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同人]石心》 第1页 [bl同人] 《(西游同人)[藏空]石心(唐三藏x孙悟空)》作者:杨阿云【完结】 简介:金蝉,江流,唐玄藏x孙悟空 年少相逢,略略虐猴,微微训诫。 三世情缘,互相奔赴,渡猴成神。 猴可代86,也可98,出门强大,回家听话。 师父可代迟师父,也可江师父,徐师父太软估计代不进去。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古典名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悟空唐僧 ┃ 配角:唐玄藏,金蝉子+江流儿+天蓬+地藏王+金箍棒+女娲+ ┃ 其它:孙悟空+唐僧+唐孙+藏空, 一句话简介:师父,就想跟你个谈恋爱。 立意:冷圈人身在北极,冻得瑟瑟发抖。 第1章 三打白骨精 梵音沉重,丝丝入扣。 孙悟空整个人狼狈不堪的伏在泥土里,咬紧了尖牙蜷成一团,他强忍着不动,肩膀微微的颤,一身汗水沾湿了金灿的绒毛,十根指尖攥成拳,根根不着血色。 他试图挣扎解释,不肯再叫他声师父,只是半含委屈生硬的说:「我打的是妖!」 就是犟,疼成这样也不肯低头求他一声。 其实,孙悟空只要说他日后不会了,玄藏便会立即停下。可是孙悟空坚持不肯认错,因此,两个人像是针锋相对一样,玄藏也念着咒语没有停。 观音给的咒语,用来强逼他的武器,让他疼怕了,就会屈服了。可是他并没有,孙悟空比想像的更硬气,这样的方式,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自己只是个凡人,借别人的咒逼迫他认错屈从,更是让玄藏深感挫败,玄藏想着,楠檀佛珠一顿,孙悟空才得以拄着金棍半撑起身。 孙悟空抬起眼看他,眼里的疏离倨傲让他心疼。 原来所谓情深,不过如此。眼里见其苦痛,自己更如割心挫骨。 这样的针锋相对已经是第二次了。 玄藏不明白,如果孙悟空不肯做他的徒弟,不肯随他去往西天,那观音尊者又何必给他戴上一顶金箍,逼迫他屈从一个凡人呢?可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那又为什么一路走来,对他无微不至倾心尽力丝毫不曾懈怠? 玄藏想不清楚,又或者说,自己的灵魂曾属于另一个人,孙悟空透过了自己,看到了那个人,他把本该对那个人好,都给了自己。 第一次见识这金箍的威力时,玄藏口中泛出梵音如丝,孙悟空滚入尘埃,疼的双目赤红。谁也没想到这枷锁如此厉害,活生生要痛进脑髓里。 孙悟空带回的一盂细碎的白米泼在地上,月色映照之下,光华若白虹。 孙悟空从半空跌到地下,又从地上滚到河里,实在受不住了,才弓着身体说了屈辱寒心的话:「求师父莫念了,我愿听你教诲了。」 玄藏道:「你再可伤人么?」 「不敢了。」孙悟空扶着头半跪在地,他隐隐的有些怕,这金箍禁锢了他的法力,随着月满月尽,愈禁愈多,等到了月尽夜,他会法力尽失,变成一个凡人,像十八年前,被他的第九世江流儿刚救出五行山时那样。 泥土脏了他的衣裳,那衣服是虎皮,针脚有些粗劣,是玄藏亲手所缝。 孙悟空初拿到这虎皮衣时,试了又试,心里高兴,脸上却有些扭捏侷促,曾穿遍了四海八荒最华丽的锦绣衣的孙悟空,本不该为一件虎皮衣高兴,但这件衣服过了他的手,便有了情谊的味道。 那晚,借宿的农舍依山傍水,窗外一轮晓月正明。 初敲门时,玄藏拉住他臂膀,抬手抚上他头顶脸颊脖颈,把些乱蓬蓬的金毛理顺的,孙悟空身上一件大敞开的土黄薄裰,是他几年前的旧衣,小了些。身形纤瘦的悟空穿上正合适,只是他未系腰带,摇摇摆摆,衣袂生风,看起来惹人十分怜爱。玄藏帮他把扣带系住,在他腰侧打了个曲折巧妙的双环结子。 孙悟空一身他铜心铁骨,早已不怕人间寒暑,他想告诉他不必多此一举。可抬眼看到他双目微红一脸认真,一双读书人的骨节修长的手,笨拙的持针持线的样子,便没说出口。 油灯昏暗,烟燻雾燎,孙悟空悄悄吹亮了些,躺在矮矮的土榻上假寐。 「睡着了?」玄藏轻声,见他没理,只以为他睡熟了,便拉开衾被替他搭上,瞅着那毛绒绒的脸颊,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多久以前,也有人似这般,伸一根细白的手指戳他的粉脸颊。那时他尚且年幼,初脱石胎,游歷人间。于今,那些记忆早已年岁深远,在数不清的时日里散如霞烟。 孙悟空穿着那件合身的虎皮衣,忽觉比前几日暖了许多。 隔着白驹桑田,他也曾识寒暑,那时他尚无这齐天的神通。于斜月三星洞中,见春雷阵阵,夏雨冬雪,有时受惊,敏捷的投入老祖怀中,只探出两只灵动的眼张望。 后来,多少锁子甲,赭黄袍,步云靴,描绣凤,点金缀银,来自天庭龙宫,云漠大荒,蓬莱仙岛,却无一件有御寒之效。 玄藏挑灯读经,也不管有无借宿之地,夜夜如此,自那夜缝衣以后,孙悟空就每夜躺在梢替他吹亮光。 有一回夜里无星无月,孙悟空吹大了力,灯火飘忽竟然烧到了书角,玄藏急忙过去扑,心疼的收整烧焦的书页:「你怎么这样顽皮。」 始作俑者孙悟空却兀自躺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眯着眼撇过头偷偷的笑。玄藏无可奈何,再怎么威风凛凛神通广大,也像个爱闯祸的淘气孩童。 第2页 梵文自他口中句句逸出,孙悟空记得昨夜他才紧张的问过自己伏龙有无受伤。 那天玄藏失了马匹,被白龙所食,他却笑言,莫急莫急,此是这白龙送师父的一件大礼。孙悟空徒手伏龙,龙化为马,马蹄嗒嗒自烟云中来。 玄藏将他手臂拉过来看,分明看着那白龙利爪抓到他手臂,却毫髮无损,孙悟空笑道:「师父不知,老孙乃是磐石所化,不伤不痛。这区区一条小白龙,奈何不得我。」 可惜金箍禁锢在首,直由头疼进了心里。 想这金箍,还是自己情愿的戴上的。自从五行山脱身而出,他的记忆好像越来越差,他坐在幽冥殿中等了十八年。十八年间,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和很多人,他的心是一颗顽石,记不住太多。唯一死死记住的是,上一世的他,救过自己脱身。于是他悄悄在心里提醒自己,等到这个人,要护他周全,这是个遥远的约定,也是尘封的恩义。 观音尊者说:「若你肯戴上金箍,步入西游,便还你一世相逢。」 地藏王菩萨对他双手合十:「他用生命换你自由,你捨弃自由保他平安,因果轮迴,可嘆可嘆。」 孙悟空突然想起那天夜里起风,夏日将尽,秋夜风寒露重。孙悟空栖身枝头,耳边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没理,只阖眼假寐。 枝头很高,孙悟空喜欢睁眼看那云墨开阔的天。 那玄藏也身形修长疏朗如玉树,可扶着树干也探不着,他叠了几块石垫在脚下,摇摇晃晃的给他递上来衾被。 他仰着一张明荷似的脸,眼里是殷切的笑意,不同平日待所有人都一样的温雅谦和。孙悟空身上搭着他给的薄衾,当头一轮银月正明,心中微漾,半分睡意也无。 孙悟空懒懒的躺上玄藏头顶的云翳,任它往西漂,忽然就觉得那如来那老儿也有几分眼光,毕竟,除了他,大唐还有谁敢远涉十万八千呢? 孙悟空疼的心里有些空,眼尾一抹嫣红愈见鲜艷。 朱悟能终于忍不住求道:「师父,你看看猴子的眼都红了,他眼有旧伤,求师父念他些好,饶了他吧。」朱悟能是只长着可怖獠牙的猪妖,他是孙悟空的故交,曾是天河水府的仙君,住在福陵山中,受观音尊者点化,随行西天。他庞大的身躯挡在孙悟空面前,眼里尽是不忍。 玄藏不为所动,楠檀佛珠颗颗扳转。他身后是破败的茅草屋,老妇人的尸身横躺着。荒郊野外的夕时起了风,迷的眼有些痛,想他那次受伤的眼,玄藏心里隐隐的疼。 那时过黄风岭时,孙悟空被那怪一阵三昧神风吹了眼睛,先是疼,他捂着眼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妨栽倒到河里,他把脸浸入河水,忍着痛硬睁开眼漂洗眼珠,等疼过了劲,他才有些怕了,分明是正午,可天色骤黑,他大睁着两只眼呆呆的张望,不可置信的抬手在眼前晃了晃,忽然撕声喊道:「天怎么黑了,师弟…你在哪!」 孙悟空有些低估了这一路的艰险。 朱悟能是在河边找到的他,这猴子自己摸索着遍地黄沙乱窜,从半壁悬崖上走过来,竟也没失足摔下去。他两只手乱摸,掩饰不住的焦躁道:「是不是天黑了!是老孙走了这多半日,天已黑了,快给我寻个地方看看眼,看看我眼怎的了。」 朱悟能瞅着他血丝缠绕的金瞳,眼尾嫣红明艷,就是毫无神采。悄悄在他眼前晃了下,孙悟空僵着脸丝毫不应,只一味的喊:「是不是天黑了?」 朱悟能心中一紧,只好强颜笑道:「是是,天黑了,黑的很,伸手都看不见五指。猴子,你眼没事,就是红了些,我们权且找个人家休息一宿,明日再战不迟。」 朱悟能领着他在周围走了几步道:「师兄,到了。」朱悟能说着,指间调出法力,随手指一片空地,变出了一座草屋,踢开门把他扶进去,孙悟空皱眉问道:「这家门楣灰怎的这么重,是个真的人家吗?」 朱悟能嘆息:「你事真多,你管他灰重不重,权且睡觉,我这就去给你讨一帖眼药来。」 朱悟能找了曾在天宫时的朋友二郎真君助他,一贴神药救了他的眼睛,却给眼里留下隐疾。 孙悟空脸颊若隐若现浮出四道金纹,妖冶诡丽。双瞳赤红,眼尾火光缭绕,隐隐的有了些魔化的迹象。 他死死的压制心魔,魔化的孙悟空怕会伤及他。 孙悟空生平只魔化过一回,金纹缠面,金瞳浴血,诸天神佛溃散避退不及,迄今闻之色变。 那还是五百年前,他自八卦炉中跳出,凌身云端,蹬倒老君丹炉,周身烈焰熊熊甲衣尽焚。方圆十万里皆受到烤炙,火眼金睛一双眼,烧的天宫神界滚滚红烟哀号不绝,燃的极乐灵山黑云压城悲哭连声。 一切天宫神寺,都做了焦土。 那大火倘若落下人间,就成了灭顶的灾难。 可是大火最终没有烧到人间,人们说,有一个人散尽修为护住了最后一层天,但孙悟空忘了那个人。 孙悟空低喘了一会儿,依旧咧开嘴笑了,那妖魔要食你血肉助她修为,以便她永世为妖。可笑的是,你却信她,不信我。 孙悟空忽而就懂了寒暑,身上的虎皮衣是如此暖,不想脱。这衣服,自己要多少都有,可偏偏过了他的手,就沾染了情谊的味道,弥足珍贵。 孙悟空记得他第一次念过这紧箍咒以后,当日晚,趁着自己睡着,竟想以一个凡人之力撬开这箍。孙悟空心里全然明白,装作睡觉全然不知。 第3页 现在的他咬牙不愿退让。若用这种方式逼我屈从,倒不如干脆玉石俱焚:「师父…你…你真的要我死?」孙悟空咬着牙一字一顿。 也好,等你念完了这一遍,就算我还罢了你的恩,前尘情谊,到此为止。 玄藏甫一停顿,孙悟空便以头撞石,石头粉碎,他重重跌落于碎石尘埃里,紧攥着拳,一动不动。 玄藏终于松了口气,就像经了场酷刑般,脸色惨澹,手有些抖,双膝着地,跪着扶他躺在自己腿上。 闭目昏睡的孙悟空安静美好,玄藏捏着自己的衣襟一点点搽拭他脸上的灰,抚平他紧皱的眉,捋顺他濡湿的皮毛。 若不约束,怕他杀伐太重,可如此方法,又太过残忍。 玄藏以手覆其眼,摩蹭那一抹嫣红,那老妇不是人,我知道。 玄藏曾握过她的手,哪有人手上没一丝温度的,断桥残破,她的机梭尘土厚重,哪像是长有人住的。可她也有过十六岁,她的故事过于沉重,她该得到救赎。 想起那老妇人枯白的语调,我十六岁时,被迫嫁给大户人家,不到一年,就被人说是瘟灾,被他们绑在木桩送上崖顶给秃鹫吃了,你根本想不到,主持仪式的那个人,就是我新婚不久的丈夫… 孙悟空醒了已是傍晚,入目的是张素洁的脸,自己躺在他怀里,他眼底泛红。 孙悟空移开视线不肯看他,忽然瞥见自己手上没了金毛,取而代之是一副白净的人的皮肤,悄悄运气,原来刚刚力气都耗在抗疼上了,法力有些使不上来,一时变成了人形。 玄藏显然吃了一惊,用一双明眸差异的瞅他。 仅十六七岁的样子,不同于他霸道强硬的性格,他的样子反而柔和秀美,发黑肤白,睫毛纤长,眼瞳乌亮,眼尾仍有一抹清淡红晕未褪,几分似醉非醉之态,下颌尖尖的,唇色有些苍白,就如寻常人家读书的少年公子。 自己这个猴子徒儿是有人形的? 孙悟空有些急躁的揉揉头,黑髮散在脸侧,他随手一撩,迳自站起来,看也没看玄藏,一跃跳上山巅。人形的自己使不出法力来,若这时候遇到危险,则不堪设想,他不能让人知道,必须要一个人迅速恢復。 山巅静谧如深潭,恍惚听到有人喊他:「悟空~」 孙悟空本想置若罔闻,忽意识到这是悬崖之顶,怎么会有他的声音? 孙悟空一惊,回过头,正看到玄藏踩落一块山石,半身悬空,他出手拽住,一把把他拉上来坐稳,随即便又松开。 玄藏知他赌气,轻轻嘆了一声,寻空地坐下,拿起袖子搽脸上的汗。 傍晚翩翩少年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美猴王形容。 「悟空?」玄藏轻轻叫他,见他不理,便故作玄虚的嘆道:「悟空,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又不知该不该说。」 孙悟空狠狠的看了他一眼,傍晚那场烈痛还不曾散,他便又想几句话就把自己哄好了。 孙悟空别过头不理他。 玄藏坐在他身边:「难怪我和你得以相遇,我们真是挺像的,都是固执己见的人,谁也不愿意退步。」隔着日久年深的或仇恨或爱恋,哪怕尽忘前尘也不曾放弃的苦痛执着,再次得见,再次像扑火的飞蝶。 孙悟空心中委屈,冷声冷气道:「我还没说要听你的话呢。」 玄藏道:「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不想听,你就装作没听到,但我不能不说,」 孙悟空看他肉体凡胎徒手爬了一晚上才坐到这里,仿佛前世多少苦难才得以同行一般。又想起他抱着自己时泛红的眼,想起他淡若明荷的脱俗出尘,想起他缝衣时的执着认真,想起他读书时的雅致宁静,想起他看着自己时的满眼炽热真诚。 孙悟空背过了身,自己还没听完他的话,就轻易的被他哄好了。 「我用这个咒罚你,你是不是恨我?」 「没有。」孙悟空仔细想来,所有的情愫里,有怨有气,但没有一丝是恨:「不管是折磨还是惩罚,我都受。」 「悟空,我这话你也许是不信。」玄藏绕到他正面,握住他毛茸茸的手:「你不知道,我每念一声咒语,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疼…」 孙悟空垂下眼睫不说话,一双金瞳看着山下苍茫的夜色。 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疼。 是么?也许是的吧,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趁自己熟睡,想要撬开这金箍呢?孙悟空咬了咬唇,悄悄去抓他衣襟,手上抓到他那件袈裟,心里踏实了些,他半埋怨半服软道:「怎么爬这么高呢,师父喊我一声…老孙就自己下去了…」 玄藏笑问:「我若不来,你是宁死不会低头的,是吧?」 孙悟空没说话,半晌才道:「我们下去吧。」 -------------------- 第2章 割爱贬心猿 白虎岭波月洞位于云海西国之北,是一行四人西进必经之路。 大街小巷都是失了孩子的母亲在哭泣,哭诉她们的孩子被洞主白骨夫人虏去。 玄藏下马,回看悟空。 孙悟空想起昨日变化的那老妇人,心里豁然明白了,这是一场离间计,倘若昨日自己真的一走了之,今天师父岂不是中了妖魔的计俩。都说吃唐僧一块肉,能得长生,可又没有人吃过,如何知道是否真能长生。 孙悟空想起来便觉得委屈,垂下眼道:「师父不必担心,面见了国王,老孙再来会她。到时定给师父一个真相看看。」 第4页 玄藏对他的小委屈置之一笑,二人一前一后同行。 孙悟空看着满大街悲伤的母亲和孩子的画像,不由攥紧了拳头:「师父,坏人不死,好人就得受害。」你不是说我们都固执己见么,那老孙与你赌一回,赌你终会退让,转而信我。 玄藏道:「这世上的人事,哪有什么好坏对错。」这世上的事奇异曲折,是连写书人都编不出的故事。像这云海西国的奢华铺张的国宴上,轻柔的白羽自天而落,携裹着波月古洞千年未化的飞雪,绕绕纷纷,云雾淼淼,像大唐国的盛舞霓裳羽衣。 烟霞般的女人由雾云至,她不是天仙却是精魅。 真是可惜,孙悟空不屑的笑了笑,跳上桌角啃他手里的果子。 他在等他的师父主动向他求救。 玄藏双手合十:「白骨夫人,昨日一别,可好?」 孙悟空定定的盯着他,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凡人,怎么敢对着妖魔说救赎? 这千年之妖白骨夫人并不出招,孙悟空紧追其后,看着她悠悠飘忽,进了间暖阁半卧歇息,千年的时光柔软漫长,这女人一身尽是雍容倦怠。 「我打不过你,也不与你打。」白夫人声线温和低沉,如时隔千载的古井微波。 孙悟空刚擒出的金棍握在手里,听她这样一说,仰面笑了几声,沉声道:「你既知道,便赶紧放了那些孩童,我饶你性命。」 孙悟空第一次以劝化似的柔和口吻与一个吃人妖邪交谈。原来人与人在一起久了,性格会不由自主的贴近对方。想起那和尚一人一马自朝阳升起的地平而来,他身上披洒着太阳的光芒,就用这样低沉柔和的声线说「凿开这座山来救你」。 那时候的孙悟空就知道,这个就是他心里时时提醒他要等的人。 白夫人仿佛没听到这个「饶」字,仔细打量他一番,忽然笑了:「若是以前的孙大圣,杀我这只小妖易如反掌,可是现在……不知道你头上那箍,能禁你多少法力。」 孙悟空被她一语道破,那种隐隐的不安又浮上心头,每到月朔之夜,漫天无星无月漆黑混沌之时,它会困住他全部法力,这时候的孙悟空会一个人躺在高高的树梢上,看着夜里深深的云层等太阳破云而出。 孙悟空眯眼看她,尖尖的獠牙微露:「管他几分,降你,已足够了。」 可是白夫人的话却似梵文萦绕不散,说的他连心都纠起来:「听说你号称铜头铁脑,这硬生生疼昏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就像被主人牵着绳的宠物,不高兴了,随时弃如敝履…」 离间计而已,孙悟空强迫自己重复这句话,双目流霞的眼睛显出他的愤怒,凌空一棒打下去,他只想打死这个妖言惑心的妖孽。 白骨夫人堪堪化作一缕烟云,把他引入了另一个地方。 西国云林殿的地下,是一个地狱。 血腥,腐朽,暗无天日。孩提们稚嫩的手臂血迹斑斑,有的尚存,有的已死。 云海西国的国王以食血肉医治恶疾。 唐玄藏被铁链锁住,国王就立在他面前,任人把一个将死的孩子推入铁笼。 闻听说大唐派遣唐王御弟玄藏西天取经,而这唐玄藏身上血肉,食之一片,或治百病,或得长生。没有人知道传言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考证过真假,只是口耳相传,就传到了西海云国。 玄藏盘腿而坐默念梵文,突然又想起大唐圣主执手嘱咐,宁爱本乡一捻土,莫恋他国万两金。如果不是如此重託,玄藏真的想试一试,自己的命是不是真的能使人长生,只是现今,真经未显世,自己怎敢死。 已经有侍卫持刀而至,只是刀刃尚未接触皮肤,那侍卫手上之刀便咣当落地。 密不透风的一堵高墙上,凭空发出几声脆笑,探出个猴头猴脑的模样来。「师父——,老孙救你来了。」朱悟能随后赶到,砍断铁链,把他解开。 孙悟空破开笼门,孩子们来不及道声谢,活着的争相而逃,死掉的一动不动。 国王连连磕头:「圣僧饶我,我患恶疾,实在迫不得已。」 孙悟空冷眼看着玄藏,眼尾红波轻涌如赤霞,仿佛是在等他下一个指令。 玄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喊了声:「悟空住手」。 话音未落,一棍当头,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地面有血洇出来,有些黏腻。 「你…打死人命…」玄藏不敢置信。 「你看清楚,我不打死他,他可就要打死你。」孙悟空獠牙尖尖针锋相对。 「这不过是个凡人,你岂可随意杀人?「 「他是个凡人,你看看死在地上孩子们,哪一个不是凡人?」 「他作孽深重,自然该死,但不该死在你手上!」玄藏的手微微发抖,明白吗,我是怕你杀戮太多,去不得灵山,换不来自由。 孙悟空看着他的眼睛:「师父又想念咒了么,好啊那再试试,看我能坚持几时。」到时可别再说你的心和我一样疼痛了。这种话,听着心烦。 玄藏虽然气急,却没如他所想,而是拾起地上侍卫丢下的一桿长枪,枪头朝内,枪身在孙悟空背上狠砸了一下。 不过凡间俗物而已,孙悟空眯眼略一用力,枪身打在磐石般的身上,应声而断,两截断枪咣当落地,谁也没有说话。 孙悟空轻轻抬眼偷看他,玄藏脸色发白,低头又捡了第二桿,孙悟空看着他眼里说不清的情愫,有些后悔和不安,眼神落在他碰断了两截的枪桿上,低低唤了声「师父…」 第5页 玄藏看着他狠声道:「过来!」 孙悟空就垂下眼睫走过去,才几步却走的缓慢。孙悟空想,要不过去跪下求他一声吧,让他别那么生气,孙悟空喜欢看他脸上和煦的笑意。 孙悟空刚走过去,没来得及抓他衣襟说句软话,就被玄藏一把拽过来,摁在血迹斑斑的铁笼上,孙悟空身形玲珑,玄藏压住他嵴背,边沿抵住小腹,整个人被迫俯趴着,孙悟空有些不自在,又低低的叫了声:「师父…」 玄藏没回应他,孙悟空回手刚抓到他衣襟,「啊!」一声惊唿脱口而出,臀上重重挨了一棍,谈不上疼,只是惊。甚至有些说不清的羞耻,孙悟空脸色刷的红了一片,眼尾火光渐退,完全卸下了戒备状态。这里还有别人看着,羞赫委屈让他紧张,孙悟空紧攥着他衣襟,俯趴不动任他出气,咬唇又低低喊了声:「师父…」 玄藏没答应,一下重过一下的往他身上砸,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十几下过去后,打的孙悟空轻轻「啊」了几下,又带出一连串嘶声。玄藏停顿了一下,想起他狼狈的栽进尘埃里的样子,一身不是血肉,可也是知道疼痛的。玄藏在他受罚的地方轻轻摁了摁,孙悟空还是没动,却突然弯了眉眼笑了。 他未念咒,还是不舍,如此牵念,喜怒于色,还敢口称佛法,说什么四大皆空? 玄藏心知他神通,见他毫不反抗,又生心疼,随手抛了枪桿。 孙悟空爬起来抬头看他,眼里情怀百转,金波氤氲。 宫城外面,白日青天,光风霁月。 真是唐朝圣僧,大慈大悲。母亲们牵着倖存的孩子感恩戴德,夹道相送。云国国王一死,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反而松了口气。白骨夫人凌身云端看着这一切,离间计还没有真正使完,届时,只需再助一臂之力,就能让他百口难辩。 真是个一石三鸟的好计谋。 女人裊裊娜娜,手捧果篮,口唿圣僧,步步逼近。她笑:「圣僧救了孩子们,纤纤这里拜谢了。」 孙悟空心烦意乱忍无可忍,与她相隔几步,凌空而起,一棍下去。年轻的女子唿喊一声,倒地不动,血色粘上了和尚素净的僧袍。 触目惊心,大街小巷,过客行人,跑个干净。 刚刚才说过,再不许伤人。自己的让步哄劝,不足片刻,就如个笑话丢到脸前。 孙悟空才刚自思,再不在他面前动手,恐污他的眼。 他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刚试探着伸手想拽他衣襟,却被玄藏不动声色的躲开,疏离如此难耐,孙悟空僵着的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玄藏自顾自的牵绳上马,孙悟空连忙去扶,又被他冷冷的避开。 朱悟能挫着一双满是鬃毛的手想说些话,可最终还是缄默了。 孙悟空想解释一下,却无可张口,想再求他,却怕被避开而不敢伸手。哪怕他回头念咒念上一百遍,也好。心下想着,龙马已走远,玄藏还是未回头。 孙悟空唯恐又有危险,隔着那段刚好看到他们的距离,远远跟着。 也许是他跟着的距离太远了,白雾自平地起,白骨夫人一双利爪直直抓向玄藏,孙悟空来不及阻止,玄藏便已被一具巨大的白骨吞入腹中。 孙悟空腾云赶上,再不想留情,执棒攻击这具白骨的腹骨,白骨反击,孙悟空没来得及躲开,被她一鞭打在腰侧,整个身子磕在山刃上,一道尖锐的伤痕便撕裂皮毛染了血。 「难缠的猴子还不识趣。」白骨夫人咬牙骂道。 孙悟空抛出铁棒喊了声:「如意,去!」 那如意金箍棒中的魂灵名叫如意,霎时金光乍泄,直直的戳进白骨腹腔,它明白孙悟空的意思,金光汇聚成结界,全然护住玄藏。 孙悟空手上没了武器,又使不出当年与天称雄的法力。他赤手空拳,仿佛殊死一搏般,拔出毫毛,在半空中化做千百个分身,全是烈焰环绕,全是金甲红绫,层层绕绕,轮番攻击。 是七十二变最强的一招,以身化形,需要极强大的法力驾驭,孙悟空受制于金箍,轻易不敢用这一招。 千年白骨精无可抵挡,终于白骨散架,败下阵来,她雪衣沾尘,又碰到了人间的土壤,她抬手拢了拢鬓髮,若在一千年前,确是个绝伦美丽的少女。 元神归一,孙悟空强施法力使他有些气血翻涌,落地时站立不稳,单膝跪地,又自行站起来,他努力稳住身形不被人看出来,千年之妖,斗她,竟还有些吃力。收了法力的孙悟空眼尾火光散尽,剩一抹嫣红动人心魄。 白骨夫人捋了捋髮丝:「传说中的金蝉尊者十世转生,竟成了个懦弱的和尚。」她笑道:「什么长生不老永世为妖,于我其实皆无所谓,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非使手段要吃唐僧么?」 孙悟空邹着眉头看着她。 「甫一进门,你的眼被我弄风迷了,那时,他凑上去吹的急切神情,我就是不喜欢。」她把「就是」这两个字咬的很重,一千年的执念深重到无理由的习惯。 「世人皆无情,为什么偏偏他就不同,我要证明给我看,他们都一样,无情。」 无情,团扇无情不待秋,涂山女儿做狐裘。 柔弱贫苦多情美貌的女孩子就是祸。 接天蔽日的雪覆盖整座山峦。鼓乐咿咿呀呀的吹,小轿悠悠扭扭的走,白雪咯咯吱吱的唱。纤纤远嫁于此,给大户人家做妾。比她以前的生活好,丈夫对她也好。纤纤满足,笑容开朗,众人夸赞不尽她的美丽。 第6页 堪堪一年,腹中之子未生,村里闹了瘟疫,人们都说,纤纤是个妖孽狐狸精,不然怎会有与人不同的美丽。 于是盛冬,妖孽被绳缠索绑送上绝壁,纤纤死都想不通为何朝夕相处的邻居会叫她死,为何爱她的丈夫会亲自剥了她的衣,任鹰隼们啄食。 正是哺育幼仔之时,短短几日,连腹中骨肉,都做了森森白骨。 等到白骨终于得以脱身,那一村人早已生老病死,连着当日的恻隐或罪恶,都枯如尘土。白骨想活,需食人血肉,一千年来,吃的波月岭上白骨累累。 玄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卿本无辜,怀璧其罪。 孙悟空不想弗逆玄藏之意,便收手道:「你自行入轮迴往生去吧,我饶你一命。」 「你饶我?」白骨夫人笑的妩媚温柔,真是个笑话:「孙悟空,你也太过自大了。我凭什么给你机会让你饶我?又凭什么听你的去往生?凭你们师徒被我小小伎俩耍的离心吗?」 孙悟空被他激怒:「那我就打死你!」 「对,麻烦你把我的灵魂一起打碎,我要死,就要死的干干净净,跟这个人间,永远不再有任何纠葛。」她阖眼,千年法力自行散去,周身白雪凝结:「一千年了,我活的累了。人间是真的无趣,生就一颗血肉之心,从此困顿自由,得之惶惶怕失,失之戚戚欲得,煎熬苦痛永无宁日,何必呢。」 「好好好…我就成全你…」孙悟空一腔怒火没处发泄,有些急切的想要她消失。 支离破碎的飞雪宛若庄周梦里的蝶。孙悟空一如往常那样收回金箍棒:「我杀了她,你要怎么样?」 「我不拿你怎么样,你回去吧。」玄藏挑了句决绝的话,转过身牵马便走,孙悟空,曾是整个三界寻不出敌手的存在,怎么能是一个凡人可驱使的呢?他不自由的样子,让人心痛,这痛仿佛隔着前世今生,清晰无误的传达到他心底。 「师父,让我去哪?」孙悟空忽又软了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你要打要罚,要怎么样都行,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悟空,你还记得五行山下你说的话吗?你说,你欠过我的命。」 「是,孙悟空记得。」 「那都是前世的事了,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你欠的是他的命,不是我的。你既不能让时光逆转,也不能再回到前世,所以欠就是欠了,你不必还在我身上,我和你,没有任何恩义。你跟着我毫无意义,我不想你看我的时候,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玄藏平静而温和的说。 「就为我杀了一个妖精吗?」 「跟她没有关系。」 「我不会走,我有诺在先,定要保你一世。过了这一世,我永远不会再来见你,好吗?」 「我不要你的保护,你再纠缠,我可就要念那咒了。」 孙悟空垂了眼睫掩住金瞳,你真可真有长进,淡淡问他:「师父请念就是,念过就算揭过了么?」 沉朴的佛珠拨过两颗,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旋转着,孙悟空刚竭力一战,连一句也撑不过。 抓不稳金棍倒地,即使跌倒他也坚持弓着腰身蜷做一团不动不挣扎,双手攥着尘土,就死死伏在地面。 玄藏幸而也只念了一句。 你看看,你就是不捨得我。孙悟空一身大汗淋漓,跪在他面前道:「你若不解气就再念上个几遍几十遍几百遍,这条命以后归你做主。」孙悟空觉得白骨夫人说的没错,漫无尽头的生命真的很累,何况自己总是记不住久远的事。 玄藏不许他拜,转身避开。 孙悟空固执,一个分身便现于他面前,依然是跪地俯首。玄藏再避,又是同样的招数,东南西北,四处方位,团团围困。孙悟空道:「你让我走,这个金箍怎么办?」 「以你的修为,怎么会取不掉它。」趁我还未改主意,玄藏喊了声:「走。」 孙悟空拜了三拜:「要想取掉它,需要你的性命,但我不会那么做。唐玄藏,你坚决至此,我若强留,便是不识时务了,现下妖魔已灭,我也放心。」孙悟空一字一顿:「多保重。」 果然错开的时光,永远也休想弥补。幻象归一,孙悟空嘱咐师弟好好护他。孙悟空原地停住,整个人如云如雾,渐渐消失不见。 前尘情谊,到此为止。 白虎岭上波月洞中冰封千年的积雪化了,云国下了一场好雨,正该播种的时节。 -------------------- 第3章 往事不堪思(回忆) 孙悟空即归,花果山五百余年,早已物非人非。 当日,同孙悟空玩耍过的群猴早已尽数凋零,如今的小猴子们听着老猴子们一辈辈传下来的故事,像当初的美猴王一般,日日爬树弄水玩耍,不知年月。 柔软的暮色落在山林,微风吹动空气中的果香,孙悟空落下云端,闭目只觉心旷神怡,就这样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也没什么不好。 群猴见他,团团围住高叫大王。孙悟空突然觉得,人间最大的仁慈,就是有生有死。若真的永生不死,它们又该多么疲倦。自己曾一意孤行毁去生死簿,让它们脱出生死,其实对它们来说,也是残忍。 孙悟空故作过了水帘,边走边唤道:「青莲姐姐…在家吗?」他声线清朗,隔着水帘石洞的悠悠回声一齐散开。 青莲正在搽拭石桌石椅,听到他声音赶忙迎接出来道:「大王可算记得回来了。」 第7页 孙悟空道:「姐姐何出此言,这是我的家,岂有不归之理?」 青莲问:「这次回来,还出去吗?」 孙悟空答:「不了。」 青莲注意到他头上的金箍,诧异道:「这个是?」 孙悟空漫不经心:「一道法印而已。」 「困住你的法印不是已经被那个小和尚…」 「这是第二道。」孙悟空打断她的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青莲便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孙悟空轻轻开口:「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费尽心机…」自他从五行山脱身,西天如来的法印便闻声而至,一道,两道,甚至以后还有第三道第四道…孙悟空不敢想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毕竟是自己心甘情愿入了西游此局,现在他赶自己回来,省去了后面的磨难,也好。 青莲非莲花,乃是颗兰草成精,这名字还是五百余年前,一个被孙悟空抓进洞中的佛子取的。这佛子说来话长,是孙悟空漫长的生命里遇到的第一个和尚。 他是被孙悟空一条捆仙绳捆成了粽子扛进门的,那时孙悟空自封为齐天大圣,搅乱了千年不变的蟠桃盛会,反下天界,竖旗为妖。 那时诸天神佛还没见识过他齐天的法力,当然,除了幽冥府的阎王和东海水晶宫的龙王。孙悟空穿着四海夺来的流云镂金赭黄团花文武袍,镶珠玉带,长穗丝绦,麒麟环佩,衣襟绣着日月星辰,头上两根九彩雉翎跳跳脱脱,一颗八宝攒珠红缨绒球颤颤巍巍,他醉眼迷濛,那佛子被「扑通」一声扔石床上。 佛子貌美,像个虾米似的挣扎了几下,支吾了几声就放弃了,不再动弹。 孙悟空开怀大笑,佛子就此在水帘洞稳住。佛子好玩乐,悟空好胡闹,两个人想起一套是一套,一拍即合,在这山水人间福地洞天不知年月。 也不知道就这么过了几年,直到天界大军征讨花果山,青莲再也没见过那佛子。 天界大军征讨花果山的时候,也就是个普通的清早,毫无预兆,青衣佛子照例给孙悟空洗手切菜做羹汤。 那个佛子是青莲见过最细心又温柔的人了,自他被孙悟空抓来之后,花果山发生了大变化,孙悟空再不无度饮酒,爱坐在桌前吃熟食,他越来越像人这种动物。佛子细心的时候像尊佛,他会洗净桃子的绒毛,会在冰冷的石床上铺柔软的布垫,他会一颗一颗的替他剥开松子,做他喜欢的食物,吃尽了就再添上,餵的孙悟空不知不觉胖了一大圈。 孙悟空幼时最爱吃松子,又讨厌它坚硬的厚壳,那佛子便细心的替他剥,剥着剥着,就发表了一通感言道:「柔软的东西,往往会长着坚硬的外壳,因为那心太过温柔,硬壳护着它,使一部分人看着硬,便退却了。」 孙悟空听不太明白,脑袋枕着毛茸茸的臂膀想睡觉,于是他变了个拇指大的小猴睡着了。那佛子笑盈盈拿了个盅子,顺手将他扣住笑道:「不许瞎跑,等一会儿吃饭。」 一碗羹汤,孙悟空揉着睡眼,一如往常端起碗就吃,刚吃尽了,就听那佛子问他:「这肉好吃么?」 孙悟空的食谱里本来没有肉,他又没有闻出肉的味道,于是问:「什么肉?」 佛子没答,只是捂着胸口笑了。 石碗勐的磕在石桌上,汤水晃晃荡盪,松子浮在汤面,里面的片状物吃了个干净,味道清淡的似脆生生的藕,那是那佛子心上的肉。 那佛子憔悴着一张脸沖他宠溺似的一笑,孙悟空一时怔住,他扣着食指敲上他毛茸茸的脑袋:「小呆猴子。」 孙悟空有时候是有些呆,只要他做的,不管什么都敢放进嘴里。 因此也没有注意他左胸重重青衣下裹着的斑斑血迹,没看见他端碗苍白抖索的双手,没尝出这汤里怪异的食材。 佛子推开他来扶自己的手道:「孙悟空,你这么信我干什么,如果你能活着,以后你对任何人都要留心,我也是一样。」 孙悟空眨着漆黑的迷茫的眼,那时他的眼尚不是火眼金睛,而是一双乌黑髮亮的瞳,柔软的金色毛髮,眼梢也没有烟霞似的赤焰。 他满心困惑,信任自己最信任的人,难道是错的么?孙悟空太信任他了,如此相对五年有余,加上之前灵台山上十四年。十九年,近七千个日夜,够的上人间一个襁褓稚子成长为翩翩少女的时间,这么久的日子,难道都不值得信任吗。 就是汤里有断肠的毒,他也随手端起来一如往常样吃了。真是种可怕的习惯,直到天庭及灵山大军压境,孙悟空依然不敢相信,几个仙桃怎么会引来曾推杯把盏的朋友刀兵相向?就像他想不到师尊为何赶他走。太多的问题一拥而上,让他入世不久的脑袋有些懵。 那佛子不是人,是佛,是切了一半心也不会死的佛,他跌跌撞撞捂着左胸腾云而去的时候,孙悟空没想起来追。 他硬生生切掉了自己一半的心,留存在孙悟空腹中。 次日,太阳极大,有些睁不开眼。 孙悟空穿着昨日吃羹时家常的明黄小袍往上看,那佛子顶着一张明媚俊秀的脸立在满天神佛之中,神情威严而庄重。孙悟空仰头看着他,相对十九年,就数今天最好看,他身环祥光像神一样美,不,他本来就是神,如来佛祖的二弟子金蝉,三界之中堪当第一的美人。 第8页 「妖猴竟敢私盗蟠桃,搅扰仙宴,乱了法度。」他们说。 孙悟空坐在树梢上哈哈大笑:「桃子不就是拿来吃的?我是怕那个王母娘娘她呀,不舍的吃,长在树上长坏了。」 天界盛会等级深严,三千年熟,六千年熟,九千年熟,要按品次依次摆上桌,要按等级,依次落座。 「你们天天口口声声法度,也不嫌累。」他嘲讽千万年的法度,漫天神佛面面相觑,都噎了一口气,脖子生硬闭口难言。 孙悟空头一天并未出战,他仰头看了一会,笑了一回,又觉得日头晃的眼生疼,于是跳下枝头,像平常似的揉了揉眼转身回洞。 这时的孙悟空早已得成大道,吞风饮雾,不知饥寒,可偏偏喜欢他煮的汤,喜欢听他那只陈旧的陶埙吹出的曲子,喜欢吃饱睡足了趴在他肩膀上。日光正暖,佛子懒散的摆玩佛珠,摇头晃脑念念有词,管他念经还是念银,都无所谓,只是喜欢那低沉的声音。 孙悟空在花果山周划了一道结界,结界浮光溢彩似水流淌,像灵台方寸山十余年年年熟的羞红了脸的山桃。 他们也曾坐在那株桃树下说话,孙悟空长尾倒挂,神气的自由随意的晃荡,金蝉也舒身仰卧,一只手撑住后脑,搭翘着一只脚,二人一起饱饱的啃桃。啃饱了,金蝉就从怀里掏出个圆鸡蛋似的东西摒着嘴吹,他半眯着眼,长睫遮住了眼神,吹一支悠扬旷远的曲子,带着些云烟大漠的豪情。 孙悟空问:「这是甚?」 金蝉道:「这是陶埙,一种来自远古的乐器。」 孙悟空道:「这种东西都能吹出调?」 金蝉道:「当然了,你想学的话,我教你。」 孙悟空跳下枝头,支着脸颊拿双眼瞅他:「反正有你在,以后都听你吹不就行了。」 金蝉无可奈何,好像确是这么回事。他捏起衣角擦擦手说:「你待着,我要去尿点儿尿。」孙悟空拿舌头舔尽桃汁说:「我也去。」 「尿尿你也跟着我啊?」 于是他们往树下去,树下蚂蚁窝多,金蝉走的急,孙悟空扯住他道:「你走慢点,看着地,蚂蚁在觅食,你莫踩了它们!」 金蝉一愣,怪不得这猴子常常低着头走,他是在怜惜土下的生灵。上千年佛祖教他修行读书诵经,只在云上走,多久没有走人间的土地了。他是和尚,今天被只猴儿教他莫伤了蝼蚁。 金蝉突然有些怀疑世尊的话,神佛连人间的土都不沾,又如何敢说造福三界。 金蝉这一走神的功夫,孙悟空已爬上树梢,摘春日的嫩榆钱吃。孙悟空每日陪他坐不了一会儿就急着拍拍土要走,说师尊的功课不能耽搁。 怕是不敢耽搁,菩提祖师法力无边,待师兄们都温和,可是独独对他严苛,教什么就得会什么,一招一式半点儿不能错,但凡错了,反手就是一板子,再错再打,依次叠加,绝不姑息。 孙悟空乖巧老实刻苦勤学,苦练的岁月,也不管冬还是夏,他单薄的旧衣总是湿津津,浸透过雨水,凝结过霜霞,盛夏汗流浃背,深冬融化雪花。 这祖师倒也有趣儿,不住道观不坐禅,专好古篁竹屋三两间,从不许人伺候,自己乐得扫地铺床。高兴了烹茶论道讲黄庭,开心了煮酒谈禅看佛经,得闲了诸子奇文读到明。 孙悟空就跟在他身后,替他倒茶,捧酒,掌灯。 世人都难以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事物,何况是只穿人衣的猴儿,偏一只猴儿得了师尊青目。他们带着尖刻鄙视,他们都含蓄文雅的指指点点的笑,挑出一个猴儿不懂的词,沐猴。 他们叫他,猴子挑水来,猴子扫地去,猴子担柴去,猴子烧火去。猴儿答应一声就去,玲珑的身量与那水桶相差无几,一根扁担穿着桶,日馨月华扛上肩,他走的摇摇摆摆,水洒了一青石板。 常言道是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放弃猴语念一堆乱蚁爬似的文字,着实艰辛。按那和尚的话讲,我看你是吃糖吃上了迷魂汤,头昏眼晃。 日久时长,晃着晃着,那堆乱蚁渐渐明晰,仿佛隔过黄页,见到一个传奇的世界,讲述着古老的故事,盘古开天,佛道起源,女娲鍊石,人皇伏羲,以及大禹尧舜,太平治世。 孙悟空甚至记得起集市上,面人儿捏的就是这些人,当初不认得,如今拿在手里倒不舍的吃了。 金蝉手里拿着一把小面人儿,五颜六色,捏的惟妙惟肖。 孙悟空骨碌碌的黑瞳瞧着,摆玩儿够了,管他是谁,一排白森森的尖利小牙凑过去,先吃头,有时候也先吃手。灵台山十四年间,二人举着竹籤儿,吃尽了襄王梦好,神女翩跹,古今将相,八洞神仙。 金蝉领着晃悠悠的孙悟空游歷人间,猴性顽皮好奇,什么都想张嘴尝。金蝉攥他的细尾提醒他:「把尾巴藏起来,你这么会吓到人,还摆还摆。」孙悟空在所有的衣服上都掏了洞,把一条自在摇摆的毛尾夺过来道「不。」 挤过挨挨擦擦的人群,穿过深深浅浅的时光,攥着他细白的手,从日出闹到夕阳。 孙悟空眨一双清明澄澈的眼,日月的光芒都逊他几分皎洁。 风扬起他旧衣的衣角,每一根毛髮都是自由的,那是孙悟空觉得最快乐的日子。 说起来,灵台方寸山上,能得遇金蝉,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毕竟世尊如来的二弟子金蝉尊者,能下凡来,来到一座山上,陪着他,一住十四年,若说没有丝毫目的,未免太过牵强。 第9页 起初他练功时候整日受伤,粗砺的麻质面料上,歪歪扭扭色彩不一的,是他自己学着穿针引线缝上去的补丁,补丁蹭着零碎的伤痕更痛,细密的小血珠把顺滑的金毛粘成一片。 但他不说,避开师兄们,索性脱了衣去小河边清洗,最后干脆躺进水里,深秋的凉凉的水还能镇痛。孙悟空映着月色往上瞧,哎?树上躺的是个秃子?那和尚吊儿郎当的躺在枝头,旧直裰随意套着,腰上一个曲折巧妙双环结,他跳下河抓猴儿细尾,一把拎起来,抖落他一身水花道:「这猴子怕是个呆的,已是深秋,易受寒的。」 「你是谁?」孙悟空说。 「我叫金蝉。」和尚说。 蝉?「你是蝉变的?」 「不,我是人,我的名字是金蝉。」 「你不是蝉为什么要叫蝉?」和尚被他噎的无话可说,后来为证明名字与人无关,金蝉硬是给一株紫兰取名叫青莲。 和尚就此待在山上。 金蝉会缝补他刮破的旧衣,会拿木梳梳理他乱毛,包裹那些创口,给他衣服边角缝一圈耐磨的滚边。孙悟空好奇的问,金蝉手上动作不停,脸上清淡若荷:「就是你滚一圈再滚回我身边。」 第十一年初冬,孙悟空要奉师命去山里找一株雪莲,来和他告别时却不见了金蝉,孙悟空喊了好几声找了好几遍不得。又怕自己一去,那和尚寻不到自己便走了,于是把身上那件他补过的破衣脱下,在撒过尿的桃树枝上系成结,和尚的结子打的漂亮,他不会,就把两个袖子随意一挽,像他人一样洒脱乐观。 孙悟空赤着一身金亮的皮毛大步走,迎风顶雪,转而入山。他徒手攀石而上,手握住冰刃,不知是割的疼还是冻的疼,他较劲似的,越疼握的越紧。不过后来也就不疼了,手掌磨的发烫髮红,反觉得冰棱滑滑的,通透明亮有如人的眼睛。 风雪刮的睁不开眼,他粉嫩的眼晕更粉艷若彤,索性摸索着爬。风越大,他迈开的步子越大,雪越急,他扬起的脑袋越高。冷才觉得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是热的,每一寸骨骼都是暖的,心是鲜活的,跳跃的,自由的,他不停的向上。狠狠的告诉自己,活在世间,这才爽快。 寒冷,就有温热来和他相抗,有冬雪,就有暖阳。 早春的太阳一出,他哈哈笑,面向着万丈光芒跌跌撞撞,拔下那朵雪莲。 孙悟空就此学会了避寒决,雪中只顾鼓着劲奔跑跳跃取暖,出来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吃不喝不休不眠扛过了整个冬天,掏出怀里的莲花给师尊,雪莲滢滢绰约一碰散成霰,师尊抚掌大笑,就是这样。 孙悟空心灵福至,一窍通百窍通,短短三年捻风避诀都即学全。 一日和尚回来,坐在山洞外面绿意朦朦的河边涤足,孙悟空远远的打招唿道:「金蝉。」金蝉眯着眼正看远处的云雀:「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孙悟空不似以前的活泼,有些沉稳的味道,让和尚吃惊,他扬眉笑道:「你走十万八千里,我也找得到你。」 「不就是学会了千里视物么,又什么好显摆的。」金蝉佯装生气。 孙悟空和他并排坐着,也脱麻鞋把一双足涤在水里,水还带着残冬的枯寒,他已不再怕人间的寒冷,孙悟空不在乎的摇晃脚丫:「我差点死了。」 金蝉就哈哈大笑:「你是个石头精,又不是真猴精,哪里听说过石头会死的。」 孙悟空追着问:「那要真死了呢。」 和尚把他系树梢那件衣拿出来顺手替他搭上说:「那你会变回石头,再等个几百年,我再把你挖出来呗。」 也才过了三年。孙悟空是鸿蒙初辟之灵石,盘古之心所化,心灵福至,十一年习文练武吃尽苦楚。真正得成大道仅仅三年。 孙悟空一个月没露面,金蝉于是就去找。 正是盛夏暑天,日照当头,两排疏竹朗朗,孙悟空一人直挺挺的跪在竹屋外。 孙悟空眼里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师兄们得知他会了筋斗云,都笑道,将来递信送报也是个营生。于是叫他变化了作乐,他回身变做一颗古松。师兄们不太待见他,孙悟空知道,仅为了逗他们个开心,他们都抚掌而笑:好猴好猴。 祖师看的真切,推门而出喝退众人,就叫他去。 孙悟空像往常一样,低头应了声,是,退步就走。 可又好像不似往常,不打不罚就这么饶过他?于是他说:师尊让我去哪里。 祖师道:哪里来,既哪里去。 孙悟空一愣,当即跪伏在地不肯听。 祖师道:「你如此不懂得敛锋蔽芒,日后会惹出祸端的。」 孙悟空以首抢地固执的苦苦哀求。 祖师就有些不忍,转回竹屋道:「悟空,你不能永远在我这里,回你生长之地去,日后,定有更大的使命等着你完成。」 孙悟空倔强着不走,想着师尊平日疼爱他,从不罚他久跪,于是膝行几步,专捡那细碎的锋利石子路上跪。连日暑气正盛,斑斑竹叶漱漱的响,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硬撑着不动,整个人几乎脱了水。 金蝉走去看他,比初见时长大了些,春花秋月中轮转十四年,夏风冬雪里歷尽酸苦甜,一招一式学来齐天大圣的本事,磋磨砥砺修成行者无疆的法力。 金蝉嘆口气说:「起来吧,你祖师不会再出来的。」 第10页 孙悟空不依不饶,朝着紧闭的竹门求告:「师尊,悟空知错了,您教我训我打我罚我,只是求您莫叫我去。师尊大恩未报,悟空不敢去。」 四下无人问津,连风都浅。 祖师的众徒们都在前门洞中修道,没人到后门来。 金蝉俯身蹲下,他身躯高大,挡住了晒住他脸的日光,张开手臂把个猴头摁上自己肩。背后僧衣就有些湿,不一会津湿了一大片。 原来石猴也是会流泪的。 「你说你说,师尊为何不要我?他若真厌烦了我,当初为何收留我。」孙悟空大睁着眼落泪,一声一句哭的惹人心痛。 七十二变,长生不老,因他的灵动巧捷的身形,特意传授三界独一筋斗云。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可以带着金蝉和尚过五岳三山,朝游北海暮苍梧。 金蝉扳过他肩道:「你没有错,上天入地圣仙人间都是容不得与众不同的,而你偏不同。」 孙悟空眨着一双眼茫茫然。是了,虽长大了些,世态之心还未长全,冷暖炎凉太过残忍,金蝉有些不忍。 金蝉小心翼翼道:「有种罪过叫怀璧其罪,你知道吗?」 孙悟空大喊:「我不知道!」 金蝉一字一字清淡冷然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装作不知道。别骗自己了,悟空,你已经长大了,别再装作孩子一样了,你有你的路途要走,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明白么?」 孙悟空低下头小声:「我不走,我怕他那天想起原谅我了,我已去了。」 须臾,他又推着金蝉的手臂:「你别在这儿,你在这里,师尊更不会回心了。」 金蝉道:「你走你的路要走,我走我的路要走,我本来要走的,今日特来跟你辞别。」 孙悟空低头想了一阵:「你要去哪里?」 金蝉不能不走,不能背弃师门,不能再自欺欺人,于是道:「我不能永远在这儿,我有我的事要做。」 孙悟空道:「你说过会一直给我吹埙听。」 金蝉道:「对不起。」 孙悟空闭耳不闻,不言不语,他依然跪在这里,金蝉只得径直去了,孙悟空看着他的背影走的有些缓慢,被石子绊了个踉跄,他腾起云向西而行。 -------------------- 第4章 争为天下先(回忆) 孙悟空手指掐成拳,硬着心回过头不看。孙悟空生性坚决果断,既不能留,一眼也不比必牵连。只想自己独自一人闯死得生,没了谁都一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孙悟空晒的发昏,不敢调动法力来抗,晕沉中仿佛听着遥远悠长的埙声,他顺着声音走,埙声尽头空却无一人,他咣当一头栽倒,跌入茫茫黑暗。没多久就有些当日同窗人赶他「师尊让你去,你怎么还赖着不去。」 有的说「得罪了师尊,还想求师尊原谅,快下山吧,癞皮狗一样。」 有的说「这么多年的好处全让他得了,也该。」 孙悟空一开始听见假装没听见,可骗的了耳朵骗不了心,白日暴晒夜里骤冷,伏倒爬起无数次跪着不挪位,白天的湿衣冷如铁。有的瞥一眼嗤笑,有的开口嘲讽,有的视而不见,他一颗石心点点风化变硬。 他变得有了些戒备嚣张,懵懂单纯的幼猴在炎凉世间长大,周身渐渐生出了尖利的小刺。他再不忍让,分明是跪在地上矮人一头,可谁笑谁赶,他眼神一凛尖牙微露,尽是倨傲冷锋之色,众人避退不及。 直到没人再敢赶他,没人再敢沖他白目,人们都当之不存在。 从惊蛰谷雨连暑,跪到小寒大雪覆土。 祖师也未尝现身。 你死在这里,师尊也不会再生半分疼爱了,死了心吧。孙悟空终于残忍的告诫自己,谁不在,也依然得活,日子照旧要过。 他重重叩首三回拜别,额角专捡那细碎的石子磕,磕的一道血痕沾在眉上,他随手一抹。长时不曾说话,唇皮都粘在一起,他忽一张口,硬扯破了几处,他道:「弟子即去,还请师尊多多保重,餐饭按时,寒季添衣。」 他扶地跌撞站起,一双腿僵硬难行,他咬着牙哈哈大笑,毫无凄悲之意,孤身一人高歌而去。 孤身一人来,孤身一人去。也不算亏。 他那时还不叫孙悟空,石猴当初孤身一人伐木出海,撑一竹竿飘飘荡荡,迎风顶浪,吃尽了木筏上的山果,仅剩下最后的半罐水。还好,他想,每日渴急了才抿一点润唇,日间暴晒,夜晚骤冷不知变换了多久,然后再借一阵东风,使劲撑起竿,他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九死不返。 太阳是那么明烈,月亮是那么纯洁,那是盘古的眼。 年幼的石猴喜欢躺在树梢看深夜清冷宁静的月亮,月华流泻着恆古不变的美丽,他靠在柔韧的树枝上,耳听碎叶窸窸窣窣的低吟,他的唇轻轻动起来,哼着百鸟鸣叫的调子,一双眼光华流转,打量这棵树下黑黝黝的山谷。 这山谷他从不曾去过,年老的白毛老猿告诉他,这是抛弃死尸的地方,谁死了都要扔进去。石猴眨着一双眼挠挠头,死? 老猿笑了,死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抓不到,见不着,永远的消失了。 石猴似懂非懂,忙着去採过冬的果子去了。这个冬天难以过去,接天蔽日的大雪压下来,连月不停,花果山像一座在风雪中迷途的白羊,四面是幽深暗涌的深海,生灵无处可逃。一只又一只死去的猴子被抛入谷中。 第11页 石猴痴痴的看着,眼神黯淡下去,他不会流泪,坐在谷边看深不可见的谷底他死去的伙伴。白毛老猿摇摇头道:「这是天灾啊。」石猴站起来道:「定要找个避寒的地方出来!」 花果山是座孤岛,自有花果山就有群猴,不知多少个万年,生生死死从未有猴离了此山,从未进过水帘。 仅他敢为天下先。 进了人间才知道自己于人不同。有顽童们点燃炮仗,吓得石头吱一声尖叫,窜去树上藏身。走街串巷的吆喝着,他挡着人们的路,被他们一把推开喝道「哪里来的野猴子。」石猴招摇过市,帮篮翻菜散的大姐拾菜,那大姐甫一抬头被他惊了个趔趄,见他幼小纤瘦就笑「原来是个穿人衣的猴儿。」 有时会有人给他饼吃,有时会有人夺走他手里的饼子。夜里有流浪的犬的追逐,白日有世人的嘲讽欺侮,猴儿自己却并不当回事,他只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至少明白那推车说的野猴子是说自己,时日久了,大约能理解意思,再久,也能说人物语。 他拿着取来的长衫,白日穿夜里盖,果子熟了就包上几个预备,一路上咬松嚼柏。到了冬天就栖身破败的古寺庙堂,里面有不归家的流浪汉赤裸裸的横躺,残食的气味混着腥臭腐败。 石猴踏雪闯进去,门开处,凛冽干风裹进砂砾似的硬雪来。 他不嫌污浊,他们也不待赶他,还会扔一块残羹的肉餵他,石猴闻一闻,摇摇头窝到塑像后面去了,那像是观音娘娘,脸上被污油盖着,她不皱眉头。 肉腥,不是猴属的食物。 「呦呵,还不吃?」那汉子纳罕。他看着石猴怀里掏出预备粮松果来啃,又掏出另一个递给他「要不要?」几个流浪汉瞪大了眼半晌没唿出气,一只会说人话的幼猴,眼颊滢粉,毛髮金黄,眼瞳乌亮,确好像不似一般的猴子,他们说:「你可快些逃命去吧,若被人逮了,定把你当成稀罕物上贡!」 石猴眨了眨眼睛不解。那汉子就不说话了,猴子就是猴子,学会了人言,也理解不了人事,于是他们饱餐罢挤一起睡了。 石猴窝在塑像后,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看黑雾濛濛的天,这些年的花果山一定花果丰满,希望水帘洞的冬天永不结冰也无大雪,那水帘倒挂永似银链。群猴窝在洞里,啃旧年留下的干果。 次日,他便紧裹单衣,逶迤朔风,辞人上路,就这么边走边寻十年整。 直至一日春暖,到一山,岭暗猿啼月,江寒鹭映涛,山深云低,樵子指路,翻过此岭,前面就是乃灵台方寸山,有一白胡白鬓老神仙。 石猴既辞樵子去寻,听的前方喧闹,原是个猎户持强弓携黄犬捕猎,他几箭就射杀了只逃命的野獐。石猴忙躲入山后,见他又搭弓射灰兔,石猴突然朝他背后一扑,箭射偏了,灰兔逃窜,石猴怒视着:「你为什么杀他们。」 猎户一惊,会说人话的猴子?抓了去必定买得高价,得以抓药治妻子之病,他道:「我是猎户,不打猎我一家老小吃甚么。」吃甚么?石猴正想着,被大黄犬一个威扑,争先些儿被他咬到脖颈,却把手臂撕的血津津的。 黄犬体大狼犺,石猴借着轻便跳上它背,死咬住它皮毛不松口,几番摔摆,大犬气喘吁吁,只是石猴一只尖利的小牙被它折断。 猎户想要抓活的,又有些怕他。猎户没见过这么凶的猴子。石猴直起纤细的腰,口里都是撕咬的血沫,他朝外吐出道:「放你去吧。」说罢,他摇摇欲坠的站起,方才有些脱力。猎人黄犬远远看着,他径直翻山而去。 爬爬滚滚到了山麓,他躺下睡了会儿,睁眼就见一双多耳麻鞋,和垂下的古青棉素袍的下摆。 石猴抬眼看,是樵子言道的白须老祖,一根竹钗束着白髮。石猴欣喜的围着他绕了两圈。翻起俯首即拜:「师父师父,你收下我吧,弟子千辛万苦前后十年方到此间,至心朝礼。」 祖师问:「你姓甚么。」 石猴道:「我无性。人若打我,我不与他恼。人若骂我,我也不嗔。我只潜心立志寻本心,一生也无性。」 祖师喜悦道:「呦,还是悟彻菩提妙理的猴儿。」又问:「你父母原姓甚么。」 石猴这时才弄明白姓,道:「我无父母,不知姓氏。」 祖师道:「如此说,你是个天父地母所育的罢。」又道:「你既拜师,想学些甚么。」 石猴拜道:「师父,弟子愿学些真本领硬手段。我得阻天灾挡人祸,不许那强大的欺凌弱小,不许那做宰的唯我独高。不许那斗争伤及无辜,不许那杀戮无尽无休。我要天下所有生灵,那怕一叶蜉蝣,也要堂堂正正的活一天。」 从此石猴随菩提祖师为徒,打破顽空,得祖师赐姓赐名曰孙悟空。 孙悟空。 孙悟空这个名字后来被他响彻了九天,他护住了花果山不受天灾,东海取走大禹定海神针,九转鑌铁如意金箍棒,龙宫拿来四海金麟栉锁甲,幽冥勾去轮迴生死簿。 直到天庭遣太白金星招安,他正举酒一饮而干。 太白金星道:我特请大王上界做官。 孙悟空笑道:上天做官?可比的上我花果山自在? 太白金星道:「天界总管三界,虽比不上大王的福地洞天,也定不叫大王后悔。」 孙悟空沉吟道:「那可能寻人么?」 第12页 太白金星道:「三界之人,碧落黄泉,总能找到。」 上天养了几日马,又种了几日桃。孙悟空坐天河边上喝月宫仙子亲手酿造的甘澧,他拔了紫金冠上的雉尾翎,只剩一颗红绒球随着他醉意颤颤巍巍,他把一双足放在河水里涤盪,水雾迷朦醉人心魄。 天河总兵天蓬真君告诉他,天河下面就是星河,就是人间夜里看到的星星。 孙悟空便拨开水雾看这河水,果然漫漫澄波点缀着星光万千,凄迷闪烁,往事流淌的河里,一人穿着素净僧袍抓着他细尾拽出河水,这往事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孙悟空有些要遗忘了。 天蓬坐到他身边嘆道:「猴子,你找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 孙悟空眨眼,眼里是灵动璀璨的星光。天蓬看着他的眼听他嘿嘿笑了笑道:「你猜。」天蓬正支着耳朵听,听到这么一句也懒得反驳他,只是仰面躺平摇摇头道:「爱说不说,不猜。」 孙悟空垂下眼睫盖住了眼里的神彩。 天蓬撑着脑袋瞅着他脸笑:「怎么?哈。你这只猴子居然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孙悟空抬脚走出星河,低声:「我得赶紧找到他,太久了,怕我会忘记。」 「嘿呦。」天蓬仿佛听到了什么怪事似得打量他:「猴子,我这是天河水,又不是孟婆汤,泡一泡就把你心里的事忘了?」 孙悟空没说话,坐起身要打道回府。 他腹中的心是颗石心,不曾有人的血肉,记不住日久年深的往事。 说来也巧,蟠桃盛宴那日,孙悟空见到了一个故人,说是故人,但又有不同。这个叫金蝉的佛子打西方来赴宴,他穿着玉青鳞光长锦裰,上面藕白纹绣盘缠,披一领素云团彩九宝锦斓袈裟,额前硃砂一点,宝相庄严,不是旧时灵台山的随性装扮。 好看,孙悟空远远的看着,方才在天河边上喝酒,不留神喝的多了,有点醉了。 孙悟空扯开赤焰似的红斗篷,大步踏着天宫云阶,摇摇摆摆走过去。 三界神佛面面相觑,孙悟空一脚踹翻了案几,质问道:「旧友别来无恙。」 随着咣当一声,仙乐骤停,三界神佛们都吃了一惊,仙管急匆匆来报:「陛下娘娘!瑶池的盛宴,已被人提前吃了!」 金蝉耳听着,唇角不由得勾出些许笑意,转而又自我掩饰似得,双手合一,轻声说了句阿弥陀佛。 孙悟空醉意朦胧中幻出一条缚仙索把他绕粽子似的绕住,金蝉暗暗挣扎几下,没挣开。孙悟空凑近,金蝉皱了皱眉头,一股浊酒之气扑鼻瀰漫,不是当日桃李香甜花味清淡。 金蝉被他一路扛上肩便走,就像那夜,秋水翩跹,月满银盘,和尚拎着他的细尾把猴子提熘出水面。 天界大军压境,十万天兵重重围困,孙悟空却独自坐在山顶的王位上饮酒,孙悟空的酒量很好,一杯接一杯的喝,大脑还能思索一些往事。 总以为相识久的人会永远相识下去,就像日头每天出来一样正常。若说金蝉这十九年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接近,只为了今日带天界大军围剿花果山,这棋局未免太深,这周折未免太大,还切了自己的一半心,未免得不偿失。 孙悟空心下明了,金蝉能下界去往灵台方寸山,定是受命于如来,如此多年的筹谋,定是个比天还大的秘密,此一战不可避免,只是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秘密是什么。 孙悟空喝罢了一壶,又去拿另一壶接着喝,喝的泼泼洒洒,把衣裳湿一大片。金蝉子啊金蝉子,若明日你与我对阵厮杀,我念你十九年相伴,不会杀你。 孙悟空想换上那套金麟栉锁甲凤翅雉尾翎和藕丝步云靴。可惜腰节的双环结扣被那人扣的太死,解了几次都没解开。他又有些不甘心,在山中翻天覆地的找了一大圈,也没找见那个穿粗布青衣,系曲折巧妙的双环结子的青年佛子。 孙悟空忽想起了他曾提过的话,盘古的眼睛化作日月,筋骨化作土地,四肢化作四洲,血液化作江河,唯独一颗心不知落在何处。这颗心化作了一座巨石,蕴藉着开天闢地的力量,找到它,就能得到其中的力量。一千多年了,这块巨石,刚刚显世。 孙悟空突然明白过来。这盘古之心,莫不是落在了花果山?不然,何以值得东方大帝昊天西方佛祖如来一齐来此,兴师动众。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金蝉这五年留在花果山,也许就是为了探明路途吧。孙悟空想,这东西若真在花果山,也该老孙拿着,绝不能让这蕴藏神力的至宝,落在那群口口声声喊着法度的人手上。 -------------------- 第5章 一力敢齐天(回忆) 这二郎真君杨戬,与孙悟空也算得棋逢对手,也算半个故友,他几百年前也曾见石猴,那时石猴游歷人间,路过二郎庙,摘了他树上的果子。杨戬满眼都还是那时他懵懂可爱的样子,接了这调令便笑意盈目。 他摆阵来捉拿孙悟空的时候,孙悟空已斗败了哪咤太子,四大天王,托塔李靖,五老四帝和一应神将。 那孙悟空正杵着金棍,立在九曜星君面前耀武扬威,他一身桀骜张扬,金甲鳞光耀眼,红绫沃血泼天,雉翎摇摆,自顾自笑的自在。 那九曜星君四大天王狼狈战败,只得跪地口称:「大圣饶命,我等怎敢对垒大圣,奉命行事而已。」 第13页 孙悟空一条金箍棒横在身前,抬眼向上一看,李天王端着照妖镜的手抖了下,云蒸霞蔚之上的玉楼琼台仿佛被他的笑声震颤,众神都闭口不言。 诸神朝镜中观望,满镜都是单一而热烈的赤红,这红色晃的神眼睛痛,他们看到孙悟空眼中微波像灵动的火苗,清明澄澈照人心弦,仿佛比照妖镜更直抵人心。 听照妖镜传来的朗朗笑声:「唔?嘿嘿,晓得晓得,你等回去,再换个有本事的来!」 来人三山飞凤冠,磬云攒银甲,额上金纹一道,持枪点头笑道:「原来这猴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美猴王。」 孙悟空拿一双眼睛斜睨他几圈道:「可是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杨戬道:「正是。」 孙悟空一甩红斗篷跳下王座,那红披猎猎生风,如同内里有骨一般霎时展开,耀目的有些晃眼。孙悟空抚掌大笑:「瞧瞧你,与其多长只眼,何不多长颗心出来,想想你那囚妹杀甥的舅舅是怎么样的无情无义,再想想你却为何做了他的幕下之宾。」 孙悟空一串朗笑,杨戬的脸色一紧:「这猴子,虽是嘴厉,只是可惜了。」 孙悟空道:「可惜什么。」 杨戬道:「可惜这上阵打仗用刀用枪,就是不用嘴。」 孙悟空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显得兴致阑珊,只是斜眼瞧着他:「你们的本事都快使尽了,也没甚新鲜的,你还有什么能耐,赶紧拿出来。别耽误你孙爷爷喝酒睡觉!」 二郎真君杨戬遇到了他一生唯一的对手。 这对手还只是与他比试枪棒,并没有使出法力。他二人棋逢对手一路打遍五岳三山,再打回来时,却见花果山已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焦土。 孙悟空大眨着两眼呆呆的瞅了半天,又看了看天,又摸了摸土,当中断了一块碑: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啊——」孙悟空嘶声竭力的喊了一声,双目豁然泛起红光,周身紫云升腾,霎时满天祥云彩雾消散,一群神佛高高在上。他红着眼沖杨戬举棍便打:「是你故意引开我的吗?」 杨戬堪堪横枪架住,被他一棒振的血气翻涌,解释道:「不是。」 是与不是已无意义了。孙悟空不再理会杨戬,收回金箍棒,怔怔的盯着那块断裂的石碑,那是他初入水帘,第一次见到的文字。他一路寻觅,四万七千余众,半数躺在这里。幸而存活的,都惊恐的蹲在焦石后怯怯的看孙悟空,再也不敢出来。 当日告诉他天灾人祸的白毛老猿躺在黑漆漆的土里,一身白毛烧个尽。孙悟空把它们一只只找出来,他连日持棍掘坑掘的满脸泥泞,他把它们安稳放入坑里,盖上土,撩衣双膝跪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你们的目的是我,为什么伤害它们?」回答他的是猎猎风声,孙悟空撕声竭力喊:「为什么!」 旷远的天边传来古老回音,宣道:「二郎真君,天帝陛下命你立即动手捉拿妖猴,否则,按结敌论处。」 孙悟空哈哈大笑,笑的满脸泪痕,他随手一抹,喝道:「这口是心非的老儿,今日这三界之主,该换人了!」孙悟空站起来系住长披,镇定的有些不像他,孙悟空总是活泼灵动的样子,突然间的稳重让杨戬万分担忧。 孙悟空道:「我要打上三十三重天,破凌霄,碎灵山,剖开那诸佛之心,看看究竟仁不仁!」 花果山是座孤岛,山路曲折萦纡,又被孙悟空重重设下结界,可谓易守难攻,若不是熟知路径。根本难以闯入,这熟知路径的人,在这里住了五年,每一颗果树的果子他都摘过,每一眼暖泉的水他都泡过,熟悉的彻彻底底,却是为了今日反戈一击。 杨戬拦住他道:「你上不去,去了也是死。」 孙悟空用长睫遮住眼睛:「花果山已经毁了,只有我一个人,依你看,我独自一人对抗十万天兵神将,胜算几成?」 杨戬沉默了半晌:「一时小胜,终究难以支撑。」 孙悟空冷冷的笑了:「是啊,所以我不去,他们也会擒我去,不如我亲自打上去,纵然身死,输得是他们。孙悟空可以死,但不可以输。」 孙悟空果然抡开金箍棒一路打上天,十万天兵抵挡不住,重重溃败。 一重天上是凉凉的清雾,像千重雪浪似得海风。师尊说,飞的第一处就是第一重天。 十重天上是云端淼淼无边,白虹横架南北。 十二重天上是漫漫的星空,十八重天上是波澜不惊的天河,天蓬真君告诉过他,天河尽头连着弱水,弱水尽头连着人间崑崙。 到了二十二重天,就是日光月华。 再往上混混沌沌的,孙悟空累的有些看不太清了。这下,连天帝玉皇都看了出来,孙悟空只攻不守,毫不躲避周围的刀枪剑戟,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本就存了必死之心。 他支着金箍棒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睛锐利的像一道剑气,切开江山云雾,刺破万古穹苍,仿佛正是那自天地初开,混混沌沌的天穹碧落里,打碎死寂的第一光芒。 他独身一人,逼的漫天神佛一层一层往上退。 整个天宫的臣僚们都曾与他交好,现今见了,却避之不及。孙悟空本来像只不知世事的小兽,因而天宫众臣都喜欢他纯粹不羁的性情,今天这样的孙悟空叫人畏惧,他只是沖他们扔下一个笑容而已,就让整个天宫四下溃逃,乱做一团。 第14页 寂寞的天宫本是人间嚮往的仙境,千万年笙歌艷舞,早已经让神仙们忘记了如何战斗。 孙悟空的出现,像一柄利剑,深深刺入了神仙们的心口,这柄剑清晰的传达出一种早就忘却的感觉,叫做恐惧。 他们恐惧失去神仙的身份,恐惧失去天帝的信任,恐惧失去世人的尊崇,更令他们恐惧的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孙悟空,竟然拥有如此巨大而强悍的力量,一人一棍打上三十三重天,让整个天界为之颤慄。今后,不管胜还是败,他都将成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话,哪怕他死了,他魂飞魄散,孙悟空这个名字,都将成为整个三界不敢忘却的存在。 孙悟空有些微喘,他一路撑着金棍踹开宫门,进五明宫,朝会殿,灵官殿,而长驱直入宝殿凌霄。 九十九重白玉云阶高高在上,麒麟雕栏,朱雀画壁,红霓紫雾,凤翥鸾腾,花毯横铺仿佛自天尽头出。 这里没一个神。 十万天兵七零八落死伤无数。眼看退无可退,道祖老君奏道:「诸位休慌,我这金刚镯能套万物,待我取他兵器。」这乃是他身骑青牛过函谷之物。 金刚镯霎时套走了他的兵器,孙悟空手中忽的没了金箍棒,四周天罗地网围困神兵,他一惊之下赤手空拳格挡,刀锋割破手臂,血流如注,电光交错瞬间,天兵趁势持锐乱刺,孙悟空一人力战至此,几闯重围,置之死地,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累了,他大脑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闭上眼睛,睡一觉,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会结束的。 对,闭上眼睛吧。他轻轻闭了眼睛,眼前是曾经鸟语花香的山和漫山遍野的猴群,年幼的他跟着它们,一起在风中奔跑着。 刀枪皆是些锐利之器,在孙悟空闭眼的瞬间穿过金甲没入他的身体。 「孙悟空!你不许死!」一声惊唿把他拉回了现实。 孙悟空周身浴血,眉眼一动,深吸口气旋身,硬生生折断了众多兵器,腥气瀰漫,血色溅上玉楼金阙。 金棍铮鸣,竟又跌回到他脚下,金棍幻出半个人型来,这人垂着一头金髮,脸上淡金色浮动不定,他喊着:「孙悟空,你不许死,我不叫你死!」孙悟空这也是头一回见他,谁也没想到金棍有灵,有灵识的东西怎能随意受人桎梏?金棍如意挣脱金刚镯而回。 孙悟空咬牙,刺入身体的枪头刀身就埋在血肉中,疼,但他没有管,他擎着金箍棒昂首大笑,口里涌出的甜腻,刺激的喉咙有些痒,他笑声清朗,索性喊道:「既然来了,老孙带你去玉皇老儿的宝座坐几天去。」 此言一出满殿譁然,被众人拥在后的玉皇大惊,数不清的眼睛齐齐看他,看他扶着金棍狂癫似得一阶一阶往上走。这玉阶真高,真滑,真凉,真美,他一步三摆,战靴踏上花毯,留下一路血色湿腻。 又仿佛那时,他一人独享蟠桃盛会,喝醉了酒,却偏爱走那九曲迴廊,迴廊四周是莲花仙池,迂迴逶迤莲荷香,白玉横栏瑞云祥,头顶一片菏泽遮凉。腰束丝绦,头戴珠冠,迷迷濛蒙,眼晕酡红,摇摇摆摆,扶着那镂刻精緻的古木廊沿,向天宫尽头游耍。 天兵神将远远站着,包围着一层又一层,都寂然无声警戒备战。 西方如来道:「天帝陛下,可有广大法力制伏妖猴?」 玉皇嘆息一声,十二琉冕漱漱摇摆:「寡人没有办法了,请如来佛祖出手吧。」 如来道:「我没什么法器,只有一件凡物,可制妖猴。」说着,他展开掌心,一枚小小的陶埙躺在手中。 孙悟空距离玉皇宝座还差一步,却听到一阵旷远悠扬的埙声,这声音仿佛自遥远的梦中来,孙悟空站在九十九重白玉云阶最高层回过头听,这曲子中带着些云荒大漠的豪情,夜静水凉,冷月悬空,有个人对他说道:「深秋了,易受寒。」 一场火分了他的心,一声埙乱了他的神,孙悟空眼里的光芒暗了暗,不提防着老君当头一击,睁着眼力竭而倒,四下神兵蜂拥,叠罗汉似的团团围的水泄不通。刀枪剑戟一起上,双肩被镰钩枪穿过琵琶骨,缚仙索重重绑缚之下,他已完全脱力,阖着眼一下挣扎也无。 西天如来冷冷的把陶埙从唇边移开,对身畔的三弟子观音开言,观音是他唯一的女弟子,也是他最听话的弟子,他喜欢听话的孩子,因此三个徒弟中他最喜欢观音。但他的话却有些讽刺和警示的意味,他说:「观音尊者,你说,这凡间的羁绊,是不是很可笑。」 观音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孙悟空的力量让她恐惧,而孙悟空的胆量又让她隐隐的有些难受。世尊的心愿即将完成,可她看着满殿刺目的血痕,难以高兴半分。 孙悟空的心,真的是世尊所言的,能补天裂的石心吗? 她又想起了她的师兄金蝉尊者,在她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的时候,金蝉把她当做亲生的妹妹,在那个天灾连绵不断的远古人间,给她寻找食物,帮她驱赶野兽,爱她,保护她。这些往事与今天已隔着数不清的年月,那是人类刚刚住进人间的时候,他们还是个脆弱的人,还没有被世尊选为弟子,还不必听从世尊的话,永远切断凡间的羁绊。 观音尊者垂眸回答:「世尊所言极是。」 如来点头,似笑非笑,扬手将这枚远古的乐器狠狠掷在地下。 第15页 这陶埙是师兄金蝉的东西,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夜色朦胧的时候,躺在树梢上吹曲。观音尊者往前走了几步,拿雪白的裙摆盖住了这枚埙,乘如来不备,她捡了起来,藏入怀中。 她还想把这件师兄的随身乐器再还给师兄。 时间太久了,世尊可能忘记了,这吹埙的技巧,还是世尊刚收他们兄妹做徒弟时,亲自教授的。 那孙悟空金甲染血,战败力竭被擒,红绫铺在地上,像一片耀目的血痕。诸神佛都松了口气,却无一人敢笑一声。 众人心想,按他所言,无论君臣,休较尊卑,下拜上答互为礼,你来我往不分级,平等着,其实也无甚么不好。 孙悟空被拖上斩妖台的时候,一路血色逶迤。 天界十万天兵一溃涂地,花果山被毁孙悟空被擒,天界和他,两败俱伤。 安天大宴盛大举行,玉皇上首,如来客座,依等排列,美味珍馐,簪花鼓瑟,贺清平乐。 哪咤不忍看,九曜星君撇过脸,五老四帝禁了言,四大天王避开眼,广目天王更是躲一边唯喏喝酒,他肩上那灵蛇安逸的盘旋着,它似乎知道,若非孙悟空放它生路,它早被揪断了十八截。 四大天王点兵出战时,孙悟空随意的坐在枝头,金棍一划笑道:「常言出手难留情,我不与他们打,白白伤其性命。你等要上,就快。」 其四人战败的之际,广目天王冰封了花果山,孙悟空跃上云霄,那灵蛇张口来吞。 「广目天王!」孙悟空一手持棒一手擒蛇首喊道:「我记得你与这灵蛇也相伴数千年,若不要了,老孙这就把他揪断十八截。」 「大圣留情留情…」广目天王空摊着两手毫无办法又急又怕,他与灵蛇,既是兵器,又是兄弟,求告道:「求大圣念及旧义,饶它性命。」 孙悟空仰天一笑随即喝道:「既如此,快与我消冰!」广目天王诺诺照办。 冰融处,孙悟空抛回那蛇,棒指苍天喝道:「既来擒我,便有我一力担承,你等神佛,莫伤其他生灵,否则…老孙定把天宫剿尽。」 斩妖台上,电闪雷鸣,孙悟空是磐石所化,刀噼不死,斧剁不碎,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难伤分毫。 他死死闭着眼,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连睫毛都不曾抖一下,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死。他们无法杀死他,或者说,没有人能杀死一块石头。他被重重甲兵拖入幽深不见天光的幽冥界,幽冥深处的地牢里,一动不动的孙悟空被玄冰铁锁牢牢绑缚,仿佛如此重伤的孙悟空比洪水勐兽更兇悍几分。 难道说石头永远无法被杀死?西天如来佛祖摇摇头道:「他已长出了一颗血肉之心。」 血肉怎么能不死?诸神看着他浑身血迹斑斑,眼里被他那泼天血红的长斗篷倾覆的色感还未恢復,隐隐的有些希望这个从天地硬石中挣扎出来的强悍的生命别死,他们想等这个生命的力量浴火涅槃,看一看,还会不会再次绞破千万年枯寂的天宫。 三界之主玉皇王母坐在九十九重云阶之上威仪堂皇,诸天神仙缄默无言。 「大胆天蓬!竟敢私探妖猴,罪无可恕!」 天蓬真君一个人孤独的跪在云雾缭绕的凌霄宝殿,像他千万年孤独的仰望二十二重天的月光。 孙悟空曾笑他呆,整日里盯着看她,倒不如去讨一壶广寒仙子的甘澧佳酿来,那猴子转身,一个筋斗飞上广寒宫便带回一壶来。 「臣罪无可恕,恳请天帝仁慈,诛臣则已。」天蓬抬起头,听到殿外有广寒仙子的低泣的声音。 「天河总兵天蓬,私探妖猴,调戏广寒仙子,二罪归一,打入凡尘,永销仙籍。」这是天帝给他的判决。 广寒仙子是先神后羿之妻,也是曾与他两情相悦的挚爱。天蓬也笑了一声:「神的欲望比人更深。」 天蓬自顾自道:「你们斗不过孙悟空的。」 天蓬站起来,漆黑如墨的斗篷迎风猎猎,像败军的孤旗执着的屹立。 他往斩妖台下的云深沧海中走去,天兵把他的漆黑战甲和黑羽大氅脱下,琳琅玉环和天河大印都被解去,从此天河水府再无天蓬。 束髮金冠一取,满头青丝飞扬似霰。 天蓬坠入凡间之时,诸神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天河连着弱水,弱水鹅毛难度,我看着他拨开云雾,把一条险些游入弱水的小鱼捞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诸位天神们,都斗不过他。」 -------------------- 第6章 我心若明月 「没人能斗得过那猴子。」朱悟能看了眼洞口拴着的马匹,告诉玄藏这句他五百年前在玉帝的凌霄宝殿就下过的定论。他指尖弹出一缕细弱的青光,光影一晃间,躯体便不动了,他的真魂凑近玄藏耳边压低声道:「师父,有小白龙在这里陪你,我这就去花果山,叫他回来救你。」 玄藏本闭着眼,听到这话突然睁大了眼摇了摇头。 他眼底一片清明,自身的意念与妖精种上的魔障相比占了上风。这一动,他脸上的汗水凝结成珠,一滴一滴的往下滚,流进僧衣领子里,不一会儿已浑身濡湿。 「大唐圣僧啊——」朱悟能嘆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赶他走,想放他自由,可是你知道吗,西游之局未解,谁也不能自由啊,你要真的为他好,就听徒弟一句,别再念那个咒了。」 第16页 玄藏闭了眼没说话,没有了孙悟空,自己一程也走不过去。 「那猴子大闹天宫之后,雷噼火烧什么刑难没受过,我就没见过有什么刑具让他疼成那样。师父,你两天罚了他三遍,再深厚的情谊,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说着他瞥了眼那搂着妻子的妖王洞主道:「更何况,徒弟也实在的…打不过他。 自天宫堕入凡间,内丹已失,修为尽散。 福陵山中短短五百年修炼的法力,不及当年天蓬真君的一半,还远远不够斗得过二十八宿禽星奎木狼。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怎的?莫不是这天宫刚两年不到,就又贬下了一个禽星? 他安顿好白龙保护玄藏,化作缕青烟出了洞。 到处都传扬着大唐圣僧玄藏是十世修行的圣僧,食其血肉能得长生。可这一路下来,很少有妖怪想真的吃他,长生不老,那不过是寂寞的枷锁,一轮秋月一轮雪,被迫看遍沧海桑田,自己却一成不变,真的毫无意思。 他驾着云,一路往花果山来。 花果山花果飘香,一如往昔,孙悟空心事在怀,郁郁不乐。满山猴子围着他爬高耍低说唱逗乐,他才偶尔咧开嘴笑一下,转而又自己沉默下去。这日正卧于石上听风,清泉肆意因风动,飞花自在如梦轻。 孙悟空昏昏欲眠,即入一梦。 那青衣佛子长着一张像他的脸,或者说,那就是同一张脸。这张脸上总是笑容明媚,有些像爱笑的孙悟空。 他拾起青软的草地上放着的腰带,没有系,只是随意的搭在脖子上。衣衫被风抚起,他步伐轻快,探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趴在肩上熟睡的小猴。 尾巴一甩,小猴掀起粉色的眼皮看他,跳下他肩膀,便变回了孙悟空的样子。 孙悟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时孙悟空还长着一双漆黑似黑葡萄的眼睛。他二人齐齐躺在春天织就的嫩绿地毯上,百鸟缭乱争飞,偶尔一声凤鸣悠扬。 「闭上眼睛,你听,是万物生长的声音。」佛子轻声说,他的语气很轻柔,像鸟儿的轻羽,撩动着人心柔软。 孙悟空想起他二人曾游过的三山五岳湖光秋色碧海云天,都不及他今日眼里的水色动人。孙悟空痴痴的看他,听话的闭了眼睛。 这样安静温软的孙悟空让他一颗心软成了一汪水。 佛子调动法力,抬手捏住几缕太阳的热烈的光波,轻轻一扯,手里就多了几缕散着温度的丝线,他拿这暖融融的丝线系在孙悟空手腕上,又在自己手腕上系了另一条。 在那段温暖的时光和清纯的惜恋里深藏的心意,被孙悟空咬在尖尖的齿间,…………他想咬却没有咬下去,不咬又不肯甘心,原来他不曾说出口,心里还是怪他的。 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的手最终落在胸口上,孙悟空有些挣扎,他不顾他的挣扎,重重的摁着他不肯放松,直到手掌找到一个位置,胸口向左,那是心脏的部位。 心。 心勐的跳动起来,孙悟空忽的惊醒,头上已薄薄覆上一层汗水,他以手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闷闷的疼,连着血肉都疼起来。孙悟空大口唿吸,好像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心,他疼,自己也疼,或者说,自己疼,对方也会一样难过。 孙悟空想起玄藏说的话,我每念一声紧箍咒,我的心是跟你一样的疼。那么现在,是不是你正在忍受痛苦,所以我才会得这样一个梦? 孙悟空心乱如麻,他察觉到了那个性命相托之人的危险。头上刻骨铭心的疼痛还不曾忘,就又开始担心他了。孙悟空展开手掌,想化镜看一下那唐朝圣僧的处境,可惜金箍禁锢的法力将近朔月渐弱,半晌,只映出个玄藏的模煳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而孙悟空收回法力时已有些气喘。 自回来十余日,孙悟空用一半的时间给他的满山猴儿耍兵器看,另一半时间就是自己闭着眼躺着,青莲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了。 这时,忽听小猴传令来报:「大王,一个自称故人的人来也。」 孙悟空心中烦躁:「我孙悟空向来孤身独行,哪有什么故人!」 「猴子,齐天大圣做的好威风啊。」孙悟空往山下看去,见一只锯齿獠牙的豕妖边往上走边沖他拱手道:「天河水府曾饮过酒,西行路上曾结过伴,还不能算故人吗?」 朱悟能几步跨上山顶,花果山风光无限,果然是个好地方。他看见猴子细腰上垂下的蔽膝纹绣繁琐,丝绦浮跃,侧戴一对双珩佩玉,经风一吹泠泠作响。这猴子总能把自己打扮的像个人样儿,他回了自己的家,躺在这高台之上,便又有了几分当初自诩齐天的气度。 比他那件旧虎皮衣好看,难为猴子穿着不肯脱。 孙悟空道:「你少说了一句。」 「哪一句?」朱悟能问。 「幽冥殿中六千日,曾得你仙丹一枚保命。」孙悟空起身离座,强颜笑了一下道:「这里多谢了。」 朱悟能本已经不请自坐,大大咧咧的坐下吃他桌子上的果子,听了这一句话,吃惊的睁大了眼:「你还记得这件陈芝麻的事?」 孙悟空前尘尽忘,他是知道的,福陵山中一会面,几句话交谈后,他心里便有数了,孙悟空忘了他打上凌霄宝殿后的所有事,他只是记得自己受了伤,被困五行山下,一个叫江流的孩子救他脱身,而这个孩子却因他而死了,孙悟空死死的记着这份恩义不肯忘,这才有了今生殚精竭虑保他一世的誓。 第17页 这里面所有的故事,都没有一个叫金蝉的人。 「为什么不记得?」 「这件小事你都记得,为何偏偏不记得金蝉?」 「金蝉…」孙悟空皱了皱眉,藏在红斗篷下的手捂住了胸口,这里有一处旧伤,他狠狠的揉了一下还觉得隐隐作痛。这处旧伤总是疼,孙悟空想,也许是因为法力受制,才压不住这疼。 只是过了五百年,为什么还是会疼。 「当我没说罢了。」朱悟能拉住他手臂道:「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他啊,想你了。」 孙悟空使劲眨了眨眼,背过身去,藏住眼里晦涩:「他会想我?」 孙悟空咬牙自问自答道:「可我不想他。」 「我还没说他是谁呢。」朱悟能笑着逗了他一句,如愿以偿的看到猴子红了脸色。 猴子急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想。」 「小白龙你也不想?」 「不想!」 孙悟空沉默片刻,软了声音:「他已经铁了心赶我走了,我还怎么回去。」 「你一个千年老猴了,跟他计较什么呢?」朱悟能劝道:「何况过了今生,你再不必跟他有什么纠葛了,人的一生那么短,弹指之间便…」 一句话说的孙悟空更沉默了。 「你既不想他,我可走了。」说着朱悟能放下果子,作势就要下山,边走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等等。」孙悟空道。 朱悟能顿住脚步看着他,他一双眼似乎装着星河破碎的金波,湿漉漉的叫人心惊,朱悟能听到他闷闷的哑声道:「当初如何,现今又如何。」 朱悟能便道:「当初他救你脱难,他与你缝衣御寒,你发誓保他周全。现今既忘的干净,又何必我走这一遭。」 孙悟空沉默着,目光落在远处点翠青山上,他眼睫动了动半垂下去,半晌才喏喏吐出一句:「那算什么当初,好生没趣。」 朱悟能瞥了眼他暗自握紧的拳头,笑道:「行了,走吧。我的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使化镜法儿看他了。你不去,他可性命难保。」 孙悟空跳下王座,一把拽了身上那些繁琐叮噹的配饰撂到一边:「怎么不早说!」 碗子洞深处是一座宫殿。 这座与山连为一体的宫殿里,隐隐绰绰的珠帘内,坐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在哭。 孙悟空化作个蜜蜂儿想飞进去打探,不料被罩住寝宫的结界挡了回来,孙悟空暗暗捏一缕红光撞那结界,刚打开一点缺口,就听那女人回过头来道:「是驸马回来了?」 孙悟空忙压低了声线道:「不,是唐朝和尚的大徒弟打进来了。」 那女人一听,站起身欣喜道:「阿弥陀佛,妾有救矣!」 本是宝象国王的幼女,金枝玉叶的公主,却被那妖精抓进洞中,在这枯洞中一晃了十三年,红颜闇老白髮新,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三年。 孙悟空化出真身坐到她面前道:「果真如此,我定救公主回去,只是我师父现在何处?」 公主道:「那妖乃黄袍怪,自称驸马,已去宝象国我父王处认亲去了,这洞中还有一个妖精,是他师妹,一个琵琶妖女,掳走了圣僧,正欲相配呢。」 「十世圣僧?这世上哪有人能十世不曾动过心的?」黄袍怪接过侍女递上的茶果,往床榻上一靠道:「献舞来。」侍女笑道:「妾不会歌舞,只会舞剑!」黄袍看着她双剑翩翩大笑道:「小白龙,你的剑太快了,可没有剑舞的风姿。」 小白龙一闪身化回个白袍长剑的公子,喝道:「唐圣僧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孙悟空焦躁的顺着深山古洞的宫殿挨个寻找,忽听得一声琵琶峥鸣,想起公主口中言道那个琵琶妖女。孙悟空闪身钻进墙面查看,就见玄藏双手合十坐着,身形有些晃,脸上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孙悟空瞥见屋内女子半敞衣襟,火眼一眨便知她是琵琶所化。 「圣僧——」琵琶幻化的女子声线如铮铮琵琶般好听:「西天那么难走,你何不从了我,从此乐享天真。」 孙悟空看着这妖女的媚态心中厌烦,正要现身救他,却又顿住了,他忽然想看看这所谓圣僧,究竟圣在何处。他两眼盯着玄藏的动静,玄藏佛珠一颗一颗扳动,没抬头看她一眼。果然是十世圣僧么?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从不肯与谁青目,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没有分别,都被他称之为「众生」。 孙悟空突然觉得墙壁里有些压抑,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他想也没想,就这么做了。孙悟空捻缕红光抛出屋外,要引琵琶出去,屋外轰隆一声炸响,小妖不明所以,急急跑进来禀琵琶妖女道:「奎木狼他——。」 琵琶一惊,也顾不得管玄藏,立即整衣出门而去。 玄藏口讼弥陀,微抬起眼皮,只见烛火浮动的墙壁里,凭空走出一雪肤花颜的女郎,她眼里金波潋滟,笑盈盈道:「圣僧休怪,西天路上艰难困苦,你何必要去呢?不如就此从了我,你我做个恩爱夫妻,岂不好吗?」 玄藏看着她,动了下唇瓣想扯出个笑容来,可多时水米未进,干枯的唇这一动,连着皮肉绷开,血珠渗了出来。他双手合一坐的端端正正,他眉眼清素苍白,眼里清淡无波,他不像孙悟空的眼睛,一眨便能流淌出百转千回的色彩来。 他唇上被这一点猩红点缀,像普天济世的佛,不对,佛的眼也没有他这般干净。 第18页 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俗世尘心呢。 女郎的脚步一顿,忽然就失去了逗弄的兴趣。 像一个疯子在挑逗一尊冰冷的石像,有什么意思。 女郎垂下纤长的眼睫咬了咬唇,沉默了。玄藏却伸出那只握着佛珠的手,把他手腕一拽,整个人拽进怀里。 圣僧神色肃穆,声线却沙哑的很,他沉声笑道:「从你?好——怎么从?」 -------------------- 第7章 佛心何处安 「别动!」玄藏一只臂膀横压在他锁骨处,双手收紧,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女郎听得这一声命令的意味,便真的不动了,任由两人纠缠成一个怀抱的暧昧姿势。 烛影昏昏摇曳令人神思混沌,他身上楠檀禅木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太近了,近的不敢唿吸,近的头脑有些无法思考。玄藏却覆下身去,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带着烫人的热度,落在他眉梢。 女郎一愣,突然有些嫌恶的别过头去,玄藏这吻便没能再碰到他唇,女郎抬手狠狠的擦了一下眉梢,再看他的时候,眼里已含了轻蔑。 明明是孙悟空自己变化了模样把这戏拉开场,玄藏顺着他演了,他又觉得不痛快,倘若不顺着他演,他又要怪他冷心冷面。 「玄藏法师,十世圣僧,我看,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他冷冷道。 玄藏却笑了,眼里眸光纯粹,松开手放了他起来。 孙悟空想起他一人一马自朝阳升起的地方出现的时候,就是这幅神情。明明是个凡人,却一幅俯瞰众生的样子,仿佛自己一心念念不忘的厚意深恩,不过是他随手的救赎罢了。 孙悟空觉得愤怒,他想要掐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的样子映到他宠辱不惊的瞳色里,狠狠的告诉他:你救了我,我就要陪你一生一世,你不能拒绝,也不能漠视,你要热切的回应我,告诉我,你救我并非随手的小事,而是费尽心力的诚心实意。 可现在他却用这幅神情亲吻了一个变化出来的女人,难道叫你动心就只需要一个女人? 一双金瞳黯然失色,那女郎变回孙悟空的模样,略带几分嘲讽道:「圣僧,你认错了人。」 圣僧?他把圣僧两个字咬的很重,疏离又讥讽。 我随了你的意,却受了你的轻蔑?这是什么道理? 孙悟空冷冷抬头看他,玄藏眼底一片晴明,意念压过魔障,刚刚并不像是被蛊惑的样子。 万千相思纷扰成结,孙悟空垂下眼没再说话,独自站在灯影里。他来的匆忙,攒珠金冠未及取下,上面颗颗珍珠跳动着微光,它们都来自大海深处的水晶宫。玄藏觉得这珠子戴在他头上,有些像他金波潋滟的眼睛。 孙悟空身形单薄,仅仅几步,昏暗朦胧,冷暖分明。 玄藏的眼有点泛红,身体深处被琵琶声种下的魔障,此刻正一缕一缕咬掉他的意念。疼…五脏六腑仿佛被搅成一团,身体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浮出一层细汗。玄藏张开唇仿佛喊了一声,却没发出任何声调。 若说之前还能生生忍下,现在看他来了,身体就好像已到极限,不肯再多受一点痛苦。 孙悟空又不忍心,走过去拿一双毛茸茸的手给他擦汗。玄藏浑身濡湿,唇色干的有些脱水。 孙悟空终于察觉不对,眉峰一凛:「师父…」 玄藏听到这声师父便笑了,孙悟空突然捏一缕红光将他四肢系住,玄藏惊道:「悟空你——」 孙悟空指尖竖向,压住他唇道:「闭上眼。」 玄藏没听,依然睁着眼看他。孙悟空的金瞳碰上他目光时,瞳光一闪,玄藏眼皮动了动便全然阖上。 孙悟空松了口气,叫出了那个时隔已久的名字:「流儿。」他盯着已经熟睡过去的玄藏轻声问道:「你想成佛么?」 玄藏被他施法催眠,阖着眼一动不动。玄藏并没能听到,因此无法回答他。 孙悟空满眼委屈豁然蒙上一层水雾:「我知道你想。」 「你想的事情,我都会不惜代价帮你。」孙悟空咬唇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老孙就助你成佛,到时候,你去你的西天界,我回我的花果山,东西两隔,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 孙悟空的头有些疼,是那天疼的过于狠了,至今想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到那时候,不用你狠心赶我,我自然会走。」你出现带来的痛苦远大于欢乐,所以,我们都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对方面前。 孙悟空随元神出窍,钻进玄藏神思之中,引导他寻觅魔障的根源。 西天宝境,灵山之巅,彩鸾撷果接翠幕,巍峨栋宇倚云屏,大雄宝殿之上,四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八伽蓝两厢排列。如来端坐宝位,左侧观音尊者低眉垂目雪衣翩跹,右侧一人穿着鳞光锦裰,未披袈裟,盘腿坐于莲台之上,闭目敛眉。 这个人像极了玄藏,或者说,他们本就长着同一张脸。 世尊如来开慈口诵梵音:「五蕴者,色也,受也,想也,行也,识也。五蕴譬喻曰: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诸行如芭蕉,诸识法如幻,根尘清净,五蕴皆空。」 瑞气千条,梵音妙法。众佛陀菩萨罗汉比丘十方三世诸佛俱敛息听讲。唯独他没有双手合十,而是只手捂住心口,摇头哈哈大笑了一声。 这笑声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突兀而惊心。 第19页 他笑声有些虚弱,似乎是重伤未愈。 孙悟空的元神站在他身边,便想伸手去看他伤到了哪里,可刚一碰触,便被隔着错杂纷繁的时间的轨道弹了回来。 佛祖道:「金蝉子,因何发笑。」 金蝉道:「世尊讲授大法,却并不了悟。」 四下譁然。 佛祖道:「金蝉子,你的心呢?」 金蝉道:「我的心,在它喜欢的地方。」 佛祖道:「金蝉子,你动了凡心欲孽。」 金蝉道:「动了凡心欲孽,便不能做佛么?」 佛祖道:「是。」 金蝉随即下莲台跪拜,一字一句道:「那金蝉情愿自剔佛骨,永不成佛。」 浮屠塔内幽暗昏暝,深不可见底,高不可仰望。金蝉子跪在尘埃,在庞大而狰狞的泥塑金刚怒视之下,一颗一颗的扳动佛珠,他唇色暗淡干枯,眼神依旧纯粹清明。可哪怕是佛也经不住切了半颗心去,金蝉捂住胸口重重咳了几声。 观音便向如来道:「师兄已然知错了,求世尊饶他一次,叫他将功折罪。」 如来看着他塔下的徒弟,幽幽道:「我饶他一次,他便有第二次。我饶他二次,他便有三次。他三番五次逆我命令,孽根不除,如何谈饶?」 「禀世尊——」小比丘一路奔报:「那…那孙悟空,打到三十一重天上了!」 观音忙问:「多少妖兵?」 比丘道:「只…只身一人。」 观音忙向如来道:「天庭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不如就先饶了师兄,再做打算…」 如来冷笑:「石心,我势在必得。」 七星鞭夹着雷电打下去,落在金蝉身上的时候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金蝉浑身一抖,衣衫即裂开口子,一道鲜艷的血痕便爬上肩背。 孙悟空的元神立即伸手去抓那鞭捎,又被时空冷漠的弹了回去,孙悟空被反弹的力量摔在云翳上,一把捂住胸口处的旧伤,霎时间疼的大汗淋漓。 金蝉扳动佛珠,咬牙一声未吭。长鞭带着星火重重抽上筋骨,又勾住皮肉扯下去,叫嚣着巨大的疼痛和绝望。 金蝉觉得五脏六腑都将被震碎,他终于跪立不住,手肘磕在地上,七星鞭带起的血珠落在他眼前,金蝉怀里的陶埙掉了出去,他跪爬了几步捡回来,死死攥在手心,攥的指节苍白,他不肯承认自己被疼痛折服成一个卑微的姿势,他挣扎着直起身来。 六十九…七十…七十一…金蝉苍白的脸色扯出一点笑意。那时节正是深秋,自己躺在树梢上往下看,就见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睛里,装着千万年恆古流淌的星河。 原来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连习惯都会不自觉的相似。两人都喜欢躺在树梢上,一个心高齐天,喜欢往上看,看云墨开旷的天。一个豁达悠然,喜欢往下看,看宁静无波的河。 时光安排的真巧,你看到我,我看到你。 金蝉想,这样就足够了,只是下辈子,不要再让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金蝉自觉神智都被打碎似得昏沉,铺天盖地的星光像深井水一般涌入他眼里,压抑的喘不上气。金蝉的唿吸越来越沉重下去,七十二…七十三…金蝉终于垂着头没了声息。 金蝉手里死死攥着那枚陶埙,两个比丘过来掰他的手,金蝉攥的太紧,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手里取出来。 西天如来捏着这枚埙,随带观音尊者往凌霄宝殿去了。 金蝉…孙悟空虽想不起来,也大致明白了几分,他在凡间之前的身份是金蝉,是如来的弟子。 他没能找到玄藏心底的魔障所在,本来还想再探,只恨法力不足以支撑时间继续。孙悟空只好捻个决闪身出来。 梦中时光如梭,实则才半柱香的功夫。 屋外打斗声愈加激烈,孙悟空推开窗看一眼,只见小白龙与那黄袍怪缠在一处,朱悟能拖着琵琶精对战不曾松懈。回头又看到梦中的玄藏死死皱着眉峰,他指尖红光一闪,划了道结界罩住唐玄藏。 小白龙略有不敌,双剑招架不住黄袍怪的蘸钢刀,孙悟空耳中擒出如意金箍棒随空中一抛,直把那宝刀撞出个缺口来。 孙悟空踹开宫殿的雕栏花窗跳出来,笑喝一声道:「黄袍怪!你这大胆的妖神!别人不知,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那斗牛宫外的奎木星君下界么!」 黄袍怪接住钢刀却被震的退后几步,见他大惊道:「孙悟空!」 孙悟空拄着金箍棒扬首大笑:「你等兄弟二十八人都不曾敢碰老孙一根皮毛,怎么你小小奎星也敢故弄玄虚掳我师父?还不吃我一棒!」说罢挡在小白龙身前举棒而击。 金箍棒的力量非一般兵器能抵,只听的琵琶铮然一声,化作霞光万道罩住奎木狼,奎木双刀齐举上架,孙悟空法力受制,奎木狼堪堪挡住了这一击,化作朵流云不见了。 半晌跌落到地的是把五弦琵琶。 朱悟能捡起来一看,弦已崩断。 天际熹微朦胧,传来唿唤:「大圣!」 孙悟空抬头,见斗牛宫星宿二十七人立在云端。孙悟空把金箍棒一横,跃上云端,他头上珠冠珍珠乱颤,那众星宿都齐齐低了低头,都想起了他们曾立在高高的天宫上,在照妖镜下看他所向披靡耀武扬威的时候。 孙悟空凛然道:「你们这帮妖神!敢戏弄老孙?」 第20页 众皆摆手道:「不敢,不敢。」 奎木这才排众而出,拱手道:「实是不敢戏弄大圣。」奎木正色:「当年蟠桃大会宴饮,我妻起百花羞怀抱琵琶弹曲助乐,只因时光巧合,与我相见,我二人这才相约下界做一世夫妻,不想她下界后,全然忘了前生。」 孙悟空想起宝象公主听到他打进去的时候,站起来说自己得救时的神情。仿佛十三年度日如年即将脱离魔爪的迫切和喜悦。 一个念着旧心不改,一个全然忘却前尘。 时光真的巧合么?若真巧合,就该往事一笔勾销重新开始。 孙悟空看了眼屋内结界里的玄藏,听奎木道:「这琵琶当年跟随我妻同赴蟠桃会,只因席间,瞥见西天金蝉长老形容美好,心怀爱慕,这才苦苦修炼了五百年,化作人身,随我妻下界,指望今日了却心愿,不想,却唐突了圣僧。」 孙悟空接过那琵琶看,已经弦断不成章了。 孙悟空嘆了一声,金蝉转世?十世圣僧?他从不曾青目过谁,何况你这小小的琵琶。 他眼里流光辗转,将琵琶递过去轻声道:「请还星君还与公主,再接新弦吧。」 -------------------- 第8章 行路復行路 刺破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下来,顺着宝象王宫玉瓦琉璃的宫殿流泻,照亮了绿植身上凝结的朝露,那朝露像深埋海底的水晶宫的珍珠。清晨的空气略带湿润,吸入肺中的清凉感觉似白瓷盘碗盛上的薄荷汤,干净剔透一眼见底。 这汤由宝象公主百花羞亲手捧上敬奉。公主得救还宫,国王一家万千欢喜。孙悟空的眼神落在清沁的淡绿色汤汁里,又好像隔过瓷碗落在云深沧海的地方,这一梦悠长,玄藏昨夜被孙悟空催眠,他沉在梦中还是没有醒。 「师兄。」小白龙推了推孙悟空手臂:「你别担心了,那琵琶妖已然被打回原形,她的魔障已破了,师父很快会醒的。」 孙悟空点点头,接过瓷碗,突然想起了什么,眼梢一动,他问:「公主的琵琶可接上新弦了不曾?」 百花羞一愣,回头看了看父母,半晌才笑答:「妾自幼只爱骑马射猎,从来不曾会弹什么琵琶。」 过去的事情终将过去,再怎么执着的不肯忘怀,也是无济于事。 一场姻缘风波就此了结,孙悟空看着她重获新生欢快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高兴不起来。几人坐在桌前用早饭,朱悟能道:「小白龙,你看这银安宝殿像不像一个地方。」 小白龙细细品了口汤道:「倒像深秋碗子山的山洞。」 深秋的碗子山上,白苹接红蓼,落霞引孤鹜。十三年前的少女背弓搭箭,忘了怀抱琵琶,也忘了九天之上的前言。 深秋的山景略显寂寥,梅英落尽,草木褪青,距离五行山下第一次相见已经过了整整一年。那也是这样一个深秋,他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比五百年岁月更漫长更煎熬的等待,他才身披晨曦缓缓而来。 此之后,过蛇盘山祛六意,走鹰愁界换龙马。 一路上一颗心都用在了一个人身上。 世人皆道行路难,说鹰愁涧飞鸟难逾,也逾了过来。说流沙河鹅毛不渡,也渡了过来。一路同行,赏玩深冬早春,行看锦翠群山,百折千回竟也不觉辛苦。直到那日行至观音禅院,已将近走了万里之遥。 那时还只有他们两个人同行。 孙悟空生性灵敏好动,一路没寻到什么有趣的做耍,今见禅院宏伟古钟雄浑,他等玄藏拜完了佛刚出殿门,便一跃立于钟上,紧一声慢一声的乱撞。 他开怀一笑,惊动观音禅院上上下下一众老小出来看他,你拥我挤的探出头,看见他面上皮毛和眼梢嫣红,俱慌道:「佛家宝地岂容放肆啊。」 玄藏听到吵嚷赶忙出来查看,他看了眼众僧又看了眼上面立着的孙悟空,玄藏低头掩住笑容,半晌才抬头故作斥责喝道:「还不快下来!」 孙悟空一跃跳到玄藏面前眼梢飞扬笑道:「师父,走了这么久,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钟,好玩。」 玄藏把他拉至身后低声道:「我刚回头,你怎么就闯祸,这儿不是玩儿的地方。」 孙悟空跟在他身后道:「师父,左右不过手痒耍耍,通明宝殿的宝钟老孙也还耍的腻味了呢。」 众僧走在后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嘟嘟囔囔道:「哪里来的这个雷公爷爷…」 孙悟空回头眉目一凛:「便是雷公也不敢在我背后出声!」玄藏怕惹出风波,急忙又把他拉到身侧道:「怎么这么话多!」 孙悟空便闭口不言,傍晚,观音禅院老院长才迟迟出来见客。那老僧腰背佝偻,披一领穿花绮绣的绫罗袈裟,拿出套羊脂玉盘法蓝彩盅献茶,那彩盅在烛影下色泽丰润好看,他上下打量了眼玄藏,问道:「弟子虚长二百七十岁,也从不曾出过山门,不知长老上邦之中,可有此等用件儿。」 玄藏一路披荆斩棘风餐露宿,粗麻直裰用一条布带束住,衣上尘灰土重,染的这件旧衣衣摆怎么也洗不干净。玄藏递杯过去叫他喝水,孙悟空双手捧着杯子,嘴里喝水,眼里却看见老院主上下打量。孙悟空一听这院主的话,就知道了其中意思,他看了看玄藏,眼里光华一动,低低嗤笑了声。 老院主略一冷笑,拿眼熘着他道:「这位…小长老,你笑什么。」 第21页 孙悟空把个雕花木桌当了椅子稳坐,道:「我观院主此山非清虚名山,院也非衹园禅院,此盅只是描金画彩,不堪使用,如何敢如此问我师父唐王御弟□□上国之人。」 老院主一愣,随既哈哈大笑道:「不知小长老有何奇珍给弟子开眼?」 孙悟空刚要开口,被玄藏扯住道:「悟空,你我只身在外,别惹出事端来。」 孙悟空一双眼眨了眨嘿嘿一笑,道:「师父,老孙五百年前在花果山为王时,天上有我的大圣府,山中有我的水帘洞,那等金玉琉璃的东西,光是碰碎的也不知多少件,怎么能让他拿着这种玩意儿笑话了师父。」 他往老院主身畔一跳,怀里凭空拿出个古朴灰白的石头盅子来。 老院主一双昏眼上下一瞥,众僧呵呵的笑了一声。孙悟空见玄藏皱着眉看他,把石盅往桌上一放,说道:「我师父此盅虽是山石之物,却含天地灵秀,若盛美酒,自有蝴蝶齐飞,百鸟和鸣。」 老院主又是拿眼一瞥,便有和尚去端酒。 玄藏拽他手臂低低道:「你跟他们言语计较什么?」孙悟空全当没听到,把个玄藏挡在身后,冲倒酒的和尚道:「倒倒倒!」 酒水清澄撞入盅里,波纹摇晃却不见倒满,直到满满一壶酒都见了底,众僧才恍然大惊。 孙悟空坐在桌上舔了舔唇笑道:「好酒好酒!」话音未落,就见七彩斑斓的蝴蝶成群结队飞来,它们薄翼轻盈,裊娜的绕着石盅飞舞,山外月影幽深,百鸟清音高啼。 众僧更是惊讶难言,孙悟空端起石盅,一口喝尽了杯中酒,蝴蝶翩然隐匿,消失不见了。孙悟空眉梢含笑道:「可算的上奇珍不算?」 「算得算得。」众皆拜上玄藏道:「大唐圣僧。」玄藏急忙躬身去扶。唯老院主略有些见识沉吟不语,他身边住持笑道:「长老此宝只能招虫鸟,算不得什么。我家祖师有一件宝衣,日阳之下曾引凤凰。」 孙悟空双眼金波荡漾,一把擒住住持手臂道:「算不得什么?」 老院主佯装苍老咳了一声,不动声色拉开他二人道:「长老,请随弟子来观。」 满室攒珠缀宝的僧衣光彩夺目,玄藏恐怕他争强好胜又使出什么法子惹出是非,双手合十贊道:「老院主此真藏珠纳宝的去处。」 孙悟空嗤了声,不由分说便把玄藏那件素云团宝的九彩锦斓袈裟抖开来看。佛宝闪的众僧眼花,玄藏拦不住他,被老院主苦苦求道,只说借看一夜,孙悟空便没多心,给他借去了。 孙悟空道:「师父远涉万里济世度人,那老和尚井底之蛙坐享荣华。」他不服的别过头哼了一声道:「他怎么敢笑话你。」 玄藏把衣裳搭在架上回身道:「你若是把袈裟丢了,看我饶不饶你。」 次日一早,玄藏起身推开窗看,恍然一惊,却见禅院殿堂不见,满眼都是断壁残垣,正待要问,就见孙悟空一头撞进来,直直跪在他面前道:「师父,你的袈裟不见了。」 玄藏大惊,脸色骤时发白,手里佛珠一扳,孙悟空条件反射似得捂了一下头,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玄藏看着他鹤唳风声的样子忽觉心疼,想起昨日自己说过的「饶不饶」的话,是自己依仗这个金箍圈把他伤到了。 玄藏紧蹙眉头伸手拉他起来:「起来说话。」孙悟空眼梢嫣红流彤,玄藏便知他焦急。 孙悟空眼梢那抹红晕每次鲜艷浮动的时候,不是心底波澜开阖,就是胸中怒火中烧。 孙悟空执意跪着不起道:「师父不必着急,且让老孙去找一遍,我这一双眼看得见千里凶吉,就不信找不出来。」 「你先起来。」玄藏执意拉他起来。孙悟空起身拽了他衣角,垂下眼软了声道:「师父若要罚我,也只等找回了佛衣,再给师父请罪。」 此间黑风山,山内是只黑熊成妖,一日缠斗不休,晚间,孙悟空回来,气道:「那黑煤炭似得黑熊本事平庸,连战一日,战我不过,化风逃了。」孙悟空微微阖眼显出些疲惫的样子:「师父,你再容我一日,我定给你找回袈裟。」 玄藏探手抚了抚他眼梢彤色,他很少见孙悟空显出疲惫的时候,他在自己面前总是精力旺盛,不飢不渴不困不冷不热。就算是睡了,也只是躺在自己床边闭目假寐。 玄藏嘆道:「这妖精果然十分凶顽?」 孙悟空道:「若是五百年前…」他刚想说,若是五百年前斗他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法力受制确难了些。眼见玄藏眼神失落下去,心知他又为紧箍咒的事情后悔。 孙悟空捧着他递过的水杯喝水,心里念着他的好,早忘了那些不好,于是便换了个话题道:「那黑熊修为不高,本事也不行,与我打斗中处处有破绽…要擒他也不难…」 玄藏看着他正色道:「若实在找不回来,就算丢了吧。」 孙悟空听到这话勐的起身道:「必要找到!你的东西怎能落在他那等妖精手里,若果真烧了毁了,我就去天河边上,找织女给你织一领一样的。」 后来几番争斗终于取回了佛衣。孙悟空笑吟吟的捧进来交给给他时,不忘炫耀一番:「那只黑熊与我酣战一日,可惜他武艺不精招法太慢,被我打翻在地口称饶命。」孙悟空哈哈一笑道:「原来他是个修道之人,老孙当初随我授业恩师也修过道法,我便取回袈裟,放他修行去了。」 第22页 玄藏收拾好了包袱行李,打量着他似笑非笑道:「那你以后还敢不敢卖弄玄虚了?」 孙悟空低头笑了笑道:「再不敢了。」 玄藏沉吟道:「你不敢?我却不信。」 孙悟空见屋内只他两个再无别人,便拽着他衣襟贴着他腿跪下去轻声撒娇:「随师父怎么责罚,只是别念你那经,怎么都行。」 玄藏心里隐隐作疼,眼神微眯,自包袱里取出一柄竹尺。 孙悟空眨着眼睛看。 玄藏一把捉住他手掌,五指平展,在他掌心敲了三下。 孙悟空毫无堤防,吃痛的一把抽回手,玄藏拽不住,只是颠着竹尺看他,孙悟空脸皮薄,跪在地上只被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绯红,连着他眼梢那抹红晕都艷了起来。 孙悟空被他看的不自在,咬牙考虑了半天,还是觉得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则低头。他轻轻把手摊开平举,被玄藏又捉住重敲了几下。这点细弱的疼痛用不着用法力抗,他也并不想抗,这几下能让他消气,再好不过。 玄藏道:「以后再犯,就拿这个罚你,记住了?」 沉默。 「说话。」 孙悟空闷声道:「记住了。」 后来一路不曾需要这小竹尺,直到行至西海云国波月洞中,白骨幻形,被他误以为打伤人命。玄藏惊讶中神色大变,孙悟空看着心里就有些凉,他心知这竹尺已经根本不必拿出来了,他若真的生气,自有更重的惩罚等着。 他也知道自己本事,自己若想抵抗,钢刀斧钺也奈何不得,何况这种吓唬小孩子的东西呢,或许这本就是他的原谅,甚至纵容。 孙悟空想着这些事,腹内迴肠百转,心神并不在饭桌上。 「猴子。」朱悟能斜睨他一眼道:「你莫不是个鸟吧?」 孙悟空没听清楚,抬头看了眼师弟二人,半晌才皱眉道:「又胡说!」 朱悟能手肘碰了碰小白龙道:「我胡说?」用眼神示意点了点孙悟空桌前的碗道:「你看他,老半天没啄进五颗米去。」回头又叫小白龙道:「他不吃,咱可吃饱了,咱比不得他那吞风喝露的人。」 孙悟空低垂着眼睫没说话,干脆搁下了筷子。 小白龙便也搁下碗筷,讨巧的拽了拽他袖口道:「师兄不必着急,师父很快会醒的。」 -------------------- 第9章 重山何阻隔 不多时,玄藏醒了,因着琵琶妖女又做回了琵琶,所以他体内魔障不药而尽除,行动如初。 次日,一行人上路,不知不觉,已是深冬,按大唐的时节来看,已经是腊月二十了。这日行至黄昏,忽见面前一山高耸陡峭,直把太阳的光芒挡在山后。 孙悟空仰头而望,山势刺破青天直入云霄,满山之上不生一根草木,四下除了这山堵在眼前,再没一条路。 其山高耸入云,飞鸟相避。嵯峨矗立,巅峰绝峦。玄藏踩着山石攀这座高山,孙悟空恐他掉下来,只好先他一步跳上石阶,拿布条拴住他腰,自己先行探路,烈日当头,山路又陡峭难行,孙悟空挡住阳光往上看,没有一天的功夫怕上不去。再陡峭的山也不过是座山,明明是一抬腿就跨得过去的距离,非要陪他一步一步爬上去。 孙悟空想起玄藏曾徒手攀上波月山去哄他,又想起自己也曾在人间翻山越岭,可自从学会飞升,这上山的滋味早就忘了,他突然便有了兴趣,兴致勃勃的想陪玄藏一步步爬上去。 玄藏一手拽住布绳,一边腾开手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孙悟空有些不忍道:「师父,我背你上去吧。」 玄藏张口吸了几口空气,嗓子似点了一把火在喉头,他固执的摇摇头。 孙悟空抿着唇没说话。 幸而玄藏体力甚好,到了傍晚微风习习的时候,也便爬了上来,现在云霄之中,仿佛将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孙悟空跳在最高那块山石上,抬手便摸到清凉的云霞。 孙悟空捡厚的云朵扯下一大块拿给玄藏,玄藏只是口渴,不解这云朵做什么用,孙悟空浅浅一笑,将云团了几团,取出钵盂,像拧水似得一拧,云朵便化作水滴盛满了钵盂。 玄藏又惊又喜,四人一同坐在石上吹风,登高望远,心旷神怡,一目能观千里。 孙悟空道:「师父,今夜恐怕不能下去了,高处不胜寒,你多披点衣服,就这里凑合一夜。」 平常站在平地时,太阳要升到山这边才看得见,而站在山顶时,太阳刚一露头,就破开云翳,散出金光万缕,仿佛云海翻腾波纹滚滚。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又用了一日的功夫,才脚踏实地到了平路上。 玄藏脚踏实地方才觉得一颗心回归腹中,抬头一望,却着实吃了一惊。 众人睁眼一看,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便是如此了吧,背后之山千辛万苦虽已越过,可惜一眼望去,远远的,四周尽是高耸入云的奇山,比刚刚翻越的那座只高不低,把玄藏一行人四面围困住了,或者说,他们是进了一个谷地。 玄藏自出长安已近三年,当时,只说三年左右即能迴转,现在一路舛难,步步维艰,路途遥遥,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 当一个人一颗心只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他是踏实平静的,只需要风雨兼程去做,总会等到结果。 第23页 玄藏笑道:「所谓行百里者九十为半,我们如今只走了一程不到,切莫怠慢,快走吧。」 又是一日天光刺破云影,星星还未隐尽,就见前面有一队人披星荷锄有说有笑的走过来。前头一白胡白鬓老翁见了他们大吃一惊,忙施礼道:「长老,你们如何进的来?」 玄藏下马答礼,备言此山高耸难攀。 老翁便请诸人去家里叙谈。 老翁道:「此山四面相联,名曰凤驾。此谷地势深洼,名曰凤落。谷中百姓千余户,地域绵延百余里。百年前也曾民生安泰,虽不与外界相通,倒也怡然自在。不期这十年间,凶年飢岁,旱涝不均,地里不得收穫颗粒…」 老翁说着悲从中来:「谷中青壮大多铤而走险翻山逃出去,也不知真的出去了,还是死在半途中。老汉我这才想冒死开山,打通了这座山,谷中才有活路。」 打通这座山? 谷中百姓当日听了这话时,无一不摇头惊讶道「这山雄厚,如何打得通,痴话,痴话。」老翁不曾懈怠,带领儿孙日日从早到晚开山运土。 玄藏却不曾惊讶,只问老翁这山开了几年了。老翁笑道:「不瞒长老们,我老汉矜矜业业不敢松懈,已整整七年了。」 七年。谷中曾笑话过的人,也都加入了运土的队伍里,山体挖出了个巨大的山洞,只等山洞打通,便是一条康庄大道。 玄藏合掌回看孙悟空,他已经形成了这种习惯,只要玄藏回头看他,孙悟空就知道他在徵求自己的意见。 孙悟空眉梢一挑笑道:「看来,此路还需得我师父来开。」 玄藏若有所思的轻轻一笑,道:「我?」 孙悟空点点头,闪身坐在桌面上道:「这位老伯心诚志坚不改,山石却只少不多,何愁不能开山?我师父与老伯一般,一心只要西天见佛,又何愁此路不通?」 是夜,老伯一家都睡熟了,孙悟空却睁开眼睛,指尖捏住一缕红光,施展法力把个身体留在床榻上,元神出窍,往里屋走去。那唐朝圣僧自打醒了,仿佛把他那夜被魔障困住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孙悟空坐不住了。 如此深夜,玄藏还在里屋内挑灯读书,读的是经书,上面是西天如来的话。孙悟空轻手轻脚穿墙进来,使法力帮他拨亮了灯光,道:「师父,这灯太暗,恐看伤了眼睛。」 玄藏略一点头,把书卷翻过一页,抬头看着孙悟空眼睛,他一双金瞳在黑暗中亮的很,玄藏一直想看看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昔日过黄风岭时,自己被困洞中,也不知外面的孙悟空是如何千辛万苦寻他,自听朱悟能说到他伤了眼睛,说的玄藏一颗心紧了又紧。 他太过于强大骄傲,好像所有的人都需要他的保护,却没有人有能力保护他。 玄藏盯着他双眸看了半晌,孙悟空终于被他看不过,别开了脸。 玄藏看着他的神色似温和的轻羽直碰触到心底,把他逼到墙壁上,退无可退,孙悟空皱了皱,他不习惯这样压迫式的凝视。玄藏看他的神色让他琢磨不定,意味深长又不容亵渎,就像看他久而未归的稚童。 孙悟空找了句话说:「师父,睡觉吧。」 玄藏又翻了一页道:「你要困了,就在这张床上躺躺吧。」说着指了指自己盘腿而坐的这张床榻。 孙悟空没看那张床,却进前一步,端端正正撩衣跪道:「宝象国那夜,是我一时兴起促狭,变化了,逗师父一逗而已,师父要打要罚悟空都领,只是你莫放在心上。」 玄藏上下端详了他一会儿,眼神落在他头顶戴着的攒珠金冠上,这定是来的匆忙不曾摘下,他肯定不知道,他一紧张,他头上的颗颗珍珠就会跟着颤颤巍巍的动,鲜活明快,像他开心时的样子。 孙悟空自己不知道,因而玄藏看着煞是有趣。 这一会儿端详,孙悟空猜不透他心思,低了头,跪直了的身子有些出汗。 玄藏手指一动,又翻了一页经书,才伸手拉他起来,道:「你说的那晚,我也是逗你一逗罢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孙悟空见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亏了自己心头撞鹿一般记在心上,孙悟空扯了扯唇角闷闷不乐:「明日?四面环山,西山更比东山高,师父还想着明日翻出去不成?」 玄藏摇摇头笑,把他从里到外一眼看穿,道:「何用翻出去,你早已有了主意,帮他们通山开路,怎么还骗师父?」 孙悟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藏不住一点心思,刚有什么秘密,就全写在脸上被他看见了。孙悟空有些泄气道:「师父的眼什么都看的见,只是看不出妖邪来。」 玄藏明白,他虽回来这么久,平时装作平常一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委屈记恨他的。 孙悟空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担心他误会自己怨他,急急解释道:「我不怪师父不识妖邪罚我,我只是…只是不懂。」 「你不懂什么?」玄藏疑惑问。 孙悟空垂下眼睫:「你为何明知了她是妖邪,还要那样赶我…」 玄藏不言语,轻轻翻了一页经书,用一种复杂到孙悟空看不懂的神色看着他,轻道:「你不懂就是我的造化了,人世有很多事情不必懂,懂了,你反而不快乐。」 孙悟空眨眨眼看着他,想着他平日对自己的好,纵然有一星半点的不好,自己也不该记着不忘,更不该变做女子讥讽他,想着又有些后悔,孙悟空转身迴避这种眼神,顺手帮他关紧了窗户。 第24页 窗台边却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孙悟空暗自惊心,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有个人在,自己却毫无察觉,这样的认知让孙悟空后怕。耳边听的树梢一动,这本是极其细微的一点声音,孙悟空捕捉到,使了个千里视目的法术,知道了来人是谁。 「师父,睡觉吧。」孙悟空硬是拿开了他的经书,请他睡了。 深冬天寒,夜空已然月上中天,孙悟空也听他的话要回去睡觉。他穿墙而出,朝不远处的那棵光秃秃的树下轻声道:「青莲姐姐,你不在山中潜心修炼,来这里做什么。」 青莲确实藏在树后,被他识破,闪身出来,柔柔施礼道:「大王,青莲有礼了。」青莲裹着一身干练利索的青纹箭衣,青黑色的斗篷垂地,青丝高束,头上又戴了青纱帷帽,把一张脸严严实实的遮住。 她衣着太过于硬朗冷素,丝毫没有半分女子的娇艷,让人不由得生出压抑之感,以至于孙悟空都怀疑王座旁那株柔软纤细的兰草是她。孙悟空对她悄无声息的窥探有些不高兴,他轻描淡写的打量她道:「姐姐深夜来此,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孙悟空幼时寻觅避风挡雪之处时,闯进水帘洞,与她几百年来在水帘洞中同住,青莲是株兰草,她安静的长在王座中的缝隙里,后来修成人身,也不肯离开花果山,因此孙悟空对她这次出门深感诧异。 青莲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他而已。」 看他?「你看他做什么?」孙悟空愈加不解。 「我想看看,是怎样一个和尚,让你不光心甘情愿跟着他,还让你跟他说话的时候,连续周围有人都察觉不到。」青莲冷声。 孙悟空一愣,随即笑了:「那姐姐已看完了,快回去吧。」 青莲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大王,你知道他下凡前是谁吗?」 孙悟空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既然知道,也该明白,这位唐朝圣僧十世劫难已满,此去灵山,功成正果,是要受封成佛的。」青莲清晰明白的把事实摆在他眼前:「他成了佛,永不不可能再跟你同行同住了,他们那样的神佛们,都没有心,你跟他陌路殊途,何必呢?」 「我知道。」孙悟空笑的眉眼弯弯:「我会助他成佛,算我还他的搭救之恩,至于他的心思…随他的意吧。」 「那你头上这道法印呢?」青莲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觉得四肢百骸都控制不住的害怕,她怕将来的花果山,又要遭五百年前的劫。 今天她问的每一句话都叫自己无法回答,孙悟空皱眉:「虽然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但总会有办法的,现在不是比那五百年里,一下都不动弹不得的情况好多了吗?」 青莲找不出理由反驳了,她低下头去,青纱把她的脸隐盖住,月光反射出的雪色也没能透进去,青莲放低了声音,带出几分恳切道:「跟我回去吧。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姻缘司的红线去。」 「那有什么用?」孙悟空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得开怀笑道:「姐姐,我若是想,明日就去到姻缘司去,系上他几百条几千条红线。」 「别理他,他哪儿晓得这些。」一声第三个人的声音突兀而起,孙悟空和青莲俱是一愣,朱悟能从雪地探出脑袋:「他呀——。」说着瞥了眼孙悟空道:「他固执的很,不必管他了,就让他再留人间一世,也没什么。姑娘,你方才说的姻缘司,发生了什么?怎么能随便进去呢?」 司命神殿的姻缘司,归司命天神所辖,又有月老守护,红线缠绵悱恻勾连不绝,却总会准确的找到那跟早已註定的线头系住。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任何人不能接近,谁也脱不出命运的□□,如孙悟空所说到的,自己系上几万条,也没有用。 青莲道:「我来时听说,月老前些日子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的,姻缘司的钥匙就被只兔妖偷了去,现在全天庭都在缉捕这只兔妖。所以,只需要找到这只兔子,就能拿到钥匙进入殿中去看。」 孙悟空看着青莲:「这只兔妖是不是在你身边。」 青莲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只兔妖躲到了花果山,我已经把她藏起来了。」 司命天神这个位置,自从天帝之妹瑶姬下界后,一直空了近千年。瑶姬下界与凡人相配,生下两子一女,天帝震怒,将之囚于桃山,杨戬便是第二子,本想斧噼桃山救母,却不想反害了瑶姬性命。所以司命宫无人掌管,姻缘司仅仅由月老那个爱喝酒的老头一个人看着,老眼昏花的怎么可能不丢钥匙。 朱悟能哈哈一笑道:「莫不是叫玉兔瞅了这个空子吧。」 玉兔是广寒仙子的宠物,闻听说,广寒仙子数百年前下世为人,只是茫茫人海难以寻觅,眼见这个机会难得,若是能乘机潜入司命宫,盗回被贬下凡时夺去的内丹,即可立即恢復修为,到时候再去姻缘司中寻广寒仙子这一世的名字,难事岂不是迎刃而解。朱悟能便道:「猴子,你跟师父先闹着吧,代我禀报一声,我得先去一趟司命宫看看了。」 孙悟空点头称好,朱悟能又道:「我走了,你和师父有危险怎么办?」 这回轮到孙悟空笑了:「若有危险,就算你不走又有什么用?」 「听你的意思,这是在小瞧我啊。」 「实话。」 「哼。」朱悟能自怀中取出一件闪着银光的物什:「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这是我的九齿钉耙,当年我受封天河总兵时,太上老君所赠的宝贝。」说着捻光变幻,把它变成了一块小玉石:「你把他挂在身上,若你和师父有危机,它定能帮你的。」 第25页 孙悟空撇撇嘴道:「不要。」 朱悟能并不废话,直接给他挂在身上,说个回见,便腾云先行去了。 青莲看了他一会儿,道了句多保重,便也返回了花果山。 次日一早,太阳放晴,孙悟空对玄藏说明了朱悟能有事先行。二人一马出发,只见莽莽高山,山洞隐约一点红光跳脱,像懵懂梦靥中的指引,又似无涯苦海的塔灯。 谷中青年们挥洒汗水,最后一锤打下去,打通了与外面大千世界的最后一块山石,几百年与世隔绝,从此康庄大道畅通无阻。 -------------------- 第10章 心猿断灵根 二人一马一路西进,及至万寿山五庄观,已经整四年之久。初冬肃杀,黄叶尚未落尽,初霜已凝冰花,一夜下来,眼前枯枝被霜冻结住,似有万千姿态。 五庄观福山宝地,门口一副联子: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 孙悟空被他这副联子逗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三清道祖的门前,也不曾有这样的大话。」 观门开处,两个童子接出来施礼道:「可是东土大唐来的圣僧唐玄藏?」 玄藏还礼道:「不敢劳驾动问,正是贫僧,二位仙童何以知之?」 二童道:「家师有云,不日有故人来此,教我等款待,因而在此专侯。」 待登堂入室,见殿内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两遍金鼎香炉,常年香火不断。又只见正殿供奉二字,乃天地也。 玄藏诧异,二位童子解释道:「不敢瞒长老说,昔者盘古大帝开闢天地,娲皇娘娘抟土造人,这所造的第一批人类中,就有我家师父,因而,三清与家师为友,四帝与家师有旧,九曜元辰皆为家师晚辈,观中只拜天地即可。家师前些日子,往上清天弥罗宫与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去矣。」 玄藏因想他师不在,本不便打扰,又念及日晚将近无处歇马,便权且借住一夜。玄藏道:「敢问仙童,观中可有针线?」 二仙童一愣,看了看自己衣裳,天衣并不需要缝补,又看了看他们穿着人间的衣服,随道:「长老稍等,我们这就去取来。」 二位童子一曰清风,一曰明月,俱回禅房相商道:「既是师父故人,理当遵从师命,将我们园中果子打两枚与他。」 清风道:「只可惜他如今了轮迴道,浊骨凡胎,恐不识师父美意。」 明月道:「悄言,师父临走言道,那金蝉子五百年前也算个赤胆英雄,为此才敬他三分,现今趁他手下徒弟不在,快些打了果子敬他。」 玄藏拿着借来的针线,叫孙悟空脱身上的衣服,孙悟空把虎皮裙的半肩脱下,里面套着那件从水帘洞穿回来的绛红小箭衣,这件衣服的袖口已磨的不像样子。玄藏给他补了一圈深蓝色底边,红蓝相衬,显得尤为好看。 孙悟空心情大好,喜滋滋的穿着。玄藏想,自己才活了二十余年,在没遇到自己之前,近千年的时间里,那样久远漫长,可有人管过他衣食住行,为过他劳神操心。 孙悟空穿着这件衣服摆弄够了,又硬是缠着玄藏,逼着玄藏把常穿的石青色直裰的一角剪下来,给他做了个巾帜系在脖颈上。 时至傍晚,玄藏正在烧火煮粥,孙悟空指尖捏了一簇红光,往灶下一弹,火苗骤起。玄藏吓了一跳,回头看却是他。孙悟空调动法力,凭空将米粒下锅,添水,盖上锅盖,火力刚好,水也不多不少刚好,玄藏看着,心想,大约要从新认识下孙悟空了。 孙悟空收回法力浅浅一笑,这几日已是月中下弦,月将至三十日,阳魂散尽,阴魄盈轮,月色纯黑无光,乃曰晦。越近晦朔相交之日,孙悟空越不敢硬使法力,陪玄藏吃罢了饭,便独自去树梢上仰卧。 月上中天,虫鸣窸窸窣窣,却见两个人影往玄藏居住的禅房里走去,孙悟空定睛一看,却是那两个道童,二道童以袖遮盘,敲门,玄藏开门请他们进去了。孙悟空心生诧异,随跳下来跟上去查看,只见二道童将两枚什么东西放在盘中送给玄藏,玄藏却没有碰它。 这是什么东西,孙悟空心生好奇,连夜往大殿后园中寻去,第一扇门内是种下的菜蔬,已入初冬,枝叶经爽打过,都枯黄的耷拉着脑袋。 再过一扇门,眼见一道光彩夺目而来,孙悟空用手一挡,待眼睛适应了亮度,才看清原来是棵大树,根下遒劲错节,攀插入地面,粗约一围七八丈,百草凋零的时节里,这树绿叶成荫,丹姿凝翠,满枝果子似个三朝婴儿一般形状,迎风乱摆,却是两道童送进玄藏房中的东西。 看着像个果子,孙悟空一跃而起,就要摘几个来吃。 刚一接近就被弹了回来,原来还有一道结界在此。孙悟空指尖捏缕红光,正要破开它,就见树后闪出条银白大蟒来,蟒蛇落地化作个貌美的白衣女子,虽是蛇女,她身上却并无妖气,乃是个修持的地仙。 她认出了孙悟空,出来拜道:「大圣若能破开结界,求赐一枚救命,当以万死相谢。」 原来她来了几日想要窃取一枚果子,可惜法力低微不能破,反而被三番五次弹开。 「一个果子救什么命?」孙悟空并不认识这树上之果。 女子便道:「此乃人参果,一万年只得三十个果子。凡人吃了起死回生,修道者吃了得道飞升。我夫如今正性命攸关生死不明。可惜我法力低微上不得天去,仅仅地仙之祖处有此物,求不得,才想来窃…」 第26页 「好说,好说。」孙悟空便一抛金箍棒,金光过处破开结界,摘下三枚,两枚留着分食,一枚送于女子,女子当即拜倒千恩万谢。 果子是树上结的,树是土里长的。孙悟空双手抱着果子,腾不开手扶她,笑道:「快起快起吧,土里长出来的东西,你谢我做什么,他这观里不能久留,你快去吧。」 孙悟空随将之带回禅房,自己尝了一个,拿了一个给小白龙吃,小白龙也不认得,权当普通水果吃了。 及至深夜,孙悟空从树梢醒来,就听到玄藏唿唤,小白龙看了眼孙悟空没敢多言。孙悟空便进前一步笑道:「师父不消问了,是我见他观中有果子,我等吃了两个,树上的果子天上飞鸟也该有份,便吃了又怎的。」 二童一跳而起怒道:「明明少了三个,为何说是两个?盘古开天时孕育的灵根人参果,乃我地仙至宝,你敢和平常的果子相较?」 孙悟空喝道:「休说嘴!既是盘古孕育,地仙至宝,如何内设结界不与诸位地仙们共享?」他围着二道童转了一圈打量道:「分明是你五庄观强眛下这棵宝树,今天见了我,还敢来问!」 二童被他堵住话头,他们也不知道宝树到底该归谁所有,只知道自出生起,五庄观便有这棵人参果树。诸仙皆有等级,序齿排列,难道不对? 清风明月懒得多想,说不过孙悟空,只是嘴上一味责备玄藏管教不严。玄藏不言不语,孙悟空气不过,恐师父责怪不好明斗,暗自元神出窍又回到园中,将那宝树连根推倒。 待返回禅房时,二童已去。孙悟空追入侧屋,使个定身法将他二童定住,叫上小白龙,拉着玄藏手臂便往外跑。 玄藏不明所以,孙悟空拉着他道:「我们偷了他观中果子,趁他们被我定住,师父,我们跑吧。」 「啊?!」不容置疑的被拉扯着一路狂奔,凉风扑面,孙悟空大笑着喊:「师父!你有没有迎着风跑过?」 「我?」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还是在长安化生寺,法明长老身边的时候,玄藏答:「当然——」 一路奔逃直到天色熹微。 两人躺在细腻的碎雪中休息,白马卧在一边。 孙悟空嗅着湿润的空气,轻轻闭上眼:「唐玄藏,你嗅到什么味道了吗?」 玄藏听他又直唿自己名姓,一愣,笑:「自由的味道。」 天际泛起霞光,碎雪迷濛,云雾蒸腾,恍如仙境。 玄藏枕着手臂道:「我小时候在长安化生寺时,没有同龄的玩伴儿,都是我自己疯玩疯跑。」 「后来呢?」孙悟空问,就学成了你现在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后来……我师父法明长老就说我有大事要做,每天被逼我读书,就…再也没玩儿过了。」玄藏轻不可闻的嘆了一声:「不过我师父说的也对,天降大任于…」 孙悟空翻了个身,表达了一个不想听的意思。 玄藏躺着望天色渐明:「其实…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孙悟空转过脸,一双眼望着他。 「你可能不知道,整天假装无欲无求的样子,也很累的。」玄藏轻嘆了一声。 同行四年之久,今天好像才真正认识了他,孙悟空眉眼含笑:「唐玄藏,你们这样的人,整天说着一堆没意思的空话,无趣。」 「其实我也觉得佛祖挺无趣的。比如现在,云破日出,霞光满目,佛祖却非要说渺茫寂灭,难道他就…」 「他没有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悟空朗朗大笑:「他大概瞎了。」 玄藏赶紧念了声阿弥陀佛,望着西方看了几眼,也跟着笑了,道:「你已经三次叫我的名字了,但是我并不姓唐,也不叫玄藏,玄藏是我的法号。」 「那你姓名到底是什么?」孙悟空停了笑,诧异的看着他,同行四年,难道连他叫什么都没搞明白吗? 「我俗家姓陈,父母俱殁,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字。」 「嗯…」孙悟空想了想:「我这里有一个名字,送给你吧。」他看着玄藏眼睛:「江流。」 「江流。」玄藏念了了两遍:「这就是那个人的名字吧?原来他叫江流。」就是那个,他透过自己所看的那个人。尽管他是自己的前世。玄藏摇头,笑着看向孙悟空:「我不要,我不是他。悟空,你要牢牢记住这点,不要把我当成他,我是玄藏,这是我师父取的法号,从此就是我的名字。」 孙悟空哼了一声:「那唐姓又是谁取的?」 「唐是大唐的国号,是我皇陛下御赐的姓。」玄藏解释。 「那他为什么不让你姓陈,要让你姓唐?」 「以国号为姓,是一种非常非常难得的殊荣。」玄藏看着远处群山:「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趣儿,正如佛祖所言,目不见者,是为虚空,既然万物都虚空了,要殊荣又有什么用呢?倘若殊荣无用,他又为什么要永为西天之主呢。」他声音清凉好听,又隐隐含悲:「但是,我还要早得真经,回长安去,帮天子陛下度化大唐立国时的冤魂亡灵。」 早得真经,回长安去。孙悟空听的心里一紧,泛起密密麻麻的难受:「你这么说你们的佛祖,不怕被他听到吗。」 玄藏支着脑袋想了一下笑道:「妙法禅宗,人人可参,倘若有不对之处,他也该如他所言,无悲无喜,是为玄空啊。」说罢便拍了拍身上碎雪起身,看了孙悟空道:「你知道,在佛门中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吗?」 第27页 「什么?」孙悟空坐起来问。 玄藏睁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扳动佛珠道:「偷盗!」 孙悟空一愣:「师父…」 玄藏站起来去包袱里翻了翻,漫不经心道:「你给我跪下。」 「啊…」孙悟空一愣,不敢违拗,像只驯服的小动物,眼睫一垂,干干脆脆贴着他腿跪下去。这跪的太过干脆迅速,把玄藏刚要开口训斥的话堵了回去,孙悟空脸皮薄,除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几乎不肯在别人面前俯身曲膝。 玄藏把那柄约定的竹尺取了出来,孙悟空眼里似装了云雾般朦胧湿软,玄藏本想罚他这个冲动惹事的心,也不知瞬间飘到了哪儿。 孙悟空敏锐乖觉,不等玄藏开口,便放软了声音,手指拽住他衣摆抓紧道:「师父罚我好了。」 玄藏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招温顺乖巧的态度。这猴儿什么都清楚的很,偏偏生着一双不解世事的眼睛,让人在他身上总是不忍心。玄藏想,或者,他是故意做出这些让自己不忍心的态度来,不管怎样,孙悟空总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胜的漂亮。 玄藏没动,淡淡扫他一眼,竹尺在手上来回把玩。 孙悟空不自觉的嘟了嘟嘴,略微低头,头上珠冠轻抖,像是受了委屈似得,慢吞吞的松开师父衣摆,把手掌併拢摊平举高。 玄藏没忍住笑了一下,继而收住笑容,又换上副淡然的神情。 孙悟空仿佛更委屈似得瞅他,眼睛一眨,光华百转,像他细微缜密的心思。 玄藏拿竹尺一碰他掌心,孙悟空举过头顶的双手便瑟缩了一下,玄藏笑道:「悟空啊,你委屈什么。」 孙悟空探出粉红舌尖舔了舔唇,轻轻摇头道:「是悟空的错,不敢委屈。」 他说「不敢」,而不是「不」,也就是说,明明委屈,只是不承认而已。玄藏点点头,嘴上不认没关系,反正都写到脸上去了。 孙悟空心知并没有真的惹他生气了,便开始小动作不断,他四周打量了一下,见晨曦初起,天际一片青霭混沌,初冬凉爽,沁人心脾。 深深吸一口山里清新的空气,上一次西海云国,碰断了他随手捡起的枪桿,他气的脸色发白,孙悟空觉得心疼的很。 这一会儿时间,晾的孙悟空脸色渐渐泛红,软软开口似乎是求饶一般:「师父…」 玄藏答应了一声,把竹尺一端搭在他掌心,寸寸摁下去道:「我说罚哪儿了么?」 孙悟空顿时局促不安,脸色整个发烫起来,眼尾一抹红晕浮动,玄藏知道他开始紧张了。便不再逗他,只说了句:「到底摘了几个?」 孙悟空手臂酸痛,放下去也没敢揉,答道:「确是三个。」 玄藏摁住他肩膀向下一压,竹尺撩起他腰下垂着的衣服,挥动风声,在他臀上重重抽了下去。 孙悟空俯身默数,仅仅三下。玄藏放开了他,孙悟空又立即直起身,依然是谈不上多疼,却只是让他如芒在背的紧张羞耻。 孙悟空便把眼睫也垂了下去。玄藏又问:「那一个呢?」 孙悟空沉默了一下才道:「人间万物各有所份,哪有一家霸住之理?是我入园以后,见条小蛇想要破开结界取枚仙果救他夫君。乃是前世恩义缘分,今生许身还情,我看她并无半分妖气,意诚志笃,便替她摘了。」 玄藏听他说的心里一软,孙悟空身上总是有种洞察世事的悲悯,只是时而暴躁霸道,把他温顺的一面完全掩住。 可这一面完完全全展示给了自己,玄藏伸手拉他起来,孙悟空没动,天色微光显露,他四周望了望,眼神停在云端看了几眼,天未大亮,云朵暗影层叠。 他低下头道:「师父,你再打我几下吧。」孙悟空咬了咬唇瓣,睁眼看着他道:「我又瞒了师父一事,只怕此事要累及师父路阻此处。」 玄藏又伸手拉他起来,问道:「什么事。」 孙悟空这才站起来道:「是我一时性急,将宝树推倒了。」 玄藏眉峰一动,灼灼看他。 孙悟空眯眼道:「便是千里之外有人推云行进,我也看得见。只以为荒山野观,不想此人法力不浅,怕有一番赌斗了。」 -------------------- 第11章 忍把时光错 万寿山道君,地仙之祖镇元子即日赴宴而归,听闻此事也不动容,只沉吟道:「若是旁人也便罢了,若是孙悟空——」镇元子笑道:「断断不能饶他。」镇元大仙鹤髮童颜,鬚髮似雪,羽氅玉尘,头戴星冠,腰系绣带,与众弟子立在云端之巅辨认,清风明月口称「那前头毛脸儿的便是。」 镇元子手捋鬍鬚并未急着降云,向下端详了孙悟空一会儿才道:「你等不知,自天地初始,周天之内便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又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唯这孙悟空,不在这十类之中,乃是盘古大帝之心所化,得天地灵气孕育而生,是块灵石。」 诸弟子不解道:「有九窍者方能修持,石头如何得道?」 镇元子摇头笑道:「他与你等不同,那猴儿乃是个先天生就的正神,今者位列太乙天仙,腹中慧心之中,有盘古大帝留下的开闢鸿蒙的力量,只是现在看来么…他自己还一无所知。」 大仙一甩玉尘,微微嘆息一声,想起几百年前的零落往事:「上古诸神一位位接连羽化,娲皇娘娘永不露面,生死不知。盘古之心崩裂化作孙悟空的时候,金蝉子曾拍着胸脯与我打赌,十年之内渡他慧心归真,取其力量,以补天阙,赢我人参果两枚,倘若不成,则手抄一本道德经予我。」 第28页 诸弟子问:「那金蝉长老必是输了?」 镇元子略一点头,仿佛眼前又浮现出金蝉那个吊儿郎当的和尚。都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金蝉那人,心思婉转,从来不肯安分的跟着『撞钟』。 若说三界之中的美人,则金蝉子堪当第一,但若说修为,他却实在排不上号。金蝉法力不高,爱穿一身玉青鳞光素锦袍,在天上人间到处晃荡。可人又和善,又偏偏手巧,会写一笔好字。众仙每想求得一字,必先设宴去请,亦或是拿一匹织女织就的素锦给他做衣裳。 金蝉时常穿了新衣裳逃避如来佛祖讲法,到五庄观来与镇元子讨酒喝,镇元子千杯不倒,金蝉三杯必醉,醉了便反应慢半拍,便要在对弈上悔棋。镇元子道:「落子不悔真君子。」金蝉眼眉含笑:「我乃半道佛陀矣,何谈君子。」镇元子摁住他手不许他悔,他就干脆打散了棋子趴在棋盘上睡觉。 简直蛮不讲理!所以,镇元子想,金蝉能得遇孙悟空,他简直半点都不觉得奇怪,两个穿过人海茫茫见到对方的人,都是太过相像,时光才会如此巧妙的安排。 想起当年与好友赌斗时的情景,镇元子目光看的深远,声线不自觉放的沉重:「是他输了,输给我的一本经书也未抄完。谁也不知道那猴儿那颗石头心里的力量到底如何才能取出,就那么前后十九年之久,他已初心尽失,破了佛家大戒。」 金蝉其人,虽外面看起来平易近人,可心里决定的事,总有种不死不休的倔强劲头。金蝉和孙悟空相遇的第十一个年头,孙悟空即将得成大道,金蝉也未能取出石心的力量,反而因迟滞人间被迫返回灵山。 是四大金刚一同下界捉拿他的,那时候的孙悟空独自一人去雪山寻觅雪莲花,金蝉恐他受伤,要暗中跟随保护,又要等他回来告别,又要躲避捉拿,忙的不可开交。 金刚听的不耐烦道「佛祖法旨,令你立即返回,别逼我等强行擒拿。」金蝉撩起素青直裰擦了擦沾满桃汁的手,笑呵呵把个桃核吐在地上,沖他们身后惊道:「观音尊者哪里来的?」四大金刚急回头看,什么也没有。金蝉头也没回的撒腿就跑。 他称唿观音尊者总是喊师妹,俩人在人间时就是结义兄妹,后被世尊一起收为弟子。金刚被耍了,面面相觑即追。金蝉一人难敌四手,捂着受了伤的膀子飞到万寿山求救,幸而万寿山有镇元子设的结界,金蝉苦着脸摇头道:「半道佛陀也做不成了,我动了凡心欲孽。」 镇元子记得自己那时候就曾劝他就此结束,金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眸一脸认真道:「我替他洗了这么多年衣服,帮他擦了这么多年药,陪他吃了这么多年桃子,吃的我看见桃子就胃酸——」这个『他』自然是孙悟空了,金蝉神秘一笑,眼睛忽闪眨了眨道:「他不得以身许我,以为报答?」 镇元子登时放弃了帮他疗伤,觉得他伤的应该是脑子而不是手臂,将他手臂和缠在手臂上的纱布重重一扔,指着他的鼻子大声:「不见棺材不死心!」 金蝉疼的龇牙咧嘴叫了几声,见好友懒得理他,只好艰辛的用另一只手捡起纱布来自己缠,最后在渗出血迹的地方打了个漂亮巧妙的双环结子。 镇元子至今仍在惋惜后悔自己不曾拦住这个固执己见的好友:「可惜他渡人不成,自渡不能,反而跟那猴儿搅闹不清泥足深陷,还不肯悔改,受过佛门大刑的之后,硬爬起来一击重伤了推到老君丹炉的孙悟空,西天如来才得以将其制服。孙悟空被困五行山,他却终于见了棺材,不知道有没有死心,总归是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而孙悟空却前尘尽忘,又何谈找出石心之中蕴藉的力量呢。 天际流云漫捲,接连赶了一天的路,玄藏便叫孙悟空歇歇。 孙悟空的法力渐弱,临近晦朔相交,也觉得几分疲惫。 刚坐下,就见枯树深处走出一全真道人,远远便冲着玄藏施礼道:「行路的长老,这里稽首了。」 玄藏整整衣冠起身还礼道:「贫僧远来,失瞻先生了。」 全真道人在玄藏脸上打量,形容虽相似,气度却已大变。 金蝉本性随和散漫,而他却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金蝉性情开朗,脸上时常带笑,玄藏一路艰辛,眉目多了几分庄重英气,他的样子比金蝉看起来更像个世人眼里的佛子。 全真笑道:「长老既是远客,可曾降临荒山五庄观?」 玄藏一惊,正要开口好言赔礼,孙悟空便跳到镇元子眼前笑道:「这老道长,你既追到了,何必多绕口舌?你待如何!」 镇元子现出真身笑道:「好个美猴王!是你推倒我家宝树,却逃至这里,还敢多问?快还我宝树来。」 孙悟空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得,略带不屑道:「你占住了就是你家的?那老孙也才占住,那树已姓孙了,你如何讨要!」 「好硬的猴嘴!」镇元子腾空而起一甩玉尘,盯着玄藏道:「大唐圣僧?这就是你的好徒弟?我看你如今也制不了他,让我替你教导教导吧。」 孙悟空如何能听的这样的话,一甩金箍棒足尖飞跃追上云端。他心知是推倒宝树是自己冲动了,可胸中毫无拯救之法,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的打怕了这一观道士离开这里。孙悟空拧着眉峰,他早已察觉镇元子磅礴深海一样厚重的法力在周身隐隐浮动。 第29页 镇元子一展干坤袖,狂风大作,将玄藏和白龙裹入袖中,孙悟空咬牙,眉峰一凛,想要速战速决,闪身跃到镇元子身后,沖他脑后挥棒一击。 流云随他玉尘一动便蜷成千百形态,四面席捲而来。 孙悟空自觉,若是五百年前,他必然是个劲敌,现在法力受制,全靠疾风般敏捷的身形躲避了这一招,玉尘甩过的流云剎那凝聚,柔软的水气携裹着巨大压力压下来,孙悟空抛出金箍棒喝一声:「开!」 霎时金光万道破开层云。 镇元子被震慑力振退几步,震的胸中血气不定。他眯着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孙悟空,孙悟空周身法力薄弱的很,修为浅显者看不出来,但镇元子一眼便能看出,而过度使力易受反噬。只是捉他而已,又并非生死关头,镇元子不知他为何强行出这一击。 孙悟空虽受力道反噬,也仅仅只是内力翻涌而已。 镇元子看他并未如自己所想的振伤血脉,暗暗吃惊不可思议,有些琢磨不定他法力所剩几何。孙悟空只是不想被他轻易拿住而已,虽能破他招数却无法胜他,终于还是被一根绳子捆了。 镇元子坐在观中讲法时的高位上,诸弟子并列两厢手持皮鞭道:「师尊,先打哪个?」 镇元子玉尘一指笑道:「先打这个管教不严的唐僧!」弟子持鞭便打,玄藏闭眼却没察觉半分疼痛。睁眼一看,那个弟子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只冲着石柱乱抽。 玄藏心知是孙悟空作祟,低低叫他:「悟空。」 众弟子都去拉那个抽石柱的小道,那小道摁都摁不住,一时间喝骂的拉扯的乱成一团。镇元子皱了眉峰有些憋屈喝道:「这猴子!小小魇术,哄谁呢!」 就这么一个法力受制的孙悟空使出些小招数,就把他观中近千年修行的弟子们耍的团团转。 镇元子虽没见过打碎凌霄宝殿的孙悟空,但已隐约想到他一人一棍杀的人仰马翻的画面。金蝉曾喜滋滋的告诉他,那孙悟空腹中之心纯粹无瑕,是个修仙得道的好苗子。可后来他搅碎天宫,杀戮天兵十万,手里沾了那么多无辜的血腥,居然还不曾堕落成魔,镇元子第二次有些不可思议。 镇元子手指一弹,一缕橙光钻进那小道额头,五庄观顿时清净。 始作俑者孙悟空嘿嘿笑道:「你这老先生不省事,我师父乃盛唐天子钦点的取经人,他又不曾偷你的果子,你如何放着偷果子的不打,打未偷的?」 镇元子稳坐高台,微微阖眼道:「唐圣僧,我与圣僧轮迴转世之前曾为挚友,打赌曰,若赢我,则送你人参果两枚。我这宝树千年开花万年结果,那时节果子还未结出,便不曾打下相送,后来又过百年方才结果,可惜我那挚友已转世成了圣僧。他虽不曾赢我,素果也当相送圣僧。只是不期这猴头毁我宝树!你说,当如何?」 玄藏身被绑着,微一颔首道:「罪过,承仙翁盛情,只是不知果树可否重生?若是不能,我周身之血能救草木重生,不如仙翁拿去一些救树。」 孙悟空打断他喝道:「师父!」 镇元子一笑:「圣僧岂不知覆水难收之理?我若伤了你,一者愧对我前世挚友,二者么,岂不是便宜了这猴子。」 孙悟空莫名烦躁道:「既然覆水难收,那要打便来打我!」 孙悟空冷淡的瞥了眼那鞭子,身躯一动,正想挣开绳索说话,一动不成,挣了第二次,亦不成。 孙悟空暗暗心惊,自己上了老道的当,捆着他的,是一条缚仙索,孙悟空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明着不好使,便一缕红光捏在指尖罩住自己。孙悟空眉眼弯弯,道:「师父放心,世上还不曾有能打伤老孙的东西呢!」 玄藏似信非信。鞭子破风而落,只一下,孙悟空便知深浅,身上的衣衫毫髮无损,却透过皮肤只打到血肉筋骨里,其狠戾并非力道,而是那鞭子。 孙悟空又盯着那鞭子看,死活看不出它跟凡物有何不同,孙悟空把指尖捏住的红光收回,法力竟毫无用处。孙悟空扯出个笑容,给了玄藏个放心的眼神。幸而…外表看不出来,不会像上次他梦中见着的场景一样,血肉淋漓的吓着他。 小道正要挥第二下,孙悟空豁然大悟,他梦中的场景…这个是——。孙悟空心里突然想起,脱口道:「七星鞭!」 镇元子阖目而坐道:「专为你而用。」 这个疼实在有些太狠,孙悟空硬生生受了两三下便忍不住死死咬住下唇,玄藏不明所以,对上他一双金瞳,孙悟空眼梢流彤,双目一眨,瞳光赤红落入玄藏眼中,玄藏瞬间闭了眼陷入睡梦。 孙悟空刚催眠了他便忍不住哑然喊了一声。这个疼不是在皮肤表面,而是从嵴椎蔓延,直入五脏六腑,疼的有些反胃,孙悟空气息翻涌,细细的低声喘息,听起来有些凄清可怜的味道。 不像他,不像那个口耳相传的霸道张扬的孙悟空,镇元子睁开眼瞧了瞧,他手指捏的发白,不一会儿脸颊便浮出汗水来。道童打的极慢,能充分给他消化疼痛和咬牙或放松的时间,十几下过去后,听到破风声便开始绷紧肌肉咬牙。 原来孙悟空也会紧张和害怕。 可是呢,还是一声不吭的强忍。 镇元子唇角不自觉的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笑意,倒果然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金蝉不遇到他才真的不正常。 第30页 孙悟空顾不得他看自己,大脑有些混乱,一门心思咬牙硬抗,好像听着数到了三十几。今日已是月末,月亮完全下去之后,他法力即将消失,没了法力又赶上受伤,若是这时间出了什么危险,可真怕护不住他了。孙悟空拧紧了眉峰,比起定心真言来说,还是差的太远,他曾疼的昏沉时也没让什么妖魔得逞。 镇元子眯了眼,一甩玉尘走下高台看着孙悟空道:「你既认识七星鞭,也该知道这是金蝉子的旧物,龙皮编织,能打散仙家的三魂六魄。」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不伤你精魂,只是给你这猴子一个教训!金蝉也曾为你受过此刑七十三鞭。就打你如数好了。」 孙悟空狼狈的被他盯着看了半晌,心底压抑着生出几分屈辱,干脆长睫一抖闭上眼。 七十三,他想起确实有这回事,在玄藏自己也不知道的梦里沉浮着。 可这个人跟自己到底有什么瓜葛。 孙悟空想起他独自打上三十三重天的时候,是被一声突兀的埙声分了神,为什么?想不起,唯独记得的是,在那夜玄藏梦中,是金蝉昏迷以后,手中的陶埙被硬生生掰开手指取走。 -------------------- 第12章 百战厉霜尘 是晚,红日彻底坠入山坳,冬日天气寒意森森,万籁俱寂时分飘起一场细细的小雪来。镇元子令众小道吃毕晚饭皆回丹房,不必理会。待到冷月初升,孙悟空睁开眼,从下午直到夜里,汗水湿了衣衫几次又经风吹干,这会儿被雪一激,浑身僵痛,累的有些不想睁眼。 孙悟空还是打起精神把耳一倾,低低唿唤道:「如意,如意。」 他耳侧金光乍泄,如意金箍棒跌出来悬空浮着,孙悟空笑意盈盈沖他道:「变。」 金箍棒霎时变作一柄利刃,世间之物虽能变化外形,却永远变不了实质,软的东西就算是变成了刀,也割不动这绳子。金箍棒至坚至硬,能削万物,缚仙索再紧也不过是条绳子罢了,不出几下便软软脱落。 孙悟空眉头紧锁,本靠着绑缚站着,这一松开,受伤虚弱的身躯向前踉跄了一步,又立即站稳,慢慢直起腰身。他把割开的缚仙索捡起来揣入怀中笑道:「老道长还送我一条仙绳。」 整个观中没一点动静,也无结界阻拦。 孙悟空想起镇元子一甩玉尘怒而归房时道「宝树乃是诸地仙之根,每三千年共食一次,我何曾一家占住?我设结界不过防闲人出入而已!」孙悟空『吱呀』一声推开正门,走后又帮他轻轻关上。 刚出山门数十里路,孙悟空把玄藏从白马背上放下,眼瞳红光一闪,道:「师父,就此处歇歇吧。」玄藏慢慢睁开眼,见已经离了五庄观,便问:「他是不是已经追过来了?」 孙悟空摇摇头道:「镇元大仙不会再追来了,我们放心走路便是。」 玄藏这才拽着孙悟空的手臂,要查看他到底有无受伤,孙悟空说没有,玄藏不信,揭开衣衫来看时,柔顺细密毛髮并无半点伤痕,玄藏稍微放了心道:「再不许私自催眠我!」孙悟空瞅着他有些不满的态度忍不住笑了:「是。」 白龙却突然盯着远处一团黑云道:「师父,师兄,你看那黑云里的是什么?」 孙悟空顺着他指出方向看,眼里金波一闪,笑容渐收。 孙悟空皱眉,方才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自己很近,只是今夜法力低微,他以为自己感觉错了,不想果然有东西暗中逼近。 那黑云也察觉了孙悟空在看他,化作黑烟躲进了黑色的层云里。它一动,几分腥气飘散,黑云里裹着的又是一团黑,看不清是什么怪物,总之不是仙家之气。 孙悟空长睫一动,眼梢火光乍现,他已不自觉的开始备战状态。能尾随这么久居然不被自己的火眼发现,可见其怪法力甚高,孙悟空隐隐觉得对战这怪物怕是毫无胜算。 孙悟空抬头看,山风夜寒,月上中天,一轮冰盘悬挂高耸山巅。月亮还未下去,自己法力还有,还不到绝处,他暗暗调动体内仅有的力量,手指捏住耳侧一缕金光,柔软圣洁的光芒绕指而出,缓缓凝结成生铁铸就的金箍棒。 玄藏站起身走到孙悟空身边道:「是有危险了么?」孙悟空点点头,攥紧了金棍。玄藏伸手覆在孙悟空手上握住道:「千万小心。」 孙悟空又点点头,眼神一转拉着玄藏侧身翻滚到一旁,顾不得沾满灰土,再看方才站着的地方,一棵树已经被这股力道拦腰斩断。孙悟空扶住玄藏吩咐小白龙原地不要动。 他自己一跃立在干枯的枝丫上,耳听黑云传出沙哑尖刻的声音:孙悟空!我等了你五百年了,别来无恙啊!」 孙悟空反手持棒神色倨傲笑道:「原来并非新敌,乃是旧友啊。」 黑云霎时翻转,化作一只巨大的漆黑鹏鸟,羽翼生辉,双爪尖利如刀,翅膀一煽平地狂风大作。他说:「孙悟空,你还记得我么?」金雕生着一双幽幽的眼睛,恨声道:「你曾一棍把我打入轮迴,是我苦修五百年才得重生,今天,我就来找你讨命——。」 孙悟空闻着他周身血气皱紧了眉头,垂眸不语,隐约记得当时他闯出老君丹炉时,见西天如来肩上便立着这样一只金翅雕,那时候他已完全魔化,整个三界无人能与之一战,魔化后的脑子记不起太多事,只知道一条金箍棒不知打死多少神佛兵将,实在不知道有没有这只金雕,就算有,孙悟空也着实不记得他。 第31页 孙悟空挑眉道:「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不知道打死多少神佛,哪里知道你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那金雕显得有些急躁,孙悟空又道:「我手中神兵乃是禹帝旧物,至仁至慈,不曾将你打的灰飞烟灭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敢来此?」孙悟空虽曾伤人无数,幸而死在他棒下的不过是打死身躯,精魂再修炼百年也没有大碍,这样一来便也不算死,因而孙悟空身上并无半点堕落成魔的模样。 「我这五百年潜心修行,只为了今日和你一战,打败你。」金雕冷声:「不仅取你的命,还要取你的心!」 金雕展翅探利爪向下俯冲,孙悟空绷紧心弦迎上去,就见小白龙挥挑长剑出击右侧,剑花化作白光割裂夜空。孙悟空喝道:「小白龙!你打不过他,回去!」孙悟空咬紧下唇全力击它后背,可惜金雕原身太过庞大,二人与他一比,像小小燕雀一般。 白龙闪身钻入云层化出原型,刚劲的金色利爪一探,白鳞闪闪发亮,长须柔软蜿蜒,生着优雅美丽似白珊瑚一对龙角,翎毛外覆了层鳞光,一甩长尾斑驳闪耀。孙悟空一喜:「你长出了龙角!」长角意味着已然成年,正式化作真龙。 金雕呵呵冷笑,看他们渐渐不敌,抱翅高飞又展翅一煽,飞沙走石间打的人睁不开眼睛,孙悟空飞身躲过。 白龙在空中滚了几圈重重摔在地上,长尾一甩变回了白袍少年,玄藏在地面上看不清战势,扶住小白龙后,更担忧的往上寻觅孙悟空的身影。 玄藏扯出布条给白龙手臂捆住止血,白龙道:「这个像是如来的护法金翅大鹏雕。」他抬头看天,月已削去一牙,只剩大半个依旧清冷素雅:「只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夜来,怕不是偶然,反是算好了时间。」 玄藏心里死死纠紧,盯着上空的情况。 金雕收了翅膀化作个黑衣青年,眼里一片冰冷。孙悟空皱眉:「你为了胜我,这五百年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金雕眯眼带着不甘的恼怒道:「我不光是为了胜你!我更是要杀你。孙悟空,难道五百年都没人跟你说过吗?你这颗石心之中,有开天闢地的力量。你好像天生就比我等高贵一截似得!你的修炼当然不费吹灰之力,而我…必须要趁这个月晦的机会才能杀了你,取你的心。」 不费吹灰之力?孙悟空笑的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你杀我?还想破开胸腔取我之心?哈哈哈哈哈哈哈痴人说梦。」 当年,天宫灵山联手,用尽心思都不曾杀得了孙悟空,孙悟空也从不相信自己会死:「想取我腹中之心的人,早就尸骨都化尽了。」 孙悟空望了望天际晓月,已入深夜,月亮隐去了一半,等到月亮全部隐没,他便法力尽失。所以,在月亮消失之前,打败他。 孙悟空举金棍上挡下迎,虽未用法力,但是速度之快,还是让金雕难以招架,而金雕出招带着深厚的内力,可孙悟空太过敏锐,左右躲避,并没有一招碰到身体。 金雕有些气急败坏,孙悟空冷声一笑,带着种高高在上的嘲讽和不屑:「你再等一千年,也不过是个邪魔罢了。」 孙悟空是在激怒他,好分散他的精力,金雕略一分神,孙悟空便凌空一棒砸中他臂膀,可惜孙悟空法力不够,仅仅打伤皮肉,并不能真的击败他。 金雕抛了兵器,双手汇聚力道化作无数利刃飞来,孙悟空抛出金箍棒,强行调最后几分法力化作红光挡住飞刃,飞刃霎时变换方向直冲金雕而去。金雕咬着牙化了自家法术,孙悟空竟强行调用内力?那岂不是受力反噬自讨苦吃? 可是孙悟空毫髮无伤,金雕狠狠盯着他。 孙悟空大笑道:「你这妖邪!你不知道吧?仁慈之力怎会反而噬主?」 金雕虽没想到,可孙悟空也已是强弩之末,死死压住胸腔血气咽下。重伤未愈,细细密密的疼撕扯着,身体微抖,出招左右格挡,兵器相撞碰出火花,幸而金箍棒有灵,压的那杆兵器毫无空隙。 孙悟空有些力不从心,又几十回合,终于力竭坠下云头。 直直坠落撞到山石,孙悟空大脑一空,翻了几圈摔在地面上。 他喘了口气叫:「师父——。」玄藏跑过去紧张的抱住他,他还没见过战败的孙悟空,一边是受伤的小白龙,玄藏没有一次这么恨自己是个凡人。 孙悟空喘道:「小白龙,你快去万寿山请镇元大仙出手帮忙。」 小白龙以为听错了:「我们刚脱他手,他如何肯帮?」 孙悟空急道:「我们走脱乃是他放行而已,大仙是个德高望重之祖,他与师父有旧,一定肯助我们的。」 小白龙恍然大悟,孙悟空又道:「你只说老孙不识泰山之高,冲撞了他,请他务必来救。」白龙立即架云而去。 孙悟空反手握住玄藏之手道:「师父不要担心,我没事。」玄藏没说话,反被他安慰,又看他身上并无半点伤痕,并不知他到底有没有事,心里没底的时候更容易忧心如焚,孙悟空摇头道:「那妖是来杀我的,但是他杀不了我,谁也杀不了我。」 话音未落,金雕俯冲而下,双手指甲豁然长出:「唐朝和尚?」 金雕冷声:「金蝉十世转生的和尚?血肉能得长生的人。今晚一起给我加餐。」 第32页 孙悟空抛出金箍棒:「如意!」如意金箍棒瞬间光华万丈,金云流泻,把玄藏完全罩住。孙悟空淡淡道:「我来对付他。」 不拿兵器的对付?金雕不屑一顾:「都说你仁义,我看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金雕步步进前,孙悟空退后一步。 金雕打量他:「我路过黑风山时,听闻你放过了盗取你佛衣的贼?」孙悟空瞳仁一缩,金雕道:「可你大闹天宫的时候却是个魔头!」金雕气息不平:「我只是想给你引路,你却不分好歹见人就打。害我得五百年才又重生,你当年从没有仁义过!」 孙悟空垂下眼睫道:「那你要如何讨回去?」 金雕眯眼饶有趣味:「让你死。」 孙悟空淡淡道:「不可能。」 金雕利爪一探道:「由不得你!」 孙悟空一把擒住他手腕皱眉:「是我当年年幼无心之过!老孙这里给你赔不是。」 金雕一爪又上道:「有用么?我修为尽失,一点点恢復至今。」 孙悟空摇摇头苦笑道:「我现在…跟你当年修为尽失有何区别?」 「正是这个机会!我才要杀你!」金雕手爪一翻,在孙悟空脸颊抓出一道血痕。金雕眼睛一亮,化出武器朝他脖颈处出招,孙悟空侧身一躲,因连日疲惫慢了一瞬,脖颈又被他划出一条血痕。 金雕似乎有些嗜血,眼里的光三分骇人七分阴狠,孙悟空手无寸铁过不了几招便连连后退。 他枪势凌厉,专找要害部位下手,孙悟空血气涌上来,忍不住尽数吐出,周身被他划出深深浅浅的伤痕,梗枪一扫,孙悟空被他打上小腹摔在地上。 孙悟空挪了几步抓住金雕衣摆把他同样撂倒在地,二人翻滚着拳拳相拼,金雕摸到武器,孙悟空无力躲闪,被他一枪扎入肩甲骨,孙悟空咬牙握住枪身凌空一跃踢倒金雕,他把这桿枪硬生生扯着血肉拔了出去。 枪身血淋淋的丢弃在地,孙悟空踉跄站立,失血太快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孙悟空退到玄藏附近一头栽倒,月影朦胧,仅剩下最后一弯月牙。 孙悟空浑身轻颤,已经调不出法力来遮掩这道伤口了。 金雕受他全力一击,半晌爬起来捡兵器要过来补刀,孙悟空眼睁睁看他走过来,金雕举枪一刺,孙悟空闭了眼。瞬间头顶银波涌动,他腰上那枚玉石熠熠生辉,腾空旋转几下,『咣』!一声,两厢弹开,九齿钉耙的光晕弱了下去。 夜色太黑看不清状况,玄藏去抱他的时候,满手湿热黏腻,是血浸透了衣衫。玄藏一惊,嘶声喊:「悟空!」 孙悟空略睁开眼,空张着嘴半晌才吐出一句:「师父,我冷。」 玄藏把身上袈裟脱下来盖住他,又觉不够,又脱了一层把他裹住道:「还冷么。」 孙悟空在他怀里像个孩童似的摇摇头。不一会儿连盖在身上的衣服也浸透了血,孙悟空眼皮沉重,玄藏抖着手摇晃他,叫他醒醒,不能睡。 金雕执着的站起来,一道利刃闪过,玄藏想都没想,死死护住他侧身一挡,枪尖堪堪挨住了玄藏皮肤,划出一道血线。 雪白的丝绒缠住枪头一抛,金雕眯眼去看,就见镇元子立在云端收回玉尘,小白龙惊道:「孙悟空!」孙悟空又勐的睁开眼,金雕虽重伤了他,可也自损不小,随闪身化作团黑云逃了。 镇元子也闪身便要追,孙悟空脸色苍白虚弱出声:「别…放他走。」又摇摇头道:「有劳老仙翁相助,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镇元子便没追,月牙一点点隐没入云,孙悟空周身红光一闪,化成了个黑髮黑瞳的少年,彻底闭上眼不动了。 玄藏死死抱着他,他仿佛要从指尖流走,他每次化出人形时,就是法力难以支撑,他的头髮披散进枯藁的黑夜中,玄藏一缕缕撩起来收进怀抱。 镇元子玉尘搭在他身上,溶溶内力顺着周身蔓延,不一会儿竟大汗淋漓,镇元子被逼后退几步道:「孙大圣体内之力与我相冲。」 小白龙惊道:「他也与我相冲!」 怎么可能…有和别人都相冲的独一无二的内力呢。 孙悟空无法力支撑,周身伤口遮掩不住,显得狰狞可怖。 新伤旧伤叠加在一处有些无从下手,肩胛伤处终于不再出血,胸口处却渐渐清晰的浮现出一道遒结入骨的伤疤揪扯盘绕,像什么兵器穿透胸腔而过,永远留下这道丑陋的印记,提醒着他当初刻骨铭心的苦痛和屈辱。 -------------------- 第13章 磐石坚如铁(回忆) 孙悟空像坠入一个永无尽头的深谷,浑身使不出半分力气来。五百年尘封的记忆闯入昏沉的梦境,错综万变一一闪现,孙悟空累的不想睁眼,干脆任这些梦靥海潮一般涌入眼中。 总是大雪,总是冬天。 孙悟空踉跄独行,他最讨厌风疾雪肃的冬天,他记得最小的时候,他只是那只刚脱石胎的小猴,就有那样一个大雪天,天灾连绵下了很久,花果山群猴没有避雪的场所,冻死了很多很多同伴,它们的尸体被扔进山谷里。 那个时候的孙悟空就想着,有一天,定要铺开一条没有雪的路,这条路上有暖融融的太阳。太阳下有长满果子的树林,不会有任何一只生灵冻饿而死。 没完没了的冷风仿佛要吹透身体,五行山五百年雪洞冰封,雪利如刃,早已寒透骨髓,可如今被风一吹,还是会觉的颤慄。 第33页 孙悟空受够了白雪霜寒的苦,也自幼不爱那看漫天弥朦铁屑似的硬雪,他记得幼时游歷人间,拥着貂裘抱着暖炉的公子王侯们站在阁楼里咏雪,路边有缩成一团的衣衫褴褛贫病交侵的乞丐。 那是他伐木出海的第一个年头,石猴缩在高高的树枝上,用那件捡来的薄衫裹紧自己,风雪硌的脸颊生疼,他伸出手捂住脸颊就抱不住肩膀,抱住双肩,脸颊就要受冻,他就这么抱一会儿手臂捧一会儿脸颊,一夜也就过去了。 只以为寻到水帘洞,修成大道,再也不用受天灾寒冷的苦,现在孙悟空自五行山脱身,赤着足,身无寸缕,使不出法力,手腕一道生铁圈,连着骨髓肝脑把他硬生生禁锢起来。 只以为破开重冰既是自由,不想重冰之下还有这样一道法印。 自由?遥不可及。 孙悟空怎么能不自由,他着实有些害怕,他屈辱,愤恨,压抑,癫狂,砸石,撞山,他突然无助又慌张的大吼大叫着撕咬,掰拽,解不开,打不断,咬不穿,反被尖刻锋利的山石把手臂割的血肉淋漓。 硬么。铁硬自有更硬的石,石硬还有更硬的金,金硬还有一身硬骨铮铮。 孙悟空哈哈大笑,笑的直要把嘴巴咧到耳朵上去。他拖着一身支离硬骨,手里拿着他的如意金箍棒,一猴一棍,金箍棒有灵,名叫如意。它陪着他一步一步走。 那天正值冬月数九寒天,长安城里家家户户皆行年根祭祀之礼,怎么可能有个孩子闯进来?孙悟空想不通。 但他掀翻了五行山得以脱身,的确是借了这个孩子的力,山顶有如来金字压帖,重冰铁锁里有法印在,根本不是一个孩子的力量可能揭下来的。 五行山五百年,冰窟里,锁住手足的镣铐是沉重的玄铁,缠缠绕绕层层叠叠结成一条蟒绳,脖颈环着铁链低不下头,五位分开,把他死死囚禁住。又有冰凛层层而至,切在身上嵌在肉里,连着筋骨皮肤凝结成冰,把他厚厚封印起来,就这么一层冰刀一层雪,冰雪封身熬了五百年。 孙悟空至开战直至斩妖台受刑到八卦炉焚身,第一次痛苦的嘶声吶喊。 他死死咬着牙,拼命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孙悟空!」 眼能见,身不能动,口能言,形不能移。 重伤被囚的孙悟空起初没日没夜的拼命挣扎,五行山的山石滚滚而落,花草树木剎时枯萎,山体被他挣扎的摇晃,可惜用尽浑身的力气也不能撼动重冰分毫。 他魔化后的脸颊上,妖冶的纹络火光烛目。五星相生相剋,孙悟空的法力是火系,冻住他的冰是刚好克制的水系。 孙悟空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也渐渐没了力气,挣扎幅度更日渐弱了下去,最终回归死寂。 又是一个春天,明媚的日头耀眼,春雨溶溶,被斜风捲入冰洞里,叮咚一声跌入水洼。 孙悟空一怔,他被这细微的声音惊醒,眼里豁然光华百转,湿漉漉的,像他当初坐在天河边上,拨开河面云雾才看得到的星河皓月。 他眨了眨眼,把满眼水光硬是眨回去,喉咙一动,都咽进了腹中,原来泪水是又酸又涩的,还苦的很。 胸口处疼的发闷,孙悟空想,原来心真的是会疼的,哪怕它只是一块石。他长睫微颤,轻轻自言自语道了句:「是春天了么。」 囚禁他的五行山的花草像他孙悟空一样百折不殆,前几年被他摇晃枯萎了的花儿,今年见了雨水,又执着的长了出来。满山欣欣向荣静水流深,而孙悟空眼梢浮跃的火光却渐渐消褪,后来连彤红的妖纹也日渐融入皮毛不见了。 黑瞳烧成了金,眼里的血终于流个尽,永远剩下美丽的嫣红一抹。 筋骨磨成了铁,血肉肝脑换了几岔新,永远铸成坚硬的铮然一身。 孙悟空终于停止了挣扎。 孙悟空几乎以为自己永远也逃不出这禁锢了,那段时间的孙悟空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寒冷顺着浑身细密的伤口渗进去,把身体最后一丝温度带走,渐渐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略一张口,连喉咙也被冰凌冻住,若是真的连体内血液也冻住的话,再想甦醒,就难了。 他听到冰窟外面的鸟儿唿朋唤友叽叽喳喳的叫,偶尔一声悠扬的山歌传进来,是打柴的樵子踏着暮色而归。 孙悟空只觉得冷入骨髓里,他放松了紧咬的牙关,依然懒得抬一下眼皮。 不如死了。 是啊,闭上眼睛,死了,再也不必痛苦。他这样一想,似乎寒冷都没有了那样彻骨的疼,像当初一人伐木出海,熬过了夜间骤然下降的温度,等太阳升起来,在日光温柔的照耀下,浑身每一根毛髮都是自由的。 孙悟空扯动唇角做了个讪笑的表情。 他不再动用一点力气,身体仿佛轻盈起来,像躺在云翳上一样柔软飘忽,像灵魂脱出躯壳那样欢快自由,像蹦出顽石那样无拘无束。蝴蝶陪他嬉戏,小鱼陪他游泳,他抓着古老的藤蔓盪鞦韆,躺在树梢上头看天。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鸿蒙初辟的最初状态。 如意铁棒打碎凌霄,七十二变搅动天地,齐天大圣响彻云寰,不过是他漫长沉睡中的一场大梦而已。 孙悟空连唿吸都渐渐浅了,周身冰雪寸寸向上蔓延,唇角鼻尖的毛髮凝结上了一层薄冰,那冰缓缓攀爬上眼睛和睫毛。孙悟空还是僵着身体无动于衷。 第34页 「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孙悟空…!」 他听到有声音急切的唿唤自己,像穿过无边深海而来,随着久远的时间透进耳膜,阵阵梵音般叫的人心烦,直把他从飘忽的云海里叫回这具痛苦的身体。 孙悟空眼睫一颤,冻住眼睫的冰凌霎时碎裂。 落在他长睫上的那只金色蝴蝶便扑了扑翅膀。小小的蝴蝶浑身金华闪烁,用细碎如蚊的声音叫他:「主人,睁开眼睛,你不许死,你不会死。」 孙悟空果然睁开了眼睛,他这眼一睁,眼里一道火光涌出,冻住脸颊的薄冰丝丝缕缕裂开。孙悟空急切的喘息了几声,大脑缺氧让他产生瞬间的失明,胸口阵阵发闷,他暗自运了运气息,石心跳动了一下,腹内冰雪瞬间消融。 孙悟空眼里晦涩暗淡,并不高兴这只金蝴蝶在深渊悬崖处唿唤他活命。 孙悟空性格里不知不觉带了些阴郁的味道:「你是谁。」 金蝴蝶翅膀一抖,浅浅发亮的金粉都落在他眼皮眉梢上,孙悟空本就俊美好看,这金屑沾着他眼尾那抹嫣红相得益彰。金蝶跳跃道:「主人,我是如意啊,我们在凌霄宝殿见过面,我在你耳朵里,我只能化形这一点距离。」 孙悟空心如缠丝千千结,一团乱麻剪不断,半晌才哑然道:「委屈了你,跟我一起囚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怕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如意见状赶忙安慰道:「我在海底困了几千年,才等到你把我拿起来,这点年月算什么。如意最不怕的就是等,我等你自由了,再带我上天耍耍。」 重伤刻骨铭心,让性情强悍勇烈如孙悟空这样的人,都有些心有余悸,他沉默良久,唇瓣翕动出声:「我…」 金蝶便落在他唇上抖翅道:「这不是你,孙悟空,你从来不会犹豫,不会退缩,不会恐惧。你答应我呀。」 孙悟空使劲眨眨眼,苦涩满喉,强打精神和它说话:「你错了,蝼蚁尚且贪生,生灵都会趋利避害,我也会犹豫退缩,也会害怕疼痛,黑暗,艰辛,和独自一人。」孙悟空想起幼时在人间寻找祖师,有几个醉汉言道『学会了人话,也不能理解人事』。 现在的孙悟空不知道自己算不理解了人事,只是儿时不怕的,现在都怕了:「如意,你是生铁,可我不是。」 如意一直在他耳中,眼见他经歷了太多人情冷暖。只以为磐石之心经得起千锤百鍊,原来再硬的身体也是知道疼的,原来连孙悟空也是会怕的。 金蝶沉默了下去,所有的劝慰都是徒劳的,没有伤到自己身上,永远也体验不到切肤的痛苦。 金蝶换了话题道:「我随夏禹大帝治水的时候,就想上天看看,禹帝说,天高苦寒,不如人间。我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大圣,你看,外面百花都开了,我采蜜给你尝。」 金蝶扑闪翅膀飞出洞口,落在朵新开的鸡冠花上,正是春日蜜蜂儿采蜜的时节,金蝶汲满了蜜汁飞回来,落在他唇瓣上,嘴对嘴的把蜜汁挤进他口中。 金蝶如意道:「甜么?我只能飞这么远了。」 孙悟空满口血腥苦涩,被这一点蜜糖化开,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也就平静安生了,孙悟空忽觉满心甜蜜,像小时候吃过的糖人。他对食物最容易满足,扯出个笑道:「甜。」 「有蟠桃甜么?」金蝶问。 「蟠桃哪有蜜糖甜,唯一能比较的大概就是…糖人儿了。」 「糖人儿?」 「等我破冰出来买给你吃。」孙悟空不忍它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心,报以微笑的许诺了不着边际的话。 金蝶如意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九窍者才能修仙得道,我只是块生铁,道行太浅,这次化形,怕有些年月不能出来了。」 自被困囚这里,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天,痛昏了几次又自己慢慢甦醒,身上的伤痕便渐渐痊癒了。冷彻了几回又慢慢回升了体温,寒气侵透骨髓,渐渐的也就不觉得冷了。 雪洞寒冷黑暗不知时日,可若果真漆黑一片,也好。 偏是面朝石洞口,偏有那一角山色,隔着细碎的尘埃映入眼帘,暖日照不见,凉月清似霰,清晨有虫鸣,蛙唱,鸟飞,鱼跃,深深红绿浅浅新雪,越显得度日如年。 眼能看,他就看着,看着四季节气轮转。 口能言,他就自言自语,把自己逗得哈哈笑。 笑一会儿,听一会儿回声,仿佛有人陪着一起笑似的。回声停了,他就再给自己讲另一个笑话。 就这么不知共几百年,金蝶如意共飞出来了三次,如意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讲讲故事。」于是如意就讲它如何随着禹帝治过千川万水,如何在东海深处看过海枯石烂。 孙悟空就讲自己当日如何编筏出海,又如何游歷人间拜师学艺,又如何做了齐天大圣,又如何打上凌霄宝殿,威风八面的把九十九重白玉云阶踏在脚下。 他记忆里所有的传奇,都再也没有那个叫金蝉子的人。 缓慢磋磨是会让人信心殆尽,斗志消弭。生不如死的时候,就会有人选择死。 可孙悟空偏不死,石头生下来,就没教过他死,不会死。孙悟空哈哈大笑:剩一口气,就不算输! 他整日运功调动气息,重冰已有些融化的迹象,再有一个五百年,不够的话就再有一个,他相信总会有一天脱出桎梏,亲自破冰而出。 第35页 -------------------- 从这一章开始,讲唐玄藏上一世与孙悟空。 金蝶就是他的金箍棒啊。 第14章 肝胆漫崔嵬(回忆) 可他确实是被救的。 救他的人看着就是一个普通的人间男孩,十几岁左右,一身单薄的灰布棉衣有些脏兮兮的,他睁着一双灵动的黑眼睛看着他,是个和尚。 孙悟空盯着他冷声:「你来此处做甚?」 少年显然受了惊,结结巴巴道:「我…我…砍柴!」 孙悟空虽身无寸缕也不觉难堪,皱眉道:「出家人可莫打诳语,这种天气,出门的人都少,砍甚柴?哄鬼呢。」 孙悟空整个人清清冷冷,金瞳是森森的冰,更显得他眼梢流丹瑰艷的美丽,少年看着他有些痴,他狠狠扣住少年脖颈:「实说,不然我就此捏死你。」 少年皮肤温暖,挣扎道:「我是长安城金山寺的和尚,我…我听说五行山下,压着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四个字在朔风里飘洒,恍惚如隔世,孙悟空松手放开了他。 少年跌坐在雪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神采奕奕,他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雪:「冬天寺里无事,我走了很多山路才来到这里,我要救大圣!」 或许真的只是阴差阳错吧,孙悟空身上还残留这森森的寒意。他不屑于对他称一声谢,冷冷的瞥一眼既走,一步未迈开,整个人就栽倒在地。 大难未死,谁知不死却更遭大难。 孙悟空法力尽失,五百年冰封浑身僵硬如石,每一根骨头像冰似得坚硬,关节一动一铮鸣,他想爬起来,却耐不住那撕裂筋骨般的疼。 疼?疼才好,疼才觉得自己活生生的存在着。 孙悟空越疼他越要一节一节的动,每一寸骨节铮铮做响,他死死咬着枯枝浑身沁出大汗。饶是坚硬如孙悟空这样的体魄,也终于脱了力栽倒在雪地里,孙悟空睁着眼看灰濛濛的天地,隐隐相连。他身体周围的雪融了,毛被湿漉漉的,缭绕起浅浅的白雾。 少年紧跟在他身后站了半天,低头脱自己单薄的棉衣往他□□的身体上盖。 孙悟空随手打落:「拿开!我不冷。」 少年就坐在他身边道:「大圣。」 孙悟空道:「你看我像么?」 少年兴奋道:「像!」 孙悟空心如乱麻:「不像!你认错了人,快走罢。」 少年拿着单薄的棉衣固执的不肯走,放轻了声音试探道:「大圣,你冷不冷。你摸摸你手都冷冰了,你的胳膊流血了,我帮你包一包罢。」 孙悟空被他说的烦躁,抬手扣住他脖颈,手掌冰冷,散发的冷气把他激的一激灵,孙悟空却觉得是久违的温暖。 孙悟空想要暖暖,却又莫名的讨厌他身上的温度,不知不觉中把一对尖利的獠牙龇了出来,沙哑低吼道:「我不是孙悟空,你快滚,我最讨厌和尚。」 少年没被他的利齿吓到,只是低下头道:「我没家,我师父是和尚,我才做和尚…大圣,我知道你不想捏死我的,你若是想,我已经死了。」 孙悟空不想理他,他躺了一会自耳中取出金箍棒,扶着金棍往起爬,少年立刻搭了把手道:「你看,你的金箍棒就放在耳朵里。」 孙悟空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戾气烦躁,重重推开他道:「松开,谁许你扶我的。我会走。」他撑着金棍往山下走。那小和尚暗淡的低了头,捡地上被他扔弃的薄棉衣。 孙悟空走路从不回头,一步一印踩开了大雪凄迷的苍黄山路。他栖身了座破败的土地庙,庙里盖着厚灰,当前一尊泥捏的老土地,脸上斑斑驳驳露出干枯的柴草。 这庙坐落在五行山脚下,山前面就是长安城。孙悟空独自扶墙闯进去,他需要时日修养,好打通浑身的筋脉,具体多少日还是多少年还是多少百年,不敢说。他安慰自己想,也许活动利索了,法力也就回来了。 这庙里无土地,五行山是座孤山,前无峰连后无脉接,专为困他而降,不在山川总属之内,自然也无土地守护,这庙宇,还是汉末山降时,百姓东家西家搭起的。 孙悟空随手扯了古庙里破败的垂挂旗幡,抖一抖灰裹在腰际上,没法力的身体总是会觉得冷,冷的浑身轻颤。孙悟空爱洁净,他拣稍干净些的供桌下蜷着腿坐了。 那孩子说他的手冰冷,孙悟空自己却不觉得,他摸着哪里都是一样的温度。 手臂这个圈子便是那如来的法印,血液凝结在上面,孙悟空呆呆的想,现在的他连这长安城都走不出去,怎么能回到花果山。 只说是总有一日要破冰而出,而真的出来了,又与被囚禁着有何区别。 孙悟空靠着墙壁痴坐着,再见到那孩子已是两日后,他没穿鞋子,没套厚衣,拿着件陈旧的棉袍和几个干冷的馍馍立在孙悟空面前。 少年想不清楚,孙悟空整个人看起来很瘦,纤细清灵,与『战士』这个词彙在他脑海的形象格格不入,他不知道这样美好的人为什么会有那样坚韧悍勇的性格。 孙悟空枯坐着,金棍躺在旁边,他垂下金色的眼皮视而不见。 少年道:「大圣,你把衣服披上罢,你的手很冷。这是我从当铺刚刚取来的,不脏,你别嫌…」 少年道:「大圣,我知道你没了法力。可总有云开雾散的那天,进了冬月离打春就不远了,就再没雪了。」 第36页 孙悟空依然垂着眼不声不响,少年就大着胆子碰了碰他手臂,孙悟空没动,少年蹲下身一点点拭尽斑斑血迹,从自身灰直裰上扯个布条替他细细包扎。 少年用那件棉衣把他裹住,细白的手指在腰节处翻飞几下,打了个曲折巧妙的双环结。 他掸了庙里的灰,把这陈年的蛛网挑去,生了一堆柴火。把几个干馍烤了,掰一瓣送到他口边。 孙悟空转过脸避开,说了连日来第一句话:「我不饿。」 少年用一双眼盯着他,孙悟空觉得异常烦躁,低吼道:「让开!」 少年稍撤后了半步,眼看他失意沉寂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突然说不上的心痛,小小年纪的他低声道:「我不扰你,只陪陪着你,行么?」 行么。孙悟空没说话,那便算是行了吧。二人就在这古庙里栖身了一个月余,少年把它收拾的整整齐齐,倒也能住。跳跃着的碳火映入孙悟空眼里,暖融融的,孙悟空试探着伸出手臂去烤火。 这期间少年白日砍柴,晚上回来,把送进长安城的柴担换一些铜板,倒也足够二人吃饭。 一日孙悟空吃过几块馒头,看着少年在锅里添水煮粥,忽道:「路远么。」 少年回头差异道:「什么路?」 孙悟空垂眸道:「从山砍了柴进长安城的路。」山路不知远近,只见孩子一双草鞋磨断了绳,日日踏过冰雪的足冻的红肿,只怕第二年就是冻疮了。 少年笑道:「不远,大圣,长安城里这几年连年的灾荒,今年的雪盛,开春了,定是个好丰年。」 那日一早,少年出了门復又进来笑道:「大圣,天放了晴,出去走走吧。」 孙悟空也想出去走走,这些时日的他在庙宇里整日整日的枯坐着,许久没见到太阳的身体有些发冷,孙悟空刚站起来,不听指挥的身体便摇晃了一下,像大病初癒似得虚弱,孙悟空脸色瞬间煞白,咬牙狠狠的砸了一下墙壁,他又有些说不出的暴躁,少年赶忙过去抓住他手臂揉了揉。 外面的日头苍白耀眼,孙悟空闭着眼睛感受着日光渗透每一根毛髮,把温暖传到五脏六腑。这温暖就像他独自攀山去寻雪莲花的岁月,就是从那座山出来,避寒决才算彻底学会。 孙悟空把如意金箍棒横提在身侧,一万三千五百斤,少年瞪大了眼睛看,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重量,他曾趁着孙悟空入睡,偷偷推了推那金灿灿的铁棒,可惜纹丝不动。 少年兴奋道:「大圣!你的法力没了,还有功夫在。」 孙悟空站在雪白的日头下把手中的金棍舞的虎虎生风,上挡下架左右逢源,像一道金光随着身体飞跃,让少年看的眼花缭乱。不出几日,身体便能自由活动。 困顿的孙悟空又满怀希望,弯了眉眼问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孙悟空长着一双爱笑的眼睛,少年看着他笑也开心的大笑:「江流儿。」 及至人间腊月三十。 旧年的最后一天,长安城内热闹非凡,装点的焕然如新,玛瑙琉璃世界,锦绣花城一般,入目都是闪闪灼目的彩灯,压的清浅月色白似霜。宝马香车连夜不歇,笙歌曼舞缠绵不尽。粉妆楼上游人成双成对,钟鼓街头鼓乐喧嚣不绝。 江流牵着他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华灯如明昼一般映的人脸色绯红,看街上杂耍的,踩高跷的,卖灯笼的,煮面点的形形色色人声鼎沸。 孙悟空好想很久很久没这么欢快过了,他眉眼轻轻一弯,满城光彩都装进了他笑眼里,孙悟空有些热,把套在身上那件粗布麻衣解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江流肩膀,一脸神秘问道:「流儿,你说…人间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江流黑漆漆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大圣,我带你去看看你。」 孙悟空的手被江流牵着走过街道转了几道弯,挤进络绎不绝的人群里,一盏明灯,一方白布,皮影戏胡弦解语,喑哑的声调高亢的喊唱。鼓点一起,帷幕后一个雕刻精细,威风凛凛的孙悟空映了出来。 孩子们拍着手儿鼓掌称快:「齐天大圣是所向披靡的盖世英雄。」 孙悟空眯着眼睛,视线被紧紧吸引住,帷幕上的孙悟空金甲红绫,果然稀奇又美丽,江流牵住他的手一路瞧一路走,二人都生性好奇,哪里都要挤进去看个明白。 孙悟空瞅见雪白的丝线似的糖,看着就觉得甜蜜,江流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大圣,那是丝糖。不如我们买一根来吃。」 江流儿翻出兜里几个铜板,数了数交给小贩,小贩喜气洋洋,把最大的那块拔出来递给孙悟空。 孙悟空拿到蓬松的软糖,凑过粉红舌尖就舔,尝着甜蜜蜜的味道,他几乎把自己法力被禁忘了个干净。 江流儿十二岁,身量刚到孙悟空胸口上,孙悟空弯了弯腰撕下一块递到他嘴边。江流儿边吃边指了指天上,孙悟空抬头看,就见大片大片瑰丽炫目的烟花升上夜空,瞬间炸裂成万点细碎的星光。 人群熙攘看不清,孙悟空弯下腰双手扶膝,问他:「流儿,想不想飞?」 江流儿瞬间瞪大了眼睛:「飞?」 还未反应过来,孙悟空一手勾住江流儿腰节,足尖点地向上一跃,带着他腾空翻转,稳稳跳上了长安城最高的阁楼楼顶。 人群似炸开了锅,都抬头仰望他二人。二人坐在最高处的屋檐上俯瞰长安道。 第37页 孙悟空觉得盛开的烟花像天河下的星河,可惜星河静谧幽深,那里的星点略带凄迷,不及烟花的热烈,不及烟花的浪漫与深情。 他耳边扑稜稜的飞出一只金蝶,这是如意第四次化形出来,落在孙悟空眼睫上抖翅膀,抖的夜色金粉飞舞。 孙悟空缓缓道:「夏禹大帝说的对,天高苦寒,不如人间。」 已经是正月的第一天了,是新的一年了。 江流儿仰望着夜空道:「大圣,又一年了,我十四岁了。」 孙悟空坐在翘角飞檐的朱雀鼎上,将一双足垂下去:「我好像早就忘了我多少岁。」 江流儿站起来在后面轻轻拥住他脖颈道:「大圣,你知道么?我无数次梦到过你的样子。」 孙悟空任他抱着,反手拍了拍他手臂道:「梦到我什么样子?」 江流儿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半晌才反问:「等你法力恢復了,是不是就要走了。」 小小的心思百转千回,不捨得他遭此大难,希望他冲破法印凌驾九重。却又私心不想他恢復法力,怕他有朝一日一去不回。江流儿想,这样也好,他就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一念成魔,江流儿心底一惊,赶忙念了一声弥陀。 孙悟空回过头看着他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失落道:「那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爱笑的突然江流儿神色哀伤,心底藏着小小难题进退维谷,流儿看着他金色的眼睛在心底发问:你想冲破这道法印么? 孙悟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诧异的用一双毛茸茸的手捧起少年的脸道:「流儿?」 江流儿眼里的泪珠滚下来,心里明白:我知道你想,现在的日子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孙悟空怎么能不要自由。 孙悟空惊讶的看着他哭,泪水顺着自己指缝流下去,孙悟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要不?我带你飞个更高的地方?」 金蝶如意抖抖翅膀落在江流儿眼梢上:这里还有第三个活物的,好的吧。 -------------------- 第15章 人间隔年期(回忆) 自过了这个新年,时光荏苒如梭,不觉已进早春。江流儿数月没捨得买一双新鞋,却用打柴的换来的钱买了锄头,又扛着锄头就在五行山下开垦了一片山地,幸而五行山山土松软,种进去的青苗已星星点点的冒出了头。 他本就是无父无母的,离了化生寺,也没人寻找,他也便不回去,就在五行山下的古庙里陪着孙悟空栖身。 前几日一场春雨绵绵降下来,百草丰茂树木从生,山里万物生灵甦醒。野兔狐獐们一个个养的肥壮,鱼儿们成群结队的顺流而下,鸟儿们不待清晨便放声鸣叫。 江流连打扫古庙时候发现的鼠窝也不曾捣毁一个,蝼蚁也不曾踩到一只。他不捨得捉这些生灵,却总看着天刚露熹微,便穿起衣服去摘山里的野菜和草药,他动作很轻,怕吵醒了身边的孙悟空睡觉。 晨露闪着光泽打湿了他破旧的灰土直裰,江流捡嫩枝折下来,顺手拾了几块漂亮的小石头,预备回去打穿孔眼穿成链子戴。 自盘古大帝开闢天地,诸神人鬼得以启蒙,才有了三十三重天的仙君神女和五洲四海的万物生灵。 大地慷慨深情的赐予人间生存下去的希望,山里能吃能用的东西太多了,草药是治病救人的,苦苣能充飢解饿,江流自幼出家,更没人管他,他便时常背着篓子采这些东西用度,这些年也不曾饿死,也长成了眉目明秀的少年。 五行山里雨水丰泽,古庙便有些潮湿,江流把采来的苦苣放入锅里煮,煮下来的汤汁清热利湿,捞出来的菜叶拿盐水一拌,也是一盘美味。那黑铁锅上有一个缺口,江流就用那个缺口来搁勺子。 几根横木架起来的锅灶简单的很,只是柴火在下不易点燃,江流拿打火石打了好几次才引着火苗,用扇子轻轻煽着,耐心的给他做一日三餐。 这些日子,江流打柴换钱,把家用锅碗一件一件慢慢置办齐全,现在竟也像个家了。 孙悟空本就是只咬松嚼柏的石猴,口中从不曾沾染血肉,后又随了菩提祖师修行,更不曾尝人间荤腥。他五百年不知道半点飢饿,现今,晨起二人各吃一碗饭食,成了习惯,虽无香油酱醋。仔细品尝,也确实清香爽口的很。 草药卖到集市上,换了一些灰青色粗布和棉花,寻长安城的老奶奶家里借了针线,一针一线缝的出了几件衣衫和一条棉被。 这衣服的布料虽粗,可是针线细密,孙悟空喜笑颜开的换上新衣。 他睡的浅,他本来不知睏倦,现今二人共盖同一条棉被,孙悟空也学会了跟着闭眼休息一会儿。 江流一动孙悟空便也坐起来,日日晨起练功晚间静坐调息。虽身受禁锢,不得已栖身在这破败的古庙,他也丝毫不曾松懈,像当初受教于菩提老祖那样不顾风雨勤加歷练,他急切的希望有一天会水到渠成,亲自破开法印。 等到江流种下的青苗长高了,探出了油绿的嫩叶,几场春雨以后,春天也已即将过去。 孙悟空在林中想要练习变化之术,几次移树未果,自己却累的大汗淋漓。他索性不移,直接狠厉一掌噼过去,鸟儿惊飞,古木摇晃了几下,纹丝不动。 孙悟空痴痴的盯着掌心看了半晌,上面被古木的枝丫划伤几道血痕,孙悟空眼里星波一动,湿漉漉的打转,孙悟空硬是咬牙眨了眨眼,唇角扯出个笑容来。 第38页 法力尽失到,连一棵树也噼不断。 江流想叫他吃晚饭,寻到这里时,便站在不远处,没有走过去打扰他。 孙悟空一日一日渐渐沉默下去,刚开始的信心一点点流散,江流跟他说话,往往要叫好几声他才听见,听见了才轻轻笑一下问怎么了。孙悟空每次轻柔的微笑,眼里都金波荡漾,像烟花藏在眼里不曾炸开的华彩。 江流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喉咙里苦涩的说不出话来。 孙悟空也不再那么努力的练习调息,时常低垂着眼呆呆的坐着,或是双臂抱膝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他本来是那么欢快活泼的人。江流把衣服披到他身上,孙悟空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 江流依然会把采来的草药拿在到集市去卖,再买一些新鲜的玩儿意回来,故作兴高采烈的给孙悟空尝鲜,孙悟空起初会捏起来挨个吃一点,后来也懒得尝了,喉头苦涩,吃什么都成了苦味。 孙悟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任由江流牵着他的手在长安热闹的街头玩耍,也只是出于感谢的报以微笑。 他本来是那么鲜活好奇的人,江流没了办法,心知再怎么用心,也解不开他心里的死结。江流也沉默了一下,两行泪珠不由分说的便夺眶而出。 孙悟空一头雾水,用毛茸茸的手指帮他拭泪道:「怎么了,流儿?」 江流破涕为笑:「大圣,我想飞。」 孙悟空一手托住他腰节凌空一跃,直跳上长安城里鳞次栉比的飞檐上,孙悟空跳跃的飞快,江流有些眼花缭乱,莫名的想起他棒指青天开怀大笑的样子,他仿佛见过那个金甲红绫傲视三界的孙悟空,忘了是什么时候,隔着遥不可及或往事难追的岁月,清晰的浮现到眼前。 原来强硬霸道的孙悟空会这样温柔的笑,对于江流来说,他觉得无比幸福和满足。 孙悟空带他落在星罗棋布的楼顶,江流没敢提一句关于法力的话,孙悟空迳自躺下,青天白日当头:「这不是飞,只能算跳,真正的飞,一日行遍五洲四海。老孙的筋斗云,一个筋斗就行十万八千里。」 孙悟空指着天边的一团流云道:「从这里到天宫,有三十三重,天上的风景,我曾一层一层的看过,像这样洁白的云扯一块下来,团成团,就会变成清凉的水。」 江流握住他的手摩挲他掌心划伤的那几道伤口,这几日已结成了几道痂,江流道:「别忘了,你是所向披靡的盖世英雄。」 孙悟空忍俊不禁道:「你看我像我么?」 江流微笑道:「像!」 孙悟空摇摇头道:「可惜我不是,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大王。」顿了顿道:「是我害了花果山的生灵,也是我为了报仇打死了天兵天将不计其数,烤炙的半个人间多年无雨…虽说遭此大难…也是活该。」 江流沉默良久。 「可是我不捨得你受到丝毫伤害。」江流想,如果可以,请让我替你去受,哪怕用我的性命,一世不行还有十世。只是现在,真的捨不得你死,也捨不得你走。 等到江流种下的青苗抽了新枝,夏雨爆烈直率,几场当头浇下去,青苗娉娉婷婷的仰着头。那骄傲的姿态像瑶池的九曲迴廊边生长的莲叶。 孙悟空便指着一片青苗道:「听闻粟有五彩,白红黄黑橙紫,也不知这片,能长出什么颜色来。」 江流就惊讶道:「大圣认识?」 孙悟空捏着草径玩耍笑道:「什么话,老孙儿时也曾游歷大江南北,遍访十方诸国。曾尝过神农大帝昔日尝过的百草,如何能不认识人间五谷。」 孙悟空虽然不再不分昼夜的运功调息了,但他也不再日日垂着眼睫枯坐,孙悟空时常替这些青苗担水浇灌,除草施肥,嫩叶长的黑绿,中心抽出青油油的稚嫩的粟穗来。 盛夏夜短天长,越到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星月越是璀璨夺目,江流跟着孙悟空一路踏着簌簌的青软的草地往河边去,边跑边追逐。把衣衫泡在河里,整个人浸入水中,玩儿凉凉的鹅卵石。 小河接着一条小溪,水石清冽见底,群星摇曳生姿,偶尔有小鱼钻入石缝中,倏而摆尾,溅起涟漪层叠。 江流少年的流畅肌肤覆着浅浅的麦色,又被月色罩上层亮银的月华。静谧幽深的河水被搅乱清波,孙悟空摇头一抖毛髮,水珠乱溅跌入从草中。 方才还钻入石缝中那条小鱼,被紧密的鹅卵石卡住了,它拼命甩了甩尾巴,孙悟空回过头游了几步,一捧碎石将它捧回河里。 江流静静的看着他,夜色下的孙悟空眉眼如画沉静温顺,他送鱼儿回水时样子,像个天性悲悯的神祇。 江流想,许正是因为他天性中的仁慈,才使得他的眼睛永远那样澄澈灵秀,哪怕千折万磨背叛抛弃,也没能盖住他眼里漫漫澄波。 他的眼睛比盘古赐予人间的春雨和土壤,更让人充满希望。 江流不自觉的笑容盈目。 孙悟空也跟着笑了笑道:「嘿!笑什么?」 江流把衣衫擦上皂角一点点揉搓,又把白乎乎的泡沫漂洗下去。「大圣,我知道山阴下有几株桃树,可惜背阴而生,这几年都没结出几颗桃子来,我明日去把它移到阳面去,兴许可以长好,长好了给你吃。」 次日一早,江流便扛着锄头去移植那几株桃树。孙悟空把水浇进树根上,一整天的功夫,两人足把五六棵都移植到古庙前,孙悟空顺手摘了一个小青桃啃了几口,虽不甜倒也爽脆。 第39页 江流捏起袖子擦擦汗道:「桃树都要四五年才会结果,大圣,我们每天浇灌它,兴许三年就够了。哎?大圣?」 孙悟空早已经跳上枝丫,这桃树枝叶稀疏,刚好可以用来躺着看太阳。 孙悟空尽量不去想他当初是如何寻到师尊的,当初曾歷尽磨难严寒酷署十年整也不曾放弃丝毫,当初曾随老祖十一年读书练功担水噼柴也不曾丝毫动摇。 磐石之心,本就坚不可移。正是这样的孙悟空,才能仅仅三年得成大道。现在的孙悟空让他自己都失望透顶,这才不足一年的挫败,就让他心灰意冷。 等到江流种下的青苗黄了叶子,沉重的粟穗低垂着脑袋,深秋的太阳热烈的耀眼,连日来没有雨水,正午时分,直要把人晒晕了,可到了傍晚,秋高气爽,古庙略显寒肃,风里携裹着百花的芬芳,正是收割的好时候。 江流大清早便出去割他种了一年的粟子。 孙悟空已经完全放弃了调息破开封印,当一个人真的放弃了一件事的时候,倒也乐得痛快。 孙悟空看起来心情大好,把江流割下来的粟子捆起来拴在如意金箍棒的两段,金蝶如意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它只是灵识,修为太低,五百余年才得以化形四次,所以也不会介意主人拿它做挑子。 日晚荷锄而归,把收穫的新粮一锅煮熟,麦香四溢,粟粒裂开了嘴,里面是细碎的紫色米粒,看起来像碰碎的紫葡萄。 孙悟空捧了小瓷碗一勺一勺的送进嘴里。 江流恍惚觉得,一辈子,哪怕十辈子就这样四目相对也没关系。 经过了整整一个秋天的灌溉日晒,古庙门口的桃树们总算多结了几个小酸果,距离四五年吃上甜蜜的大桃还久的很。江流说,酸也没事,捣碎了还可以吃果酱。 树木生长需要大量的养分,原本攀在树身上的牵牛花渐渐枯了。江流想拿架子把它支起来,可是花茎的细刺尖锐,一滴血顺着扎破的手指落入土壤里。 江流「啊」了一声。孙悟空扯了布条刚想帮他裹住,就见眼看枯死的叶子渐渐復甦,不一会儿竟然又復青绿。 孙悟空徒然放大了眼瞳,死死盯着那死而復甦的绿叶。一瞬间的失神后,突然满眼都是热切的希望,握着江流的手攥紧,把江流的手腕捏的通红。 果然,能解开如来佛祖重冰桎梏的,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少年。 江流许久没有见过他眼里这样强烈急切的希望,他突然间充满希望,江流却失望的心都空荡荡的疼起来,他想走,他想恢復法力离开这里,他从未想过为自己驻足。江流咬了咬唇想:我会帮你,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帮你,只是不要急,我想多陪陪你。 江流低声喊了一声:「大圣…」 孙悟空没听到。 江流佯做被他的样子吓到,有些怯怯的又了声:「大圣…是我从没告诉过你。从小我就知道,我的血能让花草重生…因而时常引着孤魂野鬼来缠…它们窃窃私语我都听得见,说…我血肉能助修为…我…自从遇到你,这一年来才睡成好觉。」 孙悟空这才颓然松开他,心里一团乱麻。眼梢红晕似火光般浮流。他心跳动的厉害,孙悟空眼尾的嫣红每每似火光般流动的时候,不是心绪纷杂,就是怒火攻心。 孙悟空拿手摁住了胸口。他眼里深深浅浅的金波意味不明,垂下眼睫盯着手腕的封印看了良久才抬头沖他笑了笑,孙悟空不自觉的咧了嘴,两颗尖利的獠牙微微龇出。 江流踉跄后退了一步:「大圣…你…」 孙悟空抬头看他的眼神陌生的让他恐惧,隐隐有几分阴鸷狠戾,孙悟空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不自觉的龇出獠牙,那时候江流就知道,他脑中闪过的是杀意。 -------------------- 第16章 天上长别离(回忆) 江流仰起脸沖他扯出个大大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摇晃混沌,最后都成了苦涩。 孙悟空比他略高一些,江流突然踮起脚尖在孙悟空微露的尖利獠牙上轻轻落下一吻,气息湿热洒在唇边,孙悟空一楞,等想起避开的时候他已经亲完了。 仿佛心底的最狠愎晦暗的一面被他一眼窥破。他用温柔的态度俘虏了一头勐兽,哪怕这只勐兽沖他亮爪露齿,他也温柔的过去摸摸兽儿的头。孙悟空觉得自己就像那头兽,被他每日煮出的三餐餵养的满足。 孙悟空恨自己这样的处境。 孙悟空时常一天不见人影,傍晚才从林中回来,他浑身都是筋疲力竭的疲惫,也不吃饭,躺下便闭眼睡了。 江流知道他是自己躲起来想要练功寻回法力。如果是从头修炼,也好,哪怕有个三五百年,只要希望不灭,总会一点点重新来过。可惜现在的孙悟空,无论如何急切的努力,都被手腕一道生铁禁锢,徒劳无功。 孙悟空隐隐生出几分绝望,除非——。 这小和尚江流儿的心头之血。 孙悟空死死咬住牙关,指节捏的咔咔做响。江流儿把粘稠的冒着热气的粟米粥端给他,吹了吹道:「趁热吃了,大圣,别凉了。」孙悟空有些不敢抬眼看他,唯恐心底闪过的杀心被他窥见。他年幼一人赤足踩着雪路翻过五行山,帮自己生火煮饭做衣陪伴,他把山阴处的桃树移植过来,摘下青果来捣成酱汁给自己尝鲜…孙悟空心乱如麻,怎么偏偏是他的血?可就算是别人,又如何下得去手。 第40页 如来,真是狠毒之至的诡计。 孙悟空冷笑,被他阶下囚一般禁锢了整整一年,这时候才正真想明白,沾血方能解开封印,可沾血必然堕魔,便会成了那道貌岸然的佛陀口口声讨的吃人的妖魔,倘若不屑为之,则永远输给他,不得自由。 忽又想起师尊曾道:「多行善果,勿改初心。」孙悟空双手捂住眼睛蜷缩进自己怀中,没人看得见他眼里的神色。长睫盖住了那些岁月里无情的舛难磋磨和艰辛险阻,孙悟空把这些都藏在瞳色后面,在别人看来,他一双眼里只有不解世事般光华明媚的星彩。 孙悟空从来倔强的不肯认输,有人看他纯粹仁厚,有人看他兇悍勇烈,可他今天品味自己,方觉输得一败涂地。孙悟空肩膀轻颤,不一会儿,冰冷苦涩的眼泪便顺着指缝噼啪的往下掉,沾湿脸颊金色毛髮,蜿蜒的跌入松散的衣领中。 若是平时,江流定会帮他把衣领最上面的纽扣扣住,现在江流出去收拾柴火了,孙悟空不想让他看见,一点点直起腰,慢慢把那些沾满脸颊的水渍擦干净。心里隐隐作痛,孙悟空一手摁住胸口,硬是咬牙笑了笑。胸口处是一道旧伤,不长,却深,像狠烈决绝的一枪穿过胸腔捅穿背后。血肉虬结,早已在日久年深的岁月里结成扭曲的疤,可每次压抑难耐的时候,这道伤还是会跟着疼起来。 秋也很快过去,不久便入了寒。孙悟空心绪越乱越是性情喜怒无常,变化快的像秋草衰败的速度。 到了立冬的日子。江流陪他去城里散心,街边零散的几个摊子热气腾腾,里面是翻腾的热汤煮的是饺耳。江流买了一碗,摊主用大敞口的粗瓷碗盛满香汤,江流和孙悟空拿着勺子在同一只碗里吃。 今年的冬节不似往年热闹,往来稀疏的人们垂着头,没一点喜气。 江流有些诧异,就听的一声女人的悽厉嘶吼:孩子啊! 江流立即搁下勺子皱紧了眉头。孙悟空眨了眨眼,嗅了嗅空气,神色凝重,半晌才道:「城里定有妖魔在害人,风里都是腥气。」 江流急道:「那怎么办!」 孙悟空自顾自的吃着美味,头也没抬道:「天下生灵皆可成精魅,一旦害人,便堕落成妖成魔。我现在…能怎么办。」 江流豁然站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城里的都是些普通百姓们啊——。」 吸食人心以助修为这种方式之所以盛兴,不过是因为吃人容易,唾手可得,轻易的得手后,则是堕落成魔永远在暗无天日的血光和腐肉中不得自由。 是夜,曾万家灯火通明的长安城里一片暗淡,家家闭门闭户,街上没一个行人。 孙悟空跟江流一起回了五行山栖身的古庙,等江流睡熟了,孙悟空便轻轻的坐起来,把唯一一张薄被替他掖好,自己又进了长安城。 他敏捷的一跃坐在飞檐上,仰面躺着望夜色和星光。 想从城里抓走孩子,必会这个时刻来。孙悟空想着,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到了后半夜,星彩隐约闪现,雾蒙蒙的寒露打湿了梁檐,初冬凄寒,孙悟空裹紧了衣裳。突然就见眼前立了一双红绒绣花鞋,鞋面绣了冷月寒梅图,可惜沾满了灰土,看不出原有的精緻绣法。孙悟空淡淡瞥了一眼,冷笑一声,便又将视线移上夜空深处。 绣鞋的主人向后跳跃一步,捏着素白裙裾蹲下身子,一双手托着脸颊,用一双扑闪的红亮眼睛认真的盯着看他:「孙悟空?」 孙悟空兀自躺着,又转过头看了看她一双红眼睛,不光是眼,她连睫毛都是红艷的,让她一张俊秀的脸蛋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诡异。 她突然跳起来欢快的转了个圈,跳到孙悟空脸跟前道:「你真的是孙悟空啊!你真的没死!」 孙悟空皱了皱眉峰干脆坐了起来。 她扑进孙悟空怀里,脸几乎贴着他的脸,她嘟起嘴巴,在他脸上毫无顾虑的亲了一口,孙悟空略有嫌弃的往后撤了撤身子,听到她脆生生道:「齐天大圣,我是兔子啊!」 孙悟空道:「我知道你是兔子了。」 兔妖想了想,随改口道:「不是!我是玉儿啊!你忘了你去广寒宫讨仙子甘醴的时候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以前还总喜欢抱着我顺毛摸呢!你是不是也觉得天宫的宠物里数我可爱啦?哎!我不是妖,我是广寒仙子的玉兔啊!」说着,便双手抓住孙悟空的手往她自己身上放:「来…再摸摸我,想起来没?」 孙悟空一愣,急忙抽回手,她又去抓,孙悟空干脆把手臂藏在身后,她抓了个空,不高兴的嘟起嘴巴瞅着他。孙悟空脑中浮现出那只毛髮蓬松浑身雪白的兔子,被广寒仙子餵得膘肥体壮,时常卧在广寒宫外的白玉阑干上。孙悟空每次上门讨酒,那兔子便一跳而去沖入宫内喊:「仙子!那只叫孙悟空的猴子——又来了!」 天宫那帮人养的都是什么狮子青牛银蛇以及犼,也就广寒仙子的兔子比较入眼,能上手摸上两把。广寒仙子可从来没说过她的兔子是雄是雌,早知道是雌的就不上手了。 孙悟空忽觉这五百年错过了很多事,他又闻到玉儿身上的血气,皱眉:「你不在广寒宫!逃出来吃人?」 玉儿摇头,亲昵的抱着孙悟空手臂一起并排坐下,她把穿着绣鞋的足搭在檐下,道:「好不容易见到你没死,我高兴,我们叙叙旧嘛,说那些干什么。」 第41页 孙悟空任她抱着手臂,沉声吓唬恐喝道:「快说!」 玉儿又嘟起嘴,委委屈屈道:「哎呀!悟空哥哥!你干嘛吼我嘛。」 孙悟空只好稍微放缓了语气道:「你不在广寒宫,来这里做什么。」 玉儿把脸贴在他手臂上,轻声道:「哪儿还有什么广寒宫?广寒仙子早就被罚入人间,转世成人了。」 孙悟空豁然起身,惊道:「什么?」 他站起来的速度太快,把靠在他身侧的兔子闪了个空,兔子揉揉头拍拍土也站起来,放弃了继续靠着孙悟空慢慢说话的想法:「大概整个三界也就你不知道了。」 孙悟空豁然开朗,广寒仙子与天蓬真君互相慕恋,她曾亲手採撷桂花,舀天河之水酿成桂花甘澧相赠。 可惜这壶酒多数都进了孙悟空腹中,孙悟空将酒壶讨到手,逮着耳朵摸两把兔子,再拿到天河边上去喝,那天蓬真君酒量不济,也顾不得喝酒,壶底写着相约的地点,他便眉开眼笑的去了。 果然好梦不长。 孙悟空攥着兔子的手腕道:「那你捉孩童做什么?」 玉儿却神色神秘的笑了笑,莫名的诡异笑意让孙悟空后背发麻,他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玉儿贴上来,眨眨红眼睛道:「悟空哥哥…只要你不拦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幼儿,取其心,收其魂,六丁之火煅烧八十一日取出,若是炼出红丸,则月朔之夜再以内丹同烧,至下一个月满之夜取出,能当即得道飞升。」 孙悟空石心一跳,半晌没说出话来。 玉儿便低下头轻道:「仙子自转世为人,连我也不认得了,这一世刚才十五岁,她那个老眼昏花的瘸子爹就把她买了换银子了,她又不认得我,还骂我勾引她那个死不了的男人坏她家门…悟空哥哥,你说这——」玉儿委屈的咬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这才设法取了她内丹,我得赶紧助她成仙,重归广寒宫啊。」 孙悟空攥紧了拳头,沉吟片刻,眼瞳一转道:「我能去看看么?」 玉儿一脸天真,笑着牵起他手道:「当然可以。」 孙悟空任她牵着,走进了一个幽暗之地,原来就是长安城明觉寺飞明塔内最高层的阁楼内,这阁楼年久失修,楼梯早不知断了多少年,厚重的灰土扑面而来。孙悟空掩住口鼻咳了一声,玉儿却毫不在意,扒开蛛网往进走,一千多个鹅笼高高悬挂两壁,孩童被魇术魇住,一动不动一声不出,血淋淋的碗一只一只排成一排,泥塑的佛陀菩萨面容慈祥安然,已经有了一千一百个,再有一十一个,则大事不远矣。 孙悟空瞳孔豁然张开,暗暗惊心,眼睁睁看着她把一碗鲜血饮入腹中,舌尖在唇上一舔,像擦上的最鲜艷瑰丽的胭脂色。 孙悟空道:「这些孩子都死了?」 玉儿摇摇头道:「他们没死,我只是先要他们的血液而已。」她声若清铃钻入耳膜,带着几分蛊惑:「悟空哥哥,倘若此事得成,法力无边,我帮你解开手上这道法印,如何。」 玉儿瞥了眼他手上的生铁环,刚刚抱着他手臂亲昵的时候,就已察觉他身上毫无法力。玉儿眨眨眼道:「到时候,你愿意打碎天宫还是三十三重天,谁都拦不住你,你还是威风九天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瞳色暗淡的低头盯着手腕的法印,心若巨石压覆,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玉儿看他有些心不在焉,轻轻抓住他手臂摇晃着,撒娇道:「悟空哥哥,怎么样嘛?」 孙悟空回过神垂下眼睫:「好,果真如此的话,我可能先看看仙子的内丹?」 玉儿有些犹豫,低头沉吟。 孙悟空盯着她道:「你连我都不信任了吗?我不拦你,我只看看罢了。」 玉儿听了略一点头,自口中缓缓吐出那枚广寒仙子的蓝色水滑的内丹来,它光芒润泽柔和,像清凉的冷月浮在尘埃之中。 月在中天恆古不改,突然,破败枯藁的禅门被一脚踢开,门板扑地,江流儿挥手一挡尘土,喊:「大圣!」 孙悟空惊道:「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江流却盯着他道:「你怎么骗我睡着了偷偷跑到这里来?」 孙悟空展颜一笑:「说想救孩子们的是你,现在来教训我的也是你。」 看到这个小和尚,玉儿红艷艷的一双眼豁然变的晶亮:「长安居然真的有这个佛子真体的小和尚!」绣鞋一步步往前走:「金蝉子,如来的得意弟子,却与如来断绝情谊转世为人…悟空哥哥…有了他的血肉…还要什么一千多个小孩子…」 孙悟空闪身挡在她面前,道:「不行!」 玉儿神色一变,眼里隐隐泛起涟漪,孙悟空敏捷的一把抓住悬浮在空的内丹,玉儿噼手去夺,孙悟空左右闪身不知道藏在了哪儿。 玉儿气的跺脚:「孙悟空!给我!」 孙悟空摇头,眼梢流动的嫣红像一抹跳跃的火影:「玉儿,这个东西我替你收着,来日中元节时,我会去地府交予地藏王菩萨手中,等仙子恢復真身去取,它不能落在你手里,你保护不好它,还想拿它做些杀戮血腥的事,我不允许。」 玉儿勾唇,冷冷的笑了笑,她唇色鲜艷,郁涩的神色半明半暗隐在尘埃月色里:「悟空哥哥——孩童我可以不要,但是这小和尚,你真箇要拦我?」 第42页 江流挨个打量笼子的孩子是否活着,孙悟空没说话,玉儿噼手去抓江流,却被孙悟空一把攥住手腕,道:「这个小和尚你也不能动!玉儿,你这么执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 「你救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说救我?」玉儿眯眸一挣,孙悟空整个人被她弹开,撞上了泥塑菩萨又摔下去,灰尘飞扬呛的孙悟空咳嗽了几声。 现在的孙悟空确实打不过她,几番搏斗之下,玉儿捏住一缕蓝光振开孙悟空去抓江流,孙悟空人未爬起,一手抓住她脚腕把她拽倒在地。 尘土浮动中起身,孙悟空指节捏住耳侧金光将金棍抽出。 玉儿退后一步,指尖化出一柄长剑。 孙悟空出招奇快,金箍棒沉重难挡,玉儿毕竟修为浅薄,她手中那柄长剑被从中打断,空气中瀰漫着的血气,尘土,不甘,愤怒,都被金箍棒金色光晕笼住,孙悟空撤后一步,胸口那道伤撕裂似得疼起来。 江流扶住孙悟空道:「大圣,我师父法明长老曾告诉过我,我手上有佛残留的力量。」 「握着我的手!」孙悟空冷静道。 玉儿干脆扔了剑,闪身进前,江流以手覆手,冷静的盯着她走进,江流眉色一动,孙悟空周身瞬间银光迸发,强大的力量一出,玉儿被他撞伤,化成了她本型白兔。 孙悟空捂住胸口想压住这闷痛,江流抓着他的手臂道:「大圣,我们成功了!」 孙悟空道:「你怎么会有法力?」 江流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师父说过,这是佛转世的痕迹。」 天已蒙蒙亮,孙悟空拿出那颗蓝光幽幽的内丹解了魇术,鹅笼内霎时间哭声四起,引得长安人争相赶过来寻找自己的孩子。 孙悟空站起来把兔子抱在怀中,与江流走到城隍庙附近。孙悟空拿金棍敲了敲土地,便有白髮老土地爷出来道:「孙大圣,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孙悟空将兔子交到老土地手里道:「这只兔子交给你养几天,等她恢復人身就放她去。」 白髮土地摸了摸她雪白皮毛,孙悟空咳了一声道:雌兔。 -------------------- 第17章 霜寒生二心(回忆) 这个冬天不似去年的冷,入了夜才薄薄的飘下一层雪来,被风一卷,吹的庙门欲开未开,孙悟空轻轻站起来重新插好门栓。跳跃的火苗映在他眼里,孙悟空添了一把柴火才又躺下。 孙悟空没睡着,江流知道他没睡,便悄悄睁开眼瞅他。 孙悟空自那日听了玉兔所言之术,总是不自觉的想起来,连日无法安睡,睡着了又心神不定被梦魇侵袭。 所以干脆不睡,只是闭着眼养精神。 江流支起手臂轻声道:「大圣,你知道么,长安城家家户户都在给你立碑朝礼呢。」 孙悟空道:「我又没死,立什么碑呀。」 江流索性爬起来抱住他脖颈道:「你救了那么多孩子们,你是大英雄啊!」 孙悟空任由他抱着,拍了拍他背道:「睡吧。」 江流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似得,半身俯趴在孙悟空胸腔上道:「那——那只兔妖,为什么叫你哥哥啊。」 孙悟空闭着眼仰面躺着,停顿了一下:「…我以前经常拎着她顺毛玩儿,放心,她没了内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江流自怀里掏出串链子来,是几颗花纹漂亮的碎石磨的圆润,又打孔串成的链子。江流把它们系在孙悟空脖子上,孙悟空捏在手里把玩儿了一会儿,听江流道:「那…大圣,你是不是喜欢她那样长毛的动物…」 「这个——。」孙悟空想了一下道:「也不是,有的动物们天生喜欢群居和接触,不然一只独处岂不是会饿死…」 比如花果山上教他吃过果子的白毛老猿,一起比赛攀爬过的伙伴们,都在那次天界大军的围剿里葬身火海了。孙悟空沉默下去,又看了眼跳跃的火光,昔日的种种快活都化作泡影。孙悟空想,倘若可以,宁愿永远没有出海访道,永远没有去过天宫,就像现在安安静静的生活,生老病死,也不错。 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至死不休的爱或者恨,在五百年日夜煎熬中,终于化为灰烬。 江流点点头,双手托住他脸颊,自然而然的唇瓣贴合,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举动,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孙悟空后知后觉,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略一侧身道:「快睡。」 江流跟他挤在一起躺着,在他毛茸茸的脸颊上蹭了蹭,漫不经心道:「大圣,你杀了我吧,我不怪你的。」 孙悟空一愣,半晌才皱眉道:「快睡吧!」 江流于是听话的睡了,孙悟空一个人睁着眼打量古庙里的露出破败柴草的泥塑。 到了后半夜,孙悟空翻了个身,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觉得胸腔内有什么东西要剥离身体而出,五脏六腑跟着倒腾起来,最后心里一空,一切即刻平静下去。 难受的感觉瞬间消失,孙悟空擦了擦脸,只以为是又被梦魇所扰。深夜风疾,孙悟空把被子给江流掖紧,就听道仿佛隔过耳膜直入胸腔的声音说:「杀了他。」 孙悟空豁然起身,警惕的低声道:「谁!」 那声音道:「我是孙悟空啊。」 这大概是孙悟空自五行山脱身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孙悟空压低了声调玩味笑道:「初世为人的小妖精,连你孙爷爷都不认得,冒名顶姓冒到我这里来了。」 第43页 那声音也笑了笑,道:「我就是孙悟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孙悟空眯眼,听到那声音道:「我是你的另一颗心。」 孙悟空全然不信,一般神妖早被他齐天大圣的名号吓住,根本不敢出来挑衅。若真的法力高强,孙悟空也斗不过他,所以也懒得动手,只是不耐烦道:「那你要做什么。」 二心道:「杀了他,助你自由。」 孙悟空霎时被激怒,咔咔的咬了下利齿,两颗獠牙不自觉的龇出:「那你试试看!」 二心漫不经心一笑:「孙悟空,你不必狡辩,也不必生气,你仔细想想,你若真的一点都不想杀他的话…也不会生出我…」 孙悟空眼睫轻缠,被他魔咒一样的声音搅的心神难安。这声音带着难以招架的蛊惑,像无形的手掐紧了他的咽喉,让孙悟空挣脱不得。 让孙悟空迫不及待的想要杀了它,以证明它的话是错的。 二心的声音尖锐的贯穿胸腔:「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孙悟空无可辩驳,空张了张口,手心沁出的汗水湿黏,他眼底划过深沉的滞涩。 寒风吹的木门响动,那声音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再看江流,并没有被他们激烈的声音吵醒,孙悟空恍然而悟,刚刚确实并无声音,如同一梦惊醒,了无痕迹。 火苗烧尽了干枝,最后剩下枯藁的灰烬再无法復燃,噼啪一声灭了。 就这样日復一日,直过了春日桃李,把禾苗种下去,夏风楹凉,躺在树梢小憩。到了秋雨萧瑟的时节,古庙门口移植过来的几株桃树结出了果实,只是小,不堪吃。 江流坚持不懈的给它们施肥除草:「再等等,明年一定可以结出大桃子来。」 孙悟空似信非信,打量着一年时日长粗了不少的树干道:「所谓根深难移,专心一志,动了它的根,它还能活,已经不易,哪里指望明年就能结出大桃。」 江流道:「万物皆向阳,花木易逢春,这棵树不会死的。」 等到第二年春天,果然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桃花晶莹娇俏,整个春天都瀰漫着醉人的清幽馥郁。 孙悟空躺在枝头沐浴暖阳,光线被树叶遮挡,斑斑驳驳的洒在他脸上,把他半世引以为傲的威风点醉在沁人心脾的梦中。 再到了第三年初秋,三年的浇灌终于收穫了硕果纍纍,绿荫庇凉暖风轻,桃子脸上泛着毛茸茸的粉光,孙悟空笑逐颜开,二人坐在枝头,直接摘下来蹭蹭毛,饱饱的吃了几日,汁水饱满顺着指缝流下去,粘的衣服湿黏,二人便去那条小河边清洗。 江流长到了十七岁,已经成了疏朗如玉树般的少年,他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似乎要让人把年月轮转忘记。已经四年了,少年个头长得快,四年前还差了孙悟空一头,如今已经略略显得比孙悟空高出一点,前年的旧衣已穿不了,江流把它们拆开弥了一截又重新缝合, 河水清冽碎石圆润,孙悟空阖着眼浸在水中,江流游过来,从后面抱住他,孙悟空并不抗拒拥抱接触,长尾一甩溅起水花四散,少年筋骨匀称,箍住孙悟空的手臂有几分力气,孙悟空懒得挣,胸腔却越压越紧,又是那种剥离身体的感觉,只是过上一会儿便又恢復如常。 孙悟空恍惚不安,江流道:「明天就是重阳节,我们去登高许愿吧。」 孙悟空捂着胸口缓了缓,点头:「…好。」 饮一碗菊花酒,人间说是驱邪避祸,孙悟空都照着办了,随长安城家家户户的百姓们登到山巅,觉出几分萧瑟凉意,江流便叫他原地等着,自己折回去买上一块热乎乎的艾叶糕来吃。已近傍晚,孙悟空爱吃甜蜜的食品,他瞅了眼旁边那孩子手里捧着吃的东西,便同意了。 孙悟空漫无目的的闲走,他想去寻,又怕二人走散了,一直从傍晚日落等到华灯初上,孙悟空不安起来,回身折回原路去寻,人流拥挤熙攘。就听的小贩们吆喝一声:「糖人哎——。」 孙悟空回头看,一排排五颜六色栩栩如生,捏的是襄王梦好,神女翩跹,古今将相,八洞神仙,不知是惟妙惟肖的样子吸引了他,还是恍惚什么时候见过的熟悉感,孙悟空便走过去瞧,那小贩说:「一个铜板挑一个。」 孙悟空没铜板,于是又转身往原路去寻江流。那小贩盯着他看了半天,旁边坐着的孩子便指着他道:「他是齐天大圣啊!」 人群愣住了,又瞬间炸开了锅,都围着孙悟空下拜道:「是大圣救了长安城——。」孙悟空去路被拥挤住,皱眉道:「我不是孙悟空。」 那孩子手上有一道深疤,是被玉兔割开时留下的。他摇着母亲的手臂道:「娘——,是他。」他是第一个被解开魔魇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孙悟空现在的样子。 孙悟空被人群围住,忽然想起四年前,有什么东西剥离身体的感觉,那声音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孙悟空胸腔空荡荡的,心像放在了静谧的湖中央,寸寸下沉,喉头紧缩说不出话来。那身音说他是孙悟空,孙悟空大脑似是五行山冰雪中凝结一般,一时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孙悟空。 那声音说:「杀了他。」 孙悟空神色一凛,腾空跳跃,足尖点在山石之上,借力而起,几步便跳出人群,落在最高峰上的树梢上。往下看,没有一点江流的踪迹,又往更远出搜寻,只看到几株桃树迎风而立,初秋时节的残叶漱漱而落,江流总是把它们扫在一起,再一把火烧了,说是落叶归根。 第44页 「杀了他——。」那声音仿佛从心底而起,隔过耳膜直入胸腔,事半功倍般得意的缓缓道:「孙悟空,你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也不会生出我。我是你的第二颗心啊。」 孙悟空獠牙微露,眼瞳被眼睫半遮半掩,曲折迴环,雾气蒙蒙,冷峻的深不可测。 那声音终于凝成一片白雾,化出个白髮蓝瞳少年人来,他连睫毛都是雪白的,眼睛若雪山融水般美丽澄澈,他的身体是雾气凝结,白蒙蒙的看不清具体。他身无寸缕却坦然自若,似乎每一动弹,身体便会散出霜雪般的寒意,孙悟空觉得冷。 「我就是你。」那白髮少年笑道:「或者说,我是你的恨。」 孙悟空自耳中捏住金光,耀目的光芒凝结化做金箍棒,那少年不能取出兵器,丝毫没有慌乱,只是笑道:「孙悟空,你要知道。你今天能快活的活着,是我替你承担了所有的苦痛怨恨,因你而死的生灵不计其数,他们都在下界百年沉沦永堕轮迴,你知道吗?」 孙悟空眼里的光泽明灭不定,眼梢泛起一缕嫣红,冷,他冷的有些瑟瑟。 那少年又道:「你被冰雪封印了五百年,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冷?」 少年不等他出声便道:「因为那些冰雪酷刑留下的痕迹——,都在我身上。」 孙悟空握紧了金箍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道:「我要自由而已,这——,还多亏了你的犹豫不决,才让我彻底脱出身体。」 孙悟空眯眸道:「你是我,那我便依旧把你打回去好了。」 少年撩了下雪白的长髮,寒气侵袭下的枝头已经结了一层霜冻。 金箍棒霎时金光乍泄,光线化作小小的蝴蝶,扑稜稜飞上孙悟空睫毛上,金蝶显得有些虚弱,他一百多年方能化形一次,这次硬是出来,气喘吁吁道:「主人,你还记得你曾经意志颓败,被冰雪冻伤的时候么?你的元神离了身体,他就是你当日留在身体里的不死心所化,他借了冰霜之力成为形体,你现在打不过他,也不能打他,仔细看看,他就是你。」 孙悟空这才察觉到,这个人的形态与自己修成的人身一模一样,除了他的一头白髮和冰凉的蓝瞳与孙悟空不同。或者说,他皮肤雪白,比自己更好看些。 孙悟空笑道:「如意久不露面,才一出来,就灭我威风?」金棍一横:「他若借了冰霜之力,我便也让你瞧瞧——。」孙悟空眼里红烟缭绕,火光翻涌,这是他在八卦炉中不曾烧死,同六丁神火相融,一双眼里便藏了凡水灭不得的烈火,当初就是这一双眼,目光过处烈火四起,烧的天宫玉宇琼楼尽做残垣。 金蝶扑扑翅膀道:「非也非也,主人,你伤不了他,除非他情愿自行散去,否则,他永远都是你。」 少年清冷道:「孙悟空,你得师尊大恩时,曾言道,此地更无六耳,止你一人。」少年垂眸道:「我——,便叫六耳好了。」 孙悟空心乱如麻,顾不得听他多言,凌空一棒打过:「江流到底在哪儿!」 -------------------- 金蝶就是金箍棒的化形,前面有提到过。 第18章 俯首念恩深(回忆) 孙悟空没能打伤他,确实,他并没有修出形体,只是一团雾气而已,散开了便会自己凝聚,有谁能真的打散云雾呢。 孙悟空擒着金箍棒的手指攥紧,捏的骨骼咔的响了一声,双瞳瞬间火焰翻涌而出。 六耳站立的地方凝结的霜冻霎时化开,晶莹剔透结成摇摇欲坠的露珠,可惜这火势太弱,仅仅只是融冰而已,连蒸发水汽也没能办到。 六耳漫不经心的探出手指接了一滴融化的露珠,舌尖一卷裹进口中尝了尝。 挑衅又暧昧不明的一个动作。 孙悟空皱眉,眼里的火光一跳,他在拼命压制着怒意。金蝶在他眼睫上一抖翅膀,细碎的金粉沾到他眉眼上,六耳饶有兴趣的瞅着道:「真是只好看的蝶儿。孙悟空,一切好的东西,都被你霸占了…」六耳冷笑一声,而自己连形体都没有,更别说这只威镇寰宇的神兵利器了。 金蝶急道:「等等…主人!这好像只他放在这里一缕意念而已!只是他的六意之一——,舌尝思!真正的六耳还在别处!」 孙悟空一恍神,金蝶道:「不要被他激怒,闭上眼睛,他只是你的另一颗心而已,你能感觉到他的。」 金蝶落在他唇上道:「怎么样?看到了么。」 孙悟空闭着眼睛尽量把心放静,就看到另一个自己牵着江流的手一路走,走到小河边上的时候,那个自己对江流说道:「你说过,你愿意帮我,还算数么。」 江流神色如常的摇头,眼神从他眉眼直看到脖颈处,道:「你不是孙悟空,你是谁。」 六耳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雪白尖利的指甲寸寸长出,最后由孙悟空的样子变成个白髮的少年人:「我就是孙悟空——」 而江流温顺的盘腿而坐,连跑的意思都没有。 孙悟空突然喊了一句:「傻瓜!」 眼前的画面瞬间消失,孙悟空勐的睁开眼,连眼前方才站着的那缕意念都不见了。 孙悟空低声笑了笑:「如意,我看到了。」言罢腾空跳起,在树梢几个飞跃跳出长安,便稳稳落在那条小河边上。孙悟空四下寻找,刚刚看到的,江流分明在这里,却为何不见踪影。 第45页 六耳随意的坐在树梢上啃桃子,把一双精赤的腿垂下,他满头霜雪白髮那么长,散开来搭在树干处,丝丝缕缕,像雪涟瀑布一般。这下连金蝶都坚信这是真正的六耳了。孙悟空从来不喜欢化人形,他讨厌那头黑髮散开的不方便。 孙悟空一挑眉,六耳弯起眉眼笑眯眯,用和气的态度挑衅道:「孙悟空,我只用了小小一缕意念,就把你阻了这么久,看来,你齐天大圣的名头,多是我的功劳罢。」 孙悟空獠牙微龇:「快说,你把江流弄到哪儿去了。」 六耳抓了抓头髮,把啃完的桃核扔在地上道:「我替你把他杀了。可惜…我没有身体,不然,现在我已经自由了。」 孙悟空擒着金箍棒用尽力气打过去喝道:「胡说!」 一棒打碎了那棵曾四年来担水浇灌盼它长大的桃树,枝丫散落一地,桃子滚滚而落,果肉破碎,甜腻的汁水沾满泥土,再也无復当初,孙悟空愣住了,盯着满地狼藉,想起这棵树以前结出的小青果,不甜,却清清脆脆,光阴顺着碎叶洒下来,一转眼就是四个春秋。 六耳不紧不慢凌空而起:「孙悟空,现在的你太容易被激怒了,你应该知道的,心神一乱,必输无疑。」 孙悟空方才一击用了浑身的力气,这会儿有些气喘,金蝶看着他们两个,六耳生着一双清冽如水般波纹荡漾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委屈的温顺腼腆的小兽,这跟他冷静尖锐的性格截然不同。而孙悟空晶亮的眼里藏着细碎的星辰,永远叫人满心希望,仿佛在他这里便没有做不到的事。 金蝶待在他身边顿时安下了心:「六耳,你回去,你只是他的另一颗心而已,人都有二心,你没有身体,也永远不可能有,你出来已经很久了,再不回去,你会魂飞魄散的。」 六耳被他说到痛处,眉峰紧蹙。金蝶摇头道:「我活了上万年,还不曾听说二心能夺主呢。」 六耳浑身霜雪凝结,渐渐的将小河薄薄冻住一层,里面摆尾鱼儿豁然不动了,六耳轻声:「他太想自由了。」转而看向孙悟空道:「孙悟空呀,你嘴上不说,你心里是怎样的急切,怎样的愤恨,我都知道,你想杀他,不然,我也无法出来。」 孙悟空不相信,大喊:「我不想杀他!」 六耳笑道:「你想。」 孙悟空无法甘心被二心嘲弄,金棍在手上飞转,快的直逼人心,这样快的速度没人能躲过,金蝶喊道:「别——。」 为时已晚,金箍棒直打到六耳左边手臂,整条臂膀断裂飞离身体,他满头霜雪在半空纠缠泼洒,像他四年来辗转难眠的每一个日夜。六耳痛苦的嘶喊了一声,寒意森森四起,整条河水彻底冻住,连空中飞鸟也凝结不动。 冷——,刺骨一样的寒冷携裹着锥心般的疼痛瞬间蔓全身,孙悟空站立不稳,单膝点地,又摇晃着爬起来,硬是满头大汗紧紧握着金棍没有松手。 那一棒打伤的是自己,孙悟空垂眼看着左边臂膀松松的搭着,血流洇透衣服,一滴一滴掉进泥土,孙悟空不可置信,六耳虚弱摇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孙悟空终于相信了他就是自己。原来自己确实是想过杀了他的。 在自由面前,这点恩义算什么。 孙悟空满心失望,颓然放开了金箍棒。 六耳哈哈大笑:「好了…孙悟空,我又帮了你一次,这一次,就不用你记我的情了。」六耳突然又换上悲悯的神色:「不过你要知道,这是註定的命数!没有人能更改!」 他浑身霜雪渐渐化作云烟,最终融进孙悟空身体里不见了,江流原来一直就躺在小河边上,只是二心蛊惑住了他的眼睛,孙悟空一惊,跑过去扶起他身体喊:「流儿!流儿!」 这一碰,血又溶溶的往出流,孙悟空慌忙松开了手。 胸口一道深深的血痕,是利爪抓伤的痕迹。 江流身上盖着薄薄一层冰,他皮肤冰冷,唇瓣翕动道:「你受伤了?」 孙悟空咬牙道:「没事。」 江流摇头:「我…我就知道刚刚那个人不是你。大圣。」江流眼神落在孙悟空脖颈上繫着的那串石子上,刚刚那个人虽形态一样,却没有这串石珠,因此江流坚信刚刚那个人不是孙悟空。 孙悟空手上黏腻的血在寒冷中升腾白雾,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孙悟空生平第一次觉得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想起药来,便用右手急忙抱住他往古庙里跑,他记得江流有一个药箱。 这一颠簸血珠更是肆无忌惮,不知道一个人身上到底有多少血液,居然能把孙悟空浑身也浸透,直到连他手腕那道生铁法印也浸透的时候,孙悟空周身慢慢升腾起亮红色的光晕。 他即将自由。 江流反握住他手道:「快…把冰化开…别冻死了鸟儿…」 孙悟空火眼一眨,瞬间河水解冻,鸟儿扑扑翅膀飞远了。 一缕红光捏在指尖,属于孙悟空的赤红法力环绕周身,孙悟空抱着他纵身一跃,法印『砰』的一声节节断裂,碎成数不清的颗粒,消散做了尘埃。 困住他五百年的桎梏终于烟消云散,孙悟空周身红云涌动,烈焰环身,瞳色金波流转,眼梢嫣红跳跃,影影绰绰的纹络在脸颊若隐若现,再没有任何羁绊能困住他了。 曾经急切的期望并没有换来喜悦,孙悟空指尖一划便召来筋斗云,抱着他跳上云端,现在,有足够的力量保住他,只是,怕时间不肯让人。 第46页 孙悟空搂住他嘶声喊:「别说话。」 江流动了动唇,眼里的喜悦难以抑制,孙悟空把耳凑近,江流在他脸颊落下个轻若浮尘的亲吻,终于闭上眼不动了。 孙悟空又喊了声:「流儿!」 江流一动不动。 孙悟空摁下云头,抱着他下沉便往地府去。 金蝶急道:「主人!你干什么去!」 孙悟空冷着脸色,声色俱厉喊:「我去把他的魂取回来!」 金蝶放缓了声音嘆道:「算了。主人,就此罢手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回花果山去,不要再纠缠了,好吗?」 孙悟空没说话,直入地府幽冥界前才垂眸道:「我一定要救他。」 金蝶便没敢答话,他知道孙悟空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他强行出来许久,现在有些虚弱的展不动翅膀了,孙悟空一脚踹开大门,地府巡逻鬼仙一惊,跳起来喊:「了不得了!阎王爷爷啊——,那闹地府的猴头又来了!」 孙悟空一声冷笑跳上判桌,将江流稳稳放下喝道:「这小和尚的魂魄,刚刚哪一个不长眼的收了?」 满界鬼仙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口称:「大圣爷爷,刚刚谁也不曾出去收人。」 孙悟空皱眉正要再问,就见十殿阎罗急匆匆整戴衣冠接出来,拱手作揖道:「大圣得以脱身,可喜可贺,何得闲暇来此。」 孙悟空不耐道:「少废话!快把这个小和尚的魂魄还我!」 十殿阎罗缩着脖子互相觑了一眼道:「不瞒大圣,他是金蝉子的九世轮迴,三魂六魄人所共有,而他本身便缺了一魂一魄,因而不归我冥界管辖,他的魂魄早该投生入了。」 孙悟空不信,脸颊纹络一动,隐隐便有火光涌动,冥界被他当日余威镇住,众仙两眼盯着他眼梢,以此判断他是不是真的恼了。 孙悟空迷眼,隐隐有些山雨欲来的意思,道:「休要瞒我!快取来还了老孙便罢。不然,休怪我打个不得安宁!」 十殿阎罗面面相觑,都道不敢。无奈之下只得取了生死簿给他看,南瞻部洲东土大唐国太武皇帝武德二年生,江流儿,父母俱早逝,也无享年,也无前生来世。 奇怪,孙悟空盯着字迹沉吟半晌,再回头看,江流尸身已然化作朵朵白莲倏忽而散,飘落成霰。 地府深处,地藏王菩萨念动慈悲咒法,展开手掌,将这散落成白莲碎片的江流尸身一一收拢,藏于他的往生池中。 孙悟空看着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一朵雪白花瓣,展开手掌来看时,却变作一缕血丝,红艷艷的触目惊心。 往事如潮般涌上来,他的无微不至和赤诚相待似乎是昨日才发生的事,心恍然若失的收紧,压抑的孙悟空喘不过气来,手心的一抹血丝似嗜血的蛇,死死咬住心肝,疼的有些眩晕。 金蝶轻声劝慰道:「主人,算了,我们回花果山吧。」 从此彻底忘却永不相见。 孙悟空捏紧了金棍,浑身火蛇似乎要舔舐蔓延,众仙大惊,避退不及,四下逃散,都喊「快请地藏菩萨出来。」他有些魔化的迹象,孙悟空自己却并未察觉,金蝶喊道:「主人!你清醒一下!」 孙悟空回过神来,火光才霎时收回身体。见诸鬼仙都已退开百步之外,十殿阎罗赶上去沖一人施礼道:「地藏菩萨。」 孙悟空眯眼看他,地藏王请阎罗鬼仙们暂回处所,自己径直走到冥殿中央盘腿而坐,他座下神兽谛听,温顺的收敛爪牙闭着眼。 地藏王道:「大圣,因何事缠夹不清?」 孙悟空垂眼,拱手辑礼道:「地藏菩萨,老孙见礼了。」 地藏王曾与孙悟空有滴水之恩,五百年前的孙悟空曾被拖下斩妖台,送去地府地狱,受六千九百七十一日酷刑,可惜用尽手段不曾杀死他。中间第六千日时,孙悟空懒得熬了,只想一死了之了,仿佛绷紧的一根弦豁然纠断,铺天盖地的疲惫涌入眼中,孙悟空困得睁不开眼,口里干燥似火,唯地藏王菩萨进入狱中,硬掰开他口餵进去一碗水。孙悟空因此感念,自然礼让三分。 地藏王道:「大圣啊,岂不知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空花水月,迷着计较,徒增烦恼耳,何必不悟呢。」 孙悟空盯着掌心那一缕血丝,心跳如兔。 想不起为什么,却总觉得冥冥之中告诉他,不要轻易放下一个人。似心头沾上了一颗石子,取不出去,便只好用心上的血肉去磨,把石子尖利的稜角磨的圆润时,便融在血肉里,化成刻骨铭心的羁绊。 孙悟空咬着唇半晌才道:「菩萨,老孙我不敢比菩萨圆觉妙心,请菩萨指点迷津。」 地藏王缓缓抬头,却道:「你几年前收了广寒仙子的内丹,那只兔儿却来找我讨要,是我怕她惹出祸事,将她留在这里住下,兔儿对我讲道广寒仙子下凡一事,是我劝她安心稳坐,冥冥之中终有定论,一时痴惘,后恨无穷。」 孙悟空将那枚内丹取出交于地藏王手中道:「菩萨,我曾恐她执迷不悟,因而出此下策。当日便许下话来,此内丹请菩萨保管,有朝一日归还仙子。」 地藏王道:「我知你的意思,你既能劝玉兔休完执迷,自己为何不悟呢。」 孙悟空咬着牙:「他于我有恩,不想却终是——,我自己…杀了他。」 第47页 地藏王摇头道:「你错了,这是金蝉子九世因果轮迴,助你脱身而已。你既得重生,从此返回花果山,静心养性罢。」 孙悟空霎时红了眼道:「菩萨何出此言!我老孙欠他一条命。若如菩萨所言因果轮迴,那老孙岂能见其果而不探其因?」 地藏王嘆道:「大圣既不肯放下,我这里正好有一事,前日观音尊者来此,对我讲道,我佛如来欲渡南瞻部洲大唐国,现有金蝉子所书大乘佛法三藏,寻觅金蝉十世转生之人去取,你若是肯,只需在此等他十八年,此事若成…」地藏王双手合十:「还金蝉一个金身正果,也不枉他一片慈心。」 孙悟空神色一动,眼睫遮住瞳色,轻声:「怎么等?」 地藏王还未开口,便见一雪衣缓带女真人手碰玉净瓶近前,地藏起身迎道:「观音尊者远至垂临。」 观音合掌回礼道:「地藏菩萨慈悲,我今来此,特寻孙大圣叮嘱一句。」 孙悟空垂眼道:「观音尊者请讲便是。」 观音道:「我已送取经人转世而生,你若是肯,便与他做个徒弟,护他一程,功成之后,许你正果。」 孙悟空道:「何为正果?」 观音道:「佛性金神,正果矣。」 孙悟空道:「我本是金身,也无需佛性。」 观音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孙悟空笑了笑道:「好啊,怎么护?」 观音道:「我这里有金箍一道,届时交付取经人,你需从他手中戴上,方可西行。」 孙悟空眯着眼瞥了瞥。 地藏王盯着那金箍皱眉,又看向观音,道:「此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观音道:「我既许他重逢,若对他并无约束,日后他放弃西行,我如何交差?」 孙悟空点点头:「菩萨曾言,心无取捨,即是涅槃。孙悟空明白了。」 孙悟空淡然自若:「时日还那么久远,陪他一世又有什么呢。」 -------------------- 第19章 世上安得两全法 孙悟空便从此居于五行山下石洞中,一道压帖盖下来,在五行山上结成一道不可破除的明光,只等着他亲手揭开压帖,好顺理拜之为师。 脱出桎梏的孙悟空本是无人能挡的,可他收敛了一身锋芒,静静的靠坐在石壁下,望滴水成渠,日復一日的等他。 江流死了,孙悟空对他的愧疚却突然成千上万倍的叠加起来,曾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倾心的陪伴,每一天,都像一道蚀骨的丝线,越缠越紧,最终勒进血肉中,鲜血淋漓,疼到不敢丝毫忘记。 兔子少女在地藏菩萨处修身,偶尔从地府深处钻出来,探出两只长耳朵,化成半人半兔的样子,跳过去陪他坐着。 孙悟空便依旧捉着兔耳玩儿,兔子抖抖耳朵说:「悟空哥哥,幽冥界太过于无聊,那些鬼魂们整天都在撕心裂肺的嚷,叫人没一会儿舒服,你说地藏菩萨天天听夜夜听,他耳朵不疼吗。」 孙悟空随口答:「地藏菩萨超然物外身居九幽,日夜渡难者脱离苦海,是天地之间一件大功勋。怎么会像你似得耳朵疼呢。」 兔子又想起什么似得问:「哎?悟空哥哥,你眼上落着的那只金蝴蝶去哪儿了。」她说的是如意,孙悟空想了想柔声道:「大概…再有一百年,他就回来了。」 兔子点点头,舔舐自己雪白的皮毛,孙悟空坐着无聊,便给兔子讲他与流儿四年之间的事情,说说想想的,十八年也没那么久远。 忽有一天,兔子急匆匆跳过来钻进他臂弯里叫:「悟空哥哥——,你看,那小和尚来了。」 孙悟空一愣,心下收紧,就看见远处剪影,锡杖袈裟,一人一马,从朝阳暖晖处走出来。 「师父…」梦中呓语。 重伤的孙悟空沉溺在这些旧梦里,迟迟不肯醒来,九十九重天上的女娲大帝轻嘆了一声,扯一缕云雾替他盖在身上。 他的金箍棒躺在一边,华彩绰约闪耀,一阵强光过后,金蝶提前飞了出来,他得了娲皇一点点化,金蝶脱出生铁之身,落在孙悟空唇瓣上跳跃了一会儿,终于化出个金髮少年来,从此如意随时化形而出,再无羁阻。 如意无数次想过有一天能修出人身,踩踩湿软的青草或摸摸凉凉的白云,再打扮成个俊俏的公子,跟着孙悟空去长安东市里瞧舞娘跳一曲霓裳。可现在真的拥有了人身,他却没有喜出望外,他皮肤如覆一层淡金,如意抬起手臂看了半晌,又看了看躺在云翳上的孙悟空,双膝跪倒,拜道:「娲皇娘娘垂化大恩,如意九死难报。」 娲皇正採撷花蕊,见他出来时,便指尖上挑,凭空将他扶起,道:「如意呀,你可知道,世间无九窍者难以得道,何况你生铁之躯。」 如意恭敬道:「娘娘所言,如意知道。」 娲皇点头而笑道:「那你可知,我为何拂逆天道准绳助你?」 如意又看了眼紧蹙眉峰不见醒的孙悟空,谨慎道:「娘娘欲使如意…危难之时,护持我主。」 此言正中娲皇心意,娲皇满意,以手划出一道红光落进如意额头:「我再赠你一件能碎万物的本事,从此,三界利器,唯你最坚。」 如意便又拜倒恩谢,平时仍旧住在金箍棒中,藏在孙悟空耳内。 又几日,就听得孙悟空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娲皇便回身去看他,他继而倾尽力气似得,沙哑的喊了声「陈玄藏。」 第48页 孙悟空勐的睁开眼,眼前灰濛濛的雾气渐渐散了,身上大汗淋漓,湿漉漉的黏腻的难受,他懵懵懂懂抬手摸了把脸,这才意识到自己躺着,是刚醒来。 一时想不起发生何事,也不知身在何地,但只见祥云瑞彩,茫茫无边。 孙悟空大脑空白,浑身骨节疼痛,刚想坐起来,却跌了回去,孙悟空轻轻皱了皱眉。 却见个裊娜的身影一摇三摆的走近,等她近了才看清楚,是个女神。 雪白脖颈下裹了层薄绒红纱,腰下是一截红鳞栉比的蛇尾,黑髮不束,洒落在肩。两条手臂未着衣衫,额头脸颊有细细两道妖冶的古青色云纹,纹络绰约,勾绘缠绕出上古时期庄严凝重的美丽。 似仙非仙,似妖非妖,浑身都是诡丽明媚的云气环绕。 孙悟空更有些懵了,听她笑吟吟说了句:「看看你这点出息。」 孙悟空没听清楚,看着娲皇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天上,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也不一个自己睡了几天,凡间怕早已物是人非了。孙悟空一惊,突然不顾骨节疼痛坐起来便往外走,他速度太快,娲皇被他吓了一跳,叫道:「猴儿!站住。」 孙悟空没停,娲皇随手捻一缕云霞勾住他腰腹,孙悟空便再也走不出半步。 娲皇皱眉道:「这里时日较人间更慢,你别急,慌手慌脚的,谁教的!」 孙悟空听了这句「时日更慢」的话才放下心,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当,虽不认得她,却觉得久违的熟悉和安宁,孙悟空停在原地,重伤尚未痊癒,他整个人疲惫的虚脱,孙悟空顾不得这些,打起精神拱手一笑,眨眨眼道:「哪位圣母娘娘救我?老孙这里多多拜上了。」 记得当日师尊曾言道,想那诸仙可及之处,三十三重离恨天最高,而不可及之处,尚有九十九重蜉梧天,乃是上古天地之母女娲住所,高处甚寒难攀,路径难辨,女娲居于此。 当初盘古开天,女娲造灵,后西方天裂,是她力挽狂澜鍊石补天,维持着三界人仙神佛秩序法则,使之歷来相安无事。 师尊曾说道,女娲娘娘是条大红蟒,半人半蛇,莫不是她?可女娲不见世人却为何偏偏肯救自己? 娲皇坐在那团云翳上,像寻常人间坐在床头一样自然,把手往他左肩上轻轻一拍,红雾混着金波,在孙悟空浑身浮荡连绵,片刻又消失不见。娲皇淡淡道:「什么神女圣母?看来,我是白白救了你这猴儿。」 孙悟空瞬间意识清明反应过来,起身拜道:「原来是娲皇娘娘救命,弟子不曾有幸得识娘娘尊面,因而不敢贸称。」既是女神,又未着外衣,孙悟空不便直视她,便捡了冠冕正经的话道:「弟子这里感恩不尽。」 孙悟空觉得肩上被覆了片什么薄薄的硬甲,这股内力与他的内力毫不相冲,就如同源一般。 孙悟空的内力特殊,别人都说,是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独一无二的内力,源于他灵台方寸山的师父。自离了灵台方寸山,就再也没了授业恩师的消息,孙悟空曾回去找,却除了断壁残垣外,什么都没有。 孙悟空心下一动,头脑里想猜,却又没敢猜,浑身血液叫嚣着期待和不安,怕猜的对,又怕猜的不对,又怕猜的对了却被硬否认成不对。 孙悟空垂下眼掩饰慌张,悄悄运气,发现元神恢復,除了金箍禁锢的那部分法力外,其余如常。 这会儿清醒了不少,眼里四下观望,只见渺渺茫茫中,胭脂点翠,乃是红果初熟,芙蓉衔雪,却是梨花竞开。 四周更无一个天女仙童作伴,整重苍茫云天,止她一个。这层天,脚下踏水却不湿履,眼前缭雾却不遮目,此是九十九重天的景致。 娲皇那会儿采了些红果,随手捏住缕雾霭做盘,凌空搁着,不同于斗牛宫凌霄殿,她这里什么也没,调用万物全凭意念。 孙悟空心中想着那个授业解惑之人,他也是这般法力高深莫测,喜欢笑吟吟的说话,不喜人跟随,对自己最好,熟悉的记忆铺天盖地涌起,孙悟空金瞳一转,又试探她:「得蒙娘娘见怜垂慈,不如再教我个救树的法儿吧?」 娲皇笑道:「救树不难,我帮你救活那人参果树,你听我的话,从此回花果山去安心定志,愿不愿意?」 孙悟空单膝跪于她面前,礼貌的略垂眸避嫌,眼神落在云雾中,道:「娘娘不知,我五行山下曾受他搭救脱苦,其中厚意深恩,哪怕是一命抵一命,也该今世护他一程,以践我前言。」 娲皇瞅着他眼睛道:「若果然只为报恩,也无不可,只是你可扪心无愧吗?」 孙悟空重重点了点,半晌才道:「我发誓,实是知恩图报,又补了句:「一世而已,绝无他心。」 「那就好。」娲皇就着云海海面席地而坐,拿起採撷的红果递给孙悟空,孙悟空也确实口渴,双手抱着吃了几口,娲皇往前一指道:「悟空啊,往那儿看——。」 孙悟空看去,乃是一片树林,根下接着碧海,根上紫气盈枝,结着红彤彤的不知名的果实。娲皇轻飘飘指了指根下碧海之水道:「那水能养万物,你舀了去吧。」 孙悟空听了,即刻拔毫毛变做个大罐,满满当当波光粼粼盛了一罐。 娲皇不解道:「你救一棵树,如何取我这多的水?」 第49页 孙悟空抱着罐子笑道:「娘娘不知,那五庄观后有座凤驾山,百年前也曾是个孤郡,也地域辽广,可惜四面环山阻隔通路,如今土地荒芜,五谷难生,不知多少年与世隔绝了,当地居民寥寥,别提其中艰难,我取水,待要助它一助。」 娲皇无奈,便伸手戳了戳他额头道:「拿着我的东西,好人却都让你做尽了。」 孙悟空连忙摆手,掩着笑正经道:「不敢不敢,我定向那山百姓言无不尽,只说娲皇娘娘慈恩大德,绝不提我悟空半字便是。」 孙悟空谢了她既去。 路过凤驾山,就藏在云里朝下倒水,山谷山颠一场好雨,生出萌萌绿意。那方百姓叩首称谢,只是不见谁人降雨,便道:「不知那位仙佛,驾临济苦济难,我们好世世焚香拜奉。」 天地是个圆,像天上的天河连着人间弱水一样,九十九重天连着不见天光的幽冥界,九十九重天上数月,人间才过了几天。孙悟空发觉时日丝毫不曾晚,暗暗松了口气,却早抽身至万寿山五庄观,镇元子迎出来,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孙大圣,去了这十日,可安然回来了。」 孙悟空边往进走边道:「前番有累老仙翁,又蒙先生不计前嫌临危援手,现下不必赌斗,我取了救树之水来了。」 白龙迎出来,孙悟空便把借水之事说了一遍,又问:「我师父呢?」 一句问的众人目目相觑,都道:「病了。」 孙悟空急道:「怎么就病了,人呢?」说着把罐交给小道自往客屋去看。 那小道士倾罐把九十九重天之水都倒进树下土壤中。宝树豁然霞光流淌,復又生机,镇元大仙则撤去宝树周围结界不提。 孙悟空又想起那天月尽夜,重伤失血是会发冷的,他把自己死死扣在怀里,替自己严严实实的盖衣服,一声接着一声的叫自己的名字,叫的自己心疼难受,几乎就真想昧了前言,不再助他成佛,从此将人带回水帘洞,于世隔断。 可他又捨不得,毕竟那样的玄藏不再是个完整的人,没人有资格强行改变别人的意愿。 时不待人,人有时候想做什么事,就得立即去做,否则,只要过了片刻,就忍不住要牵三挂四的改。 孙悟空刚一清醒就改了主意,他若一心愿去灵山,再怎么用心至深也无用,可他若为自己不去灵山,就是陷他于无信无义。总不能害过他的命,又害他永堕凡尘。 孙悟空来到床前看的时候,他高大的身躯病体沉疴,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 「师父…」他试探性的叫了声,走近床前。 玄藏闭着眼,眼睫动了一下,人却没动,孙悟空便又叫了一声,他这才睁开眼端详了孙悟空一会儿,他直起身子伸手攥紧了他的手,孙悟空心头一紧,苦涩漫上喉头,玄藏盯着他,唇瓣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口。 孙悟空欲给他搭被子,手腕被他攥住,孙悟空连着他的手一起在他眼前晃了下,示意道:「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师父可否先松开我,把被子盖上。」 玄藏病的昏沉,眼皮沉重的眨了两下,轻轻点点头,拽着他的手还是没松开,孙悟空只好坐在床头,别扭的拿另只手给他盖好。 两人就这么一躺一坐,谁也没话,眼看天将黑了,玄藏没有一丝松手的意思,孙悟空手臂有些酸,又不敢提让他放手的话,只好伸着手臂给他握着,继续坐着看他。 坐到了后半夜,玄藏休息够了,眼里清明了些,忍着病体撑起半个身子,拿另一只手碰了碰他脸颊,又犹豫着碰了碰横贯在首的金箍,哑声道:「你还没后悔,我怕是要先后悔了。」 孙悟空听着这话,四肢百骸都紧张起来,玄藏眼里的神情像宝象国那天夜里,箍着他身体落下一个吻时的颜色,复杂的令人害怕,孙悟空问:「你后悔什么。」 「西出长安,实属不该。」他说。 「那你想不想跟我走。」孙悟空脱口而出:「不要做佛…不要回长安…由我来助你长生…怎么样?」 心勐的一跳,他想起了才对女娲发过的誓「只偿恩义,绝无二心」,这话像蛇信咬住了脖子,让后半句话失了底气。 恩义,他跟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说的,但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这里还有一种情愫,叫私心。 孙悟空刚说完了话,又急着收回:「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师父,我…你想做什么事,我都帮你。」 玄藏没说话,想再摸一下他头上的禁锢。 孙悟空却略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问:「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怎么样?要么,就光明正大的告诉你那佛祖,要么,就等此路走完,我们再不相见。」 这个人,即要取经渡人,又要现世红尘,既要许身佛门,又想婉转深情,世上从来没有这么多好事,选了一样,就要干脆的拔刀斩断另一样。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半分不能少,否则,不如不要。 「师父。」他故意将这两个字咬的很重,仿佛故意逼他似的道:「你是要身负大唐重任,还是要中道而止?」 沉默。 若果然情比金坚,又何需踌躇难决呢。 「真的这么犹豫吗?」心性敏锐的孙悟空已明白,这抉择太难,何必赤裸裸的捅穿,本就知道的答案,又为什么要问一遍,今天太冲动了,像是梦里的记忆驱使着一般,这个问题像心上的一根刺,越扎越深,最后完全没入心脏,不理它的时候不痛,但只要一碰,就会撕心裂肺的疼起来。 第50页 孙悟空让了一步,以保持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就不说这个了。」 沉默。 半晌,他问:「你是想让我跟你走,还是想让他跟你走?」玄藏静静的看着他,等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 但是孙悟空没有回答,一愣神间,玄藏笑了:「人世间有很多事你并没有搞清楚,你就要做决定了吗?如果以后你发现我不是他,你无法更改,你会更难受。」 「悟空,你不必把对他的感念和愧悔,回报到我身上。」玄藏说:「我不是他。」 「这是你第三次这么说了。」第一次是在波月洞外,第二次是在万寿山底。 「我不得不说,你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玄藏松开了他的手,深吸了口气:「就不要急着来问我了。」 他把这个问题又抛还给了自己,孙悟空沉默半晌:「如果我说跟他没有关系呢。」 「你自己信吗?」 沉默。 「你自己都不信,却拿来骗我。」玄藏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也只有一颗心,它和你的『知恩』之心同样贵重,它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玄藏轻声:「我被捲入了一个圈套,不…或者说有人给我设了一个圈套,把我圄于其中,把你交付我面前,不停的骗我,试探我……这种感觉真可怕。」 玄藏道:「为什么你们都说西游是一个局,却偏要把我蒙在鼓里。」 「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孙悟空淡淡道:「这是个很大很大的圈套,从五百年前就已埋下了,或许更早。」 玄藏静静听着,孙悟空道:「花果山有一样东西,他们每个人都在找,西天如来为了找它,困囚我五百多年,却不想中途出现变故,你的前世,流儿,他救了我,助我恢復了法力。可能他们害怕了,才又设西游此局,诱我上钩,你…只是他的诱饵。」 孙悟空道:「所以跟流儿没有关系,如果你肯跟我走,我就不必上他的钩,你也不必做他的饵。」孙悟空清楚明白的把这件事摆开,他虽然忘了一些事,但是终于把这些残缺的记忆整理成了一个事实。 沉默半晌,玄藏道:「我们到灵山去,亲自解一解这迷题。我要真正搞清楚,我究竟是谁。」 「……好。」 -------------------- 接第十二章 内容,回到取经路上。中间江流儿是悟空梦中回忆,插叙进来的。 第20章 济苦勤行十世功 唐玄藏这一场大病就病了一月有余,孙悟空日日守着,夜里就坐在床头坐上一夜。 眼见他当初少年,初出长安,神采奕奕。明荷似的脸,这几年风雨兼程跋涉艰辛,皮肤渐渐覆上了层浅麦的波氲,现今又病的衣带渐宽暗淡潇然。凡人的生命就是会变老变死,前情恩义一死既忘,永受着轮迴的苦。 五行山五百年,沉疴岁月不见天,沧海桑田化云烟。可如今才晓得年月残忍,会带走一切曾以至死不渝的牵念,会抚平一切曾以为刻骨铭心的思恋,会吹散一切曾以为永不改变的誓言。 就在玄藏病倒的第十五天,镇元子来探病问安,言道:「可知归了仙界的神医华佗。」 孙悟空思忖一回道:「华佗,就是那替武圣关帝刮骨疗毒的医家圣手罢。」 镇元子五庄观宝树乃是天地灵根,自己也本能慢慢復原,自孙悟空由女娲处取水回来救了它,镇元子与他惺惺相惜,便索性结为兄弟。 镇元子惊异道:「你认得?」孙悟空想起这位神医眼睛一亮,笑道:「实在不瞒兄长,当日老孙冰封五行山下,听过悬壶之大名,他幼时还曾与我吹笛解闷儿呢,我就去请之来。」 当日孙悟空受困五行山下,正是人间前汉末年之时,至纷乱已百年之久。那时的孙悟空刚坚定了不死的念头,与金蝶如意相约,等有朝一日再去玉皇的宝殿耍耍。因此那时的孙悟空苦中作乐,日日听幼年的神医吹笛,幼年神医也乐意吹给他听,为此相识。 孙悟空随即驾云去请神医,神医居于西方仙山,孙悟空到了,却听童子言道,尊师于山採药,不知云深何处。 孙悟空正欲入山寻找,就听的遥远苍山深处,传来老者枯藁喑哑的歌声:日出而作兮,日落而息,凿井而饮兮,耕田而食,帝力与我又何来。 一蓑烟雨,既见老翁,青衣芒鞋,白鬓白须,佝偻腰腿,身背药篓,手拄竹仗而来。那歌中的安祥之意让孙悟空豁然平和下来,孙悟空既瞬移到他面前道:「老神医——,你唱的甚么歌。」 「哟!」老神医放下背篓,从容的拍去身上的尘土,指着他大笑道:「是神猴儿罢。」 孙悟空笑道:「嘿呀!这老先生——,我师父唐僧有难,特请相帮,你可切莫推辞。」 老神医一愣,道:「你师父?哦——。」豁然想起来,孙悟空自五行山脱身,又甘愿护持金蝉子转世的大唐圣僧西行,仙界早就人尽皆知。老神医于是拱手为礼道:「大圣知恩图报,待我放好了这些个药就同你去。」 筋斗云来去如风,一时半霎便到五庄观,老神医进门问诊,说来更奇,妙手神医,药到病除,嘆为观止。玄藏次日就觉神清气爽,身轻体健。 众人皆喜,神医着急回去整药材,于是还由孙悟空请来送回。 又驾筋斗云,盘腿坐在云朵上,孙悟空好奇,就缠住问他治病的方儿。 第51页 神医笑呵呵道:「乃是个郁结难解之症。」 孙悟空急道:「老孙不会打哑语,快解来。」 神医道:「大圣,只打破心中障碍,自然如功到渠成。」 孙悟空道:「快讲快讲。」 神医道:「不如怜取眼前人吶。人之一生何其短暂,管他前世今生,现在眼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孙悟空一愣神,眼前全是这几年里,他用温和的态度替自己缝衣盖被的情景。 说着已到仙山,神医径下云端道:「大圣啊,老汉我见的多了,时不待人吶。」孙悟空点头,眼见老神医走远了,远远传音说:「大圣——,先前问我的山歌啊,我那歌儿叫做击壤歌。」 孙悟空豁然开朗,朝他拱手为礼道:「老先生圣手妙医,谢过谢过了。」 孙悟空既调转云头往回走,看着风轻云浅,心情大好。 自己的时间无穷无尽,他愿意西去就陪去,他愿意轮迴就等一回。在漫长的年岁里,这些光阴不过弹指一瞬,又何必着急呢。想着那人那夜温暖的手掌来回拂拭,不由的眼梢含笑,这个早该来的互相妥协,晚了整四年。 既返回时,路见一河,孙悟空想着,一路旅途,乱尘杂土颇多,就此洗洗也方便。随压下云头,河水清冽,孙悟空捧起来喝了几口,下河清洗罢,方才迴转。 反转回观,师徒一行人当即西行。 又走半月,深冬寥萧,眼看新春,将近五年。 是晚,借宿一家农户,这家里仅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媳妇,媳妇陪着老婆婆出来端茶倒水,玄藏甫一抬头,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媳妇低着头略显羞怯道:「圣僧们莫嫌粗劣。」老婆婆便叫她的名字道:「纤纤啊——,给圣僧们打扫间院房。」 那媳妇生的皮肤白皙细眉长眼,确实个美丽的女子,与波月洞中的白骨夫人,有着同样美丽的面孔和名字。 纤纤应了一声,捋了捋满头漆黑的髮丝便去了,老婆婆看了便解释道:是五年前,这聋哑痴呆的媳妇病重将死,一天,突然就病好了,醒来说自己叫纤纤,渐渐的,又长成今天这样的容颜,老天开眼,可真是她天大的造化呀。 玄藏瞬间有些失神,忽想起那缠斗金雕那夜时,孙悟空说的,他手中神兵是禹帝旧物,至仁至慈。而那年波月山中,为那事两次三番逼迫争执,孙悟空咬着牙放低了姿态,求了又求跪了又跪,也没能叫他回心转意。 早该揭开的真相来的太晚。 玄藏抬眼去看孙悟空,轻道:「我给你赔礼了。」孙悟空垂着眼睫,双手捧着大碗安静的喝茶,仿佛没看见又没听到一样。孙悟空总是喜欢双手碰东西,这一调皮的动作掩盖了他强硬的性情,显出他本来就温驯的一面。 想起那紧箍咒的狠厉,玄藏心里一紧,疼的发空,他体味到了什么叫后悔,可惜这悔的太晚了,以至于对方将要全然忘记,自己才想起来后悔。玄藏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孙悟空毫无准备,微微一愣,低头看,桌面下,二人十指紧扣,像孙悟空攥着他的手翻越凤驾山的时候。 像尝过了细密甜软的蜜糖,欢喜藏不住,委屈却不长久,收紧手指,悄悄反握回去。 玄藏道:「不敢劳烦施主打扫,出家之人,能避寒遮雨既是好的。」 这家老者嘆道:「长老,就让我们做点斋僧功德吧。只是我们这村连年受那妖怪的苦,春不能耕秋不能割,家徒四壁,师父委屈了。」 玄藏随问是个什么妖怪,老者便尽言其事,说山头七绝岭上,有个吃人的邪魔蛇妖。 孙悟空笑道:「我师父来前你等害怕,我师父来了,从今以后便不怕了。」 老者嘿的笑了声,摇摇头:「你这——,纤细瘦弱的小猴敢说甚么大话呀。」 孙悟空一听就坐不住了,刚想跳上桌面,只是手指被玄藏扣住,便只得稳稳坐在椅子上,道:「这老伯,你看外面冷不冷?」 老者道:「大冬天的,自然冷哩。」 孙悟空捏住指尖一缕红光,光晕萦绕一圈,屋外苍莽大雪连朔风,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老夫妻看的瞪大了眼,当即口称活菩萨。 孙悟空这才放开天气,屋外復又风雪。孙悟空笑道:「我师父不是菩萨,乃是唐王御弟圣僧,你们只等除了妖邪了,把『大唐圣僧玄藏』六个字拜一拜,就强似拜佛了。」 次日便领师弟上到七绝岭上,那吃人的妖精原来是条大蟒成精,她也修为百年,只是未得人形,那蟒妖苦苦求道:「下界生灵艰难,再不敢造次。」 孙悟空也曾游歷人间,吃过这样的苦,心知下界生灵,要在天敌口中得命,又要在猎户手里求生,着实不易。 又想着玄藏十世轮迴,那没有遇到自己的时候,那八世,是怎么苦苦挣扎,孙悟空想着便有些心疼,心疼使人心生怜悯。 孙悟空道:「我今日饶你,明日你又去故技重施。怎么办。」蛇妖又再哀求。 孙悟空道:「不如,你下山与那村做个庇护,村人自然出供品养你,千年以后定有善果,如何?」 蟒妖情愿,自此便如孙悟空所言,庇护村庄吃其供品为生,村中口口声称圣僧大德。 是晚,玄藏借了木盆沐浴,冬日难得热水,玄藏一路跋涉艰辛,他并不是挑拣的人,就担冰冷的井水来洗。冷水激的他手腕通红,玄藏把水倾倒进盆中,便解衣迈进去,他衣服层叠繁琐,孙悟空看着他一件一件脱下来叠整齐放在床头。 第52页 连脱身衣服都仿佛撞钟念佛一样充满仪式,孙悟空拾起手巾替他搽背。 其实,若孙悟空想取些热水,实在容易,可孙悟空就喜欢看这人不卑不亢无畏无惧的样子,他不说,孙悟空便不肯主动替他烧热。 冷水透骨冰凉,激着他的皮肤泛红,恍惚如蜜糖般润泽,不復当初细白,在风雪砥砺的涤盪中更添几分英朗。 让孙悟空又心疼又怜惜。 孙悟空瞧着他眉峰眼梢稜角精緻,多年跋涉磨练出的刚毅果敢,才沉淀出这种厚重硬朗的美丽。 所有人都说他是金蝉的转世,可孙悟空觉得,他比他梦中的那个白衣佛子金蝉子更好看。 屋里炭盆燃着一点星火,孙悟空捅了捅,也坐上床去,两人相对无言,就那么自然的和衣仰面躺着,几根横樑搭在中央,蛛丝罩着灰纠缠着大椽。 孙悟空戳了戳他肩道,睡吧。 玄藏看着他笑道,那,你先闭眼睛吧。 已近深夜,无星无月,外面风雪交结,吹的残旧窗棂扑稜稜的响,一张衾被就有些不够。 孙悟空在他身边睡的踏实,浅浅的睡颜一动,不自觉的要寻找温暖的地方,孙悟空五百年前曾被寒冰冻伤,平时没什么,毫无防备的时候就会觉得冷,冷,便翻了一圈滚到玄藏怀中,玄藏把被子给他掖紧,孙悟空便贴着他温暖的身体睡了。 安静的闭目而眠的孙悟空,像只蜷成一团的小兽,让人心都化成了棉。 玄藏心里还念着那道明明有,却消失不见的伤疤。 趁着他睡着,便轻轻解他衣服想揭开看一下,柔顺的金毛拂拭上去手感极佳,他像只毫不设防的小动物,或者说,他本来就是只小猴子嘛,玄藏不自觉的勾出抹笑意,指尖落在他左边心口上拨开毛髮去看时——,还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看错了?不可能,明明亲眼所见。 那天夜里孙悟空为金箍所困,法力用尽,身上的伤痕道道清晰的呈现出来——,他以前是用法力把它们掩盖起来,而那天失了法力,那些伤也就掩盖不住。 玄藏正疑惑间,孙悟空一把擒住他手腕压下去,放进被子里,懒得睁开眼睛,只是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着眼略带几分戏嚯轻声:「师父不睡?做什么。」 玄藏便知道他根本没有睡实,孙悟空睡眠极浅,这几年更是一点风吹草动便知,怎么可能有人揭他衣服会不知道呢。 玄藏嘆道:「我记得这里有一道伤。」 孙悟空深吸口气道:「师父又多想,没有。」 玄藏固执道:「给我看看。」 孙悟空翻身窝在他怀里,背靠住他胸口,把他手臂搭放在自己肩上,復又闭眼道:「没什么好看的,不要看。」 玄藏不肯罢休,这么说便是有了,他上句才说没有,又有又没有,说到底就是不肯叫自己看。玄藏捉住他手正色道:「我定要看。」孙悟空长睫一动,眼神躲闪道:「师父…」 玄藏应了一声道,快点。 孙悟空只好躺平,收了障眼法给他看,是一道虬结入骨的疤横亘在胸口,毛髮被它扭曲,不长却极其之深,连通着背心,像是枪棒类的东西直穿心而过。 实在难以想像当初是怎样的刻骨铭心的痛苦。 玄藏喉头一紧,气息凝滞,低头静静看着,一时寂静。 显的窗外的风雪更盛,茅草屋吹的摇振微动。 玄藏咬着牙探手碰触一下,借着夜风唿号,突然就有些想落泪的难受感,他又碰了一下,压抑着不出声,来回不停的拂拭,不一刻就满面冰冷。 孙悟空被他惊到,这么些年几次死里逃生也不见他软弱一回。没日没夜越岭翻山也不言疲倦,多数时没有借宿之地,几人靠在树下休息一宿,他也要把厚衣给他盖着,这样的铁铮铮的眼睛怎么会哭呢。 孙悟空措手不及:「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仿佛温柔的碰触能淡去这苦痛的证明一般,仿佛隔过五百年沉寂的冰封岁月连着他的身心和筋骨一般。 玄藏的手没捨得的离开,强做平静轻声:「疼么」。 这道伤总是会无时无刻的突然疼起来,孙悟空虽然忘了它到底是怎么伤的,但它证明着战败失利的屈辱,因此孙悟空一直用法力把它掩盖住。眼里看不见,仿佛就不存在一般。孙悟空满不在乎的一笑:「师父这话,疼到今天还了得么?早就好了。」 玄藏一寸一寸往下看,问:「那这些呢。」 孙悟空低声细语:「战斗怎么能保证不受些伤,正常的。」 孙悟空挟住他手想拿开,玄藏固执的抚那些伤痕,顺着它们的走向,一道一道拂拭,发问:「那这些呢。」 孙悟空只好僵着身体由着他道:「许是些刑伤罢。」孙悟空抓抓头髮:「我也忘了。」 玄藏轻轻按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疤,小心得仿佛时隔这许久还能触痛他的一样,玄藏垂下长睫盖住眼里的神色,盯着细细看,轻轻自语:「怎的会留到现在…」 无可想像当初是怎样的煎熬,才会留下这么深这么重的痕迹。 唿吸一滞,孙悟空无奈挪了挪身体道:「好了别看了,睡吧。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自己来的太晚了,错过了他当初所有的荣光和苦痛,没有陪他共同承受过这些切肤的伤痕,也没有曾义无反顾粉骨碎身,现在又怎么敢说情浅情深,更别提什么一颗心还是半颗心。 第53页 玄藏道:「我来晚了一步,对不住你,等我死了,你也千万记得找找我,你找我容易,可别让我找你。」 玄藏低声道:「要是能早几百年,我什么都陪你一起。」 也许当初真的有他,有他细緻的一针一线的缝衣,有他严慈的亦恼亦嗔的训教,有他温柔的盖被系带,也许真的只有花果山的孙悟空,也无震慑四域的齐天大圣了。 可惜世事轮转,哪有那么多也许,该有的躲不开,不该的,也来不得。 他的眼睫颤的像风中振翅的黑蝴蝶,孙悟空头一次这么近的看他的脸,他真好看,这张好看的脸在为自己动容,悲伤,孙悟空说出不是苦是甜,总归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回应。 孙悟空低低安慰:「什么死不死,我怎么会让你死呢,你不会死,我会永远保护好你,你想做什么事,有我在,都可以。」 「陈玄藏。」他说:「但是我不要你陪,我受的那些苦永远不想再有人受一遍。」孙悟空抓起他手臂放在自己肩上:「我自己九死保得一条命在,这路艰辛,不要任何人陪。」 孙悟空随手一划,浅光过处,一叶障目,只剩下金茸茸的毛被。仿佛那些痕迹从未有过一般。 屋里的炭火盆忽忽闪闪终于灭了,寒风顺着破败的窗缝吹进来,薄衾挡不住。 那冷雪越下越紧,裹着几声尖锐的男女的争执声,压的茅屋顶棚吱呀呀的叫。玄藏两手搓了搓,覆住孙悟空双手道:「来,给你暖暖。」 其实温度都差不多。 孙悟空浅浅一笑,两颗小獠牙尖尖,安静的任他捂住双手:「其实这样就够了,师父,我不要你做选择了,我不该逼你选择,很多事是不能选的,只是,等你由灵山返回时,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花果山。」 风颳的紧,孙悟空欲下去堵那窗户,玄藏摁住他道了句,我来。 玄藏披衣起来,刚走到窗边,就听的一声女人的尖叫,在黑夜里悽厉而过。 倏忽即逝,像掩没在风中的微尘,毫无痕迹。 -------------------- 第21章 情深欲诉两艰难 一场大雪连天匝地,第二天,那媳妇死尸就横躺在土炕上,一家人哭的惨惨戚戚。 玄藏问道是何人行兇,老夫妇言语躲闪了过去,玄藏追问了一句:「难不成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这具身体,早在五年前就命数尽了,是如意金箍棒打死的灵魂不曾寂灭,纤纤的最后的一缕魂无所依靠,落进这具身体,多活了五年之久,谁知今天,又阴差阳错的横遭死难。 有生既有死,生死轮迴世世不息,玄藏席地而坐正欲给她超度亡灵,就见这具身体慢慢的,丝丝缕缕化成千万白羽,最终融进盛雪尘埃之中,与天地自然之中彻底消散。 孙悟空垂下眼睫,这一次,世上真的再没有纤纤了。 孙悟空厉声断喝道:「哭什么!」 一家人立即不敢哭了。 孙悟空把玄藏拉起来道:「不必了,师父。我就去把行兇之人取回来。」 取回来? 孙悟空想起听到昨夜深夜有人踏雪回来,与这女子争执的事,冷笑道:「主人家,你一家与媳妇过日子,那你儿子甚时候回来?」 老者扑通一声哭着拜倒在地:「圣僧,饶我儿一命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需留着他养老送终吶。」玄藏豁然心知肚明,看着孙悟空的样子,突然莫名心跳了一下,先扶起了老者。 就听孙悟空冷声:「这老儿好没道理,你的儿子养老送终,你的媳妇就该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话毕,使瞬移之法瞬间离了村子。 村外矮矮的山丘上,她那占山为王的丈夫正搂住抢夺来的女人取乐,几个人吆喝起闹,都轮流着享用他们的战利品。正如当年做了白骨夫人的纤纤言道:世人皆无情,是都一样的。 孙悟空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列位,这些年伤了多少寻常人命?劫了多少平民女子,都给老孙说清楚,老孙好验明正身送你们上路。」 土匪大惊,一把推开那女人想要取兵来斗,可惜凡人哪里是对手。 几个人头并排放在雪地里,热腾腾的鲜血被寒风冻住,衣衫不整的女人被折磨的蓬头乱髮,孙悟空把她带回村庄,那女人执意不肯,道,若是就此逃了尚能活命,若是被人知道了,他们口口相传指指点点的说,没有为贞洁殉道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罪恶。 孙悟空便叫她逃了,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挣扎逃命。 孙悟空回过头,见玄藏浑身白雪沾衣,立在不远处看他,显然是自己刚一离开他便追了过来的,孙悟空便也往玄藏的方向走去。 玄藏盯着满地尸首眉峰紧锁,眼里隐约有几分厌恶。 不知道厌恶血还是什么,孙悟空知道他最讨厌看到血色,孙悟空被他看的心里发紧,握住金箍棒的手不自觉收紧,世事果然难料,昨夜才说出给自己暖暖的人,今天就换上这张冰冷的脸。 孙悟空垂下眼睫,又换上在玄藏面前安静温驯的那一面,仿佛起手之间冷厉决绝的要了七八个人命的不是他一样。 玄藏脸色阴沉转身就走,孙悟空瞬移过去低声叫了声:「师父。」 玄藏冷声道:「你冥顽不灵,不必叫我,你自请便吧。」 第54页 孙悟空拽住他衣袖不让他走,梗着脖子硬要与他分辨道:「师父,恶人比妖邪更可恶,妖精吃人误入歧途,是因人也曾吃过狐兔狼虫们,它们躲过了人之口,又有三百年天劫难逃,食人以助修为。恶人作恶,又哪里有什么原因,不过是自我独尊欲望膨胀罢了。师父,老孙忍不住。」孙悟空紧跟几步试探道:「陈玄藏,你…又不要我了?」 玄藏没说话,孙悟空当面拦住他,抓着他袍袖直直跪下去,堵住他去路。 玄藏没甩开他手,皱眉喝道:「站起来!」 孙悟空没动,玄藏轻飘飘打量他,一字一句叫了声「齐天大圣」又淡然道:「你总是拿这一招出来搪塞我,你也觉得这招好用,是不是?好像叫我心疼了你就赢了。」 孙悟空咬牙:「师父。那你会心疼吗?」 「我今天不会了。」他摇头。 「你今天不会,说明你之前会。」他针锋相对:「你是心疼我的,不然你为什么看到那些伤痕会落泪呢。我只是跪一下你就会皱眉,我重伤,你会着急到病倒。你为什么骗自己呢?」 玄藏无话可答,转身就走。 孙悟空追上几步又跪一遍:「我不会再离开的,也不会让你走的,你是要打我罚我还是要念咒,都随你,只要你的心允许。」 玄藏一把把他拽起来,看着他眼睛道:「善恶之间可又准绳?」 孙悟空一愣,就听玄藏道:「善人难保没有恶意,恶人也曾有善心,昔日大唐开国,天子策马征伐不知多少生灵涂炭,这些生灵在幽冥界中日夜煎熬,佛法妙谛其一,便是要度亡者轮迴,劝难人脱苦。沉沦之人倘肯放下前尘从此摒恶,便是重生。倘若一味打死,你看一看,念佛斋僧的老夫妇却枉顾媳妇的性命,若如你所为,这一村人都该打死了。」 孙悟空无言,死死拽住他衣袖不肯松,玄藏甩脱他手自顾自走了。 孙悟空立在原地,突然想起从五庄观出来那夜,那只金雕当初就是被跳出老君丹炉的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打死,当时的孙悟空完全魔化,杀得十万天兵闻风溃败,幸而金棍仁慈,金雕才得以重新修炼。 玄藏道:「你当年大闹天宫,造下的罪业还嫌不够么?」 天庭虽然溃败,可那十万天兵的性命都没有了,下令烧毁花果山的不是他们,但为此付出性命的却是他们。 当初江流带他在长安城内看过皮影,不知世事的孩童们口口称赞的大闹天宫的威风,其实都是罪恶。 孙悟空一直明白这一点,被他亲口点明,霎时如置冰窖,一点一点松开了他袍袖。 玄藏看他脸色突然煞白,又有些不忍,随道:「你好好想想,若果然想清楚了,再找我说话。」 顶风沖雪出了此村,玄藏策马行了几十余里路,中间未曾停歇。 孙悟空不敢强拦,只是不远不近跟着他,行到日晚见一古庙,玄藏进庙,大致清扫了一下,放下行李,取出那条旧褥铺开。 孙悟空在门口定住了脚步,看他取出油灯正要取火,孙悟空轻吹口气,小小火焰瞬间跳动起来,把漆黑的夜色烧破了一角缺口,映出神像狰狞可怖的面目。 玄藏见他帮忙,轻轻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有若无的在他身上一扫,便又收回眼神,随手取出件小斗篷递给他,孙悟空闪身过去接住,眨眨眼睛拽他衣袖道:「师父,别生我气。」 玄藏瞥了眼他拽住自己衣襟的手,孙悟空便识趣的松开了。 眼睛突然就有些发热,孙悟空不自觉的嘟起嘴巴,垂了长睫盖住眼里的委屈,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孙悟空学不会他那副喜怒无形的态度,闷闷不乐全部写在脸上,乖乖的替他掩上门出来,外面飘起一层小雪,孙悟空便故意在雪地里一跪,他说的对,这一招本来就好用的很。 深冬夜间寒意骤起,雪花静谧无声,刚落在肩头便化成细水流进领口。 脖子上繫着的巾帜是他衣袍的一角剪下来的,当初孙悟空硬缠他着剪,玄藏守不住他磨,便只得无奈的剪了,又在周边细细的缝了一圈,不至于开线也耐得起时间磨损,果然,几年了都不曾磨破。 那时候孙悟空枕在他腿上,碎阳泼洒的鳞光落在脸颊,连细软的绒毛都沾染了浅白的光晕,金瞳流波,狡黠的笑意骨碌碌一转,便一口咬定玄藏这件石青色布衣颜色好,要一块下来做巾帜。 玄藏盘腿而坐着,被他毛茸茸的脑袋压的大腿发麻,孙悟空不肯,硬要枕着,玄藏便随着他,把书卷捧高来看,孙悟空透过泛黄的纸页瞧他的脸,他整个人笼着层清浅的霞光,仿佛要融进夕阳之中。 孙悟空的思绪便有些飘忽,安静的沉下心去什么都不必想,就这么静静躺着,忘了归往何处。孙悟空探出一根手指去勾他小拇指,玄藏便笑笑,腾出一只手来给他勾着。 孙悟空现在能回忆起的所有美好的过往,都是躺在暖暖的阳光里的日子。 他讨厌冬天,细雪微凉,落在眼睫上化作晶莹水滴,终于觉得有些冷了,身上湿漉漉的,是化了的雪花融进衣衫里,激起皮肤一阵寒意。 落雪打湿了玄藏方才递过来的小斗篷,孙悟空索性解开放在了旁边。 白马化身人形,凑到孙悟空身边轻轻道:「师父他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就好了,师兄跪在这儿,这么逼他,他会更生气的。」 第55页 孙悟空没动:「我就是要逼他,看看到底是他先坚持不住,还是我先坚持不住。」冷月悬空,昨晚他才刚刚说过「要是能早几百年,他会陪着自己一起。」 冷月渐沉,后半夜的风劲愈大,就见门环一动,玄衣僧人拧着眉头盯着他道:「你不去睡觉,在这儿做什么!」 我又赢了。孙悟空浅浅一笑,心底泛起或疼或甜的感觉,抿了抿唇小声:「别生我气了。」 玄藏略带几分粗暴一把把他拽起来,孙悟空被他弄疼了肩头,稍显吃惊。 这种温和的人发脾气才叫人摸不着头脑,玄藏冷着脸低喝道:「我再说一遍,别动不动就用这一招给我看,我不看!以后这招就没用了,你爱跪多久就跪多久,知道吗。」 孙悟空瞅着他神色,试探轻道:「我怕你生我气。」 玄藏道:「是,我生你气了。嗯?你怎么还把斗篷脱了?」 孙悟空急忙捡起地上那件斗篷道:「打湿了而已。」 玄藏擒着他手腕推门进去,孙悟空乖乖的任他牵着,最后被重重摁在供桌上,孙悟空依然没吱声,在他面前总是毫无戒备的一幅温驯的样子,孙悟空毫无戒备的时候,眼梢那抹红晕是粉滢滢的,玄藏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手臂摁住他嵴背道:「自己说说,怎么罚你。」 孙悟空脸色霎时红了一片,尖齿开回研磨了几下唇瓣,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孙悟空只是不动,他不动,就是最驯服的表现,玄藏嘆了口气,略显无奈,像对他久而未归的雉童,说一回怨一回,罚一回哄一回,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到最后,自然是无可奈何。 玄藏道:「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呢。若世上的事,真的只是杀人偿命那么简单,又何来那么轮迴苦难和痴惘纠葛。」 孙悟空依然没说话,双臂放在下颌处趴着,把衣袖凑近唇边,死死咬住。 孙悟空咬着衣袖抬眼看了看他,玄藏淡然:「趴好。」 孙悟空又趴回去,突然腰带一松,凉风席捲而入,双腿发冷,孙悟空一惊:「唔!师父!」 玄藏不轻不重摁着他,道:「别动,自己数着点。」 裤子就这么松松的掉下去,团在膝弯处,一条细尾被他由根部擒住,孙悟空轻轻吸了口气,幸而有皮毛,可也懂得羞耻二字。 孙悟空刚又咬住唇瓣。「啪」的一巴掌就重重落在臀峰处。 「啊——。」脱口而出一声,不是疼只是惊,孙悟空以为是那柄竹尺,不想直接是手掌着肉,耳尖有些泛红,孙悟空收紧手指,捏住供桌桌沿。 玄藏打量他:「喊什么,你是想把谁叫来不成?」 孙悟空这下倒是一声不吭了,嘴上不出声,心如跳兔一般,浑身都绷着紧张起来。 孙悟空忘了数,大约十几下过去,臀上刺痛一层一层叠加起来,隔过皮毛透进肌肤里。玄藏安抚似得顺了顺毛,确实手感很好。 虽不是多疼可也经不起叠加,掌下两团软肉渐渐发烫,孙悟空含煳不清的「唔」了一声,玄藏道:「多少下了?」 孙悟空一愣,眼一眨,霎时间水雾蒙蒙罩上一层烟波:「师父…」 玄藏温和一笑:「忘了?」 孙悟空垂下眼睫不置可否,玄藏道:「那就重新来过。」 孙悟空不反驳不求饶也不出声,安静趴回去,对他的话表示毫无异议。 玄藏便又加了一巴掌,清脆一声在夜色中清晰传入耳膜,孙悟空身子跟着一晃,又抓紧桌沿稳住,轻轻出声:「一。」 真是不像他,这怎么会像那个叱咤九天的孙悟空呢,全然的信任和依恋,直到很多年以后,玄藏想起他的样子,依然笃信,不曾辜负。 数到二就已经不是疼了,柔软的触摸顺着嵴背往上,哪儿还有什么惩罚。 算了,他跪一下自己就会心疼,这幅认打认罚的样子,更让自己下不了手。 孙悟空刚回头,突然胸腔重重一压,仿佛什么东西要脱出身体,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孙悟空顾不得衣裤不整,一手压住胸口喘息。孙悟空隐隐预料到什么似得,整个人靠进玄藏肩上,不一会儿便又恢復无痕。 玄藏略一皱眉,心疼询问道:「又是那道伤么?」 孙悟空摇头,干脆滚进他怀里,玄藏自然而然的勾住他。 细雪疏朗,冷月静谧。 孙悟空闷闷道:「这回不是,师父,你抱住我睡吧,不管谁叫你,都别松手。」 -------------------- 纤纤,就是第一章 里白骨夫人的名字。金箍棒至仁至慈,白骨精死了以后不曾魂飞魄散,而是以一缕魂魄寄生在这具身体上,被丈夫杀了。 第22章 圆觉妙心是本真 细雪终于隐匿不见,漆黑阴森的天幕饱蘸了墨色,似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湿迹。深邃黑洞似的乌云,叫人唿吸沉闷,不知不觉中,抬头看,浓云竟慢慢吞噬了满天星斗。 太过于安静,反而让人心神不宁,孙悟空担心这种脱出身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熟悉的让他害怕,待到霎时放松下去后,连一声心跳都清晰可辨。 黑幕层层叠叠沉淀下来,如墨染浸透纸张,渗出的汁水仿佛要溅落在脸上,孙悟空翻了个身,玄藏替他盖紧了被子,衣裤已被师父整理好。 孙悟空睡不踏实,手指小蛇一般钻进他衣襟。毛茸茸的触感激的皮肤发痒,玄藏隔着衣服一把捉住他手,却并没有拿出去,反而是干脆放置在胸口处。 第56页 孙悟空略略安下了心,一口气吹亮了一灯如豆,火光扯破一点黑霾,他不喜欢这么黑的夜色,因此又把灯点上,一抹阴影在侧,纤睫的影子投映在玄藏脸上,孙悟空心下一动,忽然就想上去咬他一口,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在他脖子上留下两个尖尖的齿痕。 一夜相拥,到了天将泛白的时候,那盏灯燃尽了油。 晨光熹微,眼前清亮起来,朦胧穿透眼皮落在他金瞳上,孙悟空稍显倦怠的睁开眼,先是一愣,恍然大惊,心头不安瞬间席捲五脏六腑,他跳起来叫道:「师父——!」 「师父——。」 「嗯?」玄藏喉头一动,轻轻应了声,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甚至眼睛还未睁开,就被一个湿漉漉的吻把声音堵在喉头。 调皮的舌尖扫过唇齿,带起冰凉的触感。玄藏皱眉,头脑迅速思索,略一侧首避开了他,没把这个吻继续下去。他身上好冷,玄藏把他带进怀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收回神思道:「悟空,怎么了。」 孙悟空也不强求,俯趴在他身上,眨了眨灵敏如小兽般清亮眼睛,声线却是截然不同的干涩生硬道:「师父,你跟我回花果山吧。」 玄藏垂眼似乎是在考虑,半晌唇畔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点点头坦然道:「可以啊。」 孙悟空以为他会满口拒绝,都已经想好了他拒绝后,便冷冷的擒住他下颌告诉他:拒绝无效,老孙在世上活一回,还没有什么想要却拿不到的。 不想他这么说,孙悟空一时没找到说辞,玄藏又轻描淡写道:「但为什么是花果山?你跟我回长安去,等我们由灵山返回,我就在长安城里最好的地面上盖个院子给你,我们一起住。」 孙悟空听着他的柔声细语,不屑笑道:「是么?」 玄藏也听出了他这话中嘲讽的意味,盘腿而坐,手指扳动佛珠正色道:「自然是的。」 孙悟空点头,一只手便去解他衣服上扣住的结子,刚一碰触,玄藏摁住他手,抬眼打量他。 方才信誓旦旦的话音还没散开,怎的就不愿意了?孙悟空神色豁然狠厉,捏住他肩膀硬是把人脸扳起来四目相对,孙悟空眼里像结了冰,嘲讽着他的口不应心:「师父,现在的你,还敢想什么济世度人么?」 玄藏心如明镜,眼里细细端详着他,他满身乖张狠厉跟他清亮美丽的眼睛截然不同。玄藏手捻佛珠道:「你是谁。」 孙悟空笑道:「我是孙悟空啊。」 玄藏便也跟着笑了,孙悟空眼里藏着一汪金波,漫天星斗的光华都在他金色的眼瞳里流转,而这个人的眼睛,清亮的像一块重冰,散着蓝幽幽的冷意。 玄藏道:「你不是孙悟空,你骗不了我。」孙悟空没有这样狠厉如冰的眼睛。 孙悟空并不恼怒,脸颊金色的毛髮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雪肤白髮的少年人,他除了一头白髮和清蓝的眼睛外,与孙悟空的人形别无二致。孙悟空的担心成了真,他是六耳。 玄藏紧锁眉峰:「你把他怎么样了?」 六耳一摊双手,耸耸肩道:「笑话,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可他是盘古石所化的神祇,我能把他怎么样。」六耳道:「我是另一个他,或者说,另一颗心。」 玄藏豁然大悟,人都有两面,倘若身体的两种意念互相争夺时,便会生出二心,那——,悟空的对立意念是什么。玄藏对他的出现显的惊讶,紧接着便平静下去,道:「你不回去,他会着急的。」 「师父…还挺关心他的。」六耳点头:「何必自欺欺人呢,师父。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的心——。」 六耳弯下腰盯着玄藏眼睛,他垂下的霜雪般的长髮像漫天碎琼乱玉:「凤架山那夜,你挑灯夜读经书,可是呢?他就在你身边跪了那么一下,你一会儿功夫,就足足翻了三页纸,你的眼睛从没落在字迹上,师父,你满心欲孽,早忘了经书写什么了吧。」 玄藏一笑:「难道说,我满心欲孽,就不配济世度人了么?」 六耳瞳孔一缩,做神佛就要摒弃情,可没有人质疑过到底是不是真的。 玄藏看着他满头纤细洁白的长髮,像是眼见天山雪莲开满眼帘。孙悟空只有法力尽失的时候,才会化形成人,有这样长的一头柔顺美丽的青丝,可他每次化形,不是重伤难愈,就是禁锢难解。 玄藏道:「我的眼确没看清字迹,可我的心已经看透了经文。」 六耳眯起眼睛看着他。 玄藏双手合十,眼里纯粹无波:「我佛世尊曾与诸菩萨讲法,曾道,惑若病目见华,实则空空,由妄执着之故,轮转生死,此谓无明。可我既堕无明,眼见生灭,六道疾苦,何能圆觉?」 玄藏突然大笑:「可嘆我世世研习佛法,今日才算净觉大智慧。华若虚幻,眼则亦虚,眼若虚幻,我身何存?四缘非假合,六根是本心。所谓永离诸幻,不过自欺欺人,世尊尚且如此不悟,何况诸法诸经。原来灵山佛地皆是无明,仅我玄藏一人了悟罢了!到头来,彻悟者轮迴六道,痴妄者说法讲经。」 六耳说不清楚,仿佛是什么不可逾越的规矩註定如此,可规矩是谁定的?说不清。 玄藏抛下佛珠笑道:「我既要济世度人,也要待他情深,谁能有资格拦我呢?倘若有谁说错,那说错的这个人,本身已经是错的了。」 第57页 六耳一时愣在原地。 孙悟空睁开眼就不见了师父,那种意念脱出身体的难受感,就是六耳每次出来的感觉,六耳前两次出来取了江流性命,这次呢,他要做什么。 孙悟空保证自己丝毫没有想杀了玄藏的念头,所以,六耳也不会那么做,这让孙悟空放了点心,不过是自己的另一面而已,想起金蝶的话,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他。 孙悟空凝神闭目,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却还是看不见人。 直听到玄藏说情深如何的时候,孙悟空全然愣住,立在原地,就听见六耳在身后叫他:「孙悟空,别来无恙啊。」 孙悟空瞬间回身,他还是满头霜雪寒凉:「六耳!你到底要做什么!」 孙悟空没去耳中取他的金箍棒,孙悟空每次不取金棍,要么是不把对方当敌人,要么是不屑把对方当敌人。六耳心想,自己大约属于第二种吧,毕竟第一次见面,那时的孙悟空毫无法力,六耳还能与他争一争。现在,好歹还有一些法力不曾禁住,自己是打不过他的。 六耳觉得他擒棒指天的时候才最像人们口口相传的孙悟空,他不拿武器,六耳觉的别扭。他对别人百般撒娇,六耳更觉得浑身难受。让孙悟空一步一步走去灵山?多么可笑。 六耳漫不经心:「我想自由而已。」 孙悟空怒道:「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里不自由了?」 六耳道:「我看着你用我的身体受制于人,活的窝囊,我不舒服。」 孙悟空拧着眉峰盯着他看,像人间的兄长盯着他说教不听的小弟一样的神色。 六耳恶狠狠道:「那你把身体让给我。」 「给你给你。你自己用去吧。」孙悟空知他并无恶意,不过是缕生魂而已,何苦跟他置气。孙悟空懒得纠缠,六耳脱出自己身体,用灵识遮住了肉眼,孙悟空一闪身元神出窍,把身体留在原地。 肉眼尘心,一叶障目,其实,一切都近在眼前。 孙悟空推开庙门,玄藏起身看着他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孙悟空抓抓毛髮:「我…刚出去了,师父,你说的话还算么?」 玄藏道:「我说什么?」 孙悟空咬牙不满的盯着他,哼了一声拎起行李就欲出门,不记得罢了,反正,就当没听见好了。 玄藏低声一笑,捉住他手把人拉回来,道:「怎么?话还没说完就要走?」 孙悟空被他炽热的眼神看不过,略微别开了脸,手还被他擒着,仿佛他悠然温和的眼神会穿透胸腔,把这种灼热难当直传达到心底。 心下蓦的一跳。 玄藏便把他纤细的腰身揽住,手指摁在小腹,意味暧昧不清,吞吐的唿吸都化作丝丝缕缕缱倦的暖光。 天已大亮了。 太过于明亮,以至于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全然落入对方眼中,孙悟空脸皮薄的很,被他眼里直接了当的缠绵看红了脸。曾无数次想过把他带回花果山里,想过把这个一尘不染的身体捏在掌中,可从来没想过会是这么亮堂的白天。 他似有似无的笑意落在孙悟空眼里,庙中狰狞张目的泥神瞪着眼睛盯着看,他们不肯闭上眼,孙悟空则索性闭了眼睛,目不见既为空,只要不见,至于谁占了这个空,管他呢。 玄藏又哑声问了一声:「我说了那么多话,你问的是哪一句?」 孙悟空笑了:「你不问我,是否知道你不是流儿了吗?」 想起五庄观那天争锋相对的问题,玄藏也笑:「不问了。」 「为什么。」 「你退了一步,我也要退一步,这样才公平,总不能叫你一直退让,最后退无可退,我怕我没有后悔的余地。」他说:「过了今晚,我再不能成佛,你也无法取下金箍,你敢吗。」 「我什么都敢。」孙悟空说。 玄藏凑近他耳边:「那就,多谢了。」 「谢什么?」 「谢你情深。」 孙悟空沉默片刻,抬起晶亮如清波的眼睛:「不必客气。」 还说什么,什么都不必说。指尖燃起的火焰点燃每一处皮肤, (……) 孙悟空除了沉重的喘息,他不肯发出丝毫声响,醉人的折磨搅乱了心神,他把□□咬在牙关。他忍疼的时候就从不出声,这难耐的渴求谈不上疼,只是什么说不清的深渊,叫人昏昏沉沉。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路都不曾问过金蝉吗?」玄藏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说下去:「因为我隐隐觉得,那是些不好的事。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记住好的,把不好的都忘了,这样,我们就永远只记得对方的好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记忆是瞒不住的,我怕你某一天想起来…我说如果,要真的是不好的过往,我怕你会恨我。」 「不会。」孙悟空认真的看着他:「你不是任何的代替品。」 -------------------- 师父的意思是:既然佛祖说,世人不觉悟,就像病眼睛看到花,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人们执着的认为有,所以才永远堕入轮迴,轮迴叫做无明,我玄藏现在已经身在轮迴之中了,我眼睛看到世界上的各种苦难,不公,杀戮,劫掠,无情等,难道都是假的么?如果看到的花是假的,那一定是眼睛为假,但要是眼睛是假的,那身体岂不是也是假的,但身体是真的,所以眼睛也是真的,所以花也是真的,七情六慾也是真的,也是正常的。所谓的抛弃这些,都是自欺欺人。佛祖自己还没悟通,更不必说佛经佛典。 第58页 第23章 十万八千并肩行 玄藏从后勾住他纤腰,那串戴在玄藏手上的楠檀佛珠便压在他小腹上,玄藏手臂收的紧了,最大的那颗圆滚滚的珠子便压的有些难受。孙悟空咬了咬唇,突然就莫名委屈起来,这串珠子在他手里久的很,那颗最大的是砗磲珠,泛着月白光泽,被日日扳动磨的越发白皙。 以前念定心真言罚自己的时候,他指尖摁在这颗白珠上,曾犹豫了一下,孙悟空刚以为他心疼了的时候,他还是继续扳过去了。因此孙悟空不喜欢这串珠子,腾开一只手拽住它,一使劲便从玄藏手腕上脱了下来:「把它给我。」 玄藏随意答道:「你喜欢拿就是,问我做什么。」 孙悟空顺手一抛,珠串稳稳落在行李边上。 昨夜一场小雪,雪后天晴,光风霁月,太阳明晃晃的耀眼,勾勒出人影浮动缠绵,像躺在云翳上稳睡,大脑什么都不必想,全闭上眼任由对方摆布。 到晌午时分,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玄藏收整了一片狼藉,孙悟空眼看着他又换上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一件一件穿他的衣服。这一次,他的衣服没能叠的整整齐齐,而是从桌上地上了乱七八糟的捡起来抖一抖才穿。 玄藏实在不太适应衣服这样随心所欲的乱扔,他拧了眉峰一点点整理,孙悟空懒得动,玄藏取出薄衾来盖在他身上,叫他累的话,睡一会儿。 孙悟空对他第一时间就开始穿衣服的行径不太高兴,可是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日光穿透山雾,在古庙中投入冬尽春来的暖意。 孙悟空喜欢阳光,伸出手去捏那光线。万千光芒丝丝缕缕,细若蚕丝的一缕光晕在他指尖缠绕,孙悟空便拿过玄藏右手,把这缕太阳的光芒系在他手腕上,两人一人系在左手,一人系在右手,只要并排而行,两道轻柔的光芒便像是融为一体。 「不许拿下去——」孙悟空很满意,捉着师父的手腕郑重警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行。」 玄藏点点头,饶有兴趣的勾了勾这缕光晕,世上能戴在手腕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金银玉璋花草绳棉,唯独不知道太阳的光芒也能扯一缕下来,这玲珑剔透的心思,把最奇妙恆远的物什拿到了他眼前。 孙悟空反正是筋疲力竭,安静的盖衾被睡了一会儿,等再睁开眼时,晌午也已经过去了,他的衣服已经被一件件整齐的叠好放在身边了。 外面飘来煮熟了的稻米的清香,孙悟空视线落在那串佛珠上,珠子十六颗,在漫漫深夜和烟云岁月之中,被手指研磨了无数遍,如今颗颗圆润光滑,他把它戴在了左边腕子上。 孙悟空穿整好了推门出去,今日日光强烈,孙悟空抬起手挡了一下,指缝间看到木架支起锅灶,里面煮着热气腾腾的粥。 锅是放在行李箱底的,平时赶路匆忙,总能一日之间行到有人烟的地方,因此不太用。玄藏把它支起来生火做饭,也不知方才从哪里提来的水。他未着袈裟,袖口挽起来,持着扇子轻轻煽火,跟他挑灯读书的样子一样清淡无波。 孙悟空轻轻一笑,叫了声:「师父。」 玄藏眼神在他身上从上到下过了一遍,看的孙悟空不自觉的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玄藏笑道:「怎么没戴你小珠冠?」 孙悟空摇头,抓了抓毛髮:「绦子松了,懒得系了。」 孙悟空是喜欢环佩丝绦纹绣层叠的漂亮饰物的,自从上一次回来,把那些配饰一併扔在水帘洞里,这一路多年风尘,已经懒得喜欢那些了。玄藏道:「回头我重新给你穿一根,先坐一会儿,等着吃饭吧。」 孙悟空又点点头,端着钵盂喝粥,觉得味道不似平常,便问:「师父,你哪儿取的水?」玄藏道:「昨夜不是有雪么,取中间那层化开的,雪水烹茶最好,当然也能煮饭。」 孙悟空放下钵盂,正色道:「你说的,由灵山返回时,跟我回花果山,还算数么。」 玄藏一笑:「我何时说过这话?」赶在孙悟空恼了之前又道:「我说的是回长安城。」 孙悟空挑眉:「那不行,朝廷更迭谁能保证。我山上神仙洞府,才是久居之地。你跟我去就是。」何况,只有女子适人才是随去,孙悟空咬了咬牙,谁让自己喜欢他呢。还是说,两个人在一起,喜欢多一点的那个,才会连身体和尊严一併交付么。孙悟空想,这么说来,那还是自己喜欢他多点。 玄藏没说话,孙悟空一急,勐的站起来道:「行不行!」玄藏瞅着他神色有些好笑:「你说行就行吧,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你站起来做什么。」 孙悟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于是復又坐下吃饭。 这样的日子总会有尽头,等真正到了灵山,是福是祸还不清楚,不过那不是今天的事情,孙悟空想,前一天的时候,不也料不到今天么,等事情发展,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把那些不好的过往抛在脑后,时光仿佛真的安排的刚刚好,不会叫任何有情人相互错过,你回头的时候,他刚好在原地停留,丝毫不差。 一切似乎都如孙悟空所想的,一个人一颗心,半分都没有少。 到了傍晚起身,二人并肩而行,手腕上的光线挨在一起。白马驮负行李,夕阳把云翳揪扯破碎,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斑驳陆离中,渗透出的霞光像一抹洗不去的血迹。 第59页 「悟空哥哥——!」走了没一会儿,见远处一团雪白的影子一跳,冲着孙悟空而来,孙悟空下意识的接住,是只毛茸茸的兔子在怀里,兔子一闪身化作个白裙红眼的少女,笑盈盈的张开双臂,捧着孙悟空的脸颊吧唧一口亲了下去:「又见到你了!」 孙悟空虽避而不及,却没脸红耳热,把她放下去,看了眼玄藏皱眉道:「兔子,以后不许跳上来亲我,知道吗?」顿一顿又补了一句:「哥哥也不行。」 兔子眨眨红眼睛:「为什么?」 「因为只有对喜欢的人才能这样做。」玄藏揉了揉她乌髮道。 兔子想了想又开心起来:「那我喜欢悟空哥哥啊。」 「玉儿,不得胡闹,过来。」忽闻清淡女声传来,兔子便折回她身边去了。兔子没想明白,也懒得想那么多。说着,后面两人跟了上来,是恢復人身的朱悟能带回个女子。 准确的说,是个仙子,月宫的广寒仙子,再准确说,是天蓬真君带了广寒仙子几世轮迴后的女子回来。 这女子叫翠翠,翠翠穿着人间女子的平常衣服,乌髮柔顺的披散脑后,人间风尘不曾盖住她周身裊娜风流,她掸了掸灰尘垂首轻道:「圣僧,孙大圣,久违了。」 人间红尘杂土,不似广寒宫中纤尘不染。广寒仙子曾居月宫,周身披洒月华,美艷不可方物,素衣翩跹无尘,落在身上的月光是冰凉的,像人间的冰凌一样,这样寒凉的宫殿居住的女子,秉性骄傲热情,冷则冷,却烈的很。 因此才敢下世为人,不肯叫他独受悽惶。 直至今日,天蓬真君寻回了旧时掌管天河时的全部修为,而仙子已落凡间成了人身。 时至今时,做了人的她依然清淡美艷,天蓬介绍道:「师父,这就是广寒仙子…」 翠翠瞥他一下,眼神示意,天蓬立即闭口不言,虽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还是选择不说,抬眼望过去询问意见。 女子握拳在他肩上一捶道:「说了多少次了!我叫翠翠。」 她得玉兔帮助,已记起前尘旧事,只需去往地藏菩萨处取回内丹,便可再次飞升成仙,但可惜翠翠做翠翠习惯了,选择跟着队伍一同走这段路。 玉兔太过年幼,实在不懂她的意思,不过管那么多做什么呢,跟在主人旁边,住哪儿不都一样呢。玉兔喜欢化出原形窝在她怀里,像几千年不变的那样。喜欢窝在主人身上的不止她,还有如意,如意喜欢化出金蝶样子落在孙悟空眼睫上,长度翘度刚好让他稳稳站住。 玉儿伸手捏住金蝶翅膀玩儿,金蝶不高兴,眨眼间变了个大的出来,巨大的翅膀像只仙鹤,玉儿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如意胜了一着,十分满意,决定以后就化这么大个头。 月老是个孤独的爱喝酒的老头子,他给人系了几万年红线,他自己还是孤独一个人。玉儿陪他喝酒,把老头逗得哈哈笑,老头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假装喝醉了,被玉儿偷偷取了钥匙,打开了姻缘司的大门。 玉儿想看看主人到底是和谁绑在一起的。广寒仙子是后羿遗孀,如果是跟死了那么久的后羿绑在一起,那她就偷偷解开,再替仙子跟天蓬真君绑在一起。 玉儿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可谁知推开门的瞬间她惊呆了,那么大一棵树,通天匝地,树上密密麻麻穿梭搭绕的红线丝丝缕缕根本无法数清,要在这里找到想找的那跟,无异于大海捞针!玉儿愣住,可是既然来了,大海捞针那也得下手捞一捞。 月老丢了钥匙,天宫即刻派兵捉拿盗贼,玉儿小小的身躯躲在树梢上,大概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不久,朱悟能便赶过来,见果然是玉兔所为,一把把她揣进怀里,变成两根红线。 月老进来视察一遍,毫无发现,甩甩衣袖走了。 他们由姻缘司进入司命宫,司命宫大门一开,其中透出的寒凉幽香,昭示着这个地方的神圣不可侵。朱悟能纵身一跃跳到司命罗盘顶上,把要找的名字念出来,看哪颗玉珠发光了,便是要找的人了。 当他念出一个名字时,发光的却是刻着广寒仙子的玉珠,当他再念自己的名字时,天蓬二字的玉珠熠熠生辉。他将那颗珠子取走,吞入腹中——那是他五百年前曾被取走的内丹。 丢失的力量源源不断灌入了脑中,人间的粗布衣衫寸寸破裂,三千青丝纷飞,曾千年未变的漆黑大氅由府库中取出来,天蓬把斗篷带子系住,如此,五百年不曾用过的法力重新回归,天蓬顺着两颗发光的珠去捋那跟线,连在一起的,就是註定的命数。 谁也无法更改。 「猴子。」天蓬把他拉过一旁,看着他低声道:「司命宫里,为什么没有你孙悟空的名字?」司命宫中掌管天地万物的命数,命数是註定的,但谁也不知道是谁有资格执笔谱写。 天蓬本想找找猴子的红线在哪儿,可惜念了半天孙悟空都没看到哪儿发光,于是换齐天大圣来念,换美猴王,换石猴。都没有。 司命宫没有的名字,自然也就不归命数管辖。 孙悟空略一紧张,连名字都没有,何谈姻缘司註定的缘分呢。 天蓬心有担忧,记得五百年前在天河边上,孙悟空要找的人是金蝉子,后来是少年江流,现在又是唐玄藏。幸而孙悟空全然忘记了金蝉,天蓬便不去提,只说:「怕不是好兆头。走一步看一步吧。」忽而又惊道:「猴子,你怎么了?」 第60页 孙悟空突然满头大汗,双手摁住小腹,忍了半晌才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下把众人都引了过来,玄藏扶着他坐下,轻轻探手过去揉了揉,孙悟空整个靠在他身上。 天蓬道:「吃坏了什么东西?」 翠翠瞥他一眼:「他石骨金身,怎么可能。」 正不知怎么回事,腹中突然又不疼了。孙悟空想着方才的事,被他们围着看的难受,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快些走路吧。」 众人也发觉团团围了一圈看他略有不好,便也都退后了几步。 玄藏轻声凑近他耳边问:「果然没事么?」 孙悟空摇头道:「没事。」 玄藏不死心:「我看看罢?」 众人走出几步又回头用关切的神色看他一眼,孙悟空被他们眼神看的别扭,不太愿意给人看,便道:「我说没事就没事,不必看。」 话都这般说了,玄藏便不好硬强求。 出了此山便进了大漠,漫漫黄尘瀚海阑干,雪花落上去不足片刻便吸入土中,而凝结成沙砾的细土却丝毫也不见湿润。 每一日都能看到沙丘变换了方向,偶尔起风,颳得人面都是厚厚一层黄土。可是这沙子软的很,踏上去像走在棉上,好玩儿有趣。 玄藏,孙悟空,天蓬,翠翠,小白龙,玉儿以及如意,一行七人在大漠中连日行路近半月有余,一路或嬉笑玩乐,或你追我赶,竟也不觉得艰辛。 至腊月底,方才又上了山路,又过了一河。 此时的大唐国界内已开始张罗过年了,西方路上延边西域国家都没有春节这样的节日,只是因与大唐交好,学了几个风俗,有一年到头,收拾这一年的残米煮粥的风俗,像大唐国的腊八日。 玄藏便也准备入乡随俗,收拾行李中的零碎米面想着怎么烹煮,已是傍晚时分,孙悟空担心月尽之夜即将来临,野外露宿不好提防,想连夜渡这条长河。 前面一条大河拦路,几人没有渡船。孙悟空刚想寻个百姓家里借一条船回来,就见朦胧河面,烟波深处,一叶扁舟,轻帆高扬。 孙悟空道:「师父,我们今夜不在这里住,我们得渡河过去。」说着叫天蓬翠翠玉儿等人赶紧动身,復牵了白马,又喊了声落在枝头的大金蝶如意。 等艄公架船进前,这才看清,摆渡人是个女子,这女人没半分扭捏侷促,笑盈盈喊道:「长老,您一行人,哪一位渡河呀?」 玄藏双手合十还礼道:「烦请施主渡我师徒全部过去。」 女艄公道:「长老,渡这条河的,仅两种人。」 玄藏道:「还请指教,那两种人?」 女艄公道:「一者,是我女儿国归国復命的使臣。」 玄藏点头:「请问二者?」 女艄公道:「二者么,是想入我国中的女子们。若是这两位姑娘要渡,我这摆渡人便渡她们过去,若是长老要渡,可是万万使不得。」 翠翠听了,便扯着玉兔往天蓬身边靠了靠,互相看了看,道:「这却为何?」 玄藏刚要开口,孙悟空便接住话头道:「施主休要风言,世上哪有不能渡的河?你只需渡我师父和姑娘们过河,我等不需舟船。」此是西行必经之路,无法绕过,眼看太阳下山,孙悟空催促道:「快些,多给你银钱。」 女艄公面露难色:「你等执意要渡,就是进了城,也怕出不去。」 孙悟空道:「我自有办法,快走。」 玄藏同毫无法力的翠翠上了船,孙悟空稳稳立在船头,众人都各使手段,女艄公方知一行人并非凡人。玄藏便问因何不许男人过河。 女艄公道:此为女儿国,举国之中皆为女人。千余年不曾见过男子。」 孙悟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得展颜一笑:「不必担心,我师父乃大唐派遣西方灵山使臣,有通关文牒一路畅行,她这国中还拦住不成。」 女艄公点点头,小船悠然向对岸盪去。 孙悟空突然身形一晃,从船头往下栽去,玄藏一把把人拦腰勾住,他没能栽进河中。不知何故,小腹突然又是一疼,他趴在船头干呕,半天没吐出什么,整个人脸色唰的白下去,连同眼尾红晕暗淡了几分。 玄藏手忙脚乱捏住他手腕脉搏查看怎么回事,可脉络平稳无异,玄藏一手浮在他小腹上,想碰,又碍着旁人都在便没有碰,只道:「怎么个疼法?」 女艄公面带疑色,看着他欲言又止,玄藏急道:「施主有话直言。」 女艄公犹豫道:「看小师父这状况,怕是胎气。」 玄藏大惊:「什么?」 -------------------- 第24章 细雪月夜长相见 孙悟空脸色一红,莫名烦躁涌起,他脸皮太薄,经不起几束目光,本就是强忍着放下尊严,把自己整个由身到心交付与他,现下却仿佛尽人皆知一般。他勐的站起身沉声喝道:「胡说!」刚一起身又被腹中疼痛坠的坐下,怎么可能,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男女有别,各司其职。孙悟空虽是磐石化形,也毕竟是男儿身。 玄藏了解他意思,只字不提到底发生什么,只拉他坐下,拿轻若浮尘的眼神打量他,柔声宽慰道:「别急。」 说着已到对岸,下了船,孙悟空才放松了些,仰看晚霞似火。一手摁住小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身体与人有异,也不知道前路到底有什么等着自己。玄藏跟上来从后握住他手,系在手腕上的两缕阳光像两只调皮的萤火虫缠在一起。 第61页 离了河畔即将入国,玄藏天蓬翠翠皆是人身,没什么奇特之处,玉儿一双红眼睛虽然诡异,可不仔细盯着也看不出。金蝶如意索性藏回神铁之中,小白马若当马看,再正常不过。 唯孙悟空脸颊金毛惹眼,大家都笑道:「变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耍猴。」 孙悟空无奈,便干脆也化作人形,眼尾红晕若精妆细点,一头乌黑长髮垂下来,孙悟空寻了根布条子随意捆在头顶散开。 是夜投宿馆驿。次日一早,孙悟空起身第一时间先低头瞅了眼自己小腹,腹部平坦毫无动静,丝毫没感觉到异样。仿佛昨日的疼痛是一场梦。孙悟空刚松了口气,又突然生出几分失落来,如同确实有过的一只小猴王没有了,他轻轻嘆了一声,被醒了却没动的玄藏全看在眼里。 玄藏低笑了声,孙悟空吓了一跳,瞬间脸色泛红,连耳尖都泛了粉光。玄藏忍着笑意牵住他手又劝道:「别多想了,别说不是,就算是,也不怕,你说去就去说留就留,有什么好担心的。」 孙悟空点点头,腹中突然又轻轻一动,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听的懂他们的话,寻找一下存在感似得。 玄藏把手覆上去抚摸一圈儿道:「昨天进城晚了,今日请郎中来瞧瞧,」 孙悟空闷闷的应了一声,投宿的馆驿室内装饰薄纱轻羽,细碎流苏摇摆,珠帘垂落挡住视线,把床榻若隐若现的遮住,这是女儿的闺房。 孙悟空也是第一次住女子的屋子,旁边一面梳头镜,各种梳妆之物一应俱全。孙悟空已化作人形,起身抖开头髮预备梳头,玄藏从后取过象牙梳子道:「这一头黑髮太长了,你抓不住,我来吧。」 孙悟空乖乖把梳子给他,玄藏把他髮丝一缕一缕收整在一起,梳通顺了挽至头顶,用绳捆住。他手指细长,指腹结一层薄茧,轻轻抓在头皮上,酥酥痒痒,引得人心不定。 他向前一拽,孙悟空已被他拽到眼前。 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孙悟空丝毫不做抵抗,被他轻而易举箍在怀中,长发泼洒,玄藏把它们都捋到孙悟空背后,温热的气息接近,孙悟空忽想起那天情急之下喊出的什么「饶我」这几句话,浑身顿觉说不出的难受。 玄藏又低声在他耳边:「但是现在…有另一件事要做。」 孙悟空喉头髮紧,被他一口咬住耳垂,半晌哑然道:「待会儿师弟他们要进来了…」 玄藏捉住他手扭到身后,顺着他耳边落下一串细碎的吻痕,孙悟空不动,任由他亲够了主动松开手。 玉儿坐在樑上瞅着着他二人道:「圣僧哥哥——,你们,好了么?」 孙悟空勐一抬头,就见如意已化作人身,一身淡金,跟玉儿两个并排坐在房樑上看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如意一把捂住玉儿嘴巴道:「嘘!别出声!」可惜已经晚了,四个人互相看了个清楚。 孙悟空拧眉:「如意!」 如意看主人不高兴,当即跳下房梁,单膝跪地道:「主人,我们…就是…来问问师父,早饭还吃不吃杂粮粥了。」 玉儿也随之跳下来轻道:「悟空哥哥,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孙悟空打断道:「好了好了。」又喊如意:「有话说话,跪什么,起来。」 如意身上流泻着淡淡的金华站起身,玄藏笑容可掬对他们道:「当然吃,等我出去借驿馆锅灶给你们煮。你两个出去耍,别搅扰他。」说着向他两个眨眨眼,示意一切交给自己。 如意恭敬答:「是,师父昨晚问守丞郎中的事,方才翠翠姐说,郎中已经到了。还有就是,女王派了国师来了,说是替她来请师父入朝,又叫馆驿好生招待师父。」 玄藏点头道:「知道了,先把郎中请进来吧。」 女郎中掀帘进来,先是放下药箱,请孙悟空进内室躺下,把手臂露出搁在脉枕上,又取出一块丝帕,说是诊脉时要盖在手腕上。 这一套越发像是治疗女人,孙悟空听的心烦,就坐在桌前露出腕子道:「哪儿那么多事,就这么诊就是了!我幼时也曾学过医方,你若是说的不对,别怪老孙不客气了。」 玄藏给他手腕下垫上脉枕,请郎中坐了,温言道:「有劳了。」 女郎中细嫩指尖摁上他手腕,孙悟空盯着她神色,女郎中收回手,瞥他一眼淡淡道:「是数月胎气。」 孙悟空怒道:「怎么可能!」 女郎中不为所动,面不改色施一礼道:「绝无差错。」 这下铁板钉钉,玄藏便请郎中先去,又请驿馆多拿个手炉保暖。几个人围坐一圈,谁也没敢抬眼看多看孙悟空一眼。孙悟空心情烦闷,坐了一会儿,起身默默进内室去了,玄藏捧着手炉进来,径直往内室走,又回头交代徒弟们道:「各种休息吧,如意玉儿,你两个别去招他。」 玄藏坐在他身边,双臂把人箍在怀中道:「你不喜欢?」 孙悟空闷闷不出声,说不上喜欢与否。 玄藏把他脑袋摁在怀里,手腕繫着的那缕光晕刚好落在眼前,孙悟空使劲眨了眨眼,心乱如麻,法力被困,齐天大圣赫赫威风仿佛尽不復存在,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连着小腹隐隐作痛,这些痛苦其实不算什么,只是扭曲错位的感觉让人难受。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比想像的更艰难。 第62页 玄藏先是叫他捧着手炉坐在里头,端了煮的软糯的粥来,孙悟空垂着眼睛,双手捧着碗吃个干净。吃饱了心情便好了些,腹中也不那么闹腾了,偶尔动一下,像一尾小鱼追逐卵石。 孙悟空想,若真是只小石猴,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是晚,玄藏正点着灯编了条红色丝绦,预备给他重新系冠子,孙悟空靠坐着心烦,一把扯开被子坐在桌面看他编。 女王派来的国师快马加鞭一天便到,直入馆驿边走边唤道:「唐御弟可睡下了不曾?」 孙悟空听的清楚,玄藏刚要起身,孙悟空抵住他道:「等等,让我先瞧一瞧。」孙悟空这两日性情急躁的很,玄藏刚要制止,他已闪身出去了。 天蓬翠翠小白龙玉儿如意都在,太师随行一众,满面春风道:「哪一位是唐朝御弟哥哥?」 孙悟空斜睨一眼,漫不经心蹲在椅上道:「国师,如此深更半夜兴师动众,是谈国事,谈私事?」 国师神态优雅,撩衣坐下道:「国事也有,私事也有。」 孙悟空挑眉不屑道:「国事如何?私事如何?」 国师道:「此话需见了御弟,当面禀告。」国师久经宦海,说话滴水不漏。 玄藏只得由内出来,叙礼完毕,国师道:「迎阳小驿,不足接待贵客,我奉女王懿命,连夜来请御弟圣驾,进国都见礼的。」 国师既说明了来意,入朝觐见国王,先行使臣之礼再行倒换关文,如此合乎章法,也无可反驳。国师便请取通关文牒来看,说是替王行令。刚一取出就交给侍从收起来,国师又道出门匆忙,绶印尚在国都,先快马交呈陛下,再盖国印不晚。 孙悟空懒得听他们讨论,转身自进内室去了,室内没有点灯,珠帘泛着冷淡的光泽,那面镜子映照月光,惨白渗人。 孙悟空一个人躺着没意思,藤箱里取了那件朱红小斗篷披在身上,从窗台翻身出去了。 夜半时分竟开始洒下一场小雪来,孙悟空本不喜欢雪,可这天气温和沁人心脾,石径小路曲折萦纡,让人忍不住想独自散心,走了一会儿,接住几片雪花细看,恍然而悟,方知自己讨厌的不是雪只是寒冷而已。 虽说寒暑不侵,可寒冷还是在心底留下了阴影。 馆内都去迎接国师,这里静悄悄的,斗篷大概被枝丫挂住,他漫不经心回头去扯,却是被人拽住。 孙悟空惊道:「青莲?」 青莲依旧是一身沉重的青衣,厚厚帷纱遮面,细雪落了一身,显然等了很久。 孙悟空自然而然的伸手把她身上雪花拂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青莲把个青花瓶子放在他手中道:「大王,我来告诉你一句,你腹中这个东西,赶紧喝了此水化掉,若被利用了,不堪设想。」 孙悟空不由自主摁住小腹。 青莲嘆了一声,遂道:「你可是饮过城外那条河中之水?」 孙悟空没想起来,摇了摇头。 青莲道:「你饮过的!此处西方必经之路,你去寻找神医,是不是?」 孙悟空拧眉:「你怎么知道?」想到数月前请医问药路过的就是此河,曾见河水清冽见底,下去涤盪身子,顺口饮了几口。 青莲顿时自觉失言,只好和盘托出:「娲皇娘娘的伏羲宝镜反观世事,不瞒你说,也是她让我来助你的,大王,她已经收我为徒了。」 孙悟空心有些不高兴:「她为什么要暗中看我?」 「可能是,恐你泥足深陷,无法自拔。」青莲道。 数月前的事,孙悟空记得不曾见有女兵把守,就连渡河进城也不见守兵。如此巧合,叫他心中泛起不安。青莲低声催促道:「快喝。」 孙悟空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忽听见玄藏声音远远唤道:「悟空?是你在那儿呢?」 平稳的脚步声迎着细雪大步而来,孙悟空忙把瓶子揣进怀中道:「姐姐——,知道了,放心吧。」 青莲抓着他手臂道:「一定别忘了,你多多保重。」 孙悟空点头:「知道了,替我拜上娘娘。」便快步迎着玄藏过去了。 天暖月明,把他跳跃的影子拉縴长,柔软雪花落地即融,碎石小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冷月清亮的光芒。 玄藏立在原地轻声:「慢点,路滑。」 他一步步踩过旷古恆远的细雪和冷月走到玄藏面前,万千星光藏在他眼里,漫天红霞披在他身上。像轻轻扣开时光的门扉,那里藏着久远的记忆,向他走过去,几百年前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遗忘或埋藏,再次拾起来,还不曾晚。 这件红斗篷较短,刚遮到大腿,他落雪满肩,玄藏伸手掸下去。孙悟空张开臂膀搭在玄藏肩上,玄藏轻轻托着他身体,他把头埋在他肩窝,觉得这一生的快乐和安逸都落在这几天的光阴里。 孙悟空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玄藏晃了晃手腕繫着的日光道:「它会亮啊。」 两人映着月光照路,并排往回走。 外面毕竟天凉,一进室内,暖融融的气息把满身雪花烤化,二人衣服已然湿了,玄藏替他把湿的换下去,孙悟空享受这种照顾,全然沉溺在他的无微不至下,其他的事一概没想。 玄藏把遭雪打湿的衣服一件件晒好,晒孙悟空的衣服时,发现只密封的青花小瓶,瓶中有水,玄藏没在意,连着孙悟空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那串小碎石一起,随手放进藤箱里。 第63页 孙悟空发梢眉睫沾着雪珠,像星子似得鳞光闪闪,他摇头一抖,水珠乱溅,头髮被雪打湿,玄藏把它们用干布裹起来擦干。 孙悟空道:「真麻烦。」又接了一句道:「师父,叫你去国都做什么。」 玄藏道:「我也不知道。」随后又补了一句:「不到最后,谁能知道结局呢。」 两人相对而卧。孙悟空眨眨眼,玄藏遂不想睡了,干脆坐起身,拿了妆檯上细笔,寻出盒胭脂,沾了笔尖。 孙悟空看他:「师父?」 玄藏道:「闭眼。」 孙悟空还是选择闭眼,他皮肤白净,玄藏便执笔在他眼上那抹红上补了几笔,勾画出两朵枝叶盘缠的茑萝花,与他眉眼相衬托。 凉凉的笔尖滑过,孙悟空已经感觉到花纹,睁开眼忍不住笑了:「师父,我明日是要洗下去的。」 玄藏也笑了笑,揉揉他头髮道:「是啊,怎么?你还想过不洗下去么?」 孙悟空摇头道:「不洗?不被他们笑到老才怪。」 玄藏重新躺回去,把衾被拉紧盖好:「好了,这回睡吧。」 玄藏等他睡着了,翻个身背对他,笑意慢慢收回,心头不安叫人坐卧难宁。昨日女郎中开口便道「数月。」 -------------------- 第25章 真做假来假做真 数月。 而两人在一起仅仅几天,因此血脉断无可能,来的蹊跷,只恐不是什么吉兆。 孙悟空本就心情烦闷,玄藏怕他着急,便忍着不肯说穿,悄悄向小侍女打探得知,只城外河水子母河,饮一口便生胎气。玄藏冥思苦想,没想通他一直与自己形影不离,到底何时误饮了这个水,但既然只此一点原因,那就是子母河作怪无疑。 又打探解胎之法,侍女告知,解胎也容易,只需要求取女王陛下手中的落胎泉而已。 入国倒换关文必要见到女王,届时只需开口求取便是了。 是夜,既得一梦。 莽莽苍苍的云团似要把人缠至窒息,他拼命跑,怎么跑都逃不出云雾的纠缠,寂静中,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这个人仿佛距离自己极远,却听的一清二楚,他声音里含着深沉的悲伤,但他却无比坚定,他嘶吼着,狂笑着,他仿佛流着泪,他说:「佛不仁,永不成佛。道不通,永不得道。」 永不成佛。 玄藏突然惊醒,满心大痛,痛的心肝五脏纠在一起,玄藏知道,梦里那个人他是金蝉,也是上一次梦中,浮图塔里那个满身鞭伤的人,他是自己。孙悟空忘记了一些事,自己轮迴十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自己和孙悟空都被捲入纷杂如麻的过往,各自不復当年。 到底是谁在骗自己,把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摆弄。 我不会做任何人的饵!玄藏脸色霎时发白,胸中血气翻涌,一张口,翻上来的血全吐在手心,触目惊心一片。 玄藏赶忙把手藏在身后不给他看见,幸而孙悟空闭眼安睡了,玄藏抓起方才给他擦头髮的干布,使劲擦了擦手。 次日便是一年最后的节令大寒,不便出行,便只在馆驿中停留一日。若是在东土大唐,这时候已经冰天凝霜冻,朔风动寒原了。而在万里之遥外的西域诸国之中,迎阳馆驿之内,仅是细雪和风,到处张灯结彩喜庆来年春泽。 玄藏问道:「东土大唐深冬时节,雪能没膝,不知贵地冬季都这般天气么?」 国师随行观景,答道:「往年深冬也是和煦暖风,今岁不知如何,竟也天降小雪。」说着又陪笑道:「臣闻得东土有道是,瑞雪丰年预兆国运昌隆。许是我国中有喜,因此天降瑞雪先报。」 细雪一直下到晌午,驿馆亭台大摆赏雪宴席,国师目光从一行人身上打量而过,小白龙霎时化作真龙去房梁盘着,是条龙,不是人。又看天蓬,天蓬往后一撤站到翠翠身后,好是好,只是有主了。再看如意,浑身淡金一看就是初修的人身。在孙悟空脸上扫了一眼,容貌是俊,只是眼里有些兇悍,眼梢像女子粉妆,恐怕也不是人。看到底,还是唐御弟形容俊郎身材颀长最为合适。 孙悟空看着国师眼神,忍不住心烦意乱,往玄藏身前挡住,一脚踹翻了桌宴,盘盏七零八落狼藉一地,仅是些许力气,就霎时间震的亭台摇晃欲坠,雕樑画栋翠瓦琉璃块块往下掉,惊的一众女眷失色退散。 玄藏一行人也都站了起来,树梢房檐处守卫埋伏,积雪漱漱而落,西凉女兵披坚执锐尽皆现身,行阵整齐,一时剑拔弩张。 孙悟空立在碎石桌上,略微眯眼道:「看什么!」 粗布条子把他一头纤长乌髮束在脑后,散开的髮丝搭在肩膀,倾泻如洒墨。眼梢彤光流转,细雪纷纭飘摇,星星点点落在他发梢上,倏忽间化成剔透莹润的水泽。 晌午的冬天太过温暖,正是暖,才显出素白的美,雪影折射耀目的白光,如一场宁静的妙舞,这样的雪,方能用一个赏字,以至于玄藏多年后想起来他的样子,依然若画卷铺陈般清晰美丽。 国师静坐未动,半晌才嘆了一声,满眼是看破世事的淡然自若,冷声道:「都退下,休惊了贵客。」 玄藏便也面不改色喝孙悟空道:「下来,不许放肆。」 重甲女兵退后几步,又迅速纷纷跃上枝头房檐隐匿起来,行动敏捷,除了积雪被抖落外,一切了无痕迹。国师转而笑道:「小公子,何必动怒呢,蔽国中皆是女人,不曾见唐御弟这般人物,多看几眼罢了,还请贵客,恕臣无礼。」 第64页 玄藏不动声色道:「小徒不知轻重,国师容谅,不知国师何时安排启程觐见?」 国师掸了掸身上溅起的灰土道:「今日好时节,来呀,撤了这桌,再摆宴来。」 不一时,收拾整齐,佳肴美馔重新摆上桌。孙悟空看玄藏一眼,一语未发转身便去了。「主人!」如意起身便追出去,小白龙便也化龙腾空随去。饭没吃几口,玉儿拽了拽翠翠悄声道:「饱了。」天蓬便也告退。 一桌只剩下玄藏和国师二人。 玄藏道:「国师,有话明言吧。」 国师道:「女王自登龙座,举国海晏河清,四时风调雨顺,今者陛下欲与御弟配秦晋之好,未审钧意若何。」 玄藏皱眉:「国师,诸国遣使往来,皆负圣命在身,我大唐臣民百姓尚翘首以待,实在恕难从命。」 国师轻轻一笑:「唐御弟,高徒身子可大好了么?」 玄藏被她一语点破心事,胸中翻涌的血气又隐隐难以压制,昨夜自己把了把脉象,除了些许迟缓,并未其他。玄藏没答话,只是冷着脸看她。 身居高位之人临变不惊,国师盈盈起身言道:「自古男女有份各司其职,蔽国之中并无男子,全靠城外河泽养育,河名为子母河,只是…御弟可见到国中,有母女天伦?」 玄藏心绪不宁,忽然想到来了两日,见举国上下都是年轻女子,也无垂髫,也无戴白,仿佛一国之人都不会老一样,他拧了眉峰道:「这话怎么讲?」 国师突兀笑了声,冰冷似周遭冷雪:「子母子母,子生母死。」 国师冷声:「若想活命,非我女王陛下不能救!御弟,十个月三百日,已经过了三四个月了吧,届时,就算是神仙也是爱莫能助。御弟,为你的爱徒,万请三思!」 孙悟空一时兴起搅了酒宴赌气出来,银絮似轻盈的小雪还纷纷而下不曾停歇。他独自下了石亭,兴意阑珊的顺着小路漫无目的走,也懒得抖落髮上的雪花,足尖踢着几颗小石子,在驿馆石板小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迹。 他一个人找了个干净的大石,抚去雪花坐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这国师盯着师父的眼神让他不舒服。而玄藏天性秉节持重,并不当面点明,孙悟空心里有气,更多的是气玄藏佛陀一样巍然不动的样子。妖精面前他不动,重山面前他也不动,女国师如此直视他也不动,若不是有血有肉,与庙里的泥塑没甚区别了。 如意本来追着孙悟空出来,见他独行便没敢上去打扰,只化作金蝶落在他肩上安静的伏着。 孙悟空捂住小腹,嘆口气道:「如意,你期不期待这里是一只小猴王。」 如意见他心情并未低落,主动跟自己说话,便喜道:「主人,有个少主人当然再好不过了。」 孙悟空笑着碰了碰他翅膀道:「可惜有不得了。」 如意毕竟是块生铁,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昨晚青莲告诉孙悟空河水之事,孙悟空心细如髮,早就千思百转了一遍,她女儿国传国根本的河水,怎么可能无兵把守,叫他误饮。 来歷不明必有蹊跷,就像那只找准了他月今夜时法力低微的金雕一样,事态发展的像一张百无疏漏的大网,每一步都步步为营有据可依。 现今,只是不知道悬在头顶这把暗剑何时落下。 孙悟空没喝青莲提醒他别忘了喝的水,落胎水依然放在那个青花小瓶里。孙悟空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到底能引出什么秘密来。 孙悟空只以为玄藏不知道子母河这件事,便不与他说,他想,既有人敢暗自出招,孙悟空便断无退避的道理,却之不恭,只得迎上去讨教,胜负嘛,还未可知。 片刻,天蓬便找到了这里,从后抛了块石子朝孙悟空扔过去,想落在他眼前时惊他一惊。孙悟空早已看到,快而稳的接住石子握在掌心把玩儿。 天蓬不请自坐,孙悟空也不说话,坐了一会儿,天蓬道:「猴子,出了女儿国,你预备怎么办。」 孙悟空道:「那个观音当日与我言道,是如来老头要渡他成佛。」说罢顿了顿,沉吟一下便做出了决定:「 就算我不去,他们也不会与我善罢甘休。不如我亲自去,解一解这个迷。」 天蓬认真的看着他金波氤氲的眼睛,严肃道:「猴子,你实说,你真的把金蝉子忘记了?」 孙悟空肩膀一耸点点头道:「金蝉,实在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个人了。」 天蓬看他诚恳,也确实不像是假的。孙悟空一开始得知金蝉其人的时候,自己也纳闷的很,为什么有一个人,大家都认识,只有自己不认识,稀奇的是,大家都说这个人和自己认识。这个金蝉是玄藏的前世,是镇元大仙的朋友,是如来的弟子,是观音的师兄,至于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真是一点也不记得。 天蓬道:「你曾告诉我说,你要找一个人,我问你是谁,你不答。后来我才知道,你要找的就是金蝉。猴子,我告诉你,你大约…在人间修行的时候就认识他,后来你搅和了蟠桃会,他就一起失踪了,可他当时是个真佛,又怎么会到人间去呢…」 天蓬摇摇头继续道:「再后来是我听说的事,那时候我已被贬下凡尘了,不曾亲眼所见,我听说,你踢翻老君八卦炉,引起天火烧毁了三十三重无数天宫,是金蝉子散尽修为托住天火,才避免了祸及人间…」 第65页 到底发生什么,让孙悟空彻底忘记了一个曾念念不忘的人。 孙悟空曾坐在天河边上,把足浸在漫漫澄波中,拨耍漫天星斗,轻轻的说,他上天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孙悟空郁闷道:「你说的这些时隔太久,我真的记不清了。不过,现在不是有你这个朋友了么。」自己曾替他向广寒仙子讨过一壶酒,从此二人交好。后直到孙悟空打上天宫,战败被擒,也是他潜入幽冥深处的地牢里探望自己。 孙悟空正色道:「但是我不能累及你与仙子,现在你找到了翠翠,就别再往西去了。」 天蓬一愣,反问道:「那我去哪儿。」 孙悟空微微皱眉考虑道:「福陵山太荒,不如你就带翠翠和小白龙他们先回花果山去。小白龙若回西海,必然被擒,我仙山无人敢搜,地广物博,有多少人也是放的下的,你们出了女儿国便动身回去吧。」 孙悟空每每说起花果山的好,都流露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他的家也确是座福地宝山,漫山遍野花果飘香。 小白龙幼时因焚毁天帝明珠,被贬谪鹰愁涧。孙悟空因怪他吞了白马入涧讨要,就见白龙俯卧在铁锁之上,周身玉鳞尽失,乃是被一片一片生生撕扯下去,又随年月流转,慢慢癒合成一道道鳞次栉比的伤疤,勐然看上去像万千银丝缠身。 他被铁锁困在涧底,铁锁的长度,便是活动的范围。 是孙悟空打碎枷锁救他脱身,玄藏怜惜这条小白龙,便叫他回家,是白龙言道:若回西海必自投罗网,无处可去,情愿随行。 天蓬摇摇头道:「此话不对,人间有个故事我得给你讲讲。」 孙悟空笑:「讲。」 天蓬慢悠悠道:「汉有羊左二人,相约去见楚元王,路遇大雪压顶,一死一生尚且不曾分道。你这猴子,说好的同去同归,哪有我等先退的道理。」 孙悟空沉默一下,半晌才道:「呆子。」 天蓬嘆口气,自己也无奈的很:「天生的,没办法,我要是不呆,这会儿还在天河水府喝酒呢。」两人身上都盖了轻细一层薄雪,像笼罩了一层绰约雪白的薄纱,可谁也没在意。 二人相视大笑。 见小白龙化人形随着玄藏大步而来。 玄藏脸色苍白,被落雪点染,像枝雪中白荷。 孙悟空刚要问他是不是病了,玄藏便笑道:「你们说什么这么开心。」 不等孙悟空开口,天蓬接话道:「我与猴子说,愿随师父,百折千回不言退。」 小白龙点头,碰了碰玄藏手臂也轻声道:「师父,我也是。」金蝶翅膀一抖在孙悟空耳边道:「主人,我也是。」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扑朔迷离,像脱出轨道的车马不可控制。玄藏笑容可掬看着徒弟们:「既是这样,你们都有本领,通关文牒被女王拿了去,你们谁去拿回来。」 小白龙道:「要不,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先去到国都,等她大印一盖,师兄定住举国之人,我们走了便是。」 孙悟空捏住方才天蓬抛过来的那枚石子,往上空一抛,石子飞速而上,碰到空中一道隐形的结界,被反弹掉下来。 孙悟空迷眼:「若真如此简单,这一国女子岂不被邻国灭了百次。她国中定有个法术高深之人,何况她举国尽是神出鬼没的卫兵,若正面相争,保不齐伤人,师父又要怪我。」 忽然想起方才只顾得闹了宴席,忘了眨火眼金睛看看那国师是否是人。也是国师身上与人一般毫无妖气,这才叫孙悟空忘了看。 玄藏也看出了结界,摆摆手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回去再说。」 几人回到馆驿房间,翠翠带着兔子先行回来,知道大家都没吃好饭,把玄藏准备出来煮粥的米拿出来煮了,热气腾腾的粥端上来,几人围坐一桌边喝粥边商量对策。 玄藏搁下勺子,把瓷碗往前一推,道:「你们说的金蝉脱壳使不成,看来得试试为师的李代桃僵了。」玄藏同众人一起从外面进门,吃了粥也依然脸色泛白,不像是冷,反像是病。 孙悟空盯着他问:「师父病了?」 玄藏摇头:「不算病,只是遭了点冷风罢了。」 众人都问何为李代桃僵。 玄藏抬眼一看孙悟空,孙悟空心灵,便已经明白,向师弟们说了,却道:「师父若要这样行事,需要你一滴血,才保万无一失。」 一滴血而已,当即取刀在手心划开一口,取滴鲜血使用。众人已有对策,各自归房休息,只等明日去往国都。 次日一早天大晴,刚好适合启程,国师带着国礼銮驾笑意盈盈来请,只道:「天降好雪,今日雪霁天开,请唐御弟宪驾上路吧。」 玄藏坐进车驾道:「请国师引进。」 国师独坐一辆车马,诸人皆有安排坐车。国师向旁侍的女将一眨眼,那女将军会意,令旗一摆,一队整装骑兵提缰策马行进,兵戎整齐,两厢分开,前后相拥,兵戟林立,把玄藏车马围在中间。 这个女子国度的精兵勐将威严堂皇,看起来丝毫不逊色中原大唐,看来,该有一位雄才大略的女王,方能有如此治下。 及至王宫,重重甲兵层层传递,几人按部就班进了大殿。殿堂当中一座神像人首蛇身,正是女娲像,她国中不拜神佛只拜女娲。 第66页 与众人想像的不同,这女王陛下年纪尚幼,十六七岁,穿厚重繁复的盛装,长长的衣垂落在铺陈红毯的地面,她坐在宽大而威严的王位上往下看,玄藏还不曾开口,小女王眼睛一弯,笑道:「御弟哥哥多礼了,既是上方大国唐王使臣,先请赐座。」 国师坐在王座侧面,轻轻点了点头,卫兵便搬过椅子来,仅仅一把,放在玄藏身边。 玄藏依言谢座,女王却从高高的王位一步步走下来,两厢侍女替她拖动长长的衣摆。小女王走近玄藏身边,毫不掩饰的立在他面前,女王腰身束着的玉带流苏轻轻一晃,把手心一枚小小的物件拿到玄藏面前给他看,那小女子脆声道:「御弟哥哥,可会吹埙不会?」 这一语出口,满殿臣僚皆不明所以,女王平日只爱与诸臣讨论治国理政之道,从来不曾听说爱什么歌舞弹唱,何谈什么埙呢。 天蓬本侍立在玄藏身后,刚看到这小女王掌中之物的时候尚未知觉,听她说出会不会吹埙这句话的时候恍然大惊,埙,远古的乐器,天蓬记得清清楚楚,五百年前抓捕孙悟空时,就是一声埙调搅乱他的心神,才会被老君当头砸中。 埙,十世轮迴之前的金蝉之物。 金蝉生性乐观洒脱,喜欢自在逍遥的日子,躺在树枝之上映着明月光辉,喜欢吹一曲人间新谱出的曲子。 天蓬与金蝉并无交往,只知其人爱吹曲子,并不认识他的埙。而孙悟空神色一凛,想起了幽深的浮屠塔内,重刑加身的金蝉在最终昏迷之时,被掰开手指取出的那物件,正是陶埙,孙悟空曾亲眼见过,刚好认得小女王手中这枚,也正是金蝉当初不肯离手的那枚,看起来陈腐磨损的旧物。 陶埙。 怎么可能会在她手中?孙悟空眼睛一眨,瞳孔红光涌动,火眼金睛已看出事实,怪不得这枚旧物会出现在此。孙悟空挑眉,深深望了眼女王,小女王眉眼含笑,也意味深长的望了孙悟空一眼。 女王道:「国师。」 国师躬身施礼答:「臣在。」 女王道:「寡人请御弟哥哥有话相谈,国师代寡人全权行事便是。」 国师领命,女王便请玄藏内殿相谈。 预料到的一切,偏偏被一枚陶埙打破,天蓬等人没有火眼,看不出真相,都望向孙悟空徵求意见。 既是李代桃僵,李子便就是用来遗失的,只是,没曾想到遗失错了对象。于是众人都安静未动。孙悟空想,若失错了对象,算对了结局,也便不算失利:「我师父远道而来,陛下,你可得风风光光的给老孙操办一回!」 国师点头,请他一众人往偏殿去,说是接风洗尘。孙悟空火眼一眨,心下明白,不出所料,她国中能有此繁盛昌黎,确有能人。 孙悟空道:「国师且慢,我师父言道,让我等早到灵山,我等不敢耽搁,请国师发还文牒,我等便不叨扰了。」 国师依然领众人进偏殿用宴,道:「只等圣僧与我女王大,诸位高徒再走不迟。」 孙悟空耽搁不得,急着要通关文牒,寻又难寻,要又不给,孙悟空施软不成,把金杯重重一磕道:「国师,贵国之中,莫不是一国鱼蚌虾蟹的妖精吧。」 两厢侍女闻言,都蹙起秀眉,手中去腰间一探,那里都备有兵刃。 国师依然笑道:「我国中女儿生生不息,乃是当年女娲之泪所化,东河称之为东玳瑁河,西河称之为西玳瑁河,两河世世代代相对而望。东河无灵,西河曾受女娲点化,却能化出生命,女儿国国民正是西玳瑁河中水灵而生,如何说是妖精呢?」 生铁尚能化出灵识如意,何况女娲点化过的天水呢。孙悟空却盯着她眯眸笑道:「既是如此,那国师大人你,怎么会是条红尾锦鲤呢?」 孙悟空一语点破,满殿文武百官皆惊,都盯着国师看。国师豁然站起喊:「来啊!扣住他们一行人。」 孙悟空跳上桌面扬眉大笑,喝道:「初世为人的小精怪!你不认得老孙!可知五百年前齐天大圣的威名!」 国师大惊:「你就是孙悟空?」只知齐天大圣孙悟空是只石猴,普天下没几个人见过他化形人身。国师确是尾红鱼,已有近千年修为,可惜法力皆用做国中结界,孙悟空虽现今虽法力微弱,红鲤也丝毫不能与天蓬小白龙匹敌,终败下阵势,变为一尾小红鲤。 孙悟空拿只大碗把她装了,也学她的办法,碗上罩住一层结界。 众皆惊慌,孙悟空要回通关文牒,满意笑道:「去接上师父,快走。」 -------------------- 女儿国悠然美丽,配合这份美丽,美猴王变作美少年。 第26章 玳瑁河清女儿城 女儿国位处西域最西端,中原汉朝时期,博望侯张骞曾受任持节出使西域三十六诸国,因此上与中原往来贸易文明相通。 可是,或许由于太过于遥远,穿越巍峨群山和大漠孤烟的北风疾雪都放慢了脚步,宫殿不似中原大唐国的琼楼玉宇,也没有金碧辉煌的亭廊华表,反而是如同水晶宫一般流光溢彩的琉璃砖瓦所建,两厢对称,中围筑着圆润的雪白云顶,如同天台一般,女娲神像稳立正中央。 真正的玄藏并不在大殿,他顺着殿阁一排排找寻,先前玄藏便向小宫女打探落胎泉之事,侍女言道:王宫有个谢阳殿,殿中围着一口井,内里井水便是解胎所用泉水。 第67页 玄藏暗暗记下,次日又从国师口中得知子母河水,子生母死之事,觉得事有蹊跷。怀胎这种错位的侮辱感本就让孙悟空烦躁不安,玄藏怕他知道心烦难受,便咬住这事没告诉徒弟们。 原本想着向女王讨要泉水,可女王却要招赘,不便见面,因此师徒们商议,既然不好争执,那就只有如此瞒天过海。 可泉水又实在不能不取,玄藏便在他们齐聚正殿的时候,悄悄来此取水。 玄藏昨日所谓李代桃僵,孙悟空当即明白,随取玄藏一滴鲜血滴于石子之上,眼里红光一眨,即时变作一模一样的唐玄藏出来。 为了让这颗石子更像,孙悟空除了觐见礼节之外,又背着众人,偷偷教了它三句常用的话:陛下。好。小僧愿意。 孙悟空等人进入大殿以后,众兵退去,玄藏从藤箱中钻出来,勐见了太阳有些眩晕,昨日在手上割开的那道小小的口子还不肯癒合,他用手指摁住伤口防止太过于出血。整了整衣服开始寻找这个放着落胎泉水的谢阳殿。 没走多久,就见果然有个辉煌大殿,宽大的匾额名曰谢阳。玄藏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殿内日光通明,兼之玉瓦琉璃反射的光芒,太过明亮,却晃得眼目不明。待到适应了之后,就见中央一口古井装点精緻,井中波纹流淌,井壁砌着琉璃砖,经日光一照,水波华彩生辉。 玄藏赶忙取出白瓷小瓶,满满灌了一瓶泉水,屏息静气一步一步往殿门口退。 「谁啊?」突然,一个少女喊道。 一只狼毫小笔直直砸过来,玄藏略一偏头避开。将白瓷瓶揣进怀中,抬眼往上看,那少女穿一身橘黄色丝绸衣裳,腰束流苏香囊,长发坠满珍珠,是女儿国中年轻女子普遍喜爱的装扮,只是她身上的珠玉衣裳更添贵重,是中原大唐商贸运来的绸缎。 玄藏立在原地未动,只等她先开口说话。 少女站在高处喊:「你就是国师给我新找的老师吗?来的正好,快上来。」 玄藏怕她这么吵嚷招来侍卫,便道:「好好这就来,莫要高声。」 少女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得,点点头笑道:「对!悄悄的!」 谢阳大殿面东背西而建,窗棂宽大而雕镂精巧,早晨的暖阳洒进来,把窗棂的花纹映在殿内光滑的地砖上,入目的阳光太盛,晃的人眼睛和心一起,什么都辨不清。 玄藏上到阁楼上,珠帘低垂,帷帐馨香之中,那少女坐在桌面前。 玄藏低头一看,桌上摊开的书卷是大唐的文字。少女心怀不满,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轻轻埋怨:「她喜欢这些,她自己去学好啦。国师姐姐真是烦死了。」又问玄藏:「这个念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玄藏看到她手指指着的是一个『穰』字,是中原书籍管子中的一篇,便道:「穰。」 少女把笔一摔,显得十分不满,她自己看不明白,抄的郁闷,急道:「都给我读一下啊!」 玄藏看了眼外面道:「好好,小点声,我给你读。」 少女诧异道:「这里没人来的,今日国中有大事,你读吧。」 玄藏指着这句话:「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穰,就是丰收。」 少女干脆站起来把笔放下,抬头看着玄藏的脸,这个人的皮肤白的很,在阳关照耀下看,像润泽的白玉。 少女被太阳晃花了眼认错了人,她以为是国师姐姐派来陪她读书的,她盯着此人安然自若的眉眼问道:「你是哪个宫当值的?」 玄藏一愣,随即机敏的反应过来,唯恐被她知道误了大事,便轻声哄她道:「我是刚调来的。」 少女眯起眼睛笑道:「嗯…我也是。」说着把笔塞到他手里道:「哎,你快给我抄一遍下来。你认识字吧?」 玄藏接过笔道:「认识。」说着一字一句誊写一遍下来给她。 少女拿起来看了看,便放下闷闷道:「好是好,可是一看就不是我写的。嗯…问起来…就说我进步了好啦!」 玄藏急着回到驿馆偏殿,等孙悟空接他一起离开,看她满意了,便搁下笔,径直下了楼梯道:「那我先去一会儿。」 少女一个人孤独郁闷的很,想多说会儿话,而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好听,还没解闷呢他就要走了?于是叫道:「等等,你别走。」 玄藏想着今日国中大事,所有人都在正殿伺候,这里怎么会独独留下她,又怎么会学这些中原的帝王之术。可看她十五六岁的幼小年纪,并不像个雄才大略的帝王。 少女跟着下楼,拦住他道:「你的手怎么流血了?你不知道嘛?」 玄藏低头一看,才发现那道小小的伤口依然没能癒合。方才只顾得取水,并没有注意到它,这不还不足半日,血色便已经渗透了裹着的布条。少女大方的一把拉起他手道:「跟我来,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玄藏抽出手自己摁住小伤口,不安又席捲上来,不像是病,但身体就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醒他哪里出了问题,连一个小小的伤口都耀武扬威一样迟迟不愈。 玄藏边往外走边道:「有劳,不用了。」 少女喊他不住便去拦,她是学过武功的,手腕上的力气不小,抓他手臂为支点,越过玄藏,先他一步关上殿门道:「急什么,我给你包扎一下嘛,不然,我可就喊侍卫了。」 第68页 玄藏皱着眉头看她,少女笑道:「你就是那个中原上国来的唐王御弟,大唐圣僧吧?」 一系列疑问霎时解开。李代桃僵瞒天过海,殊不知螳螂扑蝉阴差阳错,不料想最后还是撞见了。玄藏正色,问出这句希望不是的话:「你——,就是女王陛下吧。」 女王笑道:「我就说嘛,国中哪有不认识我的人。」又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道:「男人跟女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嘛。」她一脸好奇的模样道:「男人都长你这样好看么?」 玄藏避开脸,看她年纪幼小,想着秦晋之事,应该是那手握重权的国师的自作主张,她也许还不知情。真的玄藏在这里,答应喜结连理的是孙悟空变得石子。可是,真的女王在这里,那大殿之中的又是谁? 玄藏一惊道:「殿上的是谁?」 女王想,男人跟女人原来并无区别,并不是心腹侍女们说的那样锯齿獠牙的吓人。尤其是见了玄藏,觉得心情大好,笑眯眯的道:「御弟哥哥,你是我的夫婿了吧。我叫琼玖,你叫我一声玖儿,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玄藏生怕正殿出了危险,又想如果已然动手,早该有人奔走禀告,这里便不会这样安静,稍稍放心,追问道:「陛下,殿上的是谁?」 琼玖反问他:「那你先说,你取我落胎泉水,干什么呀?」 玄藏记得自己推门进来的时候,谢阳殿中空无一人,她在楼上,怎么知道自己取水? 琼玖道:「我都看见了,你手上的血沾到了井沿上。」 玄藏把手指捏的更紧,死死压住这小伤口道:「好,那我先告诉陛下,陛下再告诉我。是我徒弟误饮了子母河水,听闻此河生死相替,这才事不得已,妄自取之,求陛下容谅。陛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殿上是谁。」 琼玖听了,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道:「自从子母河受了歹人法术,我先王姐姐就派遣重兵暗中守卫,怎么可能误饮呢,御弟哥哥…你不是骗我的吧。」 玄藏不曾见孙悟空亲口饮过,又闻确有重兵暗卫,更觉得此事绝非意外,只道:「千真万确。」 琼玖道:「好好我信,轮到我回答哥哥。」说着请玄藏同进暖阁叙话。 暖阁由九曲屏风隔开,屏风上绘着飞禽走兽,阁内铺陈雪白地毯,珠帘不动花阴移,兽炉余熏满衣香,二人在相对坐下。 琼玖倒了香茶给他:「都只因女儿国中这条繁衍生息的子母河。」 玄藏微微颔首谢茶,却并未喝,问道:「可是子生母死此结?」人世间男女繁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残忍的孕育。 琼玖年幼的脸庞神色哀戚:「我女儿国举国并不是人。这子母河,原本叫西玳瑁河,只因为女娲娘娘点化,便从此化出水灵,生成女子,渐渐的有了我女儿国。因此上,举国不拜神佛,只崇娲皇。水之灵识,本有寿命三百年,依靠西玳河水生存,倒也安然。直至一百年前,我先姐琼琚尚是国王,一日有个雪衣女真人到此,说我国中不敬三宝,无有三纲,若不皈依就要降旨惩罚。我先姐生性刚硬,自恃举国皆女娲之后,怎么肯服?于是,西玳瑁河就成了这子生母死的子母河。」 这个雪衣女真人应该就是观音了,玄藏摇头道:「那如此一来,谁肯饮这河中水呢?」怀胎意味着死亡,谁会想以命换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的命呢。 琼玖道:「正是呢!哥哥,你跟我来看。」 玄藏跟着她由暖阁往里走,却是个昏暗寒冷的冰窖,与外面通明大殿不同,这里只点了几根蜡烛,照着摇摇欲坠的森寒,让人不由得发冷。中央停放着一个四足大鼎,玄藏低头看去,鼎中是个浸在水里的女子,面色灰白,已逝了百年。 琼玖紧抿着唇看着她,半晌才道:「这就是我姐姐琼琚。女儿国不能灭,她只得下令年满一百五十岁女子必须饮水怀胎以续国嗣。此令一出,她便身做表率,自先饮了一碗,接着政令便上通下达。我姐姐只剩十个月活命,又想另闢良策。第三个月的时候向南征伐,想要劫掠些男子配合,试试能否解了此咒。可惜向南百里外狮驼国乃是个动物成精的国度,我姐姐力战群妖不敌,与一千勇士皆埋黄土。」 她还披着一百年前的漆黑玄铁战甲,长发束在头顶,雪白的貂绒大氅系在肩上,她一手端着头盔,一手摁住佩剑,依然是当初指点江山的凌然风姿。 玄藏便进前几步,双手扶住鼎边,朝逝者施了一礼道:「先王陛下天纵之姿威武不屈,可嘆可敬。」 琼玖道:「是啊,你看国中军容武备齐整,民间政通人和,都是国师姐姐辅佐我姐姐治理的,国师当年是我先姐昭告天下迎娶的王后。可惜姐姐死了,她又辅佐我,我没姐姐那么大的本事。我姐姐以前,莫说是中原文字,就是西域诸国之字,也没有不认识的。」 玄藏心道果然如此,孙悟空说的不错,国中确有高深之人。原来女儿国中水灵化成女子,三百年后会回到水中再次化作河水,如此生生不息。随问道:「那你又为何躲在这里呢?」 琼玖嘆口气反问他道:「御弟哥哥,你说凡人拜佛拜神有什么用呢。神佛又不会在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帮,只会在不拜他们的时候降灾,所以我皈依那女真人了,她答应我,只要我从此信仰三宝,就替我们解咒。所以神还是佛,对我们凡间的生灵来讲,拜哪一个都是一样的,是吧?」 第69页 玄藏问:「国师可知道么?」 琼玖道:「国师姐姐不会同意的,她要是同意也不会叫你跟我成亲了,男人与女子结合产子,也许就不会死了。可毕竟国王是我,我早就想清楚了,与其等着女儿国死绝,不如就臣服他们又能怎么样。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太刚易折么,所以我还是顺了吧。」 玄藏心中已然明了,问道:「那女真人可是观音尊者?」 琼玖点头道:「正是。」 -------------------- 孙悟空系在脖子上的那串小碎石,就是以前江流儿捡的小石头串起来的。 第27章 大漠霜尘狮驼岭 金蝉与观音为师兄妹,金蝉当日由灵台方寸山返回灵山之后,自知难逃其罪,曾将未完成的三藏残卷交付观音,言道:「若我身死,求师妹将此残卷妥善存之。万万莫与师父,若不得已之时,烧了则罢。」 观音彼时不解其中原由,只道:「师兄一生心血,如何肯轻易付之一炬?」 金蝉大笑:「一生心血皆在心中,我身虽死,我魂不灭我心不亡,其义理已在我心中,烧了残卷有何妨呢?之所以请师妹保管,只是亲笔撰写十余年,我心不忍而已。」 后世尊如来得知此事,观音不敢不献。 直到金蝉自剔佛骨之时,世尊与之相约,十世来取,因而才有西游之事。 一日,如来稳坐大雄宝殿,检视此残书,忽而问道:「观音尊者,金蝉与我相约,以十世为期,取回此书,现十世即将圆满,不知他可救了五行山下的盘古石没有?」 观音恭敬道:「金蝉九世江流儿已然救出了孙悟空。」 如来翻着书,又道:「我观金蝉所撰此残卷之中,有这一篇名曰定心真言。你拿去做注,看一看金蝉子是否解得开西游此局。」 观音尊者随奉西天如来法旨,寻访金蝉十世轮迴之人西行灵山,正值江流寿尽,孙悟空寻访幽冥界不得,观音便借重逢之名,诱孙悟空入了西游此局。 佛法讲究九九归真,这一路险山恶水,只以为玄藏尽忘前尘,便会依照既定的路线一步一步走来,心怀敬畏,匍匐于地,最终承认当初是自己的错,重新做回佛陀的弟子,亲自把孙悟空引到灵山,让他俯首称臣,心甘情愿的献出石心。 却不想已歷十世,玄藏依旧走了金蝉当日走的路,悟了金蝉当日悟的理,并没有因为千难万险而彻底臣服。 观音尊者以幻镜暗中监察西游情况,眼看着亲自铺陈的路线被孙悟空渐渐搅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甚至再一次触及了不可触及的誓言,两厢情愿,又坠前缘。 观音坐不住了,由珞珈山专程来至女儿国,等待劝诫玄藏。她曾奉命来此传扬佛法,却闻此间只信女娲不拜佛陀,观音便于西玳瑁河中降下咒术,以此一者迫西方诸国朝拜,二者专诱孙悟空饮水。 观音到了以后,正值女儿国新帝登基,这小女儿不似她姐姐倔强倨傲,俯首叩拜许诺愿意举国信仰佛陀,只望西玳河水之咒解开。 不期国师尚且不知女王琼玖已皈依佛祖一事,她自从先王琼琚阵亡,全权处理女儿国政事,琼玖年幼,事事都以国师为主。国师与先王琼琚当日琴瑟和鸣,同琼琚一般,不肯去女娲而拜神佛,闻听说与男子相配则不受子生母死之咒,便主张了西凉女王与圣僧玄藏秦晋之事。 观音与这小女王约定,借国王之位一日,一日后奉还,由观音变做女王模样去正殿叙话,女王则躲在寝宫。 观音化作女王与玄藏相对而坐,兽炉青烟裊裊,殿中无人,玄藏合掌而坐,观音已然变化,叫了声:「御弟哥哥。」 玄藏道:「陛下。」 观音又含笑进前:「今日琴瑟成双,你我各饮一杯,权当合卺之礼,好吗。」 玄藏道:「好。」 观音有些疑惑看着他,她虽非肉眼,却也不似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不能立即辨认,便果真倒了杯酒给他。 二人相约饮尽。 观音转身现出本相,雪肤花颜,娇若桃李,本是个出挑的美人,却偏偏白衣裹身,装作六根清净。 玄藏却依然稳坐不动,不曾下拜,这让观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积淀下的是相逢一笑的淡然。 观音嘆了一声道:「人间五百年,灵山方才一年半载而已。世事无常,你已全然不记得往事了。」 玄藏道:「是。」 玄藏只是五年前初出长安之前见过观音,那时观音尊者高高在上,玄藏同百官拜了几拜,自点明西游及金箍之事后,再未现身过,观音只以为他二人会因此金箍而反目,不想玄藏自白骨夫人的波月洞出来后再未念过。 观音疑惑道:「师兄,你能记得我?」 玄藏又道:「是。」 观音便像当初一起修行那时,坐在他身畔道:「想必你已经想起了金蝉的一些往事,你我本是师兄妹,你务必听我一句良言,西游是师父亲手给你铺就的台阶,他还是要你这个弟子的,你到灵山去,向他认个错,他会原谅你的。」 玄藏道:「是。」 观音声含悲哀:「师兄,我和你兄妹千年,你对我的心意装聋作哑,却偏偏为那个猴子犯戒。你再执迷不悟,前誓必应,到时候白白辜负师父一片苦心。」 第70页 玄藏又道:「小僧愿意。」 观音皱眉:「师兄,你说什么?」 玄藏又道:「陛下。」 观音盯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上手一推,直直倒了,依旧是双手合十,却不是肉身。 观音明白过来,脸上终于显出怒容,棋局的设定者不想却被棋子玩弄股掌之中,怪不得孙悟空看出自己变化,却佯装不知。 观音挥袖一扫,假玄藏现出本相,只是块沾了他一滴血的石子而已。观音怒喝道:「泼猴无礼,敢节外生枝戏弄我!」 如此,真的玄藏定然已被孙悟空引出女儿国去了。观音咬牙,又被孙这悟空横空赢了一道。随即抽身出了女儿国,正欲化出幻镜查看玄藏一行人行踪,却巧遇普贤尊者踏云而来。 观音问讯何往。 普贤言道,乃是奉世尊令,特来此处与取经人设一劫难,正巧有坐骑白象百年前偷渡下凡来此歷劫,便就以此做一劫难罢了。又问,孙悟空受制于金箍,可确实失了法力? 观音道:「确实。」又道:「卒未过河,孙悟空不足为虑,何况,他腹中水灵已数月有余,孙悟空尚且不知,只待时日一满,控其心智,易如反掌。」 孙悟空同玄藏相定之计,本欲将假玄藏留在国中,真玄藏悄悄潜去。又降了红鲤,红鲤并非妖精,孙悟空将她囚于碗中,待她恢復真元便可自行出来。现下只需去取行李,带真玄藏捡大路出去便是。 可惜几人进了偏殿,哪里还有玄藏。孙悟空天蓬小白龙等人把整个宫殿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丝毫影子。 找到谢阳宫时,只女王琼玖一人。 众人已然皆知殿上女王是假,都来扶拜琼玖。是琼玖言道,他二人正在殿内相谈,忽黑雾压来,遮蔽双眼,待到雾散,玄藏已然不见了。 三五个小妖举起火把在他脸上照了照,玄藏别过脸去,被这妖王一把扳过去仔细看了半晌,妖王大喜,向上面坐着的另一个妖王道:「大哥,是唐僧无疑。」 四下哄然,欢欣大笑,火把点的通明大亮,玄藏借着火光这才看清面前这人的模样,象脸人身,该是只象妖,再往上看,主位端坐那人青毛满面,看不出什么生灵所化,他大笑一场,举酒道:「贤弟此番功不可没,做哥哥的敬你一杯。」 象王接过来一口饮尽,忽压低了声音,眼里泠然寒光一闪:「大哥,我听说金蝉血肉能助长生,不如我们就一不做二不休。吃了这金蝉,反了吧!从此逍遥自在,谁管的着?」 小妖们不明所以,高声唿喊:逍遥自在! 正闹间,忽听一人沉声道:「不可。」 说话间此人已经从洞外走进来,黑髮黑铠,腰配宝剑,手提长枪,他将枪抛给小妖,进前拱手道:「二位哥哥不可呀。」又向小妖道:「先把这和尚带下去,给二位哥哥看了心烦。」 象王拿眼瞥了此人一眼,也不还礼,也不正眼相看,只冷哼一声道:「三弟…普贤菩萨奉命来此,说捉唐僧,你说不行,你说世尊此事不光明磊落。现在我捉了来,你又说不行,你是也要说我谲诈多端嘛?」 三魔王嘆息一声劝道:「二哥如何误会我,我曾试探过那孙悟空的本事,哪怕确实失了法力,也不是肯受宰割之人。何况天蓬已然恢復真身了,又有一条白龙帮衬,我等着实不是对手。何况……」 「何况什么?」象王问。 「世尊如此不择手段,利用唐玄藏欲取石心,这那里是君子所能为之的事。」 二王沉默不语,他两个都是灵山弟子普贤,文殊的坐骑,青狮,白象。因修成人身,不愿再与二位尊者为奴,因此偷渡下凡。他两个本领高超,又得如来豢养的玩宠金雕助力,二位尊者几次来降,都不曾带得回去。 是世尊宽怀,言道:将功补过,亦诚为善矣。 因此,派遣普贤下界来此,劝他三人拦阻玄藏,以此将功补过。若事成,饶恕其偷渡之罪,加封比丘使者。 这让青狮白象二人举棋不定,是青狮道:世尊如来佛法广大,我等不是对手,不如因利乘便顺水推舟,一者不必与人为座,二者不必与世尊为敌,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白象听了,亦以为然,便潜入女儿国中寻找玄藏,刚见孙悟空等人进殿,就见另一个玄藏从殿后仙门出来,便尾随抓了来。 抓人之时并未想到孙悟空,现在被金雕点破,青狮白象二人都是一怔。 金雕见状便又赶忙道:「二位哥哥,我们三人下界来此,早已犯了大忌,小弟随世尊千年日久,世尊外见宽和实则虚忌,怎会轻易饶恕我们?只怕是诱我们与孙悟空争夺,一者降服我等,二者降服孙悟空,世尊坐享其功。」 白象道:「那,你说如何。」 金雕道:「依小弟说,我们就装聋作哑,放他们过去罢了。普贤菩萨问起,就说不曾抓到。不然,我等半筹不纳一筹莫展,岂不是白白受世尊摆布?」 白象不语,半晌才道:「三弟,你忘了你与那孙猴子的杀身之恨了?」 金雕闻言,沉吟片刻道:「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他当日…也是无心之失。我现也早已重塑了人身,那事就算了吧。二哥不知,数月前我曾去寻孙悟空报仇,是我攻其不备打伤了他,可我看孙悟空重伤之下还把那取经人和那条白龙护在身后,我就想,他也确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第71页 白象道:「你五百年前就这样说!」 金雕道:「是,因为那孙悟空五百年后依然如此。」 白象冷哼一声,手拍桌子,把酒杯震的上下晃动,喝道:「我等斗不过孙悟空,也斗不过世尊如来,此番再不遵如来法旨,坐以待毙不成?」 青狮一直不语,只听了半晌,这才摆摆手劝道:「你我兄弟一处风雨患难,怎么说出这话来。三弟,你说普贤尊者问起,就说不曾抓到,可普贤必然会令我们去追,如何是好?」 金雕道:「那等孙悟空找来打上一场,就说被他救走了。」 白象道:「那普贤,也必会怪我们不曾负隅依阻,全力一战。」 金雕听了,毫无办法,便也不说话了,他迳自要过火把举着去洞府后面看玄藏。玄藏这时借光也看清楚了他,一眼看清心中大惊,此人不正是今岁深秋五庄观外,黑云深处埋伏的那只金雕么。 玄藏退后一步,手上那道伤口渗出的鲜血浸透了袖口,不是血腥的味道,反而是一种清淡的莲花气息。 青狮白象随之而来,也嗅到了这气息,白象笑向大哥道:「我去捉他的时候,他正跟那女儿国的国王一处说话呢。」 青狮也笑道:「金蝉当年风流不羁,不想这么十世,还不改初衷吶。」 二妖大笑,满洞小妖也跟着哄堂大笑。唯独三魔金雕不笑,盯着玄藏道:「唐玄藏,你可知道,我们抓你来,为什么。」 玄藏道:「三位大王方才在外面说话时,小僧听到了。」 金雕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受西天如来利用,把孙悟空引入这个西游的死局了。」 玄藏眉眼低垂安静从容,若说先前只为取经,现在已大约知道,真经不过是个幌子,可是困住孙悟空的金箍一道,却是一定要去往灵山解开的。玄藏道:「棋子尚未失先,你怎知一定是个死局?」 金雕一愣,他曾在如来肩上立着的时候,听如来言道,金蝉临死时曾与如来赌斗三件事。其一件,便是孙悟空但凡肯随十万八千里长路西至灵山,金蝉便算输了。金雕只听得这一句,可是输的赌注是什么?他不知道,因此也不知道孙悟空果然行至灵山便会面临什么。 金雕视线落在玄藏手上突兀的血迹,白象便捉住他手看了看道:「我抓这和尚的时候,听这和尚跟那女王说,他的血肉可起死回生。我眼见他借刀割开一道口子,把血流进一个四足大鼎中,那鼎里的水越来越热,鼎里躺着的那个女子真的动了一下。」 青狮惊讶道:「可是真的?」 白象道:「不错,现在女儿国那个死国王已经该醒来了。」 青狮盯着玄藏不语,白象道:「这就是我说,与其两面不讨好,不如干脆把他吃了!增长的修为,未必输给人。」 青狮沉吟道:「二弟吃了他,观音尊者不肯罢休,如何是好。」 白象道:「我可把他们那些尊者放在眼里过?」 玄藏之前需变化假玄藏,因而割开一道小口,不想这小伤口不肯癒合,玄藏索性把它割的更开,流入鼎中救了琼琚。 正与琼玖说话间,黑云漫捲,琼玖大惊失色,死死抱住他手臂,把他手腕上,孙悟空亲手系上去的那缕阳光扯了下去。 那上面孙悟空曾许诺过誓言,其魂不死,其光不灭。 金雕刚要劝阻,就听玄藏扬眉笑了,玄藏道:「贫僧一路西来,要想食我血肉的妖魔精怪不计其数,可大王看看,哪一个得了手?」 白象怒道:「我就吃你!你当我不敢么?我兄弟三个连世尊如来都敢反!怕他区区孙悟空?」 玄藏双手合十,手心这道伤血流依然不止,顺着袖口向下蔓延,长时间的失血,他脸色越加苍白,嘴唇裂开的口子渗出血色,点缀的整个人似雪中梅蕊。 玄藏声线平静无波:「三位大王要吃贫僧,本无可厚非,只恐怕我这跋山涉水餐风饮露的和尚,肉质粗硬,硌了大王的牙。」 -------------------- 还记得那条被孙悟空从天河中捞起来的小鱼么。 第28章 三千青丝做神兵 此是个多事之日,孙悟空本想连夜离了此地,不想又不见了玄藏。 询问之下,闻得女儿国向南百里路,有一狮驼国,国中皆是豺狼冠缨,虎豹为民,往来络绎,市肆繁华,与人王之国也无差别。 翠翠玉儿看着行李留在女儿国,孙悟空,天蓬,小白龙,如意四人连夜来这狮驼国找寻。 女儿国之南是一片无边大漠,入目旷远,横亘万里,寒山森然,砂砾如雪。 与他们师徒来时路过的那片大漠连接成整,乃是一望无人烟荒莽之地,也许是脆弱的人无法生存,因此才生出一个狼虫虎豹的国度。 已近了深夜,野旷天低,云沉瀚海,月光隐没在浓云之后,在天边突兀的描出一抹模煳绵绸的光影。 孙悟空走在前面,高束的黑髮不着痕迹的落进夜色中,只闻得脚步踏在绵软的砂砾上的声音。 小白龙指着前方一处沙城道:「大师兄,你看那儿。」 几人疾步过去,抬眼张望,是一座屹立于大漠之上的城池,粗犷簌散的黄沙经粘土凝结成厚重的墙体,城墙高耸直入长空,城头一面肃白大纛迎风飞扬,下书三个大字:狮驼城。 第72页 孙悟空低声道:「就是这里了。」四人悄悄进入城中,月已完全隐匿不见,孙悟空道:「我法力不行,今夜我们潜入妖精洞府,使个隐身法儿救师父出来,不必打草惊蛇,也不必兵戎相争。」 天蓬知道孙悟空今夜法力被禁,向小白龙道:「要不,今夜我们进去,让你大师兄在这里等罢。」又向如意道:「你跟你主人在这儿。若是我们不得手,你们再来。」 小白龙点点头,如意也表示同意。孙悟空犹豫一下,刚想答应,就听得一声尖利鸟鸣在寂静夜色里突兀而起,一只黑雕惊飞,若流星般自夜空中掠过。 孙悟空道:「好个妖精,还有巡哨的小妖。不能叫它回去报了信儿。」说着自耳中擒出金箍棒,向上一抛,直直冲着那黑雕而去,黑雕展翅又长鸣一声,霎时唤起一群稠密的同伴一起高飞而起,金箍棒穿中而过,伤了其中几只黑雕的翅膀,城楼护卫妖兵立即各擒兵器,火把霎时点的通明,把几人团团围住。 孙悟空接回金箍棒,道:「这群小妖兵回去了必然惊动妖王,不得不战了。」 天蓬道:「那就战!」说着向前一步,把孙悟空小白龙如意掩在身后。 孙悟空却也进前一步同天蓬并肩而立笑道:「这一路来几歷生死,怕这一仗不成。」 小白龙莞尔而笑:「二位师兄在,什么也不必担心。」 耳听得城内穿出几声大笑,是青狮等三人到了,他三个方才正在争执是否听命世尊,就得了孙悟空找上门来的消息,事在眉睫不容迟疑,只得先行点兵出来。 此时已惊动了狮驼城内的各种动物百姓,狐兔獐鹿熊狸豹貂们各自推开自家门户好奇查看。青狮令道:各家各族严闭门户不得出来。 青狮等三人立在云端,青狮白象没有见过孙悟空他们,金雕指着辨认道:「二位哥哥,穿红斗篷的是孙悟空。穿黑铠的是天蓬。穿白袍的是白龙,那个浑身金灿的…大约就是定海神珍的灵识。」 白象点头,悄悄向青狮道:「大哥,你看那个天蓬,先上前一步护那个没法力的猴子和两个年幼的。」他这年幼指的是化为真龙不久的小白龙和只是灵识而无身体的如意。接着又道:「我看孙悟空现在,早就不是五百年前传扬的那个孙悟空了。」 青狮听了哈哈大笑道:「五百年前的孙悟空孤胆一人,可你看他现在——。」说着一指天蓬等人道:「确是兄弟情深啊。」 孤胆一人的孙悟空曾力战群仙敢与天齐,现在的孙悟空虽法力受制却再不会踽踽独行。 白象道:「我们兄弟三个,刚好试一试这兄弟情深。」说着一个俯冲向下,横提兵器当先出招。 白龙道:「师兄小心。」言罢提剑架住这一击,剑身轻薄,略有些禁不住白象长刀这样的重兵器。 孙悟空擒金箍棒接住白象长刀,喝道:「泼魔!快还我师父来!」 白象大笑道:「孙悟空,要不是我去的快,你师父早就跟那小女王好上了。」 青狮见二弟出招,便也加入战圈,同白龙缠斗在一起,小白龙的宝剑胜在轻巧敏捷,青狮一对大戟正是对手。金雕见哥哥们都已出手,容不得再多劝告,只得横挑长枪迎战天蓬,妖兵见状也都一齐发难。 白象借力压住金箍棒。孙悟空心烦气躁,挑开他大刀,怒道:「胡说!我师父怎是那种人。」如意化灵入了金箍棒中,霎时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重量,白象便招架不住。原来神铁灵识如意出来时,神铁便会变轻,灵识归位,重量如此,也能随意变化长短,变化物什。 孙悟空虽月尽之夜法力尽失,但武功招数飞快,进退趋避巧妙,加之神兵重量压制,青狮见白象招架费力,挑开小白龙的宝剑来战孙悟空。孙悟空翻转身形,黑髮随之纷乱翻飞,绛红斗篷似一道跃动的彤光,他眼梢嫣红流淌,映着白净皮肤,灵动美丽的样子与他蛮横兇悍的力量甚不相符。一棒重压之下,直打断了白象长刀,刀身断裂同时,听得骨骼脆响一声,连同白象握住长刀的手臂一同打断。白象吃痛吼叫一声,白光乍起霎时化作一只巨象奔来撞击。 青狮挥舞大戟叫了声「兄弟。」金雕见打伤了二哥,再想不动干戈解决也难了,随即同青狮一起围战孙悟空。 孙悟空上接下挑之际朗朗一笑:「不若你们三个一起上吧!」小白龙天蓬几十回合后都向孙悟空靠拢在一起,他三人背靠背互相掩护,被围在战圈中间,妖兵不知有多少,黑压压的一大片压过来。 光论武功,狮驼城并无优势,青狮索性收了兵器,双手上托法力凝聚,青墨色的光影渐渐化出只巨大的狮首,青狮甫一前推,这狮首变作只擎天立地的青毛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来吞。 三人看的真切,将要近身之时一跃而起,巨狮扑了个空,法力化出的巨兽愈加愤怒,一声嘶吼震盪大漠。 孙悟空小白龙天蓬三人只得先围斗这只巨狮,巨狮没有身体重量而分外敏捷,全是青狮法力操控。 天蓬同孙悟空眼神一碰,二人明白,孙悟空拖住巨狮,天蓬去缠斗那青狮,斗倒了他,巨兽自然无存。天蓬一跃过去,巨兽察觉,回身先是摆尾一剪,随即巨爪摁下抓去,刚刚抓破天蓬黑铠,一大片衣襟扯下,血肉已然撕扯掉一块。小白龙惊喊:「师兄——!」只是被金雕缠住脱不开身,兼之巨象冲撞之下,应付艰难。 第73页 天蓬回道:「你防备身后就是!别分心。」可动作总归慢下去,一手捂住伤口矮身翻转躲避。 孙悟空既要解白龙之围又要顾及天蓬,索性抛出手中兵器金箍棒,像一道金色的光芒直入撞倒巨象,巨象重重栽倒,金箍棒借力反弹撞向金雕,巨大冲击力扑面而来,金雕持枪以四两拨千斤之巧化解冲击,自身亦被撞的血气翻涌。 妖兵们点着的火把落地起火,渐渐的烧着了城头那杆大纛旌旗,狮驼城三个字在火焰中翻滚。 这边巨兽刚要再抓天蓬,孙悟空手中失了兵器,原地一滚闪至前面,以手擒住兽爪,两厢力量较量,孙悟空牢牢摁住它头首,巨兽四蹄乱扑,在大漠砂砾之上刨出四个大坑,孙悟空索性把它往坑里摁。青狮托不动法术,又擒戟来斗孙悟空,孙悟空赤手空拳,手里正和巨兽较量,一时无法应对,眼见戟尖近在眼前,白龙持长剑横空挑开,不妨后面金雕背后一击,孙悟空摁着巨兽无法闪身,再回过头,枪尖已深深没入天蓬胸口,孙悟空急道:「呆子!」又道:「我带你冲出去。」 小白龙抵住双戟道:「我护着二位师兄先行。」 孙悟空放开巨兽,一把扶住天蓬,一时对峙无人敢动,孙悟空同白龙背靠着道:「你不是对手,先走。」 小白龙道:「我蒙大师兄搭救再造,决计不先你而退。」 孙悟空皱眉:「哪儿那么多话!」 小白龙不动,孙悟空无奈道:「听不听师兄的话了?」 小白龙略一低头道:「听。」又道:「但是今天不听,回头任师兄处置就是。」 孙悟空对他竟无办法,金箍棒有灵,自行飞回,孙悟空擒住金棍备战,天蓬捂住胸口的手一片血红,他穿黑衣,兼之深夜,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只见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天蓬摆摆手道:「你俩个别再说了,猴子,还是放开我吧,你先出去,明日再来救我和师父。」 孙悟空不肯放手,还有功夫笑了笑,群兵围着他们,悄无声息的安静,听孙悟空笑道:「汉有羊左二人,大雪压顶一死一生不曾分道,做哥哥的怎么会放开你。」 金雕去扶受伤的白象王,青狮在前,突兀的大笑几声:「孙悟空,你伤我兄弟,我怎能放你去。」 孙悟空挑眉:「你掳我师父,我又怎能轻饶你!」 城头旌旗烧尽。 这边又一番战斗,那巨兽翻身起来嘶声喘息着扑上来撕咬,孙悟空力战良久,疲惫之中被它一爪抓到脸颊,抓破了孙悟空坚硬如石的皮肤,幸而身形敏捷,只是在脸上脖颈留下五道血痕。 孙悟空随意抹了一把,只想打出重围,天蓬摇头的力气都小了些:「都是你骄傲轻敌,我又不死不了,正好去看看师父好不好。」孙悟空没理,一边缠斗青狮一边防备金雕,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带着重伤的天蓬难以招架的住。小妖们抛出套索勾住天蓬脚步,孙悟空一把扯断几根,小白龙拔剑斩断一片,只是架不住多,终于应接不暇,套索拖了天蓬一大截路,被小妖们重重缠住抓了。 孙悟空还欲再救,白龙拉住他道:「大师兄,明日再战不迟。」明日太阳升起,他法力也自然会慢慢恢復。 小妖点着的火把因七零八落的倒下而蔓延起火光,此时已大火照明烧的通透,卷着夜风往城中烧,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噼啪的木材被烧的爆裂开来,点燃了城中家家户户的房屋,城内高喊着起火了。 白象爬起来復又化作半人半象之身,急沖沖往城中去,令道:「各家各户先行救火。」指挥着一群半人半妖的狮驼城民们担水灭火,奈何火势太大,一直往青狮等三人的洞府中蔓延过去。 青狮喝道:「抬重弩箭出来!」小妖们推出一排车架,上面兵器是联排弩箭。青狮也急着回去救火,因此不欲久战。重弩飞出瞬间,孙悟空握住白龙手臂同时翻身跃起躲开第一排。 箭似雨下,孙悟空把满头纷飞青丝捋到胸前,厚厚一把绕在手掌之中,发力扯断。 断髮由手中往上空一抛,在火中映照下漆黑髮亮,丝丝缕缕三千痴缠纠扰不休,是孙悟空七十二变中的身化万形。 小白龙登时明白,捏住一缕白光,握住孙悟空的手臂把自己的法力与他拢在一起,孙悟空指尖一点白光浮动,喝道:「变!」 霎时间,无数只美猴王孙悟空从天而降,一样的金甲红绫,一样的如意金棍,一样的烈焰环身,四面八方攻势迅勐围包而战,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或者说都是真的,都是孙悟空的化身。或者说都是假的,只是孙悟空的毛髮变化而已。 大火愈演愈烈,孙悟空的化身周身燃着烈火,所过之处尽皆烟火瀰漫,泼上去的水正谓杯水车薪,都被火光烤炙化成濛濛雾气。青狮等大惊失色,急收了自己化形的巨兽,心道:此才是大闹天宫的本事。 殊不知这只是孙悟空绝境之下的权宜之计。孙悟空今夜已精疲力竭,无法恋战,小白龙牵着他手,足点夜风几步脱出战圈。前者只当是一般妖精,因此心下不自觉的轻敌,不想这三只妖王神通广大,打的两败俱伤。 小白龙带孙悟空出了狮驼城,向东行了几十里方才落下云头,断髮化做的幻形离孙悟空真身太远,打了不一会儿,便三三两两的先后恢復本相,丝丝缕缕漆黑若墨的髮丝飘摇落进火中,最后全部散尽。 第74页 狮驼城中仍在救火。 孙悟空望着远处火光。抛出金箍棒叫了声:「如意!」 金棍闻言,瞬间熠熠生辉。孙悟空垂下眼睫低声道:「好兄弟,又要带累你了。你本该定海,今日要累你浴火了。你去狮驼城中护住我师父师弟,休要把他们烧伤了。等过了今夜你再回来找我。」 金棍便化作金色光芒一点朝狮驼城中飞去。 夜已入深,无星无月。 小白龙牵着孙悟空的手在沙漠中轻盈的跃行,想寻个有树木遮蔽的地方调息。 孙悟空全任白龙拉着,行了半刻钟也不见一颗树,孙悟空突然松开他手跌倒在地。 小白龙急回去扶他道:「师兄!」孙悟空眼里神色黯淡,慢慢平息了体内真气,坐了一会儿才扶着白龙的手站起来,反而柔声安慰他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白龙双手握着他的手,触感坚硬冰冷,似乎握住的是一块古玉,都说孙悟空是磐石所化,原来确实与世间生灵的血肉之躯不同,白龙攥着他毫无温度的手有些害怕,道:「真的没事么?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吧,我给师兄护法。」 孙悟空摇头,方才徒手截断的碎髮长长短短的散落在脸颊两侧,他随手捋到脑后,在衣襟上扯块布条随意捆住。 孙悟空有条不紊的布置,道:「我现在使不出力腾不得云,你替师兄上天一趟,先去南天门内斗牛宫寻九曜星君及二十八宿,只说老孙我有求于他等,让他们速来助我,他等必会随你前来,再到灌江口二郎真君府中,请杨二哥来相助。狮驼城妖兵众多,嘱咐他带些草头神来。这一来迴路程半夜足够,我在这里等候,明日一早再战一次狮驼城。」 小白龙甚为嘆服,可担心他一个人危险,孙悟空催促道:「事到如今只有你我两个,不用担心师兄,你快去。」 小白龙道:「万万等我。」 言罢即架云而去。 -------------------- 第29章 终岁犹存铁石心 孙悟空便只一人留在黄沙碛里,一场恶战他满身疲惫,原地缓缓躺平,睁开眼就看到黑云层叠,深空暗冷,像浓重的墨色搅动了张牙舞爪的魅影,把一轮明月严严实实的盖住。 这与孙悟空曾喜欢看的云墨开阔的天不同,这月亮,再没有半分光线能刺破苍穹钻出来。 漫天星子全然不见,乌云之中隐隐做闪,凌厉的划破夜空,电光石火碰出轻雷轰响,似有一场骤急的大雨欲来。 如意化作金蝶奉命折返回狮驼城,就见孙悟空无数化身所过之处,燃起的大火噼天盖地,三个魔王正在带小妖们分头灭火。 孙悟空法力本就是五行之中的火系,兼之火眼金睛,眨一眨眼便是大火弥天。 如意想,这还没使出大圣真正的本事呢。如意飞入洞中,狮驼城中三个魔王居所非宫非殿,是巨大的山洞,靠点着火把照明。如意笑了声,魔头就是魔头,做了魔王也只晓得住山洞。 再往里飞,黑烟滚滚瀰漫,烧伤的妖兵不计其数,悽厉嘶喊声不绝于耳,不停的有小妖从里面往外逃。 如意飞入洞府深处中喊了声师父,不见答应,又喊了天蓬师兄,也不见答应。 如意转过廊角,才发现自己是从洞府后门进来,前门已然化做残垣断壁,天蓬重伤,玄藏正把他放在腿上用衣襟裹那些伤口,眼看火已烧近身边,如意飞近眼前道:「师父!是我!主人叫我来护你们的。」说罢金芒大盛,化做一层薄薄的金色结界把他二人罩住。 若是孙悟空没事,定然不会叫如意一个人来,玄藏心下一紧,问道:「如意,又累你们苦战,悟空和小白龙呢?」 如意道:「师父哪里话,主人没事,白龙哥哥也没事,明日他们再来救你。」言罢又道:「师父,我来时外面大乱,我们扶天蓬师兄往外走吧,兴许出的去。」 玄藏扶天蓬起来欲走,一小妖上来扯住道:「不许放唐僧逃了!」其余都道:「性命尚且难保。管那么多做什么。」 玄藏反而握住那小妖手臂道:「可是哪位尊者叫你家大王捉我的?你实说,我救你。」 那小妖也听到前时白象说道,玄藏之血能救西凉女国上一任女王,当然信以为真,发道:「确是普贤尊者来此言道,要三位大王在此设劫的。」言罢跪倒道:「圣僧长老…救救我们。」 玄藏扶他们起来,曾前半生所有的信仰轰然而溃,而佛心之仁,却好似都在孙悟空身上显露无疑,这让玄藏不愿自拔。 玄藏血液之中蕴藏着法力,他自己也渐渐知道几分,此刻便道:「如意,借你之力试一试。」说罢站起身摁住这层金芒,掌心伤口渗出的血液沾到金芒之上,霎时化作万千星星点点的金光,落入火中,火海竟也渐渐熄了。 如意大惊:「师父…你…你有法力!」 天蓬斜靠着玄藏,摇头笑道:「你不知道,咱师父未曾下界的时候,金蝉长老法力也很高深,不可能入了轮迴便修为全失…依我看…是师父越与金蝉长老想像,越是能找回金蝉长老当初修为,只是我们替他狮驼国灭了火,可就趁不了乱走不了了。」 玄藏沉吟道:「我走不了便罢。」说着自怀中取出白瓷小瓶交给如意道:「如意,你把这个瓶子拿给悟空,告诉他,务必立刻喝了,以免身受其乱。」 第75页 如意刚收好,就听三个妖王灭了大火结伴往洞中来。 玄藏催促道:「如意,快去吧。悟空只怕等急了。」 孙悟空方才激战不曾察觉,出了狮驼城又急着请兵相助,这会儿独自静下来,这才感到腹中绞痛。 这些日子腹中水胎不曾动弹,让孙悟空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这一疼之下才復又想起来,孙悟空便去怀中掏那个青瓷小瓶,那是迎阳馆驿之内,青莲连夜取了送来给他的那瓶落胎泉水。 只是当日晚上沉溺在他的温柔中忘了喝,次日想着将计就计事到最后再饮不迟。现在突然疼起来,孙悟空想着不能耽搁了,需得立即饮了,可自怀中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 细思之下恍然想起,迎阳馆驿那夜的气候宜人,月华如练,细雪和风都太过柔软,沾衣即湿,是他与师父一路赏雪回房,回去之后打湿了衣裳,把怀中的青瓷小瓶连同湿衣裳一起换了下去。玄藏收拾藤箱的时候,不知道那个小瓶是何物,随手连同孙悟空脖子上戴着的那串小碎石,一起放进了箱子里。箱子又随同行李一起留在了女儿国中。 「遭了!」孙悟空一拳捶在软绵的沙子上:「具备万事,怎么却少算了这场东风!」想起来却也晚了,孙悟空自小鲜少遇到敌手,又从未想过收敛锋芒,不觉养成倨傲的心性。现在心下懊悔自己的大意轻敌,又无法腾云驾雾回去拿来,小白龙与如意都听自己吩咐各自去了,距离天亮,可还有一半的夜。 孙悟空弯腰蜷缩着躺在沙碛里,把自己抱成一团,想等夜色尽了太阳出来,恢復一些法力之后再回女儿国中去取。 漆黑天际闪电破空,霎时划亮了半个黑夜,片刻,冬雨便迅雷之势噼啪而落。 冰冷雨滴落在孙悟空坚硬的皮肤上溅起细小水花,再流入沙碛之中,水份全然被细沙吞噬,因此愈下愈大的雨,都没能凝聚出一处小水洼来。 孙悟空双手摁住腹部,不想这疼痛竟然愈演愈烈。 孙悟空伏在原地一动未动,等到浑身湿透,黑髮丝丝缕缕贴在脸颊上时,也不知湿透浑身的是汗还是雨。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隐隐作痛,是被幻化巨兽抓到脸上留下的那五道伤痕。 孙悟空勐的坐起身,眼里金波荡漾寒光凛然,尖利的獠牙微微龇出,夜空之上有人盯着自己,他眯眼冷笑着,向上空道:「你们步步相逼,我若再退一步,便不是孙悟空了。」 孙悟空自五行山下脱身,只想着深恩厚意不得不报,却从未想过那些仇恨刻骨至深。地狱深处六千九百余日,五行山五百年囚困,那些丑陋伤疤虬结盘踞在身,成了永不消褪的见证。而孙悟空只是调动法力把它们遮盖起来,渐渐淡忘,他不想再看一次血流成河生灵涂地,哪怕一叶蜉蝣都该在这世上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该受到任何一己之私争端的连累。 因此上,孙悟空从没想过与任何人一报前仇。 话音未落,夜空之上果然有人,其人拨云现身,言道:「孙大圣,前者我请大圣保护取经人西行,今日想起,珞珈山上方才五日,人间已有五年之久了。」 雪衣女真人高高在上,眉心一点朱红,确是观音尊者。 一高一低,一雪衣清洁,一浑身湿透,冷雨中的孙悟空缓缓站起身,腹痛虽翻搅心扉,他不肯露出丝毫败状。他把摁住小腹的手拿开,随即把贴在脸颊的髮丝捋顺,雨水顺着下颌接连成串,流入衣领。 观音虽立身云端,孙悟空却并未抬头仰望她,一抖朱红披风仰面而笑道:「我与尊者自别幽冥,不曾拜会,今日西凉女国大殿之上,又未能款叙,本该主动拜望,却烦尊者来此,倒叫我老孙惶惶啊。」 观音听他说出今日大殿之事,略有恼羞,秀眉微微一皱,冷声道:「孙大圣,西行已五年之久,你肯皈依否?」 「喔?」孙悟空漫不经心道:「尊者当日许我金身正果,不知所谓正果,可就是皈依那如来老头嘛?」 观音道:「做世尊的弟子,把一切忠心都献给世尊,身居七十四佛之列,享无极大道,岂不是正果?只是大圣自断前路。」声线一顿,几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我在珞珈山清修日久,不知大圣誓与天齐,如何肯男儿之身俯居人下?也不怕沦为三界笑柄么。」 孙悟空虽然脸薄,但并没能理解其中俯居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难过,仿佛把尊严和身体交付于人是一件不好的事。可要是果真不好,又为什么会愿意那么做呢。孙悟空命令自己不去深究此事,坦然而笑道:「算了吧。尊者那些个好处老孙我从不稀罕。尊者如此不择手段,为今日劝服我,害了整整一国以西玳河水为生的女儿国民,你就不怕三界笑话吗?」 观音垂眸向下看他,被他一语点破也淡然如斯:「我知道大圣颖悟绝人,目无下尘。」 孙悟空自听青莲讲的子生母死,开始还略有疑惑,再见大殿之上观音变化,孙悟空便猜测,定然是来此传教不得,便在这河水里做了文章,逼那小女王驯从的,此时深夜相见,更是坐实了猜测,笑道:「尊者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观音道:「你不愿意便罢了,唐玄藏却是世尊座下弟子,他也不愿意么?」 孙悟空随手抹去脸上雨水,神色轻蔑一瞥,哈哈大笑:「尊者又错了,我孙悟空不愿意的事,他也不准愿意。尊者不必再费心机,届时,灵山之巅大雄宝殿,再与尊者相见吧。」 第76页 观音眯眸:「只怕,情势同大圣腹中之物一般,已经由不得你做主了。」 孙悟空冷笑:「你们想要让我皈依,不就是想让我取心给你们吗?什么普度众生,都是骗子。我腹中之心到底是什么宝贝,叫你们一个一个眼红至此,五百年前不惜重兵下凡火烧我花果山,你们想尽办法杀我,囚我,可惜啊,孙悟空偏不如你们的意,金蝉下界救我脱身,你们就想控制他,继而控制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 观音一时无话,半晌才道:「世尊主宰万物,万物却不能主宰自己。万物皆如此,孙悟空,你只是块顽石而已,你我无异。」 孙悟空道:「果然不能?」 观音双手合十道:「果然不能。」 孙悟空仰面大笑:「如此,我孙悟空主宰一个给尊者看看!届时还请尊者当我的面,收回你今日的话。」 观音心中波澜一动,疑惑的看着他。孙悟空这一笑肆无忌惮,笑乱了世尊安排给她的所有的计划。 她看着这磐石之躯的孙悟空不假思索当机立断,只一瞬间,坚硬手掌已然撕裂自己同样坚硬的腹腔,扯破血肉的声音清晰可辨。 观音的一声惊叫瞬间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孙悟空孤注一掷,鲜血淋漓的五指探入腹中拽住那个躁动不安的水胎,一把扯出,重重抛下,鲜血四溅,同雨水落进漆黑夜幕之中,淡淡的腥气散开,全被沙碛吸入黄土深处。 西玳河水凝结的团块尚且鲜活,孙悟空大笑着随手抛于大漠之上,水块落地而碎,霎时化作鲜红的水汽散于夜空。 孙悟空裹紧了湿透的披风,冷雨叫人冷的略微发颤,他一手摁住横亘的伤口,血顺着手指缝隙往下流,孙悟空低头看了看,与其是疼,不如一併疼个痛快。眯眼垂眸,不屑道:「些许小事,何必大费周章。它若能困住我,我也不是孙悟空了。」 电光火石之间快的令人不及思索,观音惊道:「孙悟空…你…」 深夜大漠中,疾风渐渐吹尽了雨滴,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只余下硬风扑面而来,孙悟空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里的冷色,倨傲自由的孙悟空怎能受人桎梏,他并未多看观音尊者一眼,拖着金箍棒踉跄朝前而去:「观音!回去转告如来老头,他想看的结局,正赶上老孙不高兴,就偏不叫他如意!」 观音看着他走过的路留下蜿蜒血迹,一时忘了返程回去。 孙悟空记得这片大漠连着一条长河,想要去河中清洗一下。 果不其然,走了不远路程,便远远望见水光清波荡漾,来时只顾渡河,忘了打探河水的名字,现在看来,这就应该是那条与西玳瑁河相对而望的东玳瑁河了。 渐渐的,天色苍茫微露曦光,孙悟空捧起东玳河水洗了脸,虽洗尽了血色却洗的越发苍白,头髮贴在脸上,孙悟空觉得难受,把它们一缕缕别在耳后,可还是难受的很,脑中意识有些散乱,孙悟空又捧水淋在头上想清醒一下。 终于快要天亮了,孙悟空还要等小白龙回来再战狮驼岭,又怕浑身血污吓到小师弟,他把金箍棒放在岸边,自己半个身子浸入河中,河水霎时散开一片粉红,疲惫不堪的身体里叫嚣着刻骨铭肌的疼痛。 他觉得干渴的很,俯身就着染粉的河水喝了一口,眼皮渐渐沉重,眼前天旋地转,孙悟空正欲上岸,却一头跌入河中不省人事。 -------------------- 第30章 相思相望总相亲 昔者,女娲落泪入人间,化做两河,东玳河水由老河神辖制,西玳河水由女儿国辖制。 东玳瑁河中住着年迈的老河神和他的女儿,以及一群数不清的鱼虾鳖蟹们,千百年来的河水静远幽深,碧波之中行走的粉衫少女如履平地,她忽察觉水波方向朝下蔓延,回头向父亲道:「爹爹,是不是有什么掉进河里了,我去看看可能不能活命。」 老父亲嘱咐道:「鸣鸾孩儿,记得莫现真身。」 女孩子名叫鸣鸾,跑出几步回头笑道:「知道啦——,爹。」 鸣鸾像条鱼儿似得向上浮游,立在见河水中向上看,晨曦的光影清亮微朦,透过河面映照下来,河里的一叶浮尘都散着柔和的橘红光芒,鸣鸾眯起眼睛,河底常年黯淡,她还不习惯光影的照射。 目光穿过碧水,裹红斗篷的那个人寸寸下沉,黑髮若一片润泽的黑缎,长短不一的在水中散开,惊散了河中色彩斑斓的小鱼。 等鱼群们意识到没有危险时,都绕着他盘旋,偶尔有调皮的游上去翕啄他的髮丝和脸颊。 鸣鸾游过去,手臂圈住他的脖颈,借浮力拉着他向河面探头:「你们这群调皮的鱼儿,到一边玩儿去。」 流淌彩色光泽的小鱼们连着鸣鸾都围绕住,水波浮沉中,鱼儿们叽叽喳喳道:「鸣鸾姐姐,它是人类么?」河中的小鱼们还没有见过沉入水底的人。 透过河水的橙光映在他白净的脸上,在脸颊投映粼粼水纹,他闭着眼,眼梢泛着清淡的红,似女子抹画的胭脂色。 鸣鸾摇摇头道:「像人,但姐姐也不知道是不是。」又道:「来,你们把他托起来送上岸去吧。」 鱼儿们连成一片炫目的彩光把他托起,鸣鸾双臂环抱着他冒出河面,外面天色已曙光微朦,隐约可见血红瑰丽的朝霞破云而出,灵嶂石岩安静冷肃,小鱼们纷纷探出脑袋,河面霎时流光溢彩,鱼儿们睁大了眼睛看岸上的风光,东玳河挨着大漠,入目是一片黄云瀚海。 第77页 小鱼们摇头摆尾道:「鸣鸾姐姐,你看岸上发光的是什么。」 鸣鸾循声看去,岸上躺着的是一条铁棒,金芒寒色,夺人眼目,鸣鸾看着眼熟,盯了半天,忽而惊道:「呀,那不是定海神铁嘛!」定海神铁是夏禹大帝留下安定三界水域的至宝,百川东到海,水族生灵都顺流而到东海见到过。 小鱼们盘旋不歇:「定海神铁?河神伯伯不是说过,已被齐天大圣拿走了么。」 鸣鸾满心疑惑,又看了看怀里的黑髮人,替他把湿乱的黑髮捋顺道:「你们快去叫我爹爹来看看。」 小鱼们游走几条去叫老河神,鸣鸾道:「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孙大圣啊。」小鱼们摇摇头道:「鸣鸾姐姐,你不是以前一直说,你小时候去过天河,见过齐天大圣么。」 「是啊,姐姐五百年前见过齐天大圣,但是他是一只猴子的样子啊。」鸣鸾眨眨眼道,想起了五百年前,因为贪玩儿,独自一人下潜,游到河底,游到河底以下幽冥界的忘川水,又游到忘川河底,再探出头的时候,却是沉浸漫天星辰的天河。 天地是一个大圆,顺着河底一直往下,能绕着天地一圈又回到河中。 鸣鸾游到岸边,坐在岸上,把他半个身体托起来,叫他把头枕在自己腿上,晨风微凉,鸣鸾这才发现他腹部横亘着一道撕裂伤口,被河水泡的发白。 鸣鸾汇聚微弱的法力在指尖,轻轻把这道伤口合拢回去。 远天渐渐亮了,忽听一声:「主人——。」 鸣鸾回头,见一只金色蝴蝶飞来,临近眼前落地,化作个金髮少年直奔鸣鸾而来。 鸣鸾赶忙起身一头扎进河里,河神闻报,急匆匆赶过来,正被女儿一头撞进怀中,老河神道:「鸣鸾儿,定海神铁呢?」 鸣鸾躲在父亲身后,指了指岸上,老河神惊道:「果然是定海神铁。」说罢一捋白须,踏着碧波上岸,见个金髮少年趴在一人身上唿唤「主人」。 老河神拱手为礼道:「可是大圣驾临鄙处?」 如意抬头道:「我确是定海神铁。这位就是齐天大圣,我师徒路阻狮驼岭,主人又受伤不醒,烦请老神仙找个幽静的地方,叫我主人疗伤啊。」 老河神摁了摁孙悟空脉搏道:「不妨事,急痛之下又遭冷水一激,自然难以支撑。」随请如意带孙悟空进水府修养。如意收了金箍棒将之变小,放回孙悟空耳内,把主人背在背上,踏碧波走进河神水府。 老河神掀开珠帘请进内室,水府清简,似寻常人家寒门住所,老河神道:「鄙陋小室,委屈大圣了。」说着叫如意把主人放在珊瑚床上,床头床尾缀满了鸣鸾收集的珍珠扇贝。 孙悟空安静躺着,浑身湿透,鸣鸾又用微弱的法术将他衣裳烘干。神在水中是不会湿衣的,如意道了声谢。 鸣鸾道:「孙大圣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如意刚要说话,孙悟空眉梢一动,豁然睁开双眼,神思还不清明,便先去捂腹中伤口。 如意急忙叫了声:「主人,是我。」 孙悟空发觉伤口癒合,但这道伤疤不会再褪了,他看了眼如意道:「师父没事吧。」 如意道:「没事。」 孙悟空又问:「什么时辰了?」 如意道:「天刚亮。」 孙悟空听了便又闭眼小憩了一会儿。 已过了月今夜,孙悟空静坐调息片刻,法力渐渐融会贯通,见身边一群彩霞似得小鱼围着,才意识到自己在水底,小鱼叽叽喳喳互相说话,孙悟空觉得有趣儿,探手一抓,鱼儿敏捷而逃。 鱼儿摆摆尾:「他是齐天大圣么?他怎么要抓我们?」另一条探头道:「齐天大圣是只猴子啊,猴子都喜欢抓东西。」又一条道:「胡说,你又没见过猴子。」 鸣鸾急忙沖它们轻斥道:「都不许无礼。」 孙悟空开怀大笑,巡视四周一圈,看到老河神和他身后的女儿,便知是此处河神,随拱手笑道:「有劳老先生救我老孙,多谢了。」 老河神连道:「大圣哪里话。那狮驼城几百年已成了气候,不受拘束自立为政,如今也算个国了,委实难打。大圣留在此处修养好了,再去不迟。」 孙悟空起身笑道:「老先生不知,我师弟昨夜请兵相助去了,今日定能回来,破狮驼城如汤沃雪。」说着便要往外走,如意看他身形摇摆,上前拦住道:「主人,不如再歇歇吧,我去上岸接应小白龙。」 孙悟空摆摆手道:「再耽搁下去,就算师父没事,那呆子也该急了。」 如意突然想起昨夜大火灭了以后,玄藏要他交给孙悟空的东西,便自怀中取出个白瓷瓶递给孙悟空道:「师父要我给你,叫主人立即喝了。」 孙悟空拿过拔开木塞一看,是一小瓶水。 半晌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落胎泉水,不然也不会等不及的叫如意送一趟。孙悟空把瓶塞盖好,小心收进怀中,轻声道:「如意呀,好兄弟,跟我几百年没叫你闲着过。」 如意听了立即单膝跪道:「我是主人的兵器,但为主人驱使,至死而已。」 孙悟空拉他起来道:「等西游之后,我们回花果山过自在日子。」 如意笑着点点头,孙悟空道:「那便你去接应小白龙,等我片刻调顺了法力就去。」 本与小白龙约定第二天,现天刚大亮,也该返程回来了,如意领命而去。孙悟空又与老河神闲叙几句,老河神便请他安心调息,自己出去了。 第78页 鸣鸾取了个大海螺杯倒满茶水,放在桌面推到孙悟空面前,示意他喝水,但不说话,只是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孙悟空。孙悟空散着乌髮,盘腿而坐拿起来一口饮尽,摇了摇空杯,示意感谢,也学她不说话。 鱼儿们游动起来推着碧波荡漾,鸣鸾支吾一会儿,轻声道:「大圣…我…我叫鸣鸾,我记得你。」 孙悟空一愣:「小姑娘,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鸣鸾浅浅一笑道:「大圣,你还记得你在天河里捞起的那条小红鲤么?五百年前,我游到天河里去玩儿,险些游进弱水里,大圣,你正在天河边上坐着,把我捞起来送回天河另一端的。」 孙悟空恍然大悟,他曾与天蓬在天河边上饮酒,确有这事,便道:「你就是那条小红鲤?」 鸣鸾点头称是,小鱼们都围过来道:「鸣鸾姐姐真的去过天河啊。」鸣鸾道:「那是,我什么骗过你们。」 孙悟空笑道:「那你可太调皮了,你要回不来,你爹怎么办呢?」 鸣鸾双手托腮道:「大圣,真想不到能再见到你,对啦,你到西方去做什么呢?」 孙悟空一面闭目调息,一面道:「我曾受一位故人生死大恩,因而特来护他一世以为相报的,至于他去西方做什么,我不想知道。」 鸣鸾道:「他也救过你么?」 孙悟空轻轻嘆了一声道:「是呀。」 鸣鸾道:「怪不得呢。」又想起女儿国正在东玳河西方,便又问:「大圣,你往西走,去过女儿国了么?」 孙悟空忽又想起子母河和到今天玄藏才取来的落胎泉水,心下说不出的急切,想要急切的见到他。 鸣鸾叫了他一声,孙悟空才回过神道:「去过了。」 鸣鸾高兴起来:「那你们可见到我姐姐佩玉了么?她好不好?」 孙悟空疑惑:「佩玉?」 鸣鸾道:「我姐姐佩玉,就是女儿国的国师大人啊,她好不好?」 孙悟空睁开眼惊道:「国师是你姐姐?」日前讨要通关牒文不得,孙悟空一急之下把她囚在碗中,怪不得她浑身毫无妖气也是一尾红鲤鱼。只是修为比鸣鸾高出不止千倍,此时估计已经破开孙悟空罩在碗上的结界出来了。 孙悟空沉吟道:「挺好的,可你姐姐怎么会在女儿国?」 曾红烛红帐红衣裳,最后天人两隔空彷徨。 百年前的盛夏,正是一年最热的那几日,小红鲤佩玉从河面探出头来,她是河神的女儿,不见老父亲说的花红柳绿和春燕双飞,只见入目皆是茫茫黄沙,佩玉有些失望的缩回头,刚要转身游走,就见黄尘之中一抹耀目的雪白落入眼中,这么热的天,这个人满身清凉似雪。 佩玉又探出头去瞧,原来是一队女子身着戎装策马射雁。 马蹄过处溅起尘土飞扬,为首的那一个,白袍黑铠,长发泼洒在脑后,她骑着一匹通体乌黑髮亮的健马,两把佩刀斜挂腰际,手握宝雕弓,满贯金鈚箭,不牵缰绳,弓开箭出,正中雁身。 大雁直线而落,正跌进佩玉面前的河中。 诸将士贊口不绝称女王陛下神技。 佩玉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自觉的跟着笑起来,佩玉生性大胆,捡起这只落雁道,化出人形上了岸,径直走向她道:「你射雁做什么。」 琼琚居高临下手持宝弓,向下看她的时候略一低头,长发垂下,佩玉伸手碰了碰她的头髮。 诸将喝道:「哪儿来的野女子,大胆。」 琼琚满不在乎道:「我与诸将演习骑射而已。」说着向她伸出手,示意佩玉归还落雁。 佩玉把雁放到她手中道:「你要养雁么?」 琼琚听了挑眉大笑,一抖雪白的长披,双配刀铮铮做响,琼琚言道:「我养军养民养髫年耄耋,我养雁能做什么。」 佩玉摇头:「那你不养雁,养不养小鱼。」 诸将听了都是一愣,琼琚居高临下的看她,佩玉轻轻道:「我是一条小鱼,你教我骑射,教我养军养民养髫年耄耋。我每天陪着你,行不行。」 她的声音像盛夏里的清汤,琼琚听着有几分饮一口的冲动。 日后,佩玉果然日日探出头来,化作女子,游过西玳瑁河,进入女儿国中,用尚且低微的法术变做小莺小雀落在女王的桌案上,陪她读书练功,自己也慢慢修行本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终于女王笑着捧着佩玉变得小雀儿道:「我以后要养鱼了。」 一个是东玳河神的女儿,一个是西玳河水的灵主,从此世世代代相对而望的两条河水勾连在一起。 鸣鸾眼睛一眨道:「我姐姐是国王琼琚明媒正娶的王后。红绸蔽路,百花垫道,三千铁骑当先,百官城头迎奉,国王亲自策马来接,从东玳河走到女儿国,真是风光无限。可惜琼琚女王已死了,距现在…快两百年了吧。」 孙悟空追问道:「怎么死的?」 鸣鸾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姐姐就保着那个新女王,这多年没回家了。」 孙悟空安慰道:「放心吧,佩玉姑娘很好。等我师徒出了狮驼岭,你就可以去看她。」 -------------------- 第31章 侠胆仁心及虫兽 到日中时分,小白龙提剑同如意进到水府,小白龙走在前面,见孙悟空静坐调息,急趋几步道:「师兄,怪我没保护好你,你是不是受伤了。」 第79页 这小师弟尚且年幼,孙悟空初次在鹰愁涧底见他的时候,他还是条没长出龙角的小龙,这五年来看他生鳞,长角,化龙,孙悟空自觉出几分做哥哥的喜悦感。孙悟空揉揉他头髮笑道:「这小龙儿,怪你做什么,师兄又没伤到。」又问:「诸位星君可到了么?」 小白龙道:「都来了,二郎真君也到了。」 孙悟空听罢便起身往外走,耳听有人进来,那人道:「大圣,一向可好么。」 见是杨戬,孙悟空颔首谢道:「杨二哥,累你远来。」 杨戬打量他道:「好些了么。」 孙悟空知他所言的是腹上这道小伤,随笑道:「一点小伤,何劳二哥挂齿。我们往狮驼城去吧。」如意替他取了外罩红披,孙悟空接过系住带子。 辞别老河神,几人上岸,孙悟空与九曜星君二十八宿相见,相互答礼:「诸位老哥哥们,久违了。」 诸星君皆拱手称道:「大圣有使,不敢不来。自大圣结拜地仙之祖镇元子,我等…可都差了大圣整整一个辈数啊。」 孙悟空笑道:「狮驼岭险阻难逾,这才冒昧相请,搅扰老哥们逍遥,多请海涵啊。」 诸星君笑道:「大圣但有吩咐,我等必当尽力。我等逍遥,说起来,还得谢谢大圣。自大圣打碎了凌霄宝殿,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啊,诸仙们不必受邀,但有愿意去的,都去,再不分什么三六九等。这…还多亏了大圣啊。」 九曜你一言我一语都道:「我等俱是修持得道成仙,何来的高低贵贱之说。」又向奎木说笑道:「奎木星君,你还下界掳不掳唐朝圣僧了?」 奎木摇头:「那岂是故意为之呀。」 孙悟空也跟着笑道:「奎木星君,百花羞公主可记得你不了?」 众人大笑,都道:「大圣不知,奎木星君这几年,已做了宝象国王的驸马爷了,哪是我辈能比的清福啊。」 孙悟空也觉得好事一桩:「有这样的喜事,星君还肯放下娇妻前来,我老孙多谢了。」孙悟空白龙如意杨戬及众星君边说边架云朝狮驼岭行进。 正行间,忽见狮驼城方向瑞云低笼,似是有人出来,狮驼城城门紧闭,那杆张扬的大纛换了新的。 孙悟空想着定是有人进去通了什么消息,随正色道:「诸位老兄们听我安排,星宿哥哥们往左右两门围住,九曜哥哥你等去往后门截断退路,如意,龙儿,你两个去城门口等着。我和杨二哥去瞧瞧,出来的这个是什么人。」 众皆各自去了,那三百草头神队列整齐团团围了一圈,大有些军容带甲的威风。 孙悟空曾一人之力打入凌霄宝殿,身边没一个兵,他虽教花果山群猴演练兵马自保,却从未带他们对垒过天兵,孙悟空唯恐牺牲伤及它们,可惜到最后依然没能保全。 杨戬即同孙悟空顺着那片祥云追去,追了不远却突然不见,杨戬道:「不如大圣先去城下,我去追来。」 孙悟空点头道:「那,二哥多多小心。」便踏筋斗云径直落在狮驼城门口。 忽闻得马蹄声急,踏着狼烟大漠飞疾而至,循声望去,大旗迎风招展,琼字一马当先,旗下是一队戎装肃穆女兵,皆是长枪烈马乌髮飞扬,为首一个黑铠红绦,雪白狐裘大氅猎猎生风,像席捲大漠的一眼清泉般明艷。 倏忽便飞驰到了城下,女兵们各自翻身下马,为首女子手摁佩刀勒马止步,在众人面前问道:「哪一位是唐朝圣僧的徒弟孙悟空?」 如意先道:「你找孙悟空做什么。」 孙悟空摆手示意如意退下:「我便是孙悟空。」又向众人道:「这位就是女王陛下琼琚。」众皆致意,互相答礼。孙悟空听鸣鸾描述中的那个国王就是这样一个意气飞扬的女子,如今见了自然猜到。 琼琚道:「唐圣僧不惜血肉救我性命,我醒以后,听闻他被擒到狮驼岭,我特来相报的。」说罢骑马巡视道:「只是不知,为何围而不攻?」琼琚躺在谢阳宫中的大鼎之中近百年,水中灵识无生无灭,三百年寿命倘若尽了便会化成河水,琼琚寿命未尽,因而被佩玉以法术凝聚了身体,养在鼎中,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醒来。 直到唐玄藏只身进入谢阳殿取水,琼玖带玄藏见了她的尸身。玄藏手上一道小小的伤口久久不肯癒合,他便索性又割深了一些,血液中仁慈的力量雄浑厚重,足以听从主人的意愿挽留任何生命。 孙悟空看这黄土沙碛堆积而成的城门依然紧闭,嘆道:「若要强攻进城着实不难,只是我看他这狮驼城井然有序,自成一国,那三个魔王也勤政爱民,满城生灵无罪,我若是伤了,我师父又该自责。」 琼琚下了马背,奇道:「妖魔也能称之为国?」 孙悟空同她并肩而立,解释道:「莫非只有人王才能称国建制?依我看,只要仁字当头,豺狼虎豹也与人无异。若能不动刀兵两厢无伤,最好。」 团团围困僵持至日落时分,也并无一个妖兵出来,孙悟空道:「我去给他们一个提醒。」说着一跃而起擒金箍棒凌空打下,城墙轰然而倒,大旗咔嚓一声折断。 城内生灵百姓们皆是些狐兔獐鹿等,听得城墙坍塌一片,都各自紧闭门户,守城的小妖们便又去回禀三位魔王。 三魔沉吟不决,青狮嘆气:「方才普贤尊才派遣人来,助了孙悟空,倘孙悟空来日皈依世尊,我等哪有容身之地。」 第80页 金雕復又劝说:「孙悟空不会归降世尊的。若是会,五百年前便已降了。二位哥哥,天上那帮仙人都肯帮他,世尊若是不用手段,怕是不及孙悟空。现在四面围堵不战,应该是不愿伤及无辜的意思,我们若致意孤注一掷,那就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青狮笑道:「三弟恨不得立马站到孙悟空那边去。」又向白象道:「我看三弟说的没错,来啊,把唐朝和尚放了,开城请他师徒过去吧,我不能拿这一城生灵冒险,当日我与二位兄弟结义同心,指望光明正大的活一辈子,现在都实现了,就是死,也没什么好悔的。」 白象默认如此。 玄藏昨夜借如意之力灭了狮驼城大火,幸而没有百姓伤亡,青狮三人多有感念,他们同这一城百姓在此生存日久,只希望万全无伤之策,便下令大开城门,妖兵重重排列,三个魔王出城迎接,白象不肯说话,青狮颔首为礼口称:「大圣饶恕,先前无礼,现今赔罪来了。」 众人皆喜于免了一场争斗。孙悟空听了,虽如了他的意思,却还想要把他昨日在狮驼岭丢下的威风找回来。 他把金箍棒凌空一抛,稳稳的插入青狮面前的地面,棍身晃荡,溅起尘土,他跳过去拔起金箍棒一横,群妖俱惊,白象瞬时去摸腰间兵器,金雕叫道:「大圣!」孙悟空这才扬眉开怀一笑,他笑,群妖不敢出一声,像五百年前漫天的神佛一般,都突兀的哑了嗓子,等他笑够了才喝道:「你等可知我孙悟空现今誓保唐僧西行?」 青狮便扔下手中兵器道:「实在不敢不知。」众小妖见状便都扔下兵器。 金雕进前一步:「大圣,放开我大哥,小弟这就请圣僧师父和真君出来。」 孙悟空将铁棒略收了一分,口中依然冷喝道:「请出来?既然知道!那还不清水洒街道黄土垫道,给我一路红绸遮蔽两厢,取轿子抬我师父过去?」 青狮连道:「大圣说的是。」随叫小妖道:「来呀,准备轿子,就按大圣说的办,我亲自送圣僧师父出城。」 小妖们便拿轿子抬了玄藏天蓬出来。天蓬看到孙悟空来救,远远叫道:「猴子!你要饶了这该死的白象,你别叫我兄弟!」 孙悟空一面去瞧玄藏一面笑道:「怎么?你吃了什么苦头不成?」 天蓬还是一手捂住胸口道:「这该死的,我多跟他要一碗水他都不给,你不许饶他。」 白象一言不发,只是狠狠瞪过去一眼。 玄藏扯住孙悟空问:「那水喝了没有?」 孙悟空见四周人多,只是重重点点头示意喝了。 玄藏又问:「没受伤罢?」 孙悟空脸色微泛红,在他耳边道:「我怎么会受伤,回去再说罢,师父,这里人多。」说罢去捉他手,就见割开那道伤口依然裂着血肉,孙悟空惊道:「这…怎么会这么久不愈。」说着赶忙捏缕法术把伤处抚平。 又见他手腕繫着的那道阳光不见踪影,便问哪里去了。玄藏言道,许是丢在了女儿国谢阳宫中。谢阳宫是女王寝宫,孙悟空闷闷不乐哼一声:「丢的地方倒是巧。」 玄藏握着他的手轻声哄道,定给你找回来。 正说着,杨戬捉了那个从狮驼城出去之人回来。原来是个比丘,这小比丘不认识孙悟空,只见他眉眼冷肃来者不善,便道:「我乃是普贤尊者座下弟子。你敢放肆?」忽又见三位魔王立在这里,怒道:「你三个敢抗令不遵?」 金雕喝道:「呸!隔岸观火之计!瞒得过谁!」 孙悟空挑眉:「普贤叫你做什么去了?」 那比丘道:「这与你何干。」 「何干?」孙悟空眯眸冷笑,瞬间擒住他脖颈喝道:「你还不认得我!我就是孙悟空,你给我从实说来!」 小比丘被他神色狠厉的样子惊着一时忘了说话,原来他就是西天佛老口口称唿的盘古之石孙悟空。孙悟空一脚踏住他肩膀,那比丘看着他靴子上沾了尘土的纹绣,叫了声:「饶命饶命。」 孙悟空淡淡道:「饶命,好啊,你们互通音信欲取我心的时候,可想过饶我没有?」说着脚下加了几分力气,隐隐有骨头裂开的脆响,只以为子母河水是如来安排,不成想狮驼城竟也是棋局之内,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孙悟空狠声道:「是你那个老秃驴如此步步紧逼,实在叫我不得不战了。」 众人皆静默无声,玄藏拦道:「休伤他命,不过一个信使罢了,见了西天如来当面对质不迟。」 孙悟空轻轻点了点头,随放开他问:「我师父说饶你便饶,但你给我讲讲,那如来老贼安了什么歹毒的心思?倘敢落下半个字——,你性命不保。」 「孙…孙爷爷…」 「讲!」 比丘战兢道:「确是世尊安排,世尊言道,当年女娲补天之时,就该取盘古石以为屏障,不成想盘古之石隐约生光,女娲谓之有灵不忍伤害,便取七彩石代替。当初金蝉长老下世为人时,曾与世尊约定三件事,若是世尊赢,则金蝉长老甘愿永归寂灭,若金蝉长老赢,则世尊永不再问石心之事…现灵山岌岌可危,唐圣僧他…竟也脱出控制…世尊这才安排尊者们沿途截剿…」 众人听的明白,心知五百年前,就是为了此事才十万天兵征讨花果山,若说因搅乱了蟠桃盛会,实在牵强,人人心知肚明,此刻当面点破,都静默不语。 第81页 孙悟空向玄藏道:「师父,你听清楚了?」 玄藏点点头,握住孙悟空手道:「我不会再做任何人的饵了。」又问:「可知哪三件事?」 比丘连连摇头道,这个实在不知了。 孙悟空心下大安,反而握住他手,心情愉悦不少,脸上浮出浅浅笑意道:「好,我就留你一命,你回去与那老秃驴说清楚了,给你孙爷爷把前面的路障剪干净,等我师父与他会面。但有差错,我要他的命!听明白了?」 那比丘连道明白。孙悟空大笑放之去了。 孙悟空谢过众人,女王琼琚便请玄藏师徒返回女儿国饮宴,再收拾送行,翠翠玉儿尚在女儿国中,还得取回行李。 杨戬及众星宿与狮驼城三位大王皆受孙悟空相邀赴宴,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结伴往女儿国中去。孙悟空许诺带鸣鸾去见姐姐,因而路过东玳河时,又请了老河神父女一同前往。 老河神见到天蓬便道:「天蓬真君如今怎么不管天河了。」天蓬笑道:「不管啦。」老河神道:「真君不管,天河水不怕泛滥成灾么。」天蓬嘆道:「我自身难保,安敢说那么多啊。」 天蓬掌管天河,天河是三界河流之总,他向老河神借了东玳河水,取东河之中的生灵放入西河中,念动天河咒语,随解了子生母死之咒。 琼琚感激不尽,一场国宴盛会连夜摆开,灯火通明管弦繁奏。 女儿国烟水朦胧醉人心魄,狮驼岭黄尘大漠雨雪接天,到如今冬去春来,已近六年,孙悟空指着玄藏手腕丢了的那道阳光道,明天一定要找回来。 明天,翻天覆地的找,整个谢阳宫翻过来也没能找回来。孙悟空只得作罢。 临告辞上路之时,金雕却化作原型落在玄藏肩上言道:「我本是西天佛祖的豢宠,但如今修炼成人,愿随师父往西方走一趟,面见如来时,求师父替我向佛祖讨命,还我自由之身。」 玄藏正要去揭开自己前世今生的迷题,也要替孙悟空取下金箍,便点头同意。 久久无话的白象突然道:「我愿送唐圣僧一程。翻越大漠后,前面几百里皆是雪山,路途难行,由我送过去吧。」 说着化作原型,一只体型庞大的白象在日光下立着,浑身流泻淡银光彩,白象道:「到我背上来吧,由我驮你们过去。」 他身形如此庞大,前腿半蹲,似一座小山。 玄藏连道多谢。 白象道:「其实该我多谢圣僧,圣僧到了灵山,替我告诉文殊普贤,我等,再也不会回去了。」随请一行人上坐,他摇摆长鼻踏上大漠。青狮立在沙碛中追出几步喊道:「二弟!早些回来!三弟!你…也早些回来!哥哥给你们备酒接风!」 琼玖托着脸颊看看他们师徒一路欢歌笑语愈行愈远,问道:「姐姐,你说,他们返回来的时候,还路过女儿国么?」 琼琚按剑立在城墙上,身畔红衫女子是她迎娶的王后,琼琚把大氅披到她身上道:「他们不会返程了。」 琼玖问:「为什么!」 琼琚温和的摸摸少女脑袋道:「一条路走到尽头,便已到了终点,又怎么会返程呢。」 琼玖握着那缕他手腕上的,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光芒,沉默一会儿,道:「姐姐,我想去大唐国看一看。」 琼琚道:「好,你就去大唐国看看。」 琼玖呆呆望了半晌,又闷闷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太阳的光泽,光晃花了我的眼,我便没看清他的样子,等我看清他的脸的时候,他已经在我心里了。」说着问道:「两位姐姐。你说,男人都像他那么好看么?」 穿红衫的佩玉笑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人事太多,你不过只见了一个好看的男人而已。你还年幼,以后的日子,会有更多美好出现在你面前的。两个人在一起,经歷苦难,轮迴,衰老,扶持,死亡和重生,那时候,怎么还会在乎对方好不好看呢。」 琼玖笑逐颜开:「姐姐,我要去大唐国看一看。」 -------------------- 第32章 凌云渡口草木幽 自出狮驼城,入目皆是莽莽荒漠,待行至绿洲时,已逾两月,草色已欣欣向荣。 巨大的白象驮负一行人送至此处,便化回人形辞别玄藏返回狮驼城。 孙悟空又变回美猴王形容,自金雕跟随以后,一行队伍成了八人,再往西走,见果然有一巍峨雪山屹立天穹之下,余光沃金,重云翻卷,宛若龙飞。 山曰崑崙虚,连绵八百环拥化龙池,万仞千崖势掎倚天柱。山嵴似断壑,中有九重门,神兽守之,入崑崙虚,过凌云渡,即是灵山。 既入此山,春意一扫而尽,沿途皆是层冰疾风。 与女儿国中的细雪不同,这风雪似要把人推进沟壑中,天气骤变之下,孙悟空捻着避寒决罩住大家,又从藤箱里去取棉衣来给玄藏穿,翻找时候把个小瓶子带了出来,那青瓷小瓶骨碌碌滚下山嵴,在这莽荒之中,连碎裂声音也不曾发出。瓶中是青莲连夜送来的落胎泉水,可惜孙悟空已破腹取出,这东西全然无用了。 玄藏问:「掉了什么。」 孙悟空把厚衣替他披上道:「别管了,又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顶风沖雪而行,见一断崖,与对面断崖相对而望,中间沟壑绝人路,前面仅一条冰层吊桥,它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仿佛凌空悬浮一般,不知歷时几千年,随风摇摇欲坠,由窄窄两道铁锁悬挂,左右又无护栏,万丈断壑之下是千年不化的冰雪,埋葬了无数求佛访仙的白骨。 第82页 玄藏在前,孙悟空牵着他的手紧紧相跟,玄藏刚一踏上去,就听到丝丝破裂的声音穿透风雪直入耳膜,他急忙收回了脚步,见那裂痕缓缓蔓延,纹络交错宛若枯藁枝桠,盘踞在层冰之上,惊人眼目。 玄藏转身拦住众人道:「不能走,这桥只是块冰而已,桥底没有木板支撑,这冰桥是必断无疑。」 疾风迎面颳得人说不出话,金雕转过身背风而立,道:「师父,这是一条绝路,根本过不去。」 众人看他说的斩钉截铁,便问缘故。 金雕目光落在断崖之下冷声道:「想过此桥的人,都埋在风雪之下了,无一例外。」 他曾是如来肩头的豢宠,眼见数不清的年岁里,数不清的善男信女想要横渡此壑一拜佛祖真容,可惜没一个过得去,都跌落崖下做了积雪。 孙悟空等人皆不知此为何处,金雕解释道:「此处便是传说中的砯崖绝壑。号称鬼神驻,是人间与天界的最后一道门户,鬼神至此也驻步不前,何况凡人。过了此路,再走凌云渡口即是灵山。」 众皆豁然开朗,只知凡人渡过鬼神驻便可立地成佛,不想却在崑崙虚中。盯着崖下之雪,仿佛已看到无边无尽的白骨骷髅,玉儿脱口问道:「既然这路过不去,又为什么有这路?」 此话问出大家疑问,金雕冷哼一声道:「若是告诉人间所有的信徒,灵山之路永不可登,那还有谁会信仰佛陀呢?这些善男信女跌入断崖的时候,如来就在他们头顶。」 他声线低沉压抑,又向玄藏道:「师父,那时我在如来肩上,听金蝉长老发问,问如来:『佛法九九归真,信徒皆已来此,世尊为何不肯一渡?』是如来言道:『活路数不胜数,只死路才会叫人义无反顾。』这些人的亲属朋友们都以为他们得道飞升,不想早就埋骨于此了。师父,你当年在此静坐诵经六千九百七十一日,超度亡灵不计其数,因而你身上的仁慈力量,才会歷经十世不会磨灭。」 小白龙恨道:「一面叫人来,一面又不叫人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蓬伸手揉了揉他头髮笑道:「白龙儿尚小,你不知道,这才是最权衡利弊的道理,若是如来人人都肯渡,岂不是人人都上了天界,天界还怎么统治人间生灵呢?就是要给出希望,下界生灵们才不会想着把他们拽下神坛,而只知磕头礼拜。」 这话太过一针见血,白龙听了便沉默下去,从小便期待有朝一日能进崑崙虚化龙池一游,化作天龙,没想到这化龙池的一道路就是死路,失望之下低声:「天蓬师兄…」 金雕一飞沖天化作只巨大的黑鹰,黑爪似利刃,长翅若垂云,道:「这呆子说的对,师父到我背上来,我背你飞过去。」 天蓬扶玄藏翠翠跳上他宽阔的嵴背道:「再叫我呆子我可要拔你的毛了。」 金雕不屑:「你不呆么?孙悟空能叫,我为什么不能叫。」 没理他二人口角争斗,孙悟空望着山势沉吟道:「这路既然神仙都走不得,又怎么能飞过去呢。」 金雕笑道:「说来怕你不信,大圣,连你也飞不过去,我却能,我曾在此修炼近千年,飞了无数次,不知跌断多少跟骨头,才能飞越此崖,才得以落在如来那老头肩上。你快上来,我驮大家过去。」 这么一说,白龙玉儿如意孙悟空四人才纷纷跳上去。 大鹏展翅实恨天低,擎天盖地般的羽翼,欺烈风,压青云,一冲而上,只觉得两耳生风双目难睁,不一会儿,便稳稳噹噹落在了对面崖顶。极目远眺,只见几人方才站立过的位置已然不见,眼前皆被云海浩波掩盖。 金雕化回人形道:「这里已是天界了,再走就是凌云渡口了。」 白龙喜道:「师父,我们是不是第一批活着渡过来的。」 玄藏点头笑道:「是啊,小龙儿,从我一人出长安,成了现在八人同行,一路风尘坎坷几歷生死,说说笑笑的倒也并不艰难,如今虽到了此处,却也无所谓了。」说着去握孙悟空的手。 孙悟空安静顺从的任由他握住道:「师父若是这么说,凌云渡不去了,那就此转身回去,我们再一行人走回长安去好了。」 玄藏道:「好啊,等进了灵山把诸事了却,把这些事局解开,我们再走回去,把四海五岳山河大川都走一遍也没甚么不可,其实去哪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同行。」 白龙道:「师父,我们走到长安,再从长安走到花果山去,我想去师兄家里住,行不行。」 玄藏笑道:「当然行了。」 天蓬接道:「反正我是没地方可回,我与翠翠玉儿也去。他的仙山大的很,住的下。」 孙悟空笑道:「那最好不过。」 金雕摇摇头:「我二位哥哥还在等我,我是要回狮驼岭的。」又道:「此处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师父,我们快走吧。」 再往前,越走阳光越是明媚,天气越是温暖,自从渡过砯崖绝壑,前面都是一片春色动人的光景,百鸟撩乱鸣,春花争暖意,一只美丽的白鹭探着长足于湖面洗涤羽毛,生机勃勃叫人心旷神怡。 一行人边走边说笑着商量西游之后的日子怎么过,为到底是把千山万水走一遍,还是安逸自在的待在花果山上议论不休,仿佛前方一切已是一条铺陈完美的路,只需要走上去便可。 第83页 三五日以后,众人才发现此处风景过于相似,像是转入一个圆环迷宫一般失了路途。既然迷途,又不急着走,气候温暖适宜,吃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几人索性就在原地支起锅灶,择新长出的嫩绿野菜和红彤彤的果子吃,晚上野营露宿,白天再找出口。 约十几日过后,早晨,玄藏正拿着扇子煽火,翠翠和孙悟空帮他打下手,锅里的水刚刚沸腾,就见如意拉着玉儿急匆匆跑过来,他们两个本是去摘采果子的,衣襟兜了满怀鲜桃,气还未喘匀:「师父,前面有处院子,像是人家,可不知怎么的,我们都推不开。」 「人家?」有人家便有问路的地方,几人忙收拾了东西,由如意玉儿领着来到这处院子前面。虽是茅屋草舍,却实是处仙家庭院,两侧古木参天,舍前百花缭乱,柴门笼在瑞气之下,里面空无一人。 玄藏走近,扶住柴门轻轻一推,手上并无触感,仿佛推到空气,眼前实物竟然是个幻影。正诧异间,忽见两扇门扉左右打开,面前呈现出一条彩石小路,祥雾朦胧中光影斑驳,茅屋静谧,叫人霎时平静下去。 如意惊道:「师父!你能进来?这分明是个幻像啊!」 本就是隔离时空的幻影,一步踏进去,满眼雪白亮光刺目。 众人都抬手一挡,待适应光感,孙悟空往前一步道:「师父,我先进去看看。」说着第一个推门而入,内里中堂悬挂一幅笔墨飞扬的行书,桌椅纤尘不染,陶泥小壶摆于托盘之上,落地敞口瓶中插着怒放红梅。绿竹屏风曲折萦纡,把偌大一个厅堂隔开,装饰朴实无华却清幽雅致。 孙悟空笑道:「师父,这里倒像是个隐士居处。」 几人刚一进厅坐下,片刻,柴门便为一白衣青年踹开,那青年手提长枪喝道:「什么人,安敢私闯光华隧口!」 见他横眉立目,天蓬迎出去笑道:「小兄台,先不要动手,我们正要去往凌云渡,误入此处而已。你可知道出路么?」 白衣青年受命守护光华隧,见他们能走到这里自然不是凡人,多了几分警惕,长枪直指天蓬咽喉,天蓬侧身避开,旧伤撕裂,瞬间满头大汗。 孙悟空翻身闪在枪前,仅两指稳稳捏住锋利枪头向天蓬道:「有事没有?」天蓬撤后一步:「没事,这小子这么凶!」 那青年双手执枪,用了好大力气也没能从孙悟空指间收回兵器,累的脸色泛红,怒道:「放开!」 白龙跟出来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师兄都说了只是误入,何来私闯。你这里既不许人进,把我们带出去,我们要去凌云渡。」 青年一面跟孙悟空较劲,一面怒气沖沖:「我管你们去哪里!这里不许久留,快出去!」 耳听喧譁,金雕踏出门槛,甫一抬头看到他,满眼不可置信:「你…你是白鹭!」金雕白鹭本是一对瑞鸟,幼年时受如来豢养,曾日日同吃同住同练高飞。金雕惊道:「你还活着!」 白鹭也认出了他。孙悟空见状随松了手,白鹭愤愤收回长枪拖在身后,眼里惊讶喜悦愤恨一一闪过,最终还是冷声道:「不论是谁,不许私闯光华隧,你们快走。」 金雕半晌无言,玄藏自堂内出来立在白鹭面前:「是贫僧误闯,请指点一条明路,我等这就走。」 白鹭见到玄藏却神情骤变,怔怔看着他,似信非信问道:「你…可是金蝉长老么。」若是,那为何此时才回来,又带了这多的人一起。若不是,旁人怎么可能推得开这光华隧口的柴扉。 孙悟空看了眼玄藏笑道:「金蝉长老正是我师父的前世。小兄台也认识他么?」 白鹭跪地叩首道:「我是白鹭啊!长老当日只说最多五十年即回,为何一去五百年之久!」 光华隧口乃是女娲补天之时,彩石力量不足,留下的一道缺口,此处的时光驻步不前,人若留在里面,便脱了的岁月的掌控。 白鹭住在这里,不知人间事,亦不知金蝉身入轮迴十世之久。 白鹭每过一天,便在纸上划道线,那么多时日里,划了厚厚一摞白纸,已五百多年过去了。 白鹭见他前尘皆忘,请众人屋内坐下道:「光华隧的这座草舍正是长老你亲手搭建的,当日我与这只金雕相争落败,长老救了我一命,将我放在这里,一为修养身体,二为守护光华隧。」 金雕白鹭本是人间一对瑞鸟,世尊如来将之带走后,教授他二人武艺法力,年復一年于砯崖壑练习飞举,崖口只有他二人相伴,日久年深情谊愈厚,一只受了伤,另一只定要久久徘徊哀鸣不绝等他康復,再一同高飞。 一日世尊带金蝉与观音来此。 金蝉言道:「这对瑞鸟情深至此,金石难摧。」 世尊否道:「若金石为一利字,则所谓情谊似浮萍而已。」 金蝉不以为然,世尊广袖一拂,拨开云层,金蝉与观音同看,见人间破庙之中两个贫儿日夜相依为伴,白日有食同吃,夜里同卧破庙,情似手足,口称兄弟哥哥。 世尊道:「他二人情谊可是真?」 金蝉道:「禀世尊,是真。」 世尊道:「真假一瞬,不过镜花水月。再看。」言罢,手捏碎石向下掷去,落在两个贫儿身畔,化成一块黄金。如此一块黄金天降之物,贫儿大喜过望,两厢对视片刻,各自摸出昨日不曾拿出来的铜板,说道应当庆祝。一人东市沽酒,一人西市买肉,各自而去,消失在视野之中。 第84页 世尊向两个徒弟道:「依你二人看来,二贫儿是死是生?」 观音诧异道:「他们相依为伴,有了金子更好好生活,如何会死?」 金蝉其实已猜到结局,只是隐隐希望善心多于恶意,因而答「生」。 世尊大笑:「再看。」 再往下看,两贫儿各自回来铺开酒肉,沽酒者只吃肉,卖肉者只喝酒,不一会儿,各自毒发,原来他二人都欲独得黄金,便想毒杀对方,不谋而合二皆丧生。 世尊道:「所谓情谊,皆是浮萍转蓬。你二人可记下了。」 二人心惊胆寒,都道:「记下了。」 世尊道:「既然记下,金蝉子,现命你下界寻访盘古石,切勿生事早去早回。」 金蝉领命。 世尊便召二瑞鸟进前,言道:你二人相较量一番,得胜者,我即养之。 果然金雕白鹭二人互相暗自较劲,一改前者亲近,最终刀枪相向,一样的兵器一样的武功一样的法力,白鹭慢了半招堪堪落败,直跌入砯崖壑中。从此金雕跟随如来,后被孙悟空打伤落入人间,为青狮白象相救,如今又随玄藏来此。 而金蝉救白鹭上岸道:「世尊垂慈,这只白鹭赐给弟子赏玩吧。」 世尊默许,金蝉将之安置到光华隧口,既动身下界寻访盘古石。不出三年,又重新回来,挽起袖子搭了这座草舍,命白鹭在此守卫。临走时笑盈盈对白鹭道:「日后就与那猴子住在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在逍遥。」那三年正是孙悟空在灵台山的时候,原来那时的金蝉就已想过同孙悟空两厢厮守。 天蓬笑道:「猴子,这地方原来是师父给你盖的。」 孙悟空浅浅一笑默不作声,玄藏道:「后来金蝉长老便一直没有回来么?」 白鹭给众人斟茶:「金蝉长老叫我在此等候,直到…」说着看了眼孙悟空:「直到孙大圣大闹天宫以后,金蝉长老只说最多五十年即可救他回来,不想一去到今日才来,已然轮迴十世,成了圣僧了。」 天蓬忽想起之前金雕说的话,向他问道:「你日前说,金蝉师父层在砯崖壑静坐六千九百七十一日诵经超度?」 金雕点点头:「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孙大圣身陷地府的时候。」 天蓬这才醒悟:「这就是了。怪道当初金蝉迟迟不曾露面见他,原来是在这里。只是不知他为何最后关头才去相救。」 金雕白鹭皆不知道,玄藏忽觉胸口胀痛,脸色微变。 孙悟空便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已然过去的事情,深究那么多做什么。」 白鹭会意,起身收拾残茶:「说的是,我这就出去打两只野味,今晚煮来给长老和诸位远客吃。若是明日无风无雾,我送远客们往凌云渡去。」 -------------------- 第33章 凿井而饮耕田食 是晚,白鹭果然打了几只山鸡野兔,穿在长枪上扛回来,利落的褪毛处理预备下锅,天蓬喜笑颜开到院中一同帮忙,说道,跟着师父这几年,和尚没做成,倒是半点子荤腥都没尝过。 大家七手八脚围上去,都要各显身手准备晚饭,孙悟空自幼不沾血腥食物,因而不碰那些猎物,坐在院中那棵参天古木上啃果子吃,跟大家你言我语的说话,自从西游迷雾彻底挑明,每个人都回到轻松的状态中,当明知道要面对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时,反而会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定从容。 白鹭一个人住了五百余年的房舍里,除了厅堂里古木桌椅等简单摆设外,生活用件几乎没有,翠翠在屋里里外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盪满尘埃的木椟,里面堆放着杯盘碗碟,花瓶烛台,竹简笔砚,翠翠分别捡出来擦拭干净放好,又把盘碗拿到厨内清洗。 厨内玄藏正在切菜,他把野外摘采的茭瓜切成薄片放入滚水中烧汤,又取盐椒调料放在一边备用。这几年准备饭食练的厨艺越加精湛,热气升腾蒸的面色微醺,玄藏趁着汤开的空隙,把昨日玉儿如意摘回来的鲜桃洗干净摆在盘中,因为孙悟空吃果子只是抓起衣襟蹭一蹭便啃,玄藏想着,以后用足够的时间把这个毛病慢慢改一改才行。 他甫一抬头见翠翠进来,问道:「仙子,收拾妥了?」 翠翠却把厚厚一卷线装羊皮递给他,神色诧异道:「圣僧请看这个。我方才在匣中杂物找到一些笔墨用具,这卷羊皮书被填在笔洗里,也不知多久了。」 玄藏擦擦手接过来,它不知被尘埃封存了多久,玄藏抖了抖土展开与翠翠同看。 上书三个小字:『补天石』。字迹娟秀遒劲,可这三个字被墨迹勾住,一笔从中截断,像是书者当时怒意难耐而摔笔形成的枯痕。旁边又一排歪七八钮的小字:『补天补天,天竟薄我,我何补之,为谁补之』。 翠翠笑道:「依这行小字看,这应该是幅随手写就的草稿吧。」 玄藏盯着字迹下面的绘图,分别按五行排列方位,绘了五处风景,看不出是哪里,中间空白一片,滴墨晕染,玄藏应道:「不光是草稿,还是一幅没绘完的草稿。中间这里,应该是想写什么的,只是提笔太久,染了墨痕。」 再往开展又是一幅残图,五位环绕四门,按五行四时排列,只是墨污了一角,旁边四字:『伏羲宝镜』。 隔开一段距离又一个字:『咎』。咎者,祸劫,不像卦爻,反而像阵图。玄藏沉吟道:「这个…应该是阵图啊。干位居中履正,承五行尊,却为何写了一个『咎』字。难道说,这是个死阵。」 第85页 翠翠看不出什么,摇头道:「圣僧,看字迹,想是金蝉长老的旧物吧。你都看不出,我自然更无从下手。不如待会儿拿给大家解一解。」这上面的字迹与厅堂悬挂中堂的那幅行书同出一辙,此又是一卷羊皮,五百年前尚无纸张,该是当年金蝉手札无疑。 「仙子说的是。」玄藏将之收起,忽想起什么,惊道:「坏了!」 方才只顾看图,没留意灶上火大硬烧干了锅中汤,玄藏急去添水,翠翠先一步收拾妥帖道:「还不坏,尚能补救。」二人重新刷洗锅灶准备食材。 见翠翠欲言又止,玄藏笑道:「仙子有话但讲无妨啊。」 翠翠问道:「圣僧,此行步步舛难,你明日还要去凌云渡口么?」 玄藏认真的重新择菜清洗,手上动作不停,略一思索道:「我去与不去都改变不了世尊之意,我不去,如来也会来寻,倒不如我去,亲自看一看最后到底是什么结局。」 说着小白龙提着清洗干净的野味进来,这曾手不沾泥的仙子接过,整治成菜,到月上柳梢才做好晚饭,菜品丰盛。 众人上桌品尝了,都赞不绝口。本是九天之上冰清玉洁的仙子,她现今洗手调匀羹汤道:「人生一世衣食住行,慢慢的过日子就行了。」说着一拍天蓬拿筷子的手道:「你伤没愈,不能吃这个。吃那个清淡的菜。」天蓬悻悻收回手,小白龙夹起来送入口中故意接道:「我替师兄尝过了,好吃。」 天蓬白龙虽护持取经人,但从未入过佛门,因此大家都分食野肉,唯玄藏孙悟空金雕不吃。白鹭替金雕夹菜道:「今日既又见了金雕哥哥,我有一句实话相告。」 金雕嘆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当时崖口比试,你让过我一招么。我直到现在才把这些事想清楚,既然你我一起都不愿争斗,又为什么非要按别人既定的路子做呢。我现今要自己定自己的前路了,你呢。」 如今岁月倏忽,曾经的恩怨皆已化作尘土,白鹭平静道:「我跟哥哥一同走。」二人重归于好,金雕却把菜中的肉片夹了出去,白鹭又亲自夹了一块给他道:「怎么不吃啊?」 金雕别过头愤愤不平看着孙悟空道:「拜这猴子所赐。」 孙悟空闷声吃饭,此刻抬头搁下碗筷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雕哼一声扔下碗道:「你忘了你在万寿山外碰到我的时候了?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法!闹的我现今闻到血肉就难受。你!鹰隼动物都是食肉的你知不知道!」 孙悟空忽想起那时看他因食人而满身血腥,便把自己法术往他身体里抛进一缕,以助他洗尽妖精之气。孙悟空一摊双手摇头笑道:「你这只小鹰,我可是帮你啊,日后安心修持,超过我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金雕咬牙:「师父!你不管他!」 玄藏笑着轻轻拍了拍金雕握拳的手,把清淡素菜推到他面前劝道:「好了好了,不妨事,吃饭吧。」 玉儿见状笑道:「悟空哥哥,你也给如意哥哥下个法吧,也叫他不许吃肉。不然,他总说兔肉味美。我…我害怕。」 孙悟空看着他们两个手牵手走了一路,向玉儿道:「我把如意许配给…」如意一愣,睁大了眼看着主人。孙悟空想想不对,拿一双金瞳去看玄藏,玄藏以手覆在他手上笑道:「这样,玉儿,你说如意好不好。」 玉儿望向翠翠,翠翠柔柔一笑:「圣僧问你,又不是问我。」 这兔子少女托腮看着如意,赤红的眼睛一眨道:「如意哥哥很好啊——。」 如意浑身淡金流泻,映的面前瓷碗反射了金芒。孙悟空顺道:「如意陪了我近千年,既然好,那叫他以后不用陪我,去陪你,怎么样。」 玄藏看着孙悟空在他们几个年纪尚幼的小傢伙们面前,这个长兄做的越来越游刃有余,当初初见时,他毛手毛脚的烧书,跳在观音禅院的大钟上撞着玩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孙悟空活了几百年少年,近几年才算真的长大了。 玉儿满脸单纯,看着孙悟空纳罕道:「如意哥哥陪我自然是好,但是…我们几个人…难道就不能永远互相陪着嘛?悟空哥哥,白龙哥哥和你不会离开师父,如意不会离开你,我不会离开如意也不会离开主人,主人不会离开天蓬哥哥,天蓬哥哥又不会离开你和师父,我们是一个圆圈啊,又有金雕白鹭二位哥哥在,我们不是说好,从灵山出来,还要走回去的嘛?」 孙悟空心里一紧,早已预料到灵山必有一战,倘若失利,今夜就是最后一次团圆吃饭了。明日过凌云渡,谁也无法得知究竟是怎样的结局,胜负难料之时,孙悟空不想叫任何人冒险,早就叫他们回去,是天蓬斩钉截铁道,百折千回不言退,众皆如此,因而让孙悟空更不愿累及他们,随决定等众人睡了便只身前往凌云渡口进灵山。此刻被如此一问,心下百转千回,竟半晌无言以对。 玄藏看着孙悟空脸色,便知他是想安置好陪他日久的如意,随接道:「玉儿说的对的,我们就是一个圆圈,缺了那一环都不行。」 大家都道确是如此,孙悟空还是没说话。 金雕忙打破僵局道:「好啦好啦,你们自然回你们的地方,我回我的地方。现下,先吃饭。」 饭自然是先吃了,饭罢,大家围成一圈听白鹭说凌云渡口的高险,孙悟空本兴致不错,可没过一会儿忽然脸色一变,脸上霎时浮起细汗,是那种剥离身体的感觉。 第86页 众人大惊问讯,孙悟空捂着胸口道:「六耳。」六耳几百年共出来三次,这是第四次,因而只玄藏和如意见过他,别人尚不知道六耳的存在。 如意道:「他…出来做什么。」在如意记忆里,六耳五百年前出现便要了江流的性命。 待六耳完全脱出,那种难受感完全消失,孙悟空摇头道:「大约是…不想跟我往灵山去吧。」 六耳是缕灵识,浮在上空,还未汇聚成型,每每孙悟空心有两意的时候他便第一个察觉到,六耳闻言大笑:「孙悟空,你这回可说错了,我是想往灵山去才出来助你。不然,你一个人不被挫骨扬灰了才怪。」众人皆奇,六耳哼了一声:「我才不是想帮你,这具身体有我一半,我是不想让你拿着毁了。」 孙悟空不屑:「别再回来了你。」 「那是。」六耳嗤之以鼻:「我肯定不回去。孙悟空的房间是最左那个吧!我占了。」 六耳飘然而去,见大家满头雾水,玄藏解释道:「他是悟空的第二面而已。」 孙悟空道:「不用管他。」 六耳又懒懒传声道:「反正也管不着。」 孙悟空眉峰紧皱,眼梢红云一动,话到口边又无奈咽回去,懒得跟他斗。 小白龙:「师兄,我听说一身虽有二意,但神魂始终如一,师兄的仁义他也有,既然出来相帮,那是好事啊。」 孙悟空:「只好如此了,反正我也没别的办法。」 天蓬:「猴子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孙悟空站起道:「我没办法的事情多的很,快休息吧。莫误了明日行程。」说着同玄藏往临时收拾出来房间去,大家也都各自回屋睡觉。 二人一进门,就见六耳凝聚成型,斜倚在床头,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样子,霜雪长发被揪断一部分,显得杂乱无章。六耳瞥他一眼表示自己要睡在这儿,孙悟空眯眼默不言语。玄藏看他想发怒又默默忍住的样子着实可爱,便叫六耳安睡,自己再去收拾一间就是。 孙悟空一把拉住玄藏,也不肯让:「不行,我也就睡在这儿。」 六耳眼睛一瞥地板道:「可以。」玄藏看着他两个顿觉棘手,听得六耳又愤然道:「孙悟空,你别忘了,这具身体里还有我,你以后不许随便弄断头髮!我要长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回来!」 孙悟空刚要反唇相讥,玄藏忙道:「好了好了,师父给你修剪一下。」六耳眨眨眼点头坐下,把长发捋到脑后,玄藏便打开藤箱取剪刀,握着他雪白的髮丝把那些长短不齐的修剪整齐。 六耳便告诉玄藏,狮驼岭那晚孙悟空如何拽断髮丝化出万形,玄藏听着手上剪刀一顿,孙悟空恐师父又暗自担心自己,狠瞪六耳一眼道:「闭嘴。」 又怕他顺口说出破腹取胎之事,便赶紧说明把房间让给了他。 六耳便一人住了此屋,眼看夜已经入深,玄藏与孙悟空干脆不预备睡了,就在这幽静的崑崙虚散步说话,自从玄藏丢了手腕那缕光芒,孙悟空便也收了起来。 山上清风凉爽,虫鸣窸窣,不知不觉走到仙山云顶,不知不觉十指相扣。触手可及的月色白似霜,二人居高临下,夜风拂起衣袂,一览众山时,恍若一路走来的险途尽在脚下。 草舍卡在半山腰,云雾在眼前翻涌,这草舍看着小,实则大的很,上一世的金蝉子当初是用了多少心思,才在这光年之外的缝隙中建起这样一座屋宇,几百年屹立于此,如此深情执着,把天上人间所有的美丽尽收眼底。 孙悟空忽而想起那几句歌:日出而作兮,日入而息,凿井而饮兮,耕田而食。 倘若事如人愿,该有多好。 孙悟空庆幸时光的冗缓绵长和对有情人的宽容仁慈,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对方面前,二人会心一笑,孙悟空眉眼弯弯,扳过他脸便印了个吻痕上去。玄藏勾着他腰寸寸向下,落在臀上一巴掌拍了上去。 孙悟空一愣,虽依然贴着他身体未动,眼瞳却霎时泛红困惑委屈盯着他看。 「眼看到了灵山,你为什么不愿叫大家同去?」 孙悟空垂眸:「情同手足…我怕…带累他们。」 玄藏在他眼尾摩挲,低声嘆道:「既说情同手足,你问过大家的意见么?你这样自作主张,你说,大家会愿意么?你不愿叫我们冒险,可我们会看着你一个人冒险么?」 孙悟空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此时此刻,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很幸福,这就够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那就干脆不去想了。二人贴着绵软的青草躺下去,头枕青山,身披月华,夜露清亮叮咚而落,像五行山中惊醒他的,被斜风捲入冰洞中的那一滴春雨。 西游卷结。 -------------------- 第34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一早天降大雨,雨过天晴,彩链当空。白鹭言道,昆虚山霭苍莽,转迷方向便失途难归,需得全然放晴方可动身。 又住几日,玄藏收拾晨起早饭,盘盏摆放整齐,糕点赏心悦目,几人围桌享用,这平静无波的几日是孙悟空觉得最轻松的时候,有人细緻入微的照顾,早晨只需要坐在桌前等,一会儿就有变着花样的点心端上来,做点心的人温文雅致,会在每块上面点一个调皮的红点。 第87页 这天众人刚坐下,说说笑笑时,玄藏忽脸色一白,一口血全溅在楠木桌上。 大家慌忙去扶,见他脸色已苍白如纸,这猝不及防的一病更不能启程,只得再住下,大家只当这几年疲惫,歇息一日便好。次日不见好转,又当是山高雨寒,吃了些祛寒祛湿的汤药。 第三日不仅毫不济事,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他身体一向硬朗,上次大病是心结难解,这一次孙悟空突然想到,早在迎阳馆驿时他便脸色不对,问之,答道,吹了些风而已。狮驼城外细小一道伤口久久不愈,当时也没在意。现在想来明显不是风寒,种种早就出现的徵兆让孙悟空徒然心惊。 孙悟空想,需得再找一次那唱曲採药的老神医。随交代师弟们好生照料,自己出了光华隧口向东而去。 待神医到来时已耽搁三日余,病来如山倒,短短三天时间玄藏已闭目不醒,脸色毫无血色,神医诊治以后,捻须嘆道:此非病,乃是命数也。 众人急问何谓命数,神医摇头道:「命数既定,生死由天,非人力所能为之,大圣若执意相救,不如去往司命宫探一探究竟。」 孙悟空随架筋斗云往司命宫去。 司命宫依旧无人掌管。 南天门外四大天王躬身迎奉,神兵列队喏喏俯首让开道路,孙悟空手持金箍棒破门而入,天官们正端着玉液琼浆鱼贯而行,见孙悟空面色不善,四下大惊,琉璃托盘落地而碎。 孙悟空眉峰一挑,本想好生问路,看他们避自己如避勐虎,随故做兇恶道:「站住!跑什么,老孙又不杀你们,快!给我前头带路!」 天官有几个人忙去禀告天帝,剩下的都口称大圣引他往司命宫方向走。月老闻讯急整衣接出来,苍颜白髮老翁拱手道:「大圣何往?」 孙悟空立在云蒸霞蔚的门口道:「老先生,特来看看何谓命数。请恕多有叨扰。」 他言语谦逊有礼,既言明只是看看,月老无奈,只得开门请他进去。司命天宫门开之处彩雾乍泄,入目尽是华光陆离,每一个灵魂对应一颗闪耀的玉珠,那是人的魂灵,都轻盈悬浮于命盘之中。问之,司命司中果然没有孙悟空。 月老道:「大圣要找的可是圣僧唐玄藏?」 孙悟空点头称是,月老道:「日前,老汉正查看司命司,忽见一珠光芒柔弱飘忽,取出看时,却是大圣要找的人。」说着念出名字拿给孙悟空看,孙悟空将之託于手心,想起天蓬说到,若是缘分天定的话,会两珠连一跟红线,可惜这一颗不仅没有,且光华渐弱似风中烛火。想来,这缘分怕是天也没有预料到的。 月老解释道:「人之死谓死,魂之死谓散,唐玄藏此人,本就魂魄不全,命数多舛,十世轮迴,世世不寿,这既是命数,也是他自己的誓言。」 孙悟空低低笑了声道:「何人敢管命数。」 月老看他脸上神色自若,眼尾却红波隐隐流淌,想是压着怒意,忙劝道:「司命罗盘掌管天下生灵生老病死,自古皆如此啊,大圣若要相救,不妨去往凌霄宝殿奏明玉帝,请赐一枚还魂丹试一试。」 孙悟空道:「老先生差了,谁说古来如此?古亦由今而来,司命罗盘若有如此能力,那我若掀翻司命宫,岂不是三界都灭了?」 月老大惊失色:「大圣不可不可!」 正说着,三界之主的凤鸾龙驾到了,黄罗华盖,威严堂皇。天庭众臣随驾而行,天兵团团围住孙悟空,青霄祥云翻涌若波。 玉帝站起身遥遥断喝道:「孙悟空!你…你不得在此搅闹!」 说话间銮驾已到宫门口,孙悟空扬眉,不屑往众天兵身上看一眼,只金箍棒横指玉皇面前道:「难道就是你敢管命数?」 他一字一句清晰传入耳膜,随从天兵皆惊,他们还记得孙悟空五百年前打的山河变色的威风。 众臣连声劝道大圣不可。 王母见天庭臣下皆称他『大圣。』不由怒道:「孙悟空你…放肆!」 玉皇转而向她喝道:「行了,这天上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王母被他众目睽睽下一喝,悻悻坐迴銮车不说话,玉皇立在她面前顿足低声埋怨:「都是你!当初信了什么西天佛祖的意思,说什么孙悟空不能留,你看看!现在那个如来佛快要敢做朕的主了!朕当初就说不要动刀兵,都是你一口一个朝纲法纪,现在法纪倒是在,可他要放肆,你能怎么样?」 「什么?」王母戳着丈夫戴十二冕旒冠的脑袋大声:「陛下自己的脸面都快保不住了,怎么怪起我来了!」 这夫妻两个几千万年没住过口,众卿想笑不敢,只得抿嘴憋着。玉皇头顶珠玉晃荡,把她手指握在手中道:「你你…给我少说两句!」 「够啦!」孙悟空顿觉头大,抱着手臂打断道:「吵完了没有。」 四下霎时陷入死寂,玉皇整好衣冠,在侍从搀扶下坐在高高的銮车之中,软了声音道:「悟空啊…你的来意朕已知道了…所谓命数,实非朕一力能为,乃是世事轮转自然延变,有几世修行的命,有前生发誓的劫,更有甚者,要轮迴千年还恩报命,或是讨债,朕的天庭不过是把这些整理有序而已。哪有一人之力便能扭转的干坤?你也太天真了。」 孙悟空沉思,觉得有理,跳上玉皇王母的銮驾把手一伸,淡淡道:「那还魂丹给我。」 第88页 玉帝回头叫:「老君啊,快把还魂丹给他拿去。」 道祖太上老君忙派人回兜率宫取了丹药给他,孙悟空一把夺过揣入怀中,道了句多谢,转身下界去了。玉皇见他走远,摆驾回宫,命令道:「方才所有笑了的,全部给朕扣俸三百年!」 孙悟空即时返回光华隧口,一屋子人或靠或坐或站都在床头守着。天蓬喜道:「可算回来了,怎么样?」 孙悟空取出还魂丹给众人看了道:「那玉帝老儿说命数他也管不住,我跟他讨了还魂丹,定然有用。」 玄藏面容灰白安静的闭目不动,眉心隐隐黑雾凝结,孙悟空大为心疼,掰开他唇把丹药餵进去,又接过茶盅含一口茶,唇瓣相抵,将丹顺入腹中。将人放平躺下,孙悟空道便叫大家都去休息,自己枯坐一夜相守。 次日一早,仍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孙悟空看着天色越来越亮时,便有些慌了,他感到手足无措,照入屋中的日光一缕缕抽走他的耐心,一开始本能的往好处想,现在越发越偏离了想像中的轨道。 大家盯着稳睡不醒的玄藏都缄默无言,白鹭忽想起什么,一语打破寂静:「对了!」 孙悟空急道:「什么?」 白鹭沉吟道:「昨日大圣说命数,会不会是…五百年前的赌约…」 「与如来的三件赌约!」天蓬与金雕脱口而出,二人对视一眼,都提紧了心,盯着白鹭等他开口,当日狮驼城外时,那个普贤派来的小沙弥,他被孙悟空一番恐吓,言道的赌约之事,只可惜那沙弥不知其中内容。 现今此局步步浮出水面,如来与金蝉打赌时,白鹭侍立一边听的清楚,三条相辅相成。 白鹭道:「其一,金蝉若能十世之内,救出大圣,则金蝉赢,若不能则如来赢。」 「其二,由世尊设局,若金蝉转世依旧能不受世尊掌控,以证明人心不可控,则金蝉赢。」 「这其三我实在想不明白,金蝉亲口誓曰,从头相见,再次钟情与他,以证明情深不改,则赢,但代价却是情愿身死魂灭。听起来像是不愿再续情深一样…金蝉这三件事的赌斗,若赢,如来从此闭关不出不问世事。若输,则如来但取石心,他再不阻拦。」 谁都没能完整的目睹所有的过程,每个人所知道的事情都是零碎的,零碎的记忆实在无法拼凑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中的孰对孰错扑朔迷离。 小白龙道:「若是这些,前两件事便已经赢了,可这最后一件…为什么明明自信钟情,却要身死魂灭呢。赢了反而得死,这是什么意思。」 旧事参差若梦,众人皆心有疑惑,似一团乱麻,需得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慢慢的疏理清楚。孙悟空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声。只以为两情相悦,只想永不分离,用日久年深的岁月对一个好,把所有的柔情都给同一个人,没想到却是他亲口许下誓言,难道说,是宁愿身死魂灭都不愿再度钟情?还是说,只愿再度钟情不惜身死魂灭。 孙悟空声线哀伤:「这么说来…倒是我害了他。」可是呢,他不还是躺在这儿,在自己面前避无可避束手就擒,终于还是拿出了他的钟情。 天蓬嘆一声,他两个人几歷生死轮迴,三界再无第二,叫人扼腕,随劝道:「哪里的话,师父不是说过么,是非尚未阖棺,如何能早下定论呢。也许白鹭那时年幼,记错了也未可知。」 孙悟空点头笑道:「是了,旧事懒得多提。」说罢请众人各去休息,自己单独陪他一会儿。 孙悟空坐在床榻前把被子替他盖好,盯着他垂下的长睫轻声道:「我不愿多提以前,以前若是好,我恨不得提给整个三界听!你知道吗,唐玄藏,我刚刚听到你发的誓的时候,突然宁愿你就此死了。」 孙悟空声音清淡,像前几日两人登临云巅俯瞰群山时对面相谈:「你死了,以证明你钟情于我。你也满意,我也满意。」 「可我又不会让你死,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我原想…西游以后,各奔前途永不相见。后来想,陪你去往灵山,成佛了愿,至少有这一路相伴。再后来,我不想叫你成佛了,我帮你什么都可以做,谁做那个无聊的佛。再再后来,我已经不知道没了你该怎么办了。」 「现在,你听清楚,我既要你的钟情,又不要你死,等你醒了,给我牢牢的记住!若记不住,我把你的心剜出来,把这些话出来刻上去。知道吗!」 玄藏面容煞白闭目不言,隐约已见眉间死气,幸而光华隧口时光止步不前,人不会死,也不会活。孙悟空点头:「我知道了,你说你记住了。既然记住,等我回来救你。」 孙悟空不敢耽搁,起身开门出去,见门外守着师弟,轻道:「我往幽冥界去一趟。」 上一次来此还是为了寻江流儿的生魂。 还魂丹尚且没用,孙悟空无计可施,只想再来探一探究竟,远远听到恶灵哭嚎,被逼赶着来到阴间。 幽冥业镜无情,苦鬼难得超生,奈何桥头,混沌芒昧不明,黄泉路远,永无晨曦黄昏。 孙悟空紧了紧斗篷,踹开幽冥大门,快步直上奈何桥,走黄泉路,过望乡台,进酆都关,曼珠沙华摇曳生姿,香染衣袖。 一路由西而东,踏遍了半个人间的孙悟空突然浑身赤红光芒乍泄,一路走,祥光普照之处,处处光明,亡者尽皆超生,恶鬼得以救赎。 第89页 幽冥地府十万苦魂苦苦挣扎,瞬间洗净仇怨,往三界投生去了。 十殿阎罗高坐宝位,闻禀:「那孙悟空…他又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阎罗俱汇集一处道。 牛头马面战战兢兢禀道:「他…他把那十万恶鬼…给超度重生啦!」 「这怎么可能。」孙悟空一惊,不知自己何时得来如此强大的法力,只觉得胸中有什么力量唿之欲出,又并未找到体内突破的关口,只是四肢百骸充满奇妙的力量,互相冲撞,叫人周身如沐阳光。 十殿阎罗拱手出迎,孙悟空见阎罗接出来,便问地藏王菩萨的可在。十殿阎罗便引他前往,远远看到冥府庄严,地藏王盘腿而坐,谛听俯卧身畔,地藏王传声道:「大圣,得以闲暇了?」 孙悟空登门入堂,压住火气,颔首施礼道:「菩萨,当时江流身死,我来此寻找,正要掀翻地府,是菩萨及时劝我,言道,叫我等他十八年,护持取经人西游,以此续前世。菩萨可还记得?」 地藏王道:「自然记得。」 十殿阎罗静坐两厢,地府鬼仙侍立身后,孙悟空坐在阎罗王的主位上,道:「现下他命悬一线,说是命数如此,还魂丹无用,我特来请问菩萨,何以救之?」 地藏王嘆道:「三世缘分既尽,我还是那句话,大圣,迷着计较,徒增烦恼,又何必不悟呢。」 孙悟空心急火燎,现下更加怒火难耐,跳在菩萨面前,一把扯住地藏王的衣领,谛听见状,龇牙咧嘴恶狠狠扑上来,咬住孙悟空手臂,孙悟空浑身坚硬如铁,巍然不动,另一只手扯住谛听脖颈皮毛往外一拽,那庞然大物被他轻松提起,重重摔在地上,谛听呜咽一声还欲再咬,地藏王止之曰:「大圣不会伤我,还不退下。」 孙悟空手指发力:「地藏菩萨,休要瞒我,当日我来时,就是你一力劝我放弃,是我苦苦相求,你才指出西游之事。现在又拿此话搪塞?」 地藏王被他勒的难受,却依然双手合十不动如山:「我不过是想劝你莫要执迷不悟,你现在的力量,已经助十万冤魂超生去了,但是你知道它们是谁吗?」 「谁?」孙悟空问。 「它们是你曾打死的十万天兵,冤苦悲哀,日日哭嚎,是我劝他们耐心等待,等石心之力觉醒,便能助它们重做天兵。」地藏王看着他:「不信,你试试你的法力,你徒步十万八千里,与他共同救赎过众生,你的力量已足够肩负三界使命了。为什么眼不见茫茫众生,一定要执着于一人!你的心里有盘古大帝留下的仁慈的力量,孙悟空,现在,你已经是个神了。」 孙悟空调动法力,果然力量浑厚磅礴,头上金箍受力,寸寸碎裂,化作尘埃散了。 「这…」孙悟空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 地藏王缓缓理正衣服,嘆道:「悟空,难道你…就不想做神么?你天性仁慈,当是三界之福啊。石心之力得以觉醒,都是你此一路解脱苦难时,人间生灵给你的力量。」 诸仙都道:「大圣,地藏菩萨说的极是啊。」 孙悟空明白菩萨的意思:「悟空失礼,菩萨容谅。我知道菩萨慈悲,地狱不空永不成佛。但是菩萨搞错了一件事,我一路救赎人间,并非我本意,都是因为陈玄藏,这力量要给,也该给他。我老孙没有菩萨的胆气,我只要救他。但请指条明路。」 地藏王道:「你知道,孕育你的灵石,本来是盘古大帝留下做什么的吗?」 孙悟空摇摇头。 「补天。」地藏王道:「天本不全,倘若不补,必将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你要记住,你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孙悟空点头:「我答应菩萨。」 地藏王沉默半晌道:「你定要救他?」 孙悟空瞳中金波一动,眼尾红云飞霞:「他于我厚意深恩,哪怕一命还一命,我也要救他。」 地藏王嘆道:「所要相救,只有一件至宝能助你。」 孙悟空道:「但请指教。」 「伏羲宝镜。」 「伏羲宝镜在哪儿?」 地藏王指点道:「现今,在九十九重蜉梧天上,娲皇娘娘手中,若能进去一探究竟,兴许可更改命数。」 -------------------- 第35章 九十九重天外天 孙悟空恐耽误分秒,随即谢过地府诸仙而往九十九重蜉梧天宫去。 到三十三重天再往上,一重天寒过一重天,天高难登,沖云破雾,越往上越是白雾迷眼看不清路途。 孙悟空拨开云雾,隐约见遥峰连绵微露青尖,红云翻卷似烈火般压入眼瞳,霞光映水,水平若镜,细雪轻风缠绵缱眷,芙蓉洁白似凝脂冰玉,簇簇挨擦拥挤,漫漫开遍眼目,花香浓烈而冷肃。 高处不胜寒,宽广辽阔的一层天上只孙悟空一个人,孙悟空觉得冷的很,裹紧了绛红短披立在原地仔细辨认方向。漫天轻雪飞絮中,他这才发现,自己是站在铺天盖地的白雪芙蓉花之中,孙悟空急退了几步,恐踩脏了花瓣,可举目四望,却又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孙悟空足下的缠丝盘纹战靴上沾着人间的泥土,上面的纹绣有的已磨断了线,堆成毛绒绒的一团。他踏着凝白柔腻的花瓣大步前行,花枝摇曳,根茎深埋水中,平静的水面微波荡漾幽澜。 青莲立在花圃尽头,远远的便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彤云,细雪,静水,芙蓉,孙悟空独自一人裹着绛红的小披风在花丛中穿梭,画里蕴藉着她一生沉醉其中的美丽。 第90页 青莲自迎阳馆驿与孙悟空一别后,便随女娲在九十九重蜉梧天宫修行。方才女娲言道,云雾有异,有人莽撞到此,叫她来查看究竟。青莲不想竟是孙悟空,又见他一味乱闯,便知他是迷了路。 「大王——。」青莲依旧轻纱覆面,使个瞬移法到他身侧施礼。 孙悟空第一次来九十九重天时,还是在五庄观外,娲皇救他上来的。现在正急着找不到路途,见到青莲,急道:「我正要往蜉梧天宫去见娲皇娘娘,不觉迷途在此,姐姐快带我去。」 「这是娘娘的芙蓉圃,已是九十八重天了,别急,跟我来就是。」青莲不知道他有什么事,看他着急,也跟着急起来,说着不觉脚下步子快了些,衣摆挂住枝杈一个趔趄向前跌去。孙悟空忙出手扶住她,青莲反握住他手,冰凉如石。 青莲依然穿一身冷硬又叫人透不过气的青衣,未戴帷帽,面上却遮了一抹沉郁的青纱,看不清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明媚温柔,她双手把孙悟空的手捂在中间,隐隐的心疼在胸腔里打转,她细声问道:「你冷不冷?」 孙悟空急着走路,毫不在意天冷不冷,因此并没听到这话。 青莲看他样子心中已猜出几分:「是唐朝圣僧出了什么事吧?」 孙悟空垂下眼睛,眼尾火光微浮,青莲知道,那是他心绪不宁的表现,他声音放的很低,含着几分无助委屈,想必是已经去过了碧落黄泉,却一无所获。「这一次我是真的毫无办法了,不然,也不敢来冒昧惊动娘娘。」 低哑的声调撞进耳中,青莲的心脏便跟着狠狠跳了一下,幸而青纱覆面,看不出端倪:「就是娘娘叫我来接你的,天高之极,照不到日光,比幽冥地狱的寒冰窟还冷几分,也只有你才能莽撞的闯到这儿来,若是旁人,早在芙蓉圃便冻成冰了。」 二人并肩沖雪而行,转了几个弯,青莲拨开花丛,落满碎雪的阶梯高耸入云,横架在眼前。 孙悟空随她拾阶而上,青莲又问:「你冷么?」九十九重天寒彻骨,孙悟空是最讨厌寒冷的,被她一提醒,这才察觉到冷,忽想起什么似的,道:「姐姐屡次三番帮我,我送你一样东西吧。」说着指尖捏住一缕红光,法力丝缕相缠,凝结成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鸟是活的,长着两只漆黑的眼睛,眨巴眨巴打量世界。 「这…这是什么?」青莲盯着它圆熘熘的眼睛差异。 孙悟空将它放在青莲手中:「这里照不到日光,没关系。青莲,你拿着它,取暖解闷,它会像个小金乌一样发热,它要是饿了,你就餵点果子吃。」果然,青莲手中光芒乍泄暖意融融,就像个小太阳。 青莲捧着赤鸟大惊:「你的法力…」 他头上已没了那个金箍,孙悟空带着点神秘浅浅一笑:「我已破开如来的法印了。我自由了。」说着揉了把鸟儿的头道:「且留着吧,以后,会有用的。快引我去见娘娘吧。」 丝缕赤红色的光线,攀搭穿插,恍若血色琴弦,在九十九重天的莹白世界撑起了一张散着热的网,瞬间,网住了飞雪冰荷,上古仙境。 仙境中的神女娲皇随手捏起一缕光晕,盯着看了半晌,又豁然松手,它如丝弦般弹了回去,频频颤动,抖出一阵细微的琴音般的声响。女娲手指上残留下温暖,她把手指收拢,慵懒的蛇尾捲住妆镜:「他已经…得到了众生的力量,有这样强大到,可以点化万物的法力了。」 伏羲宝镜的外表与人间平凡的铜镜也没甚区别,镜面光华一动,是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悠悠道:「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贤妹。」 「是…」女娲照着镜子梳拢长发,一双手臂纹络缠绕,脸颊额头两道妖冶的云纹隐约发光,她起身取了件广袖长衫穿了:「可是!」 伏羲笑道:「还可是什么,你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这会儿,正心里头乐着呢吧。」 女娲嘆气:「他可一句都没听过我的话。」 伏羲哈哈大笑:「我当什么事,孩子养大了哪还有听师父话的道理?你不是明里暗里帮了他那么多回?到现在,不是你纵容的,是什么。」 女娲穿戴整齐,蛇尾霎时化作纤细双足,正色道:「那些事都无关乎大局,他想做,我自然不拦着,在灵台山上就不曾拦过。不管是人还是仙,活一回,总要做些自己开心的事情吧,师兄不知道,他这几年有多快乐。」 「快乐…」伏羲的声音里含着旷古而来的留恋,那已经是多久没有过的感觉了:「快乐是最不可掌控的情绪。」 女娲眉峰一凛,反驳道:「但却是支撑生命千万年生生不息的情绪。」 「行…贤妹说的对。」伏羲镜光晕温柔,像爱人的一双眼睛:「但现在已经关乎了大局,他此来,是求你帮他更改天理命数,你能么?」 女娲摇摇头:「我…我不能。」又补了一句道:「以我现在的法力,就是想,我也做不到了。」 「所以,贤妹准备怎么办?」伏羲说着,赞嘆一声:「瞧瞧,这巧夺天工的力量,凭空创出来的这个红日,多漂亮呀,手法上像你,创造的东西都那么的美丽。美丽的人类,人间,生灵。」 女娲沉默半晌才道:「师兄,地府十八层地狱都已经空了。」 伏羲笑道:「我知道,地藏王那小和尚算是赚着了。」 第91页 「我现在唯一欣慰的就是,当初没看错人。」女娲嘆道:「我如今大限在即,还能怎么办,我想…抹了他的记忆吧。」 伏羲犹豫:「他的记忆本就已经残缺不全了,这样做,于他来说,公平么?」 女娲神色不动,一抖袍袖道:「那也比丢了性命强。」说罢拨开云雾幻化的门扉出了内室,正见孙悟空随青莲进来,见到女娲,青莲施了一礼,女娲看了眼青莲手中的赤鸟,又打量了一遍孙悟空。 孙悟空疾走两步恭谨撩衣跪道:「弟子拜见娘娘。」 女娲也不叫他起身,只道:「齐天大圣,久违了。」 这话说的极清淡,与上一次温柔的替自己疗伤不同,孙悟空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娘娘,弟子实不敢讲,我…想借娘娘伏羲宝镜一用。」 女娲没说行不行,端详着他乖顺的样子半晌,探出一只手道:「近些。」 孙悟空垂眸收敛了所有桀骜张扬,又跪近了一些。 女娲将手置于孙悟空头顶,她手臂环佩琳琅相撞,其声悦耳。手背古青色纹络似水般若静若流,她眼瞳无喜无怒,轻轻笑了笑:「猴儿,你不是亲口许诺我,护他一程,践你前言,绝无他心,今天忘了?」 说着指尖略一发力,孙悟空闭着眼,突兀的喊了一声,瞬间便疼的大汗淋漓,眼瞳红云翻涌,跪立不稳,半身匍匐于地,手指紧攥了一把碎雪。 青莲惊唿一声,跪伏在地恳求,女娲道:「莲儿,不必。我自有道理。」 红光穿梭似线,飞雪簌簌不停歇。 女娲视而不见,指间渐渐施力,喝道:「放下!你那些执念,全部放下!」孙悟空一时失声,浑身蜷成一团,死死记着那些往事不肯丝毫遗忘,零碎的画面最终融合成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命悬一线,还在等他回去。 孙悟空痛苦的嘶吼一声:「不!」眼看血脉逆行,女娲只得撤了三分力道,嘆道:「疼么?」 孙悟空咬牙摇了摇头,重新爬起来跪回原位,哑声道:「不…不疼…是弟子违心哄骗娘娘,甘受娘娘惩处…只…只求娘娘援手施救。」 女娲察觉得到,刚才,孙悟空出于战斗的本能,动了一下法力,却又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回去,疼,却也没敢用法力抵抗。 以他今日的力量,女娲也无把握能制得住他,可他还是一副乖巧认罚的样子,与仙人们口耳相传的孙悟空截然不同。女娲心底一软,终于收了力,放柔声音道:「锥心刻骨之痛,怎能不疼呢?」 孙悟空如获大赦,俯趴在地,唇色枯白,片刻,点了点头:「疼,但是我不怕疼。」 那样的疼痛都能忍下来,现在却想用痛苦抽离他的记忆,怎么可能。女娲兀自嘆了一声,扶住他,哄道:「疼,就听我的,放弃吧。」 孙悟空咬着唇,把睫毛垂下去盖住眼里的神色:「那个金箍…他说日后不念,就真的一次都没再念过,所以…弟子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娘娘,我胸中之心蕴藏上古神力,不然,灵山也不必布下步步杀机。只是这一切根由在我,并不是陈玄藏的错,他们把他当成棋子,这枚棋执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他们就着急了,想杀了他,是不是。」 女娲眉峰紧锁:「也不全是。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只知道一味的倔强任性,金蝉子的转世确有这样死劫,是他自己许下的重誓。当时我不在场,我在镜中闭关修行,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我也不知道,所以,猴儿,你求我的事,我帮不了你。西游这事,我本是不能让你入局的,但…我见你一路满心欢喜,不忍打扰,就索性随你去了,到今天,欢喜也够了,悲伤也够了,就算结束了吧。」 孙悟空低着头,带着积怨多时的委屈,手指根根收拢成拳:「我是忘了很多事情,大家都记得,唯独我不记得,我在努力的想,可我想不起来,有时候想的太多,胸口那道伤口还会痛,我想一定跟他有关,但我原谅他了,干脆不提就是了,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得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誓言!到底怎么把我玩弄在鼓掌之中的!」 「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女娲喝道,又徒然压低声线:「留在蜉梧宫修行吧,我死后,是要由你掌控天地秩序的。」 孙悟空撑起身子坚持跪倒,深深叩首道:「娘娘不会死。」 女娲道:「怎么讲。」 孙悟空下定决心,一字一顿:「娘娘若肯救他,我把这颗心取给娘娘,以为酬答。」 女娲笑:「人无心,必死。」 孙悟空道:「我不是人。」 女娲道:「可你的心是有七情的心。」 孙悟空抬起眼睛:「娘娘,我胸中之心,是一颗半。」他说:「那半颗,是金蝉曾给我的,所以,石心取给娘娘,我也不会死。我最近想起了很多事,金蝉子和他,是同一个人,他为我下界受苦十世,九世不寿而终,而我却丝毫没有帮过他。他为我不肯做佛,我为他放弃做神,也不过是还他情深而已,我并没有多做什么。」 女娲看着他:「我真的没想到,堂堂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你的心竟然这样小,小到,只肯装一个人而已。」 孙悟空道:「再大的胸怀,倘若连挚爱的人都不肯装下,又怎么指望他装得下三界众生呢。」 「这…」这话说的看似滴水不漏,女娲挑不出哪儿不对,但万年沉寂的生命让她觉得就是不对,又觉得他只是少年冲动的心思,懒得计较,想着没人帮他,自然也就作罢了。便转身往宫内去。 第92页 「师尊!」孙悟空起身便追,使个瞬移决闪到女娲身侧,情急之下出手去拦,法力相撞,彤云翻涌震颤,余波蔓延,割裂芙蓉花瓣,蹁跹而落。 女娲被逼退后一步,单手摁住胸口,须臾,气息才定。 孙悟空大惊,双膝跪于其足下:「师尊,弟子失手,请师尊降罪。」 幸而二人皆未使力。五纬之荧惑,离位,九宫属火,是同源共流的法力。 女娲似笑非笑:「你都知道,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你也看到了,我法力日渐微弱,等全部消失,也就到了大限之时,我活了上万年了,上古神王们接二连三的羽化消失,我也不可能永远活下去。而你,日渐长进,要承为师衣钵呀。」 孙悟空深深下拜:「弟子知道,我的法力在三界再无同源,数年前,蒙师尊救护,我就察觉到了,师尊给我身上留了一片鳞甲保护元神,三界至宝,女娲鳞。鳞甲需从尾上生生扯下…师尊,您的大恩,弟子…实在无可报答了。」 「孙悟空。」女娲道:「这个名字还是我替你取的,可你总是悟不透,你迟迟不肯认我,其实是怪我当时逼你离开…」 「没有!」孙悟空眼波一动,脱口反驳。 女娲笑:「你看,嘴上说没有,那就一定是!我教养你长大,太了解你了。你心里在怨我。」 孙悟空低声辩白:「我…我没…」 忽而,飞雪愈发迷离几分,女娲展开手掌,宝镜稳稳落在她手中,宝镜笑道:「你这个好徒弟,真的是固执,他的性情和他的身体一样,石头的,硬的很。依我说,就随他去吧。」 女娲没说话,孙悟空神思灵转,看出了她的犹豫,道:「师尊,莫不是伏羲大帝?」说着磕头礼拜道:「师叔,弟子有礼了。」 「猴儿倒是乖巧,不必了,我现在只是个能出声的魂罢了,但是,我这宝贝,可是能知过去未来,能逆改生死天命的…」孙悟空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伏羲大笑,又道:「石心之力觉醒,贤妹,你不高兴?」女娲拂袖挡住镜中光芒:「我高兴,但是师兄,镜中步步危机,倘一去不返,怎么办。」 伏羲道:「你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你不相信?」 女娲沉吟良久,向孙悟空道:「镜中虚迷难辨别,若想找准路途,要步步留下记号,倘若镜中机关难解,你便原路出来吧,记下了?」 孙悟空道:「不敢不遵。」 几声大笑仿佛自云峰深处撞入耳膜,那声音笑够了,幽幽道:「贤妹,照理来说,师兄该尊称你一声娲皇大帝,人,是你抟土而造的,你给了他们心,却又想永远掌控他们的心,心是最参不透的。」 「你知道么?他的心底埋藏着巨大的悲伤,悲伤到他自己都不肯想起。可他又不曾真的忘记,他把那份记忆埋在石心之中,五百年了,他小心翼翼的藏着它,恨着它,又不捨得它。」 「他在等他的心原谅自己,原谅对方,等忘了苦折难磨,只剩快活朝夕的时候,他还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同一个人,最终,谁也无法左右他。这样的一颗裹满私慾的石心,就算觉醒了,又怎么能做你所期盼的,仁慈的神祗呢?」 言罢,又道:「絮果兰因,旧怨前尘,剪不断,理还乱。悟空,宝镜你可以拿去,只是,是生是死,皆由你自己决定。创世女神都会有生有死,何况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你若死,你师尊女娲羽化而去之后,恐怕几万年将三界无主,你要记住,她是因锻石补天才留下难以痊癒的重伤,你若真的死了,她功亏一篑。倘你若活,或者决定不进镜中,你就是神。明白了?」 孙悟空捧起宝镜,向娲皇大帝深深叩首:「弟子明白。」转身而去,九十九重蜉梧天,白雪红线纠缠连绵,朱红金乌带着太阳的温度伏在云翳之上,青莲餵它吃了颗果子。 -------------------- 第36章 寻根觅底问本源 时光久久驻留不前,连一草一木都没曾见过光阴的流转,日復一日的轮迴,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不必想白天和黑夜,当然也无需分清,不寂,不灭,应该是人世间炙手可热的长生不死,可为什么不快乐呢。 或者说,一个人的不死,本来就是一场漫无止境的刑罚。神,仙,人,鬼,人是三界的本源,人会死,神仙鬼怪们也会死,只是他们由生到死需要太漫长的光阴,漫长到,让他们不想期盼长生。 光华隧口就像个避之不及的囚室。可若是有一对有情人来住下,日夜相对,脱出光阴的桎梏,该会感到快乐了吧。 「我独自一人思考了五百年了,我想,世人都想错了,他们期待的长生不死,是期待着不入轮迴,永享荣华富贵。我还没有听说过受苦受难的人渴望长生呢,说到底,都是私慾。」白鹭立在崑崙虚之巅,向下俯视,亘古仙山数以万年巍然不动,穿越风雪,入砯崖壑,进凌云渡,山中环拥八百里化龙池,南有隐蔽光华隧口,北是伏羲身死羽化之处,曰:九重门。 崑崙之巅,万年前,是娲皇大帝鍊石补天之处,现在,却没一个仙人敢住在这里。 金雕于他并肩相立道:「你说人有私慾,没错,但人也有公心,为你说人有苦厄,对,但也有欢喜,正是这样,人才是活生生的。白鹭,你在这里太久了,我带你到人间看看吧。」 第93页 「人间?杀戮和征伐。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么?」白鹭提高了声调,显得有几分不满,世尊如来曾给他二人展示过的人性之恶,让它畏惧。 「白鹭,我想你错了,人间不是你想的那样。」金雕挡在白鹭面前,目光灼灼:「那只是世尊眼里的人间,他眼里,大约只剩下恶,他眼里没有色彩,他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只有他一个佛是善的,他眼里的东西全都是死物,只有他一个佛是活生生的。其实,他在最初的时候,不也只是一叶生灵么,大家都是人间生灵,他又为什么一定要高高在上呢。」 白鹭惊讶的没说话来,怔怔盯着面前人的黑髮黑瞳,是当年的模样,但是言谈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如来肩上的眷宠金雕了:「白鹭,人性的仁慈,永远强大于邪恶。当初,你不也豁出性命让过我一招么?跟我回狮驼岭,我带你去人间看看。」 白鹭有些心动,却又犹豫:「我要走了,那…金蝉子呢?」 金雕笑着揉了揉他头髮:「你就放心吧,那猴子绝不会让他死的。」 说着,就见玉兔气喘吁吁的提着雪白裙裾跑来道:「快…悟空哥哥,他…带了伏羲宝镜,回来了!」 白鹭眼睛一亮:「伏羲宝镜!传闻,伏羲大帝死后精魂所化,能逆转天命,移改时空的至宝!」 三人立即往回赶。孙悟空甫一推柴扉的时候,天蓬正坐在屋外的木台阶上,广寒仙子已经靠着他闭目睡着了,白龙化形静静的盘绕在屋檐,没人出声,气氛凝固一般寂静。 如意第一个看到他,喊了声:「主人!」孙悟空跳进来问:「几日了?」如意道:「连来带去,两日。」 「刚好。」说着几人都往室内去,只看孙悟空脸色缓和,便知事无大碍,大家都松了口气,一颗心都放回了肚子里,气氛便也轻松了些。 孙悟空取出伏羲镜放在桌上,便去看躺在塌上的玄藏,他眉眼清淡若荷,只是死死闭着眼不肯醒来,孙悟空突然就想起宝象国那晚,自己变化玩笑,他明明一眼看穿,还是假装不知的配合,大约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进那个如同诅咒般的誓言了。 「这是?哪里借的?」天蓬惊讶,说着目光移上他头顶,眼里光彩一动:「金箍无存,你…法力都回来了?」 孙悟空略一点头:「对,能替你打头阵了。」说着将玄藏身子扶起,天蓬帮忙将他摆成了个入定打坐的姿势,孙悟空道:「蒙地藏菩萨指点,九十九重天上借了伏羲宝镜。」 金雕觉得不可思议,忽又放了心,觉得这猴子果然是无所不能的:「九十九重娲皇大帝的居所,传闻她老人家不问三界之事,怎么…」 「唉唉,她可不老啊。」孙悟空干咳一声:「那…娲皇…是我授业恩师…是一位真正的神。」 「什么?」众皆大惊。 天蓬便笑了,三界之中独一无二的法力,果有独一无二的出处:「怪不得你这傢伙敢打凌霄殿,原来根源在这儿。」 白龙捧起宝镜道:「师兄…这就算传说中的伏羲镜?怎么…」说着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怎么…这么破旧啊,还不如街上买的精緻。」 「这孩子!这是上古的东西,来,给师兄看看,师兄告诉你。」天蓬往床榻上一坐,接过白龙递过的宝镜,广寒仙子也跟着一同端详,他指着这面朴素的古镜道:「古之先人曾以铜锻造器具,后因铜器过软,便以锡添于其中,一同淬鍊出炉,制出青铜,你看,其质坚硬,只是太古老了,那时候先人们还不曾造出文字来。」 「话多。」孙悟空看他一眼,吩咐道:「现在我把师父的三魂六魄取出来,你帮我布个法阵凝聚他的魂魄,小龙,你替师兄取柄刀来。」 白龙应了一声便要去,天蓬又拿宝镜看了一眼,忽道:「等等,三魂六魄取出来还怎么救?」 大家围了一圈儿不明所以,白龙便原地立住等。 孙悟空垂下眼睫,脸色渐渐沉下去,低声道:「取出来,我带师父的魂魄到镜中,借时空之力回到五百年前去…」 返回时空?众人瞬间都提紧了心,天蓬豁然起身:「出不来怎么办!」几万年三界命数皆由司命宫中罗盘轮转指引,谁也无法更改,或者说,谁也不知道可更改命数的方法和媒介,往伏羲镜中去找,那里有数万年光阴踏过的旅途,倘迷失了方向,便永远走不出来。 孙悟空霎时觉得五脏六腑揪紧的疼,又怕人看出来,便轻轻唿了口气,把脸转向床内,眼神扫过他清素的眉眼,喜欢他,喜欢他喜欢自己的样子,又极其讨厌他犹豫着要不要喜欢自己时的样子。 五庄观那一晚,他病体沉疴时只想摸摸自己的脸而已,可是他的心犹豫了,孙悟空怎么能忍受犹豫不决?便毫不犹豫的侧身躲开,以表达自己的愤恨,好让他难过,让他心疼,以报復他。 可他真的难过了,自己却又一口气堵在心里似的烦躁。现在想起他那时失落的神色,竟悔的心痛如绞。是自己一步步逼着他把一整颗心都捧出来,以至于今天,生死无际。 孙悟空眨眨眼,扯出个笑容:「出不来…那就不出来呗。」 「那不行!」如意总算搞明白了这事,说到底,就是利用伏羲宝镜联接时空,回到要改的时间去,但能不能原路返回,还没人试过。 第94页 如意单膝跪道:「我随主人同去!」白龙往他身前一拦:「你修为太低,还是留下定海吧。」说着看向孙悟空道:「鹰愁涧底,若没有师兄斩断铁锁救我,我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我受师兄再生大恩,还是我去。」 「好啦!」天蓬将宝镜随手一放,拉如意起身,盯着孙悟空眼睛道:「说那么多做什么,你们拦不住他,他也不会叫你们同去的,龙儿,把刀给他,生死由命。更何况,我还不曾听说过,石头会死。」言罢取个茶盅,指尖一点,弹出一缕浅淡的青光罩住茶盅,正色道:「那就开始吧。」 如意白龙便都没敢再说话,孙悟空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万分踏实,一路并肩从不必担心身后的感觉,是兄弟间全然的信任,信任,真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情绪。胸中这个谢字不需说出口,就算说了,也定会换回一声不屑的埋怨。因而也就不必说,刚接过小白龙递过匕首,就听翠翠突然想起什么,喝道:「等一下!」 「仙子?」孙悟空诧异。 「大圣稍待。」广寒仙子便回身取了件什么,展开,摊平放在桌面,众人看时,是一卷羊皮书,正是前几日广寒仙子和玄藏看过的那一卷,那时,尚无纸张,是金蝉子的手札。 天蓬等人看了都不明就里,白鹭也不知道何时留下这样一卷书,至于补天石的事情,更是没人理解。孙悟空心里明白,但却没说出口,只是上面的四个字映在眼中,刺的隐隐作痛。 伏羲宝镜。 「伏羲大帝羽化于崑崙虚,金蝉长老又在昆虚之中发现了光华隧口,怎么可能不知道伏羲宝镜呢,许是…他曾拿到过宝镜,且已经进去过了…」 倘若确是进去过又全身而退,那宝镜又是何处得来呢。天蓬道:「伏羲宝镜是娲皇之物,九十九重天高难登,金蝉子恐怕去不了。」 「不。」广寒仙子摇摇头道:「我听说,约一千年前,伏羲宝镜是藏于昆虚之中的,那时候金蝉长老也住在这里,能否拿到宝镜,也未可知。」 一千年…白鹭皱眉想了想:「五百年前,我记得九重门曾打开过…」 「你记错了,白鹭。」广寒仙子拧紧了眉峰道:「你在这里已经住了将近一千年,光华隧口的时间静止,昆虚又太过高耸,距离太阳又太近了,以至于你把两日当成了一日…其实,已经过去将近一千年了。你想,金蝉长老救你留在此处的时候,孙大圣还不曾上的天宫,你说五百年,可能么?」 白鹭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错乱的时空和遗忘的记忆让他恐惧,金雕忙道:「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大圣,你还记得你在天宫几百年么?」广寒仙子问。 孙悟空深吸口气道:「三百余年。」 金雕点点头:「三百余年,也就是说,八百多年前,娲皇大帝还在人间教养这猴子,那时候伏羲宝镜兴许还不在娲皇手中…广寒仙子是言之有理的。」 只是那一个咎字,还是无法解释。 「可他进去做什么呢。」玉儿眨眨红眼睛低低自言自语。 话音未落,就见宝镜光华闪烁,天蓬等人俱是一愣,宝镜出声:「我看你们这群小娃娃呀,就是笨!我要是你们,就先问问具体如何入我镜中,哪管那些没用的。」 「谁?」众人左右打量,确是宝镜说话。孙悟空抿抿唇解释道:「是伏羲大帝,他在镜中。」 众皆忙施礼毕,伏羲缓缓道:「要想进入镜中,也不是在这里,你们…」说着他挨个数了数:「你们八个,带宝镜到九重门内去,元神出窍入镜,你们送他二人一程便可出来,但是注意,别给我放走了妖兽!」 妖兽九婴,锁囚崑崙九重天门之下。孙悟空便又毕恭毕敬谢了伏羲,将玄藏背在身上,同众人往九重天门去。白鹭引路,到此看时,横接太清,上托瑶台,巍然一座通天彻地的高门,白鹭道:「就是这里了,但这门如何打开,我便不知道了。」 如意仰视道:「一重门便这样高耸,那有九重,可如何打开呢?」 广寒仙子笑道:「只是此门名曰九重而已,实则只有这一重。」 伏羲镜中传声道:「悟空,推门进去就是了,他们无法打开,只是修为尚浅而已,你如今的法力,莫说开这一重门,就是十重八重也不难。」 「是。」孙悟空恭谨道,将玄藏交于白龙背着,眼梢彤云蔓延,赤红的光芒笼罩全身,凌空一跃,双手向前推去。天门仅缓缓裂开一条缝隙,刚好够侧身进去的距离。 似一丝日光透进幽冥,几人走进门内,漆黑一片中,就听得一阵大笑,继而锁链峥嵘几声,有人大笑道:「你就是孙悟空?」 孙悟空颔首:「正是。」 由天门那一丝缝隙照进来的光芒在平地映出一条亮线,借着这微弱的光,隐约可见一半人半鸟的兽,被锁链锁在冷玉雕塑的王座之上,那铁锁是昆虚寒冰玄铁,孙悟空道:「您——就是帝母之子,神兽九婴吧。」 九婴一愣,口口相传称之为妖兽,神兽,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可那又如何?九婴冷哼:「初出茅庐的小子,上一次打开九重门的人,可不像你这样费劲。」 「上一次果然有人来过?」孙悟空问,并没在乎他话中带刺。 九婴笑了一声懒得再说,他捡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去了。 第95页 孙悟空便也没再多言,将玄藏身体放平,叫众人围坐一圈护法,按照方法去取他的三魂六魄,只取出两魂五魄。 他身体里果然缺了一魂一魄。 孙悟空神色一暗,天蓬忙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道:「行啦,先带师父精魂入镜子吧。」随把这三魂五魄凝聚成形,众人也都元神出窍,只把身体留在原地,如意更是本就没有身体,几人各自化作彩芒,最终捻成一束。 伏羲之魂华彩熠熠,几人便一步踏入一个陌生虚迷的时空。 这里很黑,无边无际的黑暗似被一笔重墨团团缠裹,很压抑,眼前似有张牙舞爪的鬼魅,又似是狭窄的壁洞,再往前一步就碰到头,让人不由得连唿吸都紧切起来,头脑仿佛忘了进来之前的一切,而这种感觉就像是。 「鸿蒙未辟。」伏羲苍凉的一声敲碎寂静的壁垒。 瞬间,寒风砭骨,风雪肆虐。 孙悟空指尖捏了缕赤芒,稍稍照亮了一点视野,几人纷纷手捻一缕法力照明取暖,踱着步子观望,光芒跳跃若深夜的萤火点缀,远远的隐约可见四面有四门屹立,像是撑起天的四足。 「难道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盘古大帝眼里的世界。」玄藏甫一开口,孙悟空以为听错,惊讶去看时,他确实是站在众人面前说话,孙悟空眼里豁然水光莹莹,大喜之下去抱他,却一把抱了个空。 「师父?!」孙悟空不可置信。 「师父现在是魂魄,我们当然是看得到摸不到了。」天蓬摇摇头,天地未分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冷啊。冷的简直要将人活生生冻住,或者说,就是要将困住的人冻住,永远冰封,他怅然道:「我们若不出去,定就冻死在这里了。」 玄藏看着孙悟空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重,他肯用这样的方法,就是不惜性命了,一时说不清欢喜还是悲伤,孙悟空这样的人,怎么肯受所谓命运你桎梏:「悟空,这些天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到,我都明白了,只是我实在无法醒过来。」说着目光转向广寒仙子道:「仙子还记得那捲羊皮书上的绘图么?」 阵法按五行四时排列,就有这样四座天门。这样看来,那一个咎字,说明金蝉子果然来过这里,发现无法前进,只得退出,因而才写了这个咎字,以示死路。 「就是这里。」玄藏说着往四门处看了看道:「当年,他无功而返,我们呢?」 孙悟空心下一跳,就听金雕道:「倒也不一定,盘古大帝就是在这样冷的世界里锻造出开天斧,硬噼开了天和地。我们要寻根觅源,自然是从世间最初的状态开始。何况方才伏羲大帝讲道让我们送师父和大圣一程即可返回,大约真正的难处还在后面。」 「可是我们怎么能锻造出开天斧来。」广寒仙子问。 天蓬揽着她道:「天地已经开闢,我们不可能再重复一遍。伏羲之魂里有伏羲大帝的记忆,这只是个阵,大约是伏羲大帝念念不忘,才让我们破阵的同时,来这混沌之时。师父,当日金蝉子是孤身一人来的,这里对应五行,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因此他才无功而返,我们现在这么多人同心来此,怎么会困住呢。」就算困住了,跟最重要的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可怕的。 -------------------- 第37章 何事长向别时圆 鸿蒙未辟的天地原来是这样毫无怜悯的冷,眼睛在幽暗中久了,便心生胆战,仿佛是他们的到来,惊醒了这几千万年沉睡的芒昧。 指尖捻出的法力光芒微弱,像几只跃动的萤火虫。 须臾,黯黑之中透出一点光斑,似破开混沌的一束利剑,众人看去,这点光斑越滚越大,炙烤着周围白雪渐渐融尽,冷也不那么冷了。 等光芒崩裂,众人皆被强光刺的闭了眼睛。 纷纷扬扬的碎屑泛着璀璨的金波掉落,生出一只巨大的兽。 它像人类一样有两腿两足两手,身约三丈,却遍体血红毛髮,头若悬斗,眼似烈火,獠牙横生,它头顶生着一对像白珊瑚的龙角般尖锐美丽的角,或者说,这时候还没有龙,龙的角也是因它而来。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手爪胡乱挥舞着,巨大的脚掌每走一步便地动山摇,震的众人站立不稳,指尖法力瞬间寂灭,再也使不出来了。 如疽附骨的黑暗霎时逼入眼目。 瞬间的失明感袭来,「师父!」孙悟空喊了一声,指尖弹出更亮的光芒照明,仅他一人能在此调动法力。 玄藏反手握住他手以示安慰,他双目盯着那兽,猜测道:「混沌未开的时候,难道说…它就是盘古大帝。」 「盘古大帝不是神吗?」它血盆大口,牙似钢刀,白鹭向后一躲,盯着它的眼里便流出些许恐惧。 它是仁慈的古神,却怎么偏长着兇恶可怖的模样,与人们印象中口耳相传的大帝截然不同。 「从来没有谁说过神应该长什么样,神明妖魔不过一念之间。」玄藏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了盘古,低声道:「或者说,人们只是愿意把那样的丰功伟绩冠到某个人的头上,再给这个人,冠上□□号而已。」 「那它现在是在寻找开天斧吗?」小白龙眨眨眼,自己头上的龙角像极了它的那双,不由得十分好奇,刚想进前一步看个清楚,却发现不管进前多少步,盘古距离自己还是那么远。 第96页 天蓬摇头道:「不,它在适应黑暗。它想用眼里的火焰照明,这火后来便化成了燧人。它的时空距离我们还有数万年呢。你过不去的。」 那边盘古仍然在混沌中癫狂的吼叫,天蓬解释道:「我也只是幼年时曾听先君大人讲到,娲皇创人时,便是照着盘古大帝的身躯,照着自己的头脸合二为一创了人。」 「先君大人?」孙悟空差异回头问道。 天蓬瞥他一眼:「谁都像你一样石头生的?我父亲…」说着神色一黯:「就是神母女歧的长子,第一任水神,同先山神一起,被娲皇大帝以诛神宝剑,斩了。」神母女歧曾应天劫而孕,诞有九子,上古时皆受女娲封神,分别是:水,火,山,土,风,雨,雷,电,云,共九神,现皆已丧尽,水神便是长子。 昔日伏羲羽化崩殂,山水二神争夺人间帝位而撞苍穹,被女娲斩于不周山前。自斩二神,娲皇有云,神明不可做人间天子。后来,神有神君,仙有仙帝,人有人王,佛有佛祖,互不得干涉,这是娲皇所定的天例第一条。 孙悟空与他相识八百年,还是头一次得知此事,那时自己还不曾出生,便笑:「既是先神之子,怎么能去给玉帝守天河啊?」 见广寒仙子也看着他,天蓬眉梢一扬道:「我做真君,乃是辅佐夏禹大帝治水有功,才得受封的。」 正说着,小白龙惊道:「师父快看!开天斧!」 众人看时,盘古终于在黑暗中安静下来,绝望中,它低下头,把曾孕育自己的满地金色碎屑一一捡起,他又取出眼中的烈火,将之煅烧,果然烧出一柄铁斧。时光在幻境中千年一日,看着一会儿功夫,实则已过了很久很久。 它站起来,把全身的力气汇聚铁斧之上,它的獠牙泛着银色的光彩,它的皮毛光滑而润泽,它的眼睛瞬间清澈起来,眼瞳鲜艷如火,身上的圣光明媚而宁静,现在看起来,它确确实实是个真正的神。 烈斧一挥,破开天地。 它自由的嘶吼着,足踏住地手托起天,一直这样撑起天地,不知幻境之中又几百年后,它沉重的身躯才终于倒下去。 瞬间,天地为之颤慄,它手中铁斧寸寸碎裂,它的眼睛化成太阳和月亮,身躯化成山河大川,皮毛血肉筋骨一一散落大地,它闭上眼的瞬间,灵魂凝聚成结,落入深山中。 强烈的光芒逼的众人睁不开眼,等光散去,就见周围出现六扇流光溢彩的双面镜,五面在外,环绕四门,一面居中。 「阵图!」广寒仙子惊道。 玄藏眼睛一亮,也认了出来,那是那张羊皮书上画的阵图,真正的关卡这才出现。 围过去看时,只见其中一扇宝镜缓缓扭转,照住广寒仙子,苍黄之中,有人叫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已经几乎被自己忘却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名字。 翠霭。 广寒仙子大恸,怔怔盯着镜面,那是帝子的名字,属于最远古的华夏先民,它的主人是喾帝的幼女,唐尧大帝的小妹。那时候还没有属于公主的称谓,自然也没有属于将相王侯的府邸宫阙,先民互相为礼,同吃同住,不分尊卑,不论贵贱。翠霭两个字,便等于最让人敬慕的称谓了。 而这个称谓,三千余年前,属于自己。 翠霭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时常拿手掌托着脸颊发呆,脑中想像着凤凰。 母亲曾讲过,先祖嫘女便是来自古凤族的凤凰,她嫁与黄帝为妻,繁衍人类生息。她想像着她色彩斑斓展翅高飞的样子,想着,便把脑中的映像融进舞步,她跳舞的时候衣袂舒展,甚至比凤鸟还美丽几分。 父母帝喾庆都相继去世后,她又随兄长尧帝生活,每到冬至日,她便涂红画彩,翠羽做衣,做祭祀玉皇昊天大帝的祭司。 随着细雪纷纷,翠霭高高的祭台上翩翩起舞,她总是广袖高髻,环佩翻飞,她的眼睛从不肯向下俯视,她的头颅高高的扬起,似乎是一飞沖天的凤凰。 她知道,祭台下有一双炽热的眼睛,这双眼传达的热切爱意,穿过三千年的时光,到今天,依然会让她怀有避无可避的恐惧,而这双眼的主人,是她奉告天地匹配的丈夫,后羿。 广寒仙子退了一步,把脸埋进天蓬怀里。 镜中,后羿就那样注视着舞蹈的翠霭,翠霭似乎是拿自己的冷漠不屑回应着引诱着他,又或者说,是她冰冷的态度吸引着他。 她从不会低下头看他一眼。她偶尔投过一个眼神,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可她又什么都没寻到,三年,年年如此。 她还记得三年以前,兄长尧帝征讨凶兽梼杌凯旋归来时,一侧立着后羿,另一侧侍立的那个年轻人,他穿着漆黑繁复的战甲,抱着头盔,他生着好看的脸,却略微低着头,他站的笔直,看起来温驯敦厚,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他与远古先民们大胆肆意的性情截然不同。 翠霭抱着尧帝的手臂亲昵的问询,眼神却向后一瞥,在他脸上扫了一遍。 他迅速低了头,他知道翠霭看了他,可他假装不知道似的别过脸,耳尖却有一丝泛红。 翠霭笑了,她自信于自己月华般倾城的美丽,她边走边同兄长朗声谈笑,当问到这个人是谁的时候,翠霭又轻轻一瞥,正把他躲闪的神色全部纳入眼中。 白髮的尧帝便也回头一看,登时明白,点了点妹妹额头,低声笑道:「别看了,你这丫头,再看,要把孤的先锋官羞到地缝里去了。」 第97页 翠霭略噘了嘴巴摇着哥哥手臂道:「哥,我明天去山里採药,我要让他陪我去。」 尧帝回头:「天蓬,可听到了?」 天蓬躬身拱手施礼道:「是。」 此后,翠霭每每叫他来陪自己,天蓬也是随叫随到从无二话。只是他总是略微颔首,恭敬谦逊,不肯丝毫逾距。翠霭若不说话,他便更是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幸而翠霭活泼多话,时日久了,他帮着她将采来的药材分门别类的归置,取几味或捣或磨,制成小小的药丸,翠霭托着个精巧的陶瓶道:「天蓬,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么?」 天蓬摇头:「姑娘赐教。」 翠霭巧笑倩兮:「我给它取名叫殉神芝。」 天蓬一头雾水,翠霭道:「取灵芝金花草乌曼陀竹荪,煮熟研磨,加生蝾螈捣碎,碾成小丸,服一颗,一刻钟便死。」 天蓬大惊:「你要这个做什么!」 翠霭反而被他问懵,道:「远佞未定,蛮夷不驯,东征西伐的谁知哪一时落入敌手,也好当即殉死啊。」 一日,忽听门扉响动,后羿身背长弓大步进来,满脸笑意对翠霭抛过一个物什,翠霭反手接住,展开来看,一枚兽牙,乃是梼杌之牙。 古之先人以佩戴兽骨为祥,兽牙便是祥中之祥,能在凶兽口中取牙的,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梼杌便是后羿一箭射穿双目才擒获的,后羿是整个部落人人敬仰的战士,他与翠霭年纪相仿,又英俊勇武,整个部落的先民都认为,他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后羿看着天蓬挑了挑眉。天蓬微微低头没说话,最后才拱手为礼,道:「将军来了,我先告退了。」 天蓬转身便走,「等等。」翠霭叫了他一声,天蓬装作没听到,还是出去了,把房间让给了他们两个人。 翠霭把手里的东西又抛还给后羿,扔下后羿,也跟着天蓬出去了,她紧跑了几步,一把扯住天蓬手腕,道:「我让你等等,你没听到么?」 天蓬被她扯住那只手僵硬着,绵软的触感从手腕传到心底,他觉得胸腔有什么要唿之欲出,而她却又显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天蓬抬头看她一眼便又急忙收回眼神,垂着眼睛不敢再看,他不敢看她,却又抬着头站的笔直,仿佛是在对自己的『不敢』做出的无力辩驳,有几分腼腆可欺的样子。 翠霭笑道:「谁许你看我的?」 天蓬一愣:「抱歉…我…」 她笑逐颜开,却偏偏要让他看清楚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丽,她把他的头扳过来直视着自己,问他:「那我问你个问题。」 天蓬看着她的眼睛,点头:「请讲。」 翠霭眨眨眼,轻轻靠进他耳侧:「你说我漂不漂亮?」 天蓬深吸口气,认真看着她,道:「很漂亮。」 翠霭这才松开他手笑道:「冬至日我要跳祭舞祭祀天帝,你来看我吧。」 天蓬答应了,但是三年来,他一次都没来过。 属于帝子的骄傲让她愤怒。 「够了!」翠霭广袖一展,还不等古老的乐器停下来,她便任性的扯掉了翠羽舞衣,从高高的祭台上跳了下来,这是第四年冬至祭祀天帝的大典,天蓬依然没有来看她。 人们都喊:「这是对昊天玉皇大帝的不敬!」在满座惊讶愤怒的唿喝中,她系住斗篷跑出会场,她一路往黄河边跑去,黄河时常洪水滔天,尧帝命臣僚姒鲧治之,天蓬便自荐辅佐,从此一去四年不返。 翠霭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立在河中挖掘沟渠,他专注着手中的工作,全然不顾满身泥水。 翠霭远远看着他,突然奔跑起来,一直也踏入泥泞的河中,她仰起脸看他,復又握住他手腕,道:「天蓬,你跟我来。」 天蓬时隔四年又见到她,一时五味陈杂,叫她闯进泥泞中,忙道:「泥!快出去,别弄脏你的衣服了。」 翠霭冷声:「我不怕!」说着她攥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河畔,质问:「你为什么不来看我跳舞!」 冬至,山风凛凛,天蓬没说话,半晌,把她握住自己的手轻轻掰开。 性情娇纵的女孩把身子挡在他面前不叫他走,她故意把身上皮毛斗篷给他看,说:「昨天后羿射杀了白虎,把皮子剥了送我做了衣裳。」 天蓬脸上波澜不动:「后羿对姑娘可是上心呢。」 「你不生气吗。」 「他对你这样好,我开心还来不及。」天蓬沖她笑了笑:「我听说,后羿和姑娘在腹中时便许下婚约了。他是人人敬仰的英雄,属下只是陛下麾下一个普通战士,又没有神射绝技,武功也稀疏平常,何况…」 「何况什么!」 「啊,没什么…」天蓬又摇头否决。 翠霭不高兴了:「你这个死人!你故意气我!」 天蓬低眉:「不敢。」 翠霭一把推开他:「你就是!」 天蓬被她推开,便顺势躬身施了一礼,道:「姑娘早点回去吧,这里有危险。」说罢便转身返回河中去了。 那个冬至日没有雪,天色昏昏沉沉,这会儿傍晚,竟然下起雨来,河水激盪之中,波涛大起,是姒鲧将九曲之水用堤堵住,水高一尺,堤筑一丈。如今大水漫过堤坝,直向大地俯冲而下。 天蓬脸色大变,一把拉起她手往回跑:「不好,河水怕要决堤,快走。」 第98页 翠霭甩开他:「我不要你管!」 天蓬又拽住她道:「是,我送你回去,等你安全了,再不管你。」 「你!」翠霭满心火气不曾发作,就见雪浪翻滚着奔来,原来水快起来会那么快,一眨眼便到眼前,人怎么跑的过水,大浪高卷着浇下来,山中鸟兽乱窜着各自逃命,浪涛一撤,便会把生命带进深渊。 翠霭没再推他,而是紧抱着他手臂,生死关头大脑来不及考虑什么,她被他拉着拼命奔逃。 她听见天蓬口中念了句词,掌心瞬间光华大作,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托住波涛,用尽浑身力气喊了声:「退!」 天蓬一掌硬是推开了大水,大水在青色光华中褪去,天蓬重重向前一摔,咽下了口中腥甜。父亲被斩,母亲早亡,自己一个人在人间流浪长大,这样与生俱来的,掌控水势的力量,是血液里继承的,是属于神的力量。可惜这样的力量却不得名师指点,强行调用,必受反噬。 他跪在才散去大水的地上,几次挣扎,坚持爬起来,叫翠霭:「快,赶紧走。只是河水暴涨漫出而已,若真决堤,我们可死定了。」 翠霭惊魂未定,刚转身,却看到不远处被埋在泥中的一只什么动物,它只露出两只耳朵来,抖了抖,应该活着。 翠霭顿住脚步看它,天蓬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声嘆息,道:「行,我去。」说着大步踩开泥泞,紧跑了几步把它捞出来,放到翠霭怀里,拉着她离了河畔。 次日,回去后才仔细看清,它是只刚出生的白兔,翠霭把它抱进怀里。 翠霭抱着白兔,想着白日里,他调动法力只手推开大水的样子,那么英雄,那么好看。翠霭是人族,人族没有法力,也没有永恆的生命,有的,只是一个不灭的灵魂。但是他为什么拥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力量? 又想起他倒下时痛苦的样子,他像是受了伤,可他又好像行动自如。 翠霭放不下心,傍晚,她怀抱白兔想去看望他。 月色初上,环绕民居的那条小河波光潋滟,翠霭穿着五彩斑斓的裙踩着月光去看他,还不曾到天蓬门前,就见有一个人在河畔仔细清洗什么,翠霭走近几步,却是天蓬。 她俯下身发问:「天蓬,你在洗什么?」 天蓬被她吓了一跳,忙起身,把手臂藏在身后,道:「没…没有什么。」 翠霭走近瞥了一眼,便明白了几分。他受了伤,伤到了手臂,他把渗出血迹的衣服拿到这里清洗,然后假装无事发生。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样子。 满怀苦涩逼的人眼睛生疼,她轻轻道:「我帮你洗。」 「不不。」天蓬摇摇头,把衣裳胡乱拧了拧,随收起来道:「姑娘快回去吧,夜里风大,别受了寒。」 翠霭心里一点点揪紧,像一根硬刺插入心口,自己所有的示好和亲近,都被他不动神色的推拒了。翠霭笑了一下,满腹的话一句都没说,她怀抱兔子回去了。 转眼冬去春来,他像是从翠霭眼中消失了一样,从不来与她相见。 翠霭是人间最尊贵的帝王之女,她也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找他,就这么又到了秋天,尧帝骑马狩猎,翠霭也穿了箭衣跟随。 那天,她又看到了天蓬,天蓬依旧穿着那身漆黑如墨的甲冑,满头青丝高束,他侍立在尧帝身后,垂眸敛眉,不声不响,安静骑着马的样子,又与初见时不同。 翠霭看着他只觉得扎眼,把一颗欢快的心瞬间变得沉重。她等尧帝去追捕猎物时,又忍不住喊他道:「天蓬!等等!」 天蓬勒住马缰,回头看她美丽的脸庞,草地里起了风,裹着深秋扑面而来的凉爽,叫人心旷神怡。 天蓬沖她浅浅一笑,装作听不清的样子喊道:「姑娘什么事,风大听不清啊,属下还要巡查,失陪了。」 翠霭盯着他自觉没趣,咬着牙,一抖缰绳先走了,她必须要先走,以维持一个『自己不理他了』的感觉,这是属于帝子的骄傲。 天蓬回头笑了笑,扬鞭策马也去了。 一切便算结束了,翠霭轻轻告诉自己,她把手掌放在心口,这里有些疼,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眨了眼看天,天高云淡,高不可攀。 眼看又近冬至,却赶上天降一场瓢泼大雨,那天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中龙形翻卷,利爪长舒,仿佛四海龙君失了手,最后,山上的泥水石头滚滚而落,大雨沖刷掉草皮,连百年老树也被沖断根本,千里之堤一朝奔溃,水泄人间,哭喊嘶吼之声惨绝人寰,无数人被捲入波涛中。 翠霭这才知道,一年前那一次,真的只是黄河漫出堤坝而已。 水尽已是数日后,房屋再没一座,都碎裂成河面漂浮的墙橹。 翠霭跪在空旷的天穹之下,人人都说,是翠霭祭舞中断,惹怒了天帝,才降下这一场大祸来。 天蓬跪倒却道,治水不疏只堵,才有决堤大患。 已年老的尧帝看着一言不发的妹妹,一生丰功伟绩,不想毁于今天。他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崩逝了。 「不!哥哥!」镜外的广寒仙子嘶声一喊,已泣不成声:「他教养我长大,我却连拜一拜他也没做到。」说着挣脱天蓬怀抱就要踏入镜中,天蓬死死抱住她:「别冲动!」却忽视了此时大家都是元神,一把抱了个空,广寒仙子不管不顾的奔入镜中,瞬间不见。 第99页 天蓬立即便要跟进去,玄藏喝止:「等等!」天蓬脚下一顿,静听。 玄藏挡在镜前道:「这法门莫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 玄藏点点头:「是这样的,盘古大帝就是在绝境中噼开了天地。」 「可是…」金雕似乎有些不敢开口,可还是道:「盘古大帝它,在死地中也没得生啊。」 「不,噼开天地的盘古,一定还活着。」玄藏盯着镜面,孙悟空盯着他的脸。 玄藏道:「当初金蝉子连这第一道关口都没能进去,我想,不是因为他法力不够,是因为他参透了此阵,他不敢死,他心有挂念。」 玄藏握住他的手收紧几分:「也就是说,镜中反应的是往事,倘若进入镜中打乱那些往事运行的轨迹,这样,使后来本该发生的事却没能发生,所以,我们来到这里的事也就不存在了。镜中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真实结局无法进行,镜中註定的往事无法反映,人才会离开此镜。」 金雕豁然开朗:「倘若顺着镜中的时间和故事进行,就算是被完完全全送回了当年,从当初再活一遍,我们现在时空,也就没有这个人了。是不是这样?等他什么时候打乱了轨迹,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等不了的。」玄藏眉峰紧蹙:「你看——。」 看时,那扇双面镜下寒冰渐生。 天蓬大惊:「一定是等冰完全冻住镜面的时候,镜中人就回不来了!我去找她!」说着一跃而入,也钻进镜中。 -------------------- 第38章 梦魂飞渡月宫凉 三千年前,尧帝晏驾,远古先民选贤举能,推举虞舜,舜帝随受禅登基。黄河之水泛滥成灾,乃是因为只堵不疏的缘故,舜帝从此远徙姒鲧于羽山,又启用其子姒禹继续治理水患。 乃是后羿奏道,部落战士天蓬,半神之身,拥有掌控水势之力,应当再佐姒禹治水,以将功赎罪。 舜帝许之,要他们各做准备,诏令到时,立即前往。 当夜,天蓬和翠霭一起靠在月下,嗅着身畔清幽的青草香。翠霭大胆的抱着他的手臂,天蓬破天荒的没有躲,她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很漂亮,沐浴着柔软的月光,像白玉雕刻的仙人。 天蓬体内虽有神力,可惜他并不会使用,也不敢随意使用。但君王有命,天蓬谨领,收拾简单的行李,明日跟随大禹同行,去往西域大漠,黄河之源,青海头。 青海头是一片荒蛮苦寒之地,云海起苍茫,万里无人烟。 这里山高可接沧溟,黄河水势汹涌,浊浪泼天,宛如天降滚滚奔雷,一泻千里,沖沙卷雪,昼夜不停。 一去生死难料,过了这个晚上,可能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天蓬觉得无比轻松,他走,她嫁,尘埃落定。可他又觉得无比心疼,胸腔仿佛巨石压顶,难以喘息,他咳嗽了一声以作掩饰。 「你曾问我,我从何而来,我现在告诉你。」天蓬仰望月亮,道:「我父亲是天界第一位水神,我母亲是一位人类。而我非人非神,人族因我控水的能力而恐惧我,神们因我人类的血脉而轻视我。我父亲死后,我无处可去,直到得遇唐尧大帝,做了他身边的先锋官。」 翠霭问:「你母亲呢?」 天蓬笑了:「我一百一十五岁了,我母亲在我十五岁时就去世了。」 翠霭静静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凝重起来,她无数次想起那天夜里,他为了救自己受了伤,他却独自在河中洗尽满身血气,还要换了衣裳安慰自己。 一百一十五年,多么久的日子,有没有人帮他,有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问过他是否受伤。翠霭想着,心底隐隐的泛疼,自己出现的太晚了,自己应该一百年前就出现在他面前,陪伴他,安慰他,爱他。 错过的时光,她无法弥补,她掩饰似得笑了,弯着少女纯澈的眉眼,问:「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她叫廿窈。」天蓬说:「一个短命又执着的女人。」 「但真是个好听的名字。」翠霭轻声贊道,她指着月亮:「像月亮一样美,她一定是个美丽而深情的女子,才会生出你这样好看的男人。」翠霭托着脸颊轻轻笑着,这句话,一定让不善言辞的天蓬脸红,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应对的词来。 翠霭在他沉默之前站起身。「好啦。」她抚去了身上的草屑:「你该回去了。我们…各自还有各自的事情。」 「翠霭。」天蓬突然叫住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翠霭回头,天蓬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道:「答应我,永远不要委身于长生的人,不要步我母亲的后尘。」 翠霭回头笑,半晌才道:「好。」 禹帝是个谨慎而敏慧的人,他一改父亲筑堤修坝的方法,以疏渠通流的方式为主。无数个深夜苦思冥想,他终于为黄河规划了最好的走向,他在古老的人间里,划分河道七十二条,挖通河渠,水盛时,则以引流,水降时,则用灌溉农田。 天蓬佩服其为人,情愿跟随他千里治水,心怀怊惕,旦夕不敢懈怠,一去又三年整。 第四年,有天地生成三足金乌,浑身携裹烈焰,居于蓬莱之东,蓬莱仙岛本与人间互不相通,这日,十只三足金乌一时兴起,出海觅食,来在人间。 人间受不了这样的炎热,草木干枯,河水尽绝,庄稼颗粒不收,无数人扶老携幼寻觅水源,却因体力不支倒地身亡。 第100页 舜帝眼见生民离乱,被髮缨冠祭拜天帝,悲声大放,早惊动四海,西海翻腾浪涌,一条银光真龙破海而出,化做一个银甲青年人,乃是摩昂。他眼见人间此景,心怀怜悯,助了人间一场好雨。 一场雨只能解除燃眉之急,并不能真的一劳永逸。 远在青海头的大禹得知消息,便同天蓬一道赶了回来,大禹道:「天帝不仁,无恩无为,何必执着于他呢。我们引水自救,才是正途。」 江河改道七十二条,像血脉在躯体中流淌,波涛溶溶,蔓延散布,不多久,黄河之水流遍了整个大地,土地又復生机。 只是金乌十只浑身烈火,所过之处深受其害。 后羿主动请命猎杀金乌,舜帝便听取先民之愿,派遣兵将随同剿妖,天蓬便是其中之一,天蓬领命而去的时候,没有穿他那身漆黑如墨的战甲,而是只着便装,跟随后羿身后。 他策马扬尘而去,翠霭坐在桌前发着呆,她没有去送,她面前放着的是嫁衣,一套热烈如火般的衣裳,先民都说,穿上它,勇敢的走向最爱的人,你就可以收穫幸福。 后羿果不负众望,拔箭引弓,如怀抱满月,一连射杀金乌九只。 最后一只虽已逃窜,但已经是困兽之斗,毫无招架之力,不出几日,定能找出踪迹,永绝后患。天蓬请命,他独自一人去追逐金乌,他骑着马,千里奔袭,最后一天,将最后一只金乌逼近悬崖,悬崖之下,连接地府,幽深恐怖。 天蓬说:「你一行十只,如今仅你自己,若你肯回原地去,我可以放你一命。」 「天蓬。寸功未建,你就想要私放凶兽了?」后羿说。 天蓬回头,确是后羿跨马背弓而来。金乌一声嘶吼,翅膀飞舞,带起火焰百丈之高。 后羿幽幽道:「天蓬。」 天蓬垂目做礼:「将军有何吩咐?」 山下悬崖绝域,山后万仞高峰,一箭携裹峭壁惊风,扑面而来,箭尖指处,却不是三足金乌的方向。 天蓬大惊,侧身一避,一箭以然深深刺入胸口,血被箭峰堵住,流不出,箭尖切断血管经脉,天蓬单膝跪地,已动弹不得。 如此一箭,刻骨仇深。天蓬不可置信的盯着他,后羿翻身下马,没有说一句话。他把他曾昔日的同僚一掌打入九幽深渊,生死不知。 后羿功盖千秋,不仅仅是人人眼中的大英雄了,更是舜帝禅让的继承人了。 人族的王们,有一颗代代相传的灵丹,服之,当即飞升成仙,长生不死。这乃是先祖凤凰神女下嫁黄帝时带来的嫁妆。古之先民为王者,皆是群集选贤,贤者为王,因而这枚灵丹,既是诱惑,也是枷锁,吃了它,毁掉禅让之制,则将为人族所共讨之,不吃他,得到先王贤名流传万古,而自己则会生老病死。 炎黄二帝没有吃它,喾帝尧帝没有吃它,舜帝也没有吃它。舜帝为表彰后羿千秋之功,情愿死后禅让他为王,因而他把这枚灵丹交于了后羿手中。 「不——」翠霭不顾一切冲出来,她赤着足,满头青丝委地,跪在舜帝脚下苦苦哀求:「不可以,后羿不能做人族之主!」 「为什么不可以?」舜帝问。 翠霭看着舜帝,又看着后羿,最终满腹心事,都化成了满脸泪痕。 后羿成了未来的王,后羿与翠霭的婚礼如期举行。 芙蓉做衣羽做裳,红烛宝镜描新妆。 笙歌醉梦觥筹错,夜雨黄粱啼断肠。 翠霭跪在尧帝墓前,久久不肯起身。直到大红喜服被披在身上,她被拉拉扯扯的送进轿中,吹锣打鼓,奉告天地,送入洞房,终于礼成。 婚房中是满目令人迷失的艷艷红光。 「你爱我么?」他问。 「不爱。」翠霭早已洗尽铅华,脱去婚衣,她穿着雪白的中衣,冷冷的坐着,如置身冰窟,她的声音都散发出冷的味道:「一点也不。」 「没关系,我爱你。」他仰头笑了一声:「我可以等一辈子,我等你爱我。」 「不会的。你可以娶我,可以杀我,唯独无法让我爱你,你知道吗?我恨你。」 「可我已经是未来的王了。」后羿坐在她身畔,捏她垂下的髮丝:「吃了这枚灵丹,我就是仙人了,而你是我的妻子,也只能是我的妻子,仙人和王的妻子,多么骄傲的称唿。你不喜欢吗?」 翠霭冷笑:「你那么想做仙人,那我就祝君长生,不老不灭,永世为王吧。」 他把她乌黑的发贴到唇上亲吻:「翠霭,在我不老不灭之前,我们会生儿育女,继承万世江山,那才是真正的王。」 「继承万世江山?难道你要做一个独夫民贼…」翠霭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你要将三皇留下的法令抛之脑后吗?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后羿如听笑话般笑了:「我必须要做真正的王,而不是那个被一群人选来选去的王!我做了真正的王以后,没有人敢忤逆我,所有的一切,都将围绕着我一个人运转,所有的赞誉封赏,都将出自我一人之口,所有生杀夺于的权利,都将属于我。当然了,也包括你。」 翠霭双目一闭,泪珠成串而下:「羿,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她说:「我告诉你,所有人都说你是部落的英雄,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的冷漠贪婪。」 第101页 她说:「你醉心于部落对你的赞美,你在这样的赞美声中早就迷失了方向。你贪图荣华,你总是要最好的布料做衣裳,你要分享猎物最好的部分。你让部落的人都尊称你为将军,你带领着他们猎杀凶兽,却从不顾及他们是否安全。你把大家的功劳都当做你的功劳。你贪图地位,你要做我兄长唐尧大帝之下最尊贵的人。你甚至贪图我…」 她说:「你可能忘了,你的徒弟,蒙,他跟了你十年。整整十年,你不肯教他真正的射技,你怕蒙取代了你。」 她说:「你太害怕了,你才把天蓬调去黄河。天蓬是个身怀神力的战士,你怕他抢走了你的荣耀,你就把他远逐于外。你做的一切都那么自私,你连我都要自私的绑在你身边…」 她说:「我不该被以爱之名,困囚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后羿低低的笑起来:「翠霭,你太了解我了,你是唯一一个这么了解我的人。但是你还是差一点,你说我把天蓬远逐于外?」 翠霭抬头认真的盯着他。 他说:「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后羿红着眼睛,一把擒住翠霭纤细的脖颈,近乎疯狂的大笑着:「我杀了他,他死了,我告诉你,天蓬死了,他被我一掌打入九幽,魂飞魄散,你再也不必想着他了。」 他说:「张嘴!」他把灵丹切成了两半,一半放进自己口中。另一半放进被掐着脖颈的妻子口中,直到半枚灵丹入腹,翠霭捂着嘴干咳,看着他一件件脱去喜服。 他说:「妻子,时间不早,我们该做夫妻应该做的事了。」翠霭冷冷的看着他流泪,他一粒一粒解开她的扣子,她雪白的皮肤恍如美玉,她柔软的身体又似蚕棉,她的眼睛清冷如冰,可是她以前明明是最爱笑的,她真美丽,不管是冷是热,她都是整个人间,最令自己痴迷的女人。 后羿太痴迷于她了,以至于要和她同服灵丹,同做仙人,同掌人间。 这样的痴迷令人忘记了一切,包括那柄刺入脖颈的刀。 这是一把短刀,刀锋尖利,本是翠霭留给自己的。 翠霭环抱着他脖子,她蛊惑他,她引诱他。刀藏在他脑后,只一刀,深深刺入他毫无防范的后颈,血在皮肤下翻涌着,奔腾着,叫嚣着,从身体各地汇聚而至伤口处,挤压着刀锋,唿之欲出。 他还紧紧拥抱着这女人美丽的身体,仿佛要把她揉进心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怀着满心怨恨,重复着她刚刚的话,他一字一喘:「祝卿长生。」 翠霭流着泪死死摁住这柄刀,直到后羿死了,也没有让一滴血流出,也没有一声异动惊醒别人。 她对着死去的人哭泣:「你不能做人间之主,选贤举能,是人间永恆的法令。」 人之一生,如灯走马,在脑海中倏忽而过,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没有一次,像她今天这样冷静。 她冷静的穿好衣裳,等后羿的身体已有些僵硬时,她拔出了刀藏在怀中,她把衣袋中藏着的一个小瓶取出来,开瓶,倒出一粒药丸。一枚她自己配制的,断肠的毒药,她给它取名,弒神。她冷静的将它吞入腹中,抱走了兔子,踢开红艷的房门,撞进夜色之中。 黑夜幽深的怕人。 她独自一人,一路逃奔。 没有方向。 她突然听见旷远而深沉的声音,含着从远古而来的倦怠,那个声音说:「你觉得孤独么?」 翠霭摇着头不敢答应,她没有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个声音含笑:「倘若他在你面前,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他的存在对你而言已经毫不新鲜,他与你身边的一应事物已经没有了任何区别,那时候,你依然是寂寞的,对不对。」 翠霭跌倒在地:「不…不是…」 那个声音说:「一个人的孤独你叫它孤独,两个人的孤独你叫它爱情,多么好笑。」 翠霭泪流满面,孤独,这熟悉的词,没有人比她更懂孤独的深意,二十二重天的霜雪宫阙,三千年,没有过第二个人。 她终于想了起来,她由伏羲宝镜而来,她是三千年后的翠霭,人们都叫她广寒仙子,她吃了灵丹,既是诱惑,又是枷锁,尽管只有一半,但她依旧受了灵丹的咒,长生,孤独的长生。 五百年前,齐天大圣大闹天宫那一年,她因不服天庭对天蓬真君的审判而跳下斩妖台,她弃了仙人之身,她曾指天为誓:永世不入广寒宫。 她想起了一切,三千年前的今天,她吞下了断肠之毒弒神芝。她本该当即殉死,但是没有,她的药被替换了,天蓬替换了它,在那个小竹屋里,她接住后羿扔来的兽牙之时,天蓬换走了它。 那个深夜,她服了一粒假毒药,却吞了半颗真灵丹。月色凄清如霜,她怀抱玉兔,她身体不由自主的漂浮起来,缓缓飞升,最终落于月上。 如今她藉助伏羲宝镜回到今天,她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不——」三千年后的翠霭嘶声喊道:「我宁死,绝不再入广寒宫。」 她一刀刺入自己脖颈,冷酷而决绝的赴死,血染刀锋,玉石俱焚,那刀上三千年不曾干涸的血迹,属于她新婚的丈夫羿。 地府幽冥殿,地藏王菩萨双手合十,念梵音妙道:「阿弥陀佛,活与不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第102页 三千年前,重伤的天蓬直摔进幽冥殿中,筋骨血脉寸寸碎裂,只余生魂飘上奈何桥头,他命本该死,却又不在人族之类,没有不灭的灵魂,无处投生,只能烟消云散。 只是那时地藏王菩萨初居地府,正与十殿阎罗煮酒谈法,酒兴之间,便要施展他苦苦修成的引魂入体之术。正遇到他,支离破碎,地藏王道:「此人正好显示我广大法力。」于是出手相救,将他肉身缝合,又取生魂引入。 天蓬终于没有死,他睁开了眼睛,道谢。却听地藏菩萨道:「你已经是个人了。」 天蓬道:「我本就是人。」 地藏王道:「你本有着一半的神的血脉,现在,你属于神的血脉尽碎,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了。」 天蓬问:「她呢。」 地藏王道:「她?她已经是后羿之妻了,人族珍贵的公主,成了仙的妻子。以后,你们仙凡永隔,再也不必相见了。」 天蓬大惊,三千年前,自己为地藏菩萨所救,就留在地府养伤。一年后返回人间,早已经物是人非,后来,他随大禹治水,建不世之功,得天帝召见,封真君总兵。 但是现在不行,他不顾重伤刻骨,当即返回人间。 远远看见一人从半空坠落,在幽深的夜色中,倏忽如惊鸿。天蓬不顾一切奔向她,接住她,拥抱她,亲吻她,迟到了整整三千年的回应,如愿而至。 只是她在流血,她脖颈上插着一柄刀,她的血液即将流尽。天蓬死死把她抱在怀里,泪落如雨。 脱出命运的桎梏,把早已设定的,本该错过的轨迹,硬生生的掰折了过来。 宝镜光华熠熠,二人霎时捲入逆转时空,返回三千年后。 -------------------- 第39章 否泰凿开大鸿蒙 「三界众生都道,这是最古老的传说,但我记得,这是我实实在在经歷的往事。」 伏羲大帝言辞缓慢,轻轻一嘆,尽显出深沉的倦怠。 自鸿蒙初辟,人间之中最古老的生灵,也是最古老的主人,是我灵蛇族。当然,那个时候,四海八荒的厚土,还不叫人间,后来女娲把人类安排到这里,这里才被称作人间。 用你们的话来说,灵蛇族群们长着人身蛇尾。其实,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类,人本来就是照着灵蛇的上半身捏出来的。 灵蛇族们会在树林里採集少有的食物,拿植物的软枝编织衣裳,群体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起。 它们有着无边无际的寿命,它们有着漂亮的身体,斑斓的色彩,以及黑瀑布般的长髮。而赤灵蛇们,是部落里最美丽的种族,它们的皮肤洁白清透,筋脉长在皮下,看起来,就像身体缠绕着青浅的纹络,它们拥有火焰般华丽的蛇尾和璀璨如宝石般的坚硬鳞甲,它们的头髮泛着隐隐的火光。 火,那是部落里最宝贵的东西,有了火,有了熟热的食物,它们才能度过寒冷的冬天,它们的生命虽然无尽,但能夺去他们生命的东西太多了,凶兽,洪水,天火,山崩,灵蛇族们都经歷过。 火焰是它们的至宝,赤灵蛇族中最美丽最高贵最善良的那位女子,乡民们便选她来做族长,掌管火焰,主持部落,分配食物。 你们口中的娲皇大帝就是赤灵蛇族的最后一任族长。 但那时候,她还不能被称为大帝或娘娘,我们都叫着她的名字,女娲。 女娲,那真是个醉人心魄的美丽的名字。 她深受乡民们的爱戴,每个叫出这名字的灵蛇,都会扬起唇角微笑,也包括我。我常去河边採撷芙蓉花送给她,她便挽起头髮来,把花朵别在鬓角。她时常上山去摘採药材,寻找生长食物的森林,她累了便去江河饮水,她盘起身体卧在河边,看河边自己的倒影,摆弄着鬓边的花。 我便明白了。于是我想尽了办法,我去寻找一切能磨的光亮的东西,试着做一面河给她,让她日日都能照着它挽头髮。 当然了,在你们口中,那叫做镜子。 我为送她这样一件珍贵的礼物,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地方,我找到铁石,丝麻,我找了整整三年,我发现深山有石能融于火,淬鍊而得金,坚硬无比,经过磨砺,光滑可鑑。于是我便反覆尝试,我要做一面河。 我时常在深山中鍊石,我在巨大的石盘上刻下记录时间的竖线,后来,这个石盘被你们叫做司命□□。 每一个日落,我都记录下来,一直到第三万个日落,我即将磨石成镜那天,我见到了一个巨大的神。 那天的风极大,灵蛇们都抱在一起,唯恐有同伴被吹走。而我便被风捲走了,我被捲入了一个山洞,山洞里躺着一个神,你们都把他叫做盘古大帝,而当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像一只凶兽,他巨大的身体受了伤,他的血把他的毛髮黏在一起,他没有了眼睛,他的眼眶里,是两个巨大的黑洞,他昏迷不醒,但是会哧哧的喘气。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娲,女娲便带着草木之药来到山洞里,救了他,或者说,是他给女娲机会去救他。他没有四肢,没有眼睛,没有筋骨,只有一颗会动的头颅和跳跃的心。女娲和我不顾恐惧,帮他上药,餵他食物。后来他才说出来,他就是盘古。 他是开天闢地的神明啊,我们双双跪在地上,虔诚而恭敬的叩拜他。 他用他尚能说话的唇,指点我们法术修行,我和女娲从此潜心修炼,一千年时间倏忽而逝,我们学会了点化万物的本事。一千年啊,他倾心倾力的教授我们,他本该羽化成尘,但他硬要拖着残破的身躯教授我们,他说:「几万年混沌干坤,我噼开了,现在,该到了生命生生不息的时候了,我把这个重任交给你们。」 第103页 他是我们的先师啊,他教出了最优秀的弟子女娲,女娲同他一样,把创造生灵当做了毕生宏远。 女娲的手很巧,她能用一团泥土捏出各种美丽的生物,她想像着捏,有天上飞的,水中游的,每一种都精緻可爱,但是最精緻的,还是两个小人儿,你们把这种两条腿的生物叫做「人」。 女娲把这两个小人儿放在先师的山洞中,我们不在的时候,这两个小泥人就是先师最好的陪伴。 女娲和我不同,我的心很小,只装的下她,而她的心很大,她要装整个天下。 当时的女娲已拥有千年法力,她比我勤谨聪慧,她学东西很快,她已经是除了我师父之外的另一个神了,甚至,她的法力已日渐超越了我师父。对你们而言,可能千年之功不算什么,可我们那时的千年修炼,足矣抵御天灾,做天地间数一数二的神了。 一日,我先师盘古大帝对我们说:「日月有轮转,天地本不全,倘若日后天崩地陷时,我有一颗心,你们可取来补天。」说罢,他便抛出腹内之心,化作尘烟而死。 人,拥有女娲赋予他们的不灭的灵魂,他们能得到生生转世的机会。而神们的死,是永生永世身死魂灭,因此三界之中,再也不会有我师父盘古的存在。 女娲哭了很久很久,她的眼泪落在土地里,化作了两汪河水,后来,你们把这两汪河水称作玳瑁河。 那时候的我们,根本不明白何为「不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人族繁衍生息,已经遍布了人间的每一寸土地,他们不曾想过会有那样的灭顶之灾,我眼见西方天裂,业火漫天,弱水倒流,生灵涂炭,我才知道,何为天地本不全。 原来天有一个缺口。 我先师死了,女娲代替了他。 女娲是我母亲华胥娘娘亲自认定的继承人,现在,你们都称我母亲为帝母,所谓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灵蛇族们应天地造化而孕,以繁衍后代。我母亲帝母华胥应雷劫而孕,除我之外,她又生下子女四兽,分别为长子天龙,长女麒麟,次子九婴和次女凤凰。 他们都是帝母的子女,是我伏羲的手足,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比玉皇更为尊贵的血脉。 天地初辟之时,阳清者上升为天,阴浊者下降为地,而天地相连的地方被神斧噼裂,形成了一团鬼气,乃是四鬼,曰魑魅魍魉,千年之期,魑魅魍魉繁衍出了妖族。 我的弟妹们,也许他们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他们负担着涤盪人间的使命,完成了,就会离去了。 妖族们性情兇恶,能变雾气,以蛇为食。灵蛇族却是软善的生物,他们被女娲保护的太久了,他们早就忘却了如何战斗,以至于与妖族初战,便全族败北。灵蛇是三界最早的主人,他们已经活了几千年,也许是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们该让给下一种主人了。 可人间这样美丽的地方,我师父以死开闢而来的地方,绝对不能拱手让给妖魔。女娲和我都是这样想的,我们奉女娲为帅,我们情愿跟随她剿灭妖族。 我的妹妹麒麟,她天性温驯仁慈,她是为了保护乡民而死的,战争持续了十年,灵蛇族除了我和女娲,已无一倖存。 我可以死,但是女娲不能。 战斗中,我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的血染红了女娲的衣裳,她拼命把我救出了战场。女娲抱着我哭泣,她说我是为保护她才受伤的,其实并不是,我保护她,是因为我心里只有她,我必须保护她,是因为她的使命是天下。 她每落一滴泪,我的心就跟着疼一次,我受不了这样的疼,我说,女娲,你不要哭,你还没有完成把生命铺满人间的使命呢。 我不能再陪伴她了,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的血在渐渐流尽。可能是我学艺不精,也可能是因为,我并不是天地选中的神,天地只选中了一个神,那就是女娲。所有的生灵,都是神的部将。 我趁女娲採药期间,将我满身蛇鳞剥下,我硬生生的撕扯我的鳞片,只有切肤的疼痛,才能还她为我流泪的情谊。我用尽法力,制作了一件战甲。灵蛇一族拥有最坚韧的鳞片,若是做成盔甲,那将是坚不可摧的,女娲穿着它,我就不必再担心她受伤。 我眼看着我血迹斑斑的蛇尾渐渐消失,我知道,我和先师盘古,母亲华胥,妹妹麒麟一样,我要死了。 我本该身死魂灭,是女娲哭着说,她不要做三界最孤独的神明,她硬是将我的一缕残魂聚拢,藏于镜中。这镜子,是我送给她的梳妆镜,我在这镜子里数以万年,陪着她战斗,陪着她封神,陪着她补天。 女娲披着最坚韧的盔甲,斩杀了四鬼,取其头颅,置于东南西北四方,以为支柱。 她独自一人立在荒莽群山之上,天龙和凤凰随她左右,在天空盘旋不止。 魑魅魍魉与灵蛇一族两败俱伤,尽皆身死,血透土地,后来,这血液得了日月精华,繁衍出一位天生拥有法力的神女,她应天而孕,生下了九个儿子,他们都是天生的神,他们分别有操控五行天气的能力,分别是:水,火,山,土,风,雨,雷,电,云。女娲把这女子叫做女岐,封为神母,又把这九子封为九神,掌管九象,居于云端之上。 那时候的云端之上,还没有建造出玉宇琼楼,就像,如今的九十九重浮梧宫一样。 第104页 这天下,需要一种新的主人,女娲说。她想起了山洞之中的两个小傢伙,他们是一对兄妹,她把他们带到了崑崙。 断云接青天,飞雪垂白涟,莽莽崑崙山是神的驻足之地,在那里,她给了他们生命,给了他们名字,他们一个叫昊天,一个叫瑶姬。 大地便又恢復了短暂的安宁,大地上有了人,于是人们把这里叫做了人间。 我最小的妹妹凤凰做了昊天的妻子,瑶姬则做了昊天的刀剑,昊天掌管人间,瑶姬则保卫昊天。日久年深,渐渐的,繁衍出了烟火人间。 后来我听说瑶姬这丫头,为了一个人,毁掉了自己的神明之身。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最初的模样,本就是一个泥土而造的女人嘛。 我的弟弟天龙则娶鲛人为妻,繁衍龙族,深居海域。 人间的魂灵更替了一代又一代,女娲却不敢丝毫懈怠,她做完了这些事,便开始寻觅我先师之心所化的巨石。 她找遍了苍山云海和三岛四洲,最后,她来到东胜神洲的一座山上,那是座很美的山,像个久违的港湾,花果飘香,水草葳蕤,安静又舒适。女娲绷紧了数万年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她在水帘山涧中洗去满身征尘,她摘采树上的果子食用,她以山石为桌椅碗筷,她给这座山取了一个美丽富足的名字,叫做花果山。 花果山,她甚至已经可以确定,真正的盘古之心,补天仙石,就在这里。 可是这座山实在太大了,她穿着单薄的衣裙,一个山峰一个山峰的找,寒来暑往,春尽冬来,她在这座山上找了整整十年。 第十一个年头,她在东海之畔的高峰上见到一块仙石。这巨石四周生长着茂盛的草木,它蕴藉着古老柔和的光芒,安静的卧在天地间,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不由得把一颗心放的宁静,平和。 女娲一眼便可以确定,那就是盘古之心。 她高兴的翩翩起舞,她独自立在东海之畔群山之巅,她翠云般的髮丝洒落在猎猎长风之中,她举起纹络妖冶的双臂,她怀着最仁慈最赤诚的愿望,跪俯在巨石之下,向她的先师盘古大帝,做最后的道别。 她本该带走这块巨石,将它蕴藉的力量取出,以补天裂。 可惜她却没有。 那天,她浑身沐浴着赤焰似的的祥光,催动法力,召唤上古天龙,海域翻腾冲天,巨大的天龙八十一条,盘旋在东海上空低吼嘶鸣。 东海波澜滔天海浪涌动,终于化成飞旋的激流。女娲禀告天地,便去捧那块仙石,她的手指甫一碰触石身,那石竟迸发出耀眼的七彩云光,光芒散去之后,透过石身,女娲看到了石中的秘密,那里,蕴藏着一个小小的石胎。 女娲的心突然软成了棉,她心有不忍,犹豫了半晌,还是屏退了天龙。 她温柔的注视着这那个胎胞,幸而迟了十年才找到了它,倘若早上十年,这个小小的灵魂定然没有出世的机会了。 女娲没有取它补天,她带着这些年寻觅到的七彩石,迳自下山去了。 她想,再等上一千年,等这仙石孕育的灵魂破壁而出,定然是安定干坤的最坚固的一柄利剑。 女娲从此返回崑崙虚,安心定志锻造七彩石,她再未去过东胜神洲。 女娲隐隐的感觉到,真正能负担补天重任的神明,不是自己,应该是,盘古石中孕育着的那个灵魂。 女娲想了个权宜之计,她以七彩石锻造成飞霞万丈,召唤八十一条天龙盘旋飞天,银鳞耀目,利爪如刀,天裂之口喷出业火弥天,我弟弟的后代天龙们,他们不顾烈火焚身,驼负七彩飞霞暂时堵了裂口。 上古天龙八十一条,殉难殆尽,仅仅只剩下四条,虽说重伤,但他们侥倖存活,女娲将之安置于东南西北四海深处,因补天之功,授封龙王,到今天,江河湖海的龙族们,都是上古天龙的后裔。 上古之神的血流尽后,人间,迎来了万古长青的太平。 -------------------- 第40章 佛言极乐西天境 「这回你们都知道了,这世上,本不该有孙悟空。」 只怪那石胎太过纯灵,才让三界之主女娲软了心神,才惹出这么多本不必发生的纠葛。 镜面生辉,倒转千年。 西天佛祖,无欲无求,无爱无恨,境界之高,高如山巅,使无数佛门子弟不可仰望。 其实,那仅仅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佛,他并不是人,他没有血肉之身。人们都叫他佛祖,但实际上他的名字是如来,那是他尚在人间的名字。他住在人间,但他非女娲所创,他是崑崙山巅的一株雪莲,因女娲哭祭伏羲,泪落成珠,浸润雪莲,它有了灵性。 崑崙太高了,距离日月又太近了,因而,他吸收日精月华,一日顿悟,化成人身。 如来化人的时候,正是女娲苦苦寻觅盘古石的时候,那时候的人间并没有住着这么多生灵,如来在西方崑崙山脚下孤身独坐,修行千年,一千年来,他身边的草木,由冬枯春发,渐渐的,成了经年长青。 拥有长青草木的土地越来越广阔,最终形成了一个以如来为中心的圈。 一日,如来睁开眼睛,笑道:「我居西方,佛光笼罩之处,极乐无边,谓西天境。」他见整个崑崙山下,除了他和无边无际的草木们,没有一个人。 第105页 「太冷清了。」他说,妙手一指,忽有百鸟争鸣,麋鹿成群,他尚觉不够,广袖挥过,屋舍林立于山脚下,河流环村而过,村里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人是女娲所创,生活在东方的人,只凭他广大法力,瞬间来到西天境,他们忘却了东方的一切,他们仿佛从出生起,就活在西天境。 这时如来修成了调转干坤之力。 转眼春华秋实已过百年,这里靠着如来带来的第一批人,繁衍生息,已自成一国了。 「无上智慧,尽在干坤,倒转干坤者,方能主宰众生。」如来满意的笑了,他站起身,往山下去了。 山脚下,他遇到了他第一个徒弟,法明。 法明时年十二岁,性情温和又颇有主张,他日日与父母姐妹一同栽种稻粟,秋收冬藏,浑浑噩噩,也算和谐美满的一家,如来来到他家,道:「眼前美满皆是过眼云烟,不如随我修行。」 法明问:「你是谁。」 如来说:「我是佛。」 佛言法□□根极深,日后必能承自己衣钵,渡化众生,永居极乐。那法明连辞三次,佛却连访三次,法明便禀明父母,跟随佛祖,研习佛法。 二人亦师亦友,谈笑风生,游歷四方,不觉百年,疏忽而逝。 一日,二人正在崑崙之巅谈论妙法。盘古曾说,天本不全,作为远古第一批人类,法明眼见西方天际血红一抹,渐渐扩散成稀薄云雾,忽而天降烈火,奔腾而下,人群如散落的羊羔,拼命逃生,但没有一个人成功,人命与草木无异,倏忽一场天灾,一切繁华烟消云散。 法明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冲下崑崙山底。他使出浑身法力也是无济于事,天火不停的跌落人间,落地就是熊熊烈焰,山下都是他的亲人邻里,法明心痛如绞,跪倒在佛面前,苦苦请求佛施法相助。 佛祖施展广大法力,妙手翻转,佛光明亮可比日月之晖,他一掌之下,压住了时光,霎时,人间静止,声音消失,一切生死物体,都保持着上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显得诡异而扭曲。 莫大的惊惧袭上心头,一百年相依相伴,法明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法力竟如此之高,甚至比传说中的女娲大帝更强一筹,毕竟女娲也不能一掌摁住时光。 佛光罩住了两个孩子,他们是一对义兄妹,业火被挡在结界之外,他们惊魂未定,互相偎依着哭泣。 奔逃中的人们如蚁溃散,但佛只救了这两个孩子,因为佛讲究缘分,他说,这两个孩子与他有缘,因而也将他们收做了弟子。 是佛言道,此乃天灾,我无能为力,我也不该插手。人间东方有一智者,曾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变化无穷,任其自然,不必以神佛之力改变。天公地道,不分轩轾,一视同仁,草木不必相救,世人亦然。 「爹——娘——」大火蔓延遍野,却丝毫不会波及西方境。法明跪伏在地,嘶声喊着这久久不曾喊过的称唿。 「一百年了。」佛摇摇头道:「你看看你自己。」说着他幻化出明镜,法明看向镜中,还是二三十岁的年纪,而实际上,他早该满头白霜或做冢中枯骨了。 法明踉跄一步,云端行走久了,会让人彻底遗忘自己是谁。 原来这世上已过了百年。 法明流泪:「你为什么不肯帮他们?」 佛合眸一笑:「你我师徒百年,我已帮你脱出五行三界,你不谢我,为何还怪我。」 「我的家人朋友都死了,我自己在这里,纵然脱离生死,又有什么意思?」他质问:「你一个人待的太孤独了,所以你把我带到这里来,陪你百年,是吗?」 佛大笑:「真正的你早已死去,在我将你们从东方取到西方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也不过是佛的法力所创。」他挥袖化镜,死去的人们身姿扭曲,而百年前曾在东方生活的这些人,他们刚一死去,便成了森森白骨。 真相使人惊恐入骨。 法明伏地恸哭,原来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不过是他苦闷修行间隙的取乐。 整个崑山脚下的人们都因天灾而殒命,那时的法明法力不深,并不能救人们于水火,他沉默着,久久跪于山下,洒泪相祭。 其实,天裂之难,女娲尚且不能救,何况一小小的法明呢。 「佛能主宰众生,众生却不能主宰自己。」佛救了两个孩子,以证明生死由佛。 佛一挥袖,一座高山平地而起,巍峨灵秀,美不胜收,佛说,就让它叫做灵山。说着,手掌上托,灵山缓缓升入天界。 佛创了西天境的一切,唯独不包括生命。两个鲜活的生命是佛带上西天境的,他们一个叫金蝉,一个叫观音。 法明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可怜,他觉得他们只是佛的玩笑,是佛主宰众生的证明。 「师父,依我看来,你想要主宰众生,却终会为众生所弃。」法明深深叩首。 「西方之主已经是我,你不与我一同登天了吗?」佛问。 「师父如要荣登天界,那我,愿继师父衣钵,永居地府,渡化亡灵,地狱不空,永不做佛。」法明双手合十,一字一句起誓。 道不同,再难以同行,从此师徒离心,两处分散。 至此,西方之主少了个徒弟,幽冥鬼域来了个和尚。 第106页 十殿阎罗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名字早已忘却,我将永居地府普渡亡灵,你们就叫我地藏和尚吧。 「渐渐的,人们都叫他地藏菩萨,实际上这个菩萨只是人们的敬称,并非佛祖所封。」伏羲大帝突然开口,众人回过神来。 镜外,天蓬和翠霭已平安返回,围在镜前的几人均心怀惊讶,只听说金蝉曾与如来佛祖师徒反目,不料想地藏菩萨竟也是佛的弟子。 「原来他真正的名字叫法明。」玄藏心情沉重,郁郁道:「我的师父深居化生寺,他的法号就叫作法明。」 孙悟空看着他:「师父,我记得流儿曾说过,他师父也叫作法明。」 这是两世人,却被同一个化身法明的人抚育成长。 「原来他是金蝉的师兄。」玄藏低声道:「怪不得,他肯化身入世,找到我,抚养我,教授我。」原来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因金蝉而来,如果不是金蝉下界,这个世界将永远不会有自己,自己也永远不会和孙悟空相遇。 再怎么用心,唐玄藏也不过是他的影子,永远无法摆脱他,成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人。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镜中。 佛居西天灵山,讲经布道,功德无量,诸菩萨比丘金刚罗汉罗列两厢,一日,佛问:「金蝉,听闻你在修书着经,你是我最大的弟子,造诣颇深,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愿将人间创造成天界。」金蝉恭敬道。 佛说:「天界的一切,都是神佛所创,人间没有神佛,如何变成天界?」 「人间众生本性都是善的,只要为他们制定规则,给予他们自由,他们自然会创造自己的天界。」金蝉说。 「世人愚昧,焉知我苦心。」佛摇摇头。 「众生的力量,不可小觑。」金蝉禀告:「每一个人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那是我说错了吗?」佛问。 观音赶紧说:「师兄,不可质疑广大佛法。」 「无论什么法,如果它不允许质疑,那它一定是错的。」金蝉垂眸。 「好啦。」佛说:「我预言,一千年后,人间将会再次经歷一次天裂之难,女娲化五彩石而补的天并不长久,若想永消此劫难,必须要一样东西。」 「弟子请教世尊。」两位弟子金蝉和观音问。 「石心。」佛缓缓道:「金蝉,你说,以一人之命,换人间之命,值吗?」 金蝉沉思片刻道:「禀世尊,值与不值,当问其人,不该问我。」 佛广袖一挥,破开云层,下界出现了一座山,山上花果飘香,猴类猿属跳跃玩耍,佛道:「盘古石业已崩裂,化作了下界一个小小的生灵。将之找到,取其心,补天裂,便可救人间于水火之中,挽生民于累卵之下。」 「师父是说?杀死他?」观音一惊,杀戮此事,是如来从来不肯为之的。 「这世上本不该有他。」如来道:「我今天听金蝉子的,我不决定石猴的命运,它死与不死,都交由金蝉做主。金蝉,如果你在不杀他的前提下能补天裂,我便认可你的话,以后,你做西天之主。」 「弟子不敢。」金蝉说。 「敢与不敢,就看你的本事了。」佛说。 当年八十一条天龙殆尽,五彩仙霞暂补天阙,女娲等那盘古石中的灵魂崩裂而出,化成了一只小小的石猴,这石猴找到了女娲曾住过的水帘洞。这花果山群猴代代生死,从未有谁敢翻越水帘,一睹帘内洞天。 女娲心怀慰藉,随降人间,化出灵台方寸山,深居斜月三星洞。 后来,金蝉下界寻访石心,前后二十年,九年在人间寻觅,十一年住在灵台方寸山。 是夜,金蝉将独自舔舐伤口的石猴从水中捞出,一人一猴成了朋友,金蝉接近他,观察他,金蝉曾施展法力钻入石猴心中,却丝毫察觉不出它蕴藉的巨大力量,这样的心,取出来也不过是颗顽石。 灵台方寸十一年,石心渐生血肉,也力量渐显,金蝉却更加犹豫难决。 他独自一人去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办法,他去了砯崖绝壑,寻到了光华隧口,他在那个渺无人迹的山顶,独自盖上了一座小屋。他乘女娲化身人间之时,推开九重门,进入伏羲宝镜中,他拼命想找一种同样可做补天的东西,以代替尚不是齐天大圣的孙悟空的心。 可惜十一年,他一无所获,他只是进了镜中第一重关,便退了出去,他在札记中写下了一个』咎』字。 不杀他而取心,根本不可能。金蝉彻底失望,留下了一本笔墨之札,他把它记述了下来,金蝉那时才真正明白,世尊给了他一个办不到的任务,他想办到,无路可走,只有杀了石猴,倘若那样做,便是承认自己错了。 传他本领的师父把他架上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知错,要么颠覆自己的理念,自己把自己亲自逼死。 金蝉隐约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于是他把札记藏于光华隧口,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来到这里,我希望我能告诉我,我有多么倾心他。 金蝉无功而返,无法渡他补天。他被捉回灵山,他曾告诉镇元,他动了凡心欲孽。 佛高坐宝殿:「金蝉,你输了。你不能不伤他而取心,所以,石心归我取来,对吗?」 金蝉跪伏于地,久久沉默,半晌:「是…」 第107页 镜外也是久久沉默,没一个人说话。 伏羲悠然道:「你们从初见,到三世轮迴走到今天,你们总是追求天长地久,其实,天长地久的慕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一死,一生。」说着,阵图变幻,一面光镜悬挂中央,光芒罩住了玄藏。 「此为五位阵法,你等可停至此处,分坐五方,为他们二人护法。」伏羲道。几人急忙分别坐定,听伏羲又说:「至于进与不进,都看他们二人的心。」 玄藏突然心跳起来,一种压抑不住的心跳如鼓,跳的他头脑发空,他隐隐觉得那是一些不好的事,再看下去,那些早已忘却的不堪回首的旧事,会一件一件抽丝剥茧摆在自己眼前,把孙悟空那些念念不忘的厚意深恩,全部泯灭。 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相遇。 玄藏以手摁胸,希望心不要跳的那么快。自己是个活了二十五六年的凡人,自己从一出生起,为法明收养,就叫玄藏。不是江流也不是金蝉,也不认识孙悟空,也不知道前世的事。是孙悟空不请自来,来到自己面前,告诉自己,他要做自己的徒弟,保护自己,生死不离,永不言弃。 他来到自己身边时,整颗心里都是隐秘的窃喜,但自己不肯说,非要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要端一点架子,以保护自己深埋的心意。他不能让这份心意被孙悟空窥探得知,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自己是动心,而那个猴儿对自己,却仅仅只是报恩。 他分明是个神通广大的神,却偏肯头戴金箍,做小伏低,无微不至,这任谁也不能不为他动心,受伤的神落到身边,既有喜悦,又有心疼。 报恩和动心,这本就不对等。 恩义越偿越少,心动日久弥深。 那些不好的事不是自己做的,但他会算到自己身上,就像以命救他的是江流,他会算到自己身上一样,三世人,一颗心,一个魂,永远无法割裂。 玄藏摇头,声音抖得破碎:「悟空,我们回去吧。」 孙悟空死死攥着他手腕:「回哪儿去?」哪儿也回不去,离开宝镜,当即便死。 「你看到了,石心是盘古大帝赠与人间的最后一件礼物,用以永葆太平。现在,石心之力终于觉醒,一千年前女娲手中的重任,即将交付于他,他完成了,便是不死的神明。」伏羲的声音带着强大的蛊惑,清晰的落入玄藏耳膜:「但是他若执意探究前尘,你有把握,他出来,还肯跟你情共一生吗?」 身畔漆黑幽深,静的落针可闻。 「人,只有对死人,才会怀有无尽的思念与眷恋。」伏羲自顾自道:「而活着,那些不好的过往,会像一根刺,永远刺在心底,随着日久年长,越磨越痛,最后成为横亘在你们中间的,不可迴避的仇。」 「不!不是的!」孙悟空急切的反驳,他们不能劝自己放弃,就要诱导玄藏放弃,如果玄藏执意不肯入镜,那自己一人之力是救不了他的,孙悟空反问:「伏羲大帝,你为什么总觉得那些事是不好的?」 伏羲没有理他,笑问玄藏:「你死了,你的名字在他心里,与他共享长生。唐玄藏,或者说,金蝉子,你愿意死吗?」 「弟子…愿意。」玄藏闭目。 「我不愿意!」孙悟空狠声:「你若死了,我绝不会记住你,我会把你忘的干干净净,就像,从未有过你。」 「不必。」他说:「那是我的命。」 「你以前从不信命。」 「我现在信了。」 「但是我不许你信,你应该探究明白,你是谁。」孙悟空轻声:「你曾经对我怎样用心。」 「我只想做唐玄藏,我不想再知道任何人的往事。答应我,好吗。」 孙悟空放软了声音哄他:「我知道你担心,你怕我想起金蝉,会迁怒于你。其实,我看着你,我就知道,金蝉绝不是那样的人。灵台方寸十一年,纵然他做错了什么,我原谅他了,所有的不管对错的事,我再不会提,好吗?」 话毕,孙悟空撩衣而跪,堵在面前,他说:「你知道金蝉子为什么连第一重门都没进去吗?因为他心有牵挂,他不敢死。而我,走出去可以救你活,走不出去,我们一起死。与我来讲,两厢无害,我一定要去。」 「你又逼我,你总是拿这一招逼迫我!」玄藏压低了声线喝问。 「是。」孙悟空点头:「我在逼你,悟空逼迫师父,愿受惩罚。陈玄藏,这里的时光已经停驻,你不肯去,我就于此长跪,绝不起来。」 「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我知道,你对我,报答多于喜欢。是吗?」玄藏看着他眼睛:「我今将死,我要听一句实话。」 孙悟空低头,想要迴避他的眼神。 「算了,你说你原谅他了,那我也原谅你了,你请起来吧。」玄藏俯身拉他起身,孙悟空坚持不肯。 玄藏便也不勉强,只道:「悟空,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流儿的事情,你只是说他对你有恩,但事实不只是这样,对吗?你我一路同行六年,你不仅仅是报恩,你每次故意下跪,都有赎罪的成分,是不是?」 「是。因为是我恩将仇报,我杀了他。」孙悟空干干脆脆回答:「这回你知道了,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我不会让你死。」 玄藏背过了身不看他。 第108页 骄傲的孙悟空不肯承认,捨不得他,怕他生气,他每次生气自己都会心疼,因而宁愿跪地求他哄他,把这种心疼的感觉还给他,他就会原谅自己,他每次原谅自己,都证明他捨不得自己。佛的弟子,佛总会喊他回去的,自己担心他会离去,因此一遍一遍的让他证明,让他心疼,以图安心。 孙悟空转向他面前:「我再说一遍,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求你,给我救你的机会。」 半晌,他答道:「好…」 伏羲一阵大笑:「悟空,我和你师女娲不同,我是个不强迫别人的人,你要去,我不拦你。」 镜光闪烁,二人撞入五百年前。 -------------------- 第41章 幽冥六千夜 五百余年前。 孙悟空学成大道,返回花果山后,本不想上那个冷冷清清的天,不过是听了太白金星的一句话「三界之人,碧落黄泉,总能找到。」孙悟空居住人间,曾去过幽冥黄泉,只是还不曾上过天,他随太白金星到了天界,他说他想找一个人,可这个人仿佛置身于梦中,在他目若能及的一切地方,失踪了。 他说他怕石心冷硬,把这个人忘干净,他又不敢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别人,他隐隐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出现,那些时光也永远不会回来,他怕别人把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告诉自己,把自己最后一丝安慰自己的想法也斩断。 直到蟠桃盛会上,孙悟空见到了他,将他一根绳子绑了,带回了花果山。 以金蝉的修为,本不该被轻易绑了,但他偏偏就是被绑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五天,地上五年。五年光阴,同住洞府,煮汤做菜,日夜相对。 深入骨髓的信任,使金蝉摸清了花果山所有的机关和路途。 他把这女娲命名的仙山路径画成了一张地图,贴身藏在胸口处。 他的心不许他这么做,可他偏偏那么做了,他自觉对不起自己的心,他把自己的心切了一半,餵到了孙悟空腹中,是他私心觉得,如果孙悟空的心真的被世尊取走,也不至于死,他至少还有一半心。 大军压境花果山,金蝉踉跄而逃。 珞珈山上,翠竹负新雪,青松依河涧。 观音雪衣翩翩,替他包扎胸腔这道伤口,她不知道金蝉因何所伤,更不知道他切心一半,只是见他这一刀刺的很深,有些自罚赎罪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 血迹沾上了观音的衣襟,让这不染纤尘的女子看起来有了几分烟火颜色。 金蝉上衣半脱,背上鞭伤已将近癒合,只剩下淡淡的红。观音一双縴手在他身上上药:「师兄,我去过砯崖绝壑了。」 金蝉抬起眼定定的看她。 「我不会告诉师父的。」观音回看他,千年兄妹,自己却总是看不透他,就像此时此刻,她一双縴手清凉如玉,他敞开的胸膛皮肤温热,但他却丝毫不会察觉她手上藏着的情愫,倘若说他佛心安定,可他又为什么为一个孙悟空如此动心。 观音指尖摁在他喉结上,寸寸下移,停在心口:「你在光华隧口盖了一间小屋,我看到了,很漂亮。」 她说:「师兄,你还记得吗,几百年前,你我共赴人间传道时,我愿同你共住一屋,是你亲口说,佛法广大,师妹屋小,容不得我们。」 金蝉一顿,穿好了衣服:「记得。」 「但是你却为他置了那样一座屋宇,你想把他藏在那里。」 「是。」金蝉坦荡的承认。 「告诉我为什么。」 「师妹,你我同拜师父这几千年来,你快乐吗?」 快乐?观音愣住。 「跟他在一起,我能真正感觉到干干净净的快乐。师妹,你也应该到人间去走走,感受一下真切的快乐。」金蝉唇色苍白,却微笑着:「他有世尊更仁慈的心。他连一叶蝼蚁都不忍踩伤,你说,那些神佛们的足,连人间的土都不沾,他们又如何懂得悲悯。」 观音沉默了,半晌问:「师兄,你该知道,师父要的东西,一定会不择手段的得到,你不要为难我,也不要逼师父,你告诉我,地图在哪?」 「地图在我身上。」他说。 观音只以为师兄和师父会因为这张地图闹很久,至少师兄不会这么轻易拿出来。可他就这样从怀中取出,递给观音,他平静的样子让人害怕,他问:「他会死吗?」 观音深吸口气,道:「斩妖台上,没人能活。」 金蝉点头:「没关系,我也会,我失了一半心,也已时日无多。」 观音惊道:「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命了?他只是个石头!」她看着这道被自己刚刚擦过药的伤口,不由失声:「你坐下,我帮你疗伤!」 「原来他在你们眼里只是石头?」金蝉看着她,眼里的陌生让她害怕:「师父是不是说,石心生出血肉,方能觉醒神力。」 「是…」观音道。 「他的心渐生血肉,我的心也渐生血肉了。」金蝉默默起身,一把抓住观音衣襟上沾染血迹的那块衣角,重重撕下,握在手心,再松手,散为齑粉:「师妹好意,师兄心领了,金蝉有死而已,师妹雪衣不染尘,好好做菩萨吧。」 菩萨是个很忙碌的差事,比如幽冥界的地藏菩萨。 地藏菩萨深居幽冥,千年如一日,直到第两千五百年,地府来了一个人,准确的说,他是只得道成仙的猴子。他来地府的原因很简单,他要找一个人,生死簿上没有,他就生了气,打破幽冥殿,销毁了猴属生死簿。 第109页 天生磐石之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这个初出茅庐便威震三界的猴妖,骄傲放纵,目无王法,夺去海域之主东海龙君的定海神铁也就罢了,还偷桃盗酒,破坏盛会,唿朋唤友,把清净天宫搅的没上没下,这也罢了,他还胆大妄为,一条绳子绑走了佛祖的弟子,污了佛门清净。佛祖随军讨伐,他还不肯认错服罪,一人一棍,打上三十三重天,杀戮兵将十万余,浴血如魔,仙佛莫敢近。 但是没多久,他就又一次来到幽冥。 地府鬼仙不曾见他打碎凌霄样子,只是道听途说窃窃私语:「还是太上老君道法高深,一件金刚镯,使的出神入化,乘其乱了章法,才当头一击,抓了妖猴。」 「不是吧,我听说,是金蝉一声埙调蕴藏广大法力,降服于他。」 「不是的,是金蝉尊者与他有旧,常常吹埙给他听,因而凌霄宝殿,金蝉用一声埙响,分了他的心,抓了他。」 「金蝉与他确实有旧。妖猴上次销毁生死簿,就是因上面没金蝉的名字,才一怒之下毁了它。」 「佛的徒弟金蝉,那样一尘不染的人,怎么会跟一只妖猴扯上关系。」 「这话就错了,佛曾以身饲虎,金蝉为捉妖猴,忍辱负重,假意相交,也是有的。若非他以身试险,屈居花果山五年,怎会那么容易就破了妖猴巢穴呢?」 低语如丝,鬼仙们在看到孙悟空的一刻止住了话头。 地藏菩萨摇头轻笑,谛听安卧身畔,他告诉那通灵神兽:「这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世尊要的东西。」 地藏菩萨远远的看着他,这次来此,他很狼狈,力竭被擒,浑身是血,玄冰铁锁锁住,由重重甲兵拘押至此。众皆畏之如虎,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定是斩妖台上,他们没能杀死他,所以才把他关了这里,无日无月的地方,蒙昧漆黑,重刑加身,时间久了总会绝望,没有人能抵御绝望,绝望到了,便会死了。 地藏菩萨笑了,等待这样一个无畏无惧的石猴绝望而死,那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这场烈刑还久。他时刻关注着那间囚牢的动静,他想看看,到底是无欲无求的世尊先沉不住气,还是这天精地华孕育的灵胎坚持的更久。 不同于斩妖台的森严可畏,这里漆黑诡秘,三面铜墙牢筑,一面铁门沉沉,中间一池清水,上面是一个可以旋转的刑架,精钢铸成,半浸水中。 以后的日子就在这里了,孙悟空笑了笑,又闭上了眼。 他被重重甲兵绑上刑架,胛骨洞穿,变化受制,一个漆黑的盘子端过来,上面放着同样漆黑的十五枚三寸六分的长钉,一柄雪亮的钢刀,一只金黄的铜锤。 孙悟空阖目听着幽冥府邸悲嚎鬼哭,高低起伏,声声惊心,刺耳恐怖。 此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他们机械的执行命令,把孙悟空身上满是血污的衣服尽数剥除,他不知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折磨,也懒得睁眼看,他们在他左边手肘处割开两刀,形成一个十字,有人捏起一枚钉子置于十字中心,另一人执铜锤钉入。 只这一下,剧烈的痛楚冲破头脑,透过肌肤深入骨髓,这一下是将此钉钉在了元神上。疼,比斩妖台上的天雷疼百倍。他毫无防备,心脏一空:「啊——。」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脱口而出,穿透囚室,回声震盪,最终和幽冥鬼哭融为一体。 地藏菩萨听着,霍然站起,十殿阎罗拦道:「菩萨哪里去?」 地藏菩萨微微咬牙:「孙悟空年幼,不知深浅,锁魂钉十五枚整,他受不住。」 阎君道:「我们地府向来不管天庭的事,更不管西天的事,此不过借出一间囚室,你若插手,必与东西两天结仇。」东边天界,归属玉皇,西边天界,归属佛祖。 地藏菩萨道:「刑囚孙悟空,我不管,我只说几句话便回。」 这场刑罚很简单,每天一枚锁魂钉,钉入后只是仅仅三十鞭子,不多不少,打完就罢,再等明天,之后整个囚室再没有一个人,日復一日,无休无止,直到心死。 地藏菩萨进门时,三十鞭刚刚打罢,皮肉撕裂,道道刺目,囚室阴冷,冷的孙悟空瑟瑟发抖,抖得整个刑架都跟着动,他浑身无衣服蔽体,胛骨处血已干涸,有几道暗红的细疤是斩妖台留下的伤。 「齐天大圣。」来人身穿灰暗僧袍,手捏佛珠,单手施礼:「又见面了。」 孙悟空固执的维持尊严,冰冷的汗珠流至下颌,十根手指握拳,以强迫自己不抖,他问:「你…是谁。」 「我乃冥府一无名和尚,承蒙不弃,都叫我一声地藏菩萨。」 「地藏菩萨?」孙悟空强压住心悸,冷笑道:「他们都叫我妖猴,为什么你不一样?」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妖。」地藏王平静道。 「哈哈哈哈哈哈。」孙悟空狂笑起来,伤及元神的痛苦让他难以安静,痛感由手臂蔓延全身,显得那些本无关紧要的鞭伤也无法忍受,他重重喘息着,依旧挣扎:「我就是妖魔!我要杀了你们每一个人出气!届时,你再说这话吧!」 地藏菩萨双手合十:「大圣,玄冰铁锁,莫说你挣不断,就算你挣脱出来,锁魂钉钉住元神,你齐天法力,施展不出。」 「是吗?」孙悟空不服不信:「玄冰铁锁。」黑瞳一闪,身上有浅浅的红光流泻,映的漆黑满室如蒙血雾,铁锁峥鸣,隐约可见裂痕。 第110页 地藏菩萨眸光一凛,大吃一惊,没人能在锁魂钉下使出法力,地藏菩萨只见过孙悟空一面,并没见过他真正的本事,原来他法力竟如此之高。 怪不得世尊预备了足足十五枚,原来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倘若不是他左臂被牢牢钉住,他此刻已挣断铁锁了。 地藏菩萨看向池水,血已滴答落入,染的清池氤氲。 孙悟空拼命想抽回手臂,头上细汗密布,他使尽力气,纹丝不动。 「大圣的本领,我领教了。」地藏菩萨道:「只是你不知此刑的厉害之处,一枚足矣杀神诛仙。三太子哪咤因杀龙子,向海域赔罪,受过一枚,二郎真君杨戬逼天救母,被擒,受过一枚。这都是法力高强之人,能回护心脉,才得不死。」 「还有呢?」孙悟空冷冷问。 「没有了。」地藏菩萨神色凝重:「据我所知,没人受过第二枚。」 心忽的一沉,半晌,孙悟空轻轻吐出口气息,沉默下去。 地藏菩萨看着他细微的表情,道:「你应该也察觉到了,随着时间流逝,痛感不会减弱,反而会渐渐加重,一枚无法制你,这里有十五枚,会把你的四肢五脏六腑全部钉住,别说杀人,就是你想要保命,也是难上加难。」 孙悟空突然又笑:「你也说了,一枚足矣杀神,他们给我准备了十五枚,十五枚!可见他们多么恐惧!胆怯!我孙悟空在他们眼里多么强大!多么不可战胜!」 地藏菩萨也跟着笑:「大圣请看。」他指了指浸泡着孙悟空半个身体的池水:「此池清冽,名曰噬骨,你被浸于此处,身上的伤口永不会癒合,刑架转动,池水会一点点沖刷掉伤处的血肉,新伤旧伤重重叠加,生不如死,你不怕么?」 孙悟空抬起漆黑如墨的眼睛看他:「你觉得我该怕么?」 「没有人不害怕痛苦,你也不例外。」地藏菩萨盯着他微微颤抖的左臂,道:「刚刚,才只钉了一枚,仅是手臂而已,你就疼到喊出声来,还有十四枚,受刑的地方是五脏六腑,你还要再喊十四声吗?」 孙悟空咬住了唇,把眼神投向铁门,压抑的囚室压的眼睛濡湿,无休止的疼痛可能会把他所有的懦弱逼出来,成为他们羞辱自己的利器。 「你把唇齿咬碎,也减轻不了丝毫。」 「那你在劝我死吗?」 「不。我在劝你活。」他盯着孙悟空的眼睛,这双眼黑如深坛,藏着一汪水气,这双眼睛里有挥之不去的痛苦,但更多的是倨傲和不甘,地藏菩萨道:「你其实不必来这里受罪,花果山一战后,你可以逃。天界来地府的路上,玄冰铁锁困不住你,你也可以逃,没人抓得住你。」 「孙悟空不会逃跑——!」他本想因疼而喊,但是没有,他把这句话喊出口,疼痛仿佛减轻了些。 「你从花果山打上凌霄殿,你明知死路,还是去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想明白为什么了吗?」 「我…」孙悟空摇头,刚刚强调法力,此刻有些脱力,头脑昏沉:「我控制不了我的心,花果山没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我本也不明白,但刚才见你齐天本领,我明白了。」地藏菩萨轻声:「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把花果山之劫的罪,揽到了你自己身上,若不是你为所欲为,留恋贪欢,软禁金蝉,你仙山也不会有此劫难,你想以死赎罪,死在报仇途中,这样你就不用报仇了。可是他们杀不了你,你就任由他们把你带到这里,让疼痛折磨来洗刷痛苦,对吗?」 「不…」孙悟空喊:「我想报仇!」 「你并不想,你想的话,你该暂且退避,以图后效。但你没有。」地藏菩萨目光灼灼:「孙悟空,一死了之是懦弱的表现,这场酷刑,没有超脱的意志力是无法活下来的,但你不一样,你天生磐石之身,至坚至硬,你要活着,你若不肯活,你怎么对得起花果山因你而死的上万群猴,他们因你而长生,又因你而枉死。你必须活着,助他们轮迴往生…」 「不——。」孙悟空嘶声大喊着,身体不停的发抖,心脏颤慄,他喘不过气来,微微弓身,扯动铁锁,肩胛处撕裂骨肉,又涌出血来,染的玄冰铁锁污迹斑斑。 孙悟空使劲眨眼,眼里遍布血丝,连黑色瞳仁都染上了红意,但他硬是不肯落泪。 因自己年幼无知,一时的冲动,打破了生死的准则。他们的生死簿被销毁了,他们没有前生今世的路径,也没有人族永生不灭的灵魂,他们成了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心痛如割,他顾不上身体的疼,只顾得喊:「对不起…」 他喊累了又开始笑,喉中血沫倒灌,呛的他重重咳了几声,他眸子里闪烁着兇狠的神色:「金蝉!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师兄弟们,杀了你们的主子,以及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会剖开你的心,让你自己亲眼看看,你是怎样绝情寡义。」 「既然来了这儿,就不要死,现在你走不了,你只能忍。」地藏菩萨走了,没有人理他,刑架旋转,整个人被浸入池中,池水倒呛,冰冷刺骨,长夜漫漫,一遍一遍,直到那些鞭伤再也流不出血,形成发白肿胀的一道道口子。 等他终于挣扎哭喊的累了,住了口,第二天,或者说人间的第二年,漆黑的盘子端来,又是一枚漆黑长钉。 第111页 「今天是右手吧?」孙悟空紧紧盯着那枚钉子,仿佛要把它盯碎,声音却平静的像是问什么寻常话。 他们点了点头,又进行着机械的任务,金属刑具碰撞之间,孙悟空扯出个笑容,左手无法动弹,他把右手手臂抬高,手掌展开,做出一个放松的态度,问:「先打还是先钉?」 重刑加身,还能跟他们说话,这几人终于动容,轻声:「大圣,锁魂钉的一个作用就是,困住法力,以让鞭刑的痛苦成倍…」 「原来是这样。」孙悟空点头,怪不得,小小鞭子像受了什么法术似得,能打出锥心刻骨的效果:「那开始吧,你们早点办完了差早点回去,这里的鬼怪哭的太吵了。」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低低道:「他们是你打上凌霄而打死的十万兵将…地藏菩萨正在收拢他们的灵魂…因此日夜啼哭…」 心慕然一紧,跳如脱兔,孙悟空重重咬牙,眼前又是一片焦土的仙山洞府,群猴四万余,兰草精青莲才刚刚化出人形,是否逃出大难…自己被囚于此,他们杳无音讯。 痛苦如波涛涌入心底,两刀,十字,长钉尖锐,刚一碰触皮肤,冰冷的触感传至全身,孙悟空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 他别过头不看,铜锤起落,疼。身体越是抖,他越是死死咬住牙尖不肯吭声,剧烈的疼能暂时洗脱痛苦,孙悟空闭上眼睛,听到他们摆弄鞭子的声音。 之后几天,分别是双腿,肺腑,五脏,疼多了也就不那么怕了,癒合不了的伤新旧交叠,没有尽头的折磨果然能让人渐生绝望。 -------------------- 虐猴上瘾,猴越强越想虐????? 第42章 磐石坚如铁 人间第五千余天,也是天上第十四天,这间漆黑的囚室里多了一个人,一个黑髮黑袍的人,他不顾满室浓烈的血腥味,整个潜入池底,等行刑的人走了后,他从水中探出头来,孙悟空像个死人一样被绑在架上,一动不动,天蓬一惊,低低叫了一声:「猴子!」 这一声叫的他微微颤慄,刚刚长钉钉入小腹,四肢百骸都是疲倦的疼痛,血水滴滴答答落进同样泛红的池中,如红莲点点。 日復一日的刑囚把浑身每一道神经都绷的奇紧,任何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每次听到那种整齐统一的脚步声时,他就知道,人间三百六十余天过去了,地府第二天了,又要做好准备了。 他把这一声轻唤捕捉入耳,睁开眼,眼里澄澈无波:「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天蓬松口气,就说这傢伙命大的很,怎么可能死。天蓬利索的攀上这个转动的刑架,和孙悟空四目相对:「猴子,把这个吃了。」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声。 天蓬轻声安慰:「你先把它吃了我告诉你。」说着把一枚金丹递到他唇边。 孙悟空却别过头,不肯吃它。他眼里的陌生不像是假装,何况这个处境,任谁也没心思开玩笑,他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天蓬担忧的看着他:「猴子,我是天蓬,掌管天河水军,你在天上的时候,时常找我喝酒,你忘了?」 「天蓬…原来是你。」孙悟空又闭上了眼:「我没忘,你酒量奇差…还总爱喝…」 「对对。」天蓬心里泛起酸疼,连忙打断他话头,凑过丹药道:「你别说了,听我说,你把它吃了,保你小命。」 孙悟空显得很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声音轻若浮尘,使人心惊:「别管我。」 「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你别耍脾气。」天蓬加重了语气。 曾那样骄傲热情的人,如今多说一句话都嫌累:「他们都对我避之不及,你为什么敢来。」 天蓬强颜欢笑道:「我也不敢来啊,玉帝那老头喝多了,正唿唿大睡呢,我抽空过来给你吃一枚丹,吃了就走,不敢逗留。」 「到底什么丹?」孙悟空也勉强笑了一下,说:「怕不是你奉了他们的命令,来给我吃毒药的吧。」 「别瞎说。」天蓬心中不忍,放软了声音:「这可是我受封真君的时候,太上老君相赠的一颗定心丹,保你熬过明天…」后半句停住了,怕说了他会怕,听说明天轮到心脏,最后一颗,心这样的地方,锁魂钉硬钉进去,唯恐霎时痛彻心扉,伤及性命。 孙悟空还是不肯吃,转头牴触:「你珍藏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我不吃。」 「孙悟空。」天蓬郑重的叫他的名字:「你不许死!听到没有!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你,但是…他们想做的,你不要叫他们如意。」 孙悟空垂下头:「我累了。」 「你不想报仇了吗?」 「报仇?十万天兵的性命,还不算作报仇吗?」 「天兵?」天蓬一怔,那不过是天帝的武器,天帝说对准谁,他们就对准谁,上万年盛世天宫,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性命。当然,这一次他们的命派上了唯一的用途,那就是用以讨伐孙悟空。 如来佛祖口颂弥陀:「妖猴猖獗,杀戮无辜,为苍生计,不可不除。」 天蓬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低垂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问:「你跟我实说,你能不能出来?」 孙悟空失望道:「怎么出?」 「扭断这个刑架,逼出这些破钉子,脱身出来。」天蓬有些激动起来。 他却摇了摇头:「第一天,多使些力气可能会成功…现在不可能了…我动都动不了…」 第112页 天蓬心一凉,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毫无温度。 「算了。」孙悟空仿佛对一切都失去兴致:「我累了,我什么都不想做,五千天了,我一闭上眼,就是满脑哀嚎痛哭,有我花果山…」他说不下去后半句了,眼里水光荡漾,停顿一下又道:「有天上的兵将们,他们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他们在骂我,又在求我…他们哭的我头痛欲裂…我没有丝毫办法…我…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我不必痛苦,我也不用报仇,多好。」 天蓬看着他满身深深浅浅的刑伤,伤口泛白,深则见骨,以后再用心的疗养,也会形成抹不去的伤疤。如此折磨,忍不下去,也是正常的,天蓬捏着丹药,一时失语。 「大圣说的对,真君不必强求。」一句传来,回头看,确是地藏菩萨,他走进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孙悟空,话里有些哄劝的意味:「悟空,你既不肯服用金丹,那就喝一碗水吧,好吗?」说着他看了天蓬一眼,天蓬会意。 金丹浸入清水,被障眼法遮盖,地藏菩萨递到他唇边,孙悟空尚无火眼金睛,不能辨认,随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下去。 二人出了此囚笼,地藏菩萨道:「真君来的正好,地府实在不便插手此事,若没有你这枚救命丹药,他只怕是必死。」 「菩萨受我一拜。」天蓬曾受地藏菩萨救命之恩,拜罢,问:「菩萨,你为什么要帮他。」 「那你呢?」地藏菩萨反问。 「这猴子是我的朋友。」天蓬说。 地藏菩萨垂眸敛眉:「我想证明,没有人能主宰众生。」说着他朝囚笼望了一眼:「何况,他本无辜,怀璧其罪。」 沉默片刻。 地藏菩萨突然问:「真君可曾在天界见过金蝉子?」他疼急了就喊要杀了金蝉,但金蝉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那个秃……」天蓬看着地藏菩萨的光头,突然咬住舌头,改口:「不是,我是说,金蝉尊者,听说失踪十四天了,灵山正在找,但没听到消息。」 地藏菩萨点头,又说:「天蓬真君,你不怕吗。」 天蓬被地府漆黑压抑的氛围逼的心慌,他揉了揉眼睛道:「有的事,不能因为怕就不做了。」 地藏菩萨道:「你若因此受了连累,天河水军何人统帅?」 天蓬一抖黑披,眉眼带笑:「连累?他们还能把猴子身上的钉子拔出来,钉在我身上不成?天河水军一十八万,都是当年禹帝旧部,执掌人间江河已三千余年,有我没我,都不会乱的,菩萨大可放心。至于我…我本来自人间,我也想回去看看了。」 地藏菩萨笑了:「放心吧,熬过了明天,他死不了。」 天蓬点头:「菩萨保重,我先走了。」 地藏菩萨道:「真君慢走。」 及至明天,长钉入心,三寸六分,始知,何谓蚀骨锥心。 孙悟空握成拳头的手指根根松开,垂头闭目,一声都不曾发出。 霎时腹中一枚金丹金光迸发,护住心脉,化进血液,融汇四肢百骸,周身血脉如蒙救赎,舒展开来,他手指一动,睁开了眼睛。 一时唿吸停滞,但最终没忍住,他嘶哑的吼叫了一声,这一声出口,固执的壁垒瞬间坍塌,懒得再咬牙苦忍,惨烈的几声痛唿撕破漆黑鬼域,最后带起了些许哭腔。 原来自己以为的情谊深重,经年不忘,倾心相对,在他眼里,卑如草芥,难以启齿,仅值利用,是他纤尘不染的佛子的污点。 仿佛本就脆弱的瓷,只碰破一点裂纹,就会渐裂渐开,蔓延周身,痛断心肠,散碎如霰,覆水难捡。 「妖…不,孙悟空他…是在哭吗?」鬼仙窃窃私语,地藏菩萨稳坐诵经。 十殿阎君皱眉:「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们地府坚决不能借地方!地府又不是给他们预备的刑房,万一孙悟空不死,脱身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孙悟空没有死,血染池红,血也不曾流尽,湿漉漉的眼睛被浸入血池中,他使劲眨眨眼,把那些酸涩的泪全部洗掉,十五天过去了,绝望也过去了。 他嘶声大叫:「如来!玉帝!你们的十五枚破钉子用完了,你们没有招数了!你们杀不了我,我也没上你们的当去死!」他喊,喉咙涌出鲜血,腥甜黏腻,他以牙齿挡住,反将满口血腥倒吞了下去,不肯流出一丝。 金丹化进血液的感觉如置深海,不吃不喝不休不眠的身体渐渐燃起力量,痛苦越减越弱,他近乎癫狂的笑:「不如我孙悟空教你们一招,你们把这堆破钉子拔出去,再钉一遍哈哈哈哈哈哈——。」钢铁刑架哗哗作响,裂开细缝,铜墙铁门受震,旧漆斑驳而落。 鬼仙四散而逃,鬼哭幽怨悲咽。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十殿阎罗闻报,大惊失色:「如果他真有这样强大的法力,那三界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了啊…」 随差人立即传信西天如来。 如来足下生莲,弟子观音陪侍身畔,二人立于崑崙山巅最险要处,砯崖绝壑,这里是人间通天界的唯一路途。 千山暮雪似白头,叠嶂层云如浪掀。 山顶独坐一人,霜雪覆肩,青绫长衫,广袖翻卷似鸿飞。 「金蝉,你在人间枯坐了整整十九年。」如来缓缓道:「是在怨我打伤你身,夺你陶埙吗?」 摇头。「弟子不敢。」 第113页 「不敢?那就跟我回去吧。」 「师父,我在这里十九年,并非枯坐。」金蝉换坐姿为跪伏,以头抢地,道:「我日日于此诵经,前九年,还能超度部分亡灵,后十年,这些怨魂却再不肯往生。时日越久,我越明白了一些道理,到今天为止,我愿为怨魂所吞噬,引它们重新做人。」 它们是求佛访仙的善男信女,走不过莽莽冰雪,埋骨深山。 「修行不易,你可要三思。」如来道。 金蝉叩首,如是者三:「师父,砯崖绝壑这些永不瞑目的善男信女们,真的是您要补天相救的人吗?」 「好。」如来兴致盎然,端坐莲台:「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这三界本不该有孙悟空。」如来妙手合十,说:「你知道为什么昊天大帝肯派遣兵将十万,擒拿一个小小石猴吗?」 金蝉摇摇头,定不是一场被搅乱的蟠桃会。 「因为他也想得到石心的力量。」如来一如往常讲经的平静:「他与我相约,东西两天,各施本领,石猴落到谁手里,谁,就拿到石心。我派遣了你下凡寻访,昊天呢,直接把他请上了天界。」 如来目光落在远处:「金蝉,你知道的,三界之中,幽冥鬼域早已独立成界,只听十殿阎罗,不听天界传宣。人间更不必说,女娲有言,神仙不可参与人间诸事。就连四海水域,也以龙族为首合成同盟,他们的要求是,天界不许再插手海域。」 他顿了一顿,又道:「天界,虽说是玉皇大帝的天界,可实际,东天由玉皇管辖,西天有我如来掌控。三界一海,各自为政,实则乱如散沙。你知道吗?这三界缺一个真正的主人!海域幽冥之主,懦弱无能,昊天玉皇,毫无手段…若没有一个真正雄才大略的统一之主,三界永远不太平!」 金蝉跪坐山巅,心沉下去:「难道…你竟想要取代昊天玉皇大帝…」 「昊天?万年前,他也不过是女娲抟土而造的人而已。一个人类之身,我岂会放在眼里。真正的三界之主是女娲大帝,那个传言中早已死去的神。」如来朗朗大笑:「但我知道,她没有死,谁打败她,谁就真正掌管三界。」 观音敛眸安静听着,一如往常。 金蝉浑身微微颤抖,胸口刀伤显得疼痛难忍。 「石猴受擒,是我让了那昊天一步,由他先取石心。」如来语气渐重:「可那个人类之身的天帝,没什么本事,斩妖台上不曾杀死石猴,昊天输了。」 「所以幽冥殿中的,是你的人。我明白了,你们杀他…不过是自私,想得到石心的力量…」金蝉睁大了眼睛,踉跄站起身来,不再跪他。 如来笑了:「金蝉,你本很聪明,但你太固执,让你的聪明变成了愚笨。你下界十一年,今天才明白了?你把三界生灵叫做众生,但众生不过蝼蚁,孙悟空一般无二。什么盘古之石而孕,什么天精地华而生,什么誓与天齐,不过一只野猴子,永远也逃不出佛的掌心。」 「你…你就不想想,传授他本领的是谁吗?」 如来冷哼一声:「女娲因补天重伤,所以才寄望于石猴,可惜石猴年幼妄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不…」金蝉惊的说不出话来,千年师徒,今日才知真心。孙悟空,自己害了他。金蝉急切的要见到孙悟空,助他脱身,转身欲走。 「哪里去——。」佛光大放光彩,顿时化做千条铁锁缠上来,金蝉避之不及,嘶声喊:「师父!你骗了我!你害了我!」 -------------------- 接着虐猴。 第43章 何人堪补天 浮图塔内,金蝉长跪于地,铁锁缠身,他声线喑哑,但他还是嘶声大喊:「你骗我!你骗我!」 如来静静的看着他,像看一场有趣味的表演。这个二弟子虽说修行上不甚用心,但也禅心安定,是不轻易表达喜怒的人,或者说,派遣金蝉下界之前,他并不会怒这种感觉。虽然他像个稚子一样偶尔质疑自己,可这不算什么,毕竟,他尚在孩提时,便被自己带去了西天镜。 他的记忆里只有惊惧和感恩,他没有机会体验喜怒,是那个石猴的出现,让他把喜怒哀乐学了个遍,他学的像个脆弱凡人,哭求跪地,体统全无。 浮屠塔内幽深昏暗,两个人的影子被投在墙壁上,像当年师徒对坐论法谈经。 他怀着刻骨的失望喊着:「你满口都是天下苍生!你只说为补天裂,救三界,都是假的!假的!你要做的,是得到石心的力量,然后统一三界,做一个…拥有所有权力的主人…」 岁月倏忽而逝,过往碾碎成尘,三千年不过弹指。仙佛之身,尊者之名,不过是佛祖指缝间的赏赐,他一跪三千年,仰望着他,尊敬着他,把他叫做师父。 从未坦诚相对的师徒,在孙悟空出现以前,竟能相安无事那么久。 「你说补天,也是对的,补天也是大功一件,我做三界之主,就要立盖世功勋。」如来声音沉静无波:「金蝉,我知道,你想做很多事,但事实上,你志大才疏,以你现在的能力,你什么也做不了,当一个人能力不够的时候,最好收心敛性,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否则,身家性命堪忧。」 「金蝉是法力低微难堪大任,但我蒙师父传授大恩,绝不敢妄自菲薄——。」 第114页 金蝉大恸,牵动铁锁哗哗作响:「师父,昊天大帝是女娲娘娘所造的第一个人类,他怎肯轻易让你?十殿阎君,兄弟十人开闢幽冥界,其真正的法力从未示人,你真的有把握降服他们吗?四海联军百万龙兵驻扎盱泽之渊,一起争端,人间生灵必受涂炭。」 「师父——,你若一意孤行,会陷三界于大难的,我必会阻止你的!」 如来像听到了一个上万年终于可以让他笑的笑话。「你阻止我?你竟然这么自信,好——,刚刚幽冥差人报信,石猴已挣断玄冰锁脱身而出…」 金蝉已隐隐感知世尊要说什么了。 如来饶有兴趣:「这样吧,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若能三次之内助他脱身,就算你赢。如何?」 「好——。」 「如果孙悟空三次为我所擒,那他…也不过如此,不配得到石心之力。」如来笑了:「而你,如三次不能救他活命的话,你便跪在我面前,当面承认,你说的什么众生的力量,都是虚妄。」 「师父…」 「金蝉,我有必要再告诉你一句话,你想救他,他只想杀你,若你被他所杀,如何?」 金蝉沉默片刻道:「他若杀了我,也算因果前缘。」 「你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了,石猴于凌霄宝殿,为我所擒,你没有救他。」如来神色威严起来:「你还有两次机会,观音尊者,看好你师兄,他既要救那孙悟空,就先像那石猴一样,挣断铁链出来吧。」 观音眸色纯净:「是。」 千年兄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观音见如来走远了,才道:「师兄,你悔悟吧,只要你肯认错,他会原谅你的,你又是何必。」 自己挣脱铁锁?以自己的法力,已经是百年后的事情了。金蝉颓然靠在墙壁枯坐:「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没有人能猜透师父的心,他刚刚如果不说,我做梦也想不到,他…有这样的野心。」三千年的习惯成了刻骨的记忆,不管师父说出什么,她都能敛眉垂眸不动声色,像个世人泥塑的观音。 金蝉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铁锁铮铮,几下便磨破手足,他冲着观音,他的师妹,双膝跪下,磕头求她:「师妹!你放我出去!只有你能放我出去!」 「师兄…」观音千年不变的神色终于染上了慌张,她后退几步,急忙摒退诸比丘。 金蝉苦苦哀求:「师妹,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她昔日丰神俊朗的师兄甚是在意形象,就连做衣裳的料子,都要去织女那里换最好看的。现在他病容憔悴,不管不顾的跪地哀求她,让她神色终于有了些哀戚。犹豫片刻,观音点了点头。 她指尖法力洁白似雪,点住铁锁,铁锁登时断裂,观音转过头:「是你自己扭断铁链走的,不是我放的你。」 「是!」金蝉喜出望外:「多谢师妹。」起身闪出牢门。 「哥——」观音突然叫住他,用最初的称唿。 「多谢师妹。」他说,他顾不得听完后半句,飞身直出灵山而去。 如来架祥云,坐莲台,瑞气千条,来至幽冥。 幽冥界中,孙悟空用尽力气一挣,周身法力渐起,石心本能的迸发出力量,这力量散发出耀目的红光,红如浓稠血液,又似红日照进幽冥,玄冰铁锁瞬间节节崩断,他失去绑缚,重重跌入池中。 地府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光芒,每一个漆黑的死角都被照透,屋宇摇摇欲坠,恶鬼不敢嚎哭。孙悟空一头跌进血池中,光芒乍灭,地府霎时又陷入一片死寂。 须臾,孙悟空从池中又爬起,池水血红,恍如业火,他站起来的时候,血水成串而落,一步一洼。「你们想尽办法,用尽酷刑,折辱我已六千余天!也够了!轮我孙悟空还回去了!」 金箍棒在手,尽力一抛,咔嚓一声,打碎了囚笼的铜墙铁门,这一击带来的震动不可遏制,整个幽冥界浑如地裂,难以立足。 而金箍棒却没有稳稳的落回孙悟空手中。 他被西天如来接在了手里。 如来和颜悦色的看着他,面上似笑非笑,他神情可怜而讥讽,像看人间被牵着演杂耍的猴子。 他的眼神让孙悟空愤怒,怒意之下,孙悟空正要跳起与他一斗,却为锁魂钉困住腿骨,难以施展。孙悟空半跪在原地,听到如来幽幽道:「因你大胆妄为,导致花果山已毁,石猴还要执迷不悟吗?」 这是孙悟空最痛的事,被他轻易看穿。死寂之中,孙悟空大笑着,血气涌出喉咙,他又咽回去。 磐石之身,天地孕育,这么铁骨铮铮不肯屈服的样子,让如来起了兴趣:「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为什么还要撑着一口气。」 「杀你之前,我不会死。」孙悟空咬着牙一字一句说:「你最好放下我的金箍棒,小心它你头上,砸出一百个血洞。」他语调很轻,如来身后跟着的文殊普贤和诸位金刚比丘们却突然不寒而慄。 如来不紧不慢自怀中取出一物,道:「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亲自走过来,看一看,或许你就知道,你该找谁偿命。」 那是一张很薄很薄的纸。 孙悟空冷冷的看他。 「火烧花果山,是天界所为,但销毁生死簿,导致他们做了孤魂,确是你自己所为啊。」如来声音不高,却如梵音,响彻地府,带着难拒的蛊惑道:「但是,这个人的血,是可以助花果山怨魂投胎的…你不想知道吗?他的血内有仁慈的力量。」 第115页 孙悟空眸光亮了一下,现在他已不再敢奢求花果山生灵们的长生,只要能让他们重入轮迴,弥补过错,什么条件都不是不能答应。 「我听说,幽冥有一位地藏菩萨,他耗时三千年,炼成了一眼往生泉,取此泉水与鲜血相融,便可转生。」如来怜悯的笑:「他们不生不死,还在哭求等你。」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击于心,传达入耳,好像明知道不可信他,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赌一把…因自己强阻生死,今天尝到了彻骨苦果,孙悟空的脸色终于变了,透过眼中一汪水气,隐约可见期待。 他心口那枚长钉锁住神魂,这是如来广大法力的一种幻术。当一个人太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心神就会被锁住,会不由自主的相信说话的人。如来身后跟着的徒弟们暂松了口气。 他们看着孙悟空挣扎起身,喝一声:「变——。」如意金箍棒瞬间变成利刃,飞回他手中,孙悟空一手持刀,一手摁住小腿,膝盖处一枚长钉,只一刀,便将之剜了出来,重重摔下。 伤口顿时血肉模煳,孙悟空面不改色,换手执刀,将右膝处的另一枚长钉血淋淋的剜出来。 他得以站起身子,强调法力,浑身红云翻卷,「啊——。」他仰面嘶吼,屋檐坍塌,十八层地狱铁门尽碎,怨鬼乱窜。锁魂钉十几枚,被生生逼出体外,一处一洞,溶溶流血。除了心口那一颗,他不敢强逼。 孙悟空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就在这里等你。」如来说。 地府仿佛死城,地藏菩萨深坐十八层地狱之下,声声诵经。 直到孙悟空站在了如来十步之内,那张纸悠悠的飘到他手中,展开,是一张地图,画着花果山一亭一阁,羊肠小道,崎岖难行,断崖峡谷,易进难出,水帘如飞雪,仙山有洞天。 「这是他的笔迹,你认识的。」如来每说一句话,孙悟空的心就揪紧一分,幻术之中,孙悟空心痛如裂,扔掉地图,整个人扑倒在地痛苦的嘶吼。 「我听说,你在这里每天都喊杀了他。是啊,你应该杀了他,他骗了你,他骗的你好苦,害你仙山古洞成了一座地狱,他把你玩于股掌之中,你不杀他,怎么对得起花果山和你对他的心意。」如来弯下腰看他,道:「你想杀了他,但你的心已经不想杀人了,是吗?你很矛盾,你也不想那么痛苦,是不是?」 孙悟空挣扎中扔掉了金箍棒。 「来…到我的掌心里,睡一觉。」如来向他伸出手,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他浑身不那么痛苦了,孙悟空缓缓动了动眼皮,神色浑噩,他看见如来无比高大,他的手掌像一座大山,绿草茵茵,水帘翻卷,像一出生时看到的山川水色,确实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孙悟空,因为除了他,所有人都看到如来掌心已浮起重冰,片片如刀,一击必杀。 文殊普贤在后,他们想起了世尊的话:「孙悟空是杀不死的,石心永远不死,除非让它生出血肉,又自己失去活着的力量,他才会彻底死去。」 地藏菩萨还在锲而不捨的念经,念得孙悟空耳朵难受,刚刚才褪去的痛苦又开始疼。 「孙悟空——!」突然一声自遥远处传来,由心入耳,让孙悟空心中只觉得焦急难安,这个声音相隔很远,一遍一遍的对他说:「不要过去!」 孙悟空突然睁开眼睛,明亮的眼看清了处境,手里摸到金箍棒。如来不知何故,只见孙悟空突然清醒,立即一掌摁下,金箍棒碗口粗细,金光迸发,旋转着撞碎了如来手中的重冰。孙悟空受余力波及,一条缚仙索缠绕上来,他跌倒在血洼中。 「你…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孙悟空撑起身子,对着如来轻道。 如来听到他对着自己的脸说:「我迟早会杀了你这个满头包的老秃驴。」 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膜。 如来近万年不动声色的脸上燃起了些许怒意,但他终于还是压下,又变的神态自若,他说:「孙悟空的确很强,他的法力,武功,耐力,毅力,都很强,甚至…法力已不在我之下,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群弟子问:「世尊请指教。」 如来道:「他的心太软弱了,他在听到往生这个词的时候,他犹豫了,这一犹豫,就已经为我所败了。」 孙悟空第二次为世尊如来所擒。 世尊道:「闻听说,八卦炉火炼化万物。你们奏明天帝,送去老君丹炉试试吧。」 这天,天界发生了很多事,孙悟空被困兜率宫,天河总兵天蓬遭贬下界,广寒仙子跳下斩妖台,金蝉逃出浮屠塔不知所踪。 -------------------- 第44章 受困八卦炉 兜率宫乃道祖老君宫殿,高居三十三重天,云迷雾卷,如大江翻澜。 老君千年修身不问世事,自大圣闹天宫后,兜率宫就没安静过,先是老君出宫助天帝擒拿妖猴,而后,仙人神将来来往往,门庭若市,进门一顿恭维,最后目的简单,要枚仙丹治病,专治跌打损伤那种病。 打伤他们的是那猴子,没多久,连孙悟空也光顾这儿了。他是昏迷中被捆来的。 兜率宫门口千年不曾磨损的地砖,这几天磨得发亮发滑,前两天还把来求药的李天王滑了一跤。 老君独自陷入沉思,孙悟空来了这儿,这两天可要分外热闹了。 第116页 热闹说来就来,远远看看哪咤脚踩风火轮,风风火火飞过来。「三太子,你来这儿做什么?」道祖老君问。 红莲少年牵住老君衣袖,笑道:「近日无事,特来看看老哥哥…」 「看我?」老君打量着他:「你这个小鬼头,你来看我一个老头子烧火炼丹?」 「对对对。」哪咤连连点头,眼神往炼丹房里瞥:「老君,您什么时候炼丹?我旁边给您打个扇,递个水。」 老君侧身挡住哪咤视线:「不必了,今日兜率宫有大事,我顾不得跟你个毛孩子瞎扯,你回去帮我给你父亲带个好。」 「老君老君……」哪咤拦住他。 老君好整以暇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那个猴儿来的吧。」 哪咤泄了气,低下头:「我想看看他。」 「你看他干什么。」老君往外推人:「一个大胆妖猴而已。」 「老君…您不觉得孙悟空是个很…」哪咤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他,只说:「一个很强大又很善良的猴子…他…」 老君哼了一声:「像个英雄。」 「对!」哪咤眼睛发亮:「就是这样,他像个英雄。」 哪咤神色又黯淡下去:「我听说十五枚锁魂钉不曾杀死他,老君,你说,孙悟空确实犯了非死不可的罪吗?」他真的死了的话,也应该是自己的损失吧,还不曾跟他好好做朋友,好好喝顿酒呢。 「好了。」老君没有回答他,一甩拂尘,正色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你先回去,我要出门一趟,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攀扯我老头子。」 送走哪咤,老君向道童道:「你们把炉火添的旺一点,七七四十九天,必要烧化妖猴,扬我天威!」 孙悟空被五花大绑扔在兜率宫的密室,闭着眼一动不动,金箍棒孤零零的躺在一旁,这个密室很大很黑,隔音却一般,能听到外面说话。他听到老君出去的脚步声,也听到移动炉盖的声音,接着,一点金色波光照亮黑暗,这里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和尚,绣罗青衣,身长貌美,额前一点朱红,衬的一张脸宛若清荷。 他手腕上戴着两样东西,一串是佛珠,一缕是散着热度的阳光,花果山上,他曾捏住太阳的光线,扯下一缕来,分别系在了自己和孙悟空的手腕上。现在自己的还在,而孙悟空的已经在连日杀伐争斗中丢了。 「是你!」孙悟空借着他身上散发的金色光芒,看清了来人。 这个人居然来了这里,心口疼痛溢出心脏,他弯曲着身子,把头埋进膝盖,试图缓解几分。 「妖猴刚说什么?」外面童子问,另一个道:「你幻听了吧?妖猴早昏过去了。」 密室中,金蝉赶紧捂住了孙悟空的嘴巴,摇头,用一种坚定严肃的神情告诉他,别说话。 他什么都没说,他的手摁在自己脸上,他袖口是那种檀香的味道,久久不散。 外面又嚷嚷道:「柴呢?把所有的柴都搬过来,要好好点把烈火,烧死妖猴。」 孙悟空心口处被一枚长钉锁住元神,无法变化。金蝉本来打算将孙悟空变成个小物件带出去,可没想到他心口有这个东西,怪不得兜率宫的人放心的把他独自一人扔在这儿。金蝉轻轻揭开他的衣服,这一看,心疼和愧悔如藤蔓般缠上来,缠的他眼睛泛红,唿吸困难。 要想带他离开兜率宫,必须要先取出这枚锁魂钉。可是外面正在备柴烧火,片刻之中,无法脱身的话,进了八卦炉,再无办法了。 「忍着点别出声。」金蝉手快,不等孙悟空反应,一瞬间探入血肉,捏住了钉头。 「唔!」痛苦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孙悟空眼里森森冷意瀰漫,虽然挣脱不开他的手,但他胆敢距离自己这么近,在他防卫之前瞬间反击,杀他报仇,也不是办不到。 时间紧迫,他想硬生生拔这个东西,可他又在犹豫。锁魂钉除非自己逼出来,硬取是有生命危险的。他好像也很疼,头上渗出了细汗,最终手抖到没敢下手。 孙悟空用尽力气凝聚微弱法力于指尖,他白净的脖颈就在眼前,孙悟空死死盯着,捏断它,把它撕得血肉模煳,让他为他的欺骗付出代价。但他好像忘了他是自己的仇人,他毫不设防的态度,像一种嘲讽,像他平时温和的神色,嘲讽着自己的手不应心。 孙悟空盯的太用力,眼中血丝崩裂,漆黑如墨的眸子染上血痕。耳边哀叫痛哭逼着他做决定,他用力一口咬住了金蝉手指,三根,越咬越重,牙齿刺入皮肉,舌尖尝到腥味,金蝉仿佛不知疼痛,死死抱着他,眼里全是恳求,依旧是,别出声。 他眼里的恳求到底刺痛了孙悟空,比刚刚单纯的疼痛又增加出一种难以唿吸的感觉,孙悟空无可逃避,一口狠狠咬下去,三根手指齐齐断裂。 断骨苍白,霎时血如泉涌。 金蝉眼里一黯,另一只手又捂上来,还是沖他摇头。 那断骨含在口中,孙悟空不再挣扎,反而开始默默流泪,为什么本该想起他欺骗的关头,却偏偏想起了他的好,想起他洗手做羹,不许自己贪杯多饮,在冰冷的石凳上铺上垫子,把水帘洞折腾的像个家。 孙悟空将那断骨连血带肉,吞入腹中。 「取妖猴来——。」外面老君招唿童子:「把妖猴投入炉中,让他慢慢烧吧。」 第117页 话音入耳,密室门吱呀一声开了。 来不及了,金蝉只得变做个小虫,藏于孙悟空身上,几个大力仙官走过来,托起他,直直扔进炉中,盖住炉盖。 听的外面老君道:「大门落上一把黄铜大锁,你二人跟我一起走。」 「师父去哪?」童子问。 「东极太乙天尊处,有我半盘残棋,是我冥思苦想赢不得他,因此搁下,今日忽有棋兴,便去寻个输赢。」 「那……八卦炉呢?」 「还能丢了不成?」老君哈哈大笑,命人去牵青牛。 炉内火焰渐渐袭来,金蝉化出原身,帮他挡住身后的火,两人一同入炉,总比把他一个人扔进去强,金蝉想,搭进这条命,也不算对不起他。 这一会儿功夫,左手满手是血,金蝉捏起衣服随意擦了擦。 「我想办法,我们出去。」金蝉抬起猴子脸看,他哭的眼睛血红,那是日久不曾睡觉,眼中血丝急怒之下崩裂,充血所致。 金蝉用完整的另一只手去擦他脸上的泪,孙悟空沖他的脸吐出一口血去,温热。 金蝉没去擦,只是温和安慰他:「别哭了好不好?」他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好像有流不完的泪,怎么都擦不尽。 炉盖已经盖住,金蝉调动法力凌空推它,纹丝不动。 金蝉指尖一划,划出一道金色结界,将二人罩住,瞬间灼烧隔绝在外。 孙悟空看着他,他很狼狈,他的手断了三根手指,血已凝结,他一眼都没看,他胸口衣服泛出红晕,是伤口崩裂所致,他毫不在乎,他只顾得给自己擦脸上的泪。 孙悟空突然想起来了,幽冥中那一声唿唤,是金蝉,那种焦急的感觉,不是自己的,是金蝉通过一颗分为两处的心,传达给自己的,毕竟自己腹中,有一半他的心。 为什么仇人之间,偏有那么多羁绊牵连,你若是不给我这半颗心,我就可以痛快的杀你,或者被你所杀,而不必通过你的心,感受着你的焦急和心疼,叫人犹豫不决,孙悟空躺在炉底,咬着牙:「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结界内还是热,金蝉找到了火口,背靠而坐,把火挡在了外面,「你该恨我,我也恨我,悟空,你恨我的话,别到这儿来,这儿太热了,你受不了。」 火口被挡,闷热缓和了许多,孙悟空在结界内,坐到了一个和他距离最远的地方。 金蝉划出的结界越来越薄,这才仅仅十天,共有四十九天,他已经法力微弱到难以支撑一个结界了。本就法力平平的金蝉,半心已失,生命流逝的太快了些。 孙悟空慢慢挪到他身边,脸上冷如冰霜:「你要死了吗?」 「是,再出不去,我要死了。」 沉默。 「我将死之人,可以向你道歉吗?」金蝉打破沉默。 「你到里面去,我帮你挡火。」孙悟空冷冷道。 「好…」金蝉没挪地方,一把捉住他手,温和徵求道:「我能向你道歉吗? 半晌,孙悟空吐出两个字:「可以。」 「对不起…」他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骗你,你是盘古留下的补天石,我一开始接近你是为了…」 孙悟空扬手一巴掌落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只一下,白净皮肤上留下一片显眼的肿痕。金蝉笑了,捉住他另一只手,对着自己另一边脸,又一巴掌,比刚刚只重不轻。 孙悟空别过头去不想看,又半晌:「那我能向你道歉吗?」 金蝉也点头:「好…」 「我也对不起,我不原谅你。」 「我把命给你呢?」 「你一个人一条命,你能还我两万七千命吗。」 「两万七千?」金蝉如遇雷击,惊坐起身,怪不得,他恨自己入骨,怪不得,他口口声声报仇,怪不得,世尊说,你想救他,他只想杀你。原来一张地图,害了整座山。 心口又疼起来,孙悟空毫不在乎,盯着他的神情冷酷而讥讽:「你别说你不知道,天界联兵…两万七千…」咬着牙也说不下去的话,永远无法原谅。 「你曾取名的青莲,山上的草木楼阁…你们这样的人,真的一点点心都没吗?」 金蝉惊的说不出话来。自献地图后,他就一头扎进砯崖壑中,不想外面已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再怎么用心至深,也赔不起两万七千性命。 「怎么样?你的命才值几何啊?」孙悟空的手捏上了他的脖子,绵软无力,全靠他手掌本身磐石的硬度:「我本该亲手杀了你,但我改主意了,我不杀你,我若能活着出去,我要杀你的师父,以及你的师妹…让你也尝尝身边人因你而死的痛苦。」 金蝉改坐为跪,向他双膝跪下,泪落如雨。 孙悟空的眼睛在哭,但他的样子冷漠而平静,他问:「金蝉,你后悔了,想进来救我,是不是?」 不等他回答,便道:「我知道你想救我。」孙悟空盯着他左手,道:「但我不会随你的意,我不会给你一丝一毫救我的机会,我告诉你,我宁死不会受你恩惠。」 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的入耳,金蝉眼里泛出水光,金色的脆弱结界,砰的一声,碎裂。 孙悟空法力受制,烈火扑面,瞬间于皮肤上燃烧起来,浓烟噼头盖脸挤入胸腔,他蹲在原地抱住自己,剧烈的咳嗽,仿佛要连着心肺一起吐出去。 第118页 耳听又是砰的一声,巽位破开一个口子,一桿红缨枪直直捅进来,带着久违的清风,炉中瞬间凉爽下来,金蝉终于得以喘息,立即调动法力,握住孙悟空的手帮他抵御烈浓烟:「悟空…有人捅破了八卦炉,快点逼出锁魂钉,我带你出去!」 他侧耳倾听。外面说话的是个少年:「喂,孙悟空,你没死吧?这个炉子太硬了,我敲了十天才敲开口。」 「哪咤?」 -------------------- 第45章 七七四十九 这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埋藏着孙悟空一生不敢忘却的美满。 仙鹤唳鸣,彩凤高飞,奇花幽篁依古木,悬壁凌云隐苍茫。来到这里的人,会不由自主的洗涤杂念,闭上眼睛,沐浴春光。 孙悟空站在山中,听着鸟唱虫鸣,看一片桃花林枝丫摇曳,花瓣纷扬如乱雪,等夏天,会结出又大又甜的桃子来。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记忆潮水般涌入眼帘,这里是灵台方寸山。 可以放肆玩耍的地方,在这里,受尽了艰难砥砺,日復一日,有人教会了他齐天的本事,他再也忍不住恸哭,孙悟空双膝跪地,拼命的向三星洞口的方向磕头:「我错了,师父…我真的错了。」 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惹祸,直到尝到了苦果,才知道覆水难收之理。「孙悟空真的知错了,师父…您救救我…」 这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深山密林中,悟空跪了很久,等他终于哭够了,一颗心仿佛不那么难过了,像平常日子的下午,是他自由玩耍的时间。 夕阳沉醉,孙悟空独自往山下走,他看到一个和尚,很好看的一个和尚,独坐在河边涤足,他没有了埙,手中捏着一片树叶,吹着一支令人陶醉的曲子。 孙悟空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一双足浸入河水,天际残阳犹血色,孙悟空盯着水中红晕,恍惚中,不知今夕是何年。 「悟空,你师父不在…」金蝉笑盈盈的卖了关子:「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去哪儿?」孙悟空楞楞的答了一句,一只手被他牵住,起身,一路往山外跑去。 人间正月十五,街头人声鼎沸,宝马雕车,攘攘熙熙,各色糕点小吃热气腾腾。 金蝉牵他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手指捏的生疼,孙悟空没在乎,眼睛一排排看过去,灯笼被煳出了形状各异的样子,有雕镂画阁,有高船大舟,有奇鸟瑞兽,里面一点灯光点亮,暖洋洋的让人安心。 金蝉把他手收紧,带进自己怀里,手指摸索入衣,碰到了心脏位置:「你不是喜欢热闹吗?这里热闹,可是人多,你可别丢了。」 「餵。」四周人多,孙悟空挣脱他怀,别他一眼,先走几步,回头嗔道:「你这个和尚,这么多人,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金蝉跑了几步追上去挡住他。 「好朋友就可以随便动手啦?」孙悟空反问。 「当然了。」金蝉契而不舍的从侧面拥住他,一只手偷偷摁住他心口,一只手心展开,变出一块糖霜点心。 孙悟空接过来吃了两口,突然意识到问题,挣脱他手,把点心推了回去,佯怒问:「你又没给人家钱,你施法偷来的?」 金蝉一愣,忙说别的掩饰:「看那边有捏面人的,我给你买个小面人儿玩儿吧。」 孙悟空眉目弯弯:「你又施法变出钱来了?」 金蝉被他问住,干脆不答,手中亮出几个铜板,沖捏面人的老头子道:「这一排里有八洞神仙,我都要了。」 孙悟空任由他牵着,狡黠的眨眨眼道:「谁说我要这么多,我就不,我要现捏一头老虎玩儿。」 捏面人的老头道了声好,团面,分剂子,动作很忙,可惜半晌都没捏成个模样。 金蝉头上就有些出汗,看着孙悟空的眼神有了祈求的色彩。 孙悟空轻轻笑着,那样强大悍勇的本领,却偏有安静温软的本性,一双漂亮的眼睛水雾迷濛,眨眼功夫,两行泪珠滚滚而落。 「哎呦,给你好好捏一个就是了。」金蝉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拭,捧着他的脸温柔道:「怎么又哭了?你这只小猴子,哪儿来这么多泪啊。」 孙悟空委屈的别过头,又被金蝉扳回脸来,在他额头轻轻一吻,道:「别哭了,我带你去玩儿点有意思的好不好?」 「不。」孙悟空气鼓鼓的甩开他手:「我就要哭,我现在才是只一百来岁的小猴子,我哭一会儿怎么了?」 金蝉被他逗笑:「一百来岁时的你可没这么爱哭。」半晌,哄道:「好啦,我给你捏一只小猴子吧。」 「你要不要尾巴?」金蝉问。 孙悟空点点头,破涕为笑,双手托腮看着他。 半晌,失败,金蝉嗫嚅着:「算了,小猴子太难了,捏一个我送给你吧,好不好?」 得到轻声回应:「好。」 孙悟空安静的看着他,他真好看,三界之中堪称第一的美人。跟着自己的喜悦而喜,跟着自己的悲伤而悲,他卷着袖口,满手是面,还蹭到了脸上,他也是个很爱热闹的人,他沉浸在这种快乐中,不管今夕是何年。 半晌,捏出一个光着脑袋咧着大嘴的丑人,孙悟空嫌弃的瞥了一眼:「你在你自己眼里就是这个样子啊。」 金蝉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尽力了…」 第119页 孙悟空难得开心,接过来,一口把头咬掉,吃了下去。 「餵。」金蝉假装拦他:「你居然把我吃了!」 「我把你吃了…」孙悟空笑着舔舔唇:「我就…」我就不恨你了。 「你看你笑了,开心了?」他问。 孙悟空点了点头,眼中含泪而笑:「你在拿命逗我笑,我怎能不笑。」 「悟空…」金蝉看着他,心下一沉:「你…」 「我疼…」孙悟空邹着眉头,面上欢快尽褪,成了痛苦之色。 「哪里疼?」金蝉抱住他,自己分明知道他哪里疼,却依然多此一问。 孙悟空牵着他的手,缓缓放于心口处。 他眼看着金蝉神色变了,由微笑变做惊讶,最后变成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心口疼。」孙悟空平静看着他,道:「你那个好师父,如来,在这里,钉入了一枚钉子,制住了我的法力。」 人影晃动着,讪笑着,渐渐模煳,揉碎成团,天旋地转,化成扭曲狰狞的鬼魅金光。 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金蝉以法力幻化而来的。所以这里每个人都在笑,没有一个人不笑。所以捏面人的老头半天捏不出来,所以他总是摸索自己心口部位,他想拔掉这枚长钉,所以也不需要用钱,因为每一个人都是金蝉自己。 幻境里,月隐云深,星宿凄清,所有的人一瞬间消失殆尽。 八卦炉里,孙悟空失了结界保护,又法力受制,受烈火烟燻,只怕难以抵抗。要带他逃离八卦炉,必要拔出锁魂钉,可这样脆弱的孙悟空,经不起硬生生拔离的疼痛,金蝉也不敢尝试。是哪咤说,这具身体遍体鳞伤,让他太过痛苦,再这么下去,他不为烈火烧死,也会心碎绝望而死。 金蝉便下定决心,用不多的法力创了这个幻境,带他元神来此躲避,他身体虽受火烧,但元神若不知道,也就不会痛,留下磐石之身是不会烧化的。 「金蝉,带我回去吧,你的法力支撑不了太久,再不回去,你法力散尽,会有性命之忧的。」孙悟空推了推他手臂,轻轻道。仿佛回去的地方不是烈火牢笼,而是而是无数次偷跑出去,还要偷跑回去的方寸山。 「我情愿与你共死幻境,无憾。」金蝉喊。 「我不愿意,我要活着出去。」孙悟空缓缓道:「哪咤三太子既然帮我们破开了一个裂口,那我只需躲开浓烟,静坐调息,假以时日,便能逼出锁魂钉,脱身出去,杀你的师父。」 「你杀不了他的,悟空。」金蝉低声。 「若我能杀他,你我仍是朋友,若我不能杀他,那便为他所杀。」孙悟空坚决道:「多谢你的幻境,我能再看一眼灵台方寸山,即便是死,也不为憾。」 「他是我师父…悟空,他有何过,我来替他受,好吗?」 孙悟空冷笑一声,未置一词。 「悟空…」金蝉双手摁住他肩:「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聪明,你连仅有的一点快乐都不肯给自己吗。」 快乐,从天界大军下凡那天,从你切心给我吃下的时候,就已经荡然无存了。事到如今,焉敢再提快乐。 「对不起,我也很想跟你一起演,但是我没办法。」孙悟空蹲下身子:「我一想到花果山,我就…痛到难以喘息。」 「金蝉,我要求你一件事,你救救花果山。」孙悟空沖他原地跪下:「我求你…你能办到的,他们只是一叶生灵,他们没有任何错,还有你帮她取名的青莲…她还没有人身…」 「好好好,我帮你。」金蝉扶他起身,孙悟空执意不肯,金蝉便与他一同原地跪下,问:「你告诉我,怎么帮?」 「你助他们往生。」孙悟空目光灼灼。 「这太难了,光是收拢魂魄就不知要多久。」他安慰道:「等你出去,我们再…」 「不必。」孙悟空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静:「我听说地藏菩萨有一眼往生泉,可用鲜血融合,只要足够有耐心,可以将无依无靠的孤魂一缕一缕收起来,送往生关投胎。我难以脱身,我请你去,求他要往生泉水,你无论如何也要求来。」 金蝉见他坚决,道:「我会还你一个原模原样的花果山,毕竟…该为此负责的人,不应是你,而是我。」 「是,所以你做的,都是还我的。」孙悟空伸手推他:「那你去啊,你现在就去。」 金蝉不动,看着他的神色全是心痛。 孙悟空垂下了眼睛,被他眼神逼的松了口:「八卦炉已有裂口,我不会死的,你应该知道,我的法力本就属火,火併不能伤我,只是烟气熏入肺腑,很难受罢了,若是强忍,也不算什么。」 「你耗费法力设出结界,并无多大用处。我不说,不过是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说着,孙悟空拉起衣袖给他看,并无烧伤的痕迹。「我还要出去杀你师父呢,已经过去十天了,三十九天后你再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假的,但我好爱这里。」孙悟空低下头:「我是真的…好想永远留在这里…」 「金蝉。」 「嗯。」 「我还想再哭一会儿,你不要哄我,好吗。」 「好…」 八卦炉内,孙悟空借着巽位一缕清风,盘腿而坐,静待法力恢復。金蝉则顺着破口钻出,一头闯入幽冥中。 「师兄——。」金蝉边喊边跑。 第120页 「师兄。」地藏菩萨默默念了一遍这个称唿,这深入骨髓不敢忘却的称唿,多么久远,久远到,自己听了都有些恍惚。 他双目微笑,颔首道:「前些日子听闻金蝉尊者失踪,现尊者来此,我不曾远接也就罢了,还听尊者叫了一声师兄,真是折煞我了。」 金蝉说明来来意,跪地不起,磕头如捣。 「你先起来。」 金蝉执意不肯,地藏菩萨道:「我知道,你是受人所託,我这里有往生泉水,收集枉死魂灵,可使他们忘记怨念,重新转世,你可拿去使用。」 「多谢兄长!」金蝉大喜过望。 「且慢言谢,此水并不白给。」 地藏王道:「我听说你诵经万卷,超度了砯崖孤魂,你的灵魂有我要的善念。」地藏王灼灼看他:「你也知道,往生仙池是我凝聚生平之力所养护的心血,我要你的一魂一魄来换,扔进池底,以滋养仙池…」 金蝉不等他说完:「我答应兄长。区区一魂一魄不算什么,请取刀来。」 一柄雪刀递上,金蝉顺着胸口那道旧伤割开,调动法力,金波蔓延,一魂一魄取出,他已满头大汗。魂魄置入杯中,双手捧上,道:「多谢兄长,兄长大恩,我九死难报。」说罢,将池水变做一青囊,揣入怀中,告辞去了。 十点阎君不知何故:「菩萨,你收集的仁慈之魂何止千万,又为何非要他的魂魄。」 地藏菩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金蝉此去,必然与世尊断绝恩义,以他二人的性格,金蝉若死了,转世之人为世尊主导,他便永远脱不开世尊手心了。我取此物,指望日后有缘,他再来找我讨要吧。」 人间,东海之畔傲来国。 两个猎户相伴,边走边谈。 一个说:「那花果山荒芜了将近三十年了。」 另一个道:「是啊,我听我父亲说,那山上曾住着一个猴妖,后来,猴妖被天上降下的神兵烧死了,这山也就荒芜了。后来,山上有些不曾烧死的猴子们,三十年繁衍子孙,现在已有了些生机了。」 一个说:「山上还有猴子?那你我何不猎些来?」 另一个道:「这可不敢,那座山上,怨灵无数,还有一只青衣女妖,只要是猴属生灵,都安然无事,若是旁人上山,那就会被怨灵生生撕碎,已经有好多猎户见识过了…」 「有这等事?」 「是啊,听说那都是猴妖的小兵小将们,受命保护此山,生死不计…」 两个人一言一语的说着,走远了。 金蝉来至东海之畔,长风拂面,海浪弥天,他席地而坐,割开手掌,血液流入青囊中,半晌,化成万道灵光,直冲天际。 地藏菩萨其人,不通武功,不爱法术,唯一执着的事就是修炼这种往生池水。 天上三十天,地下三十年,金蝉昼夜不敢懈怠,十年之间,一点点收拢了两万七千游魂孤魄,全部送往生关。 又十年,小猴子们在家见到一个奇怪的人,是个和尚,口耳相传,都跑来看和尚。 这人不分寒暑,拿着铁锹,一锹一锹的铲那硬邦邦的土,没日没夜的植树,好像不知疲惫。榆柳松楠,桃李枣梅,不拘什么,他都要种进去,引东海之水浇灌,种的半个山头草木青青。 不多久,小猴子们便跟着他一起种,它们的力气小,便种些奇花香草。和尚是个爱玩笑的人,会讲一些有趣的故事逗小猴子哈哈大笑,日復一日,渐渐的,小猴子们已把整个山头全铺满花草,再有十年间,重整花果山不难。 再十年,金蝉在山上见到一个青衣裹身的女人。这女子面罩轻纱,叫他「和尚」,他叫这女子「姑娘」。 姑娘问:「大军压境之时,你去了哪?」 和尚答:「我贪生怕死,逃了。」 姑娘问:「那为何又回来?」 和尚想了想,道:「赎我罪愆。」 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 和尚看了看残缺的左手,漫不经心一笑:「残了手,随了心,值了。」 他二人看起来疏离又淡漠,姑娘看和尚的神情,像是看仇人。但是他们却每天做着同一件事。十年间,他们走遍七十二洞,凭着记忆,还原了每一洞府的楼阁台榭。 人间三十年里,他在等孙悟空冲破枷锁而出,还他一座原模原样的山。 -------------------- 第46章 桃李知我念 金蝉到花果山的第三十五年,山上已然松柏森森,桃李成林。再等几年,它们便会长成参天大树,让花果山上再次花果飘香,焦黑的痕迹将不復存在,慢慢的,他就会忘记那场劫。 这一千棵树上的桃子明年才会成熟,今年又结了青涩的小果,金蝉坐在山巅,一口一口的咬着吃,一群小猴子围着问他甜不甜,他眉梢一挑,笑眯眯答,当然甜。小猴啃了一口,吐着舌头甩甩尾巴跑了。 这个人真奇怪,明明有又大又甜的桃子,他不吃,偏吃又小又青的,不嫌酸还说甜。 这里有七千棵桃树,分十年种下,记得第一棵树第一次结果的时候,金蝉喜极,竟不曾察觉脸上湿迹,一抹,原是落了泪。 人间的光阴冗长而悠远,金蝉独居于此,得以慢慢回想自己和他相对的十九年。 十九年,在自己三千岁的生命里实在太短了,短的恍如昙花。但又好像特别长,长到脑海中所有的记忆都已模煳不清,唯独这十九年清晰如昨,自己的脑子被这十九年占据了,这样的认知让金蝉心满意足。 第121页 甫一见面,是他习武受伤,不肯给人看见,独自躺在小河里清洗血迹。自己怜他年幼懵懂,一把将湿淋淋的猴子捞出水面。捉住猴子纤细的手臂一看,才知他浑身都是大片大片的瘀伤,猴子却满不在乎的笑着,一双纯粹的眼睛看着自己,好奇的问自己的名字。 猴子告诉他,自己不叫猴子,自己有名字,叫孙悟空。孙悟空说这话的时候,胸膛一挺,漂亮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漫天璀璨星子,点点波波,全是自豪。 悟空贪玩,精力充沛,好像永远玩不够似得,一有空便往深山处跑。 衣服时常刮的破烂不堪,他不会缝,笨拙的用线凑合连住,便套在了身上,显得七扭八歪滑稽不堪,别人笑他,他也不在乎,也听不懂别人真正嘲讽的意思,他只知道咧着嘴巴大笑,像个小动物一样,蹦蹦跳跳,爬树,盪鞦韆,摘桃子。 其实他本来就是只小动物嘛,他还挺懂得客气,会把特别红润的大桃子送给自己,自己吃那个相对青点的。 可能是十一年来,桃子吃多了,牙疼,连着心也疼。 年幼的孙悟空纤细的身躯承担起了山中大多数的活计,挑水,砍柴,扫院,而他的师父明知此事,却装作不知,默认。看着他不论酷暑严寒,天天练功受伤,摔跤,又不服输的爬起来继续练习的时候,心不可控制的疼了。 孙悟空那纤细的身体里,藏着坚如磐石的勇气,不在乎累,不在乎疼,不在乎冷语流言,唯独在乎的是,不要伤到他足下的蝼蚁。 心疼真是种奇妙的感觉,三千年第一次拥有,涩涩的难受,连着眼睛也难受,可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却又甜丝丝的,好像桃汁流进心里。 都说孙悟空本领齐天,实际上他小时候笨得很,其实说小时候也不对,因为他现在也没有多大。那时的悟空大半年背不下一本书来,终于被他师尊考校时发现,狠罚了一回,一双毛绒绒的手心被抽的通红肿胀,可怜兮兮的跪在院中,拿着笔认真的抄书。 早这么认真多好,省多少板子。金蝉嘆口气,躲在了树后,等到后半夜跳下树枝,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问他,原来十个字里有八个根本不认得。 猴子眼中含泪,用委屈的眼神望着他,金蝉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只是个成了精的小动物而已,跟人类的孩子终归不一样。有些人类的东西,他学起来,会更难十倍百倍。但他还是很努力的缩小自己与人的差距。 为了让猴子少挨打,金蝉便每天夜里来教他读书写字,可能是没睡好的原因,猴子脑袋像打了结,前脚教过的字,后脚就不认得了,一支笔咬了又咬,好像拿在他手里有千斤重。最后罚挨了不少,进步是一点没有。 现在想起来实在有些好笑,那女娲大帝活了万年,秀手创人间,拔剑斩四鬼,长裙蹁跹若云,何等威风八面,结果得了这么个猴儿弟子,凭你怎么教,就是满纸的字写的歪歪扭扭。 悟空本很聪明,但不知怎么,就是用不了人间的笔,其实也是,他连筷子都用不利索,他本就是只小猴子嘛。 现在想来,幸好有世尊的差遣,否则自己不可能下界。但又痛恨有世尊的差遣,让自己满心算计对上了他的白壁纯洁。 金蝉不能渡他觉醒石心,只得狼狈而逃,自离去,也不是不知道他在碧落黄泉中寻找自己,只是自己没敢出现,没脸出现,自己像个诡诈的罪人,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斩妖台,幽冥府,锁魂长钉十五枚,种种折磨不敢想,可金蝉又硬逼迫自己去想,试图用心痛去弥补他的伤痛。其实从献出地图的那天起,自己就已经不配被原谅了,可他呢,还是顾念灵台山的情谊,没有当即杀了自己。 事到今天,不敢弥补。 怪不得师父如来总是责怪自己心慈手软难成大事,正是因为自己吊儿郎当成不了大事,才会遇上那个同样心慈手软的孙悟空。 次日一早,花果山来了一个雪衣尊者,高坐莲台,对着山顶吹曲子的金蝉道了句,师兄让我好找。 金蝉右手捏着一片薄薄的树叶,略微弯曲,就吹出高山流水来,引得百鸟和鸣,盘旋不歇。 「师兄真乃名士风流,一片树叶也能吹曲。」观音道。 「音律之美,本不在乐器上,一草一叶,一石一木,都可窸窣入音。」金蝉扔下叶片,拍拍土起身:「许久不见,师妹容色鲜妍,更甚以前。」 「师兄,许久不见,你的脸色却更差了。」观音嘆息:「你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金蝉毫不在意的笑笑,三十五年,不知耗了多少法力,不知流了多少灵血,只知悟空房间里,自己新买的铜镜中,映出了自己眼尾如刀割般的纹。 「我本是仙体,为何会老。」金蝉轻轻问了一声。 观音看着他已瘦到形销骨立的身体,哀道:「你法力损耗太甚,剩不到两成,若不静心修炼,命不久矣。倘力量损耗殆尽,你便是一具白骨,何止是皱纹。」 金蝉听了,满不在乎一笑:「老便老了,人类都会老,我本就是人身,已虚度三千岁了,哪儿还在乎命久不久。师妹,长出心来,三十年也是欢快,长不出心,三千年不过虚空。」 观音降下云端,望着桃林漫漫道:「你种了…我数数…」她慧眼一观,笑:「七千株桃树,瑶池王母的蟠桃园,才仅有三千六百株。」 第122页 「师妹,你来找我,不是与我一道看树的吧?」金蝉长身玉立,乱红飞花压不住通身气度。 观音道出来意:「孙悟空打碎八卦炉,脱身了。」 人间三十五年,天上不过一月有余,孙悟空提前脱身,金蝉大喜之余,随离花果山往兜率宫去。 此刻天界不再是天界,天宫燃起大火,火势蔓延之快,如来手中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波及西天境中。什么芳草奇花,仙松宝树,什么玉楼宫阙,画栋雕梁,烈火之下,无一倖免。 方圆十万里皆受烤炙,热浪袭人,黑烟滚滚,无数仙官神将拥护着玉皇王母慌不择路的逃,火舌舔上了仙人们一尘不染的衣襟,他们尖叫,唿救,拥挤碰撞,修为浅显者已受不住火烤而昏倒过去。 托塔李靖天王带着佑圣真君,天元真君,雷部战将三十六,电部强军六十四,四大天王,九耀星君,二十八宿,南斗六司,北斗七元,百万强兵将孙悟空团团围住,斧钺钩叉诸多兵刃寒光闪闪,却犹豫着谁也不敢先出手。 孙悟空一棒噼下,震动由下而上,凌霄宝殿墙壁尽碎,尘灰盪起,沙砾如刀,顿时躺倒一片。 哪咤且战且退,抽空喊他的名字:「孙悟空,你醒醒,火烧天宫,会酿成大祸的!」 孙悟空狂笑不答,一条如意金箍棒,上承下接,电掣龙飞,三百回合之内,斗的难分难捨。 又有众将助阵,他横抛金棍,喝道:长——。神铁一长千丈余,向上捅入深云高天,他以手扶棍一搅,霎时搅动天昏地暗,狂风暴起,黑云压顶,再无人能一战。 如来轻轻睁开了眼,东西两天皆遭火焚,西天境内半壁已做焦土,群弟子奔走唿号,并无半分庄严。这个孙悟空法力之强,更甚原来,如来翻转苍茫流云,指尖一划,云气变幻莫测,捲住火势,渐化成水,火扑灭了。 金蝉隔着遥远的云雾,一眼便看到了孙悟空,他浑身流泻着飞卷的烈火,或者说,火焰是他的衣裳,是他的战甲,他未着寸缕,每一根毛髮都携裹着红光,自由肆意的散发着炙热。 他正与如来比拼斗法。如来稳坐莲台,身环祥云,佛身身长八百丈,掌若垂天之云,阵阵梵音纷扰如蝶,声声入耳,渐渐化作巨大法阵,金光大放,将孙悟空罩于其中。 而孙悟空的神情显得很畅快,如同破开石壁而生那天,大笑着,嘶吼着,碗口粗细的金箍棒擒在手中,眼睛一眨,目光及处,火焰便如利刃,霎时噼开了如来的金芒法阵。 「如来——。」孙悟空大喝,飞身向上,踢倒八卦炉,金棍挑起火苗,往上一抛,炉内烈火滚滚而飞,皆朝如来而去:「如来,我今日必杀你。」 此天地改色之战,千万年不曾一见,无人敢插手。如来一招被破,第二招尚未出手,火已迎面而来,如来凌空而起,莲花宝座顿做灰烬。 火势一层一层向下蔓延,二人谁也不曾顾及。 孙悟空和西天如来施展法力,高低难分,金蝉突然想起刚刚花果山上,他问师妹,孙悟空与师父缠斗,何不早说,观音幽幽道,因为她也想看一看,到底是师父法力高,还是孙悟空本事大。 道祖老君坐地高唿:祸事啊,人间将有灭顶之灾了。 天界群仙诸佛捶胸顿足,有的竟为即将而来的大难痛哭嚎啕。 哪咤见金蝉,上前道:「孙悟空跳出丹炉,突然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谁也不管不问,上前就打,口口声声杀了玉帝如来,玉帝已掩护撤离。」 他见金蝉面容可见苍老,也顾不上多问,只道:「他可能是强逼桎梏,血脉受伤所致,也可能是炉火太烈,走火入魔,还可能是,他借火疗伤,本就元神有损,痛急时便记忆错乱了。」 金蝉死死盯着孙悟空,半晌:「火势并不能伤他,你看,他现在的法力比之前更强。」 「可能是他骗了你,他急着让你去救那帮猴子。」哪咤急得跳脚:「火虽不能伤他,但烈火焚身之苦不是假的啊,可能他仅仅只是想忘了痛苦,才变成这样。」 哪咤急切道:「总之必须要拦住他,否则只怕会烧毁三界…他这个状态,可能永远无法恢復如初,他已经入魔。不再是孙悟空了。」 那厢如来与孙悟空缠斗法力已九十九招。 熊熊火团裹着狂风飞速下沉,已从三十三重天宫跌落入第一重天。 在往下就是人界,女娲亲手所创的世界。倘若孙悟空为争一时之勇,踢倒丹炉,火落凡尘,烧毁人间,造成难以饶恕的大罪,到时候,哪怕女娲也不能赦免他了。 他现在元神受伤,神智不齐,很多事并非本意,金蝉唯恐他酿成大祸,不及思考,调动法力,飞身而下。 天火莽莽如彤云,凡水难熄。 金蝉孤注一掷,双手横交,全部修为凝聚一掌之中,疾风骤起,天河奔涌,碎石乱叶翻卷唿啸,于最后一层天边,结成一股苍黄风雨,金蝉用尽力气向上一托,雨火碰撞,激起剧烈震颤,金波炸裂,诸仙掩目,瞬间,火熄水尽。 人间下了一场好雨,只是这雨有着不合时宜的温度。 法力平平的佛子,一掌之力,携裹千钧重负,托住了天火。 一切烟消云散,归于寂静。 -------------------- 第47章 佛骨做草芥 三十三重天上,孙悟空和如来各不相让,平分秋色。 第123页 但孙悟空一双火眼,炙烤的法力低微者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至第一百招,孙悟空凌空而起,扬手一挥,身上火光顿时幻化成金麟锁子战甲,一招身化万形,无数个齐天大圣从天而降,团团围困,一样的金甲红绫,一样的如意铁棒,当空挥棒,真身难辨。 如来正待辨认,他却抢先一步收了神通,电光火石剎那,攻其不备,一棒携风兜头打下,如来被迫举手强接,终被打碎法阵,口吐鲜血,元气大伤。 胜负已明,却又未明。 孙悟空落于天阶,刚刚太过于用力了,他察觉到血脉已有几段崩裂,他含住口中血气,硬生生吞咽下去,就差一步,便可杀了如来报仇,可具体是什么仇,大脑还不曾想起来。 总之是有一个想法清晰的告诉自己,杀他,孙悟空头脑混沌,要随着这个想法做。 可是有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任何敢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本都该杀了,但是这个人不一样,他神情很温柔,这种温柔有着强大的蛊惑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他。 鳞光玉锦袍,外罩软青纱,手捻佛珠,腰配琳琅,脸上是一等的好相貌。 只是他衣襟染血,看起来精疲力竭,他已有些苍老,眼尾刻着皱纹,皮肤也不平滑,他眼里满是悲伤。 他悲伤的眼睛让孙悟空难过起来,这双眼睛只觉得熟悉,不是那种因好看而生的熟悉感,而是一种深埋心底的,不肯给人窥视的,藏的太深,深连自己都即将忘却的似曾相识感,熟悉到,大脑有一种,想要伸手帮他抚平眼角的冲动。 他向自己伸出了左手,他的手受了伤,突兀的缺了三根手指,佛珠套在上面,看着丑陋而惊惧。 孙悟空眼睛有些泛热,胸腔压抑着,挤压的满腹血腥唿之欲出。 耳中听到他温和的声音:「悟空,你受伤了,跟我回山养伤吧。」 孙悟空握紧了拳道:「我是不会受伤的。」 金蝉能再站起来,全靠仙人之身最后一丝力气支撑。 直到现在与孙悟空当头对面相见,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样子,他今天的模样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两颊金纹盘缠,眼尾嫣红流火,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沃金之瞳,一如眼中揉碎了骄阳。 千万年漫漫星河的光泽都不如那金色耀眼,太耀眼了,刺的金蝉眼睛湿漉漉的。 一个不不敢想的猜测在头脑中见缝插针,硬是抵住满脑不可置信,清晰传达给了他。孙悟空真的不认识他了。他的眼中是陌生,不是森冷的恨,是真正意义上的陌生,看擦肩而过的生人的感觉。 金蝉心底咯噔一下,整个人如坠深潭,肺部挤压着唿吸不到空气,他半蹲下身咳嗽了半天。 以前悟空活泼好动,拉住他坐不上片刻,他便玩心大起,左右顾盼起来,因此还从没有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的端详过他。之前那些年,总把他当小孩子,他也乐得撒娇耍赖跟自己调皮。 今日才惊觉,他虽年少,但他是那么耀眼,强大,威风,亦是那么好看,他虽不是妖精,但他是打上三十三重天,打的诸神退避的一位真正的妖王,一唿百应,众星拱月,如今已强大到,只需要信手一招,便能带来冷厉残酷的杀戮。 他撞碎了李天王的宝塔,噼开了魔礼海的四弦琵琶,就连帮他破开八卦炉的三头六臂哪咤太子也已被他打伤。 倒下的天将已不计其数,这绝不是孙悟空,他若清醒过来,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如此大开杀戒的。 他受了伤,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 说些什么呢?三十五年里,想了无数句话。此刻却说什么都已不合时宜。最后金蝉轻声开口:「我给你种了桃树,七千棵,结出的果子三五年也吃不完。」 寂静诸天神佛像被使了定身法,齐齐噤声,听他二人说话。 「你究竟是谁?」孙悟空收起了金箍棒。 金蝉微笑着回答:「金蝉子。」 「他们都逃光了,你为什么不跑?」孙悟空扬眉。 「我担心你。」 「奇怪,我九重天上不遇敌手,你担心我什么?」 「我怕你酿成大祸,无可弥补。」 「笑话!」孙悟空舒朗轻快的仰面大笑:「我今天要把这个所谓的如来佛祖杀了,你挡在这里干什么。」 不管金蝉承认与否,那个天真烂漫的孙悟空真的不在了。 金蝉问:「你为什么杀他?」 孙悟空欢快的笑了:「他的法力很高,竟能与我斗法一百回合。我要试试他的武功,若不行,则杀了,再找个对手来。」 「我来跟你比试比试,如何?」 「你?」孙悟空打量一眼,嗤笑:「无名之辈,我杀你,胜之不武。」 「他有何过,我替他受。」 「你凭什么?」 「凭我是他的弟子。」 「弟子?那个老秃驴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弟子?」孙悟空金瞳微眯,他想说,如来怎么会有这个人这样好看的弟子。 可惜再好看也不过是个秃驴,孙悟空缓缓横过金箍棒,诸天神佛收紧了心,以金蝉的法力武功,挡不住孙悟空一招。 金蝉果然在一招之内落败,孙悟空金棍横扫,却没有当头而击,一棒击上他小腿,登时骨肉断裂,金蝉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一口血吐出,染上衣襟。抬眼就见孙悟空冷冷的看着他,眼里情绪复杂,最终隐约可见不忍。 第124页 孙悟空还是没忍心再断他另一条腿。 「让开。」孙悟空平静的绕过他,一步一步走向如来,指尖已碰到了他与人类一般的,脆弱的脖颈。 「不!悟空!你不能杀他!」金蝉一声喊出口,见孙悟空顿了一下,忙解释:「西天倘若即刻无主,必然大乱,此乱波及人间,会酿出大祸的!」 如来合目道:「阿弥陀佛。」 「孙悟空!」金蝉厉声一唿,道:「你让我办的事,我办完了,你要不要看一看你的花果山。」 花果山?这三个字撞在心头,成功的让他收回了挨近如来脖颈的手。孙悟空横擒金箍棒看着他。 没有人能近他的身,但金蝉却在他眼皮子下慢慢起身,拖着残腿一点点爬过去,慢慢靠近了他。「花果山已重现生机,你的猴群朋友们,他们虽做了游魂,却依然在保护着那里,不肯让猎户靠近,那是你的花果山,也是他们的花果山。」 金蝉盯着他魔化后,脸颊盘缠的金色纹络,柔声道:「孙悟空,山中有七十二处洞穴,洞内宛如宫殿,每一处都已重新復原,你回去,可以直接住进去了。」 孙悟空好像真的想起了什么,面有哀戚之色。 他已经入魔,他可能永远无法恢復了,他会真的杀了如来。「孙悟空,你想不想吃个桃子?」金蝉笑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只大桃。「这是花果山结出来的桃子,比灵台山的更大更甜。你看看。」 「桃子。」孙悟空盯着那个桃子,伸手去接。 一瞬失神间,不提防金蝉扭断佛珠,以手为刀,紧紧贴着他身体,狠厉决绝的一拳,捅入了孙悟空心口,顿时血如泉涌。 一点一点接近,一句一句谈心,只为了这致命一击吗?孙悟空不可置信,极尽痛苦,目眦尽裂,嘶吼:「啊——。」 孙悟空漂亮的金瞳金波氤氲,水雾凄迷,眼神中激烈的恨意已把他千刀万剐了一遍。 如来顺势抬掌,手掌之大,遮天蔽日,掌心冰雪瀰漫,锋利如刀,只一掌,便将这浴火而出的齐天大圣推出天界。 五指化形压上去,铁锁盘缠,法印封山,山高入云,不可仰望。 这自诩齐天的孙悟空,第三次为世尊所擒。 漫天黑云迷雾,残垣断壁中,哪咤低低问了一句:「金蝉尊者…你什么时候从花果山摘了桃子?」 「假的——!」金蝉失魂落魄道。 片刻又撕心裂肺的吼了一声:「桃子是假的!心意是假的!就连灵台初遇,也是假的!都是我算计你的!是我骗你的——!」 「孙悟空!什么齐天大圣?你不过是三界第一大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蝉大笑起来,笑的血呛入肺,他又跪伏于地大咳。 「这回你们满意了,放心了,你们用尽办法杀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仰天癫笑:「创世女神真的公平啊,你们没有人配得到石心的力量,你们永远做不了真正的神。」他红着眼睛,狠狠的环视着每一个人,最后看着如来的脸。 如来合掌一笑,道:「善哉,妖猴败了,金蝉尊者当居第一功。」说着,如来运转法力,妙手一指,莲花宝座渐褪焦黑,花瓣大如舟船,一片一片飞回来,重新凝聚成莲,宝座完好无缺。 金蝉刚刚用尽法力托住天火,他救了整个人间,又拖着满地血痕步步接近孙悟空,将他一招重伤,本是天界的大功臣了,可他不再像个佛子,他像个修罗。 他伏地哭了很久,终于没力气喊了,声音弱了下去:「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要高高在上称帝称尊?你们互相征伐暗斗欺骗,你们总想打败所有人,做独一无二的主人,你们不会成功的……」 如来双手合十:「他不忍心杀你,你却忍心杀他。金蝉子,我原以为,你天性心慈手软,法力武功上不肯用心,也不敢碰那些锐利的武器,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原来,你也有如此果断狠辣的一面。」 「我没有杀他,孙悟空不会死!」金蝉原地跪下,坚定如斯:「师父,你也看到石心之力的强大了,石心不死,他便不会死。」 「阿弥陀佛。」金蝉双手合十,盘腿而坐,眉心佛光乍泻,当一人决定一件事的时候,他不再慌乱激烈,他反而是平和安静的。 「我愿下世轮迴,受人间苦难,渡人心恶贪,一日一夜,一衣一饭,皆做修行,愿所得所有功果,替他赎清罪愆,救他脱出刑难,助他早得圆满。」 佛祖问:「你对他满心私慾,如何助他圆满?」 「金蝉知错了。」佛仙之泪,落地成珠:「佛之私心,不为天容,果然我今日受了天谴。佛法慈悲,缘分既尽,金蝉不敢再怀私慾,多加强求了。」 如来道:「你若自贬入世,我不会助你重归天界,你想好了?」 金蝉道:「是,金蝉情愿永生永世只做凡人。」他平静而温和:「世尊,此去,我会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神明,此后,神凡有别,我便用尽心机,也不能与他再见了,如此,也不算碍他圆满。」 如来道:「凡人之心愚钝,你如何能找到他?」 金蝉道:「佛法无边,执念不死,不会受外力左右的。」 如来道:「好,我便与你打这个赌,几世见分晓?」 金蝉道:「十世。」 如来道:「口说无凭,倘若从头相见,又陷情劫,如何?」 第125页 金蝉道:「金蝉和孙悟空本是同样的人,忘却前尘,从头相见,必然生情,这是我控制不了的事。只是此情无缘,苦之又苦,权做惩罚了吧。」 「倘若世尊认为情深不改,便是有违大法,愧对师恩…」金蝉深吸口气,道:「那他归神之后,我情愿灵魂寂灭。」 「师父。」金蝉叩首:「救命授业,我一样都还不起你,只有此灵魂,可做抵押。」 金蝉口颂梵音,金光环绕,字字如铭刻,结成金芒法阵,把自己罩在其中。 十方三世尘,六万七千身。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道法有时尽,解脱一念情。 仁慈无所尽,得成大功心。 念罢,他一把撕开残破的锦裰,当着活着的所有仙人的面,用仅有的两根手指,「噗」的一声,刺入胸膛,撕裂皮肤,扯开血肉,取出佛骨舍利,重重扔下。 金蝉一字一句的起誓:「佛不仁,永不成佛,道不行,永不得道。」 霜颅隐白毫,锁骨埋青玉。 他用尽力气,终于一头栽进不见天光的幽冥殿。 如来冷冷看着,探出金光一道,把金蝉冰冷的尸身勾回,半晌,突然勃然大怒:「观音尊者,你师兄果然因那一石胎弃我去了。」 观音撩衣跪下,趁下跪这当口,迅速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垂目道:「我师兄…一时煳涂,来日投生必然会明白我佛苦心。」 「观音尊者,此事交你处置。」如来缓缓道:他今日自剔佛骨与我决裂,来日,我要叫他一步一叩,跪上灵山,与我相见。」 「是……」 「等等。」 「我佛还有指示?」 「我要叫他世世为僧,代代念佛,永远永远不敢再质疑我半分。」 「是…」 「那金蝉尊者散尽修为,一人之力,托住天火,后来呀,如来佛祖加封他为功德佛。」很多年后,人们这么传说,说罢会补一句:「但他还是死了。」 -------------------- 第48章 石心易其主 「怪不得西天如来想尽办法,三次抛出法印,禁他法力。」伏羲镜内,六人按五行阵图排坐,为他二人护法,看到此处,不曾上过天宫的白龙敖烈低声道:「原来五百年前的孙悟空,是那么不可企及。」 孙悟空被囚五行山,金蝉身死道散,轮迴为人,这故事本该就此结束,却因着金蝉一缕执念不散,十世之间,世世为僧,虽受尽人间疾苦,却始终不曾忘记五行山。 五行山,一个埋藏他记忆深处的存在,他足足等了八世,才为自己等来了执念指引,终与孙悟空再次相见,已时隔五百年之久。 他仅仅只是用微末法力变了一个桃子,就骗过了刚刚练成的火眼金睛。 孙悟空受他全力一击,重伤为如来所擒,从此五百年不见天日。 所谓救赎,恩义,不过一厢情愿。 所有的记忆汇聚起来,如掀天大浪,不可遏制的涌入脑海。 镜中,五百年后的孙悟空突然捂着头打起滚来,嘶吼声沙哑悲怆,尘土沾衣,梵文声声入耳,无法甩开,他头上已没了紧箍,却依然真切的感受到了定心真言之苦。 原来所谓紧箍咒,不过是那是属于五百年前的,刻骨铭心之苦的復刻。 「疼吗?」伏羲藏身于蹉跎岁月中,怜悯的问了一声。 「悟空,梵文不过是告诉你,你曾经多么恨他,可你偏偏不肯承认,你沉溺于这位大唐高僧给你的片刻温柔里,你不愿想起以前的恨,你的心非要和你的记忆作对,怎能不受无穷疼痛?」 「你心里眷恋着他,你就会痛,这就是西天如来的定心真言,明白了吗?」 而孙悟空痛的满身大汗,缩成一团,并没有答话的间隙。 「你既然全部想起来了,我想,你已经难以与他心无芥蒂的相守了!」说着,镜面划出一道生门,里面透出温柔圣洁的光,恍如一场好梦,引人入镜。「悟空,回去吧。」 「此劫已尽,按你师尊女娲的叮嘱,原路返回吧!」 伏羲的话一声一声,声声隔过筋骨直传达入心,搅的心神难安。 「你不放弃,你就会一直被这种疼痛折磨,你明白吗?你越捨不得他,你越痛苦,他也越痛苦。」 「不要!」孙悟空嘶声大喊,管他什么五百年恩怨,都早已经过去了。「我已答应了他,我原谅他了。」前一个他是唐玄藏,后一个他是金蝉子。 「什么缘分既尽,不必强求,我孙悟空偏要强求!我偏不如你的意!」 疼的感觉掐住了他的头脑,使他无暇思考其他,所有的恩怨爱恋都扭曲成团,所有的过往不过一眼云烟,疼到最后,空白的头脑只剩下一个想法,清晰而强烈,孙悟空知道,所有人说的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想法是真的,那就是,要他活。 自从逼碎头上紧箍,五百年前的法力一一回到身上,只多不少,这点疼不算什么。 悟空忍着剧烈疼痛,沖天一跃而上,悟空接住了本该摔进幽冥府的金蝉尊者。如果猜的不错,他体内此刻是唐玄藏的神魂了。 孙悟空抱着他,足尖轻点,招来筋斗云,温暖柔软的云层裹住他们,耳边是疏疏风声。 天宫诸仙在烈火中嘶吼着救火,如来震惊的唿喊,坐下弟子东奔西逃,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最终化作悠扬的埙调,穿过五百年岁月飘到耳边。 第126页 冷月清河,有人拽着猴子细尾把他拉出水面,对他说,深秋了易受寒。 五百年前,他牵着年幼的猴儿游歷人间,把八洞神仙的糖人买来给他吃。 他说:「你是个石头精,石头怎么会死?」 他说:「桃子要洗一洗再吃,悟空,不可再多饮酒。」 他不惜切了一半心。 他忍着十指连心之痛,在兜率宫沖他摇头,让他别出声。 他与他共赴八卦炉的时候,并不知道哪咤相帮,他早已存了必死之心。 五百年中,他转世流儿,与他同住五行山,用他的命帮他破开如来法印。 他把桃树移植到五行山下的古庙前。 他把漂亮的石子穿成一串戴在他脖子上。 他还是个年幼的孩子,他孤苦无依,他用砍柴换来的零钱买丝糖给他吃。 五百年后,他在同一个孙悟空身上,三次重蹈覆辙。 五庄观外,黑夜林中,云深月尽,他以凡人之躯,毫不犹豫的为自己挡枪。 他说:「过了今晚,我再不能成佛,你也无法取下紧箍,你敢吗?」 他说:「我每念一声紧箍咒,我的心跟你是一样的疼痛。」 他说:「你退了一步,我也要退一步,总不能叫你一直退让,最后退无可退,我怕我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他说:「谢你情深。」 唐玄藏是个固执的人,他才二十六七岁,却像个长者一样对自己处处容让。但他唯独不肯在感情上多退一步,他不许自己把他当做别的人,他说,我的心意和你的』知恩』,同样贵重。 孙悟空在剧烈的头疼中,还能清晰想起的画面,是七绝岭下,他曾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说,记得自己身上有一道伤。 他一遍又一遍的拂拭,仿佛要隔过五百年岁月将这刻骨之苦抚平。 他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道逑结入骨的伤疤,是他亲手所为。已经五百年了,他还在为这道伤心痛,执念之深,让他不肯遗忘。 伏羲大帝说,孙悟空的石心眷恋着他,定心真言便永远会痛,因为,爱的心思要对抗恨的记忆,那确实该是苦不堪言。 可是十世三生五百年,桩桩件件,难道不够以还此眷恋? 他曾细心温柔的照顾,让自己越来越像人,就算一切都是假的,心意也是真的。 他五百年沉珂岁月,冰雪封身苦熬,他五百年轮迴转世,世世不寿而终。 孙悟空已忘了受他重击被囚的那五百年有多难熬,如今,满心只心疼的他五百年间,自己不在他身边,他受了多少苦。 孙悟空紧紧箍着他身体,哭的满脸是泪。 这个猴儿可真是太爱哭了,这么爱哭的小孩,是怎么一边哭着,一边踏遍千折万难,破开荆棘险滩,习得本领齐天呢。 唐玄藏本是凡人,身体重伤之下,用了好大的劲,才抬手擦拭到孙悟空脸上的湿迹。 孙悟空庆幸自己最后关头做出的选择,含泪而笑:「你也想起来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对不起是不是?你不必说,我都知道,桃子是假的,桃树是真的,我知道,我带你回家。」 筋斗云飞跃十万里,直直落在一座山上,山中桃李遍野,那是花果山,悟空的家。 孙悟空抱着他一路走,过水帘洞,转石廊阶,进入一个房间里,这里装饰精巧,珠点玉坠,不像个古洞,竟如人间寝殿。圆桌放着金杯宝盏,塌上铺着锦绣罗褥,一旁古木做架,修竹为柜,又有石床石椅。 孙悟空把他放在了桌子上,这桌子是古檀木所做,散发出满室檀香缱绻。 他紧紧合着眼,生死攸关。 孙悟空给自己解释:「他伤我,不过是怕我杀了如来,让西天无主,造成互相攻伐混战的恶果。他做的对,我不怪他,我该谢谢他,托住天火,给了我一个悔过的时间。」 「悟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翻越九十九重天,借来伏羲宝镜,要改命数,你又下跪逼他,硬要带他的魂魄入镜,你太自信了,你根本没考虑过,他残缺的魂魄,经不起金蝉身体的痛苦,你害了他,他这回真的要死了。」伏羲幽幽一嘆。 「真正的灵魂湮灭之死。」伏羲又补了一句。 伏羲话音刚落,一声细如裂帛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膜,那是属于修行之人灵魂破碎的声音。 这魂魄已经浮出金蝉的肉身,剔透如白玉,渐渐轻浅,一寸一寸的碎裂下去。 孙悟空忍着头痛看着,却没有强行让它復原回去。 伏羲颇感意外,以为他这次放弃了,道:「金蝉托住天火的时候,元神便已重伤,兼之魂魄不全,能活十世已经不易,如今魂魄彻底碎裂,即便你不惜代价的要他活第十一世,那也是多病缠身,他一世受苦。」 「谁说我要让他活第十一世?」孙悟空在极度痛楚中挤出一点微笑:「我偏要让他今生今世,与我共享长生。」 「噢?」这回答更为意外,伏羲来了兴趣:「悟空,事事不能尽遂人意,你法力再高强,怕也难以做到。」 「是,区区孙悟空,力量确实不够,如果是石心的力量呢?」孙悟空反问。 伏羲吃了一惊:「你——!」 「既然我的心,这么眷恋于他…」孙悟空轻轻笑着:「我把此不死心给他便罢。省的此心待在我胸腔里,却时时刻刻念着他,害我的头疼了又疼,平白受了多少苦楚。」 第127页 「他本是凡人,石心在他体内,无法发挥出神力,你想好了?」 「我只要他今天活命。」孙悟空冷静至此:「伏羲大帝,我踢倒丹炉险酿大祸,师尊却叫我继她之后为天地神明,而金蝉力托天火,拯救过众生,却落得身死魂灭,别人冷眼旁观,依旧高坐莲台,这多么不公平。您知道,我老孙最讨厌不公平的事发生。」 伏羲道:「你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他人族的不灭灵魂已碎,你偏要用此石心续命,倘若再出意外,你又要拿什么救?」 「石心永远不死,他便永不会死。」孙悟空金瞳一黯:「倘若有朝一日他定要捨命,那便是他自己的决定了,孙悟空不会再插手,也不会再救,我会随他的意。正如他所说的,缘分即尽,不必强求。」 孙悟空道:「大帝,紧箍不过是场离间计,但凡我有一丝不信任他,我不会再陪他西游,但凡他有一丝不心疼我,我的性命便没了,这道紧箍便会变成真的成为不可逾越的仇。那如来没料想到吧,我没有上当,他也没有上当,如来的离间计失败了。」 孙悟空一双金瞳神采奕奕,此刻尽显从容:「您说我是神,那我今天就做一回神,我替三界还他一个正果金身。」 孙悟空性子向来坚定,认准了他,便就是他,五百年摧折难改。他认准的这个人,几次为他捨命,孙悟空向来心灵聪敏,不会选错人。 「你曾给过我半颗心,这回我送你一颗整。」孙悟空说:「我只有多给你,我不欠你。」 胸口处,他指尖凝聚这齐天的法力,一颗心完整的取出,一滴血都不曾流。石心的力量圣洁而温柔,和煦的光芒洒落房间,让人如置梦幻。 他把这带着无穷力量的心送进他胸腔里。 霎时,万丈光芒喷薄而出,失去灵魂的唐玄藏轻轻动了动手指。 「圣僧。」孙悟空低着头,叫了他一声,顿时红了眼眶:「我不再是神了。」 镜面翻转,时空倒流,瞬间二人返回五百年后。 他们仍然在伏羲镜中。 石心易主,在唐玄藏腹中,坚定有力的跳动。 他们听到伏羲朗声大笑:「孙悟空,他腹中有你的心,从此你二人生死旦夕之间,只要他痛,你便可感知到对方了。」说着他嘆了一声:「你将宝镜送回九十九重天宫,自回花果山去吧。」 一行人毫髮无损离开伏羲镜,元神各自归位。差一步便是灵山,几人便随孙悟空返回花果山,再做打算。 前世卷结。 -------------------- 第49章 明月见多情 孙悟空自五行山脱身,二返花果山,这次是一行人共至,早有小猴看到,连跑带跳上山禀告马流奔芭四将帅迎接。 花果山是猴王的王宫,猴王为东道主,引众入山,山势虽险,然山路青石铺就,干净无尘,一如平地。 青石路尽,面前是一道宽阔的白玉石桥,连通水帘洞。乃是悟空为了方便年幼不会攀缘的小猴进洞的。立于桥上,抬头可见水帘飞泻而下,清风凉爽,白雾渺茫,胜于仙境。 请客入古洞,穿帘而过,水不湿衣。 入目地势开阔,别有洞天,恍如人间宫阙,缦迴廊腰。用度一应俱全,几人就此分各屋住下。 这整座山上的一切,都是金蝉同青莲在焦土之上,重新还原的。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丝毫不差的把花果山还给他。 连日来,破解西游之局不说,还破了玄藏命数之咒,不必颠簸行路,不必风餐露宿,就在这仙山洞府安住,几人高兴,着实饮了几顿好酒。 一日白龙敖烈道,当日因烧毁天帝明珠被贬鹰愁涧时,内丹为天庭扣押于司命宫中,如今该取回来。内丹是修行之人的根本,天蓬便道,愿陪敖烈去一趟,孙悟空嘱託千万,放他去了。 不曾想五天后匆匆赶回来,却说,此行不慎,暴露了行踪,惹得天庭发怒,若不是天蓬师兄相助,又得哪咤故意放行,此行便回不来了。天庭没当场抓到人,已派遣武德星君兵临西海,定要回抓白龙,问私逃之罪。 孙悟空彼时正坐在树上啃果子,听了此话,满不在乎的眨眨眼笑了,只叫敖烈不得离山,他说,倒要看看这五百年后的天庭,有多大本事,敢来我花果山要人。 众人至此安居花果山,同吃同乐,谈谈笑笑,不觉又十日有余。 女娲曾在此居住十年,古神返璞归真,留下的都是些石头用具,孙悟空年幼时喜欢些繁复精美之物,摆着些金银玉器。 玄藏细细打量这个房间的一切,华丽却不失古朴,每一处都有金蝉的痕迹,桌面笔墨俱全,悟空的衣裳整齐叠放在柜,连床褥都是他铺下的,被面不曾有一点褶皱,想来孙悟空上次回来十多日,不曾回屋歇息。 玄藏看着那床被褥刺眼,想将之收起来,又突觉自己太过小孩子气。 孙悟空把自己的房间让给玄藏住,他却另居别处。玄藏静静看着他,心一点点沉下去,半晌只是笑着点头应允,并不点破。伏羲大帝说的对,欺骗之痛,伤身之恨,不管是谁,也无法做到心无芥蒂。 取心救他是急切关头,静下来想,总会有些难过的。自己必须要给他时间消化这种难过。 房舍连着一个地窖,玄藏想起这窖中有自己酿的桃花酒,刚走下台阶,才恍然惊觉,那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第128页 金蝉零碎的记忆,都回到了他身上。 窖底,整整齐齐叠放着的佳酿被泥封住,是金蝉重修花果山时,每一株树开了花,他便摘几朵下来发酵,三十五年,酿成了这十几坛酒。玄藏随手打开一坛,果然同金蝉记忆中一般无二,这酒真好,烈香扑鼻,呛的眼睛泛红。 他笑了一句「好酒。」 可能陈酿就是这个味道吧,金蝉的记忆告诉他,学成大道归来时的孙悟空极爱饮酒,尤其烈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到兴头上,嫌不过瘾,会直接捧着罈子灌,醉倒在哪里,就在哪里睡一觉。往事歷歷在目,直到金蝉在花果山住下,才把他无度滥饮的毛病禁了。 玄藏突然想尝尝烈酒的滋味到底有多好,能让悟空那么上瘾。 席地坐下,无杯无盏,不一会儿,一坛硬生生灌下了肚。 僧家不许饮酒,金蝉不拘礼节,偶尔饮几杯。玄藏自幼深居古寺,连酒味都不曾闻过,一整坛的量,灼的胃里刀绞火烧。心亦被酒烧的有些疼,悟空那时候尚年幼,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疼其实是一种愉悦的感觉,仿佛能隔过五百年岁月,与心念之人感同身受,品尝他曾受过的悲伤痛苦,方算从不辜负。 酒是桃花所酿,清淡却如此之烈,这会儿在腹中激的五脏六腑都要翻绞出来,他突然想看看,究竟是怎样浓香遍野的七千株桃树,才能酿出如此烈性的酒。 想着便去了,一路摇摇摆摆,跌了几跤又爬起来。 林中,几只小猴子攀在树梢玩耍,见了他,问:「和尚,你也是仙人吗?」小猴子好奇,大王是真正的神仙,大王带来的朋友应该也是神仙了。 玄藏醉意朦胧,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道:「我不是什么神仙,我是人。」 人?人的声音真好听,像夏日清凉的和风,小猴子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知道啦,人是比神仙还好看的动物。」说着它们三两成群,嬉笑着玩儿去了。 此夜风浅,五百年的古木七千株,盘根逑结如蛇卧,花树莽莽成片,远看如彤云翻卷,遮云蔽月,近看桃枝灼灼,丹姿凝红,漫漫逼人眼目。在此之前,玄藏从没想过,花朵竟也开出如此恢宏磅礴之势。 他俯身跪在树下,吐的肝肠寸断,一整坛烈酒全部吐尽,胃却还是不肯轻饶他,直到把沾染血丝的胃液也都吐了才算干净。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復,一具凡人的身体,魂魄已然碎裂,全靠一颗不死石心助他死而復生,任谁都不会立刻恢復如初的。 他躺在树下很久,树太大了,挡住了星星,他偏偏想看星星,挣扎半晌起身,乱红残香沾衣。 不过就是叶片为笛,和风入曲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玄藏借醉乱想,头脑一热,就突然想同这个金蝉尊者比个高低,他贴着树干半天,挑选了一片光滑平整的桃叶,顺着它中心的纹理轻轻对摺,撕出三个小孔,凑近唇边,试了两下,便吹出了半阙大唐时新过的曲子。 玄藏微闭着眼,耳边风动相和,清音裊裊,独喝闷酒的不快消了大半。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玄藏听的分明,一看,却是孙悟空踏花而来,悟空穿了套白底银丝软鳞甲,月光下看,浑身银辉如水,像个人间的少年将军,气质清俊不失凌厉。他以前很少穿扮的这么清淡,跟玄藏待的久了,不觉连他身上的颜色也喜欢了。 连日来,单独说话也少,孙悟空虽然不肯承认,但玄藏知道,他在躲着自己。 但他现在还是过来了,玄藏笑了,把半月不快忘个干净。 正要叫他,又生出些许难受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完全被他的喜怒所牵引,他开心,自己也开心,他难过,自己也难过,甚至他冷着自己,也只会反省自己,本该待他更好却没能做到,是该被冷落冷落,而且,他回家了本就有忙处,忙忘了也没什么。 原来倾心羁绊的力量如此之大,会骗的自己整个人都向着对方,而不肯向着自己,自己会替对方解释,帮对方哄自己,甚至帮对方骗自己。 比如现在,他只是远远的走过来而已,他还什么都没做,十几日郁结于心的闷气就全然忘了,心只告诉自己,此刻看见他的高兴。 突然想起当年波月洞外,他受不住紧箍咒的疼,泥土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山顶上,却又满眼含悲的告诉自己:「你还没开口,我就已经被你哄好了。」 妥协真是种令人委屈的感觉,可一转眼,自己向他妥协的委屈便忘了,心只是在想起他向自己妥协时,发出隐隐的疼惜。 孙悟空如女儿国迎阳馆驿那夜,肩覆落雪,慢慢向自己走过来。 「悟空。」他轻轻叫了一声。 可孙悟空却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他,径直向他身后走去。 玄藏半醉半醒中,回头看。 金蝉站在那里,对悟空张开手臂。 这白袍佛子漫不经心的朝玄藏一瞥,他视线缠上来的瞬间,玄藏的心慕然一跳,那是一种挑衅的,如狡蛇一击绞杀猎物的神情。 等等——!金蝉!这下,酒彻底醒清楚了。 玄藏靠着大树隐蔽身形,死死的盯着二人,这个金蝉很奇怪,甚至有些说不清的诡异,连他额前朱红一点都显的黏腻如凝血。他的身体五百年前便跌落九幽,他的灵魂转世投胎,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第129页 或者说,他只是长着金蝉的模样而已。 借着一点月色惨白,看到孙悟空和他并肩而行,他二人挨的很近,他手腕上繫着一缕日光,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孙悟空手上却没有,他捉住了孙悟空的手,而悟空却没有躲。 更可能的是,这只是一具被操控的躯壳。 这样的信息一经头脑,玄藏立即心跳如鼓。师父如来佛祖本想以自己为饵,诱孙悟空去往西天,现今孙悟空返回花果山,他又怎肯罢手。 每个人都心怀忐忑,但大家连日吃喝玩笑,谁也不肯说出口。玄藏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这是孙悟空硬给他防身用的,他说,在你这山中哪儿来的危险,孙悟空却执意要他佩戴,他便带在身上。 日復一日,终于,如来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怪不得悟空看不见自己,刚刚的悟空神情很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竟酒醉不曾看出,还跟他置什么莫名其妙的气。 真是疯了。 他朝着孙悟空的方向使劲唿喊了一声。「悟空!」 孙悟空不曾回头,耳边是悠然风声,与玄藏刚刚吹的半阙唐曲融为一体。金蝉依旧温和的牵着他的手,一路走,走进桃林更深的地方,林间云雾翻腾,使人如痴如醉。 他仿佛听不见有人拼命叫他。 两个人一颗心,伏羲不是说,一个人的悲欢会通过这半心,清晰无误的传达给对方? 可是为什么他听不见,难道要这颗心真的疼起来才可以?情急之下,玄藏抽出了腰间匕首,悟空说,此为东海之宝,火烧不化。 刀锋沉如静水,玄藏想都没想,刀尖刺入胸口,「悟空,回来!」玄藏喊了一声,死死握刀,石心坚硬如铁,刺上去便被挡住,再难深入分毫。 「悟空!」 孙悟空突觉心中刺痛,痛的一步踉跄。他竟用这般方法叫自己,孙悟空一把推开这具死了五百年的,金蝉的躯壳,云雾散去,就见玄藏滑坐树下,胸口尽是血迹。 孙悟空忙奔过去,愧悔满心,指捏法力,将这道伤合了回去,双指又摁住他手腕脉搏,渡了些真气进去。这一搭脉,孙悟空好像察觉什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师父,金蝉的法力是不是回到了你身上?」 玄藏抽回了手,一整衣襟站起来:「金蝉那点法力才有几分,就算回来一点点,又有何用?能唤得你不被幻术所迷吗?」 孙悟空理亏,低了头。任由他一把擒住自己手腕,死死扣住,连拉带扯的拽他往回走。他抓的很紧,攥的悟空手腕生疼。 法力癒合的伤多少有些障眼法的意思,玄藏还是觉得心口疼,但他没管这些。自从他头脑中有了金蝉的记忆,就对花果山的路径很熟悉,羊肠小道一路走,踩着碎石,踏过冷月,进水帘洞,把他拽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他自诩齐天,称王称圣时候住的地方,这间屋子很漂亮,是孙悟空年幼时喜欢的样子,他说这是最好的一处房舍,让玄□□居这里,实际是他疏离的意思,玄藏便主动低头叫了他一次,孙悟空支应了过去,玄藏又主动叫了第二次,找了个拙劣的理由,说是怕他夜里踢开被子受凉,孙悟空佯装没听到,玄藏便再没叫第三次。 孙悟空被他重重摔在地上,地砖很大,花纹很漂亮,孙悟空盯着地砖,儿时曾喝多了酒回屋,砖又太滑,摔过自己好几次。 「孙悟空!」 「在。」他直唿自己大名,这是第一次。 「跪下!」 「是。」孙悟空毫无迟疑,就这么干脆利索的跪下去。 悄悄抬头观察,他眉眼含怒,能让他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克制不住,可见今天这一招狠的多离谱。孙悟空万万没想到,他情急之下竟自伤身体唿唤自己,自己今天确实该罚。 正此时,如意急匆匆跟进来,方才玄藏喊他那声过于高,为如意听到,寻声过去,就见孙悟空被玄藏拽回房间,他二人走的太快,刚跟进来就撞见孙悟空直直跪在地上这一幕,立即走也不是,说句话也不是,只好把林中捡到的短匕还给玄藏,道:「师父走的着急,把它丢下了。」 玄藏接过来,重新插入鞘中。 洞外嘈杂声起,又被几声整肃的脚步声压住,马流二将的声音传来:「大王可在房中?」 肯定是巡哨哨兵也听到了那两声唿唤,禀了二将。孙悟空沉声应道:「我没事,惊动你等了,且回去歇着吧。」一顿,又道:「也不必留人在此守卫。」 洞外众人唱喏而退。 以前在人前受罚下跪还会脸红,慢慢跪的多了,这动作做的熟练,脸红都省了,反而显得坦然自若了:「师父罚我不在一时。」说着瞥一眼如意道:「去,帮师父把染血的衣服换了。」 如意见玄藏受伤,不明所以,本就心怀忐忑,听了这话赶忙近前,帮玄藏把染血的外衣脱下去,说是帮,实际是孙悟空看着血迹难受,提醒他换,玄藏便进卧房拿干净衣裳换了。 出来时他手中摆弄了一样东西,孙悟空记得那是金蝉以前在这里写字,用来压纸的楠木镇纸。 现在玄藏住在这里,喜欢写写画画的,也用它压纸,现在把它拿在了手里把玩。 饶是如意亦已明白,扑通一声抱着他的腿跪下道:「好好的您这是做什么,他取心救您,身体现在还没全部恢復呢。」 第130页 「他不知道,你知道吗?」玄藏绕开如意,看着孙悟空问:「为什么罚你。」 「知道…我知道。」孙悟空心知肚明,他气自己被一具肉身所惑,气自己连日来的淡漠疏离。更重要的是他在后怕,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被幻术所迷,出了事。 「你既知道,那如意这是帮你说话?还是,你让他在你仙山府邸逼我?」这话已经极重,玄藏说的轻淡如水。 「不。」孙悟空立即否认,回头喝道:「如意!师父罚不罚我都不用你说话,你先出去。」说着沖他使了个眼神。 本来孙悟空是叫如意好好守护玄藏住处的,只是他太贪玩了,化出人身后,第一次好好在山里跑跑跳跳,玩着玩着就忘了。 所以师父受伤也应该是自己的过错,为什么怪主人呢? 「另外。」孙悟空又补了一句:「传我命令,晓喻周山上下,在这花果山中,圣僧说什么是什么,任何人不许违拗,违令严惩,包括我,去吧。」 如意原地不动,嗫嚅:「可是明明是我…」 「闭嘴。」孙悟空拧着眉头道:「想跪就到门外跪去。」 如意只得称是,出去了。 -------------------- 第50章 佛心似我心 房中只剩下他二人,悟空一改方才发号施令的沉着,又换上了那副乖巧温顺到不像他的样子,抬起一双金雾蒙蒙的眼委委屈屈看着他。 「这里虽是花果山,但此山之主是你的信徒。」孙悟空低声道:「所以还是你说了算。」纵有天大的法力,也绝不敢在他面前抖半分,纵有齐天的威风,也想尽办法把所有的尊重给他,在观音禅院使了个小法术,实际不过是不想让任何人拿些身外之物,把他比下去,虽说他修禅之人不在乎那些,但悟空就是不许。 十万八千里一路扶危济难,也都是以他的名义,七绝岭下,悟空对村民们说,把唐玄藏三个字拜一拜,便强于拜佛了。 「五十下,你受不受?」他掂了掂镇尺。 「受,甘心领受。」孙悟空看向那柄匕首,本是给他防身的,结果却伤了他,低声:「你不重重罚我一次,我都会怪我自己的。」 玄藏向塌上瞟一眼,孙悟空立即会意,干脆利索的剥了身上软鳞甲,随意往旁边一扔,只剩了一件贴身小中衣。他抬头看了看玄藏徵询意见,只要他说脱了,自己可以一件不留下,然而后者并没说话。悟空便走过去往塌上一趴,把脸埋进光滑的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把身后衣襟撩起。 剩下就看对方的了,反正也没第三个人,面子可以先一边放放。在他身边,自己何止是褪去一套盔甲,自己早就把满身骄傲自矜全部搁下,只用最柔软腼腆的心意对他。 玄藏摁了摁隐隐作痛的胸口,不知是方才刺伤的地方疼,还是看着他做小伏低的样子心疼。那种幻术,若心里不愿意相信,是根本不会中计的,他心里还有金蝉,所以才会不自觉的跟他走。 这具金蝉的尸身,迟早是个祸害,倘若来日与如来佛祖两军阵前对垒,他也随便跟着一具被下了幻术的死尸走?玄藏想一下就心惊胆战,这件事不扳回来,自己迟早心惊而死。玄藏把镇尺搭上了他身后□□,明显察觉到悟空轻轻抖了一下。 悟空闷闷问出一句:「能不能先说好,师父,你打完了,我们可以和好吗?」 师父大发慈悲没拽他裤子,第一板子毫不留情的抽下去,耳听他轻声:「那就看你的了。」 悟空身子一颤,感觉到他下了重手,吐出一句:「那,我知错了。」 「这楠木镇尺这么管用?才挨了一下就知错了?」玄藏嘴上柔声。 「一直就知道,我不该把对金蝉的情绪放到你身上。」趁他没敲第二下,赶紧把知错能改的好态度摆出来:「更不该恨他而冷你,对不起。」 这句话换来了重重一下,比之前都重,悟空啊了半个音节,把另外半个又吞了回去。在说错话的路上越走越远:「我知道你不是他。你比他……对我更好。」 「你以为罚你是因为这个?」玄藏气笑,下手重重抽了十来下,这猴儿那么聪明,今天怎么这么久找不到重点,玄藏戳了戳他猴头:「你的脑子呢?」 「有有,师父容我想想。」悟空不再顾左言他,赶紧找出重点:「你怕我心里有他,被他一具死尸上的幻术所迷,出了事,对吗?」 一句话又换了十来下重责,悟空察言观色,见他并不是特别生气,他只是担心而已,便没有强忍不出声,悟空哀哀戚戚轻叫了几声疼,他却丝毫没有手轻点的意思,不用法力抵抗的话,是真的疼的。 「疼疼,说错了你用力,说对了你还是用力,早知如此,我不说了,你打就是了。」悟空一副委屈的样子:「反正也讨不到半点怜惜。」 「怎么?」玄藏弯腰抬起他脸,看着他一双水雾侵染的金瞳:「一柄小镇尺你就觉得疼了?倘若上了这个当,你怎么办?」 「我知道了。」悟空把头埋进手臂里,坚决不给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万一他看了,只需要低低笑一声,自己会恨不得原地钻个洞躲进去的。脸色泛红髮热,眼尾红云若流,只停留在皮肤表面的痛感一点点散开,最后只剩一片羞人的烫,烫的感觉由臀腿蔓延全身,身子开始难受。明明是在挨罚,又不在调情,为什么要这么克制不住自己,这太有损颜面了。 第131页 悟空偷偷挪个位置,把腿拢紧,在被子上蹭了蹭,心下只盼他赶紧打完,好缠着他缓解一下心底痒痒的难受感,口中软软道:「我日后时时小心就是了,而且,他已经死了,我只有你了,我捨不得他的尸体,那也只是因为,那具尸体曾经是你的呀。」 这话说的让玄藏无言以对,片刻问:「多少了?」 「三十七下。」悟空干干脆脆回答,这回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有了上次忘了数,他说重新来过的经验,以后哪怕当场编,也要给他编个数出来。 「我说多少?」 「五十,还有十三,师父快点吧。」知道那句『曾经是你的』的话戳疼了他,悟空颇觉满意,气鼓鼓的肆无忌惮撒娇:「打完就跟我和好,你自己亲口说的,我得提醒提醒,别一会儿你忘了,我白受苦。」 玄藏知他故意,一笑置之,十三下过去,见他双手渐渐攥拳,抓的床单皱了一片,身子却一动未动,还是没有丝毫要拿法力抗的意思,就这么生受着。玄藏把镇尺往桌面上一扔,悟空抬头看他,平时他总是捨不得,自己轻轻叫两声他就心软了。今天他是一点没手软,结结实实敲了自己五十板子。 虽说不上不能忍受,但总归是疼的,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儿,他的手还没碰到自己,就只是趴在他面前,就已被他搞的浑身难受了。再看他,穿戴整齐,干干净净,一副佛子清心目无下尘的气度。委屈,真是委屈的不得了,悟空整个人滚进被子里,蒙住头,面向墙壁。 悟空又想了想,怕他以为自己睡了走掉,揭开一点被角往外看。 玄藏正温和的看着他,把干净衣服取出来,轻斥道:「把衣服换下去再睡,身上的土都滚到被子上了。」 噢了一声,悟空慢吞吞起来踢掉鞋子脱换外衣,重新躺回被子里。 他一直是个干净又讲究的人,之前六七年跋山涉水,哪怕住个破旧古庙,也得把土灰全掸出去才肯住下。让破庙焕然一新实在太过容易,但他绝口不提,悟空便不肯帮忙,等他收拾的干净一些,再把自己拽过去,轻轻拍自己身上的土,帮自己铺下干净的薄褥让自己躺。 说是一路保护他,实际也是贪享他的温柔。 孙悟空瞅他自顾自叠自己刚刚下的衣服和软甲,又找枕头,就是没一点要安慰自己的意思,推了推他手臂提醒:「我疼!」 「噢。」玄藏故作疑惑:「那怎么办?我揉揉?」 悟空拉他坐下,把头一点点挪放到他腿上,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一个极其亲昵又示弱的动作,悟空低低道:「你今天打我这么重,明天不许再冷着我了。」 「好,哎等等。」玄藏刚应了一句便觉不对,到底谁冷着谁?「孙悟空,你现在倒打一耙的本事见长啊。」 「我不管,反正我疼,你得快点哄我。」悟空把手臂缠上他脖颈:「不然今天谁也别想睡觉。」 「好。怎么哄?」揉了揉猴子脑袋,本是那么威风自负的人,在他面前,永远乖顺驯服的像个孩子。 「明天你得给我做桌好菜。」 「堂堂大圣,这么容易满足啊?」 「还有,明天把地窖打开,放上十口大缸。」 「嗯?」玄藏疑惑。 悟空眼梢流红:「有些人连自己的醋都吃,缸少了怎么装得下?」 「你现在是越来越牙尖嘴利,我说一句,你就十句八句等着。」 悟空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脖子,蹭的他心也痒起来。自从回山,六耳便出来了,被悟空安置在水帘洞最见面的房间里,他也乐的自在.孙悟空身体里没了他,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猴儿软软凑近他耳畔轻道:「我难受。」 「嗯?」三个字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我难受,师父。」悟空又重复了一遍,抱着被子,用湿漉漉的看着他。「我身上不舒服,都怪你,你要帮我。」 次日清晨,玄藏推了推还在睡梦的孙悟空,「悟空,一会儿整兵时辰要到了。」孙悟空是神仙之身,本不需要睡觉,但他一直保持着夜晚睡觉这个习惯,昨日二人摒弃前嫌,重新修好,一夜花样百出的折腾,今日迟迟不想起。他迷迷煳煳应了一声,忽觉不对,睁开眼睛看着玄藏:「师父说什么?」 「我说你再不起,误了点兵的时辰了。」玄藏轻描淡写:「马流二帅还等你呢。」一句话说的孙悟空顿时睡意全无,吃惊道:「此事你怎知道?」 花果山地域辽阔,占地百里,自从返回,孙悟空便开始安营下寨,训练兵马,以备万一,但却是在山阴之后进行的,并未告人,就连如意也不知情。若无聆听法术,是听不到半点声响的。而这半个月与他距离疏远,他怎能对自己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 玄藏仿佛只是说穿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把叠好的衣裳放在他面前,柔声道:「快换了衣裳去吧。」孙悟空干脆撒娇耍赖缠着他手臂,硬要问个究竟,不说便不松手。 「好好,我说就是了。」玄藏向来招架不住他这一套,要自己衣上的料子做巾帜,便得剪了给他做,要自己手上佛珠,便得给他拿去,要躺在自己腿上睡觉,也得由着他。他一定要问,只得坐下解释:「以你的性子,若是无事,醒了也会磨蹭一会儿,可这半月来,日日鸡鸣便起。昨夜我只叫了你两声,花果山这么大,若无巡哨密布,如何能那么快就传到马流二将耳朵里?你人虽回山,却在担心西天有所动作,对吗?」 第132页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孙悟空嘆了一声,一具金蝉的躯壳已经派出来了,这张大网还不曾真正捅破,逼的他不得不整兵防备。 玄藏道:「我这些天的一举一动,你都心知肚明吧?」 「是。」孙悟空笑了:「我不是想监视师父,只是,我独处的时候,时间就变得特别慢,害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一定是会引人的法术,是不是?」 知他心心念着自己,玄藏志得意满:「那你怎不自己亲自过来?」 「那你怎么不去找我?」孙悟空反将一军。 玄藏看着他颇觉无奈,道:「我已经叫了你两次了,希望你过来同住。」 「那,你为什么不肯叫我第三次?」孙悟空反而满口委屈。 「噢——」玄藏早把被他拒绝的难受忘了,满心都是失而復得的喜悦,佯做恍然大悟,笑道:「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孙悟空故意说:「就是你的错,本来我都想好了,你再叫我一次,我就回来给你赔礼道歉。」 玄藏笑:「不必,该我给你赔礼道歉,我应该三顾茅庐的,只顾了两次便停了,确是我的不是,日后我一定……」话头截断,他本想说,日后分离要连顾个十次八次,又惊觉分离二字大不吉利,心下呸了一遍,硬生生转了话,道:「还请你齐天大圣,大人大量,念我殷勤,多多海涵。」 孙悟空被他逗的满心欢快,靠在他肩膀道:「其实我也很想找师父的,但是我不好意思嘛。」片刻,又闷闷道:「而且,我有点生气。」 玄藏被他样子逗笑:「你不是说,不管他做过什么,你原谅他了。」 「不是!我是气你!」孙悟空强调,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算准了自己捨不得他。又气不过,露出尖利的小獠牙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四个牙印。 有点疼,玄藏眉梢一挑,洗耳静听。 「我才不想轻易跟你和好。」悟空慢慢垂下眼睛,金瞳染上戚色,牵着他的手摁住自己胸口:「但这半颗心是金蝉的,你们拥有同一个灵魂,所以它好生向着你,你把它也收服了,它是你的了,它逼着我想你,想跟你和好,甚至有一天你要杀我,这颗心肯定也只是告诉我,你是情非得已,让我不要怪你。」 这个杀字刺疼了玄藏,皱眉捉住猴儿手,手心翻转向上,在他手心轻拍了一下,「不许说,好端端的杀什么杀。」 猴儿抽回手背在身后,软声:「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 玄藏手指摁在悟空唇上,不许他再说出不吉利的话,他患得患失的样子让悟空心生难过。悟空嘆口气,「你把我变得不像我了,自与你相遇,我就总是做违心的事,我是因为看着你,我才原谅他……我总是不由得想听你的话,你说世人皆可渡化,我就信,你说不可伤人,我就再不敢了。」 「所以!你再也不许诬陷我把你当别人!那样太轻慢了你。」孙悟空一改方才哀色,隔着尚在眼中的水雾看,金灿眸光宛如琉璃般剔透,听他大声笑道:「你就是你,没人比得上。」 孙悟空攀上他肩膀,把头放在他颈窝轻蹭。仅半月甚少相见,思念竟恍如经年。 真该谢谢这半个月,让自己真正知道自己有多捨不得他。孙悟空贪婪的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木幽香,这个看着儒雅文弱的人,实际霸道的很,坚决不许自己把他当任何人的替代品,解释了那么多遍,却还想再说一次,凑近他耳畔低声:「我就求求我的大圣僧,慈悲为怀,宽仁大度,不光收下我的报答,也收下我的动心,好不好?」 玄藏听着这热烈而大胆的表白,心已化成了棉。没回答好不好,其实自己早就回答过他了。宝象国,他从墙壁里走出来,问自己,可愿就此从他,乐享天真。自己问他怎么从,他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他眼里的圣僧蒙了尘。 他怪自己对一个变化的女人青目,可那女子金瞳璀璨,再怎么变化,自己也认得清。凤架山,他又急着改口,下跪道歉,非说宝象国是闲着无聊逗自己一逗。欲盖弥彰的笨拙样子,像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拿着满腔心意试探的递出去,只是见对方接的慢了,便立即收回来,一边伤心一边嘴硬,说,我本就不想给你。 「那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玄藏抬起他脸,看着悟空亮如琉璃的眼睛,问:「你腹部这道伤是哪来的?」 孙悟空眼神躲闪起来,欢喜真是种让人沉溺的感觉,沉溺于他细雪之夜的温柔,忘了饮下落胎泉,后恐被那水胎控住心神,才不得已生生撕裂腹部自救,而今,切肤之痛忘记了,那夜的欢喜温柔却越加清晰。 二人都不是耽于□□之人,自倾心相对后,只有过一次,平日纵然同塌,也是各自裹衣而卧,因而他昨夜才看见这道伤。半晌,答:「你已猜到了,还问什么。」悟空与他十指相缠:「以后我有不好的地方,你打我罚我都行,但要念着我为你受过的伤,哄我让我,永远不许冷我弃我。」 「好。」他揉了揉悟空毛茸茸的脑袋答。「经过这么多事,但凡你有一次放弃我,我们就永远不会再见了。我念你盛情,又怎么会冷你弃你。」 若说先前还因金蝉流儿心怀忐忑,现下已全然没了旁人,仿佛整个花果山只有他二人,那些暗藏的杀机也好,难料的险途也罢,都不用担心,两个人并肩携手,就没什么解决不了。 第133页 「那我也问你个问题。」悟空道:「金蝉的法力是不是都回到你身上了?」 「是啊。」玄藏点头:「你昨天不是问过了吗?」 「你说只有一点点,但我看绝不止一点,你身上的力量很强,只是你不会用,不知道多少而已。」悟空灼灼看着他:「要不,我做你的师父,我教你用?」 玄藏无奈看他:「不必。什么时辰了,你还去不去了?」说着戳了戳他脸颊。孙悟空不依不饶的贴在他身上,闭眼享受着这几年来最轻松的时刻:「反正也迟了,不去了。何况你在这儿,我哪也不想去,就想黏在你身上,我去哪我就去哪,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玄藏找了个理由:「你昨天不是想吃我做的菜吗?你贴着我我怎么去?」 「你把我也带上。」孙悟空想了想,一本正经给他出主意:「你做个搭包,我变小了身子,你把我装在里面。」 -------------------- 第51章 山雨风满楼 二人正在房间说话玩笑,忽听得外面天蓬叫了一声如意,接着又惊又奇的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如意?」孙悟空疑惑,二人对视一眼,孙悟空赶忙穿好衣裳推门出来,门开处,就见天蓬站在门口,如意竟独自跪在一边。孙悟空顿觉头大,一把把他拉起来,不由得带了责问的语气:「你一夜都在这儿?」 如意没说话,看了眼刚刚被主人拽红的手腕,又深深看了孙悟空一眼,扭头便跑了。孙悟空瞬间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神情那么委屈,低头看了下自己手,刚刚拽他的时候好像没用力啊,而且他是神铁之躯啊,难道还拽疼他了? 天蓬嘆口气,接话道:「如意在你房门口跪了一夜,说自己没保护好你,应该听你的话,寸步不离的跟着师父的。」今早听小猴子们说,昨晚圣僧师父受伤了,可花果山那么大,昨晚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便急忙赶过来看个究竟。 孙悟空拧着眉头:「这是干什么,好端端的,我要他保护?」 「师父受伤,你把气撒到他身上了?」天蓬凑过去低声问。 「我怎么可能!」孙悟空嘴上反驳,到底缺了底气,低声解释了一句:「他就如我的左右手一般。」 「所以你就拿右手掐左手?」天蓬一副不嫌事大的劲头:「你刚刚拽他确实用力了,我都看出来了!你对师父就从来不敢多使半分力气。」 「那能一样吗?你别瞎比喻,而且我也不是故意的!」孙悟空反驳,还不是因为看着他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头大,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吧,这小傢伙怎么就不高兴了,自己以前都没发现,这如意变脸变得这么快。 「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因为你除了师父,对谁也不多留意,我也不想瞎比喻,但我看见的就这样。」天蓬说完,拍拍他肩膀看热闹。 悟空担忧的朝如意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昨晚让他出去时,顺口说了一句让他跪到门外去的话,谁想他当真了。如意金箍棒,陪了自己近千年的兵器,贪玩也听话,只是没想到这生铁幻化的精灵性情如此执拗,就算自己说错了,也不该赌气至此。 「别管他。」嘴上说着,又忍不住望了一眼。 天蓬便问昨夜之事,片刻,其他人也都得了风声,过来了,几人同坐水帘洞,商量对策。剑已出鞘,棋已落子,躲是多不掉的。众人言语往来,主角孙悟空却斜坐主位啃着苹果,一言不发。 玄藏看他没任何开口的意思,知他是等着自己先说。玄藏手捏佛珠,一下一下的磕着杯沿,清脆如石裂之声,众人渐渐止了话头。玄藏道:「悟空,你回来第一件事便整兵备战的意思,我知道,这三界已经不太平了,妖族不肯屈居人下,东西两天互相虎视眈眈,海域正谋求独立,一场大战山雨欲来,哪怕不想淌这趟浑水,这浑水也会找上你的,花果山躲不了一世。」 孙悟空点头:「是。」后面没有路,前面是险路,只能不停的往前,踩倒荆棘破开险滩,辟出一条路来。才有机会把命运夺回自己手中。 片刻,唐玄藏放下玉杯,轻声:「佛祖不败,不会收手的。」玄藏道:「我在人间有一世,正投于汉末三国之时,那是个真正的大乱之世,千里赤地,流血漂橹,人们活下来都难如登天,那就是所谓的王者们,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逐鹿中原,一统江山。」 那是他下界的第一世,正是汉末,大汉光和八年本是个风调雨顺的大好年,只是这年年初,皇帝剿反贼,上面收粮收的急,下面便不顾死活,日夜颠倒,家家徵收,直到把连乡里老百姓家的种子都收了去,还不曾收足剿灭逆贼的军粮。 千里运转粮草,损耗巨大,运粮一石便要消耗一百九十石,加之层层盘剥,最后运到战场的千不足二三。 春天没了种子,夏天人们吃山里的生灵,直到野狗剥下的皮都吞了,便开始吃树皮子,草根子,等到秋天,山里的树都成了光秃秃的白杆子,乡里便开始饿死人。 但官府不许说人是饿死的,官府征粮剿匪是大义,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焉能为些许小民动摇,只说他们是得了浮肿瘟疫。官府派下人来给了草药治瘟病,已仁至义尽,百姓叩头感念大恩,谁还敢多说一个不字,那就是对当今圣上的隆恩不满。 第134页 死人越来越多,开始人们还有力气,把死了的卷着挖坑埋了,后来活人也饿的紧,就把死人推山坳里,再后来,活人也只有一口气了,活人就和死人一起躺在炕上等死。 他只得跟着逃荒的人们一路奔逃,饥民们抢夺食物时不惜杀死老弱之人,他却坚决不肯,人们说他是个傻子,上辈子做了多少孽,这辈子才投生成傻子,他只好对谁都傻笑,好好扮演一个傻子。 有那好心的人扔一块饼子给他,他便不顾脏污赶紧拾起来吃了,反正已经装了,傻子还要什么尊严,乱世是个不能说尊严的时代。后来得遇法明长老,心生怜悯,便收留他入寺当了和尚,做点粗笨活儿混一口饭。 后来伏羲宝镜告诉他,法明是他正儿八经的师兄。这些十世记忆慢慢回到头脑,玄藏仔细的捋清楚。 「世尊派出金蝉的尸身来试探悟空,是依然想得到石心之力,一统三界。人间已经大乱过了,三界只有一个,你争我夺的,倘若真的开战,人间必然重现汉末之灾。」玄藏把这些故事说了一遍,大家缄口不言,说的孙悟空眼尾微微泛红,果子吃不下去了。 孙悟空被囚五行山这五百年间,西天如来步步蚕食,已将佛法传遍四大部州,兼之如来佛祖法力广大,因而昊天虽坐拥百万天兵仙将,也只能是固守东天势力,近几年,妖族也渐成气候,以狮驼城为首,有了与天一争的意图。 「那师父说,该如何是好?」孙悟空坐正了身子。 「如何做?」玄藏轻点了一下悟空眉心,笑道:「世尊不能赢,昊天大帝也不能赢,只能有一个人赢。」 「谁?」孙悟空问。 「今天不能告诉你。」玄藏神秘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件大事。」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示意:「先说第一件,当年佛祖预言人间之劫,女娲所补的五彩石将裂,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以金蝉留下的羊皮信来看,补天是五行相生阵法中,各需要一个人相助,我们要找到这五个人。」 广寒仙子接口道:「圣僧将此事交由我吧,金木水火土,天蓬可助水位。远古人族中存留至今的大德仙长,我认识一位,可助土位。」 众人问询。广寒仙子道:「万寿山五庄观,镇元大仙。明日我便下山去拜访他。」天蓬推了推她:「我跟你一起去。」 此事有了着落,便说第二件,玄藏道:「昨夜佛祖已下了战书。」 众人知道他指的是被派出的金蝉尸身。 「这次可以预见的三界之乱,悟空若不插手,东西两天必会开战,但倘若悟空插手,东西两天便会联合了。」当年石心出世,是西天如来联合东天昊天,为了私心擒拿孙悟空,最后惹出大闹天宫这险些殃及人间的祸事来。 「不能让他们联合,也不能让他们开战,所以依我看来,只有一个办法。」玄藏起身环视众人,他声音轻若浮云,眼中如含着暗卷的清波,深不可见底。众人洗耳,听他一字一句道:「逼东天,战西天。」 众皆吃惊,正面斗一斗位高权重的西天如来,这不是件小事,如来已渐有了独大之势,玉皇大帝尚且让他三分,就连孙悟空之勇,都三次为他所擒,三次受他禁锢,战西天,谈何容易。 伏羲宝镜告诉他很多往事,他自己亦想起来很多,那些往事里,最强烈的就是孙悟空的样子和师父如来的救命之情。那些事已过去了近四千年,但却深埋在金蝉记忆中,歷歷在目,又传达到了玄藏脑中。 佛祖之前也是喜欢瑟吹笙的人,后来,他突然再不碰那些声乐之物,可能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萌生了一统三界的想法。不管是唐玄藏还是金蝉,都是同一个灵魂,佛的弟子,与恩师反目对垒,三界之大,必会受人指摘,确实需要下足够的决心。 孙悟空一摔酒盏,朗朗而笑:「我以为你会拦我。」 六年倾心相对,孙悟空太了解他了,这柔弱书生样的和尚,说话慢语细声,气度云淡风轻,却偏偏每一根骨头都是硬的,一个人便敢闯出大唐。这胆子包着身的人,极其固执甚至偏执,他说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 他若要拦着自己,自己终会被他拦住的。 玄藏一想起昨夜他被金蝉身上的幻术所蛊惑,就揪心的害怕,像是一颗心被生生扯出胸膛,这种怕的感觉太强烈,让他没有余力考虑孙悟空以外的其他事情。「若他从此罢手,我会拦着你的。可是世尊步步不让,我没办法看着你置于危险中。」 说着,他走到书桌前铺平一页白纸,这桌面上笔墨纸砚俱全,孙悟空向来最烦拿笔,这文房四宝是他这半个月为了打发时间置办下的。众人都围上去看,玄藏在纸上不远不近写了八个字:幽冥,海域,东天,西天。 他负手而立,指着幽冥二字解释道:「幽冥向来不问三界诸事,十殿阎罗同心协力,又有地藏菩萨相帮,不能与之为敌,也不便与之相联。」说着指尖划至东天二字,众人脑中浮现出那位头戴琉冕的天界君主来。玄藏道:「成与不成,全在是否能稳住东天。」 「东天兵强将忠,玉皇又是女娲大帝所造的第一个人,受女娲点化为君,也算你的师兄,他既已彻底不问石心之事,你不必伤他。那王母更是伏羲大帝唯一的妹妹凤凰,你也不能动她,只能相胁。」 天蓬道:「天河水军一十八万,都是禹帝当年旧部,并不完全听从玉皇差遣,他们当初给我定罪的时候,很大原因是想隔过我,统领这十八万水军。要稳住东天的话,我可去策反他们。」 第135页 孙悟空点头。玄藏道:「可还记得狮驼城?」 金雕白鹭相视一眼,听到他清朗的声音:「金雕已在这儿了,另有青狮白象二位大王,只想争个自由身,此是绝佳机会,金雕,不知你二位哥哥意下如何啊?」 金雕大喜,道:「我兄弟三人盼这一天盼了好久,我明日便同白鹭下山,请二位兄长联兵。」 玄藏指尖便划至海域二字:「花果山力量绝对不够,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同盟。海域之主,乃是天龙的后代,天龙一族本有补天之功,却因龙魂被天庭拿住,受天界欺压年长日久。他们迟迟不敢反击,是忌惮东西两天之力,他们也需要一个同盟。」 说着看了眼小白龙,白龙敖烈已死死咬住了牙,天界以玉皇为首,统治着龙族也就罢了,有宴时竟还要将龙下菜。龙王懦弱,不敢抗衡,龙族却已不服许久了。 「海域有一支龙兵劲旅,号称百万。」这是金蝉记忆里的事情,玄藏把它捋顺后,想到了这一步:「这只劲旅的主人是烈儿的兄长,西海大太子摩昂。」孙悟空已经明白,联合摩昂帮海域争一个独立为政,让昊天忌惮海域的力量而自救不暇,顾不上与西天联兵,这时候,再与如来对决,便容易多了。 玄藏笑意盈盈:「此事事不宜迟,还需要烈儿……」 「不。」孙悟空打断他:「此时出山太危险了,敖烈不能冒这个险。」 -------------------- 第52章 神龙隐沧波 次日,受玄藏指派,广寒仙子和天蓬去往万寿山寻镇元大仙共助补天之功。金雕和白鹭去往狮驼城寻青狮白象共商对抗世尊大计。 玄藏自此接手花果山训教调度兵马诸事,周山上下得了孙悟空的那句「圣僧说什么是什么,不得违拗」的命令,便知大王待他推心置腹之情,兼之玄藏为人和气,行事妥帖,处处周到,不过三月时间,周山上下信服。 孙悟空反而落得清闲,成日无聊了躺在玄藏腿上吃果子,笑呵呵的看着他左右周旋,置粮备草,又要照顾自己衣食,忙的不可开交。一日,天刚放明,太阳白的耀眼,刚一照到玄藏脸上,他便醒了,隔过尚在熟睡的孙悟空,玄藏下地预备了早饭,轻轻推了推他:「悟空,醒醒,早饭给你放在外面了,你起来吃。嗯?听见没有?」 「哎呀——」脑袋像有人念经一样嗡嗡的,悟空掀开眼皮瞟了一眼,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嘴里支支吾吾的,听着像是撒娇。 「我跟你说,我要去处理些事情,你再睡一会儿。」他又想起一事:「对了,洗净的衣服给你放这儿了。」 孙悟空一把扯开被子,露出一双忿忿不平的大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唐,玄,藏!」不满:「你自己要起就起,你喊我干什么!」 晚上折腾我,白天还折腾我,横竖不让睡好觉,你们这些佛仙们,究竟有没有心?他最近对摺腾自己特别上心,虽说是自己招惹他吧,但花样百出也就罢了,还不知疲倦,仿佛时间紧张,有什么逼赶着一样。孙悟空把一双湿润的眼睛黏在他身上,仿佛要盯出什么答案来。玄藏被盯的不好意思起来,咳了一声掩饰。 孙悟空一骨碌爬起来,反正也睡不着了,抱住他手臂用脑袋蹭啊蹭,就是不放他去,反正去晚了处理不完,晚上他自己熬夜点灯忙,关自己什么事,想着高兴起来:「我的大圣僧,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称唿自己的词彙变化多端,玄藏已见怪不怪,撒娇叫师父,不开心了直唿大名,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时,非要叫这句含着禁忌脱尘意味的圣僧。「大圣请问就是。」 玄藏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个佛礼。 「你要不要还俗?就住在这花果山中逍遥自在。」 玄藏点点头,一本正经:「然后与有的人——」说着拉长了调子逗他:「做个长久夫妻,从此乐享天真,岂不是好?」 孙悟空见他脸不红心不跳的学着自己变做女子调戏他的话,登时脸泛红晕,又把头钻进被子里。 「大圣?」玄藏扯他被子:「昨晚缠着人不让睡的是你,今天蒙头不给见的也是你,害什么羞?这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吗?我答应你了,你又躲着不出来了,看你这耍赖,昨晚说的话都忘了是不是?」 「哎呀不许说。」大圣十分看中面子;「昨晚的话都是你逼我说的,才不是我说的,所以不算!」 见他不肯露头,玄藏笑吟吟道:「我才不还俗。」 孙悟空心底一紧,探出脑袋盯着他。 「我凭什么要还俗?」玄藏笑:「要还俗也是他们还,连世尊也要还,他们一个个的高坐莲台,不肯俯视众生,不知人间情义,只知念经颂德,他们那儿能懂得佛本慈悲?」 悟空被他逗笑,日子终于回到了从未有过隔阂的时候,孙悟空松开手放他去忙。他很忙,几步路走的飞快,后山校场之上,白龙敖烈正在给小猴子们演示枪法,一套耍下来行云流水,比之前大有进步。 「烈儿。」玄藏远远叫了一声。 敖烈收了枪跑过来叫了声师父,玄藏端详着这柄枪,笑呵呵的夸他:「这套枪法耍起来真是好看。」 敖烈骄傲道:「这是我哥教的,这是他自创的枪法。」 玄藏点头贊道:「听说西海储君摩昂大太子殿下,武功高强法力深厚,四海之内不曾有敌手。」 第136页 敖烈听着这一串极其客气的称唿,激起了炫耀心思:「我哥法力虽不及大师兄,但若论枪法的话,与大师兄交手,想也不落下风。」 玄藏携着敖烈的手,漫不经心问道:「烈儿,你如今取回内胆,法力大进,可能去得盱泽之渊?」 敖烈笑道:「那是四海最深的地方,我大哥驻军之地,虽然水如岩浆,但真龙之身不怕,我小时候常去玩儿,如何去不得。」 「西海之围,必要摩昂太子回来才能解开,你大可去一趟,请他回来,一来解你父亲为难境地,二来么——」说着一顿,停住下半句,只笑道:「如何?」 敖烈日夜惦记西海,岂有不愿之理:「只是,师兄不许我离开花果山。」玄藏取出一柄令牌,眸光含笑:「没事,师父放行。」 敖烈大喜。玄藏问:「一去要几时回来?」 敖烈道:「若是走天上的路,需要一天,若是走水下的路,我化作原形,龙身一日能游四万里,连来带回不过半日即可。」 「好,你便从水路去。」花果山濒临东海,是一条宽敞的水路,玄藏道:「同你兄长说话时,只说天庭兵临海域,如抓不到你,就要拿你父亲问罪,定要请他回来,记下了?」 「是!」敖烈点点头,一头扎进水帘洞底,径去盱泽之渊。 下午,孙悟空穿着早上玄藏洗好的明黄小短袍出现在后山校场,他一副懒散的样子慢吞吞走进来,诸人拱手为礼称唿大王。玄藏坐在侧位埋首疾书,孙悟空大咧咧坐于主位,突然问:「山顶挂的旗帜是什么时候换的?」 那是一面新旗,锦绣为底,盘龙绕凤,上书四个大字:齐天大圣。奔芭二将禀道:「大王,这是唐圣僧今早差人挂上的。」 孙悟空一愣,重新打量起那面大旗,那字体整洁而遒劲,筋骨锋利,确是师父手迹无疑,抬眼就见他温和的目光,说,这是送给自己的礼物,问自己喜不喜欢。孙悟空低头笑:「一针一线把字迹钉上去,费了不少功夫吧?」 「是费了些许功夫,不算什么,既举义旗,怎能不换面新的。」玄藏也抬头看旗,用了金银丝做线,日光之下熠熠生辉,他温言道:「上回你说让我哄哄你,我想着,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做的菜也天天吃,也不缺什么,就做了面旗给你,可还合大圣心意?」 悟空白他一眼:「好是好,只是你日夜,操劳,也不怕累坏自己。」自从把石心给他,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把自己铜皮铁骨都折腾累了,他还精神颇佳。玄藏笑盈盈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若有所指道:「得大圣一颗不死心在胸,我啊,焉敢不日夜,尽心竭力?」 悟空脸色泛红,找理由:「山上有的是旗,这面先取下来我收着吧。」本是怕风吹日晒弄坏了,非要找个蹩脚的理由,玄藏笑着道句,遵命。 「烈儿。」悟空叫道:「去取下来吧。」说着环视一圈,才后知后觉的惊道:「小白龙呢?」如意和敖烈总喜欢一左一右跟着他,今天只看见了如意,却没见到敖烈。 马流二帅禀道:「他回西海探亲去了。」 孙悟空急问:「谁放他走的?」 「是我。」玄藏说着,起身离座,自然而然的朝他王位跪下道:「是我盗了大圣令牌,私自放他下山了。」这是干什么?师父给我跪下了?悟空惊在原地,以至于他已经跪稳才想起来去扶。孙悟空邹着眉替他解释:「师父放他回家探亲也是情理之中……」可还是不明白:「但万一出了岔子,为天庭所擒,怎么办。」 玄藏上下打量他:「既知如此,你还不赶紧追上,你的云快,能赶上西海一场热闹。」孙悟空的云果然快,西海也果然热闹,孙悟空刚到便赶上了一场短兵相接。 西海龙君敖顺性情软弱怕事,唯恐惹怒天庭,竟伙同天兵在水晶宫外设下埋伏,专一诱捕龙三太子敖烈。敖烈已被西海虾兵蟹将团团围住,天庭以武德星君为帅,又把西海兵马团团围住,看这形式,西海龙王若不出面抓捕儿子,天庭的剑便会架在他敖顺脖子上。 而此时,一尾巨大玄龙带着一尾赤色小龙,冲破雪浪而至,身后随行一队整齐龙兵,玄龙落地化做个俊郎后生,盘龙黑袍,长披广袖,手捏摺扇,乃是敖摩昂。赤龙落地化作个年轻女子,红绫红甲,一身盔甲峥嵘,乃是摩昂之妹,敖烈之姐,二公主敖霈。 敖霈手按长剑,立在摩昂身后,摩昂仿佛没看见这等剑拔弩张,这让天界为之忌惮的龙军统帅,威名在外的西海大太子,像个读书人家的公子,沖武德星君颔首施了一礼。 四海龙君本受封于女娲,掌管天下水系,水系又有江河湖泊,沟汊港湾星罗棋布,河中各有水神在内,三年一次朝拜龙君。 后天庭渐渐壮大,兵强将广,把手伸到了海域,龙君不能抵挡,最终无奈献出了龙族至宝,龙魂,做了天庭之臣,日日按天庭吩咐司云布雨,巡视江河涨落。 海域之深,深不可测,就连四海的水晶宫都是坐落在海中间的,海底是神龙一族也不便久居之地。越往下,越阴暗幽黑,沟壑纵横,洞穴森森,像一个巨大而诡谲的牢笼,这笼子仿佛是个活物,会伸出黏腻绵软的触手,在迷茫的猎物被深海压迫着,猝不及防,无法思考之际,从眼不能见的暗处瞬间缠上去,将之扼住喉咙寸寸绞杀。 第137页 漆黑则生鬼魅,海底最深处生出的妖魔数不胜数,除了龙族,没有人能到达这里。 所有的神仙们在此处,都无法控制自己被闭塞的听觉嗅觉,只有触感会越发清晰,水流,海叶,不知名的触手和绒须,每每拂过皮肤,都会鲜明的感知全身,这种鲜明的感觉能令岸上的生物顿时生出无限恐惧。因此保证海域安全的责任便顺理成章的落在龙族身上,天龙后裔到了敖顺这一代,已再没了当年誓随女娲补天的胆识。勇气,这种与生俱来的,流淌在神龙血液深处的力量,跟着老迈的龙王们,渐渐隐匿。 龙,有两种,一种是天龙的后裔,一种是水域众生越过龙门而化为蛟龙,盱泽之渊有龙门,只是水如岩浆滚烫,能忍住如此痛苦越过龙门的水族,便会脱胎换骨化身为蛟龙。 盱泽之渊便是对战海妖的最后一道屏障,水族命脉所在,西海储君敖摩昂不顾艰苦,于此训练龙兵百万,驻军三千年之久。手握重兵的敖摩昂若与天庭兵戎相见,那无疑是将整个海域置于反叛之地,武德星君料他不敢,沖敖顺道:「龙君,还不抓人。」 敖顺听了,一指敖烈,大喝:「逆子还不束手就擒!」 西海一位少年将官,两把弯刀围斗的敖烈只剩招架之力,孙悟空认得,这是西海龙王的护卫队长寒霄,一条跃过龙门而化的小蛟龙。敖摩昂还是不动,公主敖霈拔剑迎了上去,挑开弯刀,与寒霄缠斗。 寒霄不敌,步步败退,身上已被敖霈刺伤几处,摩昂还是按兵不动,西海龙王远远看到孙悟空过来,喊了一声,大圣。孙悟空看出了龙王的意思,龙王唯恐自己的卫队长寒霄被女儿敖霈一剑杀了。孙悟空忙加入战圈,让过剑锋,以两指夹住她长剑剑锋,道:「公主殿下,且请住手!」 敖霈哪里肯听,拔剑不动,便干脆弃了武器,化作原形龙身,一尾甩开悟空,孙悟空水下战斗稍显逊色,被逼撤后一步,随即大笑道:「老孙闻听摩昂大太子乃三界第一悍将,只是无缘交手,今能与公主切磋一场也算快事!」 说罢也不使法力,不取兵器,只攥紧一双拳头应战而上:「公主殿下既弃了兵刃,我老孙也只试拳脚功夫。」 「姐——,大师兄——,你们别打起来啊!」敖烈一边急得跺脚,一边看向摩昂。大师兄他天上地下,幽冥鬼府,四海五洲,哪个敢不让他三分?他口口称唿姐姐公主殿下,不可谓不客气,可是哥哥却眼看着无动于衷任他们交手。 敖霈又岂是孙悟空的对手,不出三十招便只剩招架之力。 此时定海神铁如意却陪着玄藏姗姗迟来,西海龙王认出了他,不知今天怎么回事,所有难得出现的人都聚在了这里,更奇的是,这位金蝉转世的唐朝和尚,听说已死了,现在居然活生生的露面了。西海龙王捶胸顿足:「长老来的正好,快让他们停下吧。」 玄藏沖龙君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孙悟空便停了手,落地立在玄藏身畔,却又比他站后一步,笑道:「天龙后裔果然名不虚传,老孙承让了。」 「大圣不过逗一逗舍妹,焉敢谈让?」摩昂这才站出来说了句礼貌场面的话。 龙海龙王忙请进水晶宫去,就坐奉茶,武德便也不好发作,只得将就闭口不言。 敖烈似有犹豫,玄藏笑道:「怎么?烈儿,如今有你兄长在这里做主,自家的宫门,你只管进,没人敢拦你。」 敖烈道:「只怕我连累父亲。」 玄藏轻轻推了敖烈一把,对龙王道:「今日小僧不请自来,扰了龙王教训儿子,实在罪过。不如这样,今日太子公主二位殿下都在,龙君权做一次家宴,把这些打打杀杀的先放一放。」 龙王巴不得如此,点头称好,回头令摩昂不许带兵进宫,又请武德进宫一坐,武德见孙悟空在此,只得也将兵将安置在外。武德只身进了龙宫,龙王摆开宴席相请。 -------------------- 第53章 联兵西海域 饭毕,摩昂却唤侍女道,要请唐圣僧游宫品茶。 龙宫之大,华美绝伦,玄藏贊道:「如此一座龙宫,集天下宫阙之精,实在难得,只是可惜,做了仙人驻跸之地。」 摩昂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龙王把最好最精的一处寝殿让给了武德星君。 闻听说,当年金蝉尊者相貌之美可当第一,自己忙于军事,并不曾见过,今日见了这转生十世的唐朝圣僧,方知此言不虚,怪不得那孙悟空几次三番与他纠葛不清,上天入地也要保他性命。 「我听说,圣僧本要去往灵山取回当初金蝉长老的大着,可惜行至凌云渡,只差一步,便病倒了,孙大圣上穷碧落下黄泉,硬是救了圣僧,是吗?」 「太子说的不错,正是因此,小僧才不请自来,来见太子。」玄藏听他说的一分不差,暗暗赞嘆他行军之人探听消息之耳目的灵通。 「圣僧既来了,我也不瞒着你,今日之事我已明了,之前我在海疆打仗,疏忽了敖烈,不想他酿出了那样的祸事,承蒙圣僧和大圣收留,我这里谢过了。」说着拱手施了一礼。 玄藏双手合十道句,不敢。说着行至一亭,二人坐于亭中,便有侍女捧茶。 玄藏接过金杯,示意侍女放下茶盘即可,他洗茶点杯替摩昂斟了一盏,摩昂道了句不敢,他态度泰然:「敖烈年幼无知,被生生褪去一身龙鳞也就罢了,如今天界又怪他私盗内丹,苦苦相逼,太子…就不想想办法吗?」 第138页 摩昂道:「我请圣僧指点一二。」 玄藏以茶盖撇沫,轻轻抿了一口,半晌道:「要叫我和尚说来,龙,本是比天庭那些仙人更尊贵的存在,实在不该久居仙人之下,受轻贱之辱。」 「殿下之所以隐忍至今,不过是力量不足,龙兵虽说百万,能调出盱泽渊的并不多。」玄藏把珊瑚金杯往下一放,抬头直视他道:「不过今天不同了。」 摩昂道:「圣僧请讲。」 「联合悟空上天逼宫。届时,天蓬真君可策动水府一十八万水兵,里应外合,不怕围不住玉帝王母。到时候,不用死伤不用交手,只胁迫天庭交出龙魂,准许海域独立,太子殿下的大功便告成了。」 摩昂心底一跳,不由得兴奋起来。这和尚把这等逆改天规的事情说的云淡风轻又斩钉截铁,鬼使神差的让人信服,摩昂问:「那,圣僧需要我帮大圣做什么?」 玄藏笑道:「来日兵围灵山,请太子殿下借兵。」 摩昂大笑,道了句成交。 话音未落,见孙悟空由大殿方向走来,摩昂起身拱手道,大圣还没安歇? 孙悟空近前笑道:「太子殿下与我师父深夜游宫品茶,我老孙岂能不来讨一盏喝?」 玄藏在他这句话说完之前,沖茶过杯,替他倒了半盏香茗,道:「坐下喝。」 那天难伏地难管的孙悟空好像很听他的话,乖乖坐下,端起金杯,像解渴喝水那般一口便饮了,玄藏拿壶又替他倒第二杯。 茶品过,玄藏便起身告辞,摩昂虚让了一句,便叫侍女捧灯相送,孙悟空连道不必,摩昂便也含笑作罢。 孙悟空端正走了几步,行至迴廊曲折处看不见旁人,便现了本性,不再像威镇寰宇的齐天大圣。 得道千年的孙悟空,牵着那圣僧的莲纹衣袖蹦蹦跳跳,那圣僧眉眼温柔的看着他,也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逗的他满心欢欣,雀跃的模样,像个初世为人的小精灵。 敖霈战甲未卸,走近摩昂身畔道:「哥,你预备与天庭决裂了吗?」筹谋三千年斟酌未决,居然一壶茶便决定了。 「对。」摩昂看着他二人背影,摺扇一收,对妹妹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此一对神仙眷侣,三界之中,舍此无他。」 次日一早,敖霈便绑了武德星君,只道,他夜间想要偷离龙宫上天。 玄藏诓他只身进宫就是怕他走漏消息,摩昂把玩着手中扇子,扇子却突然光芒大盛,化作长枪,众人不及思考,他凌厉的一枪瞬间刺入武德胸腔,轻声问道:「不过烧毁了一颗天帝明珠,值得甚么?也烦劳星君当做天大的事上报?」 敖烈惊叫出声,摩昂拔枪,当场血溅五步。 这年轻统帅的武器又化作摺扇,收拢入怀,淡淡吩咐道:「今日之事,谁也不得泄露半句,只说武德星君与龙君相谈甚欢,要在西海多住些时日。」 龙王敖顺瘫坐在龙君座上,已在惊惧之下说不出话来了,就连孙悟空也是一愣。 四下除了战兢着不敢说话的虾兵蟹将们,摩昂一千龙兵整齐答曰:是! 血气蔓延,玄藏不由得皱紧了眉,胃里隐隐泛着噁心。孙悟空忙挡在他身前,不让他看见那血。摩昂便请他二人共去盱泽之渊同整兵马,玄藏本是人身,去不得那海域绝地,随推说回花果山有事,只叫孙悟空与他一同前往。 孙悟空便唤白龙如意二人保护他先回花果山,自己几日后便回。 孙悟空同摩昂一道去往盱泽之渊,果见龙兵百万军容整齐,壁垒森严,摩昂连夜调拨龙兵二十万速速返回四海,将四海域内团团围住,一是为了保护水域,二防消息走漏。 方两日,孙悟空与摩昂正相对而坐,只见如意急沖沖闯进来,龙兵拦他不住,告罪,摩昂摆摆手问,有何急事。 如意扑在孙悟空身上哭道:「师父被西天普贤抓走了。」 石心易主,他们的目的早已不是孙悟空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快到才两日的功夫,就出了这样的事。 西方灵山,佛祖的极乐之地,但也有不为人知的地方,比如这个暗室,阴冷潮湿,油灯昏暗,把人影撕扯的扭曲狰狞,恍如鬼魅。一个声音幽幽叫到:「金蝉子。」 「金蝉子…金蝉子…」 其声是法术传音,玄藏总算被这种盘旋头脑的叫声唤醒。睁眼,见黑漆漆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看不清面目,他的眼在油灯的反衬下发出光亮,玄藏清楚的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嘲弄和记恨。那不是如来,倒像是曾经的师弟。 玄藏自己站起来,抖了抖衣服的土,向上合掌躬身:「有礼了。」 那人冷冷的哼了一声,「金蝉,事到如今,世尊所言的一千年之期将近,你还是把石心交出来吧。」 玄藏低低笑了一声,在这森寒安静的密牢显得十分突兀。上面的人又一声冷哼,衣裳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响,他走了下来,玄藏这才看清,面如冠玉的年轻僧人,头戴莲花金冠,身穿八宝禅衣,腰系明珠,打扮讲究。 玄藏拂袖而立,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普贤尊者,狮驼岭外不曾拜会,不想今日在此得见。甫一见面,就要我心,尊者,你也太贪婪了。」 那厢并不废话,扬手变出一柄刀来,指捏刀锋道:「金蝉,把石心交给我吧。」说着扬手扔出四道绳索,将玄藏四肢牢牢束住,玄藏不惧,竟微笑了一下,普贤从这个笑容里看出了讥讽。 第139页 他早已不再是佛的二弟子,但他那副十世未变的目无下尘的样子还是让普贤愤怒,普贤一刀刺入他胸膛,向下割动,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流如注,玄藏痛得皱眉,但他不曾死,自从孙悟空把石心给了他,他便凡人之躯得了长生不死。普贤仿佛很嫌弃血,他把刀向外一挑,想要剜出心来,可那颗心坚硬如铁,就是死死长在胸腔上不动,折弯了刀,石心依旧待在原处完好无缺。 这回,这大唐圣僧笑的更大声了,怀璧之罪,原来如此。 他已为鱼肉,痛得满头是汗,他还笑什么?就像当初大家都做佛祖的徒弟,他不听佛讲,时时逃课,空想什么普渡众生,若不出孙悟空那档子事,他到现在依然是佛祖最喜欢的弟子。 「今天在这里,你不交出石心,休想好过。」普贤说着一挥手,几个比丘走进来,抬着凳子,手持戒棍。 「我这个师兄啊,大唐高僧,白壁无尘…」普贤一顿,对比丘们道:「你们想不想看看他哪里白?」 四下大声闹笑起来,普贤反手扇了他一巴掌,打的玄藏脸一偏,一片红痕浮肿起来。他掐着玄藏的脸端详道:「好一个佛门圣僧,好一个第一美人,你和那个孙悟空做出有损清誉的事情,三界早已人尽皆知,你为何不嫌羞耻,反而还要背叛师父?」 「这等龌龊之人,还跟他留什么颜面?」比丘道。 普贤点头,几个比丘擒住玄藏手臂,把他摁趴在刑凳上。「你什么愿意交出石心了,所什么时候就停下,如何?」 说着便有人剥他衣服,衣裤被一把拽落,露出常年藏在繁复僧袍下的洁净白润的身体,阴凉的空气接触皮肤,玄藏不可控制的抖了一下,突然又笑道:「是,其实我也想想试试,我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如此关头竟然敢接自己的话,普贤被他的态度激怒,一挥手,沉重的刑杖落下,砸在身上瞬间带起一道艷红的肿痕。普贤在这道痕迹上重重摁了一把,眼看着这位洁如白玉的师兄红了耳尖,满足的沖属下笑道:「白不白?」 四下讥讽笑声传来,「白是白啊,可惜是个男人。」 「男人怕什么?」普贤弯下腰凑近他耳畔:「师兄,你不肯献出石心,就让这里每个人都仔细瞧瞧你…」 他们把自己摁成这个俯身的姿势,剥衣用刑,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侮辱了。「你刚刚不是说了吗?」玄藏扳着凳角,脸色由红转白,抬起头直视他,唇角带了一丝讥诮:「男人怕什么瞧?难道你们做了几千年清心寡欲的和尚,做的都不是男人了吗?」 「你!」普贤大怒:「给我重重打。」 刑杖雨点般落了六七十下,皮肤肿胀破皮,最后带起的血迹落进漆黑中,唐玄藏死死咬牙,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苦苦忍着,是在等你的孙悟空来救你,这样,我就给你看看他的处境吧。」普贤说着凌空使了个化镜法。 镜中孙悟空已经找上了灵山脚下的凌云渡,如意和敖烈在侧,并没有万全准备的花果山兵将及一队龙兵,在令旗指挥下便预备进攻。天鹏等人还没回来,对垒灵山的第一战就这么无比仓促的开始了。 凌云渡口冰雪漫天,兵将们的冬衣却不曾备下,孙悟空在唐玄藏的问题上向来容易失了冷静,他毫无计划贸然前来,可见早已心急如焚了。 如来却不曾出面,渡口诸比丘招架不能,居然放任他们攻了进来。悟空显得很忙乱,见未遇抵挡,传下命令即刻前进。 再有一程便是灵山,兵将们的脚步却在茫茫白雪中,终于不得不停下来,雪越下越大,渐渐封住来时的路,孙悟空这才明白,方才那些比丘们是故意放他们过来,想让他们在雪中覆没。 看来灵山之巅他们是上不去了,孙悟空正吩咐敖烈带兵撤回时,已经晚了,四下突然飞箭如蝗般射来,已有猴兵躲闪不及受了伤。 请君入瓮,包围绞杀。 孙悟空本想带兵攻山后,全山搜寻玄藏,不想灵山的边还没摸到,就被困在凌云渡。为避死伤,孙悟空不敢停留,捏缕法力划出结界,挡住纷繁利箭,箭头刺上金芒结界,掉落在地。 孙悟空忙吩咐敖烈立即带兵原路下山,敖烈还欲再说什么,悟空已被冰山深处钻出来的一只巨大的幻兽缠住,这才是这场仗真正的杀招。 敖烈一起加入战圈,孙悟空缠斗中抽出间隙让他先走,自己却执意要独上灵山。敖烈不肯,让他先行回山再做打算,惹得孙悟空急到发怒:「他是个人!血肉之身的人!我迟去一刻,他多受多少苦痛。」 如意和敖烈刚看到那巨兽,巨兽已把孙悟空逼进林中,两个都凭空不见了。 军戎不见了统帅,顿时心生慌乱,敖烈一举大旗,听了孙悟空的吩咐,全军返回。 普贤指着镜中笑道:「孙悟空此时正是该养精蓄锐的时候,可他一点伤亡都不想有,他用法力护住了那帮妖兵,你看看,带的帮手全成了他的累赘。他这样犹豫软弱的秉性,焉能斗得过世尊?」 -------------------- 第54章 独探西天境 玄藏死死盯着镜中悟空的处境。 巨兽将悟空引入深林中,大雪没膝,寒风凛冽,悟空手持金箍棒在雪中迷了路,像他刚由五行山脱身而出那年的大雪,入目皆苍白,他有些恍惚,前面出现一道微弱的金芒,柔和神圣,吸引着他一探究竟。悟空一步步走过去,见那巨兽安静的卧于一身身畔。 第140页 这个人很熟悉,悟空死死盯着他,他转过头来,是金蝉尊者。金蝉和唐玄藏生着同一张脸,但孙悟空就是能一眼分辨的出来。 金蝉临风玉立,衣袂翻卷,一如谪仙,笑盈盈沖孙悟空道:「五百余年,别来无恙?」 悟空就那么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问:「唐玄藏在哪儿?」 金蝉笑了,这一笑,更显眉目胜皎月三分,「悟空,五百年不见,难道我不如那个凡人?」 「凡人?」悟空收了金箍棒,金蝉死了,已变成了唐玄藏继续陪他,他不是金蝉,他不过是被控制的尸身而已,金蝉那样倔强又善良的人,傲上而悯下,绝不会说出凡人如何的话。 悟空方才含满悲戚的眼中瞬间满是嘲讽:「凡人如何?仙人如何?只要他愿意,难道以我孙悟空今日之力,还不能助他成仙?」 说着,悟空眼梢彤色化为烈火,浑身霎时红光流泻,雄厚法力结连成阵,高插入云。 红波及处,遮天耀目,砯崖风卷,灵山震颤,直震至大雄宝殿。 擎天华柱摇晃尘飞,西方诸僧站立不稳,凌云渡口满山大雪,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融化,层冰断裂,疾风停歇,雪水渗入泥中,眨眼间,青芽破土,生出满目绿意。 万钧之力带来的震动之强,直震至昊天大帝的桌子上,云卷雾翻,须臾才归平静。 孙悟空颇为满意,扬眉一笑,消融万年积雪的惊人法力,仿佛只需信手拈来而已。 「你们这些所谓的得道之人,也太妄自尊大了些。」 这毫无杀意的一招,带着通天彻地的威胁,他一抖雪白披风,眉目一凛,喝道:「说,唐玄藏在哪儿?」 金蝉后退几步:「如果我不说呢?」 「那么我就要对不起他了。」孙悟空擒出了金箍棒:「如来!你躲在暗处不肯现身,我劝你听清楚我的话。他不许我杀生,但我若找不到他,今日灵山,谁也休想活命。」 金蝉被他威慑住,慢慢道:「赢了我这座骑,你便知道他在哪儿了。」巨兽唿啸扑过,孙悟空横棍架住,不过是只幻影,只是看不到它的命门,一时难以取胜。 被只幻影缠住,斗到天荒地老也无济于事,而悟空的体力却会逐渐削减,等孙悟空累了,世尊再出手,省了多少力气。 它的命门是金蝉,它浑身都是虚的,只有金蝉的尸身是实的,玄藏身在其外,看的清楚。 普贤难掩得意之色,这一招诱敌深入可谓精彩绝伦,孙悟空再怎么磐石之身,也不会不知道疲惫,等他和一个幻影斗上三天三夜,为自己所抓时,自己便立了大功。 回头看唐玄藏白净的身上已血迹斑斑,普贤笑着问了句:「师兄此刻是心疼还是身疼?」 「切肤之痛,不过尔尔。」唐玄藏虚弱的回了一句,却抬头灼灼看他:「师弟,你可知何为锥心蚀骨之痛?」 「什么?」普贤一愣? 玄藏吐出一口血沫,眼中光华万千,像是问什么家常话似的问:「你们有锁魂钉吗?」 「你莫不是疯了吧?」普贤冷笑皱眉。 「锁魂钉,三寸六分,钉入身体,困住法力,痛觉翻倍。」玄藏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想要石心吗?我不愿意给,你是拿不走的,但若我痛到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就能乱我心意,如愿以偿了,你不想试试吗?」 孙悟空曾在幽冥界受过十五枚。而整个三界都没有人受过第二枚。那是怎样锥心刻骨的疼,一遍一遍,他硬是忍了十五遍。玄藏眼里清波流转:「普贤师弟,就算孙悟空真的精疲力尽,他也是孙悟空,你也毫无胜算,他总会找到这里的,你时间紧急,不想试试吗?」 「你……」普贤看着他,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唐玄藏身子抖得像风中之叶,但他筋骨坚硬,硬是强迫自己不抖:「你们用它,钉入我心,可能我受不住了,就不敢再背叛师父了。」 普贤想不出他这么说的意图,而师父给自己的时间确实很紧。「量你也逃不出去。」说着摆手示意,片刻有比丘拿着托盘过来。 「这东西只有二十颗,十五颗用到了孙悟空身上,还剩下三颗,都送给师兄吧。」说着普贤指尖捏住一颗,直直弹入玄藏膝骨,骨节应声而断,他咬的满口是血,没发出一声喊叫。 原来这就是拥有三界至高力量的感觉,人人都想杀之而夺,这力量沉重,既是恩赐又是惩罚,何止痛彻心扉。 第二颗落入另一边膝骨,咔嚓一声,残忍而清晰,断骨对摺,唐玄藏重重跌跪在地,血洇透衣,他抬头笑了一声,问:「还有呢?」 话音未落,第三颗直直射入心脏,唐玄藏跪伏在地,全凭意志撑着没晕,半张开嘴,想喊什么,半晌喊出一声:「孙悟空!尸身——!」 凌云渡口的孙悟空忽觉痛彻心扉,一颗留在他胸腔的心把这蚀骨的痛苦清晰传的达给了自己,大脑清晰的听到唐玄藏喊道,尸身。 孙悟空凌空而起,持棒横扫,让过巨兽,直击金蝉头脑,铁棒距金蝉不足一寸,孙悟空却突然收了力,一霎犹豫,力道反噬,震得自己双手虎口撕裂,血染铁棒。巨兽乘机反扑,孙悟空不及躲闪,被它利爪撕破脖颈。 唐玄藏看着,忽生绝望,受不住那铭心之痛,腹中血腥尽数呕出。 「你说多么好笑,不过一具死尸,便困了他三个时辰。」玄藏于眩晕中,耳听普贤得意的大笑道:「世尊曾说过,孙悟空虽武功法力很强,但他的心太软弱,犹豫不决,终成不了大事。」 疼痛让他清醒,孙悟空定下心神,下了决心,铁棒当头,一棒打碎金蝉肉身,五百年前便已死去的尸体散如烟云,巨兽一声长嚎,消失不见了。 第141页 大雄宝殿的如来佛祖正独自打坐,金蝉是如来以法力指挥的,巨兽是如来集广大法力虚化而出的武器,他把巨兽的命门藏于金蝉尸身的脑子里,只是不曾想到,这看着文弱书生模样的唐玄藏竟孤注一掷,利用一枚钉入自己心口的锁魂钉提醒了孙悟空。 巨兽死了,如来一招被破,一口血吐出,溅上清净佛地。 玄藏喊他这一声,同时也让孙悟空察觉到了他的位置,灵山脚下浮图塔。 塔中,观音尊者拾阶而上,不顾雪白衣襟拂尘,冲进这间密室,见到玄藏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指着普贤道:「你这样伤他,你就全然不顾千年的手足之情了吗?」 玄藏撑着一丝力气扯过未脱尽的衣服,盖住身上裸露的皮肤,不肯让这女子看到。这不动如山的雪衣女子,极少在人前表露情绪,许是这里的血腥气太重了,让她乱了阵脚,她泪落如雨,扑跪于地,不顾血污,抱住师兄。 普贤觑着她警告:「师姐,你不想做菩萨了吗?」 她摇头:「我做了三千年菩萨了,仁义不及法明,敏慧不及师兄,就连忠诚也不如师弟们,我确实不配做菩萨。」 观音尊者口口哀唤师兄,玄藏微微挣了一下,可她抱的极紧,这下并没有挣脱开,玄藏气喘吁吁摇摇头,对她道:「你师兄已经死了。」 观音浑身一震,「不,他本是人族,他有不灭的灵魂,他怎么会死。」 「金蝉留在我身体里的两魂五魄,早已碎裂成尘了,他真的死了,我是一个有着他记忆,靠着石心而活的人。」玄藏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冷静道:「尊者,我生于大唐,名叫玄藏。」 观音失魂落魄的松开了他,她的师兄那样固执,认准了谁就是谁,而她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性子,如何能和师兄并肩呢。 孙悟空顶风沖云翻身而上,落在塔前,仰头看,浮屠宝塔七十层。如意藏身金箍棒内,轻轻叫了他一声:「主人。」既像提醒又像安慰,孙悟空握紧了这三界最坚的神铁,道一句,走。 四大金刚守卫于旁却不敢动手,以孙悟空方才消融雪山的法力,饶是如来佛祖也只算平分秋色而已。悟空冷冷瞥他们一眼,一言不必发,旁若无人,推开塔门,一层一层往上走。 普贤等比丘终于察觉上当,但也为时已晚,只得弃塔而逃。 唐玄藏跪在血泊中等悟空来找自己的这会儿时间里,没有丝毫恐慌,只觉得安逸而踏实,你尝过的苦痛,我都想也尝一遍,方能告诉我,要对你更好。 孙悟空独自一人闯入灵山境,闯入浮图塔,在第三十七层里找到了他。玄藏浑身是血,衣衫不整,双腿被折,一动难动,只有眼神还清明着。 孙悟空看着他裸露在外的皙白皮肤,眼睛瞬间便被刺痛,脱下身上的描金白斗篷,把他身体严严实实裹住。 唐玄藏捧他的脸看,温柔笑道:「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好看。」原来心意相通的人,喜好也会渐渐相近。 「我带你回去。」孙悟空没管枯坐在地的观音尊者,抱起他便走,台阶重重,落进漆黑中,一眼看不到尽头,玄藏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靠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浮屠宝塔已从外面缓缓闭上了门,最后一缕光线被咬住,塔内顿时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外面传来四大金刚十二伽蓝得意的笑声,其中有一句孙悟空听的清楚,他们笑着说「那小小孙悟空上了我佛如来的当了。」 悟空抱着他走至门口,瞳光一闪,火焰喷薄而出,落在塔门上,门不曾开。 悟空把他放下,凝聚法力于掌中,凌空一掌噼下,门不曾开。 悟空心生疑惑,举如意金箍棒汇集千钧之力,横空一棒打下,塔不曾碎,门亦纹丝不动,孙悟空突然明白那些金刚伽蓝们因何发笑了。当年八卦炉中,因法力受制,一时难以脱身,逼出封印,恢復法力后,破开八卦炉亦不费吹灰之力。 这塔竟比八卦炉还坚硬几分。 悟空看着已不省人事的唐玄藏,心下蓦然生出几分恐慌来。忽然金箍棒熠熠生辉,如意化形出来,单膝跪道:「主人,浮图宝塔,乃如来佛祖十方三世信徒之诚意所化,至坚至硬,岂是八卦炉能比的。」 孙悟空想起进塔时,如意便开口叫过他一声,随问:「你刚刚是不是就想提醒我这个?」 「是。」 如意垂首道:「但我知主人心意,圣僧师父在里面,我说了,你也要进,我不说,你也要进,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千年形影不离的武器,当真是懂得自己,孙悟空笑了,金瞳在漆黑中光彩熠熠,「如意,我那天那么说……」 孙悟空脑中搜寻词彙解释:「是他在气头上,我想哄哄他,随口说了一句,不想你当真了,老孙给你赔礼了。」 他说的那天是金蝉肉身出现在花果山那天晚上,如意在他房门前跪了一夜。如意抬头看着他:「那你今天这么说,也是要哄哄我的吗?」 悟空点头:「是啊,你还生我气吗?」 「不敢。」如意扑上去抱着他腰,眼睛很难受,但就是没有人类的眼泪。「主人不必在我身上多费精力,你今天能哄我,我非常非常开心了。」 「那就说好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悟空拉他起身:「你叫我一声主人,我实际是把你当弟弟的。」说罢又调动法力试图第四次击碎浮图塔。 唐玄藏在悟空怀中昏迷着,容色苍白。如意却还想同他多说几句话,便挡在他身前道:「主人,你还记不记得五庄观外,你身受重伤,为娲皇所救,躺在九十九重天的那日。」 第142页 孙悟空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眼神却在寻找此塔的薄弱处。 「那天,娲皇助我脱出神铁,可以随时化形。」 「是了。」悟空想起来,怪不得那日之后,时常见如意出来,而自己记忆中的如意,是一百多年才能化形而出一段时间的,但自己……西游路上艰难重重,根本没想起问他为何能随时出来。 其实要说艰难重重也不对,应该是自己一颗心全放在了唐玄藏身上,根本没想起其他。悟空心生内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凉凉的,触感和金箍棒一样。 「主人,那天娲皇给了我一件能击万物的本事,她问我,可知她为何肯拂逆天地准绳助我。」 「那你怎么说。」悟空心里已经明白,如意能击万物,是师尊给他的,除了娲皇鳞外的另一件武器。 「我说,是娘娘为使如意,关键时刻,护持我主。」如意仰头打量这塔,泥塑金刚怒目而视,木雕菩萨安然如斯。「主人,这浮图塔你打不碎,但我能。」说着浑身金光流泻,渐渐藏回悟空手中的金箍棒里,用了一千年的武器,今日顿觉它能变得轻盈至此,棒身从内里透出华彩来,孙悟空凌空一抛,如意金箍棒旋转几圈,「砰」的一声撞上了宝塔塔顶。 这一撞震颤之大,悟空都险些站立不稳。 苍白日光顿时照射进来,宝塔破口尖锐颓唐,塔外惊唿声起,金刚比丘四下奔逃。悟空大喜,抱起玄藏迎着日光飞身而出。 然而却不见他的金箍棒稳稳落回手中,孙悟空突然心跳起来,如意以前一年半载也对自己说不了这么多话,今天话未免太多,他凌身云端,伸手一接,是一片金色的铁屑。 塔破铁碎,这是三界至坚的代价。 「如意!」孙悟空喊了一声,定海神铁碎了,云层之中,漫天金色的碎片恍如飞蝶,蹁跹而落,片片如羽,落进人间。 -------------------- 第55章 神铁做烟尘 花果山,孙悟空带回重伤的玄藏,经过两天两夜医治,人已无碍,只是不曾转醒。悟空一直守着,现见他睡得安稳了些,便出洞散散步,他坐在白玉石桥上,身畔水帘击石,其声泠然。 孙悟空独自一人深入灵山,又完完整整的回来,此事一出,天蓬带广寒仙子当即返回,连镇元大仙都随行来到花果山,一为探望故友玄藏,二者,听闻西方如来曾预言的天裂之期将近,来此意图帮忙。 金雕和白鹭亦返程回来,带回了狮驼城青狮白象二位妖王以及狮驼军马五万。兼之摩昂派出的一万龙兵,花果山已左三层右三层,围护的固若金汤。联军已逾十万,奉孙悟空为主。三界之中,除了东西两天,已出现了这第三支联合的力量。 「天蓬,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孙悟空说。 天蓬也坐在桥上,二人一如曾坐在天河边上喝酒的样子,天蓬看着桥底千年不变的潺潺碧水,没说话。但孙悟空知道他在听着,「其实那天晚上,就是金蝉的尸身被派到花果山的那天晚上。」顿了片刻:「我并没有被他的幻术蛊惑到。」 天蓬听了这话,终于抬起了头,用复杂的目光看他。 孙悟空缓缓说:「我没想到如来这么快就出手了。你知道,那种幻术,是反应心意的,首先是心意本身愿意相信,才会被操控。我也很奇怪,我没有被蛊惑,我心里可能真的没有金蝉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天蓬问:「那你为什么假装?」 「不杀如来,难消我恨。」孙悟空金瞳一眯,话说的大胆而坦荡:「如来是他师父,他若不帮我,我做不成,所以我要逼他与我同心,就得先让他害怕。你看多有效,他怕我再遭五百年前之苦,一夜之间,决定背弃师门,与如来反目了。」 「杀了如来,谁主西方?」天蓬一惊,问道。师父的意思很明确,保住悟空不被如来所伤,保住石心不被如来所取,保证东西两天不开战,保证海域独立,保证妖族可存,让整个三界的权利分散出去,没有人能有力量独大,也就太平了。 他可从来没说过要杀了如来,可能孙悟空要杀如来这心思,他也不知道。他二人兜兜转转,也相交一千年,居然还在互相隐瞒试探。天蓬突然有些生气:「你有话就跟他明说!来日兵围灵山,你要杀,他要放,怎么办。」 「他身上有强大的法力,我不知道是金蝉的力量还是石心的力量,我问了他两遍,他没回答。」孙悟空嘆了一声:「我猜不准他的心思,万一挑明了,他不同意,我就没机会了。」 悟空说:「那如来做得佛祖,我师父唐玄藏同样做得。」 天蓬问:「你骗他,他一点都不知道吗?」 悟空道:「他看我受惑,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他满心都是后怕,哪里还管其他。」 「那你怎么保证一定会被他看见?」 「我知道他在附近,他本来不会喝酒,但他那天喝了很多酒,去桃林吹曲子,脸泛红晕的样子,与他平时大不相同。」悟空低下头仔细品味着那天,轻轻的笑:「他的样子真好看。」 「我将计就计,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眼里的悲伤让……我永远忘不了。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毫不犹豫的拔刀刺伤了自己,要通过我的心叫醒我。他太害怕了,他根本没考虑,我已没了石心,如来的目的已经不是我了。」 听完这话,天蓬沉默半晌,开了口:「那天晚上他罚你了?」 悟空轻轻点头。 「你故意激他的?」 「对,我骗了他,我心里难受。」 「偏偏如意看见了?」 第143页 悟空摇头,「没有。」 天蓬站起身:「他在你们门外跪了一夜,他能听不到?」 悟空没说话。 「你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丝毫都察觉不到门外的动静吗?孙悟空,这根本不是你。」天蓬不觉得提高了声调:「他以为你知道他在外面,是故意不理他的。」 「他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知道?」天蓬一语点破:「哼,你受一点点委屈,他就不高兴,你跪在屋里期期艾艾,他能舒服的起来?」 孙悟空一言不发,把头默默埋进膝盖处,肩膀轻颤,像是在哭。 并肩作战一千年的兵器,因想保护自己而生出了灵识。悟空此刻宁愿它无灵,那样的话,它永远只是一块铁,它不需要为自己疏忽了它而悲伤,它不会为自己耗尽全力,落得碎裂成片,散于三界。而自己还没能遵守诺言,陪他化作个俊俏公子,去长安城看一曲霓裳。 「好了,猴子。」天蓬拍了拍他肩:「如意若是在,也不想看你这么难过的。」 次日,联军统帅齐天大圣不告而别,弃联军十万众于不顾,离了花果山。 已经三年之久。 腰系长剑,一袭粉裙的姑娘,在熙攘人群里漫无目的走着。人间确是个烟火的好地方,但是这么大的地域,想要找个人实在太难,而这个人又躲着,可谓难上加难。正值盛夏,烈日当头烤的脚步虚浮,她找了个茶摊坐下,点了壶茶。 「让一让!让一让!」一队家丁模样的人在开路,后面跟着辆豪华马车,马车隔着纱织帘子,传出里面的笑声。 她下意识的换了个僻静的位置。 但今天这条路却不那么好开,家丁的头儿摸了摸鼻子,今儿那阵风不对,十亩地刮来这么个大头蒜。这个人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但通身气质却傲然干净,他鞋子破了,露着脚指头,他毫不在乎,二十上下的样子,还有一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睛。 他跪伏在地找什么东西,一寸一寸的找,他找的太认真了,以至于车轮压上了他的手,他才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开路的家丁。 他的手太硬了,这么大一辆马车碾过去,不曾轧断。 他收回了手,眼睛四处观望着,突然看见了什么,急忙爬起来跑过去,又蹲下身子捡,他捡起了一块很细小的金色铁片,他很高兴,从怀里取出更大的一块,把刚捡到的这块揉了进去。 「赶紧滚啊,堵在这儿干什么!」家丁踢了他一脚,他踉跄一步,不在乎,脸上还是高兴,还在原地四下寻觅。马车停下了,下来一个锦衣男人,男人好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手里的金色团块夺了过去,「这是什么?金子?」 「这不是金子,这是铁。」他不卑不亢解释,伸出手,示意对方还回来。 那锦衣男子拿到太阳底下瞧了瞧,对金还是铁都没兴趣,随手向不远处那预备种菜的粪堆扔了进去,僕从瞬间明白,跟着哈哈大笑,余光瞥着他,「要就捡去啊。」 这人目光随着金铁团而落,看都没看旁人一眼,他不顾脏污腥臭,扑过去找了半天,把他的铁重新捡起来,用破烂不堪的衣摆擦干净,又走到那辆马车旁边寻找起来。 「哪儿来的疯子。」家丁瞅着主人铁青的脸色,一挥手,众随从一拥而上,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他被踢倒在地,期间,衣服被撕扯的掀起来,七八条棍子雨点似的落下去,砸在那人身上,盪起尘土飞扬,他一动不动,也不反抗。 「这么宽一条路,你们走就是了,何必跟一个过路人过不去。」茶摊旁的粉衣女子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话音刚落,眼神落在了他身上,震惊,不可置信,接着成了满目愤怒,女子飞快的跑过去,周身隐约带起粉光法力,她擒剑欲拔,顾不上临行前父亲安顿的,绝不能和凡人动手的嘱咐。 可是她的剑却如同冻住一般,拔不出来,她想调动法力制止,却被更强的法力压制住,丝毫使不出来,她能感觉到这股力量很强,强到深不可测。 眼看着那纨绔子弟上车走远了,他才慢慢起身,拍拍土,又开始找他要找的铁。 粉衫女子扑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已经哭的满脸是泪:「三年了,摩昂太子在海域江河发布了寻踪令,整个三界都在找你,我求求你,不要让那些愚夫欺负你好不好,你不要这个样子,求你……」她粉衫染尘,第一次和他贴的这么近:「我是你救过的小鱼啊。」数百年间,心心念念,其实不过三面之缘。 「我记得。」他站起来,将捡到的铁屑小心揣进怀中,轻道:「东玳河神的小公主,鸣鸾。」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他挺直腰背,金瞳一眨,这条街所有的人便忘记了刚刚的事,有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带着一位美丽姑娘凭空消失了。 二人立在郊外,傍晚,暮色染衣,他现出本相,金绒覆面,眼尾一抹红波,破衣变回了黛青流云袍,腰系白玉,足踩云靴,像个出尘的世家公子。悟空认真看着她,缓缓道:「鸣鸾公主,想来你父亲已说过了,但我再教你一遍,人间不得现身施法,更不能和人类动手。」 鸣鸾低头,诺诺:「是。」 悟空这才放软了声音:「你也说了,不过一介愚夫,何必动气,何况……」孙悟空还笑的出来:「他们怎能打伤我呢。」 鸣鸾心底满满缠着心疼,虚靠着他手臂道:「那你也不能任他们的欺负啊。」 「好啦。」孙悟空怜她年幼,任她靠了一会儿,「你只看到他们欺负我,你没看到有的人帮助我,有的人给我水饭,还有的留我过夜,这就是人间,我一千年前下山寻我恩师时,人间就是这个样子。」 第144页 「定海神铁还缺几片,我要找到它,送它回东海。」它本就属于深海,它因自己生出灵识,亦因自己碎裂成片。 鸣鸾指尖凝聚粉光,信手一指,孙悟空怀中的金色铁块瞬间变成了一块圆润的生铁,这铁块经上万年时间的磨砺和水浪侵蚀,有的地方光滑可鑑,有的地方锈迹斑斑。孙悟空惊道:「他的颜色……」 「这就是定海神铁本来的样子。」鸣鸾道:「大圣,它仅仅只是一块生铁,不过是因为生铁有灵,才能变幻无穷,现在灵识已死,它自然也就只是一块铁而已,你再怎么用心良苦的找,它也只是一块铁,少一片多一片,没有任何意义。」 「你嘴上说着要寻找神铁,其实不过是想折磨自己而已。大圣,如意不在了,你还有那么多朋友,他们都真诚待你,你不该躲着他们。」定海神铁竟然毁了,鸣鸾想起了那个金色光华的少年,东玳河底,他守在昏迷的孙悟空身边,一坐一夜。 「大圣,如果你日后失去了他们,你会为今天的躲避后悔的。」 孙悟空眨了眨眼睛,把手中带着自己体温的铁块交到了鸣鸾手中,「你帮我把它带回东海,它灵识虽死,但毕竟是东海的东西。」 「是,大圣。」鸣鸾将它藏入袖中。「大圣,东海地广物博,请龙君再送你一样兵器,好吗?」 「不。」孙悟空摇头:「我以后不会再用兵器了。」 沉默半晌,鸣鸾轻推他手臂:「大圣,回去吧,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找你,连二郎显圣哪咤太子他们都在找你,他们都要急死了。」 「我知道。」孙悟空目光落在远处,那里残阳已半落,日光染的云朵如血。「但他们都与我擦肩而过,为什么只有你认出了我?」 鸣鸾低下头,想起数年前,他化为人身,黑髮黑瞳,重伤之下落入东玳河中,是自己抱着他带回水府疗伤。「你腹上这道伤,我认识。那年东玳河中,你流了很多血,我法力低微,只能癒合它,却不能让它了无痕迹。」 「这里。」鸣鸾眼神落在他腹上:「留下了一道疤。」 孙悟空不由自主抚了一下小腹,半晌笑道:「鸣鸾,你长大了。上次见你,你还特别胆小,现在你都敢上岸与人类理论了。」 「是啊,孙悟空,我长大了,我五百一十九岁了,我可以离河上岸了。」那些年少时懵懂的爱恋与仰慕,丝丝冉冉盘缠入怀,化成了甜蜜的喜悦,鸣鸾把头也虚靠上他手臂,「我想陪陪你,好吗。」 「不必了,小姑娘,我要回花果山去了,我师父还在等我呢。」孙悟空轻轻抽回了手臂。 鸣鸾攥紧了剑,一双眼柔柔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孙悟空佯装没看见,笑道:「你已经可以游歷人间了,你以后会见到很多人,懂得很多事,你最终会发现三界不只一个孙悟空。」 饶是鸣鸾年纪再小,也听得懂其中意思了,鸣鸾低下头:「我去东海送如意一趟,大圣,您请回山去吧。」 「是啊,三年了,他该做的,都应该已经做好了吧,我是该回去了。」孙悟空背对夕阳,面容隐于彤云暮色中,细密绒毛染上些许暮光,他说起回山,说起山里等他的人,好像并不怎么高兴,鸣鸾只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难过逼入肺腑,叫了他一声「大圣。」 孙悟空回头问:「摩昂殿下是否已经一统四海了?」 「是。」鸣鸾道:「摩昂殿下本就是真龙,战功赫赫,拥百万龙兵,四海虽不敢真正与天庭为敌,但也不敢与摩昂殿下争锋,龙兵一围四海,他们便都放下武器降了。水域有些不肯归附的河流已为清剿,东西玳河已归附了,而且……」 「如何?」悟空问。 「摩昂殿下是以你齐天大圣的名义收降河川的。大圣,你在水域广有威名,一听孙悟空三个字,都情愿归附了。」 「那花果山自己的兵马如何?」 「花果山?」鸣鸾想了一下:「并不多啊,此次不是以联军为主吗?而且从未现身过的女娲娘娘前段时间还去了一趟花果山……」 「谁?」悟空大惊。 「女娲大帝啊,她带着一位青衣姑娘去了花果山,先是夸了圣僧当年力托天火之功,又与圣僧对坐而谈了整整一夜,把一个什么天火送给了圣僧。」鸣鸾偷瞄他一眼,授业恩师去了一趟花果山,至于那么惊讶吗。女娲在花果山现身,就等于挑明了支持孙悟空,对悟空打赢此役百利无害,他吃什么惊。 孙悟空点头与鸣鸾告别,驾云返回花果山。 圣僧啊,只用联兵,不肯训练花果山自己的军兵,倘若来日仗打赢了,联军各归其位,不知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孙悟空置于何处。 -------------------- 第56章 兵围披香殿 联军十万众驻扎花果山,举袖成云,挥汗如雨,一日之间,耗粮万石。 三年之久,粮秣转运,冬夏衣被,兵器甲冑,朝暮训练,样样需要人打理。而联军之主孙悟空一去杳无音信,遍寻不得,大病刚愈的唐玄藏只得代行联军主帅之位。 由此,昼夜忧心,不敢懈怠,又要派遣探哨三界寻找孙悟空,日煎月敖风霜磨砺之下,眼尾已见皱纹。 这日,正议事间,敖烈回来大喜道:「师父,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唐玄藏心勐的一跳,拿笔的手一顿,在纸上扯出一道晕染的墨痕,眼见这封信是用不得了,只得撕了,趁着这极短的时间,他强迫自己心情平復下去,头也未抬问:「谁?」 「是我。」孙悟空像一裹松风般大步跨入这扇门。 两厢坐着的天蓬,摩昂,敖霈,金雕,白鹭,青狮,白象以及慕名来投的诸洞洞主,水域诸仙,和自九十九重天回来的兰妖青莲,都齐刷刷的看着他,先是吃惊,继而皆围上去,问东问西,无非就是一句,三年到底在哪里。 第145页 孙悟空笑着应付完,只是冲上面主帅座位上的人撩衣一跪,道:「师父,悟空回迟了。」 唐玄藏重新铺了张纸,态度如三年前巍然不变:「孙悟空,你身为统帅,擅离职守三年,该当如何?」 这支联军的盟主齐天大圣孙悟空跪在原地低了头,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 众皆面面相觑,都坐回了自己位置上,除身边手足之人外,妖族海域等人,虽素知孙悟空大名,但他总归年轻,在很多眼里还算个小孩,一时不悦弃军而走,今日想回来又回来,可谓儿戏。白龙试探开口:「师父,大师兄他……」 「让孙大圣自己说。」唐玄藏淡淡的打断他。 把他从灵山带回来,还没等他醒清楚,便不告而别一去三年寻找如意,悟空知道这怒气是必然的,周围一圈人缄默看着,看他怎么严行令法,看自己怎么律己律人。这齐天大圣能屈能伸,不讲理由,俯首拜道:「愿受责罚。」 话音刚落,一只军签落地,孙悟空眼神落在上面。虽说返迴路上做了几遍了心理准备,但耳听他不紧不慢说出八十这个数字时,眼睛还是泛了红,抬头看他时已经染上了满满委屈。 三年未见,虽说自己确实有错,但如意不在了,他还不曾哄自己一句,一顿捶楚先到了。 「是!」孙悟空垂眸干脆答,对闻令而来的猴兵吩咐一句:「就在这里执行。」 就要让他亲眼看着,哪怕他低头不看也要让他听着。猴兵看了眼奔芭二将徵求意见。大王向来说一是一,他既说了圣僧的话甚于他的话,那从命就是,奔芭二将点了点头。 唐玄藏抬头看他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耳听刑具碰撞到身体的声响,自己的猴儿在旁人面前必要脸面,咬牙一声不吭,却随着数目叠加,不自觉透出几缕轻不可闻的哀唿。 玄藏一只拿笔的手握了又握,不一会汗湿手心。 一场刑责看的众人心惊,三年前独闯灵山,一招消融凌云渡万年积雪,这强悍的力量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但孙悟空今天一点法力都不肯调用,就以身体硬抗,端的一副敢做担当的样。 唐玄藏这里把一封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喊过白龙,让他将此信交付镇元子手中。復又提醒道,千万不可忘了。唐玄藏和镇元二人虽是挚友,但此次相见,玄藏对他的态度可谓客气之至,说话不离一个请字,相谈必要起身以示恭谨。 这边八十打完,悟空慢慢站起身,抬头看他。这回轮到各个联军首领们说话了,「大圣年轻,纵有些许小过,我等也担待得,是不是?又有圣僧辅佐,此战,我们这等仙人看不上的军兵,必能赢。」 「正是。」玄藏起身向众首领施一佛礼,沖孙悟空单膝跪道;「齐天大圣为联军之主,我今日当向大圣交令。」 傍晚,玄藏甫一进门,就见躺在榻上的悟空迅速把被子蒙住脸,一副不肯给他看见的样子。 玄藏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推了推那团绵软被子道:「怎么?你这个主帅三年不管大军处境,直接扔给我,我不生气也就罢了,你还气什么?」 悟空故意呜呜咽咽的,装模装样的哭了两声。 玄藏笑着把他抓出来:「别气了。」 「谁说我在生气?」悟空把头扎进他怀里,不动声色的把手指搭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抚,便把他手臂拿起来,放在自己背上,「我明明是在撒娇任性,等你哄我的。」 唐玄藏顺着他嵴背抚摸撩开衣服查看,细细的绒毛下,交错的伤痕道道分明,盖因为他身是磐石不曾破皮。 玄藏轻轻碰了碰,手下是浮起于皮肤的肿痕,猴儿唿吸一滞,嵴背绷紧,轻轻唿了一声痛。 耳听他嘆道:「你不生气话,怎么还不疗伤。」 悟空知他说的是自行用法力恢復。 「才不呢。」猴儿毫不在意,只是一味黏在他身上,贪恋他身上的檀木味道:「要不让师父看到伤,还怎么骗你心疼,要是你不心疼,怎么骗你原谅我啊。」 玄藏曲起手指在他心口一点;「我的心是你的,它疼不疼,你自己不知道吗?」 猴儿把耳贴在他胸口听心跳的声音,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反正我不管它,你要心疼,你就揉揉它,给它擦点止疼消肿的药也行,用你的法力帮它恢復也行,你要不心疼——」 悟空哼了一声:「那你也不要管它,让它多疼几天,也算不了什么。」 「我真是怕了你了。」唐玄藏无可奈何,起身翻出小药罐,是上次他由灵山回来,治伤用过的。 他拔开罐盖,里面是绵密洁白的膏体,他手指蘸取一部分,轻柔的给猴儿涂抹到伤痕上,一点点揉抚,直到吸收。 药香似苦非苦,清淡好闻,也不知是他手指清凉的原因,还是药物吸收的原因,总之疼痛骤减。 猴儿安心的伏趴在他腿上,耳听他又道:「但是怎么办呢,你是此军之主,你一去三年,要是一点惩罚不受,我轻易放过了,你怎么再统此军?」 悟空闭着眼睛,牙齿咬住他衣服撕磨,把这件厚衣服咬出了两个小孔,闷闷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捨不得,你打我,其实比我还疼,所以我又不会怪你,你解释什么呢。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对,没有任何不对。」 悟空脸薄,很多话在心里知道,从不肯说出口,今天脸埋在他怀里,他看不见自己脸红,自己也看不见他直透人心的眼睛,这才把心想的告诉了他。 唐玄藏揉了把这天地生成的猴儿的脑袋。 他是真的聪慧敏锐,自己待他丝毫的好,他都捕捉的到。他聪慧到,让自己不敢不把所有的心意拿出来给他。 第146页 悟空向来知恩图报,正是因为都知道,才把这心意成倍的返还。正是太聪慧了,才记着灵台山,西游路,五行山那些细碎如尘的往事,把表面的不好剥离出去,把深切的爱恋寻找出来,把所有的信任全部给了自己。 否则,只需一道紧箍,恋人就早就成了仇人,焉能有今天。 「你想咬我就咬,咬完了就听我说,好吗?」唐玄藏把手臂衣服捲起,放于他唇边给他咬。 悟空却捨不得咬他,轻轻亲了他手臂一下,像小鸟啄了一口果子,像蜻蜓点了一下水面,用脸上的细绒毛在他皮肤上蹭了半天,才帮他把衣袖整理好放下去。 「不必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还说什么。」 唐玄藏抹完了药膏,抬起他毛绒绒的脑袋,牵着他的手置于心口处: 「我要告诉你,它呀,早三年就疼到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了,它天天胡思乱想,它夜夜不敢安睡,怎么找也找不到你,你是不是受了伤,是不是被关在了哪儿,是不……」 「别说了,别说了。」悟空抱住他脖子,打断了他的话:「我心里知道错了,你非要我把道歉的话说出口吗?」 玄藏便没说话,揽着他慢慢安抚,悟空嗅着他佛珠上熟悉的檀木幽香,哀道:「师父,如意没有了,我再也没有武器了。」 玄藏收紧了揽着他的手道:「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只看你愿不愿意。」 悟空眼神亮了起来:「什么办法?」 玄藏给他解释;「你也知道,天道有准绳,赢鳞毛羽昆,如意不在这五类之内,千万年只是一块生铁,哪怕禹帝用过此铁,它也不曾有灵。」话音一顿:「但自从跟了你,短短三百年,便有了灵识,你不觉得太快了吗?」 孙悟空目光灼灼。 「那是因为他与你日夜不离,受了你身上的天地生成的力量,才有了灵识,换句话说,是你点化了他,解铃还须繫铃人,悟空,你想再点化他一次吗?」 悟空眼里已泛出玉珠一般剔透的水光,重重点了点头。 「所以,做这件事的前提,是你要接替女娲大帝,成为真正的神。女娲大帝的神魂已近耗尽,她还是把希望寄于你身的,」唐玄藏认真的看着他。 「我做不了神了。」悟空迴避他的目光,把头埋在了他颈窝里。 玄藏轻声:「悟空,你今天的法力,丝毫不亚于当年大闹天宫的时候。你胸中已没了石心,你想想,这种力量是哪儿来的?」 他说:「这三年,你走遍了人间寻找如意的碎屑,我也派出巡哨,听遍了人间的传说。人间各地都有你的金身塑像,你也享受到人间香火了,七绝岭,凤架山等等,所以说,你身上现在的力量不是石心的,是众生的,明白了吗?」 孙悟空沉默半晌,闷闷道:「这些都是因为你,是你教我的。」 玄藏看着他笑:「所以你不必这么难过,再有几千年,如意会回来的,只要你肯。」 他说的每一句话悟空都毫无怀疑的相信,于是悟空点了点头。 玄藏站起身,收拾了药膏,悟空却摁住他手,把这瓶药拿了过来,问:「这么久,你就不想我吗?」 说着把手探入他衣,不依不饶的缠他;「我想你,特别想,你呢?」 玄藏笑了,把他不安分的手揪出来。 回身拿了一张标着清楚时刻的地图给他看,笑道:「现在不是想的时候,我们应了摩昂太子的那件大事,眼下要交给你做了。」 悟空不看地图,翻身把他带倒,耳语厮磨;「管他什么大事,现在我只想你,整个身体都想,我控制不住它,它一刻都等不得。」 玄藏探手抚上他臀上伤痕,悟空瑟缩一下,又立即放松下去。 耳听他问疼不疼,猴儿糯糯答;「它只顾得想你,哪里还顾得上疼。」 悟空就着刚刚那罐药膏,塞到他手里,催促:「快点,我要你。」 大白天的,手头都是安排不完的活计。 何况,他的样子并不是情难自抑,唐玄藏心有犹豫,故意逗他:「要我什么?给你揉揉伤?而且这个是药,不是那样用的。」 「管它那么多呢。」悟空捉住他手摁在自己身后,反将一军:「你要捨不得用,你就收起来,我不怕疼。只要你忍心就好。」 玄藏顺了他的意,把手置于他臀上伤痕轻抚,在那入口处留恋,就是没有丝毫要碰碰它,安慰它的意思。 悟空好像满是迫不及待,主动蹭他手,却只蹭出几分薄薄水渍,并不是上次他刚回花果山时,浑身滚烫,真正动情的样子。 如意没了,他满怀苦涩,哪儿还有这种心思。 悟空看他迟迟不动,躬起嵴背,用膝盖蹭了蹭他腿,如愿看到那白玉般的人,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低声:「我知道你想我。」 「我是想你,心心念念想你三年,但也了解你,了解你的身体,你此刻并不想。」而且他身上带伤,想也不在一时。 「哎呀——我不疼!」悟空有些不耐,手指小蛇般钻入他衣服里,捉住已动了心的它揉了一把,质问:「你看,你这么想我,你就不难受吗?」 「嗯,有一点——。」 「你可真能忍。」悟空怜惜的碰着它,碰到满手与他身体不同的热度:「心硬的人一般都能忍。」 唐玄藏笑着轻拍他一巴掌:「大圣三年不见,脾气见长,我心疼你,倒成我的错了?」 悟空敛住悲伤,放软了声:「不要心疼我,我心甘情愿的。」 五百年前他弃了佛身,五百年后他伤重难愈,归结起来,都怪这心疼二字。他若不心疼自己,怎么会弄到今天这个脆弱的田地。 第147页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脆弱啊,今天这么好的阳光,你穿这么厚,身上还这么凉。」悟空语气略带责备。 明明他以前身体很好的,一座山翻过去,也不见他疲惫。悟空是神仙之体,寒暑不侵,能不断的给他体温的热度,可抱了他这么久,还没能把热的温度传给他。 青天白日,日光明媚,门外岗哨密布,能听到天蓬和摩昂交谈的声音。 悟空伏在他胸口,摸到了一战灵山时,为了提醒自己,那枚长钉留下的疤,三年之久,癒合成永远抹不去的证明,很深,在平滑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突兀。 悟空只碰了一下便收回了手,不敢再碰,不敢揭开衣裳看,甚至不敢想。 久久不散的凉是人类一种伤及根本的表现。 人类真是种脆弱的生物,虽然他们的灵魂生生世世,但他们的凡胎身体永远是经不起严重点的伤害的。 但他丝毫没有自知之明。 悟空咬住了唇,自己受过的罪,他非要也尝一遍,他要感同身受,岂不知自己也在感同身受,说到底,这道伤痕还是疼在了自己心里。 也不知道他是惩罚他,还是惩罚自己。 杖伤道道交错,伤在皮毛之下,肿痕僵硬生疼,连着整个胸腔都隐隐泛疼。 他手指在抚过的地方点起了火,烧的浑身空洞,猴儿不管不顾,什么准备工作都不做,就要硬生生捉着它进。 猴儿本就身形玲珑,那处本就紧仄狭小,唐玄藏不知他为何急切至此,唯恐猴儿受伤,随捉着猴儿手,轻拍了一下,制止了他。 悟空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把那泛着清苦的药膏,给自己用了大半,这过程不算短,悟空主动张开身体,配合的默默忍着,心底忧喜参半。 他把里外安抚的放松,才准许悟空欺身而上。悟空压在他身上,用衣服把他眼睛遮住,一进到底,扶着他一遍一遍汲取心意。 -------------------- 第57章 兵围披香殿 下 天界之东,归属玉皇,玉皇大帝每日卯时起身更衣,辰时召集群臣共至凌霄宝殿,听取三界大事。午时便返回瑶池,同娘娘用些仙酒果品,未时以后,便于披香殿内忙碌政务,运行广大法力,掐算诸天世界祸福。 这天,凌霄宝殿来了一位西天的和尚,把一封信送到玉皇大帝的桌面上。王母娘娘便问,西天那个老秃又说什么。 玉皇嘆了口气道:「西天如来请我联手,再战孙悟空。」 这一句说的诸天仙人战战兢兢,当年如来想取石心,一人之力不够,便联合玉皇,结果玉皇手段平平,搞的主战场不在西天,却在天庭,害天庭十万天兵没了,天宫亦被孙悟空一场烈火,烧的损失惨重。 若非金蝉力托天火,三界那时便遭殃了,后听说孙悟空身入凡尘,与金蝉的转世同行十万八千里,救赎众生,唤醒仁念,取出石心之力,把地府十万天兵冤魂渡化,一招消融凌云渡的雪,这样的孙悟空早就不是五百年前的妖仙了,如何能与之一战呢。 而且天庭与西天本就互相试图兼併,与其两家联合,不如同孙悟空一起,三家鼎立,互不干涉。天庭诸仙各抒己见,最后合成一个意思,不要惹猴子。 玉皇也是这个意思,随将此信扔了,道:「诸位爱卿言之有理,他们呀,爱怎么斗怎么斗,天庭静观其变便罢了。」反正呀,有渔翁之利就收,没有就算,总之不可能再给西天当枪了。 说着挥挥手让群臣散了。 天庭守卫共有三千九十二处,兵力最多的只有四处,分别是东南西北四天门,四位大帅分别守卫。每日寅时至巳时,午时到酉时,戌时到丑时,便要交换岗哨,四十万天兵日日如此悄无声息的调动换防,四处天门固若金汤,连一只天鸟也惊不飞,因而连一只虫儿也进不去。 这日,南天门的大帅广目天王丢了灵蛇,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正赶上换防时不见的。这灵蛇虽说是个活物,但几千年相伴天王,并不会无缘无故离去,因此广目天王心中着急,想去寻找,却因没等到接替他的多闻天王,不敢擅离。 迟了将近一刻钟,多闻天王才带了十万甲士匆匆赶来,广目天王顾不得多话,急匆匆的带了自己的军兵便走了。 天庭派遣如此重兵镇守四门,本意是为安全着想,可是兵多了,行动自然便慢,天门之大,绵延百里,一队还未站好,前一队匆匆撤了,就是这忙中出错当口,西海摩昂引五千精锐龙兵闪身进了南天门,兵不多,但胜在迅速。 未时三刻,摩昂一身利落的银甲站在了披香殿前,殿内热闹的很,西天如来的信使普贤菩萨恰好也在。殿堂灯火通明,照得昊天大帝脸色铁青,王母娘娘一声惊叫,大唿来人救驾。 摩昂轻声一笑:「今日不传自来,臣失礼了。」龙族上万年来的心愿即将得成,摩昂拿着长枪走近天帝面前,一伸手,道:「臣今日是来要回龙魂的。」 龙兵已围住披香殿,闻讯而来的李天王调集重兵,又把五千龙兵团团围住,天庭兵戎整齐甲冑铮亮,哪咤等百名将官在侧,李天王帅旗一挥道:「西海逆贼!还不快放下武器!我百万重兵,定将你踏为齑粉!」 摩昂手中武器一动,四下皆惊,「李天王所言不错,但现在,五步之内,是否血染披香……」他长眉一挑道:「我摩昂说了算。」 他已算是置之死地,挟持了昊天大帝,李天王顿时不敢进前。「而且你以为,只有我西海的人来了吗?」 摩昂话音刚刚落,天河水军便到了,听的脚步声齐整,不出片刻,便将李天王等兵将围在了中间。 第148页 天河水兵两列分开,一个黑袍黑甲的青年将官走出来,确是天蓬,距离被贬黜人间,已经五百年之久,天蓬拱手为礼:「陛下,臣前任天河总兵天蓬,失礼了。」 天河水兵一十八万,夏禹大帝的旧部,本就是天帝召天蓬上天为官那年跟着天蓬一同入驻天河的。昨日天蓬独自潜回天河水府,甫一现身,便一唿百应。 天蓬道:「诸位!承蒙不弃,我天蓬今日带大家干一件大事!」 众皆称是,副将忙替众军问什么事。天蓬祭出了常年变小当做配饰的兵器,九齿沁金耙,一挥手道:「逼天,改命。」 一十八万水军当即倒戈,转向披香殿,天蓬笑劝:「李天王,劝劝玉皇陛下,答应海域的条件。」 「我李靖在此,谁敢放肆!」李天王腹背受敌,却毫不惧怕,一抛宝塔,塔变三倍之大,金光四射,瞬间罩住了摩昂。 大战一触即发,天王宝塔却突然黯淡了光,塔身变小,稳稳落进了一个人手中。 若无齐天法力,焉能控住他的宝塔。 李靖大惊,看向那人。 红绫箭衣,月白大氅,头上珍珠冠,脸上金绒毛,却是孙悟空。孙悟空较五百年前的恣意不同,如今显得沉稳许多,他手拿着天王宝塔把玩,脸上笑容和煦,慢慢走了过来。 天蓬一挥手,水兵让出一条路来,孙悟空走进包围圈,走至广目天王身边,把他那条灵蛇抛还给了他,原来突然不见了的灵蛇是被孙悟空拿去了,让他急着去找,又使了个瞌睡虫法儿,让多闻天王多睡了一会儿,误了时辰。 就这一刻钟,把五千龙兵带进了天宫。 没有了金箍棒的孙悟空好像更强,他不披甲冑,神色轻松,但莫名的就是压低了殿内氛围,毕竟当初有人敢挡金箍棒,今天却没人敢挡孙悟空。 孙悟空颔首为礼,将塔递给李天王,又对哪咤拱手笑道:「三太子,当年八卦炉,老孙多谢你了,日后你有用得着孙悟空之处,我定不敢推辞。」 哪咤还礼道:「大圣,当年之事已过去了,不知今日之事,你要如何?」 孙悟空笑道:「我请玉皇陛下答应两件事。」 哪咤道:「大圣请讲。」 孙悟空道:「第一便是摩昂太子所言龙魂,今日海域要取走。」 话到此处,李天王哪咤等人已经心里有数,海域谋图独立已久,只是不曾有任何实际动作,天庭也意图出手剿灭,可毕竟师出无名,因而一拖再拖,前几日敖烈盗取内丹,正是与四海开战的好时机,不想武德星君还未归,摩昂便先到。 今日摩昂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上天逼宫,该是已与孙悟空联手了。 哪咤忙道:「大圣恩怨分明,小神本不敢图报,只是现在就有一件大事,求大圣帮忙。」 孙悟空已猜到他要说什么,扬眉笑道:「三太子,我今天来此,是来劝和的,不是来杀人闹事的。」 哪咤松了口气:「那陛下和娘娘……」 孙悟空闪身坐在了披香宝殿的白玉栏杆上:「只要老兄嫂愿意放权,二位性命,有我孙悟空担保。」披香殿内也听了个清楚,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下降不少,哪咤道:「大圣请说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么。」孙悟空话音一顿,眼睛早已看见了普贤菩萨,孙悟空走至李天王的包围圈,哪咤挥手,天兵亦让出一条路。他是联军之主,龙兵自然也让开了,孙悟空走进包围圈的最里面,与摩昂并肩而立,对普贤问:「菩萨来此有何公干?」 普贤没说话,悟空笑了一下,又问:「那唐朝圣僧本是金蝉尊者,也是你的师兄,你为何那般伤他?」 众皆不敢接一言。 普贤不及说话,孙悟空便笑意盈盈的,在满殿仙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捏断了他脖子,「无情之人,不必留下。」大圣冷了眉眼。 当着天庭的面杀了如来的信使,昊天大帝大惊:「悟空……你,你不要过于放肆。」 孙悟空弯腰从普贤身上捏出一封信件,举起给众人一亮,便手掌相对,燃起烈火,当场烧了此信。「陛下叫我一声悟空,说起来,陛下也确实算我悟空的师兄。」 孙悟空授业恩师是女娲,昊天是女娲手中的第一个人类,女娲教他法力,助他成帝,说起来,虽时隔久远,但也确是师兄弟,昊天嘆了一声:「悟空,当年是我一时私心,对不住你了。」 「陛下哪里话。」孙悟空颔首道:「今日不提五百年前的事,只说眼前,此信还不曾摆上师兄书桌,我和师兄都没看到,那就权当没有此事了吧?」 昊天又嘆一声:「你说的第二件事,是让寡人不得与西天联合,寡人答应你了。」说着调动万年法力,张口,一颗光华柔和的淡蓝色龙魂被吐出。 天庭海域相互较劲近万年,不必流血死人便达成了目的,摩昂紧紧攥着龙魂,有了它,四海龙族再也不必受到羁绊了。 东天和海域的矛盾,最终以分庭而治告终。这日,玉皇大帝昭告三界,册封西海太子敖摩昂为龙神大帝君,掌管海域,天庭永不插手。 海域众生迎来了真正的自由安宁。 -------------------- 第58章 决战灵山巅 孙悟空从天庭出来并未返回花果山,也未给囤驻花果山的唐玄藏等人传任何消息,而是立即同天蓬摩昂一道去往西天境,动作之快,不及反应,短短半天,半部联军已停驻崑崙山巅。 山巅有渡口,名曰凌云,远远望去,已然花草青幽。 十八万水军将崑山之巅围的水泄不通,如来派去联合昊天大帝的信使普贤,半日前已为孙悟空所杀,如来却还不知情。 第149页 等耳目探明其事回禀时,孙悟空已兵临城下了。天庭援手无望,那如来佛祖纵然信徒无数,眼下却无人可用,再怎么位高权重,此刻也孤立无援,坐困灵山。 十余万比丘结成的法阵被身经百战的龙兵剿散,以孙悟空为号,冲破了如来最后一道防线,五千龙兵直入凌云渡。 孙悟空绝尘当先,齐天大圣帅旗于身后猎猎凌风,与他挺拔而立的身姿,站成了一道坚固的风景。 此处名为砯崖壑,又叫鬼神驻,是人间与天界的接壤之处。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大雪凄迷,这一次,崑崙山巅得胜,灵山不过孤山一座,一战已定胜负了。 高深难测的如来佛,此刻应该正坐在大雄宝殿,与诸菩萨金刚商议对策吧,想到那无数次居高临下,用讥讽而可怜的表情看自己的仇人,孙悟空眼神霎时冷了下去,该到了一报前仇的时候了。 天蓬从未见过他这样冰冷的神情,孙悟空之所以避开唐玄□□自开战,就是要在玄藏知道之前杀了如来,等他得知,再想阻拦也晚了。 孙悟空大步朝灵山走去,天蓬一惊,追了上去,伸出手臂拦着他道:「猴子,不要去,杀他不在这一时。」 悟空没理,绕开他便走,头也未回,天蓬急忙沖他背影喊了一句:「孙悟空!」 他叫自己从来都是猴子,一柄雪亮兵刃横在眼前,挡住去路,悟空停下了,九齿沁金耙,太上老君炉中炼出的,同定海神铁同列兵器榜的一件神兵,这件兵器曾被它的主人变成配饰,戴在悟空身上保护他。 五庄观外的深夜,悟空法力尽失,是这件兵器迸出金芒,帮他挡过一击。因此这九齿沁金耙无论如何也不该以这样的形式横在孙悟空面前。 孙悟空眨了眨眼,眼睛被逼的生疼,再抬头看天蓬时,已泛了红。 「师父赶来之前,你不能到灵山去。」天蓬斩钉截铁道。 「我不会同你动手的,杀我,或者让开,都由你。」生死至交,天河水府饮过酒,西行路上结过伴,幽冥殿中救过命的交情。 悟空又往前一步,沁金耙的利齿已堪堪挨住他心腹,孙悟空一把攥住齿尖,用力,齿尖扎入手掌,血液汩汩而出,滴落在地,悟空尤嫌不够,死死抓着这件武器,紧贴自己胸腹,齿尖刺入衣服,再有一分便能扎破皮肤。 孙悟空平静而视:「来啊。」 天蓬攥着兵器的手过于用力,指尖泛白。悟空力气强大,抓着沁金耙往身上贴近,自己根本拽不回来。 天蓬退一步,孙悟空便进前一步,问他:「怎么?你不杀我吗?那我去杀如来了。」 天蓬又退一步道:「他该死,但你现在不能杀他。」 「是吗?」孙悟空看了眼沁金耙染上的血色,「你们究竟瞒着我多少事?今天能解释了吗?」 「他瞒着你,只有为你,没有害你!我说他要害你,你信吗?你也不信!如来今天不能死。在师父来之前,你不能杀他。」天蓬又重复了一遍,见他无动于衷,当即扔下兵器,撩衣而跪,望着他道:「悟空,算我求求你。」 孙悟空盯着他,盯的眼睛苦涩通红,最终恨恨的一甩大氅,带起一地落尘,转身下山。 灵山脚下安营扎寨,孙悟空独自坐在帐中,不肯跟任何人说话。得知消息的唐玄藏等人次日清早便赶到,六耳这次竟也跟了来,依旧是一头霜雪。 一进门,孙悟空看圣僧风尘僕僕的样子,想是心急的很。 悟空一言不发,转身坐上了主位,端杯喝茶。 玄藏问:「为何不传消息回去。」 孙悟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兵贵神速,事急从权,不及禀告,还请恕罪。」 「我们不是说好了?此次止战,并非引战!」玄藏也加重了声音:「倘若强攻灵山,西方人间必受波及!」 孙悟空冷声:「波及一次,万年安定!」 玄藏示意敖烈金雕六耳等人暂避,帐中便只剩下他二人,玄藏开门见山:「你要杀他?」这个他自然是如来了。 「师父说谁?」孙悟空笑回一句。 「如来佛祖。」玄藏严肃看着他。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悟空一声低笑,却突然重重摔了手中瓷杯,「咣」的一声,落在玄藏足下,他将衣裳三下两下剥开,前胸后背,金灿的绒毛下盘缠着一道一道深切的伤疤,丑陋而惊惧,依稀可见当时是怎样的痛苦。 孙悟空之前害怕看到这些伤,只是用法力遮掩起来,后来被唐玄藏发现,他便懒得遮盖,再后来,每次脱衣都要看一遍,疼已经忘了,只是那种受困于人的屈辱,永远挥之不去。孙悟空恨声:「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沉默半晌,玄藏走过来认真的帮他整理衣裳,仿佛每次清晨起来照顾他那样。他对悟空这些生活的小事也特别执着,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孙悟空看着他把自己腰上的碧青环带重新扣好。 「他不能死在你手上。」他说:「你要成为神。」 又是这句,除了这句还会说什么,孙悟空冷笑:「我稀罕那个什么神吗?」 「你可以不稀罕,但是如意怎么办?」玄藏平静道。 孙悟空脑子气的发空,只好捧起壶灌了几口茶,回头就见唐玄藏撩衣跪在自己桌下,悟空看着他,神色渐冷,他嵴背挺得很直,挡在自己面前,他什么话都没说,已经让孙悟空心里五味陈杂了。 孙悟空这次没有扶他,也没有躲开,生生受了这一跪。冷着脸明知故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求大圣暂缓出兵。」 「军马集结凌云渡,旦夕便可剿灭灵山!如何暂缓?」 第150页 玄藏道:「求大圣答应今日按兵不动,我要去灵山,见他一面。」 你可真敢说,孙悟空气笑,干脆拒绝:「不行。」 圣僧俯首又拜道:「求大圣开恩。」 「你在逼我吗?」孙悟空压低了声吼。 「逼迫主帅,愿受严惩。」 「好——」孙悟空坐回主位,一挥手,帐帘落地,保证了里面的情形不会被外面听见。悟空自脑后拔了两根毫毛,一吹,变做两个小悟空,又变出了几件刑具。唐玄藏笑了,悟空气成这样,都没忘了顾及自己颜面。 「圣僧主持大军三年,自己说吧,如何算作严惩?」孙悟空靠在椅子上,轻飘飘吐出一句,一副今日不肯罢休的样子。 唐玄藏解了身上盘云斗篷,整个人伏趴上面,道:「打就是了,没盼头的折磨才真正磨人,你心有怀疑,怪了我三年,今天就把所有的火气发泄出来,明天一早,灵山之巅,大雄宝殿外接我。」 自己还没答应,他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了,孙悟空气的手抖,恨道:「来啊,先打二十杖。」毫毛变得小猴应了一声,四指多宽的棍子便砸了上去。 那人是一具凡人之身,上次浮图塔内,为了提醒自己,锁魂长钉三枚钉入体内,其中痛苦自己太清楚了,若非石心不死,他必然活不了,三颗钉子拔了两天两夜,之后自己寻找如意,一去三年,回来后还未及多加亲近,就到了今天这步。 他身体毕竟受过那么严重的损伤,这次回来就发现他很畏冷,才过霜降时节,他就衣裳三五层叠的穿,出门还要披一件厚斗篷。 他眉眼处已渐现皱纹,按照人间的年龄来算,他二十岁一人一马,闯出长安,已过十四年,他三十四岁了,找回了十世记忆,比起他年少时,人不光更好看了,还更固执了,固执的让孙悟空拿他毫无办法。 孙悟空突然害怕起来,这具凡尘肉身,终会有一日老的连石心也无法承载,他又没了灵魂,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难道这世上的缘分真的有尽时? 仅仅落了十下,悟空觉得自己受不住了,这冷漠实在装不下去,喊了句住手,把毫毛收回了脑后。 「没事的。」玄藏支起身子安慰他:「得大圣一颗不死心在怀,我还不至弱不禁风。」 孙悟空背过身子,不肯让他看到自己又泛红的眼睛。唐玄藏站起来哄他:「悟空,他毕竟是我师父,我一定要去。」 「好。」孙悟空气急,声音微抖,一把又扯开衣裳,露出胸口那道逑结的疤:「你要让他活命,可以。」说着擒住玄藏右手强迫他抚上这道伤,狠声:「你在这里,再捅上一刀,像你五百年前那样狠,穿筋透骨捅到底,我就灵山退兵,饶过你师父性命。」 「怎么样?捅啊,这么简单的事,你办不到吗?」悟空逼问。 玄藏温和的看着他:「好。」说着,擒出那把悟空送他防身的小匕首,一瞬之间,孙悟空还没看清,刀锋已刺入玄藏胸口,雪亮刀身,齐根没入,一口血吐出,喷在地面,显得无比刺眼。 「松手!」悟空急忙去抢夺他的刀,眼瞳瞬间蒙上水气:「你给我松手!」玄藏没松手,反而咬牙一把将匕首拔出,血珠飞溅,染的青衣如墨。 悟空忙用法力堵住伤口止血,只是这伤太深,纵然不再流血,内里骨肉还是被切断,一时难以癒合,玄藏脸色煞白,抬手摸了摸悟空脸,心疼道:「你看你,急得满头大汗的,我又死不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孙悟空说话已隐隐染上哭腔。 「你让我伤你,我会心疼,总之都是疼,与其伤你,不如直接伤我。」玄藏双手是血,在孙悟空手臂抓上了血印:「灵山退兵倒不必,我只求见他一面。」 「一步一叩,跪上灵山?」 「是。我会按他说的做。」玄藏道:「悟空,你知道吗,我上灵山时才十岁,是他救我活命,传我本领,我今与他背道而行,是该当面陈情的。我愿一步一叩,跪上灵山,与他相见。」 他说:「悟空,我不许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了他。」 他说:「你已把他逼入绝路了,我会劝他放弃法力,与玉皇王母,幽冥,四海,妖族,结做联盟,互相监督制衡,永不起争端。届时,你可居虚位,为三界之主。」 「虚位?」孙悟空松开了揽着他的手,冷笑。 「是。」玄藏点头。 「这就是你给我的后路?」孙悟空轻声发问:「你以为我稀罕那个破位置?」 「不管你稀不稀罕,那都是你的。」玄藏有些冷,自己披上了方才脱下的披风。 孙悟空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玄藏坦荡相告:「因为三界需要一个法力高强又心怀坦荡的人,作为监督。」 孙悟空拦他不住,次日天刚现朦胧,唐玄藏换上当年旧衣锦斓袈裟,独自一人出了营帐,对垒灵山的第三战,孙悟空下令围而不攻,三十万联军,军容威严,送至灵山脚下,山下,如来信徒千万,披坚执锐,日日于此结阵,只待最后一战。 观音,文殊闻讯出门,见当日金蝉师兄,如今的唐朝圣僧对这佛山奇峰下拜,文殊道:「师兄,师父有命,你要进山……」 「我知道。」玄藏道。 观音便挥手示意,比丘收了兵器,让出了一条路,忽然听的上空有人叫她:「观音尊者,一向少见,您玉貌仪容更添华彩了。」观音装扮不同往日通身雪白,而是着一身淡金袄红罗裙,显得女子艷色逼人。 云遮雾绕中,这声音带着强烈的震动,一听便知其法力深不可测。在清净佛地说这个话,无异于点破观音曾年幼时的心思。 第151页 观音抬头,孙悟空居高临下现了真身,像观音屡屡居高临下看他那样,足下祥云缭绕,身上彩光万道。他手中没了金箍棒,身上未披当年的金鳞战甲,而是一件雪白斗篷裹身,胜券在手,怡然自得,站出一身运筹帷幄的凌然气度。 当年观音身凌云端逼他破腹取灵,现在他低头俯视,却只声声贊她美丽。金蝉那般睿智的人,怎会选错人,观音合掌做了一礼:「阿弥陀佛,清净在内不在外。」 眼看玄藏已跪上了青石台阶,佛子真身返回故土,长袖掠地,不染尘灰。 「看来菩萨已了悟了。」孙悟空笑道:「把我的话告诉如来,明日此时,唐圣僧若没有完整的出现在我面前……」他话音一顿, 轻飘飘的看了文殊和观音一眼,强大的震慑力逼的文殊退后一步,孙悟空轻声:「灵山,将永远不復存在。」 文殊深吸了口气:「明,明白…」 烈日当头,唐玄藏上到半山,身形已开始摇晃,到了傍晚,汗为风吹尽,碎石割裂的细小伤口叫嚣着疼,他筋疲力尽,抬头看。 灵鹫高峰,佛之圣境,香雾裊裊,妙音声声,月影断彩云,巍峨隐青霄,一声钟鸣悠远绵长,十世三生五百年未变,仿佛那年受命下凡寻找石心,不过昨日之事。 雷音宝剎光辉耀目,大雄宝殿圣洁无尘,如来独坐莲花台上,唐玄藏俯身礼拜:「弟子玄藏,叩见师父。」 如来闭目清修:「你一步一步走到灵山,我当信守诺言,你的两卷半部残章,拿去吧。」信手一指,宝殿中央出现了一个锦盒,里面是他五百年前的旧着。 「多谢我佛。」玄藏再拜。 「不,唐圣僧,你才是佛。」如来睁开妙目道:「你看,我当初独创灵山,现在,山上也只我一人。」 玄藏试探道:「师父虽一人,但若真的背城借一,与悟空一战,仍有一半胜算。」 「不必了。」如来长嘆一声:「那孙悟空三次为我所擒,三次脱身逃出,三次为我禁锢法力,又三次逼开我的法印,又与我对垒三战,今天,他赢了。」 第一次受擒,被一声假的埙调扰乱了心神,斩妖台上幽冥殿中,受尽苦痛。 第二次受擒,是急切的想要知道助那花果山群猴往生的办法。八卦炉里,烟燻雾灼,烈火焚身,眼睛永远留下了顽疾。 第三次受擒,被化为焦土的花果山长出的假的桃子所骗,五行山下,五百年不见天日的困囚,受冰雪冻伤,从此畏惧寒冷。 第一次禁锢,十五枚锁魂钉入体,他切开血肉生生剜出十四枚,唯心口一枚,为了逼出它,魔化了一回。 第二次禁锢,使不出丝毫法力,整整五年,江流儿以命帮了他。 第三次禁锢,一道紧箍勒入骨髓,他与这唐圣僧一路施恩布慈,觉醒石心,逼碎了此紧箍。 第一战,他独闯灵山,消融凌云渡漫山积雪,击碎了佛祖的宝塔浮屠。 第二战,他兵出神速,率龙兵五千,直入灵山脚下,打了佛祖一个措手不及。 第三战,他却没有强战硬攻,许是怕波及人间,围而不战,给了灵山一夜保全的时间。 足足九次,次次在如来佛祖的预料之外。 如来道:「磐石而生,天地而孕,我自愧不如。」 如来道:「这几年,你四处联合谋划,连你心心念念的孙悟空都计划了进去,三界这仗是打不起来了,若再解了灵山之危,三界会迎来数万年和平安定,此功在你啊。」 「师父言重了。」唐玄藏不卑不亢,双手合十,虔诚满目:「我这么做,只是践我五百年前的誓言,助他早得圆满。」 「圣僧,当初法明弃我而去,你亦弃我而去。现今你回来了,法明还是不肯来见我。」 唐玄藏道;「师兄深居幽冥数千年,也是因受师父教诲,不敢忘却慈悲之故。」 如来道:「他永不会登临天界了,圣僧,你仁厚睿智,有胆有识,当继我之后为佛。」 当年只以为这个弟子心慈手软,难成大事,他满心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空想,可他性情纯粹,从不参与灵山诸弟子那些明争暗斗,因而,虽然他并不那么听话,却也最怜惜于他。 不想最终是自己看错了眼,他确是最出色的一个,十世磋磨未改初心,以仁慈的力量,将一场三界大战,捏碎于星火中。 想起当年创造灵山时,曾将最好的风光取来,森林青崖,处处绝景,如来嘆:「孙悟空只给了西天一夜时间,一夜到了,西天之主便是你了。」 次日,天露微朦,灵山脚下,三十万军兵坚如城池,山顶,雷音宝剎的大门缓缓打开,师徒一夜深谈,数十万目光齐刷刷看向山顶。 那受命大唐天子的圣僧玄藏,身披锦斓袈裟,手捧缠花锦盒,一个人从雷音大门走出来,阳光逆向相照,袈裟珠宝辉煌,他整个人被光晕笼罩,恍如佛神降世,晃得人们睁不开眼睛。 他素衣衣袖上沾染了血迹,他立于灵鹫峰巅,足下雾霭翻澜,神灵曳烟,千年如一日。唐玄藏虔诚的念了一声佛号,对三界道:「如来佛祖,羽化身死了。」 一句轻语恍如惊雷,在天外之天炸响一声霹雳。 玉皇王母交出了龙魂,再没有一统三界的能力,如来佛祖身死,海域独立为政,妖族得以喘息,三界之中,互相制衡,再也不能有人试图做真正的主人了。 -------------------- 第59章 试手补天裂 天地之大,变化莫测,一场三界大战被由苗头掐灭,另一场惊天之难便接踵而至。 这天清晨的阳光越来越烈,炙烤的灵鹫峰顶已发了烫,时空的裂缝光华遂口渐渐发热,已经自燃,众人吃惊的看去,山顶那间金蝉盖的小屋已成一片火海。 第152页 太阳万年不变,本不该如此激烈,今天却一反常态,孙悟空敏锐,已觉不妙。 唐玄藏死死盯着那火,连悟空拉他的手都没发觉。 「你我缘分,今日果然尽了。」玄藏攥紧锦斓袈裟,攥的把袈裟上几颗玉珠拽下,珠子圆润,滚落山巅,掉入云层之下,手中锦盒顿时滑落,掉出十余册旧书来。 孙悟空二话不说,弯腰便帮他捡,悟空的手抖得厉害,十来册书捡了半天,捡着捡着,书皮便湿了,一滴两滴,氤氲成片,孙悟空赶紧又擦,擦破了纸,他唯恐伤到里面的字,把它们乱七八糟装回锦盒,重新捧起道:「我们回去吧。」 「走啊!」悟空握住佛仙的手,低喝。 唐玄藏突然抽出手来,凝视于他:「我不能走,灵山佛陀胜境,我的归宿,你还让我去哪儿?花果山?那是你的地方,不是我的。」 孙悟空被他无悲无喜的眼神逼的避无可避,口泛腥甜,一口血渗出,沾到了他今日穿的雪白描金斗篷上,这件衣服是独自闯入西天境救他那天穿的,悟空用它把他严严实实的裹住,带回了花果山。 孙悟空只觉心灰意冷,一把扯下此衣,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六耳几步跑过来,捡起衣裳,拍了拍土,抱在了怀中。 「你也不能走。」唐玄藏出手拦他,掌心法力大盛,逼停了孙悟空。抬起自己手看:「石心之力,果然强大。」 孙悟空瞅着他,挤出一丝冷笑:「石心之力确实强大,你总算捨得用此力量了,你之前从不示人,就是为了今天同我动手吗?」 「悟空,石心是你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怎么可能跟你动手。」玄藏声音发颤,眸光划过祈求:「你记不记得你多大了?你九百七十九岁了,一千年之期的天裂之难,提前到了。」 天本有缺,是这一切故事的根源。 天之缺口本该用那块孕育孙悟空的盘古之石来补,可女娲软了心神,没有取走那块仙石。为了这个缺口,女娲曾托五彩飞石弥补,却不得章法,身受重伤,数千年难愈。地藏菩萨曾多次提醒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大灾发生。 孙悟空曾一口答应。后来石心给了他,便更不敢想这件事,却不料此事会这么快。孙悟空顿觉心如刀割,浑身红光迸发,大风骤起,刮的古木青松沙沙作响,天象随心,大雪忽降,光华隧口的火渐渐灭了,几缕黑烟裊娜,散于长风。 「悟空,你的法力已到了能随心控制天象了。」漫天细雪蹁跹,玄藏笑着看他:「我这里还有一件礼物,是女娲大帝让我送给你的,我本想着迟一些,但今天再不给便没机会了,它能让你的法力更进一层,三界之大,唯你第一,如何?」 「第一,虚位。」孙悟空重复。 「是。」玄藏点头,取下脖颈的念珠,凌空抛出,佛珠的金波化作颗颗符号,结连成阵,响动震惊深山,石心展示强大力量,把个大圣罩在其中。 孙悟空施法反抗,红波压住金光,一步一步从佛阵中走了出来,石心之力是强,但他失了修为五百年,用法已并不精准了,困别人尚可,困住孙悟空,还差点,孙悟空盯着他:「师父,不必这么急,我还有话问你。」 修为弱者已被这响动封住了口耳,跌倒在地捂着耳朵苦忍。孙悟空丝毫不受影响,轻声问他:「今天你沖我结成法阵,就是你迟迟不肯以此法力示人的原因?」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沉重的震慑力,纵是耳畔这么高的乱声,也压不下这句话半分。 「是,我怕你会拦我。」 「我不会拦你,你的宏愿之大,乃是天下,我只会帮你,不会拦你。从你得到石心的那天起,你就决定今日了,是吗?」 玄藏并未收回法阵,答:「是!你是神,你的这颗不死心,是属于三界的,你把它给了我,但我不能留!我替你用了它,以后,你就是三界之主!」 孙悟空走过去,扬手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手没离开,反而摩挲了两下,别人远远看着,会以为那是一下爱抚。「你替我做主的时候,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吗?」 这一下唐玄藏生生受了,慢慢转回脸,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面上红痕仿若新妆,看着悟空认真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这么做。」 悟空又往前走了一步,玄藏突然闭眼,以为他要扇第二下,悟空眼角泛红:「原来你也知道疼痛,我以为你的心硬到疼痛不知,你不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做主吗?为什么偏偏我就不许?」 「别人是天生的人,你是天生的神,磐石而孕,天地而生,你没得选。」 「磐石。」孙悟空使劲看天,拦不住水雾满目:「你说的对,我本就是石头成精,我不该有七情六慾,更不该知道喜悦痛苦,这世上就不该有我,师尊从一开始就该取我补天,她为什么要心软。」 「别哭。」唐玄藏温和的安慰他,要是此刻腾得出手,真想再抱抱他:「这个时候掉眼泪,会显得齐天大圣不那么英雄的。」 孙悟空眨眼无果,只得抬手擦了一下眼泪:「反正也没人看到。」又摸了摸他脸上红痕,「你的话我都听,每一句都听,但我又很气,对不起。」 这天灵鹫山巅,孙悟空问了他很多话,他问佛仙,「我踢倒八卦炉,是你用尽法力保住人间,别人都说你佛子大德,实际上我知道,你有私心。」 佛仙问:「私心为何?」 悟空扬眉一笑,满满得意:「你怕我入了魔,错了路,做不成神。」 佛仙也笑了:「你知道的,我绝不能让我的神身染埃尘。你活着,你法力齐天,定能福泽三界。而我不过一届凡夫,得你相救,多活六年,助你圆满,足够了。」 第153页 眼看天际血红重云渐渐稀薄,一道若隐若现的裂口泛出黑光。 「我听你的。」悟空自行走进法阵中,也学唐玄藏的样子,原地坐下,默默诵了几句经,也不知是什么经,只是听他念的多了,便记下了。孙悟空问:「然后呢?」 「你只需要把我送进天穹缺口。」梵音自佛仙口中声声逸出,他每念一句,那佛珠便掉落一颗。 法阵光芒熠熠,佛珠一百零八颗,里面是三界之主女娲大帝的毕生修为,三界之内把她的修为叫做天道,女娲把此力量藏入唐圣僧的佛珠之中,令他转交孙悟空。 他把这天道化作的一百零八颗念珠围在悟空身边,最后一句念完,念珠颗颗刺入孙悟空体内,悟空受不住这苦痛,冷汗淋漓,由坐为躺,最后在法阵内打起滚来。 唐玄藏顾不上看他,有条不紊的安排: 「金雕,你将此两卷半章经文即刻送往大唐,交付化生寺法明长老手中,不得有误。倘若唐王天子相问,便说我死了,替我多多拜上。」 「天蓬,回花果山请镇元大仙,立即过来。」 「青莲,天火可在手中?」 一身青纱覆面的女子答了一声在,便将这女娲赐予的,燧人所创的,天地间第一缕火焰取出。 他又叫六耳,六耳答了声是,把刚刚悟空扔下的衣裳抖开,披在了身上,低低道:「孙悟空,你的东西你不要了,我还要呢。」 他不指望孙悟空听到,孙悟空此刻蜷成一团微微发着抖,可见那天道之力,念珠入体,是真的疼的很。 忽而黑云喷薄而出,如万马奔驰,急速而至,日光受蔽,霎时天地漆黑。青莲自肩膀召出一鸟,浑身浴血,赤目赤喙,鸟儿振翅,赤红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散发着热度和红雾朦朦的光明。 它是孙悟空曾在九十九重天凭空创造出来的金乌鸟,送给青莲解闷玩乐的。 借着这点光明,五行相生,五人分别站立于裂口之下,金位六耳,木位青莲,土位镇元,水位天蓬,火位有第一缕天火。 在那之后,人间时常讨论,那天本该有天崩地裂之灾,但那佛仙稳坐如山,声声诵经,在五道光芒托负下,慢慢凌身云端,他体内石心越来越明显,他身体越来越透明,在无限接近天裂之口时候,那齐天大圣得了天道修为,跳出法阵,助了他最后一臂之力。 此力携风反噬,孙悟空坠下云头,身上一片娲皇鳞把他牢牢护住,并未重伤。那佛仙身体散如烟尘,助孙悟空完成了此奇功。 此功之难,难比登天,当年随从女娲的八十一条天龙几乎零落殆尽,这场功勋代价沉重。 同孙悟空自幼一同长大的兰草精青莲身死,她临死前想说话,可青纱覆面,她说不清楚,悟空扯开那纱,就见她的脸尽是扭曲丑陋的伤疤,那是花果山火劫时烧伤的,她遮掩起来,连悟空都不曾见过。 或者说,是悟空从未好奇过,她青纱下的面容是怎样的。 青莲死了,所有有关她的记忆涌入脑中,如缠住喉咙的蚕丝,坚韧难断,越绞越紧。 她同金蝉一起,帮他把花果山的每一处还原。她夜探西游路,希望他能一起回山。她于迎阳驿中,给他送去落胎泉水,那天深夜,她在雪中等了很久,等的雪覆双肩,衣有余寒。孙悟空踩着月色散步,还没说几句话,那大唐圣僧一声便把他叫走了。 她没有人族不灭的灵魂,孙悟空还来不及抱她,她的原身兰草便消失了。 同孙悟空少年相交的挚友天蓬,亦受不住天裂余波,身死。悟空收拢了他属于人族的灵魂,差人送往地府重新投生。 孙悟空因受五行山冰雪冻伤,求死的精魄曾飞出体内,求生的精魄则受尽了冰封之苦,化出二心,它曾说,"孙悟空,你说此地更无六耳,只你一人,其实你身体里还有我,我就叫做六耳吧。" 六耳生着和孙悟空人形一样的年少容颜,不同的是,他有银髮三千乱如雪,今日乱雪逶地,倏忽散成碎光,世上再无此灵。 只有镇元大仙法力高深,身负重伤,返回五庄观修养。 后有传说,那大唐圣僧唐玄藏与师父如来决战灵山之巅,大战将至时,他又一步一叩跪上灵山,劝降如来。一夜之间,大雄殿倒,如来身死,天裂之劫提前,是这大唐圣僧捨生忘死,以凡人之身载石心补天裂痕,创奇功一件。 补天之功建后三年,新的三界之主孙悟空上了浮梧天宫,孙悟空到了这里这才知道,原来女娲早在探访花果山返回时,便已身死。悟空立于芙蓉花圃,久久不离,花香浓烈冷艷,这里除了花,再没有女娲一样旧物留下,就连女娲妆镜伏羲镜,也已碎裂难寻。 悟空久跪于此,默默祭奠这传道受业的恩师。 孙悟空曾受冰雪冻伤,畏惧九十九重天上的严寒,言道,天高苦寒,不如人间,便又返回了花果山中。 -------------------- 第60章 大唐鸣钟磬 花果山上有屋宇,金雕推门而入,单膝点地施了一礼,他身体施礼,口中却直唿这神明的大名:「孙悟空,我有一件事跟你说,我这次去大唐送经书,方知大唐真是个人间盛世。」 悟空还在和敖烈抢酒罈子,一副被小师弟欺负了的生气样子,「敖烈!你给我放下,我干什么你也管?你这么管我,要不我叫你哥?」 敖烈不管他说什么,只是死死抱着酒罈不给,「你不能喝这么多。」 「你都做了龙君了,却整天待在花果山处处管我,你到底要干嘛?」悟空停住脚步,呵斥。 金雕看见他王位下的地毯上,已经有两个摔碎的罈子了,而孙悟空眼尾红光流泻,脸颊泛红,显然是喝醉了。 第154页 醉了的悟空动作摇摆,抢不过他,便威胁道:「我这就给你大哥修书一封,赶紧让他接你回西海去。」 敖烈全然不惧:「师兄写吧,我哥要知道你天天往死了灌自己,他也会拦着你的。今天你干什么都行,反正就是不能喝酒了。」 「我什么时候往死了灌自己了?我是高兴!」孙悟空摇摇晃晃的反驳。 「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敖烈凑上去问。 「你天蓬师兄已经完整的投胎了,下一世便能回来。」悟空伸手要罈子:「不值得高兴?」 「是值,但你喝酒不是为了这个,你不能喝了。」敖烈雷打不动。 自从唐圣僧身死,孙悟空便不肯再住水帘洞,搬上了山顶。三年之久,从未提过一句那圣僧,就好像孙悟空的生命从未有过他一样。 做了龙神帝君的敖摩昂摇摇头道,一句不提,一刻不忘。来陪大圣喝了一顿酒后便走了。 「好了好了。」金雕忙上去拉住悟空,认真道:「大圣,我带你去一趟人间,给你一个心心念念的好消息。」 孙悟空深深凝视着他,金雕又强调了一遍「好消息。」 大圣迷朦的眼神清晰起来,放下了酒杯,即刻要走。金雕一把抓住他手,驾云而去大唐。二人立于云端,金雕拨开云雾:「你看,那个青衫红裙的小姑娘是谁?」 孙悟空看着她,想起:「是那个玳水之灵,女儿国的小女王琼玖。」 「你看她手腕上是什么。」 悟空目运金光,看清她手腕上东西的瞬间,如遇雷震,半晌才惊道:」太阳的光线……」他曾捏住太阳之光,扯下一缕,系在玄藏手腕上,在上面许下誓言,其心不死,其光不灭。 光茫还在,他还没死,只是在某个地方,日煎月熬,等着自己去找他,把所有的深情交付于他,今后,让数不清的日子来为这情深作证。 孙悟空眼睛发热,酒气渐渐浮上,化成湿漉漉的水光,悟空抬起衣袖掩饰:「他真的没死。」 金雕瞧着人间笑:「她带来这么大的好消息,齐天大圣,您不下去见个面吗?」 自伏羲宝镜揭开过往,孙悟空只觉得没有什么时候,能像此刻这样,平静安心。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等我,只需要我不停的去找,哪怕再走十万八千里,我终会寻到你。 孙悟空轻轻道:「这小女王来大唐,也是来找他的。女儿国距此六万九千里,她不远六万里来此,是想找找他。」 金雕知道,这个他是指玄藏。「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全凭对圣僧的一枕倾心。」 孙悟空摇头:「与其说倾心,不如说好奇,琼玖年幼,久住深宫,不过惊鸿一面,何谈倾心,她只是少女初入人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罢了。」 真正的倾心,哪怕一生一死,亦不算分离。五百余年不知久,十世轮迴不知苦,不必日夜相对,岂在朝朝暮暮。倘天赐缘分,便安心享受,若天不假年,则慢慢寻觅,只要我的心牢记我的心意,天长路远,相会有期。 人间正值水陆盛会,钟磬泠泠,焚檀燃麝,梵音震宝剎,香云透清霄。 天子亲身垂临,黄罗宝盖,威严堂皇。大唐大德高僧讲颂妙法,普渡亡灵,人群熙攘,顶礼膜拜,不胜隆重。 年轻僧人身披红云袈裟,高坐法坛,恍如红莲裹身,他说:「真经本该三卷整,如今仅有两卷半,天地不全,经文有缺,也应不全之理。人力虽不能改,然,我佛至仁至德,渡苦救难之心,永播人间。」 梵音云霭之中,悟空居高临下看他,他眉眼清淡如白荷,不卑不亢,娓娓而谈。悟空想起玄藏说过,他曾主持大唐国的水陆大会,高坐诵坛,讲解妙法,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年少高僧,壮志凌云。 悟空眉眼含笑,问:「他是谁?」玄藏年纪已逾三旬,并非少年,若是投生,也未满三岁,他不是玄藏,可他是谁。 金雕道:「一个真正的人族少年,二十一岁,法明亲点的讲经人,他讲的,正是圣僧所取的残经。」 「原来如此。」孙悟空点头:「地藏菩萨找的人不会差的,既是这样,他继我师父衣钵,也算是我的小师弟了。」 「圣僧师父虽再没回长安,可他的宏愿回来了,也算他投生大唐,有始有终。」金雕道。 琼玖痴痴的看着台上人,他距离自己太远了,自己看不清他的眉眼。他离开女儿国太久了,自己记不清他的样貌。她想去他面前仔细看看,可惜皇家军马护卫,不许进前,她只能坐在台下,捧着脸,九九八十一天,日日来此听禅。 第八十二天,水陆法会结束,他脱去红艷艷的袈裟,换上自己素净的旧袍,走出长安,往城外去。她捧着甜腻的糖葫芦,跟着台上人一路走,到了城外,冲着他的背影,喊他:「大唐圣僧——。」 少年僧人回头,见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小姑娘,娇俏如画,美艷不可言,她长着单纯干净的眼睛,只是眼睛的主人愣住:「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姑娘要找谁?」他垂下眼睛,避免直视她,问道。 琼玖手里的糖葫芦掉地,她毫无察觉,嘴里的糖味仿佛被这个人的颜色沖淡,他真好看,糖在他面前都需黯然,可是唐玄藏呢?她说:「我,我找那个天子御弟唐玄藏。」 「他……」年少僧人眉眼一暗,眼里瞬间水气瀰漫:「他是我师兄,他可能真的死了。」 琼玖惊讶喊:「他怎么会?他是真正的佛仙转世啊!」 「他一去不回,经书是一只金翅大鹏送回化生寺的,大鹏传话,是圣僧玄藏托他驮负经文送回此处。我师父法明长老亲手交给我,他说,玄藏师兄已死,以后传扬大法之任,交给我了……」 第155页 琼玖心下大恸,泪珠如雨,把少女羞怯的秘密和经年悬心的情谊,尽数付了眼泪。 「姑娘。」他说:「我玄藏师兄慈悲大德,歷时一十四年,徒步十万八千,西行取经,是大唐的英雄。」 琼玖望着他。 他说:「天子陛下表彰其功,盛修佛塔,赐名大雁,为等其毅魄东归之意。我师兄他,凭此济世奇功,当受万代朝拜,他的名字和事迹将与人间共享长生,人之一世,殊荣至此,生死又如何呢。」 琼玖依旧在哭,半晌,她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号辩机。」他双手合十。 「你要去哪?」 「我回化生寺去。」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去,我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 「……好。」辩机答应。 「餵,齐天大圣。」金雕拿肩碰了碰孙悟空:「你小师叔领她回你师父长大的地方去了。」 孙悟空瞪他一眼没做声。 长安城外化生寺,曲水绕佛塔,老松傍古剎,隐士高卧,佛仙驻步之地。 十四年没开过的房门,却无一丝灰尘。辩机带琼玖推门而入,日光晃眼,明亮幽静,书籍整齐排列于架,古琴安然停放于桌,禅床叠放一张薄衾,木鱼,蒲团,香炉,佛珠,都安静的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这里,他生活了二十年,从呀呀学语到明朗少年的时间。 而这段时间里,没有孙悟空。 孙悟空的心忽然揪紧,自己的出现,还应该再早一些,在他一入人世就出现在他面前,也在他面前做一回长者,陪他长大。 自己活了九百多岁,他却永远把自己当小孩,如果自己也在他年幼时出现,会不会也能骗的他心心念念。 毕竟,年少倾心的那个人,是一生不敢忘怀的存在。年少相见,岁月为红线,缠成了此一生舍他其谁的羁绊。 早早的出现,在此深山之中,陪他读书习字,陪他论道讲经,陪他登高望远,陪他疯玩疯跑,陪他逛遍大街小巷,陪他坐在长安最高的屋檐上赏月观星。 就像,金蝉曾在灵台方寸山,陪伴年幼的孙悟空十一年那样。就像,江流曾在五行山下,陪伴法力尽失的孙悟空五年那样。 人间日影将沉,古寺钟声长鸣。 琼玖将他的每一件旧物都拿起来仔细端详,慢慢擦拭着,她动作很慢,一会儿默默的哭,一会儿又莞尔而笑。 辩机带着她,每一件旧物的来歷都讲给她听。他说:「我师兄玄藏在化生寺的时候,我还很小,他对我很好,教我认字,带我去长安买小点心吃,师父每每罚我,都是他给我说情,温柔的哄我。」 他说:「我父母俱亡,我刚懂事时才得知,我是他捡回寺中的孤儿,那年他十三岁。怪不得我儿时那么依恋他,原来他是我的恩人。」 琼玖默默听着,忽问:「他也是个孤儿吗?」 辩机道:「他本是新科状元和宰相千金的小公子,只是生来命途舛难,父母皆亡,将他襁褓之中弃江去了。若非师父收留,恐怕这世上没有他了。后来,虽说他祖父老丞相找到了他,可他不肯还俗,祖孙团聚不过一年,他祖父便驾鹤去了。他也算个孤儿吧。」 辩机说:「世人毕生贪逐的富贵荣华,命运已经给了他,可他非要扔下,到这化生寺来,说什么要寻济世良方。」 他说:「贞观十三年九月初三,那场水陆大会是他主持的,他坐在高处,庄严肃穆,像个真正的佛。我在寺中等他,我想谢谢他,可是他已得观音菩萨指示,受命天子,西出长安走了。」 他说:「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寺中,我拼命的跑,我必须要追上他,送他。我到了送行队伍里,可天子执手相谈,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其实,真的给我机会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那时太小了,我才七岁。」 他说:「他是个特别温柔的人,他给我一种感觉,让我觉得那种温柔是世上最强的力量。我一直仰望他,模仿他,他念过的经书我都念过,他读过的古籍我都读过,现在,他取回的经书,他可能还没看过,我也帮他传颂了。」 「姑娘。「他说:「这间房里所有东西都因他而至,包括我,天子为他修建大雁宝塔,以藏放经文,他所有的东西,也都要搬进宝塔去,受香火瞻仰。」 琼玖打开他的旧木柜,里面有些旧衣,和一些儿时的玩意。琼玖取出来一样样看,风筝,羽毛,陀螺,兽骨,漂亮的石子和贝壳,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琼玖在他的古琴上摸了一下,一声铮鸣,悠然而散,他年少时也曾幽篁独坐,对月抚琴,如果他不做和尚,那定是个松柏之姿的翩翩公子。 青云之端,孙悟空盯着颤动的琴弦道:「原来他还会抚琴,他那么年轻,会的东西怎么那么多。」给他缝衣,给他做饭,偶尔吟几句听不懂的诗。 金雕道:「金蝉尊者法力武功皆属平常,只有两样最为精通,一是佛法,二是音律,大圣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他天天吹一只古埙,说什么曲水流觞,我一声也听不懂。」 悟空突然满心难过:「西行路上跋涉千里,他的琴带不走,他干脆丢下了,他一句都没提过……他是个那么风雅的人,本该弹琴品茗,偏要受风吹雨淋之苦,他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就是因为观音的一句话,得大乘佛经,渡苦厄亡灵。」 琼玖视线转向他的书架,他的藏书多而杂,不止限于佛,有诸子百家,六朝曲赋,经史子集,甚至有长安时新的话本和口耳传唱的词谱。有他留下的手迹,他的字很漂亮,清秀整洁又坚韧有力。 第156页 云端,金雕问孙悟空:「他长大的地方,你不下去看看吗?」 悟空摇头:「不了,你看这个小女王,她把他每一件物品都抚摸一遍,一寸一寸擦拭干净,她都替我做了,我不去了。」 「你说,西天极乐境里,真的有佛吗?」琼玖捧着他的字迹,慢慢收至胸口。 「我不知道。」辩机道:「但他去了,那便有了。」 琼玖因着与他惊鸿一瞥的缘分,执着的来到此处,只为了却心愿。她一天天独行,也一步步释然。陈旧的,不属于她的二十年记忆,牵动着少女柔软的诚心,她来大唐,独行六万九千里,奔赴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约定。 现在,约定完成了,琼玖哭了,泪水氤透了他的墨迹,她说:「我有一样东西,是他遗失于我家的,我带着它走到大唐,本想凭此找他,但我越走的远,见的人越多,心越平静,我现在想把此物还给他,谢谢他,能路过我家,陪我喝盏香茶。」 她问:「大雁宝塔在哪?」 宝塔之内,琼玖把那玄藏遗失的那缕阳光脱下手腕,放于塔内藏经阁中,她双手合十:「圣僧哥哥,谢谢你,再见。」转而向辩机道:「我看过了圣僧的房间,我能再看看你的住处吗?」 辩机看着她点头:「当然可以。」 琼玖道:「我今晚可以住在你屋里吗?我明日一早要回家了。」远行七年,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她没有任何时候这么想家,这么急切的想念姐姐,想念她的女儿国。 辩机听她说明日就走,心底隐约燃起些送行师兄时才有的情愫,半晌,他说:「好,我把禅房让给你。」 「我不能跟你一起住吗?」她疑惑。 辩机一愣,看着这个单纯至此却如此执着的姑娘,犹豫半天,才道了一句:「……不能。」 「为什么?」 「男女有别。」这个理由好像没什么不对,但说出口就是别扭。 金雕藏身云雾中,笑:「那小女王对你师父释然了。」 孙悟空也笑了:「你看,他是知道美丽为何物的,他也意识到了那姑娘是个美丽的女人,他没说佛家戒律,只说男女之别,可见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男人,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僧人。」 琼玖不高兴,牵起他手:「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我明天要回家了,我想跟你在一起说一夜话。」 辩机听了,自觉惊心,抽回了手,念了声弥陀。 孙悟空在云上看着他们道:「初次见面,我当送我小师弟一份见面礼。」 「是你小师叔。」金雕笑着提醒。 孙悟空瞪他一眼:「我听说,玳水之灵皆有寿命三百年?」 「是。」 「可知三百年后呢?」 「重归玳水。」 孙悟空指尖凝聚法力向下一点,一缕神光入脑,辩机眉心金光乍泻,霎时又归平静,那是三百年寿命和剪不断的缘分。 「不曾动过心,又何谈四大皆空」孙悟空笑道:「她帮我来此看他,我也帮她一件事,我许你们三百年,相知相恋相念,不会分别。三百年后,是否再见,就看你们的了。」 琼玖泪水盈目,辩机回过头来,解释道:「姑娘可以住我禅房,我愿在门外帮姑娘诵经守门,在我们大唐,与姑娘同住,是唐突美人之举,所以……请你不要介怀。」 琼玖双手缠上他手臂:「真的吗?」 「真的。」 「真奇怪,那我岂不是永远不能跟你说一夜话了?」 「上禀天地,大婚典礼之后就可以同住兰房,一夜说话了。」辩机问:「你的家在哪?」 「六万九千里外。」琼玖道。 「如此,你多留几日,等我整理罢经文,我送你回家。」辩机道。 「我家里的姐妹,都不是人类。」琼玖试探道。 辩机面不改色,温柔一笑:「众生平等,人类如何?精灵如何?」 孙悟空满眼都是笑意,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金雕看着他,只觉得不虚此行。悟空道:「他是个那么重情重义的人,他也不希望他的小师弟受爱而不得之苦吧。这小师……小师叔,小女王,祝你们幸福。」 「他们会幸福的。毕竟,他们受到了神明的祝福。」金雕道。 那圣僧希望的事,孙悟空都要随他心意,哪怕他生死不知。 这齐天大圣是真的爱那大唐圣僧刻骨至深,连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这慕恋他的小女王,心念他的小师弟,甚至他一同长大的师妹观音,都存着几分于心不忍。 心疼使人心生悲悯,爱使人心生希望。 金雕叫他:「孙悟空。」 「啊?」 「你真的长大了。」 他是个真正的神。 永远不再是灵台山中那只疯玩疯跑的小猴子了。 -------------------- 第61章 不负相思意 天蓬生魂出生这天,金雕陪孙悟空去看了一次。「你看,那个就是天蓬。」悟空手朝下一指。 金雕视线落在怀抱襁褓的男人身上,吃惊:「这长相!好像差的有点多吧?」 悟空回手推他一把:「喂!你看哪儿呢!是那个孩子!」 「噢……」金雕道:「我说呢。」 耳畔传来清脆的笑声,却是广寒仙子,这天,仙子同大圣说了很多话,仙子说,大圣答应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大圣笑道,仙子开口,我怎能不答应。 仙子说:「大圣去人间找寻如意那三年,女娲大帝突然降临,跟圣僧相对而坐,谈了一夜,那晚我去添茶,听见女娲说,如来死,缘分尽。圣僧不明真相,只是在联军下了死令,坚决不能让你杀了如来。」 第157页 大圣想起因此事几番争执,惊道:「何不早说?」 「便是说了,那天的你满心恨意,你也会怪他找理由哄你。」仙子说:「那天天蓬拦你,你刺伤了自己,天蓬很难过,他对我说,想给你说句对不起,但那几天又忙又乱,他一定忘了。」 仙子说:「你说如来是他恩师,也对,但更重要的,是他怕应了那句缘分尽。」 仙子说:「我昨日见了地藏菩萨才知道,原来如来佛用他的莲花原身镇着天裂之口,他之所以能预言千年之期,是因为一千年后他会羽化身死,他死了,此难失了承载,便会降临,你兵围灵山,如来早死了二十一年,所以天难也早了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大圣低声重复,一双手捂住了脸:「我竟然辜负了二十一年,那么久,那么久。」大圣显得很难过,仙子便不再说了。 沉默许久,大圣问:「是不是就算找回他,我也不能跟他回到最初了。」 「大圣自己知道的。」仙子点头:「神只有一个,像女娲大帝,独居浮梧宫万年之久。」 大圣不死心:「我师尊不是还有伏羲大帝吗?」 「伏羲大帝死了,不过一缕声音,能说能听而不能相见,不能站在对方面前,没有身躯,不能朝夕相对,同吃同眠,更不能相拥相抱,牵手玩乐。」 仙子深吸口气:「娲皇捨不得放弃那一缕声音,用了那么多法力维持宝镜,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仙子一语点破,「大圣不想让他变成一个声音吧。」 天道已随那一百零八颗佛珠,深深埋进悟空躯体里,从此,他就是天,天就是他,天是不许神祇心中,有除众生之外的其他人和事的。唐玄藏把佛珠和神力同时打入他体内时,就已亲手剪灭了三世之缘。 孙悟空说他心硬,他是怎样硬着心肠,把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亲手推开。 仙子道:「他也希望你做一个心怀三界,而不是心念一人的神。」 违天背道,必受天谴,不如互相成全,现在,没有人比大圣更明白这个道理。 为渡化他这尊神,十世三生,情劫,死劫,丢了性命,丢了修为,丢了灵魂,得天见怜,还能靠着补天之功活命,本就是莫大的殊荣了,又怎么捨得他再受丝毫的苦。 大圣眸色终归平静,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云端的时间冗长而散淡,神独自一人,枯站一天,人间已过一年。 广寒仙子为了年少时便爱着的人,二度身入人间,等那户人家的婴儿长大,还他一个情共一生的心愿。 美丽的女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恋着他,把最热烈的赤诚都给了他,他却几番犹豫,这段缘分虽终成眷属,但总觉得壁玉有瑕。 后金雕来向神辞行,问神,这一世,他一生想不起来曾经,真的对广寒仙子公平吗? 神答,这不过是广寒仙子还他千年仰望之情罢了,想不起曾经,还有现在,不算辜负,还尽了情,就要遵从天道,互不相欠了。 金雕摇头,翠霭姑娘爱恋天蓬时,天蓬不敢回应。等翠霭上了月宫,天蓬又千年仰望。等天蓬下界,仙子毅然相随,所以这仰望之情,到底是谁还谁,说到底,还是天蓬欠仙子多些。 神笑道,你去问问仙子,看到他出现的时候,满心都是欢喜,哪儿还顾得上谁欠谁。 金雕嘆了一声,回狮驼城去了。 幽冥府中,十殿阎罗彻底与天庭解除了上下级关系,从此两界能以平等身份相交。 又恐重蹈天界争夺一统的覆辙,阎罗们随进行了一场大改革,十人互相监督互相制衡,保证了绝不会出现一人独大的情况。 自从那孙悟空觉醒石心之力,渡化了他大闹天宫时失手打死的十万天兵,幽冥恶鬼数量便少之又少,冥界便一改之前的幽深漆黑,如今奈何桥上,黄泉路前,一排一排,点满了油灯,如豆灯火连起来,照的地府亮如白昼。 地藏菩萨坐在地府最深处,往生池水泛着粼粼微波,撞碎了一室灯火。他面前的白玉台躺着一人,地藏菩萨施展大法,用尽全力,将他的魂魄和□□缝合。 阎罗问:「他还能活吗?」地府有史以来,还没有一魂一魄可以活下来的先例。 地藏菩萨沉眉念佛:「仁慈是永生不灭的力量,他于人间有功,人间不该负他。」 十殿阎罗摇头嘆息。 地藏菩萨道:「渡神,焉能毫髮无损。」 阎罗道:「神歷情劫,就得要另一个人的性命?这公平吗?」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等他醒了,阎君可问问这圣僧,再让他献祭一次灵魂,他愿不愿意?」 地藏菩萨长嘆;「有人的使命是渡神,有人的使命是神,各司其职而已。伏羲大帝曾生生剥下满身鳞片做甲,以成全娲皇,娲皇做了神,她身边的兄弟姐妹一个个都不在了。她一人独居九十九重天,长生,孤独,是她给逝去之人的弥补。」 地藏菩萨在等人给他送一样东西来,或者说,他想看看那个猴儿什么时候能找到地府来。 一日,大圣终于来了,将一个精緻的小瓷盒交给了他,地藏菩萨颔首微笑,请大圣外面等候,这脾气倔强的猴子恭顺的很,朝里看了一眼便出去了。 地藏菩萨打开瓷盒,里面七彩云光流转,中间放着的,是需要无上法力和诚心才能收拢起来的,一个人的全部记忆。地藏菩萨把它融进了这个人脑中,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瞳色清明。 「恭喜你啊。」地藏菩萨双手合十笑道:「十世三生,你渡了一个神明。」 这个人看起来像唐玄藏,眉梢眼角尽是精緻硬朗的美丽,又像江流儿,一双漆黑眼瞳里纯粹干净,又像金蝉子,通身气度潇洒优雅,是佛仙才有的名士风流。 第158页 他站起来,不顾尚且虚弱的身体,沖地藏菩萨深深叩首,如是者三,以答此救命之恩。 地藏菩萨稳坐莲花台,生受了这一礼,道:「不必客气,一魂一魄,是你曾与我交换的,肉身是 你九世江流儿的,记忆是圣僧你的好弟子,如今的三界新主孙悟空,为你收拢的。我不过是把它们组合起来而已,算不得救命。」 唐玄藏俯首又拜,道:「菩萨化身法明,为我恩师,深居化生寺,抚育我十世孤苦,我无以为报。」 地藏菩萨笑道:「金蝉子,不,唐圣僧,你若是肯,叫我一声兄长也使得。」 「你终于肯承认你是我的师兄了。」唐玄藏喜悦中眼睛泛红落了泪,随口口称唿地藏菩萨为兄长。「我佛已逝,兄长大德高行,请兄长与我同掌灵山。」 「不。西天之主是你。」地藏菩萨道;「我这里有一号,送给你吧。」 「是。」唐玄藏长袖拂地,垂首静听。 地藏菩萨道:「旃檀二字如何?」 唐玄藏道:「多谢兄长赐封。」 「好了。」地藏菩萨微微闭目:「悟空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去吧。」 唐玄藏问:「那师兄呢?」 「我?」地藏菩萨眼神落在面前那朵已经枯萎的雪莲上,透过莲瓣,仿佛又看到师徒二人,亦师亦友,谈天说地,百年之间,曾走遍十方三世。 自从身居幽冥,从未再跟第二个人说过那么多话,可能此一生的话,都在那一百年间说尽了。 他收回目光,笑道:「我会遵守对师父的誓言,永居九幽之中,永不为佛。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们,看你们怎样集众生的力量,还三界一个天理昭彰。」 「那就请兄长看着我,监督我,警示我,让我永远永远,不敢忘却此言。」以首抢地,其言铮铮。 二人从幽冥府出来,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恍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陪伴和救赎,等待和寻觅,终会合于一起,成为互不辜负的证据。 孙悟空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广寒仙子进前施礼,道了一句恭喜。 唐玄藏容颜苍白,如冰雪凝结,可他身姿挺拔,筋骨坚硬,立于日下,如大雪压松,松风凛凛,孙悟空却唯恐风把他吹疼,忙解下自己红绫斗篷披在他身上,系了个巧妙的双环结子。 「你到我这边来。」孙悟空说着站到他右侧替他挡风,连说话都低了几分:「这儿风大。」 唐玄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瞳渐润。 在孙悟空印象里,他好像从没穿过这样热烈的颜色,看着他,眼里全是他,如见红云裹冰雪,风云江川尽停歇。 孙悟空在他眼里亦见温柔,一如那年方寸山,霁月清河。 孙悟空眼中含了祈求,轻问:「我能碰一下他吗。」 不过几句实话,竟吓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圣,广寒仙子心泛苦涩:「可以,大圣。」 唐玄藏笑着握住了这大圣的手,越攥越紧。孙悟空由他握着,不敢使劲,他像件脆弱贵重的瓷,唯恐碰疼了他。 「旃檀,旃檀。」孙悟空连着念了几句,道:「真是个好听的词儿。」 「此是地藏菩萨希望我一如檀木,幽芳不绝,永播绵绵福馨之意。」旃檀佛祖温柔的给他解释。 孙悟空满腔热忱,百转千回,最后化成平和的一句:「我的佛,我的旃檀大佛,每年七月半时,盂兰盆节,我拜上灵山,听你讲经,好吗?」 旃檀佛祖道:「大圣若肯光临,灵山蓬门生辉。」 那天,神佛二人,凌身云端,俯瞰山川,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久到孙悟空变出柔软草地给他坐, 恐累着他,久到孙悟空停驻了身边的风,恐吹着他,又驱散了太热的阳,恐晒着他。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久到人间过了十几个年,久到广寒仙子和天蓬真君在人间的小女儿,也觅到了心上人。 他们却还有话不曾说尽。 这日,敖烈找到了这里,给孙悟空带来了一个消息,天蓬在人间寿尽五十一,现在同广寒仙子回来了。 孙悟空向旃檀佛祖说,天蓬以此补天之功,可居司命天宫为仙。 敖烈有些担忧:「上一任司命天神瑶姬乃是第一战神,天蓬师兄的武功,能行吗?」 「那地藏菩萨,一个深居九幽的和尚,一非佛陀二非天神,法力平平,更不会武功……」孙悟空话音一顿,「但你猜,为什么每个人都对他礼敬三分?」 旃檀佛祖立于大圣身侧,目光落入人间的烟云大川中,对敖烈解释:「天地之道,在仁,不在强。」 彼时夕阳无限,宛如秋山沐血,天上人间,风光大好。 神佛二人,挥手作别,各赴其职。 只要他平安无事,哪怕自己永不能见他。想他是为了自己,不见他是为了他,只要他好的事,见与不见又能如何。 何况,还有无数个七月盂兰盆节。 这就很好了,比女娲伏羲要好的多,神想。 西天仙境,宝剎雷音,香雾如团云,烟霞若织锦,凤舞裊娜,鹤鸣皋歌。 自如来佛祖羽化身死后,西天久而无主,这一日,旃檀功德佛历尽九九劫难,重归佛位,执掌灵山。诸菩萨金刚罗汉比丘列坐两厢,共唱极乐。 旃檀佛祖曰:灵山之难,并非天裂,乃是以一人之言奉为圭臬,这才是灵山最大的苦。便于大雄宝殿之中置一铁桌,每遇大事,便集灵山之众,不论佛陀菩萨迦蓝比丘,尽皆列坐,群策集力。 那旃檀佛祖性情温和,眸如深潭,不悲不嗔,不喜不怒,什么都不放在眼中,唯独他一件红衣,日日放于枕边,也不穿,也不碰,也不看。 第159页 他虽居大位,可惜魂魄残缺,身体极差,不多见人,唯每年七月盂兰盆节,必登高台讲颂大法。 那大圣四海之内皆有朋友,云游三界,行监督之责。 上天入人间,披云眠松雪。 海域去了八九遍,讨龙神帝君敖摩昂的酒。人间睡了几十年,狮驼城依旧大漠接天,女儿国依旧风光绵绵。 万寿山灵根华彩如霞,他的义兄镇元子这几年养好了补天留下的旧伤,收了一群徒弟,日日辛勤传艺。 妖族在金翅大鹏雕的带领下,与人族同住人间,两厢无害。 但大圣只喜孤身一人,看遍黄沙冷月滚滚红尘,赏玩渔梁渡头钟磬梵音,三洲十岛,北海苍梧,已忘了游过多少遍。 然,每年七月半,他必赴灵山。 这一日,三界之主齐天大圣来此听经,这大圣沐浴更衣正冠结缨,恭恭谨谨,礼拜如仪,端的一颗尊师重道之心。 这一日,那旃檀佛祖早早的便开雷音大门,请四方宾朋往来,他为那大圣倒茶捧果,必要亲力亲为,绝不肯假他人之手。 倏忽岁易逝,百年若白驹。 三十三重司命天宫有真君,黑袍黑甲尽风流。 二十二重广寒天宫有仙子,衣袂蹁跹不履尘。 仙子时常酿酒给真君送来,对他说些人间的事,那真君喝着酒,看着她,静静听,二人相对而坐,情不逾礼。 话也平常,不过是真君和仙子做人时,在人间生下的女儿的女儿,又老死了。 海域龙族翻江倒海,无羁无绊,大圣藏于东海那块定海神铁,近几日隐现霞光,再有一千年,必然生灵。 花果山水帘如旧,只是山上的猴子们已不再口吐人言了。 为了名正言顺的心里有他,齐天大圣的心,装得下三界之大。 「情深刻骨,不过成全二字,又何必朝朝暮暮呢。」 真君饮尽杯中酒,嘆:「好酒啊。」 全文完。 -------------------- 后记 这是我写的非常非常用心的一篇,每一个想过的场景都写出来了。 我最喜欢的悟空重伤,掉河里,躺在水底昏迷不醒,河神的小公主怀着热切的爱恋照顾他,但是他醒来后只是礼貌道谢,便走了,且再不会回来。 没有开始,没有结局,只有仰望和钦慕,在少女年少稚嫩的心底留下永远的旖旎颜色。 这也是一种我很喜欢的爱情模式。 金蝉也是这样,在年幼的猴儿心中是一道白月光般的存在,他一招重伤悟空,悟空宁愿忘了,也不愿恨他。直到遇见师父,把最柔软的一面都捧给他,互相试探,唯恐说出口的话,会把现有的相安无事打碎。 三生轮迴,相见,陪伴,救赎。师父可代入迟、江。猴可代入86、98。观音姐姐偏反派,当成原创人物就好,86的观音姐姐也是我的白月光! 最后结局我觉得算喜剧,爱情永远无法圆满,也不必硬让它圆满,人类本质就是孤独的,浓烈炙热的感情并不长久,它要过去就一定要让它过去。 功成正果,互相成全,不必天天见面,也不必腻在一起,但永远知道,对方会毫不犹豫的为自己捨生忘死。 情到深处情转薄,不会再流于表面,而是永远的信任,倚靠,在漫无边际的生命里,做的一切事,都有对方的影子。 不提,不忘,感谢曾经的时光,就够了。 另外,不能印的领域太多,咱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啥能印就印点啥吧。 尼采说,上帝死了。咱这儿如来死了,死就死了,谁死都不影响地球转,我们旃檀功德佛照样可主灵山。佛一心想做唯一的主宰,一切出于一人,所以推翻他也有反抗□□的色彩。广寒仙子亲手杀死她新婚丈夫,也是同样意思。 因为西游肯定会牵扯佛教一类,不过据说佛本人是很反对个人崇拜的,这一点咱也没研究过,纯属道听途说。 但佛是特别厌女,佛看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如果他真的怜悯小小的虫子,那应该是把虫子和人类放在同一个人位置上。 但是这个位置,女人低一等,佛说,男子七宝之身,女子五漏之身,男子可以直接修炼成佛,女子要转世投胎成男子,才能修炼成佛。我就呵呵。 其次就是佛家说的六道轮迴,如果不做好事,就会堕落到畜牲道,投胎成畜牲。 换言之,我们现在看到的畜牲,不就是上辈子没做好事的人?虐待畜牲,就等于虐待上辈子没做好事的人?这其中,给一部分不把动物当生命的人一个理由,它们是坏人转世的,所以不把它们当生命看待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对畜牲也不公平,全球很多地方都文明到,杀动物吃肉的时候用电击,让它们不必感受痛苦。 再有,我发现很多号称修佛理经的人,目的是自己有福报,为了自己得福报才信佛,而不是为了创造一个人人自由幸福的环境,归根结底为了自己,也是一种自私。 这里如来可以当成原创人物,他是莲花化身,并不是那位释迦牟尼。 最后谢谢伙伴们,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