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明月照人来》 第1页 [bl同人] 《(综同人)明月照人来(北平无战事x伪装者)》作者:天涯牌草草【完结】 文案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离开延安去北平潜伏的明台和方家小少爷方孟韦的故事,也算是苏靖转世的故事吧。 这一次没有出身在帝王之家,却赶上风雨飘摇的乱世。 1、按照时间线,明台大方孟韦六七岁。 2、明台是明台,崔叔是崔叔,年龄身份经歷都对不上,所以我不承认伪装者最后的那个彩蛋。 3、除了景琰和孟韦,梅长苏和明台,这两前世今生长得一样以外,只有孟韦和明诚长得像。其他请自行忽略,要不然他俩忽然想起前世后发现身边全特么是熟人还有好多双胞胎……简直玩不下去了…… 特别特别感谢亲爱的阿闲!!!封面是我专门给这文画的水彩画,并不是一张适合做封面的图,但是阿闲妙手回春,给了我一个炒鸡大的惊喜!! 内容标籤: 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孟韦,明台 ┃ 配角:北平里那一堆人 ┃ 其它:苏靖,北平无战事,伪装者,少量琅琊榜,微量楼诚 ================== ☆、第一章 1948年,春。 随着三青团撤团并党,北平警察局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局长,方孟韦。而现在,这位年轻的副局长正在翻看一份新转到北平警局的履歷。 明台,29岁。出身上海世家,早年在留学法国,1939年转入香港大学经济系,然而学业未完成就进了军统。先是在军统上海站工作,后来又在延安潜伏多年,直到1947年,也就是去年,身份暴露,被□□作为交换的人质送回国统区。 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居然受聘于燕京大学,要去做经济系的讲师?!怎么看都是有点奇怪的。 当然,燕大那边拿到的履歷肯定不是自己手里这份。 这个人的身份绝不止燕大讲师这么简单。方孟韦心知肚明。 他能拿到这份履歷,想来中统已经盯上此人。在沦陷区潜伏多年突然暴露,党通局一定会对此人是否通共进行仔细甄别。 履歷上夹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眉眼间还满是少年人的稚气和飞扬。一看就是多年前拍的。方孟韦匆匆扫过,并未多加留意。这人真实身份跟他没有关系,反正甄别□□不是他的工作。 然而一周后,方孟韦就见到了这个原以为跟自己毫无交集的人,不过并非公干。 巧的很,此人长兄也学经济出身,早年跟燕大校长何其沧有些交情。这不,幼弟还未到北平,就已经联繫了何校长,请他多加关照。 凭方、何两家的关系,去车站接人的任务理所当然的落到方孟韦身上。 北平的初春绝不暖和,方孟韦站在出站口来回踱步,直到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都变得冰冷,他等的那趟车才到站。方孟韦紧盯着出站的人流,就怕看漏了,毕竟只看过照片。 然而这个担心是多余的,方孟韦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等的人。 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样是,从军这些年,明台乍看上去却没有军人的刚硬。他身着灰色大衣,头戴礼帽,鼻樑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更像是一位儒雅温润的青年学者。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宁静温和,一点没有照片里的飞扬。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明台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惊讶。 「您好,请问是明先生吗?」方孟韦主动走到他面前。 「我是。」明台打量着他,沉静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带点少年气的微笑,仿佛是飘摇的桃花瓣落入湖心荡起的微澜。 面对这样的笑颜,方孟韦几乎是不自觉的流露出笑意:「我是方孟韦,何伯伯派我来接您。快上车吧!外边挺冷的。」说着伸手接过明台的手提箱。 「您就是方副局长?」明台笑着寒暄,「曾听家兄提起过,刚二十出头就当此重任,真是年轻有为。」 明台两句客套话刚说完,方孟韦脑子里顿时闪过他的履歷表。这个人绝不是单纯的来北平任教,还是疏远为好。方小少爷暗自告诫自己。方才还真诚的笑颜里顿时只剩下敷衍:「不敢当。不过是受父辈荫蔽。」简单回应后,他将箱子放进后座,帮明台拉开车门,结束了话题。 两人一路无话,方家的小少爷目不斜视,默默开车。明台却不禁侧目打量这位小少爷,在站台看到方孟韦的一瞬间,他差点以为看到了在巴黎留学时期的阿诚哥。可是刚才短短的几句话过后,他再也不会把这位方小少爷和阿诚哥弄混。这个一点小情绪的变化都放在脸上的年轻人,实在比明诚简单太多。 北平的春天比上海要冷冽许多,也混沌许多,车马扬起的尘土仿佛给北平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黄土,看不真切前方的路。 车驶近燕南园,一直平稳的车速忽然慢了下来。沉默了一路的方孟韦眼睛还直视着前方,却忽然开口:「我看过你的履歷。虽然不知道你来北平的目的,但……何伯伯是个好人,希望你不要利用令兄与何伯伯的交情做出伤害他的事。」 明台笑了一下:「方副局长何出此言?我只是受聘来北平教书。因家兄曾受何副校长指点,一直感念在心,我身为晚辈既然到了北平理所应当要替家兄前来拜会。」 第2页 方孟韦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始终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轻哼了一声:「那好,你最好记得今天说的话。」 明台还是笑,这位年轻的副局长虽然心思剔透,看着也比同龄人要沉稳,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明白有很多事情即使放到檯面上讲明白,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不过好在,他此行并不需要对何副校长以及这位小公子的父亲方行长做什么,这次去何家,确实只是单纯的拜会师长。 车还没驶进何家的院子,就见门口站着位身着旗袍的少女,正是何校长的独生女儿何孝钰。若是放在十年前,对这样一位青春年少的窈窕淑女,明台是少不得要恭维几句的。但现在,年近而立的明台只是微笑着简单的自报了家门。 「明先生快请进,父亲正在等您呢。孟韦,这次又辛苦你了。」孝钰微微一笑,将两人引入室内。一进门,却发现何家的客厅里除了满头华发的何其沧,还有另外一个人。 父亲?方孟韦有点吃惊。 方步亭缓缓起身,跟何其沧一起看向孟韦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明台已经快步迎了上来,方、何两家是世交这他知道,但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晚辈来拜会师长,竟然也会惊动方行长。方、何两人的气质迥然不同,明台很快就猜出他们身份,却还是坦荡荡的看向方孟韦与何孝钰,后者赶紧与他做了介绍。 「早年在上海时曾与令兄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听说他的弟弟要来拜会其沧兄,我便来凑个热闹。足下果然也是章凤姿,一表人才。」握手后,方步亭含笑解释自己出现在何府的原因。 「不敢当,不敢当。」明台赶忙谦让,「方行长谬赞。」 落座后,何其沧不出意外的询问起明楼的近况。 「家兄还是在上海经济司任职。」明台笑答,「故土难离。」 「哦?令兄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上海……哦不,整个国家的经济乱成这样,令兄恐在上海只怕也是巧妇难为……」何其沧一声嘆息。 「怎么又说起这个啦?」方步亭截住他的话头,带点劝慰的意思,「明楼虽然不走学术这条路,但他不是把弟弟给你送来了吗?还是其沧兄想要考校考校,或许又收得一位得意门生?」 何其沧听得明白,摆摆手:「我老了,教不动了。不过可惜今天经纶不在,不然你们年龄相仿,倒是可以讨教一番。」他说着,孝钰前来通告说李妈已经做好午饭,何其沧便打住了这个话题,留明台吃午饭。 各大城市都已经出现了粮食危机,尽管何其沧是燕大副校长,能拿出来招待客人的食物也并不多。餐桌上,何孝钰向来甚少言语。方孟韦更是沉默,只有明台,时不时与两位长者诗词应答,他见多识广,言语风趣,让一顿根本谈不上丰盛的午餐多少有了滋味。一顿饭也算吃得主宾尽欢。 饭后,方孟韦送明台去燕园的教员宿舍。因为刚才午饭时明台的表现,方孟韦对他的感观稍有好转。至少,明台这个人看起来还算真诚,不像那个过于深沉的梁经纶。 方步亭跟何其沧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前,目送方孟韦的车远去:「其沧兄,这个明台的背景可不简单,你万不要小看了他。」 何其沧一哂,侧头笑问老友:「步亭,你看看我们身边,又有几个是背景简单的?」 说罢,方何两人相顾而笑,脸上俱是无奈。 ==== 方孟韦刚回到家中,就被方步亭叫进了房间。 「孟韦,你觉得这个明台是怎样的人?」方行长问,神色看上去有些疲倦。 方孟韦点点头,走到他跟前,乖巧的帮父亲揉肩膀。一面想着该如何回答,博闻强识?在他家老爷子跟何伯伯跟前,提这四个字无异于班门弄斧。风趣幽默?想必父亲想听的也不是这个……孟韦想着,脑海里忽然闪过明台那双藏在镜片后边的眼睛……于是嘴比脑子要快的吐出了两个词:「沉静、真诚。」 方步亭「哦?」了一声,问:「他的档案你是看过的吧?」 方孟韦点头:「他是军统的人。」 「那你怎么会用真诚来形容?」方步亭再次发问。 方孟韦停下手里的动作,在父亲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向来乖顺,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却想为这个刚刚认识的人说话,即使他也不相信这个人是单纯的来燕大教书:「他是39年进的军统,为的是抗日救国。」 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慢慢的说:「不仅如此,他还在延安待过好几年……现在中统想必也认定他身份不明,这样的人,你少接触。」 「好。」方孟韦应承下来,他这才明白,父亲在意的不是明台的军统身份,而是担心此人是□□。其实父亲想多了,从接到明台开始,他俩一共就没说过几句话。想必以后的日子里,他这个警察局的也不会跟燕大讲师有多少接触。 然而当天夜里,孟韦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握着一只蜡烛,走在一条长长的地道里,几声铃声响过,地道的尽头有人推开了门。他抬头望去,然而那人逆着光,他始终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个写着玩的文,不过还是打滚求收藏啦~~ ☆、第二章 北平的春天总是来得悄无声息,方孟韦看到木兰手里捧着的几枝桃花,才发觉天虽然还是冷,但风已经柔和了许多。 第3页 「你又乱剪花枝,小心姑父看见了说你。」他假意板着脸警告木兰。 木兰哪里会怕,笑吟吟的沖他皱皱鼻子:「小哥你就会吓人!我要插花瓶里送给大爸的,我爹才不会说!」说着就抱着那些粉粉嫩嫩的花欢欢喜喜的往楼上跑。跑到一半,又停下来:「小哥,你今天休息呀?一会送我去学校好不好?」 哪里会有不好。孟韦一直宠这个表妹,当下笑着应诺。直到她活泼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他脸上的笑才慢慢淡去。 十年了。 自从母亲和小妹过世,大哥把他送到父亲身边后就再没回过家。父亲……父亲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他尽力做到听话顺从,但这十年里也极少见父亲展眉。姑父倒是性格柔和,可孟韦总觉得这个说话慢声慢气的姑父心里头藏着的事好像比父亲还要多。现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木兰这个小丫头能没心没肺的笑着,虽然有时候喜欢胡闹,但总算能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带来点生机。 大约是在大爸那受了夸奖,木兰从楼上下来时兴致十分高昂,坐在车上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方孟韦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也只偶尔回应一两个字以示还在听。 右转弯的时候,木兰突然说,「系里新来了个年轻的老师,叫明台,特别受同学欢迎!」 方孟韦一分神,差点忘了回盘。 「比梁教授还受欢迎?」 「小哥你什么意思?」木兰撅了撅嘴,「梁教授学贯中西,同学们当然崇拜他。这跟喜欢明台老师不一样。明老师他跟同学在一起一点师长架子都没有。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大家知道他在法国待过,就起闹让他讲讲那边的事。他不但说了好多趣事,还给大家变戏法了呢!喏,就是这样拿个手帕,一抖——一折,哎!不知怎么就从里边抽出一支玫瑰花来。」木兰边说边活灵活现的学明台的动作神态。 方孟韦侧目瞄了她一眼,鼻孔里轻哼一声,小声嘀咕:「花花公子。」 「啊?小哥你刚才说什么?」木兰说的起劲,没听清楚他的话。 「我说,花呢?送给谁了?」方孟韦放大音量。 「谁也没送,老师说玫瑰不能随意送的,他就插在讲台边的玻璃瓶里养着,说让大家看着开心。」 这还差不多,方孟韦心道。这个明台好歹比梁经纶要靠谱点。 两人说话间,车已经开到木兰的宿舍楼下,方孟韦下车帮木兰拿行李,照惯例叮嘱了她几句。附近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绕得远远的,刻意避着他。 这样的眼神方孟韦已经习惯了,但脸色终究还是冷了下来。木兰看着他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拉拉他的袖子用撒娇来转移注意力:「好啦小哥,我都知道了啦,每次都说这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早点回去吧!今天谢谢你送我。」 方孟韦知她好意,勉强笑笑:「又说傻话,跟小哥说什么谢不谢的。」说罢挥挥手让她赶紧进宿舍。看着木兰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梯间,他才转身往车旁走去。 刚拉开车门,就见左边一大群学生有说有笑的往这个方向走来。被他们拥在中间的人可不正是明台?他今天一身蓝布棉袍,围着浅灰色的围巾,装束明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站在人群里却还是最抢眼的那个。 相比之下……方孟韦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干脆收回目光,不看也不想。 然而一只脚刚跨进车里,就听有人叫他的名字,「孟韦!」 连姓都不带,直唿其名,好像他俩多熟似的。方孟韦只好把跨进车里的脚又收了回来。侧头看去,就见明台一面笑眯眯的沖他挥手,一面快步走来,聚在他身旁的学生已经被他甩在身后,方孟韦无法,只得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 明台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方孟韦——想不看到都不行,他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中实在是扎眼,同样扎眼的,还有那些投向他的,或惧怕,或厌恶的眼神。明台几乎想都没想就高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老师,您怎么?」刚才还在跟明台讨论问题的学生惊诧的问,虽然他吞下了后半句话。但明台知道,他们想问的是,他怎么会跟他们最恨的警察局的人打招唿。 「他是我的朋友。」明台冲着提问的学生笑得十分和蔼,「君子不以衣冠取人,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说完歪理,他大步朝方孟韦走过去。 他从不近视,眼镜于他而言只是个用来掩饰情绪的饰物。因此,他没有错过方孟韦神情中流露出来的孤独。 「明先生,找我有事?」拒人千里的态度。 然而明台从来不惧,照样笑得春风和煦:「有几封家书要去邮局寄,另外还要买点信封和邮票。能不能捎我一程?」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明台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可对着他真挚的笑脸,有几个人能说出拒绝的话?方孟韦当然也没有能成为例外。 「上车吧。」盯着明台不过两秒,方孟韦就妥协了。 「为什么来北平?」方孟韦问得突兀,眼睛却没有看明台。 明台微微一笑:「为了我大姐的遗愿。」半真半假的回答,却因为曾经的惨痛记忆而显得无比真实。 方孟韦吃惊的朝他看过来。 明台的笑容比方才惨澹了许多,沉默几秒,他又说:「姐姐生前就想让我一直读书,等毕业了再留校任教,太太平平的过一辈子。她最心疼我了。」 第4页 方孟韦转回头,默默的开着车,半晌才说:「你姐姐现在应该高兴了。」 「是啊,只可惜她不在了。」明台说,眼里的遗憾隔着镜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方孟韦心想,妈妈对他的期许何尝不是如此?可惜她也不在了。 一路无话到邮局。 方孟韦停了车,明台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侧过头,对上方孟韦疑惑的目光,莞尔:「孟韦,学校周末有讲座,如果有空的话,你可以来听听。」 孟韦眼睛先是一亮,而后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嘴角甚至挂上了一点嘲讽:「讲什么?进步和自由吗?我去听好像不大合适。」他若有所指的扫了眼自己的制服。在那群成天高喊着进步和自由的学生眼里,他这身警服和警服代表的势力,大概是他们眼里最反动最值得厌恶的存在吧。 「别担心,只是一些学术讲座。」明台戳破他的担心,「你还年轻,没有想过继续上学吗?」刚才说到读书,方孟韦眼睛里的嚮往根本遮掩不住。 「明先生,我是在册军人。」方孟韦语气生硬。 言不由衷。明台迅速做了判断,继续邀约:「讲座都是公开的,在册军人也可以来听。」他只管坐着不动,含笑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好」方孟韦终于妥协。 明台站在邮局门口,目送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脑子里却是那双跟明诚十分相像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的小儿子,大名鼎鼎的飞行队方大队长的亲弟弟,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拥有这样的家世背景,这样的官职的人,眼神却和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既清澈又孤独。让人看着心疼——想想他当年可算得上家中一霸,哪天不是活得热热闹闹的?可到了方孟韦这里,这样相似的家庭背景和年龄,怎么就长出了这么压抑乖顺的性子? ---- 入夜,方孟韦辗转入睡后。那个没头没脑的梦境再次浮现。暗无天日的地道里,仍旧只有他一人秉烛独行。无边的黑暗中,他护着那一星烛光,心里恍惚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地道的尽头。 ☆、第三章 「崔叔,又要辛苦你了。」方孟韦将装着红酒和雪茄箱子递给崔中石。「其实要不是公务在身,我应该自己去送才对。」 「不要讲这样见外的话。」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笑起来也如春风拂面,带着沪上口音的官话,如同他的人一样,细腻柔和。「孟敖每次都会问起你,我想过再过段时间,他想通了就会愿意回家的。」 「嗯。」方孟韦笑着点头。其实他俩都知道,以方孟敖的性子,这个「过段时间」还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崔叔……」眼见着崔中石要上车,方孟韦忍不住又叫他,「大哥一个人在外面,现在飞机都很少能开,心里一定不痛快……你多劝着点。」 「放心吧。」崔中石微笑应诺下来,这才转身上了火车。 父亲和大哥都是倔脾气,大哥因为母亲和小妹的死怨恨父亲,父亲又拉不下脸来求大哥原谅,他夹在中间可谓是左右为难。大哥不肯相认成了鲠在父亲心里的一根刺,在家里不管他如何小意顺从,也难以让父亲的难过消减半点。而大哥那边…… 方孟韦望着天空,仿佛那里会有大哥架着的飞机飞过。十年未见,他记忆中的大哥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是那个在上海流落街头的时候也一心庇护着他的又温柔又强大的哥哥。然而每每思及此,他脑子里总会想起每晚的梦境,似乎在梦里头的他也对一位兄长怀着这样的孺慕之情。 可是那位兄长却似乎从未在梦里出现过。 更多的梦里,他总是拿着烛火去地道另一端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那人身体似乎不太好,穿得多,还动不动就咳嗽,但说起话倒是条理分明利索得很。方孟韦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两个大男人要偷偷摸摸的相见。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明明看起来是鬼鬼祟祟的密会,可讨论的却都是些朝堂政务。 梦里的时代也是昏庸当道,贪腐成风。那些扑簌迷离的利害关系,激流暗涌的派系斗争,在他听来就像团根本找不到线头的乱麻。可偏偏地道那头的人就是有抽丝剥茧的能耐,能从那团乱麻中理出头绪,不动声色的分解着庙堂上那张错综复杂的网。 …… 醒过来发现手边还压着最新的党报,头条就是「国军收復开封」的捷报。捷报?方孟韦抖开报纸快速扫了两眼,不由冷笑,拾了面子丢了里子也能称之为捷报?产粮区多在□□手里,几大城市缺粮缺得厉害,眼下才三月,物价已经开始连番上涨,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过。 这段时间,来北平的东北流亡学生越来越多,吃住都亟待解决,警察局也调集了部分警力来安顿学生,方孟韦就是负责人。昨天才刚发完一批救济粮,那么多学生,那么点粮食,也不知道够吃几顿。 梦里梦外皆是家国天下事。 可梦里有那个人在,再乱的局面他也不担心。只有一点,梦里的明明看得分明的脸,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 梦总是荒唐的。方孟韦告诉自己,顺手取过制服刚要穿,想了想,又换了套半旧的青年服。警察局的工作并不清闲,然而他心里惦记着明台的邀约,到底还是抽出时间来,准备去燕大听了一回讲座。 第5页 他去的早,到的时候礼堂里人不多,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换了青年服的方孟韦再没有引起多余的关注,陆续入场的学生毫无芥蒂的在他旁边的空座坐下。没有躲避,没有厌恶,甚至会在目光交汇的时候还能给予一个善意的笑。 让他有种得到接纳的错觉。好像自己真的是校园里的一员。 直到有人问他。「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方孟韦一怔,几乎要落荒而逃。最终还是稳下心神:「我不是学生。」他生得眉目疏朗,收敛起在军队训练出来的摄人杀气,骨子里浸着股诗礼世家矜贵的书卷气就显露无遗。他说不是学生,问话的人下一句就要问他是哪个系的助教了,这时负责人已经请出了主讲,那人便收了声。 难怪今天的女学生这样多。 看清讲台上站着的主讲人后,方孟韦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明台本就是沪上豪门出身,又是家中最得宠的老么,吃穿用度都是十二分的讲究。这种浸淫到骨子里的精緻让他即使粗布陋服身处市井,也散发着难以掩盖的光华。就像今天,他一袭半旧的灰褐色夹棉长衫,这种北平极为普通的装束在他穿来也比旁人要精緻三分。 明台自我介绍后眼神不疾不徐的扫过全场,抿嘴一笑。礼堂不算大,方孟韦觉得他似乎是朝自己这个方向笑的,但十分怀疑他是否能看到自己。 明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神曲」二字。正如他邀约的时候所言,这是个纯粹的学术讲座。而他今天要讲的便是但丁的《神曲》。 「他是黑暗的中世纪最后的一位诗人,也是迎来新时代曙光的第一位诗人……」明台声音带着南方人独有的软和,却又于柔软处迸发出朝气蓬勃的生机,有着激动人心的力量。讲台里很快就静了下来,偌大的里,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都说经济政治不分家,可文学作品一样带着时代的烙印。但丁在黑暗中摸索挣扎,渴望即将到来的黎明。讲堂里坐着的这百来号学生,连同讲台上的演讲的明台不也正是如此?内战近三年,国内经济崩溃民不聊生,他们这些有学识有抱负的青年无一不想为祖国谋求光明的未来。 一部几百年前的叙事诗歌,竟让明台讲得慷慨激昂。在这安静的讲堂里,方孟韦却分明听到了血液奋涌的声音。对光明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打动人心的东西从来都是简单质朴。正所谓「大道至简」,即使所处的国度和时代不同,人们终极的追求却并没有分别。 明台说得兴起,激动之下居然破了音,还不等台下笑,他反倒咳嗽起来。开始学生们以为他这是为了掩饰尴尬,可不料他竟然越咳越厉害,看那架势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负责组织讲座的学生十分有眼色,一早冲上讲台又是递水又是拍背顺气,折腾好一会才止住了。看着台下一双双担心的眼睛,明台反而笑起来,接过大衣披在肩上,自嘲道:「长辈总说春捂秋冻,看来是真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天暖了,衣服一时还减不得。」说罢谢过主持人的照顾,继续刚才的演讲。 然而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披衣服的动作,却让方孟韦一下子白了脸色。他犹如遭了雷击般,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台上谈笑风生的人,仿佛要把他的模样给刻进心里去。 眉毛,眼睛 嘴角的微笑,咳嗽的样子 右眼皮上的疤痕,左边鬓角的一颗痣 …… 梦里的人,是明台。 震惊于刚才的发现,明台接下去讲的内容方孟韦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里来来回回的都是梦里的人和眼前的明台交叠的脸。 演讲结束,照例有学生提问的环节。坐在前边的学生站起来大声询问:「老师,您的理想,您的信仰是什么?」 讲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提问的学生很快被旁边的人拉着坐下,责备他愣头青,不该把这样敏感的问题堂而皇之的问出来,叫老师为难。 然而明台却并不为难。他微笑着看着那位提问的学生,说了一句拉丁文。他读起拉丁文来语调宛转,极为动听。方孟韦听不懂,在座的学生大多也听不懂。好在明台也不是要故意卖弄,他读完那句拉丁文,就做了解释: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质,也是未见事物的依据。」 隐晦,却又切题。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后边的几个问题就普通的得多了,不久就散了场。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开,方孟韦却还沉浸在刚才的发现中不可自拔,梦里的人居然长着一张和明台一样的脸!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为什么会梦见明台? 「孟韦,你果然来了。」明台走近。 看着如春风拂面的笑脸,方孟韦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苏先生」三个字竟然脱口而出。 明台眼底眉梢全是疑惑。 方孟韦这才清醒,有些尴尬的站起来打招唿。「明先生。」想着又补充道,「您讲得真好。我以前也读过《神曲》却没有这样深的感悟。」 「是吗?那有时间多来听听。」 方孟韦本来要点头,却还是实话实说:「那恐怕很难了,眼下的局势……警察局的公务只会越来越重。」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礼堂外边。方孟韦扫了一眼平静安乐的校园,眉头微皱:「现在学生还能安生的听讲座,等过些日子发不出粮食,他们恐怕就没有这份心思了。不过学生恐怕还算好,政府有粮也是先紧着他们,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最难过的。」 第6页 「有你这样的人在警局是他们的福气。」明台说,「说实话,你能想到百姓的日子艰难,让我有点意外。」 方孟韦脸上一沉,继而露出嘲讽的笑来:「明先生是觉得我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他顿了顿,还是说,「37年的时候我和大哥在上海流落为难民,过了两年父亲才找到我们。那段时间……能不能活着都难说,食不果腹又算什么。」他摇摇头,不想再去回忆,只说,「好在有大哥的庇护,又被父亲找到,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说话。」 明台有些吃惊,37年?方孟韦那会还只是个孩子吧?他实在是无法想像眼前这个带着贵公子气质的青年流落街头的样子,他眼底的忧郁和压抑是不是自那时开始的?「是吗,要是我那时就能认识你……」明台的语气是罕见的犹豫,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方孟韦平平淡淡的诉说会让他听了就揪心。 他的样子方孟韦看在眼里,心头一软,反而宽慰明台:「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比起那些难民我已经足够幸运。」 明台心底明白,也说不上来太多话,转头望去,燕园里桃花开得正好,他不动声色的摘了一朵,说给孟韦变个戏法,双手前后给翻了两下,以示两手空空,跟着伸手在孟韦肩头一探,一朵娇俏的桃花就落在手心里。「燕园无所有,聊赠一朵春。」他语调俏皮,眉梢挑起,恍惚间有了多年前年少飞扬的样子。 方孟韦道了声谢,伸手接过花。 盛放的花朵,清澈的少年,怎么看怎么般配。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帮主人打滚求收藏~ ☆、第四章 方孟韦料的没错。 三月一过,前线战事越发吃紧,北平的粮食供给越来越成问题。更糟糕的是,刚刚进入四月,国统区的物价就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涨了起来。每天天还没亮,等着买粮的人就已经挤满了街道,粮店一开门,就跟不要钱似的的疯抢。不抢?今天还能买一袋米的钱,到了明天连半袋也买不上了! 为了防止暴、乱,警察局又调拨了人手每天天不亮就在各大粮店门口守着。一段时间下来,暴、乱虽然还没发生,但北平警察局已经感觉到的警力严重吃紧。 凌晨四点半,北平警察局灯已经亮了,方孟韦手刚搭上门把手,就听里边的有警员一面打哈欠一面抱怨:「饭吃不饱觉也睡不上,这破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个说:「知足吧,好歹咱还有粮领,不用每天排队去抢。」 「拉倒吧!这样打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断粮。哎,你听过胡同里小孩唱的那个没?『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下一句是……方、方副局……」小警察话说半道上,一抬头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吓得差点把舌头咬掉,「……您今天不是休息吗?」 方孟韦看了他一眼,没答话,飞快的扫过办公室里的警员们,他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但这半个多月折腾下来,各个眼底泛青,神色委顿。 「下次说话注意地方。」他轻描淡写的警告了一句,见他们还站着不动,又问:「都愣着干嘛?还不出发?」说着率先走出了办公室。警员们这才松了口气,跟在他后边鱼贯而出。 粮店外依旧人山人海,方孟韦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盯着买粮现场。眼下天色大亮已经有好一会了,也到了粮店关门的时间。没买到粮的人不甘心的叫骂着,但到底没闹起来。眼见着人流渐渐疏散,方孟韦正了正衣帽准备离开,却忽然在人群中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明台?他眉头一展,迎了过去。 「明先生,你……也是来买粮的?」燕大教员有美国拨救济粮,吃饭应该不成问题才对。 明台转头望了眼粮店,摇摇头,拎起一串纸包在他跟前一晃,笑道:「我买药,正好路过。」才说完,就爆发出一阵咳嗽。 「先生身体……」方孟韦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他,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将明台和梦里的苏先生弄混了。 「不打紧,普通伤风感冒。换季的时候没注意增减衣服就是这样。」明台微笑着摆摆手,习以为常的口吻。他虽然咳嗽,说话时中气倒是比那个「苏先生」要足。 方孟韦收回虚扶的手,往燕园方向看了看,说:「回教工宿舍吗?我开车送你。」 明台「啊」了一声,左右望了望还在执勤的警察:「不好吧,耽误你工作了。」 「我今天休息,不放心这边才过来看看。」方孟韦说着人已经走到了车旁。 明台没再拒绝。 送完明台再赶回家,已经快到午饭的时间,方孟韦便没回房间,坐在客厅沙发上等饭。工作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坐下,前段时间积攒的睏倦感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只一会就迷迷煳煳的睡了过去。 然而在梦中他也片刻不得休息。夜深露重,书房里却是烛火通明。长得与明台别无二致的「苏先生」正与他分坐案几两侧,共同处理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长夜寂寂,他二人也不言语,只不时传递纸墨,交换看法。光影交错中,这样无声的忙碌,竟别有一份安宁。 似乎只盼这样的光景能长长久久。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小哥,你睡着了吗?」木兰的声音将他与梦境剥离,方孟韦睁开眼睛,天气晴好,厨房里依旧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饭菜还没上桌。方孟韦低头看了眼手錶,只睡了不到十分钟,在梦里却觉得过了许久。 第7页 木兰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歪头打量他:「小哥,你多久没睡了?坐沙发上都能睡着。」她说着又继续嘟囔:「我看你这个工作,不如早点别干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工作。」 「胡说什么。」方孟韦此刻已经彻底醒来,板着脸,教训木兰,「说话越来越没分寸,我是军人,哪能说不干就不干。」才说完,就见木兰嘴已经扁下,正一脸委屈的看着他。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气,这个天真的表妹不明白,他在这个位子上,学生游、行示威,他还能网开一面,若他不干了,警局里还有谁会对学生手下留情? 然而他并没有对木兰说这些,干脆绕过了这个话题。「我去端菜。」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去,留下木兰噘着嘴生闷气。 粮食缺的厉害,方家的午饭也十分简单,蒸馒头,酱萝蔔和蔬菜汤,汤里有切得细细的姜丝。「先喝点汤,驱寒。」姑父说着已经给方行长盛了一碗。又要给方孟韦盛汤,方孟韦赶紧接过汤勺,「姑爹,我自己来。」 吃完饭,孟韦不回房间,却进了厨房,四下扫了眼,问正在收拾厨房的蔡妈:「蔡妈,家里还有姜吗?给我两块。」说着想了一想又补充,「红糖呢?那个也给我装一点吧。」 蔡妈放下手里活,取了两块洗好的生姜,却没拿糖。「红糖有,但是不多了,孟韦,你要这些干什么?」 「一点就行,有朋友伤风感冒,红糖姜汤驱寒。」方孟韦说。蔡妈也没有再多问,取了装红糖的罐子,舀了几勺用油纸包好,连同生姜一起用牛皮纸包起递给他。方孟韦道了声谢,接过纸包就往外走,走到大厅时忍不住抬头向二楼看去,父亲和姑父已经进了房间,只有木兰还站在走廊上。 「木兰,你今天回学校吗?」方孟韦主动问。 「小哥你要送我?可你好像很累……」木兰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赶紧从楼上跑了下来,「这是什么?」她指着那个纸包。 方孟韦下意识的往后一藏:「没什么……」三个字一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干脆坦白了:「朋友伤风感冒,我带点姜给他,顺便送你。」 木兰眼睛一亮,她小哥什么时候对外人这么上心过?「谁啊?男的还是女的呀?」木兰笑里泛着贼光,「顺便送我,难道是学校里的人?最近明老师好像咳嗽来着……」 「你小点声!」方孟韦眼睛一瞪,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说着还下意识往书房瞄了眼。 「又不是做坏事,你怕什么。」木兰到底降低了音量,好奇的问:「还真是给明老师呀?小哥,你什么时候跟老师这样好了?」 「你有完没完,不去我走了。」方孟韦试图端起兄长的威严。木兰根本不怕,却出于好奇,提前跟方孟韦回了学校。 谢木兰一路上缠着方孟韦问个没完,特别对他给老师送姜还得偷偷摸摸这点尤为好奇。然而方孟韦不能跟她解释父亲担心明台是共、产、党,一早就交代过他不许多接触。只能含混其词,胡乱应付着,好不容易才打发了木兰。 送完木兰,方孟韦还没等走到教工宿舍楼下。就发现宿舍门口停着一辆军用吉普。看牌号,似乎是「剿总」的车。「剿总」的人怎么找到学校里来了?方孟韦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你好,我找一下明台老师。」刚跟传达室的大爷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大爷扶了扶老花镜,指着他后边,「你来得巧,他出来了。」 方孟韦回头,只见明台披着大衣,身旁还站着一位面生的青年。 「明先生,今天多有打扰。」青年见明台有访客,便作势告辞,「明长官说了,缺什么都只管说,他会托人带过来。」 明台笑着一一应下,将那青年送至门外。等门口的吉普一发动,他就转身问方孟韦,「孟韦,你找我有事?」 方孟韦没有回答,却盯着那台远去的吉普问:「是『剿总』的人?」 明台又是一笑,不紧不慢的说:「在延安呆了几年,他们要查我也正常。」方孟韦看得一呆,这个笑容……和梦里的苏先生实在太像!笑里满是苍凉,无奈,以及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是歷经沧桑的人才会有的笑。 他震惊于刚才的发现,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明台刚才说了什么。「你现在不用隐瞒身份了?」方孟韦眉毛一压,条件反射的看了看周围是否有人能听见。 明台倒不以为意的淡笑着:「被识破了身份的特工就是颗废棋。我的身份还有什么隐瞒的价值,方副局长不是也早就看过我履歷了吗?」 方孟韦神色一僵,这才想起来,以明台的身世,怎么会缺这点东西?连剿总的人都能让明家大少爷差遣跑腿。他手里一紧,捏着纸包的手慢慢挪到了身后。 这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明台的眼睛,早在下楼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方孟韦手里拿着的东西。「这个是专程来送给我的?」明台身子往后一侧,盯着他藏在背后的手问。 「不是,没有什么事,送木兰正好路过。」方孟韦干巴巴的说完转头要走,却被明台一把拉住。 「孟韦,东西都带来了不给我?」他一脸看穿一切的笑,让方孟韦更加窘迫。再说不是来送东西的话,自己都觉得太矫情了。只好把纸包递过去:「只是一点红糖和姜。明先生想来也不缺这个,不需要的话我拿回去就是。」 第8页 「谁说不要!」明台一把抢过,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缺!正缺着呢!红糖姜汤治感冒最好了。我今天本来想买都没买着。」他说的也是实话,这段时间物价涨得太快,粮食和副食品都缺的厉害。这点红糖可算是奢侈品了。 他的反应让方孟韦脸色缓和了下来,抿了抿嘴:「有用就好。外边风大,先生早点上楼吧。」 「孟韦,谢谢。」明台这声谢说得十分真挚,方孟韦倒有些不太好意思,腼腆一笑:「那我回去了。」 「注意安全。」明台叮嘱,目送着方孟韦的车消失在视线里。回到房间,怀里的纸包还有余温,明台打开纸包将东西取了出来。刚才他并没说实话,那位青年是剿总的年轻参谋,却也是共、产、党华北城工部的负责人,张月印同志。 明台坐在火炉前,拨弄了一下余烬,再次确认传递信息的纸条已经彻底烧成了灰,这才起身拉开了窗帘。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本来是发在lofter上,现在挪过来这边,突然发现,屏、蔽、词真的好多啊!真担心接着写下去满篇需要用符号隔开的屏、蔽、词…… 啥都屏蔽,还让不让人写文了!怒! ☆、第五章 小锅里的水开了,鲜黄色的姜丝在里边咕噜咕噜的翻滚着,明台舀了勺红糖往锅里一搅,水很快呈现出暖人的色调,略带辛辣的甜香直冲脑门,水还没喝着,已经连着打了一串的喷嚏。 明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忽然怀念起□□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年轻、健康、充满朝气。即使后来在76号里转了一遭,又在鬼门关上踩过一脚,伤病恢復起来却也快。只是这两年,早些时候的损伤终于显了出来,换季就容易发烧咳嗽。 在延安的几年,他揪出了几枚钉子,拔到没得拔了,干脆和最后一批被揪出来的一起假装暴露,组织上再借着国、共交换俘虏的机会让他回到国统区继续潜伏。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的上线,他远在上海的大哥。 在上海一别已近八年,他回到国统区以后只在南京稍作停留,按照遣返人员的处理程式走了个流程,就被派往北平执行任务,期间根本没有时间回上海。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代号还是原来的,却换了上线,依旧不肯直接见面。但他已经失去了探究的兴趣。虽然安排了新的任务,但中统方面对他的身份甄别并没有结束。双面间谍,危险是双重的,受到的怀疑也必然是双重的。 还记得在上海时大哥说过,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活在阳光下。当时的他一心觉得只要抗战胜利,大哥的心愿就一定能实现。 可是现在……明台吸了口红糖姜汤的暖气,被北平的春风吹得有些发干的鼻腔才重新舒服起来。他盯着窗外带着点土黄色的空气,仿佛可以穿透空间,一直看到遥远的上海。 大哥、阿诚哥……我们这样的身份真的会有活在阳光下的一天吗? 煮好的红糖姜汤终于凉了些,喝上一口。辛辣甜暖的液体自喉管而下,仿佛一直温暖的手一路抚慰得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让人不禁想到送它们过来的年轻人,这个出身世家,在党政军警都混过的青年,却有着一双那么纯净的眼睛,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让人忍不住的想去保护的清澈。 当年……大哥对阿诚哥是不是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明台不知道,甚至无从求证。他只知道,现在他处处收人掣制,远不如当年大哥来的自在,而方孟韦本身的能力和背景也根本无需他的保护。 可惜啊!受人恩惠却无以为报……明台放下空碗,望着窗外含义不明的吁了口气。 === 大约是红糖姜汤起了作用,明台这次感冒比以往都要好得快,几天后已经恢復了正常的教学工作。系里的梁教授帮着何副校长搞币制改革的事,教学的任务又挪了些给明台。明台当着面笑眯眯接了,心里却嘀咕,要是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港大经济系高材生在港大连一堂课都没听过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想归想,虽然燕大讲师只是个潜伏用的身份,但戏还是得做足了。明台不仅备课本写的满满当当,还时不时的找梁教授讨教,有时在何府,有时在外文书店。从谢木兰那里得知,方家二少很不喜欢这位梁教授。相较于孟韦的清澈,梁教授的眼神实在太深沉。明台对他无所谓爱憎,但凭着多年做特工的直觉,他觉得梁经伦这个人绝不简单。 「明老师,你太谦虚了。你的这本教案已经足够当教材。」梁经纶仔细将教案改了两处小地方后,又递还给明台。 「梁教授可能不知道,我先前并不是学经济的,转系转校折腾了几次,才凑巧学了经济。底子薄只能靠后天弥补,总不好误人子弟。」明台微笑着接过教案。「往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向您请教的。」 梁经纶摆手:「你我之前切磋学问可以,请教可实在当不起。」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和明台一起出了书房。 还没走到大厅,就听见何其沧的声音:「回去告诉你父亲,燕大的师生都饿着,我这个校长就和他们一起饿着。他的心意我领了,粮你扛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大厅。只见方孟韦站在玄关处,肩上还扛着半袋米。何校长一番话让他进退两难。何孝钰虽然也在,但父亲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劝。 第9页 「何伯伯,父亲说了这粮是送给他朋友的,不是送给燕大副校长的。」方孟韦说。 何其沧表情稍稍软化:「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的同僚和学生们都在挨饿,这粮我咽不下去。」 方孟韦看看何孝钰,又看看梁经纶,前者微微摇头,后者干脆站成木桩。他还要再劝说,明台却笑着抢了先:「何校长,老师同学们都在挨饿,这半袋米也够不少人吃一顿了。不如您先收下,转头再把粮分出去。方行长知道了,下回也不会坚持往您这送粮。这样孟韦回去也好有交代。」 何其沧盯着孟韦看了片刻,知道他最听他父亲的话,扛着粮食进了这个门,再要他扛出去那就千难万难了。明台的提议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终于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又跟方孟韦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方孟韦赶紧应诺下来。明台说的没错,要是父亲知道何副校长把他送的粮食分给了老师,应该也不会再坚持送粮过来。 「你这个孩子心思活络,主意也多,跟明楼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何其沧对明台说。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明台才得以告辞,和方孟韦一起离开何府。 方孟韦又一次开车将明台送回教工宿舍。下了车他叫住明台,问:「明先生,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当然。」 大约在梦里见得多了,方孟韦总觉得跟明台十分熟稔。他俩此时并肩站在树荫下,看着一只鸟儿衔着细枝在小树林里飞进飞出,似乎正忙着垒巢。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质,也是未见事物的依据。」方孟韦忽然问,「明先生,这话是但丁说的对吧?」 明台微笑,到底是方家出来的孩子,即使十六岁就进了三青团,说起话来却还是带着点诗礼世家的影子——说到一些不大好问的问题时,总喜欢用诗文来引出话题。虽然有点弯弯绕绕,但不惹人讨厌。他微微点头,等着方孟韦往下说。 「上次,您只重点讲了地狱篇,为什么不讲天堂篇?」方孟韦问。 明台还是微笑:「因为地狱篇才是最精彩的部分。有反抗,有质疑,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再者,更重要的是——」他话说一半,拉长了尾音,成功的引得方孟韦侧目。他笑意又深了些,「更重要的是,地狱我们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天堂。」 方孟韦很快又明白了:「你不是不喜欢天堂,只是不喜欢但丁的天堂。」 「当然,他可是把异教徒全扔地狱里了。」明台说。「孟韦,你想说什么?我很少见你说话这样绕。」 方孟韦垂下头,不自觉的舔了一回嘴唇,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明台的眼睛,轻声问:「你在延安待过那么久,那里和这边哪里更像地狱?」 明台摇头:「孟韦,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回答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可爱的存稿箱君 ☆、第六章 无法回答。 是不好说,还是……不能说?方孟韦转头定定的看了明台一会,又转回去看筑巢的鸟。 「延安的官和这里不一样吧?」他问。 明台心里一跳,方孟韦面对这么明显的迴避,居然还要坚持问下去。一瞬间竟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他刚从军校毕业,回到上海。得知大哥在汪伪政府里任职,也是这样千方百计从大哥和阿诚哥嘴里撬真相…… 然而,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来说,旧时的回忆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更多的是职业性的反射思考:他身为军人的档案方孟韦看过,这他知道。但方孟韦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到底想知道什么?自己的身份?还是仅仅是字面的疑问? 考虑这些问题虽然最多不过一两秒,但这短暂的沉默却足以让敏感的方孟韦察觉到了什么。他轻嗤一声:「明先生,现在问你的人是方孟韦。不是警察局的方副局长,不是侦缉处的方副处长,也不是方行长家的二少爷。」他把「方孟韦」三个字咬得格外字正腔圆。 明台无奈笑笑——若不是对方孟韦没有防备,他连这样的破绽都不会露出来。「抱歉,职业习惯。」对方孟韦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愣头青,坦白一点比藏着掖着要好。「是不一样。」明台看着天回答。 「我想也是。」方孟韦只说了这四个字,却并不继续追问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工作需要也好,通过父亲的关系也好,他接触过不少各个层级的官员,是什么样的,他看得一清二楚。至于共、产、党……身为军职人员那些书他不能读。但即使不读红色书籍,两党间的差别,只要不是瞎子也都看得出来。远的不说,就说他身边的谢木兰、何孝钰,还有燕大校园里那么多青年学生,他们的倾向就很能说明问题。 方孟韦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扫过自己的制服,低调的深黑色突然变得无比刺目,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在心□□裂,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党、国已经烂透了!」 「孟韦!」明台吓了一跳,急忙喝止他。 方孟韦怒气爆得快,收得也快,他自嘲似的笑笑:「先生放心,我有分寸。」说罢又敛了笑,正色道:「我还没谢谢你帮我解围。」 「哎,怎么这么见外!」明台笑着拍了他一下,这种朋友才会有的熟稔动作让方孟韦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笑容。 第10页 明明才认识不过两三个月,却对他有种奇异的信任感。方孟韦自己都觉得奇怪。好像那个人不是个身份不明的特工,而是他相知多年的好友…… 不知道是明台个人魅力太强,还是受那些奇怪的梦境影响。太多次的重复梦境,让他把梦里对苏先生的信任和依赖延续到了同样长相的明台身上。想想也是可笑。因为梦里一个歷史上根本不存在的「大梁」,一个根本不存在「梅长苏」,去信任一个刚刚熟识的人……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胸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生拉硬拽,揪心的疼。方孟韦使劲按了一下胸口,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难过压了下去。 ==== 进入六月,前线战事越发紧张起来,连远离战场的北平城似乎都能闻到硝烟的味道。粮食供给也因此更加紧张。方孟韦一面担心粮食供给不上闹学、潮,一面担心大哥会被派去执行战斗任务。 但这世上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19号这天,方孟韦一大早醒来就觉得眼皮跳得特别厉害,直跳得他心里发慌。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方孟韦深吸口气,祈祷,可千万别出什么事!魂不守舍的挨过了一天,平安无事。 可还没等他庆幸,第二天一早就先后得到了两条消息: 共军攻打开封,方孟敖所在的飞行大队受命执行轰炸任务。 方孟敖因为违抗军令拒绝轰炸被捕。 得知第一条消息的时候方孟韦心里就勐地一沉,完蛋!让大哥往自己的国土上扔炸弹,这能不出事吗?!这种命令照大哥性子百分之百不会执行!当年母亲和小妹就死于日军轰炸,就是拿枪抵着大哥的脑袋,他也绝不会去扔这个炸弹! 但…… 他作为亲弟弟能揣测到哥哥的想法,可在外人眼里,他大哥是违抗军令不轰炸共、军,如果上了军事法庭,除了「违抗军令」这条罪状以外,说不好还得再扣上一条「通共」! 方孟韦顿时一惊,这个罪名可就大了!心里的焦躁无处宣洩,他心烦意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父亲想必比他还着急,晚饭也没吃,这种时候,他说什么也不敢去找父亲。怎么办?找谁去办?方孟韦脑子反覆倒腾着两个问题。 答案也慢慢的水落石出——崔中石。 父亲于他有提携之恩,他说话办事又极为干练,这三年里也一直充当父亲和大哥之间调解员的角色,请求崔叔出面去南京疏通关节,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方孟韦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他也不敢独自拿主意。更何况支使崔叔,必然得先知会父亲。虽然他现在不敢去找父亲,但还有一个人可以求助。 「姑爹!」他叫住正在上楼的谢培东,把刚才的想法跟谢培东说了个大概。 谢培东既不点头也不否定,仔细想了会以后,说:「我一会跟行长说说,他要是不反对,你再去跟崔副主任商量。不过这个事也不要太急,总得把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了才行。」 方孟韦抿了抿嘴:「这我知道,姑爹放心。」 儿子不认父亲,做父亲的却没法不认儿子。方步亭听了谢培东的转述,沉默良久后幽幽的嘆了口气。谢培东明白,行长这就是同意了。 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方孟敖被押送南京上军事法庭的消息。开庭的日子定的是7月5号。 方孟韦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崔中石商量,还没到他家,半路上就撞见行色匆匆的崔中石。原来两人想到一处了。 从崔中石家里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方孟韦沿着街道慢慢的走,藉此来平息胸中郁气。去南京救人,少不了打点,想想前些日子才在明台跟前义愤填膺的说党国贪腐,今天就跟父亲的下属商量怎么行贿才好救大哥……还真是讽刺! 这样想着,心里的郁气非但没有散去半分,反而又添了新堵。难怪梦里的自己耿直成那样,想必是现实中求不得,所以去了梦里寻求补偿吧。方孟韦想着,忽然看见前面胡同走出来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朝他挥了挥手。 方孟韦下意思的往他来的方向望了望:帽儿胡同。「探望朋友?」 「不是,我来买糖的。」明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饮食习惯一下子还改不过来,好久没吃甜食心里抓得慌。」 方孟韦顿时明白了,黑市。现在在粮店和副食品店买点东西都得靠抢,自然有黑心商人囤货高价出售。他摇摇头,表示不会管。 「你看起来有心事。」虽然光线不好,明台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方孟韦的不对劲,他平时也沉默,但精气神总是很足的。然而今天却带着一点「颓废」的气息,这样的方孟韦实属罕见。「要跟我说说吗?」他问。 方孟韦一阵沉默。 「那我陪你走走。」 两个人沿着老墙根并肩走着,周围的光线在两人的沉默中一点一点的暗下来。直到四周暗得看不大清对方面目时,方孟韦才突然开口:「我不想干了。」 明台脚步一停,转过头去。他旁边的青年微微低着头,将一双漂亮的鹿眼隐藏在阴影当中。「我怕这样下去迟早跟他们一样。我怕有一天大哥回来发现我变成了他最鄙视的人。」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哭意。 这是……在官场上遇到什么事了?明台知道他能跟自己说这几句掏心掏肺的话已是难得,背后的细节他不该问,也没资格问。「不会的。」明台抬手拍上他肩膀,掌心用力握了握,又十分肯定的重复了一遍,「不会的。我相信你!」 第11页 方孟韦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借着傍晚最后的一丝余光,明台清楚的看到有着漂亮眼睛的青年已经红了眼眶。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似乎在将哭意憋回去。好熟悉的样子!明台心里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却又想不起方孟韦何时在他眼前红过眼眶。 没等他继续想,一滴眼泪已经猝不及防的从孟韦左眼滚落,飞快的擦过脸颊,掉落不见。明台手比脑要快,弓起手指轻柔的在他下眼脸处滑过,替他擦去眼底那一星的潮湿。 这个动作显然惊到了对面的人,一双鹿眼瞪得熘圆,墨玉般的瞳孔像是要撞进人心底里去。明台叫这样一双眼直愣愣的望着,竟然莫名的心慌了起来,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撩女孩的年纪,慌慌张张的想要解释:「我……」 「明先生,谢谢你。」一个字没说完,就被方孟韦郑重的道谢堵了嘴。 明台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又莫名的有点堵。 ☆、第七章 单副局长拿一份名录边看边摇头:「啧,至于么,标记得那么清楚,混了这么多年要这点眼力也没有那早该滚蛋了。」 「这是什么?」方孟韦路过他身边,一眼扫到「黑市」两字,顿时上了心。 「黑市名录,详细的地点货物以及他们的背景。非常全。」单副局长意味深长的笑笑,把名录递过去。 方孟韦匆匆扫过,眉头越拧越紧。为了「稳定物价」粮油黑市也是政府的打击对象,但和以往一样,这些待打击对象,也分能动的和不能动的。而这份长长的名单上竟有一大半属于「不能动的」。「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吃饱?连人骨头都不放过吗?!」方孟韦冷笑着把名录往桌上一拍。 单副局长无奈的笑笑:「他们什么时候吃饱咱不知道,我只知道,咱警局总是那个成了挡枪子。你就庆幸吧,这活现在可是落在我脑袋上了!」他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嘆口气,「走了!大鱼不能动,总得抓点小虾米出来,不然可又要说我们是『尸位素餐』了。」 「……等等!」在单副局长收起名录的时候一把抢了过来,方孟韦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方副局长,你这是发现什么了?」 「没有。」 「……」 明显就是有什么,这小孩真不懂得藏心思。单副局长腹诽。 单副局长前脚出门,方孟韦后脚就赶到了档案室。 夏天的午后总是让人犯困,档案室值班的小警察脑袋一下一下的磕着桌面,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角还挂着一点亮晶晶的东西。 笃笃笃 三声叩击声将他从梦中唤醒,一睁眼,就看到一只白皙纤长指节分明的手,跟着,头顶就传来低沉的声音:「睡醒了吗?」 听语气,说话的人心情很不好。 「方副局长!」小警察吓得一下子蹿了起来。顾不上整理衣帽,唰的敬了个礼。 「行了,我要查点东西,给我开门。」方孟韦下颌朝档案室的方向微微一抬。说完又皱眉:「把口水先擦干净了。」 上班偷懒打瞌睡被上级给抓了个正着,小警察大气也不敢出,急忙翻出钥匙,小跑过去给开了门。心道这个年轻的副局长也是个怪人,这么多局长,就他最喜欢看档案。 下了班,方孟韦换下警服,也没回家就直奔燕大。走到半路觉得不妥,拐进了旧书店买了本书揣怀里。 彼时北平电力紧张,晚上的课都停了。但闲不住的年轻人又组织起了读书小组,十来个人一组,只口头讲解,不写板书,一根蜡烛就足够。 这些都是方孟韦在教工宿舍扑了个空以后才知道的。 照着校工的指点又问了几次路,找到经济系的读书小组时天已经黑透了。 隔着窗子,方孟韦一眼就看到了明台。半旧的白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袖子随意的挽到胳膊上,头髮也不像往常那样梳得规整,髮丝搭在眉毛上,随着他眉飞色舞的讲话不住的轻晃。烛光将他半张脸映得特别亮,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活力。 这个样子的明台不像老师,倒有些像顽皮跳脱的少年——正是履歷上的那张照片里的样子。 方孟韦靠着拐角的栏杆,安安静静的看着里边,等待活动结束。 「小哥?你怎么来了?」谢木兰的声音毫无防备的在身后响起,小小的吓了他一跳。 「找你们的明台老师,还书。」方孟韦扬了扬手里书,拿准备好的台词搪塞她。 「哦……」木兰点点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她借着教室里透出的微光瞄了眼书名,「这书家里好像就有啊,你找老师借干嘛?」 「啰嗦。」方孟韦不擅长撒谎,怕越说漏洞越多,干脆板起脸来不再搭理她。 木兰心思浅,虽然觉得小哥找明台老师借书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再加上同学催她回宿舍,她也就没再多想,跟孟韦匆匆道别就小跑着追室友去了。 看着谢木兰消失在楼道间,方孟韦才真的松了口气。一回神,安静的走廊里突然热闹起来——明台他们的读书小组散场了。学生拥着明台从教室走出来,方孟韦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上前搭话,就见明台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身上。 「孟韦,你来找我?」明台笑意盈盈朝他走来,惹得一同从教室里出来的学生就纷纷望向方孟韦。 第12页 走哪都这么惹眼!当年到底是怎么当的特工?方孟韦暗自嘀咕,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把拿来做藉口的书塞给明台,口气生硬:「我来还你书。」 明台眉头微微一挑,不动声色的接过书,旋即笑开了:「等很久了吧?难得你来,走,去我宿舍坐坐。」说话间,明台已经亲密的揽过方孟韦的肩头,将人带出教学楼。 一进宿舍,明台就忙着倒水泡茶,也不问他来的目的,好像他真是一位来还书的朋友。「这是我大哥刚托人带来的好茶,闻闻,香不香?」他将搪瓷杯递给孟韦。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方孟韦等了半天也不见明台问话,只好自己先开口。 「我不问你不也会说吗?」明台随口回答。 这种不经意的态度惹得方孟韦心里腾起了一股无名火,语气当下就变得不那么友好了。「你那天去帽儿胡同干嘛?别跟我说是去黑市买糖的,我手里有整个北平的黑市名录,根本就没有帽儿胡同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说是在黑市买糖了?」明台说着,又给自己沖了杯茶。 方孟韦一愣,那天明台确实没有提过「黑市」两个字。他只是稍微暗示自己往那处想。这么一想,顿时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小方局长的脸色又是一沉。 明台没有漏掉他的表情变化,当下笑起来:「好啦,不逗你,我确实是去买糖的,但不是黑市。有个朋友让了一些给我,这东西这么紧俏,我总不好不给钱吧。」 方孟韦却一点也笑不起来,他抬眼直直的朝明台看去,语出惊人:「朋友?不是你上下线吗?」 明台闻言登时敛了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朝门口望了望,才压低声音正色说:「孟韦,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从暴露身份开始就是一枚废棋了,还有什么上下线?这里是大学,咱别在宿舍说这个。」 「怎么?你这里装了窃听器?」方孟韦目光里带着点挑衅,但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 「那倒不至于。」 方孟韦哼了一声:「我想也是,军统培训班的高材生怎么会允许住的地方有监听器。」 明台「噗嗤」笑出了声:「你打听的倒挺全!」 「是你名头太响,毒蝎。」方孟韦一脸认真,「当年上海站的王牌跑来当一个小讲师,说没人监视,谁信?」 明台笑容慢慢淡了,原本明亮的眼睛忽然深邃得仿佛有千山万壑,最终只在嘴角留下一丝含义不明的浅笑。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王牌。」明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然而很快,这点苦涩又化做微笑。「跟你打个比方吧。好比打猎,有人算好了猎物出现的路径,有人设好了埋伏,有人调好了瞄准镜,最后让一个人等猎物出现的时候去开枪。你能说这个开枪的人是王牌猎手吗?所以孟韦,你别高看我。我不过是一个底层的执行人,现在在这里教书也是靠我大哥託了关系。」他语调和顺,仿佛在同小孩子讲道理。 方孟韦向来吃软不吃硬,开始的那点火气全让明台的和风细雨给浇熄了。但他仍然强行板着脸:「我来,只是想跟你提个醒。你的共/党嫌疑从来都没有洗干净过。警察局还没上任的新局长是党通局的,他们鼻子可灵得很。」 「这你就更加不用担心了。根本没有的事,我怕什么?」明台脸上又起来,「倒是你,以后不要再像今天这样跑来找我了。特别是你们那个新局长来了以后,你也最好和我疏远一点,沾上了通共的嫌疑难免人家扣屎盆子。」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认你这个朋友,就不在乎你的身份!」方孟韦蹭的站了起来。「你都不怕难道我就该怕了?」他说着紧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明显是强行压着火,「反正今天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明先生不欢迎,我走就是。」说罢,拔腿就往门口走。 「孟韦!」明台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是我说错话了,你再听我说几句,好吗?」 明台这一拉,两人一下子站得极近,几乎是唿吸相闻的距离。他此番软声劝慰,差不多是贴着方孟韦的耳边说的。浅浅的唿气挠得孟韦的脸侧泛起细细碎碎的痒,不由抬眼看他。 明台被他乌熘熘的大眼睛看得心里发烫,再一想到他这么一个没受过特工训练的人,来找自己还记得拿本书作掩护,只觉得眼前的人越发可爱。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明台是什么人?当年在上海在巴黎,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不知撩动过多少名媛闺秀的芳心,这样的人一旦存心温柔体贴那更是少有人扛得住。方孟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拉着在椅子上重新坐下。 「听我讲毒蝎的故事好吗?」明台握着方孟韦的手,柔声问。 方孟韦震惊的抬头看他,却见明台随意靠坐在书桌上,捧着茶杯,不疾不徐的道出尘封往事。 那些惊心动魄血泪交加的旧事,真正说起来也不过短短几分钟。讲完了,明台自己也觉得惊讶,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段他一直讳莫如深的往事,竟然有一天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年轻人讲起。正想着,手却被人反握了一下,温柔又坚韧的力道。跟着,一方手帕就递到了眼前。 「他们不会被忘记。你也是。」递手帕人眼眶泛红,声音却异常坚定。 第13页 直到这时,明台才惊觉自己的脸已经湿透了。 缓了好一会,待两人情绪都平静下来,明台才再次开口:「孟韦,我知道我在延安待过,所以一直被怀疑被监视,我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怕他们查。但是刚才我说的话,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我虽然不怕他们查,但如果为此牵连到朋友,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方孟韦终于慎重的点了点头。 送孟韦出门时,明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拉着他嘱咐:「孟韦,你那个表妹跟梁教授走的有点太近了。」 「梁经纶?他有问题吗?」方孟韦的神经一下又绷了起来。 明台摇头:「我没有证据,只是凭个人直觉,梁教授这个人太深沉,木兰这样天真简单的女孩子,跟着他容易吃亏。你也找机会点醒她。」 方孟韦一怔,近些天他忙着为大哥的事奔波,忽略了木兰。当即道了谢应了下来。想着等大哥的事情了结再好好管束木兰。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大哥受审的前一天,北平却发生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事件。 ☆、第八章 7月5号下午,东交民巷,参议会许会长的宅邸被抗议的学生堵得水泄不通。原因十分简单,这位许会长不但停了东北学生的粮食供给,还直接提议让这些走投无路的学生去前线当炮灰,「去打仗就有饭吃。」——许会长的原话。 这番发言终于引爆了火药桶,之前小打小闹的抗议一下子变成东北学生的集体游、行,北平的进步学生也纷纷加入抗议的行列。在市政参议院那边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学生们便将抗议地点转移到了许会长东交民巷的家。 迫于无奈,许惠东终于同意跟学生代表谈判,然而几个学生进去了好久都没出来。七月的北平已经相当炎热,又连着晴了好些天,在太阳下多站一会都觉得要中暑。学生本来就是带着怒火来的,等的时间一长,总不免有些小规模的骚动。 方孟韦指挥警员用枪托和警棍拦下往许宅里冲撞的学生。「不管发生什么,谁也不许开枪!」年轻的副局长拧着眉头重复命令,又朝学生喊话,试图安抚他们的情绪,可惜收效甚微。一面是断了口粮的学生,一面是上级下令保护的长官。方孟韦即使心里有所偏倚,但身份职责却容不得他做出更多的举措,不开枪,不打抓学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东交民巷的里上千人的唿吸和体味交织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躁动的情绪在这张网的笼罩下悄无声息的蔓延着。方孟韦虽然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看了手錶。马上就要四点了,这时候崔中石应该已经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大哥的审判明天开庭,这时候过去打点用处大吗? 方孟韦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从许宅大门走出来。陈继承。 当年第四次「围剿」的指挥官之一,坚定的反、共人士。而且此人还在中、央军校等培训机构任过职,深谙对付学生的办法。他手段铁血,作风强硬。方孟韦毫不怀疑,只要这些学生再起骚动,陈继承马上就会用枪口对付他们。 大多数东北学生都在前院,以及靠近前院大门的地方,如果调集部队,只消将门口围住,这些学生就都成了瓮中之鳖。一目了然的形势,上过战场的陈继承只会比他更懂。想到这一层,方孟韦忽然意识到,陈继承走出来并不是为了观望事态,而是在等待…… 果然,不多时方孟韦就听到了远处有行军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此时的学生多半已经被晒得头昏眼花,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朝他们逼近。方孟韦心中一凛,快步走到卡车边,爬了上去。他顺着声源望去,果然看见两列纵队正朝着东郊民巷赶来。陈继承要对学生下手吗? 此时,到达东交民巷的学生越来越多,后边赶来的北平师生里。方孟韦不出意料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明台!怎么哪都有他! 方孟韦心烦意乱的攥了拳头,明台却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从人群中回头朝他看去。 四目相交,只这一眼,站在车上的方孟韦,手里的喊话筒就差点砸到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模煳记忆忽然捲起滔天巨浪将他捲入急流,抛起,吞没,充斥着血与火的记忆里,看不清人物,想不起因果,目之所及皆是乱糟糟的一片。然而这样的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头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记不住,脑子却被那些模煳的画面闪得一阵一阵的抽痛。 到最后,等那股洪流彻底退去,方孟韦却忽然隐约记起,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站在高处——比现在还要高得多的高处——目送某人离去。那个人是苏先生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苏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如何会穿着戎装? 他下意识的在记忆里搜寻。奈何记忆中的视野太广,满目行云流霭,漫道黄沙,人倒变得极小,只隐隐辨出轮廓。方孟韦甚至不确定他一直望着的那个人是否有回头看他。 陈继承调派的是青年军,大约一个营的兵力。和他预料的一样,部队一到现场就架起机枪,将抗议的学生团团围住。学生一片譁然,其中领头的学生还算机敏,急忙叫同学们不要跟军方起冲突,耐心等学生代表出来。 第14页 方孟韦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四下观望了一下形势,又略微估测了一下,万一冲突无可避免,他想要放学生们一条生路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许惠东家的大门打开了!会谈终于结束,一脸疲惫的学生代表从里边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学生们顿时沸腾了,无视背后架着的机枪,纷纷朝代表们涌去,询问谈判的结果。 就在这时,机枪声突兀的响了起来。原本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变成鸡飞狗跳的混乱,尖叫,鲜血,仓皇失措的脸,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混做一团。方孟韦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朝头上涌去,他拿着喊话筒怒吼:「谁开的枪!傅司令下过令!谁也不许开枪!」惊怒之下,声音已经严重变调,可他也顾不上这么多,喊完话将喊话筒一扔,人就跳下车去。 学生一片慌乱,领头的人虽然已经指挥大家撤退,但是他们此时却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唯一的出口让青年军封了个严实。 「把受伤的抓起来!送医院!」方孟韦大声下着指令,喊着警员们维持秩序,实际上却趁机将青年军沖开一个口子,而他站的地方正是在青年军跟学生之间!正对着那十几家黑洞洞的枪口! 明台看得明白,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一贯沉默而温和的人在关键时候连命都可以不要! 好在青年军也不敢做得太过,又有警局的人拦在前头,也就没在继续扫射。然而受了惊吓的学生却并没有领悟到方孟韦的良苦用心,仍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方孟韦急得嘴角燎泡,他的身份明摆着不能直接拽着学生告诉他们往这边跑。更何况陈继承那头又在下令抓人。 正在干着急时候,不期然的又看到了明台,后者隔着人群,远远的沖他点头。跟着,就领着学生往他刻意打开的口子冲去。 方孟韦万没想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既无事先约定,也无只言片语,明台却凭一个眼神就看懂了他的意图。那份默契,就好像他们曾经配合过千百次。恍惚中,仿佛有银甲素袍少年将领自他眼前晃过。 回旌引流电,归盖转行云。 又是谁? …… 方孟韦的种种举动当然瞒不过陈继承。但也许是因为方孟韦与他算不上正经上下级,又或者陈继承知道方家的背景,这位铁腕老将下令天亮前务必要完成抓捕后,只是阴森森的剜了孟韦一眼。 方孟韦只当没看见,他怕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怕,顶多是和大哥一样上军事法庭。 ========== 夜晚的北平和白天的仿佛是两个世界。西方天幕最后一丝光明隐去之后,黑暗中的北平再无一丝燥热。学生们撤回驻地不久,又被转移到了燕大附属医院的礼堂里——学生和参与游、行的青年教师在里面,外边的台阶上则坐着燕大的教授们。 再往前,就是列队以待的警察方阵和中央军的一个连。拦在两者之间的,是一个年轻而瘦削的身影。 礼堂里漏出的灯光照着这个年轻的军人,光与影将他剖成对比鲜明的两半。明台站在玻璃门的这端,抿着唇,一瞬不眨的盯着门那边的人。 方孟韦明摆着不想抓人,不但命令警察原地待命,甚至在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下令执行军令时,还摔出警备司令部的证件,顺手夺了那连长的指挥权。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方孟韦身为军人的一面吧,明台想。又敏锐,又犀利,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身姿挺拔得宛如最锋利的刀剑。可是他恭恭敬敬蹲在何校长跟前样子,又分明是个纯真孩子。 大约是他看得太过专注,脸上的表情就凝重了些,站在他旁边的谢木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问:「明台老师,你怕吗?」 明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这个满脸稚气的女孩子身上,无声的笑了。这样的场面,他这种尸山血海里闯过的人怎么会怕?明台摇头:「问心无愧,有何惧之?我只是担心你小哥难做。」 木兰立马贊同的点头:「对!我们问心无愧!」又说,「小哥不会抓人的。」 明台没有接话,又继续向独自支撑的方孟韦看去,却正看到方步亭甩开方孟韦前来搀扶的手,在何其沧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方步亭对着孟韦发火,虽然明明知道他只是指桑骂槐,可方孟韦眼睛泄露出来的一星委屈却叫他心都揪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了,一夜未眠的方孟韦脸色也和天际一样惨白。 「让你后面的队伍注意听广播,你们的傅总司令该说话了。」方步亭的声音一字不漏的传了进来。 方孟韦的脸上终于有了亮光,他刚下完命令,就听见钟楼里的钟响了五下,跟着,傅作义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出来。 停止抓捕的命令,终于是等到了。木兰高兴的说还是大爸厉害!明台的目光却落在背对着他的方孟韦骤然轻松下来的肩膀上。 送走方步亭后,方孟韦转身上,分毫不差的对上明台的眼睛,沖他微微笑了一下,带着感激的意思。 明台懂他的意思,隔着玻璃朝他点头回应。 木兰笑着说:「明台老师别担心了,小哥这下不用为难了。你看他刚才笑了呢!」 明台没有说话,心里却在说,他哪里是在笑,他是在哭。以一颗最柔软善良的心为死伤的学生在哭。也为自己尴尬的身份哭。这位青年军官的内心里住着一个最纯粹干净的少年,可是他的至亲却都看不见他的痛苦跟挣扎。 第15页 在他们面前,方孟韦永远是个好儿子,好哥哥。这么多次接触,每一次见到的孟韦不是在执行公务就是在为他人的事情奔走,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 那你的梦想呢? 我?我没有。我就希望家人平安,朋友也是。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明台想。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的羡慕起两个哥哥来。他们对外也许有许多层伪装,但至少两人单独相处时还可以坦诚相待。 他多希望自己和方孟韦也是一个阵营的战友,而不是像现在…… 可惜,不能。 他们之间隔着身份,隔着主义,即使相对促膝,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 无处释放亦无人倾诉,只能将这份憾恨深埋心底。这些年,他已然失去了挚爱的战友和亲人。现如今,抛却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到头来,也只能向孟韦说一句:望君平安。 ☆、第九章 暑假没课,明台闲得发霉,一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泡在外文书店里。自从七五学、潮之后,他就再没见过方孟韦,只偶尔从木兰那里知道方副局长正被□□的余韵波及,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因此,当他踏着斜阳回教工宿舍,看见宿舍旁站着的人,不免有些吃惊。方孟韦侧对着他,暖色调的夕阳将他削成薄薄的一片,隔着白衬衫都仿佛看到因为瘦削而略显突兀的蝴蝶骨。再走得近些,就能看见他的头髮不像平时梳得一丝不乱,略有些毛躁的短髮在金黄色的光线里看起来有些毛茸茸,让人不觉涌起抚弄的冲动。 明台在他不远处停下脚步,还未出声,暖光里的人便转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的望过来。一瞬间,明台仿佛听到心口「砰砰」的响了两声。 「你、你来找我吗?」一向口齿伶俐的明老师磕巴了。 方孟韦没有意识到他的失态,只点了一下头。 明台干咳了两声,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同往常一样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走,上楼坐会。」 方孟韦明显有心事,坐在桌子前拿着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也不说话。明台给自己倒水,一面问:「听木兰说你忙得很,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方孟韦头也不抬的反问,倒叫明台噎住。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心里烦,想来你这坐坐。」 方孟韦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桌面,噘着嘴,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条要吐泡泡的小金鱼。明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忽然有点想笑,故意逗他:「你哥哥已经平安回来了,又受到重用,一家人团聚,还有什么好心烦的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方孟韦扭头,一眼就看到明台嘴角还没压下去的笑意,顿时来了点小脾气,眉头一皱:「你拿我当小孩逗呢!」 明台被戳穿也就不再掩饰,笑得眉眼弯弯:「是呀,我就是拿你当小孩。」 方孟韦心里有火,对着明台的笑脸却又发作不了,只好转头继续玩杯子。他怎能不烦?哥哥是平安回来了,可却是回来查父亲的帐!不仅如此,父亲还在大哥回来前一口咬定崔中石就是共、产、党,甚至大哥也是共、产、党!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这样笃定,但是从那次跟谈话时父亲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来,有些话,父亲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向他说透。 不能告诉他的话,多半跟北平分行的帐有关系。他相信父亲的为人,可是也隐约知道,央行跟四大家族脱不开关系,那些从党产被转成私产的帐肯定有不少是过了父亲的手,即使父亲没有拿过一分一厘,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要甩锅,父亲绝对是个绝佳的背锅对象。 牵扯到北平分行的事,父亲出于对他的保护,从来不肯让他知道。可是,正是这样,他才格外心烦,即使在外他早就身兼数职,可在父亲眼里却总是个需要乖乖听话的小孩。 方孟韦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没留意明台伸过来的手,冷不丁腮帮就被戳了一下。「罪魁祸首」还嬉笑着:「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么容易生气。」 眼见着方孟韦要发作,明台又软声哄他:「当小孩不好吗?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大姐和哥哥们也还拿我当小孩呢。」 当然不好!方孟韦心说,他希望自己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男子汉,而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明台接着说:「我原来是家里最小的,都是哥哥姐姐宠我。我也想试试宠弟弟的感觉。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压抑了。我想至少在我这里你能轻松一点,甚至任性一点。」 明台说的温柔诚挚,方孟韦也不知道要怎么接,只是直愣愣的看着他。一般来说,人成年以后瞳仁和眼白的比例都会降低,像孟韦这样大的眼仁实在是少见,特别是当他带着点疑惑的神情,眼睛睁得熘圆的时候,又清亮又懵懂的眼神直看得人心底一片柔软。 明台没忍住,伸手揉了把他的头毛,笑得特别温柔。一瞬间,眼前的人和梦里人前温柔人后自苦的苏先生重叠了。 「那你呢?」方孟韦定定的看着他,「我在你这里轻松任性了,你心烦的时候又找谁说?」 明台被他问得愣住,心里一下子又温暖又酸涩。 不待他回答,方孟韦又补充:「你要是心烦也可以来找我……」说完,见明台依然看着他不说话,顿觉窘迫不堪,想想明台在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他到哪里找不到人说话?方孟韦想到这层,语气里不自觉的就带上了点自嘲的味道:「不过明先生那么受欢迎,肯定也不差我这一个说话的人。」 第16页 明台却笑了出来,凑近了歪头打量他,忍着笑问:「生气啦?」 「没有。」回答生硬。 「那就是吃醋了。」明台笑着颳了一下他的鼻子。 「乱讲什么!」方孟韦被明台这个举动弄得有点懵,上一次被人这样刮鼻子还是十多年的事了吧?小时候大哥也喜欢这样逗他玩。 明台却笑着说,小时候我养了只小猫,后来有个朋友要外出,托我照顾他家的猫几天,谁知道自从朋友家的猫接过来以后,我养的那只就不开心了,总是不肯理我。 「孟韦,你就像那只小猫,一模一样。」 ☆、第十章 方孟敖的到来,在北平掀起来不小的风浪。二十七八的青年军官,抗日战争期间无数次飞越死亡驼峰的战斗英雄,长得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来北平任务是「反腐查帐」。在学生心里,他这个时候出头做反腐的事,简直就是挽救国家与危亡中的民族英雄!只要他跟他手下那帮飞行员一出现,夹道欢迎的学生群里就会爆发出一阵骚动,木兰小丫头更是恨不得把「方孟敖是我大哥」几个字挂在脑袋顶上。 这些热血沸腾的学生甚至组织起来,要给他带来查帐的青年空军服务大队开联欢会!明台不知道这个决定背后有没有推手,但是接头人紧急通知他去盯着学生,决不许联欢会开起来。这起码说明一件事,这次活动不是组织发起的。 背后的推手是谁呢?明台一时也没有头绪,组织上一直让他保持着中立,不加入吸纳进步学生的学联。但是当他赶到军营时,见到那群对方孟敖和他的青年大队欢唿的学生们,瞬间敏感的意识到,幕后推手一定是党国的人!方孟敖是国民党的飞行大队队长,学生跟他亲近,也就是跟国民党亲近,想必这些欢唿的人群里有伪装的记者,就等着偷拍,好发新闻稿造势。毕竟「七五事件」刚过,全国各地的学生都在□□声援,党国急需挽回在学生中的形象。 「明老师!」谢木兰一眼就看到了明台,立马又蹦又跳的朝他招手。刚挤到她旁边,她就兴奋的拉着明台的袖子说,「明老师,你不是跟我小哥很要好吗?现在里面的方大队长就是我大哥,你想不想见?」 「你们不是过来查帐的吗?怎么这么热闹?」明台假装不知情。 木兰正闹得兴奋,两颊泛着红润的光泽,眼睛也是亮亮的:「帐明天再查,今天是来找大哥他们开联欢会!」 明台迅速消化着信息,木兰崇拜她大哥,这点他知道,但是她这样兴奋,这样急切,除了向大家炫耀哥哥以外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明台扫了眼站在她不远处的何孝钰,那个安静的女孩子。当年「女朋友」遍地开花的明家小少爷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木兰兴奋的另一个原因。 梁经伦。 他就是幕后的推手! 明台推了推眼镜,压住心里的波动。这时,有学生来叫木兰跟孝钰去请方大队长出来。木兰高兴的应了,才要过去,想了想又问:「明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明台当然不会拒绝,他的任务是阻止联欢会开始,而现在能阻止联欢会的人只有方孟敖。 方孟敖显然没有想到,前来的除了两个妹妹还有另外的人。木兰已经欢快的做起介绍:「大哥,这位就是我们经济系新来的讲师,何伯伯的朋友的弟弟,明台老师。大哥我跟你讲,小哥跟明老师关系可好了!」 木兰说完,笑嘻嘻看着两人。 这个人是孟韦的哥哥。明台看着这个和方孟韦有三分相似的青年,心里居然只有这一个念头。「方大队长,久仰。」明台露出标准的,书生式的微笑。 方孟敖也不说话,只静静的打量着他。那双跟孟韦相似的眼睛十分清澈,却暗藏着锋芒。「原来是你。」方孟敖说。 明台略微讶异:「方大队长知道我?」 「听孟韦提起过。」方孟敖紧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毫无波澜,「我这个弟弟性格内敛,不容易交到朋友,我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我不认识的人。听说明先生年初才来北平,还不到半年吧?」 明台看出他的未尽之言,性格内敛不喜结交朋友的弟弟忽然跟一个只认识了半年的成了好友,作为哥哥难免要审查这个人一番。「是。」明台点头,「准确的说,离半年还差十几天。」又说,「孟韦心思纯净,人又聪慧,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就该在学校读书的。」 这句话一出来,方孟敖心防终于松了些。「他小时候就很招老师喜欢。」方孟敖点头笑着附和了一句。 他怨恨父亲,其中有一小部分也是怨恨父亲将孟韦送进军营。当年他孤身投军,却将幼弟送还父亲身边,就是想着父亲一定会念着母亲生前的愿望护着弟弟,让他安心读书。可没想到仅过了三年,就听到了弟弟被送往青年团的消息。记忆里的孟韦怕生又爱哭,他无法想像父亲究竟是怀了怎样的心思会将这样的弟弟送进军营! 难怪孟韦跟这人要好。方孟敖重新打量起明台来。被晾在一旁的木兰有些急了,她带明台过来可不是为了跟大哥叙家常的!外边的同学们还等着他们出去开联欢会呢! 「大哥……」木兰开口。 方孟敖这才想起来被冷落的两个小姑娘,赶紧指着椅子让她俩坐,又拿了糖给她们吃。 第17页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木兰噘着嘴一扭身子,不接他的糖,「我们不是来吃糖的!」 「你不吃就都给她吃。」方孟敖把糖都塞给孝钰。「我跟你们老师聊几句,不行吗?」 「当然可以。」何孝钰懂事的把糖分了木兰一些,示意她不要闹,「吃吧,不要吵他们说话。」 「什么话非要现在说,开联欢会明老师也会去,你们那时候再说不行吗?」木兰接二连三的被人当小孩,已经有点生气了,把孝钰递过来的糖往桌上一放,看也不再看一眼。 「你看看,现在我想跟方大队长多说两句你都不乐意等,那开联欢会的时候那么多同学要跟方大队长说话,我还插得上嘴?」明台笑眯眯的哄她。 木兰的气一下子泄了,有些委屈的看着他俩:「我哪里不乐意等,这不是怕外边的同学等急了嘛……」 「就几句话,要不了多久。」方孟敖说。说完引着明台进了内间。 「方大队长有话要问我?」明台瞄了眼门,外边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想必是不隔音的,因此他声音放的很小。 方孟敖没有废话:「你是军统特工。」 「曾经是。」明台直言不讳。 方孟敖似笑非笑:「现在在燕大教书?已经脱离军籍?」 「我经歷特殊,已经算是一枚废棋。」明台没有多说,他作为交换人质从延安遣返的事情在军队里并不算什么秘密。 方孟敖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点什么,然而明台的眼睛清澈又幽深,是经歷过大风大浪的人的眼睛,他探究不出底细。最后只得说:「孟韦单纯,他认定的朋友一定会拼死护到底。」 明台点头:「我知道。我亦不是喜欢置朋友于险境的小人。不管方大队长认为我是什么身份,但你可以相信一点,对孟韦,我是真心结交,不掺半点利益。孟韦想要读书也是真的,他得空时还来过学校礼堂听讲座,我看他还是很想继续上学的。」 听到这里方孟敖眼睛里有东西闪了闪,他没说话,但看得出,对于明台说的话他起码有了八分的信任。 明台看了眼窗外的学生:「方大队长一会真要去跟学生联欢吗?」 「明老师有何指教?」方孟敖望着他。 明台嘆了口气:「不敢,只是觉得国家现在这个样子……何欢之有……也只有这些孩子们还能饿着肚子闹腾。」 「你不是跟木兰她们来劝我去参加联欢的?」方孟敖略有意外,但是刚才的话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国家破败如斯,何欢之有! 明台缓缓摇头,看着他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只是藉机来拜会孟韦的哥哥。」 ☆、第十一章 天阴得很,积了好几个星期的雨云黑沉沉的压在北平上空,仿佛随时要坠下来。吹了一下午的风却息了,空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方孟韦紧赶慢赶,赶在下雨前到了家。到家还没换下制服,就被父亲叫到书房。书房没有开灯,要不是暴雨将至,傍晚的光线并不算暗。但是现在,偌大的书房暗得仿佛夜幕已至。方孟韦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前的父亲。窗开着,并不明亮的背景光将他剪成一个黑蒙蒙的单薄的影子。 「父亲?」方孟韦随手开了灯。 「你昨天去找过崔副主任?」方步亭回过头,盯着自己的小儿子。 「是。」方孟韦点头承认。 「是什么是?」方步亭的眼神一下严厉起来,「我不让你大哥跟崔中石接触的理由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跑去找他?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是共、产、党的话你要保他吗?」 方孟韦一怔,知子莫若父。他的想法方步亭猜得透透的。「崔叔他……」刚说了个开头,方孟韦就意识到父亲为什么会生气。如果崔中石真是共、产、党,或者仅仅是「被共、党」……那么对崔中石那么信任的父亲和姑爹岂不也有通、共的嫌疑? 可是,即使崔中石是共、产、党,他也想保他。共、产、党,国民党,这种标籤孟韦向来是不在意的。这些年崔中石对父亲忠诚,对大哥关照,也一直致力于调和他们父子关系,在他的意识里早已经把崔叔当成半个家人,而对家人,他向来回护到底。 见孟韦不说话,方步亭知道他已经相透了个中利害关系,摆了摆手:「算了。你与小崔一向亲厚,去见他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方行长一顿,看向儿子的目光又一次严厉起来,「但是明台呢?你最近找了他几次?」 方孟韦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话题一下子扯到了明台身上。眼睛睁得圆圆的,迷茫的眨了几下。 方步亭看着儿子纯净的还带着点懵懂的眼神,心里不由一嘆:「我怎么跟你说的?明台出身军统,又在延安潜伏了那么久,早先就反覆交代过,这么复杂的人要你不要接触。可是你呢?三番五次的往他那跑,甚至打着接木兰的幌子去见他,又是怎么回事?」 「我……」方孟韦张了张嘴,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他跟明台多次接触,莫非有人跟父亲说了什么?明台那边中统的人一直盯着,是徐铁英还是其他人?方孟韦心念电转,最终打定主意不认帐。「我只是跟明先生投缘。」 明台身份复杂,他知道的。可不知是不是那个奇怪的梦的原因,就是忍不住亲近他。但这么荒诞的原因能跟父亲说吗?他在父亲身边慢慢蹲下,边给方步亭捶腿边说:「爹,我知道明先生过去身份复杂,但他现在只是大学讲师,这个职位还是他大哥给他争取的,就像您想让大哥脱军籍一样,明先生的哥哥也是这个心思。」 第18页 「哦,知道的还不少。」方步亭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恶。但是方孟韦知道,父亲生气了。他平日事事顺从父亲,但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不想松口。他一言不发的默默捶腿。 方步亭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儿子的承诺,就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较劲。方步亭心里陡然蹿出团怒火,声音冷下来:「你站起来吧,心里不痛快就不要在这里装孝顺。」 方孟韦闻言,也不辩解,立马站了起来,垂手立在父亲身侧。 「你这是学会给我脸色看了?」他这个不言不语的样子惹得方步亭火气更大,「我们方家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在这个时候你还去找那个明台,他有重大共、党嫌疑你不知道?」 「我知道。」方孟韦也来了脾气,声音硬邦邦的。「他们拿大哥当枪使,来对付您。可是那是他们知道大哥跟您不合。如果不是您不肯放下身段跟大哥道歉,大哥至于十年不肯认父亲吗?现在还搞出个共、党嫌疑,这个也是共、产、党那个也是共、产、党,这些小人恨不得您身边的人都是共、产、党才高兴!他们怎么不说我也是共、产、党?崔叔为抗日筹款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大哥击落敌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明先生为党、国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抗战胜利了,这些宵小全钻了出来到处攀咬,好像这些功臣都成了共、党,他们就能是党、国精锐!」 方步亭看着孟韦,心里不是不惊讶的。这大约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儿子言辞犀利的一面。他顿时想到谢培东转述的,在五人小组会场,他的小儿子怎样半路杀出,怎样用一连串的质问把曾可达搞得毫无招架之力。如果言语能化作刀剑,那么孟韦的话可谓句句是刀,刀刀见血。他就站在那里,嵴背挺的笔直,像一柄利刃。往日的孟韦就像是还像是未出鞘的刀,可是今天却忽然亮出雪亮的刀刃来,直白又犀利,锋芒藏也藏不住。 是谁拔了刀鞘?方步亭一下子警觉起来。小儿子一反常态的做法让他心惊——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孟韦的背后有人,就像是崔中石影响孟敖一样,那个人也在潜移默化的影响孟韦。明台,一定是这个人。方行长在心里下了定论。可是明台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他接近孟韦又想做什么?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禁止孟韦跟明台接触,但是孟韦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他也无法控制。 思及此,方步亭顿时觉得心力交瘁,战乱中失去了妻女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只要一招不慎,他随时可能失去两个儿子。 静默许久的风忽然颳了起来,一扇没栓住的窗子「咣」的一声砸在窗框上。泥土的腥气夹杂在豆大的雨点中一下子从开着的窗子里扑了进来,窗帘被风吹得飞到半空,方孟韦愣一下,才赶紧跑过关窗子。 被风雨一打断,方孟韦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关好窗子,回头看着父亲花白的头髮,心里涌上一阵酸楚——他不该跟父亲这样说话的。想要劝慰几句聊做弥补,一时间却也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崔叔他是要保护的,明台那边他当然更不愿断了联繫。 方步亭怔怔的看着窗外的树木被风雨摧残。 风雨飘摇。国如此,家亦是。他们方家就好像这个民国一样,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 由于方孟敖的坚持,联欢会终究没有开成。明台不觉得是自己的话起来作用,他相信,即使自己不去,方孟敖也不会去参加联欢会的。他是战火里走过人,看着行事任性,但骨子里却对理想有种近乎天真的坚持。 不过这一趟也不算白跑,至少他发现了一件事:梁经伦是国民党的人。 明台一回到宿舍就将自己的分析传达给上级,张印月。梁教授是个聪明人,能潜伏在学联这么久还不被怀疑身份就看得出来。组织上任何一点微小的决策都可能让他发现端倪。但是,明台发现,他现在最头疼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谢木兰跟梁教授的关系。孟韦曾经请他帮忙看着点木兰,可如今着情景,他看得住吗?恋爱中的少女,满心满眼都是心尖上的人。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谢木兰之于梁经纶,就像是飞蛾之于烛火。他是能关住飞蛾还是能掐灭烛火? 答案是都不能。他甚至不能向方孟韦透露梁经伦的身份。 还没得明台琢磨出对策,方孟韦又来找他了。 「他们说崔叔已经被扣押,罪名是贪污公款。崔叔怎么可能会贪污?他穷得连两个孩子的学费都要交不起!」方孟韦说到气愤出,眼眶都红了一圈,他想起在崔叔家吃的那半块饼,纯玉米面碴子,一点白面都没掺,粥也是稀薄的见不到几粒米。「这个国家还有救吗?谁能救?!」方孟韦又是气愤又是希冀的望着明台。 「可以的」明台拍着他的肩膀,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指着窗外:「你看,这么多年轻人,他们就是国家的希望。他们在,这个国家就总是有希望的。」 方孟韦却连连摇头,他的父亲是行长,北平的经济状况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国家经济已经崩溃了,还有那么多硕鼠,多少钱进来都填补不上漏洞。」 明台搭在他肩上的手用了点力,用舒缓的语调劝慰起这个内心痛苦的青年。告诉他想救国家的人很多,只要有人在,有心有力,这个国家就一定有救。 第19页 方孟韦听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紧盯着明台问:「你是说能救国家的是……延安吗?你是共、产、党吗?」 明台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愣了愣,摇头:「中统的人天天盯着我,我要是共、产、党,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方孟韦却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低下头说:「我说过,不管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你都是我的朋友。我和那些学生不一样,没有什么理想信念。我只想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哥哥也好,崔叔也好,你……也好。」 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方孟韦想要保护的崔中石,已经在西山监狱里被秘密枪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党居然也是敏感词,好担心写到建国以后…… ☆、第十二章 明台送走方孟韦后,就沿着林荫道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觉中,夕阳已经从近处的树梢跌入了远方的尘霭,将天际烧成一片血红。 夜晚就要来了。一片昏暗中,唯有有着独立供电的外文书店亮着灯。白昼与黑夜交接的时刻是人意识最松懈的时间段,然而明台却像最老练的猎手那样警觉起来。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的往外文书店的方向赶来。 「木兰。」隐匿在树木阴影中的明台叫住谢木兰,在离书店还有几十米的地方。这里的树生得茂密又是二楼窗户看不到的死角。 木兰一心繫在书店二楼的人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到站在路边的明台。被他的声音小小的吓了一跳。「明老师?您怎么在这?」 「刚从书店出来。」明台说着看了看书店的方向。「木兰,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您说。」谢木兰也看了眼书店的方向,还是点点头,以一副聆听师长教诲的姿势正对着明台站着。 还是个孩子呢,明台想。「这是要去向梁教授请教?」他指了指木兰怀里的书。 木兰刚要点头,忽然就想到什么,一下子就警惕起来:「是我小哥叫你来的?」 明台摇头:「是我提醒你小哥,让他劝你不要跟梁教授走得太近。」 「为什么!?」木兰吃惊道,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 明显的防御的姿势。明台只余光扫了一眼,就接着问:「想听原因?」 「对!」谢木兰坚定的点头,自从七五事件之后,在她心里组织学生疏散的明台算是「自己人」。 「那好,我说了你可不许哭鼻子。」明台微微一笑。 「我又不是小孩子!」木兰昂首。 明台却收起了笑,问她:「你看过梁教授的文章吗?」 「当然啦!」谢木兰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写的,我能看到的,我都看过!」 「哦,那你跟我讲讲他的文章你都看懂了多少?」明台追问。 「这……」谢木兰犹豫了一下,梁经伦写的那些东西她是看了不少,但看的时候都是带着少女对偶像的憧憬,对着看不懂的理论和分析只有满心的崇拜,这时候突然让她讲出个一二三来,怎么可能?她急着分辩:「梁教授写了那么多文章,我一两句话怎么讲得清楚?」 意料之中的回答让明台会心一笑:「好啦,不要紧张,这不是考试,只是朋友间的聊天。」 诶?谢木兰抬头看他。 明台揶揄:「怎么这么惊讶?你们一天天把自由进步挂在嘴上,结果连把老师当朋友也做不到?」 「怎么会?!」木兰心虚的反驳,「我一直把您当朋友的。」 明台点头:「那好,既然是朋友,我就直言不讳了。你不仅崇拜梁教授,还爱他,对吗?」 谢木兰大惊,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从来没有人像明台说的这样直白过。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最后还是梗着脖子认了:「对!我爱他!」 「那你爱他什么呢?他的仪表,他的风度,他的学识,他的进步教师的身份?」明台追问。 「都、都是!我爱的是这个人,我爱他的一切!」木兰小声而坚定的说,夜色很好的掩饰了她的慌张。 「那他的痛苦、软弱甚至某些丑陋的一部分呢?你也爱吗?」明台问。 木兰疑惑又带着点气愤的睁大眼睛:「梁先生的人品我信得过!怎么会……」 「怎么会用丑陋来形容?」明台接过她的话。「我无意诋毁梁先生,但人性都是多面的,你见过没有影子的东西吗?」他没有等木兰的回答,兀自摇了摇头,「爱情是盲目的,也是自由的,我当然也不会干涉你对梁先生的爱慕。我只是有点担心……」 「什么?」木兰下意识问。 「你把爱情跟革命混为一谈。」明台一针见血,「梁先生仪表堂堂,学贯中西,你爱他这不奇怪。你嚮往光明嚮往进步,这也没有错,但是你必须弄清楚,爱梁先生,和追求进步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繫。」 「老师……」木兰欲言又止。 明台嘴角泛起一个瞭然而又无奈的笑:「木兰,你是不是觉得你小哥,你大爸,还有你爸,他们都做了许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你觉得他们是落后、反动的,是你追求进步和自由的绊脚石?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感到痛苦,你想跟这样一个『封建家庭』划清界限?」 「老师!我……」木兰吓了一跳,她不知道明台为什么能够洞悉她内心的想法,这些念头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眼角泛起了泪光,不住的摇头:「我……我并不是讨厌他们……他们不是坏人……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20页 还真是个孩子啊!明台嘆了口气:「其实,他们做的事你又了解多少?不说你的父亲和大爸在抗日期间为部队筹了多少钱,你就想想你亲歷的七五□□,如果当时带队的人不是你小哥,还会多死多少学生?」 木兰看着明台,懵懵懂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明台看她这个样子又是一嘆:「我只想告诉你,家人永远是家人。他们不但是好人,也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你追求进步和革命,那么就要更好的去了解它们真正的意义——它们不是抛弃家人的藉口。不是每一个战士都是站在最前线,也不是每一个站在前面的都是真正的战士。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的无数的人做出牺牲生命甚至到死还背着污名!革命除了热血,还需要头脑,不要把爱情跟信仰混为一谈,坚守信仰比风花雪月的爱情要残酷得多。」 木兰再次睁大双眼,她试探着问:「明老师,您是……」 明台摇头:「我不是。我只是你小哥的朋友。他害怕失去你,而我害怕他伤心。他这个人,从来不捨不得别人为难,他只会为难他自己。」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走过来的,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木兰,我的话,你也好好想想。」 ==== 直到从西山监狱离开方孟韦还觉得像是在做梦。即使亲手揭开了那方白布,他也还是很难把总是带着柔和微笑的崔叔跟停尸房里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联繫起来。 崔叔死了。 方孟韦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他的心情,耳朵里一片乱纷纷的嘈杂,他在杂乱无章的喧嚣声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有个声音穿过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杂音清晰的响起:「孟韦!」 崔叔! 方孟韦勐然回头,背后只有漆黑的夜色。而他已经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自家门口。 那天在火车站,崔中石叫住他,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说:「照顾好行长」。他随口应诺,以为那句话只是离别时的例行嘱託,今天想来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崔叔的遗言。 崔叔的眼神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晃过,那是永别的眼神啊,他居然没看出来! 他居然没看出来! 方孟韦喉头滚动,悲伤,愤怒,悔恨一齐涌上心头,像是在情绪的宣洩口加了个塞子。 他明知道……他明知道崔叔有通共的嫌疑,为什么没有坚持送崔叔一家去上海?这个念头像一颗落入沃土的种子,一经落下就像野生藤蔓一样在胸臆中疯长,几乎要将人绞杀。 他失魂落魄的推开虚掩的大门,客厅的灯亮着,却没有人。钢琴还在客厅里摆着,连盖着都没合上。方孟韦恍惚间似乎看到父亲弹奏《圣母颂》大哥伴唱的那一幕,十年了,大哥为了救崔叔甚至主动跟父亲言和。而他也以为,有父亲出面,崔叔必然安然无恙。 可…… 大哥唱圣母颂仿佛就是刚才的事,然而崔叔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没有用的,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永远也不可能再活过来。方孟韦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袖口淡淡的硫磺的气味萦绕着,久久不散。 他以为自己会整宿的睡不着,然而他不但睡着了,还沉得像死了一般。 梦里的那个「自己」又出现了,这一次却比年轻了很多。看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他还要年轻的样子,一身戎装,从东海回京,不及休息就奔至一个叫「梅岭」的地方。梅岭名字岁美,可是却一棵梅树也没有。或许曾经是有的,但是现在它们都已经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他,就在那片焦土中疯狂的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寻找,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十二年后,那个人从江左归来。他失而復得却不自知,直到再次失去之前,才知道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在他身边为他筹谋一切。 失而復得,又得而復失。从此他的人生再无半点欢愉可言。 「孟韦都睡了快三天了……」 「烧退了,应该快醒了。崔副主任……对他打击太大了。」 真实世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方孟韦睁开眼睛。 他要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不喜欢木兰,但是实在不希望她死 ☆、第十三章 明台再见到孟韦时被他吓了一跳,才三天不见,他竟仿佛又瘦了一圈,下巴也冒出密密的胡茬,眼窝是青的,眼眶却是红的。明台几乎不敢相认——足足愣了两三秒才大步上前扶住他的双肩。「孟韦?这是怎么了?」 方孟韦见到明台的瞬间,就觉他的脸跟梅长苏的重叠了,两世的种种记忆一齐涌了上来,激得他胸口气血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从紧咬着的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崔叔……崔叔死了……」 这句话仿佛是某个闸门,他才说完,眼泪就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方孟韦两手攥成拳,用尽全身气力压抑着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悲痛。明台看着他颤抖的身体和通红的眼眶,心里仿佛是被鞭子狠狠的抽了一顿,来不及多想就一把将孟韦抱住。 他可真瘦啊! 明台抱着这个瘦得硌手的青年,隔着衬衫都能摸到他的嶙峋的骨。再被他抱住的瞬间,孟韦明显的僵了一下,而后身体就慢慢放松下来,头贴着他的颈缓缓埋进他肩窝。 第21页 「……他那时就知道自己要死……我却没有察觉到……」 「……我说过要拼了命保他……」 「他最后……还是叫我照顾好父亲……」 方孟韦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哭腔。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明台很快就摸清楚了大致的来龙去脉。他没有见过崔中石,只偶尔从孟韦的言谈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寥寥数语,却能看出他对此人的信任和依赖。 他温言劝慰:「孟韦,这不怪你。他应当是受党内的派系斗争牵连,就算你把送他到上海,他们一样会通过别的途径杀他。你不用太过自责。」 方孟韦闻言只是沉默,明台却不知道,他这是借了崔叔的由头,将两辈子的伤心全哭了出来。 明台也跟着沉默了。在痛失至亲好友的痛苦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能化解悲痛的唯有时间。 对于这一点,他不能更懂。因此,他沉默着紧紧的抱住方孟韦年轻又单薄的身体,希望藉此传递给他少许安慰。眼泪是温热的,心脏也还在跳动,其实,在这个时代,除了欢笑,有时候悲伤和愤怒也是生命鲜活存在的证明。 他肩膀早已被泪水浸湿,然而孟韦哭声却几乎轻不可闻。 已经哭到脱力了吗?明台终究还是担心,又试着喊他。 可方孟韦就像已经魔怔一般,既不动作也不回答,只是将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越发紧了,指关节都已经攥到发白。难过成这样,却还在克制吗……明台心疼的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低头劝他:「哭出声来吧,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会笑你。」 话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说的,温热的唿吸羽毛一样拂过耳尖,又从侧脸滑过最后落在他颈窝里。耳鬓厮磨,就好像他们曾经那样。方孟韦心头一热,这是上天给他的礼物吗?斗转星移,世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他却又找回了那个人?! 他心如擂鼓,内心深处有个无比欢快的声音在叫嚣着,提醒着他那个曾经最耀眼的少年又回到他身边来了!他的弟弟,他的挚友,他的……挚爱…… 然而那个声音叫嚣的越是欢畅,他就越是束手束脚。曾经得而復失的伤痛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他只怕一旦抱住这个人,他就会像梦里那样一下子消散无踪! 见孟韦始终没有反应,明台不由越发忧心,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终究还是抗不过担心,掰着他的肩膀将他身体扶正了。却见他眼睛睁得极大,泪水还在不停的从已经红肿的眼眶里涌出。 「小哭包!」明台一面揶揄,一面掏出手帕要去给他擦眼泪。方孟韦却勐然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恳切的问:「先生……你……可认识梅长苏?」 这个名字倒是第一次听说,明台略一思索,摇了摇头。 方孟韦心底微微一沉,不甘心的追问:「那么林殊呢?」 「林殊……」明台轻声重复着,却还是摇头。再看孟韦,就见他眼里刚刚亮起来的星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明台不忍心,可是记忆里对这两个名字确实毫无印象,他也不知道方孟韦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两人。 方孟韦松开手,勉强扯出一个笑,胡诌道:「他们是我曾经的……挚友……也在金陵,我以为……」 「金陵?你说南京啊……抱歉。」明台略带歉意的反握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认识这两个人就是亏欠了孟韦。「我在那里待的时日太短,不如你描述一下他们的长相?只要我见过,肯定能说个一二三来。」 描述?方孟韦哑然。明台的眼神真切,看得出来,这两个刻在他心里的名字对明台来说是全然陌生的。记得前生的只有自己吗?方孟韦想着。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陡然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砸得他心头一颤。 ——明台如果真的是小殊,那他为什么会长着梅长苏的脸?! 小殊他明明……他明明打心底里厌恶「梅长苏」这个身份!到底是小殊已经忘却前生,还是他认错了人? 方孟韦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小殊他就算转世投胎怎么还会记得前世呢?他撑着一身病骨苦熬十三年,终使污名得以洗刷,冤情得以昭雪,最后又机缘巧合的回到沙场,以本该属于林殊的结局了结一生。他这一生虽然短暂,却是求仁得仁,无所憾恨! 活在悔恨中的,一直只有自己……从来只有自己。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天气晴朗得一丝云都找不着,跟捷报一起回来的还有那枚早已发黄的东海珍珠。他本该猜到,他早该猜到!小殊的身体怎么可能突然好起来!不……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只是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选择在最后的时光里作为林殊而活。 只是小殊,你是否又知道,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得而復失的痛苦是把□□心口的利刃,日日夜夜,锥心泣血。 他亲手将他推上王位,又亲手抽走了他的欢笑和灵魂。往后的岁月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是孤独的可怜人。 梅长苏曾说他是活着过去的人,而自己拥有未来。现在却好像反过来了呢。他成了活在过去的人。而明台,如果他真的是梅长苏的话,成了那个活在未来的人。 孟韦终于收了眼泪。是了,明台他是小殊也好,不是小殊也好。对于普通人来说,什么前世今生其实都是荒诞不经的梦吧?毕竟,这里的史书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大梁。没有赤焰军,没有梅岭,没有江左盟,也没有梅长苏,林殊,萧景琰。 第22页 「……不用,他们已经不在了。」方孟韦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抬眼正视着明台,「谢谢你。」 他现在不是萧景琰,而是方孟韦。他们方家,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处在风口浪尖,他不能抛下他们,他必须振作起来! ====== 崔中石的死终究被无声无息的掩盖过去,他的妻子只得到一封简短的家书——里面写着他要因公出国一段时间。方孟韦过去看他们的时候崔婶还像往常跟他唠叨,数落着自家男人「一点不知道想着家里」 「说走就走啦!连个招唿都不打的,老家那边房子都收拾好啦!小孩子问起来叫我怎么说呀!」这个弄堂里长大的女人始终带着一身市井烟火气,说话跟倒豆子一样噶蹦脆,和温吞的崔中石简直是两个极端。她抱怨完,又面带羞赧的拉过孟韦小声问:「孟韦呀,跟侬问个事哦,老崔他在信里也没说那个工资的事……」 方孟韦急忙说:「我来就是为这个事呢。崔叔工资每个月都会送到家里的。崔叔不在的时候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只管叫我。」 「那我先谢谢啦。」崔婶也没跟他客套,见方孟韦不急着走,还跟他叨叨了些家长里短的话。说完又看看门外,有些歉意的看着孟韦笑:「要是老崔在肯定要嫌我啰嗦,吵到侬。现在没人打断我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方孟韦强撑出笑来,他有种感觉,崔婶其实已经猜到了真相! 去了一趟崔叔家,方孟韦心里愈发沉重。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边传来小妈的声音——那首父亲跟何伯伯都爱听的《月圆花好》「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原本是甜腻的小曲却透着十二分的凄凉,团圆美满的歌词每一个字都像是反讽。 方孟韦踏着歌声一步一步朝楼上走去,初秋的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居然还卷进来一片微黄的落叶。方孟韦弯腰捡起那片落叶,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无端的想起李煜的《子夜歌》——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往事已成空,他能把握的唯有眼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告罄,能不能日更全看能不能抽到ssr…… ☆、第十四章 经歷了崔中石的死,方孟韦仿佛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眉眼间的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军人的坚毅。两人相处时,他沉默的时间更长,大部分时间都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或者看人。 明台敏锐的察觉到了方孟韦的变化,也感觉到方孟韦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复杂,但是他却想不透这种变化背后的原因。只能将其归结为崔中石的死对孟韦刺激过大,让这个原本水晶一样透亮的青年也开始有了不能向任何人宣告的秘密。 而这个怀揣着秘密的方孟韦正疾步向明台的宿舍赶去。 这些天来,属于萧景琰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仿佛被一分为二,一半是方孟韦,另一半是萧景琰。他记得幼年在美国的生活点滴,记得母亲和妹妹的惨死,记得跟大哥相依为命的日子,却也能清晰的想起大梁的皇宫,赤焰军的徽记,小殊留下的长弓,苏先生腕力虚浮的笔迹……他无法简单的把这些记忆全都归为梦境。 他不是一个想像力丰富的人,编织不出这样详细的梦。 正是因为有了萧景琰的记忆,他才更加清楚的意识到他们方家的岌岌可危。他这辈子的父亲看似受政要看重实则处处受人控制,甚至就在不久前,他才知道就连表妹木兰也差点成为徐铁英对抗铁血救国会的刀! 一天前,在西山监狱的门口,他开口取保候审表妹的时候,那个孙朝忠,徐铁英的冷面秘书,向来假人一样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神气。甚至没等他说出木兰的名字,孙朝忠就急着指认出谢木兰让下属将她从学生中带出来。 孙朝忠与木兰非亲非故,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木兰只要进监狱就很有可能有危险。他的上级,徐铁英亦或是其他人想利用木兰的身份做文章! 方孟韦也许看不真切,但是萧景琰却全懂了。盯着谢木兰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如果木兰不肯走,他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家! 果然,木兰这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全然不知道蛰伏在近处危险,她挽着梁经纶的胳膊,昂着头,掷地有声的朝他宣告:「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一刻,方孟韦本能的想逃,作为落后反动的代表——警察局副局长,他不可能说服木兰扔下同样进步的同学和老师跟他回到他们那个「封建家庭」。可萧景琰的政治直觉却告诉他,他不能逃!一旦此时放弃,木兰恐怕就再没有回家的希望了! 他望着木兰,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一开口,话却是对梁经纶说的:「梁教授,你对我哥说过,木兰是你非常欣赏和喜爱的学生。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人要利用她,要在这里杀了她,你也会像现在这样鼓励她留在你身边吗?」 木兰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方孟韦没等他们开口,又问木兰:「木兰,你真的要扔下家人不管了吗?」声音不大,却字字恳切。 木兰并不理解方孟韦说的有人要杀她的话,但这一刻,看着方孟韦那双隐约含着泪水的眼睛,却突然感觉到,她面前站着的不是方副局长,而是她的至亲,那个从小伴她长大的,总是纵容她胡闹的小哥哥。 第23页 一瞬间,那些正确的,无比铿锵的口号突然就变得毫无力道。她刚才还斗志昂扬的表情开始松动,甚至不自觉的松开了挽着梁经纶的手。 可方孟韦却突然又换上了警察局长的面孔,大声呵斥她:「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说着就做了个手势,向孙朝忠道:「孙秘书,我问你借几个人!」 木兰先是一愣,很快就意识到,小哥是在维护她在同学中的面子,她是追求进步和光明的青年学生,当然不能因为几句话就跟他这个警察局长走。这时候,明台的话陡然在耳边响起,「他从来捨不得为难别人,只能为难自己」 木兰眼眶一热,不等孙朝忠的人围过来,就率先走到了方孟韦身边,朗声道:「小哥,你别叫人了,我跟你回去。」 无论是方孟韦还是萧景琰都没有想到木兰会有此举动,他惊讶的看着木兰向他的吉普走去。刚跨上驾驶位,就听木兰说:「小哥,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天明老师来找过我……」 ==== 方孟韦站在教工宿舍明台的门口,他此来一是为了木兰的事来感谢明台,二是来告诉明台他的父亲已经安排他取道香港去法国留学。本来同去的还有木兰,但她坚持要留在国内。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无法勉强她,也不愿意再勉强她。 但明台是不同的。 自从「萧景琰」醒来,他就翻阅了许多的史书。可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不曾记录过他们的过往。他找不出一星半点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只有在明台身边,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才能假装梅长苏就在他身边,才能让自己相信那些回忆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不仅仅是他的梦境。 他不想失去明台,他不能再失去他! 作为曾经的帝国的掌舵人,他早没了方孟韦的天真,结合明台的履歷和平日的言行,他敏感的意识到明台很可能是双重间谍。放眼数千年的歷史,这种身份的人没有一个能得以善终。不论最终掌权的是谁,明台都不能留在国内,他必须说动明台跟他一道走! 还没来得及扣门,门就开了,明台微笑着将他请进室内。 一壶热水,一杯茗茶,不同的时空,相同的面孔。方孟韦坐在明台对面,一时间仿佛是萧景琰穿越了时空,与苏先生对望。 「我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过段时间,我就会去香港。」方孟韦看了半晌,最后蹦出这么句话。 明台沏茶的手一滞,但很快就微笑起来——国民党已经是强弩之末,方孟韦一直在给国民党做事,方行长当然不可能放心让他转投□□。就是他,也觉得方孟韦不能留在大陆。「好呀,去了那里你可以继续读书了。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他放下茶具,温柔的看着方孟韦。 「先生还打算继续留在北平教书吗?」方孟韦眉头紧锁,盯着明台的眼睛问。 「当然,不然我还能做什么?」明台笑着双臂一摊,「现在我可是标准的文弱书生一个。」 「先生没有想过去香港?」方孟韦继续问。「你的身份……」 「大学讲师。」明台笑着打断他,「我是一个普通的教员,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员。」 「但你曾经不是。」方孟韦一针见血,直指明台不肯承认的部分。「我根本不相信你已经脱离军籍。你现在恐怕是个有双重身份的人!」他压低声音,「你这种身份……即使□□上台也……从古到今,你见过得以善终的间谍吗?」 明台依旧是笑着的,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方孟韦也不理会,蹭的站了起来,不等明台反应过来就在他跟前跪下!他捉住明台的手,仰着头,恳求他:「先生,跟我一起走吧!你的哥哥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他一定有办法送你出去的!或者,我也可以去求我父亲帮忙!你不能留在这里!」 明台有些动容,看着方孟韦,嘴唇微翕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先去香港,再去法国。你不是在那里读过书吗?到时候你可以带我一起故地重游,或者你到那里继续教书,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你的学生……」方孟韦继续说着,试图用不毫不优美的语言描绘出一个值得嚮往的未来。 明台看着他,橙色夕阳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中起起伏伏。他不由想起塞纳河上的落日,那么安静,那么美,还有那古老的圣母院的钟声……在那里他们或许真的可以远离政治纷争……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就要点头答应孟韦了。 然而他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以及他的老师临别前的那番话:「只可惜,我们的生命属于这个国家,而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家。」 从投身军统的那天开始,他的生命,他的命运就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有组织,有上下线,还有背后许许多多的不知名的同志。 明台心里刚刚点燃的火种悄悄熄灭了。在方孟韦祈盼的目光中,他只能轻轻的摇头。「对不起。」 ☆、第十五章 方家。 方步亭的书房里空气紧张得一触即燃。方步亭正坐在太师椅上,方孟韦垂手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必是不会听父亲的话。方行长注视着自己素来乖巧的小儿子,尽力平缓情绪。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听自己的话了?他想不起来。身上的担子太重,分给这个乖巧的儿子的关注也就少了。 第24页 「方副局长。」方步亭忽然开口。孟韦还是垂眉低目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我的儿子长出息了!我该高兴啊!」方步亭冷笑,「手都伸到军统去了,那个明诚是你应该接触的?我倒不知道,明台是个什么人,能得方副局长的青眼,劳您大驾去为他保驾护航!」 方孟韦还是低着头不吭声。那天明台拒绝他之后,他就试着通过关系找上明台的哥哥。没想到父亲才是真的耳目通灵,还没等他联络上明诚,这些小动作就都被父亲发现了。 他不言不语的倔样把方步亭气得够呛!刚平缓少许的情绪眼看又要炸了。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想要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方步亭的手势制止了。「你大哥刚刚被放出来,你就为了一个共、产、党到处奔走,好呀,干得好!」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反驳:「父亲!明台他不是……」 「不是什么!」方步亭大声打断他,跟着整个人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他不是什么?共、产、党吗?那你去问问曾可达,你们的新局长,南京军事法庭是以什么名义把他押走的!」 方孟韦不可置信的看向父亲:「您说什么?南京……」他话说到一半,人就已经头也不回的沖了出去。 「孟韦!回来!」谢培东急忙追了过去,才追到门口,就被方步亭叫住:「别叫他!让他去!」 「内兄,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还是我去把孟韦追回来再说其他!」谢培东急道。 方步亭望着孟韦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回来吧,培东,别拦他,你也拦不住他。」说完,刚才与孟韦说话时的怒火不知怎的变成了深深的无力,他整个人陷在靠椅里,声音苍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培东,你说,我们方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先是崔中石,现在又来了个明台!□□已经拐走了我的一个儿子,难道连剩下的这个也要拐走吗?」话到此,方步亭望着谢培东,眼底一片凄凉。 谢培东缓缓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拍着他搁在扶手上的手。「内兄,孟韦不会的。几个孩子,就属他最听话。他舍不下你。」 方步亭怅然,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却仿佛连摇头的力气也失掉了。 方孟韦驱车冲到机场时,飞机已经飞到半空,他拔了车钥匙,急沖沖的朝飞机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而后在跑道上停了下来。他仰着头,看着飞机在视线里越变越小,最终化作一个点消失不见,心里仿佛空了一片。 回不来了。有声音在耳边说。梅长苏也好,明台也好,都回不来了 他总是在失去,直到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最终,方孟韦也没有如之前计划那样从香港转机到巴黎,而是带着崔婶和她的两个孩子在香港常住。 他是萧景琰,也是方孟韦,「责任」两字于他大于一切。当年他不能抛下金陵随梅长苏一道出征,如今他也不可能扔下父亲和哥哥以及崔叔的遗孀幼子不顾。如果要说有什么安慰,那就是在临行前,得到了明台无罪释放的消息。 方孟韦踏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上飞机前,他默默的向着南京的方向道了一声:珍重。 从此山高路远,再难相见。 ========== 方孟韦走了,明台留在新中国。他几经辗转又回到了上海,他自幼成长的地方,他们兄弟三人也终于可以脱去层层伪装,以最真实的面目行走在阳光下。 一切似乎都非常美满。除了那个人…… 明台午夜梦回,常常会想起跪在他膝边恳求他的方孟韦。那双含泪的眼睛简直能望到人心底里去。有时候他恍惚间又会觉得似乎还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眼睛,似乎不是孟韦,却又非常相似。 明台能感觉到,孟韦对他的好,是那种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好。只是他终究辜负了。 平静的日子终归是短暂的,1955年,明台被捕,在监狱里关了数月后被遣置到了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这是他第二次到湖南,上一次来还是十五六年前,被王天风「劫持」到军统培训班。 只不过,上一次他学习搏斗射击骑马发报,这一次却是挑粪养猪打井。中间隔了十几年的时光,他早已不是当时身强体壮的少年人,繁重的劳动加之物资的极度匮乏,早年在76号留下的伤病渐渐都显了出来。来劳改农场不到一年,明台就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意识时而模煳时而清醒,隐约中听到有人去卫生所叫医生。再醒来时,就听门外有人喊:「水牛!快点来咯!人都要烧坏了!」 水牛?!明台心里莫名的一震,来不及想清楚什么就再次坠入昏睡。他在无边的黑暗中走着,看到远处有一点亮光就慌不择路的跑过去。那里站着个小小的披麻戴孝的孩童,被同样装束的女人牵着。明台很快就认了出来,那是年幼的他和少女时期的大姐。亮光渐渐大了,他看到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姐,大哥,阿诚哥……再往后,就是王天风,曼丽,郭骑云……以及方孟韦…… 水牛……明台在昏迷中呓语着,景琰……原来是你。 方孟韦的脸一下子就跟萧景琰的重合了,原来那双泪眼他前生就已经见过。 他那么厌恶身为梅长苏的自己,没想到这一世却长着和梅长苏一样的脸。上辈子到底是留了遗憾吧! 那个人刚正纯粹,总是一力承担权力带来的责任和压力,永远不会去享受权力本身。然而,他到底把这样的一个人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冰冷的位置,直接葬送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与欢乐。他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祁王,为了大梁,为了他俩少年时的梦想。这也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 第25页 可是心里真的没有遗憾吗? 他骗不了自己。 只是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他早几年想起来,在方孟韦哀求他离开之前。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又或者,他即使记起一切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这一世,他们没有出生在帝王之家,却赶上风雨飘摇的乱世。 他们缘分太浅,责任太重。 退烧后,在劳改农场一众人的眼里,明台已经跟「体弱多病」划上了等号。再加上他性格讨喜,每次分配到重活时,总有厚道人悄悄的帮他一把。甚至于反、右的时候竟也幸运的没有挨过太重的打。至少,比起前世拖着病体苟延残喘的日子,这样的折磨也不算太难挨。明台被反绑双手站在台上接受□□的时候这么想着。 痛苦总是要熬过去的。可是这一次,他不知道未来有没有一个萧景琰在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章 这算是我第一篇同人文(除去高中作文写的犬夜叉同人以外)主要是因为看了一个超棒的剪辑 《【苏靖/台方(明台x方孟韦)】风月宝鑑》被这位太太拐到冷cp的坑里了,不得不自割腿肉…… 这个视频真的剪得超赞啊!节奏感槓槓的!我刷了n遍! 。 。 不知道连结做对了没,大家可以去搜一下,视频名就是上面那个,up主叫 扯白斯基 ☆、第十六章(完结) 1980年秋。 上海火车站。北京开来的列车刚到站,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旅客们纷纷迫不及待的从车上挤下来,月台霎时间就被填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格外打眼,他身材高大,嵴背笔挺,已经花白的头髮也梳得一丝不乱。老先生左手拎着只皮箱,右手则揣在及膝的长款大衣口袋里,那可是有布票也难买到的呢绒大衣!即使都在赶路,人们从老先生身边路过时都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而老先生不知是习惯了这种打量,还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走得极慢,几乎是三步一顿,五步一停,然而这种慢却并非闲庭信步的悠然,而是近乡情怯的迟疑。很快,他就落在了人潮的末尾,直到同趟车的人几乎走空,他离出站口却还有相当的距离。 他反常的行为引起了车站工作人员的注意,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小跑到他身边,甜甜的问:「老伯,您需要帮忙吗?」年轻的小姑娘声音清脆,两条小辫垂在肩上,大眼睛里满是关切。 老先生似乎愣了一下,摇头道:「太久没回来了,有些感慨。」他的声音沉郁低缓,宛若大提琴。 姑娘又问:「那您是在等人来接吗?他们进不了站的,您得出站才能看到。」 老先生继续摇头:「不,没有人来接我。」顿了顿又说:「我是来找人的。」 姑娘更加疑惑了,她还是笑着问:「那,您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走?这么多年没回来,上海变化还是挺大的吧。您可以告诉我地址,我帮您看看出站了坐哪路车方便。」 老先生想了想,还是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过去。 姑娘笑盈盈的展开纸条,先是夸「您字写得真漂亮!」飞快的浏览了一遍后又问:「只有街道没有门牌号呀?」 老先生嗓子一紧,表情还平静,声音却僵得厉害:「……我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活着……」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自从允许海外侨胞回国探亲以来,这个车站已经接待过不知多少寻亲访友的人。他们满载希望而来,却未必能尽兴而归。 她年纪轻,其实并不太能懂这种心绪,但此时却能感觉到老先生看似平静坚毅的面孔中透着深深的悲伤。她自觉失言,脸上便显出些许尴尬,匆匆交代了乘车路线后便再不言语。 …… 方孟韦站在电车上,望着陌生的又有那么一丁点熟悉的街道,无数的往事在脑海中闪过。离开上海时他还是小小少年,而再次归来却已是年近花甲。他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里的字条,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不自觉的发抖。 而此时,距离他跟明台分别已有三十一年。这三十一年中,他费尽心思的打听明台的消息,奈何山海阻隔,他不但未能得到明台一星半点的消息。就连姑父和木兰也在他离开大陆不久就断了联繫。 半个月前他终于回到了北京,却在那里他得到了姑爹和木兰的死讯——谢培东病死在狱中,谢木兰则在她爹死后不到一年就在家中自杀,死的时候还未满二十七。方孟韦面无表情的听完知情人转述,心里一片惘然,政权更迭总是要牺牲掉大批人的性命,从古至今,莫不如此。只是当牺牲者是自己的至亲至爱时,这种「理所当然」就变成让人难以接受的残酷。 他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打听,最终在民警的帮助下才找到了他们父女俩的坟。墓碑十分简陋,上面仅刻了名字。由于没有人扫墓,坟头早已淹没在荒草中,墓碑的石头缝里也填满了灰绿色的青苔。唯一能叫人稍有安慰的是这两座墓是挨着的。 方孟韦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一点一点除去坟头枯草后,慢慢的在两座墓碑前坐下,地上很冷,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任由北风卷着枯叶将他吹得像纸人一样惨白。寒风中,他心里仅有的一点勇气似乎也跟身体里的热气一样消散了。 第26页 在找到这里之前,他还去替崔婶给崔叔上过坟,当年因为保密的需要崔叔的墓碑连字都没有,他最后还是根据马汉山当年埋金条的老坟才找到崔叔的墓。 这些鲜活在记忆里的人,现在都变成了一块块冷硬的石头。 明台呢?比起姑父和木兰,他「出身」更糟糕,上海豪门少爷又当过军统特工。方孟韦不敢再想。过去的三十一年里他煞费苦心的打听他的任何消息,然而现在回到了大陆他却害怕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似乎只要没有他的消息,他就一定还在某处活着。 然而他到底还是得到了一点线索。给他地址的人说明台很可能回了原籍——跟他同一批进劳改农场的都得到了平。反——只要他还活着。 电车终于到站了,下车的人潮带着他从电车上挤下去,又挟带着他往远离车站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才渐渐散开。多像他这一辈子,在歷史洪流的力量面前,他的不甘、挣扎、反抗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最终只能被这样的浪潮卷着,推着,在挣扎中蹒跚前行,却永远不知道前方是康庄大道还是万丈深渊。 十一月的上海已经十分阴冷,可方孟韦的手心里却全都是细汗——纸条上写着的街道已经到了。 ===========我是为了强行he以下全部写崩的分界线=========== 明台由湖南回到上海已经一年有余,在劳改农场的恶劣环境好几次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但他到底还是挺了过来。连那个叫水牛的赤脚医生都惊嘆他的顽强的生命力,毕竟那种被侮辱被践踏的日子已经让许多人在绝望中结束了生命。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能熬过来全都是因为心底那一丝微茫的希望:他想再见他一面。 不过回到上海后,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就在他回上海不久,他的两位哥哥也先后回到了上海。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的档案居然都保存完好,因此平。反的时候也还算顺利。命运对他们到底还算温柔,让他们兄弟歷经风雨后又再度团聚。 如今,他们兄弟三人住在一栋旧时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洋楼里。小洋楼走的是小巧玲珑的路子,跟当年的明公馆肯定不能比,而且在他们搬进来之前,这栋昔日颇有情调的小楼就已经改造过,最多的时候有四户人家挤着住,里面的布局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明诚将小院收拾出来,明楼种了花草,这小楼也渐渐有了家的样子。明台不知从哪抱回一只白色的小奶猫,刚抱回来那会瘦瘦小小的,眼睛圆熘熘的,总像是含着一汪水,明台叫它「韦韦」。为此明楼还抱怨过,说这名字一点不上口,还不如叫小白,喵喵之类的。明台只是笑,仍是坚持叫它韦韦,那猫也黏他,每天明台出门遛弯,它也要跟着。 这一天,明台照旧抱着韦韦出门遛弯,明楼本来坐在窗前晒太阳,一见他身影消失在门口,就踱到正在画画的明诚旁边,悄声说:「他还想着那孩子呢,同名的猫都恨不得天天揣怀里。」 明诚停下笔,嘆道:「咱家小少爷表面皮,其实却最长情,那张照片都烧掉一半了他还宝贝似的揣着。」 明楼笑笑:「不过那孩子跟你长得真是像,我一开始还以为明台藏的是你的照片。」 「乍一看是像,细看还是分得出。」明诚说着往画上又点了几处阴影。 「那是,不然我早揍他了。」明楼一扬下巴,故作威严。转而又问:「你说,那个方孟韦跟你长得这么像,你不会是方家的孩子吧?没查过?」 明诚毫不客气的戳穿他:「当年你一看到照片就把方家背景查了个底朝天,哪用得着我动手。」明楼只是笑。却听明诚认真的说:「我从来也不想知道父母是谁,有大哥就已经足够。」阿诚鬓边已然华发丛生,可一双眼睛却澄净如昨。 明楼心头一热,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团在手心里。阿诚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这只已经毫无力气的右手就是明证。 六七年他俩被批。斗的时候,是阿诚用右手硬生生的为他挡下了本该敲在他嵴椎上的一记重棍。那时他们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汉奸」、「□□」,砸碎了手骨也只能忍着。等送去治疗时,手已经毁了。稍微用力就抖得厉害,再握不了枪,也握不了笔。那么漂亮的手啊…… 明楼每每想起就难过得紧。可提起这事,阿诚却总是笑着安慰他:要是敲在嵴柱上,那大哥可就要瘫了,我只用一只手换,值得。 明楼正感慨着,就听阿诚嘆了口气:「那个方孟韦听说是去了香港,这么长时间没联繫了,想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明楼点头:「是啊。我也想过帮他找人,但是又不敢。三十多年了,只怕他早已经娶妻,真要是有了联繫,明台知道了反而难受。」 然而他俩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念叨的那个人正在不远处一户一户的打听明台的下落。 明台抱着小猫,僵在原地。即使三十一年未见,他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前方的那个身影。他头髮已经花白了,身姿却还跟少年时一样挺拔,侧脸的轮廓倒是比那会要更加坚毅。明台想过很多两人重逢的场景,他要告诉他,他记得林殊,记得梅长苏,也记得他。然而当这一刻成真的时候,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脚底都像是钉了钉子,一步都挪不动。他就这样站着,看着那个人转头,震惊,然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第27页 方孟韦嘴唇翕动着,手抖得几乎拎不住箱子。失而復得的惊喜从天而降,他就像是一个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的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幸运!即使那个人老了,憔悴了,瘦得厉害,背也有些驼了,但他仍是十二分的肯定,这个人就是他等了三十一年的人。 他一步一步往他身边走去,一声「先生……」才叫出口,便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明台这现在的这个样子,叫他不敢去想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明台看着孟韦鬓边的白髮,眼睛也发酸,却笑着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爱哭……景琰。」这个名字,他喊得好轻。 方孟韦却勐的一震,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你叫我什么?」 「景琰。」明台这一次清清楚楚的说出这两个字。他上前一步抱住方孟韦,「虽然晚了一点,但是我全都想起来了。」 方孟韦紧紧的回抱着明台。他回来了,他也回来了。 当年在北平,他总是梦见大梁皇宫,梦见靖王府。可去了香港以后,却更加频繁的梦见北平,梦见他和明台相处的种种。他那时就想过,明台想不起来也好,甚至他不是小殊转世都没关系。他仍然想见他,是方孟韦想见明台。 然而命运到底还是优待他的,在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居然送上了这样一份最为贵重的礼物。 「走,我们回家去!」哭过之后,明台笑着执起他的手。不问来处,不问归期,仿佛他们本就在一起,从今往后也会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楼诚的故事本来是要写独立成章的短篇,但是这篇把我写伤了,那个的故事想想都觉得难过(屏蔽词也巨多!),再也不想写了。又有宝宝在评论里唿唤大哥出来于是就合进了最后一章。 这算是苏靖身为普通人在动盪的时代中挣扎的故事吧。最后他们是台韦还是苏靖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有情人能在一起已经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