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遇见你》 第一章 银灰色宝马房车穿梭车阵间,线条洗练剽悍的车身泛着微冷的金属色泽,清楚映出两旁街景,或建筑物、或行人车影,就连灰沉的天色,都在深漆上映了晦涩。后座男人注视着快速飞过的景致,一幕幕都只滑过眼底,上不了心。 前头一个哨声响起,司机缓了车速,终至停下。刚放学的小学生们陆续走过马路,嘻嘻闹闹,精力充沛,只是男人的目光未移,姿态亦是不变,似是外界事物皆与他无关。 忽地,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透过前头挡风玻璃,瞪视对街红砖道上的女性身影几秒,扬声道:“那个女的长得好像曼曼同学……梁总,您看那是不是曼曼同学?”杨特助转过脸,看着后座老板那清俊阴柔的侧颜。 男人侧过面庞,在看向对街红砖道上那像在与人争执的女孩时,微微皱起好看的眉,静深黑眸像被落叶划过的潭湖,缓缓地泛开涟漪。心,不再沉静。 梁秀辰,梁氏集团旗下企业梁亚饭店的总裁。 梁氏集团自嘉义起家,本业是营造和建筑,旗下梁亚建设营造的建筑在中南部地区的销售率几乎是年年第一;而随着国人愈来愈重视休闲旅游活动,老总裁梁进于二十年前毅然决定加入饭店业,并在中部盖了梁亚饭店。 梁秀辰为梁氏企业第三代,自幼便是祖父──也就是老总裁梁进,及父亲刻意培养的家族事业接班人;他高中即出国深造,在瑞士洛桑管理学院拿到饭店管理硕士学位后,便回国接管梁亚饭店。 洛桑饭店管理学院为专业声誉最高的国际饭店管理人员培训院校,教学强调理论与实务训练,大学四年期间便有三次为期半年的实习,是以梁秀辰拿到硕士学位回国接下梁亚时,虽不过二十七岁,初带领一个团队却是游刃有余。 今年三十三岁的他,带领梁亚饭店不过几年光景,却因着他将重点放在工作人员的服务品质提升,而让梁亚饭店有了“最有家的感觉的饭店”的称号,目前平均每房月收入稳占大台中第一,可说是中部的第一品牌饭店。 跟在他身边这几年,杨特助深知他工作能力有多强大,但可惜的是,他性子淡漠疏离又肃冷,并不易亲近。 深眸静静注视对街那一男一女的举止,梁秀辰只是掀了掀薄唇。“开车。” 司机小刘应当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以为他也许会有什么行动,才会不管前头表示可以通行的哨音又响,而继续将车子停住不动。听闻身后老板命令,小刘立即踩了油门。 车子前进,女孩纤秀的身影渐渐远在车后,杨特助呆愣几秒才回神。“梁总,那个女生——” 梁秀辰看了眼腕上的白金方形薄表,出声打断对方:“杨特助,晚上六点的饭局你也一起。” 杨特助一脸意外,睁大细眸。“我?一起?”晚上不是私人饭局吗? 见杨特助疑惑,梁秀辰只是垂眸,长指滑过西服,在那稍稍露出的领带夹上逗留。长条的银色领带夹线条简约,只在上头嵌上一颗小小的、粉紫中带灰的小钻;他指腹抚过那小钻,漫不经心地低声道:“你不用待到饭局结束,只需待一会时间就好,等等你开自己的车。” 杨特助看了眼老板平静的神色,随即应道:“是。我知道了。” “小刘,车开回饭店,你可以先下班,晚上的饭局我自己开车过去。”梁秀辰依然低着眼眸,吩咐着司机。 小刘应了声,但杨特助却带着怀疑的神色,问:“梁总,这样好吗?您要是喝酒,自己开车恐怕不好。” 老板向来低调神秘,饭店上上下下的员工无人知道他住处,连他这个特助也不知道老板住在哪,大家唯一知道的是他常留宿在他办公室旁的那间套房;老板若回私人住处,往往是自己开车,不让小刘接送,到了饭店后,有什么行程需外出时,才让小刘开车。 可无论他今晚最后是回饭店套房或是回他自己的住处,他若在饭局上喝了酒,不让小刘开车也不行啊,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担得起责任? “我自有分寸。”梁秀辰抬起眼眸,盯着车窗外的景色。 “……是。”杨特助看着老板沉冷的面庞,识趣地不再多说。 只是他仍旧纳闷的是,方才那个女孩真的很像曼曼同学;他跟在老板身边几年,也只见过老板对曼曼同学有不同于他人的情绪,但这会儿,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彷若不曾认识曼曼同学? 傍晚的气温略降,似是要下雨了。台湾十一月的气候还是挺舒服,可钟曼情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弄得这样狼狈,心里的气候灰沉低迷。 她摆脱不了面前这似是不达目的就不放手的男人,手臂一甩,将那只紧握她右臂的掌心甩了开来,语声微扬:“我就说了我不去,我不接那种工作。” “唉唷,你也行行好,我都和人约好,也谈好价钱,人家都付了一半的钟点费了,你怎么可以不去?”男人放轻略尖的声音,试图安抚小姐的情绪。 钟曼情看了男人一眼,随即调开视线,微微气恼。“是你自己和对方约好,不是我去约的,你也没先问过我意思。” “问你意思?我说我的好小姐,谁才是老板?”廖俊林好笑地看着她。 她愣了半秒,问:“那为什么要我?公司里不是还有很多人可以去吗?”她表情困惑中带了点倔气,长长的发丝在她身后划开一道弧线,墨莲般的美。 “为什么一定要你?哈,哈哈,哈哈哈!”廖俊林讽笑几声后,一改先前哄慰的态度。“因为人家大老板看中你,拿出去的照片,就指名要你;还有因为你最缺钱,最需要这笔额外收入;更因为你还欠我钱!我不让你去,你要到哪时才能还我钱啊?就算跟银行还是钱庄借钱,也有一个确切的归还期限,你到现在才还我六千元,是要到哪时才还得清?我不该想想别的办法吗?你不去也不是不可以,二十九万四千元,一个星期之内还我就好。别说我对你不好,这三十万我不收你一分一毛的利息,本金给我就好。你考虑一下。” 她一愕,瞪视他。 廖俊林是她的经纪人,她唤他一声廖大哥。一年多前,就像一些星探发掘新人的模式一样,她在街上被他叫住,他递名片表明他是模特儿经纪公司,他觉得她的外型亮眼,问她有无兴趣接一些网拍或是平面广告。 初时她也存着怀疑,毕竟这类的受骗案例不少;但班上有同学做外拍模特儿的工作做得挺不错,收入满满的,加以自己的确缺钱,虽有固定的打工工作,但微薄的薪水要供爷爷奶奶、母亲和自己四人生活,实在拮据,于是她决定一试。 一个小时的外拍就有八百元的收入,拍了几次,也确定廖大哥并非诈骗,她才和他签了五年经纪约。她一直以为廖大哥待她不错,但半年前开始,她却觉得自己一开始踏入的便是一座迷雾森林,雾里看花很美,雾渐散后才看清那是食人花。 因为半年前廖大哥竟安排她接拍一个泳装和内衣的案子,说是拍清凉一点的照片钟点费较高,对相当缺钱的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赚钱管道。 她虽缺钱,但却不想接那样的案子,偏偏当时急需一笔救命钱,没什么亲友的她不得不向廖大哥开口借钱,他答应她只要在经纪合约内还清三十万即可,条件是她得接那个案子。 既是救命钱,她也就没得选择。拿了三十万后,她拍了人生第一次的清凉泳装与内衣照,即便就只有那一次,即便是三点不露,却是她至今心里的痛。阿公阿嬷保守,要是他们知道她为了钱拍了那样的照片,会有多失望多心痛? 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怎想得到早上廖大哥忽然来一通电话,约她下午四点见面,并要她打扮得端庄一点;结果她人到了身后那约定的咖啡厅时,他竟告诉她,她六点得出席一个重要的饭局,陪几个大企业家吃饭。 大企业家是谁?为什么吃饭要找模特儿经纪人带模特儿去作陪?她再无知也想得到那不是什么正常的工作。她是很缺钱没错,但也不想沦落为男人的玩物,可现在他都拿出三十万来压她了,身边毫无存款的她,还能怎么办? 廖俊林见她神色微变,似有几分软化,又像有几分认命,立即换了口气,半是诱哄半是讨好地说:“唉唷,我的好小姐,陪企业家吃饭没什么不好啊,很多女孩想陪都陪不到哩。人家指名要你是看得起你,也是因为你有那样的姿色,也许你今晚经历过之后,会想再做第二次咧。 “这个现在外头都叫‘饭局小姐’,四小时为一计费单位,普通新人价都是六千,但我开口一万,饭局主人答应哩,你等于一小时入帐两千五,还不好赚吗?要是超过四小时,每一小时再加你一千,你只要听听那些老板说话,他们要是心情不好,你偶尔安慰个几句,或是帮他倒倒酒水果汁什么的就好了,也不用像酒店小姐那样被摸来摸去,更不用脱光衣服在地上滚钱,这么好赚你干嘛不要?”廖大经纪人说得口沫横飞。 他拍拍她秀肩,一副开导的姿态。“我告诉你,那些会叫饭局小姐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对你动手动脚,因为他要面子嘛,所以他们才不叫酒店小姐。你看新闻媒体报导的那些模特儿,你以为怎么红的?还不就是靠这样和大老板或是企业小开吃吃饭、闹闹绯闻,然后就红了?” 他叹了声,又说:“当然靠实力走红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那也是少数。一堆女星拍戏归拍戏,还不是兼职做这些!你以为台湾的模特儿有那么多秀可以接啊?还不是得靠接一些这种案子过生活。别说台湾,你看看那些韩国艺人,还不是要陪吃陪睡?连男星也一样。廖大哥告诉你,只要你钱赚到了,未来想过什么生活没有?你就辛苦一点,趁这几年还年轻就好好赚它一笔,等债还清了,买个大一点的房子稳定下来,让你爷爷奶奶妈妈享享清福呀。” 趁这几年还年轻就好好赚它一笔……也不知怎么着,这句话窜入耳膜,竟是字字千钧,压得她心口一阵刺痛。她的确很需要钱呀! 她侧过面容看着铅灰色的天际,那低低的乌云像是承载了太多的伤心,一旦受不住时,就会淅沥淅沥下起雨来,恣意发泄情绪,可她的情绪该找谁发泄? “melody,你不去的话,一星期内就要还清三十万喔。你有钱吗?”廖俊林唤了他帮她取的适合在这行业奔走的名,半哄半威胁。 “但我当初借钱时,你明明说只要在我和你签订的合约时间内还清就好。” “唉唷!现在情况不一样。再说借据上也没有写明还钱时间,所以我现在跟你讨钱不过分哩。” 钟曼情闻言,身子一颤,瞪着那正温柔对着她笑的经纪人。她怎会傻到向他借钱?咽了咽喉,她困难地开口:“是不是去了饭局,欠你的钱就可以慢慢还?” 廖俊林一喜,眉开眼笑。“应该说,你去了饭局就等于帮我赚钱,也等于帮你自己还钱给我,我已经先收对方五千元了,依外头的行情,咱们应该三七分帐,所以我先收下的这五千就当是你还我的,剩两千等饭局结束后我拿到钱了自然就会给你,另外我该拿的三千嘛……”他打量了下她今日的穿着。 第二章 她穿了件交叉v领双层网纱洋装,内层的红色丝缎雍容高雅,外层黑色网纱若隐若现,交错出独具巧思的时尚美,腰间细致的压褶设计和玫瑰花饰将她腰腹线条收束得曼妙动人,勾勒出女人最妖娆的体态。他知道她只穿得起便宜货,但样式的确很适合今晚的饭局,坏就坏在那披散的长发,总觉得太稚气。 “你这衣服和妆容很ok,可是发型不够成熟,三千元我就带你去做个发型,盘起来会更优雅迷人,包准那些老板看到眼发直。”廖俊林盘算着如何将这个女孩打扮得更完美。要是今晚让那些企业家满意了,未来这样的饭局肯定接不完,她欠他的钱就能快些拿回来,还能帮他赚不少哩。 钟曼情不说话了,像是放弃挣扎。 “我有开车,那我们先去美发院?”廖俊林看着女孩有些失神的面容。 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迈开小腿。 “我车停那边,往这边走才对。”廖俊林指指方向,要她跟着他。 “你这样就对了。”他一面往停车方向移动,一面又叮咛着细节:“我告诉你,你虽然第一次做这个,但我会在旁边陪着你。你不用怕,那些男人不会真的对你怎样。通常那种私人招待所,都是花了庞大资金装潢的,没有企业家会把自己的招待所变成宾馆,而且他们都深信在招待所做那种事会‘虽’的,所以你绝对是安全的。如果有哪个老板对你有兴趣会私下约你,你不想去,他们也没你办法。 “我现在教你怎么应付那些老板。那些人通常都是政商界人士,因为怕被媒体偷拍,所以饭局多半在私人招待所;他们找明星或模特儿陪饭局,都是想调和气氛,你不需要多话,只需记得口风要紧,也记得别用手机照相功能,免得被误会你有什么目的……”廖俊林滔滔不绝地教她如何取悦客人。 走在后头的钟曼情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尖。今天这双鞋,鞋跟有六公分高,她何时也练就出穿高跟鞋能稳健走路的功夫了?她记得以前的自己就连穿两公分高的鞋子都能拐到脚。是命运逼着她向现实低头,还是现实让她学会认命? 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她会走到哪里?是另一个深渊,还是不可测的深海? 夜幕低垂,偏僻的田野小路间,三层楼高的红色建筑物静谧地矗立在农田旁,隔绝了都市的喧嚣纷扰,遗世独立。在守卫的指挥下,车子开进铜雕镂花大门,从挡风玻璃望出去,约莫可停置二十部车的停车场已有好几部高级车静横在那。下车后,走过停车场便是宽敞的庭院。 庭院深深,绿草如茵,花草扶疏间还错落几座小小凉亭,几棵大树上绑了秋千,好不惬意。方才下过一场雨,湿了绿地,此刻空气中渗出淡淡的青草味,垂落的叶片滴滴落着雨水,打在花瓣上,花雨共舞。 钟曼情踩着草皮间的石铺小径,扫视了几眼这偌大的庭院便收回视线,她跟在廖俊林身后,慢慢往前头那栋红色建筑物走去。 这里是知名游乐园幕后大老板的私人招待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进这种大人物秘密聚会的场地;原来新闻未必是捕风捉影,只是身陷其中了,才明白现实比萤光幕上所呈现的更残酷。 廖俊林熟门熟路地领着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带女模参加这种饭局。她看见一个体格壮硕、像是保镖的黑衣男人立在屋前。 “饭局都开始了,怎么迟到了?”黑衣男人蹙着眉头。 廖俊林扫了她一眼,附在那男人耳旁嘀咕着小姐脾气大很难搞什么的后,就见黑衣男人看了她几眼,然后打开身后大门。“快上去,别让客人久等。” 廖俊林应声好,领着她进屋。“饭局设在三楼,一楼是主人的收藏室,里头全是骨董,就算花钱还未必看得到哩。晚一点还有时间的话,可以请主人让你看看他的收藏;还有地下一楼啊,是主人的红酒收藏室,里面有上万瓶红酒,那画面说有多壮观就有多壮观;屋子另一面,还有游泳池,池畔有一个小吧台,泳装美女、美酒夜色……啊,这主人真会享受。哪天真让我赚到钱了,也弄个招待所来玩玩。”廖大经纪人走在前头,一面为她介绍这招待所,一面作作白日梦。 钟曼情随他上了回旋楼梯,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她只担心等会的饭局。她会碰上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当真不会对她做什么吧?现在转身逃跑来不来得及? 心思漫飞之际,她已踏入三楼的用餐空间。她目光不敢随意乱瞟,只隐约见到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长形餐桌上已有多人入座用餐;像是察觉他们的到来,那些人的交谈中止,目光似乎一致调往他们身上,她眼眸垂得更低。 “大方一点,没什么好怕的。”廖俊林见她小媳妇样,低声交代着。 她叹了口气,抬起脸蛋,随他移往餐桌旁。既来之,则安之,她对自己这么说。 “小廖,不是跟你说了六点吗?怎么这么慢才到,都快七点了,你让我们梁总等太久,应该自请处分。”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身材高壮,声音浑厚,年纪约莫四十五上下。他笑得眼眯眯,瞧不出是真谴责还是玩笑话。 “嘿,庄董说得对,我们迟到应该自请处分,我等等自罚三杯,先让我们小姐坐下来再说,总不好让梁总继续孤家寡人一个嘛。”廖俊林眼见位上的大企业家们身边哪个不是美女相伴,仅有梁秀辰左侧椅子空着。 “对!这话这样说就对了,赶快让小姐好好伺候一下梁总,梁总高兴了,这约才签得成嘛。”在中部拥有一座大型知名游乐园,东部有一家spa休闲会馆的庄董事长对廖俊林使了个眼色。 八八风灾后,他的游乐园生意大受影响,游客明显锐减,即便今年截至目前为止的业绩,已较去年风灾刚过后成长了,但一旦发布台风警报或是豪雨特报,游乐园前后两星期又会陷入没什么游客的困境;雪上加霜的是,上个月的梅姬台风带来的豪雨又造成苏花公路坍方,他东部的休闲会馆生意陷入低迷。 为了挽回顾客信心,他找了中部五星级饭店业者及知名婚纱业者商讨合作的可能性。他打算请婚纱业者推出拍婚纱送内含五星级饭店五折住宿的游乐园门票,及spa休闲会馆新人入住三折的优惠券。 “是是,今天就是要让各位老板开心的。”接收了主人翁的暗示,廖俊林立即拉着钟曼情走到梁秀辰身侧。 “梁总,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就是melody。我们家melody今天可是第一次,很多地方还不怎么懂,要是不小心得罪您了,要请您多见谅。本来可以准时的,不过melody嫌发型不好看,所以临时又去把头发重做了造型,才拖了点时间,希望您别在意,她也是希望给您最好的服务,让您见到她最完美的一面嘛。”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梁亚大饭店的年轻总裁。第一次一样是在这个招待所,他带了另一个女模过来,一样是陪在梁总裁身侧,不过不知道他是不近女色还是不合意,从头至尾都不见他和那名女模有任何交流。当然那次的合约商谈据说是谈不拢,所以庄董事长才又安排今日的饭局。 前两日,庄董事长打了电话给他,说是要他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几个更有魅力的女模,试图用美人计攻陷梁总裁的心,好让他签下合约。他想了想,干脆带了几张照片,杀到梁亚饭店找到梁总裁,直接问他想要哪个作陪,哪知梁总裁不客气地一口回绝,还要他马上离开。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当他转身要走时,不小心掉了装着照片的纸袋,里头照片散了出来,梁总不知是哪根筋错乱,拿走地面上melody的照片,还要他今日将她带过来,所以他才会好说歹说、想尽办法把melody带来这里。 他想,自己要是能促成梁总和庄董的合作,必能从庄董口袋揩不少油哩。 “第一次?”不知是哪位人士暧昧地笑出声。“梁总真有福气。” “嗳,真的是第一次,很珍贵哩。”廖俊林陪笑说着,然后拉拉始终低着眼眸的钟曼情,道:“melody,这是梁总裁,你晚到了,应该自罚三杯酒;不过梁总裁看来也是惜玉人,你开口撒撒娇,梁总裁大人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钟曼情两手垂在身侧,纤长十指收束成拳,她深深呼息,才缓缓松开十指,抬起眼帘,看向那男人。“梁总您好,我——” 当她鼓足勇气,终于将视线游移到她想像中应当是头秃肚肥的男人脸上时,看见的却是那张俊美如斯的侧颜,她倏然止声,未竟的话就卡在喉咙里。 梁总……她怎么就没想到原来是他! 那清俊如玉的侧颜淡淡,五官线条极为精致阴柔,刀凿般的鼻梁因着餐桌上方那盏华丽吊灯的灯光浮动而略有暗影错落,薄薄的唇抿着一道极俊的弧度,低垂的内双眼眸上,有纤长眼睫如扇般静息,他没什么情绪的表情,一贯冷漠。 头上那墨黑带白、猛然一看几乎是银白一片的发丝,更添他几分清冷气质;这样的面孔、这样的发色、这样的气质,还能有谁? 她怔怔然,无法开口,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是要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攀旧情让他保她在这场饭局上能全身而退? 对此画面同样感到惊愕的还有坐在梁秀辰右侧的杨特助。 稍早前在街边见到的女子不就是眼前这位?只是发丝挽了起来,更添性感成熟风情;而再细看那面容,如画的眉目,清雅的五官,真的就是曼曼同学啊。 曼曼同学跑来做这种工作?被生活逼到这种地步了吗?看自家老板的表情似乎早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饭局上,所以在街边看见时,才那么冷静? 梁秀辰眉眼未抬,只是慢慢地咀嚼着口里尚未咽下的食物,冷淡的姿态倒教廖俊林急了起来。 “快跟梁总赔罪呀,傻在这干什么?”他轻推了下钟曼情。 回过神,钟曼情看着男人的俊美侧颜,才想开口,已先听闻男人淡漠的嗓音低低响起:“这位小姐请坐。” 梁秀辰目光未移,只是拍拍左侧座椅,示意她坐,然后拿起餐巾纸,优雅地擦拭嘴唇。“女孩子还是别喝酒,果汁怎么样?” 放下餐巾纸的同时,一手就握住桌面上那装着现榨果汁的冷水壶手把,左手取来她面前的空杯,意欲为她倒入果汁时,一旁的廖俊林倒抽口气,急急道:“梁总!哪有您帮小姐服务的道理,我——” “小廖,梁总做事还要你指正吗?也不看看自己身分。”庄董出声低斥。 “呃……是、是!我多嘴了。”廖俊林弯身赔不是。 “隔壁厨子有备简单的餐点,这里有需要你时自会通知你。”庄董下巴一努,示意他到隔壁专为各老板随行人员或司机备餐的空间用餐。 “谢谢庄董。”廖俊林又一个弯身,看着梁秀辰。“梁总,那我到隔壁去了,希望melody能让您开心,祝您玩得愉快。”他像推销者,将商品完美推销出去后,转身走进隔壁的用餐空间。 第三章 梁秀辰将注了八分满果汁的杯子移到方落坐的钟曼情面前,没什么情绪地说:“这位小姐,请用果汁。”侧眸见她坐得直挺挺,眼眸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他又道:“放轻松,不必紧张。” “就是啊,melody是吧?梁总对女人很客气,你尽管放轻松,不就是吃顿饭嘛,你要是搞得自己很紧张,大家看了也会跟着你紧张啊。”主人翁笑了笑。 方才听闻廖大哥称说话的那人为庄董,那么她只需跟着那样称呼对方应该没错吧?钟曼情抬起脸蛋,捧起果汁杯,对庄董微笑。“庄董说得是,melody晚到,扫了大家的兴,我以果汁——” “庄董,还是先用餐吧。饭吃饱了,也才有力气谈谈合作案。”梁秀辰出声打断钟曼情的举动。 “呃……对对!梁总说的是,还是先用餐。来来,大家不要客气。”庄董招呼着大家继续方才中断的饭局。 顶级的餐具,可口的佳肴,一旁还有美女温柔相陪,软语呢喃,有什么比这一刻的时光更让这些大企业家觉得轻松自在?可钟曼情吃得不甚开怀。除了这场合本就不该有她置身其中,更因为身侧男人给予的无形压力。 他依旧寡言,与她没有交谈。他本就是情绪深埋的人,这样不说话不看她,她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他没理由记得自己,可难道他对于自己曾经表示过情愫的对象,也不留一点记忆吗? 她看了看对座的美艳女子正扬着醉人的笑,为身侧男人剥着荷叶沙虾,那撒娇讨好的动作是如此熟练,那笑容是如此专业不扭捏,更显得她的格格不入。 她侧目瞄了眼男人干净的瓷盘,忖度着自己是否也该为他这样服务。片刻,她举筷夹来两尾肥美虾子,放在瓷盘里,打算剥开虾壳。 “这位小姐喜欢吃虾?”梁秀辰余光映入她夹虾的动作时,稍侧过俊美的面庞,低声轻问。 男人低沉如醇酒般迷人的嗓音滑过耳膜,灼热的气息拂过她颈项,钟曼情耳根一热,顿了几秒才转过面容,当目光迎上他墨深长眸时,她僵滞了好几秒。 他的发较当年短了些,而那精短的刘海下,有他清俊的眉眼;头上那一片墨黑中窜出的银白发丝似是多了些,但未显老态,反倒添了几分成熟魅力;仍旧清俊的五官、依然清瘦的身材……这人真是天之骄子,连岁月都不忍在他面庞上、在他身形上刻上痕迹。 他是不记得她了还是不想认她?不记得也好,在这种情况下重逢,她宁可他是忘了她,反正今晚饭局过后,就不会再有交集,又何必执着这无意义的事情上? 她蓦地扬笑,眼眸灿灿。“我不大挑食,只是看梁总都没动这道菜,也许是嫌剥壳麻烦,所以我想剥几只给您尝尝。”他要这样像对待初识的人般对待她,她也不是不可以。 梁秀辰没说话,只是夹过她盘里的虾剥了起来。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眼眸却只凝注着虾子,没看她,倒是那张唇色好看的薄唇缓缓掀动。“这位小姐看上去很年轻,还在念书?” 这位小姐?她想了几秒,道:“梁总叫我melody就可以了。” 梁秀辰像是充耳不问,再问一次:“这位小姐还在念书?” 这人是没听懂她的话还是怎么着?纳闷了几秒,她应声:“嗯,还在念书。” “几年级了?”把一只剥了壳的虾放进她的碗里。 “大四。”钟曼情看着那只肥美的虾子,略感意外,抬眸又见到同桌用餐的几位大人物与小姐,目光皆在她与他身上探绕,她又感到几分尴尬。这虾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身侧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姐念什么科系?”他无视那些带了点八卦意味的探究目光,慢条斯理地继续脱第二只虾衣。 “休闲事业经营。” “休闲事业?”庄董讶然出声,随即笑道:“melody跟梁总可真有缘,咱们梁总可是饭店总裁,两人不怕没话题聊,呵呵。” 钟曼情微微一愣,至此才后觉地发现原来命运竟是这样安排,连她当时不得已选择的学校和科系竟是与他的行业相关。 “小姐念这科系,未来想考导游吗?那很好。”把第二只剥得光溜溜的虾子放进她碗里,他拿来餐巾,仔细地擦拭手中的油腻,不紧不慢地说:“多吃点海产也很好。” 他又是把虾子放到她碗里,又说这样的话,他这是要她吃他剥的虾?这种场合怎么样也不可能是大老板剥虾给饭局小姐吃呀。“梁总,这虾子……” “我说melody呀,出来做这行呢,反应就要快一点,梁总都亲自剥虾子给你吃了,你还不做点表示?”庄董暗示她该有些肢体上的表现。 虽然他和其他宾客欢畅地吃喝,但他一直留意着梁秀辰的神色;若能和梁亚那样的大饭店合作,势必能为他的游乐园带来新气象。melody这女孩可是梁秀辰自己看中的,相信他对她应有极高的兴趣,现在又见他剥虾给她吃,这更证明他对这个女孩有那么点意思,所以他得趁这机会好好利用melody的美色。 表示?钟曼情纳闷地看向庄董,在视线触及他身侧的女子半靠在他怀间、他一只大掌搂在女子裸露肩头并来回抚摸时,她倏然明白了所谓的表示是指什么。 她脸腮发烫,没想过有天自己必须对身侧男人做这样的事,她垂着眼帘默思着,不敢看向身侧的男人,迟疑之间,身侧男人却在这刻站起身。 “庄董,我去一下洗手间,回来时,我们来谈谈合作的事吧。”梁秀辰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随即退开椅子,并暗示杨特助跟上后,转身离去。 “喔,好好好!也该谈谈正事了。呵呵。”庄董眉开眼笑地看着梁秀辰的背影,有几分得意。 上次让小廖找的那个女模肯定是不对梁秀辰胃口,才会一眼也不肯施舍给那小模。本还以为梁秀辰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但今晚一个melody就让他愿意主动提合作,这再次证明天底下的男人想要谈成合约,还是得在温柔乡里。 回头该给小廖一笔赏金。 而离开餐桌的梁秀辰并没有踏进洗手间,只是和杨特助走到无人的角落交谈。 “你等等去找那个廖俊林,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曼曼的事,灌醉他也行。曼曼为什么会认识那种人,为什么会从事饭局小姐这种工作……这些都去问清楚,事情办妥后你可以先走。”梁秀辰匆匆交代后,便转身离开。 灌……灌醉?!那岂不表示他自己也得喝?这样他是要怎么开车回家?杨特助看着老板的背影,却突生歉疚……这样也好,就算是让他弥补老板和曼曼同学吧。 饭后,那几个老板转往客厅,谈论着他们的合作,几名饭局小姐相约到屋前庭园品咖啡,钟曼情只觉得自己与这场合仍是格格不入,因此并未同行。 她在桌前坐了许久,一名似是管家的妇人给了她一盘洗净、淋上一圈炼乳的草莓,还告诉她顺着回旋楼梯上去有片空中花园,她遂端起果盘,往楼上走去。 露台上搭着花架,架上头攀爬着她看不出是何品种的绿色植物,架下植满不同品种的兰花,角落还摆了一组藤制桌椅,看得出来主人翁很懂得享受生活。 她靠着围墙,咬了口草莓,那口却无炼乳,酸意让她蹙了蹙眉。她目光往下便是水质清澈的泳池,夜色下的泳池泛着幽冷蓝光,让她想起那人,酸味便直渗入心。 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合相逢? 稍早前见到他时,她不是不错愕与意外。一对不该有交集的男女,以没有往来作为收场,却又以一种企业界老板与饭局小姐的身份在这里重遇,怎么生命总要以这种令她措手不及的速度展现它的各种姿态? 夜微深,露水沾湿了飘香的花瓣,她就立在那,任着裙摆被秋的夜风小幅度地翻摆着,梁秀辰无声地看着她的背影,寻思着下一步。 前几日那个叫廖俊林的男人打着庄董事长有事相求的名义找到饭店,一进他办公室却是拿出名片介绍自己是模特儿公司的经纪人,随即拿出一叠照片,说照片上那些女人是今晚饭局上庄董将安排给他的福利,让他挑一个顺眼的。 庄董在想什么他岂会不懂。上回在这场地谈合作,他明显表示对合作企划并不感兴趣;以梁亚饭店的名气根本不需要和什么游乐园配合以提高住客率,想不到庄董找来廖俊林,廖俊林那方法或许对大部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有用,可偏偏他不热中此道。 只是让他大感意外的是那叠散落地面的照片中竟有她的影像,他当时震愕不已。为了得到她的消息,又不让廖俊林看出他与她是旧识,他只得表现出猴急姿态,要了她的照片,还要廖俊林安排她参加饭局。 “啊!”前头有她的轻呼声,他见她低下眼,看着围墙外。 梁秀辰走了过去,站在她身侧,他目光并未顺着她的目线,而是落在她姣美的侧颜。她长发应是被上过发卷,再被随性地挽起,这样的扎法让她的发髻显得很蓬松,清甜中带了点成熟,几根细幼的云发滑在她颊畔,诱人探指去勾拢。 他藏在西裤口袋的手指蠢蠢欲动,好想将那几根发丝缠在指间,用鼻尖轻轻去嗅。他是可以这样做,以这刻两人这样的身份,他就算拥抱、亲吻她也不算过分:如果她愿意更进一步也没什么,只是他怎么忍心将两人关系架构在金钱上? 钟曼情一双眼眸专注着下方的状况,在发现似乎没人看见她的无心之过时,她吐吐舌尖,好可爱。抬起脸蛋,余光有一身影映入,她倏然侧首,就这样闯入男人静深的黑眸。 她愣了几秒,甜甜扬笑。“呃,不小心没拿好,草莓掉下去了……” 他来多久了?看见她的蠢事了? 草莓?梁秀辰看了眼她搁在围墙上的果盘,上头有几颗红草莓果;他微微挑起一道浓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原来那一声轻呼,是因为她的草莓掉下去了,她方才在看她的草莓? “小姐穿得这么少,又站在这吹风,不怕着凉?”他目光挪走,看着远处隐匿于黑暗中的农田,不应她的话。 “还好。这个气温还满舒服的。”她微微眯眼,享受夜风的清凉。不知是天生体质还是因为自小练舞的关系,她不像一般女孩常见的四肢冰冷,也不大怕冷。 “明天有课吗?”梁秀辰低沉的嗓音在夜风中听来格外魅惑人心。 “有啊。”她捏了颗草莓,放入嘴里咬了一口。 “楼下饭局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嗄?”她侧过面容,圆睁秀目,一手还捏着那咬了一口的草莓。 “送你来的那位廖先生喝醉了,庄董已经派了司机送他回去。”杨特助离开前已回报过,说廖俊林根本不用灌,自己就卯起来喝,应当平时就是贪杯之人。他轻轻松松就让廖俊林说出曼曼接饭局的原因,连曼曼的课表都掏出来给他。 “他回去了?”她瞅了瞅周遭环境。“这边好像没有公车……” 廖大哥走了,她一定得搭什么人的便车才能离开这里,但她不可能随意搭谁的车……此刻她默思着该不该搭他的车。 第四章 “也不是没有公车,我记得从这里走到公车站牌要二十分钟。”梁秀辰看了眼腕表,道:“不过这时间,公车司机应该已休息了。” 言下之意是,她想离开这里,一定得搭他的车了?她只好轻垂眼帘,喟叹般的口气:“那这样就要麻烦梁总您了。” “不麻烦。”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先下楼。 钟曼情挪动脚步,久站不动的两脚在这刻闹了脾气,一阵从脚底窜上的软麻让她腿膝弯了弯,左手端着的盘子微倾,剩余的草莓落了地,同时间身侧一只探来的微凉大掌握住她右臂,稳住了她身躯。 她抬眼,腼腆地对着他笑。“脚麻。”说罢便弯下身子,将几颗草莓拾起,放进果盘里;想起身时,因着方才的久站而尚有软麻感,一时间竟直不起腿。 梁秀辰看出她动作略显迟疑,他弯身拿走果盘,放在一旁的藤制圆桌上,在她讶然的目光下,他伸出掌心。她看了下他修长的指节,仅只想了两秒便放上自己的手,他随即握住,她借力站起身来。 “谢谢梁总。您是不是觉得冷?手心凉凉的。”方才他握住她手臂时,他微凉的手温已让她感到讶然;这刻这一握,更是直接感受到他掌心的凉意。天气并不冷,微凉而已,他穿着西服,怎么手心却是冰凉? 他没说话,只拿那双深幽的目光看她,她被看得不自在,后觉地想起自己太多事,香腮一热,想收回还搁在男人掌心里的手,他却施力让她抽不开,她才又发现两人掌间缠着黏意,她恐怕是弄脏他的手了。 “走吧。”他牵握着她就要穿过花架。 “可是我把你的手弄得黏黏的……”应该是捡拾草莓时沾上炼乳,他又来握她,炼乳就在两人手心间缠裹。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两人交握的十指,宛若忆起什么画面,薄唇慢慢地抿起一道锐利冷冽的弧度,看着她的眸光,犹如被冰檐覆上。 那样清冷的眼神,甚至带了点无法谅解的情绪,让她在顷刻间明白了什么。他是记得自己的……她方低下眼,却见一条手帕握在他手里,探到她眼帘下,那花色让她错愕不已。 “小姐若不介意这手帕太旧,就擦一擦。”低嗓不轻不重,只是敲痛了她耳膜。 手帕的确旧了,深蓝底色略淡,角落原该是daks的刺绣logo,像是脱过线般,s看上去像小写c,质感似乎也不若当年他掏出来让她擦手时那般柔软。她瞪视着手帕,猜不透他意欲为何。 片刻后,她抬脸时只是扬着笑。“谢谢。我怕弄脏手帕,下楼洗手就好。” 她下楼洗过手,坐上他的休旅车,系好安全带。上回搭他的车,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开的是宝马,但不是这部休旅车;是换车了,还是他有很多车?他似乎偏爱宝马,也偏好幽冷色系,如他的气质…… 侧过脸容想看他,却见他几乎与夜色融成一体的深眸正凝注着她。她微启菱唇,张合几次,偏不知该说什么。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她有什么不对吗? 她记忆中的他,情绪深埋,恒常淡漠的姿态;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并未有何改变,周身都是清冷,这刻她试图从他眼底看出情绪,不过徒劳无功。 正当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时,他缓缓开口了:“小姐住哪里?”梁秀辰收回视线,目光直视前方。 她想了几秒,大略说明路径后,又补充:“梁总把我放在街角就可以了。” 他没应声,只是看着前头。经过的路灯,潺潺流水般滑入车内,短暂擦过他清俊面庞,在上头分割出阴影,更彰显他清冽的气质。 他性子本就清冷,此刻又不说话,密闭的空间内甚至连音乐都没有,只有两人的清浅呼息声交错着;她感到不自在,挪了挪臀,将目光移向车窗外,偏又从窗面看见侧颜淡淡的他。看左边不对,看右边也不是,她只能端坐着目视前方。 梁秀辰不是没发觉她的不安,只是一时间真有几分迷惘……这女孩究竟有何本领,居然能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情绪里进退两难? “这位小姐第一次接这样的饭局?”静沉良久,他低声问。 有些意外他突然开口,钟曼情看着他的侧脸愣了几秒,才轻轻应声:“嗯。” “事先知道这种饭局的情况吗?”感受到她的注目,他修长的指节紧握方向盘,只是直视前方。 “知道。一些政商人士会在私人招待所聚会,就陪陪那些人吃饭,也许还可能听听他们的心事,或是陪他们说些比较轻松的话题。”她低下眼,平铺直述着她从经纪人那里听来的,关于饭局小姐的工作内容。 “这种饭局看似没什么,但往往会有续摊。就像我们离开前,你也看到了那几个老板和身边的小姐正打算到别处继续接下去的活动。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倘若今晚你陪的对象不是我,而那位老板对你提出续摊的邀约,你是否会去?”说话时,他眉心微微地皱起。 “不去。不瞒梁总,我今晚也是很勉强才过来的。我迟到不全是因为去做头发的关系,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过来。” “而你终究来了。”他毫不客气地点出事实。 钟曼情一愣,像挨了一巴掌般地难堪。前一刻争辩着自己的清白,下一秒却被人直指她早已踏入染缸。踏入就是踏入了,谁管水淹多高?即便只沾上裤脚,她终究是染上污浊的水,又何来清白? 明知这样说会伤她自尊,却不得不为之。要不趁这刻让她看清男人光鲜亮丽的身份地位背后,其实也有丑陋不堪的一面,下一次她会坐在哪个政商名流的身边? “不是政治人物、不是大企业家大老板就都是洁身自爱的。要是存心在饭菜里或是饮料里下药,还由得你选择要不要?像这样上了我的车,我不送你回去,而是转往别的地方,你能奈我何?即便事后事情闹开了,一个小小没名气的女模和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舆论倒向谁?社会型态在改变,很多女人为了成名,自爆新闻以搏版面让自己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导致于就算真有苦衷,即使说出真相也未必能得到支持的情况。” 她低垂着长睫,两手搁在裙面上,像听训的孩子。 他说的那些她何尝没想过?奈何欠了钱,她不能不还,对于家人更无法不管不顾;若能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地生活,她又何尝愿意走入稍早前的那场饭局? “梁总每次参加这样的饭局,都会对小姐训上一顿吗?”他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不也让她在饭局里陪着?叫来小姐却又暗指她不自爱?上他的车不过因为对象是他,要不她宁愿靠两条腿走回去。 训?若非对象是她,她以为他哪来这样的心思对别的女人说这些? 车子忽地一转,在路边停下,梁秀辰侧过面庞,倾身向前,直勾勾看着她。他抿起嘴,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她。 她肤质也许天生丽质,未有暗青在眼下凝聚,整个脸蛋秀气莹润,较之当年更秀妍夺目。杨特助离开前向他说明了从廖俊林口里得到的讯息。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相当不好,可这刻他却在她晶亮亮的大眼里看见倔气与坚毅。 她不见憔悴,反倒更美艳,她那小草般的生命力果然不容小觑,他应该相信她不会纵容自己走到最不堪的那一步。 稍长的沉默后,他低低道:“大概还要半个钟头才会到市区,你睡一下吧。” 钟曼情见他停车又盯着她瞧,一度以为他要教训她,怎知却只是看着她,最后还要她睡一下!可她哪里睡得着?见他将车子重新上路,她一双大眼瞪着窗外,脑海里翻来覆去着他今晚的所有举止言行,直到车子在她说的街角停下。 “这里吗?”梁秀辰看了看周遭环境,清一色透天店面住宅,夜里看来幽静,白日或许热闹些? “嗯,谢谢梁总专程送我回来。”钟曼情解开安全带,欲开车门,才发现他没开锁,她转头看他。“车门打不开。” “你一直都住这里?”他侧头看她,目光深幽幽的,瞧不出底蕴。 她愣了几秒,才应他:“不是。前几年搬来的。” “住巷子里吗?我送你进去。”夜这样深,巷子里藏了什么人谁说得准? “不用麻烦了。”她摇摇头。“梁总,今晚谢谢您,请您让我下车。”梁秀辰看着她略有倔气的侧颜,解开中控锁。“回去吧。” 听闻中控锁解开的声音,她开门下车,脚步匆匆,像是急着逃离;可走了几步远,终因没听见他车子离开的声音,她停步回身,就见路灯下泛着冰冷金属色泽的黑色宝马冷傲地停在那,一如他的人。 她想了几秒,提步走向那部休旅车,绕过车头。她微倾身子,看着车窗。 有些意外她的回身,甚至往他车子方向走来。透过挡风玻璃,梁秀辰看着她缓缓经过,她四肢纤长,体态匀称,黑夜更衬得她肤色莹白,裙摆摇摇;她犹如夜的精灵踏着夜色而来,他就这样看着她绕到他左手边的车门。 降下车窗,梁秀辰转过面庞,无声询问看着他的她。 钟曼情抿抿唇,轻轻地问:“梁老师,你是在惩罚我吗?” 一声梁老师,释放的是谁的苦苦压抑? 他眸色微微变化,深眸瞅着她。“惩罚什么?”开口才觉声嗓竟如此低哑。“罚我不识好人心。你假装不认识我,‘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地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跑来做这样的工作,让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所以你对我就像对待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当初不接受你的帮助,现在却沦落为饭局小姐,你要惩罚我当年的不识好歹是吗?” 她思来想去,从他的种种言行推究出来的,就只有这个可能。 看似不记得她,就当她是饭局小姐,可又对她说了教;他明明知道她以前不住这里,却还故意问起。他是想暗示她:他记得她,却又摆明着他不想认现在这样的她,他要让她后悔曾拒绝过他,是吗? 她是这样想他?梁秀辰皱了皱眉,紧抿着唇,不发一语。在她以为他又打算以沉默打发掉她的疑问时,却有他低凉的嗓音穿透耳膜。“饭局上那么多双眼睛在看,我应该怎么做?而我也不以为,你会乐意与我叙旧。” 车内几乎与外头的静夜融成一色,他深邃的眼在一片静黑中犹如星子明亮,她瞧着瞧着,竟也明白了他的心思。是,那么多双探究的眼睛,他如何能提起两人曾有的短暂交集?又真有那个必要? “抱歉,是我误会了。”钟曼情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谢谢老师送我回来,回去路上请小心,再见。”她摆摆手,绕过车头走进巷内。 梁秀辰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再次目送她曼妙身姿走过眼前。 他知道她对他的说法没有怀疑。她性子开朗,不擅钻牛角尖,也不卖弄矫情做作,事情一过,她总能迎笑以对,可偏偏他却掌握不住这个单纯的女孩。 是她在他面前竖起一道透明冷硬的围墙,不让他触碰心扉?还是他总是迂回缠绕的沉郁性子太晦暗,以至于看不清最简单的那一面? 第五章 “看我们的队伍……”“雄壮威武!”“听我们的歌声……”“响彻云霄!” “男儿立志在沙场,马革裹尸气豪壮,金戈挥动……” “……革命的先锋,文武合一薪火相传,为国为民尽……”有力的口号声、整齐划一的歌声,从校园各角落纷纷穿透出来,那字字句句充满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声势,嘹亮歌声恍若英勇战士勇敢赴战场般……苦难不怕,勇气无人能挡。 “今天学校有活动?”走在走廊外侧,身后有助理陪同的男人将目光移向操场,不远处传来阵阵不绝的口号声或军歌歌声,朝气蓬勃、精神抖擞。 “是呀,今天三年级军歌比赛,同学们应该是利用比赛前的时间做最后的练习。”带有几分书生气质的校长呵呵笑了几声。 男人突然止步,望向秋阳笼罩的操场。“军歌比赛?” “是呀,军歌比赛。”校长陪同男人看向操场,目光和蔼。 “在国外,学校没有这种活动。”男人目光微有波动,似是被“军歌比赛”四字勾起了兴趣。 校长了然地点头。“好像只有台湾的学校才有这样的活动。”想到了什么,校长眉一扬,疑惑地开口:“梁总学成回国后还未服兵役吗?部队也有这样的比赛。” 梁秀辰沉默了几秒,淡淡开口:“我心脏动过手术。” “这样……”校长有些意外,瞧了瞧他神色,温暖地笑道:“不过梁总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只是略瘦了些;但瘦些也好,现在的女孩子喜欢你这种体格。” 梁秀辰没说话,只是侧眸看了校长一眼,客气微笑。此刻,前方司令台传来教官喊集合的声音,他的目光又移向操场上。 见他看着远处,似乎颇感兴趣,校长忽道:“要不这样吧,梁总接下来若是没有其它行程,不如就留下来观赏本校学生的表演;将来你也是这里的师长,先行了解一下学校的活动也是不错。” 梁秀辰抿唇默思。他高中以后便不在国内就学,身体因素让他自小就被强迫与运动绝缘,回国后体检竟判定他不必服役,别说他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他连国中小学运动会都只能当啦啦队。对他而言,军歌比赛的确是件很新鲜的事。 “杨特助。” “是。”一直站在梁秀辰身后的杨特助拿出pda手机,点出行事历。 “除了晚上六点有君品酒店连董小千金的满月酒宴之外,没其它重要行程。” “那正好。”校长听了,热情地拍了下梁秀辰的肩头。“既然这样,梁总就留下来一同参与?我正好也可以趁此机会向学校师生介绍一下梁总。如果床垫赶得及在比赛完毕前送到学校的话,今日梁总或许就能先检视一下客房教室。” 梁秀辰想了想,转头交代杨特助:“打电话让他们现在就把床垫送来。” 杨特助应了声,随即走到一旁拨打电话。 “梁总,那请移步司令台。”校长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秀辰微微颔首。“校长客气,叫我秀辰就可以。” 他们目前所在的私立清宁综合中学,在历经九二一大地震重创及董事会和校长掏空校产弊案后,新董事会体系及新任校长为了挽回校誉及家长的信心,在今年完成了新建实习大楼,并打算在明年度开始招收餐旅管理科。 清宁高中新实习大楼当初是由梁亚建设承包建造。因餐旅管理科是新设科别,为了拥有最好的教学环境与品质,学校亦与梁亚饭店签订合作契约,由梁亚饭店提供校外实习场地,并聘请梁秀辰在餐旅科正式招生后,到校任客房实务兼任教师,而实习客房教室的设备近日才陆续增设完成,目前就只差床垫。 适巧梁亚饭店前一阵子要清空部分客房已失弹性的床垫,既然清宁正需要添购床垫,梁秀辰干脆将旧床垫捐出;而他今日到清宁来,便是要与校长进行签约,顺道合计所需床垫数量,好让人将床垫送来。 原先打算等等回饭店指示相关人员送来床垫后,他明日再过来检视教室,但既已决定留下观赏活动,他也就干脆接受校长建议,让人尽快送来床垫,在活动结束后他便能检视教室,明日便无须再走一趟。 “直呼名字吗?好啊。”校长笑了声。“秀辰,来,往这边。” 他们走上司令台,教官介绍过几位评审后,再由校长宣布比赛开始。 校长先是简单几句鼓励,接着介绍梁秀辰的身份,比赛由此正式开始。 几个班级陆续进场演出,舞彩球的、摇纸扇的、踢正步的,梁秀辰看得兴味盎然。“军歌比赛不是应该很严肃的吗?怎么还能摇扇子?”他低声问着身侧的校长。就算未服役,也耳闻过军中生活。他以为军歌比赛应当很庄严。 “以前的军歌比赛,气氛的确是比较正式严肃,都得穿制服呢。不过这几年的军歌比赛倒比较像啦啦队比赛了,服装或是歌曲的唱法都比较生动活泼。也许有人认为不伦不类,不过孩子们唱得开心就好,太制式反而会令他们生厌。现在就连部队的军歌也是这么花哨啊!”校长呵呵笑,一面指着正要进场的班级。“你看那个班,是舞蹈科的,我看过他们几次练习,相当有创意。老实说,我心里想着这一班应该会拿冠军。” 梁秀辰微微挑眉。“能让校长这样称赞,想必很有看头。”说话同时间,整个班级以豪迈的大步伐自两侧交叉进场,一面喊着口号。 他目光移动,就见整个班级几乎是女生,仅有五、六名男同学。 男孩们白衬衣深蓝长裤与黑鞋,女孩们统一扎着长马尾,白衬衣搭深蓝百褶裙与黑长袜黑皮鞋;不分男女,白衣长袖皆笔直贴上蓝色亮光胶带,女孩们的深蓝裙摆则贴上两圈金色亮光胶带。他们身上不是最特别的服装,却异常耀眼。 面向队伍的指挥是个女孩,四肢纤长,体态匀称,扎起的长马尾在腰后摆动,格外诱人注目。她手戴白色手套,高举着加油棒,待队伍来到台前立定后,她敲了两下加油棒,就见队形变化,极熟悉的旋律响起,搭配整齐划一却又夸张可爱的手势…… “我们正齐心在歌唱,要和天气来对抗,不怕冷,不怕热,愈唱愈高昂……清宁的制服穿身上,展现活力和健康,520,我爱你!舞蹈最……” 场边慢慢响起笑声,陆续还有欢呼声,接着连坐在身侧的校长和几位评审、身后的杨特助,全笑出声来。 梁秀辰只觉旋律熟悉,还不解为何大家如此雀跃时,猛然想起……这不是小时候曾看过的卡通“无敌铁金刚”的旋律吗?这会儿被改了歌词成了军歌比赛用了?他眼底流动趣意,清冷的面庞略现柔色。 “我们来到清宁高中,芭蕾民族样样好……”在女孩带领下,整个队伍以云步、十字步移动,最后以拍打肩膀、大腿、前胸等等动作的“打七响”,为正式比赛主题前的暖场表演做一个帅气又俐落的结束。 果真特别。将这样的比赛融入了舞蹈特色,校长的称赞不是没有根据。 热烈掌声中,梁秀辰就见指挥转过身,以小跑步的姿态跑到司令台前的指挥台,她站上指挥台,高举右手抵在眉间,看着司令台上的评审及来宾。 “舞蹈科520班军歌比赛指挥钟曼情报告:参加军歌比赛应到人数36人,实到人数36人,演唱歌曲……停止间‘国家’,行进间‘黄埔军魂’,报告完毕!”女孩声音清脆嘹亮,秋阳下站得直挺,虽然指挥台与司令台距离约莫男人步伐的十个大步,但仍能看见女孩的面貌是秀气的,一双明眸灿灿,流转着自信,微抬的小脸在日照下显得光采动人。 “你瞧那个女孩儿,眉清目秀的。我本来以为她很内向,结果才不呢。”校长慈蔼地注视着台下的指挥。 “校长说的是……指挥?”梁秀辰侧目,讶然校长的话。 “是啊,大家都叫她曼曼。那女孩以前家境很不错,从小就让她练舞。后来爸爸染毒瘾,花光了所有积蓄又欠下一屁股债,现在在蹲监牢。 她妈妈被爸爸强喂毒品喂到也上瘾,弄到现在智力退化,连家人都认不得,只能住在疗养院。不过,她并不埋怨,下课后就去打工赚学费,她一个人跟着爷爷奶奶住在简陋的屋子,靠着爷爷早上卖碗稞下午卖豆花的微薄收入,还有她打工的收入在生活。本来他们是可以申请低收入户,但她舅舅为了减税,拿她的资料去申报扶养,结果她舅舅的收入就纳入他们家的财产计算,导致没办法申请。听说她有去跟她舅舅谈这事,不过她舅舅照样拿她申报,她也没办法。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很努力,成绩很好,个性也好,学校里哪个师长不疼她呢。” 校长惋叹了声。“中部高中舞蹈科就w中和清宁。当初她没考上国立w中,顶着当届最高分将就清宁,现在想也是有点委屈她了。不过,庆幸她资质好又认真,每学期领奖学金,多少能减轻一点读私校的负担。” 有些意外听见私校里竟有这种家庭背景的孩子,梁秀辰目光移到女孩身上,她已转过身背对司令台,正在指挥同学唱歌。那样挺着肩胸、站得直挺,清秀小脸上满是自信骄傲的神色,竟有着那样晦暗的家庭? “我对这个女孩印象这么深是因为她常从我手里接过奖状。本来这学期不念了,说要休学,班导师开会时跟我提了他们班上同学想办募款帮助她,我当下就决定成立一个‘安定就学奖助学金’帮助一些特殊境遇的学生解决学费问题,等学生有能力了再归还,她因为这个奖助学金才有办法留下来。” 校长看着女孩背影,摇了摇头。“有时想想,这世间其实存在很多不公平。有的孩子一帆风顺,结果一遇上一点挫折就怨天尤人,甚至闹自杀。应该叫他们来看看我们的曼曼,她再怎么苦,还不是过得那么快乐、那么可爱?” 再怎么苦还不是过得那么快乐、那么可爱? 梁秀辰静深的黑眸随着那充满活力的身影移动……那女孩,是如何保有那种小草钻缝迎阳的生命力的? 停在二楼回转处,杨特助喘了口气。“梁总,我能不能先去上个厕所?” 汗水不断淌下,他目光略往右方移动。越过栏杆,他望向操场上那一大片半黄半绿的草皮,不懂这本该凉爽的十一月怎么会热成这样。 “好。”听不出情绪的男人声音低低传来,稍顿,又听男人问:“很累吗?” 杨特助一愣。老板是在关心他? 老实说是很累啊,憋着一肚子水陪同校长和老板检查客房教室,本来以为最多十来分钟就可以解决的事,料不到老板求好心切,对客房教室里的摆设有诸多意见,甚至直接脱了西装外套,挽起袖子就开始移动那些床具衣柜等等的。 老板的意思是:虽然是实习客房教室,但他仍希望能将教室布置得就如一般饭店客房那般;他要学生们一进到客房教室,就像置身在饭店客房,抱着为客人服务的心态上实习课。 老板都亲力亲为了,他这个特助岂有闲在一旁观看的道理?当然也就挽起袖子和老板合力将教室里的床具床垫,还有一些家具等等的,来场乾坤大挪移。这么一折腾,结束后又一路从五楼下来,他怎会不累?又热又憋着尿,实在委屈。 第六章 “这样吧,我先下楼,你慢慢来。”还来不及反应,又听闻老板开口。老板的音色是好听的,偏偏没什么起伏,像是对什么都不上心,但更像是看淡世态,以淡漠的态度处世待人似的。 杨特助转身,看着梁秀辰。“是,梁总,我上完马上就下去。”检视完教室,校长已回校长室,而他们正打算离开学校,返回饭店。 梁秀辰似有若无地低应了声,随即转身打算下楼。 看着梁秀辰瘦削挺拔、两肩微沉的背影,杨特助不明白他那样的生活究竟有何意义?根本是冷冰冰的机器人。同情地瞟了他背影一眼,细目却陡然瞠大——真要命!那个从女孩手里飞出去砸在老板额头上的是粉扑没错吧?上头沾的是什么?蜜粉还是痱子粉? 梁秀辰料不到才不过一回身,竟有一道高举手臂的身影从前头几步距离的教室门跑了出来,那速度之快,眨眼间已扑上他身,相隔不过半秒钟,额面立即被什么物品轻轻碰上,然后就见那物品自他眼前掉落,半敛的黑眸随即落入一阵细微白烟,他大掌下意识一探,托住对方手肘,稳住对方身子。 和同学嬉闹追逐的女孩一跑出实习教室门口,便撞上了什么,她“噢”了声。 眼一睁,见到的是笔挺的西服,深色的布料上沾了点点白末,这才惊觉自己撞了人,随即感觉左手肘被对方握住,减低了她身子反弹的力道,她一个鞠躬,满怀歉意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 抬脸,觑见对方左额沾了粉末,轻垂在他额前的刘海也被粉末覆住发尾,高挺的鼻梁一侧亦有一片点点莹白,左睫上方还能看见细微白末,情况有点惨。 她轻吐舌尖,心下暗自叫糟后,再度出声补上歉意:“对不起,我帮你把脸擦……”眼帘微扬,迎上一双幽深黑眸时,她犹张着嘴,却再无声。 男人眼眸如深潭,墨邃清冷;他眉色浓淡适中,看似平展于眼皮上,可他眉心间几道浅浅的褶痕,似是透露出这男人的心思是深敛的,他应该经常皱眉。 他唇薄,抿着一道冷淡却优美的弧线;他下颚略尖,两颊瘦削,整张面庞甚是清俊好看。光的分子在他发上流动,她眼神微微一晃,才发觉他的发色竟是墨黑中参杂白丝,一半黑,一半白,在光的跃动下,他发上流动一片银光。是刻意染的?还是天生的? 早上比赛时,在台下瞧见他,还以为他有了年纪才会顶着一头灰白发色,但现在近距离一瞧,才发现他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发色也不是灰白,是黑中藏白,闪动间,流成一片银。 她好奇探出软手,轻拨了下他额前发丝,发尾沾上的粉末掉落后,她还能见着其中有几根银白;她突然笑了声,轻启那张甚诱人的樱桃小嘴。 “我知道你,早上军歌比赛有看到你坐在司令台上,就坐在校长旁边,好像是……下学年要开设的新科系老师对不对?”这节是实习课,老师临时有事,通知班长要大家自行练习。老师不在,整班又处于方启用的新实习大楼,整栋楼就只有他们这一班,哪能多安分? 有的同学安分练舞,有几个聚在一起聊天,而她的死党拿出新买的蜜粉说要拿她试色,她哪可能乖乖被画,当然是抢过蜜粉就跑啊,怎知就撞了人,还可能是新老师。 “虽然比赛前我满紧张的,不过我有认真听校长介绍你。那我应该称呼你一声老师吗?”也许因为对方还不是正式老师,她的态度有些俏皮。 “其实啊,这样和你的发色很搭呢。”她指指他额上、面颊上的粉末。 话音方落,却有抽气声响起,她大眼困惑地望向音源处。 原来男人身后约五步远距离,有另一西装笔挺的男子;那男子年纪应与眼前这位差不多,只是体态较壮;两人气质也有落差,眼前这男子清冷俊雅,而发出抽气声的男子神情有些滑稽,看起来应该是跟班之类的。 杨特助像看见什么外星球生物般地看着钟曼情。这同学也太大胆了,撞了他老板,洒了老板一脸粉末,还说这样和老板的发色很搭? 梁秀辰轻垂深眸,看着她。她长得娟秀,一双大眼盈盈秋水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眨动间流转这年纪才有的俏皮;她说话时,明眸映光,犹似有萤火小虫在她眼里嬉闹,眼睛一闪一闪的。 她两腮许是与同学追逐所致,两团晕红浮染在莹白颊畔,犹似桃李;一袭细肩带纯白芭蕾连身舞衣柔软地服贴在她身上,带出她曼妙身段;她梳了个典型的发髻,盘在脑后,珍珠发箍固定她的刘海,看上去是那样可爱。 不经意间,他瞧见她右耳下流烁粉紫灿光。他微微眯眼,发现那是枚单钻耳环,目光移到左耳垂,却空空的,是刻意戴单耳? 视线回到她脸上,他淡淡开口。“叫什么名字?”语音方落,他意外自己竟是这样迫切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钟曼情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他。“问我吗?”见他点头,她乖乖回答:“我叫钟曼情。钟爱的钟,曼谷的曼,心情的情。” 他问她名字做什么?她瞅着他瞧不出情绪的面孔,轻问:“你要报告教官我撞了你吗?不要啦,我是不小心的,那我先帮你把脸上的粉擦掉,你别去打小报告好不好?这样教官就会知道我们班都在玩,我会害同学被处罚的。” 一张小嘴张张合合说个不停,梁秀辰不经意望向她的唇,眸色微微转深。 这张桃色小嘴尝起来是否也如同她的人一般充满热情活力?念头方起,他讶然自己这刻不正当的心思,匆匆将目光从她唇上移走。 钟曼情摸摸身上,才想起自己这会儿穿的可是舞衣,不是有口袋的裙子,她身上没有手帕和面纸……她抬脸尴尬地看着他。“老师,我身上现在没有手帕和面纸,所以……”眼眸绕转了圈,她微踮足尖,然后探出手心,轻轻抹过他宽额。 “你看!这样就可以了。”见他额上的细白粉末已被她抹净,她略有得意神色,大眼笑得弯弯的。她审视他脸庞,葱白般的纤指又滑过他鼻梁,擦去上头沾上的蜜粉,然后是他的西服外套…… 鼻梁有她微暖的手指滑过,梁秀辰眸心微微一湛,深幽目光将她的举止和表情细细纳入眸底。这女孩全身上下都透着轻暖,站在她周遭,舒服自在。何以那样的家庭背景能造就出这样的性子?她的快乐源自何处?她乐不乐意分享一点她身上的暖流给他? 钟曼情一手轻拉着他西服衣襟,一手在那上头又拍又拨,粉末一部分是拍掉了,但大部分却因着她的动作而晕散开来,在他深色西服上铺染出更大片的白。 “好像愈弄愈糟糕耶。”她抬眼看他,笑容里藏了点不好意思。“如果是浅色的衣服就不这么明显,可你偏偏穿深色的,这样看上去就好明显一块白,不弄干净也不行,我……” “咳咳!”杨特助看不下去了,憋着尿意,走到梁秀辰身侧。“我说同学,你意思是我老板应该穿白西装来让你砸吗?” “……不是。”钟曼情摇摇头。“我意思是说,因为是深色衣……” “你不去厕所了?”梁秀辰没让她将话说完,迳自转头看着杨特助。 “要!这当然要!怎么能不去!”杨特助瞪大眼说完,随即转身离开。 梁秀辰回身,见女孩目光落在他胸口,他低眸一看,低低问:“你不用上课,要站在这里一直看着我的外套?” “因为还没弄干净。”她眼眸转了转,有几分歉意,脸腮因此而泛着桃色,像承受日晒的苹果,又红又甜。 只是因为没帮他把西服上的粉末弄干净就站在这里吗?多单纯老实的想法,而这于他而言,有多可贵!自小活在为了家业继承而勾心斗角的生活下,他早忘了何谓纯真何谓直率,她身上透出的纯挚与轻暖。是他心所向往。 “我不会报告教官,不要紧。”他看着她的眸色隐有柔波轻荡,像是在笑。 “那太好了,谢谢你!”她立即扬眸一笑,小脸灿亮。 他淡淡点头。“回教室吧。” “那……再见。”钟曼情看了他一眼,朝教室移动。 她穿着舞鞋,走路姿态好轻盈,如此生动的画面,他瞧着瞧着,却在她脚边见到一抹碎光,他忽然脱口就唤:“曼曼。”他记得校长说大家都这样喊她。 一声曼曼,让她顿了脚步,她缓缓回身,看着他。 他长腿一迈,站到她面前,原要弯身拾那碎光,却一改心念,道:“知不知道我名字?” “校长有说,不过……”她偏头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忘了。早上那时候只想着比赛的事,有听到你的名字,可是没记住。” “梁秀辰。秀朗的秀,星辰的辰。”他倏然俯低俊颜,低低吐道:“曼曼,不能再忘记这个名字。” 他靠得如此近,她微微脸红,笑着回答:“记住了,梁老师。” 她方转身,他低下身子,拾了那枚粉紫色,细细一瞧,浅浅的粉紫色中还带了点灰,挺好看。原来她不是只戴单耳。 她喜欢耳环吗?不知不觉间,他竟对这女孩兴起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怎么回事?发不动了?梁秀辰再度尝试将车子发动,车子仍旧无反应。他打了警示灯,确定后方无来车后,随即下车走到后车厢,拿了三角架放在车后。 掏出手机,手机萤幕却是一片暗黑。他皱了皱眉,指腹按压开机键,萤幕闪动了下,随即又关机;他回到车上,找了电池换上,却也是个没电的电池…… 他再次下车走到路边,看了看周遭,也许会有便利商店,他可以使用公共电话。可长眸一扫,矗立两旁的几乎是拉下大门的住宅,哪有便利商店的影子?默思几秒,他决定拦拦看有无来车愿意停下来帮他。 方转身,一声尖锐的煞车声终止在他面前,他瞪着那距离他仅只一步的脚踏车前轮,尚还有些错愕,清甜的脆声即响起:“需要帮忙吗?”钟曼情急急按压脚踏车煞车手把,距离算得精准,就在男人脚前一步停下。抬脸见到男人夜色下有些朦胧的面庞时,她轻讶开口:“啊,你……梁老师?”称谓让她想了两秒。 她方从打工的速食店下班,踩着脚踏车朝着回家的方向,才转个弯,远远就瞧见人车甚少的慢车道上突兀地立着三角架,三角架前方的轿车烁着双黄灯,而路边有一修长身形的男人张望着马路两侧。 她想应该是车子故障,男人也许正要寻求帮忙,她遂停下,却没想到是他。 感到意外的何只是她。梁秀辰对上她的脸容时,亦是感到惊喜不已。 清宁下学年才招餐旅科学生,他得等到那时才会到清宁任课,而整个实习教室设备目前都已齐全,他并无机会再到清宁高中,他几度苦思要如何才能再见她时,想不到她就这样出现了。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压抑再见她的喜悦,黑眸却有柔辉烁动。 “我刚下班啊。”不知是吹了冷风还是骑脚踏车的关系,她两颊红扑扑的。 下班?他想起校长提过她在打工。“在哪里上班?” “学校附近的速食店。” 第七章 “做到这么晚?”女孩子不该这么晚回家。 “十一点下班。”钟曼情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烁着警示灯的车子。 “你的车?” “嗯。”他淡点下颚。“发不动。” “那你找拖吊了吗?” “手机没电。”他掏出手机,晃了晃。 见他手机萤幕一片黑,她笑了声。“好惨喔。”话音方落,人也从脚踏车上下来了,停妥车子,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到他眼前。“给你用。” 梁秀辰接过手机,并不意外机型老旧,他按了一串数字,将话机拿到耳边。那端似乎很快就接起,只听他道:“杨特助,我车子发不动,请帮我找拖吊过来,位置大概是在清宁高中……”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周遭环境,找着显着目标。 通话结束后,他把手机递回。“谢谢。” 钟曼情接过手机,随即走到一旁拨了通电话,挂了电话后又回到他身侧,她拉拉斜背肩上但歪掉的书包。“我陪你等吧,一个人站在路边等也挺无聊的。” “打电话回去,家人同意?”他隐约听见她喊着阿嬷,又说了她要陪什么老师等拖吊车。 “同意啊,我是做好事耶。”她笑了笑。 “家人不担心?”他侧眸看她。 “担心什么?” “你一个女孩那么晚才回家,家人难道不担心安全问题?”他微皱着眉。 “我每天都这么晚回家,不差这一点时间。”钟曼情低下眼,踢着小石子,好半晌,才又说:“其实一开始也是会担心,但我要打工嘛,担心也没办法的。我阿嬷还会等门呢,不过慢慢的她也比较放心了,因为我们彼此信任对方,她相信我不会跑去玩或是鬼混,相信我下班就会回家。我为了让她安心,也会尽量把事情早点做好,这样就能早点回家。我连骑车都很小心,因为不想受伤让阿嬷担心。时间久了,阿嬷知道我会保护自己,就比较安心了。” “半工半读很辛苦,尤其你打工到这么晚,隔天还得上学。”回忆起自己在国外的求学生活,虽不必打工赚学费生活费,但严谨的实习生活,却也让他尝到疲累,更别说她肩上还有经济压力。她那副小小的肩膀,究竟蕴含了多少能量? “还好啦……虽然平时上到十一点,但假日是上早班,下午四点就下班了,所以可以早点休息,我会趁那时候补眠或是念书。当然,比起不用打工的同学来说,我是比较忙一点,不过我也学到了其他同学没有的经验,看过不少人哦,我觉得这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呢。”她唇边勾着淡淡的弧度,线条柔美。 梁秀辰微低着脸,深凝她唇畔的翘弧,淡声问:“你一直都这么乐观?” 她笑了几声,抬起脸蛋看他。“乐不乐观都要过日子,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只要不做虚华的梦,就不会失落和难过。”眼眸眨动间,不经意瞧见月娘就在他头顶不远处,她忽然抬手指着那团晕黄。“你看,今晚月亮好漂亮!” 钟曼情昂起下巴,眼底盛着月华,流转柔芒。“我阿嬷曾经指着月亮对我说,她说不管再怎么黑暗,这世界永远都会有光亮,就像月亮一样,会一直守在那里,就算被乌云挡住了,也有云散时,所以为什么要不快乐? “阿嬷还说一枝草一点露,就算是一枝草,上天都会赐它一点露水,让它活下去。”她挪回目光,看着他。“虽然半工半读有点辛苦,可是活下去是比什么都还重要的,努力地活着、快乐地活着,这才是人生嘛。你知不知道无敌铁金刚?阿嬷说要像无敌铁金刚一样,要有智慧有胆量,才会愈战愈坚强哦!” 无敌铁金刚?“你们在军歌比赛中唱的歌,是无敌铁金刚改编的吧?” “是呀。”她脸色微红,笑得腼腆。“你还记得啊……那是我编的啦。一开始同学还说太好笑了,不过我觉得不管什么事都是这样啊,要勇往直前嘛,只要勇敢,没什么做不到的事啊。” “这些道理,都是阿嬷教你的?” “嗯,我阿嬷很棒!”她用力点头。 他半垂的视线对上她晶灿眸光,眼底似有欣羡。“你和你阿嬷的感情很好?” “当然很好。我阿公阿嬷都很疼我,但跟阿嬷最好,因为阿嬷是女的,什么话、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阿嬷。” “好让人羡慕。”梁秀辰看了她几秒,转过面庞,目光落在未知处。 他轻勾了勾嘴角,看不出来究竟是不是在笑,这让她想起上回撞到他时,不经意在他眉间看见的褶痕。他似乎过得很压抑,和家人处得不好吗? 她禁不住好奇地问:“老师,你和家人处得不好?”否则为何羡慕她? “称不上好坏,从小就是按着他们帮我订下的计划过生活,为接下家业而努力。”他两手放在裤袋中,挺着瘦削的身躯直视前方,空气中有夜风携来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淡而清冽,他抿着嘴,孤傲抿在嘴边。 这意思是说,对于自己的未来,他没有自主权,只能依循家人为他订定的路子去走?她猜想着。 “我奶奶生了两个儿子。我爸很优秀,听说从小就是模范生,但我叔叔成绩就逊色了些。我爷爷奶奶为此而较疼我爸,就连爷爷的事业也是把大部分管理权交给我爸,叔叔只是一个小部门的主管。他们两人为了家业继承问题本来就有心结,到了我和我堂弟这一代,也免不了卷入其中,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接管爷爷的事业,对于我和我堂弟都很严格教导。”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轻轻笑了声,有些自嘲的意味。“很多人都羡慕我有着不凡的家世背景,尊贵不已,可是大家都只敢远远看着我,好像我是瓷器一样,只要太亲近我,就会把我弄碎似的。他们也没人知道我从小就在“你一定要比你堂弟好,你将来一定要接下爷爷的事业”的叮嘱下,谨慎小心的生活。” 他微微皱起眉。“我常看见我爸妈和我叔叔为了我们两个小孩的事在争吵。我堂弟叛逆,常惹事。我妈一逮到机会就在我爷爷奶奶面前指责我堂弟的不是,为的也是将我送上最高的位置,所以我们家人的感情是在争吵中、设计中、踩着别人的肩背中维系的……”他侧眸看着她。“是不是很有趣呢?” 钟曼情怔怔看他,意外他这些话,更意外他会把这么私人的事情说给她听。 她看进他墨海般的眼里,那里有嘲讽、有冷凉,还有孤寂;虽然站在云端,相伴左右的却只有看似圣洁的、不可攀的、纯白的云雾,可其实它如名利般飘渺虚浮,也许强风一来,云开雾散,他又留下什么? “我堂弟其实不是那么糟,我想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向我叔叔抗议。虽然我和堂弟不算亲密,但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堂弟是一样的人,我们只是上一代为了争夺家产的棋子。”他抿起薄唇,极俊的弧度,却也冷冽锐利。 “为了让我能接下爷爷的事业,我爸妈送我出国,然后就是如他们计划的,我完成学业回国后就接下梁亚饭店,坐上总裁之位。我爸妈和我之间的话题,以前是学业,后来是事业,我们之间没有心事可聊;或者他们以为他们自小到大为我设想周到,我不会有什么烦恼与什么心事。”实际上,他也有烦恼、也有心事,却是无处可说,还以为自己会这么压抑到老、到死,但遇上身侧这个女孩,他的心事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 “难怪你看起来并不快乐,因为你被压抑了,就像囚在笼里的鸟,展翅却无法飞翔。”她看着他冷峻的侧颜,轻声问:“那你应该有你想追求的东西吧?” 他想追求的东西?梁秀辰身躯微地一震,缓缓侧过俊美面庞,深深凝视她。 这女孩有涉世未深的单纯,却非天真到对人世抱有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想像;她知道自己拥有什么、该做什么,不作无意义的梦,但又保有前进的动力;她家境不好,但不埋怨,努力朝着光亮的地方走…… 他多欣羡她拥有这样的生命力。他没有她那样向阳的性子,那么拥有了她,是否就有动力随她一同趋光? 凝视良久后,他低声道:“我当然也有我想追求的东西。” 钟曼情微扬秀眉,像被勾出兴趣似的。“是什么?” 他沉沉看她,斟酌着什么,稍长的静默后,他道:“曼曼,如果我说我想追求的是你……”蓦地,夜里听来分外尖锐突兀的喇叭声掩覆了他低沉的音律。 钟曼情倏地转过脸蛋,就见刺目的车灯朝他们闪烁了几下,一部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驾驶座走下来的是撞到他的那天,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应该是他的助理或是司机的那个男人。 “梁总,道路救援的还没来吗?”杨特助匆匆走来,头发微乱,两手在嘴边呵着气,精神很差,好像刚从被窝里被挖出来一样;可当他看见老板身侧的女孩时,像是嗅到了八卦般,一双细眼瞪大如铜铃,顿时精神百倍了。 “嗯。”梁秀辰应了声,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时间拿捏得这么准的助理。 “那……”杨特助细眼贼贼地瞟了瞟钟曼情。“需要我留在这里陪您等吗?” 梁秀辰想了几秒。“你赶着回家吗?” “没呀。”他都从被窝里赶来了,还能赶什么?只是今天突然变得好冷,他想念被窝。 “那好,你留在这里等,我先送曼曼回家。” 什么……杨特助愣了几秒,细眼晃到女孩脸上时,恍然大悟。“我留在这里等?”让他在这吹冷风?然后他大老板要送女孩回家?想把妹了唷? “有问题?”梁秀辰淡声问,听不出情绪。 “没!”杨特助应得很快。“梁总放心,我会看好您的爱车。那您送这位同学回去后,需要我去接您吗?” “不必,我叫车就好。你有没有车行的电话?” “喔喔,有,请等一下,我去车上拿。”杨特助打开副驾驶座,在前头的置物箱翻找着;下车后,他递了张名片。“这是台湾大车队的名片,梁总打上面的电话就能叫车了。” 梁秀辰接过名片,收进西服口袋,侧过面庞看着钟曼情。“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钟曼情笑了笑。 “别拒绝。”梁秀辰看了眼腕表,惊觉已是凌晨十二点多了。“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骑车回家,要我如何放心得下?何况你是为了帮我才拖到这么晚。” 她当然明白他的担心,若两人角色互换,她也会想送他回去。可是……“你车坏了,我骑脚踏车,你要怎么送我?难不成要我牵着车,你陪我走回家?那我到家的时间不就拖得更晚了?”她略感趣味地看着他。 他默思两秒,做了一个自己也觉得意外的决定。“我骑车载你。” “……你要载我?”钟曼情圆睁美目,讶问。 一旁的杨特助更是瞪大细眼,一脸惊异莫名。老板骑脚踏车?西装笔挺的老板要骑脚踏车?还是桃红色、前头有大车篮的淑女车?他的身体情况允许吗? 对于两人惊诧的反应,梁秀辰不以为忤,只是牵过她的脚踏车,踢起脚架,长腿一跨,坐上椅垫。“上来。”他偏首,看着那呆立在后方的女孩。 第八章 “你、你会骑吗?”钟曼情狐疑地看着尊贵的他。 “你坐上来不就知道了?”他语声难得地微扬,略带笑意。 “那我就不客气坐上来了。”她腿一跨,坐上后座,两手就扶在前方座垫尾端。“好了。那么……前进吧,运将先生!” 运将先生?这样称呼他家老板?!杨特助下巴快要掉下来! 梁秀辰微愣,随即淡勾唇角,极浅的微笑。“是。你坐好了。”话音刚落,他长腿施力,踩下踏板,却惹来身后女孩微尖的叫嚷声。 “唔……哇……哈哈……老师,歪了歪了啦……右边右边……唉唷……”车身摇晃,左右晃动不定,钟曼情怕跌下车,抓住他腰身两侧,笑道:“老师……你真的会骑吗?” “……会。”梁秀辰两手稳住龙头,摇摆不定的车身和身后女孩的脆甜笑声让他禁不住又微勾起唇角。“高中时,在国外有偷学,很久没骑了。”他不能做激烈运动,却连脚踏车都被双亲禁止,想来都觉夸张。 “高中?还是偷学的?”女孩扬声笑道:“难怪你技术这么差,笨手笨脚的感觉……哈哈!唉呀,前面下坡,要煞车啦……老师,你动作好迟钝哦,这么大一个人骑脚踏车还骑成这样,人家我五岁就很会骑了……” 望着那渐远的身影,难得看见老板微微露出的笑弧和温柔的眼神,以至于一直处于惊吓状态的杨特助慢慢回过神来……老板真的骑上那台粉嫩嫩的淑女车,后面还载了个俏丽女学生……这不是爱情文艺片里才看得到的画面吗? 想不到平时不苟言笑、总是冷峻的老板也是文艺青年一枚,懂得骑脚踏车载心仪女子耍耍平民式的浪漫,只是那个什么曼的同学,笑声实在不淑女呀! 幽静巷内,黑瓦橘砖墙,一样的建筑共有五栋,紧紧相邻着。依着身后女孩的指示,踩脚踏车踩得额际微覆薄汗的清俊男人在最后一栋停着豆花推车的平房前,停下脚踏车。 绿色纱门内有微光透出,钟曼情一见那灯光,随即跳下后座,咿呀一声,她拉开旧纱门迳自入屋,忘了那奋力骑车送她回来的贵客。 “阿嬷,你又等我啊。这么晚还写字,小心以后老了皮肤变黯沉、生老人斑又得老花眼哦。”钟曼情见着深夜仅有微弱灯光陪伴、背微驼的身影时,搁下书包脱去外套,走到阿嬷身后,用力搂住。 阿嬷总是这样,嘴里说放心,其实还是会等门。老人家没什么休闲,平时就是从庙里拿点经书回来抄写,说回向给她,让她将来嫁个好人家。 “你每次讲话都在哄我开心,阿嬷都这个年纪了,早就一堆老人斑了。”钟阿嬷穿着白底蓝碎花睡衣裤,肩上披着外套,戴着眼镜坐在木椅上抄写经书,腰间突然一紧,她搁了笔,回头看着平安归来的孙女。 “哪有!我的阿嬷青春又美丽。”语声甜甜地称赞阿嬷。 钟阿嬷扶高下滑的眼镜。“你电话里说的那个老师,车子已经没事啦?” “啊对!”想起被自己遗忘的贵客,她奔到门边,就见清俊男人站在门口,透过纱门似是在看着她们。她拉开纱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回头看着奶奶。“阿嬷,老师车子还没好,他骑脚踏车送我回来,等一下要叫车回去。这位就是梁老师。” “老师送你回来喔……”钟阿嬷起身,迎了过去,近距离下,才发现那面庞是那样清俊年轻。“原来老师这么年轻。” 钟曼情笑出声。“阿嬷,你刚刚的反应跟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反应一模一样耶。我看老师头发白,以为很老,然后才发现老师是少年白。” “没大没小,怎么这样说老师。”钟阿嬷轻斥了声,随即招呼着:“老师请进来坐,还麻烦老师送曼曼回来。” “阿嬷您好。”梁秀辰微弯身子致意,随即踏入屋内,一穿过绿纱门,看见屋内仅有的一张方桌、一条藤长椅和几张木椅时,他恍若看见怀旧照片般,实难想像现在的社会中还有这样的摆设。 他顿了几秒,才又应道:“不麻烦。是曼曼帮了我,才会拖到这么晚回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车了,让她一个人骑车回家我也不放心。” 钟阿嬷亲切地招招手。“老师请这边坐,外面天好冷,我去热杯姜茶给老师喝……啊!还是老师吃不吃豆花和碗稞?我电锅里热着一碗碗稞和一碗豆花要给曼曼当消夜……”入秋后第一波冷气团南下,傍晚开始已感受到冷空气的威力。 “阿嬷你不要忙了啦,赶快去睡,老师等等叫了车就要回去了。”钟曼情扶着阿嬷的手臂,搀着她往她房里走。 “真没礼貌,老师送你回来,你应该要招待他,怎么像是要赶老师回去?” “要招待也是下次嘛,现在都几点了还招待?而且老师本来就会回去,又不是要留在这里住。阿嬷你快点去睡。”边说边把阿嬷带回房间。 再出来时,那清俊男人颀长的身影立在纱门前,两手放在裤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走了过去,一双眼儿瞧着门外。“外面有什么?” 他指指屋檐下。“那个。” “磨粄机,阿公磨米浆用的。”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是阿公阿嬷的生财工具,碗稞和豆花都靠它。“阿公大概三点会起来磨米浆做碗稞。他早上去卖碗稞时,换阿嬷磨黄豆做豆花,阿公午饭后又会推车子出去卖豆花。” 想起方才阿嬷的话,她道:“老师,电话在那边,你可以先打电话叫车,我去里面端豆花和碗稞。” 钟曼情回到客厅时,男人方挂上话筒,她将豆花和碗稞摆上方桌,对他招招手,轻声说:“快来,热的哦。” 男人缓步过来,拉来椅子落坐。“讲话突然变这么小声?” “阿公好像被我吵醒了,我刚刚有听到他和阿嬷在说话。”她吐了下舌尖,拉来椅子,坐在他身侧。 梁秀辰不自觉地也放低了本就冷沉的音律。“这是你的消夜?” “嗯。不过你是客人,所以要请你吃,不然阿嬷会说我没礼貌。” “请我吃了,那你吃什么?”他微微侧眸,看着她。 她看着铺在碗稞上头的馅料,咽了咽唾沫后,圆睁大眼看他。“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我阿公做的碗稞超好吃的,可是他怕卖不完,一天只做四十个,卖完就吃不到喽。今天可能是有剩,通常有卖不完的我才吃得到……你会介意吃没卖完的吗?但它很新鲜,真的!阿公每天早上都起来磨米浆现做,当天没卖掉的都我们自己吃掉,没有隔夜的,不过机会很少。阿公都会尽量把碗稞卖完,除非天气不好客人变少,那就真的没办法。” “你再说下去,等等我叫的车来了,就真的没机会吃到了。”见她微慌地解释,让他觉得她很可爱;她不经意间流露的纯真,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他。 钟曼情闻言,迅速地把碗稞推到他面前,再递给他竹制的签板。 “快,赶快试试我阿公的碗稞,吃过的都说赞。” 他眉眼柔软地觑了她一眼,将目线移到面前的消夜上。 还冒着热气的碗稞被包裹在藏青色小碗里,缺了两小角的碗缘轻易就看出小碗的年代久远;而吃碗稞的工具不是叉子、汤匙,而是竹制签板,这碗稞卖的不是虚华亮丽的外表,是浓厚的人情味。 梁秀辰用签板划开白净的稞,切了一小口送入嘴里。碗稞弹性好,满口都是诱人米香;稞上头铺着炒过的香菇、肉块、萝卜干、四分之一颗的蛋黄,还淋上一些酱汁;他再划了一口碗稞,这次配上一口上头铺得满满的馅料,微咸微甜的馅料加上软q的稞,果真好吃。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钟曼情瞧他瞧得好仔细。他肤色白皙,能瞧见额际浮现的青筋,他吃相优雅,慢条斯理地尝着,未有什么明显表情,她看不出他到底是觉得好吃还是不好吃,按捺不住,开口就问。 “很好吃。”他抬眸瞅她,简洁回应。 “那再喝一口这个,也是超赞。阿嬷的豆花很传统,不像市面上还有红豆、珍珠什么的,就只是花生豆花,可是都是真材实料。”她再次当起老王。 他盛情难却,拿起汤匙舀了豆花送入口中。才入口,绵密滑嫩的豆花随即在舌尖推散开来,满口都是浓浓的豆香;花生煮得好软,却没失了花生气味;姜汁微辣,暖了他的脾胃,连眼神都不自觉地渗出暖意。 “豆花也很好吃,很浓纯。阿公阿嬷哪学来的手艺?” “阿祖教的……阿公本来种水果,也算小富翁啦,后来卖地给爸爸做生意,怎么知道爸爸染上毒瘾,赔光家产。阿公没办法,只好回去找阿祖教他做碗稞,阿嬷就跟着学做豆花。其实我阿祖做的更好吃,可是她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这样一碗卖多少?”他搁下碗,慢声问。 “通通十五元,碗稞和豆花都十五元。”她笑眯眯的。 “十五?”梁秀辰微讶。“这样能赚什么?” “阿公说薄利多销啊,很多都是老顾客,而且有的时候会有一些老客人订大量的哦。比方说订碗稞或是豆花当开会的点心。那天阿公就不推车子出去卖,只做客人订的。阿公说很多人都照顾他的摊子,做人要感恩,所以他不涨价。” 因为老顾客的照顾,所以不涨价?这一家子从老到幼都这样良善、这样知足吗?方才见到的钟阿嬷亲切和善,见孙女晚归也未质疑未责备,说起话来处处都感受得到对孙女的疼爱;而虽未见到她阿公,但听她形容,也是纯朴善良。这么好的三个人,为何无法拥有更良好的生活环境?只能挤在这老旧平房? “那些老顾客都打电话来跟阿公订碗稞和豆花?”一个念头突生,他淡声问。 “有电话的会打电话来,没有电话的都是去阿公摆摊的巷口跟阿公订。” “阿公都在哪里摆摊?” 钟曼情大概说了一下位置后,想到了什么,笑问:“你要介绍朋友去吃吗?” 他轻轻点头,还向她要了她家里的电话,忽有一抹光亮透过窗户映进屋内,她看着那光,才觉疑惑时,他已起身。“应该是车来了。” “这么快啊……”她跟着起身,随他身后走到门前。 “你别出去了,门关了,早点休息。”梁秀辰在门前止步,回身交代着。 她微笑着,星眸灿亮。“好。那……老师再见。” “嗯。”梁秀辰低应了声,推开纱门,果然见到一部计程车停在门外。 他迈开长腿,不过走了一步,又转身回到纱门前。透过绿色纱网,他微低面庞看着一脸疑惑的她,喟叹般地说:“曼曼,别叫我老师,我并不是。” 她圆睁秀眸。别叫他老师?那该称他什么?还不及反应过来时,他已离开。 钟曼情踏出校门,在街口前的便利商店门前,果然见到倚在车边、双臂抱胸、低垂脖颈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俊秀男人;暖阳放肆地在他身上撒落一片金芒,暖了他周身恒常清冷的气息,薄阳下被风挑动的银发,为他添了几分潇洒。 她知道他是好看的,可原来他也能像型录里的男模那般,只是一个随意的姿态就英气逼人。 第九章 想起上星期那晚,他着一袭质感甚好的笔挺西装,却骑着她的粉红色淑女车的姿态,虽然一开始抓不到平衡而频频让车身歪斜,她在他身后频频尖叫,搞得他那样努力却又压抑不住趣意因而微颤的身躯是如此滑稽好笑。可就是那一眼,她发现拥有清瘦身材的他,肩线竟是如此刚毅,背脊如此英挺,那奋力踩动踏板的背影是那么好看,那么让人感受到安全感。 这样的男人,虽然冷傲,但平时一定也很受女性欢迎;而又是怎样的女人,才能得到他那般出色的男人的独宠?真羡慕被他看上的女子…… 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唤道:“梁老师。” 梁秀辰抬眸。女孩穿着深蓝西装外套,里头是件白衬衣,下半身是深蓝百褶及膝裙和黑长袜,肩上挂着书包。他目光来回贪恋几眼,才问:“放学了?”她穿制服很好看,青春秀美。 钟曼情点点头。“你等很久了吗?” 前几日他突然打了她的手机,约她到他的饭店吃饭,说是要谢谢她那晚的相助。可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无功不受禄,婉拒了他;但他坚持请她一顿饭,她说不过他,答应了。今天她排休,于是约好他在她下课时间来接她。 “刚到不久。”梁秀辰抬手,将她颊侧碎发勾到耳后。这样近似情人间的亲密举止,教她心跳猛然快了一秒,粉脸微微地热了。 他并非刻意展现绅士之态,也非矫情讨好,不过是见到那碎发几度擦过她眼睫,他想那应当会有些不舒服,于是做了这个动作。 转过身,他拉开副驾驶座车门,回首看着脸蛋微红的她。“来,先上车。” 坐上车,才系上安全带,就听闻男人开口:“曼曼有什么不吃的吗?比方说牛肉、羊肉?”他看着后视镜,准备将车子切入车道。 “没有。只要不是什么蚂蚁、蜈蚣、蝙蝠什么的,我都吃。我很好养的。阿嬷说,能吃就是福。不过……”她微偏过脸蛋,说:“我现在并不是很饿。” 也是。他约四点半来接她,这个时间的确不到晚餐时间。“没关系,那我们吃粤菜,份量比较少,不塞车的话,大概也要二十分钟才到饭店。” 结果在市区还是塞了好一会,到目的地时,已约莫四十分钟之后了。 梁秀辰领着她从停车场搭电梯直上三十二楼,一出电梯,迎面的是厚实严谨的对开深灰门扉,门面泛着微冷的金属光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客房吗? 她有些好奇地忖度时,杨特助提着公事包,从长廊另一扇门后走了出来,见着她,似很讶异,怔怔看着她好几秒。 “要走了?”梁秀辰只是淡淡地问。 “是。下班了。”杨特助调回目光,又道:“您桌上还有几份文件待签名。” “嗯。”他应了声,对愣在电梯门前的女孩说:“曼曼,过来。” “啊?好。”钟曼情应了声,经过杨特助身边时,见他仍睁大细眼盯着她,她对他点了点下巴,笑得甜美。“你好。再见。” “……”杨特助愣了好几秒。这女孩的说话方式真是直率,也不跟你迂回客套,比起一些想借由巴结他以便和老板套上关系的女人,这女孩其实还挺可爱的。 “同学,你到底是哪个慢?”下一秒,疑问就这么出口。 她想了几秒,才懂他问什么。“曼谷的曼。” “喔……原来是那个曼,我想说我几次听梁总喊……” “杨特助,既然你要下楼,麻烦到二楼让人送两套套餐上来,流金和岁月各一,送我房里。”梁秀辰不待杨特助将话说完,简单吩咐几句后,从西服口袋拿出感应式的房门卡开了那扇深灰的对开门,领着女孩进入他在饭店的专属房间。 门一开,那宽敞得几乎无法一目尽收眼底的空间,让钟曼情木然好几秒,直至面前的男人出声,她才稍稍回神。 “我在饭店的房间。”梁秀辰看出她的疑惑,开口解释:“工作比较忙时,我会在这里休息。”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 “所以这是你专属的房间?”她美目好奇地转动,打量起屋内。 她目前置身的客厅装潢基调采宁谧纯净的白色系,充满古意的木制家具陈列在明亮的空间里,有几盆小巧可爱的盆栽,或在角落,或在架上,轻吐绿意;墙面悬挂两幅古典中国意象的山水画,搭配浅藕色的落地窗帘、深藕色绣花绒质地毯与紫绒西式沙发,整个设计具现代感又流窜着淡淡的中国风,很别致典雅。 “算是……另一个家吧。”他的人生除了念书外就是工作,睡在饭店和睡在家里并没什么不同。 “另一个家?”她不大理解这个意思。 梁秀辰脱下西服外套,解下领带,就随意搁在沙发上。“我老家在嘉义,家人大部分也在那。在台中我另有一层楼,我妈常会过去住。至于这个房间是为了我工作方便才装潢的,我在隔壁办公室忙完公事,过来这边就可以休息。” 她点点头。“这房间好大。”目测应该比她和阿公阿嬷住的那栋平房还要大。 “嗯。那里是餐厅,旁边是办公区,这个门后是卧室,卧室旁是会议厅。”他简单介绍。“这是以我们饭店里的主管套房的规模去设计的,共有四十五坪。” “根本就比我家还大了呢!”她展开双手,美目圆睁。 她稚气的举动总能勾动他心底的柔软。如果告诉她楼中楼设计的总统套房共有一百三十坪的话,她又会是哪种可爱表情? 他罕有地勾唇微笑,轻问:“想参观一下吗?我工作的办公室在另外一面,就是方才杨特助走出来的那间。还是你想去看看办公室?或是看看其它客房?”他走近她,拿下她肩上的书包,搁上沙发。 “可以吗?”她轻讶地问。早听说梁亚饭店的客房相当舒适高级,她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识过五星级饭店的房间呢。 他眉眼柔软,淡点下颚,掀唇欲说话时,清脆门铃声响了起来……是送餐的工作人员。 餐点送到餐厅,一小碟一小碟摆上餐桌。每一个白玉瓷盘上盛着单人份、还冒着热气、诱人食指大动的粤菜,一旁还有一壶果汁。她是不大饿,可见着这一桌卖相极佳又散发食材香气的菜肴,不饿也很想吃。 工作人员离开后,梁秀辰提议:“先吃好吗?有些菜凉了就不那么好吃。” “这是今天要请我吃的晚餐?” “不喜欢?”他为她拉开座椅。 “不是。”他真绅士。看了他一眼,钟曼情摇摇头。“是吃得太好了。我只不过是借你手机,让你可以找人来处理车子而已,你请我吃这么好,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因为那晚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你请我吃了你的消夜,我回请你这一顿,理所当然。” 她还是觉得被回请这么丰盛的晚餐很不好意思。她微低着脸,突然想到她并没有给过他她的手机号码,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她想问就问。 “你忘了?上回车子坏在路上时,你借我手机,我打给杨特助,他电话上头就显示了你的号码,我跟他要来的。” “原来是这样……”想到了什么,她忽问:“对了,我阿公这几天都有接到一个陈先生的订单,他每次都订好多豆花和碗稞,是不是你朋友啊?” 他稍愣,摇摇头。“不是。”他轻按她秀肩,让她坐下。“来,先吃东西。” “这是我们饭店二楼流金岁月餐厅的套餐。流金岁月是粤菜餐厅,桌上摆的是流金套餐和岁月套餐的菜色,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一旁的遥控器,开启窗帘,接着在她身侧的位子落坐。 她侧过面容看他。他今天说话的声音多了点情绪,虽还是低沉,却有较大的起伏,感觉没平时那般疏离,带了点温柔,很好听。这样的音律,让她忽然想起那晚他离开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别叫我老师,我并不是”。 他那时的声音也如现在这般,一点点的温柔,却异常动听。而那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犹豫着要不要问起时,他推了几盘菜色到她面前。“来,这是什锦拼盘。泡菜是配烤乳猪,油鸡要沾旁边的姜蓉。”他简单说明,一面倒了果汁给她。 盘子上有叉烧、烤乳猪和油鸡,看起来都很美味。钟曼情吃了口叉烧肉,在嘴里细细地嚼,肉片香甜,带了点炭烤味,很有咬劲;烤乳猪皮脆、肉油嫩,配上泡菜清爽好吃;而油鸡肉嫩,不老柴,沾上姜蓉果然别具风味。 她各尝了一口就放下叉子,低道:“老师,阿公的碗稞和豆花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元,今晚光只是一盘拼盘,就抵过阿公的碗稞和豆花了,我觉得你请我这一顿亏很大。车子坏了要修不说,那晚叫车回去也要花车钱,现在还请我这一顿,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我占你便宜。” 梁秀辰瞅着她秀美的侧容,轻轻低吐:“曼曼,想占便宜的不是你。”是我。我要你的心。 她微昂有些困惑的脸,似在等他说下去,却有电话声响起。 他起身,走到沙发前,拿出放在西服口袋的手机。“我接个电话,你先吃饭。” 目光随着他移动,她才发现客厅窗帘不知何时已拉开,透过澄明的落地窗,能见着外头原来的夕阳天色已沉下,早换上神秘的靛蓝了。 见他走到另一扇门后,她拿着果汁杯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一眼望去,高楼栉比鳞次林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路灯、车灯,一束接着一束,潺潺流水般地滑过,这刻站在这,居高临下地望着璀灿耀眼的夜景,傲视群雄的感觉随即浮上。 她轻抿了口果汁。看看杯内黄澄澄还带有果粒的柳橙汁。置身于宽舒的屋子里,坐拥这样的良辰美景,尝着美酒果汁和佳肴,莫怪那些政商名流都爱依山傍水而居。若不是那晚亲耳听他简略提起他的家庭,她怕也会以为他那样高贵的人,定是很享受这样站在云端、睥睨众人的感觉。 原来真的像阿嬷说的那样,老天爷都是公平的。虽然他们贫穷,可是祖孙三人就算再累,每天还是过得很快乐;而拥有名利的人,却不一定就能像他们那样快乐自在;就好比他,几次接触,她似乎没听过他大笑的声音。他未必是天生冷情冷性,恐怕是后天这些环境塑造出那样的他。 也许大家都认为他高高在上,所以不大与他亲近,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冷漠与疏离…… 梁秀辰结束电话,从房间出来时见到的便是她倚在窗前的背影。想起今晚的最终目的,他稍稍顿足。是太快了点。严格说来,他们也不过才见了几次面,可就是这样,才让他明白原来他也有不受理智控制的时候。 他并非热中男女情爱的人,却也不是冷感,只是他遇到的若不是为了他本身附带的身份价值,那就是因为他这张还算可以见人的面皮。真心人不是没有,他也遇过一个,只是交往近一年,因为对方认为他性子太沉郁又缺乏热情,似乎不爱她,因而离他而去。 那时,他曾经以为自己没有热情,却在那天的军歌比赛中见到那个耀眼活跃的她、那个全身都透着轻暖的她时,他藏在身体深处的热情,被她一点一点挑出了、流动了,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第十章 有何不可?谁说见几次面的人就不能有感情?不能对对方有渴望? “想什么?”他缓步踱了过去,站在她身侧。 “没有。”她摇摇头,侧过面容。“老师电话讲完了?” 梁秀辰皱了皱眉,偏过面庞对上她的凝视。“不是说过别再叫我老师了?我还没开始任课,就算任课了,也不会教到你。” “我知道你不会教到我,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称呼你一声老师啊。学校里也有很多老师没有教过我,像是电子科的、电机科的、室内设计科的……像那些科系的老师不会教到我们,可是我们见到他们,还是要称呼老师。” 她说得有理,他也找不到理由再反驳,遂也任着她。“好,你怎么叫都好。”他看向开放式餐厅,问:“你不吃了吗?” “想看一下夜景。这里的视野真好,下雨天应该也很漂亮,烟雨蒙蒙吧?” “大概是习惯了,没什么感觉。”他望向底下车流灯海,只觉看见拥扰和忙碌。想起了她的工作,他问:“平时工作这么晚,有时间念书吗?” “我上六点的班,平时下课后会留在学校做功课和念书,有时会练一下舞,时间快到了才去打工,这样下班回到家,洗过澡就可以睡了。”想起了什么,忽问:“老师,你都没吃东西,不去吃一点吗?” 他微地一怔,落在她脸上的眼神慢慢渗出柔软。他未置一词,只是转头看着窗外,暗忖着该如何开口。 见他不应声,钟曼情也不以为意,只是又尝了口果汁,将目光移回面前璀璨的夜景。稍长的沉静后,当她想再啜饮手里的果汁时,身后一只手臂探到她身前,拿走了她手中的杯子,搁在一旁。 “曼曼。”梁秀辰已从她身侧移到她身后,他一声极轻的低唤,带出他微热的气息,拂过她扎着马尾而裸露的颈背。 她身躯轻轻一颤,连开口的声音也微微地颤着。“老、老师……” “曼曼,你真的以为我请你吃这顿饭,只是想要感谢你那晚的相助?”梁秀辰上前一步,单掌贴上窗面,微热的胸膛就这样轻轻碰上她的背脊,将她困在落地窗与自己身体之间。 身后有微微的暖意,是来自一个男人的体温,还有他说话的呼息,随着一字一句,暖息擦过她的耳际,她又是一颤,语声微弱:“不……不是这样吗?” “如果只是这样,何必带你过来我平时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他看着窗面映出的她。 “那……那不然……不然是为什么?”隐约似明白了什么,可又马上推翻自己脑海中那些无聊的想法,她一向实际,不做太跳脱现实的梦。 “曼曼。”见她眼球转啊转,不敢看向窗面,面容浅露慌色,他又低柔唤了声。“曼曼,你看着我。”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心跳怦怦作响,哪还有勇气看向他? “曼曼,我做得还不够明显?”他干脆把下巴搁上她右肩。果然,她像受到惊吓,身躯一颤,猛然抬眼,那瞬间便对上他的凝视,他紧紧缠着她的眸光。 “老、老师……”再怎么没经验,她也还有感觉。这刻,他嗓音如此低沉,犹如醇厚的酒精,光嗅着就教她微醺。一个男人用这样的声音对一个女生说话,还能是因为什么?难道他真的对她……她垂下眼,不好意思看他。 “我知道太急促了点,但还是想让你知道……”梁秀辰右手从后方绕到她面前,轻抬起她下巴,让她的目光与他的交会。“曼曼,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 即便有感觉到了什么,可听他这样说出口,她还是震愕不已,平时那张说不停的嘴,像被叼走舌般,一时之间,竟是找不到话回应。 良久,她才从震愕中缓缓回神。“为……什么?” 他当然懂她的意思。“不为什么,就是喜欢。”即便面着的窗外炫目光芒此起彼落,他眼里却只看得见她。“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自在、很舒暖。看见你的笑容、听见你的笑声,心情会不由自主变好。我这样解释,够不够?” 钟曼情摇摇头。“可是为什么是我?” “因为那是只有你能带给我的,所以是你。” 所以,别人无法让他觉得自在吗?别人的笑声无法让他心情变好吗? 但是……“但是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 梁秀辰似乎早想过这样的问题。“你的观念里,师生恋不可行?” “也……也不是。”她其实没想过师生恋能不能的问题,只是下意识的一种反应,感觉师生恋似乎容易引起注目。 “曼曼,我说过,我并不是你的老师,我们不算师生。”他轻扳过她身体,让她面对他。“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时间都拿来打工、念书、练舞和补眠了。 “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他两手搭着她秀肩,继续追问。 “……也没有。”她摇摇头。 既无男友,也没有喜欢的人,亦非排斥师生关系,那为何不答应? “曼曼,你没想过要恋爱?” 钟曼情想了想,轻道:“也不是没想过。但……但不是这样子的。” 她也有想像过,但对象可能是哪个学长或是哪个同学;也可能是上大学后认识的新学长新同学,就是没想过和一个五星级饭店总裁,而这位总裁还是学校未来将聘任的科任老师。他条件太好,她不做这种想像的,她做人一向很实在。 “那么是哪样子的?”梁秀辰低声问。 她思虑片刻,缓缓开口:“大概要像我阿公阿嬷那样,就算身边没钱、就算生了病,还是会陪着对方,不轻易离弃。” “所以你要给我机会,才能知道我会对你很好,我不轻易离弃。”他语声轻轻的,目光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对,要给他机会,她才会知道……“不、不对,不是这样子的啊…… 她猛地摇头,差一些些就被说服了。 梁秀辰微微皱起眉来。“你讨厌我吗?” “不是讨厌你,只是……”她微微一笑,垂下长睫。“我不过是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女生,家里又好穷,你一个大老板级的人物,外型又这么出色,应该有很多条件很好的女生喜欢你,像是什么名媛淑女的……” “曼曼,为什么这么想?你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的确不够好啊。我不是最美丽,身材不是最好,家庭又有些复杂……比我好的女生世界上还很多很多的。”她唇边绽开笑花,现出梨涡,那浅浅的涡像填了蜜般,教她的笑容愈发甜美。“虽然我不是最好,可是我觉得我过得快乐,阿公阿嬷又疼我,这样子我就很满足了。” 她倒也不是自卑,只是觉得自己有几分实力就做几分的事,虽然偶尔也会欣羡,可大部分时候她是知足的;而他太美好,就如孩子吹的泡泡那般,五彩缤纷,但很可能是一碰就碎。 “好女孩。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曼曼。”知足、实际,快乐又坦率。 那个夜里,骑着她的淑女车,身后有她银铃般的笑声,她都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轻松自在,所有自小不被允许的、不被认同的,全在那一瞬间得到释放,他宛若重生,而那是她带来的。 他温热气息落在她眼睫,钟曼情长睫一颤,看向他的眼神有几分困惑。“你是……真的喜欢我?” “也许在很多场合我必须说场面话,也许很多时候我不想多作解释,甚至以前住家里,只能消极接受家里安排的一切,不喜欢也得强迫自己去做;但是,我喜欢你是真的。我喜欢曼曼的笑声、曼曼的笑容、曼曼强韧的生命力,甚至是你说话时会微翘的嘴角、笑起来时像堆了满眼的星星……答应我,我们在一起?”梁秀辰拂开她碎发,撩到她耳后,声嗓低柔地问。 他好温柔好温柔,眼神又如此专注,似乎就只是看着她,仿佛没有身后的夜景、没有其它,就只看得见她。他说话时,有他暖暖的呼息落在她脸容上,微微地痒;他将她的发丝勾到耳后,微凉的指间擦过她耳廓,像有微弱电流经过,感觉麻麻的、热热的。 她练舞时,练习过程中,常常和男同学有身体接触的动作,甚至是拥抱都有过,动作虽亲密,但男同学的拥抱通常会让她笑场好几次,根本不会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想法,亦不会有心跳加剧的反应,那样的触碰就像哥儿们那般,他们甚至互相吐槽对方的身体不好摸什么的。 可,面前这男人是成熟的,他全身透出的气息不是毛躁,而是稳重;面对这样一个深具男性魅力的男人,她根本不是对手。脸儿发红,耳根颈背热辣辣,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她已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上对他的反应。 怎么办?心跳好快,还夹杂着一丝丝暧昧,这样的刺激,远比平时跳舞后的心跳加速更让她觉得激烈难平息。她忽然呵了口气,似要平稳心跳,却不知因着这样的举动,她微张的小嘴,若隐若现的舌尖,勾动了男人想要亲近的心。 他的曼曼,是这样可爱。白嫩的脸腮漫着桃色,她在害羞;微翘的鼻端透出她柔韧的性格,所以他知道她若愿意,那必然是因为也喜欢他,而非他的身家;她眼神迷离,有一点小女人的姿态;而那两片唇、那能瞧见她粉嫩舌尖的唇…… “曼曼,跟我在一起?”梁秀辰俯下脸,低低轻问,高挺的鼻子已轻轻地碰触到她的。他垂着眼,盯着她微启的菱唇,意图明显。 他五官在眼前乍然放大,那张总是让人感觉线条凉薄的唇,这刻倾诉的却是对一名高三女生的心意。她看着那张开开合合、带了点性感的嘴,一度发傻,直到鼻尖被他的碰上了,才微微醒神。 “你、你靠太近了……”她看着他慢慢欺近的薄唇,有些无措。就算未有过恋爱经验,电视剧电影里也总有这样的画面。她大概猜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心脏于是跳得好快,一下一下撞着胸腔,好像下一秒就会跳出胸口似的。 她好紧张,脑袋直往后挪,可哪还有退路?所以后脑“叩”地一声,轻轻撞上窗面。她一愕,伸手覆上撞到的地方,虽不痛,却也尴尬不已,谁会在男人想吻自己时,上演这样的逗趣? 果然。梁秀辰在愣了半秒后,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而他这一笑,为清俊面庞又增色不少,她像被眩惑,难移眸光,只能傻傻看着他。 啊!他原来也能这样愉悦地笑,笑声虽低虽轻,几不可闻,却也是真真实实的笑意。之前不是没见过他笑,但他的笑多数时候只是眼神略有暖意,最多就是微微勾唇而已,而能让他这样发出轻轻笑声的,竟是自己。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样的感受,有一点感动,好像也有一点心疼,心疼这样一个好像只是为了家族事业而存在的男人。她看他柔软的眉、看他微亮的眼、看他舒展的眉心、看他勾弧的薄唇……这些这些,都是因为自己吗? “曼曼。”男人见她眼神略现迷离,情不自禁,再度低喊了她。 “嗯?”她抬眼,却有暗影袭来,然后是他微凉的唇瓣。 “我们在一起。”他两手捧住她面容,俯唇,终于如愿,吻了她。 原只是想浅尝,就轻轻贴住她唇瓣就好,哪知她唇上像沾了蜜,他一碰就成了丝丝缕缕的甜,缠住他的心,他尝了甜,知道了美味,岂有不贪恋的道理? 第十一章 密密辗转她软软的唇瓣后,他徐暖的气息侵入她嘴里,舌尖探过她口里每一处细致与柔软,缠住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的丁香,然后,一点一点,施放他的情意在这个吻里。 他的吻带着热度,温舌微有湿意,慢慢地、温柔地滑过她舌尖、她上颚;他清瘦却精实的体魄贴着她,她觉得全身酥酥软软,脑后发着热,整个人就像要溶化了一样。低呜了声,她两手扯住他衬衫衣襟,他似是意会什么,单掌托住她腰身,稳实地搂住她发软而逐渐下滑的身躯。 怎么办?她觉得被他这样吻着很舒服,好像被包围在软软的棉花糖堆里,周身都是甜蜜气息,让她不想离开……这是否就是喜欢?她也喜欢上他了吗? 他们身后,苍蓝的夜幕下,有灯海烁动五光十色,钻石般的璀灿缤纷,可在这刻,又是迷乱了谁的心? 在街口下车,付了车钱,钟曼情勾着妇人的手,慢慢地往家里的方向走。 妇人东张西望,指着贴在电线杆上的红纸黑字租屋广告。“你看,春联。” “那是广告。春联贴在家里门口,等等就会看到哦。”钟曼情语声轻软,像怕吓到妇人。“妈妈记得春联了,那记不记得我们住哪里?” “住哪里?”妇人停步,想了想,指着来时路。“住医院。要坐车车回去。” “不是医院,是我们的家,有阿公阿嬷,有曼曼的那个家,那个家在前面,我们回去看一看,吃好吃的豆花还有碗稞,然后晚一点再回去医院。”她半哄着智力退化后变得嗜甜食的妇人,再度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 妇人是她的母亲,吸毒过量,智力只剩五、六岁程度,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得。母亲住疗养院,偶尔像今日这样学校放假、她又能排到休假时,她会坐计程车去疗养院探视,然后向院方请假几个小时,带母亲回家一趟。 “有慢慢……”钟母突然靠向右侧。“走在路上要慢慢走,小心车子。” 她怔然片刻,只是勾着软唇微笑,心口微微地酸。“妈妈最近好不好?曼曼最近很好哦,认识了一个男生,是以后会在学校教课的老师。他长得帅帅的、很斯文,有一头半白的头发,他看上去有一点不好亲近,可是人其实很好。”像个小女孩倾诉心事般,钟曼情缓缓地说着。 “老师对我很好,请我吃糖果。”钟母说。 母亲住的疗养院有专业治疗师为母亲做复健,关于语言上的或是情绪管理上的,都有治疗师协助,就像在教小孩说话认字一样,她与母亲之间习惯用老师称呼那些复健治疗师。 “妈妈好棒,平时上课一定很认真。”对谈似乎牛头不对马嘴,但她不介意。 “我很棒!”钟母笑嘻嘻。 钟曼情微微一笑,牵着钟母散步般地走着。“妈,像我们这样子的家庭,真的有男生不介意吗?我要不要答应跟老师在一起?他好像是真的喜欢我,因为他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样子。昨晚他打电话给我,知道我要带你回家,还说要开车接我们呢,只是我不好意思麻烦他,所以拒绝了他……我其实也满喜欢老师,可是他条件那么好,我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 “我要吃豆花。”说那么一大串话,听不懂,钟母打断女儿的话。 “好,吃豆花。我有跟阿公说今天要带你回家,要阿公留碗稞和豆花给你,我们赶快回家吃。”方转首,钟曼情就见不远处家门前的屋檐下,有一陌生女人在徘徊,瞧那身打扮和气质……找错户了吧? 她不以为忤地牵着母亲走了过去,对方倒是先开口:“你是钟曼情?” 愣了两秒,她应道:“对,请问你是……” “我是秀辰的妈妈。”张美华淡淡点头。她妆容精致,短版西装外套搭上过膝窄裙的湖水绿色套装,彰显着俐落精干;她手里提着cd浅驼色黛妃包,顶级鳄鱼皮的材质,展现出最极致的尊贵高雅。 面容虽有笑色,挑高的柳眉与半弯的眼眸却也深敛复杂心思,只是还处于意外情绪、涉世又未深的钟曼情根本瞧不出那笑容下的汹涌暗潮。 “梁……老师的妈妈?”她讶然。见对方点头,她匆匆开口:“伯母好。”也不知怎么着,知道是他的妈妈,她脸腮突然就热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突然就来拜访,不会打扰吧?我刚刚按了门铃,好像都没有人在。” “不会。让伯母在门口等,是我比较不好意思。我阿公去做生意,阿嬷大概去市场。”钟曼情在背包里找着钥匙。“伯母请进来坐,我先找一下钥匙。” “不用了。我看现在也差不多要吃中饭了,你方不方便和我吃顿饭?” “吃饭?”找钥匙的手一顿,她抬起脸容,有些困惑。为什么要找她吃饭? 看出她的疑问,张美华微笑着说:“因为前两天秀辰突然告诉我,说他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我很好奇,又问了他,才知道他喜欢你。秀辰也到适婚年纪了,既然他有喜欢的对象,我这个为人母的也很为他高兴,我想既然他喜欢你,那表示我们有机会成为一家人,所以我想先跟你吃顿饭,了解一下你这个人。” 原来是这样……她斟酌片刻,道:“可是伯母,我要照顾我妈妈。” “妈妈也要吃饭吧?一起去啊。”张美华邀请着。“就去我们饭店好吗?” 不管怎么说,对方是长辈,还亲自来邀请了,她怎好意思拒绝? 思忖几秒,她点头道:“好,伯母决定就好。” 张美华此刻站在梁亚饭店一楼的亚园一角,她身边站了个年轻男人,两人一同看着那正在帮妇人切牛排的女孩。“小杨,是这个女孩没错吧?” “是,夫人,是这个女孩。”年轻男人是杨特助。 “老实说,我怎么看都看不出那女孩有什么特别,秀辰的眼光有这么差?” 杨特助干笑几声。“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其实他一开始也觉得女孩不特别,就是清秀而已,可慢慢才发现,女孩有她可爱的地方,她纯真得不算计,也不迂回,无论对象是谁。然而,那样的纯真还能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也许再不久,她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保有纯真就可以。 张美华哼了声。“西施?她也配!不论外型还是学历家世,开阳建设的千金都好上她几百倍,我真搞不懂秀辰怎么会喜欢上那种毒虫家庭出身的小丫头。” 前两天,她特地到秀辰的办公室与他谈和开阳千金见面吃饭一事,他却突然开口说他已有了喜欢的对象,她本以为是哪家的千金,一问才知道是个连高中都还没念完的小女生。找来小杨再一问,然后派人去调查,结果更让她错愕。 开什么玩笑!秀辰堂堂一个五星级饭店的主事者,她怎能容忍自己从小就保护得好好的、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唯一的宝贝儿子,去和一个双亲都有毒瘾、一个入监一个入精神疗养院的小女生在一起?那岂不是等着被众人看笑话? 杨特助又干笑几声。“所以才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呵,呵呵!” “……秀辰还在开会?”张美华问。 “是,明年四月的台中旅展,梁总要办现场试吃。饭店的住宿与服务品质一直都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不过在餐饮这部分的确是比其它业者弱了点,今天会议是在讨论活动进行方式和表决试吃的餐点。”最近忙着农历新年的庆祝活动,还有紧接而来的旅展,才会忙到连今天这个休假日还来上班。 张美华应了声,说:“既然确定了是这个女孩,剩下的我自己会处理,你快回去吧,免得出来太久被他怀疑什么。” 方才假借上楼找秀辰下来吃饭的理由,暂时离开那对母女,她传了简讯要小杨到一楼亚园门口一趟,为的是要他跟她确定她有没有找错对象,如今既已确定,他也就可以离开了。 “那我先上去了。”接到简讯时,他正坐在老板身侧。庆幸是震动,并未惊动到老板;他找了上洗手间的借口离开会议厅。既然是上厕所,也不好太晚回去。可才转身打算离开,见一名客人从甜品区端了盒豆花,他忽觉不妥,停了步。 最近老板要他以陈先生的名义跟一个老爷爷订碗稞和豆花,当作开会时的点心。他后来好奇问了老板,才知道那是曼曼同学的阿公,他每次去拿碗稞和豆花时,总会看到老爷爷那双斑驳着岁月痕迹的手,很忙碌地盛着豆花…… 说起来,曼曼同学的家庭也是挺让人同情的。夫人到底想对这样的女孩做什么?略有迟疑后,他谨慎开口:“夫人,我能不能请问您把曼曼同学带来这里用餐的目的是什么?” “这你不必知道。秀辰喜欢那个女孩的事,你并没有跟我报告,我还没跟你计较这个疏忽。你要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除了事业我得帮他巩固好,婚姻方面当然也要帮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他自己挑?反正你只要记得,别让秀辰接触激烈运动,还有多帮我留意他交友的情况,有什么变化一定要马上跟我联络。”张美华离开前又吩咐了句:“别让秀辰知道我见过那个女孩。” “是,夫人。”他对着已转身离开的夫人背影恭敬应声。 在老板接手前,老总裁是将梁亚饭店交给长媳管理,也就是张美华;老板回国接管后,他表面上领的是老板的薪水,实际上私下还受雇于张美华。 从老板一进入饭店工作开始,她安排他跟在老板身边当特助,一旦老板有什么事,无论公私都要他回报给她,美其名是关心儿子,可在他看来,那是掌控欲强。 现在细细一想,有这样的母亲,连儿子都已接手饭店了,还要时常远从嘉义上来台中巡视,似乎无法完全信任自己儿子管理饭店的能力,莫怪老板总像个冷冰冰的机器人,因为没有自我啊,又怎能有什么情绪? 看着那朝女孩走去的背影,猜不到夫人到底要对曼曼同学做什么事,他是不是该留下来?还是跟老板报告这件事?他陷入了两难。 而那一头,张美华已走回位子落坐,微笑地看着女孩。“菜色还合胃口吗?” 搁下刀叉,钟曼情客气回应:“很好吃。我妈很喜欢,谢谢伯母。” “不用客气。我也是想你们母女一定没进过我们这种大饭店,更别说吃这种高级buffet了,所以让你们有机会见识一下什么是上流社会。” 这话让钟曼情略感古怪,可下一秒又劝慰自己别想太多。蓦地,身旁的母亲不小心把盘里的牛肉掉到餐盘外,随即用手抓起送进嘴巴,她来不及阻挡,只能拿出面纸帮母亲擦拭沾上牛排酱的手。 张美华嫌恶地看了一眼,问:“钟同学知道开阳建设吗?” “我不知道。”她摇头微笑,还在擦着母亲的手,可美食当前,智商退化的钟母哪管得了其它,她挥开女儿的手,抓了鲑鱼卵手卷就吃起来。 “难怪你不知道。依我了解,你的家庭环境应该也不会认识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开阳建设的千金今年刚从奥地利的音乐学院毕业,拿硕士文凭的呢,人美又乖巧,一直是我心里最完美的媳妇人选。”张美华眉开眼笑的。 第十二章 微地一怔,笑容凝在唇畔,钟曼情再怎么单纯,这刻也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伯母今天找我的用意是?” “前两天我找秀辰,想安排他和开阳的千金见个面,他不愿意,我一问才知道原因在于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看上你。”见女孩脸色微变,张美苹又露出亲切的笑。“我没什么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想,你也才高三而已,未来的路还很长,将来要考大学、要作,你一定会遇到其他跟你更匹配的男生,不一定要我们家秀辰。秀辰好不容易才坐上梁亚饭店总裁这个位置,但饭店还不一定是秀辰的,我这个当妈的当然希望找个能在事业上帮助他的……” “我要吃布丁!”钟母突兀地喊了声。 钟曼情微微一愣,侧眸温声安抚着:“妈,等一下好不好?我跟伯母说话,等一下再帮你拿布……” “布丁布丁!我要去拿布丁啦!还有蛋糕,我刚刚看到好多蛋糕!”钟母孩子气地扔下吃了一半的手卷,一边嚷嚷着,鲑鱼卵在桌面上散了开。 “好,吃布丁。但是妈妈不能把手卷丢掉呀,这样好浪费的,阿嬷说会被雷公爷爷打哦。”钟曼情哄孩子似地拿起那被丢在桌面上的手卷,交给母亲后,将散在桌面的鲑鱼卵拾放回餐盘里。“我们应该要先把手中的东西吃完,再……” “不要捡了,你要是想吃,我等等叫厨房包一些给你拿回去,你就先让她去拿她要吃的东西,她这样喊,等等其他客人会被吓跑!”张美华不耐地看着她们。真是丢脸死了! “……好。”深呼息几次,钟曼情压下情绪。她不是小媳妇,没理由让对方这样待她,可对方是他的妈妈呀,她岂能不礼貌?万一回了嘴,恐怕她会落得家教不好的指控,她何必牵累家人的名声?忍一下就好了。 她转过身,拍拍母亲的肩。“妈,我跟你说,布丁在那一边,你想吃就拿一个起来,回到这里吃完后,才能再去拿,这样有没有听懂?” “吃完才能再拿。”钟母的目光早飞到甜品区。 “妈妈好厉害。现在可以去拿了,但是走路要小心,慢慢来。” 钟母才一离开,张美华便等不及地说:“我听说你妈是因为吸毒过量才变这样,别说你跟我们秀辰在一起,他还要帮你照顾这样的妈妈,你不是还有个也是因为吸毒被关进监牢的爸爸?哪天他要是出来,又继续吸毒的话,会对我们梁家和梁氏集团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但秀辰如果娶了开阳的千金,我……” “伯母希望我怎么做?”不想再听对方嫌恶她的家人,她开口就问。 没料到这女孩这么直接,张美华也不啰唆,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 “这里有五百万,够让你们一家生活好几年了。你只要离开秀辰,不要影响他的未来,这支票就是你的。这样做不只是为秀辰好,也是为你……她、她是怎么啦?” 角落传来玻璃碎裂声,跟着是哭声,钟曼情见着母亲的身影,匆匆起身。“妈!”她忽略服务人员及顾客投射来的目光,看了眼地上摔碎的餐盘和一些甜点,拉着母亲的手安哄:“摔破盘子吗?不要紧,我捡起来就好,你不要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掉到地上,然后盘子就破掉了……”钟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要……不要叫警察来抓我……我下次不敢了……” “没有,没有警察,妈你不要哭,等等再买好吃的糖果给你。”见母亲满脸涕泪,如此害怕,想起方才他母亲的那些话和那张支票,她眼眶竟是不受控地发着热。她怎么能让妈妈受到这样的惊吓? “我让领班来处理了,你们先跟我回去把事情谈完。”一阵混乱中,张美华带着领班走了过来,再顾不得身为长辈该有的风度,青着脸色低斥:“这样哭哭闹闹的多难看!要是吓跑我们的客人,你们怎么赔得起?妄想攀上枝头变凤凰,也要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变凤凰?钟曼情愣了下,道:“伯母,不用再谈了,我把东西捡一捡就好。”她弯下身子,捡拾地面上的玻璃和蛋糕。“刚才你拿出来的东西我不需要,我也不会待在‘那个人’身边。”见自己成了焦点,她刻意改了称谓。 有服务人员递来垃圾桶,她把东西放进去。起身时,她靠近张美华,低声开口:“伯母,他早就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知道伯母是为他好,但这些是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呢?伯母难道没发现,他过得不快乐?” “你这是在挑拨?凭我和他的关系,你别以为他会为了你而和我翻脸!”被一个小丫头如此质疑,张美华瞪大眼,五官有些扭曲。可见到周遭有客人频频投来好奇目光,她隐忍着脾气。 “我知道伯母的辛苦,所以我不会让他为难。谢谢招待,我们先走了。”钟曼情随即转身,环住那因为惧怕而哭颤着身躯的母亲的肩,低声安抚。 她们在指指点点中慢慢走出亚园,转出大门时,突然间有一穿着餐厅制服的男人匆匆经过身侧,还擦撞到她,那穿制服的男人急急将一个物品交给角落的男人后,便又回头走进亚园。 她原不以为忤,但目光不经意看见角落的男人面孔时,她有一瞬间的讶然,可最终也只是揽抱着母亲越过对方身侧。 “那个……曼曼同学!”最后决定将自己掩在角落,静静注视方才那一幕混乱的杨特助,收下男子交给他的物品后,随即将之收入口袋,抬眼时见钟曼情看见自己,也不知怎么着就开口喊了她,可喊出口了,才想起自己能说什么? 她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面容,见杨特助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扬唇笑,好甜美地对他点了下头。“你好,请不要告诉‘那个人’我今天来过哦。” “为、为什么?” “我不能让他变成不孝的儿子呀。”她微笑地搀着母亲离开。 杨特助呆在原处。女孩为何还能那样笑?望着那对相拥着彼此、已逐渐远去的相依母女,陡地忆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混乱画面,他鼻子竟有些发酸。 会议结束,梁秀辰独自驱车离开饭店。他拨了几次女孩的手机,只有制式女声告知转入语音信箱的回应。为什么不开机?昨晚给她电话,她说她今日排休,要去疗养院接她母亲回家看一看,他有意接送,她推说不便;他知道她不想麻烦他,也就不勉强。原打算会议结束过去找她,电话却不开机,她做什么不开机?抿起嘴,他有些烦躁地拿下蓝芽耳机,扔在一旁的副驾驶座上。 右手拿起矿泉水瓶,才发现瓶子是空的;可他运气好,下一秒就觑见前方不远处的便利商店招牌,他打了方向灯,一偏方向盘,将车子暂停在超商外。 他下车,有些心不在焉的,在超商大门前与方从超商走出的妇女碰撞了下,对方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他一怔,回神时见到的是一个软黄色的布丁碎在他脚边,布丁盒滚在一旁,他笔挺的西裤裤管和黑色鞋面被喷溅上几点软黄。 “抱歉。”梁秀辰低道。 “你撞倒我的布丁!曼曼买的耶!”妇人哽声嚷嚷,语音模糊的。 “嗯?”他听不真切,微低面庞地询问。 “呜……我要吃布丁啦,曼曼……”妇人呜咽了声,放声大哭,那句曼曼藏在哭音里,听起来像是妈妈。 梁秀辰愣了好几秒。瞧这妇人约莫有四十多岁,可言行举止却像个孩子,他心思一转,似是意会了什么。“想吃布丁吗?你不要哭,我买给你吃,好不好?”他垂眸,看着妇人稚气的表情,语声极轻。 “你要买给我哦?”妇人抬脸,那双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神好清透,他微地一怔,蓦然就想起女孩……她也有这样一双澄透干净的大眼,玻璃珠子般。 “我买给你,但你不能哭,好不好?”许是想起了女孩,他极有耐性地问着。 “好,那我可以买两个吗?” “可以。你……”身后的细嗓让他一顿。 “妈,不是跟你说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钟曼情结完帐,手里还拿着一颗健达出奇蛋和两包糖果及发票零钱,她一踏出超商门口,见着母亲和一个背对她的男人说话时,紧张地喊出声,可话未竟,那倏然转过身的男人面庞让她一时半刻间竟是无法反应。 没料到那让自己起了烦躁的女孩就这样出现,梁秀辰静深的黑眸慢慢透出亮泽,像深蓝夜幕中唯一高挂天际的星子般,那愉悦是那么明显。 “曼曼。”他低低地喊,轻轻的嗓音,却藏有麦芽糖般浓稠的情绪。 “老师。”她唤了声,甚是意外在这里遇见他,尤其才和他的母亲见过面。 她和妈妈走出饭店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顺着路往下走,可因为妈妈哭着要吃布丁,她才会在经过便利商店时带她进去买布丁。她让妈妈拿着布丁先到外面等着,自己又再挑了几样零食后,才走出超商。 如果不停下来买布丁,就不会遇上他了吧?这么突然地相遇,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呀。 “曼曼,他刚刚撞倒我的布丁!可是他说要买两个给我。”钟母好开心。 钟曼情这刻才发现他的脚边有软碎的布丁,可岂止是这样,他皮鞋上面也有几点软黄,裤管好像也有…… “妈,你先这里坐,这些都给你,慢慢吃,我把地上弄干净。”将母亲安置在一旁的咖啡座椅上,她回身时,却见男人深邃的凝视。 她犹豫了两秒,走了过去。“老师,那是我妈妈。她撞到你吗?希望你别介意,她现在就像中大班的孩子一样,很多事情并不懂,她不是有意的。” “原来你长得像妈妈。”方才站在这看她弯身交代她母亲什么,那画面是那样温馨,他才注意到她长得很像她母亲。难怪他会在看见她母亲的眼睛时想起她。 他的答非所问让她愣了两秒。“对,我长得像妈妈。我先把这里清干净。” 她低眸看了眼那片软黄带淡褐的湿软,随即矮下身子捡回布丁盒,另一手抓起地上的滑嫩物体放入布丁盒里,当手指移到他的鞋面,欲清掉上头的软黄时,却有他的掌心探来,直接握住她手腕。 “没有关系,我自己来。”梁秀辰微弯身子,低眼看她。 他的女孩今天不开心吗?每次遇上她,她周身总是透着教人舒心的轻暖,今日却有不一样的情绪在她眼里流动。她烦恼什么?见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他问:“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全转成语音信箱,我有话要说,我们坐下聊聊?” 聊聊?他想聊什么?聊她的决定吗?她眼珠子慌绕了圈,再次看向他时,有些惶然。“老师……” “来,我们到那边坐。”他看了下一旁的咖啡座,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挪动,直接包覆住她手心,微微施力。 他掌心微凉,却干燥,修长的五指轻易就将她的手心包覆住,带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却不能依恋。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她马上抽回在他掌间的手,那速度之快让他发现了什么。 他微微皱起眉,问:“怎么了?” 钟曼情想着该怎么回答,可蓦然发现手心的黏滑后,她摇摇头。“手黏黏的。” 第十三章 他指腹滑过自己的掌心,的确是黏滑,是她的手沾了布丁,再被他握住造成的。他微勾薄唇,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我去买水给你洗手,你等我。” 看着他转进便利商店的身影,她心口蓦然一抽……待会儿,该如何开口? “那晚说的事,你想好了吗?”梁秀辰买了矿泉水和两个布丁;布丁给钟母后,他在马路边倒了些矿泉水略洗过自己的手心,再倒了些水沾湿手帕,递给钟曼情擦手。 她只是慢慢地擦着手,垂着眼帘翻转心思,待手心和指尖的粘腻都拭净,她才注意到手帕的质感甚好,深蓝格纹的高级棉质布料,还绣有daks的logo。她不识得那品牌,但知道必然和她使用的夜市牌手帕不一样。光只是条手帕,就轻易看出他们的世界的确不同,她还需要想什么? 斟酌了两秒,钟曼情说:“手帕我带回去洗干净后再还给你。” 隐约瞧见她的回避,梁秀辰探手就去握她手心。“曼曼,你还没回答我。” 她没挣扎,却也没看他。“我想……我不能答应。”那晚那一吻后,他再度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被吻得心思紊乱,无法决定,只告诉他她要再想想。 他手微微一松,又马上握牢她的。“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因为……因为……”她眼眸慌转了几圈,才道:“我要去南部。” “南部?”他看着她,问:“做什么?” 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故意扳起手指数算,语声好轻快:“要去念书、去找工作、把妈妈送去那边的疗养院……我事情好多耶。” 梁秀辰深深呼息后,轻轻问:“这些事你现在在这里做得好好的。” “对呀,可是我就快要考试了,我打算读南部的学校,这样子的话,我当然要把阿公阿嬷和妈妈一起带下去。” “中部没有学校吗?”他皱着眉。 “有是有,但我同学的爸爸在南部有房子租人,说要便宜租给我。而且我问到那里的疗养院收费比中部这里便宜很多,既然能减轻经济负担,我当然想到南部去。”她姿态闲适,好像全然未考虑过他似的。 “你应该知道我有能力帮你,怎么没想要跟我开口?你不想平白拿我的钱,等你毕业后找到正职工作,有能力了再还我就好,何必跑到南部?” “我不想向谁借钱念书或过生活,我只想靠我自己。如果今天我不认识你,我也是会做这样的决定啊。一直靠着别人的帮助继续完成学业或是过生活,到最后我会没有求生能力的。”她振振有辞地说着。 原来是这样。他的曼曼很有生命力,他该相信她的。 梁秀辰松弛了眉心,微勾着薄唇说:“好,你想去南部念书、去那里生活,我让你去,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交往,我有空就开车下去看你。” 她愣了愣。是她表现得不够明显吗?咬了咬唇,说:“我都要考试了,如果谈恋爱会影响成绩。” “那就等你考完我们再开始。”他眸光微微变化,一点一点沉下去。 “我们不能开始。”她意外他的执着。 “理由?”他语声沉凉。 钟曼情侧过面容,看着那已将布丁吃完、正组装着健达出奇蛋里头的小玩具的母亲,微微心痛地说:“老师,你如果跟我在一起,你就要照顾我妈妈。你看看她,她现在就像个孩子,会打翻东西,偶尔会情绪失控,甚至可能会尿床,你愿意背起这样的责任吗?你的家人可以接受吗?” “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母亲,但我并非今日才知道她的情况,我若不愿意照顾她,何必坐在这里和你谈这些事?”这是她真正的理由吗?他看着她清丽的侧颜,又说:“我们在一起是我们的事,我家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怎么能不顾及家人的想法?”她转过脸来,恒常挂上甜笑的面容,这刻却有几分神伤。“如果你的家人不能接受我有这样的家庭,我们的感情能够持续多久?你若因为我而和他们有了争执,他们是否会认定是我在挑拨?老师,你别害我成为拖累你的那个人。” 他黑眸微微一缩,半眯起眼来。“你认为我喜欢你,是害你?” “难道不是吗?我才高三,马上要面对大考,你挑这种时候跟我谈这种事,不是要让我分心吗?更别说如果在一起之后,你家人要是不能接受我,那我们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对我而言都是伤害,这样子的喜欢,对我难道是好的?” “所以你不喜欢我吗?”他似乎已有了心理准备,却又存着期待。 钟曼情眸光转了转,终是让它一点一点沉寂下去。“我觉得自己还太年轻,没想过在这年纪喜欢上什么人。” 他盯着她半垂的眼眸,带着仅存的希冀意欲做最后的争取,他哑声道:“那个吻……你不是全然没有享受。” 提及那个吻,她脸颊发热,双腮慢慢红了起来。“那是因为……老师,我承认我那晚是有点意乱情迷,你长得这么好看,那晚气氛又那么好,哪个女孩子在那个当下会不心动?因为有一点心动,才会……让那个吻发生。后来我仔细想过,那晚我真的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我不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就……就尝试看看。” “只是好奇吗?”梁秀辰低下眼,抚着唇,似是自语。 想他是真心喜爱她,想他从未有过那样迫切想要一个人的渴望,可却换来“一时好奇”这四字。原来那些不想靠借钱念书,那么振振有词的样子,其实都只是她的推拖?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不喜欢他,绕这么大圈解释这么多做什么? 偷偷觑着他冷沉的侧颜,钟曼情别开微热的目光,深呼息后,才回过面容,一副豁出去的姿态。“离大考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我要好好把心思放在课业上,所以为了我好,请老师你……你就……就不要再找我了。” 她一向有话直说,从不藏心思,这一瞬间,她才明白原来言不由衷竟会让人这样难受。小说或是电视电影里看到的那些,什么不门当互对啦、什么不得已啦、什么为了对方好啦……种种提出分手的理由,原来也都是真的。 梁秀辰手肘抵着桌面,交握的十指撑在下颚,沉静片刻,他忽把面庞埋进掌间,看不出他是在思考,抑或是压抑情绪。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有他垂落的发丝烁动银辉,清清冷冷的。他性子压抑、冷沉、不爱笑,听说压力大易生白发,她这刻这样对他,又会是怎样的伤害?那埋在掌间的面庞是否透着郁色?那好看的眉宇,是否又皱了起来? 思及此,心就软了下来,还微微地抽疼;她伸出手,才觉指尖竟是轻轻颤动;她想拉下他的手,她想触抚他眉间,温柔地抹平那褶痕,她甚至想告诉他,她不是存心这样的…… “曼曼。”梁秀辰轻唤了声,也许因为语声藏在掌心,听来几分沉哑。 这声低唤,惊碎了她方才那瞬间的心软,指尖匆匆收了回来,她默不作声。 “这真是你的决定?”梁秀辰松手,露出俊美的面孔,他低着眼帘问,密长的眼睫敛去他心思,瞧不清他的情绪。 “真的啊,骗你做什么?我还这么年轻,再说我将来上了大学,一定会认识更多的人,我不想现在就被一段感情束缚住,那会影响我未来的交友。”她又偷瞄了眼他英俊、却也阴郁的侧颜,决绝地开口:“老师,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不说话,只是抿着嘴。明明路上车声往来,她却清楚听见他呼吸从轻浅到紊促,然后慢慢又和缓下来,最后似有悠长的低叹。 “好。那老师就先祝你……前程似锦,鹏程……”他忽然起身,腕上的白金薄表滑过玻璃桌面,发出微微尖锐的声音,不至于刺耳,却刮疼了什么,是他的心,还是她的? 他最终,还是留不住心爱的东西。 他咽下苦涩,轻轻道:“……万里。”他随即掏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开。 眼睁睁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车阵间,钟曼情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首度用老师身份待她,还祝福她,她理该欢喜能得到祝福的,却为什么觉得自己像掉到池水里,全身只有冷凉?又好像身上的某一处神经被抽走了一样? 她应该要庆幸,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他只是刚开始喜欢她而已,她这样拒绝,他不会太难受。如果最后不能在一起,那么就在这里停止。何况,他条件那样好。不怕找不到可爱又适合的女子相伴在侧,可为什么她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她最引以为豪的不就是她的快乐源源不绝吗? “曼曼。”钟母不知为何靠了过来,手里抓着吃了一半的健达出奇蛋。 钟曼情侧过面容,转动间,惊动了那早静聚在眼眶的泪,那些泪就这样一颗颗落了下来,她讶然于自己满脸湿泪,抬手抹了去。“妈怎么了?想回家吗?” “你是不是很想吃?不要哭啦,我的健达给你吃。”钟母把手里那捏得已有些糊软、吃了一半的健达出奇蛋递给她。 “妈妈吃就好。”她摇摇头,点点滴滴落在手背上的都是泪。怎么会这样? “你不要吃哦?那给头发白白的那个人,他刚刚给我两个布丁,所以我可以跟他分享我的健达蛋。”钟母指着方才他坐过的椅子。“那他去哪里?” “他回家了。”钟曼情哽着声音,几个呼息后,情绪略缓了,才又说:“妈妈,我们也该回家了。阿公阿嬷要是看我们那么久还没到家,会担心的。” “那个白头发回家了哦?他不喜欢健达出奇蛋哦?”钟母稚气追问。 “不是……”钟曼情摇摇头,低着眼帘寻思着要如何解释,母亲才听得懂。片刻,她流着泪说:“妈,因为他是王子,所以他必须回去他的城堡。” 钟母点点头,忽然间却睁大眼,问:“因为有坏心皇后不让他出来对不对?” “皇后不是坏心,只是希望王子过得更好而已。”她淡淡笑开,神情伤楚。 如她这刻的心情般,她也只是希望他过得更好而已,但她又矛盾地明白,那样一个站在云端的王子,他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好?他欠缺的,只是快乐。 他还能再找到快乐吗? 他找不到快乐,在她离开后。当时她说得那么决绝,他也转身得那么决绝,因为恼她竟对他毫不在意,可气恼过后,他反悔了。 她那些话哪句不对了?她只是很坦白不迂回地说出事实罢了,那么他就那样轻易放弃?她怕影响学业,他就不能等待她完成?她怕他的家人反对,他就不能给她一点信心,为两人争取? 可当他试图挽回时,她却和她的阿公阿嬷搬离了那栋旧房子,连学校也办了休学。学校老师同学无人知她去了哪里,只听说她要到南部念书。 她都已高三了,南部有什么学校会让她甘愿停掉这边的学业?她甚至连学测都没去考,这不合常理。直到两星期后,他收到一封由高雄寄出的挂号邮件……里头是他的手帕,那条daks深蓝条纹手帕。 信封内除了手帕之外,什么也没。她走得好潇洒,连亲自送还手帕都不愿。 第十四章 这几年来,他深信她人在高雄,却没想到她一直都在台中。她骗了他,骗得这么彻底。要不是庄董让廖俊林找上他,要不是他从廖俊林掉落的照片中看见她,他至今还以为她在高雄。 当时收到她寄还的手帕,他没有去找过她。她若有心离开,就算找着了她,她还是会找机会再逃;与其这样你追我跑,不如让她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也许她能找到比留在他身边更好的生活模式也说不定;但如今再遇,她过得并不顺遂,甚至沦为饭局小姐,那么他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昨晚杨特助从廖俊林那里问来他想知道的事……原来她原先就读空大,以选修生身份修到了等同高中毕业学历的学分后才转为全修生,之后又修满了大一学分后,报考目前就读的学校;因空大无舞蹈科系,她勉勉强强念了生活科学系,再转到现在的休闲事业经营系。 她的阿公一直都有糖尿病,前几年又因为糖尿病造成心肌梗塞,做了气球扩张术但仍反覆发作,于是她向廖俊林借钱让她阿公接受心脏支架植入手术。阿公身体不好,自然无法再推车到外面卖碗稞和豆花,家里收入少了这一笔。 她的父亲从牢里出来,无所事事,没钱花就找她要,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被她父亲夺去换现金买毒品,连窗户门板都偷拆去卖;她房子是租来的,东西被拆了,她还得赔偿房东。 就是这里一笔、那里一笔的,她身上债务只有增多并无减少。想起昨晚她以饭局小姐身份坐在他身侧的模样……梁秀辰五指一收,紧紧握牢方向盘。 一直都知道她家境不好,却没想过这几年会变得这么糟。她怎么就没想过找他帮忙?连昨夜送她回来,她似也不愿让他知道她现在的住处,只肯让他送到巷口;可她恐怕没料到她的经纪人已将她的事全透露给杨特助,他还会不知道? 看了下腕表,早上七点三十分。他从杨特助给他的课表知道她第一堂有课,只要守在这里,他会等到她出门的。 他长眸透过后视镜盯着巷尾那栋两层楼高的透天旧屋,却见对面另一栋看得出翻修过的五层楼透天屋里走出一名年轻男子,男子在旧屋前等待,不一会儿,那让他等候多时的纤影出现在旧屋门后。 她对着年轻男子扬笑,回身锁了大门后,与年轻男子并肩走来。 “月底在f大两天的研习营你真的不参加吗?你也知道这次他们邀了中华代表队的国手朱老师来指导。”年轻男子看着钟曼情被晨阳打上薄光的侧颜。 “我要上班啊。”她晚上与周休在连锁咖啡店工作,算兼职人员。 “再说就算现在反悔想去,也来不及找伴练习了。”她参加学校的国标舞社团,是副社长,身侧年轻男子是隔壁班同学,是国标社社长,两人一直都是彼此的舞伴,一起练舞,又因为住在对面的关系,感情很友好。 这次活动她本就无意参加,所以他和另一个学妹已报名,她若反悔想加入,得再另找个新舞伴;和新舞伴间的练习也许不难,但默契培养可就不一定了,是故她当然不会在这时喊着要加入。 “找伴容易,我就是现成人选啊。”因是国标舞,报名必须是双人。 “你不是和学妹一组了?要是你跑来和我一起,学妹会砍了我。” 年轻男子腼腆地搔头。“你明知道我对她没意思,我喜欢的是……” “你喜欢谁不用告诉我,反正你已经和学妹约好,就不能反悔啊。” 钟曼情微微笑着。同学了几年,她怎会看不出他心思?可自己对他无意,为免日后见面尴尬,她才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告白;况且学妹喜欢他,她无意介入他们。 年轻男子有些挫败。“曼曼,你能不能别这么聪明,我都还没开口。” 她睐了他一眼。“哪还能让你开口把话说完啊,要是那样,我……” 她眼眸一转,对上前面车子后视镜映出的那双清锐黑眸时,脚步一顿,不说话了。 “怎么了?”年轻男子也停步,一脸困惑。 钟曼情眨了眨眼,看着从前头那部黑色休旅车走下的男人,他一袭深灰合身西装,恒常清冷的表情。 “早上好。”梁秀辰站在车门边,直挺着身子,姿态优雅得如同王子。“这么早要去哪里?”他明知故问。 “早安。我要去上课。”她只能微笑以对。 年轻男子看着面前那散发着清冽气质的男人。他好帅,尤其那头银发真是好看。是曼曼的朋友? 梁秀辰表情沉静,他看着面前直盯着他瞧的年轻男子,随口问:“这位是?” “隔壁班同学。”钟曼情简单回应,没想要介绍名字。 “你和隔壁班同学都这么好?”他目光直勾勾。 问得迂回,她却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同一个社团,他是社长。” “什么社团?”梁秀辰两手滑进裤袋,微低着俊美的脸孔。他肤色白皙,侧颜镶上晨阳的金芒,更显得他深眸墨邃,黑玉般。 “国标舞。”她垂下眼,避开那让她心跳微微加快的俊颜。无法念舞蹈系是有些遗憾,但还好目前的学校有社团,能弥补一些她还想跳舞的热情。 “两位结伴上学?”他语气不冷不热。 钟曼情只是点了点头。 “上车,我送你们。”他拉开后座车门。 她猛然抬眸,错愕地看着男人。“不用麻烦了,学校很近,走一下就到了。”的确是很近,步行只需十几分钟,所以她平时要不是走路,就是骑脚踏车。 “没关系,我顺路。”梁秀辰勾了下唇,像是在笑,眼神却瞧不出他想送他们去学校的诚意。 “可是……”还想找借口拒绝,男人却转移目标。 “这位社长同学,介意我送你们吗?”梁秀辰看着年轻男子。 “呃,当然……不介意。有人送怎么会不好。”社长同学根本不明白这两人间的纠葛,只以为她怕麻烦对方,但对方都开口问他了,他怎么好意思说介意。 梁秀辰只是坐回驾驶座,后座车门还开着,他透过后视镜盯着她,长眸沉沉。 有同学在场,她也不好再推拒,那会更让人好奇她与他的关系,她只好看着身侧男子,笑道:“偶尔坐车去上课也不错。”话说完,便上了车。 学校真的不远,隔条街罢了,但坏就坏在学校附近还有一所高中及另一所大学,这时间又是上班上学时间,他们就陷在车阵中。 车内气氛微冷,社长同学禁不住太久的沉闷,可曼曼不知为何沉着脸,他只好和前头开车的男人对话。“塞车耶,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先生的上班时间?” “不至于。”梁秀辰清清冷冷地应了声。 “先生做什么的?”社长同学很好奇。凭他这高贵车子和那身看上去极为精致的笔挺西装来臆测,恐怕不是一般人家。 “休闲业。”他有意无意透过前方中央照后镜,看着右后座的她,似是提醒她,昨晚饭局上庄董曾说的那句“他们可真有缘”的话。 果然,钟曼情因他的话而将目光挪向照后镜,试图从镜里映出的他去探究他心思,可在镜中一对上他讳莫如深的凝视,她匆匆移开目光,看着车窗外。 “这么巧啊,我和曼曼念的科系就是休闲事业经营耶,你和曼曼是朋友吗?你们在哪认识的?” 前头车子开始移动,梁秀辰骤然踩下油门,快速地经过路口,半晌时间后,才听他开口:“这位社长同学知不知道曼曼有在打工?我和她是在昨晚的……” “他是我老师。”钟曼情听他提了昨夜,情急下赶紧开口。自己做了饭局小姐的事,怎能在同学面前公开来?“很、很久没见面了,昨晚突然遇上。” 梁秀辰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从她不愿介绍他和那名社长同学认识的举止,便能一清二楚她想与他划开关系的心思。她昨夜质问他是否在惩罚她的那份勇气去了哪里?黑夜过后,她想到的就是用这副淡然面对他? 她不愿介绍,他偏要让她开口,他就是不让她抹杀曾经,哪怕那段曾经只是短短的时间,哪怕她也许只当他是老师,从未对他动心过,它依然要存在,何以只有他一人苦苦眷恋那短暂的曾经?瞧,她这不是承认了吗? “老师?”社长同学讶然,转头看着钟曼情。“他是你的老师?” 嚅动菱唇,才想回话时,却有男人清冷的声嗓低低回荡在车内。 “不敢。我什么都没教过她,不能算是老师。”梁秀辰轻轻地笑,那样的嗓音犹如那年在便利商店前,他的腕表刮过玻璃桌面的声音,尖锐得让人发疼。 “啊?”社长同学微愣,这刻,似也发觉这两人间的微妙了。 一个紧急煞车,在后座两人受到惊吓时,梁秀辰只是说:“学校到了。” 钟曼情终于松口气。她该不该感谢他什么都没透露?斟酌片刻,她只是看着他面前的照后镜。“那老师……我们去上课了,谢谢你送我们一程。” 他缓缓抬眸,对上镜里的她,凝注良久后才道:“客气了。” 她匆匆下车,几乎是逃离的姿态,甚至不待社长同学跟上,便直往校园走去,直到社长同学追了上来。“曼曼,你干嘛跑这么快?” 钟曼情思绪乱成毛线球,根本未听清楚身后的问话,直到他再丢来一句。 “那个人是你一直不交男朋友的原因吧?”社长同学立在原地,看着她倏然僵住的背影。“我指的是你的老师。曼曼,你对他的态度很不一样,认识你那么久,第一次看你对男生有那样的态度,我没猜错吧?你因为他所以不交男友?” 她一愕,脚步凝滞。是吗?他是她不交男朋友的原因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平时上学工作,还要想办法避开总回来要钱的爸爸;她时间很有限,虽羡慕身边一些有男友的同学,但她没有那样的条件可以尽情享受恋爱滋味,她要做的事很多,可她也不是无人追求,她为何总拒绝? 不能否认自己常常想起他,想起那夜他骑着她的车载着她的背影,肩线是那样宽阔好看;想起在他饭店的套房里,他难得的浅笑声是那样好听;想起就是在那个套房里,他诱哄着她与他在一起的低嗓是那么醇厚;还有……还有那深刻缠绵的亲吻…… 她指腹倏然抚上自己的唇。当年的自己是心动的,但多年下来,每每想起他时,她总是告诉自己因为他拥有她的初吻,所以他对她而言,存在着某种特殊意义,可真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因为他是老师呀,他是我高中时期的老师,虽然没有教过我,但他就是老师,既然是老师,我面对他和面对其他男生的态度当然不一样。” 钟曼情陡然转身,轻睐着他。“我说社长大人,您老何时这么八卦了?你不怕迟到,我可是很怕老师突然点名,所以我先走啦。”摆摆手,她潇洒离去。 何必再去细究自己为何不交男友?那本来就不是她目前该做的事。 “像这样的打工方式,在欧美国家已经风行多年,背包客在世界各地体验人生,进行探索旅游以增加国际观的旅游方式,多数是协助客房铺床、整理,或是环境打扫等等。但这次我们梁亚饭店首创的“寒假换工”计划,是不同于我方才所说的那些。我们梁亚饭店特别发挥创意,提供了与众不同的打工方式,只要各位同学你有一技之长,都可以来参加我们这个换工活……”c大的活动中心,台上正在说明“寒假换工”活动的是梁亚饭店的公关部经理,而台下坐满了康乐性质的社团成员,吉他社、管乐社、太鼓社、国标舞社、口技社等等。 第十五章 为响应政府的观光政策,梁亚饭店特别首创了“寒假换工”计划,参加活动者必须秀才艺,只要获得评审青睐,梁亚饭店会提供一个表演舞台,让得奖者在饭店表演,以换取梁亚饭店提供的免费客房住宿、饭店餐厅每日两千元抵用券和旅游基金十万元等奖励。 梁亚首站就来到c大做活动说明,学校还特别集合了校内的康乐性质社团成员,因这些成员各有专长,而借由这样的机会,还能打响学校社团名号。 “有兴趣的同学,欢迎踊跃报名,我们会在两星期之后进行甄选,入选的同学在寒假期间,必须每天到我们饭店提供的表演舞台做……”台上公关经理滔滔不绝,可台下的钟曼情却悄悄离座,她矮着身子离开,快步跑向活动中心门口。 原先社团收到这个消息,并发布给社员知道时,她满心期待,毕竟旅游基金有十万元,她若能拿到那笔钱,就可以把欠廖大哥的钱还一部分,也许她就能要求不接拍内衣泳衣照,也不必担心是否还有第二次饭局;可怎么想得到竟是梁亚饭店的活动,她若报名了,是否会和那人再牵扯上? 可十万元让她好心动。 要不要报名?她满脑子绕着这个问题转。瞧那公关经理说得口沫横飞,她要是再听下去,怕会冲动报了名,她还得再想想看。沉思间,已走出门口,只是一抬眼,身体竟像被点了穴般,有好几秒钟的僵凝。 就这么巧?活动中心里头的是公关经理,她以为就几个代表过来宣传他们的活动,可面前那正和校长谈话的又是谁? 薄阳穿透叶隙,在前方那人完美的肩线上筛落细碎光影,他正微微勾着唇,与校长交谈着什么,那样侃侃而谈的姿态,加上身后还站了个杨特助,那让他看上去更有成功企业家的气势。 她现在离开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只要往另个方向走,慢慢移动自己。 “嘿,钟同学!”她方转身,才想朝另一方向绕开,身后传来校长的声音。 迫不得已,钟曼情缓缓回身,看着校长。“校长好。” “好好,来,你过来。”校长招招手。 她垂眸靠了过去,明知那人目光灼灼落在自己面容上,她还是不去看他。 “你没在里面听梁亚饭店的寒假换工活动吗?很不错耶,你应该要第一个报名。”校长自顾自地说得high,又得意地看着梁秀辰。“梁总这次到我们c大来,真是找对学校了。这位是我们国标社的副社长,她舞跳得真棒,和社团的社长是固定舞伴,两个人参加上一届大专院校全国运动舞蹈锦标赛时共拿了三金一银,可优秀了!这次梁总办的这个活动他们要是参加的话,我敢说一定会得奖。” “是吗?”梁秀辰稍侧面庞,噙着淡笑。“曼曼同学,幸会了。” 钟曼情还暗忖着该怎么面对他时,就听一旁的校长讶然问道:“曼曼?梁总怎么知道大家都这样叫她?” 梁秀辰侧过身,淡淡颔首。“校长,我和这位曼曼同学是旧识。” “旧识啊……”校长尾音拖长长,讶异得很。 “曼曼的高中校长曾经聘我到学校任课,不过后来我推掉了,我就是在曼曼就读的高中认识她。” “原来是这样……”校长笑眯眯。“既然是这样,那就最棒了。曼曼你应该报名这次的活动,我想梁总应该会多关照你,拿了奖金,你的负担也能减轻一点。” 钟曼情只是垂着眼,淡淡笑着,她知道很多人都对她很友善,像同学、像以前学长姐和现在的学弟妹,还有老师,甚至是校长,都因为知道她的家境情况,所以总是对她良善,她感念这些心意,可这刻却觉得这样的关心在某些时候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如果不是梁亚饭店,她当然毫不考虑就去报名参加,偏偏命运老以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姿态来搅乱她的生活。 “校长,我与曼曼同学这么熟,相信她会乐意加入我们梁亚的活动。”梁秀辰轻轻地开口,那样的口气却像断弦的筝,铮一声滑过耳膜,分明要她疼。 “知不知道参加的方式?你刚才有没有进去听啊?”校长追问。要是她参加了,也被选上,别说她能得到一笔奖金,学校也能凭她的表演做免费活广告呀。 “校长,我有听了一会。”钟曼情据实相告。 “怎么不听完,然后顺便报名呢?” 她随口说道:“里面人多,空气不流通,我出来透透气。” 梁秀辰轻笑一声。“透气?那真巧,我第一次到c大来,正想参观一下校园,不知道曼曼同学能否带我到校园各处走走看看?” 她颈后一凉,想反身走,偏偏校长扬着认同的笑看着她,她还能怎么办? “当然可以。”不等她应声,校长便出声代回:“我还得进去讲几句话,梁总就慢慢参观。我们校园最棒的景观在活动中心后方,那里的花园广场有喷水灯柱;还有,体育馆后面的宁心湖也很漂亮,养了几只天鹅,常有新人来拍婚纱呢。” “那就麻烦曼曼同学带路了。”梁秀辰淡淡颔首,优雅得如末世贵族般。 “……好,这边请。”钟曼情低着眼说完,转身往体育馆方向移动。 梁秀辰只交代杨特助先上车等他后,跟上她,走在她身侧,一步距离。 钟曼情双眸直视前方,可还是被身侧那人的呼息扰得心思紊乱。他是如此接近,稍一碰就能触到他体肤,摸到他体温,可如今的他已比夜空还遥远、苍冷。 “这个就是宁心湖,在那边游的是天鹅,很多新人喜欢在这里拍婚纱照。”她领他走到植有枫香与杨柳的湖畔,看着宁静湖面平铺直述着,心湖却是波涛翻涌。 他不大一样了,虽是一贯清冷,心思却似乎更沉,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彼时,他只是不多话,只是不常有笑容,可现在他会牵动嘴角,微微地笑,却犹如剑锋般锐利,让人无从靠近;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个他相处,遂翻出校长的话,以她的方式重复。 “直接拷贝校长的话,这么没新意?”梁秀辰微微侧目,勾着笑。 “新意?”她眼眸转了转,伸指随意指着。“后面这排是枫香树,前面这个是杨柳,对面那个叶子掉光的是印度紫檀,你左边……”手指顺着话移过去时,不期然对上他的眼,那深深凝视让她呼息一窒。那样情深的眼神,分明逼她落泪。 可怎么能落?她目光移至他身后,抿抿嘴,欲接续她的介绍,孰料手指竟被他一握。她睁大眼,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你很不安?跟我在一起,就这么痛苦?”他握住她纤指,似是随口提起,却不动声色掐拧她某一处,让她想起她的狠心拒绝、想起他起身时腕表刮过桌面的声音、想起他母亲的话,她胸口抽着、痛着。 她明明可以将这话解读成她现在的反应让他以为她并不想带他参观校园,可其实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她的拒绝。他不惜刺伤她,即便以自身的伤来伤她,他也要说那样的话。他是否一直都认为,她待在他身边很痛苦? “……不是。”应该回答是,却不知为何她突然软弱了,可是因为心疼他?“只是怕自己介绍得不好,你会觉得无聊或是觉得我们学校不漂亮。” 梁秀辰微微一笑,松开她的指,两手滑入裤袋,眺着远处。“我们聊聊。”停了几秒,他问:“这些年好吗?” “还不错。”她微扬唇畔。 “阿公阿嬷好吗?” “很好。” 他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远处。她看着他微抿的唇角,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回答有多愚蠢。她要是过得好,还会让他在饭局上遇见她?她要是过得好,方才校长提到的负担减轻不就是笑话?他怕是早猜到她的生活过得并不容易了,更何况多年前他早已明白她是穷苦人家的小孩。 气氛沉滞良久,才又听他轻轻问起:“你这几年,一直待在台中?” 她想了想,人就在台中被他遇上的,她还能怎么骗?“对,一直在台中。” 然后她听见他沉沉一吐,不知道是否在压抑情绪,接着一条手帕映入眼底。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梁秀辰掏出那条daks的深蓝色手帕。 觑着那条帕巾,她有些感慨。“是真的想过到南部生活,一个人到高雄待了几天,找不到适合又负担得起的疗养院,回台中前才决定在高雄寄给你的。”也就是那时候,她决定留在台中。阿公阿嬷长居中部,去到南部未必习惯,加上母亲若换了疗养院,势必得重新适应环境,她怎能让全家人因她一人而做如此大的变动? 于是她心念一改,将手帕从高雄寄出,他收到时便会相信她不在台中;她还另找住处,这样即便他到原住处找她,也再见不到人。 她方说完,就见他五指收拢,将手帕紧紧收束在掌间,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讽刺的话,下一秒,他却只是把手帕收进西服口袋。 瞧不出他情绪,她只好开口说:“老师,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曾经一度要她别喊他老师,可如今这称谓似乎是唯一能证明两人关系的证据;虽然他不曾教过她,却也眷恋她喊他的那种语调。 他道:“待在这里就好,我对参观校园没兴趣,只是想要你陪在身边一会。” 钟曼情怔了下,想起方才校长与他的谈话,她问:“你后来没在清宁教课?” “何必?”他抿了下嘴,一抹自嘲的弧度。“不过触景伤情。” 的确是这样。在他收到她寄回的手帕,又寻不着她人之后,他推辞了清宁的任课邀约,因为他想要遗忘。只是,说是遗忘,又何曾真的遗忘? 闻言,她像被掐住气管,喉间发疼,只能瞪着远处湖面上那对悠然游水的天鹅,涩然无语。 梁秀辰不知忆起了什么,忽然轻轻一笑,那笑声带了点缅怀,微微的暖。 今天天气甚好,阳光争艳,煦暖得不似秋天,湖面一阵轻风拂来,携来不知名花香;他半仰起脸,合上长眸,似是享受这刻暖风拂面的宁馨,光影透过叶隙在他面庞上交错明灭阴影,似在与他半头银丝相呼应,衬得他俊美得不可思议。 “还不认识你时,先在清宁的军歌比赛上见到你,那时清宁的校长在我面前对你赞誉有佳,我想就是那时对你留了心。直到那天下午你撞进我怀里时,不知怎么着,我就想知道你的名字。你说,我这样算不算是对你一见钟情?”他略低的嗓音从他唇齿间轻轻逸出。有些东西,你可能一眼就喜欢上,不为什么,就好比你在饰品摊上,一眼就会看中哪一个,其它的就是入不了你的眼。 “方才校长当着你的面对我称赞起你,那感觉简直和当年清宁校长对我称赞你时一样……”梁秀辰忽然展眸,侧过俊颜,哑声开口:“曼曼,这是否又是命运另一次的安排?它要把你送回我身边吗?” 他一改冷讽姿态,这样深情呢喃,教她心跳怦然,她低下视线,长睫颤颤如湖畔那荫荫垂柳,不敢迎视他辐射着热度的眼神。 第十六章 梁秀辰倏然大手一揽,一把便将她揽进怀里,不管他俩正置身在校园内。“曼曼,我忘不了你……”他俊脸凑前,埋在她云发间,低低倾诉:“我忘不了你……曼曼,我该怎么办?”他鼻尖轻磨她泛香的颈侧,留留恋恋的。 他是这么思念她,这么想要像这样拥抱她,甚至亲吻她,那么为何不再试试看?为何一见面就老要以尖锐的态度对她?他明明只想给她呵护的啊。 怎么办?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非铁石心肠,自己这些年来亦是时常想起他,他这番深情倾吐,她要如何无动于衷?更别说她现在人就被拥在他怀间,脸颊贴着他质感甚好的西装布料,那微微的磨擦感是这样强烈,像他们胸下两颗炙热跳动的心,彼此撞击着,怦怦作响;她颈间有他微暖的呼息,那样温柔地拂在她颈侧、她耳畔,那低哝爱语,如此魅惑人心,可她不能有所回应,他们分明不是同世界的人,她怎能沉沦? “曼曼,回来我身边。”她并未挣脱自己的怀抱,他低嗓隐藏期待。 钟曼情眨了下眼,陷入挣扎。她不是不心动,但是……她忘不了自己与妈妈被他母亲那样对待的画面,她不能因着这一时的意乱情迷,就不顾家人啊。 “曼曼,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嗯?”梁秀辰说话的同时,脸庞缓缓上移,微凉的唇一路上移到她耳垂,轻吻了吻那块软嫩的肉,又贴上她耳廓。 他低声哄着她回来,暖热的鼻息呼进她耳道,她一敏感,身躯轻颤,他两臂顺势环住她腰身,薄唇自她耳际一路吻向她的唇,他舌尖橇开她两片粉唇,欲探尝她唇齿间,她像是倏然清醒般,面容匆匆一转,他唇舌擦过她唇畔,最后微风扬起几丝她碎发,在他唇间慢舞。 钟曼情缓缓转过面容,看着自己丝丝发梢离开他唇腹,像是有什么自心上某处抽离般,她闭上渐漫热气的眼眶,待水气渐退,她睁眸看着他沉郁的侧颜。 她哑着嗓,轻轻地说:“老师,我从不曾在你身边,要如何回到你身边?我们不曾开始,又要怎么重新开始?” 那么轻的声音,怎也能掷地有声?梁秀辰回眸,阴郁地瞪着她。“那好,就从这一刻开始,你到我身边来。”他不用“回”,不用“重新”。 他眼里的坚定让她有些无措。他的执着从何而来?凭他的条件,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非要她这种搬不上台面的女子?她从不觉得自己很卑微渺小,可在他这样的男人身边,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内心里也住着一个自信微弱的曼曼。 “你意思是跟你在一起吗?我还在念书,未来出社会后会有正职工作……” “你可是想告诉我,你出社会后会遇上很多人,所以你不想被一段感情束缚住?”他打断她的话,目光沉沉。“怎么你还想用一样的理由敷衍我?我请教你,这些年来你遇上了什么样的人了吗?遇上你想要的那个男人了吗?” 钟曼情盯着他冷峻的眉眼,心口微微地痛,至此,她才察觉了这男人如今的阴晴不定是因谁,她眼眶又涩又热,却对他笑。“也许明天就让我遇上啦,当然你也可能在下一个路口就看见最美丽的风景。未来总是美好的,总是给人希望的。” “但我不相信下一个会更好那种鬼理论,那全是骗人的。我一度遇见最美丽的风景,却被一阵浓雾扰乱了方向,我迷了路,好不容易我才又寻到那片景致,你要我如何不为她停留,你怎能要我再去寻下一个路口?” 他两掌握住她秀肩,清冷的音质微微沙哑:“最好的已在眼前,我要怎么骗我自己下一个会更好?” “可是老师,我不爱你啊。”她轻喊出口,眼底映入他烁动银辉的发丝,霎时间,眼眸像被那幽冷银芒划痛般,热出水气来。 梁秀辰目光惊痛地凝注她,时光像在这刻停止,脑海里只有她不爱他这项讯息。良久,那双搁在她肩上的掌心突然松了力,渐渐滑下,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他迟疑了下,终究没去握。 最残忍也不过如此,她并不爱他。他苦苦留恋是为什么?他是着了什么魔,被拒绝一次还不够,非要再一次亲自送上门,却让她在他面前狠狠甩上门?不过就是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孩,他还得求她爱他不成? “很好,你……”可当他抬起冷厉眉眼,撞见她泪流满面的脸蛋时,喉管像被人掐住般,呼息梗在那,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哭了,他把他深爱的女孩弄哭了。未曾见她哭过,她是向阳的小草,乐观得只对你笑,可他却把她惹哭了。被拒绝的不是他吗?她却哭得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还能如何? 他喟叹了声。“你哭什么?” 哭什么?钟曼情自个儿也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拿着刀这样划他的心。她舍不得他痛,他偏来逼她。他为何不离她远远,老要逼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她爱他吗?肯定是吧?否则那句“我不爱你”的话一出口,她应该感到轻松才是,但她现在却是这样难受。 她停不了眼泪,像是要把多年前那次的离开所承受到至今的情绪,也统统发泄出来似的。她也想有个肩膀可以依赖,她也想被人捧在手心里疼,她也欣羡那些可以牵着男友的手一起去逛街、看电影的同学,但她有何条件让人如此待她? “曼曼……”梁秀辰低声唤。没见过她哭,也没哄过哭泣的女人,他甚至觉得女人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是让人作恶的,可心爱的人哭成这样,哭得他心口随之一抽一抽,他才明白原来这叫心疼。 钟曼情两手捂住眼,弯下身子,缩在那静静抹泪,孩子气的模样让他心口发软。一个说着不爱他的女孩,又蹲在那哭得伤心欲绝,这真是不爱他的表现?有时候的伤害,并非不爱,他不也几度对她说着凉薄的话,可他难道不爱她? 假若她其实并不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不爱他,那么她的拒绝是为哪桩? 真是怕他害她成为拖累他的人?多年前她用过同样的理由,当时他一度相信,事后回想,才察觉那不像她的个性,可她已离开。现在再看她珠泪涟涟的模样,要他如何相信她对他毫无情意? 缓一缓吧。也许是自己逼得太急了,只要她没有对象,只要时时守着她,他终会等到她愿意承认爱他的那一天,几年的时间他不也都过来了,还急于这一时? 思及此,方才那因被再次拒绝而生的恶劣情绪缓了些,他微弯身躯,一把拉住她手腕,将她带入怀,有些笨拙地抚着她的背,低声哄:“好了,不哭了,不爱就不爱,不逼你就是。你哭成这样,好像是我对你始乱终弃。” 他也会开玩笑?钟曼情慢慢止住泪水,睁眸时,半垂的视线忽地映入什么,她微瞠眼,看着他西服下的领带,那别在领带上的领带夹似镶嵌着什么,轻烁流光,她想细看,他一个掏手帕的动作,掩去那流光。 “擦一擦。” 接过手帕,她按了按犹带水气的眼,拿下手帕时,见他神色不若方才阴郁,似也平静不少,她一脸有话要说,却又犹豫。 他取回手帕,道:“有话想说?” “你……不生气吗?”她盯着他瞧不出情绪的脸。 梁秀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侧转过身,看着面前的湖水与垂柳。 他气,可是能拿她怎么办?逼她开口说爱他?还是将她绑在身边硬要她与他在一起? 他就像那湖面,而她是那轻垂湖畔的垂柳,风一来,她枝叶婆娑,在水面上摆动她撩人姿态,张扬着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美丽,偶尔风带动垂叶滑过湖面,轻轻划开涟漪,尽管他内心波涛汹涌,也只能遥望着她继续摆动迷人风采。 “这个寒假换工活动你会报名吧?奖金十万,对你的生活不无小补,饭局小姐那工作别做了。”沉默之后,他竟是转开话题。 会报名吗?她也不知道。她咬住下唇良久,才问:“你们饭店这个计划是为了……是为了我办的?”说完耳根迅速一红。她非往自己脸上贴金。可又不得不这样猜测,何以这么巧,他方与她重逢,他的饭店就有了这样的活动? 他维持原来身姿,并未看她。“不是。本来就在计划这个活动了,对象以大学生为主,打算选六名,中部有相关科系的大学,梁亚公关部都会陆续到学校做说明,像h大、n大等等。”他侧首,神色平静。“你会报名吧?感情是一回事,打工又是一回事,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该做何选择。好好准备,一个月后,希望能在六位入选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 钟曼情想了片刻,应了声。“好。我会报名。”她需要钱是事实,她一向重视现实面,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只是,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会不由得想,如果自己这时拒绝了,命运又会将他们带往何种境地? 钟曼情放寒假的前十天,梁亚公布了“寒假换工”的六名入选者,也分别颁发了十万元旅游基金给入选者,并签下寒假换工契约。不意外,她凭着拿过全国运动舞蹈锦标赛三金一银的实力得到了入选。 “阿嬷,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方从咖啡店下班,一进家门,见这时间该是睡着的老人家居然站在楼梯口,似是望着楼上方向,钟曼情疑惑地开口。 明天寒假正式开始,咖啡店她得改上白天班,傍晚再到梁亚饭店进行换工的表演工作,她必须先将这事告诉阿嬷。 将背包和钥匙放在椅子上,她朝阿嬷方向走去。“阿嬷,明天开始,我白天就……”楼上传来一阵声响,随后几句对白让她睁大眼。“爸回来?”她听见她的父亲在楼上大声嚷嚷着“老番癫”。 父亲出狱后常回家吵闹,阿公阿嬷要是多说几句,他总回一句“老番癫”,她甚后悔当初搬来这里时还把新地址告诉当时仍在狱中的父亲;以为他会反省,怎料得到出狱后非但三番两次回来拿钱,拿不到钱还拆窗户、门板去换,逼得阿公阿嬷最后连老人津贴也给他,家里能卖的全被他拿光,他这次回来还想做什么? “又回来要钱,我跟你阿公没有钱可以给,他就上去翻你房间,你阿公上去挡了。”钟阿嬷有退化性关节炎,这两年更是严重,几乎不大能上下楼梯,只得站在这里干着急。 翻她房间?钟曼情心底一跳,急急奔上楼。房里有上星期从梁亚饭店得到的旅游基金,那十万元她就放在枕头下…… “阿公!”她一上楼,在自己房间门口就见阿公被推了出来,她上前搀住,跟着是一道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身影跑了出来,他撞开爷孙俩,往一楼直奔。 “爸!”钟曼情还扶着阿公,只能转身对着那跑下楼的身影唤。 男人举高手,手里握着一个牛皮纸袋。“这钱借我周转,改天一定还你!” 钟曼情瞪大眼。那钱她要拿来还廖俊林的,她约他明天碰面…… “爸,那个钱你不能拿走!”回过神时,她急急追着下楼。“爸!你等一下,你把钱还我!那个我要还……” 第十七章 “你钱拿来!那个是曼曼的钱,你怎么连自己女儿的钱都要抢?你也让我拜托一下,不要再拖累你女儿啦!”站在楼梯口的钟阿嬷一把抓住儿子的衣摆。 “妈,你放手啦,我欠地下钱庄一笔钱,不拿这些钱去还,人家会要你儿子的命的,你不担心我出去被人剁手剁脚?”钟父紧抓纸袋,悲情地开口。 “剁掉也好,留着手脚干什么?你那双手脚除了跑去借钱买毒品,你还会做什么?把自己的老婆害成那样,还连自己女儿的钱都要抢,你活着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把你放出来?”钟阿嬷眼眶泛红,语声激动。 “随便你要怎么讲啦!给我放手!”钟父一改可怜姿态,粗着脖子怒斥,但老母亲还抓着他衣摆,他干脆手一推。“干!” “爸!你不能……阿嬷!”钟曼情来不及阻挡,阿嬷已跌坐在地,她弯下身子。“阿嬷,你要不要紧?” “我不要紧,你快去追你爸,那个钱不能被他拿去!”钟阿嬷推着孙女。 “可是阿嬷,你……”话未竟,钟阿公已走下来。 “曼曼,你阿嬷我看着,快点去把钱拿回来。”钟阿公搀着钟阿嬷起身。 “好,我等等就回来。”她起身追出去,可追出巷口,哪还有父亲的身影? 怎么办?钱被拿走了,那么她明天要怎么还钱?她打算好十万元全还给廖俊林,加上之前还的几笔小笔数目,前后加一加,她大概还欠十八万,可如今十万元没了,她还欠二十八万。 对一般家庭而言,二十八万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她要赚好久好久好久……她不想继续拍内衣照,更不想哪日又被带去吃饭局……但还有什么办法? 她静立长久,茫茫然的,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拍上她肩头。“曼曼,回家了。” 她回身,见着出来寻她的阿公,眼眶倏然一热,却也不敢让泪水放肆,她深吸几口气,憋回热泪,才道:“阿公,我找不到爸爸。” “是阿公对不起你,没有把你爸爸教好。阿公老了,没用了,连你爸都管不动,现在还让他抢了你的钱。阿公对不起你,让你一直这么辛苦,我要是不装支架,你也不会欠人家钱。”钟阿公突然悲从中来,那张刻满风霜的脸湿了大半边,他拇指抹了抹人中的鼻水,又说:“那十万块,阿公会想办……” “阿公,阿嬷有没有撞伤?”她何尝不心酸?但她除了更坚强,没有别的。 “没事啦!只是看你没有回去,担心你。”钟阿公指指巷子里的屋子。“曼曼,乖,跟阿公回家了,你在这里站,他也不会把钱拿回来。” “其实也没关系啦,钱再赚就有了啊,我还这么年轻,可以工作很多年,将来我一定买栋房子给你和阿嬷住。阿公,你先回家睡觉,跟阿嬷说我没事,我肚子有点饿,去便利商店买一下东西,等等就回去了。”她笑着安慰阿公。 “那你买完快点回家。” “我知道。阿公你自己也小心一点。”她看着阿公微驼的背影逐渐淡去后,找出口袋里的手机,拨了个号码。“廖大哥,我是曼曼。本来跟你约好明天要还你十万元。但刚才我爸把钱抢走了,所以明天我恐怕拿不出钱还你。不过你放心,明天开始放寒假了,我咖啡店暂时转白天班,赚的钱会比较多,而……” “曼曼,你不能老是这样,这钱说要还已经说好久了,但每次都是一、两千慢慢还,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我的钱?”廖俊林在那端掏掏耳,又道:“最近公司一直没有案子接,我也要吃饭,你又那么难伺候,每次排案子给你,老要我三请四请的,既然不想拍照,那你当初就不应该和我签约的嘛。” 那也是因为当初说好的是一般外拍照片,后来借了三十万,他硬要她拍内衣和泳衣照,她才会抗拒……抿抿嘴,她继续说:“廖大哥,梁亚饭店办了活动,我去参加得了奖,现在梁亚会提供场地让我表演,每表演一次就可以赚到梁亚饭店价值两千元的餐厅抵用券,我只要把那些抵用券卖出去,也有一笔收入……” “梁亚饭店?”廖俊林嗅出了不寻常。“上次饭局后,你和梁总有联络?” 钟曼情愣了半秒,低应了声。“偶尔。” “好吧,看在梁总的面子上,你把抵用券给我也行。等你消息。”挂电话。 “……”没料到廖俊林这次这么干脆,她呆楞原地,有些难以相信。 梁亚饭店大厅后方的景观庭园前,前两日才搭建完成的舞台上,一名身着一袭蜜桃色连身舞衣的舞者正曼妙地摆动肢体。 她雪背裸露,一个转圈便瞧见她性感的背脊;她纱裙轻盈垂坠,每个滑步与行走间,裙摆或轻扬翻飞成花瓣般,或软滑如丝缎地贴着她大腿,更显她身段撩人。她舞姿轻盈优雅,弹跳间充满爆发力,落地时却又无声,每一个动作与表情,都与音乐的流动相辅相成。 背景音乐rafabain的brokenvow,一首有些悲伤的歌曲,但也充斥着矛盾的美丽。或许爱情也是这样,就算因为失去而悲伤,但日后忆起时,那段曾经的爱恋还是那样耀眼。 偶尔夜里醒来总要问自己,这女孩何来的魅力,让他这样魂牵梦萦? 几度试着不去想,可她灿笑的面容总如影随形,她身上的轻暖像是已渗入他肤底、他血脉,让他明白他也有热情;而被撩起的热情,只渴求她的抚慰。 他一度错放,然后失去,即便对她的离去有过埋怨和悔恨,可每每想来还是甜美。她是化在他心底的糖,是以这次再相遇,他怎会放手? “她很美,是吧?”隐在树丛后的梁秀辰看着台上的女孩,低声问。 一旁随他藏在树丛后的杨特助随即应声:“是啊,曼曼同学今天真美。” 其实他一直都不认为曼曼同学有多美丽,但他明白老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他也不得不打从内心称赞,这曼曼同学跳起舞来真的像个发光体一样,全身上下都透着自信,柔韧的身体线条美得不可思议,难怪人家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 “走吧,去看看她。”前头演出已结束,梁秀辰在见她与台下观众弯身鞠躬时,开口道。他从树丛后走出,从另一旁小径走到舞台后方,直接走到利用大厅所隔出空间的休息室门口。 杨特助敲了两下门板。“曼曼同学?” 几秒钟的时间,就见门被拉开,露出一张脸腮酡红,布着细汗的脸蛋。 “你好。”钟曼情一手还握着保特瓶装矿泉水,微微喘着。 “总裁想见你。”杨特助侧了侧身子。 她目光稍移,见着门口的那人时,微微一笑。“老师。” “这样的演出方式可还习惯?”梁秀辰就站在门口,一贯的清冷神色。 “习惯。”毕竟从小习舞,演出是常有的事,再大的场面也见过。 “休息室的设备还需要增加什么吗?”他凝注她彩妆浓艳的脸庞。这是他第一次见她顶着这样的浓妆,虽艳美,但还是喜欢她未添色彩的容颜。 “不用了,休息室很好,谢谢关心。”他给她的岂止是休息室?合约签定一星期演出五天,每次至少四小时,但一小时有十分钟休息时间,那十分钟她就待在休息室。说是休息室,她倒觉得是套房,床铺、沙发、电视、浴室等,连冰箱都有,其实她只需要一个地方让她换衣物和化妆、梳头就可以的。 “那就好。要是本饭店有未尽如意之处,可以和公关部反应,或是直接找我的助理也行。”他看了眼身侧的杨特助。 也许还有第三者在场,他今日态度较疏离,她斟酌片刻,也客气道:“好。” “辛苦了,明晚也请努力。”梁秀辰话说完,淡淡颔首后便转身。 她侧目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心里一直惦记着某件事,遂唤他:“梁老师。” 梁秀辰止步,慢慢侧过身子,静待她下文。 “关于那个餐厅的抵用券,什么时候能拿到?”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蛋微红,可在现实面前,面子又算什么? 梁秀辰看了眼杨特助,随即就听杨特助开口:“我们会请会计部门统一在每星期一发放,比方说下星期一就是发放这星期的,因为有使用期限,当然也希望能尽快发到各表演者手中,好让大家能到餐厅来品尝我们的料理。” “这样啊……”她低下长睫,似是为难。 “钟同学还有什么问题吗?”杨特助也公事化的口吻。 她考虑了几秒,才问:“抵用券可以非本人使用吗?”总要先问清楚才知道能不能抵给廖俊林。 “非本人?”杨特助讶然,觑了眼老板的脸色,他谨慎道:“是没有限制,只是这是你靠劳力换来的,你不拿来自己使用,好好犒赏一下自己吗?” 她不答,只是笑眯眯地说:“如果没有限制一定要本人的话,那就太好了。” “你要把抵用券送人?”梁秀辰清冷的嗓音突然加入。 她愣了下,道:“呃……也不算是。” 梁秀辰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好半晌,侧头交代杨特助先离开,然后他步入休息室,关上门。“想把抵用券送什么人?” 他一踏进来,那清冽的气息随之在空气间荡开,她突觉一股压力袭来,偷偷呵口气后,才开口:“因为自己在外面欠了钱,想把抵用券给对方,抵我的债。” “为什么欠钱?”她身上究竟还有多少债务? “阿公做心脏支架,我跟廖大哥借三十万,就是上次带我去饭局的那一个。我目前才还他大约两万而已。”她据实相告。“我有接外拍的工作,就是跟他签的约。因为欠他钱,他上次才会带我去饭局,说跑饭局的钟点费比外拍高。” 她说的那些事情他早已清楚,只对三十万有疑问。“他催你还钱?” “最近是没有。但欠钱本来就要还,早点还清的话,我也比较没压力,所以我跟他说好要先还他十万,就是你们梁亚给的那笔旅游基金。可是十万元被我爸拿走了,所以我才想把抵用券给廖大哥,他也说可以。” 他半阖黑眸,陷入长长的思考。那场饭局后,那三十万他用个人支票开出,交代杨特助还了,借据也拿了回来,那么廖俊林是打算再从她身上剥一层皮? “你……”他抬眸,目线不意看见一滴汗珠自她脖颈滑下,隐入她胸口的衣料,那从白皙颈项一路下滑到胸口处的湿痕,格外诱人,他原想与她保持一点距离,免得又逼得她退得更远,可终究敌不过情不自禁,他抬手轻轻抹过她锁骨下的肌肤。“流汗了。” 那微凉的手指贴上自己胸口,指尖还轻轻一勾时,她身躯微微颤动,红泽慢慢从她胸口向上攀升至脸腮,她整个人粉嫩嫩的。“我、我去拿毛巾擦一擦。” 看她从背包里拿出毛巾擦着颈项和胸口,他身体突生热意。别开眼,稍稍冷静后,才看着她问:“你除了欠他那笔三十万,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三十万就够她头痛了。对她这样一个要负担房租水电、学费、妈妈疗养费的大学生而言,别说要存到三十万,要不是阿公阿嬷有老人年金,加上后来家里也符合中低收入户申请而有了补助金,她恐怕连学费都缴不起。 第十八章 他突然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小毛巾,在她意外的注视中,扳过她身子,轻轻拭去她背上薄汗。“那个工作你还想做吗?” “不管想不想都得做,因为合约时间未到。”左肩上有他微凉的掌心,背上滑动的毛巾其实很粗糙,可那温柔的力道却教她舒服得只想合上眼。但怎么能?她像是惊醒般,倏然回过身去,拿回毛巾,微笑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梁秀辰心里不是没有失落,却也不愿再逼她。她上回落泪的模样至今仍深刻在他心里,让他想起一次就心疼一次。“要回家了吗?”他看了下腕表。 “嗯,换完衣服就要回去了。” “你晚餐有吃吗?”她签下的时间是晚间六点至十点。 “有啊,五点就吃了。” “饿不饿?要不要吃消夜?” 钟曼情擦汗的手一顿,垂下眼睫。“不饿。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他问得很轻。 她摇摇头。“我有骑车,自己回去就可以。” 虽不意外,心情到底还是受了影响,他叹道:“夜里视线较差,骑车小心。” “我知道。”她勾起粉唇笑,眼儿弯成桥。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休息室,步入电梯,镜面上映出自己的影像,他目光不意看见衣服下隐约露出的领带夹,探手拉出领带,指腹抚过镶嵌上头的粉紫小钻……何时,他的女孩才能像这颗粉钻一样永远留在他身边? 梁秀辰见着杨特助带进来的男人时,黑眸一眯,随即从办公桌后起身。“我正好也想找你,请坐。”他走到前头的招待区,随口招呼了声后,在单人沙发落坐,侧过脸,看着杨特助交代:“让小妹倒三杯咖啡进来,你也过来坐。” “梁总正好也要找我吗?”廖俊林一坐下,把带来的纸袋放在茶几上,迫不及待地开口:“我猜是为了我家的melody吧?梁总很喜欢她是不是?我最近才知道梁总和melody私下有联络呢。” 梁秀辰只是看着对面的男人。五分钟前,杨特助突然打了内线告诉他这个男人来访。他有些困惑对方的来意,只是自己也想弄清楚那三十万,所以才见他。现在听了他这番话,又看着他隐约透露着什么盘算的面孔时,他心底微微一沉。 片刻,他开口问道:“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廖俊林不忘巴结道:“梁总不也是要找我?您是大忙人,您先说好了。” 梁秀辰只是勾了下嘴角,注视对方的目光隐约有着轻蔑。“那场饭局后,我不是让我的助理拿了三十万给你,代钟曼情还清她欠你的钱了吗?” “是呀是呀!梁总您真大方,一场饭局就帮我们melody还债,melody上辈子烧了好香,才能认识您这个大好人。” “那我怎么听说你还打算要钟曼情还你那笔钱?”他不愿喊melody那个名字,也会让那个名字消失在她生活当中。 廖俊林到底是见过世面,随即明白必然是melody透露了什么,他哈哈一笑,道:“梁总,这melody欠我三十万也不是最近的事了,因为她阿公要动心脏手术,要不是我拿这三十万出来,她阿公恐怕不在了,我也没跟她算利息呀。再说她超难搞,不能露胸不能露背,拜托!模特儿露胸露背算什么?别说帮我赚钱,她别让我亏钱我就阿弥陀佛了,现在她想还我钱,我收一点也不过分嘛。” 贪得无厌。这种嘴脸他见多了。梁秀辰轻哼了声。“利息你看怎么算,合理范围内我可以开票给你,但你别再跟她拿钱。我话说完了,你找我什么事?” 廖俊林闻言,确定自己找到了大肥羊,看了眼自己带来搁在桌面上的纸袋,禁不住笑意。“哈哈,那我先代melody谢谢您了。梁总放心,之前您让您的助理交代我不能再让melody接饭局,我也没再让她接。不过坦白说,我既然是开经纪公司的,我底下的模特儿一直没有工作也不行,而且melody是跟我签约,怎么是梁总您一句话我就不让她接呢?我是看在您和庄董有交情,庄董一向又很照顾我,每回设私人饭局总让我找小姐过去,加上我见您对melody有意思,所以也就做个人情,不让她再接饭局,可是这样我的公司也很难生存哩。” 一旁的杨特助撇撇嘴。啥模特儿经纪公司?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这曼曼同学当初是在想什么,怎么也跟这种人签约?难道她不知道台湾很多模特儿经纪公司就是借着年轻女孩一圆星梦的心态而靠一些不怎么正当的收费来维生的吗? 原来是来要人情?“是,你说的是。我确实没有理由要你不能再帮钟曼情接饭局。这样吧,她这段日子没有帮你工作的损失,我一并和那三十万的利息付给你。还有她跟你签的合约,请你也转卖给我,你算一算大概要多少?” “那要看梁总的诚意呀。”廖俊林嗅见金钱的味道,眼睛发亮。 “梁总,我今天来原是想给您看一样好东西,我想您对melody那么喜欢,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就把那张照片要了去,应该也会想要收藏她其它的照片,既然现在连合约都要买走,那这些照片不如……”他拿起茶几上的牛皮纸袋。 端起咖啡,梁秀辰看着那腾升的热气,语气微冷:“你指的是像之前你拿来让我挑的那些照片?我不是跟你要来了?” “那算什么!那是她放在我公司网站的自我介绍照片而已,我说的是……”廖俊林突然笑得暧昧又猥亵。“我说的是她换衣服时拍到的照片,有侧面露点的唷,melody大概是练舞的关系,身材好……嘿,梁总,别激动。” 听闻露点两字,手一颤,热烫咖啡就这么溢出,烫上他手指。一旁杨特助嘶了声,急道:“梁总,要不要紧?先擦一下好吧?” “你说什么?露……”梁秀辰似是没听见杨特助焦急的询问,眉眼清冽地瞪着廖俊林。 “露点。”廖俊林没察觉梁秀辰的怒意,又得意地说:“就她欠我钱嘛,我就帮她接了一个内衣和泳衣的case让她去拍,那个价钱比较好,她才能帮我多赚点钱,也才能早点还我钱。不过她很坚持,我很头痛耶,就怕她以后又闹脾气不肯接类似的工作,所以我让另一个小模跟她一起工作,要那个小模趁她没留意时,拍了几张她比较性感的照片,我想梁总一定会喜欢!” 梁秀辰握着咖啡杯的指节泛白,关节突起。“照片有多少?” “大概就十来张,有侧身露点,还有裸臀的。因为那个小模是偷拍的,只能从melody后面拍,加上又太紧张,所以有些模糊,但还是很有可看性啦!” “你们经纪公司常做这样的事?”搁下咖啡杯,梁秀辰掏出手帕擦手。 “台湾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小经纪公司,大家都这样呀。模特儿那么多,但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工作机会,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志玲姐姐的运气,所以像我们就帮小模接饭局、拍清凉照,当然也不是永远都不会红,也许有天突然就红了起来,像现在拍一些这种照片,将来她们红了,我还可以把照片拿去卖给数字周刊,好好赚一笔。” 梁秀辰垂着眼,暗忖着该如何应对。其实只要给钱就好,怕就怕不知道照片有多少。半晌后,他问:“照片你还给过谁?” “没没没!”廖俊林摆摆手。“我本来只是想,她意见特别多,要是有这种照片握在手里,将来她如果不肯配合工作,我还能拿这照片吓吓她,不过现在知道梁总您对她有意思,我哪敢动这些照片呢。” 手指抚过西服下的领带夹,梁秀辰思虑良久后,做了决定。“那些照片先留下来,另外我跟你约明天早上一样的时间,就在这里,请你带她与你签的合约过来;还有也把拍照片的那位模特儿带来,你把合约给我,含桌上那袋照片加上合约及那三十万利息,我给你五百万够不够?” 廖俊林瞪大双眼,猛点头。“够够够!太够了!梁总实在是很大方!” “我会请律师在场,我跟你签一份合约,内容是你和那位模特儿不许将照片的事转述给钟小姐知道;我与你今日的对话也要保密,另外你得保证照片没有备份。还有,从今以后钟小姐与你无关,你不能再与她有联络。廖先生是否同意?” “同意!同意!您是庄董的朋友,庄董又那么照顾我,说他是我的财神爷也不为过,我要是惹了梁总,不就等于得罪我的财神爷嘛,我干嘛跟钱过不去咧。” 梁秀辰不再废话,道:“明日请准时。杨特助,帮我送一下廖先生,然后请你联络谢律师。”饭店内偶有消费或住宿纠纷,是以饭店有合作的律师事务所。 待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拿起茶几上那个牛皮纸袋,回到他办公桌。 他看了几张,心痛地别开眼。虽不像色情照片那样不堪,也的确有些模糊,但仍能看见她清秀的侧颜,还有她穿内衣时,弯身拨胸的姿态,也有一张她方脱下小裤,被拍了裸臀的照片。 呆坐许久,他拿出剪刀,一张张,剪碎。 寒假过后,钟曼情的换工工作结束,回到白日上课,晚上与假日在咖啡店打工的生活。父亲抢走十万元后不曾再回来,而那人偶尔会在她表演后到休息室看看她,然后交代她骑车小心后就离开;他没再提要她与他在一起的事,因此她过了一小段虽忙碌但还算清幽的日子,只是她赚了不少梁亚饭店的餐厅抵用券,想拿给廖俊林,却一直联络不上,感觉有些古怪。 她拿了围裙系上,走进吧台,才想自白天班同事手中接过工作时,店门被推了开来。 “欢迎光临。”她拿了菜单,上前询问:“您好,请问几位?” “你说等等还有谁要来?”年轻女孩回头问着后方还未进店内的人。 “就小光和健三啊。”后方的女孩应了声后踏进店内,在看见钟曼情时,瞪大了眼眸。“melody?” “啊,是你……好久不见。”钟曼情瞧见来人时,也有几分惊讶。 anne也是廖俊林签下的模特儿,和她一样是大四生,她们曾经一起出去外拍过。 “你在这里上班呀?”anne打量了下咖啡店。 “对,已经做很久了。你呢?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来,先找位子坐,这边请。”钟曼情领着她们。 “你不是离开公司了吗?当然见不到我啦。”anne在她身后说。 “离开?没啊,最近我想找廖大哥,一直找不到,他也没排工作给我,没与我联络,我才觉得奇怪呢。”她领着她们到角落一隅。 “他干嘛排工作给你?你的合约被他转卖出去了,你不知道吗?” 钟曼情一怔。“转卖?” “是呀,大概一个月前吧,他有天突然打电话给大家,说要请吃饭,后来饭桌上他喝醉了,就说他卖了你的合约大赚几百万啊什么的,还说什么梁总真有钱,要我们大家也赶快找个金主攀上枝头变凤凰,我想买你合约的就是那位梁总吧。”anne耸耸肩,又道:“你真好耶,攀上了有钱人,干嘛还在这里打工?” 第十九章 “喀”地一声,钟曼情手中原要递出的菜单就这样砸在桌上,碰倒了装饰桌面的玻璃花瓶。anne说的梁总,可是那人? “碰”一声,办公室门被用力打开,一道身影闯入,后头跟着紧张兮兮的助理小妹。“小姐,你等一下,我还没通报……” 正在报告行程的杨特助突然被打断,也回过身,在看见来人时,他微瞠眼。 梁秀辰抬首,见着门边那冷着脸蛋的女孩时,眸底抹过轻诧,他吩咐站在女孩身侧、一脸懊恼的小妹。“没事,你先下去吧。” 他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微低着脸看她。“来找我?” 钟曼情看着面前这张俊美的脸孔,有一瞬间不禁要怀疑自己多年前那个午后是否不该和同学在实习课打闹,要不撞上这人,她怎么会和他这样牵扯上? 她低眸,从包包里拿出用订书针整齐订好的餐厅抵用券,递到他眼前。 他垂眸看了眼,道:“做什么?” “还你。”她抿抿嘴,有些倔气地开口。“我的合约还我。” 闻言,梁秀辰心口一突,淡声问。“什么合约?” “我的经纪约。”她抬眼,对上他视线。“你不是花了几百万买下吗?” 她知道了,所以她是专程来质问他?他清冷眸光扫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办公桌后,执起钢笔。他头也不抬,道:“杨特助,继续。” “呃?那个……”杨特助看看女孩,再看看老板。 “你把我的合约还我!”钟曼情见他竟然无视自己,来了气,走到他办公桌前,将那一小叠抵用券放在桌面上。“这个我不需要,请你收回。” “啪”一声,梁秀辰重重搁下钢笔,长手一探,抓了那叠抵用券,两手一撕,随手一扔后,抬眸看她。“不要就不要。至于合约是你说还就还的?我是花了五百万买下来,那么我请问你,你打算拿多少钱再从我这里买回?我是商人,不做赔本生意。”事实上,他是连心都赔了进去,怎么她就不懂他的情意? 钟曼情愣住。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她得付钱?眼眸转了圈,她想到了什么,道:“我把合约拿去给廖大哥,让他把钱还你。” 他轻轻笑了声,一抹嘲讽在嘴边。“你以为他会把钱吐出来?” “你……”他说的没错,廖俊林会愿意吗? “我怎么?”梁秀辰起身走到她面前,抵着办公桌缘,两手抱臂俯视她。 “你……”她眨眨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就见她眼底腾升雾气,她像是自问,又像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苦纠缠?” 苦苦纠缠?在她心里,他只是纠缠?原来自己在她心里没有他自以为的重要……上回在c大宁心湖畔,他一度告诉自己她也许有难以启齿的理由,他为此又重燃希望,以为只要将那理由找出来,她便会接受自己,可如今看她这样对他的姿态,他还要继续欺骗自己她不是不爱他? “不为什么。你当年拒绝得那么决绝,连离开也不打声招呼,只寄了手帕回来;上回在c大,你再度拒绝,你以为一个男人能被拒绝几次?我面子挂不住,难道就不能从你身上讨回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在你面前丢掉的自尊?”他忍不住想爱她,可见她那样,偏又忍不住想要刺激她。谁要她这样不屑他的情感! 他话音不重,却字字千钧。他是为了自尊?“所以你用钱买下我的经纪约,是想糟蹋我?”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也是拿张五百万支票试图打发她。在他们的世界,是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除了纠缠,他在她眼里只剩糟蹋?他勾起薄唇,笑意清冷。“我无法控制你的思维,没事的话,请你离开,我还有工作。”何必留她在这里彼此伤害? 他转身,她猛然拉住他手腕,发觉他体温微凉,那是否连心也是冷的?“你想要我为你付出什么?为什么要花那些钱买那份对你毫无用处的合约?还是有钱人都这样,钱太多就拿来糟蹋人?” 梁秀辰没看她,只是抿着嘴角,一脸阴沉。 她瞠大热烫的眼,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微抬下巴,两手忽然捧起他脸缘。“是身体吗?你想要我的身体吧?男人不都这样?追不到时频献殷勤,到手了就不再纠缠了。你的五百万要的是否是那样的关系?包养对不对?我知道有些模特儿是这样,对方付一笔钱,她就负责陪吃陪睡。” 梁秀辰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周身都是寒冽的空气。她怎能这样形容他们之间?他闭了闭眼,再展眸时,他指着门口说:,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为什么不?你付了五百万,我难道不该用身体答谢你?”她是疯了才会这样和他说话,可她忍不住,谁让他付了那五百万! 然而她哪里不明白他是想帮助她,可她也气他分明知道她不要他金钱上的帮助,却还这样做。他要她来换工赚钱她愿意,那是因为她得付出劳力,可她不要平白接受,况且男女间一旦扯上金钱,再纯真美好的爱恋都会变调。 她或许无法接受他的情意,但她也想保留两人间那想来是半甜半酸,甚至还带有一点点苦涩的遗憾的美好感觉啊。 梁秀辰下颚抽紧,眉眼冷凛,额际青筋不住鼓动着,他两手撑在办公桌上,低着脸沉声道:“杨特助,请她出去。” 杨特助看着这对分明彼此有爱,却又这样相互伤害的男女,一时间也为难,片刻后他叹口气,走到女孩身边。“曼曼同学,先走吧,有事等冷静下来再谈。” 钟曼情转动湿润的眼眸,呵口气后,缓缓移动步伐,在打开门之前,她倏然止步,幽幽开口:“梁老师,无论你最终的用意是什么,我都不追问了,只是能否请你高抬贵手?我从不想攀上枝头变凤凰。”她未等他回应,开门离去。 杨特助关上门,回首看着那办公桌后、头仰靠着椅背、单手覆在额上,教人瞧不清神色的老板。跟在老板身边多年,他的死心眼真令他佩服,那样一个那么清冷又高傲的男人,居然能为一个女孩做到这种程度! 想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会不明白心爱的人误会自己的那种心情? 梁秀辰深深吐息后,垂下手臂,见杨特助还在,他皱起眉。“还有事?” 杨特助似在考虑着什么,片刻才走了过去,他低问:“梁总明明很爱曼曼同学,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告诉她事实,要让她这样误会你?” 他微微眯起眼,声嗓幽冷:“我是请你来工作,不是让你插手我的私事。” “是,您要骂我也行,不过有些话不说实在难过。您为她做这么多,难道不该让她明白您爱她的心意?” “让她明白?”梁秀辰皱着清冷的眉,即便想在下属面前维持一份男人的傲气,可低沉的嗓音却难掩心底的激动。“你难道看不出来从头到尾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脚戏吗?她根本就不屑我的一切,我只是一厢情愿,只是见不得她那样苦,我告诉她我爱她有何用?她不在乎我,我何必再次将心意摊在她面前?” “不是这样的。我想她就是太在乎了才会拒绝你。”他再不忍心见这与他同龄的男人过着这样几乎对生命没什么热情的生活,况且他们当年的分开他是帮凶;他如今已有妻儿,懂得家庭的喜乐,懂得爱人的心情,他怎能再让这对男女误会彼此?“梁总,其实都是夫人的关系。” 梁秀辰微地一怔。“什么?” “夫人当年找过曼曼同学。夫人有一次来找我,她说您告诉她您喜欢一个高中女生,夫人便向我要了资料,我把曼曼同学的名字和就读学校告诉夫人。夫人大概是去查过,她约了曼曼同学吃饭,就在一楼亚园。那天曼曼同学还带了她的母亲过来,我不知道夫人想对曼曼同学做什么,所以我拿了录音笔拜托当时一位餐厅的工作人员帮我录音,档案我烧成了光碟。”他虽然答应过夫人她找过曼曼同学的事不能让面前这男人知道,可他心里终究觉得愧疚。 “梁总,我很抱歉,当时就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不过在我找不到工作时,是夫人给我一口饭吃,她安排我来您底下做事,所以我不能背叛她,我答应她这事情不让您知道,但我也担心她伤害曼曼同学,才找了人录音。” 妈竟然找过她!梁秀辰久久不说话,只是冷肃着面孔,似乎还没能从这样的意外之中回过神来。好半晌,他才像是找回思绪,问:“录音内容你听过?” “听过。夫人拿支票要曼曼同学离开您。没记错的话,是五百万的支票。” 五百万?那不是他给廖俊林的数目?这就是她那么气愤来质问他的原因吗?原来是自己踩着了她的伤处,却还骄傲地认为自己那么爱她,她却不识相……他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那天我怕夫人发现,所以一直躲在亚园门外,直到曼曼同学和她母亲走出亚园,她看到我还交代我不能让您知道她和夫人见过面,她说她不能让您变成不孝子。”杨特助看着老板愈发沉凝的眉眼,又道:“我想她要是不在乎您,就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他闭了闭眸。懊悔两字已无法形容这刻自己的感受,然而又岂止是懊悔而已? “光碟拿来给我,马上。”他阖着眼,低声道。 “你专程回来就为了那个有个神智不清的妈妈的丫头?”张美华一听儿子问起当年一事,瞠大眼,眸色惊讶,又有着被人拆穿的恼羞成怒。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对她做那样的事?”这两年堂弟在北部的饭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母亲是不担心继承权落到堂弟手里,所以已很少回到梁亚巡视,也少住进他台中的大楼公寓,是以听过录音内容后,他立即驱车回嘉义。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母亲会如此冷血,甚至连一个智力退化的女人都要为难,莫怪他的女孩会认定他也是用钱在糟蹋她。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我当然是为你好。你什么人不爱,去跟那种爸爸是吸毒犯、妈妈智能不足的女孩在一起。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那种女孩能带得出门吗?她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还不是贪你的名利,然后她就能麻雀变凤凰!” “妈,不是每个人都那么重视名利。你拿钱要她离开,你知不知道那样有多伤她的自尊?她也不想过得那么辛苦,可是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我好运气出生在梁家,所以我不愁吃穿。她运气没我好,家境清寒,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她努力、她认真,这样的女孩有何不好?她从未向我拿过一块钱,她的自尊和傲气甚至比我还强烈,你怎么能因为自己思想偏差就认定大家都与你一样?” 他的双亲因为利益结合,父亲婚前另有爱人,他们除了在家族事业上有所共识外,平时几乎是相敬如宾。他的母亲只能将全数冀望放在他身上,于是对他的掌控欲甚强;他的父亲身为长子,本就是责任重大,就算不爱母亲,也不会纵容他太随性,所以让自己成为梁氏集团的第三代继承人,似乎是他的使命。 第二十章 爷奶要他好好经营梁亚,父亲要他以公事为重,母亲这些年频频找名媛与他相识,他们每个人都希望他这样或那样,怎么就无人问问他心底想怎么样?他为何要事事迁就他人的意思,不能为自己的意念做坚持? 他只是爱那个女孩,哪怕最终得不到,他至少也曾努力爱过,而不是让自己的一辈子只为了继承梁家家业而存在,他也爱过啊。 “我思想偏差?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着想!我就知道,一定是她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你才这么忤逆我!”张美华两眉吊高,扬高尖嗓。 梁秀辰黑眸微沉,低声道:“她不曾对我提过你的事,连你去找她的事她都不曾提起。你知不知道她为的是什么?她为的是我是你生育、你养大的,她不要破坏我们母子的关系。你说她为钱,那当年她就会把支票带走不是吗?” 张美华被问住,很是气恼。“你懂什么?厉害的女人就像她那样,先博得你信任,等你不能没有她时,她才露出真面目,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你懂不懂?” “我是不懂。”他目光微带迷惘。“但是妈,你在乎我的快乐与否吗?你知不知道我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才真正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冷冰冰、只会工作的机器人?” 因为心疼母亲内心的孤单,明白她一个人嫁到梁家却得不到丈夫的心的寂寞,因而自他有记忆开始,总是事事顺着母亲,体谅她的心情,那么难道她就不能也体会一下他的感受? “你这是在埋怨我让你不快乐?我费心栽培你,你跟我说你不快乐?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的身份?总之,我是不可能让她进梁家的门,你断了这个念头吧!”张美华一副无从商量的表情。 沉默半晌后,梁秀辰只是轻笑,带了点豁然开朗。“妈,我知道了。另外,我想告诉你,我早已是成年人,会有自己的想法,但因为你是妈妈,所以我尽可能尊重你,可是这件事情我真的无法妥协。”他突然起身,微弯身子,做了个鞠躬的动作。“妈,我下楼去看看爷爷奶奶,往后有空我会回来看你,请保重身体。” 张美华意外儿子这番话,她惊疑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扬声唤:“秀辰……” 梁秀辰回身,淡淡地笑。“妈,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半个月后的梁亚饭店总裁办公室只能用混乱来形容。 老板昨天一整天未现身,还以为他有什么私事,杨特助并不急,但今天也未现身,连该出席的会议都不见人影时,杨特助才觉得古怪,随即要房务经理拿了另一份钥匙开了老板在饭店的套房。除了原有的摆设仍在,老板的私人用品,如衣物等,像是平空消失了般,他这才惊觉不妙。 致电给夫人,说他人没回嘉义;夫人赶上来去到他的房子也没有他的身影。调了监视器,发现他在前天夜里拖了个行李箱到停车场,开车离开后就再无捕捉到他回来的身影。没听他有出国打算,那是去了哪里?真是急死人了! 倏然间,想起夫人今早曾提过老板和她有些不愉快,一个身影跃入脑海。杨特助抓了车钥匙,匆匆奔往人事部,找了前阵子寒假换工计划表演者的个资,记下钟曼情的手机号码和地址,随即驱车前往她家。 车子刚开进巷口,就见她戴着安全帽在门前牵动机车,似乎要出门。 “曼曼同学!”杨特助下车,跑了过去。“梁总有没有来找你?” 方要出门上班的钟曼情有些意外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她怔然几秒,摇头。 “这两天都没有找过你?电话联络有没有?” “没有。”看着对方焦急的神色,明知不该问,她还是开了口:“怎么了?” “人不见了!”杨特助语声拔高。 “人不见了?”钟曼情愣了好几秒。 “昨天跟今天都没有进办公室,套房里面他的私人物品都不在了,没回嘉义老家,也不在他自己的公寓,手机又关机;饭店监视器有拍到他离开的身影,但没再回来。他那样很让人担心啊,所以我才想问问你,他会不会是在你这里。” “他没来。”她轻蹙秀眉,道:“上次去办公室找他之后,我就没再遇过他。” “那是跑去哪了?连句话也没交代。”杨特助苦着脸。 “也许……也许只是临时决定……嗯……去渡假。”她低下眼帘,无法否认听见这样的消息她心会慌,却又明白那人动向已与她无关,她劝着自己别因这消息而影响该有的生活。坐上机车,她笑说:“我去上班了。” 杨特助瞠眸。“上班?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去上班?你难道不担心他吗?” 菱唇张合几次,钟曼情才逼出自己的声音。“他不是我该关心的。” “怎么不是你该关心的?你们这两个实在是……”杨特助无奈地摇头。 她还是笑。“我真的要去上班了,迟到就不好了。” 见她转动钥匙,在她发动前,他急急开口:“那五百万不是为了合约!” 她愣了愣,杨特助连忙又说:“你难道没发现自从你在那个私人别墅的饭局遇到梁总后,你的经纪人就没再让你接饭局了吗?” “嗯。我本来就不想接那样的工作,那次那个饭局我也是很勉强才去的,我想大概是廖大哥知道我不想接,他也不想听我罗唆,所以让别人接了吧。” “哪有那么简单!知道你不想去就让别人去?那他靠什么赚钱?”杨特助有些哭笑不得。“他没让你接,是因为梁总吩咐我给他一笔钱,要他除了有梁总在的饭局之外,不能让你再接饭局,连你欠的三十万,梁总也还清了。怕你反感,他交代这事不能传到你那里,但你那位经纪人太贪心,收了梁总的三十万后还想再收你的,之后又拿一叠偷拍的照片问梁总要不要买,他就是看准了梁总喜欢你,一定会买下照片,梁总最后才付了一笔金额买下你那些照片和合约。” 照片?她一脸困惑。“什么照片?” “我没看过,但我听到的是你在拍内衣泳衣照片时,你那位经纪人特地安排另一个女模跟你一起工作,他让那个女模趁你换衣时拍下你裸露的照片。” 闻言,钟曼情木然好几秒才回神。“怎……怎样的裸露?” “听你经纪人说,有你侧身露点的,还有露臀的……” “那照片呢?”她语气微微激动。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社会新闻,可却没想过事情会发上在自己身上,要是被放上网路传阅……“照片在哪里?” “你别紧张,梁总都帮你处理好了,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现在什么事都会被放上网路……”她心慌意乱,眼眶微红。 “你相信梁总,他不会让你有事的。他怕廖俊林还有备份,找我们饭店的顾问律师拟合约,要廖俊林保证他给梁总的照片是唯一的一份,连偷拍你照片的小模也在场,大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有外流的问题。因为他们要敢违约,不仅要面对法律问题,还得赔偿,廖俊林只是贪钱,不至于笨到违约。” 他看她似是不放心,又道:“放心,真的没事。他那么爱你,怎么可能眼睁睁见别人欺负你?不论花多少钱,他都会帮你处理好。他知道台湾很多模特儿经纪公司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不可能再让你继续在那种环境下工作,所以买照片的同时也买下你的经纪约。你有骨气,想靠自己能力赚钱,这很好,可是他也是因为爱你才做那样的事。谈钱或许真的很俗气,可是很多时候,没有钱是真的无法解决事情的。那天你那样误会他,他又不知道他母亲找过你,他好歹也是个男人,为你做那么多,却还让你那样形容他的感情,他面子上挂不住,就跟你拗了起来。” 震撼太大,无论是自己被偷拍照片,还是他为她处理照片与合约背后的真正原因,每一个讯息都让她久久无法平息。 她静滞良久后才问:“他……真的不见了?” “当然是真的。那天你离开后,我将夫人曾找过你的事情告诉他,他回了一趟嘉义。我有听夫人说他回嘉义那天和她为了你的事有些不愉快,我不得不猜测他不见也许和你误会他有关……我不是怪你,只是……” “我知道你意思。”她点点头,无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她凭什么让他这样待她?他又凭借什么能这样默默进行他的爱恋如此多年? “还有,我对你也很抱歉。当年夫人会知道你,是我造成的。那天在亚园发生的事,我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即时让梁总知道,你们才会这样误会彼此。他很在意你,在意到我都觉得同为男人,我实在钦佩他。有一阵子,他还要我用陈先生的名义跟你阿公订豆花和碗稞呢,你阿公的手艺实在无话可说。” 钟曼情又是一怔。她没见过那个陈先生,但有阵子常听阿公念起有个陈先生常打电话订很多豆花和碗稞。陈先生……辰先生……那人究竟还为她做过什么? 见她神色还算平静,他又说:“其实夫人的心态我能理解,尤其像他们那种人家特别重视门当户对,但如你们这样被长辈阻挠感情的例子也不少,可有的也是有好结果的。你如果喜欢梁总,就好好和他在一起,做给夫人看,证明你真的能让她的儿子过得快乐幸福,我相信有一天。夫人还是会认同你的。” 做给他母亲看吗……钟曼情细细思量着。 “那……我该说的都说了,如果梁总他有来找你,你是否能请他与夫人或是与我联络?夫人很担心他,他小时候因为心室中膈缺损,做过修补手术,但术后仍有心律不整问题,所以他不能做过度激烈运动,要是感冒或是受伤也要赶快看医生,夫人怕他一个人在外面,万一生病了没人照顾他。” 她微愕。他心脏不好?这是他总是那么清瘦,体温又较低的原因吗? 可她从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还愿意来找我的话,请放心,我会转达。”她有些气馁地说。 “那就麻烦了,我的电话你知不知道?来,你记下。” 她拿出手机,存入他念出的数字,在他转身要离开时,她突然唤了声:“杨大哥,如果……如果有他消息,能不能也通知我?” “这是一定会的。”杨特助上车,看着那还在自家门前发呆的女孩,突然觉得那多年前就压在心头的沉闷感消失了;他一直后悔当初不该向夫人报告女孩的资料,才让夫人拆散了他们。如今,只愿梁秀辰无事,平安归来。 一个星期后,钟曼情接到杨特助的电话,说是那人与他们联络了。他寄了份包裹给他母亲,内含梁亚饭店和梁亚建设股权证明,以及股权转让书等等重要资料,并致电他母亲说是要永远退出梁亚饭店经营,也不会进入梁氏集团底下其它事业,之后就没了消息。 杨特助说那人用无显示号码的电话拨出,原来使用的号码似被他办了停用,根本不打算让人找到他。那么他是否也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的消息,否则为何不与她联络?虽然知道他平安,心稳实了,但她也想知道他的下落? 伏在书桌前,钟曼情握笔的手无意识地在观光英文的书页空白处画着,蓦地,搁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怕吵到楼下的阿公阿嬷,没多想就接起。 第二十一章 “喂?”她声嗓不自觉压低。 “还没睡?”那人略低的嗓音直透她耳膜,她心口突突一跳,呼息紊促,想开口应声,唇一张,却是未语泪先流。原来啊原来,她是如此思念他,不过是听见他的声音,心底就直涨着热意,像要沸腾了。 “曼曼?”没听见回应,梁秀辰低低唤她。 她深呼吸,胡乱抹去眼泪后,说:“在念书。这么晚,你还没睡?” “嗯。”很想你,睡不着。 他没再说话,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心里发急。如此期盼他打电话来,如此想要对他诉说歉意,可怎么真让她听见他的声音了,她却说不出话? 良久,她挤出话。“这么晚不睡……在忙吗?” “刚忙完。” “忙什么事?你不是离家出走了?” 梁秀辰大概猜到自己离开后,杨特助应该找到她那里去了。他顿了半秒才轻轻笑了声。“是啊,我离家出走了。” 他的笑声听来是愉悦温暖的,与之前带着嘲讽的笑声不大一样,她又大胆追问:“那你在哪里?” “既然是离家出走,怎么能透露行踪?”他噙着笑弧,可惜她看不到。 所以他也不让她知道他在哪?可是因为那天她对他的指控?“对不起,杨大哥把照片和三十万那些事都说了,是我误会你,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你离开?” “曼曼,我是为自己离开。我这通电话也不是要听你的道歉。其实是我不好,不知道我妈那样对待你,还几度对你冷言。我拨这通电话,心里也是忐忑,想着你要是挂我电话,我该怎么办?但还好,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你……不气我了吗?”真不是因为她吗? “那你是否还气我做那些事?”他不答反问。 她摇摇头,说:“不气。” “那就好。”想到这通电话的目的,他低低唤她:“曼曼。” “嗯?” “那么……”梁秀辰犹豫片刻,轻问:“在一起?” 他问得那样小心翼翼,似期待又紧张,他是否怕她三度拒绝?忆起两人相识以来的这些年、这些事,她心口酸楚却也甜蜜。他那么珍爱她,她怎么就不能像杨大哥说的那样,好好与他在一起,向他母亲证明她能给他快乐? “好。在一起。”她微微一笑,眼眸湿润。“那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她的答案令他愉悦。“都说是离家出走了,当然不能告诉你。” 她微微地恼。“梁秀辰,怎么这么孩子气!都几岁了还离家出走搞叛逆!” 梁秀辰轻笑一声,心情甚好。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可她愿意这样喊,他知道那是一种向他亲近的举动,她不再用老师或是梁总这样的称谓将两人隔得远远;她说话的口气,也不再隔着心思,恍若他们初相识时那般单纯。 他眉目温柔,道:“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比方说,爱你,与你共组家庭。 做他想做的事?她知道他背着家族事业的压力,他很压抑,他若愿意出去闯一闯,她也为他高兴,只是他想做的事是什么?何时归来? 片刻,他又说:“好了,时间很晚,该休……” “等一下!”怕他挂电话,她急着打断。 “嗯?” “就是……我听杨大哥说他们都联络不到你,你停了旧号码,也不显示现在用的号码,如果你不想有人打扰你,我不跟你要新电话号码,但你能不能……”她略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求:“能不能偶尔与我联络一下?” 梁秀辰微讶,她接电话前,没发现什么吗?片刻,他淡道:“我尽量。” “那……”她咬着唇,想多听他的声音。 他噙着淡笑,眼底尽是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快去休息,你想联络我,也可以主动找我。先这样了,再见。”晚安,我的女孩。 “……”就这样挂了?他没留电话给她,她要怎么与他联络? 电话接通时,她屏息。几秒钟后,那端传来略藏趣意的低嗓。 “发现了?”梁秀辰一见手机的来电显示,就知道她看见了他的号码。 钟曼情脸色微红。“我昨晚没注意到你有显示号码,现在才发现。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新号码吗?” 昨晚电话响时她担心吵到人,没看来电就接了。杨大哥说过他不显示号码,她也未想到去翻来电记录,直到方才下课,她察看上课前被她转为静音的手机有无来电时,无意间点入已接来电通话记录,看见了陌生号码和通话时间,猛然想起就是昨晚他拨来的那个时间,她抱着试试的想法拨出那号码,果真是他。 “你例外。”所以昨夜拨给她时,把号码显示功能打开了。 她闻言,心底欢喜,隐约听见他那端背景略吵,她问:“你在做什么?” “工作。”他垂眸翻看着壁纸型录。“你没课了?” “这节空堂,下节有课。”那端忽然响起敲打声,还有疑似钉枪的声音,她疑惑:“你在哪里工作?怎么那么吵?” “有人在装潢房子。”长指又翻了一页。 装潢房子?与他现在工作有关吗?他真不管理梁亚了?“你这样把饭店放着,真的没关系吗?” 梁秀辰合上型录,沉吟半晌后,徐声开口:“我还在国外念书时,爷爷为了鼓励我将饭店管理硕士修成,就把梁亚饭店部分的股权给了我。我爸妈两人也握有部分股权,三人手中的股份加一加,有近一半的股权在我们这一房。我后来拿到学位,回国后又从我爸妈那里拿到他们的股份,顺利被送上总裁位置。我叔叔他握有饭店部分股权,我爸妈一直担心我叔叔和我堂弟会回来争饭店,只要我爷爷奶奶手中的股权都给了我叔叔他们,我马上就会被拉下来。按理说,我该更积极,让爷爷奶奶将他们两人手中的股权也给我,可是我从无这样的企图。也许我妈看出了我的无心,她对饭店的事情很是积极,我还在国外时,饭店是我妈暂代管理,或许我能力不输我妈,但一个事业最需要的就是企图心,所以我认为我妈更适合管理梁亚。当我决定从家族事业出走时,也决定把股权转给我妈,我相信依她的能力与企图心,饭店只会更好。我感谢家人给我的一切,所以我也当了三十几年的乖孩子,可是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事了,但我不会不要家人。” 略顿,他问:“我不管饭店,你觉得不好吗?” 她想了想,道:“不是。你能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为你开心,只是没想到你说走就走。杨大哥说你刚离开的那两天,你办公室乱得跟什么似的。” 他轻笑,看着那抬着木条从楼梯口上来的工人,心念一动,忽问:“曼曼,现在我一无所有,凡事得从头开始,如果我只能在工地挑砖头,你还要不要我?” 那句“你还要不要我”让她脸蛋微热。“你那么瘦,连脚踏车都骑不好,你挑得动砖块吗?怎么不带我去帮忙?我虽然练舞,感觉好像很文艺,可是跳舞也是运动,所以我身体很强壮,要也是我去挑砖头,然后你帮我送便当嘛。” 他被取悦了,低低笑着。这是他的女孩,可爱、良善、阳光。 片刻,他温柔地说:“我舍不得你做那种工作。” 闻言,她两腮漫出红泽,感觉连自己呼出的气息也变得更热了,两人都没再说话,只余彼此轻浅的呼息声,而这样的沉默,却是暧昧得很美,直到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碰一声从他那端传来。 钟曼情回神,脸腮犹红地问:“那什么声音?” 他看了眼那搁在墙角、不知为何滑落的木条。“大概有什么东西掉了吧。” “那你离家出走要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她柔嗓带了点撒娇。 “曼曼,我会回去,你等我。”他在那头勾着薄唇笑。 “要等多久?”她总算体会思念的磨人。曾经刻意隐藏自己的情感,甚至不敢奢求,也两度拒绝他,那时候的自己不是没有过思念,只是藏得很深,也不敢去想;然而得知了他默默进行的爱恋与付出后,她筑起的心墙裂了缝,情思溃堤,毫不保留地全数倾出,赤裸裸的思念,挡都挡不住。 他轻笑了声。“不会太久。”人说小别胜新婚。曼曼,我期待相见时。 钟曼情当然相信他。只是这一等,已是她毕业典礼当天的事了。 典礼下午开始,四点钟从导师手中拿到毕业证书后,她提着装有证书、奖状、礼物的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说毕业等于失业,现在她似乎有一点体会,虽然目前有咖啡店的工作,但她难道要在咖啡店上班一辈子吗? “曼曼同学!”身侧突然一部车停下,打断了她思绪。 她侧眸,杨特助的脸出现在降下的车窗后。“杨大哥?”她靠近车子。 “我打电话给你都没人接,正要去你家找你呢。”想不到在路上遇见了。 她翻出手机,果然有几通未接。“因为毕业典礼,我把手机设成静音了。” “毕业了呀,恭喜你。不过我不知道你今天毕业,没准备礼物,但你今天运气很好,我找你也是有好事报给你知。”杨特助下车,绕到她面前。 “真的啊?什么好事?”她笑眸弯弯。 “夫人找到梁总了。” 钟曼情怔愣几秒,忽瞠美目,略带惊喜的口吻。“你说……找、找到他了?” “对,夫人让人去查,前天收到消息说是在花莲,昨天我陪夫人去了一趟,他真在花莲,开了民宿,叫‘曼曼小屋’,但还没正式营业。”见女孩眼眸再瞠,模样滑稽,杨特助笑了两声后又道:“夫人怕他又跑掉,我们只敢远远看着他。” 她又惊又喜,唇张合几次,突然哭出声来。“那他、他好吗?” “是有没有这么高兴?哭成这样。”杨特助只是摇头失笑,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塞进她手中。“好不好你自己亲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地址在这里,就当是我送你的毕业礼物。见到他时,别提起夫人去偷偷看过他这件事。” 她打开纸条,微哽着声音道:“杨大哥,谢谢你。” “不要跟我客气,这是我该还你们的。” “谢谢你,你人真好。”她突然凑上前,轻抱了他一下,随即摆手道:“我要回家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真的谢谢你。byebye!” 杨特助呆在原地,看着那脚步轻快的背影。搞什么呀,他可是男人哩,但其实……感觉好温暖。难怪有人那么爱她。不知道那个“有人”见到她时,是什么表情?他其实很想看久别重逢的狗血戏的说。 一亩一亩的农田延伸到山边,远处有蜿蜒的蔚蓝海岸线,空气清新美好。 计程车在一处院落前停下,司机回头道:“小姐,到了。” 钟曼情瞧了瞧,在外围红砖墙上看见一个像是原木刻的招牌,上头清楚刻着“曼曼小屋”四个黑色字体,她心湖霎时涌动,急急付了钱下车。 穿过宽广的翠绿草皮,她来到一栋有着西班牙风情外貌的建物前。她试着开门,门锁了,她没找到电铃,又拉不开门,便随处看看。 第二十二章 她穿过回廊绕到屋后,一部脚踏车斜靠在墙边,后院花团锦簇,然后她瞧见了那人瘦削的背影。他矮在低矮的绿叶间,背脊微微拱起,线条甚是精实好看。他硬朗的脖颈微低,袖子反摺起,臂上一层薄汗,在阳光下烁动流光。 看着那被阳光镶上薄金色的背影,心口涨了起来,一点喜悦、一丝感动、一些感慨,还有微微的酸疼。怎么办?她好想走过去拥抱他…… 她一个深呼息,打算上前,那人却像是察觉了什么。霍地转过面庞……梁秀辰黑眸微瞠,有好几秒钟的失神,心想可是因为天气太热,他晕了头花了眼? 见她绽笑,他直起身子,与她对望,似是在确认是幻影还是真实。 他晒得较黑了点,身材看上去更消瘦,可感觉却更结实;他衬衫衣摆不规矩地拉在外头,却别有一番颓废的英俊。 “好久不见。”他不说话,于是她笑着开口,谁知口一开,热红了眼眶,微哽柔嗓又说:“我忘了带高冈屋海苔,你会不会不欢迎我?” 至此听见了她微带幽默的嗓音,梁秀辰才相信她是真实的。也许是多时未说话,他开口时,声音异常沙哑:“你……”话未竟,即被结实地拥抱了。 “明明对我说过你会回来,要我等着,可是我很想你,等不到你来,就自己找来了。”她十指环过他胸怀,在他身后交扣,脸容就贴在他颈侧。她说话间,嘴唇尝到咸意,不知道是他脖颈上的汗,还是自个儿的泪。 即便这阵子几乎每天都与他通电话,可这刻真实抱到他的人了,还嗅到他微汗的味道,才知道原来思念不是光用声音传递就足够。 想伸手回抱她,可指尖沾土,且她背上还背了个大背包。他看着她的大背包,声线低柔:“本来打算房子都装潢好了就回去接你过来,没想到你先来了。” “什么时候才会正式营业?”她松开手,略抬下巴看他。 “等家具、床组进来,登记证下来,网站也架好后,就能开放订房了。” 她点点头,目光觑见他沾土的手指,好奇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摘地瓜叶做午餐。你吃了没?”他弯身拾起方才摘下的菜叶。 “没。一下火车就叫计程车过来了。”早上七点多的太鲁阁号,到花莲已近十一点半。“你自己下厨?” “嗯。以后要帮客人准备早餐,现在就当练厨艺。”他打开后门,领她进屋。 “那些菜你种的?”后门进来便是厨房,空气间还有淡淡的木材味。 “对。自己种比较健康,跟住附近几个热心的欧巴桑学的。”他倒了杯水给她。“打算待几天?” “明天就回去了,店里工作不能不管。而且毕业了,我现在是正职班,不能请太多天假。”她搁下背包,接过水杯,好奇地问:“这房子你买的?” “一个业界朋友的别墅,他打算移民,之前就有提过想要脱手这栋屋子。决定离开梁亚后,我问过他这屋子的情况,他还没卖出,我干脆买了它。”他开了水龙头,洗菜。“既然毕业了,想过要从事其它工作吗?” 所以之前在电话里听见的敲打声,是他在装潢这屋子?他真神秘。 “想过啊,想考舞蹈团。但要是考上了得常常出国演出,我不放心阿公阿嬷还有妈妈。”她不意外他会作菜,因为修这类相关科系的多少都会接触到餐饮。 他淡声道:“都弄好以后,把阿公阿嬷和妈妈都接来,我有留他们的房间。” 她微诧。“你说……要把我阿公阿嬷还有我妈都接来?” “你明天回去把工作辞了吧,找一天我开车去接你们过来。你还没考上团员前,就留在这里帮我,考上之后要真有出国时,阿公阿嬷还有妈妈我会照顾。疗养院虽有专业人员照顾,但不比自己家人。妈妈接回来和大家住一起,会好得比较快;而且还有我能帮忙,你们住在这里,也不用担心你爸再来找你们要钱。” 他意思是要照顾她的家人吗?那他自己的家人呢?“这样好吗?”她问。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梁秀辰道:“当然好。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而我的家人若愿意祝福我,我当然也乐意他们过来住,后院可以盖新屋。” 她久久不说话,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情绪。原来他会选择经营民宿,是连她和家人的生活都安排在内了?知道她在乎她的家人,他也给予同样的在乎吗? 没听见她回话,梁秀辰关了水,抹干双手后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里的水杯,双掌将她两手包住。“难道你今日过来,不是想跟我在一起?” 她微愕,睁大眼。“当然想啊。”说完,脸微微一热,可思及方才他矮在那片地瓜叶前的身影,她迟疑地问:“本来是坐办公室使唤员工的,现在跑到这里来当民宿老板为人服务,你不后悔吗?你决定离开梁亚,与我无关?” “我本来就喜欢花草,曾经想过做园艺造景,不过背负着家族事业,我不能随心所欲,但心里偶尔也会兴起想要追求梦想的念头,你只是让我更加确定自己该选择的路。”他两手握住她肩,低着黑眸看她。“还在意我妈对你说过的话?” 她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想也不想就说:“说不在意是假的,可是你都坚持到这个地步了,我怎能再让你自己一个人努力?我无法改变你妈妈的想法,只能尽可能对你好,让她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他的执着让她感动,她相信终有一天,他母亲会明白她也是真心喜爱他,不是为了贪图什么。 “乖女孩。”他长指撩开她微覆眼睫的刘海,以眸光锁住她的眼。 “那把阿公阿嬷妈妈都接过来。” 他的凝视是如此多情缱绻,她招架不住地点了点头,随后才想起一事。“你怎么都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梁秀辰黑眸轻烁趣意,神色平静地问。 “你的表情好没诚意。”她瞠他一眼,而他只是笑。似是看出端倪,她狐疑地问:“你知道谁告诉我的?” 淡点下颚,梁秀辰道:“是杨特助吧,我有看见他和我妈。” 他们就站在庭园外远远望着他,那时他正在清几株杂草,抬眸间不意看见他们。他们前两日方来过,她今日便来了,而他都还未解释这房子的用途,她却已知道,除了母亲让人去查之外,还会有谁?但母亲不会告诉她,那自是杨特助了。 她微讶。“你知道了?杨大哥还要我别让你知道他和你妈妈都知道这里呢。” “也许是怕我再次离家出走。”他低下脖颈,额贴上她的。“等把你家人都接来安顿好了,我再带你回嘉义。” 微仰起脸看他,那双静深的黑眸蛊惑了她,她轻应出声。“好。” 他勾唇浅笑,薄唇在她额上轻轻一印。“坐一下。昨天刚卤了一锅肉和白菜,等等煮个萝卜汤,地瓜叶炒一炒就好。一个人吃得比较简单。” 她看着他系上围裙,问:“需要帮忙吗?” “你会作菜?”他在汤锅里盛了点水,开火。 “不会。我家都阿嬷在煮,我下课后就去打工,没什么机会可以学,但你可以教我啊。”她凑上前去。 “教你做什么?我会就好,你坐着休息。” “你会,但我不会,总不能一辈子都让你煮给我吃啊!” 梁秀辰顿了下,一辈子吗?她已开口,他怎能不如她愿?侧过脸,他黑玉般的深眸凝着她,低低开口:“好,那就一辈子,我每天煮给你吃,煮一辈子。” 迷迷糊糊间,似有人在唤她,低低的嗓音好好听。钟曼情睁了睁眼,见着男人俊颜布着细汗,墨深的黑眸温柔地看着她。“醒了?” 一身帅气的自行车车衣、却汗水淋漓的梁秀辰一进房里,就见电视遥控器掉在一双拖鞋边,他黑眸一抬……他的女孩窝在单人沙发上睡着了。 把买回来的东西搁在小茶几上,他拾起遥控器搁上桌,矮在她身前唤她。 “你回来了?”钟曼情眨了下眼,语声还带睡意。 下午帮他清了各个房间装潢后留下的木屑,还把每个房间的地板都扫了一次后,他开着车带第一次到花莲的她到几个知名景点看一看,并享用美食。 回到这里已七点。早上太早起床,她又累又热,只想洗澡休息,可他换了车衣说要出去骑车。本有些存疑他的心脏能否负荷,又因为曾经见识过他骑脚踏车的技术,她实在担心,可他却说他现在每晚都出去骑车,技术和体力都没问题。既然他都说没问题了,而她也亲眼看见他稳稳地骑出庭院,这才安心。 “刚到家。我买了夜市有名的烤肉回来,还有现打果汁,你吃一点再睡。” 刚到家。你吃一点再睡。钟曼情还窝在沙发里,闭眸笑着,这感觉真幸福。 “快起来,我排了好久才买到。”他揉揉她脸腮。 她扬眸,抓住他放在她颊上的大手,不意摸到他臂上一片潮湿。“流好多汗,这样骑车不影响身体吗?杨大哥说你心脏不太好。” “没那么脆弱,是我妈担心过多,从不让我接触运动,但愈不动愈不健康。你相不相信我出国前的体育课都是坐在操场边的大树下看同学跑步打球?” “她也是为你好,担心你嘛。”她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 他深眸静静睇她,倏然间他凑唇,轻啄了下她的唇。“快吃,我去洗个澡。” 她撕开纸袋,里面有一串鱿鱼、一串鸡肉串和一串甜不辣。“哪一个是要给我?”她回头问,倏然细呼了声,因那人一面往浴室走去,一面正脱着上衣。他两手正将上衣往上拉,露出一片美背。他清瘦,可以看到骨节分明的背脊,但微微隆起的线条好性感,她脸一热,转头瞪着烤鱿鱼。 他回首,恰好捕捉到她红着脸蛋回头的模样,他微勾唇角道:“都是给你的。” 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她才松了微微紧张的心情。既然一个人跑来找他,她也不是没想过晚上睡觉的问题。她已成年,不会不知道独处的男女可能会有的发展,有也好,没有也好,她都能面对,只是看到他的裸背,还是难免羞涩。 “曼曼。” 那人的叫唤让她醒神,她走到浴室前,敲敲门板,问:“怎么了?” “我忘了拿换洗衣物,帮我拿一下。”平时是出了浴室再套上干净衣物,方才倒忘了今天有她在。 换洗衣物?她瞄了眼衣柜。“好。” 走到衣柜前,直觉内衣裤应该是放在抽屉里,她弯下身子,拉开第一层抽屉……她瞠眸看着里面的物品,领带、领带夹、袖扣、皮带,全都整齐地收放在多格收纳盒里,这男人连生活中的琐事都如此严谨。 蓦地,左上角那一格放了张写着几个英文字母、约证件大小的纸张,她好奇拿起,一摸触感便发现是照片,她一翻,见着照片人物是自己时,愣了好几秒。这照片是她和廖俊林签约后进棚拍的,放在网站上的模特儿个人资料区。照片他从何处拿来的已不重要,而是照片后方,他有力的字迹…… mygirl。 说不出这刻心里涌动的是感动还是心疼。她将照片放在左胸好一会,才想置回,又让她看见原来底下还放着他那条daks的手帕、她缅怀似地将手怕拿起,一个像是被包在里头的物品掉出,在地砖上敲出脆声,她低眸一看,是领带夹。 第二十三章 拾起它,才觉它上头镶上的粉紫色小钻很眼熟,她微转动领带夹,看见一抹灰色闪动,这样的色彩,她很是熟悉……她有一对粉紫藏灰的耳环,那是自己生平第一次领到打工的薪水后去夜市买来犒赏自己的礼物;虽一对才一百,可意义不一样,她很喜欢,但后来不见了一只,她怎么找都找不到? “曼曼,没找到衣服吗?在衣柜下面第二层有内衣裤,第三层有短裤。”梁秀辰微提的低嗓再度透过门板传来。 她放回手里的物品,拉开底下两层。“找到了,马上拿给你。”她抱着衣服去敲门板,在透着热气与香气的淡薄白雾中,她把衣服放到他探出的双手。 他关上门,她却不想离开,就靠上墙面,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 是否是他捡了她那只耳环,然后将她耳环上的粉钻拿去镶在他的领带夹上?那是他对她的思念吗?她何来这样的运气可以拥有这样的男人? 如果早知道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那么当初是不是就别拒绝,也不至于蹉跎了青春岁月?可就算当时没拒绝,今天的他们,还会在一起吗?只是人生有太多如果、太多早知道,那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成长也许是需要一点这样的遗憾或懊悔来陪衬,才能明白这刻的美好。 方走出浴室,余光有一抹身影,梁秀辰稍稍侧眸,他的女孩就靠在墙上,微低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把擦发的毛巾挂在肩上,靠了过去。 “不喜欢吃烤肉?”他瞄了眼似都没动到的烤肉,俯脸看她。 沉浸思绪中的钟曼情抬起还有些困惑的眼神,略带迷离。“什么?” “你发什么呆?”他浅笑着,两掌捧起她脸缘。 抿抿唇,她看着他深邃多情的眼眸,低问:“喜欢一个人,究竟可以喜欢到什么程度?”可以把与她有关的都那样细细珍藏,并宝贝着。 “怎么这样问?”他扫视了圈她脸容,探究她心思。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她微仰着脸,他前额发梢滴下水珠,恰恰落进她眼底,她揉了揉眼,两手抓起他披在肩上的毛巾,擦着他还带潮气的发,俏脸带着笑意。“男生真好,只要擦一擦就干,不像我每次洗完头,都要等干了才能睡。” 他低着眼,看着那张张合的粉唇,他眼神微微烁动,脸一低就吻住她嘴,轻贴一会又离开。他宽额抵住她的,右掌绕到她背后,五指穿过她长长发丝。 “以后我陪你等。”那细细的发丝,柔柔穿过他指间,捆住他的心。 头皮有他微凉指尖擦过,带了电流似的,麻麻痒痒,那凝注她的眸光又这样多情,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舒爽的气味,她感觉自己的寒毛像是竖立起来,身躯轻轻一颤,粉颊暖热着。 她盯着他微勾的嘴角,心念一动,抿了抿唇后,便略抬下巴,贴上他的唇。她两手攀住他肩,在他唇上羞涩辗转;他虽轻讶,却被撩了情,大掌便下滑到她腰后,轻地一揽,她下半身几无缝隙地与他贴合。 他微张嘴,将她上唇纳入嘴间吸吮,然后温舌探入她齿间,勾缠她的粉舌不放。不是第一次这样吻她,但也许是思念累积太久,这个吻就像是倾泄情思的出口,而她更甜美的气味,让他只剩放肆的念头。 离开她的唇时,他还暧昧地将她下唇瓣也含进嘴间,轻轻地啃着。他温舌又移向她耳际,舌尖划过她耳廓,他渐促的鼻息落在她耳畔,令她微微发颤,于是更贴近他身体,似是寻求他的身体能支撑她愈渐软弱的腿膝。 她这一个贴近的举动,让他自那逐渐浓稠的欲思中冷却下来,因自己腹间的热.流已让身体渐有反应,怕进展太快吓着她,他松开她,还退了步。 偏首喘口气,梁秀辰回眸看她,长指留恋地抚着她湿润的唇,黑眸犹有未褪散的情欲。“你这样……很危险。” “我、我知道。”她握住他指尖,放在自己胸口。 他轻愣,微哑着嗓音问:“你知道?” 她不好意思看他,只点点头。“我都几岁了,怎、怎么会不知道……决定要来找你时,就……想过了,你、我……反正就是……唉呀,我有跟你睡同一张床的准备。”她断断续续,脸蛋热到觉得好像要冒烟了,才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 梁秀辰心脏一个大力跳动,感觉心跳快了,他眸色微微转深,挑起她下巴,拨开她额前软发,轻印一吻。他看着她微颤的长睫,哑声问:“确定?” 她用力一点头,很不好意思地把脸蛋藏进他还带着潮气的胸膛间。 他有些激动,拥她的力道略紧。他吻了吻她发旋,唇舌再度回到她的唇上辗转厮磨。他两手不再固守原地,开始在她身上探索。他微暖的掌心从她拿来当睡衣的长版t下探入,贴着她平坦的小腹,缓缓移向她柔软的腰枝,在那美丽又敏感的弧线上流连。 长指一路往上,隔着内衣触到她饱满的胸脯时,她在他唇腔里呜咽了声;他像是受到鼓舞,手指绕到她背后,挑开她内衣背扣,一掌覆上她柔软的胸房。当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逐渐挺起的乳.尖,她微地一颤,有些害羞、有些不安。 为了安抚她,梁秀辰暂停动作,只是轻轻拥着她。 “那场表演,你看了?”她抬眼,爱恋地看着他。 他在她耳边呼吸,气息灼热,并不答话,只是低声问:“do you love me?” 他虽不答,可她又岂会不知道?这人一直都这样,在她背后默默做着他想为她做的事,她搂住他脖颈,拉向自己,她凑唇贴上他耳际。“是,我爱你。” 从未听过这般美妙的言语,梁秀辰情难自己,让她背贴上墙,他两手贴着墙面,将她禁锢在墙面与自己身体间。他俯唇便是激烈的吮吻,湿热的舌尖在她颈项脉动处舔.弄,微湿的发丝触到她下巴,微微地痒,那让她轻喘了声。他听着听着,心跳不自觉加快,唇舌又游移到她锁骨凹陷的那小片肌肤,那亦是她敏感处,他舌尖方滑过,一声暧昧的细吟便不受控地逸出她唇畔。 女人的呻.吟是男人的兴奋剂。 他撩高她长t,推高她内衣,唇齿来到她胸前,在她肌肤上磨人地流连。他张嘴含入她的翘挺,让它在他口中绽放芬芳;他舌尖湿软温热,轻轻舔逗,她便溃不成军。她微启红唇似想叫出声,可羞涩让她只能咬唇憋住,却憋出一身细汗,他细细地吮过她雪肤上头的汗珠,毒品似地让他着迷不己。 从不知道他这般清冷的人也有这样的热情,她被吻得头发晕、腿发软,连他何时褪了她的长t与内衣都没察觉,直到他手掌贴上她大腿内侧,缓缓往上,指尖在她低腰的三角裤上触碰时,她才意识到他的举动。 低垂的视线里,看见他头颅埋在自己胸前,那画面让她羞涩,想退缩,却又好像渴求着什么,而那样的渴望只是教她更诚实地挺起胸口。她心跳好快,鼻子不断呼出热息,她微张嘴喘着,眼眸湿润地看着自己在他唇舌之下逐渐融化。 他指尖忽地从她内裤边缘探入,长指触到了她分泌的湿润,他勾了一抹滑腻在指尖,探向隐在秘处的脆弱凸点,温柔而磨人地揉着,同时抬起脸,深眸定在她面容上,留心她每一丝反应,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和欲念。 当他指尖抚上那柔软的核.心,在那上头轻揉时,她突瞠泛着水气的眼眸,脸色酡红,随即伸手来挡他。他反手抓住她手腕,哑声问:“不舒服?” 钟曼情摇头。她又热又难受,被刺激得说不出话来。那是自己每天洗澡时都会碰到的地方,她从不知道换成他的手,竟有如电流钻过般,感觉有一瞬间神魂抽离身,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看着她清透的眼色已深浓,鼻息紊促、脸腮火红,他明白她的感受,遂低声诱哄:“不要怕,前戏要充足,你才不会太难受。” 这样的知识她当然也多少听闻过,只是从他嘴里说出,她听了难为情。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要不,我换个方式?”话音方落,就见他跪在她身前,她还反应不及时,他两手陡地拉下她小裤,右掌抬起她左腿,靠在他肩头,她尚不明所以,他已倾身向前,唇舌探进那让男性着迷的双腿间。 “嗯……”前所未有的感受,强烈如电流,从双腿间一路蔓延至腰后,迅速窜过背脊,在她脑后发热,她感觉自己就要站不住,手心连忙往前撑在他两肩。 “你……呜……”怎么换这样的方式……她想说话,开口却是听见自己听来异常娇媚的细吟。她轻轻皱起秀眉,咬着下唇,只因那人软滑的舌好放肆。那陌生的情潮在翻搅,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分泌出什么,源源不绝地,那感受让她不安害怕,想逃离,偏还觉得不够。 痛苦、欢快、空虚、胀痛,种种情绪矛盾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体内又涌来一波波热意,逐渐地累积,好像只要攀升到顶点,她就能从这样又难受又欢愉的情潮中解脱;她想到达那顶点,却不知该怎么做,只是扭着腰臀。感觉身下的唇舌更炙热,她细吟了声,他长指倏然再度欺上那娇弱的凸点,施力一揉。 “啊……”她体内一阵紧缩,四肢颤栗,终是尖叫出声,指尖不自觉陷入他肤下,身体涌出滑腻热潮……她全身力气像被抽尽,泛着桃色的身躯软软滑下,有力的手臂随即缠住她,将她托在胸前。 “曼曼,你舒不舒服?”梁秀辰吻着她汗湿的发际,在她耳畔低问,身下已然胀热,却还是想知道她的感受。感觉她在自己胸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他随即弯身抱起她,走向床铺,将她放置床中央。 她长长的发丝在床铺上散成墨莲,雪肤泛着粉色,许是高潮余韵未全褪尽,她眼眸湿润迷离,微张小嘴喘息,模样是如此性感勾人。这是他的女孩,就要完全属于他了……他悸动不已,褪去衣物后,覆上她柔软身躯。 撑着手臂,他深深看进她氤氲的水眸里,那里没有迟疑,只有他的身影。那样的眼神格外让他动心,他俯身尝了她的唇,再向下探寻,用舌尖膜拜;他舔逗她乳峰嫣红,让她为他翘挺硬实;他长指探向她两腿间的湿润,先是浅浅地探,再慢慢深入……好紧。 见她皱起眉,他缓了缓速度,直到她仰起脸,轻吐着气,他再度探入,以指节感受她的细致和紧密。见她似已适应,他加快指节与她磨擦的频率,让她再度用丰沛的湿滑迎合他的长指。感觉指节掌心全沾染了她动情的滑液,他才抓来枕头,垫在她腰臀下,将自己置身她两腿间,他倾身,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握住下身勃发的欲.望,轻轻抵上她湿滑不已的部位,磨人地划着圈。 感觉自己被他抵住的地方好湿好热,她难受得紧,微抬眼眸看他,他额上细汗密布,气息粗喘,俊颊泛着情欲的红,似也难受,他胸口一片汗液,泛着诱人的光,她情难自己地抬手抹过他胸膛,再抚他面庞,轻轻地唤:“秀辰?” 她眼波流转媚态,好性感、好迷人……梁秀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将欲.望推进她诱人的私密;可她肌理紧致无比,硬是将他推挤出来;他再缓缓推进,感觉自己的前端被她紧紧包裹着,好舒畅……喘了口气,他再深入。 尾声 【尾声】 “啊,轻、轻一点……”她不适地哼了声,还推了推他肩,他停下深入的动作,改以指尖在那上头来回滑动,勾出更多湿滑。见她眉心舒展了,他再度让下身的勃发抵住她的,随即腰臀一沉,挺身没入她的身。 钟曼情没想到他这次如此凶猛,她唇一张,他便凑唇堵住她的痛哼;她紧蹙秀眉,眼角滑下泪。她微仰着火红的脸蛋,在他口里急促喘息,直到那又热又痛的感觉渐退,她才缓缓睁眸。 他没有再动作,只是看着她,那么深、那么多情,他额上再次满布细汗,太阳穴突突跳动,她想伸手碰触他,却牵动两人紧密的下身。蚀骨销魂。 梁秀辰气息浓灼,满是欲念的黑眸直瞅着她,她柔韧的肌里紧紧地裹着他,如此温暖、潮湿、紧致,她让他这样舒服。他想动,却不知她能否承受? 方才初尝过那样的快慰,钟曼情已然明白情欲的滋味,这刻虽有不安,却也是期待,可他不动,要她开口,她说不出来,她只得挪挪身子,让他明白。 他当然明白,两手握住她软腰,缓缓退出身子后便是重重一挺。 “啊……”一记深入,她被撞得叫出声来,红唇这么一张,那细碎销魂的呻.吟便断续逸出,他一下一下地挺.进,她一声又一声地叫着,情难自控了。 她感觉被撞进海潮中,好像要灭顶了,下一秒又被推上来,那未知的旅程教她兴奋难受,她口中吟着听来愉快又痛苦的声音,一手紧拧身下床单,一手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似在寻求救赎。他看见了,随即手探来,与她十指交扣。 幽长的喘息声在屋内回荡,热汗在两具身躯上辗转,他们分不清身上的汗究竟是谁的,而紧密贴合的下身亦是潮湿滑腻不已,也不知是谁动情的证据。但,谁在意呢,他们眼底只有彼此,深深攫住对方的目光和身体,只为那极致的美丽。 原来情到深浓处,交付身心竟是让人如此满足…… 走出花莲火车站,钟曼情寻着那人的身影,他说他会来接她。她看了看出口等着接人的人群,有道消瘦、身着白色衬衫的背影甚是眼熟,才想走过去,又觉不对,她止步,立在原处张望着。 上回来到这里时,那人要她辞了工作,她回去后已向咖啡店请辞,店里也已应征到新人,但得等新人上手,并确定待得住了,她才能离开。 疗养院部分,早在两年前院方已评估过母亲的情况,母亲生活自理方面进步良多,也认得家人,是能被接回家让家人照顾的;只是那时她担心阿公阿嬷年岁高,要照顾母亲或许有些吃力,而自己又要工作和读书,为了安心,她还是将母亲安置在疗养院,现在那人既然开口能帮她照顾,她也向院方提出申请了。 至于阿公阿嬷,起初有些反对,他们认为那样会给那人带来困扰,也对那人不好意思。她与他通电话时,将阿公阿嬷的想法反应给他,他却要求和阿嬷说话,也不知他怎么劝阿嬷的,阿嬷最后欣然同意。现在,就只等她正式离职。 最近她偶尔会觉得有些不切实际,那么好的一个男人,怎么会是她的? “想什么?”怕车子挡了路,梁秀辰不敢大意,一面盯着车子,一面回首寻着她身影,直到方才再次回眸时,才看见她站在出口右侧发呆。 “没……”她抬眸,倏然止声。 “你没看见我吗?我就站在那里。”他指着方才所站之处。 她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摇头。“没看见。”原来方才认出的背影真是他,可她怎好意思告诉他,她看见他后,又以为自己看错人呢? “走吧,车子不能停太久。”他拿过她不大的行李袋,一手握住她。 她走在他身后一步,看着他淡淡的侧颜,然后目光略移…… “这么早起来搭车,累吗?”太鲁阁号车次不多,他知道她得搭一早的车。 钟曼情慢了几秒才发现他在和自己说话,摇摇头,她道:“不会。” 把她的行李袋放到后座,回眸时,见她仍是一脸傻怔,他拨拨她额前软发,问:“怎么觉得你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 她眼眸转了圈,才抬首,半眯着眼看他。“应该是太热的关系。” “先上车。”他帮她拉开车门。 车子一路开出市区,她都没说话,还以为天气太热导致她不想开口,偏又让他好几次发现她偷偷瞄他,他干脆主动问起:“曼曼,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她斟酌后,还是问了:“你玩水彩吗?怎么一头黑?等等我帮你洗头?” 他微地一怔,随后竟是轻轻笑开,看了眼后视镜,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偏过面庞。“我花了两千多才变成这样。怎么能洗掉?”也洗不掉吧? “什么水彩这么贵?雄狮?”她盯着他墨黑的发丝。就是这样的发色,让她一度以为那明明熟悉的背影不是他。 觑着她神色,他轻轻问:“不好看?” “也……不是,就是不习惯。”她比较喜欢他原来黑带白的发色,性感、成熟,相当有男性魅力。“为什么要染黑?” 他半敛黑眸,沉吟后才说:“这样子站在你身边,看起来才不会差太多。”十岁的距离,外貌上终究难以掩饰,尤其自己白了一半以上的发色最是明显。 她愣了几秒,才想起来上次他带她逛了几个景点,有两个像是大学生的女孩经过他俩身边时,低声讨论着他们。 “老少配耶,男的头发都白了。” “唉呀,别乱讲,搞不好人家只是兄妹、或是叔侄,也可能是舅舅带外甥女出来,我小舅才大我九岁,他也会带我出去玩呀。” “但不会牵手吧?你看他们的手紧紧握着……哼哼,反正现在这社会唷,男的只要有钱,长得像猪都有女人要,老少配又算什么!” 想起那天听见的对话,钟曼情瞠大眼眸,问:“你有听到?”她听见时曾偷偷看他,见他无反应,她以为他没听见的。 “有。”那两个女生就在他们背后讨论,他怎会没听见? 她想了想,又问:“你当初喜欢我时,怎么没想过这种问题?” “每个阶段会有每个阶段的烦恼。初喜欢你时,烦恼怎么追到你。现在是烦恼你和我站在一块,是不是真的像叔叔带侄女、还是舅舅带外甥女。然后担心你的朋友们要是见到我,会怎么看你。又想着你听到那些话,心里有什么想法。” 他倏然捧起她脸缘,珍爱地凝视。“曼曼,往后我可能会烦恼生死的问题。假若对方出了什么事,有的人也许会以死证明相爱的心,但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为她死?我以为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用死来证明,若是我,我不会为她死。我会好好活着,思念她也好、埋怨她也好,但不应该是死。死了,怎么能感受得到自己为她心跳的那份悸动?活着,为她心跳着,即便是伤心、寂寞,却才是隽永刻骨。” 拨开她碎发,他又说:“曼曼,我们相差十岁,我应该会先走,那时,你是否会好好活着思念我?” 这问题让她花了很久的时间。她看着他,眼神还带了点迷惘。“我知道当那天来临时,我一定会很伤心,但我无法预料除了伤心外,我还会有什么反应。可是我现在答应你,我尽可能做到你说的那样。” 他眸光烁动,俯唇轻吻她秀额。“乖女孩。” “好不容易才有假能过来陪你,怎么讲这么伤感的话题……”她明白会有那一天,但无法想像那会有多心痛,因为光是现在他提起,她就觉得胸口好沉闷。 “阿嬷那天在电话中问我,我长你这么多岁,要是哪天我先走了,你该怎么办?我允诺她,只要我们结婚,我的存款簿和印章会交给你,我的不动产会过到你名下,‘曼曼小屋’也是你的,还有保单受益人也会更改为你的名字;当那天来临时,你不会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也不用为了生活家计奔波。” 所以那天她把手机给阿嬷,阿嬷跑到外面去讲,不让她听,原来是在讲这些?“阿嬷一开始不赞成过来你这里,其实不是怕麻烦你,而是在担心这个?” “是。”他摸摸她的头,低着眼看她。“你是阿嬷心里的乖孙女,她最担心的只有你。我承诺了她,她才答应会跟你阿公、还有你妈妈一起过来。” 钟曼情垂下微湿的眼,心口暖流涌动。“阿嬷好笨哦……但你是最笨的那一个,就不怕到时我拿到你的财产后跑掉?而且还偷偷去染发……” 他笑了笑,将她揽入怀间;长指勾起她发丝,撩到耳后,语声宠溺地说:“你不喜欢,以后就不染。” 是,是很笨。可他为一个女人笨,却能换来她一生相伴,他难道不是最聪明的那个? 曼曼,茫茫人海,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你,我的人生不会如此精采美丽。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