军中的争议很大,京城中和郴州内部都在争,也有说法是县主本身就有通敌的嫌疑。但是县主却不肯为自己解释,所以现在就更加复杂。」 「县主怎么会通敌?」俞菱心虽然跟程雁翎算不上特别熟悉亲近,但是前世里程雁翎镇守郴州的英武名声天下皆闻,尤其是秦王登基之后,程雁翎的父亲已经年迈,又有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英武不比当年。而程家的年轻一代之中,诸子弟皆不及程雁翎。到后头天景年间每一次北戎或大或小的进犯,几乎都有程雁翎领兵退敌的功勋。 当然盛名之下,亦有其他的传闻,比如程雁翎练兵严厉,作风狠辣等等。但程家的铁血忠心人所共见,俞菱心真的是完全无法想象程雁翎会通敌。而且还是倒卖兵器和情报,难道她会缺钱,还是缺什么? 荀澈颔首道:「我也是不信县主会如此。但县主的态度,实在微妙。前几日我跟县主提了,还是先回京面圣,毕竟郴州军是大盛防御北戎最重要的驻军,一定要让皇上心里安稳,郴州军才能安稳。但是县主却不肯,她现在亲自领着人去北戎了。」 「去北戎?」俞菱心更惊,「难道是有什么嫌疑之人逃过了玉龙关?但是,但是真的要抓人,县主也不应该亲身犯险啊!」 荀澈无奈道:「如此力劝的人自然不只我一个,但县主领兵多年,自有刚强主见,而且这件事,只怕跟县主自家之事关系匪浅。她一意孤行,连程将军也拦不住,我也没有办法。」 俞菱心听得越发惊心,同时也有旁的思虑:「这件事有没有京中之人的参与?」 「应该没有。」荀澈摇摇头,「这样的大罪,可不好轻易沾手。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没人会冒灭族的风险。只不过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京中的人借题发挥,却是在所难免。」 俞菱心看着荀澈的神色,似乎还有点隐约的模糊,便又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话在心里?是有什么怀疑吗?」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沉声道:「现在祁家在将矛头指向县主,这搞不好是跟县主已经死去的丈夫,祁烽有关。」 俞菱心当真是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一层变化,登时简直是瞠目结舌,片刻之后才渐渐理清了思路:「什么叫做与小祁将军有关?意思是他因为发现了什么人通敌而被谋害了?还是……」 荀澈目光微微低垂,神色也越发凝重:「现在祁家大致的说法就是这个意思。毕竟当年祁烽是死在战场上,后来连全尸也没找回来。虽说战阵殉国总是有的,但当时的情况好像也是有些微妙的。而如今又闹出这通敌的事情来,祁家虽然没有正式撕破脸指名道姓,也算是将所谓的线索和怀疑都指向了端仪县主。」 「可是——」俞菱心越发觉得匪夷所思,「可这怎么可能?就不说程家的世代忠烈,只看县主自己的家世地位,有什么道理会去通敌?总要有所图谋,才值得冒着满门的风险去做这样的事罢?」 荀澈又斟酌了一下,声音几乎是压低到不能再低:「有人提出,当年小祁将军跟县主婚后其实并没有太过和睦,县主常常练兵征兵,尤其是在荆阳和荆林两地所征的,单组了一支风雷小队,里头好像……好像有人曾经跟县主走的很近。」 他再次衡量了措辞,补充解释道:「荆阳与荆林是最靠近玉龙关的两座城,前些年的大盛与北戎休战的时候,百姓还是有不少通商之事,药材皮草等等,所以荆阳和荆林其实一直也都有些两国百姓之间的通婚。郴州其他的州府里倒是比较少,但荆阳荆林还是有不少。前些年征兵的时候,一般都比较少征荆阳荆林的年轻人,怕的就是有北戎的细作。但县主前几年征选了一批,还亲自操练,当初也是有过不少争议的。」 俞菱心顺着这个意思想下去:「难不成那些人是说,县主中了北戎细作的‘美男计’,所以色令智昏的,就通敌叛国、还谋杀亲夫?」 第63章[04.25] 「差不多。」荀澈又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这话对你我而言,完全是一派胡言。但是祁烽死无全尸,而且战死之前确实最后一段时间是跟县主在一处,这是事实。而现在郴州营中的通敌之事已经发生、五十四具尸体都是现实的。祁家人放出这些猜测出来,县主又不肯自辩,局面就真的很不利了。」 「那皇上那边怎么说?」俞菱心听得越发紧张,不由握紧了荀澈的手,「我前些天听说朝廷上有关郴州换将的争议很多,隐约已经牵连到了京中的羽林营和京策军操练,是不是有人提出当初锦城和小谢将军他们让县主参与练兵的事?」 提起京城,荀澈的唇边倒是勾起了一丝笑意:「如今这个时局,无风都是要起浪的,更何况郴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上是耳根子软一点,不过这心软难以决断的人,也有难以决断的好处。真依着皇上的性子,恨不得什么事情都能稳定不变才是好的。他一方面不相信程家真的会通敌叛国,另一方面也是根本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今日廷议,我请皇上再给县主一点时间,郴州的军将暂时不动的时候,虽然兵部那边很有意见,皇上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顿一顿,又淡淡道:「廷议之后我再次奉旨进宫,听皇上说话的意思,也是心烦的很,主要是为了内阁一再提出的立储之事。长春宫和昭阳殿如今虽然将这后妃和谐的局面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但真的到了确立青宫太子人选的时候,两宫是决然不会消停的。她们虽然还不至于直接伸手到郴州军中,但顺势生事却是难免。而另一方面,大约在皇子与宗亲的后宅女眷等事上,也肯定还有动作。」 「可不是么,」提起这个,俞菱心也忍不住撇撇嘴,「远的不提,近在眼前的就是咱们家。也不知道文皇后是怎么想的,现在跟秦王殿下已经算是翻脸,还敢往咱家伸手。」 荀澈伸手去抱她:「果然还是生气了?不值得的。这样的小动作算的了什么。最傻的还是齐佩。她自以为给咱们家找麻烦就算是讨好吴王,而且有皇后的金字招牌,进退皆可。其实真的出了什么事,埋的只有她自己。」 俞菱心想了想:「你是说,如果李嬷嬷有什么变故,皇后会推给齐佩?」 荀澈其实说话到这个时候已经有点累了,先前说程雁翎的事情,毕竟是悬在心头的大事,而且也必然是接下来廷议争端、涉及到郴州驻军甚至整个政局的大事,才强打着精神跟俞菱心一条条梳理明白。而到现在说回些家宅手段,女眷心计,他就懒得那样仔细认真了。 回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便向俞菱心身上蹭:「媳妇我们躺下说话罢,你夫君这些日子真是累了。」 俞菱心看着他这时眼皮已经发沉,自然是心疼的:「好,那点子小事,不说也罢,休息罢。」当即又吩咐丫鬟们守夜熄灯等等,预备安歇之事。 荀澈躺下之后先是将自家娘子完完全全地搂在怀里,感受了一番温香软玉,随即才阖了眼帘道:「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纷乱,这些日子我不在,你肯定是累心的很。淙儿如今懂事了些,但离能立起来还欠些操练。滢儿单纯,以前又出过大事,你担惊受怕的,我知道。」 俞菱心在他怀里便觉得十分踏实,而听荀澈说话的意思已经有些喃喃的好像梦话一样,便伸手去抚了抚他的手臂:「没事的。慎之你累坏了,睡罢。」 「还行。就是眼睛有点酸。」荀澈的手又紧了紧,还是徐徐道,「有关齐佩的动作,不用担心。昭阳殿其实也是打着进退都可行的主意,才给的人。说白了,真出了什么事,皇后自然会推罪责给齐佩,齐佩再不得吴王喜欢也是吴王妃,到时候还能反参长春宫。至于吴王和丽妃不拦着,则是想着这里头有皇后的出手,出事就推给昭阳殿。所谓后妃和谐,那才真是说拆就拆。这个嬷嬷先留着罢,遇到合适的时机再用。只要看好滢儿,别叫白眼狼勾走了就行。」 「滢儿如今也是长大了。」俞菱心想想最近荀滢的变化,还是有些欣慰的。 荀澈却哼了一声:「恩,长大了。还知道悄悄的去买诗集呢。」 「诗集?」俞菱心一怔,转了个身,正面去与荀澈相拥,「什么诗集?滢儿不是一直都在买各种诗书吗?」 荀澈还是没睁开眼睛,只是左手却轻车熟路地滑进了俞菱心的寝衣,顺着她的腰一路向上摩挲:「昌德伯夫人虽然正面得罪了齐珂,昌德伯和齐珏却没糊涂到那个地步,亲自到青阳书院给齐珂赔礼不说,最近还给他弄了几本诗集。这位年轻的清流案首,确实是有几分才华。」 「哎——你轻一些!」俞菱心骤然感觉荀澈的力气大了一点,虽然也不算很重,但她最近因着怀孕,胸前便有些涨涨的微痛,登时便嗔了一声。 荀澈又摩挲了几下:「先前我想到这小家伙来的这样早,实在是耽误事,不过没想到也有些丰润的好处。」 饶是二人已经成亲半年多,俞菱心闻言还是脸上微热,更是没有想到前头还一堆国事家事的正经事,忽然就转到这样不正经的话上,立刻去啐他:「浑说什么!放手,好好躺着睡觉。你不是累坏了吗?」 「当然是累的。」荀澈却哪里肯放,不只是抱她更紧,更是翻身便去亲她的脖子,「但我在郴州忙碌了这样久,天天都想你,回京却还得忍着,总要给我些甜头才是。不然我多委屈。」 「哎?你怎么就委屈了?」俞菱心听着这一句一句好似顺利成章的,然而怎么就这样不要脸撒娇的话也带出来了,「那你今天先——」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荀某人已经低头一路亲到了左边,俞菱心登时整个人就是一个激灵,瞬间连脚趾都蜷起来:「慎之!」 「嗯。我知道。」荀澈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而唇舌与动作之间越发熟稔老练,很快就让俞菱心咬着下唇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先前那一切国事家事天下事的忧虑,也统统淹没在了无边的冬夜春光之中…… 随后几日,整个京城都在预备过年的大宴小宴之间越发热闹,朝廷上自然是以郴州的事情为主,各种各样的争论无休无止,纵然宣帝已经明确表示要等程雁翎去追捕通敌之人的结果出来再说,然而向着程家甚至主持追查的荀澈的弹劾却还是流水一样无休无止。 而与此同时,宫内宫外的宗亲女眷,高门贵妇等等的聚会之中,有关程雁翎的婚嫁之事也成了最热门的话题。纵然还是对昭宁大长公主有所敬畏和顾忌,但这位战神一样的女将军如今沾上了与兵士可能不清不楚、甚至谋杀亲夫这样的传闻,还是让整件事情都充满了极度的精彩与刺激。 有这件事拿来讨论,甚至让吴王府现有的妻妾争斗,以及魏王府那些等候入侍的良媛们的相关传闻都显得平淡无聊了。 第64章[04.25] 一直到年底宫宴之中,吴王府最为春风得意的谭侧妃忽然传出身怀有孕的消息,众人的目光才被再次吸引回到天家之事上。 而这个时候,荀家刚好也在阖家饮宴。 其实吴王的正妃侧妃,到底谁得意谁失意,并不值得群臣百官们如何留神。 但在内阁反复商议敦请宣帝议立青宫之时,谭侧妃若是能一举得男,为吴王生育长子,原本就疼爱吴王的宣帝,未免圣心便会更加倾斜三分。 所谓父怜幺儿,爷怜长孙,这样的道理在天家亦不能免。 哪怕这一胎是个女儿,以丽妃与吴王魏王惯常讨好宣帝的风格,今后在后宫之中争宠格局将会如何倾斜,亦可想见。 毕竟天旭朝间的夺嫡格局实在与他时不同,后妃外戚皆是爵位尊贵但实权不重,内阁与中书省的重臣们又多持中立态度,因而这青宫储君的确立,到底还是着落在宣帝的圣心所向居多。 这也让谭侧妃如今的怀孕变得格外要紧,不只是在吴王府后宅的争锋之中出头,更是有助于吴王向更得帝心再进一步。 有关这层意思,不知荀老太太想明白了没有。但是侧妃在正妃之前怀孕,会立刻对王府后宅产生什么影响,荀老太太还是清楚的,在家宴上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手里的乌木筷子也直接放下了。 荀二太太赶紧劝解:「老太太不要担心,佩姐儿端庄贤惠,殿下还是尊重正妻的。侧妃便是有了,指不定也是个丫头呢,哪里就能轻易越过正妃了。您看上回佩姐儿来给您送的礼物,里头不是好几只吴王殿下选的山参么?殿下心里还是有佩姐儿的。」 荀老太太这才颜色和缓了些,只是又叹口气:「便是丫头,那也是殿下的头一个孩子。唉。」 刚好这时下人送上温热的汤羹,荀二太太便看了一眼侍立在荀老太太的俏丽丫头:「落花,给老太太盛汤。老太太,王府开枝散叶也是好事,终归都是要叫正妃做嫡母的,殿下孩子多了,也是正妃的贤良不是么?来,您先喝点这虫草鸽子汤,听说这还是落花刚才去厨下帮着炖的呢。」 听二太太连着点了两回名字,俞菱心不由含笑看了一眼荀澈,又给他示意,唇边的笑意简直要压不住。 而那个俏丽的丫头落花,此刻倒还是很稳当的,果然应着二太太的吩咐,乖巧贴心地给老太太端汤伺候。 不知是否衣裳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短了,伸手之时露出的手腕比旁的丫鬟要多上半寸,莹白如玉的肌肤果然娇嫩过人,而微微垂目含笑的侧脸亦是显出了十分的俏丽精致,实在是个姿容出众的丫头。 席间的其他人也不免顺着看了两眼,从前些天荀老太太说要给晴雨轩一个丫头帮忙「伺候」荀澈,给俞菱心「分忧」开始,家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留意,到底是个哪里来的人才。 之前李嬷嬷当面应了俞菱心,便也不得不好好教导了几日规矩行动等等,倒是也没有怎么出来走动。一直到了年下,也算是基本上到了俞菱心先前说的日子,荀老太太便待在了身边。 明华月也不免脸色有点阴沉,而荀澈这时却忽然一笑,望向老太太:「二婶说的很是,吴王府有这样的大喜,说到底还是吴王妃的贤德。老太太应该高兴才是。而且咱们家也是有喜事的。」 顿一顿,又伸手按了按俞菱心:「昨日小郗太医过来给我媳妇诊脉,确诊了三个月的身孕。先前看着只是像,所以调理了一阵子,胎气稳当了才好敬告亲友。」 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都是一怔,随即二老爷夫妇和平辈们便纷纷说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客套话,老太太自然也说了,只是神态之间还是有些不自然,甚至看了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和那丫头落花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看起来也还是喜气的。 俞菱心冷眼瞧着,只觉得有意思,同时也很明白——落花大概是觉得,既然她怀孕了,那也就是不能跟荀澈同房,所以这时候送进晴雨轩的话,得到荀澈欢心的机会也就更多了? 荀澈听了几句二房众人的恭喜云云,又是一笑:「小郗太医说她怀相还不错,就是不能生气。先前听说我刚回京的时候,祖母疼爱,有所厚赐,还请这位李嬷嬷给调理了一番。不过么,孙儿还是消受不得。」 顿一顿,淡淡环视了众人一回:「虽说我媳妇是个心宽大度的,但丫头到底是丫头。李嬷嬷纵然尽心教导了,也保不齐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万一真是气着了慧君,我便是灭了她一家满门,也不如我媳妇儿子来的要紧,所以为了这丫头一家子的性命身家,祖母还是别给晴雨轩送人了。大堂兄如今婚事还没着落,您先紧着大堂哥吧。」 谁也没想到在这阖家和谐的年宴上,刚刚还文质彬彬满面含笑说起妻子身孕的荀澈,随口就提出了「灭门」二字。 莫说落花猛然一抖,连二房众人都随着震了震。 荀澈笑笑,又点头:「是的,如果她让慧君生气,我是会灭了她一家的。」 第65章[04.25] 「这个……咳咳,澈哥儿这话太重了,大过年的。」荀二老爷喉头动了动,随即望向荀老太太,「母亲,那什么,既然侄媳妇有孕,这个他们房里的事情还是让大嫂安排吧,这个丫头给泽哥儿也挺好。」 荀老太太同样被荀澈微微含笑然而又镇定无情的眼光看得心里发毛,她这一辈子里头一次这样清楚地感觉到,老封君的这个地位其实真的不太有用,虽然不知道荀澈到底会做什么,但是那隐约的杀气竟是比老侯爷,甚至宁仪县主更慑人…… 「我现在还没定亲,无意纳妾。」荀泽突然开口,「丫头的本分应该是伺候老太太,老太太不想留身边就打发了罢,我也不要。」 这句话虽然是再断了一次落花的前程,让那个原本还杏脸含春的丫头彻底嘴里发苦,乖顺之态几乎要僵住,但到底也算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台阶。 荀老太太顺势就再次沉了脸,刚好将先前吴王府的消息叠在一处,好像所有孙辈有关的事情样样都不顺,嘟囔着抱怨了两句,放了筷子便走了,塞人之事,以及这场原本就滋味复杂的家宴也随之不了了之。 回到晴雨轩,荀澈和俞菱心谈笑之间,根本就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是个不值一提的计策,随手拆解了,夫妻二人还是坐下来商议有关年下与晋国公府的往来。 「锦城如今怎么样了?」俞菱心还是很挂心这件事的,因为近期有关程雁翎的议论实在是甚嚣尘上,就连玲珑文社的姑娘们在与荀滢往来之间,都有人含蓄地探了探,想问与程家明家关系皆十分亲近的荀滢是否知道更多消息。 而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廷议之中的压力。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尚且不曾将追捕之人带回的程雁翎身上嫌疑也在一分分的加重。 连昭宁大长公主都在两天前进宫面圣了一次,虽然名义上是说宗亲入宫,只不过是年下探视太妃,探视皇帝等等的天家亲眷往来,然而在现在的这个时期,谁不知道是为了程雁翎与镇北将军府的嫌疑呢。 「他还行,就是瘦了点。」荀澈也叹了口气,「我昨日与锦城见了一面,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国公府了,应该是一直宿在羽林营的。他心里清楚,郴州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太少了,鞭长莫及,县主这次孤身犯险,出发前既然没有拦住,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另外就是将年下的防务抓紧,毕竟羽林营和京策军,才是京城最重要的兵力。这个时候廷议上的争论看似都是向着郴州,但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这时候真是一丝问题也不能出。」 「他们也真是不容易。」俞菱心感叹道,「那县主之前有没有什么旁的计划,或是定下的日期?要是当真因为什么缘故一时抓不到人,这事也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正月十五。」荀澈的神色亦越发凝重,「县主说,正月十五之前,她一定赶回京城,给皇上和天下一个交代。」 俞菱心不由望向窗外,深冬的夜空好像特别澄澈,天边的月亮也光华皎洁,只是距离下一个月圆不过就只有二十天了,程雁翎真的能将此事一手料理了吗? 此时此刻,带有同样想法的人不知凡几,只不过众人的心态随着各自的立场都各有不同,像荀澈与俞菱心一样希望程雁翎早日归来的人自然不少,但是满心希望她回不来、或者交代不了的人自然更多。 比如在腊月二十九,年下最后一次廷议之中再次向着程家提出参奏的兵部侍郎,也是魏王府良媛林氏的父亲,提出一本,正式弹劾镇北将军府,以及晋国公府。 在魏王的四位良媛之中,其实只有林氏前世里就是魏王侧妃,而林侍郎的长媳亦是朱氏女,所以如今林侍郎会顺势而起,在这个时候提出对程家甚至明锦城的弹劾来支持吴王与魏王,莫说荀澈,群臣百官也都是毫不意外的。 只是这道本章之中的措辞十分尖锐,力指镇北将军程广陵治军不严,御下无方,有负圣恩。对军中出现通敌之事既有失察之罪,亦有包庇之嫌,甚至提出最初让女儿程雁翎身为女子也上阵领兵,纵然曾经立下战功,却又跟兵士之间言行不谨慎,以致带来如今军心不稳云云。 与此同时,羽林营与京策军是京畿之中最重要的驻军,明锦城身为羽林营统领,利用职权之便,允许端仪县主这个在京并无军职之人进入羽林营练兵,亦是行动失当,有违值守等。 其实有关这些罪名或者指责,在整个腊月之中已经在廷议之中或明确或隐晦地被提过了不少,但是渎职、失职、甚至通敌等大罪实在严重,一旦不能彻底扣死程家或者明家,对方也会反过来参奏一个诬告构陷等等,所以过去的数日之中,廷议上有关军权的混战尚且不算十分明晰。 但林侍郎的这本尖锐参奏,正式弹劾之中更多显示出了态度的急切,措辞之间似乎是满了忧心国事与君父的赤胆忠心,到也让宣帝似乎有所动容。 只可惜荀澈在廷议即将结束之前的回应,还是直接一句挑明了重点:「臣以为,林侍郎如今在爱女即将入侍魏王府的家事忙碌预备之际,心气烦躁,见事过激,所参之事难免有心绪推动,未见得全然公允。兹事体大,郴州换将,羽林换防,是我大盛面对北戎的门户,以及守卫君父安危的最要紧的军伍。妄议轻换,草率决断,皆为大大不妥。」 顿一顿,年轻的中书长史唇边又浮起极其浅淡的笑意,朗声续道:「只是林侍郎为人慈厚,爱女心切,因着家事而心绪不稳,也是常情,还请陛下怜恤亦请陛下慎重,此事到上元之后再议。」 这一番话说出来,林侍郎先前所有的慷慨陈词登时便打了折扣,宣帝的面色亦有微凝。朝臣们更是交头接耳,其实林侍郎这样的正式弹劾里有一大半还是为了自家女儿在魏王府的前程,人人心里都明白。 但是荀澈在朝堂上居然说的这样清楚,直接就在看似和缓的言辞之中带出林侍郎依附魏王、有结党之心,却没有一个字点出勾连之论,却也实在是厉害的很。 林侍郎一张老脸微微涨红,自然是再次驳斥,又说了一堆身为兵部侍郎,所参所奏皆是自己的直属,全然公允,并无私心云云。 可是林氏即将入侍成为魏王良媛到底是不争的事实,纵然众人都能理解林侍郎的立场,但是这样红口白牙非要说自己并没有私心,连金龙宝座上的宣帝听着都有点蹙眉。 第66章[04.3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于是最终在阁臣们表示一下和稀泥、将换将之事拖到上元之后再议,腊月二十九的这场廷议,才算终于落下帷幕。 但群臣们出殿离宫的路上,彼此之间互相看看,都没怎么说话,众人心里都清楚,即将到来的天旭十五年,必定风起云涌。 而那风云之间的走向,就看传奇一样的端仪县主到底何时归来、如何归来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天旭十五年的除夕与初一,整个京城的热闹里也带出了一种莫名的慎重。 无论是宫宴还是家宴,亲友走动或世交往来,稍微对朝局多一些了解与关注的人家都在仔细地衡量,郴州之事不知如何收场,一旦程家与明家当真获罪,原本就没有什么外家支持的秦王必然一同落魄。但文安侯世子的态度,以及宣帝的含糊不明,似乎也没有如何确保着吴王与魏王的优势。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家到底要站在什么位置,能不能找准中立的点,或者赌在哪一方,实在是很让人头疼。 至于那些立场已经明晰的,比如荀家,可就省事得多了。尤其是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在感觉李嬷嬷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用处之后,整体上也消停了不少。年下的家宴按着往年的惯例,不冷不热地办了也就罢了。 只是文安侯荀南衡还在豫州,明华月在忙碌家事年礼之间便时不时有些分神,纵然被儿女们笑话了,也没有如何掩饰对丈夫荀南衡的思念牵挂。 而荀滢在帮着母亲打理家事的时候倒是也很有几分耐性,大约也是惦记着俞菱心的身孕,不想劳动嫂子,所以每天都乖乖跟着母亲,只不过偶尔会在明华月出神的时候也偷偷发呆个一刻两刻的。 俞菱心听说了就有些暗暗的担心,然而荀澈对此只是撇嘴,夫妻二人谁也没说什么,但对荀滢再次叫人去买了齐豫章的字帖,也没有拦阻。 另一方面,俞家老太太和俞伯晟得知了俞菱心嫁过去大半年就有了身孕,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在送年礼的时候便将各样保胎的药材,适合孕妇以及小孩子的轻软布料格外增加了好几倍的分量。 俞菱心看着虽然高兴也忍不住失笑,这样多的东西,怕是生三个都够了。 荀澈也是笑:「那就生三个,热热闹闹的也好。」 这话在正月初二,二人一同回到俞家探望娘家长辈的时候得到了俞伯晟和俞老太太的一致认同:「世子说的很是,多生几个才好。」 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这一个还没出来,就开始想到后头去了?」 俞正杉也跟着凑趣:「姐夫眼光长远,见一知十,看姐姐这一个怀的好,可不就想到后头了。」 荀澈笑道:「十个还是太多了,生三个就好了,太多也怕慧君累着。」 虽然夫妻间什么话都说,但是此刻毕竟当着祖母父亲,弟弟妹妹娘家一家子,俞菱心还是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想啐他都有点收敛,只能又气又笑地瞪了荀澈一眼作罢。 瞧着他们夫妻如此,俞老太太和俞伯晟也都欢喜非常,原先在刚刚听说俞菱心怀孕的时候,俞老太太还悄悄地问过俞菱心,是不是要给姑爷安排人伺候。俞菱心自然是不假思索地就摇了头,如今看来果然不用,小两口还是蜜里调油一样。 当下又是一番说笑吃茶,荀澈就和俞菱心一起回了一趟俞菱心出阁前的院子莲意居,略坐了坐,又叫俞正杉过来说话,问了问功课。 提到读书之事,俞正杉还是有几分紧张的,深知这位姐夫虽然待他如同亲弟,但严格起来比夫子还很,不自觉地就紧了紧背脊,正襟危坐,一一答了。 俞菱心却还挂着另一件事,等荀澈问完了,便接了话:「我还有一件事问你,就是那晏家姑娘——」 俞正杉的脸一下就红了,本来就挺得笔直的后背越发僵硬:「这个……那个……」 荀澈一笑:「喜欢人家就直说,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俞正杉还是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堂姐和姐夫:「是。我……我那个,咳咳,是有一点。」 俞菱心不由叹了口气,这都不知道算是什么缘分。当初晏家跟荀泽退亲,就是因为看着长房跟二房之间怕是随时要分崩,那时候荀老太太虽然闹,荀泽自己好像是不情愿的。如今晏小婵要是嫁给俞正杉,好容易消停的二房那边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情来。 「我知道小婵曾经跟姐夫的兄长定过亲。」俞正杉忽然抬了头,年少而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可是也只是定过而已。我……我喜欢她!」 第67章[04.3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荀澈神色倒是很轻松:「那就跟长辈说说,回头我也去帮你问问。只是你惦记着人家,那三月的春闱可要好好考。中在二甲上,提亲也有些面子。要是落榜……」 「不会的!」俞正杉几乎要跳起来给荀澈作揖,「姐夫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 看着他这个样子,俞菱心也不由笑了,年轻人的心真是热烈,既然这样喜欢,那旁的小小顾虑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当下又叮嘱了一番好好读书备考等事,看看时辰差不多,荀澈便带着俞菱心拜别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登上马车前往晋国公府,算是去接今日同样回娘家的母亲明华月,同时也是探望数日不见的明锦柔与明锦城。 其实荀澈因着公务出入之间,还是见到了明家兄妹几次的,但是俞菱心从腊月开始就没再见到同样因着太医叮嘱而在王府休息的明锦柔,明锦城更是从十一月就没见过。 所以到了正厅之中相对见礼,一个照面过来,俞菱心竟然是怔了怔——明锦城果然变化了很多。 之前她每次问起荀澈,荀澈都说明锦城还好,只不过稍微瘦了一点。如今见着,感觉却十分复杂。 的确是瘦了一点点,但也不是先前她以为的那样憔悴落寞,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悉。不再是今生乍然与荀澈重逢之时所见到的明锦城,那个厚道而明朗的贵公子,或多或少有种按部就班的安逸。 现在的明锦城看着更像她前世记忆里的青年晋国公,只不过没有那一道狰狞的刀伤在脸上,目光却已经与那时一样,英武而沉毅。 那感觉就像是一柄原本是挂在墙上镶金嵌玉的华丽宝剑,被重新送进熔炉千锤百炼地敲打锻造之后,金玉装饰消失不见,杀气与锋芒却显露出来。 相比而言,明锦柔倒是跟先前并没有什么分别,眉目飞扬,气色红润,甚至脸颊还稍微丰满了一点点,显然在秦王府里闭门休息的这一个月并没有让她如何憋闷,反而过得十分润泽。 众人随口说了几句家常言语,自然就将话题重新转回到林侍郎的参奏之事上。 明锦城淡淡摇头:「镇北将军府的事情我们不宜多言,雁翎回来之后,清者自清。至于羽林营这边,慎之你也不要跟皇上说什么。燕郞将已经上了密折,小谢将军和小寒统领也各自有单独的本章,林侍郎尸位素餐已久,或许今年也是该换换位置了。」 荀澈点了点头,也说了两件宫里的事情。明华月以及明云冀等人都是在旁听着,颔首之间亦更多留神明锦城的神色。 毕竟程雁翎的事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外间流言纷纷已经非常难听,林侍郎这一本的目的虽然是向着打击程家与明家两个家族,可开刀的对象是程雁翎,个中言辞实在尖锐。 旁人就罢了,明锦城心里还不定是如何难受憋屈。 「锦城,年下你也稍微歇歇。」连父亲明云冀目光中都稍微有些不忍,干咳一声,温言宽抚。 明华月也点头应和,荀滢和俞菱心当然也稍微劝了劝,只不过程雁翎迟迟未归,外间的说法真的是堵也堵不住,甚至有关那事应当如何了局,众人心里都没有底,所以这开解的言语,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让明锦城保重自己的身体。 这个时候明锦柔忽然轻咳了一声:「咳咳,这个,大过年的,不要太忧伤沉重了。来,我给大家说个好消息,我有了。」 「有了?」众人之中最震惊也是最高兴的当然还是明云冀,脸上神色变化之大甚至到了有点夸张的地步,连荀澈看着都笑了。 当然余人也是欢喜非常,同时到底也有几分意外——这也太快了,就好像跟吴王府比赛一样。几日前谭侧妃刚在宫宴之中说出自己怀孕的消息,转眼明锦柔这个秦王妃也有了,她可刚刚成亲三个多月而已。 唯一提前知道的人是明华月,先前齐佩将李嬷嬷带到荀家的那一回,明华月就是因为听说秦王府请了太医而过去探望明锦柔,只是没想到如今她怀了还不到两个月居然就说了出来。 明锦柔笑笑:「本来也想着什么三个月才说的老规矩,但小郗太医说这小家伙应该大概是结实的很,胎气很稳当,所以早些让你们知道也好。」 众人当然是欢喜非常的,谭侧妃先前宣称的身孕其实日子更浅,只不过是要得宣帝和吴王的喜欢,一有了便立刻提出来,其实算一算,真的要生也是明锦柔先生。 无论是男是女,这个长孙或者长孙女的名分都是占定了。 「那你们王府里现在怎么样?」明云冀又想了想,脸上的高兴神色也稍微敛了敛,同时也侧目望向明锦柔身边的秦王,「侧妃们可都还安好吗?」 明锦柔完全不以为意:「挺好的,先前就给那两个侧妃单分了一个小花园,拨了三千两过去叫她们随便爱买什么花鸟鱼虫、奇花异草,愿意吟诗作对也好,愿意赏花玩鸟也好,不过来烦我们就行。」 第68章[04.3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就这样?」明云冀到底还是担心女儿,而且对秦王府的这样格局也总有些挂虑,「你跟殿下新婚恩爱,自然是好的。但是你现在既然有了身子,这……」 「岳父放心。」秦王微微颔首,「锦柔的安全是我最在意的事情,如今王府里又加了两倍的防务,锦柔一切的衣食住行,都有人仔细料理,伺候的人在谨慎排查之外,亦有人监督统领。侧妃们那边是不会越过西路的院子,我们已经调了三组护卫日夜巡防,断然没有人能够接近锦柔任何的饮食用水半步。」 荀澈和俞菱心不由对看了一眼,越发默契的夫妻二人同时将心里笑得打跌的念头深深压下,面上都是八风不动,端庄合宜:「殿下思虑周全。」 明云冀一时间也怔了怔,只好顺着点头:「既然如此,那微臣也放心了。」 明锦柔却噗嗤一声笑了,侧脸先看了看秦王,随即才又带了点鄙夷地去看自己亲爹:「其实吧,也就是爹您非要有什么通房姨娘的。您看姑父,看二表哥,谁在媳妇怀孕的时候另有人暖床了?我们家呆……我们家王爷好着呢。」 这次连荀澈和俞菱心都险些将茶喷出来,万万没料到明锦柔居然还真的差一点当着这么多亲戚将「呆头鹅」的大名就叫出来,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捏了一下对方的手,才齐齐忍住。 而这时明华月和荀淙等人则是忍不住失笑了,但嘲笑的主要还是确实曾经纳过姨娘和通房的明云冀。 明云冀虽然因着明锦柔的话彻底放了心,但是到底当着一家子,脸上还是有些悻悻的:「那个……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后来你娘病了,闲杂人也就都打发了。」 「锦柔,不可掉以轻心。」明锦城脸上的神色同样稍有和缓,只是仍旧不如旁人轻松,此刻接了话,也算给自家亲爹一个圆场,「殿下爱重于你,王府里或无内忧,但外头还远远没有太平。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不能自恃习武就轻忽放松。出入之间,更是要凡事谨慎仔细,尤其是年下宫宴甚多,更不能有片刻马虎。」 明锦柔瞧着自家的傻大哥好像在数日之间就完全变了个人,此时说话的强调比父亲明云冀还老成持重,又想撇撇嘴撒娇,又心里有些酸楚不忍,最终扁了扁嘴,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明锦柔的身孕都是晋国公府的大喜事,纵然没有对外人宣扬,正月初二的家宴聚会也是欢欢喜喜的,更是让明家与荀家的众人在随后的数日年庆之中,心情轻松了不少。 然而到得正月初七,随着祁夫人的入京,也就是程雁翎亡夫之母、以前的婆婆出现在京城,外头的物议却又开始纷纷扰扰。 因为祁家与程家一样,都是世代在郴州驻扎长居的,子女婚配,入仕入伍都在郴州,只不过军功与爵位要比镇北将军府弱一些。老祁将军还有个忠骧将军的三等爵位在身,只是随着代代相传的推恩降等,到了如今就已经只是三品郴州郞将而已。 而祁家人也与程家人相似,除了按照兵部的惯例或者特旨述职之外很少回京,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之中也没有常年空置的宅邸。而今年的正月,祁夫人居然顶着春寒回到京城,名义上是说祁夫人佟氏回来探访娘家,但实际上要说与郴州通敌、以及程雁翎名声之事无关,有谁会相信呢? 因而对于正月初九的命妇宫宴,宗亲公卿,群臣百官都可以说是关注非常。毕竟程雁翎作为阵前领兵的女将,破云营八千精锐的主帅,如今又在郴州军通敌大事的风口浪尖上,一言一行,以及与婆家的关系等等,都完全不能再算是女眷小时,而是涉及到整个镇北将军府的名声,甚至郴州军权的更替。 对此,明华月和俞菱心的态度自然也是格外郑重的,从正月初八便开始商议以及预备,甚至比先前的选秀宫宴还要紧张。 然而就在正月初九的一早,慈德堂的下人却一早就赶过来长房这边告急,说是荀老太太忽然开始身体不舒服,从夜里就上吐下泻,现在看着越发危险云云。 明华月惊讶的同时是立刻叫人去请小郗太医,荀澈与俞菱心自然也立刻赶到慈德堂去探望,果然见到先前一直精神矍铄,眼光锐利,尤其是骂人找事之时神完气足的荀老太太脸色蜡黄,由丫鬟婆子们服侍着歪在榻上,整个人都萎靡至极。二夫人和荀湘等人着急的简直要哭,连二老爷和荀泽等人也都是一个个的心急如焚。 俞菱心不由有些意外,荀澈却是目光闪了闪,便低声叮嘱了俞菱心几句之后便按着原定的行程计划出了门。二房众人看着虽然好像有些不满,但明华月和俞菱心都在,也就不好说什么。而且小郗太医很快就赶了过来一番诊断,说是荀老太太确实伤了脾胃,是吃了冲克的食物,并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到底上了春秋,还是需要仔细调养才行。 明华月与二房众人几乎都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又细问有关用药和饮食的需要注意之事等等。而俞菱心站在后头冷眼看着,心头却越发怀疑,同时仔细去想荀澈匆匆点出的那几点。 荀老太太脾气的确很大,却也不是个如何贪吃贪嘴的性子。尤其是有那位传说中会推拿会药膳,专门被赏赐给荀老太太调理身体的李嬷嬷还在身边,怎么就会突然出了这样的状况? 尤其是还正正好好是初九的早上,纵然是小郗太医说吃了药静养即可,但闹到这个地步,于情于理,明华月和俞菱心都只能奏请告假,不参与今日的宫宴,而是在家中侍奉老太太。 再顺着深想一层,一方面是皇后大概是不想此刻让她们进宫,尤其是作风强硬的明华月。而与此同时也可能还有别的意思,譬如吓唬荀老太太,让她以为自己要被长房谋害等等。如今的荀家二房虽然安分,但大家应该都知道这样的和谐局面不过是一时的,一旦老太太过世分家,以后的来往也不过就是象征性的了。 但即便知道这一层关系,明华月和俞菱心此时还是只能先留在侯府。 只是她想了想,便侧头吩咐白果:「去给秦王妃递个消息,我们老太太病了,小郗太医已经请过来了,看看王妃要不要顺便也请小郗太医过去看看,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白果立时会意,领命而去。 明锦柔那边自然是闻弦歌知雅意,不管文皇后全本的筹谋到底是什么,此刻刚有了两个月身孕的她还是需要加倍慎重,索性就顺着台阶请小郗太医离开文安侯府之后再走一趟秦王府,随后也就递了身体不舒服、宫宴告假的本章,没有参加这一次的宫宴。 第69章[04.3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对此,文皇后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满,反而十分慈和地给秦王府和文安侯府都赏赐下了药材若干。而当天晚上的宫宴似乎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后妃和谐之间,也与宗亲重臣的女眷,吴王府的正妃侧妃们,都有不少亲切热络的说话。 只是宫宴结束之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立刻就开始大传特传,一方面是有关程雁翎的说法越发暧昧而具体,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开枝散叶到底对天家传承、子女尽孝有多么重要,如今吴王的谭侧妃这样快有孕,都是因为正妃齐佩贤德云云。 而这些流言蜚语所带来的结果,就是随后几日祁夫人在京中走动频频,虽然正月十五之后才会重开廷议,但是有关郴州通敌之事倾向于定罪程家的声浪则是越来越高。 在这种局势之下,连并不算太过关注朝廷之事的荀滢都开始越发担心,荀澈亦每日里早出晚归,每每回家之时皆是精神疲惫,除了关怀俞菱心的身体与怀想之外也没有多说什么。 俞菱心瞧着他的神色,也没有多问。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有一种隐约的笃定,觉得程雁翎是可以解决郴州之事的,不管外头的流言与局势到底看起来如何,她的直觉还是没有变。 而正月十四的深夜,就当无数人都以为只要两天后廷议重开,镇北将军府怕是就获罪在即、朝局即将再度翻转的时候,快马铁蹄声猛然惊破京城繁华夜梦,而半睡半醒的荀澈与俞菱心同时听到了柴广义急速奔到晴雨轩门外的禀报,端仪县主回京! 此言一出,莫说荀澈立刻清醒,连俞菱心都几乎是猛然起身,倒将荀澈吓了一跳:「你先休息,不要动作这样着急。」 「我没事,所以县主这是回来了?」此事实在要紧,俞菱心都顾不得什么,还是坚持跟荀澈一起起身。 荀澈自己拿了长衫快速穿上了,申请也有几分兴奋:「县主果然言出必行,慧君你听我的,不要跟着忙碌。我这就要带着柴广义和陈乔去晋国公府,你也不能跟着,还是先休息要紧,不要让我分心,听话。」 以荀澈平素的习惯而言,此时言语的速度都能听出是要快上三分的,他心里的兴奋与急切自然可以想见。 俞菱心虽然关切,但也知道他说的是正理。而且端仪县主既然回来,那一切的流言蜚语、所谓的局势倾斜,真是都再算不得什么了。 她点点头,又拿了一件更厚的披风,亲自给荀澈围了:「如今天寒,你出入之间也要在意些,早去早回。」 荀澈颔首,又在她额上一吻,便匆匆出门而去了。 这时守夜的丫鬟等人自然也是随着消息的惊动都纷纷起身,俞菱心虽然挂怀,但念着肚子里的小家伙,到底也没有再想太多,而是叫白果热了一盏安神保胎的汤粥,喝了又重新睡下。 转日起来便是上元佳节,应该是每年在除夕之外最为要紧的年庆大节,然而随着深夜之中所禀报的端仪县主回京消息,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新的惊动。 不只是文安侯府没了什么家宴欢聚的心思,所有的内阁与中书省重臣都被宣召入宫,虽然临时发出的口谕是宣帝想要与阁臣等一同饮宴,君臣同庆上元,但实际上只看入宫的只有内阁与中书省要员,以及荀澈等天子近臣,却没有宗亲或者皇子,这所谓的名头,也不过就只是名头罢了。 京城之中倒是也没有明着的加强戒严,只不过京策军和京兆衙门的巡防之间,似乎暗暗增添了一成的人手,而原本每年都应该在正月十五这日燃放的天街烟花之类的繁华庆典,亦是无声无息地省了去。 对此,除了那尚且不知人间疾苦、亦不知风雨雷霆的孩童们之外,并没有人生出任何的质疑。 毕竟端仪县主的回京,所带动的是郴州格局的重新落定,军权的交替之间,程家与明家的关系,明家与荀家的关系,以及秦王妃的地位等等,一环一环地连在一起,必然指向年后即将重提的青宫储君人选,也就是推动着大盛万里江山的承继之事。 在这样的时刻,晚间各家各户团聚饮宴之时,谈论时事之间,心思也是复杂至极。尤其是那些曾经对于程雁翎领兵以及各样桃色绯闻兴奋至极、看准程家在年后必然获罪的家族,此刻就更有些微微生出不安。 虽然按着先前所听到的一切,局势都是朝着程家、尤其是程雁翎越来越不利,感觉纵然是程家最后能够摆脱通敌叛国的大罪,也解不开这个失职失察的罪名,而程雁翎身为女子的,沾染了可能会与兵士不清不楚的传闻之后,就更是没有洗白的余地了。 但不管怎么说,程雁翎在这个时候回京,甚至还使得宣帝忽然传召辅臣入宫「饮宴」,仍然让群臣百官,宗亲公卿皆是挂心不已。 荀家的家宴上,荀二老爷和荀泽也都问了几句,但俞菱心看了看因着荀老太太仍旧身体不适而空置的座位,只是笑了笑:「慎之已经入宫,这个时间还没回来,大约就是更晚,二叔还是不必挂怀了。」 荀二老爷目光闪了闪,又看了看明华月,确实也没敢再说什么。 事实上比俞菱心所说更甚的,是荀澈当晚甚至根本没有回复,与其他的内阁辅臣以及中书省重臣一样,乾熙殿里的所谓赐宴与商议,是直接进行到了深夜。 而整座华彩辉煌的大盛禁宫,也与往年的上元不同,昭阳殿与长春宫所有满面含笑的年节祝语都被骤然增加的防务意味早早堵了回去,四位皇子也各自得到明旨,今日不必向宣帝请安,各自与生母或后宅女眷饮宴团聚即可。 外松内紧的皇城与诸王府,便这样在各样的思虑与惴惴之中度过了天旭十五年的元宵佳节。 第70章[04.3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到得转日清晨,正月十六开廷议,宗亲与群臣上朝之时,见到宣帝面上带着少有的漠然,眼底竟然还有微微的乌青,再看一看同样难掩疲惫与凝重之色的内阁辅臣们,心里便各自有了或浮或沉的一动,有关郴州之事,不管内情如何,宣帝的圣心应该是已经确定了。 然而就在不少臣子心中暗暗推算,宣帝昨日忽然宣召辅臣商议,大约是要将此番程家之事大事化小,和稀泥一样压下去,从而含糊地维持一个稳定局面之时,外头一道奏报,再次让群臣都提了精神——端仪县主要上殿面奏。 宣帝丝毫没有任何的犹疑便点了头,辅臣们亦毫无波动,显然君臣之间是默契已成。 于是在百官心思各异的回首注视之下,此刻其实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的端仪县主程雁翎,戎装上殿。 直到很多年,甚至数朝之后,天旭朝间的这一场廷议,都还被史学家与仕子们议论不休,不管是程雁翎的奏报,随之引发的争论,还是首辅英国公,以及中书长史荀澈随后的奏对,都给大盛的后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同时也让盛宣帝这位以忠厚仁爱见长,亦因软弱无为、尤其后宫不宁、辖制无力的君王,在大盛史书中留下了唯一华彩出众的一笔。 这并不是因着郴州的变故,而如何影响推动了后来的夺嫡争权之事,而是以程雁翎亲自肃清郴州军中通敌细作开始,从根本上挑战了,或者说变革了大盛的军制之中有关将官的世袭、女将和女兵的地位,以及有关荆阳荆林两地的混血兵士等等一系列盘根错节的军中弊端。 当然,对于那些推展到后世的影响,此刻的京中群臣,甚至英国公并荀澈等人也尚且不曾完全想见,众人更关注的当然还是通敌之人,到底是谁。 对此,程雁翎直接给出了清晰完整,且又匪夷所思的答案——正是她的亡夫,祁烽。 其实从某个层面上来说,祁夫人到京中宣扬的那些什么程雁翎与祁烽婚后不和睦,反而与荆阳荆林两地所挑选的兵士更加亲近等等言语,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程雁翎当年成婚之后确实没有太过和睦,只不过那不和睦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程雁翎另外有什么风流的对象,而是程雁翎在武艺兵法上皆强过祁烽太多。 且更重要的是,祁烽身为祁家的长子长孙,成年入伍,便有世袭而来的将官之位,大盛这些年又国强军壮,北戎西狄等等这些曾经强大过一时的外地皆不能算是太大的威胁。 因而不只是京中的文臣与宗亲们容易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轻忽练兵与防务,像祁烽这样的将门子弟其实也会觉得没有必要每日流汗吃苦,昼夜操练提防,反而在成婚之后满心想着要通过镇北将军府和昭宁大长公主的关系,给祁家重新谋一个世袭的爵禄。 程雁翎和祁烽的婚事是在幼时由祖辈定下来的,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也不是完全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感情。但祁烽的这些心思,程雁翎到底还是无法接受的,甚至因此对祁烽很有些鄙视。 只不过在成婚之前,祁烽还是有做过表面功夫,这些心思也没有完全暴露,尤其是在向兵部述职,以及对京城传递消息的过程里,自然是更加显示出将门子弟、世代忠烈应该有的态度。 可程雁翎看不起祁烽,祁烽心里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所以在他们的婚期定下之前,其实祁烽就在外头是有蓄养外室的。 程雁翎早就知道他有外室,但是当年老祁将军与她的祖父有生死之交,甚至对她的父亲程广陵也在战场上有过救命之恩,所以程雁翎一开始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追究,甚至是有些放任自流。 但直到成婚之后一年,程雁翎才发现,那些平日里经常被祁烽等一些将门子弟鄙薄严查的荆阳荆林混血精兵其实并没有私通北戎,反倒是祁烽那个容貌妖娆,腰细腿长的外室来历非常不简单。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也就是郴州十年,北戎在沉寂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平之后忽然爆发了进犯郴州的大战,程雁翎那时候的对祁烽的怀疑还只是停留在被北戎细作勾引,不知道是否有泄露一些要紧情报的程度上。 但那外室女子显然是极其狡猾,稍有异动便即逃走无踪,甚至还给祁烽留下了一封血书,表示自己是被正室程雁翎追杀,但是现在已经怀孕,为了将军你的家宅安宁,也为了留下我肚子里的骨血,妾身只能自行逃命云云。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一 作者:墨墨雪 02、《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二 作者:墨墨雪 03、《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三 作者:墨墨雪 04、《吾家奸夫最宠妻》卷四 作者:墨墨雪 05、《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五 作者:墨墨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