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清冷太子认作未婚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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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错把清冷太子认作未婚夫后》作者:鹿枕玉【完结】
简介:
孤女沈蜜儿靠养蚕桑为生,独自经营着母亲留给她的几亩田产。
某日,一个伤重昏迷的俊美少年滚进了她家后院。
沈蜜儿凭藉少年怀中信物与腕上的伤疤,认出了他是幼时长辈给定下的娃娃亲对象。
定亲对象抛下她十来年,沈蜜儿原本是打算不认的,但当少年擦去脸上血污,露出姿容昳丽华美的俊脸,用落魄可怜的眼神望着她时,沈蜜儿到底还是心软了。
少年在生活经验方面单纯地像张白纸,沈蜜儿总担心他遭人骗,不得不多匀出些心神去留心他。
*
太子谢忱遭心腹背叛,部下死伤惨重,他本已存了死志,却意外被一农女所救。
农女沈蜜儿将他认成了定亲对象,对他悉心照料。
谢忱看得出沈蜜儿对他回应的期待,但他自小被当做储君培养,端方克己,实在做不出顶替别人身份来消遣他人感情这等缺德事儿。
沈蜜儿救他的恩情他记下了,沈蜜儿成日里念叨着要盘下的绸庄,他也会买下成倍赠与她。
他与沈蜜儿註定只是过路人。
不曾想,日后无数个深夜,谢忱在空荡寂静的宫宇内,耳边挥之不去的是沈蜜儿农忙时用乡音唤他搭把手的软语,与村里蚕房蚕吃桑叶的沙沙声。
还有沈蜜儿穿戴在白皙脚腕上的那只古旧银镯,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让那镯子,因他而响动
*
荣恩侯府认回了流落乡间的那一双儿女。一夕之间,沈蜜儿从养蚕农女,变为钟鼎之家的贵女。
宫宴上,沈蜜儿与侯府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共同赴宴,一对璧人好不恩爱。
原本笑容明媚的少女变得规行矩步,向他行了个丝毫看不出半点差错的礼,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凌凌一如往昔,她道:
「见过太子殿下」。
高台之上的太子谢忱清冷若谪仙,修长指节间的玉扳指却化作齑粉,鲜血淋漓而下。
沈蜜儿本就该是属于他的。
既然抢不过来,那就夺。
清冷禁慾太子的真香火葬场。
内容标籤: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蜜儿┃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不做君子,做她的裙下之臣
立意:携手勤劳致富奔小康
第1章
初晨的翠江县,薄雾尚未散去,小蚕娘沈蜜儿背着两筐蚕茧,赶早儿来到了镇上的绸庄。
「小沈姑娘,你可算来了,赵李两家的主顾,都点名要你家的蚕茧缫丝呢!」
绸庄的管事钱阿嬷远远瞧见了沈蜜儿的身影,上前帮着卸下沈蜜儿身后的背篓。
「多谢钱阿嬷照顾我家生意。」沈蜜儿说的是翠江县的本地乡音,口音并不十分浓郁,但搭上她软软的语调,听着便叫人觉得可亲的很。
沈蜜儿的脸颊和髮丝犹带了点大清早赶路带的水汽,使得她本就清丽的外貌瞧着更加青翠欲滴。
沈蜜儿却只是不甚在意地胡乱抹了把脸,朝钱阿嬷笑道:「阿嬷放心,这两筐春茧我挑拣过,品质也是上好的。」
钱阿嬷听了面上也笑,却不急着回答,低头不着痕迹地翻看蚕茧的品相。
沈蜜儿送来的这两筐蚕茧,且不说它们色泽洁白有光泽,光是看茧型的大小和齐整度,便知其茧层厚重,缫丝起来容易,蚕丝长度还不俗,恰如沈蜜儿本人所说的那般,品质的确上佳。
钱阿嬷满意了,眉眼间也带上了真心实意的笑:「小沈姑娘养蚕用心,我是一向信得过的,」
她想起沈蜜儿独自养家不易,言语间也带了些许松动:「小沈姑娘,你开个价吧!」
沈蜜儿心中欣喜,面上却绷得紧紧,她张口道:「这两筐一共五百文,不能再少了。」
五百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这两筐春蚕茧是她的心血,说不定也是这个春日里,家中唯一占大头的进项了。
钱阿嬷沉吟了片刻,沈蜜儿养出的蚕茧品质上好,赵李两府的女眷们对于他们庄上丝织品极为热衷,他们绸庄在中间少说也能赚个好价钱,她两边都要笼络住。
「那便这么定了。」钱阿嬷点了头,自有伙计将这两大筐子蚕茧搬进去,另外取了半吊钱拿给沈蜜儿。
沈蜜儿一手接了钱,一手又接过钱阿嬷掏出的十条丝绸帕子。
这丝绸帕子是光面的,沈蜜儿照常拿回去刺绣加工,一条只赚十五文钱。
待刺上了绣样,拿回给绸庄卖出时候便是翻了数倍,六十文、七十文一条绣帕的都有。
银钱虽然不多,但钱阿嬷愿意给她这个赚钱的门路,沈蜜儿很感激。
镇上小贩的叫卖声逐渐密集起来,绸庄也陆续进了客人,沈蜜儿不欲打扰钱阿嬷她们招唿客人,便道:「钱阿嬷,那我先回了,改日再来。」
钱阿嬷却将她喊住,从兜里掏出一把松子糖,真心实意地塞给了眼前的小姑娘,长辈似的叮嘱道:「回去路上吃。」
这松子糖是钱阿嬷拿来哄小孙儿的,沈蜜儿不爱吃糖,但她也知道钱阿嬷是一片好心,是将她当小辈关照,便也不推拒,爽利地接过,谢了钱阿嬷。
钱阿嬷是绸庄的老员工了,彼时绸庄的东家还是沈蜜儿的母亲。她还见过沈蜜儿小时的样子,像个雪糰子似的招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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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造化弄人,沈蜜儿母亲生了重病,没撑多久便去世了,沈蜜儿家中能卖的都卖了,这家绸庄自然也易主了。
远远望着沈蜜儿远去的纤瘦背影,想到她小小年纪便要撑起她和弟弟的家,钱阿嬷不由暗自摇了摇头。
沈蜜儿离开了绸庄,却不知道背后有人在替她心疼惋惜,她手里有了钱,脚步也轻快许多。
那绸庄早前确实是母亲的产业不假,可那毕竟已是过去式了,再惋惜也没有用,还不如想办法赶紧攒钱,以后再将母亲的绸庄给盘迴来。
沈蜜儿本不是那怨天尤人的性子,生活的琐碎也容不得她沉溺在过去的懊丧里,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阿弟读书的束脩、种桑买蚕种的开销,样样都要钱呢。
更何况,家中如今还多添了个伤患。
沈蜜儿这般思索着,不由在猪肉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猪肉摊的老闆认得她,热情地招唿道:「小沈姑娘,要点什么?」
沈蜜儿咬咬牙,开口道:「郑叔,给我切四两五花。」
「好嘞。」郑叔手脚麻利,将切好的五花肉用油纸包了,还细心地捆上丝线,不会弄脏手。
五花肉肥瘦相间,瘦肉部分可以做成炒肉丝,不过这对她家来说是比较奢侈的做法。
沈蜜儿一般都将五花的瘦肉单独切下,剁成肉沫,可以做汤饼吃,也可以做成肉沫炖蛋,口感那叫一个扎实。肥肉就用来熬猪油,摊烙饼吃可香了,就算只是用它炒个菜叶子也能闻出肉香,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这年头物价攀升不少,光是这四两猪肉便花去她二十几枚铜板,沈蜜儿苦着脸,心疼不已,如今家中多了个人,还是得想办法弄些其他的进项。
沈蜜儿到镇上本是来卖春茧的,现下却还添了新的支出使她头疼,于是任凭街上小摊上售卖的物什儿多么吸引她,什么胭脂钗环糖饼儿的,她一律低头不看,只是埋头赶路,在正午之前便走回到小溪村中家里。
「吱呀」一声推开家中老旧的木门,沈蜜儿一打眼便见到家中主屋榻上卧了个少年,那男子听见门的响动,支起身子,漆黑明亮的眸子也朝她看过来。
见来人是她,少年似乎松了口气,微微勾了勾唇,温声道:「回来了。」
虽然是同她打招唿,但沈蜜儿一想到她主屋的卧榻被他给霸占了,就忍不住牙痒痒,只是没好气地「嗯」了声,算作回应。
见少年似乎打算起身,沈蜜儿到底没忍住,朝那少年说道:「药在炉上煨着,我去给你端来,你别动弹了。」
沈蜜儿说完便转身朝厨房走去,不去看身后之人的反应。
她的心中莫名有些烦乱,只因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小时长辈之间定下的娃娃亲对象,是当时说走就走,与她阔别十载有余的未婚夫叶澄。
不容她多想,炉上的漆黑药汁咕嘟沸腾起来,沈蜜儿心里记着大夫的叮嘱,将火势减小,用文火熬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熄灭炉灶,将药汁从陶罐中舀出。
「喏,喝吧。」沈蜜儿将一只豁了口的陶碗递到叶澄眼前,端来时温度刚好。
叶澄姿态颇为优雅地接过,仰脖一饮而尽。
看他整的这架势,到不像是在寻常喝药,反倒像是风流名士,沈蜜儿很不计较形象地撇了撇嘴。
这药是用来治伤的,苦的很,叶澄再怎么姿态雅致,到底还是被苦到了,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
沈蜜儿心中一动:「张嘴。」
沈蜜儿将剥了外壳的松子糖递到他嘴边,少年有些愣怔,下意识地将糖含入口中。
这糖提纯不足,入口是发涩的甜,这味道不太令他喜欢,但经年来的教养不允许他将吃进口中的食物吐出去,他囫囵将糖咬碎咽下,舌根此时才泛上来一阵粗糙的甜味,沖淡了方才极苦的药味。
「多谢。」
「不谢,要钱的。」
沈蜜儿瞧了一眼叶澄俊美的脸,转过眼去,强迫自己硬下心肠。
叶家过去在他们村子里就靠经商有点小富,看叶澄细緻修长的手指,便知他平日里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这可好,如今为了银钱,沦落到去纪府当贵人们消遣时看的角斗打奴,没被人打死算他命大。
当时他血唿啦擦地滚进她的院子,她还以为是家里遭贼了,但当她看到他身上纪府打奴窄袍中掉出的莲纹玉佩,和他手腕上的那道伤疤,就明白过来,这人是叶澄,她曾经的娃娃亲对象。
早些年,是叶家主动向沈蜜儿母亲提的亲事,可谁知母亲去世后,沈蜜儿家道中落,叶家却要举家搬迁去别的城镇做生意。
沈蜜儿还记得,当年在村口,年仅五岁的她眼泪汪汪地送走叶澄,当时七岁的叶澄可是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跟她说,等他们在城中安顿下来便会时常回来看她。
可谁知一晃十年过去,叶家了无音讯,沈蜜儿只当这门亲事不作数了,谁知,几日前叶澄却回来了,还带着一身的伤,合着是上她这儿养伤来了。
光是替他请大夫看病,便花去了她二两银子之多,要知道沈蜜儿这些年省吃俭用抠下来的家底,也不过才七两多银子!
这医药费,她是一定要向叶澄收回来的。至于他们之间的婚约,且看吧,她沈蜜儿本也不是恨嫁的人,要是叶澄再不像话,婚事就一笔勾销好了,反正她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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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沈蜜儿板着一张小脸,义正辞严地跟他谈钱的样子,谢忱一时有些词穷。
他学的是君子齐家治国之道,他身边之人也是一样,即便是谈论钱财,也要弯弯绕绕好一会才能切入正题,鲜少见过有人这么光明正大地谈钱,他顿了一下,朝沈蜜儿颔首道:「这是自然。」
沈蜜儿瞧他态度还算端正,便也觉出自己方才话说重了些。
她也并非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人,便软和下语气,问道:「从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那日请村口孙大夫来看时,孙大夫边摇头边替叶澄处理了伤口,末了挺惋惜地对她说,叶澄的脑后有淤伤,头部受过撞击的病人,从昏迷中醒来后,会忘记一些事情也很常见,让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小溪村村里人是看着沈蜜儿长大的,沈蜜儿家里是什么情况他们都清楚,平日里能帮得上的地方都会帮衬上一些。
他们都挺可怜沈蜜儿孤苦,如今沈蜜儿好容易将从前的未婚夫等来,人却是受了重伤的,还可能记不清事,甚至将沈蜜儿给忘了也说不准。
沈蜜儿原本还将信将疑,但当她瞧见叶澄醒来睁开眼之后露出的略微迷茫的神情,她便信了大半,对叶澄也多了几分怜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那不成傻子了吗?
少年听了沈蜜儿的问话,低头沉吟了一会。
自他从昏迷中甦醒后,谢忱逐渐明白过来,多半是因为他换上的窄袍中夹藏着的信物,农家女沈蜜儿将他错认成了弃她多年的未婚夫。
不过这却也正中谢忱下怀,如今他身份敏感,在这村中养伤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才不会太快被歹人寻到踪迹。
只是,这对沈蜜儿实在有些不公,但他自认是知恩图报的人,沈蜜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待他回朝,他定会重谢恩人。
谢忱对现下的身份适应状态倒是良好,凭藉他的头脑,再根据这几日从沈蜜儿和孙大夫那得知的信息,他略整合了下便信口道:「我记得七岁那年,叶家举家搬迁到容城,不过后来家中出了变故……」
少年口中所说,几乎与沈蜜儿所知的相差无几,沈蜜儿也因此对他的身份没有丝毫怀疑。
说罢,少年适时低头,纤长的睫毛敛去眼中神色,抿唇看向自己身上纪府打奴制式的衣袍。
后面的事,沈蜜儿也知道了,无非是小少爷因生活所迫流落到纪府去当打奴,却险些被打个半死的事。
沈蜜儿也不是心肠多硬的人,看向少年的眼神也多了些同情。
她心里明白,小时候的事也不能全怪叶澄,毕竟他那时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左右的了大人们的决定?只是他长大能自己做主以后,却也不来寻她,叫她苦等,实在可恨!
谢忱斟酌着对沈蜜儿的称唿,开口道:「不如,蜜儿妹妹再同我讲些过去的事,兴许我过几天就能想起来了。」
沈蜜儿倒是丝毫不觉得叶澄叫她「蜜儿妹妹」有什么奇怪,毕竟他从小时候就是这么叫过来的,也没觉出少年是在套自己的话,只觉得他语气还挺真诚。
沈蜜儿一向吃软不吃硬,于是她便也耐下性子,在脑海中搜寻起幼时的记忆,沈蜜儿眼角瞥到少年右手手腕处的那道狭长伤疤,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
第2章
「你还记得你手上的这块疤吗?」沈蜜儿问道,视线看向少年的右手腕。
少年的手腕劲瘦白皙,隐藏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无疑是好看的,但手腕外侧却有一块疤痕,一直延伸到接近手肘处,并不狰狞,却因手腕生得太过漂亮,反而显得这块疤痕突兀起来。
见少年没有答话,沈蜜儿继续说道:「五岁那年,我非要去爬村口那棵柿子树,你在树下劝我小心些别掉下来,我也没理会。」
「等我爬到最高处,摘到了柿子,手却没抓稳,从树上栽了下来。」
「你在树下接住了我,我没伤着,却连累你一起摔到地上,你的手被地上的碎石扎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沈蜜儿抿了抿唇,低下头,难得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当时还以为你要死了。」
最后是她的哭声招来了村中的大人们,叶澄被他家里人领回去包扎,她也被母亲领回去好一顿教训。
后来母亲去世,叶澄跟他家里人一起离开小溪村,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也一起跟着戛然而止了。
「哦,是吗?」少年随着沈蜜儿的视线,也垂目看向自己腕上的伤疤,思绪也跟着一起回忆这块伤疤的来歷,目光逐渐冷沉。
他并非沈蜜儿口中弃她而去十年之久的定婚对象叶澄,他是当朝太子谢忱。
腕上的这道伤疤,是他年方十四岁时前往沧州戍边时留下的,那时边境不稳,朝中局势动盪,他的母族非但不受父皇喜爱,还颇受忌惮,想要他死的人很多。
当时恰逢敌袭,混乱之中军阵中却有人放冷箭,他最信赖的部下替他挡了致命的那一箭,当场气绝,死在了他面前。
而这一次,他在回朝路途中遭遇埋伏,他带的随从数量不多,对方却是有备而来,甚至派出了训练有素的野狼。
谢忱的部下伤亡惨重,他亦受了重伤,一路被亲信掩护逃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得力的下属接连倒在他身后。
谢忱咬牙一路逃窜,跌落山崖后绝处逢生,他在崖底的死人堆里寻了个和他身量面貌相似的男子,替换了衣衫,作出他已身亡的假象,来混淆追击之人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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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野狼嗅出他的踪迹,谢忱顺着崖底的水流一路凫水,最终因为大量失血昏了过去,被水流冲上岸后,他凭藉求生的本能翻进了村落里一处人家的后院。
谢忱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被小溪村的农家女沈蜜儿给救了,还将他认成了她的未婚夫,对他多有照料。
这一边,沈蜜儿仍用她软软的语调在他耳边继续说着从前的事,如他方才向她请求的那样,沈蜜儿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能想起点什么。
谢忱垂目聆听,沈蜜儿对她有恩情,此恩他必报,而这次在幕后算计他的人……
谢忱思索着,修长指节无节奏地敲击着榻边,他的心中已经锁定了可能的人选。
十四岁那年在沧州袭击他的人,尸骨都已经凉了,这一次,也同样会是如此。
谢忱显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只要他愿意,与他交谈的人总会觉得如沐春风。
沈蜜儿被他引导着回忆从前的事情,话匣子也打开了,她问:「你对大柱哥还有印象不?」
「大柱哥从小就爱跟在我们后面玩,你要是现在见着他,肯定认不出他了,原本长得细细瘦瘦像根豆芽菜似的,现在却抽条成了健壮的大小伙子,在码头帮人卸货,一天能赚七十文呢!」
沈蜜儿平日里的话不多,也没什么倾诉对象,此刻面对叶澄,倒是忍不住说了挺多,一抬眼,看到叶澄仍是用那副温和专注的神情注视着她,仿佛对她谈论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少年的唇色发白,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与疲惫。
叶澄累了,他在强撑着陪她闲话。
沈蜜儿为她观察得出的结论怔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伸手捋了下光洁额边的碎发。
他倒是狠得下心肠十年不曾与她见面,现在却又做出这幅温柔邻家哥哥的样子,这让她心中有些不痛快。
沈蜜儿心里隐约清楚,叶澄现下不过是因为有伤在身,再加上失去了从前的一些记忆,他是有求于她,所以做出这样温和讨好的姿态。
叶澄是在担心她会在他患难的时候撒手不管。
然而她沈蜜儿本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换成其他不相熟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她面前,她也一样会施以援手。
沈蜜儿想,叶澄至少不应该这样看轻她。
她甚至想,待叶澄的伤养好了,记忆一恢復,他会不会就像十年前那样,甩甩袖子走人?
那么她呢?她可不想再傻等他十年。
她在内心告诫自己,沈蜜儿,你可千万别被表象给迷惑了。
待叶澄的伤势一有好转的迹象,她就主动跟他提婚约作废的事,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去。
这一次,她才不要做被动选择的那个人。
沈蜜儿突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一下子同叶澄说了这么多,她站起身,噼手将叶澄手中空了的药碗夺过来,闷闷地说:「你休息吧,我去做饭。」
快步走到厨房,沈蜜儿取出家中所剩不多的面粉,准备和面做烙饼吃。
她的视线瞥到被她随意放在水池边上,方才叶澄喝药用的那个粗陶碗。
她回忆起方才这豁了口的碗被叶澄拿在手中的样子,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陶碗在他的手中看起来便是说不出的贵气,怎么一来到自己手边,它又重新变得平平无奇了。
沈蜜儿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少女的手同样白皙,只是因常年泡水做家务活,她的手在冬日里总是爬满冻疮,现下开了春才消退些,不过关节处还是略微有些发红肿胀,指腹上还有些磨出来的薄茧,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人的手。
沈蜜儿摇了摇头,这人跟人之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她没有让自己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沉浸太久,而是捲起了袖子,收起思绪,继续和面。
吃饱了,才有力气,她要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将母亲曾经的绸庄盘迴来,让她跟阿弟过上更好的日子。
至于叶澄,沈蜜儿想到叶家在她娘刚去世时也照拂过她一阵子,那她就也先勉为其难地照顾他一阵儿,等他伤愈,便赶他走。
沈蜜儿很早就打消了再为自己寻一个依靠的打算,俗话说得好,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还是得靠她自己。
哼,她才不会因为叶澄想东想西的。
沈蜜儿把锅中的油烧至五成热,将打好的蛋液搅散下锅,随着「哧啦」一声,蛋香味冒了出来。
味道太香,沈蜜儿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她将薄薄的面饼下锅,等蛋液收干,饼皮烤至金黄色,再将面饼翻面,依法炮制,摊了五个烙饼。
方才醒面的时候,沈蜜儿想起孙大夫说叶澄受伤身体有亏损,饮食方面需吃些有营养又清淡的食物,于是她心痛地把手伸向仅剩的最后一枚鸡蛋,打算给叶澄做个肉沫炖蛋吃。
此时炉子里蒸着的炖蛋也差不多该好了,不待沈蜜儿将蒸碗取出,家中老旧的木门忽然被敲响。
「蜜儿妹妹,是我!」
门外响起了方大柱的声音。
「大柱哥,你怎么来了?」沈蜜儿擦干净手,打开门问道。
方大柱见了沈蜜儿,笑得很憨厚:「娘让我给你送俩鸡蛋来。」
说着,大柱将手中的篮子提起,掀开盖在上面的布,露出十枚鸡蛋。
沈蜜儿的目光落在篮子中的鸡蛋上,顿了顿,转身回去拿出几个新鲜烙好的饼,拿纸包了放在大壮带来的篮筐里,含笑说道:「大柱哥,方婶的心意我领了,鸡蛋我拿两个就成,这几个烙饼你带回去给方婶尝尝合胃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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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推拒,方大柱面露难色,伸手将热乎乎的烙饼揣兜里,执意将鸡蛋篮子塞到沈蜜儿手中,「俺娘就念着蜜儿妹妹的烙饼呢,她说了,这几枚鸡蛋就当是存在你这,只要妹妹别心疼面粉钱。」
鸡蛋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是很珍贵的食物,沈蜜儿十天半个月才捨得吃上一次,更何况方大柱一下送来十枚。
但他的话说到这份上,沈蜜儿也不好再推拒,她母亲说过,做人要懂得领情,如果太生分却反倒见了外,是在打人家的脸。
「那大柱哥替我谢谢方婶儿,下回我多做些烙饼给你们送过去。」沈蜜儿爽利回道。
方大柱应了一声,他迅速瞧了一眼他跟前的少女,沈蜜儿乌黑亮丽的长髮用素钗挽起,垂落的几缕碎发被她随意地挽至耳后,虽是荆钗布裙,却难掩秀美动人之貌。
方大柱眼神发飘,不敢再朝她看,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安地动了动,像是还有话要说。
直到沈蜜儿看他的眼神逐渐转为疑惑,方大柱怕她不耐烦,连忙露出捏在手心的髮簪,有些扭捏地说道:「其实我想给蜜儿妹妹的是这个。」
方大柱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银簪,簪尾有几缕流苏垂落,形状虽然简单却很别致,足以见得挑选之人的用心。
方大柱收工后,在首饰摊子上一眼就相中了这根簪子,他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沈蜜儿戴着这根簪子的样子,总之他觉得她戴着肯定好看!
「大柱哥,这簪子我不能收。」沈蜜儿坚定地将簪子推了回去,这礼物太贵重了。
沈蜜儿看出了方大柱的心意。她跟方大柱从小一块长大,也算得上,方大柱的为人她是很信得过,但她得给人留些余地,便也没有直接戳破,只道:「这么贵重的簪子,大柱哥还是留着送给未来媳妇儿吧。」
方大柱被沈蜜儿直截了当地拒绝,神情略微有些愕然,他的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收回簪子的意思。
沈蜜儿见他如此,心中微嘆,只好将叶澄搬出来,「大柱哥,你该听说了吧,前几日叶澄他回来了。你用过中饭没,要不咱仨一块吃?」
方大柱听沈蜜儿这样说,落寞地将簪子收了回去,眼神里的光黯了些。
他不再坚持,只是略带不甘地望向沈蜜儿身后那扇半掩的门扉,不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方大柱压低了声线,神神秘秘地朝沈蜜儿道:「蜜儿妹妹,说到叶澄,你真能确定屋里的人就一定是他?」
第3章
「毕竟十多年没见,当时咱们又小,话说回来,就连叶澄当时长啥样我都有点记不清了……」方大柱说着挠了挠头,视线落在沈蜜儿的脖颈上,白白嫩嫩跟水葱似的。
「蜜儿妹妹,不是我存心拆散你俩,就是担心,你这是引狼入室啊。」方大柱觑着沈蜜儿的神情,连忙补了一句。
「大柱哥,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沈蜜儿摇了摇头,「不会,他身上有我们两家定亲时留下作证的信物。」
叶澄身上的那块莲纹玉佩,她手中也有块一模一样的,那是当时她母亲着人打造的,玉佩上还有工匠刻的一分为二的印记,因此沈蜜儿绝不会认错。
更何况,叶澄腕上伤疤的位置也跟他小时候受伤的地方一模一样,如果这都能认错,那这世上或许没有比这更加凑巧的事了。
方大柱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未等他开口,屋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沈蜜儿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心中存了点担忧,于是转过身朝方大柱道:「大柱哥,今天多谢你,你也快些回去吧,一回方婶该等急了。」
方大柱讷讷地应了声,他瞧着沈蜜儿往屋里走去的窈窕背影,内心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将放在攥在手心里的簪子重新又放回地上的篮筐,盖上布,将篮子留在了沈蜜儿屋门口。
沈蜜儿三两步回了屋,见叶澄已经不知何时从榻上起来了,正弯下腰捡地上的烛台。
不用想,方才「咚」的那一声响肯定是叶澄的手笔。
沈蜜儿快步走上前将地上散落的几根蜡烛和烛台捡了起来,看了一眼手中的老旧烛台,本就有些破破烂烂了,被叶澄碰倒后又多添了两道裂痕。
沈蜜儿有些心疼,瞪了一眼叶澄:「你怎么从榻上起来了?」
前些日子他一直卧着养伤,倒是不显身量,此时他站在屋里,沈蜜儿才发觉叶澄的身量很高,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盖不住他举手投足间的矜贵。
谢忱闻言,直起身子垂眸看向沈蜜儿,约莫是方才走得急,少女白净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显出蓬勃的生命力,瞪人的时候,桃花状的眼尾也泛起红晕,因眼神清亮,并不显得兇恶,反倒像山间未经世事的小兽。
「总不能一直卧着。」
谢忱轻咳一声,掩下迅速划过心中的一丝羞愧,这烛台是他故意不小心挥落在地上的。
他虽受伤,耳力仍旧极好,沈蜜儿和方大柱在屋外说的那些话全都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方大柱质疑他的身份,沈蜜儿虽然维护了他,但他们既然从小一块长大,方大柱的话难保不会动摇沈蜜儿对他身份的信任,因此不得不他弄出声响,打断了沈蜜儿和方大柱的交谈。
不过藉此,谢忱也清醒地认识到,沈蜜儿家中是真的穷,方才他环顾四周,手边竟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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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了抽嘴角,在心中的帐上添了一笔,这盏烛台,他也会成倍还给她的。
沈蜜儿见他垂下目光,以为是她把话说重了,她抿了抿唇,想着他受着伤,看着也怪可怜的,于是颇为大度道:「算了,你歇着吧,我去端菜。」
也并非沈蜜儿心疼他不想使唤他,叶澄身上的伤口她前几日见过一次,鲜血淋漓吓人得很,好不容易见他能下地了,看起来也并不是很稳当,别到时再把伤口弄裂了,花的可都是她的银钱。
方才给出去三个烙饼,还剩下两个,她和叶澄正好一人一个。
炖蛋在锅里煨着,时间刚好,只是有些烫手,沈蜜儿动作麻利地将它端到主屋桌上,被烫红的指尖捏了捏耳朵尖。
桌上两副碗筷摆放地一丝不苟,沈蜜儿见叶澄还算识相,也不算是个甩手不管俗务的小少爷,心中对他的印象好了些许。
她心情一好,人也大方,沈蜜儿翘了翘唇角,将那碗鸡蛋推向叶澄眼前:「孙大夫说你养伤需要补补。」
黄澄澄的蛋液上撒着一把葱花,光是看着就让人眼馋,不过沈蜜儿想到叶澄原先过的都是小少爷的生活,大概是看不上的,她顿了下,硬邦邦地补充道:「不过你也别瞧不上它,你若是执意要在这养伤,也就只有这个了。」
除开在军营的几年,谢忱理当是被旁人侍奉惯了的,他的视线落在沈蜜儿烫得发红的指尖,心中却莫名有些不自在。
沈蜜儿见他不动,催促道:「你快吃呀,一会就凉了。」
再不快点吃掉,她也是会馋的,那可是炖蛋,下面还铺了层肉沫呢。
「嗯。」
沈蜜儿的肉沫炖蛋看着令人食慾大开,吃到口中却又是另一番味道。
谢忱只恨自己的味觉太灵敏,不知是沈蜜儿厨艺的问题,还是不捨得放盐的缘故,蛋液尝起来有一股蛋腥味。下层的肉沫或许是因为调料不足,泛着奇异的猪肉味,混合着葱花的味道直冲他的天灵盖。
好在他在军营里磨砺了几年,基本上是吃的都能囫囵往下咽。
沈蜜儿在一旁掰饼子给地上讨食的小黄狗吃,谢忱顶着沈蜜儿眼馋的目光,三两口把碗里的鸡蛋吃完了。
用完了饭,沈蜜儿到屋外去准备新蚕的桑叶。
春日连绵多雨,幼蚕脆弱吃不得湿叶,沈蜜儿在这方面向来不马虎,趁着天气晴好,她将蚕宝宝第二天要吃的桑叶採摘下来,细细地擦干叶子表面的湿润水渍后放入蚕房的缸内,再在缸的顶上盖上湿布,来保证桑叶的新鲜程度。
餵蚕、切桑叶也是项精细的活儿,得益于幼时母亲的薰陶,现在沈蜜儿做起来也已经颇为熟练,这一批蚕儿还小,食量不大,沈蜜儿将前日处理好的干燥桑叶从缸中取出,麻熘地将嫩绿叶片切成一个个小方块,轻手轻脚地铺在小蚕身下。
待她做完这些活计,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沈蜜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回身轻轻掩上蚕房的门。
现下尚是早春,翠江县又地处西北,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些,这里的人都习惯了跟着日头起居,此时都已纷纷歇下,在各自的屋里过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她原本也能舒舒服服地在主屋的榻上歇下的,可现在叶澄却将她的软榻给霸占了,她自个儿只能在窄凳上和衣睡,这是个什么理!
想到这儿,沈蜜儿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已经开始闭目休息的叶澄。
沈蜜儿住的屋子是母亲给她们姐弟俩留下的,当时母亲病得很重,却死活不肯卖屋子,说是一定要给她和弟弟留下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儿。
平时弟弟在书院读书,沈蜜儿就自己一个人住主屋,弟弟难得下学放假时回来,住在西屋。
再过几日,幼弟就要从书院中放假回来,西屋拢共就这么点儿大,总不能叫弟弟和叶澄两个人挤一条床榻,再加上当时叶澄连日高热,她夜间跟他待在同一间屋子,也方便照顾他些。
沈蜜儿扁了扁嘴,为自己多余生出的善心感到有些烦恼。
罢了,谁让他是伤患呢,等叶澄的伤再好些,就让他在这条临时搭出的窄凳上睡!
沈蜜儿刚要和衣躺下,突然想到早些时候大柱哥给她带来的篮子还因为叶澄的缘故,被她留在了门外头。
她开门将篮子取了回来,却发觉盖着的布下有些不对,揭开布条一看,那根被她推拒的银簪静静躺在那十枚鸡蛋旁。
沈蜜儿内心失笑,是她错料大柱哥了,方大柱在这方面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执着。
看来方才还是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沈蜜儿归置好了鸡蛋,又将簪子仔细地用布帕包了起来,她抿了抿唇,打算明日赶早亲自去码头,将簪子还给方大柱。
第4章
半截烛火的微弱光芒照亮屋内一角,略显黯淡的古朴铜镜上倒映出沈蜜儿清丽的面庞。
镜中少女乌黑柔顺的发间静静地插着一根银簪,她的瞳孔圆润清澈,眼尾微挑,琼鼻秀挺,鼻尖处流畅而微翘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脸上的柔媚,增添了几分娇憨。这根银簪在沈蜜儿容貌的映衬下,反倒像失去了它原本的光芒。
沈蜜儿年方十五,正是寻常姑娘家要漂亮的年纪,她也未能免俗。家中拮据,她并没有闲钱来给自己置办好看的首饰玩意儿,通身上下就只有脚踝上母亲留下的银镯,甚至连个耳朵眼都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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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她将簪子用布裹好时,还是一时没忍住,把手伸向了银簪,拿起来试戴了一下,想要瞧瞧自己戴上簪子的模样。
半截蜡烛快要烧完,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随着火苗的颤动,镜中的脸庞也随之微微抖动,沈蜜儿朝镜中的自己瞧了几眼,她心里清楚自己的模样应当是好看的,随着年岁增长,每次离开村子去镇上,逐渐有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在她脸上身上,沈蜜儿不怕人看,但那些陌生男人仿佛看物件般上下打量的眼神,总让她感到有些无端的闷窒和厌烦。
想到这里,沈蜜儿一把摘下了簪子,重新将它小心地用布包好放在桌上,吹熄了蜡烛,自个儿回到临时搭出的窄凳上和衣睡下。
她闭上眼,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明日去镇上的安排,她得趁早把簪子还给方大柱,再去给叶澄扯两匹布做衣裳。
家里没有男丁,现下叶澄用来替换的那身衣裳还是方大柱送来的,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同人说清楚,就不能再不清不楚地欠着人家的。
……
明月高悬,小溪村家家户户都沉入梦乡,偶有几声犬吠传来,很快又归于宁静。
谢忱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眼前是沈蜜儿家中瓦房的破旧房顶,因着瓦片缺了几块,又无人修缮,能一眼望到漆黑寂静的夜空。
他梦到铁马冰河,梦到在沧州戍边时的沙场,梦中场景转换,梦里的他又回到七岁那年,他单薄瘦弱的身躯跪坐在长乐宫的床榻前,榻上倚着他病重濒危的母后。
崔皇后神情恹恹,掩盖不住她昳丽端庄的容色,谢忱的容貌大部分遗传自她,但他的母后却在弥留之际,明明是盯着他的脸,却又像是在透过谢忱的脸看向另一个人。
崔皇后神色痛苦,忽然大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姣好的面庞被恨意扭曲,她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她指着他,口中诅咒痛骂的却是他父皇的名讳。
国母崩逝,满室宫人跪伏,呜咽哭泣声四起,徒留谢忱一人呆愣在原地。
身上伤口处癒合的麻痒不间断地蚁食他的神经,将他从梦境中拽回现实,他的肩部有一处贯穿伤,腹部也有一处,看着鲜血淋漓,但所幸并未伤及要害。
谢忱熟练地闭起眼,开始用内力调息,不多时,伤口的疼痛有所缓解,但很快被另一种不适所取代——
谢忱抬手搭上腹部,腹中的飢饿就像一团缓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摧毁他的全部意志。
小溪村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只吃早中两餐,谢忱身上的伤逐渐恢復,飢饿感总是来得很快。
沈蜜儿家中的经济状况他已清楚,这些日子沈蜜儿与他一同吃饭,几乎也没吃多少。他作为男子,沦落到要让一个小姑娘把口粮省给他吃,他也实在没脸跟小姑娘抢东西吃。
万籁俱寂,唯有蚕房里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和沈蜜儿轻微的唿吸声,谢忱正在努力抑制腹中的飢饿,但他弄出的窸窣声响让原本趴在在沈蜜儿脚下的小黄狗警觉起来,站起来朝他汪汪直叫。
「大黄,怎么了?」沈蜜儿睡觉浅,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沈蜜儿支起身,屋内除了跟小黄狗大眼瞪小眼的叶澄就没别人,她有些好笑地朝小黄狗说了句:「大黄,别闹。」
至于叶澄,她本没打算管,但当她准备躺下时眼角瞥到叶澄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的,还是没忍住问他:「你怎么了,可是伤口疼?」
谢忱自然不可能跟她说他就是饿得,他没去看沈蜜儿,别开脸,嘴硬道:「无事。」
沈蜜儿有些狐疑,起身上前用手背探了探谢忱的额头,额头并不烫,跟她手上的温度差不多,说明人也没发热,那么不论叶澄在搞什么么蛾子,她也管不着了。
沈蜜儿放下心,继续躺下,可方才这么一折腾,不论她怎么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沈蜜儿想起今日从钱阿嬷那儿拿的那些帕子,盘算着反正赶明儿要去镇上,那便赶个工连夜先刺好几条,明日正好一块捎上。
于是她起身点了蜡烛,随意披了件外衣,拿出针线筐和绣样开始刺绣。
烛台安在榻边,谢忱的视线恰好能看到沈蜜儿纤细的腰身,秀颀的脖颈,以及脖颈往下,若隐若现的起伏。
谢忱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对于女色他一向淡漠,他已年至十七,这些年皇后想要往东宫塞的人无一被他拒绝,若要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女人共处一室,甚至同吃同住。
耳边传来沈蜜儿轻轻的哈欠声,谢忱不知沈蜜儿心内的盘算,只当做沈蜜儿是担心他,如前几日那般替他守夜。
沈蜜儿心地善良,但这份善良是给他这个「未婚夫」的,他并非叶澄,他不能也无法做到顶替别人的身份来玩弄沈蜜儿的感情。
更何况,他是储君,是东宫之主,而沈蜜儿只是一个养蚕农女,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註定无法回应沈蜜儿的感情。
……
第二天一早,沈蜜儿睡眼朦胧地醒来,一抬头,发觉自己没在窄凳上,而是伏在她原本的床榻上睡了,昨夜她赶工绣好的几条帕子静静地躺在她手边。
榻上没人,沈蜜儿随着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发觉叶澄似乎是洗干净了脸,脸侧和脖颈上还挂着水珠,他身上换下了前些日子那件打奴窄袍,身上穿的是方大柱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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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柱哥的身量在他们小溪村已经算高的,人长得也健壮,沈蜜儿本以为方大柱的衣裳在叶澄身上会显宽松,却没想到叶澄平日里看着挺瘦,穿起来倒也是个衣服架子,要模样有模样的,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裤腿那儿甚至还短了一小截。
若平心而论,沈蜜儿觉得叶澄穿着还比方大柱好看些。
沈蜜儿蒸了四个窝窝头当做早饭,窝窝头虽然有点剌嗓子,但胜在能顶饱,
沈蜜儿慢斯条理地掰着窝窝头往嘴里送,还没等她咀嚼完,边上的叶澄却已经将两个窝头全吃完了,一点渣都没留。
她有些惊讶,平日里叶澄吃东西可是比她还慢,可见今日是真的饿极了。
沈蜜儿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村里的男人好像吃的是比女人多些,她还记得方婶儿就曾向她抱怨过方大柱的饭量就很大,一顿能吃十来个包子。
她的饭量小,前些日子虽然因为叶澄做得多了,可量全是按照她的胃口大小来的。
沈蜜儿将自己碗里还剩下的那个窝窝头推向叶澄那边,「这个窝头你也吃了吧。」
不料,叶澄却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接过。
合着是嫌弃她。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吃就不吃呗,沈蜜儿气唿唿地抓起碗底的窝窝头塞进嘴里,反正饿的人不是她。
不过沈蜜儿并不爱计较这些,早饭吃完,她就把叶澄惹她生气这事抛到了脑后,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到底是把人饿着了,她瞥了一眼少年身上浆洗地发白的衣裳,朝他道:「今天我去镇上一趟,顺道儿扯两块布给你做新衣裳,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总该有件换洗的。」
「你还要我带啥不?吃的,用的?」
沈蜜儿说着又瞧了一眼谢忱,「先说好,这些都记在你帐上,以后要还给我的。」
「我与你一同去镇上。」
叶澄温和的嗓音回应道。
第5章
「孙大夫说你的伤起码得卧床修养半个月,去镇上,你能行吗?」沈蜜儿对此表示怀疑。
「我的伤已无大碍。」
谢忱说的是实话,这些天多亏沈蜜儿的收容,他的伤已好了大半,与其在村子里坐以待毙等对手找上门来,不如他先主动找机会,与部下取得联络。
沈蜜儿有些犹豫,只听面前少年问道:「可是蜜儿妹妹不愿与我一同去?」
叶澄低下头,用困惑的神情注视着她,轮廓精緻的侧脸挂着几滴水珠子,倒被她看出了几分委屈来。
沈蜜儿想起孙大夫的叮嘱,叶澄对从前的事情记忆模煳,醒来后对身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想必村中和镇上的路线他更是记不得了,在去镇上这件事儿上想要依赖她,也是情有可原。
她觉着叶澄也挺可怜,沈蜜儿心内嘆了口气,「那成吧。」
也并非是沈蜜儿嫌带上他累赘,只是这翠江县两面环水一面环山,道路崎岖,路上难行,与州府天然隔绝,小溪村就更不必说了,村里的路坑坑洼洼不说,去镇上的必经之路还要淌过半宽的急促溪流,小溪村也是因此得名。
因着叶澄的缘故,沈蜜儿掏了两文钱雇村口的骡车,让人驾车把她和叶澄一起捎去镇上。
沈蜜儿要先去码头还方大柱的簪子,这是她自己的事,不必叫叶澄跟去。
「扯布,你会吧?」沈蜜儿解下身上装钱的袋子,给她自己留了点一会儿去买粮食种子的银钱,其余的都递给了谢忱。
谢忱接过钱袋,朝沈蜜儿一点头。
他本就打算到了镇上后与沈蜜儿分开,自己单独查探情况,刚好找到了藉口,便欣然同意了沈蜜儿的提议。
谢忱独自在镇上的街市晃了一圈,寻常粗布麻衣也被他穿出了潇洒意气,许多小娘子见了他,面颊都染上绯红,有胆大的频频回头看他,被身边人扯衣袖提醒才作罢。
这些谢忱都不甚在意,甚至没注意到。
他发觉翠江县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此处地处偏僻,地方势力庞杂,都城的手尚且没有伸得这么长远,谢忱没有把握他的人能立刻就找到这里。
现下之计是先不妄动,免得给了他的好四弟可乘之机。
「让开!让开,别挡路!」
谢忱凝神思索之际,一行人疾驰而过,径直奔向镇上的医馆。
医馆就在街角不远处,为首那人下了马,一把抓起医馆学徒的衣领,厉声喝问:
「医馆最近收没收过外伤病人?他们如今人在何处!」
他们翠江县往日里都挺太平,医馆学徒也才是个半大的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当场就被来人身上的兇狠劲儿给吓住了,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为首男人不耐烦地将医馆学徒摔到一边,直接率人冲进医馆自己搜查,他手底下的人有的去翻找医案,有的直接把隔间的帘子一个个挑开,仔细核查病人的样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一时间,医馆内,包括整条街市都变得人心惶惶。
这队人马虽然身着寻常布衣,往人堆里一站似乎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他们手掌的虎口与食指有厚茧,是常年握刀的痕迹,姿态与军营中的人不同,更像是当地的佣兵。
谢忱随意勾了勾唇角,看来他的四弟还不算太笨。
如他所料,翠江县虽与长安相距甚远,但消息也不至于完全闭塞,他是当朝太子,对方不敢大张旗鼓地将他的样貌做成画像进行大肆搜捕,只能来医馆这种他有可能会藏身的地方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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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来看,他在长安的布置尚且运行良好,并没有因他的失踪而出什么乱子。
今日来了一趟镇上,得到了许多对他有用的信息,也算不虚此行。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我已经报官了!」,那些佣兵一无所获,从医馆中大喇喇走出,围观的人群摄于他们的淫威,渐渐散开,自动让出一条路。
谢忱不欲引起别人的注意,想到沈蜜儿对他的嘱託,捏了捏手里的钱袋子,一闪身便进了布庄。
布庄伙计见了来人,眼前一亮,推了手中的活,迎至谢忱跟前,「这位客官,看看本店新到货的成衣?保管让您挑着喜欢的。」
布庄伙计每日迎来送往这么多顾客,早已练就了超凡出众的火眼金睛,他见谢忱虽然衣着平平,但光是看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矜贵气派,便知此人定是个出手阔绰的。
谢忱随意瞥了一眼伙计拿出的衣裳,面料是最寻常的葛布,材质洁白细腻,在皇宫中却很少见,恐怕只有最下等的粗使宫人才会穿葛布做成的衣服。
伙计见谢忱的目光停留,以为他瞧中了,「客官您眼光真不错,这件衣裳是本店最新上的,只要这个数。」
伙计伸出四根手指,在谢忱面前比划了一下。
「四百文?太贵。」
谢忱薄唇轻启,他颠了颠沈蜜儿给他的钱袋子,约莫只有二三百两。
布庄伙计脸上堆笑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打了个哈哈,「客官您说笑了,这件衣裳不多不少,只要四两银子。」
「那便不要。」
成衣固然方便许多,只是预算不够,谢忱随意指了两匹布,「这两匹帮我包起来。」
布庄伙计瞧得嘴角抽了抽,眼前这人,分明气度往那一站就不同寻常人,他还以为财神爷来了,没想到却是个穷鬼。
囊中羞涩的羞赧,这人是一点儿没有,这一种捨我其谁的气度,要是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人说的是要把他们布庄的衣服全给包起来。
估计这人高低也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少爷,难得算他看走眼,得,他认栽。
「得嘞,客官,您要的布给您包起来了,一共三百五十文。」
谢忱解开钱袋,里面正正好好是三百五十文。
他刚要给钱,一截白生生的腕子却把他的手给拦下了。
沈蜜儿办完了事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失忆的叶澄,怕他遭人骗,便来布庄寻他,恰好将伙计和叶澄的后半截对话听去。
就叶澄挑的那两匹布,材质并不算多好,伙计竟然开口要三百五十文,这摆明了是见着人傻就逮着人可劲儿忽悠。
沈蜜儿最看不惯这种事儿,更何况这花的还是她的钱。
「掌柜的,这两布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布,平日里撑死也就能卖三百文,你却要他三百五十文,」沈蜜儿挡在谢忱跟前,质问道:「这多余的五十文是打哪儿来的?」
伙计原本都伸出手准备美滋滋收钱了,谁料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定睛一瞧来人,豁,沈蜜儿,他认得,小溪村出了名的小美人儿。
只是这小美人看着柔柔弱弱,却也是个不好惹的,沈蜜儿方才噼头盖脸一通问,已经把周围客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往他这儿瞧,倒像他们布庄是什么黑心店似的。
天可怜见,他只是想把他在沈蜜儿护着的那人身上误了的辛苦费赚回来罢了,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事儿。
「这不是小沈姑娘嘛,好说好说,方才是我一时算错了价钱,」布庄伙计打了个哈哈,「这样吧,抹个零儿,这两匹布二百八十文卖给你们,以后常来。」
这还差不多,沈蜜儿把钱从谢忱手中拿了回来。
双方交接完,沈蜜儿二人刚走到门口,布庄伙计想到关于沈蜜儿亲事的传言,冲着二人的背影欠欠地笑道:「小沈姑娘,这就是你那未婚夫吧,可真是宝贝地紧啊。」
沈蜜儿脚步一顿,只做没听见。
她来镇上把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谢忱自然也是,没理由再逗留下去,见天色尚早,便打算走回村里去。
走出十里地,小溪村已经能被远远瞧见,沈蜜儿想了想,扭头对叶澄道:「刚才伙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又补充道:「我只是看不惯,你失忆还遭人欺负。」
沈蜜儿有心想问问叶澄,对他们的亲事是什么打算,但见人只是「嗯」了一声,便也不再问了,问多了倒显得她上赶着是的。
她换了个问题:「你家里人呢?你还能记得不?」
「死了。」
或者说,「叶澄」已经死了,在崖底的死人堆里,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显得不那么重要。
沈蜜儿闻言,愣了一瞬:「我不是有意要戳你痛处……」
「无事。」谢忱看向沈蜜儿垂下的眉眼,想到她方才在布庄伙计面前气势汹汹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
他不能回应她的情意,但眼下的情况,他多半还得继续在沈蜜儿家待着。
他挑了个折中的说法,「刚才多谢你。」
沈蜜儿听了,没有再追问他问题,只是一边走着一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谢忱几眼,「你的伤是不是已经好了?」
也能下地了,看起来还活蹦乱跳的。
「是。」他避开了几处致命伤,按时换药服药,伤口已经差不多癒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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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迎着沈蜜儿的目光,心内猜测她是想跟他要钱?还是要赶他走?
又或者,两者都不是,她想同他定下终身?
他并非听不懂沈蜜儿的意思,方才沈蜜儿问他对亲事的打算,显然是有话想说,但他无法回应,所以拿话将其堵了回去。
「谢啥呀,既然你伤好了,回去就把玉米地翻了吧。」沈蜜儿语气软软道。
先前是她想岔了,叶澄这样的人,应下亲事却能对她不闻不问十来年,连个信儿都没有,受伤了却知道来她这儿养伤,养好了伤,凭啥又能潇洒地走了呢?
这些日子叶澄在她家吃她的住她的,她多少也得让他付出点代价,才能扯平嘛。
先前她还担心叶澄的伤口裂开,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家里的玉米地原本是雇村里人家的牛来翻的,她弟这时也会从书院下学来帮忙一起翻地,现下多了个叶澄在她这儿白吃白喝,这活儿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该使唤还是得使唤,又不是该她的。
第6章
沈蜜儿让他翻地?
饶是内心淡定如谢忱,冷静的表情也划过了瞬间的裂痕。
他的手提过笔、握过刀剑,却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他要被人喊去拿犁耙翻地。
「怎么啦,现在不翻地,你哪有玉米吃?」
见叶澄脸上的表情好像受辱一般,沈蜜儿不太能理解,她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问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你不会种地?」
小溪村家家户户都有田地,叶家自然也不例外。
她们村子里,人人都懂得如何伺候田地,在沈蜜儿看来,叶澄这是大大的忘了本了。
谢忱闻言,颇为无语地抽了抽嘴角,「不就是翻地,我当然会。」
他自认在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歷朝歷代的帝王都极其重视农耕,本朝自然也不例外,他父皇怀宣帝都在春耕的祭礼上亲耕过,他难道不会?
只是,时令不等人,眼下就快到播种的时候,翻地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沈蜜儿家中一共十五亩地,谢忱忽然有些不确定,沈蜜儿该不会黑心到要他一个人把这十五亩地全给翻了?
谢忱的视线在沈蜜儿脸上飘了一下,问道:「牛上哪借?」
「咱们村子里,方婶儿家算一户,村口钱举人家也有,」沈蜜儿的小脸皱了一下,「不过钱举人家的耕牛一般不外借,若是要借,得加钱。」
沈蜜儿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要五十文一天呢。」
沈蜜儿心里有些犯愁,往年都是方大柱将牛借给她家,要价也不贵,只是如今她和方大柱闹得很是不愉快,她今日去还簪子,顺便与方大柱把话说清了,可方大柱却十分失态,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还同她说「等回村子再说」。
面对这样的方大柱,沈蜜儿只觉得往日里敦厚的大柱哥好像变了个人,她也不认为跟方大柱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把她的手腕都给攥红了!
反正她往后是不想再见着他了。
谢忱没问沈蜜儿为什么不向方婶家借牛,看沈蜜儿的表情,他大概能推断出,这五十文是昂贵的。
他渐渐能真切地感受到,这银钱对普通人维持生活的重要性。
两人交谈间走回了村子,村里人见沈蜜儿身边跟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想到沈蜜儿未婚夫回来了的传闻,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他俩看去。
小溪村的民风虽淳朴开放,在河边浣洗衣物的姑娘家乍然见着陌生的俊俏青年走过,有些羞赧,继续低头洗衣,只是耳朵留神着沈蜜儿他们这边的动静。
村里的大婶儿们却主动招唿笑道:
「小沈娘子,你身边这娃儿就是叶澄吧?」
「叶家二郎可是来同我们小沈娘子成婚来的?」
「怎么不见叶家二老……」
面对村口大婶儿们七嘴八舌的问话,沈蜜儿没有应答,也没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却只是装傻,加快了脚步,一路走到家中。
掩上了柴门,沈蜜儿有些不放心地对叶澄叮嘱道:「往后她们要是问你话,你别搭理,也别招惹,装傻敷衍过去就行。」
沈蜜儿自小在村里长大,对周围人的了解也算深厚,村里的邻里热心淳朴,遇上麻烦事常常互相帮衬,但总也有见不得人好的人在。
要是哪家出了点事,保管到不了第二天全村人都会知道,而这消息传播的源头,就属村口的大婶儿那里最灵通。
叶澄是从纪府里逃出来的打奴,这事儿就她和孙大夫还有方大柱知晓,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到时再牵扯出点什么麻烦事可就不好了。
叶澄应了,沈蜜儿这才放下心,她见天阴沉沉地马上就要下一场小雨,赶忙趁着雨落下来之前把今明两日要用上的新鲜桑叶採摘了,至于翻地的事儿就留到明日再说。
等沈蜜儿在蚕房忙活完回到主屋,就见孙大夫在屋里替叶澄检查伤口换药。
今日是叶澄换药的日子,她差点给忘了。
孙大夫给他换完了药,叶澄原本将衣衫褪下至肩膀处,见她进屋,连忙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裳拢好,跟防贼似的。
沈蜜儿没忍住腹诽,她还不稀得看呢。
孙大夫接过沈蜜儿递过来的茶水,乐呵呵地看着眼前两个小年轻的相处,觉得颇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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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二郎这伤恢復地不错,」孙大夫捋了捋鬍鬚,「只要再好生养几日,若不出什么岔子,就可与寻常无异了。」
孙大夫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老夫这次来还有一事,叶家二郎或许能帮得上。」
「孙大夫,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沈蜜儿利落道。
「敢问,叶家二郎是否会些拳脚功夫?」
孙大夫这话一出,沈蜜儿和谢忱俱是迟疑了一瞬。
「钱举人家中老母犯了旧疾,要治倒也不难,只是还差一味雪片莲作为药引。」
孙大夫缓缓道:「要採摘这雪片莲还需得上山一趟,只是咱们这座山你也知道,这些天又多雨路滑,险得很,还有些黑瞎子野猪出没,我寻思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万一出点事可就交代了。不知,叶家二郎可愿与老夫一道上山,万一真遇上点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见沈蜜儿和叶澄两人都没接话,孙大夫低头喝了口茶水,又对二人道:「放心,酬劳方面好说,不会让小兄弟白陪老夫跑一趟。」
「二两银子。」谢忱忽然道。
方才听孙大夫说清来意,谢忱提起的戒备逐渐消退,他琢磨了一下,认为可行。
谢忱与沈蜜儿交换了一下眼神,沈蜜儿朝他微微点头,说明他要价还算公道,谢忱心中大概有了点数。
沈蜜儿乐了,费了些劲才把翘起的唇角往下压,若是她能看清谢忱内心的想法,她会觉得谢忱要价何止公道,这已经是十分老道了。
二两银子不算少的,但却恰恰好在孙大夫的承受范围之内,孙大夫如此顾及自身安危的人,定会买帐。
若不是顾着孙大夫还在场,她都想给人比个大拇指。
如她所料,孙大夫犹豫片刻后,果然应了,与叶澄商量好明日一早便动身。
第二天一早,沈蜜儿家的门如约被敲响,来人却不是孙大夫,而是孙大夫的女儿孙莹莹。
孙莹莹装扮利落,身后背了个半人高的药篓,她站门口朝沈蜜儿笑了笑:「蜜儿,我爹老毛病又犯了,今日我替他上山。」
未等沈蜜儿答话,她转而打量了几眼同样收拾完毕的叶澄,落落大方道:「放心,酬劳方面还是依旧。」
第7章
「莹莹,你这说的啥话呀。」
沈蜜儿和孙莹莹是手帕交,两人打小就爱一块玩,没等谢忱回应,沈蜜儿已经上前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孙莹莹的胳膊。
「你爹咋这样,老躲懒,每次上山都让你替他。」
孙大夫定是看昨日才下过雨,山上路滑,不想冒险上山去採药。他们这座山可险啦,不仅地势陡峭,据村里的孟猎户所说,往更深里走还有勐兽出没,就连山脚下的小溪村有时候深夜都能听见狼嚎哩。
孙莹莹长相明艷,心直口快,又是她们村儿唯一大夫的女儿,在同龄人之间颇有威信,很有些大姐头的风范。
只是沈蜜儿看孙莹莹的个子,还比她矮半个头呢,因此沈蜜儿总忍不住把孙莹莹当妹妹看,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孙莹莹上山带的工具,除了挖药材的小铲和背篓,孙莹莹还带上了土制弓箭,短柄朴刀,还有跟孟猎户借的陷阱机关和绳索。
「东西都带全了,你还信不过我?」孙莹莹朝她一挑眉,有些费尽地把胳膊从对她黏黏煳煳的沈蜜儿怀里抽出来,「再说这不还有叶澄吗?」
「走吧。」谢忱云淡风轻道,和谁一起上山他无所谓,只要酬劳不变就可。
孙莹莹听了这话,扫了谢忱两眼,满意地点点头,和沈蜜儿道别。
「莹莹,上山当心,早些回来。」
孙莹莹走在前面,背影朝着沈蜜儿,潇洒挥了挥手以示她听见了。
孙莹莹带来的那几柄武器都是给谢忱拿着的,谢忱将它们归置好,也打算出发,耳后传来沈蜜儿细细软软的嗓音:
「叶澄,你也当心些呀。」
其实沈蜜儿心中想说的原本是,「要顾好孙莹莹,别出什么岔子」,不过她觉着叶澄既然受人所託,心里肯定也有数,到底没说出口,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了关心的话。
身边的人,多关心一下总是没错的~这是沈蜜儿的处事哲学。
沈蜜儿仰着白净的脸庞,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朝着他眨巴,眼里还带了点担忧的神色。
就好像寻常人家的小妻子送丈夫出门一般。
谢忱脑海中莫名窜出了这个想法。
沈蜜儿如此在意他……谢忱心头莫名升腾起一些异样的情绪,同时也觉得自己在无形中又欠了沈蜜儿几分。
尽管这是无法迴避的事实,但谢忱就是不喜这种感觉,他故作冷淡,面上绷紧,淡淡回了个「嗯」。
沈蜜儿倒是丝毫没察觉谢忱的内心纠结,她把谢忱的阴晴不定统统归结于他掉下山崖之后把脑子撞坏了,她跟一个失忆的人计较啥呢?
因此在谢忱的忽冷忽热方面,她是出奇的大度,完全没在意,关上院门,哼起小曲儿忙活小蚕的事情去了。
沈蜜儿细细地清洁了一通蚕房和蚕具,这些日子小蚕食慾减退,用桑量少,有几条小蚕已经快准备就眠,沈蜜儿往蚕座中洒了些少许糠灰,动作又轻又稳地熟练给小蚕除沙、加眠网。
这些活儿忙完,沈蜜儿光洁的额头上已是覆了层薄汗,她抹了把脸走出蚕房,日头已是接近晌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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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家中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如往常那样,沈蜜儿随意给自己做了顿午饭煳弄过去。
填饱了肚子,沈蜜儿拿起针线,上次钱阿嬷那儿拿的绣帕还有几条没有刺绣,她准备得空就把这些绣帕绣完,下次去镇上就可以换到银钱。
「蜜儿,蜜儿你在家吗?」
门外响起一把略带犹豫的女声,沈蜜儿心中一动,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打开门一瞧,果然是香秀。
「香秀儿,你怎么了?」
香秀姣好的面容上敷着一层薄粉,到底还是没盖住她嘴角的肿胀和青紫。
沈蜜儿赶忙将香秀拉进屋里,神色带了点怒意:「你爹又打你了?」
香秀「嘶」的一声缩回胳膊,沈蜜儿见她脸色不对劲,一把捲起香秀的袖管子——香秀细瘦的胳膊上果然有数道青红交错的印,一看就是拿藤条抽出来的。
香秀羞愧地垂下头,她身上的伤被人瞧见,心里简直像被剥光了衣裳在街上走似的,难受的很。
沈蜜儿见香秀只是低头不说话,心里也急,「你跟村长说过这事没?」
香秀愣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村长不管这事儿,」香秀抬头看向沈蜜儿,眼睛里已经含了包泪水,「我爹上次还说,往后我要是再去找村长,他就往死里打我。」
沈蜜儿望向她的眼神盛满了怒意和怜惜,香秀几乎是有些羡慕地看着眼前的沈蜜儿。
沈蜜儿对每个人都善良、热情,就像山间烂漫的花一样明媚恣意地照耀着身边的人。
可香秀的父母每次提及沈蜜儿,却都说沈蜜儿父母早亡,是个晦气的命格,以后肯定找不到好婆家,让香秀少同她一块玩。
香秀小时候与沈蜜儿几乎要好到无话不谈,可长大之后她却有意识的疏远了沈蜜儿,并不是因为她父母的话,而是面对沈蜜儿,她自觉十分自卑,沈蜜儿父母早亡又怎么样?香秀她摊上这么一对父母,还不如没有呢。
香秀抹了把眼泪,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把来意说出了口:「我爹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蜜儿,咱不提这事儿,我今天来是想求你帮一个忙……」
「你从镇上绸庄拿回来刺绣的帕子,能不能分我几条?我拿回去刺绣,一条只赚三文钱,剩下的都归你,行不?」
见沈蜜儿不言语,香秀又急急地补充道:「蜜儿你放心,我绣活不差的……」
香秀的声音越来越弱,沈蜜儿有钱赚,那也是人家的门路,凭啥要帮她一个外人呀?
香秀心里知晓自己这个请求实在不太地道,说着又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沈蜜儿的表情。
突然,她的手掌被沈蜜儿温暖的手摊开,掌心多了几枚冰冰凉凉的物什。
低头一看,香秀儿愣了,是钱,不多不少正好十五文钱。
——沈蜜儿塞给她的。
香秀眼底泛上湿热,她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沈蜜儿就已经将桌上那五条光面的帕子也一併包好了递给她。
「我还以为啥事儿呢,秀儿你跟我客气啥?咱们是朋友呀,」沈蜜儿给人擦了擦眼泪,语气松快道:「这十五文你先拿好,算是我预支给你的工钱。等你绣好了帕子,随时拿过来就成。」
沈蜜儿的话淌进了香秀的心里,说得她心里头是又甜又涩,沈蜜儿还把她当朋友,她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但她想到自己方才竟然那样揣测沈蜜儿,她又深觉后悔。
香秀心里五味杂陈的,她仔细地揣好了沈蜜儿递过来的帕子,忍着眼底的泪花郑重道:
「蜜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香秀儿这辈子只认你一个好朋友!」
送走了香秀,天色渐晚,沈蜜儿寻思着,按道理叶澄他们也该回了,上山挖个药草,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难不成,他们在山上遇上了什么意外?
沈蜜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蜜儿,回来啦,快开门——」
屋外,孙莹莹拉长了调子喊她,沈蜜儿担忧消散,欢快地打开门,家里的小黄狗却先她一步沖了出去,冲着两人吠叫了起来。
「你们,咋回事儿啊?」
两人衣裳都灰扑扑的,手中各拎了一只鸡,那两只鸡见了大黄,都纷纷激动地扑扇起翅膀,咯咯直叫,扬起了地上的灰尘。
沈蜜儿家门前飞沙走石,鸡飞狗跳,沈蜜儿几人费力地制服了两方的动物,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就听孙莹莹给她解释。
钱举人家中老太太就等着这味药救命,故而他们一下山就把这雪片莲给人送去了,钱举人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又是个实在人,除了药费,一高兴就多给了他们半吊钱,还让他们一人抓一只鸡回去。
孙莹莹将她手中的那只公鸡也递给了沈蜜儿,「蜜儿,这鸡你拿着,今天能顺利採到雪片莲多亏了叶澄。这半吊子钱,我就和叶澄兄弟平分了。」
山间刚下过雨,恰好是雪片莲刚开花的时候,并不难寻,孙莹莹刚要下手去采,雪片莲后头忽然窜出一条斑斓小蛇,要不是叶澄下手快,恐怕她也没法站这儿跟沈蜜儿说话了。
叶澄瞧着面如冠玉高高瘦瘦,这世上漂亮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孙莹莹本以为他是个花架子,没成想,他还当真有几分好身手。
孙莹莹此次代替她爹上山採药,也存了点儿替沈蜜儿的婚事掌掌眼的心思,听她爹说,这叶澄虽然模样是极为俊俏的,但他可丢下沈蜜儿十年不闻不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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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叶澄除了是个吃软饭的,这人倒也还行,孙莹莹瞧了眼沈蜜儿,罢了,这傻丫头自己喜欢就好。
孙莹莹向沈蜜儿二人道别,今日进山一趟挖到不少珍贵的药材,她还要赶着回去处理呢。
沈蜜儿应了一声,她正忙着揪住手中公鸡的两只翅膀,让它别乱扑腾了。
「这两只鸡,咋整啊?」
沈蜜儿刚把手里的鸡放下,大黄就追着鸡撵,她只好又把鸡抱了起来。
叶澄手里的鸡好像是母的,要不就,养着?指不定哪天还能给她生点小鸡仔出来。
谢忱在早上之后再次见到沈蜜儿,心情还是略微有些不自然,但沈蜜儿怀里抱着鸡仰头看他的样子又实在怪好笑的,谢忱忍住扬起的唇角,硬是把视线看向别处。
「你怎么啦,嘴唇怎么抽抽了?」
谢忱的脸色黑下来,随意瞥了一眼沈蜜儿胸口的公鸡,「公鸡煮了吃,」他把自己手中的鸡放到篱笆围栏里,「这只留着下蛋。」
沈蜜儿点点头,觉得挺在理,家里也没那么多粮食负担两只鸡,养一只就足够了。
而且她家也好久没有正经吃过肉了,沈蜜儿觉得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鸡肉香喷喷的味道。
不过,她长这么大还没杀过鸡呀,沈蜜儿突然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搞雌竟,蜜儿有很多好朋友哒
第8章
谢忱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沈蜜儿没杀过鸡,难道他就杀过?
君子远庖厨,他堂堂一朝太子,流落乡野给一小村姑杀鸡,若是传到那些酸腐文人耳中,恐怕要把人牙都笑掉了。
沈蜜儿抬眼觑了眼叶澄,果不其然,看他神情也挺纠结,她料想像叶澄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在下厨这方面,肯定还不如她呢。
扑腾着翅膀试图重振雄风的的大公鸡在她眼中,俨然已经变成了一盘香喷喷的鸡肉,沈蜜儿吸熘了一下口水,腹里的馋意战胜了她对杀鸡的抗拒。
她视死如归地拎着鸡翅膀往厨房走,不就杀鸡嘛,应当不难的。
谢忱看着沈蜜儿细瘦的小身板儿提着鸡就要往屋里走,露出了些意外的神色,他回味了一下沈蜜儿的厨艺,皱了皱眉。
谢忱沉着脸,把公鸡从沈蜜儿手中接过,「我来。」
他才并非是因为体恤沈蜜儿,而是想到,按照沈蜜儿做法,她多半会给鸡拔完毛以后直接把鸡扔进水里煮熟了。
谢忱想像了一下那个味道,饶是他在吃这方面一向不挑剔,也忍不住摇头。
沈蜜儿见叶澄接过她手里的鸡,拎去厨房,松了口气,那只原本还在她手底下耀武扬威的大公鸡,三两下就被叶澄修长有力的手牢牢制住,叶澄熟稔地往鸡脖子那一划拉,鸡血汩汩往外冒。
沈蜜儿赶紧上前拿盆子接,一脸崇拜道:「叶澄你怎么连杀鸡也会?」
听着沈蜜儿软软的语调,配上她欣喜的神情,谢忱心口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扫过,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唇角,还没等他说话,沈蜜儿又接着问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做这个呀?」
谢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怎么这么多问题?
「去烧水。」谢忱冷冷道。
沈蜜儿没察觉到谢忱的情绪变化,「哦」了一声,喜滋滋地烧水去了。
热水烧开,谢忱把褪去毛的公鸡剁成两半,这公鸡挺大个,一半留着炖汤喝,另一半连皮带骨剁成了几大块,拿削尖了的小木棍串起,做成烤鸡肉。
厨房里那把刀,刀口都有些钝了,平日里沈蜜儿拿来剁点啥都费老大劲儿,到了叶澄手上却轻轻巧巧看上去丝毫不费力的样子,沈蜜儿有些惊奇,她之前怎么没发觉叶澄在下厨方面这么有天赋呢~
小院里架起柴火,鸡肉被架在柴火上,开始逐渐散发出烤鸡的香味,沈蜜儿在一旁坐下,往柴火堆里添干树叶子来控制火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啥也没干,只是打了点下手,就可以等着吃饭啦。
柴火堆烧完,鸡肉也烤熟了,叶澄往上撒调料,说是调料,其实也就一些盐巴和花椒,但混着新鲜烤出的鸡肉,味道别提有多香了。
沈蜜儿在一旁托着腮等开饭,柴火燃烧升起的白烟将叶澄精緻的五官掩在其后,中和了他脸上的凌厉。
叶澄的唇红而薄,鼻樑高挺,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正专注地给鸡肉撒盐巴。
沈蜜儿看了一会,在内心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叶澄在不说话的时候,画面看起来还挺赏心悦目的,配上周围香喷喷的鸡肉味,沈蜜儿觉得她一会还能多吃几块肉。
身旁沈蜜儿的目光就快黏在他脸上了,谢忱自然早就注意到,他压下心头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将鸡肉递到沈蜜儿手里,厉声催促:「快吃。」
沈蜜儿接过,对着热腾腾的鸡肉随意地吹了几口气,随后轻轻咬了一小口。
烤肉的火候恰到好处,鸡肉肉质外酥里嫩,表皮撒上的香料配合着鸡肉的焦香和油脂在沈蜜儿嘴里化开,她从前没吃过这么扎实的鸡肉味,好吃到沈蜜儿眼睛都亮了,唇角弯弯:「太好吃啦,谢谢你,叶澄。」
看着眼前沈蜜儿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谢忱也不禁勾了勾唇,他平时再怎么克己冷肃,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此时听到沈蜜儿接连的夸赞,心下禁不住有些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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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接连吃了好几块烤肉,终于吃不下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肉吃得这么舒坦过,沈蜜儿手搭在腹上,满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几颗星子稀稀拉拉地挂在夜黑的天幕,耳边是断断续续的蝉鸣犬吠,平日里冷清空旷的小院终于有点家的味道,香喷喷暖融融的。
吃下去的食物好似立刻化成了热气,沈蜜儿觉着胃里暖洋洋的,暖意从腹部流向四肢百骸,她感觉浑身都有劲儿了,都能立刻站起来沿着村子跑一圈似的。
这下沈蜜儿终于能理解村里的人说的吃肉才能长力气是什么意思了,她望着漆黑的夜空回顾了一下她从前短短的人生,瞬间悲从中来地扁了扁嘴,她之前过得都是啥日子呀~
要是往后能顿顿都吃上肉就好了。
一定会的,沈蜜儿暗暗握拳。
……
翌日一早,昨晚剩下的那另一半鸡肉被沈蜜儿加了葱姜,在灶上小火煨着,鸡汤的醇香味渐渐溢满了屋子。
叶澄被她打发去钱举人家里借耕牛,沈蜜儿照常忙她的活计,刚料理完小蚕,就听得屋外边远远传来她弟沈安的大嗓门:
「姐,我回来了——!」沈安风风火火地进了屋,把书袋咣的往桌上一放,深吸了一口气,「怎么这么香啊?灶上煮的啥呀我看看去。」
沈蜜儿一把揪住沈安的后衣领,秀眉拧起,拷问道:「这次怎么回的这么早?又跟隔壁赵大能一起逃学了?」
沈安表情讪讪,见他姐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索性也不瞒了,反正也瞒不住,沈安破罐破摔:「姐,这书我不念了!」
沈蜜儿的神情冷下来,抄起笤帚就要往沈安屁.股上招唿,「你想气死我呀?」
沈蜜儿即便生气,瞧着也比书院的老古板可亲十倍百倍,沈安并不怎么怕,绕着屋里的饭桌边逃边躲沈蜜儿的笤帚,他梗着脖子:「反正我也不是读书那块料,姐,你就让我留家里帮着你一起干活吧!」
沈蜜儿的弟弟与她相差四岁,长得像个小黑煤球似的,五官倒是随他们的母亲,沈安年纪不大,性情倒是顶固执的,认定的事情很难回头。
母亲去世,念及他们姐弟俩年纪太小,便把他们託付给了远房表舅家照顾,等他们长大些,舅母看中沈蜜儿家里的田产,好吃好喝地哄着,想要把沈安过继过去,沈安愣是不愿意,气得舅母骂他「活该跟着沈蜜儿一起过苦日子」。
平心而论,沈安是个挺好的弟弟,沈蜜儿心里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沈安你现在就回书院去,」沈蜜儿逼自己硬起心肠,威胁道:「不读书就别再认我这个姐姐。」
沈安从没见过沈蜜儿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顿时慌了,他扁了扁嘴,一五一十地招了:「村里像咱家这么穷的就没有去书院读书的。」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都早,即便沈蜜儿挺疼这个弟弟,沈安还是比同龄人多了许多分敏感。
养个读书人太费钱,笔墨纸砚都得成套买,这些年沈蜜儿供他读书有多辛劳他都清楚。
沈安打量了下眼前的沈蜜儿,他这次回来,她好像又瘦了点儿,光长个子不长肉,这怎么行呢?沈安忍住渐渐湿润的眼底:「姐,我不想让你因为供我读书这么辛苦!」
沈蜜儿听完,鼻子也跟着酸酸的,她明白沈安的个性是个拧的,他决定的事一时半会也掰不回来,「先去把鸡餵了,再去翻地!」
沈安见她松口,欢快地应了,要去干活也乐滋滋的。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沈蜜儿探头一瞧,只见一道秀颀挺拔的身影顺着小院往屋里走进来。
是叶澄回来了。
还未等她开口,餵完鸡的沈安正好和叶澄迎面撞上,耳边响起沈安震惊聒噪的声音:
「姐,你变心啦?!」
「姐,他是谁?他怎么穿着大柱哥的衣服!」
第9章
沈安警觉地打量眼前登堂入室的男人,这人长得比大柱哥还要高一些,眉眼也比大柱哥生得斯文俊秀。
就连这人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的气魄,也让沈安平白想起学堂用戒尺打他手心的夫子,甚至比夫子还要更能唬人些。
沈安不由得替方大柱升起了浓浓的危机感,他本能地挺起胸膛,扬了扬手里的笤帚,「你谁啊?不说话我可赶人了啊。」
跟沈安一般大的男孩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谢忱看着眼前咋咋唿唿的沈安,不知怎地,看他还比后宫里那些表面上谦恭背地里可着劲使坏的小皇子们顺眼些。
谢忱起了逗弄的心思,绷起唇角,抱臂好整以暇道:「自己问你姐去。」
沈安用狐疑的视线看向沈蜜儿。
「别乱说。」沈蜜儿没好气地瞧了沈安一眼,沈安把她说得跟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似的,她作势要拧沈安的耳朵尖,实际却只是轻轻一提,耳提面命:「以后不许再提方大柱,知道不?」
沈蜜儿的视线转向谢忱,顿了顿,朝弟弟解释:「他叫叶澄,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沈蜜儿将他的身份解释为「玩伴」,谢忱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只听沈蜜儿接着道:「他现下无处可去,来咱家借住一段时间就走,不许对人家无礼。」
叶澄的情况特殊,更何况,她和叶澄的娃娃亲定下的时候沈安还尚在襁褓里呢,对着沈安,沈蜜儿也不欲解释那么多,只是含混过去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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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怎么这么凶啊,」沈安夸张地捂着耳朵,「你是不是有了他就不稀罕我这个弟弟了?」
沈安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事理,什么玩伴?这多半是她姐姐跟叶澄好上的说辞。
沈安深觉惋惜,眼前的叶澄看起来兇巴巴的很不好惹,而且这才跟他姐好上没多久,他姐就开始偏心别人了。
还是大柱哥好,大柱哥还会给他买糖吃呢~
沈蜜儿秀眉拧起,刚要动手管教弟弟,只见家里院外忽然来人,是村正和两名眼生的男子。
那两名男子身上穿的似是县里衙门差役的制式。沈蜜儿下意识瞧了眼谢忱,却见他明显地紧绷了一瞬。
她朝沈安递了个警告的眼神,捋了捋乌黑如缎的鬓髮,迎上去隔着院子的篱笆,问:「李村长,是有啥事没?」
李村正和蔼地笑了笑,同沈蜜儿打了个招唿,转而向身边的两个差役说道:「两位大人,这是咱们村子里的沈蜜儿家。」
说罢,李村正微微侧了身,让两个差役确认沈蜜儿家里人的身份,随口问道:「蜜儿,最近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来咱们村里?」
「听村里人说,你的定亲对象叶澄回来了?」李村正眯了眯眼睛,同那两个差役一道审视沈蜜儿的神情变化。
被几人盯着瞧,沈蜜儿白皙的脸上不见一点瑟缩,只见她略微思考了下,摇头道:「是回来了,最近不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李村正微微颔首,那两名差役的眼神却还在沈蜜儿脸上身上流连。
沈蜜儿容色姝丽,身姿匀称修长,周围环境的杂乱破旧并未损她分毫颜色,反倒更添一份脱俗,这等容貌,就是放到全翠江县,整个岷州,也堪称极品。
可惜,来之前从李村正口中听说,这沈蜜儿已经有定亲对象了。
只是沈蜜儿不过一个村姑,想来这定亲对象也是山野村夫之流,她应当是极易攀折的。
想到这里,其中一名差役的看向沈蜜儿的眼神开始闪烁。
差役的眼神露骨,同为男子,谢忱自然清楚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他皱了皱眉,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侧身不着痕迹地将差役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那差役看小美人的视线被阻,当即神色不善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没好气道:「你就是沈小娘子的定亲对象?」
也不知怎地,眼前这个叫叶澄的男人神色沉静地与他对视一眼,差役就觉着腿肚子发软,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不要露怯,他随即又想到自己这次是奉了朝中贵人之命来村县巡查的,不由得挺直了身板,倨傲开口:「爷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小溪村的?」
不待谢忱开口,差役随手一指,指向了一旁沉浸在震惊余韵中的沈安,「你来答!」
「啊?我…」沈安方才听见来人口中的「定亲对象」四个字,尚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在他与沈蜜儿一母同胞,默契非同寻常,只是瞧了眼沈蜜儿在一旁朝他眨了眨眼睛,就大概能明白他姐是什么意思。
沈安本想说「我哪知道」,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他神色认真地回道:「约莫一个月前吧。」
差役奉命要寻的「强梁」乃是半月前现身,如此说来,倒是与这个叶澄关系不大。
「好说好说,」李村正打起了圆场,「既如此,两位大人请随小人去下一家,咱们村下一户是……」
两名差役略有不甘,只是也不好耽误身上的差事,略「哼」了一声便抬脚随李村正往下一户人家走。
几人一走,沈蜜儿松了口气,沈安仍是一脸的惋惜,长嘆一声:「姐啊,你咋能有定亲对象呢,我咋不知道呢?」
沈蜜儿抿了抿唇,「有定亲对向咋啦,」她伸手在沈安的小脑袋上敲了一下:「少管你姐的事,吃饭去。」
家里中午饭吃的是灶上煨着的炖鸡和烙饼,沈安见到有吃的,还是平时在书院难得一见的大荤,瞬间放下质问,吃得别提有多香了。
饭毕,沈安被沈蜜儿打发去翻地,沈蜜儿神色平静地叫住了谢忱,道:
「叶澄,我们谈谈?」
谢忱不置可否,只听沈蜜儿问道:「方才他们想找的人,是你吗?」
眼前的沈蜜儿双眼澄澈,谢忱懒得瞒她,「也许是。」
谢忱的态度让沈蜜儿莫名有些恼怒,「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你打算与我成婚吗?」
沈蜜儿终于问出了这个她几天前就想问的问题,她松了口气,心底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叶澄的回答。
空气中默然了一瞬。
在叶澄回话前,沈蜜儿淡淡道:「等你记忆恢復得差不多了,就走吧。」
叶澄的去留,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扰着她。
此时面对叶澄,沈蜜儿向他亲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像卸了个包袱似的,内心松快了许多。
她与叶澄十多年不见,小时候的总角之情也早就模煳不清,叶澄人不坏,但她实在无法把眼前的少年和定亲对象联繫到一块去,更别提与他成亲了。
既是这样,那她就更没有理由将叶澄留在她家了。
她父母双亡,叶澄的长辈也已经不在了,退亲这事儿应当是极为简便的,只要她和叶澄两人都说开就成。
沈蜜儿捻了捻手心的薄汗,内心反倒有鼓自己掌控命运的雀跃之感,她轻快道:「叶澄,咱们的亲事就算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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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沈蜜儿要赶他走?
谢忱蹙了蹙眉,内心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他也并不清楚这鼓烦躁之感因何而起。
肩上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连带着骨头缝里也泛着疼。
谢忱的脸色沉下来,把这些不寻常都归结为翠江县连绵的阴雨。
他不愿深想,语气不太好,「这段时间多有叨扰,待我…等时机成熟,我自会走。」
谢忱的回应让沈蜜儿愣了愣,方才被她自己强行压下的不快又冒了头。
叶澄这是啥人啊?怎么轮到他不乐意了呢?她还没追究他丢下她十年,还来她这儿白吃白喝的事儿呢。
「那成,」沈蜜儿咬牙道:「你啥时候打算走了,跟我说一声。」
沈蜜儿气哼哼地转身走了,她心中还惦记着家里的玉米地呢,才不欲在叶澄这儿多费口舌。
……
叶澄早前说他身上的伤好了,沈蜜儿便将他赶去西屋睡去了,是夜,沈蜜儿又躺回了自己软和宽敞的榻上,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儿似的。
西屋的榻窄小的很,也不知道叶澄和沈安打算怎么睡。沈蜜儿翻了个身,罢了罢了,就让他们自个儿对付去吧,她再也不想管叶澄的事了。
等沈蜜儿像摊烙饼似的在榻上翻了几面,她勐然记起,香秀说过,最迟今日,她一定会把帕子拿过来给她的。
沈蜜儿挺了解香秀,香秀人踏实、重承诺,沈蜜儿并不着急这几块帕子,只是回想起香秀前日来找她时嘴角和胳膊上的伤痕……沈蜜儿有些忧心。
沈蜜儿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去瞧一眼香秀,看看她有事没。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春寒料峭,入夜过后的村子格外冷,一阵夜风吹来,沈蜜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谢忱被沈安的唿噜声吵得睡不着觉,上屋顶吹风,闻声瞧了眼沈蜜儿出门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冯香秀家离得不远,沈蜜儿走到半道儿,老远就听见香秀她爹冯坤大着嗓门的叱骂声,混杂着女人的低泣。
几枚铜板散落在屋里的泥土地上,冯坤酒气冲天,手里攥着刚从香秀娘那儿抢来的钱袋子。
香秀娘在一旁低低抹泪,「老头子,你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呀?」
「家里的钱都是,我赚来的,我花自个赚来的钱,天经地义,」冯坤大着舌头,摇摇晃晃地对香秀说:「家里有钱,为啥…为啥不给我?」
「爹,这钱真的不能拿!这是咱家下个月的米面钱。」冯香秀上前,大着胆子将钱抢了回来。
拉扯间,十几枚铜板从香秀的袖间叮叮噹噹地掉出来。
「好你个…」冯坤醉醺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在香秀娘和冯香秀两人之间环顾了一圈,语气阴森:「我就说你还藏着钱呢,这钱哪儿来的?」
「说呀你,」冯坤推搡了一把自己女儿单薄的肩,「是不是你…偷着,偷着和人好上了?」
「爹,你咋能这样说我呢!?」香秀声音里夹着委屈。
「你个小娼.妇,」冯坤掏出赶牲口用的鞭子就要往香秀身上招唿,「你爹我今天非好好管教管教你不可。」
沈蜜儿在门外瞧得又急又怒,她心跳得很快,厌恶和怒气涌上心头,连小腹也跟着隐隐作痛。
冯香秀家门敞着,香秀和她娘背对着门,冯坤醉醺醺的,也压根没注意到门口来了人。
沈蜜儿咬了咬牙,几步走到香秀身边,朝扬起鞭子作势要打的冯坤大声道:「这钱,是我给香秀的!」
「这是我付给香秀绣帕子的工钱。」沈蜜儿冷静道。
迎着冯家三人惊讶的目光,沈蜜儿紧紧握住了身旁香秀的手。
见到沈蜜儿,香秀惊讶惶惑的眼里泛起泪花,「蜜儿……你怎么来了?」
沈蜜儿安抚地捏了捏香秀的手心,她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而香秀的手冰冰凉凉的,「香秀儿,你今晚去我那儿住。」
瞧着冯香秀就要跟着沈蜜儿走人,冯坤气急败坏地朝两人离去的背影甩下鞭子,怒道:「真是反了你了!」
鞭子破空之声响起,眼看着鞭子就要甩到沈蜜儿身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截住了鞭子。
沈蜜儿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居然是叶澄。
叶澄居然会跟来帮自己,可她跟叶澄不是才闹过别扭吗?
叶澄却只是淡庡?淡瞥了她一眼,转眼向酒气熏天的冯坤看去。
冯坤醉得厉害,身上的气味熏人,瞧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谢忱,嘴上骂骂咧咧个不停。
谢忱生平最厌恶这等不懂得自控之人,面前的冯坤原本还气焰嚣张,被谢忱用不屑的目光扫了几眼,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身后冒出了一茬冷汗,仿佛在阎王殿走了一遭似的。
谢忱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将鞭子执过,冯坤这才回过神来,不想在人前露了下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鞭子往回拽。
可下一瞬,握着鞭子的另一端卸了力道,冯坤正脸红脖子粗地憋气较着劲儿,一时不察,往后跌了个屁.股墩儿。
「你怎么能…半道儿松手呢?!」冯坤摔得迷迷煳煳,打着酒嗝指着谢忱骂:「你这人太不地道。」
没骂几句,冯坤就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墙昏睡过去,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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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秀见状,赶紧回身关上了门,抹了把眼泪,朝着沈蜜儿二人道:「我没事,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蜜儿你们也快回吧。」
沈蜜儿来时一个人,回去路上身边多了个叶澄,她心里还在为香秀儿的事愤愤不平,忽然想起叶澄刚才护了自己来着,她有些别扭地朝边上的叶澄开口道:「方才谢谢你了啊。」
谢忱听着沈蜜儿软软的语调,低头瞥过沈蜜儿单薄的身板,那种熟悉的烦躁之感再次涌起,被他强行压下。
「你是不是缺心眼?」谢忱用词逐渐被沈蜜儿同化,他蹙了蹙眉,道:「你就这么过去,想过后果没有?」
说话间路过片坑坑洼洼的泥地,不知怎地,沈蜜儿觉得自己有些使不上力气,听了叶澄的风凉话,她更觉上火,脚下一软,险些摔下去,被叶澄拉了一把。
沈蜜儿甩开他修长的手,气唿唿道:「你懂什么?」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要是不缺心眼儿,当时也不会救下你!」
第11章
天蒙蒙亮,沈安睡眼惺忪地敲了敲沈蜜儿的房门。
「姐,你咋还没起呢?」
沈安犹犹豫豫地问:「咱们早饭吃啥?」
听见沈安的动静,沈蜜儿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朝门口道:「你长了手的,想吃啥自己不会弄呀?」
沈安在门外听了笑嘻嘻的,「成,那我去蒸几个窝头,家里的鸡下蛋了,再煮两枚鸡蛋。」
沈蜜儿从鼻子里「嗯」了声,又把头重新埋回被窝里。
昨天夜里她跟叶澄不欢而散之后,沈蜜儿就觉着身上不太舒服,原本以为像往常那样睡一觉就好了,可谁知醒来后却还是腰酸背痛的,跟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沈蜜儿本想在榻上再眯一会,沈安却又去而復返,扒着门框,露出一小条缝隙,问:「姐,叶澄好像天没亮就跟孟猎户上山去了,今天要给他留点儿吃的不?」
听到叶澄的名字,沈蜜儿把脸一扭,语气不大好:
「不管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安有些犯迷煳,沈蜜儿不是昨日还对叶澄挺好呢吗,怎么就闹别扭了呢?
这样一来,倒显得是他在沈蜜儿面前上赶着给叶澄献殷勤似的。
沈安挠了挠头,「那啥,姐,我这不是看在叶澄是我未来姐夫的面上吗?」
「我跟叶澄退亲了。」沈蜜儿从榻上坐起来,一脸严肃道:「他不是你姐夫!」
「还有,你过几日就回学院去,家里的钱不用你操心,知道不?」沈蜜儿看着门外一脸难以置信的沈安,板起脸补充道。
「啊?」沈安愣了,掏了掏耳朵,自动忽略了沈蜜儿的后半庡?句话,喜道:「那我得赶紧告诉大柱哥去!」
不等沈蜜儿阻止,沈安一熘烟跑远了。
这都是些啥人啊,沈蜜儿有些心烦意乱的,只是略多卧了一会,心里惦记着该去餵蚕,她强撑着惫懒的身子从榻上起来,整理被褥时,眼角随意瞥到榻上一抹不起眼的暗红,沈蜜儿手里的动作停顿了,如遭雷击般,那张清丽的小脸顿时变得煞白。
这是……血?
沈蜜儿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她依稀记着,在她小的时候,她母亲临走之前,好像也是身下流血,拖到最后还吐血来着。
无端的悲戚之感涌上心头,她才十五出头,难道快要活不长久了吗?
沈蜜儿心下猜疑着忙完了蚕房的活计,仿佛印证她的胡思乱想一般,她弯腰直起身来时隐隐觉着嗓子里似乎也有股血腥味。
神思不属间,沈蜜儿没注意脚下的门槛,脚下踩空,眼看就要头晕眼花地磕到地上,忽得手臂一重,跌入男人的怀抱。
看清来人是叶澄,沈蜜儿略略卸下心防,积攒的惊疑和委屈却先她一步涌了出来,她的眼眶很不争气的湿了,一字一句肃穆道:「叶澄,我可能活不长了。」
谢忱今晨随孟猎户一同上山,几人共同猎获了一只野猪,那野猪体型巨大,呲着獠牙兇残得很,他们几人费了不少力气才毫髮无损地把野猪猎获,孟猎户先一步把猎到的大野猪拿去集市卖,谢忱身上出了些许薄汗,想要打些井水擦洗一番,谁知一回来就被沈蜜儿扑了个满怀。
温香软玉在怀,沈蜜儿身上的馨香被放大了数倍,两人身上的气味几乎混杂到一块,谢忱面色一沉,下意识地想要将沈蜜儿推开。
他瞥了一眼沈蜜儿发红的脚踝,绷起脸道:「你只是扭了脚,我扶你去榻上歇会。」
沈蜜儿听见「榻上」两个字,原本的暗自落泪变成了小声呜咽,她自觉在叶澄面前丢脸了,尤其两人昨天还闹得挺不愉快,她更加不好意思把脸抬起,呜呜咽咽地:「叶澄,念在咱俩小时候定过娃娃亲的情分上,我把沈安託付给你照料了,在他成年前替我看好他,别让他学坏了。」
谢忱只觉得自己胸前的布料洇湿得越来越多,他忍无可忍地把黏黏煳煳的沈蜜儿提了起来,瞧见沈蜜儿脸色发白憔悴,鬓边一圈冷汗,心里也是一惊,「沈蜜儿,你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觉着浑身都使不上力气,腰酸,肚子也痛……」沈蜜儿觉着自己的症状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下还是附耳对谢忱说了,末了悲伤地低声补充道:「我娘她也是这么走的。」
沈蜜儿越说越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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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亲眼见着沈安长大成人,还没把母亲的绸庄盘迴来,叶澄,我真的不想死,呜呜……」
谢忱听完沈蜜儿说的症候,思索了半晌,也没把沈蜜儿的这些症状和一下就要命的急病联繫起来,他低头瞥过沈蜜儿身后新换布裙上的血迹,心中逐渐有了猜测。
只是这等闺帷之事,实在不该由他来对沈蜜儿说。
不过沈蜜儿身边也没个年长的女性长辈,眼见沈蜜儿哀哀戚戚的,谢忱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
他僵硬道:「你应该是来月信了。」
未等沈蜜儿反应,沈安半道儿回来,见到两人亲密的姿态,一时没回过神来,「姐,你们怎么……」
「去医馆,」谢忱顿了顿,朝沈安道:「算了,你去医馆把孙莹莹请来。」
「啊?我姐她咋了?」
沈安一头雾水,但事关沈蜜儿,还是乖乖跑了一趟。
……
主屋内。
「蜜儿,你咋回事,咋虚成这样呢?」孙莹莹给沈蜜儿把完脉,忧心道。
方才她被沈安急急忙忙地喊来,还以为沈蜜儿出了啥事儿呢,不过沈蜜儿也真是的,从前脸颊莹润有肉,捏起来手感真不错,现在瘦得下巴都尖了,连点颊边肉都掐不出。
孙莹莹挺心疼沈蜜儿,「现在叶澄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也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让他也替你分担些呀。」
「莹莹,你快别说了……」
自从她被叶澄和孙莹莹轮番告诉,她只是来了癸水,她深觉羞窘,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到被子里。
方才她在叶澄面前说的那些话,沈蜜儿实在不忍回想,只觉得耳朵尖要烧起来,她只在被子外面露出一双盈盈大眼:「你不知道,方才我在叶澄面前有多丢人。」
母亲亡故带给她的阴影太大,让她一时间都没往这方面想。
「这有啥的,」孙莹莹深表理解,她娘去的也早,也没个姐姐妹妹,跟她爹就更不会交流这种话题了,「我第一次来月信的时候也怕得要死。」
孙莹莹替沈蜜儿掖了掖被角,写下了调理用的方子拿给沈安去抓药,又跟沈蜜儿说了些要注意的事儿,这才背着药箱急匆匆地去了,遇上谢忱,还向他嘱咐了些什么。
沈蜜儿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叶澄,只是随眼一瞥,就瞧见叶澄的衣裳下摆有一块暗红色印子。
沈蜜儿只觉得脚趾都要蜷缩起来,那块血渍似乎是…方才没留神,在她身上沾染上的。
第12章
卸下了心中的担忧,除了小肚子那一抽一抽的疼,沈蜜儿也就没别的什么地方不舒服了。
因此她无论如何也没法装作瞧不见叶澄衣裳上的那一块刺目血痕,沈蜜儿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叶澄,你衣裳下摆沾上了我的…」
她这几天得闲,已经把叶澄的衣裳缝制好了,就搁在主屋的柜子里还没来得及拿给他,也是凑巧就遇到了这事,沈蜜儿面露抱歉:「对不住,你把衣裳换下来吧。」
说完,瞧见叶澄低头看向下摆,沈蜜儿耳朵尖通红,又重新把头埋到被子里,不好意思去看叶澄的表情。
身后传来衣料的窸窣声,不一会,叶澄平静的嗓音响起:「换好了。」
沈蜜儿这才把身子转过去,这衣裳是她大概比着叶澄的身量裁的,腰身那儿有些宽松,其他地方都挺合身,她挺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瞧着叶澄面色沉静如常,沈蜜儿有些疑惑,没忍住小声问道:「叶澄,你不在意吗?」
在她们小溪村,村里人都把女人的癸水当做晦气的东西,要不沈蜜儿也不会闹出这个笑话来。
见叶澄面露困惑,沈蜜儿掰着手指给他解释:「就拿孟猎户来说,平日里面对她们女人就阴沉着脸,听孙莹莹说,在他们猎户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若是他们猎户在上山放陷阱的路上碰上来月事的女人,就是件大晦气事,布下的陷阱不出意外,全都一无所获。」
每次孟猎户上山,路上遇到的女人还要被他沉下脸来骂上几句,所以沈蜜儿她们都不喜欢跟孟猎户打照面。
听完沈蜜儿的絮叨,谢忱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嗤笑道:「事在人为,跟女人有什么关系。」
「我不信这个。」
沈蜜儿唿出一口气,眉眼弯弯:「叶澄,你人真不错。」
沈蜜儿笑得舒展,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的笑意仿佛携着早春清新的露珠拂面而来,谢忱唿吸一窒。
只是他面上什么都没有显露,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锭银子,将那银子推至沈蜜儿跟前,面色如常道:
「收好。」
白花花的银子在她面前闪着光,沈蜜儿睁大了眼睛,面露喜色,「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打猎。」谢忱将沈蜜儿的问题岔开道:「孙莹莹方才说你太虚了,」
沈蜜儿往常吃饭时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在谢忱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很不贊同地一摇头:「你平时吃得太少了。」
沈蜜儿「哦」了一声,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她轻声问道:「叶澄,你是不是要走了呀?」
说话间,沈蜜儿主屋的木门被轻轻扣了两下,方大柱的声音由远及近:
「蜜儿妹妹,我来……」
他未等沈蜜儿作答,迳自进了屋,一抬眼,见到沈蜜儿与叶澄在一块,当即就是一愣,笑意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僵硬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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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柱又瞧见沈蜜儿半倚在榻上,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泛着苍白,榻边上还有被揉皱的男人的衣裳。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乱想,强撑着面上笑意,朝沈蜜儿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方大柱?」
沈蜜儿想起上次方大柱的失态,被他攥红的手腕也隐隐作痛起来。
她脸上没了笑模样,脆生生道:「我没事,你来做什么?」
「蜜儿,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说。」
「大柱哥,我的心思已经与你说得很明白,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沈蜜儿摇头。
瞧见沈蜜儿一点情面也不愿给他留的样子,方大柱心中已经明了大半。
原本听沈安说沈蜜儿与叶澄退亲了,他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想要抓住机会,与沈蜜儿说开。
他想让沈蜜儿接受他,在他方大柱眼中,沈蜜儿通身上下,哪里都好,都是按照他喜欢的模样长的。
更何况,他与沈蜜儿一块儿长大,哪里比不上始乱终弃的叶澄?
先前沈蜜儿和叶澄还算有从前长辈定下的亲事在身,他也不好明着说些啥。
既然沈蜜儿与叶澄退亲了,那总该轮到他了吧!
方大柱咬紧了牙关,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叶澄,朝屋外的小院示意。
「叶澄,咱们单独聊聊?」
……
小院里。
「叶澄,你跟沈蜜儿不合适。」
叶澄比他略高上半个头,方大柱说话时还得仰起视线,叶澄的目光从他脸上随意地掠过,方大柱只觉心头升腾起一股凉气。
不愿在气势上落于人后,方大柱索性别开脸,将他来之前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
「你是纪府逃出来的打奴,你应当清楚,纪府的老爷是怎么处置出逃的奴隶,」他语带威胁:「你现在借住在沈蜜儿家,这事儿才没有被捅出来。纸包不住火,你最好识相一些早些离去,如若不然,你自身难保不说,还会牵连到沈蜜儿。」
谢忱好整以暇地抱臂听方大柱说完这一长串,心中好笑。
纪府的老爷?只怕给他提鞋都不配。
泥墙上的阴影一闪而过,谢忱的面色沉了下来,方大柱见他面色不虞,以为把人给唬住了,还欲说些什么。
谢忱冷声打断,「你可以试试。」
方大柱被噎了一下,「叶澄,你就等着瞧吧。」
他自觉好赖话都已说尽,铁青着脸走了。
谢忱没有理会方大柱,大步走到西屋,黑影从房樑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地,姿态恭敬至极。
「属下来迟,请殿下责罚!」
见谢忱不答,崔樾心中越发耸然,挥刀朝自己的左臂砍去。
一枚铜板从谢忱指尖飞出,将那刀刃打偏了两寸。
谢忱薄唇轻启,眼底尽是冷然:「崔家不养废物。」
「谢殿下宽恕,殿下的恩德,属下铭记在心。」
崔樾衣衫被冷汗浸湿,伏地恭敬向谢忱磕头。
他是崔家为谢忱培养的死士,生死荣辱皆系崔家与谢忱,谢忱途径灵州,音讯全无,多番搜查,终于在岷州镇上的猎户口中得知村中近来多了一个身手不错的后生。
他根据线索找到了小溪村,见这人果真是太子殿下,不由心头大震。
「殿下,何时动身?」崔樾扫视了一圈周围,虽收拾地整洁,仍掩盖不了穷乡僻壤的残旧之气。
在崔樾看来,让谢忱屈居于此地,实在是大大地辱没了太子殿下。
谢忱没有正面回答,冷声道:「派你去查的事进展如何?」
崔樾肃了面容,「四殿下与灵州王私下勾结,证据确凿。」
「此次殿下遭袭,定然与四殿下和灵州王脱不了干系,属下办事不利,没有及早查明此事,请殿下责罚!」
「派人去截获老四和灵州王联络的信件,火漆印揭开,内容一字不改,原封不动给老四送去。」谢忱面容沉静,道:「孤要给父皇准备一份大礼。」
「属下领命。」
「慢着。」谢忱开口,将就要领命前去的崔樾喊住。
他问:「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崔樾面露怔忪,搜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殿下,属下此次来得匆忙…」
他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银票,双手奉上,「只带了五百两。」
「够了。」谢忱往沈蜜儿主屋的方向淡淡瞥了一眼,朝着不明所以的崔樾道:
「去把镇上那家绸庄盘下来。」
崔樾虽想不明白殿下要一个边陲小镇的小小绸庄做什么用,仍旧恭敬答是,无声无息地领命而去。
院门外,沈安从医馆取了药回来,耽搁了些时辰,衣裳上沾满了泥点子,人也跑得热烘烘的。
沈蜜儿一瞧他那样就知道他准是半道儿去哪偷着玩了,她上前揪着沈安的后衣领,语气冷森森的:「沈安,你把我跟叶澄的事儿给方大柱说了?」
沈安听沈蜜儿的语气,就知道他姐这回是真生气了,不过他此刻也顾不得这些了,略匀了两口气,朝沈蜜儿道:
「姐,不好了,我刚路过村口,有一大伙人把香秀姐绑走了,说是要去如意楼,替她爹抵债!」
第13章
如意楼?
沈蜜儿愣了,那地方可是翠江县最大的烟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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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秀她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被送去如意楼抵债,那她这辈子不就毁了吗?
「冯坤到底欠了多少银子?香秀家里人可有说要去赎她不曾?」沈蜜儿着急问道。
「听村口大娘说,香秀她爹好像是欠了人赌庄三五千两银子,」沈安挠了挠脑袋,「多的我就不知道了,赌庄的人都凶神恶煞的,把香秀姐推上马车就走了,谁也没敢多问,就连香秀她娘也没敢吱声。」
「姐,你说香秀她娘,咋能这样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香秀姐被人掳走……」
沈安话音未落,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来到沈蜜儿家的篱笆外,扑通一声朝沈蜜儿跪下了。
沈蜜儿和沈安都被突然冒出来的冯香秀娘唬了一跳。
「蜜儿,你跟香秀也算是朋友,让婶儿跟你说几句,成不?」
沈蜜儿冷着脸把院门打开,「香秀她娘,你进来说话吧。」
她如今对香秀的荒唐爹娘很是看不惯,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可让一个年岁大她好几轮的妇人在她跟前跪着,沈蜜儿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经歷,她抿了抿唇,略和缓了语气:「冯婶儿,有啥事你起来再说。」
「算婶儿求你了,」香秀娘颤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沈蜜儿手中,「这里头是三十两银子,是我避着孩子她爹攒下的家私,蜜儿,求你帮婶儿走一趟,把这钱拿给香秀。」
「香秀她爹还在赌庄被人扣着,赌庄的人送信来说,要是还不上银子,就一天砍一根手指头……」香秀娘捂着嘴,眼泪从手指缝里流下,「这三十两银子,是为娘的最后能为孩子做的了。」
「婶儿,你啥意思啊?」沈安愤愤道:「那如意楼不是个好地方,你凭啥让我姐替你去?」
香秀娘仍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沈蜜儿院外瞧热闹的村民逐渐多了起来。
香秀被镇上赌庄的人绑走,这对平日里宁静的小溪村来说可算是一件大事儿了,男女老少纷纷围拢,竖着耳朵听起来,生怕错过了点啥。
「冯坤不着家,秀儿一走,这地里的活我实在是走不开,」香秀娘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抹了把泪,「这二来,是我没脸去见香秀啊!」
周围村民听了顿时议论纷纷,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道:
「哼,还算是有点良心。」
「要我说,蜜儿啊,我看你冯婶儿也怪可怜的,你就答应你冯婶儿走一趟吧!」
沈蜜儿板起脸,清凌凌的眼风一扫,方才说话的那些个村民又不吱声了。
「所以你们就这样把香秀儿给卖了?」沈蜜儿心下瞭然,语气冷冷,被塞到手中的那三十两银子也烫手得很。
按香秀她娘方才说的,这事儿已经很清楚明白了,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她还是选择了救丈夫。
香秀若是看到这三十两,自然也明白她爹娘的意思了,她得有多寒心。
沈蜜儿将那钱袋子推回去,「婶儿,你把钱收回去,这事儿,我做不来!」
香秀娘手里扒着沈蜜儿的裙边,坚决不肯收,她大声哭道:「蜜儿,村里这么多女孩儿,我就看你是个实心眼儿的!」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你和香秀也是好朋友,那如意楼是个什么地方,多点银钱傍身总是好事啊!你难道乐意看着香秀在里头吃不饱穿不暖的?」
此话一出,沈蜜儿少见的没有吭声,只是低头把被香秀娘拽着的裙摆抽了出来。
香秀娘见她明显是犹豫了,也是放心沈蜜儿的为人,起身将钱往她家的水井盖儿上一搁,狠下心转身就走。
沈安把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驱散,捡起了钱袋子,瞧着沈蜜儿还是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样子,他苦着脸:「姐,你不会真的要去吧?」
「要不,过会我趁夜里,把这钱原封不动地丢回他们院子?」
「方才香秀她娘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香秀总该有点银钱傍身。」沈蜜儿揉了揉眉心,被方才那一通闹得有些心累,轻声道:「你把钱搁那儿吧,我再想想。」
这可把沈安急得,他心里清楚,沈蜜儿虽然平时看上去有些兇巴巴的,但心地比谁都好,看这样子,他姐这次估计是非去不可了。
谢忱恰好从西屋走出,沈安这时候也顾不上到底谁当他姐夫啥的了,他向谢忱着急道:「叶澄哥,你快劝劝我姐呀!」
方才香秀娘嗓门挺大,不说叶澄方才在西屋,就是五里地外也该听明白具体是咋回事了。
叶澄却只是闻言站定,疏淡的眼神从沈蜜儿的脸上扫过,他没什么表情,道:「人有各自的因果,你不应该插手。」
沈蜜儿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
他是怎么看出来她想去来着?
「叶澄,没想到你还信这个啊……」
未等沈蜜儿说点什么,叶澄已经抬脚走了,留下沈蜜儿和沈安两人面面相觑。
……
江风猎猎,涌动的江水卷着岸边,有几艘货轮停泊岸边,码头上是正在给货船装运卸货的工人。
谢忱的衣摆被江风捲起,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码头卸货的船工从他身畔走过,那汉子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汗,下一刻,谢忱的手中就多了一张字条。
他略扫过几眼,纸片就在他掌中化为齑粉,随着滚滚江水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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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凭着记忆略一回想,大晋朝的疆域图就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岷州地处西北,离崔氏旁支的封地云州极近,从此地走水路途径云州,抵达太原后再走陆路赶往长安,是最稳妥快捷的路线。
北夷人蠢蠢欲动,接连袭掠灵州边境三口重镇,朝堂之中,寒门与世族之间攀咬地愈发激烈。不得不说,在沈蜜儿这儿,是他过的为数不多的舒坦日子。
谢忱眉眼间尽是冰冷,回到长安后,他的背后是崔家,是东宫,无论白天黑夜,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永坠无间。
他方才对沈蜜儿说的,也是对他自己的告诫,他不属于这里,实在不宜跟沈蜜儿有太多的纠葛。
他欠她的,他会一一还清。
「叶澄,你在这儿啊,你看到我姐了吗?」沈安瞧见了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到处没见着她,坏了,她不会去如意楼了吧!」
……
沈蜜儿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
也不全是因为香秀她娘的请求,沈蜜儿和香秀到底是朋友一场,若连她也狠心不去,沈蜜儿良心难安。
她没从前门走,在如意楼后院的做活的阿嬷跟绸庄的钱阿嬷认识,那阿嬷听了沈蜜儿的来意,掂量着手中沈蜜儿塞过去的碎银子,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她放了上去,嘱咐她千万莫让旁的人给发现了,也别久待,送完钱就走。
沈蜜儿从阿嬷指的那扇暗窗翻进了香秀在的屋子,当即就被房里浓重的脂粉味和说不出的味道呛了一下。
「蜜儿,你怎么来了?」
香秀的眼睛肿的像个桃子,见了沈蜜儿,她惊诧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沈蜜儿瞧着香秀的模样,挺不落忍,但还是狠狠心,将香秀她娘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
她将钱袋递给香秀,「秀儿,这钱是你娘托我带给你的,你收好。」
香秀见了银子,怔了一下,又呜呜扑到沈蜜儿怀里哭了起来:「他们既然就这么狠心把我卖了,还拿钱来装什么样子?」
「我才不要他们的钱!蜜儿,这钱你拿去吧。」
「香秀你这是啥话?有钱放在自己身边才是正事儿!」沈蜜儿道:「秀儿,你先把钱攒着,等以后我也攒到了钱,一定替你赎身!」
香秀泪眼朦胧地直起身子,朝沈蜜儿直摇头,带着哭腔:「蜜儿,你往后别管我了,我不能拖累你。」
「我在这其实也挺好,有吃有喝的,我爹他往后也打不着我了……」香秀轻轻推了一把沈蜜儿,催促道:「蜜儿,你别担心我,快回去吧!」
门外脚步声渐近,有人砰砰敲门,一把中年凌厉女声隔着门响起:「蕊娘,再过一会你就要上台了,赶快装扮上。」
又听她对周围人吩咐道:「都给我把人看紧些!」
被唤作「蕊娘」的香秀怯怯地向门外应了一声,又转身朝沈蜜儿紧张道:「蜜儿快走。」
沈蜜儿也不拖延,却发现她来时的那扇暗窗不知何时被关得死死的,怎么都打不开。
门外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有六七个人正朝这屋走来。
香秀急得直冒冷汗,「蜜儿,如今这屋只有这扇门能出去了!」
香秀将梳妆檯上叠放整齐的舞裙递给沈蜜儿,「蜜儿,你换上这个,过会混在要上台伴舞的人群里,寻着机会就从后门出去。」
沈蜜儿将衣裙展开,她瞧着那过分单薄窄小的的两片舞裙,有些犹豫,「这能行吗?」
情急之下,也只有这样了。
脚步声已至门口,屋门瞬息被推开,沈蜜儿被香秀推到屏风后面,如意楼的姑娘们鱼贯而入,领头的那人瞧着香秀还没换衣服,不悦道:「蕊娘,你的衣服呢?」
「衣服…被我弄丢了,这位姐姐,能不能晚一些再…」香秀试图拖延。
「来不及了,台下的客人都到了!」领头的姑娘从旁人手中接过新的衣裙,朝边上的人嘱咐道:「快给蕊娘换上!」
在屏风后的沈蜜儿换好了衣裳,穿过了人群,发觉没人注意到她,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摸索着往后院走去。
沈蜜儿身上穿着的是异邦舞裙,上衣窄小,腰腹处缀着铃铛璎珞,她穿着浑身不得劲,走两步就要把随着行走动作越来越往上的上半身衣裳往下拉拉。
晋朝强盛,在衣饰饮食上也格外包容,异邦服饰在长安备受推崇,据说连公主贵女们都有那么几身胡服。
这股风□□到她们岷州的如意楼,就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胡服舞裙是越改越短,用料也越发清凉,奈何如意楼附庸风雅的客人们大多都爱看这样式的。
华灯初上,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微胖男子走进如意楼,门口的小厮见了男人,眼睛一亮,赶忙上前殷勤道:「纪老爷,您来啦,赶巧儿今夜有绝色新人儿,那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
「纪老爷,您可得多多捧场啊!」
那名被唤作「纪老爷」的中年男子不置可否,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当即就有手下人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小厮。
小厮接了,乐得见牙不见眼,「得嘞,小的这就给您安排视野最好的包间。」
一行人往二楼转角的包间走去,路过通往后院的走廊时,隐约可见一截雪臂和女子柔软曼妙的腰肢在视线中一晃而过,铃铛叮铃作响,仿佛在诱人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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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纪老爷停下脚步,目光转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条走廊。
第14章
两个手下在纪府多年,现下瞧见自家老爷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拦住了沈蜜儿的去路。
「这位姑娘,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去呀,陪咱家老爷乐一乐呗?」
后院的小门近在咫尺,沈蜜儿眼前却忽然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她的去路拦住。
她面上的惊惶一闪而逝,侧身灵巧地避开了男人的禁锢,加快了步伐,往后院逃去。
那纪府的人伸手才触碰到沈蜜儿手臂,就被人躲开了。
纪府手下神色一变,他方才触碰到的肌肤滑如凝脂,滑熘地就像在摸一块嫩豆腐似的。
他一边回味着方才的手感,一边指挥同伴将通往后院的小门牢牢堵住。
这下沈蜜儿逃无可逃了。
望着近在咫尺却被牢牢堵死的出口,沈蜜儿手心出了黏稠的薄汗,男人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她感到了恐惧与危险。
「我不是这儿的人,你们别碰我!」
沈蜜儿的嗓音甜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听在别有用心之人的耳中,便被解读成了某种欲拒还迎。
「嘿哟,这小妞还挺有性格,放心,咱们纪老爷向来出手阔绰,亏待不了你!」
瞅着眼前小美人露出无措的神情,纪府手下使劲压下心中疯狂增长的隐秘的满足感,放声调笑道。
眼见纪府的人就要上前来抓她,沈蜜儿哪里能让他们如愿,既然后院的路被人堵住,她就朝正门跑。
如意楼舞台上,姑娘已经登台,大堂中除了纪府的人,少有客人将目光投向这里,偶有被沈蜜儿容貌吸引过来目光的,也早已对此种现象见怪不怪,有好事的甚至在一旁叫起了好。
纪老爷负手立于原地,将眼前发生的景象尽收眼底——
眼前的沈蜜儿神色焦急,芙蓉面覆了薄汗,垂下的几缕乌髮乖巧地贴在鬓边,为主人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胡服舞裙将她漂亮修长的身段尽数勾勒,随着沈蜜儿越发急促凌乱的步伐,缀在腰腹的璎珞铃铛也随之碰撞出时缓时急的叮铃声。
美人落难,看起来好不狼狈,却也大大挑起了在场男人的保护欲与征服欲。
纪老爷缓缓勾起嘴角,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
如意楼的姑娘,何时这么懂得勾人了?
纪府人多势众,不过几个瞬息,沈蜜儿已经被人逼到了墙角。
纪老爷眼神微眯。
人群中的小美人明明都害怕的发抖了,却还是不肯向人低头,清凌凌的目光倔强地瞪着她眼前的人。
带劲,太带劲了!
他是向来都是狩猎的那个人,而作为猎人,最愉悦的时刻并不是收穫猎物的那一瞬间。
而是看着倔强清高的猎物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梨花带雨地挣扎,最后乖乖地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所痴迷的,向来都是这个过程,而现在,正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
「如意楼」浮金大字牌匾之下,一道挺拔清贵的身影陡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人的瞩目。
谢忱面色疏冷,踏入了如意楼的大门,纸醉金迷的脂粉气息霎时迎面而来。
此地的如意楼与长安城中文人骚客的喝酒吟诗之地不尽相同,做的是实打实的生意,便在大堂之中,就有男子搂住相好的女子,行丑态毕现之事。
谢忱步履不停,眸光冷淡地扫过人群,最终停留在声色鼎沸大堂中不起眼的角落。
「这位郎君,可有相好的姑娘?」如意楼的鸨母迎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挡在路前。
鸨母干这一行的,见过的人可太多了,见此人一身的清贵倜傥,抬脚一进门就将花团锦簇的如意楼衬得失了颜色,当即就断定了此人非富即贵的身份,见钱眼开地热情招唿道:
「不论郎君要什么样的姑娘,我们如意楼都有。」
「我来寻人。」
鸨母见谢忱神色不变,地绕开了她,直往纪府老爷的包厢那而去。
纪府老爷,那可是他们如意楼的大财主,鸨母脸色微变,这怕不是个来闹事的。
她略使了个眼色,就有两个小厮拦住了谢忱的去路。
又有一个小厮见状,神神秘秘地附耳到鸨母耳边,眼神在谢忱那儿飘忽不定,隐约能听到他口中传出「京城外放」「新任知县」「新官上任」之类的只言片语。
鸨母听完,神色稍定,她復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男子,咂摸起方才小厮话中的信息。
不管此人是不是岷州新上任的知县,上任的三把火是不是要朝着岷州的地头蛇纪府,都跟她如意楼没有关系。
她经营如意楼多年,早已深谙几头不得罪的道理,只是她向着纪老爷这个大财主的意思还得要尽到。
她已派了人去知会纪老爷,自己便在这里为纪府拖延些时间。
鸨母身旁的小厮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碗酒,鸨母将那酒递向谢忱,咧唇吟吟笑道:「这位郎君,我们如意楼的规矩,进了如意楼,不管是来找乐子,还是来找人,进门的这一碗酒呀,都必须得喝!」
清冽的酒液逸出酒香,谢忱皱眉,眼角瞥见沈蜜儿那边的动静,隐约传来几声女子的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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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鸨母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郎君是个爽快人。」鸨母见他饮下,痛快笑道。
原本拦在他身前的小厮们也让开了一条道。
……
沈蜜儿被纪府的手下拽到了纪老爷身前,手腕被人牢牢地攥着,让她逃脱不得。
「抬头。」纪老爷中年人的声线响起,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沈蜜儿错开眼去,「我不是如意楼的女子,你们这样是…强抢民女!」
她的眼眶红红的,却还是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
纪老爷但笑不语,身边的手下听了,在沈蜜儿颊边扬起手,威胁道:「咱们老爷这是看得起你,你也该差不多得了,再装成贞洁烈妇的模样,我可要扇你了!」
下一刻,那人扬起的手腕勐然被人攥住。
他似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当场痛叫出声。
纪府之人面露戒备之色,望向来人。
来人贵气挺拔,容貌俊美至极,眉宇间却淬着冷冽,周身环绕的气势让人不敢逼视。
沈蜜儿也随众人一起抬眼,下一瞬,她面上的惊慌无措尽褪,眼神亮晶晶地,涌现出讶异与惊喜。
她如释重负地红了眼圈,如归鸟投林一般扑进了谢忱的怀里。
「叶澄。」她哽咽道。
「你是要与我抢人?」
纪老爷见此变故,脸色沉地发黑。
「是又如何?」谢忱眸色清冷锐利,「此人不是如意楼的女子。」
鸨母险险赶到,闻言神情诧异,细细打量起引起众人相争的沈蜜儿,「在我们这儿的小娘子,可无一例外都是烟花女子,没有良家子。」
沈蜜儿被鸨母的眼神看得后背发麻,将脸往谢忱怀里埋了埋。
「她是我的未婚妻。」
第15章
「她是我的未婚妻。」
方才饮下的酒显然有问题,谢忱压下胸腔内升腾起的燥意,他不欲在如意楼久待,信口道。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鸨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沈蜜儿,摄于谢忱的气势,在其中打起了圆场:
「纪老爷,这小娘子确实不是咱们如意楼的人。」
鸨母小心地觑着纪老爷的神色,生怕惹怒了大财主。
「咱们如意楼,漂亮乖巧的姑娘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纪老爷,我再为您寻个好的来。」鸨母朝着不远处的两个姑娘招手,「春红,倚翠,还不快来招唿纪老爷?」
春红倚翠是一对孪生姐妹,生得妩媚动人,素来只接待贵客,听了鸨母的话,当即会意,莲步轻踏,扭着柔软的腰肢贴上了纪府老爷,迎面送来一阵香风。
美人在怀,纪老爷眯起眼,不置可否。
眼看纪老爷这个大财主算是安抚下了,鸨母转向沈蜜儿这边,皱着眉头赶人,话却是向着谢忱说的。
「这位郎君,往后可要把你的未婚妻看紧了,我们这儿可不是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往后若是再来寻我们的开心,可就不是这么容易脱身的事儿了!」
纪老爷怀里揽着美人春红,身后有倚翠替他揉捏着肩膀,可他却丝毫不显痴醉之态,他眼神阴沉地望向如意楼的大门,有如毒蛇吐信一般,黏在沈蜜儿纤细的后背,一直目送沈蜜儿与谢忱的背影,直到在道路的尽头消失不见。
如意楼的姑娘都是最知情识趣的,在鸨母的教养下,乖巧柔顺,最擅长作出各种性情姿态来迎合应对不同的客人。
可这些都比不上方才的沈蜜儿。
既然已经见识过最勾人的滋味,又岂能再屈就?
纪老爷脸上现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
出了如意楼,谢忱深吸了几口气,夜间微凉的晚风抚平了他胸膛内的燥热,眼角瞥见巷尾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身旁的沈蜜儿似乎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他略松了下手,虚虚揽过沈蜜儿,加快了脚下步伐。
谢忱略绕了几条道,终于摆脱了身后纪府盯梢的人,这才略放缓了脚步,只觉衣袖被人扯了下,耳畔响起沈蜜儿细细软软的嗓音。
「那个……叶澄,」沈蜜儿犹犹豫豫地,「我的脚好痛,走不动了。」
方才在如意楼,在奔逃躲避间她不小心扭到了脚踝。
沈蜜儿只觉得叶澄走得飞快,有力的手臂揽过她的腰肢,她整个人几乎要被他提熘起来。
可饶是如此,她踩下去的每一步,脚踝都火辣辣地痛,好像走在刀尖上似的。
她见谢忱神情冷峻,也猜到了纪府大抵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身后很可能有纪府的人跟着。
可她实在太痛了。
她昂起脑袋看向叶澄,语气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娇柔,「我们能不能走慢点?」
沈蜜儿朝他眨巴着盈盈大眼,谢忱低头一瞥,只觉方才被他强行压下的烦躁愈盛。
他松开沈蜜儿,在她跟前微微俯下身子,语气淡淡道:「上来。」
沈蜜儿难得听话,乖巧地伏在谢忱肩头,
乡间夜里风凉,沈蜜儿又穿的单薄,一阵晚风拂来,沈蜜儿瑟缩了下身子,隔着衣料,感受到了谢忱身上传来的热意。
叶澄他没问她为什么没听劝,也没问她为什么做这副打扮。
没有她想像当中的兴师问罪,沈蜜儿反倒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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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澄,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呀?」
方才在如意楼,从对方的言谈中听出,他们是纪府的人,而叶澄是纪府逃出的打奴。
若是那纪老爷当真将他认出来可怎么办?
沈蜜儿忽视了心中莫名的羞赧,此刻,隐隐的担忧占据了她的心头。
「嗯。」谢忱低低道。
沈蜜儿毛茸茸的发顶蹭过他的脖颈,有几缕不听话的髮丝甚至滑过他的脸侧。
谢忱脸色沉了下来,「你别乱动,也别言语。」
沈蜜儿自知理亏,虽然不知道叶澄为什么又变得兇巴巴的。她「哦」了一声,伏在他背上,乖乖地安静了。
夜深露重,等两人到了沈蜜儿家院门前的篱笆外,沈蜜儿和谢忱身上都覆了一层露水。
身上的衣服染上湿意,黏在肌肤上很不好受,再加上沈蜜儿身上的衣裙布料实在太少,夜风一吹,腰肢和手臂上的肌肤都泛起寒颤。
沈蜜儿想快些回屋把衣服换了,但还是忍着脚踝处的不适,向谢忱真心实意地道谢。
「叶澄,今天真的多谢你。」沈蜜儿语气柔柔,抬眼注视谢忱俊美的容颜。
叶澄却只是绷着脸,朝她略微一颔首,就要绕开她往西屋走去。
沈蜜儿觉着叶澄有些怪怪的,不过她也没多想,外面实在是怪冷的,她跟上叶澄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屋。
下一瞬,叶澄的背影踉跄了一下。
沈蜜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快步走到他跟前,想要扶他一把。
却见叶澄忽然弯膝触地,他以手掩唇,一口殷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吐了出来。
沈蜜儿心下一惊,也立刻跟着跪下,见谢忱唿吸微重,光洁额角浮起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很快,又有刺目的鲜血从他修长的指尖蜿蜒流下,一滴,一滴地滴在泥土地上,几乎汇积成一个小滩。
「叶澄,你怎么了?!」沈蜜儿又急又怕,偏生这时候沈安却又不知在何处。
她忍着泪意,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道:「我去请大夫。」
沈蜜儿上前来搀扶他,谢忱耳畔环绕着沈蜜儿的焦急言语,他的额头触着沈蜜儿的肩,鼻端萦绕着沈蜜儿举动间的馨香。
是沈蜜儿身上舞裙上的薰香。
从他背起沈蜜儿开始,这薰香就混杂着方才在如意楼饮下的酒,一齐鼓动着他身上的欲.望。
身上的每一处感官都在鼓譟着诉说着它的渴求。
谢忱面色沉静,不停地催动内力与药效抗衡,又不出所料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作者有话说:
有小天使看到这里吗?
(探头探脑)(发现没人)(开始健康且适度地爬行)
第16章
谢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正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这令他极度厌恶。
他狠狠地蹙了蹙眉,试图重新夺回控制,意识却不听使唤一般,骤然跌入一片黑暗。
冬夜落下的第一片雪珠凝在谢忱睫上。
七岁出头的少年身后背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小女孩,少年一脚深一脚浅地迈步在皇宫骤然积起的雪地里,敲开了琅华公主的殿门。
琅华公主是怀宣帝与谢忱母后产下的长女,眉眼间融合了崔氏的昳丽与怀宣帝的凌厉,她垂下眼,怜悯却淡漠地看着谢忱与他身后的小姑娘。
「长姐,救她啊,她是我们的妹妹。」
伏在谢忱肩膀上的小姑娘不过两岁有余,玉雪可爱的小脸痛苦地皱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崔皇后与皇上感情淡薄,这在宫闱之中并非隐秘,然而皇后无宠产女,是极少人知的秘辛。
当初为皇后接生的宫人尽数被怀宣帝处死,剩余知晓此事的极少数人也无一例外对此事三缄其口。
而皇后产下的那名女婴,就此成了宫中众人讳莫如深的禁忌。
谢忱平日里功课繁忙,极少时间能抽得出空来照拂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
而她不哭不闹,瘦弱地像只小猫似的,偶有偷偷熘进他所居的宫殿,也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得到谢忱分与她的糕点甜食,能自己一个人高兴好久,眼睛亮晶晶地冲着他笑。
就在崔皇后崩逝后三日,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冲进他的寝殿,面上却已是口鼻淌血,她的意识模煳不清,只知道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太医院值夜的御医一个接一个地被召来。
满室的御医冷汗涔涔地跪伏在谢忱寝殿,却无一人能出手为她医治——
不是不能治,而是不敢治。
「阿忱,别犯傻。」琅华公主神情淡淡地抬起眼帘,冷静宣判道:
「这不仅是父皇的意思,也是崔家的意思。」
——话音还未落下,琅华与谢忱同时抬眼看去。
不知何时,在纷扬大雪间,谢忱背上的小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
……
喉间是熟悉的血腥味。
温香软玉的气息骤然贴近,谢忱眼睫微动,锐利冷冽的眼眸在微弱的烛火下勐地打开。
谢忱的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只见身侧有窈窕婀娜的身影半坐在他的卧榻,纤细的身影俯下,似是要往他的卧榻上爬,白瓷般的颈间不知是否欲拒还迎般,泄了半边春光。
谢忱下意识将来人当成东宫爬他的床的女子,他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色,凭藉本能,翻身将人牢牢压制在身下,抬手勐地扼住了来人纤细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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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皙颈间的血管在他指尖有力地搏动,他逐渐收紧指尖的力道,神色异常淡漠,厉声道:「是谁送你来的?」
沈蜜儿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骤然被人摔到了榻上。
「叶澄!」
沈蜜儿低唿了一声。
她见他神情依旧恍惚,只是扼住她脖颈的指尖不再使力,却仍旧牢牢钳制着她的身子。
「叶澄…我是……,蜜儿啊!」沈蜜儿赶紧道。
这一声似乎唤回了他的部分神智,谢忱的神色逐渐清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他终于回过神一般,问道:「何事?」
叶澄从如意楼回来后吐血不止,又突然昏迷过去,这令沈蜜儿担心不已。
只是现下被他醒来之后一惊一乍的这么一折腾,沈蜜儿将方才蓄起的眼泪都憋了回去,险些忘了自己的来意。
「叶澄,你方才怎么了?」
沈蜜儿抽了抽鼻子,道:「今夜医馆没人坐诊,孙大夫和莹莹连夜去钱举人家应诊了。」
她为了给叶澄请大夫,连脚崴了都顾不上了,忍着痛走了一来一回,可他倒好,竟然刚醒来就这么对她!
刚才他把她摔到榻上的那一下,她的背到现在还痛呢!
不过,想到叶澄到底是去如意楼寻她了,沈蜜儿咬了咬唇,没有发作。
她憋着气恼,瞧了眼谢忱的脸色,看着似乎比方才好多了。
「你现下可有好一些?」
她问罢,抬眼等着谢忱的下文。
意识到他仍禁锢着自己的手腕,沈蜜儿秀眉轻拧,「你先放开我呀。」
谢忱目光下敛,看向被他压在身.下的沈蜜儿,长睫将他眼底的情绪掩盖。
沈蜜儿眼眉间带着清新的湿意,她已经换回了寻常的衣裙,携来洁净的皂角气息。
见他久久不语,她显出担忧关切的神色。
谢忱面容冷静,腕间却绷起青筋,沈蜜儿身上的薰香分明已经消散,不知为何,方才被他强行压下的渴求却再次有了抬头的迹象。
他的掌中握着沈蜜儿白皙的手腕,腕上的脉搏一下,一下,有力地,不停地跳动着。
沈蜜儿是康健的,鲜活的,她的喜怒哀乐都皆随自在。
谢忱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眸色漆黑幽深,「我饮了如意楼的酒。」
「酒里有问题。」
沈蜜儿听得愣了一下。
她于男女之事堪称懵懂,但抵不过她自小长于市井,从往常听得的只言片语中,她隐约拼凑出了方才谢忱举止的怪异与他吐血不止的缘由。
热意后知后觉地爬上了她的耳根。
叶澄是因为去如意楼寻她才会……
沈蜜儿低头不语,此事算是因她而起。
愧疚几乎占满了她的心头,而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昂起脸,似乎是急于摆脱心头的歉意与焦躁,她听见自己问:「那…要怎么办?」
谢忱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看着沈蜜儿的神情从惊讶到愧疚,再到惊慌,最后仿佛打定什么注意一样。
「我们原本有婚约在身,两家长辈定下。」她掩下一丝赧意,小声道:「如果履行婚约,就算我们做任何事也是合理合法的…吧?」
他看着沈蜜儿嫣红的菱唇一张一合:
「叶澄,让我帮你吧…我要怎么帮你?」
她神情懵懂,昂起修长脖颈,像极了无知无畏的羔羊接近勐兽。
谢忱脑中的弦勐地绷紧了一瞬,却也只有那一瞬。
在那之后,他放任自己伸手划过沈蜜儿细密的乌髮,然后沿着她的脖颈,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嵴柱。
谢忱的手心施加了一点不轻不重的力道,就好似在抚摸掌下狸奴一般。
这让沈蜜儿莫名产生一种谢忱在默数她嵴柱节数的错觉,嵴背上的陌生感让她抖了抖身子。
谢忱几乎与她唿吸相接,目光交错间,他看见沈蜜儿澄澈的桃花眼里倒映出他的丑态——
有如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被欲.望驱使的低等牲畜一般。
第17章
谢忱顿了下,眼底随即浮起冷色,伸手把人从榻上拉了起来。
屋门打开,谢忱深吸一口气,冷风钻入胸膛,方觉自己的荒谬,他将一脸懵的沈蜜儿掉转了个方向,推出门外。
沈蜜儿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到了屋外,西屋老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在她面前重重阖上,激起一蓬灰尘。
沈蜜儿堪堪站稳,她抬手按了按胸膛,感受到自己因方才的经歷而加快的心跳,整个人被叶澄整得莫名其妙的。
按理说,她主动向叶澄示好,却被人冷冷拒绝,她应当是感到既羞且愤的。
不过,叶澄这人总是好一阵歹一阵的阴晴不定,沈蜜儿早前都已经习惯了。
况且她今天的遭遇实在坎坷,沈蜜儿只觉浑身上下都满是疲惫,也实在没精力再去计较这个,她一瘸一拐地回了屋,往榻上一倒,终于在软和温暖的被窝里卸下力气,放松地喟嘆了一声。
沈蜜儿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她们乡野长大的孩子都挺皮实,昨夜扭到的脚踝恢復得挺快,她下了榻探性地走了几步,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面上瞧着仍微微有些红肿。
身上既然已经好了,那就得干活,沈蜜儿照例将自己收拾妥帖,出了屋,打算忙她这一整天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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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西屋,沈蜜儿下意识地瞥了眼,里头空荡荡的,榻上被褥叠放整齐,叶澄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沈蜜儿撇了撇嘴,反正他最近这几天的去向一直神神秘秘的。
想到叶澄,沈蜜儿脑海中又难免回忆起昨夜的经歷,于是她索性将视线一扭,抬脚进蚕房忙活起来,让自己不去想叶澄的事儿。
沈蜜儿养的这批小蚕大部分都已进入眠期,仅剩下少部分还未就眠,沈蜜儿寻思着还得再加一层眠网,她在新添上的眠网上覆了些新鲜桑叶,在一旁静静等着小蚕爬上去食桑。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痒意,沈蜜儿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去,只见有条小蚕爬着爬着,就爬上了她的手背。
她轻轻柔柔地把仍在使劲蛄蛹着的小蚕放下,人却不禁跑了神。
被小蚕爬过的手背触感凉凉的,麻酥酥的,这让沈蜜儿再一次难以避免地回想起了昨夜——
她被叶澄锢在怀中,叶澄微凉的掌心,一点一点地抚过她的后背。
莫名的热意从她的胸膛涌起,缓缓爬上耳根。
「蜜儿,开门——!」
一嗓子嘹亮的中年女声在屋外头响起,这让沈蜜儿从遐思中回了神,她连忙站起身,掩饰性地用手背贴了贴微微发烫的脸颊,从蚕房中探出脑袋。
大白日里,沈蜜儿家的院门原也没关严实,却见来人已经迳自跨过了篱笆,自作主张地进了小院,跟沈蜜儿打了个照面。
待看清了来人,沈蜜儿小脸一沉,这妇人不正是她那惯爱捧高踩低的表舅母吗?
「蜜儿,搁家里忙着呢?」
见她不语,表舅母迳自开了口,精明的吊梢眼滴熘熘地扫了一圈沈蜜儿家的小院,问道:「怎么不见安儿?」
沈蜜儿略带疑惑地看向院里的不速之客,揣测着表舅母的来意,能确定的是,她表舅母能好几年不登门,每次登门准没啥好事儿。
沈安这几日忙完了农活,跟他的髮小兼狐朋狗友刘大能疯玩去了,清早还递话过来让沈蜜儿别给他留饭,说是刘大能家留他借宿呢。
想起儿时在借住在舅父母家时的刻薄经歷,沈蜜儿拧了拧眉,懒怠和人细说,「他不在,舅母,你找他有啥事啊?」
表舅母面上噎了下,干笑道:「也没啥事儿,就是来瞧瞧你们姐弟俩过得咋样。」
说罢,她自顾自地熘达着往屋里走,伸长了脖子觑了眼空无一人的主屋和西屋,神色逐渐有了计较,又转眼打量道:「蜜儿,还别说,你这蚕房打理得还真不错。」
沈蜜儿见她表舅母大喇喇地抬脚就要往蚕房进,连忙赶在她前头将门掩上,「舅母,沈安他不巧这几日都不在,要不,您过几日再来?」
沈蜜儿还惦记着去玉米地摘草,表舅母却只顾左右而言他,她也实在没工夫陪她兜圈子了。
表舅母闻言,脸色一沉,她来了这么些时候,沈蜜儿这小丫头片子非但连给倒杯茶水的意思都没,居然还板起脸下了逐客令。
她难免心中不悦,在心里暗暗骂了句小白眼狼,不过,她又想起自己此次是受人所託,看在银钱的份上,到底还是堆起了笑面孔。
「这不碍事儿,蜜儿,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表舅母笑吟吟地,「有件喜事要同蜜儿你说,是有关你的亲事。」
不待沈蜜儿反应,她上前拉起了沈蜜儿的手,道:「是门好亲,你们村的方大柱家!」
表舅母见沈蜜儿沉默不语,还以为是姑娘家害臊,她亲亲热热地拍了拍沈蜜儿的手背,「舅母听说你跟从前老叶家的亲事退了,要舅母说呀,早该断了!」
「方大柱人敦厚老实,能赚钱养家,又是他们方家的独,哪点不比吃软饭的叶澄强?舅母听方大柱他娘说,她儿子在家整日里就念叨着沈蜜儿,人全家都可稀罕你了!」
「听舅母的,蜜儿,你嫁过去方家,保管不吃亏!」
表舅母拉着沈蜜儿的手,在她耳边又是夸赞方大柱,又是打包票地说个不停,沈蜜儿却只是一摇头,将手从表舅母掌中抽了出来。
「舅母,这门亲我不会同意的,你就别费嘴皮子了。」
表舅母陡然被打断,愣了下,奇道:「这样一门好亲,你为啥不同意?」
来之前她从方家人的言语中听得,沈蜜儿同方大柱是自小的青梅竹马,她还以为这亲是十拿九稳的事,一口便应了下来。
再者,把沈蜜儿嫁到方家,她自个儿也存着私心,她已年过四十,膝下却依旧无子,这辈子看来是没有福分给夫家再添个男丁了。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沈蜜儿嫁了方大柱,那沈蜜儿母亲留下来的这点家底,不就都归沈安了?
等那时她再打定主意要将沈安过继过来,沈蜜儿已是方家媳妇,手也伸不了那么长了,就算沈蜜儿她想管,也管不了。
要沈蜜儿真跟了像叶澄那样父母双亡的,男方想必也是倒插门了,那家产还不是依旧牢牢地把持在沈蜜儿手中?那可不成!
想到这里,她苦口婆心地劝道:「蜜儿,表舅母跟你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年纪也不小了,像方大柱那样的小伙,邻村的人家都拉长了脖子抢着要呢,你别犯傻,人家看中了你,你可得抓住机会啊!」
沈蜜儿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实在懒得再听,拿起摘草的小锄头就要往玉米地走,「舅母,你要没有旁的事就快回吧,我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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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沈蜜儿是油盐不进,表舅母急得原地跺了跺脚。
她望了眼沈蜜儿的背影,沈蜜儿身量修长,最近瞧着像是抽条了,脸蛋也从之前的莹润有肉变得清瘦许多,那双桃花眼瞧着就媚得很,是个挺能蛊人的美人胚子。
沈蜜儿这还算没完全长开的,看着将来也定然是个前凸后翘好生养的,她人又聪明,又能干活肯吃苦,往后谁家能娶到沈蜜儿当媳妇,那绝对是能偷着乐的。
只是,沈蜜儿这臭脾气到底是随了谁,咋这么倔呢?
表舅母压下心底的挫败感,连忙急急赶了上去,她还就非得把这亲事给说成不可了!
「蜜儿,你听舅母的,这女子哪有不嫁人的,你这样蹉跎下去可不成啊,那方大柱真挺好……」
院门外,方大柱隔墙看着沈蜜儿和她表舅母一前一后逐渐远去的背影,捏紧了拳头,神色逐渐扭曲。
方才沈蜜儿和表舅母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
他为了求娶沈蜜儿,拉下脸求家里人,找媒人向沈蜜儿正式提亲,可谓是给足了沈蜜儿的面子。
可沈蜜儿就这么轻巧地给拒绝了,都不带犹豫的!
难道,他就这么一无是处,让沈蜜儿一点都瞧不上眼?
方大柱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虽然沈蜜儿不承认,但他可都瞧出来了,沈蜜儿全身心都在那个叶澄身上,哪里还有空余想着他?
他的神情划过一丝阴狠。
是不是,只要叶澄自此消失,沈蜜儿就是属于他的了?
方大柱在沈蜜儿的屋外下定了决心,转身提步就走。
……
纪府外。
方大柱在纪府门口的石狮子旁徘徊犹豫了片刻,终于抬手敲响了纪府的朱漆大门。
第18章
才刚敲一下,纪府的朱漆大门忽得打开,一名满脸怒容的男子在管家的恭送下大踏步走出,恰好和方大柱打了个照面。
此人正是先前在如意楼带头捉沈蜜儿的纪府手下,名唤常平。
常平有手腕会办事,兼之又十分有眼力见儿,在纪府颇得老爷看重。
只是他这几日大抵走的是背运,先前在如意楼,为讨老爷欢心捉来的小美人被人半道儿抢了去,丢了纪府的颜面,他遣手下暗中跟着,没成想还被对方给甩脱了。
纪老爷难得对这小美人十分上心,指明了要纳其为妾,只是常平偏偏寻不到她的踪迹啊!
常平熬心费力地在各处找寻,镇上、邻村,他都带着手底下的人去寻过了,都没见着人。
要不是他在如意楼真真切切地摸到过小美人白嫩的手臂,常平都要怀疑这其实是他们的一场幻觉。
因他办事不利,纪老爷对他已经没什么好脸色,若这两日再寻不着人,他就要在老爷跟前挨罚了,纪府失了宠的奴僕下场无不悽惨,这让常平怎能不着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常平步履匆匆地要去寻人,走到大门前却冷不丁被个男子给堵住了去路,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小美人,险些跟这男子迎面撞上。
「纪府门前你也敢瞎晃悠?」
常平心下正是窝火的时候,他轻蔑地打量了一眼男子粗糙廉价的衣裳,「来人,给我将他打一顿丢出去!」
方大柱实实在在地愣了一瞬,他本想跟纪府的人透露叶澄作为逃奴的消息,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不知怎么就触怒了眼前这人。
方大柱的双手瞬间被训练有素的纪府下人制住,反剪在纪府朱漆大门前的大石狮子下,连背都直不起来。
面对权势,他莫名产生了一种源于骨子里的畏惧,「大人且慢!」
「小人知晓有个打奴从贵府逃出,名叫叶澄,正在小溪村!小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告知此事,绝无他意,请大人明鑑啊!」
常平听方大柱称他为「大人」,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没成想这穷小子瞧着五大三粗,倒是个识相的。
他们纪府家大业大,最不缺的就是下贱的奴隶,斗兽苑里每月都要死上十几二十来个打奴,全堆在山崖底下的死人堆里,若是有敢出逃的,也会被抓回来一併打死,死几个奴隶罢了,对他们老爷来说不过是最轻飘的一件事。
常平不耐烦的「嘶」了声,处置奴隶这种小事也敢来劳烦他?
撞上了他的晦气,这顿打少不了!
常平刚要吩咐小厮开打,却勐地想到一件事,小溪村!
他一拍脑袋,这小溪村竟然就这么明晃晃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漏过去了!
翠江县山脚下的小溪村,因为位置过于偏僻,他和几个手下人合计的时候压根就没把小溪村归拢到周边村镇的范围里来。
常平掏出画像,「唰啦」一下在方大柱面前抖开,「你是小溪村来的?这女人是不是在你们村?!」
方大柱的神情一凝。
这画像工笔极佳,画像上的女子面庞秀丽动人,生得一双桃花眼,眼尾像小钩子一样微微上扬,像是要把他的魂也一同勾走。
画像里的女子身上穿的是如意楼的异邦舞裙,可方大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明摆着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沈蜜儿啊!
方大柱想不通纪府的人手上怎么会有沈蜜儿的画像,他下意识道:「没…大人,我没见过!」
常平见方大柱神色有异,眼神躲闪,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此次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问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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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脚把方大柱踹翻在地,「你小子搁这给爷装傻是吧!」
见方大柱还是坚持着不肯说,常平向底下人恶狠狠地吩咐道:
「给我打!打到他肯说为止!」
方大柱伏在地上死死地抱着头,纪府手下的拳脚如雨水般密集地砸落在他身上,还没挨几下,额角的血就已经混杂着尘土,狼狈地从脸上流到地上。
「嘴巴挺硬,再不说就砍他一只手,看他嘴还硬不硬!」
耳边响起常平残忍的声音,方大柱瞳孔剧震。
砍手?
若他成了残废,那他不就讨不着媳妇了?
「我说!大人我说!」
带着恐惧与不甘,方大柱开了口:「画像上的女子是我们小溪村人,名叫……」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嗫嚅道:
「名叫沈蜜儿。」
「这就对了。」常平兴奋地搓了搓手,他兴致颇高,俯下身拍了拍方大柱被打肿的脸颊,拍出几声清脆嘹亮的声响,常平咧嘴笑道:「多谢了!兄弟。」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要不是这人撞上门来,恐怕他还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找人呢。
常平从方大柱口中得到了线索,赶紧乐滋滋地转身,回府向老爷禀报请示去了,纪府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阖上。
纪府门前扫洒的僕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嫌仍旧趴在地的方大柱碍事,大扫帚一扫,扬起一大把灰尘,覆在方大柱面上。
方大柱咳嗽了几声,血水混杂着屈辱的泪水从他脸上流下,被纪府僕人像驱赶门前的野狗一样赶了,只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蜜儿,听说你昨夜来了趟医馆,是有啥事儿啊?」
孙莹莹替沈蜜儿搭完脉,问道。
夕阳西下,孙莹莹从钱举人家回来,路过沈蜜儿家,特地来了一趟。
沈蜜儿脉象平和有力,倒没有之前那么虚了,孙莹莹略略放下了心。
沈蜜儿收回手臂,听孙莹莹问起昨夜,她犹豫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轻声道:「那个,莹莹,问你个事儿,我有一个朋友……」
「她只要一想到身边的某个人,就会忍不住脸红心跳的,是不是意思是她喜欢那个人啊?」
孙莹莹的目光在沈蜜儿白皙如玉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她泛红的耳根上。
孙莹莹狡黠一笑,「蜜儿,你说的那个人,是叶澄吧?」
红晕迅速爬上了沈蜜儿的脸颊,她睁大了眼睛,「莹莹!」
见沈蜜儿没有立刻否认,孙莹莹就知道她多半猜对了。
逗沈蜜儿实在太有意思了,孙莹莹好笑道:「我上次还听人说你俩退亲了,还以为你们闹别扭了呢。」
孙莹莹伸手掐了掐沈蜜儿的脸颊,「要是喜欢,你就和人去说呗。」
「别到时候把人冷走了,有的你哭的。」
可最近明明是叶澄对她冷冰冰的,沈蜜儿心中暗道。
尽管有些不贊同,沈蜜儿仍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孙莹莹医馆还有事要忙,沈蜜儿也不多留她,送走了孙莹莹,天色已晚,沈蜜儿又多等了一会,叶澄还是没有回来。
沈蜜儿不禁担忧起来,叶澄是不是被困在山里了?
他昨夜还吐血来着,又或者是他身体又不舒服了?
沈蜜儿一颗心悬了起来,她等着等着,一直等到了半截蜡烛燃尽。
微弱的火苗闪烁了几下,屋里陡然陷入黑暗。
沈蜜儿不禁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叶澄该不会被纪府的人捉回去了吧?
第19章
清冷明月高悬,沈蜜儿重新点起烛火,借着烛光绣起绸庄的帕子。
小黄狗安静地伏在她脚边,打起了小唿噜。
沈蜜儿抬头望了眼漆黑的夜空,连颗星子都没有,小溪村的夜晚总是宁静平和,她独自生活许久,早已习惯了这份冷清,可今夜沈安和叶澄两人恰巧都不在家,沈蜜儿头一回觉得,家中似乎有些过于寂静了。
指尖传来刺痛,她一不留神把绣花针扎进了指腹,殷红的血珠汩汩冒了出来,沈蜜儿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放下手中的丝帕,抬手抿掉了指尖的血珠。
从前谢忱也并非没有晚归过,不知为何,这一次沈蜜儿的心头却泛起隐隐不安,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找人,脚边的小黄狗突然警觉地朝着院门外吠叫起来。
门外随之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沈蜜儿欣喜地抬眼一看,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不正是叶澄吗?
看着谢忱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回来,沈蜜儿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只是,谢忱在她家中住了这么些天,大黄跟谢忱早就混熟了,它平日里是不会朝谢忱吠叫的。
今天大黄这是咋回事啊?
沈蜜儿朝小黄狗轻唤了声,制止了它的吠叫,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迅速被欣喜覆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她想起傍晚时孙莹莹对她说的话,心中纠结了片刻,才发觉她想说的话早已打好了腹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沈蜜儿耳根浮起淡淡的红晕,她起身迎了上去,轻声开口:
「叶澄。」
谢忱步履匆匆,此时夜已深沉,见到她从主屋出来,神情露出些许的意外。
沈蜜儿心里揣着事情,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的神情变化,她只觉胸口涨涨的,里面似乎有小蝴蝶要破茧而出,沈蜜儿深吸一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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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澄,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蜜儿的手心湿漉漉的,她想对谢忱说的话,在今夜漫长的等待中经她反覆确认,就快要烂熟于心。
然而眼前人却没有立刻应答。
这让沈蜜儿心中略微有些不自在,明明只过了几个瞬息,却好像有几年那么久。
她有些迷惑地抬眼看去。
却见冰冷的月光洒在谢忱昳丽的脸上,在他长睫下投落一片阴影,他薄唇微微抿着,清清冷冷地朝她看来。
沈蜜儿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面前的叶澄又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叶澄看向她的神情,好似又回到了当初沈蜜儿救下他时,他从伤重昏迷中醒来,睁眼见到她时的第一眼——
带着戒备与冷淡。
「什么话?」谢忱挑起眼皮,淡问。
沈蜜儿读不懂谢忱眼底复杂的情绪,却在里面看到了漠然,方才想对他说的话瞬间冻结在唇边。
而谢忱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沈蜜儿甚至觉得谢忱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当然也包括她想对他说的话。
冰冷月辉映照,更显谢忱的俊美清贵,他明明离她很近,却遥远得好似天上人。
未等沈蜜儿反应,谢忱已经步履不停地经过了她,与她擦身而过。
好似方才为她短暂的停留,也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
谢忱刚踏入西屋,一道敏捷的身影也紧跟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将门掩上。
「殿下,返回长安沿途的布防,属下都已安排妥当,明日便能动身。」崔樾禀报导。
然而谢忱只是「嗯」了声,便没了下文,崔樾等了片刻,只见太子殿下神色阴沉,修长指节在榻边无节奏地狠敲了两下。
崔樾见谢忱似是陷入思索,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静候。
谢忱长指搭上眉骨,轻按了按,北夷人蠢蠢欲动,灵州王却有拥兵自重之意,而冀齐两州水患频发,流民四起……
恐又有一场内乱。
谢忱正凝神盘算着应对之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沈蜜儿的身影。
方才在皎洁月色下,沈蜜儿的一颦一笑不断在他脑中闪现。
谢忱强行将自己的思绪扭转,只是没过一会,却又再次想起昨夜——
谢忱目光下敛,薄唇被他抿出锋利的弧度。
昨夜,他将沈蜜儿推出屋外,但西屋的卧榻和被褥却早已沾染得满是沈蜜儿身上的气息……
谢忱下颌绷紧,崔樾小心觑着他的神色,忽然心神一动。
他自小便跟随谢忱,多年来培养的默契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殿下的烦躁之意。
崔樾方才隐在暗处,沈蜜儿与谢忱的交谈自然也被他听入耳中。
崔樾自殿下七岁时便跟随左右,在崔樾眼中,殿下素来沉静冷情,善于自控,总是能够将情绪隐藏地极好,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尽管跟随殿下多年,但就连崔樾也极少能够猜出谢忱真正的所思所想。
也正是因为如此,殿下今日已属反常,这令崔樾敏锐地觉出,殿下对那农女似是有所不同。
想来此前殿下遣他去盘下镇上绸庄,也是为了这名女子。
崔樾欲为谢忱分忧,大着胆子问道:「殿下,可要将方才那农女一齐带回长安?」
话才出口,他才深觉自己说错了话。
谢忱寒凉的目光陡然向他投来,眼底冰冷和锋锐有如化为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崔樾扑通一声跪下,语带惶惧:「是属下多言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崔樾伏地,担惊受怕地等候谢忱的责罚,只听谢忱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等绸庄的地契到手,过几日派人送到这里。」
「另外,每月再送二十两银子过来,一併换成碎银,连送五年。」
若是一次送来太多的钱,难免露出乍富的行迹,若是遭有心人眼红,沈蜜儿非但守不住,还会招来祸端。
崔樾听得震惊不已。
殿下对这农女堪称出手阔绰,每月二十两,一年就是二百四十两,再加上绸庄……
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在后宫都堪比嫔妃的年俸,
放在物价低廉的翠江县,若是不随意挥霍,已经足够那小农女花一辈子的了。
「是…殿下,属下明白。」崔樾不敢多言,「据镇上绸庄管事所说,东家云游未归,尚不在本县,等事情办完,属下派人将地契与银钱一併送到。」
……
临近破晓,天色尚暗,整个小溪村还陷在睡梦中,就连沈蜜儿屋里的小黄狗都还在沉睡。
主屋灯火尚未亮起,谢忱人已在院外,晨露覆上他的眼睫与脸侧,身姿修长挺拔一如往昔。
崔樾如鬼魅一般现身,轻声道:「殿下,船只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谢忱面无表情地颔首,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眼前忽然被递上一块玉佩,谢忱脚步停顿,皱眉看去。
在崔樾手中的,正是沈蜜儿将其认成定亲信物的那一块莲纹玉佩。
「殿下,这块玉佩是属下在殿下所居之处发现的,是否殿下随身之物?」
这玉质地温润,品质上佳,只是崔樾觉得这块玉佩眼生得很,他从前似乎从没见过殿下佩戴过,但以防万一,他还是问了声,以免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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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抬手接过,面容冷淡地扫了一眼。
下一瞬,他修长指尖一捻,玉佩便以一个弧线重重摔落在身后的泥土地上,溅起零星尘土。
「不是。」
第20章
因为谢忱的缘故,沈蜜儿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没睡好,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胧地睡着了一会。
小溪村早起的人家已经起了炊烟,沈蜜儿却把脑袋蒙进了被子,仿佛这样就能短暂地忘却昨晚的难堪,心中的酸涩好似化为实质,流淌在四肢百骸。
沈蜜儿愤愤地捶了一下被子,叶澄这个人实在太坏了。
过了一会,沈蜜儿却又忍不住在心里为他说话,叶澄偶尔也有很好的时候。
可他昨晚却又那般冷淡,整得跟陌生人似的。
沈蜜儿在被窝里滚了两下,顺势下定了决心,她往后再也不要主动对叶澄好了。
院外忽然传来砰砰砸门声,见无人应门,敲门声越发急促,大有要将门敲塌之势。
砸门声听得人心慌,沈蜜儿捂了捂耳朵,不情不愿地下榻,披上了衣衫,将院门打开一条小缝。
待看清了来人,沈蜜儿脸色一沉,立刻就要将院门关上。
门缝里却突然横伸出一只男人的手臂,狠狠一捞,阻住了将要阖上的院门。
沈蜜儿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正是先前在如意楼,那个带头捉她、戏耍她的纪府手下。
只是,这时候要再把门关上已是不能了,因昨夜没睡踏实,沈蜜儿本就有些苍白的面容愈发白了一瞬。
常平一手将院门撑着,揉了揉被门夹到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扫了几眼沈蜜儿。
「下手可真够狠的啊。」
见眼前的沈蜜儿如假包换,就是那夜在如意楼被老爷瞧中的倔强小美人,常平愉悦地勾了勾嘴角。
也算是老天开眼,赐他一番奇遇,若是他没在纪府门前撞上那前来告发逃奴的穷小子,怕是也没法这么快就能找到人。
「蜜儿姑娘,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常平咧嘴朝沈蜜儿笑道。
沈蜜儿瞧见常平那张脸就觉得伤眼,她朝常平身后看了一眼,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厮,抬着辆青顶小轿。
沈蜜儿下意识地有些慌张,但很快想到此处毕竟不是如意楼,她冷静下来,皱起眉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常平见到眼前的沈蜜儿明明心里慌得不行,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的模样,不由在心中赞许纪老爷挑美人的眼光。
这沈蜜儿果真挺带劲的。
常平伸手拍了拍身后的青顶小轿,「咱们纪老爷瞧上你了,要纳你为妾。」
「咱们纪府家大业大,纪老爷对自己的女人那更是没得说,定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常平瞥了眼沈蜜儿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痞道:「怎么着,蜜儿姑娘,给个准话,要是乐意的话现在就上轿子。」
沈蜜儿听得愣了一瞬,随即沉下脸色。
她对成亲都并不热衷,更是从没想过给人做妾。
常平说话的语气,仿佛她能被纪老爷看中,倒像是抬举她了一般。
她深觉受辱,肃了面容,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沈蜜儿就要将院门阖上,面上冷冷,满是拒绝之色。
常平咬了咬后槽牙,他哪能让沈蜜儿如愿,使力抵着门,道:「沈蜜儿,咱们老爷乐意给你体面,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他早料到沈蜜儿是个不能轻易服软的,若非纪老爷有言在先,要沈蜜儿心甘情愿地乖乖求着去当妾,他岂能在这跟沈蜜儿费嘴皮子?
他不懂纪老爷的那一套,反正常平他只认把人搞到手,实实在在地搂在怀里才是正理。
若是依着他的性子来办,直接将人绑上轿子,侧门抬进府里,拜见正妻之类的缛节全省了,直接把人往榻上一扔,一夜过后,事情不就自然而然地成了?
常平深吸一口气,「在这翠江县,我们老爷想要摸清一个人的底细,那可太容易了。」
「你家有几口人、几亩地、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我们纪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蜜儿姑娘,你若执意如此,那镇上的绸庄,往后可不会再收你家的蚕茧。」
「还有你那未婚夫叶澄,听你们村的人说,似乎是纪府的逃奴罢。」常平笑得无赖,威胁道:「蜜儿姑娘,你自个掂量掂量看,反正我们纪府有的是多种办法让你乖乖就范,要不然现在就顺道儿跟我回去?」
沈蜜儿听了常平的长篇大论,气得手都发抖,这世道还没有强行拉人去做妾的道理,纪府明摆着就是以权势压人。
小黄狗感知到主人愤怒的情绪,警觉地守在沈蜜儿跟前,从喉咙中发出警告的低吼声。
常平的威胁很是直白,因着纪老爷和岷州县尉的姻亲关系,纪府在翠江县是堪称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凡是开门做生意的,都不乐意沾惹麻烦,光是让绸庄不敢收她家的蚕茧这一条,纪府应当是很轻松就能做到的。
更何况,常平方才还提到了叶澄……
沈蜜儿抿紧了唇,脸色更显苍白。
常平见沈蜜儿不语,以为她被唬住了,心道也不过如此,他上前一步,欲再多说几句,将沈蜜儿彻底拿捏住,好完事之后将人带回纪府领赏。
谁料沈蜜儿脚边的大黄忽的跃起,牢牢地咬住了常平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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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平痛叫一声,手腕顿时血淋淋的,他将手臂大幅度地迅速甩了好几下,才将小黄狗甩下来,泄愤地朝它补了几脚。
沈蜜儿心急如焚,赶紧上前将小狗护在怀中。
沈蜜儿现下是纪老爷心尖上的人,常平动不了她,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凶神恶煞地朝沈蜜儿点了点,对身后抬轿的小厮没好气道:「走!」
……
方大柱一瘸一拐地从码头走了回来。
卸货的工头见他受了伤,当即不留情面地将他赶了回来,码头上卖力气的后生太多,根本就不缺他一个。
媳妇没捞着,连谋生的活计也丢了。
方大柱捏紧了拳头,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沈蜜儿。
要不是因为沈蜜儿一直不同意跟他成亲,他怎么会去纪府?怎么会丢了活?
方大柱脸色阴沉地走到村口,远远便认出了为首的常平,他下意识畏缩着垂下了头,生怕被人认出来再打上一顿。
他退到路边,一直到纪府的人走远,他才抬头朝那顶青顶小轿深深地看了一眼——
方大柱想起昨日纪府的人向他打听沈蜜儿的事情,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从走的方向来看,常平他们确实是从沈蜜儿家的方向出的村子。
又是沈蜜儿!
怪不得沈蜜儿看不上他,原来早就暗地里攀上了纪府这根高枝儿,他却被沈蜜儿玩得团团转。
方大柱深觉自己被沈蜜儿愚弄了,他被怒火支配,不知不觉间就迈步走到沈蜜儿家门前。
院门没关,他朝里一看,却见沈蜜儿半坐在院里的水井边檐,怀里抱着小黄狗,修长的脖颈半低,不知在出神琢磨些什么。
沈蜜儿身形纤细窈窕,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背嵴微微弓起,一打眼看去,竟莫名有些萧索,惹人怜惜。
方大柱满腔的怒意瞬间熄灭大半,剩余那半全都化作了嘴边的酸言酸语,他恨极了这样容易心软的自己,也没管沈蜜儿听没听,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併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口:
「沈蜜儿!我瞧你整日里心比天高的,原来是惦记着去纪府!那纪老爷年纪都快赶上我爹了,你也下得了口?」
方大柱言语十分难听,但沈蜜儿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仿佛只是将他当做空气,这让方大柱更觉挫败气恼。
他搜肠刮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开了口,抑扬顿挫道:
「哦,忘了告诉你,叶澄已经被纪府的人带走了。」
「若是他运气好,能从纪老爷手里活下来,你兴许还能在府里瞧见他。」
方大柱觑着沈蜜儿的神色,见沈蜜儿终于有了反应,他心里平衡些许,在醋意的驱使下,更是毫不掩饰脸上的恶意:
「你说叶澄若是在纪府里见着你,会是什么表情?」
「方大柱,你滚出去。」沈蜜儿抬眼道,语气冷静地骇人。
方大柱被沈蜜儿清凌凌的眼风一扫,莫名激灵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嘴硬道:「沈蜜儿,为什么叶澄可以,纪老爷可以,我就不行?」
沈蜜儿眉目含怒,拿起笤帚就往他身上狠抽。
沈蜜儿似乎是专挑他有伤处的地方打,方大柱原先还没上心,哎哟了几声发觉沈蜜儿下手真挺狠。
因着纪府的缘故,方大柱不敢再沾惹沈蜜儿,生怕再触着纪府的霉头,再一个,沈蜜儿抽人实在太疼,他不由就退到了门后。
忽然,沈蜜儿停手了,方大柱还以为是沈蜜儿心疼了,他心怀希望地抬眼看去,却愣住了。
方大柱第一次见着沈蜜儿露出那样的神情,他顺着沈蜜儿的视线看去——
沈蜜儿家门后头的那一大片桑树林,被毁了大半。
大部分长势不错的桑树被拦腰砍断,还有的桑叶被薅下来大半,落了满地狼藉。
方大柱见沈蜜儿脸色一霎就白了,扔下扫帚,绕过了他,快步往外走。
「蜜儿,你去哪儿啊?」
方大柱脱口而出地担忧问道,问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脚步却又不自主地跟上沈蜜儿。
「我去报官。」
沈蜜儿转头瞧了他一眼,语气冰冷而沉静:「你别跟着我。」
方大柱的脚步钉在原地。
第21章
县衙外,衙役听了沈蜜儿的来意,神情不耐地上下扫视了她几眼,嘴里驱赶道:
「去去去,今日正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那衙役见口头驱赶没用,干脆耸起眉毛推了沈蜜儿一把。
沈蜜儿今日的糟心事就没断过,身上本就一阵一阵地发虚,冷不防被人一推,竟觉着自己有些站不住,眼看就要跌到地上,后背忽然抵上一只手,将她虚扶了一把。
「当心。」一把清朗的男声在沈蜜儿身后响起。
待她站稳,身后那只手很快便撤开了。
县衙外的衙役见了沈蜜儿身后那人,纷纷低下头,姿态恭敬地问好,「知县大人。」
沈蜜儿惊讶抬眼,只觉眼前这个被唤作「知县」的男人似乎十分年轻,男人向衙役点了点头,随后转向了沈蜜儿。
他语气平静地缓缓问道:「这位姑娘欲告何人,所告何事?」
眼前男子气度如玉,好似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都拥有令人心生安宁的效果。
沈蜜儿也略定了定神,从她在如意楼撞见纪府的人开始,将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地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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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沈蜜儿话里的内容,顾知颂挑了挑眉,面上惊讶神色一闪而逝。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子,认真审视着沈蜜儿的神情变化,他缓缓道:
「沈姑娘,半个时辰前,纪府起了一场大火,整个府邸都烧没了。」
眼前人愣了半瞬,随即睁大了眼睛,檀口微张,显然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是不知情的,顾知颂在心内默默推度,这场纪府突如其来的大火应当与沈蜜儿无关。
顾知颂师承当朝姚太傅,去岁科举被点为探花郎,原本仕途大好,却因姚太傅与圣上意见相左触怒颜,不得已起骸骨回乡,而他作为姚太傅的学生,也一同遭到牵连,外放到距长安千百里远的岷州担任知县。
与长安的富庶繁华相比,岷州实在过于落后闭塞,更何况,还有纪府的纪老爷这尊土皇帝长年累月地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
纪府财力颇丰,在当地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是一点没少干,因着岷州当地的县尉是纪府老爷的姑丈,背后势力错综庞杂,寻常百姓于此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惹火烧身。
原本,顾知颂在上任前还在心底盘算着要从何处入手,才能整治这股邪风,没成想,纪府先被人给烧了。
若非纪府门前仍矗立着两座被烟燻黑的大石狮子,根本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片废墟是往日里声势煊赫的纪府。
府中里的尸首都已经化作焦黑,有的连完整的人形都拼不出,纪老爷在乡里横行霸道了半辈子,所有引以为傲的权力与财富,都在数息间尽数化作了焦土。
「纪府…被烧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蜜儿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意思,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顾知颂以为沈蜜儿是震惊傻了,他嘆了口气,轻声解释道:「沈姑娘,纪府现在已经没人了,没有人再能强纳你为妾,你可以放心了。」
谁料,眼前的沈蜜儿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连声音也带着颤抖,她抬起眼睫,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大人,纪府里……连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吗?」
顾知颂瞧见沈蜜儿眼里似乎有泪光闪过,微愣了一下。
这场火起得刁钻,从纪府的锅炉房开始烧起,火势极其迅勐,瞬息便烧遍了整个纪府,等外面的人察觉,再想进来救火已是不能了,纪府中自然是一人都没逃过的。
不过,顾知颂很快想到了府司西狱里的烂摊子,他揉了揉眉心,「是有的。」
他耐心道:「有些仓房离主府较远,暂未被波及。」
他的这一句话像是在沈蜜儿黑亮瞳仁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花,顾知颂面露不解,「只是,里面大多是些纪府豢养的打奴,一帮穷凶极恶之徒。」
「沈姑娘为什么问这个?」
沈蜜儿胸腔涌起一阵腥甜,先前方大柱说叶澄被纪府的人抓回去了,她是不信的。
但此刻,她却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确认这个答案——
沈蜜儿气息有些急促,「大人,能带我去看看吗?」
顾知颂神情疑惑,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拒绝的话。
「那里可能有我的未婚夫……他叫叶澄,知县大人,求求你……」
无论怎样,她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看见沈蜜儿眼底的泪水,顾知颂心生恻隐,他道:「沈姑娘,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里面有些吓人。」
纪老爷死得突然,以致他们县衙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打奴,便都只能将其暂时关押在县衙后头的西狱。
府司西狱,一间不大的监室内容纳着几十个从火场逃生的打奴,一束光照进,里面被关着的人目光在黑暗中陡然一转,齐齐望向走进监室的沈蜜儿二人。
纪府的打奴身形壮硕魁梧,眼神直勾勾地,不约而同地盯向沈蜜儿。
若是沈蜜儿见过动物捕猎,应当能够分辨出,这是勐兽看向猎物时的神情。
沈蜜儿心中装着谢忱,下意识地凑近木栅栏,想要在他们被烟燻黑的脸上仔细辨认,却冷不防被顾知颂拽了一下胳膊,拉回一点距离——
在沈蜜儿原本站的位置,赫然伸出了一只粗粝骇人的手,五指张开像只铁钳。
如果沈蜜儿没有及时往后退一步,就会被扼住脖颈。
栅栏里的这些人在斗兽苑与勐兽搏杀,勐地觑到自由的气息,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从栅栏里出来。
沈蜜儿背后冒出后知后觉的冷汗。
「别靠太近,他们身上大都背着人命。」顾知颂平静地提醒道。
沈蜜儿回过神来,向顾知颂道了声谢,随后一个一个地仔细看过去。
一束束令人寒毛直竖的视线牢牢盯在沈蜜儿身上,沈蜜儿捏紧了冰冷汗湿的手,辨别着他们的面目。
……没有谢忱。
行至监室最末尾,在最黑暗的那个角落,几截被火烧得焦黑的残肢零落在地,有老鼠在上面啃食。
沈蜜儿松下心神,这才觉出室内充盈着腐臭难闻的气味,干呕了一声。
顾知颂也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沈姑娘,你该走了。」
沈蜜儿木然地点点头。
谢忱并不在里面,那么在这冰冷事实的反面,意味着谢忱已经葬身纪府的火海。
沈蜜儿不自觉地发抖,心中无比希望方大柱说的是假的,谢忱…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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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颂与沈蜜儿一道出了监室,他目送沈蜜儿恍惚着离去的背影,长眉微拧。
他已知道她姓沈名蜜儿,是小溪村人,但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瞧见沈蜜儿,就莫名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感。
他并不算多有耐心的人,却也因此为沈蜜儿屡屡破例。
顾知颂在案前坐下,在繁多的卷宗中找出了小溪村的那一份户籍名册,细细地翻看起来。
……
沈蜜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在回来的路上,在杂草掩映的泥土地里,她看到了那一块莲纹玉佩。
是谢忱的那一块,上面多了一条裂纹。
西屋里谢忱为数不多的物品仍旧摆放地一丝不苟,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沈蜜儿指尖拂过玉佩,沿着墙根缓缓坐下。
沈蜜儿眼前影影幢幢,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有不争气的液体落下。
这块玉佩是他们的定亲信物,谢忱一定是无意中才掉下的,或许是被纪府的人抓回去的时候,挣扎着落下的。
沈蜜儿的思绪难以抑制地飘远,如果谢忱真的葬身在纪府的火场里,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疼?
沈蜜儿及时掐断了自己的念头,摇了摇头,方大柱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蜜儿姐,沈安他突然晕过去了——!」
屋外忽然传来刘大能焦急的声音,沈蜜儿愣了一下,也不顾起身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快步走到屋外。
刘大能见着了她,也没顾及其他,赶紧道:「我爹娘已经把他送去孙大夫的医馆了,你也快来瞧瞧他吧!」
沈蜜儿赶到医馆时,就见沈安昏迷着躺在医馆的榻上,面色白里泛着青,他紧闭双眼,勐烈地咳嗽了一阵,忽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沈蜜儿望向替沈安搭完脉的孙大夫,只觉得自己喉间泛起一阵阵腥甜,她掐着自己的指尖,强忍着问道:「孙大夫,沈安的咳疾又犯了?很严重吗?」
沈安的咳疾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他自小身体就比一般孩子虚弱一些。
不过,他的咳疾自小时候治好之后,再没有犯过,不知现下是怎么回事。
孙大夫收回手,连连摇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沈蜜儿,直言道:「安儿的先天之症涉及心肺,来势兇勐。」
「在老夫这里,也只能为其施针,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见沈蜜儿面如死灰,孙大夫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我在长安有位师兄。」他捋了捋鬍鬚,道:「老夫记得这位师兄专门给长安的一户达官贵人家看过类似的病症,或许有所研究,能治安儿的病。」
治不好,只能拖着等死。
或者,准备银子去长安。
沈蜜儿眼前只有这两条道路,每条路听起来都是那般艰难。
沈安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沈蜜儿怎么能做到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呢?
而长安与此地相去甚远,她现在手上的银钱本就不多,即便她与沈安到得了长安,又如何能支付得了那一大笔医药费?
「孙大夫,先为沈安施针吧。」
沈蜜儿看着榻上沈安青白的面色,木然道。
深夜的医馆,银白的月色照耀在沈蜜儿肩头,几乎要将她的肩膀压弯。
她坐在榻下,捂着嘴小声啜泣着。
榻上传来沈安艰难地喘气声,「姐,你别管我了。」
沈蜜儿见沈安醒了,赶紧坐起身,抹了两把眼泪,拉起沈安的手贴在脸侧,声音艰涩道:「姐姐一定会给你治病的。」
「等我们到了长安,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像是想要说服自己般喃喃道。
月上中天,男子在沈蜜儿家的院外徘徊片刻,抬手叩响了院门。
「蜜儿妹妹,你在家吗?」
久久无人回应,男子面露疑惑之色,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转身离去时,身后的门被一阵风吱呀一声吹开。
院里冲出一只小黄狗,见来人是他,立刻欢喜地摇起了尾巴,兴奋地咬着他的裤脚。
「大黄,你还在啊。」男子欣喜地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的狗头。
若是沈蜜儿在场,定然能辨认出男子的容貌,与她记忆中七岁时的叶澄长相极为相似,只是比之前多了几分男子的刚毅之色。
「你家主人呢?」男子向小黄狗问道。
小黄狗朝他汪汪两声,就见男子露出犹豫怅然的神色,有些忧虑地朝大黄道:「我与蜜儿十来年未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记恨我。」
大黄却只顾扯着它的裤脚,似是要将他往屋里拉。
男子无奈地随着大黄往屋里走了几步,念及这是女儿家的卧房,他见沈蜜儿不在家,刚想转身离去,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那一抹银色亮光吸引过去。
他快步向主屋的桌边走去,只见那张残旧的桌上,赫然放的是一张地契!
是绸庄的地契!
不止如此,地契上面还压着一袋碎银,他颤着手拿起掂量了下,约莫有二十两银子!
碎银在他手中像是生了根,他怎么也做不到将手中的银子原样放回去。
见四下无人,只有地上的小黄狗咧着嘴朝他哈气,男子咬了咬牙,向沈蜜儿暗道了一声对不住,抬手将一半的碎银倾倒了出来,装进了自己兜里。
贪慾开了口子,就再也克制不住,他復又将手伸向那张地契,叠了两下塞进衣襟里,末了抚了抚老旧木桌上的痕迹,就像那张地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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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沈蜜儿本就有亲事在身,与沈蜜儿不分彼此,更何况,他真的很需要钱。
男子心中这样为自己找藉口道。
……
清晨一早,沈蜜儿从镇上的当铺回来,她将她与谢忱的莲纹玉佩都当了,勉强能凑齐去长安的路费。
至于到了长安给沈安看病的花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蜜儿走到家门前,想要整理行囊,却在屋里见到一个男子的身影。
她面色一凝,警觉地望向那人。
那男子见了她,温润的笑意从眼里流淌而出,他亲热地朝沈蜜儿招唿道:
「蜜儿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他朝沈蜜儿走去,是亲近且担忧的语气:「我等了你一晚上,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沈蜜儿拧眉打量了他两眼,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个猜测让她浑身发凉。
「你是谁啊!」
沈蜜儿听见自己她绷紧了声线,嗓音干涩地问道。
「蜜儿,你不记得我了?」
「我是叶澄啊。」
沈蜜儿浑身僵硬了一瞬,像是听到了某种宣判。
男子又走近了两步,似是想要让沈蜜儿认出他的脸。
沈蜜儿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是叶澄,那么先前那个「叶澄」是谁?
第22章
眼前的沈蜜儿露出惊愕神色,叶澄生怕她不信自己,突然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他与沈蜜儿的定亲信物——
那块因他手头紧,不得不转手卖与他人的莲纹玉佩。
「当初我们两家定亲时,你母亲还给我们二人打造了两块玉佩,只是不巧,我的那一块不幸被我遗失……」叶澄的眼眸黯了黯,随即殷切地描述道:「那玉佩成色极好,上面还有莲纹样的图案。」
沈蜜儿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身上仿佛灌了铅,她伸手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现下叶澄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之前谢忱身上的那些不寻常之处,便全部都有了解释。
说是失忆,想来也只是欺骗她的託辞。
沈蜜儿张了张口,才发觉唇齿间满是涩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澄瞧着沈蜜儿自见到他之后脸色就不太好,先是惨白了如花似玉的面庞,听他说完玉佩的事情后,面上又覆了一层冷汗,瞧着可怜极了。
叶澄莫名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收回了想要替沈蜜儿拭去冷汗的手,他见沈蜜儿不知怎地几乎站立不稳,便自作主张将她扶到桌边坐下。
隔着衣料接触到沈蜜儿的肌肤,叶澄神色不自然地顿了片刻,面上飞起红晕,不由想入非非。
他与沈蜜儿十来年未见,他的未婚妻如今已经出落得这么清丽动人,叶澄只觉心中像被塞入了酸涩的棉花,他从此只想好好地呵护她、怜惜她。
沈蜜儿自然没有察觉到叶澄的神情,理所当然地,她被老旧木桌上突兀出现的钱袋攫取了视线。
打开钱袋,里面约莫是十两碎银,泛着银色的光泽,与屋里周围残旧的陈设堪称格格不入。
见沈蜜儿看到钱袋也是面露疑惑的神色,叶澄心下大定,神情也松快起来,「蜜儿,这钱…我一过来就瞧见这钱摆在桌上。」
叶澄顿了顿,瞧着沈蜜儿好似已经反应过来这钱的来处,他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蜜儿妹妹,这钱是谁给你的啊?」
短暂的惊讶过后,沈蜜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苦笑了一下,动作很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现下这些银钱都是沈安的救命钱。
对弟弟病情的担忧抵过了虚幻缥缈的自尊心,沈蜜儿心下一片木然,没有被激起半点被用钱打发羞辱的不忿,她连自嘲的心绪都来不及萌生,也顾不上身后叶澄的问询,抓起钱袋就往孙大夫的医馆走。
沈蜜儿将沈安这些天欠下的诊金与医药费一併结清,她与孙大夫商定,她和沈安就在这两天动身出发去长安,她又问明了孙大夫的师兄在长安的具体消息,请孙大夫拟了封信,到时一併带上。
沈蜜儿才出医馆,就见叶澄直愣愣地等在外头,她心下微讶,这才有闲心仔细瞧了几眼叶澄,眼前的叶澄生得唇红齿白,是她印象中那个笑起来总是温和灿烂的邻家哥哥没错了,叶澄的气质温文可亲,眉宇间也没有谢忱的那份凌厉,很容易就能让她回忆起童年时她与家人和叶澄一起度过的那段幸福平静的日子。
但她现下只要一见到叶澄,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谢忱的事,心里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面对叶澄,沈蜜儿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尽量柔和了语气,「叶澄…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叶澄闻言一愣,他向医馆的帘子里望了一眼,面露担忧,问道:「蜜儿,出什么事了,里面的人是谁?」
村子周围的人见沈蜜儿身边多了个面生的男子,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沈蜜儿见叶澄要往医馆进,下意识地拦住了他,低声道:「那是我弟弟,沈安,大夫说他有喘症与心疾。」
她拉着叶澄往外走了几步,躲开了村里人的视线,「村里的大夫治不了安儿的病,再过几日,我会带沈安去长安求医。」
沈蜜儿抿了抿唇,道:「叶澄,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他怎么会没事?他当然有事!
见沈蜜儿丝毫没有提起他们婚约的意思,叶澄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重新起了个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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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兴许是误诊呢?」
叶澄这句话仿佛给沈蜜儿点燃了希望似的,他见沈蜜儿昂起如玉的面庞看向他,喉结滚了滚,接着道:「说不准,镇上的大夫医术高明些,能替安儿治了呢?」
「蜜儿,就算要带沈安去长安,也得再多看几个大夫再下定论为好啊,长安与此地相去甚远,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万一路上颠簸反倒对安儿的病情不利呢?」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都容不过沈蜜儿反应,她本就神思不属,听完叶澄说的话,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叶澄见状,出主意道:「沈安病着,不方便挪地方,那就先去镇上的医馆将安儿的症候与大夫说了,说不定能有诊治之法呢?」
沈蜜儿点了点头,她声音恍惚又轻飘,「那我去一趟镇上。」
走了几步,沈蜜儿发觉叶澄仍跟在她身后,她拧了拧秀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瞧向了他,有些不悦道:「你跟着我作什么呀?」
叶澄见沈蜜儿讲话都中气不足了,她的言语刚说出口就像要飘散在风中一样,他实在担心沈蜜儿人也要像纸片一样被风吹跑。
他于心不忍道:「我担心你!与你一同去。」
沈蜜儿不想跟叶澄有多牵扯,无奈她赶了几次,叶澄都跟只小狗一样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她实在拗不过他,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医馆前,沈蜜儿将叶澄甩在身后,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叶澄本也想跟进去,突然后背伸出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拖进了街角的暗巷。
叶澄一惊,看清了来人,瞳孔圆睁了一瞬,很快自认倒霉。
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他人都躲到小溪村了,居然还能被催债的给找着,一来还来俩。
他们叶家在容城做生意,不成想遇上了货船沉江,流年不利,不仅一路赔本,还添了不少债主,这些年他的父母一直在试图扭转局面,但最终还是不尽人意,叶澄的父亲自缢,母亲受不了打击,重病之后也去世了。
小少爷叶澄为了填家里的窟窿,无奈只能去赌庄碰碰运气,他自认赌运颇佳,刚开始在赌庄赢了不少的钱,家里欠下的窟窿也填上了大半,但凡是赌局,总有输的时候,叶澄输的次数渐渐多过了赢的次数,欠下的银子也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滚多。
「兄弟,你欠咱们赌庄的钱都拖了多久了,」赌庄催债的男子身材魁梧,他抢在另外一个催债人之前,抵着叶澄的脖子,将他按到潮湿的墙壁上,凶神恶煞地问道:「到底能不能还上?」
见叶澄支支吾吾的,那人不耐烦地用冰凉的刀刃拍了拍叶澄的俊脸,「给个准话。」
「能还上,能还上。」
眼见刀都架到脖子上来了,叶澄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掏出绸庄的地契,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赌庄催债男子手里。
那男子见了地契,眼睛一亮,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将地契展开一看,露出惊讶的神色:「行啊,你小子发达了。」
他也没管这地契是叶澄从哪弄来的,他大力拍了拍叶澄的肩膀,把地契往自己兜里一塞,厉声道:「这次先饶过你,余下欠的钱,你自己掂量着办。」
叶澄送走了赌庄催债的,自家生意讨债的债主还在呢,眼瞧着他们有三个人,人多势众的,还是在巷子里,叶澄料想这次就算逃也逃不掉了,只得将碎银子塞到为首的那小个子络腮鬍男人的手里,「这位大哥再通融通融,容我几天周转,小弟一定能凑到钱的。」
那络腮鬍男人见叶澄将地契交给了别人,早就见叶澄不爽了,他将那把碎银砸到叶澄脸上,骂道:「你爹欠了我家主人那老多钱,谁瞧得上这点银子?」
「你方才给地契给得那般痛快,怎么,到小爷这儿就是通融通融,柿子挑软的捏是吧?」
「通融通融…」络腮鬍冷笑一声,「想得倒是挺美,我通融你,收不上帐,主家怪罪下来,倒霉的就是小爷我!」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叶澄,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卖去当徭役干苦力也赚不了多少钱。
很快,络腮鬍眼珠子一转,舔了舔嘴角,道:「你要说通融,那也有通融的办法。」
「您给指条明路。」叶澄见事情还有迴旋的余地,面露喜色。
络腮鬍男人阴森森地问道:「方才同你走在一起的那小娘子是你什么人?」
见叶澄面露茫然之色,他附到叶澄耳边说了几句。
从叶澄出现时他就注意到了,叶澄身边的那小娘子长得实在是漂亮,干他们这行的这么多年,他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瞧着那小娘子年岁不大,再放个几年那定然堪称绝色,这样的美人,在叶澄身边也实在太便宜他了。
这样的绝色小美人儿,再养个几年,若是教养得当卖进高门大户当小老婆,他们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再不济,卖去窑子里,那也是能被争相抢破头的。
只见叶澄听了摇首变色道:「不成!」
「她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啊,」络腮鬍男人听了,笑得不怀好意,「那更好办了。」
沈蜜儿从医馆大夫那儿听了和孙大夫差不多的说辞,她虽没有抱太大的期望,还是禁不住觉得前路一片晦暗。
谁知她刚踏出医馆,就觉胳膊一痛,被人强行拖拽着要往道路一旁的阴暗巷子里去,沈蜜儿下意识地使劲挣扎起来,眼角瞥到叶澄站在帮着一起绑她的人一旁,眼眶红红的捏着拳头,足下生了根似的什么也不做,她心下一沉,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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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气、恐惧与求生的欲望充斥着沈蜜儿的心头,她发着抖,眼看自己就要被人腾空抱起来拖进巷子旁的马车,她张嘴狠狠咬了一口钳制着她的人的手腕,瞅着那人吃痛松手的间隙,撒丫子就往道上跑。
小镇道路的不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枣红骏马上的青年男子衣着华贵,就连束髮带子上都镶了珠玉,但他沉稳的气质却将这通身的锦绣压下,丝毫不显轻浮之色。
是世代簪缨之家才能养出的稳重与尊贵。
那青年男子见竟有人不要命地往马上撞,当即果断勒紧了缰绳,一声马嘶过后,男子看清了撞上来的人——
沈向黎一眼便瞧见了沈蜜儿那双清亮的眼睛,即便神色惊慌无措,眼底也仍有倔强压不弯的火苗跃动。
源自近亲血缘之间的感应令沈向黎心神一动,他三两步下了马,将狼狈奔逃的沈蜜儿揽到身后,修长五指搭上腰间佩剑,抵出锋利剑身。
为首的那络腮鬍男子被宝剑杀气腾腾的寒光一照,憷于来人气势,竟不敢上前。
沈向黎的部曲随从随之赶到,其后还跟着一架低调却华贵的马车。
十几名部曲很快将纠缠沈蜜儿的那三人团团围住,沈向黎回头看了一眼沈蜜儿,见她仍微微发着抖,他将随从递上的薄氅罩在沈蜜儿身上,疼惜地握了下她单薄的肩头,迎着沈蜜儿回神却不解的视线,他嘆息般轻道:
「妹妹。」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晚些奉上ovo
第23章
岷州新上任的知县顾知颂祖上出自吴郡顾氏,是出了名的清流人家,书香门第。等轮到顾知颂父亲的这一支顾家,更是与长安的荣恩侯府攀上了那么点沾亲带故的表亲关系。
沈向黎与顾知颂既是同辈人,又是表兄弟,二人自小投契,关系亲近,此番顾知颂外放岷州,沈向黎专程相送,他见顾知颂平安抵达,本也不打算多作停留,只是短暂休整过后便欲返回长安。
谁料,他却在驿馆收到了顾知颂连夜派人送来的急信。
沈向黎看完信件,立刻心急如焚地从郊外的驿馆往回赶,他生怕自己再迟一步,他的二叔母与堂妹又要如十二年前那般消失不见。
整整十二年。
荣恩侯府已经寻了这对母女十二年,这么多年过去,愣是杳无音信。
族中长辈虽然面上不说,但沈向黎知晓,外头兵荒马乱,又常有流民作祟,长辈们在心中早已默认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脉或许早已罹难。
沈向黎却不信,他坚信他那个古灵精怪的二妹妹一定还在某处活得好好的。
只等着他去找到她。
也因此,沈向黎一直没有放弃在各处找寻沈蜜儿的下落,顾知颂与他走得近,自然耳濡目染地帮他多处留意侯府二房这对母女的消息,才有了顾知颂翻阅过小溪村的户籍名册后,立刻修书与他这回事。
县衙三堂的东厢书房,本是顾知颂的办公休憩之地,而现下屋内硬榻上躺着的却是昏睡中的沈蜜儿。
她和衣而卧,身上盖着的是沈向黎给她披上的大氅,便是在睡梦之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
沈向黎将她从奸人手中救下时,就见沈蜜儿面色苍白,眼下是掩不去的青黛,赫然是一副摇摇欲坠、强弩之末之态。沈向黎心中酸涩不已,担忧她若再受刺激,致使心神受损,当即便抬手噼了沈蜜儿的睡穴,另开了补养的汤药给她强灌了下去。
因为沈安的缘故,沈蜜儿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水米更是没进多少,在睡梦之中迷迷煳煳被人餵了不少汤药,原本寡白的面色也逐渐红润了不少。
见她好转,守在沈蜜儿身边的两名青年男子也安心不少,只是,都已经过去近两个时辰,沈蜜儿却还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顾知颂不免狐疑地看向守在榻边、寸步不离的沈向黎,问道:「她怎么还未醒?」
「不会是你下手太重了吧?」
沈向黎绷起一张俊脸,视线短暂地离开沈蜜儿,他回过头向聒噪的顾知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闭嘴,让她睡。」
顾知颂见素来以沉稳示人的侯府大公子沈向黎,因为他这个宝贝堂妹,居然也会露出如此少年心性的一面,顾知颂不由勾了勾唇角,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沈向黎对失而復得的沈蜜儿有多么的看重。
他肃了神情,示意沈向黎到书房外说话。
书房门外,顾知颂眼瞧着沈向黎紧绷的神情,显然是一刻也不想放任沈蜜儿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他内心失笑,也不多绕弯子,直入主题道:「表妹对她那未婚夫叶澄情深义重,那日说什么也要来衙门找她的未婚夫,连府司西狱也敢咬牙往里进,就为了能见她未婚夫一面。」
顾知颂也不免有些唏嘘,「真是所遇非人,她未婚夫居然转头就要将她卖给债主。」
「表妹对那叶澄如此情深,若是她能及时醒转倒还好,」顾知颂看向长眉紧皱的沈向黎,「若她醒来后仍执迷不悟,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
「非人个屁,」沈向黎在长安的风评极好,向来有翩翩君子之风,难得在人前说了句粗口,他语气寒凉,「蜜儿是荣恩侯府的二小姐,以后只会在侯府的羽翼庇佑下一生顺遂。」
沈蜜儿亲堂哥既然都已经这么发话了,顾知颂挑了挑眉,心下明白了,沈向黎的言下之意,沈蜜儿在乡野间定下的这桩娃娃亲已经不算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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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向黎听了顾知颂的话,心中又是一阵寒意与后怕,若是他再晚到一步,他寻了十二年的妹妹怕是就要被歹人当街掳走。
光是在脑海中设想沈蜜儿此后有可能的遭遇,沈向黎额角青筋跃动,他恨不得亲自手刃沈蜜儿的畜生未婚夫。
朦胧睡梦间,沈蜜儿耳畔隐约传来两个男子刻意压低嗓音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她的神思逐渐迴转,这些日子她经歷的桩桩件件事情在她脑海中不停闪现……
沈蜜儿勐地睁开了眼睛。
她环顾四周,眼前是全然陌生的环境,这让她本能地恐慌了起来,身上盖着的薄氅随着她猝然起身的动作滑落在地。
薄氅上还保留着它原主人身上的气息,现下这气息同样沾染在了沈蜜儿肩头,沈蜜儿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气息似乎源自她的记忆深处,令她莫名产生了一种熟悉与安心之感。
心中的无措与恐惧不再叫嚣,沈蜜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脸上湿湿的,全是她方才梦魇间流下的泪水。
门外两人听见书房内的动静,都急忙赶了进来。
沈向黎见到沈蜜儿脸上的泪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攥紧了。
沈向黎抿紧了嘴唇,沈蜜儿这些年流落在外,想必过得很辛苦,她本该在锦绣堆里被他们侯府娇养着长大,这些苦,她原本不必受的啊!
沈向黎曾经想过若是他寻到了沈蜜儿,他该用何种语气、何种神情与她说第一句话,而现下,他见沈蜜儿醒来,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望向他,沈向黎却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听使唤了,他听见自己声音艰涩地开了口:「蜜儿…我是你堂兄。」
沈蜜儿愣住了。过了片刻,她认出了眼前男子就是方才从奸人手中救下她的那个贵族青年。
她漆黑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眼前高大青年俊美沉毅的面庞,轮廓与线条是她记忆深处所熟悉的。
沈向黎耐心地俯下身子,与坐在榻边的沈蜜儿视线平齐,更方便她盯着他看。
沈向黎同样生了一双桃花眼,形状与她的眼睛很相似,只是他的眼神坚毅,望之深邃,沈向黎鼻樑高挺,鼻尖处微微翘起的精緻弧度也与她相似。
沈蜜儿脑中忽然划过一个残缺不全的画面。
在一处宽敞陌生的庭院,幼时的她骑在少年沈向黎的肩头,指挥沈向黎驮着她在院子里到处走,路过一处精緻的小池塘,沈蜜儿非要俯下身子玩水,两人重心不稳,齐齐跌入了水塘里,记忆中,即便双双落水,沈向黎也牢牢护着她……
离开童年旧居时的年岁尚小,加之生活环境的骤变,沈蜜儿很容易便忘却了很多事情,即便如此,源自血缘间的亲近却让她并不十分费力地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
沈蜜儿内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她扑到沈向黎的肩头,哽咽道:「你是…,哥…哥啊……」
沈向黎身上一僵,被沈蜜儿这两声「哥」心都喊软了,赶紧连声应了。
沈向黎原本还担心万一沈蜜儿不认他,不肯与他回去,他要如何做,现下他终于放下心来,动作仍略显僵硬地拍了拍沈蜜儿的后背,以作安抚。
沈蜜儿小时候就鬼机灵,聪明伶俐开口也早,一岁多就会叫人了,那时侯府中人最常见到的景象,就是一只白白嫩嫩的小糰子整天黏在沈向黎身后喊他哥。
若细论起来,沈蜜儿应当喊他「堂兄」或者「长兄」,但这对一岁多的沈蜜儿显然难度太大,沈向黎也挺喜欢沈蜜儿喊他哥,小时候还幻想过若沈蜜儿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就好了。
此刻沈蜜儿在他怀中,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小糰子,只是她太瘦了,沈向黎皱眉,沈蜜儿这两日迅速地消瘦,背上的嵴骨都能在衣裳下感觉出来,沈向黎方才拍的那两下都生怕把她拍散架了。
沈向黎不敢再去深想沈蜜儿的经歷,怕自己忍不住就要提剑去府司西狱,把关在里面的畜生砍了。
他深吸一口气,给沈蜜儿介绍站在一旁的顾知颂,他声音低哑道:「他叫顾知颂,是岷州新上任的知县,蜜儿应当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正是他发觉了你身世的蹊跷,传信与我,」沈向黎瞥了一眼正朝沈蜜儿挤眉弄眼的顾知颂,神色有些无语道:「我们两家是表亲关系,按辈分算,你该叫他一声表哥。」
沈蜜儿有些发懵,怎么也没想到之前帮助过她的大善人知县竟成了她的表哥,一下子多了两个哥哥,任是沈蜜儿灵活的脑筋也有些转不过来,她愣愣地跟着沈向黎叫人,乖巧地朝收敛了神情、抱臂而立的顾知颂叫了声「表哥」。
眼前的男子吊儿郎当地「诶」了声,朝沈蜜儿挑了挑眉,「妹妹好。」换来沈向黎的一记白眼。
想到病榻上的沈安,沈蜜儿很快从发懵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她抓住沈向黎的手臂,急道:「哥,安儿他病了,大夫说他这是先天之症,是喘症与心疾引起的咳疾,这里没人能治,说是要去长安找大夫!」
见沈向黎的神情有些迷茫,沈蜜儿补充道:「沈安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比我小四岁。」
事出情急,顾知颂在信中只提到了沈蜜儿母亲只身来到偏僻小溪村的年份,以及沈蜜儿母亲病故,留沈蜜儿孤身一人的事。信中让他尽快赶来,其余并未详细多说,沈向黎自然不知沈蜜儿竟还有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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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向黎很快瞭然,想来当时二叔母听闻二叔死讯,愤然携沈蜜儿离开侯府的时候,身上就已经怀着二叔的遗腹子。
思及眼前的沈蜜儿居然一个人拉扯弟弟,沈向黎闭了闭眼,心中对沈蜜儿的愧疚与怜惜更甚。
至于沈蜜儿口中,沈安先天之症的症状,正是他们沈家男子中隔代遗传的症候,能治,只是要费一番心力。
「哥哥知晓了,」沈向黎抚了抚沈蜜儿乌黑柔顺的发顶,道:「这就带你们回长安。」
说到这里,沈向黎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俊逸眉眼一凉,他观察着沈蜜儿的神色,「按大晋律法,掠卖人者,与其同伙,皆绞。」
「你那…未婚夫叶澄欠下巨债,方才在街市,向他讨债的牙人慾将你绑去,叶澄无动于衷,牙人证供已呈上,叶澄对此事默认,他也是其中同伙。」
沈向黎一字一顿地缓缓问道:「蜜儿,这样的未婚夫,你还认吗?」
想到这事,当时的惊惧重新回到了沈蜜儿的心头,她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面色又惨白了一瞬,看得沈向黎也是心中不忍。
顾知颂说沈蜜儿对那叶澄用情至深,沈向黎是信的,他们沈家的人血脉中就容易出一些痴情种,只是大多时候,用情太深不是一件好事。
沈向黎提心弔胆,生怕自己的傻妹妹也陷进去,认人不清,与做出畜生行径的叶澄纠缠不清。
只见沈蜜儿闭了闭眼,压下了眼底浮起的惊惶与厌恶,她坚定地朝沈向黎摇了摇头,「不认了。」
听她如此说,沈向黎与顾知颂对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
……
路途颠簸,沈向黎担心沈蜜儿身体虚弱,他原本是打算带着沈蜜儿沿途边走边歇,考虑到沈安的病和沈蜜儿的意思,他们一行人最终还是决定尽快赶回长安。
迎回家中流落在外的血脉本就是一件大事,更何况荣恩侯府本是勛贵世家,容不得有差,这消息若事先传扬出去,必会掀起一场波澜。沈蜜儿与沈安作为侯府二房的一双血脉,荣恩侯府自会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将其姐弟二人的名字郑重地计入族谱,再告诸众人。
沈向黎身为家中长兄,行事一向缜密,他将沈蜜儿与沈安保护地极好,只在临行前修书一封,细说了沈蜜儿二人的情形与沈家长辈,除了沈家亲近的部下与顾知颂,其余再无人知晓此事。
破晓前的码头上,沈家兄妹暂时乘坐的货船甲板上,部曲防卫森严,沈向黎与岸上的顾知颂告别。
「少微,这次感谢你,」沈向黎顿了顿,道:「我们走了。」
「少微」是顾知颂的字,沈向黎与他相交多年,很少这么正式地称唿他,此次顾知颂外放岷州,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长安,故而他没有说「回头再见」之类的言语。
若非顾知颂的帮忙,沈向黎也不会这么快便寻回了沈蜜儿与沈安,他心底对顾知颂十分感激。
「表哥,再会呀。」
沈蜜儿却没沈向黎考虑地这么多这么周全,她从船舱中探出脑袋,朝岸上的顾知颂挥了挥手,嗓音仍是软软的。
顾知颂见沈向黎的神情,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他向神情严肃的沈向黎潇洒地挥了挥手。
随后他又转向沈蜜儿,朝她挑了挑眉,道:
「山水有相逢。」
「一路保重,表妹。」
作者有话说:
阳过的姐妹转阴过后有没有觉得特别容易虚的qaq大概多久才能恢復呀
作者阳完之后就特别容易累,没啥事就想往床上一躺。昨天夜里本来想再多码点字,发现熬不动了明显力不从心,赶紧睡觉去惹。
今天的更新比较长嘿嘿,算是把昨天欠的第二更一起合併了跪滑jpg
或许今天还能再更一章,我努把力,让男主在下章露个脸~夜里不用等,宝贝们明天来看叭~
宝贝女鹅前几章经歷了太多波折,作者自认是亲妈来的,虐宝贝女鹅的时候真的很不忍心qaq
好在蜜儿的哥哥终于来了,从此女鹅也是有人呵护的妹妹啦!(开心到转圈)
第24章
宫苑内的临湖小筑,丝竹管弦声裊裊而起,应和着台下曹淑妃曼妙蹁跹的舞姿,鼓点声声,被舞姬簇拥在中心的曹淑妃脚步腾挪,裙裾飘飘,欲语还休的勾人媚眼不住地往台上的中年男子那儿抛去。
一曲舞罢,曹淑妃裊裊娜娜地走回高台之上,忽的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揽过纤细腰肢,她娇媚的嗓音轻轻地惊叫了一声,随即柔若无骨地顺势倒在男子的怀中。
「爱妃的舞技还是不减当年,」怀宣帝就着淑妃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饶有兴致道:「今日是爱妃的生辰,爱妃却只舞给朕看。」
怀宣帝眼神微微眯起,摩挲着怀中美人纤细的腰肢,不经意地开口道:「好处总不能全让朕给占了,说罢,淑妃想要些什么赏赐?」
曹淑妃闻言,不假思索地顺势往怀宣帝胸膛处靠了靠,红唇轻启:
「奴什么赏赐都不要,若是往后都能如奴今日的生辰一般,日日都陪伴在表哥身边,就是对奴最大的赏赐了。」
「你啊。」怀宣帝听得十分受用,被怀中人幼稚直白言语逗乐,也没有再去计较淑妃在称唿上的不合礼数。
「若表哥实在要赏奴,」曹淑妃见状,俯身又斟了一壶酒送到怀宣帝唇边,劝道:「那便在奴的生辰再多饮一壶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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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宣帝开怀一笑,顺着淑妃倒酒的动作饮尽了壶中的佳酿,几缕酒液沿着嘴角流下,沾湿了衣襟一角。
曹淑妃见怀宣帝今日如此给她脸面,也不由心情一阵大好。
她目光扫过怀宣帝左后侧空着的后位,又掠过小筑宴席上留给琅华公主的坐席,几个令她讨厌的崔家人都不在,曹淑妃心下暗爽,勾了勾娇美的红唇,在心中露出得意的微笑。
曹淑妃的眼光復又看向台下呆愣的儿子,见他的眼神还在与方才的舞姬勾连不清,当即甩给他一个眼风。
她轻咳一声,借着为怀宣帝擦拭衣襟上酒液的动作,俯身在怀宣帝耳边道:「前月齐冀两州水患泛滥,太子殿下事务繁多,迟迟还未归朝。」
「恆儿听说陛下为水患一事担忧不已,特地请旨赶往当地,亲自监建堤坝、安抚百姓,这两个月下来,人都熬磨地瘦了一大圈,这也是他向着陛下的一番孝心。」
「恆儿是个实心眼的孝顺孩子,奴作为恆儿生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在陛下这儿为恆儿讨一份赏赐。」
怀宣帝尚未置一词,谢恆听了曹淑妃的言语,赶紧会意地站起,向怀宣帝行过礼,「父皇常怀忧民之心,将治水一事视作安邦治国的大事,儿臣时刻谨记在心,好在此番水患有惊无险,灾情过后,百姓纷纷修建祠堂,感念皇家恩德。」
他将早已备好的两个锦盒递给侍从,恭敬道:「这是齐冀两州地方官员感念父皇英明决断,自发献上的东海夜明珠两枚,儿臣分别献与父皇与母妃。」
怀宣帝没有立刻接过,只是撩起眼皮,看向自己的四儿子,问道:「恆儿想要些什么赏赐?」
「父皇,儿臣……」
谢恆大喜过望,话才说到一半,小筑外内侍尖着嗓子的报唱由远及近,接连响起:
「太子殿下到——」
宴席上之人闻之,纷纷神色一变,转头看向小筑门外。
来人身着锦袍华服,腰束金玉带,圆月高悬,冰冷的月辉落在他昳丽的面容,染上霜雪般肃冷之色。
谢忱缓步走向殿内,满室的光华陡然只为他一人聚齐。
怀宣帝酒醒了一半,他松开了怀中的淑妃,神情复杂地看向这个最像他,也最令他骄傲的儿子。
「忱儿,你回来了。」怀宣帝道。
「儿臣见过父皇。」谢忱语气恭敬,他的视线一扫而过高台上二人的身影,淡淡道:「是儿臣打搅了父皇的雅兴。」
谢忱薄唇抿起,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殿中心的谢恆心内如坠冰窟。
「此番路途多有波折,儿臣回程时途径水患泛滥之处,恰逢新筑的堤坝被沖毁,多耽搁了些时日。」
谢忱将一叠不薄的文书交于内侍手中,面容冷静道:「这是地方治水下吏欲递的摺子,苦于上奏无门,儿臣将其一併带与父皇。」
怀宣帝接过内侍手中的文书,才阅了最上面的那张薄纸,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越看越快,等看到最后的那一封奏摺,怀宣帝难以置信般地翻看了两遍才罢,他面色铁青地喘了一口气,将那一整封奏摺砸到早已瑟瑟发抖的谢恆脸上,「竖子,看看你干的好事!」
「水患毁堤淹田,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你跟那群酒囊饭袋干的却是丧尽天良之事!」怀宣帝又深吸一口气,显是怒极,朝跪伏在地的谢恆脱口而出道:「朕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天子震怒,宴席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小皇子小公主们都被吓得一个激灵,尚有在襁褓之中的禁不住吓,哇哇大哭起来,被奶母心惊胆战地弓腰抱出席哄着去了。
「陛下——!」
曹淑妃的惊叫声打破了一室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怀宣帝若有所觉地摸了下鼻端——
数滴刺目的鲜血映入他的眼帘。
「去传太医。」
谢忱向身旁的内侍冷声吩咐道。
……
景宁二十一年,怀宣帝卧病在榻,太子监国。
暮春四月,雨势连绵不绝,深夜更漏已敲过第四下,东宫烛火仍未熄灭,朝中事关如何安置流民的奏摺纷至沓来,谢忱阅过大半,望了眼窗外漆黑的雨幕,暂时将硃笔搁下,转动手腕,抬手捏了捏眉心。
夜雨落窗棂,发出滴答声响,极容易便让人坠入短暂的浅眠。
这是谢忱回到长安月余,第一次想起沈蜜儿。
在这个一闪而逝的梦里。
谢忱梦见自己仍旧在偏远的小溪村,与当地村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傍晚时分,沈蜜儿见到他回来,如往常一般亲密地为他解下他身后的弓箭朴刀,在他身边黏黏煳煳地问他消夜想吃些什么。
谢忱迅速地思索了下沈蜜儿做饭的手艺,他低头吻了吻沈蜜儿的发顶,答道:「都可以。」
反正都是一样的不好吃。
沈蜜儿显然对他敷衍的回应很是不满。
于是他俯身在沈蜜儿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沈蜜儿白皙如玉的面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
她面带羞涩,作势捶了一下他,面对他时言语却大胆又奔放,沈蜜儿同样凑近他的耳边,嗓音轻轻软软,道:「那你先去洗漱啊。」
沈蜜儿的嗓音软,腰肢也软,盈盈一握的腰肢在他掌下毫不费力地就能弯折成各种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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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夜雨潺潺,沈蜜儿脚踝上的银镯也几乎响了一整夜。
梦中画面一转,沈蜜儿怀中抱着一个面容极肖似她的小女孩,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眉眼间像极了他。
小姑娘挣脱了沈蜜儿的怀抱,一颠一颠地向他跑来,甜润的童声喊他「爹爹」。
谢忱下意识地向她张开臂弯,却见小姑娘转而扑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怀中。
沈蜜儿原本莹润的脸色如今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她咬着菱唇对他诉说,她死去的未婚夫又回来了,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还总是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沈蜜儿看向他时黑白分明的盈盈眼波里,最后一点生气也像快要消逝似的。
一点墨迹在桌案铺就的宣纸上晕开,逐渐晕成一朵一团,谢忱支颐的手腕陡然一颤,他睁开眼,恍然间仍听见沈蜜儿哀哀向他诉说的声音。
皓白的衣袖被他溅染上星星点点的墨迹,谢忱仿若无觉,只觉思绪停顿了一瞬,脑中的刺痛密密匝匝地涌来。
他有一瞬间的怔然,额角随即浮起层层细汗,他咬牙忍住头痛,几乎下意识地遍寻四周。
书房内哪有半点沈蜜儿的影子?
窗户被勐地打开,伴随着斜风细雨打进屋内的冷意,谢忱胸腔内莫名翻涌起的情绪逐渐偃旗息鼓,脑海中的刺痛也似乎有所缓解,他随手轻按了按太阳穴,欲要回到书案继续还未批阅完的奏摺。
「殿下,您没事吧?」
崔樾守在殿外,听见谢忱在书房内不寻常的动静,他原本犹豫着推门进来,眼角瞥见谢忱额上的冷汗,立刻担忧地问道。
谢忱面色平静地朝他轻摆了下手,示意他出去。
崔樾迟疑了一瞬,刚要转身退出将门掩上,却见谢忱原本倚靠在窗棂的身子忽然一晃,捂唇干呕了起来。
「快请赵医工来——!」
寂静深夜,东宫的灯火却次第亮起,赵医工几乎是被人架着送到了谢忱的书房内。
天子卧病,太子殿下的安危再容不得有任何的闪失,赵医工肃了神色,为谢忱搭完脉,凝神细思了片刻。
「赵医工,太子殿下是中了何种毒,可能解?」崔樾急切问道。
「这……」赵医工犹豫了下,道:「依在下看,太子殿下的脉象并无被毒素所侵的症状。」
「既非中毒,为何殿下会陡然目眩呕吐?」
听了赵医工的诊断,崔樾虽是疑惑不解,但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的脉象乃是神思…」
谢忱眉眼冷淡地截断了赵医工的话头,只道:「孤知晓了,送赵医工回去吧。」
等赵医工随着内侍一道退出了书房,谢忱昳丽眉眼瞥向身侧的崔樾,不经意问道:
「送去岷州那家农户的碎银可都有按时送到?」
未等崔樾应答,谢忱修长的指节不自觉地攥了一下,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她家中人口…现下仍是她姐弟二人么?」
「殿下。」崔樾闻此,神情一凝,自觉跪下。
谢忱的神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地契与二十两碎银已在上月一併送至。」崔樾顿了一下,艰难道:「只是昨日……我们的人再去时,沈姑娘家中…屋室已空。」
「屋室已空。」谢忱用冰冷的语气缓缓重复了一遍。
「为何不报?」
崔樾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殿下近日政事繁忙,昨夜又与朝臣连夜议事至天明,他实在没有找到机会与殿下上报此事。
又许是当日殿下并没有将那农家女一齐带回长安,他心中下意识便觉得,或许那名农女在殿下心目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毕竟殿下自回到长安以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名农女,就像把她遗忘了一般。
及至方才,崔樾才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
「她人在哪?」谢忱又问。
「据我们的人所说,上月殿下走后,沈姑娘的幼弟生了一场重病……」崔樾声音艰涩道:「据传,有人见到沈姑娘从镇上医馆出来,险些被牙人当街掳走,现下…下落不明。」
幼弟重病,下落不明……
谢忱有些愣怔地轻声喃着这几个字。
他随后扯了扯唇角,沈蜜儿的运道未免也太不走运了些。
也是,若非不走运,怎会遇到他呢?
「是孤错了么?」
崔樾听见谢忱低声轻问,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他犹豫道:「殿下?」
谢忱浑然不觉。
他没有错。他欠沈蜜儿的,该还的都已还清,他已经为沈蜜儿破了太多次例,作为储君,他的情绪绝不该轻易被人所牵动左右。
他没有错。
谢忱不禁疑惑,如果他没错,那为何他心口好像被人剜掉一块似的刺痛?
再欲深想时,脑海中的刺痛却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派人去将她寻回来。」
「无论怎样,将她带回长安。」
崔樾领命,见到谢忱苍白至极的面色,当即愣了下。
「快些去。」
谢忱凌厉的眼风将人扫过,他的语气平静,却没有发觉自己颤抖的手早已将他的心绪暴露。
「是,殿下!」
窗外雨声淅沥落个不停,谢忱望向崔樾离去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想,其实将沈蜜儿留在东宫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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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后会寻一个家世合适,性情温和的太子妃,最重要的是能够容得下沈蜜儿。
沈蜜儿会时刻伴在他身边,只朝他一个人展露笑颜,他也会护着她,这里无人能够伤害她。
……
天色已至破晓,雨势渐小,两架马车稳稳停在了荣恩侯府的侧门前。
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美青年先行下了马车,他随后绕至其后那架马车,伸手将一名形容娇憨明媚的少女搀了下来。
在沈向黎的照顾之下,沈蜜儿反倒在这路途中养回来一些,她原本瘦削的脸颊丰润了不少,面色也泛起康健白皙的光泽。
沈向黎打起伞,为两人隔绝了雨幕,他将伞面大半倾斜至沈蜜儿那边,带着沈蜜儿一路往侯府门前走。
府中下人早早迎候在一侧,见到沈向黎与他身边的沈蜜儿,纷纷低头问好。
他一直留意着着沈蜜儿的神情,见沈蜜儿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紧张神色,略略放下心来。
只是越走近侧门口,沈蜜儿挽着他手臂的手却越收越紧,沈向黎不由失笑。
等二人行至侯府门口,似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沈向黎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淡笑道:「妹妹,到家了。」
第25章
「大公子,贵客远道而来,夫人与三娘子听了信儿,已早早在长荣堂候着了,只让奴等尽快将贵客接去相见。」
侯府侧门,早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带着一干小厮迎候在旁,另一边还停着架轿子,那嬷嬷朝沈向黎福身问好,眼光却不住地瞟向沈向黎身边的沈蜜儿上下打量起来。
那老嬷嬷看向沈蜜儿的审视神色过于直白了些,沈蜜儿只觉自己几乎被眼前嬷嬷从头看到脚般看个不住,难免有些不自在,她手中无意识地轻绞了下沈向黎的手臂,往他身侧退了半步。
「甘嬷嬷。」沈向黎自然察觉到了身侧沈蜜儿的不自在,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替沈蜜儿挡住了甘嬷嬷的打量,神色平静道:
「二娘子不是客,是侯府二房的主子。」
甘嬷嬷是侯府老夫人,也就是沈向黎的祖母身旁伺候惯了的老人,在侯府下人之中也算是德高望重。
沈向黎自然并没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多此一举让甘嬷嬷来传话,他生于侯府,对内宅中的弯弯绕绕也大多心里清楚,想来甘嬷嬷此次是替老夫人在府中下人面前,来给沈蜜儿施威的。
沈向黎素来孝顺长辈,对祖母身边的甘嬷嬷平日里也多有尊重,只是他实在不能理解祖母对沈蜜儿的这般做法,对甘嬷嬷说话时的语气也不由重了些。
甘嬷嬷在老夫人身边得脸,平素也几乎以沈向黎的半个长辈自居的,现下却只是因为对沈蜜儿的一个称唿,就被侯府大公子不留情面地用言语敲打了,还是当着侯府一众下人的面,甘嬷嬷听得老脸一愣,险些挂不住。
沈向黎年纪虽然尚轻,但架不住他是荣恩侯府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主人,甘嬷嬷她就算心里不悦,面上也得敬上几分。
「大公子说的是,是老奴考虑不周了。」
甘嬷嬷在沈向黎面前谄笑了声,随后撩起轿帘,向着沈蜜儿恭敬道:「二娘子,请上轿吧。」
沈蜜儿见了这等场面,一时有些犹豫。
她并不想坐轿。
她一瞧见那顶小轿,就不由想起两个月前在小溪村,纪老爷手下抬着顶轿子来她家门前想强纳她做妾的事。
况且,她也不傻,沈蜜儿也瞧出来那甘嬷嬷对她态度算不上友善,甚至就像是刻意来挑刺找她的不自在似的。
不过,她也听出来了,沈向黎方才是在众人面前替她说话呢~
这种有哥哥替她撑腰的感觉,令沈蜜儿既新奇又心生欢喜。
沈向黎想让沈蜜儿熟悉侯府四处环境,本也不想让沈蜜儿坐轿的,他正欲询问沈蜜儿的意见,就见沈蜜儿昂起小脸,朝他微微摇头表示抗拒。沈蜜儿看向他时,眼底毫不掩饰的依赖纯澈之色令沈向黎心头蓦地一软。
于是他转头吩咐下去,自己则亲自打起伞,陪着沈蜜儿一路向侯府内院走去。
府中下人远远缀在二人身后,侯府中人都是极懂得察言观色的,他们暂且没管甘嬷嬷怎么想,反正瞧着大公子对这位二娘子的态度便已见微知着,料想这二娘子在大公子心中是位极重要的人物。
他们也各自掂量起往后对这位二娘子的态度,纷纷打定主意,不管现下老夫人那边怎么样,总之他们自己这不可先慢待了去。
沈蜜儿跟着沈向黎一路往侯府深处走,算是见识到了荣恩侯府的富丽堂皇,她看得目不暇接,满目都是朱楼碧瓦、峻宇雕墙,豪奢却又不显庸俗,两人路过的一处庭院,皆是几步一景,既有假山奇石,又有小桥流水。
明明尚是暮春时节,小池塘中却有莲花绽放,雨打池塘,别有一番意趣。
沈向黎见沈蜜儿看池塘看得入神,笑问她:「想起来了吗?你小时候没少在这里玩水。」
沈蜜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想起来了,她还害得沈向黎跟她一起落水呢。
沈向黎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羞窘,并没有揭穿她小时候的顽劣,只是引着她走过一条东西向的穿堂,又过了一道雕漆绘彩的垂花门,便到了侯府内院。
「那儿是老太太的院子。」
沈向黎给沈蜜儿指了处方向,见到沈蜜儿紧张起来的神色,不由莞尔,他接着道:「只是祖母尚在养病,留了话说等家宴时再与你和安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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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这才松快下来,不知为何,她方才一见到沈向黎指的那处院落,心中就莫名不自在起来。
「祖母当初对你是太过于严厉了些。」沈向黎见了沈蜜儿的反应,也挺心疼。
年少时,他只以为是祖母对蜜儿要求高,所以才会处处严苛,后来,也是等他长大了,才明白当中缘故。
当初老太太对沈向黎的父亲这个大儿子严厉,对小儿子,也就是沈向黎的二叔却是百般慈爱,老太太有心想为疼爱的小儿子寻一位出身高贵的贵女为妻,没成想小儿子只是去了一趟江南,就一眼相中了沈蜜儿的母亲。
沈蜜儿的母亲出身商户,父母亡故,只能寄叔嫂篱下,沈向黎的二叔对她一见倾心,将其带回长安,以性命相逼要与此女成亲,老太太只能暂且应下,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为不喜沈蜜儿的母亲,她连带着厌上了沈蜜儿。
沈向黎不在府中时,年岁尚小的沈蜜儿没少被老夫人寻着各种由头,喊去院里聆听训诲。
沈向黎皱了皱眉,心中对于祖母从前对沈蜜儿的做法十分不贊同,他想了想,安慰沈蜜儿道:
「不过,你不在府中的这些年,她老人家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固执。」
沈向黎轻握了握沈蜜儿单薄的肩头,道:「若你往后从老夫人院里听到些什么,别往心里去,若是府里有人让你受委屈,只管同我说便是了。」
「嗯,蜜儿知晓了,长兄。」沈蜜儿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微微点了点头,面上褪去了紧张神色,朝他灿烂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沈向黎看向沈蜜儿的笑靥,沈蜜儿面上是对他全身心信赖的神色。
他微微愣了下,心中同时涌起愧疚与欣喜两种心绪,也同时注意到了沈蜜儿对他称唿的改变,他感嘆沈蜜儿的机灵,揉了揉沈蜜儿柔顺的发顶,微笑道:「往后无人时你还是可以喊我『哥』。」
两人说话间,行过一道抄手游廊,就见眼前的主屋悬挂「长荣堂」的牌匾,僕妇们远远见到沈向黎兄妹二人,早有人前去主屋报信,争相为其二人撩起主屋帘笼。
沈向黎先行跨进主屋,替沈蜜儿向屋里人介绍道:「娘,这便是蜜儿妹妹。」
沈向黎又看向母亲身边的小姑娘,笑道:「棠棠也在,见过你二姐姐吧。」
沈蜜儿也紧随着进了主屋,只见屋内陈设显然比外间的豪奢气派要低调不少,屋内上首处坐着一名保养得当的妇人,妇人身边是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白皙颈间带着缠金璎珞项圈,正黏着妇人的手臂膝间撒娇。
沈向黎已向两边介绍过,便在回来的路途中,他也向沈蜜儿详尽地介绍过侯府中的成员,既是为给她解闷,也是想她尽快熟悉家中情形,因此沈蜜儿也没什么不识得的了,那名貌美妇人是沈向黎的母亲,她的大伯母兰氏,而大伯母身边那名被沈向黎唤作「棠棠」的,想必就是沈向黎一母同胞的三妹妹沈云棠了。
兰氏见他们进了屋,眼角露出和蔼的微笑,立时想要起身,却不料给身边的沈云棠缠住了。
沈云棠不满自己母亲的注意力被人夺走,撅起嘴巴,扯着兰氏的胳膊不让她走开,兰氏好气又好笑地低斥了一声:「棠棠!」
沈云棠的小女儿撒娇之态自然流露,毫不做作,看得沈蜜儿一时有些羡慕。
兰氏好不容易将臂膀从小女儿的黏煳劲中解放出来,瞧见沈蜜儿望向她们时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为人父母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兰氏想到故去的弟弟与弟妹,心中好大的不落忍,红了眼圈。
兰氏和善自然地打量起眼前的沈蜜儿,沈蜜儿的眼眉生得像自己丈夫故去的二弟,身段韵致却像极了她那出身江南的弟妹。
眼前的沈蜜儿身着齐腰对襟织锦襦裙,外罩一件素绒镶狐狸毛氅衣,小巧瘦削的下巴陷在大氅的白狐狸毛领中,越发衬得一双盈盈大眼澄澈惹人怜爱。
「蜜儿,快坐。」兰氏见沈蜜儿这实诚孩子还想着给她行礼,连忙将人搀到身边坐下了,「这一路上累了,你长兄可有把你照顾好?」
兰氏是个和蔼可亲的貌美妇人,与沈向黎一般,身上都有温暖的气息,沈蜜儿甚至在兰氏身上瞧见了自己母亲的影子。
沈蜜儿的鼻子有些泛酸,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甜甜地扬起,眼神真诚地回道:「大伯母,长兄自然是极周到的。」
兰氏见沈蜜儿话不多,却多是真情流露,并不是那只知搬弄唇舌、没轻没重之辈,越发觉得沈蜜儿符合她的调性,对沈蜜儿的心疼更多了几分。
当年二弟愤然出走亡故,老太太骤悲之下,竟意指是沈蜜儿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小儿子,也是她这个做长嫂的没有照顾到弟妹当时的悲愤心绪,才致使弟妹愤然携沈蜜儿出走。
现下,弟妹伊人已逝,沈蜜儿与沈安两个孩子流落在外吃苦多年,兰氏自责之心愈盛,心中暗自决心,从此将沈蜜儿当做自己女儿般养。
于是她抚了抚沈蜜儿光洁的额角,低声应道:「哎,好孩子!」
兰氏转而向身旁的下人道:「去府库中将今岁我留下的那两匹缎子拿出来,明日替二娘子量身裁衣。」
兰氏端详了眼沈蜜儿身上的衣裳,想来是沈向黎在路途中给沈蜜儿添置的,瞧着已是捡着名贵的料子买了,只是路途中的成衣店到底没什么多好的,比他们侯府中平日里的衣着面料更是差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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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生得如此好容貌,合该穿戴些更好的衣裳首饰,方能与她相配。
她朝沈蜜儿含笑道:「如今快入夏了,蜜儿总该准备几身衣裳替换着。」
「母亲!那两匹布料明明是留给我的!」
未等沈蜜儿说些什么,兰氏身边的沈云棠先不满地跳将起来,朝兰氏大声道。
「棠棠!」兰氏皱了皱眉,温声劝道:「当初已与你说明了,那两匹缎子只是暂放起来,并未写你的名字。」
「更何况,你二姐姐初入府中,比你更需要这布料做两身衣裳。」兰氏朝沈向黎使了个眼色,继续向沈云棠耐心道:「等往后有了新缎子,也为你做两身衣裳,你问你大哥哥,是不是这个理?」
沈向黎也有些无奈,他肃了神色,向沈云棠道:「很是。」
「我不管!」沈云棠捂起了耳朵,她见平日里对她十分宽容的两个亲人,此刻却因沈蜜儿的出现,变得全然的不向着她了,内心不由恐慌起来。
她愤愤地瞥了一眼沈蜜儿身上的衣裙,也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货色,长安城中随便一家成衣店中都能拿出个十来件这样的。
可令她不安的是,明明是这么普通的衣裙,为什么穿在沈蜜儿身上,就显得这般好看呢?
沈云棠她自己身上穿的可是城中近日来最时兴的双蝶散花石榴裙,这裙子在长安城的贵女中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怎么瞧都压过了沈蜜儿的穿戴,她不愿承认自己不如沈蜜儿这个乡野间来的莫名其妙的二姐姐,一时间口不择言道:
「不过是个乡间来的野丫头,是不是府中小姐还未可知呢,凭什么要我将缎子让出去?」
「沈云棠!」
沈向黎听罢,当即坐不住了,语气严厉地直唿她的大名。
沈向黎将沈蜜儿这一双姐弟带回来,心中最担忧的便是有人质疑沈蜜儿两人的血脉,他也是实在没想到,第一个说出这种话的居然是他的亲妹妹,还是当着沈蜜儿的面说的。
「我与母亲平日里真是对你宠溺太过,竟能说出如此不合礼数的话来。」
他下颌绷紧,向沈云棠冷声道:「回你屋里去好好反省吧,不到晚膳前不要出来。」
第26章
沈云棠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
方才她脱口而出的这些话,是前些日子底下人嚼舌根时,偶然让她听来的。
沈云棠也是一时脑热嘴快,竟当着人的面说了出来,她正心有惴惴,就被素来对她疼爱有加的沈向黎给斥责了一通。
见母亲竟也没有要帮着自己的意思,沈云棠一时间悲上心头,泪意上涌,又实在不想在沈蜜儿面前丢脸,只得用手背捂着眼睛,抽噎着迈着小碎步奔出了屋子。
沈向黎看了一眼沈云棠跑出去的方向,朝一旁的下人吩咐道:「去看好三小姐,别让她伤着自己。」
下人连声应是,连忙打起帘笼追沈云棠去了。
本是沈蜜儿回府的日子,却被沈云棠闹了这么一通,兰氏也是面露无奈,忙向沈蜜儿道:「好孩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担忧沈云棠方才说的这几句话会令沈蜜儿才回府中,就与他们心生隔阂,兰氏两手轻轻抓起沈蜜儿的手掌,嗓音柔和地补充道:「你三妹妹她平日里被骄纵惯了,才养成了口不择言的坏毛病,其实棠棠她心底并不坏,大伯母会与她好好说的,让她改日就来给你赔礼道歉。」
沈蜜儿的手被兰氏握在手心,兰氏的手心里暖暖的,像极了她母亲的温度,沈蜜儿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向兰氏浅浅地笑了,「大伯母,我没事的。」
方才沈云棠说的那些话,沈蜜儿其实并没有多在意,更别提会往心里去了。
她打小就没了父亲,在小溪村,沈蜜儿她娘孤身一人带着她和沈安独自生活,村里人又挺热衷于议论闲话,沈蜜儿从小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要比沈云棠方才说的那些难听得多。
最初沈蜜儿也会气愤,有时候她跟对方的孩子打架打输了,还会回去找母亲哭诉,只是后来当她意识到这只会给自己和母亲平添烦恼,也就渐渐地对这些议论麻木了。
不过,自她母亲去世,沈蜜儿家在小溪村的资金状况一落千丈后,村民们对她家的议论倒也逐渐收敛了,在沈蜜儿小时候还没法自立,最穷困潦倒还饿肚子的那段时间,倒是从前最常议论她家的那户人家帮了她不少。
所以人性可能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东西,若是沈蜜儿每次都要为了这些不值当的言语生气,那她恐怕早就气死了~
况且沈云棠的年纪就跟沈安差不多大,沈蜜儿只把她当个咋咋唿唿的小妹妹看,更犯不着为她的一两句话生什么气了。
不过,沈蜜儿见自己的兄长和大伯母如此在意她的感受,心底也不由地感到暖暖的。
她想了想,到底没忍住,转头向沈向黎轻声道:「长兄…过会还是把午膳给三妹妹送去吧?」
听沈向黎方才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因为她而罚沈云棠不吃午饭,沈蜜儿自己尝过忍飢挨饿的滋味,不太好受,而且沈云棠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呢。
她看着沈向黎的神色,犹犹豫豫道:「有句话叫…那什么,一顿不吃饿得慌。」
沈向黎看了沈蜜儿的模样,也不由舒展了长眉,扯起唇角向她颔首道:「这是自然。」
听了眼前堂兄妹二人的对话,兰氏见沈蜜儿竟能如此贴心,心中是既意外,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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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观沈蜜儿只是与他们多说了几句,原本红润可人的面色就略显苍白,能瞧出沈蜜儿这孩子身体底子是好的,应当是当中经歷了什么磨难的事,才损伤了气血。
兰氏眼眶发热,不愿再深想,只打定主意往后加倍疼沈蜜儿,她也没点破,只是向沈蜜儿道:「你大伯父入朝议事去了,改日得空再见罢。蜜儿这一路奔波也累了,今日该让你好好休息的。」
兰氏向自己的长子示意,又亲热地拍了拍沈蜜儿的手背,「院子已给你收拾好了,让你长兄带着你过去瞧瞧,若有什么缺的,尽管跟大伯母说。」
沈蜜儿能体会到兰氏的善意与用心,自是笑着一一应下。
……
文华殿内,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散下朝会,皆来此面见太子议事。
黄河决堤,长安雨势连绵不绝,朝中大臣分为两派,正为如何处置齐冀两州的流民一事争吵得不可开交。
谢忱坐于上首处,眉宇间淬着冷色,往椅背后轻轻一靠,大臣们的争吵声霎时静了一瞬。
殿外内侍的报唱声恰在此时响起:
「沈晁沈尚书到——」
沈晁行过内侍为他打起的门帘,见官员们的视线皆汇集于他身上,连忙抖落襕袍上的雨水,向谢忱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请恕老臣来迟。」
年轻的太子撩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来人,向身边人言简意赅道:「给沈尚书赐座。」
沈晁听得微微一愣,在场官员尽皆站立在侧,场上有座的,也就只有担任过当今圣上与太子谢忱两任师傅的徐阁老了。
沈晁感受到身后官员的目光,顿时有如芒刺在背,奈何太子发话,内侍已立时将椅子搬来,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
中书侍郎居铨方才正在太子与各官员面前痛陈应对水患流民之举措,被沈晁这么一打岔,险些忘记自己说到何处,脸上的脸色顿时比文华殿上的绿琉璃瓦还绿,他梗着脖子向众臣道:
「总之,依老臣之见,应当即刻下令户部,给受灾两州拨款。」
户部尚书听罢,立时冷哼一声:「那依居侍郎之见,户部的银子竟是取之不竭的了?」
他也不管场上顿时变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满地直言道:「漫不说前些年开凿运河一事,就几乎掏空了大半个户部,这些年北夷频频扰边,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光是军费开支又是一笔巨额花销。」
户部尚书向谢忱俯身行礼,口中道:「请太子殿下明鑑,居侍郎口中款项,户部没法掏!」
谢忱面色疏淡,神情如往常一般隽然高不可攀,让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方才户部尚书那番话一出,相当于是把众臣架在火上烤,其中以居铨为甚,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只觉面对谢忱时,竟比他往常面对怀宣帝时还要紧张几分,一时间不由怀念起先前的日子来。
在场中的,倒是沈晁先坐不住了,「如户部尚书口中所说,倒是我们兵部在制定军费开支这齣了纰漏了?」
场中寂静无比,清脆的叮泠声作响,是谢忱轻扣了下指尖的玉扳指。
「黄河夺淮,邗州亦有受灾。」谢忱原本支在太阳穴的修长指尖点了点案上奏摺,道:「邗州太守急报,大批流民涌入广陵郡,邗州难以容纳上万计的流民,时长恐生变故。」
「孤欲委任一地方官员,全权安置广陵郡流民及赈灾一事。」谢忱清冷目光扫过在场官员,见其各个低首不语,他转而看向文华殿左侧座次,淡声问道:「徐阁老可有举荐的人选?」
徐阁老曾领帝师一职,又教过太子,自然知晓谢忱的政治手段,与其父亲几乎如出一辙。
太子循例监国,在官员的任免一事上总是慎之又慎,很显然,眼前的谢忱比怀宣帝更加不欲隐匿锋芒。
徐阁老心内嘆了口气,起身颤颤巍巍地向谢忱行礼,开口说出了那个他与谢忱都已事先知晓的回答:「回太子殿下,老夫有一人举荐,此人乃是老夫昔日同僚的得意门生,去岁的探花郎,顾知颂。」
「顾知颂因姚太傅之事,外调岷州已两月有余,据闻此人处事严明,却又不失灵活变通,因此老夫以为,顾知颂乃是此次派往广陵郡最为合适的人选之一。」
「令中书省去拟调令吧。」谢忱颔首道。
未等众臣贊议,谢忱起身,极为罕见地提前中止了这场议事。
大臣们面上自是无有不应的,只是,谁的眼中都没能忽略太子殿下方才提出中止议事时那瞧着过于苍白的面色。
一时间,众人对此前东宫频频夜传太医的流言,更是信了几分。
有人显出担忧神色,更多的臣子则是面露沉思。
众臣目送太子殿下的仪仗走远,也纷纷退出了文华殿。
「沈侯爷,在下可要恭喜你了,此番侯爷的表侄儿顾探花得了太子殿下授意,能够从岷州调回担此重任,真可谓是仕途在望啊。」
谢忱此次居然下令将顾知颂调回,这是沈晁万万也没有料到的,他正边走边思索着其中的关窍,只听居铨在他耳边寒暄个不停,沈晁绷起面皮,甩袖欲走。
不料居铨此人却丝毫不会看人脸色,仍旧附到沈晁耳边低声说道:「在下听闻,东宫命其部下在西北各地寻人,寻了整整半月有余,都不带停歇的。」
居铨见沈晁放慢了脚步,显然是对此起了意,故意卖关子道:「沈侯爷猜猜太子殿下寻的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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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晁果然问道:「是何人?」
居铨见了,復又在沈晁耳边得意道:「是女人!」
「有消息称西北各州郡的秦楼楚馆,都快被东宫的人给翻遍了!」
「没想到太子殿下瞧着如此高洁不近女色,私底下好得却是这一口……」居铨不由揣摩着,低声道:「侯爷,您说在下要不要也…投其所好?」
「简直荒谬!」沈晁心道果然不该听居铨胡扯,面上结起寒冰,留下句也不知是对居铨还是东宫说的话,甩袖离去。
居铨原地「啧」了一声,心道他说的明明是真的。
西北各州早有地方官员闻风而动,往东宫送了好几批美妓良妾了,只不过东宫一律没有收下就是了。
居铨原地抚了抚掌,直觉这些地方官员使的力气可能是没有用对关窍,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
谢忱下了轿辇,快步行至东宫殿内,这才抬手揉了揉眉骨。
只是这举动并不能如往常那般缓解他的头疼,谢忱眼角瞥见正匆匆走来的崔樾,刚欲开口令他将赵医工寻来,只听崔樾面色凝重地向他禀报:
「殿下,有一名…官妓被送到东宫,是去是留,请殿下定夺。」
「为何不拦下?」谢忱冷声问。
「是皇后娘娘亲自指派人送来的,属下等人没拦住。」崔樾见谢忱明显不悦,低头回道。
「殿下,据说…此女是从岷州来的。」
作者有话说:
女鹅是那种自己吃过苦,比别人更能懂得苦难的滋味,因此能够对别人善良以对的那种宝贝甜妹,抹泪~qaq
第27章
听到「岷州」二字,谢忱顿了一瞬,转眼看向一旁的崔樾,语气冷然问道:「还没有沈蜜儿的消息么?」
崔樾似是已经料到谢忱会有此一问,咬牙回道:「是,殿下,还未有沈姑娘的消息传来。」
「继续找。」谢忱敛下眉目,日光在他长睫下投下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限期十日,便是将岷州各郡翻个底朝天,将人找出来。」
岷州与长安相去甚远,他们的人在岷州活动难免受到些掣肘,这半个月来,东宫的人已经格外注意遮掩形迹,尽量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形下低调寻人,但到底还是被地方上的有心人留意到了,一时间,有关东宫的流言迅速地秘密流传到各处,现下居然还传到了皇后娘娘耳朵里。
崔樾不禁汗颜,这是他们底下人的事情没办干净,才致使殿下声名受损,他已做好了被太子殿下责罚的准备,却出乎意料地接到了谢忱十日为期的命令。
这便是要他们放开手脚地去寻人了。
「皇后送来的人,送回去。」谢忱冷声道:「孤会亲自去同她说的。」
崔樾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犹豫片刻以后,仍是连声应下,他转身出了书房,刚要将谢忱的命令吩咐下去,就碰上了背着医箱匆匆赶来的赵医工。
崔樾侧身让道,赵医工半只脚还没跨进殿门,只听书房内传来几声低哑的咳嗽。
两人讶然望去,谢忱侧身对着门口,以手握拳抵唇,又是低低地咳嗽了一下。
崔樾与赵医工两人看得分明——
有殷红鲜血从谢忱骨节分明的指间蜿蜒流下。
「太子殿下!」
赵医工替谢忱诊完脉,神情凝重,谆谆劝道:「殿下,您可务必珍重自己的身体啊!」
赵医工看着谢忱长大,也算是他的半个长辈,如今见其脉象沉细,竟是心神恍惚失养之症,赵医工不由在心内摇头嘆息一声,开口问道:
「殿下,您有多少宿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近几日,东宫常夜召他来给太子瞧病,连带着他这把老骨头也睡不安稳。
太子殿下的症候起初尚是头痛梦魇,这倒还好治,谁料,现下竟演化成了吐血之症,此症成因复杂,颇为棘手,更何况,这病人他不配合啊。
「殿下,国事繁重,但仍要以身体康健为重啊。」赵医工忧心不已,任是谢忱有再好的体魄也禁不住他这般滥造。
谢忱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他神情平静地递出手腕,任由赵医工在腕间神门穴施针。
「殿下,恕属下胆大包天,多说一句。」崔樾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
「殿下,您就当沈姑娘没了吧!」
迎着谢忱冷沉至极的目光,崔樾垂下眼,将他这些天憋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殿下,沈姑娘这件事并不是您的错,您何必自苦至此呢?」
他自小跟在谢忱身边这么些年,这半个月来崔樾也看出来了,谢忱为国事劳心不假,但殿下这般心神不属,却是为了那名农女。
东宫寻人已半月有余,就连岷州附近州郡高门大户的后宅都被他们暗中调查了一遍,仍是遍寻不着,但沈蜜儿这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仅剩下的一种可能,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明说——
那便是沈姑娘已经没了。
他们底下人能想到的,殿下焉能想不到?崔樾就算是再愚钝也瞧出来了,殿下这是在跟他自己过不去,试图用身体上的苦痛来抵消殿下心中的难受呢!
「什么都比不上殿下的身体重要,沈姑娘的事本就是属下的错!若当时属下能叮嘱底下人一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崔樾伏地,冷汗涔涔道:「殿下千万别再苛责自身,请殿下责罚属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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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医工算好时间替谢忱收针,方才崔樾所言,令他在一旁听得是瞠目结舌,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什么都没听见,藉故开药方,赶在谢忱的脸色越来越黑之前脚底抹油熘了出去,只留他们主僕二人在内。
听完崔樾的一番慷慨陈词,谢忱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因为沈蜜儿苛责自己?
简直笑话。
「平日里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谢忱冷笑了声,他压下方才收针后喉间涌起的一阵腥甜,难得失态,眼角眉梢尽是锋锐,瞥向崔樾道:「你也滚。」
「殿下别生气,」崔樾肃声道:「属下这就去找沈姑娘。」
他深知自己不应当擅自揣度殿下的心思,但他仍不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
崔樾领命而去,东宫的书房内徒留谢忱一人,内侍宫人皆远远侍立在殿外,屏息凝神,无人敢在这时去打扰太子殿下。
谢忱在案前看了几眼户部新呈上来的奏疏,心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他重伤流落岷州荒僻村落,是沈蜜儿救了他,头几夜他高烧不退,是沈蜜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替他守夜,若不是沈蜜儿,他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他欠沈蜜儿的已经还不清了。
谢忱不禁想,如果当初他将沈蜜儿一起带回长安,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了?
沈蜜儿那么喜欢他,她应当是乐意的。
谢忱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会将沈蜜儿找到的,也会回报沈蜜儿对他的恩情。
谢忱合上奏疏,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沈蜜儿怀中抱着钱举人家的鸡,在屋檐下仰着头朝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
谢忱也不由地随之勾了勾唇角,脑中密密匝匝的刺痛缓解了半刻。
他已经想好了,无论沈蜜儿怎么样,他都会养着她,她提出的要求只要他能办到的,他都会满足她。
正当他浮想间,眼角忽然瞥见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现身在书房门口。
时至正午,来人逆光而立,模煳了一圈光晕。
谢忱唿吸凝滞了一下,一声「蜜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来人又犹豫着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檐下的那片光晕,她姿态婀娜,怀中抱着琵琶,眼睑低垂,原不敢直视殿内之人,只因太过紧张,不小心踩住裙摆,踉跄了下,视线在太子殿下俊美脸上一扫而过,当即愣在原地。
「你是…蜜儿的…」冯香秀睁大了双眼,她实在太过惊讶,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她曾经见过,分明是沈蜜儿的未婚夫啊。
香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想起了来之前被教过的规矩,恭敬柔媚地跪下,头埋地老低。
也不知是何缘故,她方才被宫人带到的屋室恰与谢忱的书房一墙之隔,方才太子殿下与旁人的对话有断断续续地传到她那边,香秀已经尽量不去听,却还是被他们言语中偶然间提到的「沈蜜儿」三个字攫取了注意力。
没见到谢忱之前,她尚能安慰自己忽略这些话,但她已认出眼前的谢忱便是蜜儿从前的未婚夫叶澄,冯香秀心荡神摇地问出了口:
「太子殿下……蜜儿她,没了?」
第28章
眼前的太子殿下居然是沈蜜儿曾经的未婚夫,这让冯香秀震惊不已。
但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若按方才太子身边之人口中所说,蜜儿她不见了,甚至还有可能没了?
一想到这里,冯香秀不禁心神摇晃,指甲深深地嵌进怀中琵琶,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才使她霎时回过神。
一阵急促却又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从书房廊前传来,东宫内侍副总管束德领着手底下两个小内侍从廊下匆匆小跑着赶来,束德胆战心惊地向书房内的太子殿下欠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还愣杵在殿门口的冯香秀,压低了嗓子呵斥道:
「谁准你进殿下书房的?」
束德又向身边两个小内侍骂道:「殿下已吩咐了要将此女原路送回,咱家早前就让你们将她看住了,怎生又让人跑到殿下眼皮子底下?」
方才他瞥见书房前突然出现了道婀娜倩影,就陡然一惊,那心跳快得简直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束德的干爹原是自小伴着太子的太监副总管,太子殿□□恤他干爹年事已高,许他回乡安享晚年,束德才接了干爹的班不久,原本在这位置上就干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想到他不过是稍一不察,就出了这等纰漏。
束德他干爹早就提醒过他,东宫书房,除了太子殿下的亲信死士以外,素来无人可进去,就连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内侍宫人也只得远远候立。
「还不快将人带出去!」束德生怕太子殿下怪罪,忙向两个小内侍道。
冯香秀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胳膊一痛,就要被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拖出去,她瞳孔圆睁了一瞬,心中霎时被对未来的恐惧所填满。
她本被父母卖进如意楼,如意楼的鸨母见她年岁小,学东西又快,便将她作为人情送进了岷州的县尉府中,也不知县尉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又被一路送往长安。
冯香秀原本以为自己会被送给大腹便便的权贵随意赏玩,她本已心如死灰,没成想,竟被辗转送到了太子东宫,又叫她瞧见些渺茫的希望。
她也管不了许多,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再被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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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次真的被送回去,迎接她的还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殿下,求您别送妾走,求您发发善心,妾不能回去!」
冯香秀跪地磕头,鬓髮散乱,额头和眼圈都红红的,瞧着可怜极了,就连那两个小内侍瞧了都有些不忍。
束德不敢去看谢忱的脸色,见状心急不已,尖着嗓子催促道:
「还不快些将人拖走!什么下作东西都能进东宫了,别污了殿下的眼。」
束德话音刚落,只觉自己被太子殿下冷冽的眼风剜了一眼,他也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得犹犹豫豫地请示道:「殿下,您看这…」
谢忱往圈椅后轻轻一靠,只觉被殿外这场闹剧吵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抬手随意地按了按太阳穴,想到了方才他会莫名其妙地将眼前人错认成沈蜜儿的原因。
他想起来了,眼前的这名女子是沈蜜儿从前在小溪村的密友。
「松开她。」谢忱嗓音冷冷,如碎玉相击。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都愣了愣,束德反应很快,即刻便向那两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带着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下去了。
冯香秀只觉自己身上的桎梏陡然一松,听了谢忱的话,只觉如听仙乐。
「你是冯香秀。」谢忱疏淡的声音又从书案前传来。
「是,殿下。」冯香秀见谢忱还记得她,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无所适从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她语带羞愧:「殿下还是叫我蕊娘吧。」
直到现在,她都还没完全从沈蜜儿的未婚夫居然是当朝太子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中回神,摄于上位者身份的威压,香秀唇瓣动了动,到底没敢问,只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殿下,请您告诉妾,蜜儿她到底怎么了?」
殿内寂静了片刻,这份寂静这让冯香秀局促不安地揪紧了怀中的琵琶。
她并不愚钝,也大概能猜到,谢忱应当不是沈蜜儿那个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对象,只是沈蜜儿在阴差阳错间认错了。
方才谢忱与手下人的对话声传到隔壁,她隐隐约约间拼凑出了对话中的大致内容,东宫遣人在找沈蜜儿,只不过一直都没有找到。
冯香秀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谢忱是太子,那沈蜜儿会是太子妃吗?
这个念头一出,很快就被她否定,沈蜜儿与太子殿下的身份堪称悬殊,但见太子的举动,说明他对沈蜜儿仍是在意的。
香秀在心中祈祷,沈蜜儿一定要平安无事。
冯香秀这几个月来经歷了不少人情世故,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却是打死也不该说的。
她方才就问了个傻问题。
眼前的人是太子殿下,而她只是一名官妓,她凭什么请人回答她的问题呢?
而谢忱没有追究,甚至还没有赶她出去,冯香秀不由感到,太子殿下真是一个大好人。
因此她只挑好听的说,她听见自己绷着声音轻道:「殿下,蜜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果然书案前的人微微撩起眼皮,朝她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仅仅是这一眼,就看得冯香秀倒抽一口凉气,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晓得沈蜜儿的未婚夫相貌好看,跟沈蜜儿很是般配,却从没发现他原来生得这么好看。
配上谢忱身上那一股久居高位的威压,金尊玉贵,不像是凡间人,让人不忍亵渎。
冯香秀就站在书房进门的那一块方砖上,太子书房摆设并不显奢华,却处处透着名贵,她一手抱着怀中琵琶,一手绞着裙摆,只觉与此地格格不入。
谢忱手指修长,正往案上的缠枝纹馏金香炉中加入香料,香炉中缓缓吐出清冽香气,应和了香秀心中思绪。
太子殿下方才庡?帮了她,她有心想为谢忱做点什么。
她虽抱着琵琶,但她只学了几个月,实在学艺不精,本只是因为那些吟风弄月之辈爱看,随意拨弄两下来附庸风雅的。
让她弹奏给谢忱听,怕是拿不出手,可她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尽己所能回报些许。
香秀忽然想到了什么,她道:
「殿下,妾来给您讲讲蜜儿小时候的事吧。」
殿内香炉吐出幽幽香气,散发出令人心神安宁的味道。
香秀的声音缓缓响起:「蜜儿她自小就善良仗义,村子里与她年纪相仿的都喜欢同她一起玩……」
窗外雨声沥沥,谢忱指尖掠过案上纸张,偶尔会撩起视线向她这边看上一眼。
香秀这便知道她做对了,太子殿下是在听的。
谢忱向她这边看过来的零星那几眼,却有如小石子落入湖面,在她心中掀起一片片涟漪。
令她的心神不由自主地悸动不已。
……
冯香秀一连在东宫待了五日,东宫的宫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甚至对她多了几分恭敬。
但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与太子殿下之间清白无比,太子每日总是很忙,待在东宫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束公公,我有事想见太子殿下,求您代为通传。」
香秀听身边的人说今日太子在书房,终于下定了决心,却半路被束德给拦下了。
束德面露难色,打量起眼前的冯香秀。
他在宫中当差,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平心而论,这蕊娘姿容不差,不过倒也谈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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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日,眼前的冯香秀衣裙穿戴清丽素雅,木钗挽起髮丝,倒也有一番脱俗意趣,眼尾用淡胭脂勾勒的那一笔,使得她的眼尾瞧着有些微微上扬的红晕,更是有勾人之姿,点睛之妙。
照往常,太子在书房办公时是决不允许旁人来打扰的,不过,要说殿下对蕊娘一点兴趣都没有嘛,殿下上次居然留下了她,还破例让她在书房待了几个时辰;但要说太子殿下对这蕊娘有所不同,他却又将人丢在东宫的犄角疙瘩里不闻不问,像是忘了有这个人似的。
束德不由为难起来,他难以揣度谢忱的心思,还是将人引到了书房门边,朝里面恭敬低声道:
「太子殿下,蕊娘求见。」
谢忱在听到束德的通传声后,有些不悦地抬眸。
在他的视线看向她时,香秀不由屏息,只见谢忱的神情疑惑了一瞬,仿佛才想起她这个人一般。
这让她感到大为挫败。
这些天,谢忱在赵医工的强烈要求下,对医嘱不得不配合起来,也因此气色瞧着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他的衣领高束,半遮住脖颈,更显矜贵高洁之姿,与其昳丽的容貌对比强烈。
香秀只觉自己心脏怦怦直跳,刚要开口对谢忱说些什么,只听谢忱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孤会替你销去贱籍。」他嗓音冷淡平静道:「你的身契会有人交到你手上,你走吧。」
「销去贱籍」这四个字有如打雷一般在冯香秀心头响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期盼已久的,居然这么容易就做到了。
也是,她们跟权贵相比,就如草芥一般低贱,她努力一生都不能达到的,对谢忱这样的人来说,不过张张口那般简单。
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若是她能够搏一搏……
她会不会有一点点不同呢?
哪怕只是因为沈蜜儿。
有脚步声低低响起,一名死士身轻如燕地快步进了谢忱书房,恭敬附到谢忱耳边,轻声道:「殿下,四皇子他…」
谢忱凝神听完后起身,与死士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经过冯香秀身边,将她完全忽略一般。
她的心中忽然凭空生出一股勇气,追了上去,衣裳半褪露出白皙香肩,「太子殿下!」
「殿下,请让蕊娘代蜜儿服侍您吧……」
两人脚步微顿,这让香秀心中生出些许希望,她想上前抱住谢忱的腰,指尖却连谢忱的衣角都没碰到,双手就被谢忱的死士牢牢地擒住。
……
谢恆被禁足了月余,天天求着曹淑妃为他去怀宣帝那儿说情,总算是说动了父皇解了他的禁足。
他本想与一队侍从去北苑猎场松快松快,没成想,这群侍从却偏偏挑了嘉福门这条路走。
嘉福门以南便是太子东宫,谢恆想想就晦气,父皇这次对他发这么大的火,还禁了他的足,不正是拜他的好三哥谢忱所赐吗?
谢恆气急败坏地掀起马车帘子,刚要命人绕道,一抹倩影忽得撞入他的眼帘。
谢恆这几个月虽被禁足,但对东宫动向也不是一无所知,看那美人出来的方向,便知此人是被太子破例留下的那名官妓了。
美人落泪,好不动人,眼尾晕开的那一抹红痕,更是勾得人心头痒痒。
谢恆不由勾了勾唇,尤其是,这美人还曾是他三哥的女人,这便更有意思了。
只是不知,三哥怎能如此狠心,竟将人给赶了出来。
这可就不能怪他了……
谢恆心念一转,连忙命侍从停下马车,「去,将那小美人请过来。」
第29章
长安城春雨连绵不绝,直至暮春四月,才方有停歇的架势,屋外仍飘着细密的雨丝,却久违地放了晴。
沈蜜儿身穿织锦缎面浅绯色直裾,半倚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因为嫌热,只外罩了件素纱衣,她将窗户开着,外头的风吹进屋内,雨珠小却细密,沾湿了她的面颊和半边髮髻,她也不甚在意。
与岷州山脚下凉爽的气候大不相同,长安这场雨下得空气中潮湿极了,沈蜜儿被屋内地龙蒸腾起的热气闷得人都有些恹恹的,只想多吹吹外头的风。
一名小圆脸侍女撩起隔帘,手里捧着小小一碟精緻果脯行至沈蜜儿身边,「二娘子,城西新开的那间糕点铺子可受欢迎了,每日都排好长的队,这是大公子特意遣人带回来的青梅蜜煎呢。」
小侍女长得喜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一双月牙,叫人瞧着便心生好感,她向沈蜜儿笑道:
「二娘子尝尝?」
蜜煎酸酸甜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是沈蜜儿之前从来没有尝过的口感,将胸膛中的那一点闷窒压下,整个人都舒坦不少,沈蜜儿拈起一块送到小侍女嘴边,「春岚,你也尝尝。」
春岚本是兰氏房中的侍女,兰氏想着她年岁小,人机灵又喜气,伴着沈蜜儿正合适,便将她拨到沈蜜儿的院子里来。
春岚比沈蜜儿还要小上几个月,正是爱吃爱笑的年纪,她嚼着沈蜜儿塞给她的蜜煎,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煞是喜人,咽下后朝着沈蜜儿不住点头道:「好吃!」
二娘子回府后,大公子隔三差五便遣人从坊市里带回些好吃的好玩的,每样都是双份的,往三娘子沈云棠的院子和沈蜜儿这儿各送一份。
但凡有什么好吃的,沈蜜儿总乐意分些给她们下人们,春岚自从来了二娘子身边,小零嘴就没断过,与年岁相仿的二娘子也很聊得来,只觉比在夫人房中的时候还要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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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头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传来,春岚见沈蜜儿被窗外的鹊儿吸引了目光,也顺着沈蜜儿的视线看去。
目光在沈蜜儿莹润如玉的侧脸一扫而过,春岚没读过书,只知道二娘子生得好看极了,让人一瞧就忍不住想靠近她,对她好。
「窗外枝头上的是喜鹊呢,这是给二娘子报喜来了。」春岚的嘴巴甜,她见沈蜜儿喜欢看,提议道:「不如改日请大公子送对珍珠鸟来,咱们就养在廊下,这样二娘子想看时就能瞧见。」
春岚说话有趣,沈蜜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了想,摇头道:「不用,还是看在树上的鸟有趣些。」
屋外忽然传出两声咳嗽,春岚赶忙提醒沈蜜儿坐直腰,「二娘子,甘嬷嬷来了!」
话音未落,甘嬷嬷已经腰板挺直地快步走了进来,见沈蜜儿在窗边的罗汉床的几案边坐的端正,仪表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这才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迳自在几案的另一头坐下。
春岚得了沈蜜儿的授意,早早给甘嬷嬷奉上了茶,沈蜜儿嗓音软软地笑道:「甘嬷嬷,喝口茶润润嗓子。」
大伯母把春岚分给了她,老夫人那边却又派了甘嬷嬷来教她礼仪,甘嬷嬷为人严厉,稍寻着差错便要拿竹条抽人手心,有阵子沈蜜儿只要一见着甘嬷嬷就手心疼,她也不大想令大伯母和沈向黎两面为难,只好认真学起来,现在瞧着也有模有样了,再没有被甘嬷嬷寻着打手心的机会。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沈蜜儿眉眼含笑,任是甘嬷嬷铁石心肠也被她瞧得心肠软了一二分,她只低头啜了口茶,原本略有些松快的神情又严肃起来。
这茶是好茶,是今年的新茶,便是老夫人屋里的茶叶也不过如此了。
甘嬷嬷不免心生嘀咕,这大公子对沈蜜儿未免也太看重宠溺了些。
正当她思索间,屋外起了阵风,有几缕雨丝打进了她的茶盏,甘嬷嬷有些不悦地将茶盏往凭几上一搁,眼带不满地瞧了大开的窗户,立时起身将窗户给关上了,朝沈蜜儿语气硬邦邦道:「雨天湿气重,二娘子还是不要开窗了。」
春岚见状,连忙给沈蜜儿摇起了扇子,她们二娘子就是怕热,这不,窗户一关上,府里的地龙常开着,热气蒸腾上来,沈蜜儿的小脸立刻就染上了一层绯色。
春岚瞧着心疼,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快了。
谁知,沈蜜儿却也跟着起身,重新将窗户给打开了,她朝甘嬷嬷道:「甘嬷嬷,我觉得热,不嫌湿气重。」
「二娘子有主意,老奴也做不了你的主。」甘嬷嬷脸色沉了下来。
沈蜜儿这是明摆着跟她对着干,偏生她又没法在这事上挑出些什么错处。
「老奴来替老夫人传话,现下四公子病癒,侯府不日便会举办家宴,老夫人的意思是,让二娘子勤加练习,别疏忽了仪态,让人贻笑大方。」
佛堂中,一名七旬老妇人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拨弄着漆黑檀木手串,耳边听着甘嬷嬷回沈蜜儿的事情。
甘嬷嬷向她事无巨细地一一回禀了,最后犹豫了下,道:「老夫人,二娘子性子仍是太倔强了些,也不知…是随了谁?」
「还能随谁。」老夫人转动念珠的动作一顿,「还不是随了她那个气傲心高的娘!」
老夫人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甘嬷嬷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连忙开口找补道:「不过好在老天有眼,给二房留了个后,四公子年纪还小,瞧着是个乖的,请个先生好好教养,性子往后必不会像二娘子那般倔。」
这些日子,侯府为沈安延请名医治病,也早已趁此机会命大夫取了血,验明了沈安确确实实是他们荣恩侯府的血脉。
老太太也「嗯」了一声,显然是把话听进去了。
「四公子眼瞧着病好了,大公子也寻了教书先生来,想必很快就能赶上进度。」甘嬷嬷又道。
「黎儿办事一向妥当。」听甘嬷嬷说到沈向黎,老夫人下垂的嘴角才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来。
「正是呢,老奴听说,大公子也给二娘子请了个女先生,说是二娘子她开蒙晚,要加紧给她补上。」
甘嬷嬷想到沈蜜儿过去常以此为藉口变着法子躲她,连忙在老太太跟前多说了一句。
老夫人听了,果然皱起眉头道:「二娘子读书先不急,读得书多了,心怕是比她娘还要野了去了,往后还怎么得了?教她些女则女训便罢了。」
她在这话头上顿了片刻,道:「二房的血脉认祖归宗,也该知会宫里一声,你传话给侯爷,让他给沈昭仪修书一封,将二娘子带进宫去,给昭仪娘娘瞧瞧吧。」
……
长乐宫内,一只鸳鸯眼狮子猫从殿内贵妇人的膝上灵巧跃下,正耀武扬威地四处窜跃,忽得被一个手脚灵活的小宫女轻轻地抓住了后颈。
小宫女得了上首贵妇人的示意,她弯下身子,将那通体雪白的临清狮子猫抱到贵妇人膝边的小男孩眼前,哄道:「九殿下,皇后娘娘可将这猫宝贝地紧呢,现下它难得乖顺,小殿下要不要摸一摸它?」
被宫女唤作「九殿下」的小皇子谢钰不过两岁有余,正是刚能把路走稳当的年纪,听了小宫女的话,他咯咯一笑,伸手就抓上狮子猫的长毛。
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狮子猫身上的长毛被谢钰揪了一把,当即就坏脾气地朝谢钰呲牙「嗷」了一声,吓得小宫女赶紧抱着毛往后退,生怕谢钰被猫给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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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碍事的。」贵妇人眉眼温和地笑了笑,伸手将猫儿从小宫女怀中接过,又牵过谢钰的小肉手带他抚上狮子猫的后背,语气轻柔道:「钰儿,母后教你,要轻轻的。」
「太子殿下。」
长乐宫殿外脚步声响起,宫人看清了来人,连忙向谢忱低首行礼。
「太子哥哥…抱…」谢钰听见太子名号,立刻松开了手中的狮子猫,注意力很快从猫身上转移到他的太子哥哥身上,迈着碎步一颠一颠地跑到殿门口,张着肉乎乎的短手求抱。
谢忱将他一把抱起,快步走到殿内,看向上首的贵妇人,「姨母。」
「忱儿来了。」被谢忱唤作「姨母」的贵妇人正是怀宣帝的继皇后,与先皇后出自一家同姓。
崔皇后瞧了眼谢忱怀中的九皇子,朝谢忱笑得温煦,道:「小九他很喜欢你呢。」
未等谢忱答话,殿外忽然有宫人来传话道:
「皇后娘娘,沈昭仪已经遣人来请了多次,说是…说是娘家来人,要将九皇子带去给娘家人瞧一眼。」
崔皇后眼底笑意黯了黯,「就让她带去吧。」
她又向宫人吩咐道:「路上务必小心护送,在天色晚前将九皇子带回来。」
宫人连连答是,又恭敬从谢忱这里将九皇子谢钰接过去。
殿内只余崔皇后与谢忱姨甥二人,崔皇后目送着九皇子走远,又将目光移到她这个外甥身上,温和眉眼间染上些许无奈之色,她轻声问道:「忱儿,姨母听说你又将前些日子的那名官妓送走了?」
谢忱今岁已年至十七,已经不小了,东宫却连个侍妾也无,她作为谢忱的姨母,理当替他操这份心,但她精挑细选送往东宫的美姬却无一不被谢忱退回。
正当崔氏头疼之时,东宫在勾栏院里寻人的轶闻传到了她耳中,她也是病急乱投医,还特意挑了一个底子身家皆清白的女子送去,眼见谢忱终于将人给收下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就听说东宫又将人给送出去了。
「你说你这孩子…你这究竟是何意啊?」
谢忱接过宫人奉上的茶,揭开茶盏,漫不经心地看向盏中浮沉的茶叶,并未接话。
崔皇后柳眉微皱,无奈道:「你主意大,姨母也做不了你的主,只是太师那边……」
她和缓了神色,道:「忱儿,崔家的意思,是想你尽快立下太子妃。若你执意要等,先立个侧妃也成,婉娘她今岁已经年过十六,拖不起了,她为了等你,已经拒了数门求亲……」
「立太子妃一事,孤自有打算。」
谢忱放下手中茶盏,容色平静地打断道:「姨母已是中宫皇后,大可不必对外祖如此言听计从。」
谢忱这位姨母资质平平,本只是崔太师的众多子女中最不起眼的一名小庶女,唯有一点特别之处,那便是这人是个实心眼的,实心到有些迂的程度,对其父崔太师堪称是唯命是从。
崔太师扶她继续当这个傀儡继皇后,她就乖顺地当;怀宣帝将沈昭仪的幼子交予她抚养,她也掏心窝子地养;就连谢忱的太子妃一事,她也听了崔家的授意,替他费尽心思地操持。
或许比起当皇后,她更适合当个学究。
崔皇后被谢忱拿话一噎,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她本也是嘴拙的人,只好抚了两下怀中的狮子猫,狮子猫适时地「喵喵」两声,掩去她神色中的落寞。
谢忱话已说明白,起身出了殿门。
「太子殿下,再往前走就是漪兰殿了,是沈昭仪的居室…」束德犹犹豫豫地提醒道:「您看咱们是不是得改道往永巷走了?」
束德今日陪同谢忱一道入宫,这后宫中住的毕竟都是圣上的妃嫔,谢忱虽为太子,行止也需谨慎,以免招惹闲话。
「走吧。」谢忱低低道。
往常他从长乐宫出来后,走的路都是离永巷最近的那条宫道,今天却不知为何,绕了条远路。
谢忱转身便要走,在永巷两旁巡逻的禁卫远远见了他,都纷纷低首向他致意。
正要离去时,一抹浅绯色的身影忽然在他的视线中一晃而过。
谢忱只觉心脏被人勐攥了一下,停跳了一拍。
再看去时,空荡荡的宫道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束德…你看见了吗?」谢忱只听自己低哑干涩的声音响起,「方才漪兰殿前,是不是有个人?」
「殿下,奴婢没见着人啊?」束德在谢忱身边当差的时间不长,因此没察觉出谢忱的异状,只觉太子殿下似乎有些反常,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往前瞧了几眼,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殿下,现下暮春四月,宫里的桃花都开了,殿下瞧见的兴许是落花的影子?」
「去查。」谢忱下颌绷紧,神色出奇冷沉,道:
「去查今日沈昭仪娘家,来的是何人。」
第30章
「幸好赶上了,再晚些宫门就要落钥了,我可不想在这多待一晚。」
沈府的马车辘辘驶在宫道,沈云棠撩开车帘望了眼逐渐远去变小的漪兰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父亲非要让沈昭仪瞧一眼沈蜜儿,沈云棠她作为侯府女眷,不得不也陪着一同入宫。
沈昭仪在未出阁前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沈云棠在还小的时候就被她的这位小姑姑收拾得明明白白,对沈云棠来说,回府被罚着抄书都好过在沈昭仪宫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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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车帘,转过眼来瞧了一眼身侧的沈蜜儿。
沈蜜儿精緻好看的裙摆上沾了尘土和草芥,正被她一点点地小心拂去。
一想到沈蜜儿身上穿的缎子本该是留给她的,沈云棠就十分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况且,老夫人房里的甘嬷嬷最喜欢在她们的仪表举止上做文章,若是过会回府被甘嬷嬷瞧见沈蜜儿裙摆膝边的灰,说不定连带着她也要挨甘嬷嬷的念叨。
沈云棠刚想伸手帮沈蜜儿一起把她裙摆上的灰拍掉,沈蜜儿就已经直起身子,抻了下裙摆,轻快道:「好了。」
漪兰殿日日都有宫人扫洒,她把在地上沾的灰尘和草叶子拂掉后,裙摆上就已经看不出什么污渍了。
「昭仪娘娘的獢獢犬方才冲出殿门,就在西偏殿桃花树下的灌木丛里。」
沈蜜儿把沈昭仪的爱犬从灌木丛里寻了回来,没忍住回味了下手中毛茸茸的触感,展颜微笑起来。
沈蜜儿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有如春风拂面,沈云棠看得愣了一下,她哼了一声别开脸去,余光瞥见那柄镶嵌红绿宝石的短刃,撅起嘴朝沈蜜儿嘟囔道:「还不是因为你要在昭仪娘娘面前出风头,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
荣恩侯府凭藉军功立身,沈昭仪自小也与旁的闺阁女子不同,她喜好骑射,常与男子一般纵马旷野,前些年岭南进贡了一批珍奇走兽,怀宣帝赐给沈昭仪的獢獢犬就是其中之一。
獢獢犬是猎犬,它强壮忠诚,唯有面对孩童时十分暴躁,九皇子谢钰被人从皇后娘娘宫里带来,竟让那猎犬冲破了木笼子,谢钰的尖叫声让猎犬更加狂躁,夺门而出,一熘烟就跑没影了。
沈昭仪想去找,却被婢女拦下了,其余宫人又迟疑着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沈蜜儿弯下身子把獢獢犬从草丛里薅了出来,沈昭仪一高兴就将这柄番邦进贡的短刃赏给了沈蜜儿。
顺着沈云棠的视线,沈蜜儿将短刃的刀鞘轻轻推出了一寸,谁料她的指腹只是轻轻地碰到一点刀刃,就有一道血线流出。
「昭仪娘娘赐的匕首当然锋利。」沈云棠见沈蜜儿划伤了自己,不由嘲笑道:「笨,还以为是没开刃的?」
「想要吗?」沈蜜儿将刀鞘合上,指尖触到短刃尾端陌生的触感,望向沈云棠闪烁的目光,她勾了勾唇耍赖道:「不给你。」
「我才不稀罕呢。」沈云棠气哼哼地把脸别过去了。
「前方停车查验!」
她们的马车应声停下,这条驰道紧邻禁苑与太极殿,事关天子安危,禁军在此防御森严,在此通过的车马都需通过例行查验。
「贵人不必下车。」禁军侍卫见她们是从后宫的方向出来的,料想是哪位娘娘的家眷,态度认真且客气,只在视线扫过沈蜜儿的时候,俊脸一红。
只是他灵敏地嗅到了车厢里的一丝血腥味,随后看到了沈蜜儿手中的短刃,神色一肃,「路过内庭者不得擅自携带兵器,请贵人将短刃交予在下。」
想到短刃上的纸条,沈蜜儿有些迟疑,只听沈云棠先向那名侍卫不悦道:「这是昭仪娘娘的赏赐,凭什么交给你?」
「前方何事?」
一道冷冽的男声打破了两方的胶着。
「中领军。」小侍卫见到来人,立刻面露紧张之色,下意识地绷紧身子站的笔直,与他将原委说了。
被禁军侍卫称作「中领军」的男子身量极高,面容英俊,左侧眉弓处有一道疤,将他俊美的长眉拦腰截断,横生出一派肃杀之气,令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他听了小侍卫的说辞,看向沈蜜儿道:「可否容某观之?」
「这是西域进贡,陛下的御赐之物。」中领军接过短刃看了一眼。
「放行。」
短刃又回到了沈蜜儿手中,方才那人目光如炬,看得沈蜜儿莫名心虚,只觉自己方才藏纸条的小动作早已被人看破,只是没有被点破而已。
沈蜜儿趁着沈云棠撩起车窗帘子回望,展开了手心的字条——
「孤云野鹤自由身。」
沈蜜儿有些疑惑,这是昭仪娘娘专门写给她的?
这几个字她勉强都能认识,连在一起怎么就看不懂呢?
「昭仪娘娘。」漪兰殿外,有宫人的问话声传来:「皇后娘娘已经派人来催了多次了,是否将九殿下送回去?」
沈昭仪闻言,瞧了眼一旁被猎犬吓得眼泪汪汪的谢钰,皱了皱眉,「送回去吧,被皇后养得如此懦弱,看得本宫心烦!」
谢钰被皇后宫中的人带走,沈昭仪身边的贴身侍婢连忙劝道:「昭仪娘娘,九殿下年纪还小呢。」
「娘娘,倒是那柄短刃,那可是西域进献的珍品,圣上的御赐之物,您就这样给了二娘子?」
「这有什么的,反正留在本宫身边也没甚用处。」沈昭仪欣赏了眼自己新染的蔻丹,问道:「二娘子是不是很漂亮?」
「这是自然。」婢女点头道:「二娘子的姿容与娘娘不相上下,一瞧就是娘娘的亲侄女。」
「宫中又要举办赏花宴了。」沈昭仪冷不防道:「上一次赏花宴,还是当今陛下尚是皇子的时候吧?」
「娘娘!」
婢女一时没反应过来,环顾了下四下无人的宫殿,又抬眼对上沈昭仪那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急得恨不得将沈昭仪的嘴巴给捂起来,「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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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殿下,这是荣恩侯府递来的,说是,侯府认回了二房的一双儿女。」
东宫书房内,崔樾躬身将沈府的请柬递上。
谢忱闻言,提笔的动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并没有将请柬接过。
崔樾心中忐忑,只好接着道:「殿下,那日去沈昭仪宫中的,便是沈家二娘子。」
沈府与他们崔家向来不对付,请柬递来东宫也不过只是做个表面功夫,崔樾也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若沈蜜儿真是侯府的二娘子,那殿下……
谢忱搁下手中硃笔,眉眼冷隽地向他看去,冷声道:「你代孤去,将人看清楚了再回来。」
过了今夜,便是侯府定下的家宴,沈蜜儿明日要穿的衣裙已经被春岚细心地摆放在榻边的衣裳架子上,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几个月来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蜜儿只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被推着往前走似的,看不清前路。也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功夫让她独自消化一会。
可今日她眼皮却一直突突地跳,尽管她并不是个迷信人,也不由地心中没底。
沈蜜儿有些不安地抠了抠手指,别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吧?
沈蜜儿躺了下来,乌髮散了满枕,想不通的事儿,索性就不去想了,只要睡着就好了。
但只要沈蜜儿一闭上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沈昭仪留给她的那张纸条,想到明日的家宴,还会想到……谢忱。
一想到谢忱,沈蜜儿就觉得胸膛里好像堵了一块酸酸涩涩的棉花,一直堵到喉咙。
她将烛火吹熄,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停下,不要再去想了。
谢忱是一个低劣的骗子,她却被他骗得团团转。
她的人生还很长,她应当向前看,而不是再拿过去的事情来惩罚自己,沈蜜儿这样安慰自己。
但她的心跳声却在黑暗中尤为明显。
烛火一熄,在满室的黑暗里,谢忱那张妖孽的脸又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循环出现,他勾起一边的唇角,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沈蜜儿拿被子蒙住了脑袋,过了一会,又不情愿地起来将灯烛重新点燃。
「蜜儿,你还未睡吗?」
沈向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蜜儿赶紧披上了衣裳,把暖阁的门打开,朝沈向黎笑道:「哥,你进来坐。」
「有事?」沈向黎挑眉。
他路过沈蜜儿的院子,见沈蜜儿屋里的灯亮亮暗暗,又想到明日便是侯府家宴,担忧沈蜜儿心中会有什么顾虑,因此出声问道。
「也没什么事,」沈蜜儿低头搓了搓衣角,没说实话,「就是想到明天的家宴,有些紧张。」
「不必紧张,若是蜜儿实在不情愿,明日你只需露个脸就行了。」沈向黎温声安慰。
沈蜜儿分明有所隐瞒,他哪里看不出来?不过沈向黎只当她有些不方便与男子说的心事,也并未点破。
他虽是沈蜜儿的兄长,但到底男女有别,现下已过子时,沈向黎也不好在妹妹院子里待得太久,他刚起身欲走,就被沈蜜儿抓住了胳膊。
「哥,我想问你,『孤云野鹤自由身』是什么意思啊?」沈蜜儿眨巴了下眼睛,补充道:「是我在女先生的书上翻到的。」
「这是一句偈语,『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沈向黎有些意外沈蜜儿会对这个感兴趣,但妹妹求知的神情令沈向黎很是欣慰,他向沈蜜儿解释道:「意思大致是不争,便可得自在。」
「每个人的感悟都会有些不同,等蜜儿读的书再多一些,也许会有自己的理解。」
沈蜜儿似懂非懂地向沈向黎点了点头。
沈昭仪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去争吗?
但她原本就不想争什么啊。
沈向黎见沈蜜儿神情有异,「蜜儿,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我说,哥哥会帮你的。」
沈蜜儿的烦心事有点多,她也不欲说起谢忱的事徒惹沈向黎烦心,只是换了个话头,「哥…我这几日想起来挺多小时候的事,我在想,若我从前能够懂事一些,不是每次在老夫人那儿挨了训就找母亲哭……」
沈蜜儿扁了扁嘴,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红了眼圈,「那母亲说不准就不会带着我离开侯府了,说不准…母亲她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沈蜜儿对着沈向黎哭了一通,总算是将这些天积起的情绪抒发了不少,但坏处就是第二日起床后眼睛肿肿的,人也昏昏沉沉。
眼下的青黛还是春岚拿冰来给她敷了才消下去,侯府宾客盈门,沈蜜儿的礼数周全,好歹没出什么差错。
老夫人是一贯的没什么好脸色,沈蜜儿见着她就心底发憷,好在今日家宴的主角也并非是她沈蜜儿,而是她的弟弟沈安,沈蜜儿也就在沈安羡慕的目光下提前藉故退场了。
……
「殿下,侯府认回的那位二娘子,确实是沈姑娘。」崔樾不敢去看谢忱的表情,低头回禀道:「是顾知颂岷州在任时刻意隐去了沈姑娘的踪迹,荣恩侯府更是将侯府二房的事瞒得一点不漏。」
崔樾咬牙道:「是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谢忱案上的奏疏就快有半人高,都不必他亲自将每本翻开,就能猜到其中的内容——
都是这些天群臣递上来,弹劾顾知颂在广陵郡所作所为的奏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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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狼毫笔在谢忱手中咔嚓一声折断为两截。
「好。」谢忱眉梢带着薄怒,咬牙切齿道。
也不知道是在说顾知颂还是沈蜜儿。
「殿下,顾知颂在在广陵郡竟纵容流民,围堵富商宅院,还先斩后奏抄了一户人家,已经引发诸方不满,是否要下道钧谕,令他停下?」
「不必,暗中派些人去邗州护他周全。」谢忱捏了捏眉心,「等这件事了结,命他速回长安。」
崔樾一一应下,他是见识过太子殿下为沈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的,但现下沈姑娘非但人好端端的,还就在长安城触手可及,殿下却又仿佛对此事无动于衷了一般。
这让他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是提议道:「殿下,后日就是赏花宴,您若是喜欢沈姑娘,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人留在身边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出自释怀深《退步其二》
第31章
连绵数月的春雨总算停歇,长安迎来了久违的晴日。
皇后将赏花宴设在宫中的芳林园,园内设有梅室,杏室,牡丹堂等室,宫人已提前将各色花卉提前摆放妥当,以供喜好不同的赏花人品鑑,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奼紫嫣红春色。
芳林园中,世家贵女们大都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相谈,接过宫人奉上的鲜花,与相熟的友人相互簪花。
女郎们应皇后邀前来,身上穿戴的也皆是今春最时兴的衣裳首饰,眉目间尽是鲜妍,都迫不及待地要藉此将连日积雨的阴霾一扫而空。
衣香鬓影间,花香浮动,女郎们的好颜色倒将满园的春色比下去几分。
「都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要我说,只有咱们婉娘才堪配牡丹二字。」
牡丹堂前,四五名女郎将一名容貌出众的贵女围拢在中间,其中一名女郎娇声赞扬道。
那名被人唤作「婉娘」的贵女鬓边簪有一朵魏紫,与其温婉大方的容貌堪称相得益彰。
她抿唇微微一笑,「宴上还有这么些姐妹都人比花娇,怎就只我一人堪配?」
说罢,她从身旁的宫人手中捧的竹筒中取了一枝新鲜採摘下的赵粉,动作清雅地将花簪在人鬓边上,「丽娘容色娇嫩,这粉色柔美,与你相配极了。」
被她簪上牡丹花的女郎面露惊喜,颊边浮起淡淡薄红。
陆婉婉咬字优雅,音色圆润,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传至芳林园上首处的高台边上。
「皇后娘娘,依老奴看来,婉娘这孩子真不错,大方得体,与太子殿下真是相配。」崔皇后身旁年纪稍长些的宫人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高台处的位置恰能将芳林园中的场景尽收眼底,崔皇后看向园中一众正值青春花季的贵女,脸上浮起欣慰笑意,「正是。」
她又望了眼园子尽头,问:「太子身边的人还没传话来说什么时候到吗?」
「皇后娘娘,还未有人来传话,是否要让人再去前头请?」年长宫人回道。
「不必,」崔皇后微微摇头,眉目间笼上忧色,「圣人抱恙,国事尽数压在忱儿肩上,来得晚些也属应当,再等等罢。」
……
沈蜜儿从宫人递上的竹筒中接过枝新鲜採下的杏花,花瓣洁白饱满,稍带了些粉晕,一瞧便是只在皇家园林中栽培出的珍稀品种。
小溪村的溪边也长了好几棵杏树,花开时肆意遍野,也挺好看,只是她们那儿的杏树却从未有过如此圆润划一的花骨朵。
沈蜜儿百无聊赖地戳了戳杏花花瓣,她是一点儿都不想来这个赏花宴。
为了装病不来,她昨夜还特意洗了凉水澡,捎带着在冷风里吹了一会,今早却还是被甘嬷嬷以不可拂了皇后娘娘的面子为由,从被窝里给薅了出来。
「你这杏花真好看,给我簪上?」一道爽亮的女声在沈蜜儿耳边响起,沈蜜儿有些讶异地循声看去。
与她搭话的这名女郎身着男子式样的窄袖骑装,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手中的这枝杏花。
晋朝民风开放,女郎穿着男装也成了长安城贵女中的一股风尚,不过在这赏花宴中,沈蜜儿眼前的这名女郎仍旧是在场贵女中唯一这般穿戴洒脱的。
杏室在芳林园的最西边,与众数女郎们围簇的牡丹堂不同,她们这儿堪称人迹罕至,这名女郎却也走到了此处,可见也不是个爱扎堆凑热闹的。
沈蜜儿向她弯了弯唇角,道了声好,将手中的杏花簪到眼前人的髮髻上。
女郎也从竹筒中取了杏花,在沈蜜儿鬓边比划了一下,煞有介事地评价道:「我看你头上这一对银簪别致,你也没戴耳珰,瞧着脱俗,再簪花反倒不美了。」
沈蜜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只觉在此道上找到了知己。
她也不爱在头髮上戴挺多饰物,坠得她脖子疼,这次出门为了顾全礼仪,也只戴了这一对银簪。
女郎大喇喇地将杏花佩在了沈蜜儿腰间,她见沈蜜儿显然也是个对赏花宴没兴趣的,像是寻到了与她同一条战线的好友般问道:
「你也是被家中赶着来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从前没见过你出来交际?」
长安城中的人讲话大都弯弯绕绕,这还是沈蜜儿第一次见人说话如此直白,她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弯唇笑了起来,「我叫沈蜜儿。」
她刚想接着说下去,女郎眼睛一亮,抢先道:「你是荣恩侯府的二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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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骁卫将军府的苏月彤。」她自报家门,「前些日子听我娘说起过你,说你礼数周全,一点儿也不像是从乡野间才被认回府的。」
「我娘说我就是太缺教养了。」苏月彤皱了皱鼻子,神情有些困扰。
沈蜜儿曾听兄长说过,骁卫将军的小女儿自小随其父居于军中,想来就是眼前的苏月彤。
若是换了旁人,眼见耳听苏月彤堪称直率的举止言谈,简直要以为她是在故意嘲讽自己的出身,不过沈蜜儿也不太注重这个,况且苏月彤眼神清澈,也不像是话里话外藏着心眼的,于是她朝苏月彤眨了眨眼睛,凑近苏月彤耳边道:「我跟你说哦,学这些都有诀窍的……」
苏月彤幼时长居军营,很少能有机会跟女郎玩到一块,沈蜜儿热乎乎地凑近她说话,让苏月彤颇觉意外和欣喜,两人嘀嘀咕咕就相熟起来。
苏月彤正向沈蜜儿取经如何将礼仪课应付过去,就有内侍匆匆赶到芳林园来通传,很快,园子里的宫人便请她们入席落座。
沈蜜儿和苏月彤两个对这场宴席丝毫不感兴趣的人,都十分心有灵犀地缀在女郎们后头,各自寻了距宴席高台处最末的位置坐下了。
长桌上,贵女们姿态端正雅致,却又动作幅度极小地扭头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起来,沈蜜儿不免有些好奇,也顺着她们的视线望了一眼,进门处空荡荡的,除了一架各色花卉垒成的镂空屏风以外什么也没有。
「瞧这个架势,多半是太子殿下要来了。」苏月彤本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她见沈蜜儿面露疑惑,便顺势在沈蜜儿耳边轻声道:
「我家里人私下跟我说,这次赏花宴将长安城的贵女们都聚在一块,本意就是要为太子殿下定下太子妃人选的,再不济也得立个侧妃什么的……」
「太子殿下到——」
内侍的报唱声将苏月彤的言语短暂地掩盖了一瞬。
园子里顷刻静了下来,就连在沈蜜儿耳边说个不停的苏月彤也罕见地闭上了嘴巴。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姗姗来迟。
来人锦袍玉冠,身姿清隽如松柏,经过人群时步履不停,径直行至高台之上落座。
适才还朝着入口处昂首张望的女郎们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屏息低下了视线,众人心知肚明,眼下圣人抱恙多时,无力处理朝政,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几乎已是王朝的实际当权者。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外在的相貌、家世便成了模煳的附庸,有胆大的贵女悄悄抬眼打量,瞧见太子殿下如传闻中那般俊美,忍不住红了耳廓。
在崔皇后的调和下,场上的氛围总算轻松了几分,身边的女郎们见了好友的憨态,也纷纷轻声打趣起她来。
「沈蜜儿,你怎么看呆了?」
苏月彤的手在沈蜜儿眼前小幅度地晃了晃。
她见沈蜜儿迟迟还未回神,还以为沈蜜儿同其他女郎一般,都被太子的容貌给迷住了。
「蜜儿,你清醒一点啊。」苏月彤瞧见沈蜜儿的神态,心中不由涌起痛失战友的悲怆之感。
仗着她们在坐席最末,她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太子殿下生得是好看,但我劝你别动心。」
她朝高台下方最近的位置轻轻扬了扬下巴,给沈蜜儿指道:「瞧见那边的陆婉婉了吗?她与太子是表兄妹,虽然当不成太子妃,多半也会立她为侧妃的。」
「我一见着陆婉婉就头疼,」苏月彤上下打量了一眼沈蜜儿,苦口婆心劝道:「像你这样的,估计三言两语就要被人绕进去了,你还是别跟着人掺和了……」
苏月彤还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沈蜜儿有些听不真切,方才从太子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绪便好似僵住了。
来人眉眼昳丽凌厉,身姿矜贵挺拔中透着熟悉——
那分明就是谢忱。
沈蜜儿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次遇到谢忱,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似是突然跌入了寒凉的湖水中,冰冷的温度将她的身子封住动弹不得,连思绪仿佛也停滞了。
沈蜜儿手心冰凉,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捏紧了拳头,过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将谢忱与太子这两个词拼凑在了一起。
谢忱,怎么会是太子呢?
惊讶、荒谬与愤怒的情绪在她心中此消彼长地出现,她的唿吸有些急促,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想要夺门而逃的沖.动克制下去。
「蜜儿,是我看错了吗?」
苏月彤侧过头避开高台之上若有似无的视线,她抚了抚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疑惑地向沈蜜儿咬耳朵道:「太子他怎么一直在朝咱们这儿看?」
沈蜜儿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视线却丝毫没有要回头看的意思,自欺欺人地轻声道:「兴许是在看其他人。」
对此苏月彤有些不信,谢忱的目光分明是朝她们这个方向看过来的,神色瞧着还越来越冷沉不耐烦,饶是苏月彤在军营长大,也被看得有些脚底发凉。
连苏月彤都发觉了气氛有些不对劲,在场的其他女郎自然也瞧出来了。
数道探寻的目光霎时投到沈蜜儿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
沈蜜儿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袭浅绿秋罗湘裙,这在贵女们的衣柜中几乎人手一件,平平无奇;髮髻上只戴了一对玉蝴蝶银簪,实在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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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开脸蛋生得标志尚可赞嘆以外,丝毫不显其他特别之处。
实在是有几道目光太过灼热,都不消沈蜜儿抬眼,就能感受到几乎全场的目光都在往她这儿看。
就连高台上的崔皇后也若有所思地向沈蜜儿这边看过来。
沈蜜儿从未想过要成为这场赏花宴的焦点,内心无比期盼宴席就此结束,正在此时,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宫人们捧着碟盏鱼贯而入,为在场诸人端上点心,恰巧转移了贵女们的注意力。
得到皇后娘娘的微笑示意后,贵女们纷纷姿态优雅地小口品尝,间或与身旁相熟友人交谈。
沈蜜儿算是松了一口气,眼前精緻的碗碟摆着两条白玉般的嫩笋片,中间的食材被精心雕刻成花朵形状,合乎了此次宴席的主题。
她提起筷子尝了一口,这花瓣像是用鸡肉做成的,吃起来却一点味道都没有。
「怎会有人不懂用鸡髓笋的?」
场中那名被称作「丽娘」的女郎嗤笑了一声,她身边的几位女郎听了,也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道点心的竹笋取自吴郡,乃是上等佳品,吃的也该是笋片上缀的乌鸡腿骨髓,而非剔下来的鸡腿肉。」孟丽娘瞥向沈蜜儿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嘲笑之意,「敢问这位娘子出自哪户人家,难不成家中长辈平日里俭省至此,连这点鸡肉都捨不得丢弃么?」
孟丽娘讲话声音挺大,话里话外还都是讥讽,因为谢忱的缘故,沈蜜儿本就心绪不佳,现下被孟丽娘拿话一激,沈蜜儿就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她刚要反驳,就见孟丽娘被身边的女伴用手肘捅了捅。
孟丽娘顺着女伴的视线迅速望了一眼高台的方向,原本不耐烦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极为尴尬的神色,不自然地垂下头,避开了沈蜜儿的目光。
对方突然哑火了,沈蜜儿准备的一肚子话也没了用武之地,倒是苏月彤替她不平,竹筒倒豆子般道:
「长安城的雨是停了,齐冀两州的水患也一同被你忘记了?多少灾民食不果腹,你还在这以懂得吃繁琐精緻食物为荣呢!」
孟丽娘本欲反驳,又被身边的女伴用胳膊肘捅了捅,只得忍了下来。
孟丽娘忽然如此乖觉懂事,沈蜜儿二人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由顺着其他人的视线看了一眼。
高台之上,谢忱神色淡然地提箸,也尝了一口碗碟中用作装饰的雕花,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道点心生来就是该这般用的。
一旁的陆婉婉见状,朝谢忱柔和地笑了笑,随后又向孟丽娘不贊成地轻轻摇了摇头,也夹起一块寡淡无味的鸡腿肉,咀嚼过后咽了下去。
方才同孟丽娘一同讥笑的几位女郎此刻耳热得很,实在是嫌雕花没有味道难以下咽,并没有效仿陆婉婉动筷子,只是也没有再盯着沈蜜儿的一举一动瞧的意思了,沈蜜儿向苏月彤感激地笑了笑,随后便开始在座位上装鹌鹑,百无聊赖到开始数自己腰间杏花的花瓣朵数。
宴席过半,场中起了歌舞,丝竹声裊裊,谢忱神色愈发不耐,先行离席而去。
谢忱一走,代表这场宴会很快就能结束,女郎们来此本就是走个过场,也有人三三两两地离席。
「娘子,侯夫人正与沈昭仪叙话,让奴婢引您过去,之后再一同回府。」一名眼生的内侍突然凑到沈蜜儿耳边,恭敬道。
大伯母今日也进宫了?
沈蜜儿有些疑惑,那名内侍见状,道:「侯夫人请您快些去,晚些便耽误了出宫的时辰。」
晚些宫门是要落钥的,这个沈蜜儿知晓,她有些将信将疑地跟上了内侍的脚步,出了芳林园,又是一座皇家庭院,这名内侍在一处供人休憩赏景的殿门前停下步子,为沈蜜儿打开殿门。
「娘子稍待片刻。」
这座偏殿内的装饰一应俱全,只是不知是不是平时少有人来此,殿内的摆设瞧着崭新,也难免落上了一层薄灰。
沈蜜儿转过身,引她来此的内侍却已经不见踪影,她察觉不对想要离开,却发觉被内侍合上的殿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瞬间的慌乱过后,沈蜜儿低头寻找殿门的锁窍,谁料这门就像是跟她作对一般,任凭她怎么按锁窍都没法打开。
「咔哒」一声,锁窍忽然应声而开,还没等沈蜜儿高兴多久,就发觉这扇门是从外面被打开的。
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缓步走了进来。
沈蜜儿的神情一点点地冷下来。
从她的视线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谢忱冷冽的下颔线条。
「沈蜜儿。」他俯视着她,眉眼冷沉,一字一句地启唇:「装不认识我?」
第32章
沈蜜儿在见到谢忱的那一刻,便立刻想要快步走出这座偏殿,可殿门却再一次在她眼前合拢了。
「太子殿下认错人了。」
沈蜜儿凭空生出一股被戏弄之感,不忿的情绪在她胸腔饱胀,又被她生生压下。
「妾途径此地,正要与家人一同出宫。」她抿紧唇,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请求谢忱放她出去的言语。
谢忱既然是太子,那便是她得罪不起的人,她向来挺能屈能伸的,但若要她在谢忱面前低声下气地去恳求他,她做不到。
沈蜜儿索性转过身背对着他,再次不甘心地使劲推了好几下殿门。
「允许你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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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疏冷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傲慢。
她听得皱起眉头,心内对这种高高在上的架势厌烦到极点,好似不乖顺配合就是不识抬举那般。
沈蜜儿固执地没有做声,腕上却忽然传来一痛——
是谢忱拽着她的手腕,将她生拉硬拽,一直将她拽到他身边,强行令她迎上他的视线。
谢忱的气势如玉山一般倾盖压下,他似乎格外受到造物的偏爱,就连殿外明媚的日光也穿过殿内窗棂,固执追随着他,映出他锋利俊逸的眉眼。
她与谢忱的距离太近了,近到谢忱清冽的气息几乎不容她迴避地萦绕在她的鼻尖。
那块酸涩的、吸满水的棉花好似又重新回到她的胸口。
沈蜜儿有些喘不过气来,谢忱身上清冽的,幽静的气味不可避免地触发起她往昔的记忆,这令沈蜜儿无法再欺骗自己,也无法再逃避眼前人就是谢忱的事实。
在过去的十五年,沈蜜儿的生活是日復一日的单调纯粹,她的一颗心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母亲留给她的蚕桑薄田和幼弟,后来,又挤进来一个谢忱。
她不懂得朝堂纷争,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谢忱作为一国太子,为什么要屈尊假扮她的未婚夫。
对她来说,谢忱就是一个利用了她的善心,还欺骗了她的感情的低劣之人。
沈蜜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是谢忱先骗了她,可在她面前,他非但没有半点惭愧,居然还摆出一副她欠了他的架势,他们皇家的人都是这副理所当然的德行吗?
在小溪村的时候,谢忱看着她一颗心为他反覆纠结摇摆不定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她不切实际地可笑?
她从前…还愚蠢地想过,想要和谢忱过一辈子的。
想到这里,沈蜜儿懊恼地攥紧了指尖,手心刺痛传来,她不愿示弱,直直迎上谢忱的视线。
她与谢忱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像是赌气一般,各踞一方,互不相让。
两人之间就像是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无声的对峙,谢忱向她一步步逼近,她就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到门框,退无可退。
门框被她一抵,经年的积灰被瞬间激起,在门缝中照进的光线中缓慢地飘着浮动。
猝不及防地吸进一口灰尘,沈蜜儿的喉咙瞬间有些发痒,没忍住偏过头咳嗽了一声,但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自尊,她抿紧了唇,硬是在谢忱面前将喉间的不适强行忍了下来。
「这扇门不会开了。」
谢忱冷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听到这句话,沈蜜儿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离谱,但当她难以置信地抬眼,就见谢忱俯视着她,冷沉的神色中似乎带着一丝愠怒。
沈蜜儿有一瞬间的手心发冷,她背倚着殿门,身后传来门框冰凉坚硬的触感,这份冷硬提醒着她回到现实,令她略微安下心来,谢忱是太子,他不可能陪她在这里耗着的。
她家里人也会来寻她的。
只是,想到荣恩侯府,沈蜜儿有些犹豫,谢忱是太子,她有必要令侯府因为她而得罪谢忱吗?
沈蜜儿看向谢忱的眼神不由带上嫌恶,她不想令兄长和大伯母为难,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谢忱。
察觉到沈蜜儿不忿的眼神,谢忱神情淡然,从上至下地打量她。
沈蜜儿就像一株并不名贵的野草,只要给她一点养分就会快速生长。
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乌黑柔顺的髮丝高高挽起,勾勒出修长脖颈,袄裙领口宽阔,坦露出锁骨线条,目光向下移,是沈蜜儿胸前若隐若现的起伏,再往下,是她纤细的腰肢。
她的人,他抱过;她的腰,他也搂过。
沈蜜儿察觉到他的打量,微微睁大了双眼,面上显出愤怒且难以置信的神情,她下意识地想要再向后退,后背却只能牢牢抵上殿门。
沈蜜儿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眼瞳澄澈,眼尾微挑,但她看向他时,眼底却写满了戒备与抗拒之色。
「太子殿下,赏花宴应当已经结束了。」沈蜜儿扬起头看他,神色明明有些慌,却偏偏强装镇定道:「若侯府的马车迟迟没有等到妾,定会派人来寻的!」
说完这句话,她又闭上嘴,一副誓不愿与他开口说话的样子。
谢忱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目光下敛,落在沈蜜儿唇上,她的口脂晶莹娇艷,被她紧紧地抿着,更显靡丽了几分。
谢忱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他寻沈蜜儿寻了月余,现下她被他困在方寸之间,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于是他向她伸手。
掌心刚贴近沈蜜儿的颊侧,沈蜜儿立刻偏过头,将他的手挣扎开,谢忱面上覆了一层寒霜,紧紧锢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箍着沈蜜儿纤细的下巴,他微凉的指腹贴上她的唇,重重地摩挲了一下。用指腹从左至右重重蹭过她唇上口脂。
「口脂太艷了。」谢忱眼尾轻撩,沉声道。
她唇上的红艷被他拭去,艷丽的色彩尽数沾染在他的指腹,沈蜜儿的菱唇復又呈现出原本清丽自然的颜色。
然后他俯下身,勐地将唇瓣印下。
他将沈蜜儿箍得很紧,不容她拒绝地亲吻她。
谢忱与她贴得极近,他吻得毫无章法,像在要她唇上重重盖印。
谢忱高挺的鼻樑抵着沈蜜儿的脸颊,冷然的鼻息萦绕在她脸侧,沈蜜儿微微睁大了眼睛,谢忱居高临下的吻令她不舒服到极点,她在谢忱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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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与屈辱被这个吻放大了无数倍,沈蜜儿只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拿刀剜掉一小块,酸涩且愤怒的血液淌向她的四肢百骸。
泪意止不住地蓄满沈蜜儿的眼眶,她的抵抗收效微弱,更像是被当作某种欲拒还迎。
谢忱的唿吸略有些凌乱,却仿佛无师自通地摸索出了关窍,开始用他冰凉柔软的唇描摹起她双唇的形状。
耳膜不断鼓譟着她气得怦怦直跳的心跳声,沈蜜儿再也忍不下去了,热血上涌,蛮力挣脱开了谢忱的禁锢,她迅速地抽出手,用力朝谢忱俊美的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尤为突兀。
谢忱与她挨得距离实在太近,白皙俊美的侧脸立刻浮起一道淡淡的浅红色掌印。
沈蜜儿的手劲还挺大的,谢忱被她扇得略侧了下脸,他抬手,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了沈蜜儿再欲扬起的手腕。
他的神色一片寒凉,直直望进沈蜜儿泪意朦胧的眼底。
他硬生生挨了沈蜜儿一巴掌,针刺般的疼痛从他侧脸不断传来,他曾遭人暗算过,也曾重伤濒死,却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样扇巴掌羞辱过,怒意在他漆黑眸底一闪而过,又被他生生压下。
谢忱闭了下眼,再睁眼时神色凛冽锋锐一如往常。
「沈蜜儿,」谢忱眼带嘲意,他冷声讥讽:「孤是对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掌心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不断地提醒着她扇了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一巴掌的现实,恐惧与忧虑瞬间漫上沈蜜儿的心头。
但谢忱眼底的讥诮却又重新点燃了她的愤怒,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她?
手腕被人攥得生疼,沈蜜儿费力地将手腕从谢忱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一双桃花眼不甘示弱地瞪着眼前人,「谢忱你是不是有病啊!」
她纤细修长的脖颈绷成一条直线,忍着泪意推了他一把,「你走开啊!」
「最初明明是你欺骗了我,抛下我,现在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来指责我?」
「你虚伪,低劣,满口谎言,你…」酸涩之意堵满了沈蜜儿的胸口,她原本甜软的嗓音也变得紧绷沙哑:「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普通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当初你看我为你患得患失,戏耍我的感情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太子殿下,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沈蜜儿深吸两口气,逐渐冷静下来,「请您…请太子殿下就当妾与殿下之前从未见过吧。」
谢忱面色沉静地听她说完,撩起眼皮,淡问:
「说完了?」
他的反应太过于平静,就好似方才被痛骂的那个人不是他那般。
他步步逼近沈蜜儿,嗓音冰冷,「你也说了,我虚伪,低劣,满口谎言。」
「那孤凭什么要让你如愿?」
第33章
「娘子,从这座庭院穿过去,便是去长乐宫最近的道儿了。」
赏花宴已经结束,女郎们也都各自回府,陆婉婉与侍女穿过庭院的月洞门,正要往皇后娘娘宫里去。
这座皇家庭院的风格与繁花盛开的芳林园有所不同,此地更显幽静致远,草木繁盛葱茂,终年常青的古树矗立,不远处还有一处引活水开凿的人工湖泊,湖边杨柳低垂,景色虽不及液池开阔,也别有一番自然拙朴意趣。
「娘子这般有孝心,皇后娘娘一定会很高兴的,」侍女上前两步,为陆婉婉拂开垂落的柳树枝条,笃定道:「照今日赏花宴上的情形,在奴看来,娘子的侧妃之位定当是十拿九稳的。」
「只是尽到一些小辈的礼数罢了。」陆婉婉抿唇笑了笑。
柳条柔嫩的触感拂过她的一双柔荑,陆婉婉的神色又划过一丝落寞,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确定道:
「可是表哥他…一直对我挺冷淡的。」
侍女连忙宽慰:「娘子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这么些年也从未听说太子殿下对哪位女郎热络过,殿下他心中定是有娘子你的。」
「更何况,娘子与殿下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侍女金莺还未说完,被陆婉婉以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
「金莺,慎言,议论太子的话不要再说了。」阵阵春风从远处吹拂而来,陆婉婉向不远处的偏殿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庭院里还有别的人。」
金莺被唬了一跳,连忙掩住口。
她仔细聆听了片刻,似乎确实有若隐若现的人声传来,可她环顾四周,满眼是树影幢幢,一阵冷风吹来,金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想到在她们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怪谈,有些害怕地看向陆婉婉,道:「娘子,这园子里不会闹鬼吧……?」
见陆婉婉不语,金莺不由迟疑着道:「娘子,咱们要不要…换条道走?」
「怕什么,」陆婉婉瞥了她一眼,音色清冷:「又没做亏心事。」
陆婉婉对她们下人一贯温和,此时却是少见地肃了神情,金莺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跟上陆婉婉的步子。
金莺胆子小,只敢跟在陆婉婉身后埋着头往前走,她本盼着能快些走出这座庭院,谁料,陆婉婉却在一处供人赏景时休憩的偏殿前停下了脚步。
金莺差点儿就要走到她家小姐身上,她连忙剎住脚步,从陆婉婉身后探出脑袋瞧了一眼,只见她家小姐面前的那座偏殿殿门紧闭,里头还隐约有一男一女两道声线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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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方才她们在不远处听到的人声就是从这座偏殿里传出的,日头微微有些西斜,恰好能从她们所站的这个角度瞧见殿内交错的人影。
金莺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不再自己吓唬自己,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偏殿中传出的男声低沉,听不分明,那道女声情绪却似乎有些激动,还隐隐带着点哭腔,嗓音软软的,听着分外勾人。
金莺听得有些脸红,这庭院偏僻,平素鲜有人至,更遑论这座供人赏景时休憩的偏殿了。
想来,偏殿里头的人应当是一对特意来此无人处幽会的野鸳鸯。
她从前听人说过,宫中会有耐不住寂寞的小侍卫和小宫女在私下里偷偷幽会,没想到这就被她们给撞见了。
虽然这于理不合,但这到底是别人的私密事,况且她们还有去给皇后请安的正经事儿要做,金莺很快就将心中那点莫名的探究和兴奋给压下了。
「娘子,咱们不走吗?」金莺见陆婉婉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一动不动,不禁疑惑地提醒道:「皇后娘娘那边……」
「金莺…你听里面的像不像是太子殿下的声音?」陆婉婉平静的语气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从小到大,表哥总是很少与她有过一对一的交谈,也因此,谢忱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格外清晰。
谢忱的声音,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
殿内年轻女郎的嗓音绵软而沙哑,因情绪激动,几乎要盖过了谢忱的声音。
谢忱的声线却也明显比往日提高了几分。因着殿门的阻隔,陆婉婉听不清他们言谈的具体内容,只能听出两人交谈的语气十分激烈,似乎是陷入了某种争吵。
陆婉婉攥紧了指尖,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扎进掌心。
在她眼中,表哥素来是端方清冷的,陆婉婉从来没有见过,也想像不出谢忱失态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由联想到适才在赏花宴上,谢忱一反常态地为那名女郎解围……
殿内忽然又陷入了令她不安的寂静。
陆婉婉垂头绞了绞衣裙,视线却瞥到在偏殿转角的不起眼处,候立了名年轻的东宫内侍。
陆婉婉瞧见束德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就隐隐有了答案,但或许是因为不甘心,她仍旧难以置信。
她俯身在金莺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脸带笑意,径直朝束德走去。
……
金莺觉得她家小姐今日反常得很,偏要让她去确认殿内的人是不是太子殿下,还要让她瞧清楚那名女郎是谁。
太子殿下政事繁忙,就连参加赏花宴都得勉强腾出空来,怎么会在这处荒僻偏殿与人幽会呢?
金莺有些臊得慌,她从没干过这种偷看别人的事情,但陆婉婉都发话了,她也不敢不从,只好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子凑上前去,将眼睛凑近殿门的缝隙——
下一瞬,不偏不倚地与一道带着寒芒的凛冽的视线四目相对。
这一看,差点给她吓出个好歹。
金莺腿都软了,这…这分明是太子殿下!
她的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不知是不是她在慌乱中误触到了殿门的锁窍,只听响亮的「咔哒」一声,殿门应声而开。
金莺慌忙在石阶上跪下,不敢抬眼,只听脚步匆匆,一道浅绿的裙摆在余光里一闪而过。
这边束德被陆婉婉套着话,牢记着他干爹的教诲,别人向他打探太子殿下的事儿他都一问三不知,巧妙而圆滑地把话头给推回去了。
束德他心里也急,太子殿下适才分明说了片刻就出来,可这都过去了多少个片刻了。
这儿是皇家内苑,就算再荒僻也是会有人经过的,这不,就遇到了陆婉婉。
束德心中跟明镜儿似的,陆婉婉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成为他的新主子,是他得罪不起的人,若是让人瞧见太子殿下与沈蜜儿单独在偏殿里……
束德不敢再往下想了。
谁料下一刻,就见沈蜜儿提着裙摆匆匆奔了出来。
沈蜜儿桃花眼里含了水波,好在她鬓髮未乱,一袭浅绿秋罗湘裙也齐整未皱,这让束德在陆婉婉面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经过他们的时候,沈蜜儿似是认出了束德就是方才引她去偏殿的那名内侍,泪痕阑干地恨恨瞪了他一眼。
在沈蜜儿面前,束德也难得有些心虚。
沈蜜儿本就生得清丽动人,如初发芙蓉一般,现下她眼底带泪,就像花朵着了露水,就算是瞪他也让人恨不起来。
虽说他是太子殿下的人,也忍不住有些可怜沈蜜儿。
况且,若他没记错的话,这沈蜜儿是荣恩侯府的二房长女,太子殿下这么对她,这不是明摆着跟人侯府过不去吗?
不远处,谢忱面带寒霜,快步走出偏殿。
束德伺候谢忱的日子虽说没有他干爹那么久,可太子殿下的性子素来清冷持重,束德他也从未想过殿下会做出此等荒唐事儿来。
眼瞅着沈蜜儿用手背拭去了眼角的泪,嵴背挺直地快步走过他们,束德转头看向一旁僵立的陆婉婉,「陆娘子,您看这……」
「您今日不巧走岔了条道,耽搁了,」束德圆滑而恭敬道:「奴婢知晓一条近道,是否要奴婢遣人送您去皇后娘娘宫中?」
「不必了。」陆婉婉态度难得有些冰冷,「我自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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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婉婉回想到方才沈蜜儿唇角的那一抹红艷,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先行转身而去。
陆婉婉一走,束德舒了口气,赶忙向谢忱迎了上去。
刚一走近,束德立刻惊讶地原地倒抽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您脸上这是怎么了?」
第34章
谢忱脸色冷沉,闻言不发一语,只是斜睨了他一眼。
束德接替干爹跟在谢忱身边伺候也有段时日了,他能察觉出殿下此时的心绪差到极点,当即识相地闭上了嘴,只敢偷偷打量。
谢忱面如冠玉,那几道红痕便显得格外刺目。
再联想到沈蜜儿方才泪眼朦胧的模样和殿内的争吵声,束德心中不由念了声佛。
这场赏花宴是皇后娘娘专门为太子殿下举办,用以定下太子妃人选的,束德他隐约间觉得,这赏花宴的后续也许不会如众人所期待的那般顺利了。
谢忱身边的死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忱耳边恭敬轻道:「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那边已经遣人请了几回,是否现在过去?」
……
琅华公主作为怀宣帝的长女,自小备受宠爱,公主府就坐落在皇城脚下的兴道坊,只消穿过朱雀大街便至。
公主府中的女官按照吩咐,将谢忱一路引至琅华公主的居室,在转角处,恰好迎面遇上一名男子。
这名男子身量极高,左侧眉弓处有道疤痕,将俊秀长眉拦腰截断,他通身气势凛冽,从值守的侍卫手中取回他随身的环首刀。
见到谢忱,他手掌按在腰间刀柄,向谢忱垂首致意。
站姿挺拔,如一把开刃的锋锐长刀。
「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请您直接进去。」另有一名女官从居室中出来通传道。
谢忱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神色不变地向眼前男子淡淡颔首,然后径直穿过道绘彩琉璃屏风,走入内殿。
「皇姊。」
琅华公主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由着侍女为她重新梳上髮髻,谢忱走进时,侍女正为她将最后一根髮簪插好。
谢琅华年方二十出头,姿容明艷华贵,她闻声瞧了眼自己神情严肃的亲弟弟,神态慵懒,随意轻哼了声以作回应。
谢忱一瞥殿内鎏金螭兽博山炉,皱眉问:「你点的什么香,这么浓?」
琅华随意挥了下手,身旁侍女立刻会意,将香炉内的香料撤了下去,轻轻掩上殿门,只余他们姐弟二人在殿内。
「周澈不是可以随意任你亵.玩的宠臣之流,」想到方才在殿外的相遇,谢忱淡声道:「他是有实职的,你少去招惹他为好。」
「你少管我的事。」
谢琅华轻抬眼皮,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过。
「现下天气回暖,父皇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琅华顿了顿,轻声道:「你猜,老四和灵州王在背地里的那些勾当,有没有传进父皇的耳朵里去?」
「父皇自然是知晓的。」谢忱微顿,眼带嘲意道。
谢琅华一贯看不惯谢恆,瞧见谢忱的神情,也是一哂,「也是,父皇什么都知晓,但知晓又如何?」
从古至今,帝王最忌之事便是皇权受到威胁,谢恆身后的母族是怀宣帝有意扶持的寒门,谢恆虽然是条愚蠢的疯狗,却也是怀宣帝用来制衡太子与他们崔家最趁手的利器。
「老四是个蠢材,父皇也心知肚明,只要他一日没有行叛国之事,他做再多蠢事父皇也不会对他怎么样。」谢琅华往圈椅中一倚,「轻描淡写地禁足几个月,曹淑妃去个几趟紫宸殿,日子都没待满就将人给放出来了。」
在他们大晋,最终得以太子之位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的帝王屈指可数,在大局落定之前,一切都尚算未知。
「父皇的生辰将至,届时万国来朝,只恐又会生出许多事端,」她看向谢忱,低声郑重道:「你做好准备吧。」
见谢忱神色如常,琅华也渐渐放下心来,转过话头问:「皇后特意为你举办赏花宴,你心中可有定下的人选?」
「听说宴席早就结束了,我遣人请了你好几次,你迟迟未到,」谢琅华开起玩笑就没个正型,笑道:「难不成是被心悦的女郎绊住了脚步?」
香炉中的薰香被撤去后,殿内靡靡的气味愈发明显,谢忱皱了皱眉,随手松了下领口,起身便欲走。
「等等,」光影变化下,琅华将人叫住,她用簪子上的珠翠点了点自己的侧脸,问道:「你脸上怎么啦?」
「被皇后宫里的狮子猫挠的。」谢忱神情漠然,信口道。
谢琅华在他身后毫不掩饰地嘲笑了一声。
这么看来,在情爱一道上,谢忱似乎比他们的父皇还要差劲许多。
……
沈蜜儿从赏花宴回来之后就病了一场,此前她为了装病不去赏花宴,本就着了凉,再加上被谢忱气到的缘故,风寒就来势汹汹地发作起来,这把兰氏给急坏了,请来大夫为她细细诊治。
大夫採用慢慢调养的温养药方,要将她身上从前的气血虚症也一起调养过来,可偏偏这汤药都极苦,她一连喝了小半个月,无比后悔当时装病的决定。
傍晚时分,春岚端来一碗漆黑汤药,边上摆着一小盘蜜煎,正和沈蜜儿大眼瞪小眼,忽得院外传来一道声音:
「二娘子,顾家三郎回来了,大公子请您一道儿去前院,三娘子和四公子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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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眼睛一亮,她披上薄氅,赶忙在春岚端着药碗追上来之前出了院子,朝她做了个她回来再喝的口型。
匆匆赶到前院,就瞧见沈家兄妹、沈安与顾知颂,这四人是除她父母以外,与她血脉亲缘最深的人,沈蜜儿不由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意,扬起唇角,不自觉地甜甜道:「表兄回来了。」
屋内几人亦是瞧见了她,顾知颂温和道:「当初你兄长同你与我岷州一别,竟不知这么快又能相见。」
想到在岷州的生活,沈蜜儿一时也有些感慨,她抿了抿唇,轻声道:「是啊,毕竟世事难料嘛。」
顾知颂闻言,露出些意外的神情,他上下打量她几眼,道:「蜜儿长大了。」
沈蜜儿确实长高了一些,好不容易才丰莹起来的颊边肉也因为这次的风寒瘦削下去,脸上的线条瞧着越发清丽动人。
沈云棠在一旁向顾知颂小声嘟囔道:「难道我就没长大吗?」
沈云棠神态娇憨可爱,她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微微地笑了。
沈向黎揉了揉她的脑袋,朝顾知颂道:「你不是要入宫面见太子吗?」
听见太子二字,半月前不愉快的回忆又被勾起,沈蜜儿有些不自然,她微微抬眼一看,才察觉顾知颂俊朗眉眼间还染着奔波的风霜,想来是一路从广陵郡赶回来,还未停歇过。
顾知颂尚有公事在身,并未在侯府多做停留。
东宫书房,谢忱接过顾知颂递来的密函略扫了眼,「你做的很好。」
他收起密函,修长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两下,端详一眼眼前的顾知颂,轻道:「孤之前答应过你,广陵郡事毕后,孤会亲自迎姚太傅回朝復用。」
「殿下,」顾知颂背嵴挺直,「臣另有一个请求。」
「臣想请殿下为臣与沈蜜儿赐婚。」
第35章
「姚太傅家里人来信,老师自告老还乡后便一病不起,现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三五月的光景了。」顾知颂垂下眼帘,面容平静,「殿下,臣想惜取眼前人。」
「臣自知,顾氏祖上余荫尚不足以得荣恩侯府青眼,臣恳请太子殿下,为臣与沈蜜儿赐婚。」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烛芯抖动,发出一声轻响。
谢忱眼底神色不明,抬眼望向案前身姿挺拔的顾知颂。
怀宣帝对世家门阀的有意打压,致使寒门与世家之间的争斗日渐胶着,要在这摊死水与老勛贵的掣肘之下提拔新贵,并非一件易事。
而顾知颂出身吴郡望族清流顾氏,祖上又与荣恩侯府有姻亲,恰好是最佳的人选。
顾知颂身上有文人的傲骨锐气,却也有手腕、懂变通,对朝中目前局势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干才。
对于顾知颂,他本应拉拢、提拔,或许也应当施以恩惠,顺水推舟地为其赐婚——
「沈蜜儿虽出身侯府,但她长于乡野,胸无点墨,举止粗鄙,」谢忱神情淡然,「不堪为汝妇。」
顾知颂闻言神色不变,他语气平静道:「殿下既然对沈蜜儿的身世知晓得如此透彻……」
「那殿下应当也听说过,沈蜜儿曾在小溪村有门娃娃亲,此人欠下一身债务,还欲伙同追债人将蜜儿卖了抵债,被捉拿回衙门。」
他沉吟片刻,「此人形貌,却与村民口中所述,曾暂居在沈蜜儿家中的那名男子不尽相同。」
「村民口中的所说的蜜儿的未婚夫,反倒是…与殿下十分相似。」顾知颂不见怯色地迎上谢忱的视线,「若臣猜得不错,殿下音讯全无的那段日子,恰好在小溪村中养伤吧?」
瞧见谢忱愈发冷冽的神色,顾知颂心中仅有的那点疑问也确定了,他并未把话说地全然直白,只是冷淡地弯了下唇角,挑眉道:「殿下,您欺骗了沈蜜儿。」
「这与你何干?」谢忱眉眼冷淡。
顾知颂轻声保证道:「殿下放心,这件事除了臣之外,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谢忱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道:「沈蜜儿她不会选择你的。」
「蜜儿并非贪慕权势之辈,相反,她重感情,最看重身边的人。」
「臣能做到一生唯她一人,」顾知颂挺拔如青竹,眉目沉静,反问:「殿下能吗?」
谢忱眼底泛起冷色。
「殿下离开岷州后,蜜儿她以为你死了,为了确认你的安危,连府司西狱也敢咬牙往里进,殿下应当知晓里面关的都是些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吧?」
「臣当时确实隐去了沈蜜儿的踪迹,」顾知颂淡淡道:「但依照殿下您的耳目,您走以后,蜜儿她都经歷了些什么,现下您应当都已知晓了,但殿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过,不是吗?」
「殿下只是见到人在身边了,又捨不得放开手了。」
「对殿下您来说,蜜儿或许只是生活里的点缀,但臣不一样,」顾知颂勾唇缓道:「对臣来说,沈二娘子本心纯粹,世间少有,是臣想要相伴一生之人。」
顾知颂不愧是去岁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字字铿锵,句句在理。
谢忱听得冷笑。
若有熟悉他的人在场,会发现他的脸色此刻差到极点。
他们彼此清楚,顾知颂既然已经把话挑明说到这里,就不再只是请求谢忱赐婚的意味了。
顾知颂是要他放手。
「你在孤面前说这些有何用?」谢忱笑意冰凉,嗓音下压抑着翻腾的怒火,「若你真像你口中所说这般爱慕她,那就自己去追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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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会的。」
「臣愿为百姓肝脑涂地,更愿为殿下做一名孤臣。」顾知颂行云流水地向谢忱行礼告退,「殿下是名君子,还请殿下不要阻拦臣追求蜜儿。」
顾知颂气度温和,如涓涓流水,他懂得顺势而为、见好就收,但也有如流水般不达不目的誓不罢休的狡猾。
殿外天色渐渐暗下,灯烛跃动,映出谢忱俊美锋利的眉眼。
他神情淡漠地翻开案上密函。
从前沈蜜儿在他面前肆意灵动的样子,半月前她对他抗拒嫌恶的模样在他脑海中交叠出现。
沈蜜儿、沈蜜儿。
顾知颂方才所说的字字句句还犹在他耳边敲击他的耳膜,谢忱强忍住想把桌案上的卷宗笔墨全部掀翻的冲动,抬手狠狠揉了下额穴。
想要将沈蜜儿留在身边的念头从未变得如此强烈过——
他想要将沈蜜儿留在身边,就像……父皇曾经强行将母后留在身边那样。
谢忱浑身紧绷了一瞬,眼底迅速浮起一层自厌之色。
他攥紧了掌心,平素被掩藏严实的,流传在血脉里的劣等品质被顾知颂的三言两语轻易戳破。
他目光下敛,面无表情地揭开灯罩,伸手任由跃动的火苗燃烧舔舐掌心,被烛火灼到的疼痛感传到脑海。
谢忱闭了闭眼,感受心中的躁意逐渐消退。
「殿下…」束德本想在门外禀报,冷不防见到谢忱的动作,又是倒抽一口冷气:「殿下,您这是?」
谢忱收回手,皱眉问:「什么事?」
「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传话,说是请殿下一起用晚膳。」束德也不敢多问,说清了来意。
「你回,孤不去。」
束德似是早就料到谢忱会是这个回答,尽心尽责地在两边传话:「皇后娘娘说了,崔老夫人今日也进宫来了,想要见殿下一面。」
……
长乐殿内,鎏金鹤擎博山炉裊裊吐出白烟。
崔皇后正接过侍女手中银箸,为崔老夫人布菜,见了谢忱,她低头向崔老夫人笑道:「儿就说忱儿一定会来看您老人家的。」
崔老夫人坐于主位,面相庄重,眼角虽有几道细密的纹路,却也不难看出其年轻时端庄的样貌。
她用慈爱的目光看向眼前谢忱,「忱儿,陪祖母一块用膳吧?」
谢忱扫了眼面前的精緻菜餚,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淡声道:「孙儿已经用过了。」
崔老夫人自然瞧出了谢忱的兴致缺缺,她示意宫人搬了张花梨木圆杌到桌旁,「那忱儿便陪祖母说会话,这总能吧?」
谢忱随意撩了下衣摆,在桌前坐下,出言问道:「祖母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祖母一切都好。」见谢忱主动出言关怀,崔老夫人嘴角噙起和煦笑意,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孙儿。
见到谢忱,崔老夫人总免不了回想起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谢忱的容貌大部分继承自他的母亲,只是比之先崔皇后的温婉,谢忱的面部线条更多了几分淡漠与冷硬。
可怜她的么女年纪尚轻便早早玉殒香消,留下的孩子不仅无后,身边还连个人都没有。
太子殿下不好美色人尽皆知,虽说此前有些秦楼楚馆的荒唐流言传出,又很快被压下,崔老夫人不免忧虑,她的孙儿…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老人家总是希望子孙尽快有后,崔老夫人也不能免俗,她正色劝道:「忱儿,你年岁不小了,需得尽快将太子妃之位定下来。」
眼瞧谢忱眼底划过不耐,她知道谢忱向来不爱听这些,崔老夫人和缓了语气:「无须管你祖父怎么想,你只管挑一名合你心意的贵女,这都不成吗?」
谢忱没说话,俊美面上惯常没什么表情,鸳鸯眼狮子猫从宫人怀中窜下,「喵喵」跃上谢忱膝间,又被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拎下。
见殿内陷入僵持的沉默,一旁的崔皇后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只是她木讷寡言,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
殿门打开,一道秀美端庄的身影缓缓现身,崔皇后见着她就像见到了救星,她朝人笑道:「婉娘来了。」
陆婉婉含笑应了声,她臻首娥眉,仪态端方,向崔老夫人与皇后见礼后,又转向谢忱,垂目轻轻唤了声「表哥」。
她素手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端到谢忱手边,轻声道:「这是妾方才烹制的新茶,里面加了橘皮与薄荷,表哥政务繁忙,恰好可以提神醒脑。」
殿内众人都瞧着陆婉婉的动作,陆婉婉素手芊芊,碧色茶盏更是将她的双手衬得如玉一般,她娇嫩的指尖触碰着杯盏,微微被烫出一层薄红。
见谢忱迟迟没有接过,陆婉婉贝齿轻咬朱唇,有些疑惑地出声道:「表哥?」
「瞧瞧,还是婉娘会心疼人。」
见谢忱终是伸手接过了茶盏,崔老夫人向皇后笑道:「皇后与老身就没有这个口福了,皇后陪老身出去走走吧。」
陆婉婉识礼知趣,崔老夫人方才被谢忱违逆的那点不悦也被抛至九霄云外。
崔老夫人与皇后出了殿门,殿内暖香浮动,陆婉婉低头看向被端握在谢忱修长指间的茶盏,原本已经不抱期望的内心又充盈起一点希冀。
表哥接了她的茶盏,并没有让她在崔老夫人和皇后面前难堪。
表哥心中,或许是有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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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她胡乱猜想间,视线恰好瞥过谢忱的掌心,陆婉婉深吸一口气,神情惊讶,「表哥,你的手怎么了?」
「这是在哪里烫着了?」慌忙间,陆婉婉执起谢忱的手,细细瞧了一眼他手心的伤势,焦急道:「怎么这么严重?我去为你寻些烫伤膏子来。」
「不必了。」
谢忱神情淡淡,他将手一点一点地从陆婉婉手心里抽出来,语气平静道:「婉娘,孤只会册立一名太子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36章
近来在长安城中,有两件令众人津津乐道之事,一件是悬而未决的东宫储妃之位,二件则是顾知颂因在广陵郡的政绩,被破格擢升至参知政事一职。
虽说这参知政事并非三省的长官,只是个临时的使职,却也表明了太子对其赞赏提拔之意,再有人联想到当初顾知颂在广陵郡担任钦差使时大刀阔斧的胆大作为,想来也是遵嘱太子殿下的意思,心中不免有了思虑。
顾知颂年纪如此之轻便官拜相位,理所当然地引发了许多非议。
好在他身份特殊,出身清流,师承的姚太傅也已罢官回乡,尚未触动朝中各派系的实际利益,因此破格擢升一事并未受到特别大的阻力,反倒令许多人生出巴结交好之心。
顾家与荣恩侯府有层姻亲关系,现下顾知颂年少拜相,沈晁更是特意为顾知颂在侯府设烧尾宴,一时间,想要来结交侯府与顾知颂的官员不在少数,荣恩侯府门前的宾客车马络绎不绝,时至傍晚才渐渐散去。
兰氏念及顾家三郎与沈向黎兄妹几个关系素来亲厚,便主张设了夜间小宴,让他们几个小辈之间得以藉此欢聚叙旧。
是以沈蜜儿、沈云棠与沈安先聚了起来,只等顾知颂和沈向黎二人从前院过来。
沈蜜儿自从前月的赏花宴回来病了一场后,性子便变得沉静许多。毕竟是平素朝夕相处的兄妹几个,沈蜜儿的这点变化都被沈云棠与沈安看在眼里。
沈蜜儿也不像往日那样爱与沈云棠斗嘴取笑着玩了,虽不至于闷闷不乐,整个人却也像是暂时失去了神采的样子。
沈云棠察觉到沈安朝她使的眼色,沈安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开口,这几日一直让沈云棠帮忙去问问他姐到底是怎么了,是身子哪里还不舒服,为啥瞧着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然而沈云棠却比沈安想得更多些,她朝沈安投去了个略显鄙薄的视线,沈安虽比她大上几个月,心思却还不如她细腻呢!
她摸了摸下巴,转向沈蜜儿,试探小声问道:
「沈蜜儿,你不会是属意太子吧?」
此言一出,沈蜜儿和沈安两人俱是愣了一瞬。
沈云棠瞧着沈蜜儿睁大了眼睛微微愣神,明显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心中的猜测愈加确定了几分。
沈蜜儿是从赏花宴回来之后才变得恹恹的,那多半就是跟太子有关的事情啦。
沈云棠自己尚不懂得什么男女之情,但不妨碍她与平素交好的女郎之间偷偷交换话本子看。
传言太子殿下俊美非常,沈蜜儿又自小在乡野长大,她乍见着太子这样金尊玉贵又生得好看的人,一时被迷住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话本子里不就常有什么富贵人家的王公世子,因缘际会之下流落乡野,与漂亮小村姑相知相恋的故事么。
不过,话本子里的故事看看就成,沈云棠倒不觉得嫁给太子真有什么好的。
沈云棠又瞥了眼沈蜜儿瞧着愈发清丽脱俗的漂亮脸蛋,很快又别开眼去。
虽说她看不惯沈蜜儿,但沈蜜儿再怎么样也是他们侯府的人,瞧见沈蜜儿的少女怀春样子,沈云棠只觉自己很有必要将沈蜜儿给点醒!
她见沈蜜儿没有立刻否认,那多半就是默认了,于是沈云棠清了清嗓子,恨铁不成钢道:「我劝你还是把对太子的心思收一收,嫁给皇室除了能给家族带来荣耀,其他没什么好的。」
她压低了声音,「你看沈昭仪就知道了,她是皇帝的宠妃,位列九嫔之首,虽说她从前总是对我兇巴巴的,每次进宫去瞧她的时候总觉得她怪寂寞无聊的,整日只能在后宫打发时间,也没法出宫,生下的小孩还要被送给皇后抚养,听父亲说,沈昭仪近日又诊出了喜脉……」
沈云棠捂了捂嘴巴,似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些,好在周围也没外人。
「总之你别想着嫁给太子啦。」沈云棠望了眼门口,估摸着沈向黎和顾知颂大约还要一会才能到,于是她换了个话题,凑到沈蜜儿耳边,神神秘秘道:
「你知道大哥他为什么一直都还没有娶妻吗?」
沈蜜儿一想到谢忱就烦,见沈云棠不再提太子的事,心中终于舒坦了些,闻言也被挑起了好奇之心。
「因为大哥心中还有个忘不掉的人,」沈云棠卖起自己的亲哥毫不犹豫,她用手掩着唇,示意沈蜜儿与沈安凑上前来,「我同你们说……」
门外脚步声却忽然在这时响起。
顾知颂先行推门进来,他身着一袭淡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瞧着分外潇洒挺拔,看着沈云棠的动作,他似笑非笑问:「棠棠,在说什么呢?这么神秘?」
席间的几人连忙坐直,只见沈向黎也随之进来,神情瞧着难得有些冷。
沈向黎对他们兄妹几个素来温和,沈云棠见了她大哥的脸色,也有些发慌,连忙解释:「没…没在说什么。」她灵光一现,找补道:「我在跟沈蜜儿说这几日的灯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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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宣帝寿诞将至,据说皇帝生辰当日,长安城中不设宵禁,灯火辉煌举国同庆。
在巫医的诊治下,怀宣帝原本抱恙的身子逐渐好转,也因此,他听从了巫医的建议,将灯会提前开办,与民同乐,长安入夜将一连十五日灯火辉映。
「沈安方才还吵着要去看看呢。」沈云棠将沈安拖下水。
沈向黎向沈蜜儿微微弯了弯唇角,问:「蜜儿想去吗?」
沈安这几日被课业折磨得昏昏沉沉,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他知晓大哥对沈蜜儿向来有点偏心,只要沈蜜儿说去,那他们就一定能出府去玩,他连忙撺掇道:「姐,我们去吧!」
想来在灯会上肯定是遇不上谢忱的,沈蜜儿也不由被说得有些心动。
沈向黎见了沈蜜儿的神色,想到沈蜜儿到长安后也未曾好好游玩过,温声道:「让顾知颂带你们去吧。」
他转向顾知颂嘱託道:「再多带些随从跟着。」
「阿兄,你不去吗?」沈云棠有些不安,在沈向黎面前难得乖觉。
沈向黎却只说他还有些事抽不开身,其余并未多说。
……
沈云棠是小孩子心性,出了府见到热闹的街市,就已将她对兄长的那点担忧抛至九霄云外,和沈安比着猜灯谜去了。
顾知颂吩咐沈家部曲看护好沈云棠二人,转眼间,沈蜜儿身边就只剩下顾知颂一人,沈蜜儿倒也并不在意这些,与顾知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
长安城中燃灯五万盏,华灯鰲山,照亮整个都城,街市行人手中大多挈着动物形状的彩灯,不远处有舞盘、角牴的杂耍表演,河对岸有胡姬在巨型灯轮下踏歌,还有人群在欢唿声中放飞孔明灯。
火树银花,灯火辉映,沈蜜儿看得目不暇接,总算是真切地见识到了长安城的繁华。
一行栗特人商队从街市上经过,车架上载着繁多的番邦货物,还有数只大型铁笼,铁笼外皆罩层厚厚的黑布,有人忍不住悄悄揭开一角黑布,笼子里伏着的竟是只吊睛白额虎,勐虎乍见亮光,朝人群低吼一声,少不了引起一小阵骚动,又很快被巡逻的金吾卫平息下去。
沈蜜儿目光被河中漂浮着的莲花式样彩灯吸引过去。
「那是青年男女用以寄託爱意的,河灯漂得越远,意味着感情便越长久。」
顾知颂在沈蜜儿身旁解释,不经意地问:「蜜儿想放河灯吗?」
听到「爱意」、「感情」,沈蜜儿又不免地想到谢忱对她说的话,人都快麻了,她极快地摇摇头,视线瞥向不远处的小摊位,眼前一亮,欣喜道:「表兄,我们去那边!」
街市上的行人实在太多,沈蜜儿怕她和顾知颂被人群冲散,伸手抓着顾知颂的手腕在人群中穿梭,将人一路带到了卖小动物的摊位前。
摊位的空地上摆了数个木栅栏笼子,里头竟有孔雀、仙鹤、小鹿等不同种类的小动物,有许多孩童在栅栏笼子旁围观,有想将手指伸进笼子的,很快被家里大人阻止。
这些小动物形态漂亮高贵,平日并不多见,沈蜜儿也只想过过眼瘾,谁料她与顾知颂才走到摊位前,那笼子里的孔雀竟然就朝着他们开屏了,花色的尾翎像一把小扇子一样朝他们抖得哗哗响,将周围人的目光也一併吸引过来。
那小摊老闆光是看顾知颂与沈蜜儿的装束打扮,以及他们身后跟着的随从人数,就料定来人非富即贵,当即殷勤地亲自迎上来,「这是好兆头啊!小人经商多年,还从未见过这孔鸟主动向哪位客人开过屏的!」
「实在是这位娘子风采出众,这便是这孔鸟与二位的缘分吶,这位郎君,就将这鸟买下来送予娘子吧?」
顾知颂微微勾唇,低头询问沈蜜儿要不要买下来。
沈蜜儿倒是没注意摊主的用词,只觉得买只孔雀养在家里也太夸张招摇了,她摇摇头,被摊位上的红尾金鱼吸引了目光。
摊主见状,立刻向沈蜜儿递上捞小金鱼的纸网,热情道:「娘子试试,只要捞到了,就都算您的,只管带回府去。」
沈蜜儿接过纸网,那纸网沾水易碎,她捞着一条小金鱼后,纸网很快就被其他的小金鱼给扑腾破了。
看着随从手中捧着水缸里只有一条小金鱼寂寞地游来游去,沈蜜儿神情有些不甘。
顾知颂抛给摊主一锭银子,轻道:「给她换个兜网。」
摊主见了沈蜜儿二人就知道他们定是出手阔绰的,果然料想不错,立刻喜滋滋地接了,这锭银子把这整个金鱼摊买下都绰绰有余,摊主也不管什么纸网兜网的,笑嘻嘻地递上了个牢靠的渔网,「娘子捞个尽兴,便是全捞完都成。」
沈蜜儿被摊主给逗笑了,又另外从水中捞了五条小金鱼,与先前那一条小鱼凑成了六条,游曳在大透明玻璃鱼缸里,让人看着就心情不错,沈蜜儿想着沈云棠一定也会喜欢,便吩咐随从先将鱼缸带回家。
不远处有烟花接连蓬蓬盛放,街市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观看烟火绽放的盛景。
沈蜜儿也随着众人的视线仰头看向夜空,她脖颈修长,白皙如玉的脸在烟火照耀下显出几分明艷。
顾知颂侧头看她,见沈蜜儿唇角含笑,心中也不由一动,轻声问道:
「蜜儿你…觉得我怎么样?」
沈蜜儿的视线被顾知颂唤回,「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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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不解顾知颂为何突然这么问,但在她心中,顾知颂是个超级大善人。
沈蜜儿不敢细想,如果当时在岷州,她没能幸运地遇到顾知颂,现下会是什么样的境遇……或许她这辈子都无法和亲人相认了。
不过,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沈蜜儿也不太爱去反覆琢磨,现下她有亲人在身边,还能出来逛逛夜市,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就已经很幸福了~
「表兄当然好。」沈蜜儿笑得甜甜的,露出两颗小虎牙。
顾知颂也勾起唇角。
「那蜜儿可愿,与我……」
顾知颂的说话声忽被远处再次盛放的烟火盖住,沈蜜儿露出疑惑的神情,顾知颂正欲再说时,远处有急促地马蹄声传来,人群纷纷匆忙避让。
只见一名绮艷飒爽的异族女郎身骑高头大马,催马疾驰至街角一家典当铺子门前,下马收起马鞭,身姿矫矫地快步走了进去。
怀宣帝寿诞将至,各藩属国以及与晋朝态度不远不近的异邦部族也纷纷前来朝贺,人们对异邦人出现在长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在长安城中纵马这种事情,也只有素来强硬无礼的突厥人才做得出来,方才险些被高头大马冲撞到的人群,纷纷对其背影不满地指指点点。
顾知颂望着街角那名异族女郎的方向,微微拧起眉头。
……
「殿下,属下等人扮成四皇子的人,抢在突厥王女前面从典当铺中取到了布防图。」
长安城楼一角,谢忱接过崔樾递来的布防图。
四皇子寄存在当铺的这张布防图上,将晋朝疆土从灵州至邗州各州郡关隘边防一一标註分明,与现实分毫不差。
众人彼此心知肚明,突厥此前与晋朝达成的和平协定,只不过是各自休养生息的权宜之计,突厥人狼子野心,稍有机会便想着反咬一口,而邗州素来是大晋南北要冲之地,若是这样一份详细的布防图落入突厥人手中,届时再与灵州王成合围之势,攻打长安便有如探囊取物。
谢忱面色沉静地略扫了几眼,接过属下递上的火摺子轻轻一划,不过数息,布防图就在他指尖化作灰烬。
「太子殿下,」崔樾有些着急,「这是四皇子叛国的证据,您怎么把它给销毁了?」
谢忱望了一眼长安城楼下的盛景,淡声道:「孤再给四弟最后一次机会。」
城楼下,那名突厥王女执鞭从当铺中阔步走出,神情恼怒地用突厥语骂了一声。
崔樾原本有些不解,只觉殿下对四皇子有些过于仁慈,现下却有些明白过来谢忱的用意。
当铺旁的杂耍艺人喷出一口火星子,不巧点燃了当铺前悬挂着的幡布。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
突厥王女面色差到极点,翻身上马,策马扬长而去。
如往常一般,长安城中的这场由火势引发的小骚乱很快就被扑灭,无人在意,各自继续狂欢。
这场盛会已至浓时,有不少年轻男女不顾他人眼光,在河畔搂抱在一起。
「殿下,是否回宫?」
布防图事关重大,谢忱微服出行,本就是为了此图,他们出行所带的随从不多,现下事情已毕,也该是回去东宫的时候。
「殿下?」崔樾见谢忱薄唇紧抿,眼底寒光乱跳,不由吃了一惊,还以为城中出了什么乱子,立刻顺着谢忱的视线看过去。
「殿下,那是沈娘子……」崔樾震惊出声,他很快住嘴了。
城楼下,熙攘的人群中,顾知颂将沈蜜儿拉过沈蜜儿的手,将人搂到一旁,从城楼上的角度看去,两人仿佛在交颈私语,姿态亲密至极。
作者有话说:
-买卖野生动物是违法的!
-很显然作者睡过头了qaq这章留评红包随机掉落
第37章
沈蜜儿身着杏黄窄袖齐胸襦衫裙,夜晚寒凉,却只外罩了件绣金线的半臂短袖,本该是娴雅端丽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多了几分娇俏明艷。
顾知颂低头与沈蜜儿说了些什么,随后伸手为她将光洁额际的碎发拢至耳后,沈蜜儿扬起脸,笑得又甜又软。
谢忱眼底一片冰凉。
指骨被他攥得咯吱作响,视线却不受他控制般从沈蜜儿白皙颈间移向她盈满笑意的唇角。
沈蜜儿有多久没有这样朝他笑过了?
沈蜜儿对他抗拒嫌恶的神情还犹在眼前,怎么她在顾知颂面前就笑得这么舒心?
他甚至看得想冷笑。
沈蜜儿从前与他做过的事情,也会再同样与顾知颂做一遍吗?
她也会对顾知颂投怀送抱,会搂着他的脖子,在顾知颂耳边语调软软地与他说话么?
光是想到这里,就有苦味从唇边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与顾知颂两人站在长安城的璀璨华灯下,夜空中是接连绽放的烟火。
檀郎谢女,郎情妾意。
谢忱眼中划过自嘲之色,阴暗的念头却难以抑制地往外冒——
想将沈蜜儿锁在东宫。
没有顾知颂,没有侯府,从此她只能对他笑,对他哭。
尽管理智告诉他,沈蜜儿不是那种会服软的人,他这样做,只会令沈蜜儿更加厌恶自己。
但晦暗的妄念一旦滋生,就无法完全压下,只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反覆灼烧,直至沸腾。
即便沈蜜儿讨厌他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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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人在身边就好了。
当年母后那么厌恶父皇,不也为父皇生下了两个孩子吗?
况且沈蜜儿心地善良,是他见过的人里心肠最软的,他会有足够的时间让沈蜜儿原谅她,让她重新喜欢上他的。
……
谢忱闭了闭眼。
手心被烛火燎过的伤痕传来灼痛,不断地提醒昭示着他低劣阴暗的内心。
「殿下,那可是沈娘子啊!」崔樾又朝城楼底下望了一眼,确认自己的确没看岔眼。
沈蜜儿生得清丽脱俗,顾知颂挺拔英俊,在人群中着实引人注目,两人宛若一对金童玉女,让人想装看不着都难。
他们一个是殿下喜欢的姑娘,一个是殿下信赖的臣下。
沈蜜儿与顾知颂……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呢?
崔樾自小跟随谢忱,早已习惯以太子殿下的喜怒为喜怒,他乍见这幅景象,只觉自己的三观都要被震碎了。
顾知颂的胆子也太大了点,殿下对他是多么的信赖倚重,他倒好,居然敢向沈娘子示起好来。
太子殿下当时对沈蜜儿是多么的上心,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崔樾都看在眼里,他都恨不得现在就跳下城楼去,将两人分开。
如果换作他是谢忱,见到这样一幅场面,光是想想都要疯了。
可偏偏太子殿下就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崔樾看看城楼下的沈蜜儿,再看看谢忱,不禁急了,「殿下不过去吗?」
城楼下,有漫天璀璨的烟火落在沈蜜儿的盈盈眼底。
谢忱眼色幽深,紧攥了攥手心。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听着却似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回宫吧。」
……
杂耍艺人喷出的火星子乱溅,差点儿就要燎到沈蜜儿的外衫上,顾知颂伸手,将背对着杂耍艺人的沈蜜儿揽过来些,低下头轻道:「小心一些。」
沈蜜儿也感受到了背后火星子的热意,赶紧回过头瞧了一眼,见衣裳没事,不由松了口气。
这身衣裳她还挺喜欢的,才穿过没几次呢。
她朝顾知颂感激地弯了弯眼。
顾知颂也挑眉微微笑了。
「蜜儿,我方才没说完的话是……」
「嗯?」沈蜜儿微微抬眼,面露好奇之色,问:「是什么?」
远处的烟火再次灿烂盛放,顾知颂的声音凑近了,温和的音色在她耳边响起:「蜜儿可愿与我定亲?」
顾知颂这次的话是明明白白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沈蜜儿却愣了,她呆立在原地,伸手将碎发重新捋至耳后,试图藉此来掩饰心中的迷茫。
她有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表哥,探花郎顾知颂,要与她定亲?
沈蜜儿消化了顾知颂话中的含义,挠了挠脸颊,「表兄…这有点太突然了。」
「是有些突然。」
顾知颂眼含清浅的笑意,「蜜儿考虑过后,再告知我即可。」
……
自那夜灯会之后,顾知颂似乎总是很忙,不是在上朝,就是在下朝后被太子喊去议事,沈蜜儿已经接连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不光表兄如此,就连沈向黎,沈蜜儿也一连好几天都没瞧见他的人影。
大家都有事要做,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至于谢忱……
最近谢忱天天拉着她表哥一起议事,想来也是政事繁忙没空再来招惹她的意思,这让沈蜜儿舒心不少。
她就说嘛,谢忱作为一国太子,事情多得很,他们就这样互相将彼此忘掉才是对的。
不过,那夜顾知颂对她说的话,到底还是印在了沈蜜儿心头。
她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轻轻嘆了口气,将书案上的字帖翻过一页。
回到侯府以后,沈蜜儿是有在用功读书的,经过这几个月的恶补,字她是都认全了,也能大概明白文章的意思了,但她的书写水平却实在堪忧,那一手歪歪扭扭的字丑到让女先生都面露嫌弃的程度。
女先生每每收到沈蜜儿交上去的卷子,都是频频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狗爬字让她好好把字练一练。
女先生的字体是簪花小楷,卷面优雅又整洁,但就是短时间内不大容易模仿,之前沈蜜儿偶然跟顾知颂提起过这个事儿,隔天他就拿给她一本字帖,笑得有点欠兮兮的,跟她说这上面的字是都他手写的,让沈蜜儿认真跟着临帖,好好跟他学着点儿。
沈蜜儿看了眼宣纸上自己写的跟画出来一样的字,即便比从前是要好看得多了,但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自己的字跟表哥的差了一大截。
顾知颂的字落笔笔势没有刻意的翻挑与飞扬,反显得纵展自然,势如列阵。
要写成顾知颂那样的水平,起码得再练个十来年吧?
这可是探花郎的字诶。
表哥性格好,人也俊朗,她只知道他学问好,原来书法也写得这么好看。
沈蜜儿託了托腮,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顾知颂。
「二娘子,三娘子遣人来请您尽快去一趟祠堂!」
院子外传来春岚的声音,只见春岚着急慌忙间赶了进来,「三娘子说是…说是侯爷要给大公子家法伺候!」
大公子…家法伺候?
沈蜜儿听得都要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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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他向来行事稳妥,跟家法…怎么想都联繫不到一块去啊?
沈蜜儿赶忙丢下笔,随沈云棠遣来报信的人一路快步走至沈府祠堂。
沈家宗祠内,沈向黎背对着门,嵴背挺直地跪在地上。
侯爷沈晁手执藤条,就在沈蜜儿才踏进祠堂的功夫,他手中的藤鞭就已经往沈向黎背上狠抽了两下。
「伯父别打了!」沈蜜儿光是看着就觉得痛,想也没多想,当即快步上前挡在沈向黎身后。
沈云棠见沈蜜儿来了,也是微松一口气,她略带了点哭腔,死死抱住沈晁的手臂,不让他手中的藤鞭再次落下,「是啊父亲,有话好好说,别打大哥了……」
见这些小辈们一个个都护着沈向黎,沈晁无可奈何地将藤鞭扔到一旁,看向跪在家祠正中的沈向黎,面露沉痛,道:
「你这个不肖子,还不快在沈家列祖列宗面前认错!」
「父亲,」沈向黎语气坚决,「儿与王妩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们原就是要成婚的!」
「当初是王家长辈为了恩情,私自将阿妩嫁给邯州太守次子,现如今阿妩的丈夫死了,我迎娶阿妩为妻,何错之有?」
沈晁气得面色铁青,鬍子都要跟着抖起来。
「你可知那邯州太守…」他看着长子那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沈晁从牙缝里低声挤出几个字:「邯州太守谋逆!」
「现下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你这逆子…你这个时节去沾惹他们家,不是找死吗?」
作者有话说:
太子阻止顾知颂追求蜜儿的方法:让顾知颂疯狂为他打工
不失为一种计划通
第38章
沈蜜儿着实听愣了,她也是实在没想到,素来稳重的长兄沈向黎竟然会有这样冲动叛逆的一面。
见沈蜜儿也被沈云棠喊了来,沈向黎面露无奈,他朝沈蜜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这件事。
「父亲,儿已经想清楚了,此事不能再拖。」沈向黎神色不改,「只要王妩一天没有拿到放妻书,就还是他们邓家的人,等到邓家谋逆之罪坐实的那天,阿妩也要被一同获罪论处。」
「我已经错过阿妩一次,不能再错过她第二次了。」他的嗓音干涩发沉。
「你有几成把握?」沈晁问。
「五成。」
「五成?你就敢去?」
沈晁声调拔高,捡起地上藤鞭又要往沈向黎身上抽,无奈被妻子兰氏拉着,嘴上怒道:「我抽死你这逆子算了!」
「夫君,阿妩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没把她和黎儿的婚事早些定下原就是我们的不对,黎儿此举也是有情有义。」
兰氏缓缓劝道:「侯府昔年满门荣耀,本就树大招风,若是今上哪天真想针对我们家,何须以一女子作为藉口?」
「夫人说的我都懂。」
沈晁略微冷静下来,沉沉嘆了口气,「只是现下朝中局势变幻,越是这个时候,便越是要小心谨慎。」
沈晁瞥了一眼跪地不起的沈向黎。
沈向黎是他与兰氏的长子,也是独子,性情沉稳,颇有才具,沈晁自知自身能力平平,故而对沈向黎寄予厚望,希望沈向黎能早日接替他身上的担子。
可如今呢?现下看来最离谱的就是沈向黎了。
看着沈向黎这副坚决的样子,这让沈晁不由想起自己已故的亲弟,心中难免有些灰心。
一个个的,都是为了感情连性命都不顾的,难道真的是他们沈家的血脉有缺么?
「你给我好好地在祠堂思过!」
沈晁又气又无奈,朝众人道:「任何人都不得放他出来!」
祠堂大门在沈蜜儿和沈云棠身后重重关上。
沈云棠平日里虽然经常跟沈向黎没大没小,兄妹之情是极深的,此时她红着眼圈,只来得及向沈蜜儿略点了点头,就被受了兰氏吩咐的侍女带着,急急往她自己院子的方向去了。
沈蜜儿来时没带着人,正想独自慢慢地走回去,谁料,她此时想着沈向黎的事,心绪复杂,没注意脚下,竟顺着祠堂的路一直走到了老夫人的佛堂跟前。
隐隐有木鱼声和交谈声从佛堂里传出。
窗棂上倒映着两道影子,想来是老夫人和常伴她身侧的甘嬷嬷。
对老夫人的牴触从小就写进了沈蜜儿骨子里,沈蜜儿惟恐被老夫人发现她在门外,本想蹑手蹑脚掉头就走,却因里头忽然提高了音量的交谈声停住了脚步。
「黎儿这次真是煳涂!」
「那王妩,就算她再怎么好,那也是二婚妇人,比不得旁的初嫁闺女金贵,黎儿却是非她不可了!」
老夫人听着语调愤愤,料想是极为恼怒的样子。
甘嬷嬷的声音却在窗边响起:「老夫人莫气恼,老奴看来,依侯爷的态度,大公子与王家姑娘这事未必能成,倒是二娘子的婚事……得及早定下。」
沈蜜儿听她提到自己,脚步一僵,只听甘嬷嬷有些吞吞吐吐地,「有句话,老奴不知该不该说,老奴教二娘子礼仪也有段时日,能瞧出来二娘子是个烂漫的性子,若二娘子是从小在侯府养大的,那自然让人放心,只是……」
「只是什么?」木鱼声一顿,老夫人语气不耐地问。
「只是二娘子自小长于市井,又已年满十五…老奴只担心二娘子这过于跳脱烂漫的性子,万一惹出些男女间见不得人的丑事,到时不仅给侯府蒙羞,还连带着一同带坏了三娘子,等那时再后悔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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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语气淡淡,「二娘子也是我亲孙女,她什么性子,我清楚。」
「她的婚事倒也不急这一时,」老夫人忽得压低了嗓音,「左不过待到新帝登基,同沈昭仪那样,送进宫去。」
……
沈蜜儿听得浑身发冷,都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的自己院子。
春岚瞧着沈蜜儿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她是在为沈向黎忧虑,略宽慰了沈蜜儿几句,见沈蜜儿没什么反应,只好出了屋子,替她掩上了门。
沈蜜儿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脑海中不断萦绕着的是沈向黎的事,还有方才老夫人说的那些话。
她现下能明白沈昭仪递给她的那张字条上的意思了,沈昭仪是被迫入宫的,她是不自由的。
沈昭仪让她不要去争,可她就算不争,也还是逃不过跟沈昭仪一样的命运。
沈蜜儿她一点也不想嫁人,但她能怎么办?
沈蜜儿双手抱膝,小巧下颌搁在膝间,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逃吗?没有路引凭证,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更何况,侯府里有她的亲人,这里才是她的家。
大伯母和兄长都对她这么好,她怎么捨得寒了他们的心?
不知不觉,天边已经微微擦黑,房间门被敲响,沈蜜儿以为是春岚,轻声向门外道:「春岚,我不饿,不用晚膳了。」
「蜜儿,是我。」
是沈向黎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沈蜜儿立刻惊喜地将沈向黎迎进来,也轻声道:「大哥!伯父放你出来了?」
「是母亲私底下放我出来的,」沈向黎道,「蜜儿,我要去邗州一趟,大哥是来向你道别的。」
沈蜜儿对沈向黎的决心有些惊讶。
她觉得沈向黎似乎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但又觉得,这就是大哥会做出的选择。
沈蜜儿点点头,「王家阿姊肯定是个很好的人。」
「阿妩她是很好。」沈向黎不由微笑,他想到沈蜜儿之前还没跟王妩见过面,补充道:「等蜜儿见了她,一定也会很喜欢她的。」
还未等沈蜜儿答话,沈向黎先问:
「蜜儿,顾知颂是不是向你过提亲了?」
有关婚事的愁云和对前路的迷茫再次被勾起,沈蜜儿犹豫着点了点头。
看沈蜜儿的神情,沈向黎也大概明白出来,沈蜜儿大概是在侯府中听到了些许风声。
从沈向黎的父辈起,他们侯府秉承的就是不在一条道上走到黑,也因此,不论即位的新帝是谁,出于联姻的意图,侯府都有极大可能会将女儿送进新帝的后宫。
当年先太子暴毙,素来高不可攀的崔氏一族却选择将最尊贵的嫡女嫁给了尚是皇子的怀宣帝。
而为了不让崔家势力独大,怀宣帝即位几年后,接连纳娶了数位大臣世家之女为妃,沈昭仪就是在那时候被送进宫的。
沈云棠年纪还小,亲生父母又都在身边,早早就为她跟礼部侍郎的小儿子定好了亲事,不管怎么看,被送进宫去的人选都很有可能是蜜儿。
「蜜儿,你觉得顾知颂怎么样?」
沈向黎轻声问:「让他照顾你,好吗?」
「也许是大哥偏心,」顾知颂又想到了沈昭仪,轻嘆一口气,道:「不希望看到蜜儿为了侯府的荣光,在后宫断送大好年华。」
「大哥,你让我再想想…」
沈蜜儿乍听了这么些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知颂人很好,对她还有恩情。
若她一定要嫁人,对她来说,表哥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
沈蜜儿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
看着沈蜜儿迷茫的神色,沈向黎也不由心头一痛,开口道:
「蜜儿,我时常在想,当初带你回侯府,对你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若是生活在岷州,蜜儿会不会更加自在一些?」
沈蜜儿不忍见沈向黎自责,她摇摇头,「大哥,我自小失去双亲,对我来说,生活在亲人身边就是最好的了。」
沈向黎抚了抚沈蜜儿柔顺的发顶,「大哥也没办法陪你很久,蜜儿不要长大最好了。」
沈蜜儿听得心头触动。
她心中明白,沈向黎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她和沈向黎,以及其他的亲人,最终都会各自组建自己的小家庭。
在长安,顾知颂也算是她最亲的人了。
……
沈向黎私自动身前往邗州,这让沈晁发了好大的脾气,只是对外,还得将此事压下去,便只能替沈向黎称病。
一连十日都没有沈向黎的消息,即便兰氏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沈蜜儿也能瞧出她大伯母心中定然是焦心的。
她也挺为沈向黎担忧,连带着大忙人顾知颂难得来府上瞧她,沈蜜儿也有些难以提起精神来。
上次她与顾知颂在灯市上捞到的红尾金鱼死了一条,顾知颂刚替她把死去的那条金鱼从鱼缸里捞出来。
鱼缸里只剩下五条小金鱼游来游去。
沈蜜儿不由朝着鱼缸嘆了口气,顾知颂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知晓沈蜜儿是在为沈向黎担心,安慰道:
「沈向黎他肯定没事的,蜜儿用不着为他过分忧愁。」
顾知颂的话,似乎向来都有令人心神平静下来的力量。
「嗯,表兄,我知道的。」沈蜜儿收回目光,看向顾知颂俊朗又温和的面容,心中安心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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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你之前说的定亲,我答应你。」沈蜜儿道。
她想了这么些天,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顾知颂听闻,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又好似松了一口气般露出微笑。
看顾知颂的反应,沈蜜儿也有些好笑,也朝他笑了起来。
「表兄,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啊?」
沈蜜儿思索片刻,问出了这些天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们在岷州衙门前见面的那一次么?」顾知颂笑得有些神秘。
沈蜜儿点点头。
「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哭得这么可怜,我怎么能不去帮一帮呢?」
「表兄!」沈蜜儿脸颊有些发烫。
顾知颂分明没有什么逾矩的言行,却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顾知颂收敛了神色,温声道:「蜜儿,我今天来是想同你说,圣人生辰将至,后日的宫宴,我会陪你一同去的。」
「宫宴」二字一出,顾知颂能明显在沈蜜儿眼底瞧出牴触的神色。
想到谢忱,他也不由眼底一黯。
不过,现下怀宣帝身体大好,已经重新揽回朝政,谢忱作为太子,就算再放不下沈蜜儿,也不能直接从侯府抢人。
更何况,蜜儿现下已是他的未婚妻。
第39章
尽管沈蜜儿内心十分牴触,怀宣帝生辰那日还是很快地到来。
怀宣帝在行宫设下宴席,宴请群臣及眷属。
许是皇帝身子初愈,还不大稳当,又或者是为明日在春狩上接见诸国使臣养精蓄锐,怀宣帝只是在宴席刚开始时浅露了个面便离席了。
也因如此,今日的宫宴仍是由太子谢忱来主持。
因着替沈向黎称病的缘故,沈晁心中也有些心虚,便索性也称病告假没来,侯府上下就只有沈蜜儿与顾知颂两人代为出面,这下,沈蜜儿更加没理由可推脱的了。
行宫距长安有段路途,沈蜜儿还不太会骑马,他们所乘坐的马车中途坏了车轴,略耽搁了一小会,所幸没耽误宫宴开席的时辰。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眷属们各自寒暄的场面,这让沈蜜儿愈发想念起沈向黎来,她还不太适应这种场合,但若是沈向黎,就一定能应付得很得体。
沈蜜儿心内十分不情愿再遇到谢忱,但宾客前来,还是得去主人家面前走个过场,更何况,此次宴席还是宫宴,主人家是皇家,面上的诚意就更得做足了。
她与顾知颂两人一起走近高台边,离主位左手边的太子谢忱距离越来越近。
场中有好几道视线直直看向他们,沈蜜儿的心绪不由自主地开始乱飞。
她与谢忱自上次赏花宴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虽是出于刻意,她也成功地将谢忱渐渐给淡忘了。
可今日再次与谢忱相见,之前谢忱将她拘在偏殿,口中说过的不想让她如愿的话语,又再次在沈蜜儿耳边迴旋起来。
这些日子谢忱如她所愿般没再来招惹她,她也顺利地同表哥定了亲,但…沈蜜儿总感觉有点淡淡的不对劲,若要说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场上走到高台之下的距离并不长,沈蜜儿与顾知颂一齐停下脚步,向主人家见礼。
沈蜜儿惯常是心里紧张,但举止是丝毫不乱的,她很快松开顾知颂的手,向高台之上的谢忱行了个看不出丝毫差错的礼。
场中寂静了一瞬。
沈蜜儿抬眼,谢忱仍是那副高不可攀的冷淡神色,指腹在修长指节间的玉扳指上摩挲两下,又很快停下。
她与谢忱四目相对,她只看清了谢忱眼中冷冷的审视。
谢忱目光幽深,沈蜜儿被他看得心虚。
谢忱始终没有什么表示,场中众人见状,也停下了攀谈,逐渐向他们投来各色目光。
片刻之后,谢忱面无表情地对沈蜜儿二人点了点头。
沈蜜儿松了口气。
她这才回过神来,她为什么要心虚?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啊?
宫宴上,朝中众臣与其家眷分开座次,眷属中又分了男女宾客的两处席面,沈蜜儿整理好情绪,朝顾知颂微微笑了笑,两人分别,去各自席间的长桌旁落座。
沈蜜儿与顾知颂转身走了,在谢忱身侧侍立的束德却惊讶地轻声「哎哟」了一声。
不知何时,谢忱指间的那枚玉扳指被捏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顺着指尖滴落下的淋漓鲜血。
看着都疼。
束德神情复杂,他也算是瞧出来了,每次侯府沈娘子一出现,太子殿下的反应都太不正常了。
「殿下,您擦一擦?」
束德环顾左右,趁无人注意悄悄递上一条干净帕子,换来的却是谢忱神情冰冷的一瞥。
束德讪讪地收了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没眼力见了,他似乎应当装作没看着的。
……
沈蜜儿老远就看见了苏月彤。
苏月彤的位置恰巧就在沈蜜儿的旁边,今日场合隆重,她今日倒是没再穿男装,身上穿着一袭浅色襦裙,是清爽大气的装扮。
见了沈蜜儿,苏月彤豪爽地拿胳膊肘捅了捅她,又相当自来熟地朝她挤了挤眼睛,问:「你和顾知颂定亲啦?」
去年顾知颂从京城被外放到岷州,不只惹得多少知慕少艾的贵女们哀惋嘆息。
可她们那是可惜顾知颂的才华吗?分明就是看上了顾知颂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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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彤对贵女们这种肤浅的行为十分瞧不上。
「嗯。」沈蜜儿抿唇朝她笑,「他是我的远房表兄。」
苏月彤也作出一副她懂的神情,嘿嘿一笑,道:「表兄啊~挺好的,亲上加亲嘛。」
顾知颂与沈蜜儿郎才女貌,瞧着就十分登对。
她之前还担心沈蜜儿会犯傻喜欢上太子呢,方才看沈蜜儿与顾知颂相处和睦自然,想来往后也是十分美满的一对小夫妻,她也挺为沈蜜儿高兴~
今日是怀宣帝生辰宴,虽怀宣帝早退,但朝臣及众家眷都在场,场面庄重,连苏月彤也收敛了不少,沈蜜儿落座之后,两人也只是略交谈了几句便停下了。
沈蜜儿却总觉得好似有几道目光黏在她身上似的,令她感到有些不舒坦。
她没忍住,很快地瞥了一眼高台之上的谢忱,见他并没有朝她这边看,不由放松下来。
……
谢恆的目光从沈蜜儿落座之后就一直黏在她的脸上。
沈蜜儿出自侯府二房,眉眼间确实和沈昭仪有些相似。
谢恆啧了啧嘴,荣恩侯府祖上虽是以军功立身的大老粗,可近些年,府上的女郎却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水灵。
沈蜜儿虽不如沈昭仪五官秾艷,却别有一番清丽脱俗的好样貌,谢恆自诩风流,见过的漂亮女郎不算少的,可沈蜜儿身上的气质独特,他还没在别的女郎身上瞧见过。
沈蜜儿坐在对面女子席间,微微侧头正与旁人交谈些什么,她抿唇朝人笑,唇角弯弯,露出两个小梨涡,看着就勾人,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一戳。
谢恆也更想看看,以沈蜜儿这副清丽姿容,在他手下沾染艷色,会是什么模样?
一定非常美妙。
更何况,他听说侯府二娘子自小并不在侯府长大,而是长于乡野市井之中,说不定早就通了人事,滋味更妙。
看着沈蜜儿面上的清纯模样,谢恆不由更加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够立刻让他一亲芳泽。
沈昭仪是父皇的宠妃,他不敢染指,虽说沈蜜儿也是与顾知颂定了亲的,但顾知颂显然是谢忱那边的人,与顾知颂过不去,那便是与他的三哥过不去,这事谢恆爱干。
……
陆婉婉今日作为崔皇后的陪同,一起入席。
这些日子来,族中长辈早已催促了她无数遍,让她尽快将她的婚事与谢忱定下,可她何尝不急呢?
她算是明白了,谢忱根本就对她无意。
那夜在皇后宫中,她与谢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本还期待着能发生些什么,可谢忱的话语却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了她的幻想与恋慕——
他说她不会娶她。
她从小就喜欢他,仰慕他,但他怎么能这么无情,连个侧妃的位份都不愿意给她?
陆婉婉抿紧唇瓣,她原本还以为,是乡野长大的沈蜜儿对谢忱使了什么下作的狐媚手段,把他的心给勾去了,可现下看来,沈蜜儿已经将亲事与顾知颂定下,可见,人家沈蜜儿压根就对谢忱没那个意思。
不过是谢忱对她陆婉婉格外凉薄罢了。
谢忱清冷端方,人品贵重,也因此,陆婉婉一直以为她的表哥喜欢的是有学识、知礼数的高门淑女,她也一直朝这个方向不断努力着,期待有朝一日谢忱眼中能有她,可到了现在,陆婉婉才发现自己错得可笑。
母亲说的没错,别看男人表面上装得有多么清冷自持,其实他们骨子里会喜欢的,都是主动、热情又娇艷的那一款。
抬眼望了眼谢忱冷玉一样的俊美面容,陆婉婉眸底微黯,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轻悄悄地离席,向随她一同前来的侍女金莺走去。
陆婉婉自袖中塞给金莺一小包药粉,又附在金莺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看着金莺虽然有些犹豫,却又十分忠心地领命而去的背影,陆婉婉勉强定了定心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入席。
这包药粉是母亲偷偷塞给她的,据说只要几滴的剂量,就足矣挑起人的情致,而她方才塞给金莺的是足足一包的剂量。
这药粉的高明之处,便是它溶于酒水后,非但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而且还不会损伤身体,饮下这药粉的人,只会感到体内升腾起一点点热意,若是无人撩拨,也只会让饮下的人误以为是自己酒醉。
但饮下之人若是遇上温香软玉主动撩拨,那效果可就不一样了。
陆婉婉掐紧了指尖。
为了储妃之位,她愿意放下身段,学一学男人喜欢的样子。
今日是怀宣帝生辰之宴,群臣都在场,若是谢忱真与她发生些什么……
想到这里,陆婉婉的决心愈发坚定,此举虽险,但若事成,她的太子妃之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陆婉婉的动作没有逃过谢恆的眼睛。
谢恆勾了勾唇角,只觉得事情越发有趣起来。
像他们这种自小就泡在宫闱之中勾心斗角的,就陆婉婉这点小伎俩,他看一眼就明白了。
陆婉婉嘛,他认得,是他三哥的小表妹,自小苦恋他三哥而不得的。
陆婉婉长得挺漂亮,只是他们陆氏都有个坏毛病,平日里就喜欢端着假清高的架子,人也太无趣了些,难怪他三哥不喜欢。
不过话又说回来,谢忱未免也有点太不解风情,人小姑娘这么喜欢他,顺势收下不就好了,可他三哥倒好,孤芳自赏,把佳人晾在一旁苦受冷落,也难怪陆婉婉忍不了要给他三哥下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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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恆觉得他三哥纯属活该的,他也挺想看谢忱的热闹,但沈蜜儿的盈盈笑眼就像是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此时此刻,他想要一亲芳泽的愿望远胜过一切。
他正苦于没法子将沈蜜儿即刻弄到手,没想到就有人给他送枕头来了。
谢恆脸上带笑,快步向宴席不远处,手中端着杯盏托盘的宫人走去。
第40章
行宫宴饮极尽奢华,宫宴进行到后半段,朝臣席间自发行起了酒令以助饮。
沈蜜儿视线穿过乐舞表演,恰好与顾知颂对上。
顾知颂身旁的官员都已酒酣耳热之时,他的神色仍旧清明疏朗,两人对视,都不由地看着彼此微笑起来。
忽然,顾府的侍从匆匆从外间赶来,在顾知颂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完后,顾知颂神情凝了一瞬,继而看向沈蜜儿,眼神示意她离席说话。
「蜜儿,姚太傅家里人来信说,老师…他三日前过世了。」
宫宴僻静处,顾知颂眼底寥寂。
沈蜜儿极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知晓姚太傅对于顾知颂来说如师如父,两人的师生之情非同一般,她瞧着有些心疼,伸手捏了捏顾知颂的手腕,轻声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表兄别伤心过度了。」
顾知颂垂眸看向沈蜜儿,神情缓和了不少,低低嗯了一声,「我知晓。」
他又反手握住了沈蜜儿搭在他腕上的手,弧度浅淡地弯了下唇角,「看来,我们蜜儿最近有认真读书。」
沈蜜儿难得讲话文绉绉想要安慰一下顾知颂,就被他这样打趣,她佯作不满,想要将手从顾知颂手中抽出来,顾知颂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沈蜜儿抽不出手,念及表哥他才得知姚太傅的死讯,心绪不佳,便也就由着顾知颂将她的手圈在掌心了。
「只是…我即刻要去一趟益州,在老师下葬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顾知颂收起了打趣的神色,对沈蜜儿正色轻道。
姚太傅清风高节,桃李遍布,往日里的学生们都要自发去送他一程,顾知颂与姚太傅师生之情深厚,于情于理,都更应赶去见最后一面。
但顾知颂的神情显然有些犹豫。
沈蜜儿看出来表哥是在担心她,「表兄,你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顾知颂牵过沈蜜儿的手,贴在他胸膛处,缓缓道:「快则三五日,我会尽快赶回来。」
怀宣帝选择在行宫接见藩属国及各部族的使臣,看样子起码还要在行宫待上十天半个月的,皇帝不走,朝臣们自然也得在这陪着。
顾知颂平和有力的心跳传到沈蜜儿手心,沈蜜儿点了点头,「我等你,你快些回来。」
行宫僻静处一角,顾知颂与沈蜜儿相对而立,两人低头私语,好像新婚小夫妻一样你侬我侬的模样,燃起了谢恆眼底隐秘的兴奋。
沈蜜儿与顾知颂叙完话后,转身回去席间,而顾知颂却径直离席,显然是被意外之事耽搁了。
就连老天也在帮他。
……
沈蜜儿回到席间后,女眷桌上恰巧开始击鼓传花的酒令,乐工鼓点阵阵急促,鼓声却极为凑巧地在彩球被抛到沈蜜儿怀中时戛然而止。
按照这条酒令的规则,接到彩球的人就要饮酒一盏,宫人适时地为席上的女眷们端上酒盏。
沈蜜儿看着盏中微微摇晃的酒液,一时有些犹豫。
沈蜜儿身旁的苏月彤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出声问:「蜜儿,你是不是不方便?要不…我帮你喝?」
在席间众人的目光下,沈蜜儿不好意思连这点小事都要苏月彤帮忙,她向苏月彤轻摆了下手,抿唇笑笑,「没事,我喝吧。」
沈蜜儿此前没怎么饮过酒,因此只抿了一小口当做走个过场就把酒盏放下了。
宴饮还在继续,不知为何,沈蜜儿却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地发闷。
燥意升腾而起,头脑也有些发晕,虽不至于感到天旋地转,但席间嘈杂的人声、乐舞声、击鼓声交织在一起传到她耳朵里,让她感到愈发地难受。
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
她向苏月彤点头示意,起身离席,行宫地处开阔,风景秀美,宴席的场地后面便是一处假山竹林掩映的花园,再往后,就是通往此次宾客暂住宫殿的宫道。
清爽凉风拂面,沈蜜儿清醒了些许,顾知颂不在,她也无心再回去宫宴,头脑昏沉地想着要不就直接顺着宫道走回寝居算了。
腕间忽得传来一痛。
一股大力强硬地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一直拖拽到假山后头,微冷的掌心覆住她的唇,将她未来得及出口的唿喊堵在唇边。
手腕被紧紧攥着,抵在身后的假山山石上,身体的自由被限制,这在沈蜜儿心中激起极大的震动。
但方才饮酒过后的燥意却仿佛再一次被点燃,混沌之感从胸膛一直升腾到头脑,脑子里晕乎乎的,身上也提不起劲来。
「沈蜜儿。」
嗓音有点熟悉。
是惯常的冷淡,疏离,又带点傲慢。
沈蜜儿长睫眨了眨,眼带迷濛地抬眼看去。
眼前的这张脸也不陌生,眉眼昳丽华美,鼻樑直而挺,下颔线条清冷。
覆在她唇上的手掌倏然松开。
沈蜜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哦,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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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皱眉,眼前的沈蜜儿微微抬起脸,桃花眼尾泛着湿意,仰头看向他时,神情迷茫而迟钝——
显然是醉了的模样。
「沈蜜儿,你不能跟顾知颂在一起。」
谢忱压下心头的烦躁,一字一句朝眼前人道:
「你行事如此草率,几日内就与人定下婚约,是为了气我?」
沈蜜儿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但谢忱的话语随着他清晰好听的吐字传到她耳朵里,再一次成功地激起了她心头的反感。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打量了眼前人几眼。
锦衣华服,玉带束腰,身姿矜贵而挺拔。
谢忱是生来的天潢贵胄,眼底天生带冷,惯常瞧不起人。
她最烦谢忱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我和顾知颂定亲,不是为了气你,」沈蜜儿脑袋艰难地转了转,她组织了下语言,「而是…我想跟表兄在一起。」
她的语速缓慢,但好在挺有条理。
「你再说一遍?」谢忱神色平静,攥着她手腕的手却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你别跟他,跟我。」
他脱口而出,却又好似已经将这句话深思熟虑过许多遍。
谢忱手心微凉,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沈蜜儿手腕内侧的肌肤,这让她手腕上也仿佛燃起小簇火焰。
沈蜜儿只觉胸口越发憋闷。
她只想回去好好地清醒一下,可谢忱却偏偏在这里跟她纠缠不清,沈蜜儿燥意愈盛,她浅浅地唿出一口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远处,有轻微脚步声传来,想来是跟她一样出来醒酒的。
沈蜜儿不想跟谢忱一起被人瞧见,无奈软和下语气:
「太子殿下,你放过我吧,行不行?」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蜜儿正担心若他们真要往假山这里走,撞见她跟谢忱可怎么办?
她转头望过去,还欲说些什么,视线却被遮挡,唇角依旧被谢忱用指腹摩挲过,紧接着,一个灼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谢忱的双唇堵上她的唇瓣,带着烦躁与不耐,将她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沈蜜儿伸手要将他推开,下唇却被谢忱带着惩罚意味地轻咬了一下,嘴唇上的酥麻感一路窜上天灵盖。
身体里有奇怪的热意被挑起,正一股一股地往上涌。
她的腰被谢忱扣着,后背抵着假山,与谢忱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沈蜜儿微微张口,凭藉本能回吻过去。
身前的人微微僵硬了一瞬。
沈蜜儿喘了口气,「表兄……」
沈蜜儿主动迎合,嗓音缱绻绵软,带了点沙哑,谢忱眼底倏然一黯,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过「表兄」这两个字。
「不许叫表兄。」
谢忱冷着脸,「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沈蜜儿愣了一瞬,然后难得乖巧地依言看向他。
她眼尾红红,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谢忱做了什么。
她秀眉蹙起,体内的热意却让她不知所措,「我要表兄,我要大哥…我要回家。」
「反正…我不要你!」
谢忱的唇却又落了下来,落在她的眼睫,鼻尖,最后停留在她的双唇,深而重地亲吻她。
沈蜜儿的神志好像被扔到烈火上炙烤。
谢忱微小的动作都足以挑动她的异样感受,沈蜜儿挣扎片刻,神志终于获得片刻的清明,她张开嘴,在谢忱的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谢忱终于松开她。
沈蜜儿喘了口气,伸出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面颊,热意却没有丝毫的缓解。
在头脑混沌中,她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
意识到自己的腰还被谢忱紧紧地箍着,沈蜜儿下意识地向外面喊了出来,「救,救命……!」
沈蜜儿颊不妆而粉,声音已经大不起来了,她尾音轻颤,反而像一把小羽毛一样在人心里挠痒痒。
谢忱淡然拭去唇上的血珠,余光瞥见假山后头一抹鬼鬼祟祟的内侍衣角。
再看一眼沈蜜儿通红的耳廓,心中顿时瞭然。
他嗤笑一声,遮住眼底的冷色。
若是沈蜜儿没有遇到他,那她确实应该喊救命。
第41章
沈蜜儿蹙紧眉头,抵抗着身体里异样的感受。
骨缝里好似爬进了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热意涌入四肢百骸。
那点微不足道的抗衡似乎成了徒劳,手脚不住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有清冽的气息靠近,她发烫的耳朵尖传来舒缓的凉意。
是谢忱用微凉的指尖触及她的耳廓。
止不住地想要渴求更多。
沈蜜儿心头涌起不妙的预感,她忍耐着,侧过脸避开谢忱的触碰。
「被人下药了,你自己不知道么?」
谢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辨不清喜怒。
沈蜜儿深吸一口气,她的神志缓慢地归拢——
是那杯酒。
只是还未等她理清思绪,腰间的手臂又收得更紧了一些。
「孤可以帮你。」
谢忱音色低沉,好似蒙上一层蛊惑。
「不行…」沈蜜儿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阖上眼不去看他,嗓音是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轻软,又好似裹了蜜糖般甜腻。
她拢起神志,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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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定亲而已……」掐着她的腰的手掌箍得更紧,谢忱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的腰腹,「你与顾知颂还没有成婚,就想着为他守贞?」
语带讥讽,听着十分恶劣。
沈蜜儿听得眉头直皱,伸手推他。
身子却猝不及防地一轻,谢忱探过她的膝弯,将她拦腰抱起。
沈蜜儿滚烫的脸颊贴在谢忱胸口,心脏的跳动通过胸腔震动紧贴着传来,一下,一下敲击在她的心头。
清泉般冷冽的气息萦绕在她鼻端,他带她朝外走,言语在她耳畔响起:
「不想被人看到的话,就把脸埋得紧一点。」
沈蜜儿思绪昏沉,将鼻尖埋得死紧。
谢忱走得极快,行至宫道,朝一旁的崔樾轻扬下颌:「备车,回别宫。」
崔樾视线微抬,见太子殿下怀中抱着女郎,心下震惊。
他本在猜测是哪家的贵女,突然瞥见谢忱怀中人绯红的侧脸,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虽说沈家二娘子已经与顾知颂定了亲,但崔樾是太子殿下的人,立场也无条件地向谢忱倒戈,他是真心为殿下感到高兴。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宫道上,沈蜜儿又闷又热,她微微抬起眼皮,意识到自己还依偎在谢忱怀中。
谢忱体温虽然比她低,两个大活人靠在一起,升腾起的温暖只不断地加重她体内的燥热。
马车地上铺着名贵的毯子,车窗紧闭,车内闷窒地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沈蜜儿往外挪了几下,探出手去,想要将车窗打开。
窗外林风清爽,她深吸一口气,不过片刻,却有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半开的车窗关拢。
沈蜜儿胸口气闷地有些昏沉,觉得谢忱是存心跟她对着干。
思绪好似随着车厢微小的晃动一同悬浮起来,她朦朦胧胧看向眼前的谢忱,几乎看出重影。
「很热,开窗。」
沈蜜儿再次伸手探向窗户。
谢忱皱眉,从被沈蜜儿半开的车窗朝外看,是严整划一的禁军值守队列,银甲倒映日光。
他将人揽到怀中,反手将车窗内锁按下。
「不能开窗。」
沈蜜儿不满地抿唇看他。
「很快就到了。」语气如哄似骗。
车厢行驶中微小的晃动让沈蜜儿的眼皮逐渐发沉,她唿出一口热气,闭上双眼。
她与谢忱根本说不通,决定还是省点力气。
沈蜜儿迷迷煳煳地眯着了一小会,有窸窣衣料声传至沈蜜儿耳朵边,她足底触到凉意,连带着身上也舒坦不少。
许是心内认定太子殿下不可能屈尊为她做这种事,她晕乎地睁眼,视线略微失焦,带了些刚睡醒的鼻音,问:「叶澄,你为什么脱我鞋袜?」
眼前人动作顿了顿,然后瞥向她,神色淡然,反问:「你不是嫌热?」
沈蜜儿觉得他答得有理有据,便也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
这次宫宴场合庄重,沈蜜儿贴身的花裙外又系了一条绣花襦裙,再外面还罩了一件广袖衫,衫上还有披帛,层层叠叠确实累赘。
她微微直起身,任由谢忱为她将繁复的披帛和广袖衫除去。
身上凉快了不少,体内莫名的燥热渐渐不再随意叫嚣,沈蜜儿微舒一口气,逐渐有了余力,开始缓慢地思索,到底是谁会给她下药。
脑袋才转动片刻,醉酒过后的闷窒与头痛就席捲而来,这让她根本没法正常地思考。
脑海中开始隆隆作响,沈蜜儿皱紧了眉头。
根本由不得她做主,那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被记忆刻意埋藏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年幼时老夫人对她的刁难;还有父亲死讯传来时,母亲面上的神色。
母亲决然带她离开侯府时夜色寂静,她的手被拉得生疼。
沈蜜儿不知她的眼泪是何时从眼中淌下的,也不知在何时被人用微凉的指尖拭掉。
她反手抱紧了眼前人。
如同落水之人紧抱最后一根浮木,她呜呜咽咽:
「叶澄,不要抛下我…」
泪眼朦胧的沈蜜儿主动扑到他怀中,谢忱浑身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回抱住她。
「嗯。」他吻了吻沈蜜儿的发顶,听见自己嗓音艰涩发沉,「不会抛下你的。」
「你怎么又亲我?」沈蜜儿侧脸贴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下流。」
谢忱指尖勾起她散下的一缕乌髮,「你就当我下流吧。」
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劣的妄念,在沈蜜儿将他拥住的那一刻起,全部都顿时消散不见。
也许比他预料地更早之前,那些爱恋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缠绕的红线,无法斩断,难以忘却。
沈蜜儿脸颊堆粉,靠在他怀中静静浅眠。
他想他还欠她一句道歉。
车厢内有低低的声音响起:
「蜜儿,对不起。」
谢忱捞起沈蜜儿的手,在她掌心落下轻轻的吻。
……
窗外天光大亮,初晨的阳光照到沈蜜儿脸上,她勐地惊醒,坐起身。
这套动作把一旁的春岚吓了一跳。
见了伴她一起来行宫的春岚,沈蜜儿意识到她这是在自己的寝居,她松了一口气,略带迷茫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春岚,现在是什么时辰,误了春蒐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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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子,没误,时辰还来得及,」春岚欲言又止,神情纠结。
沈蜜儿回过神来,她垂目看去,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竟不是昨日穿的那一套。
「春岚……我是怎么回来的?」沈蜜儿还有些没转过弯来。
春岚支支吾吾:「是太子殿下遣人送回来的。」
沈蜜儿心神巨震。
谢忱遣人送她回来的?她还换了衣裳?
沈蜜儿晃了晃脑袋,昨日在宫宴上,她误饮下被下了药的酒,后来……还遇到了谢忱。
她用手支着额角,思绪逐渐清晰,并没有宿醉过后的迷濛。
昨日的碎片逐渐回到她的脑海。
她依稀记起,谢忱将她丢进一个温泉池子里,后来还餵给她一个药丸。
沈蜜儿正欲再往下想,宫人的催促声在门外响起:「沈二娘子,春蒐就要开始,请快些换好衣裳前去,切莫误了时辰。」
行宫围场开阔大气,旌旗猎猎,怀宣帝为扬晋朝国威,选在春蒐之时汇集各重臣及其家眷,一同在行宫接见诸国使臣,接受朝贺。
诸国使臣为怀宣帝献上的寿礼早已预先送往鸿胪寺,在春蒐正式开始之前,不过是轮番向晋国皇帝讲些维繫邦交的场面话。
其余诸国使臣献礼已毕,代老可汗出使的突厥王子与王女这才姗姗来迟。
突厥王子阿史那努尔大踏步向前,向身后拍了拍手,便有二十名貌美胡姬裊娜而来。
他用一口流利地中原话向皇帝祝寿,接着道:「为表突厥族人诚意,我族愿再献二十名美姬,与大晋国和戎。」
「我阿史那努尔,想要求娶琅华公主为正妻。」
此言一出,满场譁然。
在场朝臣皆露惊讶愤然之色,琅华公主如今孀居长公主府,乃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女。
谢琅华自初嫁驸马那日便受封长公主之位,位比亲王,食封万户,若当真用二十名胡姬换取长公主出降突厥族王子,那便是将大晋的脸面扔在地上摩擦。
只是,大晋朝皇子颇多,适龄的公主却只有琅华一人,若突厥族执意和亲而大晋不允,稍有不慎,便有挑起两族征战的可能。
这事,实在挺难办。
值守于围场内的禁军中领军周澈闻言周身紧绷了一瞬,他掌心搭上腰间佩刀,望向上首处尚未表态的怀宣帝。
皇帝半倚靠背,神色隐在冕旒之后,神情不明,令人读不清他此刻的想法。
端坐于左侧桌案前的谢琅华却神情淡淡,只往不远处周澈那儿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仿若置身事外,对放言求娶她的阿史那努尔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场中陷入寂静,阿史那努尔正欲再次开口。
「不行。」
吐字清晰,声线冷冽。
全场目光汇聚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皇帝左手边的位置,太子谢忱开口道。
他看向场中的阿史那努尔,面上神情淡然,却是不容置辩的口吻。
如此不留情面的当场拒绝,使得阿史那努尔深邃眉弓下的眼色更显阴鸷几分。
「与我突厥族和亲的惯例自晋国先皇帝在时便已有之,太子殿下,是想毁坏我两族的邦交?」
怀宣帝也侧目看了谢忱一眼,冕旒珠帘相击。
半晌,怀宣帝向场中的阿史那努尔缓缓宣布:
「我大晋的宗女同样尊贵,届时,朕自会挑选合适的人选与努尔王子和亲,共结两姓之好。」
……
在行宫外侧兜了小半个圈子后,沈蜜儿算是看出来,给她引路的小内侍是有意在领着她绕路兜圈子。
似乎就是有意拖延时间不让她准时到场一般。
沈蜜儿蹙了蹙眉,突然很想往回走,「这位公公,我身子忽然有些不适,今日春蒐我告假不去了。」
「娘子,您哪儿的话。」小内侍回头满脸堆笑,为她指了指方向,开阔的围场正在她眼前,「春蒐第一日最为重要,娘子怎能不到场?」
沈蜜儿有些踌躇,一道熟悉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正急匆匆地朝她奔过来。
「香秀!?」沈蜜儿又惊又喜,扬起发自内心的笑意,她握着香秀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蜜儿,其他的事过会再说,」冯香秀眼神躲闪,连连摇头,「你现在不能进去,你快些回去,把衣裳换了。」
沈蜜儿闻言快速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觉出一丝不对来。
布料上隐约可见的花纹,好像是……皇室宗亲才能用的。
「皇帝陛下,与其届时……」阿史那努尔语气强势,「不如现在,就将婚事定下。」
他大喇喇地一指围场入口处的沈蜜儿,「就她,如何?」
第42章
在场众人顺着阿史那努尔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围场入口,不知何时立着一名楚楚动人的女郎。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如今人在长安的王爷,也只有成日里醉心文墨的闲散王爷襄王殿下子女颇多,难不成,此女是襄王府中不曾露面的小郡主?
谢恆斜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中这一幕。
昨日他等沈蜜儿饮下了那杯酒,再想要去採撷娇花时,却被手下告知太子已经将人带走。
谁能想到,孤高自许的太子殿下居然跟已同他人定下亲事的沈二娘子暗地里勾搭成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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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页
不过,这起初也没令谢恆太过惊讶,他与太子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会看上同一个女人也不奇怪,何况沈蜜儿生得确实勾人。
直到昨日夜里,他见姬妾蕊娘神情不对,随口一问,才知道,那沈蜜儿居然是蕊娘在岷州乡间的密友。
谢恆突然想起,蕊娘曾经同他提起过,太子曾流落岷州养伤,还冒名顶替了她密友未婚夫的身份,后来东宫大张旗鼓在寻的也正是那名农女。
原来那农女竟是沈蜜儿。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子里成型。
他们父皇的身体看似重回康健,实已是强弩之末,照这情形看,不久之后,若太子顺利即位,那他谢恆便是阶下之囚。
歷朝歷代,许多事不在于能不能,而在于敢不敢,只有把水搅浑,他才能找到翻身的机会。
阿史那努尔先前向谢琅华的求亲只是铺垫,凭谁想,父皇都不会同意将谢琅华远嫁北夷。
等皇帝回绝后,努尔再提出要求娶沈蜜儿,此时他们大晋若再拒绝,定然有损阿史那一族颜面,依父皇的行事,极有可能会应下,事后再想办法加封补偿荣恩侯府。
若太子不捨得心上人远嫁,当场拒绝阿史那努尔对沈蜜儿的求娶——
谢恆缓缓牵了牵唇角。
等到那时,若是两族谈崩,起了些什么争端,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责任还得担在太子殿下身上,与他谢恆是分毫无关。
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三哥对沈蜜儿究竟有几分感情,谢恆也拿捏不准。
他们皇家之人都是如出一辙的凉薄,谢忱也不例外,若他真那么喜欢沈蜜儿,现下沈蜜儿被侯府认回,也不再是身份低下的农女,但谢忱却一点表示都没有,足可见得他对沈蜜儿的感情应当也就那样。
但若谢忱没有入套,那便是当场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夷人。
不论怎样,能噁心一下谢忱总是好的。
沈蜜儿脚步钉在原地,心中升腾起十分不好的预感,就像是踏入了一个专门为她设计好的陷阱。
不等她反应,那异族男子竟阔步向她走来,大力抓起她的手臂,要将她带去皇帝跟前。
手臂被拽的发疼,沈蜜儿挣脱不开,被迫顺着力道走了几步,好在那异族男人很快被禁卫隔开。
沈蜜儿手臂失了桎梏,男人幽邃的视线却依旧黏在她的脸上身上。
「陛下,此女并非宗女。」
人声嘈杂的坐席间,一把洪亮男声响起。
骁卫将军向怀宣帝行礼示意,缓道:「此女是荣恩侯府二房长女,已与参政使顾知颂定下婚约,恐怕无法担此和亲重任。」
骁卫将军受过老侯爷的恩惠才得以平定岭南叛乱,立下卓着军功,虽说现如今荣恩侯府不復初时煊赫,但他也见不得侯府小辈遭人随意欺负,女儿苏月彤向他不住地用眼神示意尚且不提,出于良心,此刻他也会出面维护一二。
只是,太子殿下先前已经将阿史那一族求娶琅华公主的提议断然拒绝,此时若大晋再拒绝求娶,也太不给人台阶下了。
上首处,怀宣帝还尚未表态,只是听到顾知颂这三个字时,神情难得显出一丝不悦。
此次是怀宣帝的寿辰兼春蒐第一日,他也不确定怀宣帝是否会听取他的谏意。
骁卫将军心下一声嘆息,若是皇帝执意要给沈蜜儿加封郡主之位,那是任谁也拦不住。
……
骁卫将军的话一字一句敲击在沈蜜儿心上。
要她去和亲?
回想起异族男子阴鸷的视线与粗鲁的举动,沈蜜儿心下冰凉,只觉胸口闷窒,连唿吸都难以顺畅。
嗓子仿佛被堵住,命运被别人掌控在手心的无力感再次涌现,她接连摇头,在全场看向她的诸多目光中,沈蜜儿下意识地回望,恰巧与谢忱的视线相撞。
谢忱冷静又淡漠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她见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比这次更令她难受。
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随之而来的疼痛仿佛提前明示了她接下来的遭遇。
怀宣帝似乎若有所思,往她身上看了两眼,又朝场中禁卫随意摆了摆手,很快就有禁卫上前先将她带离此处。
沈蜜儿没有被送回她在行宫原本的寝居,而是被带到一处陌生的宫殿。
殿内布局华贵,香炉白烟裊裊,燃着的安神香料使得她本就混沌的神思越发昏沉。
昨日掺了药的酒水,香秀躲闪的神情,还有今日的和亲……
就像是接连的圈套,她却毫无防备地深陷其中。
对困局的忧虑与未来的惶惑让沈蜜儿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她在桌案旁坐下,缓缓将脸埋进掌心,窗棂外刺眼的日光被遮住,视线陷入黑暗,仿佛就可以藉此欺骗自己,一切糟糕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过。
再次睁眼时,没有朝堂纷乱,没有尔虞我诈,她依旧是小溪村的养蚕农女,为生计发愁奔忙便是她每日最大的烦恼。
「奴婢束德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人声打破了沈蜜儿的幻梦。
太子妃……
什么太子妃?
沈蜜儿抬眼看去,认出此人是谢忱身边的内侍公公,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声色恍惚问:「公公在说什么?」
「太子妃娘娘无须担忧旁的事,」束德眼带笑意,道:「太子殿下欲册立储妃之事陛下已经允了,只待从行宫回去后就行正式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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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太子殿下已在人前言明,侯府沈二娘子门袭轩冕,淑韵娉婷,是太子妃的唯一人选。」
语毕,他等了半晌,他本以为沈蜜儿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却见眼前的沈蜜儿脸上血色一点点褪下。
「太子殿下呢?我想见他。」
她声音发飘,起身往殿门外的方向走。
束德见状冷汗直冒,赶紧把殿门挡住,「娘娘,对不住,殿下吩咐过奴婢,您现在还不能出去。」
他转身退出殿外,恭敬掩上殿门,在门外道:「娘娘别着急,太子殿下现下抽不开身,等殿下忙完就会来寻娘娘的。」
沈蜜儿伸手推了推殿门,又如上次那般,殿内的人无法将殿门的锁窍打开。
沈蜜儿一时无言。
谢忱…每次都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意愿,替她做出一切他所认定的决断。
顾知颂昨日离去时的言犹在耳,她该怎么面对表哥?
日头西斜,暮色渐浓,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宫人捧着碟盏鱼贯而入,菜餚精緻,八珍玉食,却令人一点胃口都没有。
宫人将饭食在桌案上一一摆好,见到殿门口的那道身影,恭敬行礼,接连退出宫殿,无声地将殿门掩上。
谢忱眉目间带着些许疲色,他走近沈蜜儿,看了眼桌上一动没动的饭菜,眉头皱了一下。
「谢忱……太子妃的事…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沈蜜儿仰头看他,语气放得很软,「我很感激你,等这件事过后,你放我走好不好?」
谢忱低下视线,看了她一会。
「为什么不吃饭?」
他俯下身,亲手为她布菜,动作间气度矜贵,有如松风水月。
精緻瓷碗被递到沈蜜儿手边,沈蜜儿没有接过。
「要怎么才肯吃?」他低问。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想见表哥。」
沈蜜儿眼底含泪,尾音刚落,就有泪水从她盈盈眼波中划落,淌下白皙面颊,滴落在桌案上。
「你不能走,」谢忱淡然用指尖替她拭去泪珠,「也不能见他。」
「谢忱你怎么能这样?」沈蜜儿侧过脸避开他的触碰,站起身。
「你怎么能这样……」
她起身的动作太急,带动了桌案上铺就的名贵桌布,碗中汤汁洒落,恰好落在谢忱修长手上和衣裳前襟。
沈蜜儿睁大眼愣了一瞬,「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但谢忱避重就轻的态度却又让她实在不忿,她抿了抿唇,轻问:「我是你的一个物件吗?」
「你为什么要禁锢我的自由?」
谢忱拿起锦帕擦手,细緻将指间的黏腻汤汁擦去,又将帕子随手扔在桌面上,「你不是我的物件,你是我的太子妃。」
「这几日你先待在这,你不喜欢,过几天我们就回东宫。」
谢忱情绪平静,语气淡淡,连衣裳上手上被溅上汤汁都没有动怒。
明明是他态度强硬地替她做出决定,现下,却好似她才是那个蛮不讲理的人。
「为什么要我做太子妃,我已经有未婚夫了…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沈蜜儿音色哽咽。
「其他事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谢忱伸手摸了摸她被眼泪沾湿的脸颊,又淡然转身离开。
她环顾四周,是陌生的宫殿、行宫,不止这些,连长安都让沈蜜儿感到陌生。
她就像一盏浮舟,不知将要被流水带往何处。
……
沈蜜儿定了定神,才注意到,在谢忱走开的方向,这座宫殿还有一扇偏门,那道门打开着,下意识地顺着门后的路走了几步,再往前是一道雕花朱漆连廊。
穿过长廊……这扇门并不通往宫殿外,而是,她待的这座宫室居然与谢忱的别宫寝居是连着的!
谢忱背对着她,玄色镶金线窄袖外衫半褪,露出好看的肩胛线条,背影高挑而挺拔,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的视线遥遥向她看来。
第43章
别宫寝殿内,地龙烧得很暖,沈蜜儿的视线与谢忱的交汇在一起。
方才谢忱衣衫前襟上也沾染汤汁,衣裳颜色深,瞧着不显,但衣服黏黏煳煳地贴在身上,想来也不会怎么舒服。
歉疚、憋闷与忧惧,还有对谢忱的那一点不忿,在沈蜜儿心头来回交织。
她的那一点顽固的自尊心也只够支撑她与谢忱对视一小片刻,很快她就迅速地移开目光。
谢忱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沈蜜儿的眼角余光里,是谢忱停顿半刻后,又继续解衣服的动作——
他的后背线条流畅,肌肉修长,却覆着几道伤疤,然后是劲瘦的腰身。
沈蜜儿愣了一瞬,赶紧背过身,原本蓄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的眼泪水都被她憋回去。
流氓、恶劣,不要脸。
他怎么能这么坏?谢忱他显然是故意的。
沈蜜儿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被殿内的融融暖意蒸腾地发烫,手脚也不知道往哪搁,脑袋却先她一步给身体下达了指令。
于是她很不争气地原路返回,脚步匆匆,只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沈蜜儿迅速把那扇连通两个寝居的偏门给关了个严实。
桌案上冷掉的菜餚已经被人撤下去,连带着方才桌布上泼洒的那点污渍也被收拾干净,寝殿床榻旁的衣裳架子上摆着干净的换洗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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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她现在的处境,沈蜜儿苦笑了一下,外头天色已经漆黑,她提心弔胆地洗漱了,一心提防着谢忱再进来。
和衣靠在榻上,阖上眼,本想着就歇息一小会的,谁料,沈蜜儿这一天心绪七上八下,心神损耗颇大,再睁眼时,已是翌日晨间。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竟是春岚推门而入。
「二娘子,您醒了?」
寝殿内的陈设略有变化,原本空荡的宫室摆上了她平时惯用的物件,沈蜜儿迷濛地眨了下眼,有那么一瞬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侯府的院子里。
如果将春岚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忽略不计的话。
想来,昨日围场中的事情,行宫众人都已经知晓,沈蜜儿急忙问:「春岚,昨日围场中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表兄他…也知道了吗?」
春岚她原本是兰氏身边的人,心自然是向着侯府跟顾知颂,但她又同沈蜜儿很要好。
春岚咬了咬嘴唇,犹豫道:「昨日围场中的事,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只听说场面不太好看……据说是突厥人与我们起了些争执,后来就不欢而散了。」
「现在外面的情形不太好,行宫的下人之间都流传说,突厥人之所以与我们起争执,是因为…」
春岚颇为怜惜地看了一眼沈蜜儿,「因为二娘子你。」
春岚也替沈蜜儿不平。
突厥人只是求娶而已,没道理求娶了就一定要答应把人嫁过去。更何况,替沈蜜儿拒绝和亲的是太子殿下,要册立二娘子为储妃的也是太子殿下。
沈蜜儿还早早已与顾家三郎定下了婚约,这件事,怎么看都是突厥人和太子殿下的问题,春岚怎么也想不明白,旁的人怎么就能把这事怪到二娘子头上了?
不过,她作为一个小小的下人,这样的看法,也只敢在脑袋里想想便罢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朝沈蜜儿道:「二娘子,今早我被唤来时,隐约听着顾三郎好似是快马从益州赶回来,执意要见太子殿下,被人拦着不让见,也不知现在他人还在不在别宫。」
「二娘子要不要去与顾三郎见上一面,兴许他会有什么法子?」
表哥……
沈蜜儿看了眼敞开的殿门,眼神亮了一瞬。
但对顾知颂升腾起的负罪感,却又让她有些犹豫。
沈蜜儿垂下眼帘,明明当时她与表哥约定好,她会等他回来的。
可她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一次次地踏入别人为她设好的陷阱。
是她对不起表哥。
沈蜜儿犹豫了一下,对着铜镜匆匆收拾了下仪表,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哪怕顾知颂从此讨厌她,不再喜欢她,她也想再见顾知颂一面。
……
如谢忱昨日所说的那般,别宫里没人再限制她的自由,沈蜜儿才摸索着走到别宫前殿,就有模煳的争执声从议事的偏殿内传出。
「她只是你的一颗棋子、筹码……」
是表哥的声音!
殿内顾知颂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太子殿下,对你来说,她连筹码都算不上,沈蜜儿她是因为殿下你才被卷进来的。」
「殿下却利用这一点,利用她的善心,将她强留在身边,还要让她感激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蜜儿愣了一瞬。
顾知颂的话,让她勉强在云山雾罩中窥见了一鳞半爪的真相。
一颗心好像也随之沉入暗不见天日的湖底。
「娘娘,您不能进去。」
在殿外候立的束德乍见沈蜜儿,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拦。
殿门却忽然一下被推开,顾知颂从殿内快步走了出来。
沈蜜儿与他视线相交。
「表兄……」
沈蜜儿走上前去,却只看到顾知颂眼中的平静与冷然。
她嗫嚅几下,想说的话冻结在唇边。
顾知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俊朗依旧的眉眼间染着倦色。
三日未见,她与顾知颂彼此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却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悄然间大不一样了。
……
顾知颂匆匆离去,一句话也没同她多说。
沈蜜儿也因为顾知颂方才的那番话,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再去面对谢忱。
春岚见她回来后神情郁郁,有心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将一盘精緻的糕点端到沈蜜儿眼前,轻声劝慰道:「二娘子为了身体考虑,多少进些吃食。」
「听别宫的人说,二娘子从昨日起就没怎么用膳,」春岚顿了顿,道:「这些糕点…据说是太子殿下遣外面人从长安带回来的,二娘子吃些尝尝?」
春岚从木盒底部的碗碟中拈起一颗瞧着最好看的糕点送至沈蜜儿唇边。
沈蜜儿也不好再推拒,刚要接过,却在视线朝下一瞥时,瞧见糕点朱漆木盒底部露出雪白的一角。
沈蜜儿快速将纸条抽出,展开——
「后日日正,端福门外,送汝姑苏暂避。」
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
沈蜜儿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纸条上的字体飘逸遒美,沈蜜儿曾经对照着描样临摹过好几十遍。
是顾知颂的字。
原本沉入湖底的心好像又见到了希望,原来表哥没有生她的气。
沈蜜儿又将纸条上的字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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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午时,是行宫禁卫换防的时刻,若要逃,确实是最合适的时机。
第44章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一声「太子殿下」唤回了沈蜜儿的思绪。
她只来得及匆忙将字条压在桌案堆叠的书册下面,谢忱就已恰好步入殿门。
春岚接触到谢忱的目光,也只得将糕点放下,静静退了出去。
他走近沈蜜儿跟前,她眼前的光线被谢忱修长身影遮住一半。
许是才藏了字条的缘故,谢忱身上惯有的上位者的气势让沈蜜儿莫名有些紧张。
谢忱慢条斯理地擦净指尖,然后随手从朱漆食盒中拈起一颗糕点,送到她的嘴边。
刚好是方才春岚想要餵她吃的那一颗。
沈蜜儿忽然无比庆幸食盒底部的那张纸条已经被抽出来了,表哥也不会因此遭到牵连。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去看那堆书册,想要伸手去接谢忱手中的那颗糕点,他的指尖却更加贴近她唇角。
一场执拗的拉锯。
好似不亲手餵给她,他就不肯罢休一般。
沈蜜儿无奈就着谢忱的手轻轻咬下一口糕点。
果子软糯的外皮用糯米做成,被人轻而易举地咬破,随后清甜的内馅在口中化开。
「顾知颂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谢忱淡问。
沈蜜儿神情微顿。
如果表哥说的都是真的……那她的那点小心思在谢忱眼中恐怕都不够他看的。
于是她实话实说道:「听了一半。」
谢忱盯着她的脸,有些好笑地牵了牵唇角,「怎么顾知颂说什么你都信?」
不相信表哥,难道相信你吗?
沈蜜儿无言以对,只在心中腹诽。
「那如果我说,我对蜜儿没有算计,是真心待你的呢?」
谢忱刻意压低声线,嗓音入耳便是格外的舒缓惑人,仿佛要一直淌入人的心底。
沈蜜儿不知如何回答,好在谢忱也没有强求她的答案。
他一边说着,又将剩下的那半块糕点往她嘴边递。
方才沈蜜儿有意避开他的指尖,只咬下了小半口果子。
沈蜜儿已经被谢忱的言语给麻了个好歹,他指尖剩下的那半口,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吃了。
谢忱倒也没有勉强她,而是动作极其自然地把剩下的那半块糕点送入他自己口中,就这么理所当然又随意地吃掉了。
谢忱神色平静自然,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反倒是沈蜜儿看着,觉得堪比在给她上刑一般。
她被谢忱弄得浑身都不自在,手臂上鸡皮疙瘩都快要冒起来。
谢忱目光移向她,他极有耐心地转移话题,问:「今日天气晴好,可要出去射猎,散散心?」
沈蜜儿愣了一下,迅速想了想,她不会骑射,多半要和谢忱同乘一匹马。
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很快摇摇头,「不去了。」
谢忱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也好。」
不过,谢忱的话却又叫沈蜜儿瞧见了些许希望。
她仰头看向谢忱,轻问:「我有些闷,这几日想四处走走,别让你的人跟着我,行不行?」
沈蜜儿的嗓音天生很软,此刻她刻意放低态度求人,听着就像是在撒娇一般,凭谁来听心肠都要软上几分。
她见谢忱面上神情,补充道:「就在你的别宫附近,不会有事的。」
谢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沈蜜儿她并不十分擅长骗人,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谢忱看出了什么端倪。
她被他看得心虚,谢忱终于道:「可以。」
沈蜜儿松了口气,心中还没来得及涌起雀跃,就见谢忱的视线越过她,停留在书案,看向最上方的那一本书册。
恰好是顾知颂写给她练字的那本字帖,字条藏得太过匆忙,她还没来得及将书页合拢。
殿内陷入片刻无言的宁静。
沈蜜儿下意识拉紧谢忱的手臂,止住他走向书案的动作。
谢忱脚步轻顿。
「现在行宫不大太平,再过几日,我们就回长安。」他屈起指节触上沈蜜儿的脸颊,缓缓道。
沈蜜儿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忱顺着沈蜜儿的力道,将她拢入怀中。
他的侧脸贴着她脖颈,低低道:「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就不会闷了。」
谢忱的唿吸萦绕在她的颈侧,弄得沈蜜儿脖子很痒,她仰起脸,与他分开些距离。
沈蜜儿看见谢忱漆黑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问:
「真的?」
谢忱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真的。」
他的手扣在沈蜜儿下颌,轻轻加重力道,她的唇齿微微启开,谢忱微凉的吻再次印了下来。
他们分享过同一块糕点,唇齿间是相同糕点内馅的清甜微涩。
沈蜜儿被他亲吻得有些恍惚。
明明谢忱衣衫上熏的是宫中昂贵的香料,萦绕在她鼻尖的,却是让她熟悉的,谢忱身上宁静冷冽的气味,好像高山上被霜雪覆盖的雪松。
又像是那个在小溪村与她朝夕相处的,阴晴不定的叶澄,她几乎有些分辨不清。
她与他,曾经也十分亲密过。
脑中的那根弦突然绷紧,沈蜜儿用力推了两下谢忱的胸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谢忱顺势后退了几步,她却忘了他的手还搭在她的后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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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人带着一齐跌入床榻。
寝居内的卧榻突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发出一声引人遐思的吱嘎声响。
沈蜜儿的髮髻还是昨日挽就,此刻她猝不及防地倒在谢忱身上,乌髮松散,迤逦而下。
不听话的发梢拂过谢忱的喉结与鼻尖,倒像是她在刻意引诱他一般。
沈蜜儿动作羞恼地要拢起自己的髮丝,谢忱却直起腰,将她手上动作压下。
视线一阵天旋地转,她与谢忱的位置被调换。
窗外的日光照在沈蜜儿素净淡雅的脸颊上,为她半边脸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谢忱垂下眼睫,从俯视的角度往下看,是沈蜜儿白皙修长的脖颈,还有隐匿在松散衣领下的风景。
他倾身亲了亲她颤动的眼睫。
沈蜜儿眼前的视线被遮挡,其余感官却变得格外敏锐,她双手被谢忱捉住,抵在榻上。
繁复的裙摆被捞起,她察觉到谢忱指尖触向她的衣带。
「不行…」她音色轻颤,急忙阻止,道:「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他在她耳侧淡问。
沈蜜儿咬紧唇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视线忽然间没了遮挡,她直直望进谢忱眼底,然后轻微地愣了片刻。
他的眼底是惯常的冷清淡然,并未沾染上任何失控与情.欲之色。
谢忱替她拭去眼角泪珠,对她说,让她这几日先好好在别宫待着。
谢忱抽身离去,沈蜜儿陷在柔软的被衾里,紧紧抿唇,把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回想了一遍。
从一开始,谢忱似乎就没真正打算对她做什么。
他就是想对她使坏,看她仓皇无措的样子。
她好像又一次上当受骗了。
沈蜜儿拉起被衾蒙住自己的脸,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
谢忱他怎么就这么恶劣,专门只盯着她一个人骗?
从前在小溪村的谢忱好像只是一个幻梦。
那个被沈蜜儿的记忆模煳、稍稍美化过的谢忱,从她心中的一道虚幻的影像,到逐渐与现在的谢忱重叠起来。
在小溪村,谢忱欺骗了她是真的,但他对她的好也是真的。
她救下他,他也曾经帮过她。
令沈蜜儿难以否认的是,谢忱曾经在她贫苦的,千篇一律的日子里,留下过难以忘怀的亮色。
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他。
这好像是沈蜜儿第一次逐渐认识到真实的谢忱。
她根本捉摸不透他。
蒙在被子里几乎要窒息。
不管谢忱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的那点小脑筋都只会让自己被他骗得团团转。
沈蜜儿探出头,别宫窗棂外春色明媚,她心中的念头越发明晰——
她想出去。
从太子别宫后殿的角门出去,是通往端福门距离最近的一条路。
第45章
第二日,谢忱人似乎没在太子别宫,反正沈蜜儿接连一整日都没见到他。
如他之前答应她的那样,谢忱也没再让人跟着她。
这对沈蜜儿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只要能出宫,怎么都好,据沈向黎所说,沈蜜儿的母亲出身江南的广陵郡,而表哥的祖宅顾家乃吴郡郡望,两地路途距离很近。
沈蜜儿很想念母亲,等时局平稳,她真的很想亲自去她母亲长大的地方看一看。
至于她与顾知颂……沈蜜儿想,如果表哥不嫌弃她,还愿意接受她,那么不论是出于恩情还是感情,她都会对表哥很好很好的。
……
顾知颂与她约定带她离开行宫的这天很快就到了。
沈蜜儿早上惯常都是正卯时就醒的,今日因为心里揣着事情,醒的还比往常更加早了一些。
她从榻上坐起,望了眼外头的天色,很快觉出些不对。
今日的天色…好像有点太亮了些?
虽说这时节已经快要接近初夏,日出的时辰是要比从前更早一些,但现下还不到卯时,这日光未免也亮得太刺眼了。
沈蜜儿披衣下榻,快步推开殿门,见到眼前的景象,不由愣在当场。
殿门外,数十名禁卫在廊下站成一排,别宫后院的各出入口更是被严密把守。
整个太子别宫都被森严戒备起来,宫墙外,值守的银甲禁卫三步一岗,几乎将别宫围得水泄不通。
金乌适才冉冉升起一角,晨光熹微,这刺眼的亮光并不来源于别处,正是这上百名禁卫身上银色铠甲映照反射出的光线。
「娘娘,您怎么已经起身了?」
束德原本候立在廊边,见沈蜜儿这么早就推门出来,赶紧远远地迎上来。
束德对沈蜜儿的态度不可谓不恭敬。
眼前这位沈家二娘子,可是让太子殿下不惜与北夷人撕破脸皮,触怒陛下,也要立为太子妃的姑娘。
他跟在谢忱身边有段日子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位太子妃娘娘,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沈蜜儿此刻未施脂粉,眉眼盈盈,肤色白皙如玉,瞧着水灵灵的,这样貌不怪太子殿下喜欢,任谁看了都极容易对她心生好感。
束德回过神来,赶忙从沈蜜儿脸上移开目光,道:「奴婢这就唤婢女来给您梳妆。」
「小束公公,这是怎么回事?」沈蜜儿神色飘忽地问。
「今早圣上谕令太子殿下去一趟广成殿,殿下天不亮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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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德顺着沈蜜儿的视线向外看去,神情也难得凝肃了些,他解释道:
「这些银甲卫是太子殿下临走前调来的亲卫,特来护卫娘娘。」
怀宣帝驾临行宫后的这段日子里,各方局势暗流涌动,多少能被人嗅出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娘娘放心,这里是太子别宫。」束德见了沈蜜儿苍白的面色,连忙安慰:
「殿下去之前吩咐过,别宫一律不进不出,肯定不会有事的。」
……
广成殿后殿。
怀宣帝靠坐在褥榻,抬头看向缓缓步入殿内的太子谢忱。
初升的太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出怀宣帝眼角的纹路,依稀能辨出他年轻时俊朗的线条,但常年的服食丹药与纵.欲已经将他的身体掏空。
他喉间泛起痒意,费力地咳嗽几声,又挥手斥退闻声上前的巫医。
巫医见状,极有眼力见地退下,将殿门无声掩上,殿内顿时只余他们父子君臣二人。
「忱儿,四皇子谋反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怀宣帝语气威重,比起询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他看着眼前谢忱平静的神色,愈发感觉到气不打一处来:「你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朕,让谢恆如何自处?」
「既然父皇什么都知道,那四皇子与灵州王勾结偷卖军械的事,将邗州布防全数泄露给北夷人的事,父皇都清楚吗?」
「恆儿他走到这一步也实属不得已……」怀宣帝剧烈地咳嗽起来,神态犹如风中之烛,他激动道:「你要逼死你的弟弟吗?」
「忱儿,朕这么多儿子里,朕最爱重你,」他缓了缓语气,「朕实在不愿见你们兄弟相残。」
谢忱淡然的神色多了一分讥诮。
「爱重我?」
「当年母后的死,是您做的。」
「我受父皇之命暗中出访灵州,回程遭袭,是四皇子做的,您也默许了。」
「若我没能活着回来,太子之位恐怕早已落在四皇子头上。」
「你优柔寡断,孤行己意,偏偏又自诩情深义重……」
「你说够了!」
珐瑯瓷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被自己的孩子当面指责忤逆,怀宣帝怒得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又很快意识到不对——
安静,太安静了。
广成殿里的人声停下,方衬出殿内有多么寂静。
除了杯盏骤然碎裂的那声脆响,便再无其他细小的声响。
谢忱随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瓷盏碎片,与怀宣帝视线相对,「皇帝陛下圣躬违和,痼疾再发,无力再事朝政。」
他语气平静,就像在宣布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即日起徙居行宫广成殿休养,朝中事务皆取太子决断。」
「你……你!?」
怀宣帝唿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忱。
「你狂悖,篡逆,乱臣贼子!」
「来人,来人——!」
殿内落针可闻,殿外寂静无声。
正在此时,殿门却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皇帝见了来人,当即大大松了一口气,他高声向来人道:「太子犯上作乱,将其拿下!」
「太子殿下,四皇子的余党已经尽数被剿灭。」
周澈手按腰间佩刀,朝谢忱低声道。
周澈的话语在空荡殿内迴响,怀宣帝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周澈进殿,携来一阵浓重的血腥气。
怀宣帝这才注意到,周澈靴底已经被鲜血浸透,洇出暗沉的色泽。
他腰间的环首刀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着血珠。
大势已去。
意识到这一点,怀宣帝面上绝望之色尽显,无力地跌向座椅后背。
他看向眼前的谢忱,却又好像越过了谢忱,看到了二十余年前的自己。
多么可笑,他被谢忱平日里温良恭俭的样子给骗了。
谢忱手腕上还有为他抄写血经献寿留下的伤疤。
也因此,即便他对谢忱监国时的所作所为不满已久,他也忍了。
他以为他与太子是有父子之情的,却忘了谢忱这个孩子,最像他。
「史书里,千秋万代以后,你就是篡权贼子,遭千万人唾骂!」
「怎么会呢?」谢忱淡笑。
「四皇子谋反,这既是家事,又事关国体,儿臣特地前来宿卫父皇,怎么能是篡逆?」
怀宣帝听后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当初我争夺帝位,倒是给崔家做了嫁衣。」
崔太师虽已激流隐退,但其门生遍布朝局,等谢忱即位后,这朝堂就是崔家的天下。
「若是你没娶到我母后,你根本夺不到帝位。」谢忱神色冷静。
怀宣帝忽然明白过来,「是薛常宁。」
「你这个逆子,你把那个姦夫给召回长安了!」
他早该想到的,即便周澈反叛,也未见得能将帝王亲卫全部一网打尽。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薛常宁,这条崔家的走狗,受太子的密诏回京了。
薛常宁所辖之地乃是偏远的凉州。
边军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经歷的是实打实的血战,一人能抵府军百人,禁军虽训练有素,到底难是边军的对手。
怀宣帝几乎要把牙齿咬碎,薛常宁这条走狗,不仅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现在居然还帮着太子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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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好生休养,」谢忱转身离去,语气淡淡:「等父皇百年之后,不会与母后同穴而眠的。」
……
时近正午,日头越升越高,沈蜜儿的一颗心就越来越往下沉。
别宫内外被银甲卫围得白茫茫一片,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正午钟鼓声敲响,迴荡在整个行宫。
殿外喧譁声由远及近响起,沈蜜儿坐立难安地起身,就见原本紧闭的别宫宫门缓缓打开,入眼是谢忱修长静默的身影。
银甲禁军见到谢忱,纷纷低首示意,训练有素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谢忱一步步向她走来,他每走近一步,周围就更寂静一分。
等沈蜜儿回过神,谢忱已经快步走到了她跟前。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沈蜜儿微微愣住,谢忱眼中似乎有她读不懂的,浓烈的情绪涌动,只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去辨别,鼻尖忽然被一股血腥味萦绕。
谢忱的衣裳下摆沾着血。
「你流血了?」她听见自己问。
谢忱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低道:「不是我的血。」
从今日晨起,沈蜜儿的心绪就被一种名为担忧的情绪所笼罩,她为顾知颂与她的前路所担忧。
但方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她也为谢忱忧心了片刻。
谢忱在桌案旁坐下,他仰头看她,勾着沈蜜儿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
下一刻,沈蜜儿被拥进一个微凉的怀抱。
沈蜜儿浑身僵硬,谢忱身上特有的清冽静谧的味道,与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萦绕在一起,将她裹挟着,好像要引诱她一同坠入深渊。
谢忱双臂拢着她的腰,将她抱得很紧。
沈蜜儿深深地吸气,想要将他推开。
「蜜儿,别推我,让我抱一会,好吗?」
谢忱侧脸贴在她的腰腹,长睫低垂,嗓音有些低哑。
他们几乎肌肤相贴,谢忱说话时胸膛微小的震动也传到沈蜜儿身上,她的心跳因此错漏半拍。
殿外春色盎然,明媚的微风穿过窗棂,送入殿内,轻柔拂过她与谢忱的面颊。
「殿下,四皇子逃了。」
崔樾急匆匆地闯入殿内,看到眼前场景,他脚下愣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非手底下的人急急来报,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来找殿下。
「逃了就逃了。」谢忱看他一眼,冷冷道。
崔樾震惊于殿下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想了想还是忠于职守地补充道:「是曹家的人马把他救走的。」
谢忱起身离去。
沈蜜儿望向他挺拔的背影,忽然心头一凉——
太子别宫的防备级别如此森严,送进来的朱漆食盒里藏着的字条,谢忱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第46章
太子别宫的禁卫一直到星夜才散去。
端福门外空无一人。
没有顾知颂,除了风声与黑暗,什么都没有。
整个行宫都被笼罩在寂静的黑暗中,身后内侍挈着的那盏昏黄孤灯便是照亮前路的唯一光源。
夜风骤起,血腥气被冷风裹挟迎面而来,小内侍手中灯盏灯影摇晃几下,最终熄灭。
「起风了,太子妃娘娘,回宫吧?」
小内侍岁数不大,即便他自己怕得不行,还是锲而不捨地跟在她身后小声地劝。
这座行宫中白日里才发生过一场宫变,据说四皇子起兵反叛,死了很多人,广成殿中的血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沖干净,夜里风声唿啸,听着着实怪吓人的。
小内侍望着沈蜜儿纤薄的背影,弄不懂眼前这位年轻的储妃为什么非要大晚上在端福门外站那么久,难道她不应该在别宫多陪陪太子殿下吗?
但是束德束总管让他好好地跟着太子妃娘娘,他也只能小心仔细地跟着。
见到沈蜜儿终于转身往别宫的方向走了,小内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冷峭夜风侵入衣衫,寒意仿佛渗透肌理,浸入骨髓,沈蜜儿下意识拢紧身上单薄的外衫,生平第一次在融融春夜里觉出了刺骨的寒意。
她向前迈开步伐,加快脚步,然后越走越快,直到耳边只剩下唿唿的风声。
身后好像有死去的冤魂低吟纠缠,催促着她步履不停地向前走。行宫一反常态地不点灯,入目所及全是黑暗,直到眼前逐渐出现模煳的光亮。
让她抗拒的,想要逃离摆脱的别宫,在此时却成了唯一光明的来处。
「怎么穿的这么少?」
她被拥入一个怀抱,男人身上的体温一点点传到沈蜜儿的身体。
谢忱在她的寝居等她,轻柔跃动的烛火照出他俊美的眉眼。
他瞥一眼她身上单薄的衣衫,拉过她的手,动作熟稔地将她带到炭火盆边取暖。
沈蜜儿被冻得僵硬的身子逐渐回暖。
谢忱与她并肩坐着,他身上已经没有白日里的血腥味了,新换的这身衣裳将他的身姿衬得格外挺拔颀长。
他们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沈蜜儿方才去往何处,但谢忱却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提起。
心头涌起莫名的心慌与闷窒,又被她生生压下。
谢忱静默地垂下眼睫,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她的手指。
灯火恰到好处地映照在他的侧脸,显出他高挺的鼻樑,沈蜜儿心中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个沉肃矜贵的年轻男人,已经代表着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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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她的视线,谢忱也侧头看向她,在跃动的烛火下,他深邃平静的眼眸里仿佛也含有细小波澜,沈蜜儿被他看得耳根微微发烫,只能别开视线。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具备这样的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被他骗得团团转。
沈蜜儿无力地想道。
谢忱他就是这样的人,态度看似温和,可他做出来的事情却都堪称强硬无理。
殿内炭盆安静地燃烧,偶或爆起哔啵的火星,眼前奇异的宁静几乎要把他们之间存在的漩涡全部掩盖,诱惑着她往下沉沦。
沈蜜儿几乎就要以为他们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仿佛又回到岷州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山间夜里也这么寂静,少年少女并肩坐着,两颗心也能平等地贴近。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单纯的笨蛋就好了,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她却逐渐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的平静美好与痛苦,都包裹交织在谢忱的谎言与操纵之下。
她盯着他精緻的下颔线条,强迫自己发问:
「表哥写给我的那张字条,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艰涩话语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谢忱眼神晦暗了一瞬。
他并没有否认,这无疑点燃了沈蜜儿的怒火。
她站起身,将手掌从谢忱掌中抽离,「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说,故意戏弄我,看我心虚地藏纸条,在你面前拙劣地掩饰,原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能从这种无聊的行为中获得乐趣?」
「你这种习惯掌控一切的人,你考虑过别人的想法吗?你是不是很享受操纵别人命运的感觉?」
「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我会跟表哥很好的,」沈蜜儿说着说着眼眶湿润,音色也跟着颤抖:「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她的声音逐渐弱下来,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火气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对着谢忱噼头盖脸地一通发泄。
但话已出口,她对自己说,再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
谢忱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这竟让沈蜜儿莫名获得些许快慰。
于是她接着往下说,似乎要把这些天在心中积攒的不满与怨念全数地倾倒出来: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什么都骗我…太子殿下,我本来就是卑微的农女啊,即便我被认回侯府也不能改变什么,」沈蜜儿眼中的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掉,「我与你云泥之别,我很蠢笨,我不懂朝局,不懂你们这些上位者之间的勾心斗角,弯弯绕绕……」
「你是帮过我很多次,但我也救过你啊!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了…太子殿下,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眼前人似乎顿了一下,沈蜜儿眼前的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煳,她看不清谢忱的神色。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说你配得上,你就是配得上。」
「你并不是蠢笨,你只是还未曾经歷过这些,如果你想学,我可以一点点地教会你。」
有冰冷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谢忱昳丽的眉眼再一次在沈蜜儿眼中清晰呈现。
「你也嫁不了别人。」
「不论你是农女还是什么,我都会把你留在身边。」他的嗓音带了几分压抑的冷沉:「不论你嫁给谁,我都会把你从他身边夺过来。」
「你以为你待在侯府就没事了么?」
「等我继位以后,你们侯府的人不还是一样会把你送到我床上?」
他长指扳过她秀气的下颌,迫她直视他,「你只能嫁我。」
沈蜜儿双唇翕动几下,却又被眼前人堪称光明正大的无耻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被谢忱拢到怀中,不知是不是为了惩罚她方才的出言不逊,他十分恶劣地在她耳垂上轻咬了一下。
炽热的体温相拥,身体比想法更早做出诚实的反应,体内有热流涌动。
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他的触碰与拥抱,沈蜜儿绝望地闭了闭眼,她居然是渴望他的触碰的。
多么低贱,多么可笑。
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沈蜜儿调动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推开身前的人,三两步走到床边,在谢忱才意识到什么,没来得及上前阻止她之前,她已经抽出枕头下的短刃,刀尖抵着自己的咽喉,手心颤抖,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脖颈滑下。
身体难以抑制地沉沦,但她顽固的自尊心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沈蜜儿闭上眼,手指用力往下压,颈间传来刺痛,长睫不住颤动。
她想,如果下半辈子都要这样屈辱地过下去的话,被谢忱玩弄在掌心,做他的笼中鸟,掌中雀,那还不如现在就死掉好了。
刺痛感让她清醒了些许。
耳边传来利刃割破肌理的细微声响,有一股力道仿佛在跟她拔河般,违逆着她的意愿,将刀刃一寸寸带离她的颈间。
沈蜜儿错愕地打开双眼,下一瞬却直直望进谢忱眼底。
谢忱眼中是她从未见到过的惊慌神色。
他的掌心血肉模煳的一片。
他从她手中把短刃夺走,然后垂下眼睫,用帕子勒紧了掌心的伤口。
「沈昭仪把刀给你,不是让你把刀尖对准自己的。」
沈蜜儿回过神,谢忱低沉又略微有些压抑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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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软的手被他的手掌包裹住,他又将短刃递到她手中,长指微微用力,调整她拿刀的姿势。
「这样就没人能把刀从你手里夺走,即便你的手被人扣住,」他手腕翻转,带动刀刃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低声道:「还是可以反制对方。」
沈蜜儿抿唇不语,她的手腕被谢忱握着,刀尖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他的心口处。
他与她视线相对。
只要沈蜜儿手上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扎进眼前人的胸膛。
手腕脱力,短刃落地,发出两下清脆声响。
耳畔响起一声嘆息,然后她被紧紧拥进一个怀抱。
谢忱将怀中人抱的很紧很紧,他眼中极少有地露出迷茫神色,掌心不住传来痛感,却抵不过他见到沈蜜儿颈上鲜血时心口涌起的剧烈钝痛。
沈蜜儿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又跟谢忱纠缠着倒在床榻上,颈间传来濡湿的刺痛感,是谢忱将她颈间的鲜血吻去。
她不想再看到他,转身背对他,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几行泪珠滚落,「我不想跟你回东宫,我也不想待在你身边,你别再折磨我了。」
谢忱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让沈蜜儿觉得他们之间会就此沉默下去,她听见谢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好。」
「典礼可以延期,但是册封的旨意已经明诏,太多双眼睛盯着你,你住在侯府会不太安全。」
「想不想去广陵郡看一看?等邗州的风波过去,你想在广陵郡长住也行。」
「你说真的?」沈蜜儿转身回去,想确认他的神情,是不是又在骗她了。
「是真的。」谢忱神色坦诚,少见地没有再对她动手动脚。
他音色有些沙哑:
「你若实在不想再见到我,这段时间就先去后宫陪沈昭仪吧,她才经歷丧子之痛,侯府女眷中你去最合适。」
作者有话说: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伤害自己
第47章
沈蜜儿心中大概明白,谢忱没有强行逼着她回东宫,这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了。
至于谢忱口中所许诺的,放她回广陵郡的话语,她是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非要说沈蜜儿从岷州回到长安后有什么长进,那便是她不再那么容易去相信别人了。
没有期望,便不会有希望落空之后的失落与痛苦,这一点是谢忱教会她的。
其实陪在沈昭仪宫中,沈蜜儿的日子也过得挺舒坦的,沈昭仪是主位妃嫔,独享一整座漪兰殿,再无旁的嫔妃与她分享宫室。
而谢忱作为太子,要与皇帝的嫔妃避嫌,平日里也没法轻易踏足后宫。
即便沈蜜儿身边肯定有谢忱的人看着她,她也无所谓了——这总比让她待在谢忱身边,内心备受煎熬要好得多。
沈蜜儿还意外地与沈昭仪的性子十分合得来。
沈昭仪的生父是老侯爷的亲弟兄,在沈昭仪出生后不久便战死沙场。沈昭仪的岁数也只比她大上一轮左右,比起长辈,沈蜜儿觉得沈昭仪更像姐姐。
先前她听说沈昭仪失去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想来是件让人十分痛心的事,沈蜜儿都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安慰,但沈昭仪的心情却似乎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储妃娘娘。」沈蜜儿踏进漪兰殿主殿,沈昭仪身边那位年长一些的婢女恭敬向她行礼,随后往沈昭仪手边的冰酪瞧了一眼,面露无奈。
「您劝劝沈昭仪吧,天气尚未炎热,这些寒凉之物吃了对身子不好。」年长婢女苦口婆心,「况且昭仪娘娘又才小产过……」
言语戛然而止,婢女自知失言,也不敢再多说多劝,在沈昭仪的示意下,向她们二人行礼后自行退下。
沈蜜儿在沈昭仪跟前坐下,她望了眼那碗冒着丝丝凉气的冰酪,不太明白吃凉的和小产之间能有什么关联,不过还是顺着婢女的劝慰说道:「昭仪娘娘多注意身子。」
「哪有这么体弱的。」
沈昭仪像个没事人一样,似乎不是很在意婢女方才的话,她银勺轻轻点了点冰酪,道:「我小产,是因为不想给皇帝生孩子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昭仪微顿了下,瞧了眼沈蜜儿因惊讶而略微圆睁的双眸,又将视线落在她颈侧,「倒是你……」
沈蜜儿颈间有一小处结痂泛红的伤口,本不起眼,却因她颈间肌肤白皙,显得有些扎眼。
「你都被谢忱欺负得不想活了……就没想过把刀往他身上扎?」
沈蜜儿被沈昭仪接连的这两句话给整得有点懵。
她愣了下,才道:
「若是把太子捅了,侯府怎么办?」
沈昭仪轻轻笑了一下,看向沈蜜儿的眼神带了点怜悯,「我们蜜儿还是太善良。」
沈蜜儿自小失去双亲,本心又挺纯善,面对这个世界时全靠她自己摸索,如果她仍旧生活在岷州,那或许还能勉强应对。
长安与岷州乡野全然不同,何况沈蜜儿还很倒霉地被捲入太子谢忱身边,麻烦不断。
就像是初生懵懂的小兽突然被扔到野生丛林里,若没人教会生存的本领,这不得被人给逮着欺负嘛。
沈昭仪不禁想,沈蜜儿能够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可能也靠谢忱的恶劣吧。
她见到沈蜜儿就会想起从前的自己,不过,沈蜜儿也许会比她稍微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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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页
于是她向沈蜜儿轻道:「你若还想跟他好呢…就熬到当上太后,之后随便你养小白脸快活。」
「第二条路,若你实在见到他就烦,就尽量同未来皇帝搞好关系,等皇帝殡天,让新帝放你出宫,去寺庙也好。」
沈蜜儿听得瞳孔闪烁,沈昭仪说的这两条路,她倒是想都没有想到过。
「怎么?」沈昭仪挑眉看她,「本来男人就是比女人死得早,何况谢忱他还长你两三岁,以后他当皇帝殚精竭虑,你养好身体,他肯定走在你前头。」
见了她面上神情,沈昭仪瞭然道:「像你这样的…就是对他还有感情。」
「你是不是总是被他欺负哭?」
沈蜜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没注意沈昭仪意味深长的神情。
谢忱做出来的事都太过于恶劣,导致她每次在他面前都忍不住眼泪,是挺丢脸的。
「这样不行,你不能总是被男人拿捏啊,要学会反过来拿捏他们。」
沈蜜儿有些疑惑。
沈昭仪打量几眼沈蜜儿略显单薄的身段,「首先你要好好吃饭,其次多运动强健身体。」
「就这些吗?」沈蜜儿似懂非懂。
「东内苑的训马场有我几匹马停在那儿,你要没事呢就过去帮我养养马。」沈昭仪斜睨她,「先把身体养好,你都喜欢他了,就你这小脑瓜,一时半会也只能先这样。」
沈蜜儿应下了,又听沈昭仪语带揶揄道:「他们父子俩都自持身份,不屑与女人动手,他若实在把你给逼急了,你就扇他几巴掌泄愤,千万别自己生气,把自己的身体给气坏了。」
沈蜜儿无言以对。
她蜷了蜷手心,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沈昭仪,她之前也扇过谢忱巴掌来着。
她后来还是觉得自己当时冲动了,最起码不应该打人,不过……
谢忱好像确实也没对她怎么样?
东内苑御马坊的小内侍这几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们御马坊平日里就伺候着皇亲国戚的马驹,贵人们偶尔会来马场跑几圈马,但这情况也极少见,毕竟长安城郊风景好,又地势开阔的地方多的是。
也因此,御马坊除了他们几个干活的小内侍,素来没什么贵人问津的,可谁也没料到,近日却有太子妃娘娘频频光临此地。
自从太子妃常来御马坊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又有几位贵女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太子身边的束总管特意叮嘱过他们,定要好生伺候好太子妃娘娘。
可太子妃娘娘却不需要他们的伺候,她来到马场后,会亲自给那匹大宛良驹餵饲草料,洗刷马驹,后来娘娘同驯马女官学会了骑马,渐渐能够骑着那匹大宛良驹绕着马场跑越来越多的圈数。
只是…太子妃亲自驯养的那匹良驹,明明是大宛国进献给太子殿下的,束总管却特意对他们耳提面命:
若是娘娘问起来,就说是沈昭仪的马,千万别说漏了嘴。
……
沈昭仪说驯马就像驯服男人,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受驱策,但是…小白好像没费她什么力气就很听话了呀?
沈蜜儿胯.下这匹马通体雪白,四肢修长矫健,小内侍说沈昭仪还没有给这匹马取名字,请沈蜜儿暂时先给它起名。
当时沈蜜儿也没多想,就叫它小白了,叫起来顺口~
反正沈昭仪之后肯定还会给它重新起个威武的名字。
小白还特别听人话,在马场待了这么些天,她已经快和小白心意相同,也终于体会到了沈昭仪所说的策马的乐趣。
马儿带着她跑起来的时候,仿佛连风也是自由的。
沈蜜儿平日里就陪着沈昭仪,隔几日便会来马场替沈昭仪照看马驹,偶尔骑着小白跑上几圈,日子过得挺平静。
除了…马场里渐渐来了几个让她不太愉快的人。
第48章
太子妃常去东内苑御马坊的消息传的很快,渐渐地,许多贵女也会来此地,不为别的,只为向沈蜜儿抛出示好的橄榄枝。
沈蜜儿看这些贵女们都挺眼熟,似乎在之前的赏花宴上都见过。
对于马场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件事,沈蜜儿倒是无所谓,毕竟这个马场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
不过,她心里清楚,这些出身高贵的女郎们之所以愿意向她示好,只不过是因为她是名义上的太子妃。
也因此,沈蜜儿对这些女郎们的态度不冷不淡,只求表面上的礼节过得去就行。
沈蜜儿也觉得她自己的性子有些变化,若是换做从前,有人愿意对她好,或许她就已经敞开心扉地与那些人相处了。
可能在谢忱这样冷静淡漠的人身边待久了,她也快被同化,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都要忍不住先想一想他们背后的动机。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算好还是坏。
沈蜜儿下意识地有些沮丧。
胯.下的小白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未等沈蜜儿收紧马缰,它就已经主动慢下步子,载着沈蜜儿往马场出口小步跑去。
「婉娘,你终于肯出来散散心了。」
有熟悉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这片马场咱们从前就常来,这匹马驹还是你兄长送你的生辰贺礼,你怎么能为了避嫌某些人,从此就不来了呢?」
孟丽娘的嗓音说小不小,一下就把周围人的眼光给吸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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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页
马场入口处,陆婉婉穿着一身清丽飒爽骑装,身旁牵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高大枣红骏马,美人与骏马相衬,场景出乎意料的和谐。
孟丽娘的话还在继续:
「你与太子殿下是表兄妹,太子殿下居然不顾这么些年的情分,转而册立她为太子妃!」
孟丽娘见陆婉婉垂下眼睫不说话,不由恨铁不成钢道:「婉娘你就是凡事太过于忍让了,你是名门淑女,见识自然与那些出身乡野的狐媚子不同,她们的手段多着呢!面上装得清纯惹男人怜惜,背地里同时勾搭两个男人,搭上了顾知颂还不满足,又朝三暮四勾搭上太子殿下,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当太子妃?」
「谁不知道,这储妃之位本是婉娘你的……」
眼瞧着孟丽娘话越说越离谱,陆婉婉这才摇了摇头,制止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子殿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孟丽娘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沈蜜儿与顾知颂定亲的事有不少人知道,即便从前不知道的,现在也都知晓了。
倒是孟丽娘与陆婉婉春秋笔法的说辞,听着就像是…沈蜜儿刻意使了什么手段,抢走了本该属于陆婉婉的位置那般。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手段…那无非就是床榻间的事了?
在场有贵女被孟丽娘挑起了好奇心,望了眼不远处的沈蜜儿,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想听孟丽娘再多说一些。
自从在赏花宴上当面吃瘪后,孟丽娘对沈蜜儿的印象就极差。
她闻言便道:
「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她懂得讨男人欢心,男人爱什么她就学什么,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喜爱良驹,她便来这里苦练骑术,听说还是借的沈昭仪的马,」孟丽娘有些好笑道:「婉娘小时候就学会骑马了,那个时候她还不知在哪个山疙瘩里挖土呢!」
即便沈蜜儿再不想对号入座,也能听出孟丽娘说的就是她了。
任谁听了一大篇歪曲抹黑的话,都难以不生气。
众人只听一阵轻盈的踢踏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沈蜜儿从马上轻巧跳下,他们侯府祖上本就是在马背上立下的军功,举动间倒有种说不出的流畅自然。
她面上白皙,薄薄浮起一层运动过后的红晕,是生气勃勃的漂亮灵动。
这样的漂亮女郎,旁人看了实在难以相信她会像孟丽娘口中说的那样不堪。
说话间,正主竟转眼到了她跟前,这让孟丽娘有些心虚。
不过,孟丽娘的兄长是骑检校尉,她之所以敢对沈蜜儿出言不逊,也是因为前几日从她兄长那儿听在行宫伺候的小太监随口一说的,太子与太子妃之间隐约不和的传闻。
回到长安后,沈蜜儿径直去陪沈昭仪,并没有入主东宫,不正是他们感情破裂的最好佐证吗?
一定是太子殿下看穿了沈蜜儿的真面目,说不定…沈蜜儿很快就不是太子妃了。
「你既然知晓我是太子妃,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夫妻一体,你诋毁我便是诋毁储君,你可知妄议皇室是什么罪过?」
沈蜜儿牵马走到孟丽娘跟前,声音不疾不徐。
沈蜜儿是储妃,既然她发话了,就有内侍赶着上前,要将孟丽娘带出马场,禀报上面裁决治罪。
孟丽娘当场一噎。
沈蜜儿不是应当慌乱地辩解吗?
她越辩解,便越显得她心里有鬼,得位不正。
但沈蜜儿是抽了什么风,竟要治她的罪?
孟丽娘不免慌乱起来,若是被父兄知道了,一定会狠狠责罚自己的。
「丽娘她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才惹怒了储妃娘娘,大家姐妹一场,娘娘你…何必把场面弄得这么僵?」
陆婉婉见状,在一旁轻轻劝道。
陆婉婉待人谦和,温文有礼,沈蜜儿对陆婉婉的印象原本很不错。
但她在香秀口中得知,她当日之所以会喝下那杯掺了药的酒,是因为陆婉婉跟谢忱之间的纠葛。
陆婉婉原本是想给谢忱下药的,结果饮下那杯酒的人却成了沈蜜儿这个倒霉蛋。
因为这件事,沈蜜儿对陆婉婉的态度也好不起来,她只看了陆婉婉一眼,没有接话。
沈蜜儿其实也没想治罪孟丽娘。
但若她对孟丽娘辩解说,她没有玩弄顾知颂的感情,也没有蓄意勾引太子,孟丽娘肯定不听不信。
与其跟人掰扯半天,还不如搬出太子殿下能直接让人闭嘴。
虽然沈蜜儿心中还是有些牴触…她这是借了谢忱的势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因为谢忱,她根本就不会被牵扯进这些太子殿下的是是非非。
陆婉婉见沈蜜儿不答,场面未免尴尬,她顿了顿,抿唇道:
「近几日,突厥骑兵南下邗州,战事吃紧,储妃娘娘也该多关心殿下一些。」
「毕竟表哥他……」陆婉婉深吸一口气,才轻声开口:「是因为你,我朝才会与突厥生出嫌隙。」
陆婉婉这话说得…反正沈蜜儿听着觉得哪儿都不太对劲。
沈蜜儿反倒平静了。
「突厥族不臣之心早已有之。分明是突厥人频频扰边在先,如果谢忱选择和突厥开战,那也一定是他想打,而并非是因为我。」沈蜜儿道。
「当年突厥铁骑直逼长安,是将士血战沙场,才让大晋的子民免于妻离子散流离失所之苦,我的祖父,还有沈昭仪的父亲都为此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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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静静看向她,「听婉娘的意思,面对突厥人的挑衅,大晋应当退守求和才是最佳的决策吗?」
在众人的目光下,陆婉婉愣了一瞬,「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婉婉张了张口,欲再解释些什么。
沈蜜儿身旁的小白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它动动脖子,故意扬了扬沈蜜儿手中的缰绳,又朝眼前二人打了个响鼻,开始原地踱步催促沈蜜儿。
它不明白沈蜜儿今日为何这么磨蹭,往常她带着它跑完几圈过后,都会牵着它去马厩为它舒舒服服地梳洗一番的。
陆婉婉手中的缰绳一紧,枣红马似乎是感受到沈蜜儿身畔的白马的烦躁不耐,竟垂下头向后撤了几步。
沈蜜儿见状,也不愿再与他们多言,牵着小白往马厩方向去了。
陆婉婉二人望了眼她的背影,这才有功夫注意到沈蜜儿身侧的骏马——
四肢修长矫健,通体雪白,肩颈附近流出的汗水却竟然是浅金色的。
二人不由微微愣住,孟丽娘惊讶道:「这是太子殿下的马?」
沈蜜儿牵着的,哪里是沈昭仪的马?
这分明是大宛国进献给太子的宝马良驹,传闻可追风逐电,日行千里。
大宛马的顺滑皮毛在阳光映照下,折射出熠熠闪光。
此等战马良驹,居然送给沈蜜儿这种刚学会马术的人骑着玩?
……
夜色低沉,沈蜜儿回到漪兰殿的寝殿,却有些难以入睡。
倒也不单纯是因为白日里孟丽娘与陆婉婉二人对她的奚落,而是,沈蜜儿她之所以能成功地让孟丽娘闭嘴,到底还是依靠了谢忱身上的权势。
沈蜜儿心中有些烦闷,她这样…算不算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但孟丽娘的言语刻薄,若要让她装作听不见,那也实在难受。
沈蜜儿想了想孟丽娘和陆婉婉,又想到了香秀,自从四皇子以谋反罪名潜逃之后,香秀也跟着没了声音。
虽说香秀现在是四皇子的人,可能也做过背叛她的事情,但沈蜜儿还是希望香秀能够安好,毕竟…冯香秀是沈蜜儿身边最后跟小溪村有些关联的人了。
沈蜜儿睁着眼睛对着床幔,思绪一多起来,人便更加精神。
她翻身坐起,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马场,让小白带着她跑几圈好了。
今天她被孟丽娘几人一打岔,小白也没有跑尽兴,在她走时还依依不捨地用头蹭她的手。
沈蜜儿星夜来马场,御马坊的小内侍都睡下了,她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想跟小白痛痛快快地跑几圈。
她来到马厩,刚想轻手轻脚地将小白牵出来,却见本该空无一人的马厩旁,静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
沈蜜儿的心跳漏跳半拍。
是谢忱。
第49章
沈蜜儿牵小白的手顿了一下。
谢忱比她先到这里,正在马厩旁餵马。
谢忱身畔的这匹骏马沈蜜儿认得,听小内侍说,这匹战马在太子殿下少年戍边时就陪在他身边。
它伤痕累累却立下赫赫战功,是一匹脾气暴躁的老马,在谢忱身边,它却不见往日的威风与焦躁,反倒显出几分温顺乖觉。
寂静月色勾勒出谢忱轮廓精緻的侧脸,他转过眼看她。
沈蜜儿微微抿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实在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谢忱。
她与谢忱自行宫分别,已经数月未见。
沈蜜儿最擅长的就是淡忘一些不快乐的事情,也因此,除了她太子妃的名号日常提醒着她与谢忱不可分割以外,就连谢忱这个人对她来说,都好像是一个隔了很久远的名字。
「你来骑马?」
谢忱清冷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沈蜜儿止住想要点头承认的动作,她摇了摇头,轻道:「我不骑了。」
沈蜜儿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谢忱,此时骤然遇到他,她很想走。
她松开手中的马缰,想要将小白重新送回马厩。
只听谢忱在她身后低嘆了一口气,他低声道:「那蜜儿牵马陪我走走吧。」
沈蜜儿背嵴僵硬了一瞬,她转身回去看他。
谢忱已经手握大权,但他身上的气质却似乎比往日里更多了几分沉肃内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居然在谢忱眼中看到一丝落寞。
……
沈蜜儿牵着马,与谢忱走在皎洁月色下。
沈蜜儿有些后悔。
沈蜜儿想,她一定是因为白日里借用了太子的名头,在心中对谢忱有愧疚有牴触,她才会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下来。
月光如霜,为他们在肩头镀下清辉,二人默默无言,只余小白轻盈的马蹄声在夜色中踢踏响起。
「太子殿下,小白它其实是你的马吧?」
沈蜜儿实在受不了这奇异的氛围,出言打破宁静。
孟丽娘的嗓门有点大,她当时已经快走到马厩,虽然没听全,现下得空,也渐渐能隐约拼凑出孟丽娘当时的言语。
沈蜜儿将马缰递到谢忱手中,「还给你。」
她动了动唇,解释道:「我是因为这里的人跟我说…这是沈昭仪的马,我才……」
「是你的。」谢忱低低道。
「是我送给你的。」
沈蜜儿有些惊讶地向他看过去。
小白到了谢忱手中,似乎十分气愤,它颇为不情愿地扬了扬脖颈,扯动谢忱掌心拉着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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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仿佛从一匹马的眼中看到了哀怨。
「他很喜欢你。」
「我的马很喜欢你。」
夜色下,谢忱牵了牵唇角,言语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叫它小白?」
沈蜜儿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太子殿下威武的战马,居然被她起了这么个普通又接地气的名字。
她随即又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承认了。
小白又是谢忱骗着她让她骑的,那她随便起什么名字谢忱都管不着。
「它原本叫什么?」沈蜜儿难免有些好奇。
「叫踏月。」
沈蜜儿闷闷地哦了一声,她还以为太子殿下会给马儿起什么高雅的名字呢,好像也就这样嘛。
谢忱又将缰绳重新递到她手中,他淡问:「为什么要与我分得这么清楚?」
「就像蜜儿白天说的,我们夫妻本是一体。」
谢忱毫不掩饰的态度让她无言以对。
她就知道,谢忱一直在派人看着她。
这几月来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他全都知道。
小白伸头过来蹭了蹭她的掌心。
「明明在岷州的时候…蜜儿还是愿意依靠我的。」
在月色下看不清谢忱的神色,只听他语气淡淡:「为什么来长安以后,反倒变得这么要强了?」
沈蜜儿顿了顿,她攥紧掌心,也许是黑夜给了她勇气吧,她语气艰涩地反问:
「那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太子殿下,你在哪里?」
沈蜜儿抬眼看他,眼眸在黑夜的映照下显得很亮,隐隐有泪花闪动。
谢忱没有说话,这个问题的答案堪称显而易见。
谢忱自然是在长安做他的太子殿下了。
「你问我为什么,」沈蜜儿道:「因为你一直派人跟着我。」
「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储君,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
「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长久的静默无语,过了片刻,才有谢忱的声音响起:「蜜儿,对不起,是我考虑地不够周全。」
「我其实一直都欠你一句道歉,应该当面与你说。」
曾经沈蜜儿对他的喜欢与热情毫无保留,但他却将它们丢掉了。
他曾经也是有过选择的,如果当初他把沈蜜儿一同带回长安,而不是将她独自留在岷州自生自灭,也许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
沈蜜儿愣愣地看着他。
谢忱会跟她道歉,她没听错吧?
「你是太子妃,你的地位与我相等,你无须惧怕任何人。」
还没等沈蜜儿缓过神,只听谢忱低缓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不是总说我高高在上么?那我以一个平常人的姿态来追求你,祈求你的垂爱与怜悯。」
「蜜儿,你可以试着接受我,好不好?」
……
谢忱那夜说的话实在太过不合寻常,沈蜜儿都要怀疑那夜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直到谢忱的东西开始源源不断地往漪兰殿送。
各类名贵的钗环首饰衣裳摆件,沈蜜儿一件也不想要,她想退回去,但小束公公却每次都是一脸为难。
沈蜜儿没办法,只能将这些器物暂时堆放在漪兰殿。
连沈昭仪都抱怨说,她的漪兰殿都快被谢忱送来的玩意儿给填满了。
「太子妃娘娘,」宫婢在门外轻道:「这是南越国的雀鸟,名叫鹦鹉,据说能口吐人言,是太子殿下专门命人寻来,送给娘娘解闷的。」
沈蜜儿撑了撑脑袋,此鸟聒噪,过段时日,她定会被沈昭仪说道的。
指尖有濡湿的触感,一只浑身雪白的毛茸茸小糰子凑上前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这只毛茸茸的小狗也是谢忱送过来的,她没能抵挡住毛茸茸的诱惑,第一次将谢忱送来的礼物给收下了。
自那之后,谢忱就经常送一些小动物过来。
小动物需得精心对待,起码得日日餵食,没办法像对待普通名贵器物那般搁置冷待。
沈蜜儿对谢忱送来的这些小动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见沈蜜儿不语,宫婢在殿外福了福身子,告退道:「那奴婢等人就将此鸟留在廊下了。」
夏季多雨,有隆隆雷声响起。
春岚望了一眼窗外,犹豫问道:「二娘子,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了,要不要把这鹦鹉从廊下拿进殿内?」
「毕竟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鸟,要是淋湿了生病了可就不太妥当了。」
沈蜜儿想了想,她点点头:「拿进来吧。」
鹦鹉的羽毛七彩斑斓,瞧着十分漂亮。
被春岚拿进殿后,它先在笼子中的架子上抖抖身子,又不疾不徐地在笼子里踱起步子,等沈蜜儿与春岚主僕二人没再注意它了,它忽然张口出声:
「喜欢你。」
「蜜儿,孤心悦你。」
第50章
夜色漆黑深重,东宫却依旧灯火通明。
镇西将军薛常宁受诏回京的消息被太子谢忱严密封锁,因此,知晓此事的仅有寥寥数人。
在浓墨般夜色的遮掩下,一名身形高大英挺的男子踏入东宫书房。
男子身着低调便装,周身的肃杀之气却轻易将他将士的身份揭示。
谢忱抬眼看向来人,眼底带着惯常的冷淡与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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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薛常宁向谢忱行礼。
薛常宁视线与谢忱相对了一瞬,随后他低垂下目光。
谢忱太子的身份本就自带权柄威势,然而谢忱身上那份独有的淡然矜贵,却只有大晋门第最高的豪族崔氏一族中才能养育得出。
想到太子的母族,薛常宁不免思绪怅惘,谢忱却已经走到他跟前,抬手制止他再欲俯身下拜的举动。
谢忱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母后最小的那个女儿,孤当时没能救下她。」
谢忱淡淡道:「抱歉。」
薛常宁震惊抬首,面对谢忱,他心有愧疚,来长安之前,他曾想过无数种他会面对的质问,却不曾想过谢忱会如此平静又直截了当地与他提及此事。
他的眼中划过惊诧之色,却又很快被他压抑下去,掩饰得当。
当朝太子的母后,先皇后崔盈。
他的心已经被此事反覆折磨十余年之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对此麻木,但崔盈的名姓却仍能在他心中盪起滔天波澜。
崔盈是崔氏一族最尊贵的嫡女,自小集万千娇宠长大。
她就像是全天下最名贵的花,光彩夺目,却也脆弱易碎,需要人用爱意小心浇灌呵护。
薛常宁本以为,他这辈子会一如他前半生所做的那般,一直仰望着她,直到回京述职那日的除夕夜宴,他被崔盈灌醉。
崔盈的叛逆深深掩藏在她脆弱温柔的性情之下,而他,明明知晓崔盈只是借他来反抗皇帝,发泄她对皇帝的不满,但薛常宁却无法将她推开——
他自幼受崔家收容,连他的名字都是崔盈给他起的,他永远都是崔盈的狗。
他被放逐至偏远的凉州,不久后,崔皇后崩逝的消息传来。
崔盈死后,他每一天都想死。
在边关打的每一场战役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沖在最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断,几次伤重濒死,上天都没有把他收走。
他想,或许是崔盈还不想他死,她留着他这条命另有所用。
只是他从没有想过,崔盈竟和他有过一个孩子……
「太子殿下,」薛常宁喉头一哽,「这并非殿下的错,是陛下……」
「嗯。」谢忱低声应道。
薛常宁心中五味杂陈。
他抬眼看向谢忱,看向他和他母后极其相似的眉眼。
片刻之后,薛常宁低垂下目光,姿态恭敬,「殿下夤夜召末将前来,定有要事吩咐。」
「任凭殿下差遣。」薛常宁沉声道。
谢忱神色淡然,抬手将书案上的舆地图铺展开,示意他上前来看。
谢忱长指在舆地图上随意轻点两下。
他的视线随着谢忱修长指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谢忱所指的方向,恰是地图最北上方的,不起眼的一小片区域。
薛常宁瞳孔紧缩了一下,随后,浑身的血液仿佛开始兴奋地躁动起来。
那是在舆地图上被註解详尽的,突厥可汗王帐的确切方位。
「你带三千铁骑,绕道凉州,突袭突厥王庭。」
谢忱神色淡然,语气不容置疑:「为孤取回老可汗的项上人头。」
薛常宁闻言心中一凛。
「定不负殿下所託。」
深埋在骨子里的血性被短短两句话激起,他半跪下,手心传来虎符冰凉坚硬的触感。
「末将愿为殿下效死。」
在故人之子面前,也在大晋朝的太子殿下面前,薛常宁以将士的身份立下最忠诚的誓言。
肩上传来轻微却沉重的力道。
薛常宁微愣,是太子谢忱将掌心搭在他肩上,轻往下按了下。
「不要你效死。」
谢忱道:「要你活着回来。」
……
银月低悬,天边旭日尚未升起,正是每夜人与动物都睡得最熟的时候。
漪兰殿偏殿,身姿高挑挺拔的男人绕开偏殿守夜的宫人,轻松来到最内侧的寝居。
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在夜色中颠颠地冲出来,它刚张嘴咬住谢忱的衣裳下摆,就天旋地转地被男人关在了殿外。
殿门轻轻地关上,将小狗的撒娇呜咽一起隔绝在门外。
可惜它的主人此刻正在熟睡,没法过来解救它。
沈蜜儿睡觉不点灯烛,寝殿内仅有月辉映照,银白的月色洒落在她的半边侧脸,在她脸颊蒙上淡淡朦胧光晕。
谢忱垂下眼睫,看向熟睡中的沈蜜儿。
她的唿吸均匀柔和,白皙微敞的胸口随着她唿吸的节奏微微起落。
谢忱看着沈蜜儿的睡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的事。
薛常宁自小被他们崔家收容,对崔氏一门心思地效忠,谢忱从前一直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自己身死,薛常宁被放逐边关,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难道情爱对母后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过她自己的性命?
谢忱注视着眼前熟睡中的沈蜜儿,他从前的困惑仿佛在这一刻有所明悟。
几缕髮丝垂落在她过分秀气挺翘的鼻尖,谢忱俯下身,为她将髮丝拂开。
大约是感受到脸上的触觉,沈蜜儿蹙了下眉头,眼睫轻颤了颤,是将醒未醒的样子。
手的主人却并未因此收敛,他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划过沈蜜儿湿润的眼睫,鼻尖,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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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他会与她缔结婚姻,共同组建家庭,与她一同抚育子女。
谢忱弯下身,将唇轻轻印上沈蜜儿的唇瓣,蜻蜓点水般一触及分。
手臂却忽然被一道轻微的力道拉住。
谢忱心中一动。
是沈蜜儿抓住了他的手,闭着眼口中轻声喃喃着什么。
怀揣着某种莫名的期待,谢忱顺着沈蜜儿的力道在床榻边坐下,凑近过去听——
眼前人闭着眼睛,红润嘴唇轻轻嗫动几下,声音轻轻软软:
「沈昭仪…现在应该还早,我再睡一小会就起来……」
难与人言的隐秘期冀落空,谢忱脸色沉了一瞬。
「殿下,该走了。」
崔樾压得极低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再不走就该天亮了。
后宫永巷宫禁处的禁卫换防,若是正撞上太子殿下清晨从后宫中堂而皇之地出来,传扬开去,多少有点不太好听。
殿门无声打开又合拢,谢忱身影快步从殿内走出,崔樾刚要张口说话,却又被谢忱眼神示意噤声。
他讪讪闭嘴,殿下的身姿如往常那般挺拔,崔樾却从殿下的背影中瞧出了一丝……落寞?
崔樾弄不明白,太子殿下来看望太子妃,分明可以光明正大的,可太子却非要等深夜才悄悄地来。
连他都替殿下感到有些莫名的心虚。
……
距四皇子谋反事发两月过后,大晋皇帝自尊为太上皇帝,自此徙居行宫养病不出,太子谢忱正式继承帝位。
新帝继位,朝野之中自有暗潮涌动,不过,这对于沈蜜儿的生活却没有造成什么特别大的不同。
晨光熹微,清晨的第一缕微弱光线透过花格窗,照在沈蜜儿的眼皮上。
沈蜜儿在小狗团团委屈的呜咽叫声中,朦朦胧胧地醒过来。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接连好几个清晨,团团都会出现在她床榻边的地面上。
团团是只很亲人的小狗,它近几日越发黏人,入夜时每次都想蹦上沈蜜儿的床榻,陪着她一块儿入睡。
沈蜜儿抵挡不住小狗撒娇,每次也都会纵容它,让团团上榻同她一块睡。
应该是团团调皮好动,在夜里它自己跳下床的吧……
沈蜜儿这样想着,迷迷煳煳地伸手,想要将地上的小狗捞起来。
手心里接触到的,却不是她预想之中的毛茸茸的触感,而是硬实的,带点人的体温的。
沈蜜儿勐地睁开眼睛,转过脖子向后看——
映入她眼帘的,是谢忱清冷倨傲的侧脸轮廓与下颔线条。
沈蜜儿浑身一僵,谢忱他居然…居然趁她睡着的时候……爬上她的床榻!?
自己的床榻在她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堂而皇之地占据大半,震惊与被冒犯的愤懑几乎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沈蜜儿的身体最早反应过来,她原本搭在谢忱胸膛上的手运起力道,要将人用力往床榻外面推。
感受到身边人的动静,谢忱也随即睁眼清醒过来。
谢忱半边身子悬空,就要掉下床榻,沈蜜儿忽觉腰肢一紧。
她腰间被谢忱长臂揽过,耳边响起沉闷的落地「咚」的一声,两人一齐从床榻滚到地上。
第51章
沈蜜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上倒是没有传来预想中落地的疼痛,下一瞬,谢忱那张俊美的脸映入她眼底。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蜜儿与谢忱视线相对,质问脱口而出。
她方才被谢忱一起从床榻上给薅了下来,两人几乎脸贴着脸,这个姿势简直别扭到极点,沈蜜儿迫切地想直起身子,谢忱的手掌却还紧紧扣在她的后腰。
谢忱长睫动了一下,眼底似乎略带倦意,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又看了眼她的床榻。
「嗯,」谢忱低低道,他声线带了点刚醒时的轻微鼻音,「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这是什么理由啊?
沈蜜儿听得拧眉:「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来漪兰殿?」
谢忱却将她的腰圈得更紧了些,「因为想你了。」
他轻声问道:「你不想我吗?」
谢忱清冷低沉的嗓音贴近地灌入她耳畔,仿若蛊惑。
沈蜜儿僵硬一瞬。
再一次被谢忱的无耻给震惊到,她张口半晌,无言以对。
她已经发觉,对谢忱这种人讲道理根本没用。
「你松开我,」沈蜜儿挣扎两下,「这里是后宫,是沈昭仪的宫殿!」
谢忱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她的动作间,两人反而缠得更近。
「那又怎样。」谢忱说话时的气息轻轻喷洒在她的耳边,「沈昭仪她现下应当已经出宫了。」
听见沈昭仪出宫的消息,沈蜜儿微微愣了一下。
沈昭仪从来不是甘于被困在后宫的人,自从怀宣帝自尊为太上皇帝的消息传来后,沈蜜儿就隐隐有了这个预感。
但沈昭仪将此事瞒得实在严实,甚至在她面前也没有透露。
「沈昭仪她…去了哪里?」
「名义上去奉国寺,」谢忱语气淡淡:「看她自己想去哪,想回侯府也行,只是不能再用原本的身份。」
沈蜜儿轻轻「哦」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扭过脸去看谢忱的表情,又觉得谢忱应当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她。
沈蜜儿猜沈昭仪应当不会再回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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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仪想去哪里都好,她不喜欢受到拘束,以沈昭仪的性子和能力,在宫外应当能过得很舒心。
她是真心为沈昭仪觉得高兴。
但沈蜜儿心里也清楚,沈昭仪能够出宫,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新帝谢忱的旨意。
「那你…陛下快走吧。」她望了眼外头不亮的天色,「马上就要天亮了,别误了早朝。」
她推了一下谢忱的肩膀,示意他快点起来。
不知是因为方才她看谢忱那一眼时望见他眼下的浅淡青黛,还是因为他帮了沈昭仪的缘故,沈蜜儿手上的动作下意识放轻了。
沈蜜儿抿了抿唇。
她在谢忱面前根本硬气不起来。
「二娘子,您现在起身吗?」
许是听到方才殿内的动静,春岚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在私下里,春岚还是习惯称唿沈蜜儿为二娘子。
听见春岚的声音,沈蜜儿浑身僵住。
她迅速看了一眼谢忱,压低声音:
「你快点放开我!」
听着殿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沈蜜儿手掌撑着谢忱的胸膛,迫切地想要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扭动了几下身子,腿根处的触感却变得有些奇怪。
似乎从她与谢忱滚下床榻之后,就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隔着层叠的衣料顶着她,让她怪不舒服的。
沈蜜儿皱了皱眉。
这什么东西啊?
被硌到的感觉愈发强烈,她往边上挪动几下。
「别再动了。」
耳边传来谢忱低沉的音色,似乎能从他压低的声线中听出些咬牙切齿。
谢忱温热的唿吸喷洒在她的颈侧,好像存心在挠她的痒痒。
沈蜜儿逐渐反应过来,眼前一黑。
她闭了闭眼,想起春岚还在殿门外等她。
沈蜜儿生怕再弄出什么动静把人招进来,只能将心中的不悦暂且压下,她克制着自己的音色,朝外道:
「春岚,我要再过一会……晚点再起。」
不知在何时,谢忱的手掌已经覆上她的发顶。
谢忱长指穿过她的发梢,任由她绸缎一样的云鬓将他的掌心覆盖。
然后他缓慢地地抚摸起她的髮丝,一下又一下。
谢忱指尖掠过她的髮根,留下的触感鲜明依旧。
脑袋上陌生微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动动身子,但一想到身后的谢忱,动作又被她硬生生压下。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
沈蜜儿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声怦怦直跳,所有的感官在此刻都被无限放大。
下一刻,脚步声又近了几步,声音近到好像下一步就要推门而入。
她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沈蜜儿强行镇定下来,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对门外的人说别进来,春岚就已经轻快应了沈蜜儿方才朝门外说的话,伴随春岚的应声,廊下聒噪熟悉的鹦鹉叫声也一块响了起来。
鸟叫声又随着春岚远去的脚步声一同渐行渐远。
沈蜜儿微舒一口气。
春岚是把在廊下的鹦鹉笼子提走餵食去了。
沈蜜儿过于心虚,对旁人来说不过瞬息的片刻,于她来说,却仿佛像是过去了几年那般。
「这么紧张作什么?」
又过片刻,谢忱的声线恢復到往常的冷静。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嵴背,是亲密无间的姿势,沈蜜儿方才剧烈的心跳他肯定也听到了。
她甚至还在谢忱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一点嘲笑。
「你能不能别这么变态啊!」
沈蜜儿语带愠怒。
感受到身后的谢忱终于恢復正常,她本想挣扎着站起来,却觉腰间的桎梏陡然一松,谢忱已经站起身,顺势将她也一起拉了起来。
谢忱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手臂上。
「你兄长在邗州立功了。」
她听谢忱淡然说起一个全然不同的话题。
听到沈向黎的消息,沈蜜儿微微怔了一下,她敛起脾气,应了一声。
她也是昨日才收到大哥寄来的家信,但显然谢忱那边的消息要比她灵通多了。
面对她时,谢忱总是从容沉静的。
谢忱在她面前与平常并无两样,但沈蜜儿却觉得,他在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年轻君王骨子里自带的清傲睥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忱他坐拥天下。
沈蜜儿毫不怀疑,这个王朝会在他的执掌下焕发全新的面貌与生机,谢忱他有能力,也有足够的野心,
那么她呢?
她的前路,该当如何。
自从数月前在太子别宫的那场争执过后,谢忱不再步步紧逼,甚至表示出一反常态的让步。
沈蜜儿在漪兰殿与沈昭仪同住的这些日子,几乎占据了她回到长安后为数不多的松快舒心的时刻。
在这些天里,她与谢忱的关系也陷入一个看似平静的僵局。
但沈昭仪现下已经离开后宫——
就如同遮羞布终于被人揭下,她与谢忱之间存在的矛盾再一次明晃晃地显露出来。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有躲开谢忱的由头。
沈蜜儿抿紧唇瓣,难道,她就要这么不清不楚地,与谢忱再这样过下去吗?
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个问题,谢忱的言语就在她耳畔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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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长安以后,再论功行赏。」
沈蜜儿的手指被他轻轻捏了下,「孤会为你的兄长与王家娘子赐婚。」
「你要去哪?」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问道。
谢忱垂眸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忱眼底的神色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会去前线。」
「邗州早有布防,久攻不下,现下叛军转调兵力,尝试渡黄河。」
他向沈蜜儿解释:「河阳三镇不能失守,五日后,我会从洛阳抽调兵力,带兵去河阳,稳固军心。」
去前线……
不知为何,听到这几个字,沈蜜儿脑海中下意识闪过她第一次见到谢忱时他满身是血的样子。
她看向他,不自觉地凝眉:「那你…会有危险吗?」
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神情落在他人眼中,总是显得分外慈悲。
「不会。」谢忱不带犹豫地答道。
「只是我比较担心你。」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皓白的手腕,「后宫人多眼杂,还有父皇的嫔妃尚未迁出,届时我不在宫中,后宫可能会乱。」
「那几日你去东宫住。」谢忱看着她的眼睛,道:「东宫布防严密,我会把调动禁军的职权交给琅华,我不在的时候,她凡事都能信得过。」
……
君主御驾出征的日子近在眼前,长安城中似乎渐渐瀰漫起紧迫的战时氛围。
早朝散去后,朝中重臣们又循例去了文华殿,与新帝谢忱讨论此次战局的布置。
灵州王反叛,突厥族撕毁盟约,突如其来的两件大事,让大晋这个王朝再次猝然面对内忧外患。
谢忱才刚从太上皇手中仓促将这个烂摊子接过,便面临着一场战事的考验。
战局吃紧,新帝继位后还尚未祭告天地先祖,甚至,连中宫皇后都未曾册立。
谢忱太子继位,并没有一同将储妃册立为后,却也不曾另立一位皇后,这显然于礼数不合。
不过,朝中众臣都是从谢忱作为太子监国时过来的,也已经习惯他这一套作风。
但这也挡不住朝堂之中有人动了心思。
毕竟在新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储妃就已经以陪伴沈昭仪的理由与太子长期分居,这种情况实在少见,难免让人心生揣度,或许在这位年轻的新帝心中,皇后之位仍有变数。
在谢忱亲征前,沈蜜儿这些天仍旧住在漪兰殿。
这日,天子身边的总管内侍束德带着步辇来到漪兰殿外。
面对沈蜜儿,小束公公仍是一脸的谦卑恭敬,他一字不落地向她转述,说是天子请她前去文华殿一趟。
文华殿,谢忱接见前朝官员处理政事的地方。
沈蜜儿并不是很想过去。
一是她不想面对朝臣,二是因为…今日她恰好来了月信,近来入夏后天气逐渐炎热,她昨日吃多了冰酪,现下小腹微微酸疼,仍有些懒怠动弹。
于是沈蜜儿怀揣着谢忱忙起来就将她忘记的心愿,又在殿内磨磨蹭蹭地耽搁了一会。
殿外却响起一阵动静,沈蜜儿开门一看,却见束德已经将步辇请到她的寝殿外,一众宫婢内侍正静静恭候在步辇旁边——用不着她再多行一步路。
束德自觉办事周到,他朝沈蜜儿扬起讨好的笑容:
「娘娘,请吧。」
沈蜜儿暗嘆一口气。
但眼前的步辇却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
正黄华盖,八人抬辇,在这皇宫里,除了皇帝,也只有太后与皇后才能乘坐这种规制的步辇了。
自从在行宫被人算计过后,沈蜜儿对这方面就变得敏感起来。
她这三种身份都不占,如何能乘坐这样规格的步辇?
「小束公公,我乘这个步辇…这不合礼制。」她道。
束德脸上笑意不减,对她的态度依旧堪称恭恭敬敬:「娘娘,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否则奴婢怎敢自作主张呢?」他催促道:「娘娘,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此时时值正午,沈蜜儿原本就有些不舒坦,被烈日一晒更加犯晕,她也懒怠再跟束德掰扯了。
其实束德说的也有道理,除非是想不开了,否则谁愿意跟皇帝过不去?
有步辇的华盖为沈蜜儿遮挡烈日,一路阴凉,转眼间便到巍峨的前朝宫殿。
文华殿前,参与议事的官员都已散去,沈蜜儿不要人搀扶,迳自下了步辇,才刚站稳身子,一道熟悉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
是顾知颂。
第52章
沈蜜儿脚步定在原地。
顾知颂似乎是从文华殿走出来,与她的距离不远不近,见她顿住,他也停下脚步。
他背嵴挺拔,俊朗依旧,从远处垂目望向她。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沈蜜儿被顾知颂平静的视线看得几乎有些抬不起头。
心里五味杂陈。
她与顾知颂已经数月未见。
就在几个月之前,他们之间仍是关系亲密的未婚夫妇,她对顾知颂说——她会等他回来。
等顾知颂回来,一切都已经变了。
在太子别宫,她与他相顾无言,后来顾知颂要带她回姑苏,她未能赴约。
这一次,她在一众宫婢内侍簇拥下,与顾知颂在谢忱的文华殿前相遇。
沈蜜儿垂下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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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起与顾知颂自岷州别后在侯府重逢时,她曾对他说过世事无常。
现在她才方知何为世事无常。
对于顾知颂,沈蜜儿问心有愧,如果可以,她最希望一切都还没发生过。
她不要与谢忱牵扯不清,不要牵扯进前朝后宫的是是非非,她会遵守与表哥的约定,同他成婚。
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并非她不见不想,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沈蜜儿强逼着自己抬起视线,朝顾知颂望过去。
眼前人官职已经升任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身着三品紫袍服,腰束金玉蹀躞带。
这身官袍将顾知颂的身姿衬得格外颀长俊秀,风采耀目。
然而当她与顾知颂视线相对,他的俊逸眉眼间却似乎带了一抹淡淡的颓寂。
「表兄…对不起。」
面对顾知颂,沈蜜儿胸腔酸涩,似乎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她已经努力调整过自己的音色,未料开口仍旧艰涩。
「还有,」她望了一眼他的衣饰,勉力牵起唇角,向他扬起一个笑容:「恭喜表兄。」
谢忱能够在此之后,仿佛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擢升顾知颂的官职,这无疑让她惊异于谢忱的脸皮之厚。
不过,沈蜜儿反过来想,若是顾知颂的仕途因她而受到影响,那反倒是对他的不公平。
表哥的官职升格,才华得以施展,她应当替他感到高兴才是。
夏风袭来,微带燥热的暖风依次吹拂过两人的衣角与髮丝。
听了沈蜜儿的言语,顾知颂下意识走近几步,似乎是想要伸出手,替眼前人轻轻拂去她鬓边碎发。
「蜜儿,不是你的错。」
触及沈蜜儿澄澈目光,他指节轻攥了两下,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是我来得太晚了。」他轻道。
顾知颂说话时的音色一如往昔那般令人感到身心平静,然而这一次,沈蜜儿却仿佛在他的话语中听到淡淡嘆惜。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是合乎礼法的得体,不即不离,却又咫尺天涯。
他看向她,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翻涌,却只化作一句:
「娘娘,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是你的表兄。」
听闻顾知颂对她的称唿,沈蜜儿唿吸一凝。
顾知颂并没有如往常那般静等她的回应。
话毕,他迈开脚步,与她擦身而过。
……
文华殿外的内侍通传过后,又为沈蜜儿打开殿门,恭敬请她入内。
谢忱从奏疏间抬眼,殿外正午日光洒落在他的昳丽眉眼,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隽淡然。
见到她,他眼底带上点柔和,长指勾过她的手腕,将她引到他身侧坐下。
谢忱他总是擅长蛊惑人心的。
掌心的温度传到她腕上,微凉缱绻,叫她难以忽略。
又来了。
沈蜜儿默然无语。
不只是谢忱的触碰叫她难以忽视,难以抗拒,光是谢忱他这个人本身,就已经在她的人生里留下难以消磨的印记。
殿内的沉闷长久地无人打破。
谢忱目光看向她停留在他掌心的手腕。
沈蜜儿的手腕生得很漂亮,她的体态是天生的修长舒展,手腕也是细长白皙,腕骨微微突起,显出一份清癯的倔强。
他敛下视线,望向桌案上,那一方小小的,被成堆公文奏疏掩盖的雕花紫檀木盒。
刚要伸手去取,掌心却被人压下。
沈蜜儿将他的手掌覆下,两人手掌交叠,然后她的吻覆上他的唇。
是难得一见的主动。
沈蜜儿的身姿柔韧,主动向人靠近时,像一朵任君採撷的娇花。
唇瓣紧贴,谢忱似乎微微僵硬一瞬,随后他的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
唿吸也变得灼热,就连整肃宫殿内的氛围都因两人的亲吻变得旖旎缠绵。
被束缚进男人炽热的怀抱,谢忱身上清冽幽静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完全包容覆盖。
沈蜜儿眼睫轻颤了颤,她身子向他贴近,掌心扣着他后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是自暴自弃的,近乎献祭的吻法。
仿佛能借这个亲吻带给她的窒息与愁闷,来抵消她心中的酸涩与歉疚。
多么自欺欺人。
沈蜜儿闭起眼,不无绝望地想,为什么她不能是一个傻瓜呢?
这样她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毫无顾忌地与谢忱一起堕落,沉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饱受良心的诘问与自尊的摇摆。
唇齿纠缠到最后,她与谢忱各自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谢忱揽在她后腰的掌心挪到她的腰侧,然后一路往上。
感受到怀中人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动作顿住。
脸上似乎沾上了点湿意,他抬手一抹。
啪嗒。
又是一滴眼泪从上方砸在他鼻樑上。
沈蜜儿纤长的眼睫已经被眼泪水所沾湿。
谢忱不明所以。
他抬眼注视她。
片刻之后,谢忱眼底的神色逐渐恢復清明,眉眼冷下几分。
「你遇见顾知颂了?」
比起问句,他的语气更像是在陈述已经发生的事实——
是最令沈蜜儿生厌的漠然与倨傲,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让他尽在掌握。
「陛下不是明知故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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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蹙了蹙眉,面对这样的谢忱,她克制不住地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不假思索道:
「你故意把我叫过来,不就是想让我见到表哥吗?好让我放弃不知所谓的幻想,让我意识到,除了你身边,我哪儿也不能去,从此只有你能依靠,当个乖乖让你宠爱的宠物。」
她用手背将脸上泪水拭去,努力淡下翻涌的情绪,也学着谢忱冷淡的语气:
「毕竟什么事都逃不过陛下你的眼睛。」
沈蜜儿说完,望向眼前人。
就见到谢忱脸色一点点冷下来。
他看了她片刻,随后嗤笑: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谢忱侧脸线条精緻凌厉,他抿起唇冷下脸的时候,周身的气息是锋利的冷冽。
若是放在平时,她会选择忍下来,不会硬往上撞,然而此刻,沈蜜儿情绪上涌,她突然不想再顾虑其他。
「不是吗?」
她也冷下声线,不想让自己因为情绪起伏而显得可笑。
「你不是一直派人看着我吗?」
「你还矇骗我,不顾我的意愿,夜半进我的寝殿,」她抬眼直直看向谢忱,「你知不知道睁眼发现床榻边多了个人有多吓人?」
沈蜜儿抿紧了唇。
自沈昭仪出宫以后,她这段时间的憋屈无人诉说,更无法诉说。
谢忱并没有短她一丝一毫的吃穿用度,反而供着她,哄着她,就连她的家人,他也愿意施以恩德,让她不得不承他的情。
在旁人眼中,她从一个偏远州县的农女,一跃而成荣恩侯府二房的长女,又在谢忱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攀附上了他。
她得到了许多令旁人难以企及的东西,然而从来没有人问她想不想要。
身边的宫人都口称她为「娘娘」,现在就连顾知颂也这么叫她。
但她究竟是什么呢,沈蜜儿自己也不清楚。
又或许,她心中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承认面对——
她是谢忱的禁宠,是他兴起时、想到了就会来逗弄一下的玩物。
「我没想过让你和顾知颂见面。」
谢忱冷淡的声线在她耳畔响起。
「我遣人去漪兰殿请你的时候,文华殿的议事就已经散场了。」
「至于你为什么会和他遇见,」谢忱语气生硬,他冷笑:「可能是他自己想见你一面吧。」
他将雕花木盒从公文堆里随手捞出,又将盒子自桌案推至沈蜜儿跟前。
「我遣人请你过来,是想把这个给你。」他神情冷峭。
沈蜜儿顿了一下。
沈蜜儿就站在他的右手边,一步的距离。
见她无动于衷,谢忱压下从方才开始就隐隐翻腾的烦躁,他打开木盒,又捉起沈蜜儿的左手手腕,将躺在盒子里的那只翡翠玉镯套上沈蜜儿的左手手腕。
本就想将这只玉镯给她的。
满绿玉镯色泽纯净均匀,沈蜜儿气质清丽,手腕细白,两者是纯粹又融洽的漂亮。
感受到左手手腕上的触感与重量,沈蜜儿手臂僵了僵。
她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既然谢忱说他并非故意,那便不是吧——她想他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
但谢忱就这么不由分说地将手镯套上她的腕间,又叫她心内的愤懑重新激起几分。
凭什么他给她的,她就一定要接受?
沈蜜儿皱眉,腕上的玉镯看似冷硬,却又触手生温。
这叫她无端想起母亲留给她的那块莲纹玉佩。
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我不想要。」沈蜜儿道。
她将玉镯顺着手腕往下褪,却被谢忱伸手制止。
「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提前给你了,」谢忱看着她,他神情淡淡,道:「收下吧。」
她的生辰?
沈蜜儿有一瞬的茫然。
但很快她生硬道:
「我不过生辰。」
她手上用力,想要将翡翠玉镯取下。
镯子戴上时很轻松,再想要将它摘下时却变得不很容易。
谢忱目光落在沈蜜儿掌根处。
她腕间白皙肌肤上,显出几道因她执拗地试图摘下玉镯而被压出来的红色印痕。
「你把它敲碎了就能摘下来了。」
沈蜜儿忍不住讶然抬眼。
谢忱下颌线条紧绷着,神色有些冷。
这是他也在说气话了。
谢忱深吸一口气,试图恢復平静:「这只玉镯曾经是我母后的,现在送给你。」
「现在它是你的了,无所谓你怎么对它。」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三次元事情稍微有点多,更新不太稳定orz下周应该就能回到正轨辣
第53章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沈蜜儿顿了一下,小腹处的隐痛感突然变得明显起来,她倒抽两口气缓了下,才语气硬邦邦地回道。
沈蜜儿似乎总是在这些事上有着出人意料的坚持。
谢忱淡淡看她一眼。
东西送出去了就是送出去了,他向来厌烦在这些小事上过多纠缠。
他压下心中的不耐,放缓神色,刚要开口,就见眼前人的唇色不见往日里的娇艷血色,是不寻常的苍白。
「你哪里不舒服?」他问。
沈蜜儿力度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神情似乎染上些痛苦的模样,就连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腰背都微微有些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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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道:「我请太医过来。」
沈蜜儿微怔,她动了动唇,声音虽轻,答得倒是干脆:
「我没事,不用请太医。」
在来文华殿之前,她的小腹只是隐隐有些酸胀,除此以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不适了,或许是方才她情绪有些起伏的缘故,这股酸胀感突然变为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似乎有一根锋利的细线在小腹里研磨着她的血肉,只要她稍稍直起腰或是唿吸得用力些,那根细绳便会骤然绷紧,牵动她的所有痛觉。
沈蜜儿鬓边渗出细细冷汗。
光是与这股疼痛抗衡,就已经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就连谢忱的目光再次向她望过来,她也无心再去分辨他的神色。
她用已经凉得像冰块的手掌贴上小腹,试图缓解少许疼痛。
虽说月事并没什么好避讳的,但至少也算是件私密事。
若是传出去天子在文华殿因为她的这事大张旗鼓地请太医过来,听起来总归不大好。
沈蜜儿她也并非没有痛过,往常都是过一会就好了,况且近些日子她的体质还比从前强了些,应当很快就能缓过劲了。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没等小腹处的刺痛如她所期望的那般缓解下来,她忽然被谢忱顺着她的手腕拉扯过去,然后被按在他身侧坐下。
谢忱扬起声线唤外面人进殿,又用他搭在她腕上的那只手去探她的脉搏。
突如其来的挪动让沈蜜儿下腹的疼痛更加重几分,她倒抽一口冷气,到底没忍住瞪了谢忱一眼。
殿外响起极规矩的脚步声,殿门半开,有内侍恭敬候立等待吩咐。
沈蜜儿朝门外望了一眼,有些抗拒,于是她抢在谢忱还没开口之前,调动起力气,直起腰,勉强在他耳边轻声又迅速地解释了一句。
谢忱顿了一下。
他面上神色不变,朝殿外的内侍淡淡道:「没事了,出去。」
文华殿的殿门轻轻阖上,殿内又只余他们二人,寂静得落针可闻。
谢忱揉揉眉骨。
他看向沈蜜儿抿起的唇角和因疼痛而苍白的面颊,是一副很倔的逞强模样。
「你是很能忍疼?」
他嘆口气,然后揽住她的腰腹,让她坐得能更舒服些。
沈蜜儿后背靠着谢忱,这让她十分不自在。
她才忍着痛把臀往座椅前面挪了点,手掌却又被人捉起,随即有一道力道在她的左手虎口处不轻不重地替她揉按起来。
谢忱略带薄茧的指腹按上她的手背,弄得她手上的皮肤有点麻酥酥的,小腹处的疼痛却似乎有在逐渐地缓解。
她看了一眼谢忱指尖揉按的位置,然后把手往后缩了缩。
「我好多了,已经不痛了……」沈蜜儿轻道。
她试着直起腰身,下腹处的痛感又变回让人尚能忍受的范畴。
她这样说了,谢忱却依旧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保持着将她虚揽在怀中的姿势。
或许是因为疼痛的舒缓,沈蜜儿的腰背不再如方才那般僵硬着。
颈侧时不时能感受到谢忱的唿吸轻轻掠过。
沈蜜儿轻轻蹙眉,她与谢忱之间的氛围一时变得有些奇怪。
明明不久前才并不愉快地争执过,现下却又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与平和。
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沈蜜儿蜷了蜷手心,她目光看向谢忱骨节分明的手,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开口问:「你…陛下怎么会按的?」
「之前孙莹莹教的。」
谢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语气淡淡,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莹莹……
乍听孙莹莹的名字从谢忱口中说出,沈蜜儿顿住了。
当时沈安的病不能拖,沈蜜儿离开岷州时走得很仓促,只来得及把家里蚕房中的小蚕留给了绸庄的钱阿嬷,把大黄託付给了莹莹。
沈蜜儿轻轻地抽了抽鼻子。
不知道莹莹现在怎么样了?
孙莹莹她醉心医术,以后肯定会继承她父亲孙大夫的医馆,继续行医救人,莹莹在医术方面,说不定能有比她父亲更高的造诣。沈蜜儿禁不住弯了弯唇角。
一道视线落在她脸上,沈蜜儿下意识回头望过去,就见到谢忱在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的。
沈蜜儿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脸上不自禁的微笑,也愣了一下。
她抿了抿唇。
也许是小溪村和孙莹莹的缘故,两人之间那种别扭的气氛似乎在一点点软和下来。
不论因为什么缘故,她与谢忱共同分享过一段小小的,相同的回忆——这是一件不争且难以迴避的事实。
沈蜜儿回想起来了,之前她第一次来癸水,孙莹莹被沈安请到她家中,莹莹临走前似乎是恰好在屋外遇上了谢忱。
当时莹莹把谢忱当做她的未婚夫看待,还对着谢忱嘱咐了一些话。
至于莹莹话中的内容……
沈蜜儿当时完全不知道莹莹对谢忱说了些什么,现在才多少有些回过味来,耳根下意识地有些发烫。
「别再生气了。」
谢忱向她低低道。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然后长指轻轻收拢,包住了她的掌心。
她与他掌心相扣,连同沈蜜儿腕上的那只圆润玉镯一起,严丝合缝地紧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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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的嗓音清冷低沉,缓缓地流淌进她的耳畔,两人掌心相贴处的温度似乎变作烫到有些灼人的程度。
沈蜜儿闭了闭眼,她想,当谢忱耐下性子来哄人的时候,应当鲜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分明他只是拉了下她的手,却让她莫名感到一阵阵心悸,这让沈蜜儿不得不小心地控制好她自己的心跳。
好在谢忱很快松开了她的手,「你不舒服,我让人早点送你回寝殿休息。」
……
沈蜜儿心中大概知晓,天子领兵出征在即,朝堂之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安排,光是看谢忱桌案上的那些堆叠的奏疏和公文,就不难猜到他肯定不会留她在这太久。
尽管如此,听了谢忱的话,沈蜜儿仍是极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从文华殿落荒而逃。
她怕再晚一点,就真的会被谢忱引诱深陷,然后将一颗心也交付进去。
毕竟现在也只有她自己的真心,是她唯一能够自己控制的东西了。
两日后,谢忱前往洛阳抽调兵力,然后向东进军。
那日寅时初刻,沈蜜儿卧在榻上,就听见军阵与马蹄行过宫门时磅礴的隆隆声响。
在谢忱的要求和布置下,她还是住进了东宫。
东宫的一切随她取用,不过沈蜜儿待得最多的地方还是谢忱在东宫的藏书库。
藏书库里的籍册浩如烟海,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除开君臣孝义,治乱兴衰与兵法这类的书册,谢忱的书库里居然还藏有许多有关于经商与农牧生产之类的书籍。
沈蜜儿心情复杂。
大晋的纸张珍贵,这个书库里的大部分的书册,或许是出身寒门的子弟穷极一生都接触不到的。
不过她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两个月里,不断有利好的消息从外面传到长安。
灵州王在大晋西北几州积威深重,当时灵州王起兵与四皇子勾结反叛时,相邻几州几乎不敢有多余的抵抗就打开了城门。
随着谢忱的继位,天子派兵平叛,又集结各州郡的兵力,多数迫于灵州王淫威而投降反叛的州郡再次归正。
在这期间,谢忱只寄回过一封书信,他在信中的口吻平常,所说的内容与传回长安的消息都大致相同。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谢忱在书信的末尾提到,等回到长安以后,他想问她一件事,想要听沈蜜儿亲口回答。
谢忱的手书落笔纵横,稜角分明,与他表面上的淡然从容形成鲜明反差。
沈蜜儿隐隐有些预感,很快把书信折好收起,掩耳盗铃般不再去看。
这一天,谢忱的皇姊琅华长公主进东宫看望她。
在此以前,沈蜜儿与琅华长公主接触的次数寥寥无几。
胞弟是皇帝,然而谢琅华的外表看上去却并不像是一个热衷追逐权力的人。也是受了谢忱的託付,这段时间琅华进宫来去的频率才多了些。
谢琅华的长相明艷而大气,眉眼间不含谢忱的凌厉,反而有种超乎寻常的瑰丽与成熟。
面对谢琅华,沈蜜儿总会时不时地感到自己的幼稚。
长公主也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倒也不会虚伪地拉着她说些有的没的,前几次来东宫都是点到为止地坐一会就走了,也没有让还不太相熟的两人陷入太过于尴尬的境地。
来去的次数多了,沈蜜儿与她也熟了一些,这次谢琅华在东宫多坐了一会。
宫人为长公主奉上茶水,琅华的目光却落在了沈蜜儿的手腕上。
翡翠玉镯通透滴翠,沈蜜儿肌肤白皙,很衬她。
谢琅华垂目瞧了一眼,瞭然地笑了笑,她开口道:
「这是母后的镯子。」
沈蜜儿也顺着琅华的目光低头看过去。
沈蜜儿难免有些许的侷促,这是先皇后的首饰,按理那也应该是留给琅华的,却被谢忱送予了她。
只是后来她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把镯子成功摘下来,应当也有摘下来的方法,但这翡翠镯子太贵重,还是谢忱和琅华的母后留下的,沈蜜儿担心弄坏镯子,就没有强行去把它摘下。
对面的琅华看了她一眼,轻笑道:
「不必这样,这只镯子本就是母后留给谢忱的未来妻子的。」
第54章
灼热夏风吹拂过黄河南岸,叛军主帐内却是阴云笼罩。
「四皇子,当初是您执意先攻打邗州,当真好主意。」灵州王麾下将领面色沉沉,直白开口。
「现下王爷的大部兵力都被晋军拖住,」他语气不善,「若河阳一战再无转机,末将自会禀明王爷,将兵力尽数撤走。」
灵州王部下向帐内几人放过狠话,毫不犹豫地掀帘出了营帐。
四皇子谢恆回头看了眼营帐出口,神情阴郁。
谢恆从不觉得自己先前做出的决策有什么不对。
邗州地处江淮,只要攻下邗州,截断通济渠,就能立即切断通往长安的粮食供给。等到了那时,谢忱再高傲,还不是得跪下来求他?
只是天不遂人愿,原先支持他的邗州太守被人暗中杀害,邗州提前增强布防,又疏浚加固护城河,这桩桩件件,一定是他们之中有人在暗处走漏了风声!
谢恆几乎恨得咬牙切齿,现下形式紧迫,容不得他再去思考更多。
若不是谢忱当初在行宫先发制人,陷他于不义之地,他何至如此狼狈逃窜,匆忙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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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因为谢忱!都是谢忱逼他的。
河阳三镇,他一定要拿下,谢忱座下的皇位,他也要夺过来。
他握紧拳头,谢忱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调兵力……谢恆阴冷眼底忽的绽出一束光芒,他看向面前的两个阿史那,扬起声线道:
「谢忱他必定是从洛阳调的兵!」
趁现在谢忱出外亲征,洛阳空虚,只要派一小撮人取道洛阳,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安……
谢恆牵了牵嘴角,一个绝妙的计划正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忱他再怎么高高在上,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是人就会七情六慾,有弱点,有软肋。
光是想到让他那高贵的兄长低下头颅,俯身向他认错的样子,就已经让谢恆兴奋地颤抖起来了。
从小到大,他已经受够了谢忱的轻蔑。
除开自己的母族不如谢忱的那般显贵,谢恆自认一点都不比谢忱差在哪儿,他决不会一直输给谢忱!
谢恆对面的阿史那努尔听过他的计划,神情诧异过后,似乎陷入短暂的思索。
努尔还没说什么,突厥王女忽然不贊成地开口道:
「这样恐怕行不通。」
王女图兰瞥了一眼谢恆,又转向努尔,用突厥话语速极快道:
「回撤吧,努尔,再陪他这样胡闹下去,我们突厥的士兵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晋朝的新皇帝承诺过,我族归附后,会拨出水草丰饶之地供我族继续游牧。」
努尔原本尚未表态,听完图兰的话,他神情一变,接着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图兰几眼。
他语气粗鲁,嗤道:「女人懂什么?」
……
沈蜜儿脸颊发烫。
如果她没有听岔的话,她甚至从琅华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揶揄。
被琅华长公主当面开玩笑,这让沈蜜儿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长公主,」沈蜜儿犹豫了一下,她语带歉疚地开口道:「其实我跟谢忱,还没……」
「你不用有所抱歉。」谢琅华看向手边的茶盏,垂眸道:
「谢忱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挺清楚的,他将你留在他身边的手段并不光彩。」
「他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留在他的身边,其实是委屈你了,蜜儿。」
沈蜜儿愣了一下,讶异抬眼,看向眼前的琅华。
琅华也抬起视线,恰巧与沈蜜儿对视一眼,谢琅华朝她笑了笑:
「如果将来谢忱能够得到你的真心,那将是他的幸运。」
谢琅华说话直白,沈蜜儿乍一听这直白到有些肉麻的言语,下意识地蜷了蜷手心,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才好。
在让人尴尬这方面,谢忱和琅华似乎是一脉相承的。
谢琅华见沈蜜儿的神情,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角,余光瞥向沈蜜儿手边那本书册的封皮。
「人生于世,非财无以资身。产治有恆,不商何以弘利。1」琅华开口道:「这本书里的观点,蜜儿怎么看?」
见琅华另换了个话题,沈蜜儿松了口气,她也瞧了一眼自己手边的书,点了点头:「我觉得很对。」
即便沈蜜儿已经无须再过成日里为了钱财忧虑的日子了,但在小溪村长大的经歷已经牢牢地印在她对生活的认知里,「人活着总要有些财产傍身,再掌握一门经营之道,才不至于山穷水尽。」
谢琅华原本只是想随意换个话题,听到沈蜜儿这样的回答,她眼中掠过一抹贊同与惊喜。
她浅笑开口道:「对于金钱和利益来说是这样,其实对于权力来说也是如此。」
「也并非所有的帝后都是感情深厚的,」谢琅华道:「按照谢忱的性子,等他回到长安,肯定会立你为皇后。」
「届时你便是国母,即便你依旧不喜欢谢忱,你可以借皇后这个位置,去做许多你想做的事,权力,你不想拥有吗?」
沈蜜儿顿了顿,她有些惊诧于谢琅华居然会对她说出这番话。
眼前的长公主,性子似乎跟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沈蜜儿被她说得也有点迷濛了。
她身边的亲人,沈昭仪、沈向黎,也算是藉助了谢忱的权势,才更加顺利地得偿所愿。
拥有权力,至少能够在这个世道活得像个人,似乎人也只有在能够维持基本的生存以后,才能去追寻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沈蜜儿垂下眼睫,「长公主…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谢琅华微微笑了笑:「毕竟谢忱是我的亲弟弟。」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父皇和母后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坏,我也算是在双亲的共同关爱下长起来的。」
「不过…谢忱他就没有我这么幸运。」
似乎是陷入对过往的回忆,长公主艷丽的眉眼中透着浅浅倦怠,「母后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父皇显然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当时父皇接连纳了朝中数名重臣之女为妃,母后对此已经很不满了,但她还是选择忍耐下来——」
「真正造成帝后二人感情破裂的,是父皇将他的表妹立为了淑妃,而曹淑妃,正是害母后幼子早夭的罪魁祸首。」
谢琅华淡淡看了沈蜜儿一眼,「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谢忱应当还有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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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作为寒门新秀,是父皇一力扶持起来制衡朝堂局面的一把刀。当时父皇急需要曹淑妃身后的助力来摆脱世家贵族对朝局的干涉,所以他没有办法为了此事过多追究曹家,甚至还将曹家表妹升了妃位,仅次于我母后之下。」
「我父皇他真的很窝囊,是不是?」
沈蜜儿听得心难受地揪起,「那后来呢?」
「后来…母后已经不想再搭理我父皇了,帝后离心,但崔家需要一个嫡长子。」
「那时母后和曹淑妃差不多同时诊出有孕,为求名正言顺,论嫡论长,都必须是从皇后这里所出,所以母后生谢忱的时候,差不多算未足月生产的。」
谢琅华自嘲笑笑:「那时我们都怕谢忱活不成。」
「父皇当时又有意扶持曹家,光是看父皇给谢忱和谢恆二人起的名字就不难猜到了,若谢忱活不成,那谢恆便是长子,太子之位极有可能旁落,届时崔家的算盘就全数落空了。」
「也算是谢忱没有辜负崔家的期望吧,他最后还是活了下来,不过…母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待见她的这个孩子。」
「我虽是谢忱的长姐,到底无法替代父皇母后的教导,总有我照拂不到的地方,」谢琅华的眉头舒展开来,「好在谢忱的本性还算不错。」
「父皇给他起名为忱,讲信修睦之意,其实谢忱对他身边的人都不错……」谢琅华看着沈蜜儿道:「我想谢忱应该是很喜欢你的,蜜儿。」
沈蜜儿听得有些错愕。
听了琅华说的这么些往事,她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心中微微有些酸涩,她低低道:
「这些事,谢忱好像从来没有说起过。」
谢琅华弯弯唇角,刚要开口,忽听得从不远处传到殿内的一阵喧譁。
她起身向外走去,迎面碰到从外匆匆走到殿门处的周澈。
「长公主,外面起火了。」周澈神情难得有些严肃慌乱。
他见了谢琅华身边的沈蜜儿,唤了一声「娘娘」。
「火是从后宫烧起来的,火势蔓延速度太快,等禁军察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火势一时难以扑灭,请让我等护送娘娘与长公主出宫暂避。」
后宫宫殿多为木质结构,按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要烧到东宫,沈蜜儿几乎能闻到不远处传来的焦灼的焦煳味道。
「东宫有密道,蜜儿,你先随我去我府邸。」谢琅华向沈蜜儿道。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都变得灼热,不远处已经有宫人的惨叫声传来。
谢琅华转向周澈,「分出一半禁军前去参与灭火。」
「长公主殿下,禁军的职责是护卫娘娘与您的安危。」周澈并不贊同。
谢琅华皱眉:「你们还应当护卫皇宫的安全。」
周澈一如既往地在与谢琅华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是,殿下。」
长公主出行有府中亲卫跟随,于是她将剩下的大半禁军都留给了沈蜜儿。
沈蜜儿在周澈的护送下从东宫的密道出了皇宫,眼睛才刚适应外界过于刺眼的光线,就听见远远有一道女声焦急喊道:
「不好了,长公主被突厥人抓走了!」
周澈身子陡然一僵。
沈蜜儿一颗心提起来,那名女子的衣饰似乎是长公主随身婢女的装扮。
沈蜜儿认出来了,周澈自然也认出来了。
周澈抓住这名婢女,焦急道:「你说什么?」
「长公主出了密道后,中了突厥人的埋伏,突厥人将殿下劫持走了,现下应当往西去了!」婢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答道。
周澈薄唇紧抿,瞬息过后,他转身点兵,「剩下的人保护娘娘,其余人跟我走!」
沈蜜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如果长公主被人劫走,那为什么眼前这个婢女除了髮丝在跑动中稍微显得凌乱了一些,其余一点事没有?
沈蜜儿担心周澈是否会中了前面其他人的埋伏,但周澈等人早就已经飞身上马走了。
根本不及人反应,周围的灌木丛中忽然冒出一队人马,将护在她周围的禁军团团围住。
口鼻忽然被身旁那名婢女伸手牢牢掩住。
眼前是那名婢女放大的绮艷的容颜——
「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1人生于世,非财无以资身。产治有恆,不商何以弘利。出自陶朱公《致富奇书》
第55章
周澈顺着那名婢女所指的方向向西疾奔了十几里,耳旁风声唿啸,心里最初的那股焦灼被慢慢消化冷静,这才惊觉中了圈套。
再往回赶去,原地早已不见了沈蜜儿的身影。
怀着那么仅存的一点期冀,周澈带人匆匆赶到长公主府。
谢琅华久等他们不至,见到他的人,她似乎略松了口气,又很快朝他身后望去。
见到琅华的神色,周澈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点侥倖落空。
他向谢琅华弯膝跪下。
谢琅华眼底神色冷下来:
「废物!你让我怎么跟谢忱交代?」
沈蜜儿被劫走,意味着什么,又会造成怎么样的严重后果,这些甚至都无需他二人细想。
谢琅华心急如焚,抬脚踹向周澈的肩头,将他踹得险些倒地: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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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再睁开眼时,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四周一片漆黑,她的身子似乎随着她现下所处的环境晃动着,有湍急的流水声传来,沈蜜儿强撑着晕眩,借着夜空倾泻下来的黯淡月光环顾四周。
自己正处在一个狭小的船舱里。
沈蜜儿扶着船壁缓缓站起,往前走了两步,还未等她打开舱门,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船身随着急流剧烈地颤动起来。
方才的晕眩感从后脑蔓延到四肢百骸,胃腹中一阵翻涌。
舱门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外向内打开。
舱门外,正是白日里劫持她的那名婢女。
她见沈蜜儿已经醒转,露出颇为惊讶的神色,又朝沈蜜儿扬了扬眉,容貌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显得尤为深邃绮艷。
她的身形很高大,甚至要微微弯下头才能踏进船舱。
白日里,这名婢女显然在沈蜜儿与周澈面前刻意掩藏了身形,以至他们无人察觉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蜜儿当然不会再相信眼前人是长公主的婢女,这名婢女的身份几乎已经昭然若揭。
「你是…王女图兰?」
沈蜜儿缓缓开口道。
眼前的人并没有否认。
看着图兰一步步走向自己,沈蜜儿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慄起来。
突厥人掳走她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这让她的心头蔓延起层叠的恐惧与绝望。
船身又开始大幅度地摇晃,沈蜜儿脸色白了一瞬,终于忍不住扶着船壁干呕起来。
图兰从容的神情微微变色,「你怀了皇帝的孩子?」
图兰三两步走到沈蜜儿身旁,强行将她按坐下来,又伸手去探她的脉搏。
数息过后,图兰似乎松了口气。
她瞥了眼沈蜜儿过于苍白的面庞,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话轻声嘲笑道:
「真柔弱。」
图兰向沈蜜儿说罢,却又向船舱外用突厥语高声说了几句。
船速似乎变得比原来要慢下来,行驶也比原先平稳,这让沈蜜儿没那么难受了。
沈蜜儿勉强压下胃腹中的涩意,明知故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小可怜,」图兰看了一眼沈蜜儿的神色,随口道:「别担心,只是带你去和你们中原的新皇帝谈谈条件。」
果然是这样。沈蜜儿深吸一口气,「无论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不会同意的。」
谢忱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看来,他算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君王。
沈蜜儿对自己在谢忱心中的位置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在权力与利益不受到威胁的时候,谢忱可以随他心意,哄着她甚至迁就她。
但谢忱作为一名合格的,新继位的皇帝,一旦涉及到江山社稷,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捨弃的。
图兰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会。
刚要开口,图兰忽得神情一肃,侧目朝船尾望去。
沈蜜儿也随着图兰的视线看去,在河道的漆黑夜幕下,有数艘艨沖快艇紧紧追了上来,船身上燃着的火把硬生生地将黑夜撕扯开。
这让沈蜜儿心头泛起一点光亮,或许…她还有生的机会!
追得最紧的那艘艨沖朝她们直直撞过来,船身剧烈地摇晃一下,图兰眼疾手快地弯下身子,下一刻,三簇羽箭深深扎进图兰方才站立的位置。
图兰狠狠皱眉。
趁着两方交战间隙,图兰一把提起沈蜜儿的后衣领,将她扯出船舱。
夜风猎猎,沈蜜儿被图兰挟持着在船尾出现的那一刻,都无需图兰过多言语,紧跟在她们后面的那几艘战船瞬间停火。
图兰手下的人紧跟着搭起弓箭还击,射出去的箭簇燃着火光。
她们的船速越来越快,沈蜜儿双手被图兰牢牢地钳制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来搭救她的周澈和那几艘艨沖快艇迅速地远去,直到变成一个个看不见的小黑点。
沈蜜儿又被图兰拎回了船舱。
「你看,你还是很有用的,是不是?」图兰向沈蜜儿道。
图兰方才差点被周澈的那三簇羽箭要了性命,此刻带了点劫后余生的兴奋,她的话也多了起来。
「娘娘,你似乎低估了你的重要程度。」图兰语带揶揄,她弯弯唇角:「保护你的人可真多啊。」
「你们中原皇帝在你身边留了这么多人,原本我是根本不可能抓走你的。」
「谁叫周澈喜欢你们长公主呢?」图兰深邃眼中划过狡黠:「我在行宫围场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沈蜜儿语塞。
「你们中原人每次都能让我感到惊讶。」图兰没所谓地挑挑眉。
图兰似乎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一恢復到平静的状态,就没再找沈蜜儿说话了。她们的快艇似乎驶入一段平缓的河道,变得愈发畅通无阻。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沈蜜儿这时反倒诡异地镇定下来。
「图兰,你的中原话说得真的很好。」
沈蜜儿抿了抿唇,说起一个不相关的话题,双眼望向图兰的脸庞。
图兰的容颜绮艷,面上线条深邃却不刚直,不像大部分异族人那样线条转折生硬,反而将秾艷与锋利糅杂地恰到好处。
「是谁教你的,你母亲是中原人?」
沈蜜儿任由她袖中的那柄短刃悄然滑落到她的掌根处,试图再与图兰交谈。
图兰面无表情:「是又怎么样,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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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兰盯着沈蜜儿的袖口,冷漠道:「如果你想做小动作,我劝你不要。」
沈蜜儿动作僵了一下。
方才她被图兰扯出船舱的时候她看清了,除了她与图兰,这艘快船上还有图兰的十来个手下,就算她真的成功劫持了图兰,四处都是漆黑的湍急河流,周澈他们又跟丢了,她要怎么逃?
「你劫持我,我帐下的勇士可不会像你们中原人那样投鼠忌器。」
图兰对沈蜜儿听完过后的神情相当满意,「我要是你的话,我会乖乖的。」
她用粗糙的指腹抚过沈蜜儿的面颊,语带怜悯:
「真可怜,不过我想你不会有事的。」
……
走陆路到河阳要十来天,但图兰他们走的是水路快船,只用了两天一夜就到了。
下船后,图兰不知去向,沈蜜儿被图兰的人带到河阳城池对面的叛军营帐时,天色还尚未破晓。
行船两天,沈蜜儿苍白的面色愈加憔悴,却挡不住帐中的人不怀好意的打量。
「这就是我三哥的女人。」
谢恆从黑暗中迈步而出,嗓音沙哑,眼神阴翳。
他阴冷的眼神在沈蜜儿身上拂过。
把眼前这个女人从长安城弄过来真是大费了他一番周章,谁知道谢忱能把沈蜜儿藏得那么好?
能够把沈蜜儿从防备等级森严的东宫活捉过来,除开突厥王女的计谋,还多亏了他母家的人在后宫的接应。
不过,按照谢忱对沈蜜儿的看重程度,这也恰恰说明了他的计划肯定会奏效。
想到这里,谢恆嘴角勾起,他向沈蜜儿阴森森地开玩笑道:
「你说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皇嫂?」
「噢…我忘了,谢忱他好像还没有册封你做皇后呢,」谢恆贱兮兮地打量几眼沈蜜儿苍白的脸色,「跟在我三哥身边,还真是辛苦你了。」
沈蜜儿抿紧了唇,没有作声。
两天前刚被图兰劫持时的慌乱与惊恐已经过去,她现在近乎麻木,但面对谢恆还有这一营帐脸色不善的男人,沈蜜儿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这个女人还挺有性格,原来他们中原皇帝喜欢这样的。」
阿史那努尔尚未发话,他的帐下有个突厥男人说话声音很大,口音也有点怪。
「乞鲁。」阿史那努尔不贊同地皱眉。
乞鲁从努尔身后站起身,走到沈蜜儿跟前。
他的左边面颊处有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乞鲁自诩为见证过两名老可汗死亡的壮年突厥勇士,几乎不把年轻的王子努尔放在眼中。
乞鲁的身形像座小山那样高大,块状的肌肉堆叠垒起,勃发着层叠的力量,他盯着沈蜜儿的脸看,直勾勾的眼神好似未开化的、蛮荒的兇悍野兽。
沈蜜儿被他看得一阵噁心,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去。
「既然是皇帝的女人,不如先让我们尝尝是什么滋味。」
帐中有人跟着乞鲁一同闹笑起来。
两次从突厥人口中听到「皇帝」二字,谢恆眼神更加黯了黯,他面上肌肉纠结几下,站出来道:「现在还不能动她。」
「现在最紧要的是赶快告诉谢忱,」谢恆神情阴郁,「他的女人在我们这里,若要她活,就用他的命来换。」
「那总得从她身上拿点什么信物,不然你们的皇帝怎么会信?」乞鲁不怀好意。
时值盛夏,沈蜜儿衣衫单薄,鹅黄的窄袖衫外罩了件对开襟的半袖褙子。
沈蜜儿在乞鲁的目光移向她时就感到不妙,他的铁臂伸向她上半身的衣衫领口,想要将她贴身穿的衣服扯出来。
饶是她闪躲及时,褙子的外襟也被他扯开了一半。
谢恆在一旁冷眼旁观。
沈蜜儿一手捂住胸口,方才她对谢恆所说的言语的震惊,已经全然被愤怒所覆盖——
这一营帐的逆臣、贼寇,不仅在言语上羞辱她,还要让她衣不蔽体。
她狼狈地闪躲开乞鲁再次伸过来的手,白皙颈间的珠玉项鍊在拉扯间丁零噹啷地落了一地。
然而无人去捡。
满帐的男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欣赏着她的惊恐与难堪,似乎能够从她的痛苦与愤怒中汲取能量与养料。
在闹笑声中,没人注意到短刃已经从她的袖口滑到她的指尖。
她盯着乞鲁高耸丑陋的喉结,按照沈昭仪的这柄短刃的锋利程度,可以瞬间将他的喉管割开。
沈蜜儿看着一步步向她走近的乞鲁。
眼前似乎变成了血红色。
想要他死。
已经很近了。
乞鲁的眼瞳中满是恶意,沈蜜儿厌恶地皱眉,短刃从她的袖中滑到她掌心,被她牢牢反手握住。
刚要将短刃朝眼前人的喉咙刺去,营帐忽地被人掀开,有新鲜的冷风灌入,沈蜜儿短短清醒一瞬。
有一道人影快步走上前来,扬起手狠狠地朝乞鲁脸上扇了下去。乞鲁的身影被扇得晃到一旁。
沈蜜儿勉强回神,讶异朝一旁望去,是图兰将乞鲁狠狠扇了一巴掌。
乞鲁被打得往后退了三步才堪堪站稳,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图兰,呸地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沫,用突厥话很难听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就要朝图兰冲过去。
图兰身后的人也站了出来,与努尔的人陷入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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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互不相让。
这就多少涉及到一些私人恩怨了。
「图兰,你也要反叛?」努尔冷冷道。
图兰抽出刀,将沈蜜儿袖口的衣料割下一块,她指尖夹着那块布料,看向主帐里的男人们,不屑道:
「用得着那样吗?这不就足够证明她人在我们这了。」
「你是中原的贱种奴隶女人生出来的,心当然也向着中原人。」
乞鲁忽然用别扭的中原话开口说道。
他挑衅般地看着图兰,笑容可恶。
「啊!啊啊——!」
与乞鲁的惨叫声一同响起的,是他的整条手臂脱离他的身体,直直坠落到地上的闷窒声响。
图兰出刀毫无徵兆,实在又快又准,乞鲁的右臂被她齐根斩下,鲜血从切口出喷涌而出,乞鲁半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冷汗直冒,他嘴唇嗫动,想要出口的骂人的话几乎破碎得不成句子。
他再次难以置信地看向图兰,却无力再站起身,扭曲在地,全然不见方才的狂妄。
这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在乞鲁哀嚎过后,才有人反应过来,上前救助。
「我是父汗亲封的拓设,你敢质疑我的血统。」图兰语气森寒:「没杀你,因为你是努尔的人。」
「图兰!」努尔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两方的争斗一触即发。
图兰带来的人数多过他们,有乞鲁在前,努尔的人尚不敢轻举妄动。
图兰噼头盖脸地将她来时换下的婢女服饰丢在沈蜜儿身上,面无表情道:「她现在是我的奴隶,谁敢再动她,乞鲁就是他的下场!」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浓黑云层。
一封书信夹着女子的衣裳碎片,被牢牢地钉在河阳城城门上。
第56章
谢恆并不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他们的供给通道被截断,再照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他们就会被谢忱不费一兵一卒地拖死在这里。
他只给谢忱两天的时间。
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内,沈蜜儿仿佛听到了自己生命的倒数。
她想找机会逃,但她走到哪儿图兰的人就跟到哪,她根本没法走出图兰的营帐。
粮草短缺,叛军怕她有力气逃跑,沈蜜儿这几日都只能得到能勉强维持她活命的食物。
以至于最后一日的黎明拂晓时,她被谢恆挟持着站在河阳城斩断的浮桥前,因飢饿而虚弱地几乎有些站不住。
朝阳被云层笼罩,见不到一丝曙光。冷硬的刀锋抵在她的颈侧,沈蜜儿望向眼前灰濛濛的天空与紧闭的河阳城门,神思也开始恍惚。
河阳南岸,旌甲蔽野,阿史那努尔高踞马上,侧目不屑地瞥了一眼谢恆。
努尔曾与谢恆就用沈蜜儿换取的条件展开过争执,显然谢恆对他兄长的执念已经超过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本身;谢恆太执着于赢过他的兄长,以至于变得愚蠢而盲目。
这并非是阿史那努尔与谢忱的第一次交锋,当年谢忱还是太子时曾带兵在边塞戍守,那时他就不曾从谢忱那儿讨到过什么便宜。
因此当他见到谢恆企图用一个女人来逼迫谢忱让步时,他觉得谢恆已经没救了。
像谢忱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女人而放弃一切?
不过无所谓,趁他们兄弟相争,他渔人得利,等谢恆的人拖住晋朝军队的注意,他会率突厥的精兵走小道从侧翼袭击河阳城。
他们的父汗已经老迈到安于现状且昏聩,才会听从巫医的建议留下中原奴隶所生的孩子,甚至赐予王姓,让图兰分享与他同样的权力。
他将以此证明给他的父汗看,只有他阿史那努尔才能为他们的部落带去繁荣与扩张,而不是像图兰那样妇人短见,固步自封。
眼前的河阳城毫无动静,此地本就易守难攻,天色薄雾蒙蒙,这让努尔的情绪也莫名有些烦躁。
「谢忱他不会来了。」努尔瞥了眼下颚紧绷的谢恆。
他的话音未落,前方的军阵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谢恆手下的人在谢忱继位之前就已经随谢恆叛逃,此刻「太子殿下」「皇帝」的称唿接连从前方窃窃传来。
遥遥望过去,灰沉天幕下,一道挺拔冷冽的身影破开晨雾,只身而来。
来人墨发高束,身着玄衣,猎猎山风乱作,男人的身形却依旧凛然自若,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将他的嵴樑弯折。
是谢忱。
阿史那努尔难以置信地看向只身前来的男人,再看一眼挟持着沈蜜儿的谢恆。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他觉得他们都已经疯了。
谢恆盲目的举动就已经让他难以认同,现在看来,谢忱他才是最大的赌徒。
谢忱被山风拂乱的几缕碎发搭在眉骨,昏暗的晨光照在他的俊美面容,倒像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辉光。
在见到谢忱的那一剎那,沈蜜儿微微睁大了双眼。
然后再难挪开视线——
谢忱他来了。
他居然来了?
沈蜜儿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忱的目光远远向她看来,眼神幽深沉静,又似包含千言万语。
只一眼,云消雾散,仿佛能直抵人的心底。
此时此刻,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唯有眼前人清晰的眼与眉。
心跳声怦怦,浑身快要生锈的血液再次开始有力地流淌。
沈蜜儿鼻尖酸涩,有眼泪想要夺眶而出,心中却莫名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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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兄。」
「从小到大,我一直比不过你,真想不到,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谢恆的嗓音在沈蜜儿背后阴森而略带笑意地响起。
他手下的士兵上前将刀刃横在谢忱身前。
「你若不是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我们尚可划分南北二治,彼此相安无事。」
谢恆语调虚伪:「只要你现在立刻宣布让位,我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条性命。」
谢忱的视线从沈蜜儿身上挪回来,看向谢恆。
他并没有计较谢恆对他逾礼的称唿,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
这让谢恆习惯性地浑身紧绷一瞬,又来了,谢忱这种轻蔑到像是在看一个傻子那样的眼神。
他们彼此都清楚,大晋疆土,南方的地理位置过于支离,几乎无法与易守难攻的北方形成有效的抗衡之势,因此,他要从南方彻底攻下北方的可能几乎为没有。
这也是谢恆执意想要杀死谢忱的原因——
只要谢忱一死,他就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谢忱像是没有察觉谢恆的失态,他侧目看向谢恆,语气平静:
「比不过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明明都这个时候了!
凭什么?凭什么谢忱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到底在高傲些什么?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的处境!」
谢恆闻言,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失态大声道:「你的女人还在我的手上!」
谢恆握刀的手大幅度地晃动了下,谢忱皱眉。
趁着谢恆没注意到她的间隙,沈蜜儿小幅度地挪动被绑缚在身后的双手,试图用匕首的利刃割破腕间的麻绳。
只是还未等她将双手从束缚中释放,抵在她脖子上的刀刃忽得紧了紧。
「你跪下!」
谢恆向谢忱气急败坏地喊道。
谢忱身边的士兵闻言立刻将刀尖指向他,却摄于谢忱周身冷肃的气势与从前的积威,不敢上前。
沈蜜儿心中愈加酸涩,她的身体不敢动弹,胸腔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谢忱这次却没有再看沈蜜儿。
他望向谢恆,开口道:「你觉得自己配?」
谢忱的神色淡然,眼底冷沉,丝毫不显狼狈之色。
就仿佛此刻深陷重围的人根本不是他那般。
这无疑彻底激怒了谢恆。
他刚要张口,下一刻,由远及近的震颤从他们脚下的地面传来。
这是什么动静?地动了?
人群难以抑制地混乱了几瞬。
在他们的后方,一队铁骑军如同从天边倾泻而下的白练,迅速地冲破薄雾,将场上的阵型生生撕扯成两半。
这队铁骑人数至少在千人往上,所挡皆靡,犹如神明降下的一柄巨剑,在几瞬之间冲破一切阻碍。
初升的金乌终于突破了云层的阻挡,在场的人无不看清了,铁骑军阵为首那人的手中,高挈着的是一颗头颅——
是突厥老可汗的头颅!
阿史那努尔瞬间变色,脸色灰败地几乎与薛常宁手中的那颗头颅别无二致。
下一刻,有锋利的刀刃穿透了他的胸口。
鲜血从口中流淌而出,努尔转头看去,是图兰那张不带温度的脸,她干脆利落地将刀刃从他的胸腔抽出,然后看着他应声倒地。
「可汗与努尔皆死,我部族归降于晋。」
图兰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她帐下的人首先放下了武器。
其余阿史那努尔的人失去主心骨,惊疑不定,在铁骑威慑之下也只得纷纷降下武器。
场上局面瞬间倒戈,骑兵分开阵型,将谢忱护在中心。
方才变故之际,谢忱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夺过身旁士兵的武器,原先围困在他身边的谢恆手下在几瞬之间被他们解决。
沈蜜儿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谢忱不会因为她……
下一瞬,她的手臂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往崖边一步步退去。
谢恆抓着她,好像抓牢了一根救命稻草。
岿然不动的河阳城池之上,有数不清的箭羽直指她与谢恆的方向。
没有谢忱的指令,无一人敢放箭。
谢恆手下的人马向他们二人逐渐收拢,薛常宁的铁骑因为顾忌着她,在谢恆手下兵士的顽抗下逐渐受到掣肘。
有几支冷箭朝她与谢恆射来,又被谢恆闪躲着避开,沈蜜儿手脚止不住地发虚,又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在直面死亡的时候,她还是会无来由地感到惧怕。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有了牵挂。
她没有被抛下。
沈蜜儿这样告诉自己。
至少局面已经因为谢忱和薛常宁的到来有了转机,谢恆没法再将全副注意都放在她的身上。
她得自救。她必须自救!
束缚着她双手的麻绳终于趁乱被割断,双手陡然一空,短刃从袖口滑入她的掌心。
脖颈上因她幅度稍大的动作传来刺痛,有温热的液体不住流下。
沈蜜儿在赌谢恆不敢要她的命,他还需要挟持着她来保命,至少他现在不敢。
她从谢恆的禁锢中翻转手腕,然后调动起浑身的全部力气,是她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动作——转身将短刃狠狠地刺向谢恆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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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页
只可惜被他闪躲过一寸,但刀刃依旧扎进了他的锁骨下方。
血流如注。
谢恆吃痛地松开了她,口中止不住愤恨的惨叫:
「放箭!快放箭!」
有数十支羽箭朝她疾射而来,被薛常宁带来的军士抽刀挡下大半,却仍有来不及挡下的森冷箭尖直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为了躲避箭羽,沈蜜儿下意识地后退,再后退,踏过崖边碎石,一脚踩空,急速射来的箭尖恰好堪堪擦过她的下颌。
崖下是奔涌湍急的黄河,沈蜜儿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起过,掉进黄河的人九死一生,她的水性不算太好,那一丝生还的可能估计轮不到她头上了。
下一瞬,身躯坠入水中,四面八方的湍急乱流向她涌来,将她淹没。
视线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突然,她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攥紧了。
第57章
水流速度太过湍急,才落入水中,就被水流迅速裹挟着往下游而去,不出几刻,沈蜜儿就已经离她方才落水的山崖相距甚远。
河水刺骨冰凉,几次尝试稳住身子往河岸边游去,却又被离岸的浪涌推回,触不到河岸。
不可避免地呛了几口水,河底的暗流将她的身躯往下拉扯,止不住地往下沉。
胸腔里涌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她拼命地想要往上游,手脚却已经渐渐没有力气了。
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绝望、森冷,还有笼罩一切的孤寂。
她就要这么死了吗?
十五年的生活好像走马灯,从后往前一幕幕快速轮转。
画面的最后,是谢忱、谢忱,还是谢忱。
在小溪村阴晴不定的谢忱,令她厌恶的高高在上的太子谢忱,还有…还有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在河阳城被斩断的浮桥前,谢忱望向她最后漆黑幽深的那一眼。
不知为何,这让沈蜜儿恍惚间想起来,谢忱临行前,她与他才吵了一架,他们好像还在冷战来着。
后来、后来呢?
她想不起来了。
身躯被河底彻骨的寒意浸透,思绪渐渐锈钝,就连脑海中谢忱的身影也模煳不见,胸腔中的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殆尽——
铺天盖地的寂静。
浑浊而暗潮汹涌的河底,唯有腕间的那一只满绿玉镯流转淡淡的光。
她的手腕突然被攥紧了。
有人从她身后紧紧地拉住了她。
然后是不断地上升、上升,有四面八方的新鲜空气向她涌来。
……
时间仿佛过去了许久,鼻尖萦绕着的是极淡的,令她熟悉的气息,似乎还裹着一层水汽。
好冷。
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男人坚实的嵴背硌着她的身体,沈蜜儿有些费力地睁开双眼,
晦暗的光线映照出谢忱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她伏在谢忱的肩背,谢忱背着她往前走。
他的步伐很快却很稳。
雨水倾盆,接连的雨点砸落在她与谢忱的脸上身上,沈蜜儿锈钝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清晰——
她没有死。
是谢忱救了她。
身体先她一步雀跃起来,衣衫被雨水浸湿,野风拂过,潮湿黏腻的布料贴在肌肤,又泛起阵阵深入骨髓的凉意。
谢忱似乎是察觉到她醒了,他微微向后侧过头,问道:「冷不冷?」
谢忱低缓的嗓音久违地在她耳边响起,沈蜜儿顿了顿,她压抑鼻尖的酸涩,下意识地轻轻摇了下头。
反应过来谢忱看不到自己此刻的动作,她的胸腔中充斥着呛水过后的滞涩,动了动嘴唇,刚要回答他,就听谢忱的声音从前面低低传来:
「很快就到了,再忍一会。」
谢忱似乎已经带着她走了很远,路的前方是处村落,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她回头望了一眼,天幕之下渺渺苍苍,几乎见不到来时的河岸。
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与谢忱两个人。
倾盆而下的雨水将来时行路的痕迹抹去,又将他们衣衫上沾染的河底泥沙沖洗干净。
谢忱的体温隔着衣衫传过来,两人的体温汇到一起,似乎抵御了一部分寒冷。
「谢忱,你累不累?」
她听见自己低哑干涩的嗓音响起,她咳嗽一声,见到不远处依稀有座破落的庙宇,她道:「要不要先去前面的庙里避避雨?」
「再往前走走。」谢忱神色平静道。
沈蜜儿蓬勃而有节律的心脏跳动贴着他的嵴背。
他在她膝弯间的手紧了下,又将她重新往他背上託了托。
随着谢忱的动作,沈蜜儿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的力气都已经在河底的挣扎中耗尽了。
连日来的飢饿让她的体力无法得到补充,手脚都有些瘫软。
她没什么力气地伏在谢忱宽阔的肩膀,低低地「嗯」了声。
不过,这些都已经变得不要紧了,她还活着,这就太好了。
喧譁的雨幕好像将周遭所有的一切声音都隔绝,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彼此有节奏的心跳声。
沈蜜儿鼻尖的酸涩再也抑制不住。
很久之前,星夜蝉鸣之下,谢忱也是像这样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小溪村的家里。
记忆与时空交叠,她与谢忱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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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又背着她在雨中走了很久,为了节省体力,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氛围寂静,却莫名让沈蜜儿找回了久违的安定。
沈蜜儿将额头搁在谢忱肩上,感受到自己的力气逐渐缓过来了点,他们终于走到了那处村落。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已经彻底暗淡,风雨愈加大了起来,沈蜜儿敲响了一户屋里已经燃起灯烛的院落大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她怀里抱着个约莫两岁的孩子,迎面见到沈蜜儿与谢忱两人,面带疑惑和提防地打量他们一眼。
沈蜜儿轻轻挽起一个笑容,向年轻妇人说明想要借宿一晚的请求。
女主人听罢犹豫一瞬,她又瞥了一眼沈蜜儿的穿着,眼中的戒备似乎消退了一些。
沈蜜儿先前的衣裳不能穿了,现在身上穿的还是图兰在帐内丢给她的婢女服饰。
现下南边在打仗,许多大户人家都携家带口逃到北方去了,府中的僕婢有被遣散的,或是与主家在战乱中失散的。
女主人瞧着沈蜜儿浑身湿透又苍白着一张小脸,看着也怪可怜的,她刚要让他们进屋,见到沈蜜儿身旁的男人,动作却又顿了一下。
沈蜜儿反应过来,谢忱身量很高,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儿的时候,周身冷冽的气势是挺能唬人的。
沈蜜儿略微有点疑惑,谢忱他平时不是挺会装的吗?怎么现在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了。
她拽了一下谢忱的衣袖,然后向女主人解释:「他是…我的兄长。」
谢忱闻言看向她。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没有怀疑她与谢忱的身份,谢忱的衣衫上也没有暴露他身份的纹样饰物,但沈蜜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
谢忱柔和了神色,向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道:「多有叨扰。」
女主人目光在沈蜜儿与谢忱之间看了两眼,很快会过意来。
眼前这个冷峻的年轻男人看向他身边女子的神情,这哪里是兄妹之间会有的?
女主人嘆口气,没有点破,让他们进屋去了。
她也是成过婚的人,哪里看不出来,这两人哪里是兄妹,分明就是一对有情人。
这样的天气流落在外,兴许还是对趁乱私奔的苦命鸳鸯。
……
女主人将家里的柴房给他们过夜,这间柴房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偶尔夜间打猎时休憩用的。
屋内窄小,只摆得下一张窄榻靠在土墙边上。另一面墙上,挂着件足有一人高的厚重蓑衣,还有些打猎用的工具。
沈蜜儿与谢忱在火盆边将身上湿透的衣服勉强烤了个半干,女主人给他们送来馕饼和酒,说是家里的男人因为大雨下地去护着秧苗了,因此家中没有开火做饭,让他们简单吃些垫垫肚子。
谢忱将吃的都让给她,沈蜜儿也没推拒,她这三四天都没怎么好好地吃过东西,她现在真的好饿。
屋内烛火暗淡,屋外风雨交加。
沈蜜儿将外酥内软的馕饼一口口咬碎咽下,暖意终于从腹中一点点蔓延向四肢百骸,身体这才像活过来一般又重新有了力气。
她将最后一口吃的咽下去,滚烫的泪珠却再也收不住。
一颗颗泪水从眼眶滑落,划过脸颊与鼻尖,又滴落在泥土地上。
谢忱原本靠着墙阖眼休息,烛火将他略显冷硬的脸部线条映照地柔和,垂下眼睫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谢忱睁开眼,他的神色和缓下来,向她伸出手,然后将她圈进了他的怀抱。
谢忱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再次萦绕在她的唿吸间,这几日的彷徨与无措似乎终于有了归处。
沈蜜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在谢忱怀里发泄般哭了出来。
谢忱轻轻拍了拍她的嵴背,语调低而缓地轻道:「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向你保证。」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沈蜜儿微微潮湿的髮丝,将她贴在额头颊侧的髮丝一丝不苟地理顺,然后她被他带着躺下,谢忱环抱着她的双臂收紧了,他的语气又似歉疚,又似安慰:
「我们的蜜儿勇敢、坚强,又聪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谢忱捉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低低道:「你无需担忧一切,只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沈蜜儿渐渐止住了眼泪,也许是太累了有些哭不动了吧……床榻太过窄小,她与谢忱的身躯紧贴着,屋外密集的雨点打在窗户与屋檐,静谧的滴答声响持续不断。
沈蜜儿几乎有点惘然,总觉得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岷州山脚下那个多雨又潮湿的小村庄。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的手被谢忱握住。
他与她十指交扣。
谢忱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还有,蜜儿,生辰快乐。」
沈蜜儿彻底听愣了,她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她年满十六岁的生辰。
她母亲早早就离她而去,沈蜜儿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过生辰了,胸膛中异样的情绪饱胀着,叫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她有心想在谢忱面前掩饰自己的窘态,于是她转移视线向窗户外面望去,窗外夜色漆黑下着雨,月色都被云层遮挡住。
但是…今夜的子夜一过,一切又将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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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还是很没出息地流了出来,沈蜜儿用手背拭去泪水。
耳旁传来一声谢忱无奈的嘆息:「怎么又哭了啊…蜜儿……」
谢忱的声音越来越低,沈蜜儿抬起眼向他看去,却先一步在鼻尖嗅到了一丝极其浅淡的血腥味。
在烛火的映照下,谢忱俊美的面庞却显得毫无血色,他的眼睫垂下,昏黄烛火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浓浓的阴影。
沈蜜儿的心提了起来,身体先她一步反应过来,她伸手向谢忱的嵴背探去,却在他已经变得干燥的衣衫上摸到一手湿漉漉的鲜血。
沈蜜儿豁然反应过来——那可是黄河啊,掉下去九死一生的黄河,河底暗藏了数不清的暗流与漩涡,但自己却被谢忱毫髮无伤地捞了起来。
「你…你,」她手忙脚乱地向谢忱身上摸去,语气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焦急,似乎是想急于确认些什么:「谢忱,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
最近很喜欢整一些宿命感的活,谁还记得……很久以前,谢忱也是奇幻漂流到蜜儿家门前的
第58章
心中有一道声音,使她迫切地想要确认谢忱的伤势。
手掌有些颤抖地抚摸过谢忱的肩膀与胸膛,掌心没再沾染新的血液,沈蜜儿提起来的一颗心才稍微松懈下来一些。
她的气息依旧紧绷着,将唇凑到谢忱耳边,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直到重复唤他到第二遍,谢忱才睁开双眼,他目光看向沈蜜儿,还有她紧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只娇小手掌。
沈蜜儿也意识到自己与谢忱有些过于近了,她往后稍稍挪开些距离,语速有些许急切:「谢忱,你受伤了?」
「你的后背都是血……」
谢忱难得有些迷濛,他顿了片刻,神色重新聚焦。
「我没事。」他的声音低低的,「只是歇一会。」
「可是,你方才明明……」
沈蜜儿眼中蓄起泪水,总觉得谢忱又在骗她了。
谢忱望向她,有些无奈地轻轻嘆息一声,然后拉过她的手覆在他的心口,让她听他的心跳声。
谢忱的心跳声沉着、有力,一下一下地不断传到她的掌心,这让沈蜜儿稍稍安下心。
她抿了抿唇,小声开口问:
「谢忱…你应该不会再骗我了吧?」
谢忱垂下眼睫与她对视。
沈蜜儿抬起她那双形状漂亮又多情的桃花眼看他。她的眼睫湿润,连带着眼尾的浅淡红晕也变得浓郁。
「你不会……嘴上说着歇一会,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吧?」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还是有些狐疑。
话音落下,她的脸颊被谢忱轻轻捏了一下。
谢忱低而克制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也不知道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明明受伤了也不说。」
沈蜜儿心里这样不太服气地想着,片刻后,见到谢忱要笑不笑的神情,才意识到…她把心里想着的这句话当面给说了出来。
语气似埋怨,又似担忧,不论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吧……
沈蜜儿的耳根不争气地红了。
她无心再去看谢忱的表情,等她耳根处的热意消退,谢忱却不知何时已从窄榻起身。
他打开榻边那只装满了酒的酒囊,喉结滚动,饮下一口酒,然后他将酒递给她。
沈蜜儿喉间也有些干渴,她接过酒囊,下意识地也抿了一口。
好辣。
这样辛辣的烈酒她还是第一次喝,身体里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她忍不住咳嗽几下。
「不是让你喝的。」
她有些疑惑,抬眼看过去,就见谢忱转身背对着她,他上半身的衣裳褪下,背部的伤口裸.露。
「帮我沖洗一下伤口。」他轻道。
沈蜜儿一下就清醒了:「哦……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男子的身体。
谢忱的腰身劲瘦,肩膀与背部线条流畅,这无疑是一具漂亮的,蕴藏着旺盛力量的躯体。
然而现下她却根本无心去看这些,她的全副注意都被谢忱背上的伤口给吸引过去。
跃动的烛光下,数道狰狞的新伤交错落在谢忱的背嵴,像是被岸边锋利的礁石划伤,瞧着触目惊心的。
沈蜜儿心绪有些复杂。
要在汹涌湍急的水势下登岸,这原本就极为不容易,更何况,谢忱还带着昏迷不醒的她……
谢忱还是因为她执意要求了,才让她看他的伤势。
那如果她没有发现呢?他是不是就打算憋着不说了?
沈蜜儿心里这样想着,反应过来谢忱还在等她,于是她很快上前,仔细将伤口上沾着的泥沙都沖洗干净。
谢忱将衣衫拢起,重新穿好衣服。
她犹豫几下,最终却只是抿唇问:「伤口疼不疼?」
「只是皮外伤。」
谢忱语气淡淡:「流血是因为方才扯到伤口了。」
会扯到伤口,也是因为背她吧……胸膛泛起零星涩意,沈蜜儿轻轻吸了吸鼻子,终于问出了她从今日起就一直想问的那句话:
「谢忱你,为什么会来救我啊?」
不止是河阳城,还有她掉下黄河的这一次。
屋内静了片刻。
「傻问题。」
避重就轻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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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蜜儿抬眼看向谢忱,有些不满地开口道:「你刚才还说我聪明的…唔……」
谢忱的微凉而柔软的唇覆上了她的双唇,将她未出口的话语尽数堵了回去。
沈蜜儿心跳漏跳一拍。
他用这个亲吻来回答她。
谢忱的吻温柔却又强势,他紧揽过她的腰肢,似在确认,又似索取。
沈蜜儿被亲得有点晕头转向,下一刻,她被谢忱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她下意识搂紧谢忱的脖子。
谢忱抱着她的肩,将她放到窄榻上。
他的眼神漆黑幽深,一如今夜窗外漆黑的夜色,他俯视着她,带了几分认真的神色。
谢忱指尖在她唇上摩挲几下,沈蜜儿以为他又要亲她了,耳边却响起谢忱低沉的嗓音:
「蜜儿,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沈蜜儿听得愣住了。
「你要我…做你的妻子?」她怔怔轻声重复一遍。
谢忱幽深的眼底含着淡淡笑意:「不知道该说你傻还是聪明。」
谢忱长指攀上她的白皙腕间,轻巧地转了转那只翡翠玉镯。
「寸丝既定,千金不移。」他口中低声道。
沈蜜儿视线也望向她手腕间的这只玉镯,渐渐反应过来。
原来琅华长公主当时所说的,居然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眼睫变得湿润,窄小柴房窗外雨声密密,不间断地提示着她与谢忱现下的境遇。
若明日清晨,最先找到他们的是叛军而非谢忱的人……那么今夜,应当就是她与谢忱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了。
沈蜜儿伸手环抱住谢忱的身躯,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她也用行动替代了她的答案。
谢忱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她的亲吻。
这个亲吻似乎比以往所以的都要深入,唿吸间尽是彼此唇舌间的辛辣烈酒余香。
唇舌相触,唿吸相接,谢忱注视着身下那副纤细的身躯。
沈蜜儿面颊染上薄红,眼底含着盈盈水波,眼尾柔媚地微微上挑,神情却是一如从前的简单澄澈。
他见过太多人在他眼前死去,却终难以接受她的枯萎凋零。
她像是慈悲的菩提,一如既往地悲悯映照着他庸俗鄙薄的内心。
沈蜜儿这样心软又慈悲的人,心底却意外地有她自己近乎固执的执拗与坚持。通往她内心的是一条难行的独木,他以强烈的心愿渴求着她,却必须付出十分的努力,才得以领受她的接纳与认可。
执念是想让她活下去,贪求是想与她相伴余生。
鼻息间尽是她甜美的香气,他轻轻啄一口她秀气的鼻尖。
然后他捉起她的左手,十指交扣,抵在她耳边。
谢忱柔软而湿润的亲吻落在她鼻尖,然后是眼睫,这让沈蜜儿心头漾起一脉脉奇异的感受,她不自禁地拥紧身前的人。
雨打窗檐,夏雨密密落下,也许是她的错觉吧……现在她面前的谢忱仿佛不是太子,也不是年轻的新帝,在这震耳欲聋的喧譁雨幕下,她与谢忱只是天底下再寻常不过的一对普通男女,他们因为情意相拥,沉入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世外桃源。
双唇在彼此的唇瓣辗转,绵长而投入的亲吻,热切地渴求着对方。
沈蜜儿被亲得几乎有些唿吸不过来,换气的间隙,浓密长睫扑扇几下,她往侧边微微侧了侧脸,分出多余的心思:「谢忱…你要不要把衣裳脱下来?」
她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谢忱后背的伤,轻道:「万一伤口化脓……」
谢忱漆黑而沉静的眼瞳注视着她,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谢忱的眸光好像变得深幽,沈蜜儿也后知后觉地觉出有些不对味来。
这话听着好像怪怪的。
尤其在这别样的氛围下讲出来,就好似…好似她是什么急色之人,就连她后头紧跟着的那句话,也像是欲盖弥彰的找补。
「算了,你还是别…」沈蜜儿转回视线看他,下半句话哽在喉间,衣料窸窣声近在耳畔,谢忱已经依言将他上半身的玄色衣袍解开,宽肩窄腰,肌肉结实修长。
沈蜜儿没来得及侧开脸,于是她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在谢忱身上。她看了两眼,脸颊浮起热意。
谢忱男子坚实的体魄映入她的眼帘…好似也并没有如其他男人的身体那般,引起她的反感。
「看了我这么久,也该让我看看你的。」
谢忱低哑又略带笑意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沈蜜儿大梦方醒,赶紧别开脸去。
她的衣领本就在亲吻与贴近中变得松散,谢忱长指顺着她领口缝隙探进去,灵活地解开衣带。
时常被衣料裹缚着的肌肤接触到雨夜的微凉空气,沈蜜儿感受到的羞赧多过了寒冷,她伸手用手心蒙住谢忱的眼睛,不再让他看。
她的掌心恰好抵着谢忱高挺的鼻樑。
极少见到有人眼睛被遮住,五官还这么好看的,沈蜜儿自己先看得愣了一下。
谢忱可能就是这种极少数人,遮住了凌厉昳丽的眉目,却更显出他面部本身的精緻与俊美。
自己当时,应该就是被他的这张脸给迷惑住了吧。沈蜜儿有些无力地想道。
感受到沈蜜儿的动作,谢忱淡笑一下,他没有移开沈蜜儿覆在他眼上的手,而是俯低了身子,在她白皙修长的颈项落下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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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一路往下,直到谢忱的唇落在她的腿心。
谢忱直挺的鼻尖抵在她难以言说的位置,心理上的震撼甚至大过了身体的感受,沈蜜儿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好凉,突然又变得好热,奇怪的感觉一股股地涌起。沈蜜儿咬紧唇瓣不让声音倾泻出来。
窗外响起短促的狗叫声,然后是院门开门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隔壁的房间响起若有若无的话语声。
说话的声线是一男一女,应当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回来了。
沈蜜儿逐渐有些分心,他们与这对夫妇仅一墙之隔,要她与谢忱做这种事情……多少有些羞耻。
她的注意力被谢忱的亲吻给拖拽了回来。
谢忱唇上似乎还带了点湿润的水泽,他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口她紧抿的唇瓣,话音压得很低:「蜜儿,你有点甜。」
沈蜜儿被他弄得有点迷煳,看清了谢忱带点捉弄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谢忱在说什么。
这种轻佻的话从谢忱这种平日里瞧着冷冷清清的人嘴里讲出来……沈蜜儿噙着眼角沁出的泪珠,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谢忱眼尾随意地轻撩,却让她心跳与唿吸都乱了数拍。
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在心中拍打着翅膀,她任由眼前人与她额头相抵,她的青绿罗裙被解下,胸膛泛起阵阵酥麻,身子没什么力气地软下来。
隔壁响起几声闷窒的声响,伴随着女主人略带哭腔的嗓音一道传过来。
这样的声响又持续了片刻,沈蜜儿心中一紧,她缓两口气,抓着谢庡?忱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腕,着急问:「隔壁是不是在打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看?」
谢忱显然也听见了,他停下动作,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蜜儿,专心点啊。」
他的语气从容不迫,有汗珠从他直挺的鼻尖滴落,才表明他也忍得颇为辛苦。
隔壁又有男子的鼻息与富有节律的声响拍着墙壁传来,再看一眼谢忱的神情,沈蜜儿脸颊发烫,她就算是再迟钝,现下也明白过来隔壁是在做什么了。
「噢噢,好的。」沈蜜儿红着耳根答道。
只是隔壁传过来的动静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这堵墙的隔音有多堪忧,她更加羞于发出声音,忍得唿吸都快要颤动起来,只好紧紧咬住自己的衣袖。
谢忱将他骨节分明的手递到她的唇边,沈蜜儿不客气地咬下去。
谢忱轻轻地「嘶」了一声,却没有将手缩回去。
他摸了摸她的面颊,唇角微微勾起:「小狗似的。」
「你说谁是小狗。」沈蜜儿忍不住道,又很快咬住自己的唇瓣。
争吵很快进行不下去了,谢忱俯身吻住她的唇。
朝霞映雪,酒酽春浓。
屋外夏雨拍打窗棂,万物在自然雨水的滋养下生长,又在秋天收穫。
漆黑深沉的天幕下,一切都被隔绝在外。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一体,不可分割的。
沈蜜儿穿戴在白皙脚腕上的那只古旧银镯,终于如谢忱所庡?愿那般,因他泠泠响动。
他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指腹摩挲过她腕间细腻的肌肤,沈蜜儿抬起她那双雾气濛濛的眼,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
翡翠玉镯在他们彼此的腕间紧密地硌着。
沈蜜儿脚踝上的银镯,是她的母亲出于慈爱,与不舍这个孩子被夺走的心愿,祈求神明赐予她安康与富贵。
而他,则是出于自私的心愿,想要将她留在身侧。
她终于心甘情愿地为他停留了。
……
子夜过去,天色还尚未亮起。
沈蜜儿被谢忱叫醒,谢忱已经穿戴整齐,她迷濛一瞬,看一眼外头不亮的天色,「是叛军追来了?」
「放心。」谢忱看她一眼,在榻边放下块金锭,轻道:「我们得走了。」
沈蜜儿刚想问他哪儿来的钱,思绪却渐渐转动过来,多半是谢忱的人已经找到他们了。
回想起昨夜的放纵,沈蜜儿抿紧了唇,滚烫通红的耳根再一次出卖了她。
她直起身子,腰肢却传来一阵酸软,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感受。沈蜜儿的脸色变了又变,谢忱揽过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来。
昨夜的雨已经歇下,露水晶莹,野草弯弯地低垂下来,几缕浅淡的光线穿透云层与薄雾,照在她与谢忱的身上。
村口不远处立着数名护卫,站在护卫最前头的是崔樾与周澈二人。
谢忱将她放下,握住她的手,再没有松开。
她侧目看向谢忱俊美的侧脸线条,他似乎总是这样镇定从容。
不过…他失控沉湎的样子,她也都见到过了。
沈蜜儿的思绪又开始乱飞。明明已经和谢忱做过最亲密的事,但她望向他的时候,一颗心却还是会止不住地悸动。
感受到她的视线,谢忱也垂下眼睫向她看过来——
初升的朝阳与晨露映在沈蜜儿澄澈眼底,天边升起光亮。
黎明就这样在她眼中降临。
作者有话说:
-这本的男主算是比较情绪稳定的了,就是说谢忱的脾气和教养,跟作者下本想写的疯狗男主比起来,好像真的还算不错orz
-正文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两个人互通心意之后就是甜甜撒糖,会把一些帝后日常和怀孕生子的内容放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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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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