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吾妻心怀小伎俩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嘉芙知今日事关重大,等在土司府里,心中忐忑,至天黑,忽然隐隐听到前头传来筵席鼓乐之声,便猜到裴右安应是平安归来了,没片刻,来了一个侍卫,说大人叫他来传个话,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嘉芙彻底松了口气,开始翘首等着他回来,一直等到亥时,中间出去不知道张望了多少回,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跑了出去,看见裴右安被一个侍卫扶着过来,脚步竟然略微踉跄。 在他边上有些时日了,便是到了这里,时有筵席,嘉芙也从没见他饮过酒,今晚却是破例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 裴右安让侍卫去歇了,随即抽回那只被嘉芙扶住的手臂,自己朝里而去。 嘉芙追了上去,再次挽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走路都不稳,还是我扶你吧。」 他脚步停了停,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担忧,迟疑了下,终还是没再抽手出来,任她搀着自己,进了屋子。 嘉芙扶裴右安到了榻前坐下,待要叫人送茶送水进来服侍,一个转身,眼角风瞥见他左臂衣袖上沾了些血渗的痕迹,视线一定,大吃一惊:「表哥你受伤了?」 裴右安向不饮酒,但今夜前堂之上,西南众大小土司均在座中,个个彘肩斗酒,豪气冲天,争相向他敬酒,盛情难却,破例也就轮了一回,此刻略略不支酒力,循她所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再抬眼,见她紧紧盯着,双目睁的滚圆,神色里带着惊慌,心里忽然一暖,安慰她:「只划破了点皮而已,并非受伤,无妨。」 嘉芙急道:「血都出来了,你还说无妨!」转身便翻出他先前给自己抹过的那瓶伤药,洗了个手,拿着匆匆跑了回来。 手臂划出的那道口子,早就处置过,血本也止了,只是想必血气随了酒力翻涌,这才慢慢又渗了些出来,并无干系,但看她如此焦急担心,定要给自己再敷一遍伤药,便也不加阻拦,坐着不动,默默看着她在身畔忙活。 嘉芙为他除去外衣,挽高中衣袖子,最后小心解开先前侍卫为他缠上的那圈止血带,看到臂上绽开了一道长约数寸的伤口,有血迹正慢慢地往外渗透。 她原本最怕看到伤口鲜血淋漓的样子,但此刻,这伤口却仿佛割在自己身上,丝毫不觉可怖,只是心疼万分,小心翼翼地往他臂上轻抹止血药膏,又想起那日他给自己擦的时候,刚抹上去时有点辣痛,便微微嘟嘴,凑了些过来,朝他伤口轻轻吹气。 伤口被她吹的凉丝丝的,还有些痒,像根轻羽撩瘙而过。裴右安极力忍着,才没将手臂收回。她的头脸靠他靠的也很近,裴右安又清晰地闻到了散自于她发肤的馨香——这和去年他第一次在京中国公府里闻到的来自她的那种刻意的香料气息全然不同,她是轻暖甜润的,他渐渐似乎也开始习惯这种气息,每每闻到之时,总让他觉得心情愉悦。 「表哥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上回我也这样的。」 听着她如在哄自己的安慰话语,裴右安腹中酒力似又起了一阵翻涌,醺醺然,慢慢地闭目。 嘉芙敷完了药,小心地扎回绷带,又替他放下了卷起的衣袖,抬眼见他闭目,似是不胜酒力,忙要扶他躺下去,指尖碰触他肩膀的一刻,裴右安忽的睁眼,抬手略略挡了挡,道:「表妹,我有一事,须和你说。」 他的语气,忽然多了点郑重的味道。 嘉芙停手,不解地抬起双眼。 「明日我们便回了,到了后,我安排人送你泉州。」他语气温和。 嘉芙胸脯仿佛被猝不及防地锤了一下,心「咯噔」下沉,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裴右安微笑道:「放心吧,先前答应过你的事,我必不忘。」 虽然知道迟早他会送自己走的,但就这样从他口中听到了,还是太过突然。 嘉芙实是没准备好,一时心乱如麻,缓过了神儿,努力露出笑容:「谢谢大表哥……只是……现在一定就要送我走了吗?」 裴右安不去看她投来的两道乞怜目光,以沉默应答。 嘉芙心一点点地下沉。 「……非要现在就走吗?就不能再过些时候?我保证我会听大表哥的话,不和你发脾气,不和人打架,也再不惹你生气……」 嘉芙声已略带哭腔。 又是一阵酒意翻涌。窗开着的,裴右安却感到气闷,喉咙发紧,呼吸不畅。醉意在他胸间,一分分地浓酵。 她是以为他在生气…… 他定了定神。 送她走的缘由,告诉她也是无妨。事已出,再无任何挽回余地,用不了多久,还没等她回到泉州,天下就已皆知。 这也是今日调停,他只能成功,不允失败的缘由。 「和你无关。是王府那边出了点事。我昨日方得的消息,今上以祭祖为由,恩召世子入京参祭,世子杀了使者,云中王不得不起事了。」 裴右安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仿佛怕吓到了她,也仿佛他早已预知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从前不知道这一天将会伴着何种契机到来而已。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数日之前,京中再次来使,皇帝召云中王世子萧胤棠立刻入京。入京的目的,自然是扣他为质了。云中王当时接旨,拖延着时,萧胤棠派人杀了使者,用这种方式,替自己的父亲做出了决断。 v第二章 嘉芙呆了。 她只知道应该也快是这个时候,皇帝会向云中王发难,战事爆发,随后云中王入京,登基称帝。 她却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 原来这便是她前世噩梦的开端。 裴右安望着她苍白的一张面容,声音愈发柔和:「若所料没错,战事不久便起,我没法再带你同行了,这里也不安全,反倒泉州,非兵家要冲,也远离纷争之地,不至于会受太大波及,应是太平之地。你回去后,也会有人保护你和家人,可安心。」 嘉芙不清楚他打算让什么人去保护自己,但他既然安排了,她相信在她现在回去后的那段时日里,那人或许真的能护住她。 但不久的将来呢?等云中王做了皇帝,萧胤棠成了太子,他手中可操控的权力将翻云覆雨,到了那时候,如果他还没打算放过自己,面对来自太子的力量,裴右安派去保护她的人,真的还能护的住她?而裴右安那时候,人又会在哪里? 或许,最大的可能,便是就此一别,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再次与裴右安相遇了。 她多想如第一次和他在驿舍中碰见时那样,扑到面前这男子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恳求他容许自己一直傍在他的庇护枝下,不要就这样将她推离出他的世界。 但她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决定了,再不会更改。 她呆呆看着他。 他沉默着,片刻后,似涌上一阵醉意,和衣卧了下去,闭目,用平静的声音说,她可以回房了,他这里用不着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间和他傍着的屋里,整个人被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了。 知道将来会发生的可怕的事,却无力摆脱,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这才是最大的恐惧。 夜深了,土司府里渐渐安静下来,嘉芙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靠在墙上,侧耳听着来自于隔壁屋里的动静。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半点的动静。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里纹丝不动,就这样坐了良久,终于从床上爬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刚回的时候,醉意或许并没那么深沉,但从他打发她离开后,他的情绪沉郁了下去,随之,醉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铺天盖地淹没。 最后,他甚至做起了梦,他梦到了关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少年扶着父亲的亡灵从战场归京,葬礼刚结束的深夜,怀着悲伤,他去探望卧病的母亲辛夫人。 下人说辛夫人还在小灵堂,他寻了过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独自对着父亲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灵堂口,正要进去的时候,辛夫人忽然对着灵牌低声咒骂,声音是如的此充满怨恨。 「十六年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 「我认了你从外面抱来的野种做儿子,看着他抢走原本属于我儿子的一切!现在你竟这么死了?」 「该死的是他!他为什么还不死?不是说他活不过十岁吗?现在都已经多少年了?」 可怜的寡妇,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无尽悲痛和怨恨之中,并没有留意到少年曾来过,又悄悄地离去。 梦中的这少年,地位高贵,惊才风逸,旁人眼中,他是天之骄子,生平唯一遗憾,大约就是身体病弱。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病体不是他的不可说,他的难言之痛,来自于他得到的母亲的对待。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子还懵懵懂懂之时,他就有了印象,辛夫人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且,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私下里,她曾盯着他的那种目光,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伴随他长大的的无法消除的阴影。无论他多么的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令他感到一种憎恶的情感。但天生的内敛,注定他不会将内心阴影剥给第二人看,哪怕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他也绝口不提半句。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想要和辛夫人修好关系的意愿,尤其是在父亲刚去世了的情况之下。 小时他也曾猜想过,辛夫人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的缘故。所以他学医,习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不知,辛夫人不喜欢自己,原是因他阴私的来历。 他不是裴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只是他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一个私生子。 v第三章 这个无意得知的秘密,令十六岁的少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曾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随后,三个月后,在他父亲热孝将满的某个深夜,发生了那件后来影响了他一生的事情。 他父亲的一个妾,深夜吊死在他居所院子前的一株树上,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尸体,流言开始传播,有人看到他对她施加淫辱,小妾应是不堪受辱,这才愤而吊死在了他的居所之前。 他以离京的方式,结束了他这一生中的少年生涯。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裴右安就没做过梦了。 但今夜,他却陷入了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回到了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只剩压抑灰暗的少年时代,一个恍惚,那个少年似又倒在了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周围残肢枯骨,状如地狱,他忽冷忽热,梦寐难安之际,鼻息里沁入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轻暖甜润,怀中绵软盈手,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他下意识地贪恋这种温暖柔软的感觉,梦中追逐,恋恋不舍。 嘉芙被裴右安拢入怀里时,吃了一惊,身子僵了片刻,慢慢地,感觉着他带着酒气的阵阵灼热鼻息扑到自己脸上,方意识到他并未醒来,身子终于控制不住地起了微微战栗,一颗心砰砰地跳,浑身肌肤,灼热滚烫。 就这样,不要脸就不要脸了,抱住他不放,等他酒醒过来。 嘉芙横下了心,朝他又靠了些过去,直到完全蜷在了他的怀里,眼睫颤抖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五更,鸡鸣平旦之间,窗外朦胧昏青。 裴右安将醒未醒。 成年后,他便从未睡过如此好的一觉了,尽管这一觉的开端起始于令他并不愉悦的梦境碎片,但当那些梦的碎片被驱散,这一觉是如此的绵长和深沉,并且,香暖……柔软…… 他紧了紧臂膀,朦朦胧胧间,满掌所得的柔腻,令他忽觉异样,双眉蹙了蹙,如坠云雾之中的混沌意识,慢慢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眼皮一跳,蓦地睁眼,醒了过来,借着微明的晨曦,竟看到了他的表妹,嘉芙,此刻和他同床而眠,同被而盖,整个人就蜷缩在了他的怀里,一臂抱着他的腰腹,看起来小小的一只,只从被角头里露出一脑袋落于他肩臂的青丝和半张脸,此刻还未醒来,犹闭目酣眠,脸庞红扑扑的,一动不动,他也拥着她,一臂绕过她细柳腰肢,掌心贴于肌肤之上,两人似乎这般已经睡了很久。 裴右安惊呆了,初初以为自己依旧深陷梦境,终于回过神来,如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缩回那只手,霍然坐起,下意识低头,迅速睃了遍自己。 他身上虽依旧着了中衣,但满是凌乱褶皱,下腹更是起了异状,犹隐隐胀痛…… 裴右安脑袋轰的一声,迅速掀被,从床上一跃而下,一把抄起了自己昨夜被她脱下悬起的外衣,匆忙披穿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大表哥……」 裴右安手一停,慢慢地回头,见她已被自己惊醒,爬坐了起来,一手拥被压于胸前,另手揉眼,星眸半闭,颜若朝华,嗓音含含糊糊,带着刚睡醒的轻软和娇慵。 她浑身上下,仿似未着寸缕,这样坐起,虽已以被角压胸,但光溜溜两只香肩和雪白膀子依旧露在了外,纵然屋里晨曦昏暗,也压不住胜雪肤光,海棠春慵,一时酥了人眼,乱了人目,裴右安胸间悸震,眼角泛红,闭了闭目,倏地转身,却听身后声音再起,她又说道:「大表哥,我是你的人了。昨夜你我虽还没有男女之实,但我这身子,也不能另许人了。」 她应当也已完全醒了,声音虽轻柔,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 许久,裴右安肩膀动了动,慢慢地掩了衣襟。 「你穿上衣裳。」 他道,声音哑涩。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穿衣之声,片刻后,听她道:「好了。」 裴右安并未立刻转身,依旧立在原地,良久,忽问:「昨夜你已回屋,后来又是如何与我同睡一床的?」 身后报以静默。 裴右安慢慢转过了身,目光落在了嘉芙的身上。 晨曦渐白,她披衣裹住了身子,青丝覆肩,起先一动不动,渐渐抬起脸,迎上裴右安的两道目光。 「是我自己回来的。」她轻声道。 「你一个女孩儿家,是谁教你用这样的不入流手段?」他的声音紧绷,目光沉沉。 「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嘉芙睫毛微颤,垂下了脑袋。 空气再次凝固了。 嘉芙的心,越跳越快,鼻尖慢慢地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有些恨自己的无用。分明已经想好的,对他说是昨夜他醒来唤渴,她听到了过来服侍,他半醉半醒,将她拉上了床,而她无力反抗。 v第四章 只要她这样一口咬定,哪怕他不信,他也没法撇清自己。 她有胆子爬他的床,事到临头,真的等到他发问了,却不知为何,她竟又不想借口这可鄙的托词了。哪怕说出实话,会被他轻视,乃至厌恶。因为这托词听起来是如此的令她作呕。 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只要能够留在他的身边就够了。以她对他的直觉,只要他留下了她,他就一定会庇护她的。至于别的,她并不在意。 她这样告诉自己,压下心里随之涌出的惶然和难过,鼓足全部勇气,再次抬头,对上了他的两道目光。 「大表哥,我已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要是还不要我,我日后又侥幸能从世子手里逃脱活下去的话,下半辈子,我就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她说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裴右安和她对望了片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忽道:「回你自己的屋去,没我的话,一步也不许出去!」 「大表哥……」嘉芙哀求。 「回你的屋去。」 他重复了一遍,背过了身。 嘉芙浑身血液渐渐冷了,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下了床,低头从他身边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道门槛不高,才半尺不到,她迈过去的时候,腿脚却仿佛灌满了铅,沉重异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着回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嘉芙便扑在了枕上,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她有一种感觉,她这最后的一搏,还是失败了。 昨晚她鼓足了全部勇气,回了他的屋,脱了自己衣裳,钻进了他的怀里后,犹犹豫豫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也不知怎的,到了最后,竟就一头睡了过去,一觉睡到方才,被他起身发出的动静才给惊醒了。 世上有她这样的傻瓜吗? 嘉芙眼泪流的更凶,却怕被人听到,死命地捂住嘴,无声地抽泣,哭了片刻,想起今日还要动身走的,怕哭肿了眼睛被人看见,拼命止住了泪。到了中午,一个侍卫来敲门,说裴大人命他来唤她,可以出来,预备动身走了。 嘉芙不敢耽误,拿了东西,一路低头,随了侍卫出了土司府,来到门前,远远看见裴右安站在那里,正在和送他的土司话别,边上许多的人。 她的头垂的更低了,朝着那辆停在后的留给自己的马车快步走去,快到近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甄表妹!」 嘉芙听出是安沧珠的声音,装作没听到,急忙加快脚步,安沧珠却飞快赶了上来,在她面前站定,挡住了她的去路,道:「甄表妹,你何时回泉州?等过些时日,等我这边得出空,我也想去泉州一趟……」 他忽的咦了一声,靠了些过来:「甄表妹,你怎的了?眼睛有些肿?哭了?」 嘉芙又是羞惭又是气闷,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先上去了……」绕过安沧珠,飞快往马车方向去。 「莫非是我妹妹又找你麻烦?你跟我说……」 安沧珠追了上来,嘉芙面前忽然人影一晃,杨云走了过来,拿了她手里包袱,人挡在安沧珠面前,笑道:「甄小娘子一切安好,安少主请留步,不必再送了。」 嘉芙爬上了马车,关了门,坐在里面,片刻后,马车晃晃悠悠地启动,终于上路。 当天晚上,嘉芙就发现了一件事。 她去的方向,不是出发时的武定府,而是往东,直接去往泉州。 护送她的人,就是杨云和他的手下,而裴右安,他再也没有露面了。 她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能够想的到,做的出的办法,终于还是没能成功地留在他身边,更不用说让他娶自己了。 虽然那天早上,她跨出那道门槛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时候,她还是陷入了无比的感伤、后悔和羞惭之中。 很奇怪,这种时候,她原本最应该想的,是失去了她原本想牢牢抓住的来自裴右安的庇护,往后萧胤棠要是再对她下手,她该怎么办才好。但这一路东去,她竟没再怎么想这件事了。 倘若到了最后,真的无法避免,又再次落回到了萧胤棠的手里,最大一死而已,忽然也没觉得有多恐惧了。反倒每每想着那日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绪低落,难以自拔,一路就这样回了泉州家中,孟夫人见到失而复得的女儿,抱住嘉芙又哭又笑,哥哥甄耀庭欣喜万分,就连祖母胡老太太,脸上也露出笑容,叙话完毕,当晚,家中设宴,为嘉芙接风洗尘,阖家欢喜不提。 到家的这一天,距离嘉芙被劫走,不过也就过去了数月而已,但对于嘉芙来说,竟满是物是人非,心境苍凉之感,犹如经历了一场大梦。 半个月后,这日,胡老太太将孙女单独叫进屋,屏退了下人,道:「我听送你回来的那位杨恩人说,你是被人贩给捉去云南,路上幸而得到他家主人的救助,这才脱身而出,如今他奉主人之命将你送回了家中,这自然是好事,等哪日若能得见恩人,我自当重谢。只是阿芙,你老实告诉祖母,你如今清白可还在?」 妈祖会那日,嘉芙不见之后,胡老太太一边派人到处寻找,一边严守口风,对外只说孙女走了远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时,老太太又在为孙女物色婚事了,州府里有户官家,家中有一庶出子,有意要和甄家联姻,老太太怕消息走漏,坏了嘉芙名节,故半句也不透出去。后来始终没有嘉芙消息,万分焦急之时,忽然喜从天降,有人送来了嘉芙下落的消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如今终于等到孙女回来了,老太太便又打算起了婚事,问完嘉芙,便紧张地盯着她。 嘉芙沉默着,胡老太太便明白了,面色沉重,目露失望,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罢了,你也不容易,人回来了就好。你下去吧。」 嘉芙朝老太太磕了个头,道:「祖母,我知道你一直想借我联姻来为家中谋得助力。从前和国公府的婚事如此,这回也是。孙女既已没了清白,还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娶?即便婚前瞒着嫁了过去,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万一被知道了,非但不能助我甄家,反而落个没趣,说不定还要结怨。孙女斗胆,请祖母往后不必再安排我的婚事了。我也无意嫁人,请祖母勿要逼迫。」 v第五章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胡老太太说出这样的话。老太太吃惊,又有些不快,盯着她,皱眉道:「有你这样和祖母说话的?我替你留意的婚事,固然有助力于我甄家的考虑,但也无一不是好人家。你也是我孙女,我岂会将你胡乱嫁出去作数?如今不幸,就算失了清白,嫁过去了,也不是没法子遮掩,你何必如此丧气?女孩儿不嫁人,难道在家一辈子老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嘉芙含泪道:「恕孙女不孝。祖母若再安排婚嫁,我便剪了头发去当姑子!」 胡老太太大怒,正要训斥,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下人在外道:「老太太,太太叫我赶紧来给老太太传个话,家中来了个贵客!」 胡老太太忍怒,转头道:「哪家的贵客?」 下人道:「说是京城国公府裴家的长公子来了!」 胡老太太一怔,迟疑了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道:「他来做什么?快迎进来。」说着撇下嘉芙,自己匆匆出去。 老太太换了齐整衣物,拄杖领婆子丫头往前堂去,远远看见儿媳妇正等在抱厦前。 孟氏见婆婆来了,急忙迎上来搀她。 「素无往来,无缘无故,长公子怎突然来我家了?」老太太一边往里去,一边低声问。 孟氏亦是一脸疑惑:「媳妇亦不知。方才听张大说长公子携礼登门,还以为弄错了。去年我带耀庭阿芙过去时,他恰好也回京给那边的老夫人过寿,和他碰是碰过一两回,长公子亦很是客气,只也限于招呼一两句而已,今日这般登门,我是没想到的。」 老太太便问待客,孟氏道:「人早迎进了客堂,张大和耀庭正陪着。」 婆媳说话间,迈进门槛,转了进去,老太太抬目,见一男子身着元色衣袍,腰束嵌玉鞶带,姿仪隽拔,神情温雅,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多的样子,目光却极是沉稳,端坐位上,正听着甄耀庭讲述泉州风土人物,偶插问一两句话,便笑容满面地走上道:「今日是个什么风,竟然把贵客吹来了我家,长公子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老身怠慢了,还望长公子见谅。」 裴右安见孟氏入内,搀了个身穿富贵团锦袄的老妇,老妇浓眉宽额,目光精明,望之一种惯常发号施令的家长模样,知她应便是嘉芙的祖母,起身迎了上来,向老太太行后辈见面之礼。 胡老太太虽是商妇,但当家大半辈子,自历练出一双辨人之眼,因从前听闻裴家长公子的一些事情,说身体从小不好,便以为他是病痨模样,没想到竟如此风度,周身一种无意张扬,而发自骨子里的清贵气象,想来如今就算早不复世子之尊,甚至不容于家族,但必定非庸碌之辈,又岂敢怠慢,寒暄了几句,见这个曾经的天子近臣对自己很是敬重,礼节周全,丝毫不见架子,心中高兴,再次让座,望了眼站在一旁的孙子,自谦道:「我这孙子没什么见识,又驽钝,若有说错了话的地方,还请长公子勿见笑。」 裴右安望向甄耀庭,微笑道:「府上公子抱璞含真,恰我辈所缺,品质难能可贵,老夫人怎如此自谦?」 胡老太太听他如此称赞自己孙子,心中更是欢喜,又自谦了几句,虽好奇他此行目的,但身为主家,客不开口,自己自然不可能先问询,便又叙了几道闲话,裴右道:「右安今日登门,本就冒昧,却蒙盛情款待,很是感激,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私心盼两位慈长应允,不知容我开口与否?」 胡老太太和孟氏对望了一眼,笑道:「长公子何须如此客气?有事尽管开口,但凡做的到的,必定不会推辞。」 裴右安望向左右,孟氏便明白了,立刻屏退下人,叫甄耀庭也出去了,待堂中只剩她与老太太,听他道:「老夫人,夫人,实不相瞒,前次送表妹归家的那位杨云杨统领,乃奉我命而动。表妹先前便是被我所救,虽当时受了些惊,所幸化险为夷,如今想必已然顺利归家。」 胡老太太和孟氏闻言,惊讶万分。 先前嘉芙被送回来后,孟氏知杨云是奉主人之命行事的,便问恩人身份,杨云却没透漏,孟氏只好作罢,又怎会想到,事情这么巧,救了女儿的那个恩人,竟然会是裴右安! 孟氏这下感激万分,想起女儿失踪那段时日自己所经历的煎熬,忍不住又痛斥那将女儿捉走的无良人贩,再不住地向裴右安道谢。 胡老太太却精明的多,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知长公子这话,应当只是起了个头而已,笑着也道谢了几声,随后道:「长公子方才所提,不知是为何事?」 裴右安站了起来,面向老太太和孟氏,各又郑重行了一礼。 老太太孟氏都是不解,忙辞礼。 裴右安道:「我今日登门,不为别事,正是为了表妹。」 他顿了一下:「我对表妹,慕艾已久。」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这短短八字,一说出口,别说孟氏,连胡老太太也怔住,看着裴右安,缄默了下去。 裴右安神色却分毫没有改变,语气更是诚恳:「右安小时起,便与表妹相识。去年祖母寿辰,有幸和表妹再遇,又前次,以此种际遇,再次得以重逢。表妹德言容工,弥足珍贵,令我倾心不已,遂决意非她不娶。故虽知此举无礼,今日还是冒昧登门,向老夫人和夫人禀明心迹,若能得以成全,则是我裴右安之幸,不胜感激!」 孟氏诧异万分,看着裴右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裴右安对自己女儿一见钟情,以致于发愿娶她,这在孟氏看来,丝毫无奇怪之处。女儿容貌虽出自自己,却又远胜自己,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不为过,这些年,家中为她挡了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觊觎,现在这个国公府的长公子也对她一见钟情,特意为她登门拜访,可见用心。 但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别的暂且不说,什么时候,见过有人自己登门来为自己求亲的? 孟氏看了眼老太太,见她不开口,自己便道:「长公子龙章凤姿,不嫌我女儿粗鄙,愿娶她为妻,这原本是她的福气,只是……这叫我如何说呢?」 她迟疑了下。 裴右安微微一笑,笑过之后,神色愈发郑重:「我知婚姻需辅以三媒六聘,如此方合乎礼仪,亦显诚意。我对求娶表妹之事,怀了万分诚意,三媒六聘,更是不可或缺,但今日,之所以独自登门贸然来见慈长,一为剖我心迹,表我诚意,二来……」 他顿了一下,看向老太太和孟氏。 「二位慈长想必也听到了些关于皇上和云中王的消息,接下来我恐怕无暇顾及婚事,故而,右安这趟上门,也是想求二位慈长,许我些时日,等时机合适,右安必请祖母做主操办媒聘。但请放心,只要答应将表妹许我,我必竭我全力护她一生。」 v第六章 孟氏终于彻底明白了裴右安今日登门的目的。 他是要甄家在他来求娶之前,先将嘉芙人留着,不要许配了出去。 泉州四通八达,每天无数商旅进出,消息自也传播的快,前几日,坊间就已到处在传皇上要和云中王打起来的消息了,但因为距离遥远,民众也就只当皇家热闹来看了,有说皇上兵多将广必定能赢,有说云中王有少帝护体,指不定能出其不意天翻地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孟氏对裴右安印象很好,何况他还救下了自己的女儿,听完裴右安那一番话,她心里已是认了七八分这个未来女婿了。剩下几分,一是顾虑裴右安的当年之事,二是生怕女儿不肯点头。犹犹豫豫,便再次看了眼老太太,见她始终没有作声,显得有点反常。 「娘?你看……」 「你去瞧瞧阿芙,跟她说一声,恩人大表哥来咱们家了。」 老太太忽道。 孟氏瞧了出来,老太太应是私下有话要和裴右安说,这才支开自己的。她心里也急去见女儿,向裴右安笑点头,便出去,匆匆到了女儿屋里。 从那日被他用那种方式给送回泉州后,说心死如灰,彻底绝望也丝毫不为过,嘉芙根本就没想到,裴右安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其不意地现身,来了自己家中。 他来做什么? 嘉芙满心焦虑,又觉羞耻,正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见母亲来了,怕被她瞧出什么端倪,强行镇定,等孟氏一开口,说裴右安登门竟然是为婚事,惊呆了,一颗心砰砰地跳,半晌都没法平复下来。 「……长公子说,他对你很是倾心,想娶你为妻……」 孟氏小声和女儿絮絮叨叨。 「娘觉着,长公子看着很是信靠,你要是嫁了,他日后应当不会亏待你的,只是娘想起他从前的那些事,就又有些不放心……」 嘉芙脸涨的通红,一把抓住了孟氏的手,拼命摇头:「娘!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从前那些,一定是有误会的!你千万不要听信那些!」 孟氏见女儿如此焦急,一怔,随即笑了,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了她脑袋一下:「瞧你急的!我都还没说什么呢。莫非你也愿意嫁他?」 嘉芙慢慢低头,一语不发。 孟氏看着女儿,又想起她被掳之事,虽最后获救,但清白恐怕已失,想来这也是为何前些时候她回家后抑郁不乐的原因,心里一阵欣慰,又一阵难过,将女儿搂入怀里,叹道:「原本我还担心你不乐意嫁他呢。这样最好。他又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姻缘也算天定了。等他正式来求亲了,娘就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堂中只剩裴右安和胡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我孙女何德何能,能得长公子的青睐,老身岂有不应之理?只是老身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右安恭敬地道:「老祖母有话,但讲无妨。」 「长公子的意思,老身是明白了。外头接下来想必要乱上一阵子。这些朝堂之事,老身不懂。长公子你的事,必定是大事,老身也不多问。老身更能体谅长公子如今的不便。只是不瞒长公子说,阿芙先前那件婚事虽没成,但恰就这些时日,你来之前,家中正预备给她再说亲的,就我们本地州府里,也是户做官的人家,给儿子相中了我孙女,前些时日使了人来问消息,老身正想着回话,不想这么巧,长公子今日就来了……」 老太太停了一停。 裴右安眸光微动,却未开口,只等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那户人家,自然没法和国公府的门第争辉,但在我们这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头脸人家,族里几人都是当官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 「这种话,老身本是不该对外人讲的,但长公子本就和我甄家有渊源,今日来了,更不是外人,我便也不怕长公子笑话,就直说了。我甄家的情况,长公子应也知道一二,经商处处不易,家中少了顶梁柱,孙儿还需磨砺,老身斟酌过后,觉着这亲事可做,一来,于我孙女而言,确实是桩好姻缘,二来,对方诚心娶我孙女,若真结成了亲事,对我甄家,原本自也算是件好事。不料长公子来了,承蒙看的起,如此开口,老身自然无不允,那边回绝了就是。只是长公子这边,可否也能再给个准信儿?阿芙是不算大,但正当嫁期,女孩儿家说亲的好年纪,一辈子也就看这一两年了。我们心里但凡有个数,那什么事也不叫事儿了,哪怕三年五载,安心等着日后裴老夫人来下聘就是了。长公子你说是不是?」 胡老太太精明了一辈子,于孙女的婚事,算盘自然也是来来回回要打个清楚的。先前和国公府婚事不成,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但裴右安今天的突然造访,却令老太太又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皇上和王爷现在要打起来,自然是为争夺金銮殿的宝座。但裴右安却为什么说自己现在也无暇婚事?他既亲自上门,对亲事的郑重,可见一斑。 老太太也知面前这位国公府前世子早年间的风光,曾经的天子近臣,绝非池中之辈。两件事联想起来,隐隐便猜到,他应也牵涉到了中间。 这就好办了。 先私下答应,消息并不外泄。日后,他若能借云气兴起,神龙飞动,再次得以平步青云,甄家自然乐见好事。若万一事败,也不至于牵连自家。 这就好比一笔买卖,若成,一本万利,若不成,甄家的损失,也就是耽误了孙女嘉芙的花嫁之年,和整个甄家所能得到的好处相比,不值一提。 这样的一笔生意,老太太怎会拒之门外?何况,除此之外,老太太对裴右安这个人,也是非常满意的。 她瞧了出来,裴右安自己应当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才没有立刻就安排正式上门提亲。 现在就肯为甄家和孙女考虑的如此周到,这样的一个男子,值得信托。 现在需要的,只是他再给颗定心丸。 v第七章 老太太说完,满面笑容地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何等聪明之人,老妇人这一番话还没说完,他便已经察知了老妇人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右安谢过老祖母。请老祖母放心,他日右安若朝不保夕,必会早早告知,请老祖母另为表妹择选良配。若有幸娶到了表妹,甄家便如我己家。」 他从怀中取出一贴身收藏的黑色小囊,打开,取出里面一只玉佩,双手奉上,恭敬地道:「口说无凭,这是先父弥留之际赠我遗物,多年来我一直收藏,今日留下作为登门信物,请老祖母代收。」 老太太接置于掌心,见玉佩外刻连理枝藤,中间镂以兰纹,温润光洁,望去便知是上品美玉,小心地收起,笑道:「长公子有心了,那老身便暂代你妥善收藏。」 …… 孟氏搂着女儿,低声安慰了几句,忽想了起来:「长公子的意思,似乎是他如今有所不便,要我们先留着你,等他日后再来正式提亲。方才正说这个,你祖母将我支出,也不知她要说什么,万一不利,娘还是先回去瞧瞧。」 嘉芙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摇头道:「娘,祖母拒了就拒了,娘不必再过去说什么了。」 孟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儿:「难道你又不愿嫁他了?」 嘉芙低声道:「我配不上他。」 孟氏一怔,随即明白了,压下难过,再次搂住女儿肩膀,柔声安慰道:「阿芙,你大表哥救了你,他心里当也清楚你的遭遇,既还亲自登门求亲,那便是不计较的。这样的男子,你去哪里寻第二个过来?莫钻牛角尖了,娘先去看看。」 她便起身,这时听见儿子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娘,长公子要走了,祖母叫我来唤你过去。」 孟氏惊讶,立刻打开门:「这才过来,连一盏茶都没喝完,转眼怎就要走?」 甄耀庭挠了挠头:「我也不知。」 孟氏匆匆出去,没片刻就回来了,将下人都支开,把门一关,面露喜色,低声道:「好事!你祖母应下长公子了!说就等着他日后再来求亲,又叮嘱我,此事不可外传,除了你,再不许叫第二人知道!」 孟夫人对裴右安极其满意,只是他要自家先留着女儿,等他日后再来正式提亲,这却有些非同寻常,本担心老太太那里要费口舌的,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定了下来,意外之余,欢喜无限,方才匆匆回来,亲自将这消息转告嘉芙,好叫她定心,又道:「我再三地留长公子,他却说另还有要事,这就要走了。娘先去送他。你安心吧,莫再胡思乱想!」 孟夫人又匆匆去了,留下嘉芙独自心乱如麻,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匆匆来到了前堂,停在门外。 裴右安背对着她,祖母正被母亲从位置上扶起,笑容满面地对他说道:「长公子既还有要事,老身便不强留了,长公子走好,老身盼着早日收到长公子的佳音。」 裴右安向老太太行辞礼,老太太要亲自送他出门,裴右安辞,嘉芙一脚跨了进去,说道:「祖母,娘,我想和大表哥单独说几句话。」 堂屋里除了老太太,孟氏,还有甄耀庭,张大,并一些仆妇,冷不防被她这么一句,全部人都看了过来,无不面露诧色。 四周安静了下来。 裴右安转头,望了身后的嘉芙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从被迎进大门始,他的面上便一直带着微笑,此刻也是如此。 但嘉芙却清楚地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再不复从前的温暖了。 他在微笑,但看着她的目光却颇是冷淡,并且略带诧异,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突然现身。 嘉芙收入眼中,心下犹如翻江倒海。 先前在武定府住小圆楼里的那段日子,虽时间短暂,自己在裴右安面前也是蠢计百出,但如今想起,却是如此的暖心。 他对她的保护和包容,让她在他面前不断地退化,退化的犹如一个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孩子。 他也让她产生了一种直觉,他会一直这样包容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 正是因为这样的直觉,也是借了他给她的胆量,她才会在那个晚上,骤然得知要被送走,无计可施之下,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今天他的登门,再次证明了她的直觉。 她果然还是得逞了,虽然中间过去了些时日。 她最后还是赢了,达成了目的。 但是她却是如此的难过。 她也没有想到的,自己赢了,却如此难过。 嘉芙没看旁人,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轻声道:「大表哥,我有话和你说。很重要。」 胡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 她又岂会猜不出来,孙女失踪后被裴右安救走的那段日子,两人中间必是发生过什么的,这才会让裴右安对她念念不忘,以致于今日这样登门求亲。 v第八章 不管孙女自己愿不愿意,老太太是认下了,并且也告诉了媳妇,此刻孙女想必也是知道了。 她突然这样冒出来,不说失礼了,就看她这样子,倒像是有变。 老太太便看了眼媳妇。 孟氏忙上前,压低声道:「阿芙,你怎么了?先跟娘过来……」 嘉芙不动,依然看着裴右安。 裴右安转头,对老太太道:「老祖母若是信得过我,可否容我先听表妹之言?」 老太太顿了一顿,笑道:「那是自然。你们在这里说便是。只是阿芙被我们养的纵了性子,若说错了话,你多担待。」 裴右安一笑:「表妹温柔知礼,淑嘉贞惠,老祖母过虑。右安谢过老祖母给了方便。」 胡老太太盯了孙女一眼,领了媳妇出去,众人便陆续跟出,最后走光。 周围人一去,偌大的客堂里,只剩嘉芙和裴右安两人,立时便旷静了下来。 嘉芙不知他今日会来,也无见客的准备,身上只穿了套家常衫裙,上是素色罗衫,下束一条纱绢裁制的细褶长裙,通身不饰,只裙摆寸余处刺绣了一圈连枝海棠作压脚,此刻人立在门槛里,一阵风从近旁的窗牖里吹来,掠动了褶裙,她面色苍白,身形纤弱,便如一支随了水纹波动的芙蕖,实在是我见犹怜。 她迈步,在他冷淡的目光下,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最后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一张插屏之畔,沉默了片刻,说道:「大表哥,方才我听我娘说了你来的目的。我很是感激,但还是罢了吧,我自己会去和祖母再说的。你这里,更不必将这事挂在心上了。」 裴右安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但没开口,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嘉芙垂下了眼眸。 「这事原本就是我的算计。那时我是太过害怕了,就只想赖着你,什么也不顾,更不替大表哥你考虑。这些时日,我回家后,慢慢倒是想清楚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很是后悔。反正全是我的错。大表哥你也没做过什么,若这样娶了我,实在没有天理……」 对面那男子始终一语不发,听凭她自己在那里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嘉芙只觉两人中间,气氛愈发凝滞,不禁气短,再次抬眼,却看见他双眉紧紧皱着,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比之方才愈发阴沉了,讪讪地道:「大表哥,这次我没有骗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她的声音悄沉了下去。 「这就是你要与我讲的?」 片刻后,她听到他问。 嘉芙嗯了一声。 裴右安点了点头,语气稍缓:「我问你,倘若世子再次谋你,你意欲如何?」 嘉芙沉默了片刻,语气轻松地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况且,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上次既不成,他说不定如今早已把我撇在脑后了,不会再寻我的事……」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偏过了脸,眼睛盯着窗外。 「……总之,我很后悔我之前的所为。那事我自己并不在意,当时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赖上你而已。我现在已经改了主意,不想再赖着你了……大表哥你本就什么都没做,更不必挂怀……」 裴右安顺着她目光看了眼窗外,见她盯着那里的一丛芭蕉,皱了皱眉,道:「该当如何,我自有数。就这样吧!你祖母那里,我已和她说好了,日后我若侥幸还能回来的话,我便照我所许之诺,把你娶了就是。我另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就从嘉芙身侧走了过去,跨出了门槛。 嘉芙转头,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的甬道尽头,头也不回,鼻子一酸,「扑簌」一下,眼泪又掉了下来。 永熙四年,春末立夏之交,永熙帝召云中王世子入京祭祖,云中王不遵,弑使者于封地,消息传至京城,帝震怒,以谋逆罪名削萧列王爵,命川贵两行省都督调集兵马,分两路入云南擒逆,萧列便以自己的名义,在武定发布了一封告天下书。 书说,当年皇长兄天禧帝出于信任,临终前将少帝托付二王,二王本当信受奉行,辅佐少帝,不料少帝登基未满三年便身遭不测,其中波谲云诡,诸多阙疑。而自己牢记先父皇之嘱,多年来在封地戍边安民,循规蹈矩,从无越矩半步,只因心系少帝,不容于二王,这才招致了今日罪名,他本想忍辱负重,但身边人都劝他,说即便为了从前屈死的少帝,今日也不能这般任由虎狼肆虐,痛定思痛之后,他不得不有所动作,初衷绝无谋逆,除自保,更是为了保住他日光复少帝正统的微末希望,盼天下人理解,与他并肩,匡扶正义,铲除奸佞。 萧列的这封告天下书,情义处感篆五中,激扬处热血蹈锋,檄文一出,天下便广为传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无不议论。 五月末,朝廷军和武定军首次会战,揭开了这场皇家兄弟内阋之战的序幕。战事开始,朝廷倾力合围,来势汹汹,萧列兵马虽不及朝廷,但手下不乏干将,起初互有胜败,不久之后,却屡屡受挫,形势岌岌可危,最危险,也是战机转折的一次,在是年冬十一月,武定军于云贵边境会安,迎战当时被封为讨逆平西大将军的刘九韶。 这几年间,顺安王登基后,随着董承昴等一批前朝武将的没落和消失,刘九韶因功勋卓着,成为顺安王面前最得用的猛将。此前萧列军队本已开出云南,占了川贵的部分城池,就是被他打的不断收缩后退,此次他领兵,一口气攻到了会安。 倘若会安再次失守,武定军将被截断外出云南的最后一道据点,是役可谓生死大战,故萧列极其重视,领世子萧胤棠,亲自上阵督军。 会安之战陆陆续续,打了半个月之久,萧列竭尽全力,刘九韶一方也伤亡相当,奈何刘治军有道,麾下部将令行禁止,加上又来了后援,萧列最后陷入包围,恰危急关头,一支奇军借着地形,从侧翼杀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九韶军割为三股,迅速切断军令传送,刘军阵脚大乱,萧列立刻配合反攻,最后关头,被他反败为胜,活捉了刘九韶,俘虏无数。 这支奇军统领便是裴右安。此前他一直没有参与武定军与朝廷的正面作战,留在云南主事统筹调度,此次危机关头,不但助萧列于危难,更成了挽救武定军生死命运的头号功臣。 刘九韶被俘后,萧列出于慕材之心,派人游说他投降自己。刘九韶非但不肯,反而高声痛骂萧列。萧列麾下诸多部将,无不愤慨,纷纷要求将刘九韶处死,以提升士气,震慑那些和他一样还在助纣为虐的朝廷军将领。独世子萧胤棠,知父王求才若渴,提议留下他命,散播他领军投降的消息,如此一来,朝廷必定迁怒刘的家人,一旦家人被杀,断了刘的退路,再许以高官厚禄,刘便只能投向萧列。 萧列犹豫不决,私下问于裴右安。 v第九章 裴右安对他说,顺安王从前就有贤王之名,如今之所以能得到朝廷诸多臣将的支持,是因王爷借少帝之名起事,先占天时,他自知有亏,为笼络人心,对京城里的世族大家和可用之人,无不多加恩抚。譬如周王妃的母家周家,在向顺安王呈递痛斥王爷谋逆的奏疏之后,得了顺安王的嘉奖。又譬如裴家,叔父裴荃上书,称将自己从宗祠除名,裴修祉则请命上阵平叛,以表裴家对朝廷的忠心不二。顺安王非但不怪,反而下了那道悬了多年的册书,准裴修祉承袭其父卫国公的爵位,代朝廷上阵平叛。 裴右安又说,武定起事之初,他便留意到了刘九韶,日后极有可能会成为王爷劲敌。此人崛起于顺安王称帝的这几年,对顺安王自然忠心不二,加上脾性刚烈,世子之计,虽断了他的后路,但极有可能事与愿违,反而促他和王爷势不两立,他的那些部下,对他很是爱戴,也定会全力继续与王爷敌对,如此则后患无穷,不如由王爷亲自去见刘九韶,不必劝降,只向他言明苦衷,表明自己无意为难大魏忠臣良将的立场,放他回去,等待后效。 萧列采纳了裴右安之言,客客气气地放了刘九韶。刘独自归京,向永熙帝请罪,永熙帝命他将功折过,刘既败被俘,又得了萧列的极大礼遇,羞于再次上阵,便以伤病推脱,招致了永熙帝的猜忌和不满,以勾结逆俦、动摇军心的罪名,将他投入大理寺问罪,家中数十口人,无一幸免。 刘九韶最早出身于中下层军官,以功勋成为将军后,这几年间,在北方安边,深得军心,投狱消息传出后,他的诸多部将十分不满,人心涣散,对着武定军作战,也就敷衍了事,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战局转换,从这年的年底开始,萧列一口气打下川贵,稳定后方腹地,大军便朝京城开去。 永熙帝这才意识到不妙,将已关了小半年的刘九韶释放,以他家人性命为胁,命他领兵抵御叛军。其时刘母已病死狱中,萧列不惜暴露从前暗埋于京中的重要暗线,倾尽全力,将刘九韶妻儿救出京城,于阵前带到他的面前,刘九韶当场泪洒战袍,向萧列下跪,领兵投诚。自此,武定军一路势如破竹,到了次年初夏,京城被攻破,永熙帝在逃往扬州的路上,被萧胤棠追击围堵,最后困于扬州别宫,在侄儿逼迫之下,焚宫自尽。 这一日,距离萧列起事,正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京城里,街道洒扫除尘,城门四面洞开,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除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被控的顺安王亲信,其余将近千人,浩浩荡荡,依次列队,五体投地地跪于城门外的道路两侧,迎接萧列入京, 第二天,群臣便拥戴萧列登基称帝。萧列推拒,称自己当初起事,本就是迫不得已之举,无意黄袍加身,且少帝生死不明,一日不见确切消息,宫中那把宝座,便仍归少帝所有。 群臣无不感动,纷纷涕泪交加。在以靖国公陈廷杰、吏部尚书何工朴、礼部尚书张时雍、周王妃之父周兴等为首的九卿的推动下,文武百官呈万民请愿书,说,礼记有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少帝生死下落,可慢慢寻访,而国却不可一日无君王,民更不可一日无君父,纷纷泣恳萧列登基,重立大魏朝廷,萧列再让,无果,终于无奈应允,遂满朝庆贺,京城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张灯结彩,张时雍周兴等人负责操持大典,漏夜不眠,没几日,便呈上了炮制出来的关于新帝登基的礼仪制式。 萧列在皇家三兄弟中才干最为出众,幼年时,也最受老皇帝的喜爱,只是因为行三,且生母不显,老皇帝出于各种考虑,将他远封在了边陲,他隐忍多年,人过中年,终于坐上了他幼年时曾见过的他的父皇、两个皇兄、一个侄儿都曾轮坐过的金銮殿里的那把椅子,缉凶佞,定人心,论赏罚,事情可谓千头万绪,接连几天夙兴夜寐,日理万机,晚上也没回后宫,熬不住困,就睡在这处临时用来办事的宫殿后殿里,此刻接到登基制式,翻了几下,丢在一旁,沉吟不语。 张时雍察言观色,以为他嫌日子定的太迟了,忙解释:「皇上,钦天监圈了本月里的两个日子,一个是十八,一个是廿六,恰青龙玉堂,会于紫微,乃大大的黄道吉日。廿六稍晚了,故臣等择了十八为皇上的登基之庆,皇上以为如何?」 萧列微微出神,似在想着什么,张时雍周兴屏息以待,片刻后,听他道:「改成廿六吧。」 萧列登基大典之后,才会是皇后、太子等一系列的册封礼仪。 周兴一愣,忙劝道:「皇上,今日初九,距离十八也还有九天。事虽多了些,但臣等确保,到了十八,一切均可筹备妥当,皇上早日登基,乃是臣等之盼,万民之福。」 萧列道:「就改廿六吧。迟几日也是无妨。」 张时雍周兴虽疑惑不解,但也看了出来,新皇帝似乎并不急着举行登基大典,只好诺声,退了出去。 跟前人走了,萧列转向身边一个年近五十的太监,问道:「今日可有裴右安的信折?可说何日抵京?」 这太监名叫李元贵,从少年起就服侍在萧列的身边,一些事情,周王妃都未必知道,李元贵却了然于胸。 方才萧列要将登基大典推迟到廿六,张时雍周兴疑惑不解,他却猜到了原因。 两个月前,武定军一路挥戈指向京城的时候,西南乌斯藏传言甚嚣尘上,说云中王对当地法王向来支持永熙帝的举动不满,由来已久,若夺位,必派汉官接管当地,收回八王世袭属地。八王发生骚动。 乌斯藏毗邻云南,全民教众,一旦起乱,后果难以预料,萧列得知消息,立刻就派裴右安去往乌斯藏辟谣。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京城这边已经改天换地,他那边只在小半个月前送来了消息,说已然化解危机,不日便可动身归来。 以李元贵的度测,皇帝之所以推迟日期,应是想等裴右安回来之后,再行登基大典。 果然,大臣一走,皇帝就开口问这个了。 李元贵便躬身道:「启禀皇上,奴牢记着皇上的叮嘱,但凡有裴大人的信折,必定及时呈上。昨日没有,今日也没有……」 他觑了眼新帝,见他眉头微锁,忙又道:「皇上勿急,指不定明日就有消息了呢。」 萧列不语,继续翻阅着面前堆叠如山的折子,李元贵知他伏案已久,轻手轻脚地出去,正要叫人送茶点进来,看见章凤桐身后跟了两个宫女,却自己亲手提了一只精致的食盒,正走了过来,迎上去道:「章小娘子来了?」 章凤桐如今早出了孝期,但去年整整一年,几乎天天打仗,章凤桐虽时常服侍在周王妃身畔,但和萧胤棠的婚事,自然又耽搁了下来,昨日,她虽随同周王妃一道入了皇宫,但李元贵至今还是以未出阁女子的称呼唤她。 不过,她和世子的婚期应也近了。 章凤桐对李元贵极是客气,露出笑容,叫他「李公公」,随后道:「王妃知皇上这些时日辛劳,方才亲手做了点心,叫我送来,皇上可在里面?」 李元贵让她稍等,自己匆忙进去,片刻后,出来笑道:「皇上让你进去呢。」 章凤桐向李元贵道了声谢,李元贵忙道:「可不敢。折了老奴的寿。」 章凤桐笑道:「李公公辛勤服侍皇上,几十年如一日,替我们做我们原本应当做的事,我年纪小,公公你承我一声谢,又算得了什么?」 李元贵笑眯眯地又让了两声,领她进去,自己立在门口等传唤。 章凤桐将茶点置好,向座中的萧列下跪叩头:「凤桐给皇上叩头了。这点心是王妃亲自做的,王妃叮嘱我转告皇上,万民固然重要,然皇上也不可过于操劳。凤桐斗胆,也请皇上暂歇,哪怕片刻。这也是世子的孝心。」 萧列对章凤桐的印象一向很好,加上怜惜她时运不济,至今还没能与儿子成婚,向来将她当女儿看待,便和颜悦色地点头,叫她起来说话,章凤桐却长跪不起。萧列便道:「你可有事?若有,只管讲来。」 章凤桐再次磕头:「多谢皇上,如此凤桐便斗胆开口了。先前有一回,世子去往泉州之时,遇险落难,被困城中,后得一甄姓人家救助,这才得以脱困出城,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萧列敲了敲额:「被你一说,朕想起来了。记得胤棠早先在我面前确实提过一句的。怎的了?」 v第十章 「凤桐先前知道这消息时,心中就生出了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报答甄家对世子的救助之恩。从前是不方便,如今却不一样了。我听说甄家有一女儿,比我小了几岁,如今还待字闺中,凤桐有个想法,想代世子要了甄家女儿,立她为侧妃。如此一来,这是对甄家当日救助世子的答谢,二来,日后我也能得一姐妹,为我分忧,共同服侍世子。故今日大胆来到皇上面前,请求皇上的许可。若凤桐有说错话,还请皇上恕罪。」 萧列一愣,看了她一眼:「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胤棠的意思?」 章凤桐道:「不敢欺瞒皇上。世子对那甄家女儿应是有几分好感的,但先前也只提过一句而已,再无后话,这是我自己的心愿。今日我来皇上这里,世子还不知道。我是想着,若能先求得皇上你的许可,再叫世子知道,也是不迟。」 萧列迟疑了下,慢慢地道:「凤桐,你和胤棠的大婚,朕想着再过些时日,便给你们办了的。你这想法是不错,泉州那户人家,想必也是愿意,只是你老实对我说,你真愿意如此?若违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答谢甄家,多的是别的法子。」 章凤桐再次恭敬叩首,道:「心甘情愿。想到很快就能得一姐妹助我理事,我极是期盼。」 萧列微笑,颔首道:「好。既如此,朕就准了。胤棠能得你这样一个知恩必报、度量宽大的贤内助,实在是他的福气。」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又到一年仲夏时节,和风骀荡,草木生发。这日,雅州一处名为大邑的古渡之畔,一条渡船载了十几个要过江的渡客,船夫以竿点岸,慢慢将船推离岸边,正要往江心而去,岸边随风传来了一道呼唤之声:「船家,等等!」 船夫回头,见道上来了四五个人,很快到了近前,一行人寻常打扮,衣沾风尘,其中一个略清瘦的年轻男子,眉宇沉静,目光明亮,剩余几人都随拥着他,瞧着应是领头之人。 「船家,回来!去对岸!」 他身边一个男子朝着船夫大声喊道,声震耳鼓。 这古渡虽紧邻路旁,唯一的这条渡船,也是从西岸到东岸的必经之道,但因为地处偏僻,渡客不多,且江面远阔,达数十丈之宽,江中水流又很湍急,来回一趟至少半个时辰,船夫有时一天也走不了几趟,此刻见又有人来了,面露喜色,高声应了一句,忙将船撑了回来,伴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朝那几人躬身道:「客官,我的船小,这趟最多只能再上两人了,挤不下你们全部。江心水急,人多不利。」 其余人便都看向那年轻男子。他微微眯眼,眺了一眼莽莽对岸,点了点头。 船夫说定价钱,忙吆喝先前上船的那些渡客都坐一起,给新上来的客人让些位置。 那男子对身边人道:「我和杨云先过吧,你们等下趟。」向船夫道了声「劳烦」,上了船尾。 这男子便是裴右安。七八天前,他离了乌斯藏,取云川近道,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但这一段路程,因地势险阻,多山多水,驿道不通,故行程不快,今日才来到了这去往东岸的古渡。 船夫忙躬身,连称不敢,等人上去了,再次点篙,将船推离岸边,随后便随水势,慢慢地撑着渡船,朝对岸而去。 船渐渐靠近江心,风大,水流亦变的湍急,渡客里有胆小的,便紧张了起来。那船夫却是常年来回,面不改色,赤脚稳稳立在船尾,一边撑船,一边给客人说着当地掌故,他颇是健谈,口才也好,船上渡客被他口中掌故吸引,渐渐倒没开始那么害怕了。 杨云一向警惕,此刻人在江中,便护在裴右安身边,靠在船舷上,打量了下同船之人,见船尾有个当地人打扮的少妇,二十出头,肤色白皙,大约胆小,紧紧抱着怀里包袱,闭目一动不动,其余人亦都是普通路人,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想到到了对岸,驿道便会渐渐恢复通畅,明日起可以马代步,到时便能加快行程,慢慢放松下来之时,忽听身畔裴右安问那船夫:「大叔在这里可是掌渡多年?上岸后,不知离华阳府还有多远?路如何走才方便?」 船公笑道:「我在这里掌船半辈子了,问我你就问对了人!到岸后一直往前,过几十里地,有个三岔路,向东过去两百里,前头就是华阳府了。客官可是去做生意?」 裴右安注视着船夫,微微一笑,道:「正是。多谢船公。」 船渐渐到了江心,船体被水流牵的微微晃动,船夫神色亦变得凝重,不再和人攀谈,小心撑着竹篙,破水朝前,忽然,听到「啪」的一声,他手中那根小腿粗细的竹篙弯折太过厉害,突然从中竟折成了两段,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想到,连那船夫似也惊呆,定定地立在船头,一动不动。 船体骤然失了凭力,立刻就在江心旋涡里打起了转,船体左右晃动,船上乘客无不惊慌失措,那少妇更是尖叫连连。 杨云一惊,但早看到船底横了一条备用竹篙,喝道:「船公休慌!接着!」抄起竹篙,朝那船夫递了过去。 船夫这才反应了回来,慌忙过来接篙,经过裴右安的身边之时,竟然变生不测,只见他蓦然弯腰,手迅速探进腰间,竟摸出了一把匕首,一出,匕尖便朝裴右安的脖颈抹了过来。 杨云惊骇万分,但立刻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大人小心!」,目呲欲裂,丢下竹篙,飞身就扑了过去,想要加以阻拦,却是晚了,那船夫距离裴右安太近了,挥匕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动作又准又狠,哪里还有半分船夫的样子,分明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眼见裴右安就要血溅船头,情况竟又有变。他似早有防备,眸底精芒一掠而过,身体一个后仰,匕锋便挥了个空。那船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被裴右安五指牢牢钳住,只见他一个反手,伴随着金铁入肉的「噗」的一声,匕首已刺入船夫心口,没根而入,只剩匕把插在胸间。 船夫身形蓦然凝住,自己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匕把,看起来就仿佛是他自己插入心口,断了性命。 船夫佝偻着身体,死死地盯着裴右安,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般的骇异恐惧。 一个浪团打来,船体一晃,船夫身体往后仰去,「砰」的一声,一头栽进了水里,转眼就被水流吞没。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那船夫掉落水里,船上渡客这才反应了过来,惊叫声再次四起,那少妇甚至哭了出来。 「大人!你没事吧?」 杨云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便觉船体晃的厉害,几乎要站不稳脚,回头,见几个渡客惊慌失措,竟站了起来,船体立刻失了平衡,江面恰又一个漩涡卷来,打的船体往一侧倾覆,伴随着一阵尖叫,一侧四五个人,接连「噗通」几声,全都落到了水里,挣扎着呼叫救命。 「你稳住船!我来救人!」 裴右安立刻朝杨云喝了一声。 杨云水性不及裴右安,一凛,回过了神,急忙应是,操起方才那根竹篙,自己站于船头,将篙抵在一块突出水面的江石之上,奋力与水流抵抗。船体终于渐稳,不再打转。裴右安也早已纵身跃下江面,很快就将近旁几个落水之人一一送回船上,最后自己爬了上来,这时,又听到一声微弱「救命」,循声转头,见是同船的那个少妇,方才被水流给卷到了船尾,他没看到,也是她命大,竟叫她抓住了船尾拖在水里的一段缆绳,这才没有沉下去,立刻来到船尾,伸手将她拽住。 才抓住这少妇的手,裴右安眉头便微微一皱,没有立刻将她拉上,而是看了她一眼,突地松手。 少妇原本一副有气没力快要淹死的样子,见裴右安松开了自己,目露凶光,抓住缆绳,一个纵身,灵活异常,人竟攀上了船尾,和方才那个船公一样,手中赫然也多了一柄匕首,朝着裴右安刺了过来。 v第十一章[08.06] 船上惊叫声再起。 伴随着腕骨折断的轻微「咔嚓」一声,那少妇痛苦尖叫,人再次坠入江中,脑袋在水里沉浮了几下,最后慢慢沉了下去。 船上剩余渡客都是常人,又何曾经历过今天这样的惊心动魄?知道运气不好,今日上了条贼船。见裴右安不动声色间便连杀两人,下手不留半点余地,此刻转过头,两道目光扫向自己,锐利如电,早吓的面无人色,几个机灵点的爬起来磕头求饶,口中叫着好汉,不住地为自己辩白。 裴右安知剩下这些人里,确实再无异常了,神色渐渐放缓,回到船头,缓缓坐了回去,拧着自己身上的湿衣。 杨云定下心神,借着水势,奋力慢慢撑着渡船前行,终于将船靠岸。 一靠岸,渡客拿了自己东西,头也不回逃命而去。杨云复撑了回去,将剩余随从也载了回来,上岸后,见裴右安立于江边,眺望江渚,若有所思,想起方才接连惊险,犹心有余悸,便走了过去。 「大人,这一路行来,我也早觉有人跟踪。今日果然出事了!所幸大人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可惜那两人都死了,问不出口供。大人可知是谁要对大人不利?」 裴右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的仇家不多,但也不算少,一时也不好说。确实可惜,方才我下手略重了些,否则倒可以问问。」 杨云听他语气如常,似乎并没将方才的遇刺放在心上,心情跟着一松,忍不住又问:「方才船公行刺之时,我见大人似乎早有防备。大人怎看出他有不对?我也看出他下盘稳重,但这种常年撑船之人,练出这样的下盘,也不算异常,故没有警惕。幸而大人警觉,否则大人若是有失,我死也不足偿罪。」 裴右安道:「这船公确是当地人,皮肤黧黑,掌船手法无误,瞧着确实再普通不过了,但你注意到没,他的双脚和小腿,肤色却比面皮和手臂要浅上不少,可见绝非常年赤脚短裤的打扮。你想,一个船公,怎会常年着鞋长衣?故我问他是否常年在此掌渡,他应我是,自然是在扯谎了。」 杨云露出钦佩之色,道:「我远不及大人!往后请大人多多指教!但是那个少妇,大人又怎看出她的不对?」 裴右安道:「很简单。这少妇皮色白皙,显然不是干活的农门粗妇,却单独出门,此第一反常,但也不排除她有特殊情况。方才我抓她手要将她拉上时,她手背光滑,手心却有磨茧,位置和常年练刀剑之人相当,故我断定她和那艄公定是一伙。」 杨云恍然大悟:「我方才也看了渡客,却没怎么留意这妇人。此次得了教训,往后定要多加防备。」 裴右安道:「你记住,有异则为妖。尤其是女子。往后你就知道了,对女人多些防备,总是没错的。」 杨云佩服的五体投地,衷心道:「大人英明,属下记住了。」 裴右安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眼前方,道:「若我所料没错,王爷此刻应当已经入了京城。不必再在这里耽搁了,前头应有驿站,去要几匹马,路上提起精神,早些赶到吧。」 杨云应是,一行人便沿着驿道,疾步而去。 这一日,裴右安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刚刚历了一场生死刺杀,而与此同时,远隔万里之外的泉州甄家,今日也注定将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这一年来,夹在云南和京城之间的许多地方因战乱受到波及,农田大片荒芜,百姓纷纷外逃,泉州虽还是旧日模样,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打仗要钱,朝廷自然就把目光落到了泉州这样的富庶之地,官府一年内接连三次强行增加捐税,加上上头还要层层抽剥,最后分摊到每家每户,大户大派,小户也不能幸免,民间抱怨不断,税官也是叫苦连天。民众从前原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热议皇上和三王爷到底哪个能赢,到了后来,就变成了盼着这场仗能快些打完了,不管哪个赢,让自己恢复从前的太平日子,这才至关重要。 午后,张大听到门房一路嚷着来报,说官府来人了,以为又是来要摊派的,这一年间,这样的人已上门了不知道多少次,心中暗骂了一句,皱眉叱道:「来就来,嚷什么嚷,惊到了老太太。」不料门房又道:「是巡抚高大人亲自来的!说奉了圣旨!」 张大一愣:「你说什么?巡抚大人?圣旨?」 门房飞快点头:「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来的,叫全出来接旨!」 巡抚主一省之事,平日高高在上,张大虽时常出入官府,但最多也就限于泉州州府,何曾见过巡抚这样的地方顶级大员?听到今日竟亲自下来到了自家,不禁大吃一惊。 前些时候,泉州城里已经在传,说三王爷快打下京城了,张大刚想问是哪个皇上,闪过了神,一把拉住门房:「有没说是何事?」 门房摇头。张大立刻叫人快去通报老太太她们,自己理了下衣冠,飞快迎了出去,到了门口,看见一溜十来顶官轿停在那里,中间一顶四方大轿,边上是州府的官员,一众衙役抬着仪仗,排场凛凛,引来许多路人观望,也不知是福是祸,压下心中忐忑,奔出去跪在台阶下道:「不知高大人和众位大人到来,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官轿门帘被掀开,福建巡抚高怀远露出一张脸,笑容满面地道:「免礼。本官乃奉旨而来。你们家出大喜事了!」 …… 胡老太太带着甄耀庭很快出来,恭恭敬敬地将高怀远一行人引入大堂。 高怀远道:「顺安王逆道乱常,今已伏诛,我朝新帝登基,万象更新,特发榜昭告天下,安抚民心,本官已命辖下各州府将诏书张于四方城门,我这里,另还有一道圣旨,甄家人听旨。」 老太太忙领阖家丁口下跪,听高怀远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大意是说甄家世代为地方望族,历年修路建桥,赈灾建仓,善举义行,上达天听,朝廷为瘅恶彰善,特赏赐甄家匾额一面,官银若干,另召甄家之女即刻进京面圣。其余赏赐,日后下达。 高怀远念完,甄家上下惊呆,随之欣喜若狂,胡老太太回过了神,叩头谢恩,心里喜虑半掺,不大确定。 裴右安走后,这一年多来,老太太便一直在关注外头的消息,前些时日终于听得云中王快打入京城了,松了口气,心里便开始算着日子,一边等裴家长公子前来提亲,一边却又担心,万一他富贵得势,反悔当初许诺,不想没等到裴家派人提亲,却先等到了今天这样的一道圣旨。 纵然精明了一辈子,此刻的胡老太太也是吃不准,这道来自新皇的圣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隐隐只知,必定是新朝里的哪个贵人相中了自己的孙女。至于贵人到底是谁,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孙女,实在一头雾水。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疑虑,向高怀远道谢,又作不解,打听圣旨里为何指明要自家孙女入京。 新旧朝廷更替,作为地方大员的高怀远在这种时候,格外敏感。他嗅到了这道圣旨背后的意思,这才不辞劳苦,亲自跑到泉州甄家来传达圣旨,听甄家老太太发问,一改官腔,笑道:「老夫人切莫客气,本官面前,往后无需多礼。依本官看,新朝新气,应是皇上也知道了贵府厚德之名,这才破格擢赏,贵府怕是要出贵人了,往后本官还盼老夫人能够提携一二。」 老太太诺诺而应,高怀远道:「圣旨说的很清楚,要贵府女孩儿即刻入京,此事不可耽搁。本官正要入京参拜皇上,待贵府准备妥当,本官可带人一道上路,路上必会照顾周到,老夫人放心便是。」 老太太千恩万谢,送走了人,立刻叫来孟氏和嘉芙,将事情说了一遍。 v第十二章[08.06] 孟氏满头雾水,和老太太在那里说着话,指望着是裴右安皇帝面前求了恩典。嘉芙在旁,一语不发,心里却隐隐生出了一种直觉。 绝不可能是裴右安。 就算他要娶她,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兴师动众的事情。 必定和萧胤棠有关。 如她所知的那样,云中王终于还是当上了皇帝,而萧胤棠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且,很明显,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依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这就是个证明。 从前,每每一想到萧胤棠,嘉芙就会从心底感到恐惧和厌恶,但是现在,或许是麻木,又或许不在乎了,就算面对这样一个于她而言算是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她竟也没觉得有多可怕,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祖母和母亲两人的商议。自然了,商议的结果是让她随了那个巡抚大人一道进京,等着后面的消息。 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下这道命令的人,是新上台的皇帝。 隔日,在老太太的千叮万嘱之下,嘉芙在母亲孟氏和张大的陪同下,随了巡抚高怀远,踏上入京的道路。 将泉州再次抛在身后的时候,嘉芙知道,过去一年那如同偷来般的平静生活,从此大约将会离她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这一天,距离裴右安上一次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二十三天。 …… 高怀远为能在新皇登基大典之前抵达京城,一路赶的就跟火烧屁股似的,终于在这日傍晚到了,离登基大典还有三天,换上官服,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也等不及明日了,立刻就去礼部回报甄家之事,嘉芙则随母亲到了家中。 上次议亲不成离开京城之前,甄家置的房子里,留了一对老仆夫妇看守,这一年多来,老夫妇将房子打理的很好,云中王打进京城,乱着的那几天,老夫妇紧紧闭门关户,没半点损失,后来乱完了,起先也一直不敢开门,直到最近这几天,听人到处说换了皇帝,京中除了夜间宵禁之外,白天依旧熙熙攘攘,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才松了口气,没想到今天就来了主人,欢欢喜喜,迎接进来,一番安置,天便黑了,第二天早,宫里来了人,领头的是个嫩脸太监,嘉芙认得他,这太监名叫崔银水,是大太监李元贵的干儿子,人很是能干,擅长揣摩上头心思,也有些势利,但对李元贵和萧列,忠心耿耿,前世萧列做皇帝的那些年里,他在宫中曾红极一时,但后来,萧列不到五十年纪就急病死去,李元贵随主殉葬后,当了皇帝的萧胤棠对这个太监似乎很是痛恨,没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将他也活活打死了。 如今的崔银水,刚刚跟着干爹踏入皇宫,前途一片光明,又怎会知道自己日后的命运,此刻笑容满面,命跟来的小太监抬上赏赐后,对着下跪的孟氏和嘉芙,读了一道圣旨,说甄家女儿如何如何好,有古时班姬谢庭之风,等世子被封为太子,将她立为侧妃,再勉励一番,最后让她暂时留在京中,等待后续受册。 孟氏心里,早就认定裴右安是女婿了,也只想把女儿嫁给他,这一路过来,虽忧心忡忡,但一直还抱着点希望,盼着皇帝是要将女儿指给裴右安的,没想到一早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顿时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崔银水以为她欢喜懵了,笑吟吟道:「孟氏,还不领着你女儿接旨谢恩?贵府很快就要出贵人了,可喜可贺。」 孟氏说不出话,看向女儿,却见嘉芙说道:「多谢崔公公,劳烦崔公公,可否代民女传话,民女自知资质鄙陋,何敢玷辱皇家,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崔银水一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天大的恩赐。你竟不愿?」 嘉芙道:「崔公公,非我不愿,而是无功不敢受禄,何况还是这般天大恩赐。民女斗胆,恳请公公告知,民女何德何能,能得今上如此厚恩?」 崔银水觑了她一眼。 新皇百忙之中,为什么还要下这么一道圣旨,崔银水自然有数,想来就是世子相中了这个甄家女儿,辗转求到了新皇面前而已。他来之前还有些好奇,也不知会是何等一个美人,方才一见,果然是黛眉绿鬓,瑰姿花颜,般般入画,百般难描,心里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推断,但这话却不好说。听这甄家女儿的口吻,居然不愿,也不知是她真无求还是假推脱,一时吃不准,便沉下脸:「甄小娘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若不接,便是抗旨,你想清楚了?」 孟氏心一阵乱跳,正要阻拦嘉芙,却见她叩头:「民女怎敢抗旨。方才也说了,只是自知粗鄙,万万当不起皇家如此恩泽,故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崔银水错愕,想了下,道:「罢了。这样的事儿,我还是头回见。你既执意,我且回去传个话,看你自己……」 他本想说「看你自己造化」,又吞了回去,连茶水也不喝,转身领了人便出了门。 太监们一走,孟氏立刻领着嘉芙进了屋,关门道:「阿芙,你别怕!上回长公子来的时候,曾给了你祖母一块玉佩,说是他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他留给你祖母做了信物。这趟出门前,你祖母将玉佩给了我,说要是用不上了,就叫我寻个机会还给长公子。如今他人虽不知在哪里,但有了这信物,娘这就去找裴老夫人,请裴老夫人出面,不定能挡住这事。」 孟氏心慌意乱,转身便要出门,被嘉芙拦住,摇头道:「娘,当日长公子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如今过去了这么久,指不定人家早改了主意。这事不要牵扯裴家,免得拖人下水。我也没怕。话都说了,再看吧。我不过是不愿嫁他儿子而已,难不成他会要了我的脑袋?」 孟氏望着女儿,见她神色平静,愣住了,当夜辗转无眠,第二天,宫里又来了人,这回除了昨天来的那个崔银水,还有一个中年太监,面相和善,孟氏听的他是今上跟前的大太监,姓李,急忙恭敬见礼,见他态度颇为和气,似乎并不是来找茬的,才稍稍定下神。 李元贵让孟氏叫来嘉芙,屏退了人,只剩她一个,打量了她片刻,道:「我干儿子把你的事都跟我讲了,我怕你不懂事,先没禀上去,自己过来问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如此胆大包天!这样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竟敢悖逆?」语气不轻也不重,辨不出喜怒。 嘉芙知道萧列跟前的这个大太监,性情算是正直的,并非佞恶之人,定了定神,道:「多谢李公公的体恤,民女万分感激。皇上圣旨之中,半句没提为何要赐下如此一个天大的恩待,民女自己想来想去,想起了一件事。从前有一回,泉州来了锦衣卫,封锁全城,到处抓人,我家闯入一个贵人,最后我被那人带上马车,掩护他出了城。当时情况,凶险万分,我至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民女斗胆,猜测当日那位贵人,或许就是如今的世子。」 李元贵不语。 嘉芙朝他跪了下去:「李公公,先前皇上锄奸之时,我在泉州也有听闻,说皇上大军沿途所过,对百姓秋毫无犯,爱民如子,天下人人称颂,民女极是敬仰。民女昨日对崔公公也说了,自知鄙陋,万万不敢玷辱皇家,皇上若是为了当年那事,才对我甄家赐下厚恩的话,求李公公,可否代民女转话,恳请皇上另赐恩典?」 嘉芙说完,以额触地,久跪不起。 李元贵注视着嘉芙,目色里渐渐露出一丝诧异,沉吟了片刻,道:「罢了,原先我还以为你不懂事乱说话,这才过来看一眼,瞧着你是知道的,既如此,回去了给你说一声,至于成不成,就看皇上意思了。」 …… 李元贵回宫,萧列依旧忙碌,到了晚上,稍息之时,终于想了起来,问道:「甄家那个女孩儿,你可替朕去瞧了?虽说甄家当日对胤棠有救护之功,但既立为侧妃,人材也是要略过得去的。」 v第十三章[08.06] 李元贵便道:「启禀皇上,甄家女儿人材无碍,只是有一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列翻着手中折子:「讲。」 李元贵道:「奴婢去见那女孩儿,听她说了一番话,奴婢学给皇上听。」说着便把嘉芙道给他的那话,一字不漏地复述而来出来。 萧列起先还在翻着折子,渐渐停了下来,面露微微不快,哼了声:「这么说,她不乐意朕的这个安排?」 李元贵道:「奴婢不知,这才把话都转到皇上面前。皇上英明,瞧着办便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孩儿而已,能有多少见识?」 萧列沉吟了片刻,淡淡道:「罢了,她不愿,难为还要给我戴高帽,朕也不好勉强,明日你再走一趟,另赐些东西,把人打发回去吧。」 李元贵笑道:「皇上英明。奴婢知晓了。」 「皇上!」 殿口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李元贵抬头,见周王妃一身华丽宫装,款款而来,身后一个宫女,手中端着吃食,便露出笑脸,迎了上去,叫了声「王妃」。 周王妃到了萧列身畔,站定,看了眼李元贵。李元贵急忙退了出去。那宫女将碗盏放下,也低头离去。 跟前无人了,周王妃柔声道:「皇上,昨夜你没回寝宫,我听胤棠说,你批阅折子到了天明,我不放心,过来瞧瞧你,你先歇歇,用些吃的可好?」说着到他身后,为他慢慢揉肩。 萧列笑道:「劳你挂心了。新朝甫定,事情难免多了些。等忙过这段时日,朕便会空。你先回寝宫吧,迟些,今日折子看完,朕便回去。」 周王妃慢慢吐出一口气,收了手,笑道:「那我先回了。皇上你也不可太过操劳。」 萧列含笑点头,目送她身影渐渐离开,低头之时,周王妃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身道:「皇上,非我故意偷听,而是方才恰好来到殿前,无意听了几句。那个甄家女儿,实在有些不识抬举,仗着当日送胤棠出了趟城,竟这样不把皇上你放在眼里!皇上怎还纵着她?」 萧列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周王妃道:「她这是抗旨不遵!不必立她做我儿子侧妃了,她不做,多的是人想做。投她到浣衣局里,过几天再看看,我不信她还敢如此胆大包天目中无人。」 萧列皱了皱眉:「罢了,民间之女,不懂规矩,何必和她计较。此事就这样了,你下去吧。」 「皇上!」 周王妃还待开口,李元贵匆匆进来,躬身道:「皇上,卫国公府裴老夫人来了,求见皇上。」 萧列一愣,道:「老夫人人在哪里?」 「还在华阳宫门口等着。」 萧列立刻投笔,站了起来:「快,将她老人家迎进来!」 李元贵行至华阳门畔,看到一个着了命妇全服的老妪身影立在宫门之外,宫灯拖出地上一道静静身影,一步上前,跨出高高门槛,笑道:「让老夫人久等了,是我的罪!老夫人快请进。」 他说话间,两个小太监已抬了一顶坐辇,飞快跟了上来,矮身放了下来。 「老夫人,皇上这些时日还在西苑安置着,过去有些路,老夫人请上辇,让小的们送你。」 老夫人朝李元贵点了点头,笑道:「劳动李公公了。多谢周到。只是老身腿脚还好,且皇宫大内,岂敢僭越,烦请李公公引路,老身自己能走。」 李元贵又劝了两句,见她执意不上辇,只好叫小太监抬着在旁跟从,自己亲自提灯,一路引着裴老夫人入了西苑门,穿过芭蕉园,最后来到承光殿。 萧列早在外殿等着,一听到外头起了呼声,转身迎出去,见一华发老妪手拄拐杖,被李元贵虚扶着走了过来,虽已多年未见,比印象中的模样苍老了许多,但依旧一眼认了出来,正是裴老夫人,几步并做一步地跨下殿阶,朝李元贵道:「不是叮嘱了,要请老夫人坐辇而入吗?」 未等李元贵开口,裴老夫人已道:「多谢皇上体恤,皇上勿怪李公公,是老身不好失礼。」说着,便向萧列行叩拜之礼,萧列一个箭步上去托住,道了声「免礼」,亲自搀扶着上了殿阶,引入内殿。 不待吩咐,李元贵已搬来一张绣椅,裴老夫人再三地让。萧列诚挚地道:「朕至今记得幼年之时,生母早逝,老夫人待我亲厚如己,忽忽数十年过去,身边物是人非,朕如今有幸得以再次归京,前些日便想去见老夫人了,只是诸事缠身,一时不得脱身,便想先等右安回来,不想朕未去,老夫人竟先来看朕了,老夫人若执意不坐,朕也陪老夫人同立便是。」说完,命李元贵将自己的座椅撤去。 裴老夫人这才虚坐下去。 萧列问她身体,又问府中情况。裴老夫人道:「承皇上记挂,老身身子还好,就是我的儿孙,先前不分是非,跟着旁人一道,给皇上添了不少麻烦,皇上宽仁,不予计较,老身感激不尽。」 萧列攻入京城,被拥立上位后,行宽赦之策,前朝的旧臣,除顺安王的亲信之外,剩余之人,只要呈上拥戴贺表,便毋论旧过,一概免罪。譬如周兴、裴荃之流,武定起事之初,为和萧列撇清干系免遭牵连,曾上表斥责他为乱臣贼子,如今萧列上位,这些人又第一时间再次上表陈情,称先前乃是受了胁迫,这才发了违心之语云云。 裴修祉更是如此。先前为了挣功,瞒着裴老夫人,请命领军对抗武定军,可谓拼劲全力,奈何最后关头没守住城池,弃城逃走的路上,被萧胤棠所俘。萧列入京后,萧胤棠转呈了裴修祉写下的悔过书,称他痛悔不已,愿意效忠新帝,请求从轻发落。 其实便是没有萧胤棠从中求情,萧列也无意为难裴家子孙,很快赦免,放他归家,只夺了他那个得来还没多久的国公头衔,以儆效尤。 裴老夫人说着,再次起身,要向萧列谢恩,萧列再扶她入座,喟叹了一声:「老夫人无须介怀。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当时情况,谁人不是被迫。倒是朕有些愧对老夫人,刚入京城,便收了二公子的爵衔。朕也是难做,毕竟二公子曾伤我部下,若不如此,难以服众。但老夫人放心,裴家为大魏立过功勋,公爵之衔,依旧保留。」 裴老夫人忙道:「皇上言重了!他如今正在家面壁思过。铸下如此弥天大错,皇上留他性命,已是天大的恩情,老身感激不尽,怎还会有别念?」 v第十四章[08.06] 「老夫人向来明理。不怪朕,朕便放心了。叫他先安心下来,往后多的是机会再去报效朝廷。」 裴老夫人道谢,萧列又说了几句,察言观色,道:「老夫人可是有事?若有,只管讲来,但凡朕能做到,必定无所不应。」 裴老夫人笑道:「既被皇上瞧了出来,老身便说了。实不相瞒,老身是为长孙右安的婚事而来。」 萧列一愣,随即大喜:「好事啊!右安前些时日受朕所遣,去往乌斯藏定乱,应也快要回了。但不知老夫人为他定的是哪家女儿?快快道来,朕愿出面,好生操办!」 老夫人道:「多谢皇上美意。不是别家,正是泉州甄家的女儿,名唤嘉芙。她也不是外人,恰是老身次媳的外甥女,论起亲戚,也是右安表妹。」 萧列迟疑了下:「这个甄家,可是前两日刚随了福建巡抚高怀远入京的那个甄家?」 老夫人笑道:「正是。」 萧列愣了。 老夫人神色自若,道:「皇上有所不知,甄家女儿小时起,便时常来老身跟前走动,右安打小就认识她了,只是老身一直不知右安对她心意,直到去年,皇上被迫起事之际,老身收到了右安一封手信,这才知道,他竟系情于甄家女儿,只是当时颠沛,随皇上于鞍前马后,无暇顾及儿女之事。他再三恳求,叫老身务必替他上心,等到合适时机,便代他向甄家提亲。如今大事终于落定,老身听闻,甄家人这两日跟随福建巡抚进了京,内中便有甄家女儿,似是皇上的意思。老身也不知皇上召她入京所为何事,本想径去问甄家人的,又怕甄家人有所不便。皇上也知,右安自小知事,这么多年了,从未要老身为他做过什么,只独此一事,故老身记挂着他当日嘱托,仗着从前在皇上跟前得的那么一点老脸,贸然入宫求见。」 「不知皇上召甄家女儿入京,所为何事?若与右安婚事无冲,则老身也好放下心,尽快去替右安向甄家提亲,毕竟,右安已是不小了,老身亟盼他能早日成家,安定下来。」 老夫人说完,含笑望着萧列。 萧列定了片刻,方如梦初醒,霍然站起:「朕先前不知右安和甄家女儿竟有如此渊源!老夫人放心。朕此次召甄家人入京,并无别事,只是从前甄家曾有恩于胤棠,朕为赏赐甄家而已,和右安婚事,无半点不便!」 裴老夫人便道谢,萧列迟疑了下,注视着老夫人,道:「不瞒老夫人,从前还在武定时,朕便数次问过右安婚事,盼他能早日成家,他却屡屡推脱,朕无可奈何。右安多年随朕,为朕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喜逢大婚,朕又岂能不赏?朕不但要为他赐婚,更要风光大办。老夫人以为如何?」 他说完,双目紧紧望着对面的老妪。 裴老夫人和他对望片刻,颔首道:「一切听凭皇上安排便是了。」 萧列似松了口气,目露喜色,道:「朕必会安排妥当。老夫人放一万个心。」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起身告退,萧列亲自送她出了西苑,回来后,依旧坐于案后,渐渐却出起了神,随后召入李元贵,问起甄家女儿。 李元贵道:「那女孩儿生的颇为周正,举止落落,说的话,奴婢先前已转到皇上面前了,皇上自可定断。若还不放心,奴婢可将她召入宫中,皇上看了便知。」 萧列起先点头,想了下,又摇头:「右安既钟情于她,又岂会差到哪里去,叫来叫去,怕吓到她,罢了。」 李元贵一本正经地道:「皇上放心,奴婢若有半句不实,到时候皇上砍了奴婢脑袋就是。」 萧列哈哈大笑。许久没有如这一刻般欣慰,心中犹如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隐隐有些遗憾。 到了裴右安这样的年纪,于寻常男子而言,早已成家,他却始终形单影只,也不要女子留在身边照顾起居,如今终于有了着落,萧列岂不欣慰?只是欣慰之余,想到他在自己面前只字不提,也是今日裴老夫人寻来才知,若非那甄家女儿起先拒婚,自己险些铸错,未免又觉心中遗憾。 萧列笑过后,渐渐又出起了神,忽道:「去把世子唤来。」 李元贵出去,一盏茶的功夫,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萧胤棠入内,向萧列下跪,口称父皇。 萧列命他起身。萧胤棠道:「父皇,儿臣正想来见父皇。这些日,儿臣奉命,一直在忙于整顿五军事务,方今日理出些眉目,将五府所属都司、卫所官旗军人数额统计完毕,名册共计三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七十三员名,实际不过半数而已。具体情由,儿臣将尽快写入折中,以供父皇御览。」 萧列点头:「可见本朝从前弊端甚多,往后任重道远。你辛苦了。」 萧胤棠道:「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儿臣之责,况且,儿臣也没做什么,何来的辛苦。倒是父皇,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父皇这些时日,又日理万机,今夜当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 萧列含笑:「朕知道。胤棠,朕叫你来,是因有件事和你有关,和你说一声。前些时日,凤桐来见朕,说你从前受过泉州甄家之惠,她想将甄家女儿立为侧妃,以为报答。朕先前不知内情,以为妥当,便答应了,今日才知有所不便。甄家原是裴家表亲,他家女儿,与右安有青梅竹马之谊,且先前也有过口头婚约,只是碍于战事,这才耽搁了。先前不知便罢,这会儿知道了,岂能错牵姻缘?故朕改了主意。甄家对你有恩,自当报答,朕改赐别的赏赐便是了,凤桐所言之事,就此作罢,往后不议。」 萧胤棠神色略僵。 萧列注视着他,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道:「怎的,关于此事,你还另有话要说?」 萧胤棠和父亲对视,见他望着自己,两道目光,似是若有所思,一凛,立刻垂下眼睛,恭敬地道:「儿臣无话。父皇说的是,对甄家,另行赏赐便是。」 萧列凝神了片刻,缓缓道:「极好。明日登基大典完毕,朕便册立你为太子,着礼部操办你与凤桐大婚,至于侧妃,若有合适之人,朕也会替你留意。」 …… 次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日。 新朝定年号昭平,将始于次年元日,是年则沿袭少帝在位时的年号,为承宁七年六月廿六日。 这一日,三更,礼部和太常寺官员便抵寰丘,五更,九卿,京城七品、外省四品以上官员,亦全部抵达,肃穆列于寰丘两侧,万余校尉力士,沿着皇宫往皇城北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开出通往寰丘的跸道,民众候跪于跸道两旁,只等吉时吉刻,迎接新皇出宫,举行告天祭礼。 据钦天监所定,新皇当于巳时整出宫,巳时三刻抵寰丘,随后告祭礼。 v第十五章[08.06] 此刻距离巳时出发,只剩两刻钟了。萧列身着帝王冕服,龙威燕颔,天子威范,叫人不敢直视,留在承光殿随驾的礼部尚书张时雍和太常寺卿卢齐见他坐于座中,凝神不动,似是在等什么人,心里疑惑,相互望了一眼。 又过去半刻终,张时雍正想出言提醒时辰,殿外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只见崔银水一溜烟跑了进来,哧溜一下,双膝滑跪于金砖地面,喜形于色:「启禀皇上,裴大人回京复命了!人就在殿外候着!」 皇帝立刻起身,眉头舒展,目露微微喜色,道:「快传!」 崔银水「哎」了一声,又飞快出去。片刻后,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之声,张时雍和卢齐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影穿过斜斜射入承光殿殿门的一片朝阳,踏入殿槛。 他似刚长途跋涉而归,风尘仆仆,眉宇间亦带着披星行路的淡淡倦色,但双目却明亮有神,皎如明月,穆如清风,大步行来,这样的风采,整个大魏朝堂,十年之间,除了当年那位曾名动京华的少年卿相裴右安,还会有谁? 虽多年未见,当年翩翩少年,如今也成青年男子,但张时雍和卢齐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惊呆之余,心中也立刻明白了。 新帝今朝在等的人,终于到了。 …… 裴右安随萧列转入后殿,立刻向他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礼,得平身,道:「臣昨日行至京畿,听闻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便连夜赶路,今晨才入城门,校尉又告知,说得过皇帝的吩咐,若见了臣,命即刻入宫,臣怕耽误了皇上的吉时,衣容也来不及整,有失仪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萧列握住他肩膀,欣喜道:「朕便知道,你定能及时赶到!路上如何?」 「幸不辱命,归途亦一路顺利,多谢皇上记挂。请皇上容臣一夜,明早便呈上奏折,详述此行经过。」 「你好生歇息,不必这么着急,迟几日也是无妨!」萧列抚慰道。 殿外隐隐传来钟声,离皇帝出宫祭告寰丘的时刻,又近了一刻。 「右安!」 裴右安正要出言提醒,萧列忽唤了声他,神色凝重。 「皇上若是有话,请讲。」裴右安道。 萧列在殿内缓缓踱了数步,停住道:「右安,这皇位,朕本想留空,若他日有少帝消息,便归他所有,奈何当日,文武百官苦谏不止,朕难以推脱。你不会对朕怀有异见吧?」 萧列说完,双目紧紧望着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笑,恭敬地道:「皇上,臣人虽在路上,但也读过张贴于城门前的万民请愿书,上有一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臣赞之。古之圣贤便知,天下非一人天下,乃社稷万民共扶之。皇上如今秉从天意,登基临朝,日后临下有赫,选贤用能,若四海升平,黎民安乐,臣何以心怀异见?」 萧列目光炯炯,哈哈笑道:「朕便知,右安乃朕之肱骨也!朕已为你备好礼服,你去换上,随朕同往寰丘,见证朕今日之登基大礼!」 裴右安谢恩,要退出时,又被叫住。 萧列笑道:「还有一事叫你知道。泉州甄家女儿此刻人在京中。昨夜你的祖母见朕,代你求娶于她,朕许了,赐婚不日便下,你可称心了?」 裴右安目光微微一动,顿了一顿,道:「臣称心。臣谢过皇上厚爱。」 他的语气,恭恭敬敬。 …… 萧列赐给裴右安的礼服,是为八梁佩玉冠,青缘赤罗裳,革带佩绶,白袜黑履。 这是大魏朝最高的王公级别的礼服。 当日,裴右安随新帝现身在了寰丘祭礼之上,见证了大魏一个新朝的开端,也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方式,在时隔多年之后,回归视野,再次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寰丘告祭归来,通赞官引文武百官入丹墀,向北分立,向宝座上的萧列行三跪九拜之礼,繁文缛节完毕后,礼部派遣官员,册立周王妃为皇后,世子萧胤棠为太子。 至此,登极礼完成。 第二天,礼部同时又下了两道诏书。 第一道是关于太子和章凤桐的大婚诏书。 第二道是为卫国公府长子裴右安和泉州甄家之女甄嘉芙赐婚的诏书。 消息迅速传开,曾经数年间门庭冷落的卫国公府,从早到晚,登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险些要被踏断。而甄家那座在京城里原本毫不起眼的宅邸,转眼也变成了关注的焦点。 两道诏书的婚期,定在同日,次月十六,礼部和光禄寺合力操办。 深夜,裴右安才摆脱诸事,终于踏入了卫国公府的大门。 到了此刻,国公府里依旧灯火通明,无人睡去,阖府上下,全都在等着他的归来。 v第十六章[08.06] 一年多未见,裴荃和孟二夫人带着儿子裴修珞迎他,夫妇笑容满面,诸多殷勤,裴修珞执弟之礼,恭恭敬敬,一脸敬仰。 辛夫人也没歇下,露脸的时候,亦一脸笑,但脂粉也掩不住她面脸深处透出的菜色。 裴右安执子礼,毕,她勉强笑道:「一家人都在盼你回呢。就是你二弟,最近染恙,晚间吃了药,撑不住想是睡了过去,要么我叫人唤他出来……」 裴右安道:「二弟好生养病便是,不必惊动。」说着,转向闻声而出的玉珠:「祖母可睡下了?」 玉珠到了近前,笑着向裴右安见礼:「老夫人还没睡。」 「已是不早,竟累母亲、叔父、叔母等我至此刻,全是右安之过,请各自及早安歇为宜。」 裴荃夫妇知他要去见老太太,笑着点头。 辛夫人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渐僵冻。 「嫂子福气。右安是如今皇上跟前的红人,修祉的爵衔,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往后嫂子你啊,等着享福吧!」 孟二夫人笑吟吟地道,看着辛夫人。 辛夫人觉察出了自己妯娌隐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实心情。 她就像是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一条毒蛇,一定早知道了些什么,讥笑她,鄙夷她,幸灾乐祸,只是这个狡猾的女人,平日的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罢了。 想到自己儿子正遭受到的耻辱,辛夫人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将这女人的一张伪善面皮给撕扯下来。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目光机械地游移着,勉强笑着,道:「是啊,真好……」 …… 裴右安跪在裴老夫人的面前,向她磕头。 祖孙上回见面,还是老夫人大寿的那次,一转眼,时移世易,天翻地覆,这座宅邸里的人,命运更是起落如潮,前一分雨打飘萍,下一刻浓墨重彩,人生如戏,想来大抵不过如此。 再次见到长孙跪于膝下,这个老妪,无疑是欣喜而激动的,但很快,情绪便稳住了,视线掠过他身上那套尚未脱下的载满荣华的赐服。 裴右安仰面道:「孙儿央求祖母之事,中间诸多牵扯,孙儿也知,必会令祖母为难。纵然如此,祖母却还为孙儿达成了心愿。孙儿愧疚之余,万分感激!」 这一年多来,裴右安人虽距离泉州万里之遥,但却始终守着从前对嘉芙所许的诺言,甄家暗留有他的人。福建巡抚带着圣旨来到甄家,随后携嘉芙入京,一行人还在路上之时,消息便递到了裴老夫人的面前。 那是裴右安给自己祖母预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说,他欲娶甄家女儿为妻,只是身不由己,飘零在外,倘若祖母见到了这封信,那便是他不能护她周全之际,恳请祖母务必出手相助。 老夫人注视着裴右安,起先没有开口,良久,慢慢地道:「右安,这事,你确实是叫祖母为难了。甄家和你二弟曾有议亲过往,如今换你来娶,虽有些不便,但也不算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儿。真正不好过的,是她牵涉到了太子。你要和太子夺人,此事非同小可。祖母起先不想应承你的……」 她的声音渐低,出神了片刻,目光萧索,仿佛陷入了什么往事的回忆。 「祖母活到了今日,见过的事,也不算少了。福不是福,祸想来未必便是祸。你幼起知事,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从小到大,更是见你第一次求祖母为你做事,还是你的婚姻之事,既向祖母开了这口,祖母又怎忍得下心,不去成全你?」 她喟叹了一声,几分无奈,几分释然。 裴右安眼底蕴了微微泪光,叩头道:「孙儿任性了,幸而祖母厚爱,方得成全。」 裴老夫人唇边露出笑容,伸手停在了孙儿凑过来的那只脑袋上,爱怜地抚摩了片刻,命他起身。 裴右安起来,扶她往内室去,到了床边坐下,像从前那样,蹲下身去,为她除鞋。 裴老夫人望着,忽似不经意地道:「右安,我记得祖母上次过寿之时,你和表妹还颇为生疏,何以如今便非她不娶了?」 裴右安手微微一顿,随即除下鞋,轻轻放在地上,扶着老夫人躺了下去,道:「祖母,你有所不知,那时起我便对表妹一见倾心,只是当时诸多不便,如何能叫祖母得知?」 老夫人注视着他,一时倒辨不出由衷抑或搪塞,摇了摇头:「罢了,你什么都好,就是从小到大,事情都闷在心里……」 她说了半句,打住了,望着孙儿,目光愈发慈和。 「阿芙那孩子,祖母本就喜欢的。这回皇上起先立她为太子侧妃,她也不愿。你娶了她回来,往后便和她好生过日子吧,祖母对你,是放心的。」 裴右安微笑应好,替老夫人盖好被,方轻轻出去。 …… 新帝登基,封赏随于武定的诸多旧日臣将。 v第十七章[08.06] 裴右安以功,官居尚书台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国荣勋,兼东阁大学士,朝夕左右奉侍帝于左右,本就一身昼锦之荣,令人眼热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赐婚,还特恩许与太子同日大婚,这样的荣恩,本朝立朝以来,实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只是对于将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礼部以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儿上表谢恩,但请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说,朕与卫国公幼年时情同手足,少年时同袍而战,卫国公为大魏捐躯沙场,英年早逝,此为朕心中难解之痛憾;武定战中,军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险境,裴右安领军奇袭而至,救难于千钧一发,今日特赐与太子同日大婚,没有别的原因,一是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为彰汗马功劳,三是期盼太子与裴右安能延续朕与卫国公的孔怀之情。见诏奉行便是。 群臣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余,无不感动,纷纷上表奏贺。 这日,卫国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带着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验封司官员送至的封赏上谕。裴老夫人除原本的头衔,因长孙之功,加封懿德康颐太老夫人诰命,赐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经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铨选考察百官之时,优先得了「勤勉肃敏,历年兢兢业业,鲜有怠误」的上上之评,很快被提为工部营缮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这是个人人羡慕的肥缺。 裴家满门荣耀,如烈火烹油,如鲜花着锦,一夕之间,不但恢复了从前天禧朝的荣煌富贵,而且更胜往昔。时人无不感慨,家族兴衰,果系于子孙出息。裴家便是个例子,京中谁人不羡? 裴家风光无限,甄家的门面,跟着也水涨船高了。皇帝下旨,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诰命,头冠翟衣,连同钱帛彩锻等赐物,以快驿送至泉州。家中宾亲,更是络绎不绝。泉州籍的京官,纷纷上门寻亲问故就不用说了,连许多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也攀亲沾故地找来道贺,坐下后,说起来竟也都成了一家亲,帖子贺礼,收的几乎填满屋子,无处落脚。 因是赐婚,许多事有礼部和宗人府从旁协办,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挂心的,就是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时间虽紧迫,好在前次为了备婚,嫁妆已备办的七七八八,都运来了京中,如今都在,趁这些时日,又查漏补缺,务必要将嘉芙风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头一天,甄家要送嫁妆铺新房的床了,这天,孟二夫人带着荣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几人一起来了甄家,帮孟氏预备事情。喜气洋洋忙忙碌碌,顺利到裴家铺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当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着女儿,喁喁细语,教她许多从前未曾提过的新婚隐秘之事,陪她渡过出嫁前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个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旧了无睡意,回忆女儿婚事的一路周折,实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间搭来一只胳膊,女儿脑袋靠到了自己怀里,这才知她也还醒着。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说话时,她似乎心不在焉,也无半点小女儿出嫁前该有的娇羞之态,越临近婚期,越是沉默,心里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将女儿搂入了怀里,低声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没想过,洞房怎么替你寻个法子遮掩过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掳走过的,咱们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来咱们家求亲,可见他对那事并不计较。」 嘉芙一直睡不着觉。昏暗里,听到耳畔传来母亲如此的安慰话语,心里反而更加酸楚。 被掳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事,如今想来,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难当。连对着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她都没脸说的出口。这些日子里,看着她忙前忙后地为自己预备嫁事,她却忍不住总是想起当日裴右安来家中提亲,两人独处之时,他对着自己的那种冷淡目光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日后我若侥幸还能回来,我便照我所许之诺,把你娶了就是。」 他果然要娶她了。但这口气里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难过一次,更要自惭形秽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脸埋在母亲怀里,用听起来轻松的声音说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来,示意嘉芙躺着,自己下榻点灯,取了一柄钥匙,打开柜门锁,又开一只柜中锁,捧了个小匣子回到榻上,最后再打开一只小锁,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藏着的那面玉佩,递给嘉芙,说道:「先前我一直没和你说,前次你大表哥来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临走前还留了这面玉佩做信物,说是国公临终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过去了,这信物,你收好,也带过去吧。」 嘉芙惊讶,坐了起来,小心接了过来,借着灯光,见玉面外镂枝蔓,连理缠绵,中间雕刻一朵幽兰,状猗猗生香,看样子应是女子之物,玉缘也十分光润,似常被抚摩所致,托于自己掌心之时,温润贴融,触感犹如女子体肤般的洁致温暖。 「……你想,既是国公爷临终前留给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视若珍宝,当日却拿了出来留给咱们家做信物,可见他对你的真心实意。」 或许是母亲的话,给了嘉芙一点信心,又或许是掌中的这东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头,指尖轻轻碰过玉体,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不少。 孟氏让女儿再躺回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儿又这么美,哪个男人会不喜欢?等嫁过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过去了……」 「阿芙,信娘的话,你大表哥必会疼爱你的。」 嘉芙握着手中那面玉佩,在耳畔母亲的絮絮叨叨声中,闭上眼睛,终于慢慢进入了梦乡。 …… 次日便是大婚。 整个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热闹和喜庆,和她这个新嫁娘,倒无半点干系。后堂里,嘉芙只被身边十来个仆妇丫头环伺着,沐浴,梳头,换正红喜服,戴上珠冠,衣妆完毕,头盖喜帕,等到黄昏,吉时将到,礼部赞官引导,繁缛礼节后,她被人送上了一顶八抬大轿,在大乐和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被抬离甄家,往卫国公府而去。 与此同时,东宫里的那场婚礼,也在同时有条不紊地进行,礼成后,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萧列独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阶之前,遥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华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干爹今夜去了卫国公府吃喜酒,崔银水远远立在角落里,望着殿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不敢透一口大气。 皇城北的安定门,于深夜时分,发出一阵沉闷的开启之声,一人坐于马上,前后随扈伴驾,出了城门,朝着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场贺顺法事,此刻,和尚从熟梦中被惊醒,看着一个全身没于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独自进了天禧元后当年最后留居的那方禅院。 院门闭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停立于昏暗的禅院残道,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今夜皇城,钟乐嘉庆,此间耳畔,却只有夜风吹过墙头荒草发出的窸窣之声。 更深宵重,老树昏影,他身影终于动了一动,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间静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开门户。 裴家这一年,也没有来过人了。 伴随着轻微的「吱呀」一声,一股淡淡的霾尘之味,扑入了他的鼻息,钻入他的肺腑。 「阿璟,我回了。」 「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你恨我吧?」 黑暗中,他站定,喃喃地道,眼眶微微发热,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v第十八章[08.06] 人已去,香亦散。 空气里,再也闻不到那曾令他魂牵梦萦的一缕猗猗兰息了。 …… 卫国公府。 裴右安大婚,新房设在裴老夫人所居北院侧旁相连的一处院落,三间正房,两侧两厢,除卧室,还有起居、书房,坐北朝南,格局方正,老夫人定了,也就布置了出来。 嘉芙今晚一直盖着盖头,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下轿,行礼,拜堂,终于完毕,这会儿手里又被塞了一条红缎,知那头就是裴右安,禁不住心如鹿撞,像做梦般的,晕晕乎乎地被带进了洞房,坐到床沿上,低头等着裴右安来揭自己的盖头。 满屋子都是闹洞房的妇人们的笑声。除了裴家宗亲,还有两个公夫人,五六个侯伯夫人,不是从前频繁往来的熟人,就是沾亲带故。或许是头上珠冠和身上礼服太过沉重,十几斤压下来,一个晚上压到现在,嘉芙脖子肩膀都要酸了,又或许是紧张不安,听到喜娘念着吉利话,女人们起哄,催裴右安快揭盖头,等不及要看新妇了,嘉芙整个人紧张的仿佛快要晕厥了,那张盖头却迟迟没动。 就在她头昏脑涨,呼吸不畅之时,忽然,面庞一缕轻风掠过,眼前一亮,嘉芙呼吸一停,下意识地抬眼,视线便撞到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男子的眼睛。 今夜这屋子里,只有他这一个男子。 着了纁红华服,腰束玉带的裴右安。 嘉芙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只在印象中,一遍遍地描绘他的光风霁月,却从没想象过他今夜这般的模样。古老的吉色,庄重的华服,将他烘托的分外英俊,她睁大一双眼睛,仰望着面前这个好看的令她一时失神的男子,直到耳畔传来妇人们的惊叹声,方回过神来,脸一红,急忙垂下眼睛,微微低头,再不敢看他了。 幸好面颊上胭脂擦的厚,但玉白耳垂和一段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也已是轻染酡红。倒正好应和了新嫁娘的娇羞,惹来近旁围观妇人们的竞相夸赞。 新妇确实是美,当的起再多的夸赞。 裴右安目光微动,瞥了她垂睫不动的模样,顺了喜娘的指挥,面带笑容,和她并肩而坐。撒帐,吃汤圆,喝合卺酒。 嘉芙小心翼翼,在欢声笑语和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哪怕是一根儿头发丝儿,都没再出错儿,只按照预先被教过的,一步步地完成了整个过程。 喝了合卺酒,今夜这个婚礼,算是快要完成了,只剩最后一步,洞房。 自然了,这是新夫妇两个人的私密之事。 此刻还早,外面宾客众多,裴右安喝完合卺酒,看了始终低着头的嘉芙一眼,放下杯,从床沿站起身,对着意犹未尽还要继续拿新人打趣的妇人们笑道:「她今日乏了。众位婶子伯母,看在我的面上,都出屋吧,若还没尽兴,我去给婶子伯母们多敬几杯,如何?」 安远侯夫人笑吟吟道:「走吧走吧,还没怎么闹,佑安就心疼新媳妇了。今日他是新郎官儿,也不好拂了他面子,我们这些老妖精们,还是识相些好,免得下回串门不让人进!」 嘻嘻哈哈笑声之中,妇人们终于鱼贯出了新房。 裴右安转头,对嘉芙低声道:「你先歇了吧,不必等我。我还有客要应酬。」说完也出了屋。 嘉芙出嫁,除了此前同行带着的檀香木香几个丫头都陪了过来,孟氏还让自己身边的刘嬷嬷也一并跟了过来。裴右安揭完帕头走了,方才欢声笑语喜庆热闹的气氛便也消失了,洞房里安静下来。刘嬷嬷带着丫头们入内,帮嘉芙除去头冠,摘了首饰和霞帔,脱下厚重喜服,身上只剩三层衣裳,随即换了特为今夜这场合裁制的大红纻丝云肩通袖袍,领胸绣有四合如意云纹,下面贴身留条起缠枝莲暗花的缎裤,腰系红织金妆花缎裙。比起方才过于庄重的礼服,喜庆不减,而愈添柔媚之姿。 嘉芙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了,此刻那些人都走了,跟前只剩几个自己熟悉的人,绷了一晚上,慢慢感到腹中饥饿,犹如前胸贴了后背,但却没有半点胃口,草草喝了几口刘嬷嬷命人端入的鸡醢汤,剥了小半只江南密罗柑,便吃不下去了,刘嬷嬷便命丫头撤了,又亲自服侍嘉芙净面,以芳液漱口,一番事情完毕,便让嘉芙坐于床沿,等着新郎回来。 嘉芙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再次传来隐隐脚步声,廊下有丫头婆子呼着「大爷」。 嘉芙忍不住再次紧张,身子坐的笔直,双眼望着门口方向,藏在大袖下的双手,十指紧急地攥在了一起。刘嬷嬷也听到了,领了丫头急忙迎了上去,只听门轻轻吱呀一声,一道身影转入洞房,裴右安回了。 他看起来也没喝多少的酒,走路颇稳,进来后,自己除了头冠,便命人都退下。刘嬷嬷望了嘉芙一眼,示意她上去服侍,自己带着笑脸,领了丫头们出了屋,带上了门。 时隔一年多后,今夜,再次看到裴右安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像方才,周围全是人,两人变成了独处,嘉芙的心跳的飞快,想起母亲的再三叮嘱,定了定神,从自己已坐了一晚上的床沿边站了起来,轻轻来到他的身后,鼓起勇气,低声道:「夫君,我来为你更衣。」 裴右安背对着她,自己正脱着外衣,听到身后她在说话,动作一停,转头,和她对望了一眼。 两人距离很近,嘉芙终于看清,他今夜应该并没喝多少的酒,但双眸里依然氤了一层淡淡酒意。 他唔了一声,说了句「有劳」,将自己方才脱下的外衣放到了她伸过来的手里,转身便从她身旁经过,自己坐到了床榻边上。 嘉芙定了一定,手中拿着他的衣裳,想起从前在武定和他同住时的情景,那时他每晚回来,她总是和侍女抢着去接他脱下的衣,他有时会笑上一笑,有时也没什么表情,但她从不觉得有半点别扭。 今夜他成了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他却如此的客气。 嘉芙将他衣裳放好,转过身,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边上。 他坐在床沿,她就站在他边上望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红烛烧照,暗影浮动。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仿佛醉了,不胜酒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眼睛也没看她,含含糊糊只道了一句:「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说完,自己便躺了下去,身上依旧着了里外三层,最外中衣,看起来整整齐齐,连半丝褶皱都无。 嘉芙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背对他,慢慢脱去衣裳,脱的只剩里衣,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最后躺在他的身畔。 v第十九章[08.06] 她促缩身子,面向着他,和他同睡一只绣了文王百子万福纹的长锦枕头,两人中间却隔着一尺之距。他仰卧着,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嘉芙起先也闭着眼睛,慢慢睁开,注视着他展给自己的半张侧脸线条,看了许久,想起母亲的叮嘱,再三犹豫之后,终于鼓足勇气,慢慢地朝他靠了些过去,伸出一条柔软的胳膊,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的睫尖微微一动。 嘉芙知他还醒着,有些不敢看他。 「夫君……」 嘉芙小声唤他,声几乎蚊呐,睫毛微颤,闭上了眼睛,螓首轻轻贴在了他的一侧肩膀之上。 裴右安没有回应,也没有将她推开,片刻后,道:「我娶了你,便会护你周全。从今往后,你要老老实实,再不要动不该的念头。」语调平静。 嘉芙一怔,身子便僵停了,慢慢睁开眼睛,抬起脸。 他也睁开了眼睛,微微偏脸过来,两人目光遇在了枕畔。 他的双眸漆黑,眸光清冷,见不到半点的柔情。 嘉芙面上霞晕渐渐褪去,那只攀着他腰腹的胳膊,也慢慢地缩了回来。 「我知道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 她不敢再望他了,心中丧气无比,垂下眼眸,嗫嚅着道。 「我倒罢了。你入了我家门,日后难免要和人朝夕相对。全哥儿那里,你若不喜这孩子,往后离他远些就是。有事和我说。记住,我不允你再用不入流的手段去达目的,在我面前,也不可再撒谎。不管出于何种缘故。」 如果说,刚才嘉芙还只是感到羞惭的话,现在听到这样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仅仅用羞惭,已经远远无法表述她此刻的心情了。 冻龙脑的那件事情,她原本早已经忘记。但这一刻,她被提醒了。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她曾对他撒过的谎。只是从前一直没有在她面前提而已。 而就在今晚,他娶了她后,终于说了出来,教训她了。 嘉芙瑟缩了下,抬起眼睛,再次看向他。 他说完,已闭目,神色平静,仿佛再次睡了过去。 「我……记住了……」 应完这短短一句话,便似用尽了全身气力,嘉芙耷弯着颈子,一动不动。 屋子里沉寂了下来,耳畔只剩他的呼吸之声。 嘉芙不再靠着他了,如先前挪出来的那样,又悄悄地,一寸寸地挪了回去,直到自己不会再碰到他半片衣角。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翻了个身,一闭上眼睛,眼泪便滑落,滚到了耳侧。 她不敢发出抽泣之声,泪却止不住,默默地洇湿了一片枕面。 「你哭什么?」 片刻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拼命摇头,含含糊糊道:「我没哭。」 「你分明在哭。」顿了一顿,她听到他又说道。 嘉芙再也忍不住,一下哽咽出声,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道:「你既这么厌烦我,瞧不起我,还娶我做什么?我先前都说了,那事我不在乎了,更没逼你再娶我的。」 裴右安偏过头,望着她背对自己的身子,迟疑了下,道:「我何时说厌烦你瞧不起你了?我方才只是教你,往后要老老实实,不要再动歪脑筋。」 「你分明就是厌烦我,瞧不起我……」 嘉芙呜咽着,「……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日后等你有了可心的人……」 她说着这话,只觉悲从中来,拼命忍着,泪却愈发不绝,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越哭越是伤心。 「别胡说了。不要哭了……」 身后裴右安又道。声音比起方才,柔和了许多,带了点哄的小心翼翼。 嘉芙将脸埋在枕里,膀子一抽一抽,声音含含糊糊:「……我忍不住……你别管我……」 v第二十章[08.06] 裴右安起了身,半靠在床头,转脸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片刻后,微微俯身,手朝她伸了过去,快触到她肩,又停住了。 「莫哭了……」 嘉芙继续抽泣。 「你要怎样才不哭?」 嘉芙充耳未闻。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再哭,我就去书房了。」说完,作势要下榻。 嘉芙一下停住,下意识便飞快转过脸,睁大还含着泪的一双美眸,望向了他。 裴右安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瞥了眼她沾满泪痕的一张脸,翻身下了榻。 嘉芙望着他下榻的背影,心砰砰地跳,脸色再次失了血色。 她也不是故意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惹他厌烦。只是方才实在感到羞耻伤心,忍不住就掉了几颗眼泪。 洞房之夜,他要是真的被她哭厌烦了,丢下她径自去了书房,那她明天也不用见人了,直接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了事。 「大表哥!」 嘉芙一下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扑过去,从后紧紧就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 「我不哭了,你别走……」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拼命忍着。 裴右安感到后背突然压上来一片馥软,腹前也被两只软软的胳膊团抱住了,人还坐在榻沿上,肩膀微微一顿,随即低头,将她双手轻轻解开,自己站了起来。 「大表哥……我真的不哭了……」 嘉芙坐在一团锦被之上,仰脸,用惊慌的目光望着他,声含乞求,眼角挂着一颗晶莹泪珠,将落不落,可怜巴巴。 裴右安望了她片刻,转过身。 嘉芙看着他进了浴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块在水中拧过的巾帕,回到床前,俯身下来,伸手为她擦脸。擦完脸,低声道:「你听话,我就不走。」 嘉芙立刻点头,眼角的那颗眼泪,「啪嗒」一下,滚落了下来,自己急忙擦去,飞快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片刻后,嘉芙身畔多了一人,裴右安也躺了回来。良久,一只臂膀慢慢伸了过来,将她揽了过去。 嘉芙感到他在轻轻解着自己衣裳。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身子微微战栗。 「莫怕。要是疼,就和我说。」 他小心褪下她身上的小裤,抬起她那段柔滑莹腻的腰臀,往她身下垫了一块罗帕,轻轻压上来的时候,唇碰触过她的耳垂,低低地道。 她的耳垂滚烫如同火烧,他的唇却带着微微凉意,犹如他体肤的温度。 整个过程,他极其温柔,但也没有多余的任何动作,更没有亲吻过她。只在刚刚入了她,她因吃痛,紧紧攀住他肩背,细细地呜咽出声之时,他停了一停,吻去了她额头沁出的一滴香汗。 结束后,他为闭目含羞而卧的嘉芙擦拭身子,将那块沾了她罗红的帕子放在边上,随即穿回他自己的衣物,整整齐齐地躺了回去。 这一夜,嘉芙一颗芳心,忽感甜蜜,忽又酸楚,起起落落,睡睡醒醒,身边的男子,却仿佛睡的很沉,没有翻过一个身,也没再碰她一下了。 五更不到,天还黑着,门外传来叩门之声,仆妇来唤新人起身,拜翁姑,祭宗祠。 裴右安的这个下半夜,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虽一向少眠,但常年超乎常人所能企及的自律,令他也养成了一种习惯,哪怕思虑再重,到了身体感到应当休息的时候,躺下去,很快也就能摒除杂念入睡,因他知道,睡眠养津生精,而像昨夜这样,整个下半夜一直醒着,没有片刻的合眼,并不多见。 昨夜他娶了她,并且和她有了男女之间的肌肤相亲。 枕畔骤然多出了一个人,还是女子,这于他而言,实在是种前所未有的的感受。这和从前那次在孟木府,她趁他醉后爬上了他的床,他稀里糊涂拥她睡了一夜的情况完全不同。 昨夜,在他为她履行自己作为新婚丈夫洞房之夜的本分之时,他其实还是相当留意她的反应的。 她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娥眉紧蹙,双目闭着,从头至尾,他很确定,她甚至没有睁眼看过他一眼,似乎正在忍受一桩她并不十分乐意而又不得不经历的事情。 于是他在她的身上,愈发谨慎,尽量不去碰触她或许并不愿他碰触的地方。 v第二十一章[08.09] 这也让裴右安再次确定了一个由来已久的念头。从一开始,这个小表妹留在他身边,百般讨他欢心,乃至于处心积虑做出那种匪夷所思之事,继而要他娶她,只是出于避祸的缘故。这个洞房夜,她又主动向自己示好,应该也只是考虑要以这种方式,来稳固她和他刚结成的夫妻关系。 今夜他原本完全可以无视她的,但想到明早她可能遇到的尴尬和此刻被自己所拒的伤心失望,终究还是不忍。 她肯因怜悯之心便救下一个毫无干系的濒死之人,可见还是能教好的。既然娶了她,当让她彻底安心。当时,他朝她伸臂过去的时候,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她是为避祸而依附于他,这个念头也不是今晚才有。他早就知道了。但从前,他并没觉得如何排斥,唯此刻,这个特殊的时刻,将她压在了身下,相同的念头再次冒出之时,他才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平日完全不同的不快之感。 毕竟,他也不是圣人。吃着五谷杂粮的血气之身,谁又会是圣人。他答应娶她,也真的娶了她,对于那夜发生的意外来说,他已做到了仁至义尽,今夜他原本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心情去和她做这种事情的。 幼年因为体弱的缘故,他曾遇到过为他调治身体的各种各样的医士,其中有圣手大家,自然也有所谓的奇能异士。在他十岁的时候,曾有一道士,以辟谷修气而闻名,据传两百岁了,看起来依旧发黑皮润,犹如中年,卫国公慕名,将道士请来,教他呼吸吐纳,强身健体,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道士拿出一本心经,教他说,可照心经所载,以处子阴,精练气,日后必定百病全消,要求寻来符合条件的少女用以试炼。卫国公那时知道了,这道士也就年过花甲,比常人保养的好些罢了,根本没有两百岁,于是将人赶走。所谓的心经练气,自然也就停留在了理论层面。 那道士所传的调息吐纳之法确实有用,多年以来,裴右安一直坚持,并且有所受益,而所谓的心经,则是裴右安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男女事上所领受到过的唯一一次的隐晦的教化。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事他原本再没记起过了,但此刻,鬼使神差般地,在他的脑海里,竟浮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印象。 他天资过人,从小读书便过目不忘,那册心经上的内容,当时道士取出之时,他虽只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但此刻一想起来,便立刻浮出脑海,画面栩栩如生。 望着她在自己身下闭目忍受般的模样,裴右安的心里,忽竟生出了一个带了邪恶的念头。 要是他拿道士心经上的法子去对付她,此刻她又会怎样? 只是那念头一掠而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她便似乎因为不适,身子在他身下略略扭了几下,当时他便控制不住,草草了事,一阵云雨过后,后背热汗还未消去,看到她闭目蜷在自己身畔,身上仅存衣物凌乱,手脚抱掩玉体的一番可怜模样,心中立刻便被浓重的自责和愧疚给攫住,凛住心神,安顿好她,自己也收拾了下,最后歇了下去。 裴右安知身边的她,起先也一直睡的不深,中间应醒来过几次的,及至更深,才因倦极,睡了过去。 但整整一宿,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从前体弱而致的血气不足之症,在他成年之后,平日虽无大显了,但从昨夜来看,真的还是对他起了不良。 起先的自责,愧疚,随后的顾虑,以及伴随而来的不可避免的隐隐沮丧。 裴右安这夜就这样,彻底失眠了。 她睡着后不久,便翻了个身,滚到了他的身旁,毛茸茸的一只小脑袋,抵在了他的肩膀,和他靠在了一起。 睡梦中的她,仿佛喜欢依偎着他,靠过来后,便再没有动过,沉沉睡去。 裴右安的耳畔只有她轻轻的呼吸之声。一片温热兰息,随了她的呼吸,似渐渐弥漫了开来。 他便闭目,静心敛气,但无论如何吐纳呼吸,都没法像她一样安然入睡,直到此刻,听到门外传来叩门之声。 他慢慢地睁眼,眼底布了浅浅一层血丝。 窗外还昏黑着,龙凤喜烛燃了一夜。借着透进帐中的朦胧烛光,裴右安看了片刻她贴着自己的那张还带着困倦的沉睡小脸,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 嘉芙昨夜一开始睡睡醒醒,梦境不安,此刻酣眠梦沉,睡的正好,却被人强行推醒,努力睁开惺忪睡眼,赫然看到刘嬷嬷一张放大的脸凑到了自己面前,低声道:「大奶奶,好起了!五更都过了一刻,大爷早就起了,就等着你呢!」 嘉芙起先茫然,忽的顿悟,这一声「大奶奶」是在叫自己,立刻清醒,飞快地转头,见枕畔果然已经空了,裴右安不知何时起了,早不见了人。 醒了居然也没叫她一声,害她睡过了头! 嘉芙慌忙爬了起来。 辛夫人身边一个姓王的嬷嬷,带了个丫头,也跟了进来。刘嬷嬷知她目的,走了过去,亲手将那只盛了元帕的盘子端了。王嬷嬷看了一眼,收了,朝嘉芙陪着笑脸,躬身道早,去了。 刘嬷嬷和檀香服侍嘉芙更衣,很快穿好,木香带了几个裴家丫头捧盥洗之物入内,收拾完毕,嘉芙连东西都来不及吃一口,匆匆便往外去。 「大奶奶,大爷方才也说了,时辰还没到。今早事多着呢,吃两口再去吧……」 刘嬷嬷知道嘉芙昨晚就没吃多少,心疼她饿,追上去道。 「我吃不下……」 嘉芙转过落地长屏,匆匆步入外头的起居间,一眼看到裴右安端坐在棋桌旁,手执一卷,似正借着看书在等她,衣裳齐整,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 嘉芙猝然停住了脚步,和他对望一眼,略感局促,低声解释:「早上是我不好,竟睡过了头,让你等我。我已好了,这就可以走了。」 裴右安道:「也不算太晚。你且吃了再去,也是无妨。」随手将书卷搁于棋桌之上,转身便出了房门。 刘嬷嬷忙提了厨下刚送来的食盒,打开放在一张小炕桌上,一碟嫩笋,一碟木兰蕨芽,一碟蔓菁,炒鲜虾、腌鸡脯,一碗粳米粥,闻着香气扑鼻,看起来清爽可口,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也不管裴右安了,忙坐了下去,吃了大半碗,觉得饱了,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v第二十二章[08.09] 外面天色渐白。庭院里种了秋海棠,木簪花,不知晨鸟藏在哪片叶底,欢快啾啾做鸣。裴右安背对着门,立于廊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芙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夫君,我好了。」 他转头,目光从头到脚地掠了她一眼,面上随即露出嘉芙熟悉的那种微笑,朝她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道:「随我来吧。」 到了正堂外,嘉芙留意到方才一直行于自己身前的裴右安在阶前,脚步渐渐有些放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自己。 他既慢了,她便几个快步追了上去,随他一道入了内。 堂中还燃着明烛,两侧伺立满了各房仆妇,却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音,裴老夫人坐于正中,裴荃、辛夫人、孟二夫人分于左右,其下是裴修珞,并不见裴修祉。 才一进去,嘉芙就觉无数道目光投向了自己,便微微垂目,跟着裴右安来到裴老夫人面前,先向老夫人叩拜行礼。 裴老夫人平日家中常服多素暗,今早却着了沉香底起暗金万字纹的一身新衣,看起来精神也是难得的矍铄,等裴右安和嘉芙向自己行礼完毕,命起身。裴右安起了,嘉芙依旧跪着,从随旁跟着的刘嬷嬷那里取了预先备好的新妇孝敬长辈的两样针线活,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副黑绒抹额,另一双石青布面绣花软底女靴,绣工虽精致,料却颇是拙朴,一看就是乡土之物,一拿出来,近旁的裴家仆妇便盯着,又看向嘉芙,目光里隐隐露出不屑。 玉珠要代接,却被老夫人拦了拦,自己亲自接了。 嘉芙轻声道:「祖母,抹额天冷所用,靴合了这季。我想着,祖母富贵荣华,便是天上仙衣拿到祖母跟前,也未必稀罕,因是孙媳妇的心意,祖母穿戴了舒适要紧,索性便用了我老家的土布,做成鞋,胜在轻软舒适,尤其天气再热,也不闷脚。只是针线是我自己做的,针脚刺绣若是有所不及,祖母勿嫌。」 老夫人摸了摸抹额,又摸过靴帮上的绣纹,点头笑道:「那些花里胡哨的精贵东西,不过也就好看罢了,谁家没有。我年纪大了,难得你如此贴心,为我想的周到,祖母收了,天热便穿,若好,到时你再给我做两双,我叫人送去给几个老姐妹。」 嘉芙笑着应好,接过了老夫人的赏,向她叩谢,起来后,方才那些个目露不屑的裴家仆妇瞧着嘉芙,又已是换了一种眼色。 裴右安依旧面无表情,瞥了眼嘉芙,带着她又向辛夫人见礼。 辛夫人坐一椅,另侧是已故卫国公的虚位,她脸上也带着笑,整个人坐的笔直,喝了口嘉芙敬上茶,收了样针线,给了见面礼,接着便是裴荃和孟二夫人。 裴荃一向总是端着架子,平日在家不苟言笑,这回心知是沾了长房侄儿的光,自己才得升官晋位,嘉芙向他见礼之时,他格外和气,孟二夫人更是亲热,执着嘉芙的手,对裴右安笑道:「昨晚闹完洞房,你那些婶子伯母出来,没一个不夸赞阿芙的,容貌好不说,更难得贤惠贴心,你瞧瞧,老夫人也喜欢的不行。我这个外甥女啊,从前我就一直当自己女儿在疼,如今嫁了右安你,可算成了真正一家人。你和阿芙,这是前世的缘分,命中注定的。」说着又招手,唤来自己儿子。 裴修珞恭恭敬敬,叫嘉芙「大嫂」。 裴修珞年纪和裴修祉差不多,只小了他半岁,但命运却截然不同。他没有荫恩,功名只能靠自己去挣。自然了,像裴右安这种十几岁就考中进士的,百年里也难得出上一两个,科举不易,裴修珞读书极其刻苦,但如今也只有秀才的功名,好在得以以贡生身份,入了国子监太学里读书,等着参加明年新帝要开的恩科,亲事也定了,等考完成亲。 按说,嘉芙和他是亲表兄妹,关系应该更好才是。原本小时候,确实如此,裴修珞对嘉芙很好,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但后来有一次,嘉芙来裴家,无意撞见他将一个比他大了几岁,初初发育的丫头堵在后园假山旁亲嘴摸胸,当时受惊不小,悄悄跑了。 那时嘉芙还懵懵懂懂,不通人事,但隐约也知道,这事不好让别人知道,更不好像从前一样让他摸自己的头发,或是捏脸蛋,便谁也没说,但此后,便不单独靠近他了,加上长大后,也不常来裴家,关系慢慢就淡了下来。 如今裴修珞一表人才,温和尔雅,嘉芙想着自己小时候无意撞见的那次,应也是他少年好奇一时所为,但心里总是还留了个疙瘩。见他叫自己大嫂,便笑应了一声。 全哥也被乳母带了进来。比一年多前,个头高了不少,他似乎有些惧怕裴右安,站那里一动不动,被教着,叫嘉芙「大伯母」,嘉芙给他预备了一套衣裳,乳母代收去,他又怯怯地朝裴右安叫「大伯」。 嘉芙留意到,裴右安似乎颇喜欢小孩,见全哥叫自己,脸上不但露出笑容,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裴老夫人看了眼门外天色,道:「修祉早上本要来的,只是病还没好,身子要紧,是我叫他先安心养病的。阿芙本就不是外人,都不必拘泥礼数了,右安,你也好带阿芙进宫谢恩了,回来再去拜祖宗吧。」 裴右安应是,嘉芙跟着他向众人行辞礼,出了中堂,檀香往她身上加了件软缎披风,嘉芙出了大门,和裴右安一道坐上马车,往皇宫而去。 这时天刚亮,马车辚辚行于路上,道两旁行人稀稀落落。裴右安似有手不释卷的习惯,上车后,便从角落的一只便箱中取了本书,自顾翻看。 嘉芙坐在他边上,百无聊赖,忍不住将脖子伸了些过去:「大……」 她顿了一顿,改口:「夫君在看什么书?我从前在家,也爱看书,说不定看过……」 裴右安头也未抬,只合上,将扉页朝她展了一下,淡淡道:「论衡。」 嘉芙自然不算才女,但从小确实喜欢看书,父亲很开明,并不限她只读闺范女德,常领她去书坊,除了哥哥甄耀庭读的那些经史子集之外,诸如竺典地志,画像曲本之类的杂书也看了不少,方才见他手中这书,边角有些起毛,可见他经常翻看,应该颇是喜欢,便想寻个话题和他搭上话,此刻听他应答,看一眼书扉,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裴右安听她忽然安静了,抬眼瞥了她一眼。 嘉芙尴尬地笑:「夫君真是博览群书。」 裴右安没反应,转回脸,继续翻开他的书。 嘉芙有些没趣,自己发呆了片刻,忍不住想起昨晚。 昨晚事后,他虽然也温柔对待自己,但她感觉的到,他分明就在勉强和她同房而已。 老实说,嘉芙原本对自己的这副皮肉身子,还是有点信心的。毕竟,前世她经历过两个男人了。无论是裴修祉还是萧胤棠,在这种事情上,沾身过后,也不用她刻意委屈自己去做什么,便都对她无不迷恋。 但是昨夜,她却收到了一个打击。 她悄悄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视线始终落于书卷之上,心情忽然低落,将头靠在角落里,闭目假寐,再不说话。 v第二十三章[08.09] 裴家距离皇宫不是很远,马车行了片刻,渐渐放缓速度,停了下来。 宫门到了。 嘉芙睁开眼睛。见裴右安自己已起身,下了马车。太监崔银水正等在宫门口,看见裴右安下了,眼睛一亮,飞快迎了上来。 嘉芙被跟在后头马车里的林嬷嬷给扶了下去,站定。 崔银水已到近前,叫了声裴大人,又转向嘉芙,笑容满面地唤她「夫人」,嘉芙含笑点头,和裴右安一道,随他入了宫门,行至西苑,最后到了承光殿前。 距离礼部安排面君谢恩的辰时,还差一刻。 崔银水进去通报,嘉芙忽然感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向身畔的裴右安,见他长身而立,目光凝肃,站在自己身边,岿然若岳,微微仰头,望了他片刻,忽然间,仿佛获得了力量,慢慢吐出一口气,心又定了下来。 萧列坐在御案之后,双目微微浮肿,似昨夜并没睡好的样子,待两人并肩下跪谢恩,让平身,端详着嘉芙,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太监端出赏赐,嘉芙再次下跪,一并谢过皇帝对自己母家的厚赏。 萧列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你们甄家本就有功。你往后好生服侍右安,便是你们甄家对朕的尽忠了。」 嘉芙飞快看了眼身畔的裴右安。 他望着座上的皇帝,并没看她。 嘉芙低头应了。起来后,照规矩,自己再要去介福宫叩谢皇后。 李元贵亲自领嘉芙过去。到了介福宫,嘉芙入内,见周皇后端坐殿中,章凤桐伴坐在侧,下首还坐了一个身穿黄衫,手执拂尘的女冠子。 那女冠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左右,容貌极好,修眉联娟,素齿朱唇,坐在那里,仙姿玉色,被一身道服,更是衬托的超凡脱俗。 嘉芙不认得这貌美女冠。向周皇后叩拜后,又与章凤桐见礼,章凤桐向嘉芙介绍这女冠子,说她在城南白鹤观出家,俗家姓迟,号含真,这才有点印象,终于想了起来,这女冠子原来大名鼎鼎。 当年顺安王上位之初,曾受到一批忠于天禧帝的朝臣的反对,其中有位姓迟的翰林,当时是国子监祭酒,也是当世的书画大家,极有声望,反对顺安王,暗中联合大臣,呼吁彻查少帝坠马案。当时顺安王隐忍下来,过后,却将迟翰林扣上一个谋逆罪名,全家百余口,男丁全部诛杀,女眷削籍为奴。 这个女冠子,就是迟翰林的孙女,当年才十四岁,就已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誉,被投为官奴后,不肯屈于狎客,坠楼自尽,也是她命大,跳下去时,恰好压在一个路人身上,没有死成,但事情很快传开,民意沸腾,坊间编词唱曲,颂她气节,顺安王便予以特赦,允她出家为道。后来萧列上位,为当年那批人平反,其中就有迟翰林,此后,这个女冠子便频繁出入皇宫,和太子妃章凤桐结成密友,名声盛极,也受到很多男子的爱慕,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但她执意不肯还俗嫁人,一直做着她的女真人。 章凤桐向嘉芙介绍完女冠,又笑吟吟地对女冠子道:「她便是裴大人的新婚夫人,泉州甄氏。」 迟含真清冷双眸转向嘉芙,定了片刻,才从座上起身,向嘉芙行了个道礼,面上并不见笑意,眉目隐含清高。 嘉芙乍知眼前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女道士就是迟翰林的孙女,敬她气节,怎计较她清高,便含笑颔首。 迟含真再不看嘉芙,转头对周皇后道:「多谢娘娘关爱,只是如今我无意还俗。含真回去,会请师傅为娘娘开坛祈福。若无别事,含真先回了。」 周皇后笑道:「皇上已为你祖父昭雪平冤,我是想到你年纪轻轻便青灯黄卷,有些可怜,昨日才召你入宫,你既无意还俗,我自不会勉强,往后无事,你常来走动,你从前就有才女之名,往后给我讲讲经书也是好的。」 迟含真应下,向皇后和章凤桐再次行礼,转身飘然而去。 周皇后便转向嘉芙,和颜悦色,说了些闲话,嘉芙应对,最后告退,章凤桐送她,嘉芙推辞,章凤桐却执意送她到了殿外,握住了她的手,道:「甄妹妹,我起先出于报答之心,却不知你和裴大人的渊源,这才闹了个误会,如今知道,我也被母后说了一顿,很是后悔,你莫怪我。好在太子和裴大人情同手足,往后你我自然也如姐妹,你若无事,记得常入宫,咱们多走动。」 嘉芙笑着答应,又再三请她留步,章凤桐方停下脚步,面含微笑,目送嘉芙离去。 嘉芙依旧被李元贵引着,回往承光殿,行至半道,心微微一跳,脚步就停了下来。 裴右安就停在前方宫道之上,正在和一个女子说着话。那女子背影袅娜,黄衫飘飘,便是方才离开的女冠子迟含真。看起来两人从前似乎认识。也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迟含真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礼,状如极其感激,这才继续朝前而去。 女冠子离去,裴右安转头,看见停在道边的嘉芙,眉头微微扬了一扬,朝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对李元贵道:「劳烦公公了,皇上那边已经没事,我先带内子出宫了。」 出了宫。两人依旧同坐一辆马车,裴右安也依旧自顾看着手中的书。 嘉芙控制不住自己,眼前总是浮现出方才裴右安和女冠子停在宫道上说话的情景。 看起来,似乎是他来接自己的途中,遇到了出去的女冠子。 那么从时间推测,她过去的时候,两人应该已经说了一会儿的话了。 嘉芙很确定,他看向那个女冠子的时候,目光温柔。 虽然一直以来,他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嘉芙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用这种温柔的目光看过自己。 对着她的时候,他要么没表情,要么是在教训她,要么就是显然带了容忍的微笑。 嘉芙忍不住,又看了身边的裴右安一眼。 他睫毛微覆,视线落在书页之上,聚精会神。 v第二十四章[08.09] 嘉芙心里渐渐发酸,有点难过。 很明显,他们两人从前是认识的。她在心里已经推算了好几遍了。 迟含真被投为官奴的时候,裴右安当时已离开京城。但迟翰林一直供职翰林院,是当时的书画大家,做了很多年的国子监祭酒,而裴右安素有才名,少年便考中进士,和迟翰林必定有往来。 既然有往来,他认得迟含真,也就不奇怪了。 一个是少年进士,一个是世家才女,嘉芙越想,越觉得两人配一脸。 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裴右安上辈子终身不娶,是因为他倾慕这个女冠子,而女冠子感于身世,不愿还俗,他才黯然离开京城,远赴塞外,以致于最后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嘉芙情不自禁,转头再次看向裴右安,盯着他线条隽逸的一张侧脸, 裴右安继续看着书,忽道:「何事?」两道视线,依旧落在书上。 嘉芙一吓,张了张小嘴,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低低地道了「无事」,怏怏地转过了脸。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随即翻了一页书。 两人一路再没说过一句话,回到裴府,裴右安带着嘉芙去拜了宗祠,又陆续见了些宗族里的长辈,到了傍晚,两人到裴老夫人那里用了饭,终于空闲了下来,一回房,裴右安换了身便服,人就走了,也没和嘉芙说要去哪里。 老夫人体谅她今天辛苦,方才用饭的时候,特意说,让裴右安和她早些休息,不用她再伺候跟前了。 她确实有些累了。昨晚洞房夜一言难尽,根本就没睡好,今天一天忙忙碌碌,现在好容易能松口气下来…… 他却又自己走了。 嘉芙很是失落。 裴右安刚奉旨成婚,有三天的休沐,何况早上,刚去过宫里,快天黑了,嘉芙觉得他不可能为了公事而出去。 要么是会友,要么…… 她有一种直觉,或许是和早上遇到的那个女冠子有关。 嘉芙洗了澡,换了身轻便衣裳,在房里等他。 天彻底黑了,他一直没回来。 嘉芙上了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又起身,穿衣去了他的书房。 先前在武定府的时候,嘉芙发现他有一个习惯,有些书,他会预备几本,放在不同的地方,以便随时取阅。 她秉烛,在他的书房里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本《论衡》。 嘉芙取了书,回到屋里,靠坐在床头,开始秉烛夜读。 翻了几下,她就想打瞌睡了。 枯燥的一本书。前头在讲大道理,中间在讲大道理,后头也在讲大道理。 总之,这就是一本讲关于天、地、人的大道理的书。 嘉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他既然喜欢读,那就一定是好的,她也要读。 夜越来越深,嘉芙也越来越困。捧着书,就这么睡了过去。 亥时中,裴右安外出归来,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嘉芙靠在床头,睡了过去,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下,白嫩小手里,滑着一本书。 裴右安轻轻走近,到了床前,看了一眼。 是他白天读过的那本。 她歪着只脑袋,斜斜靠在锦枕上,云鬓蓬松,两瓣红唇微嘟,一双长睫轻轻颤动,也不知梦到什么,睡梦里都带了几分委屈的模样。 裴右安站在床前,默默看了她片刻,俯身下去,伸手去拿书,才碰了一下,她睫毛一动,睁开眼睛,看清床前的人影。 v第二十五章[08.09] 「大表哥!你回了!」一声惊喜娇呼,立刻撩开被子,人就要爬起来。 裴右安拿走了书,随手放在床头案几上,道:「你睡吧,不用你服侍。」 被他这么一说,嘉芙就是想服侍也没那个胆子跟进去了,人跪坐在床上,看着他身影入了浴房。 他出来后,嘉芙鼓起勇气,装作无意地问:「夫君,晚上你去了哪里?」 「白鹤观。」 他信口般地应了一句。 嘉芙心咯噔一跳。 直觉竟然是真的! 她再也没勇气问他去白鹤观做什么了。眼前已经浮现出他和那个女冠子谈诗论画,惺惺相惜的一幕。 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下去。裴右安仿佛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样子,道:「你先睡吧,我去下书房,迟些回来。」说完便走了。 这一走,直到过了子时,才终于回来。嘉芙还醒着,却装作睡了。他轻手轻脚地上床,躺了下去,和嘉芙中间隔了半边身子的距离。 新婚的第二个晚上,他没有碰嘉芙,次日午后,人又出去了。 朱国公夫人,安远侯夫人,午后来裴家走动。老夫人自然将新进门的孙媳妇唤到跟前陪客。 嘉芙心乱如麻。她的直觉告诉她,裴右安又去了白鹤观。但是对着老夫人,却不敢有半点情绪泄露。 她笑起来时,天生的双目弯弯,便是不笑,红艳艳小嘴的两边唇角也微微上翘。又美,又甜蜜。老夫人说,家中有她这样一个成日爱笑的,能招来福气。于是夫人们聚在老夫人跟前叙着闲话,嘉芙陪在末位时,便保持着乖巧笑容,腮帮子渐渐发酸,忽的心口一跳。 几人说到了近日颇为引人注目的池家孙女迟含真。 朱国公夫人道:「听闻前日,皇后娘娘怜惜她,将她召入宫中,问她还俗的事。她却拒了。实是个有心性的女子。」 安远侯夫人叹息:「可不是吗?当初那样的气节,莫说女子,便是男子里,又几个能做的到?不但容貌好,从前就是个才女,命运不济,逢了逆王作乱。」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当年右安中进士的那场科举,她祖父迟翰林就是主考官,是有师生之谊的。可惜那孩子了。白鹤观的老真人,我从前也认识。过几日等有了空,我过去瞧瞧。」 夫人们便赞老夫人仁厚,嘉芙渐渐出神,最后送走了客。 裴右安和嘉芙新婚燕尔,自己那院还没有设小厨房,饭暂时和老夫人同吃。天黑了,裴右安还没回,嘉芙服侍老夫人吃饭。因跟前没外人,也不拘规矩,老夫人让她同吃,问起裴右安。 嘉芙笑道:「他访友去了。」 裴老夫人道:「我料也是。只是才新婚,回的也是晚了些。等见了他,我会说他的。」 嘉芙装贤惠,给老夫人打汤,甜蜜蜜地笑道:「无妨。他一个大丈夫,出去应酬是应该的。」 裴老夫人点头:「好孩子,真的懂事。只是新婚燕尔,也不好总丢下你。还是要说说的。明日你回门,等他回了,晚上早些歇息,养好精神。」 嘉芙应了,吃完饭,被裴老夫人打发了回来,到了戌时中,裴右安才回来。 他仿佛很忙,回来换了衣裳,便又去了书房。 嘉芙忍住纷乱的情绪,亲自到老夫人那边的小厨房,做了个鸽蛋玉兰奶羹,雪白的奶羹里,几枚剖开的鸽蛋,漂了几片玉兰瓣,金黄的金黄,乳白的乳白,奶香扑鼻,又好看,又好吃,还有个别名,叫做雪里卧金。 这甜点的功夫,全在奶羹之上,等着慢慢煨的功夫,嘉芙先回房,匆匆洗了个澡,换上一条月华裙。裙子用料十幅,色泽不一,粉、绿、鹅黄,霞霓,都是清新淡嫩的颜色,每幅浅浅晕染,宛若水墨,收于腰间打裥,行路之时,裙裾随了步伐拂动,宛如月映池面,光华点点,美不胜收,故得名月华裙。 嘉芙叫檀香替自己梳了一个妖娆花冠髻,再轻染薄脂,揽镜自照,艳光动人,这才亲自端了吃食,送往书房。 裴右安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正埋头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听到嘉芙声音,头也没回,只道:「放下吧。费心了。」 嘉芙放下,不甘心,站在一旁,又道:「夫君,记得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裴右安终于回过头,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定了一定,随即很快收了,又转回头,唔了一声:「知道了,等下就吃。你去歇了吧,不必等我,我还有事。」 他说完,再没回头。 嘉芙无奈,只好默默出了书房,回到卧房,脱了衣服,负气真的不等他了,自己爬上了床。 他又是深夜才回。像昨晚一样,嘉芙装睡,他也没动她。 嘉芙柔肠绞结,这夜自然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圈微微泛青,怕回门了不好看,扑了几层的粉,收拾好,跟着裴右安一起上了马车,回了门。 v第二十六章[08.09] 女儿刚出嫁,孟氏这会儿自然还在京中,一早就在盼着裴右安和嘉芙的到来。裴右安面带笑容,态度极其恭敬,孟氏看着女儿和所嫁的如意郎君,心满意足,盛情款待,用了午饭,本该走了,孟氏有些不舍,裴右安笑道:「岳母,阿芙再留些时候吧,正好我也有点事,你们母女说话,我先去去,晚些我回来,再接她回家。」 再过些时候,孟氏便要先回泉州,和女儿见一面是少一面,闻言大喜,对女婿的体贴很是感激,亲自送他到了大门外,回来,和嘉芙进了房,便有说不完的话。 嘉芙有些心不在焉,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到了申时,孟氏起身,说叫厨房烧点心给嘉芙吃。嘉芙哪里有胃口,也跟着起身道:「娘,早上出门前,祖母她们以为我过午就能回的。祖母要我伺候的,夫君也不知什么时候回,不如我先自己回去,等夫君回了,你和他说一声就是。」 孟氏想想也是,道:「伺候老夫人是要紧。你先回也好。我叫张大送你。」 嘉芙含笑应了。孟氏送女儿上了马车,吩咐张大送她回国公府,到了平常出入的那扇门前,嘉芙被刘嬷嬷扶下马车,进了门,随即停下脚步,等张大人一走,又出去,径自坐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往白鹤观去。 同行的刘嬷嬷檀香莫名其妙,但见嘉芙口气不容置疑,只能听从,马车行到了城南的白鹤观,观门大开,只见三三两两女道众挽着香火袋,不停进进出出。 嘉芙方才凭了一口恶气,一口气地赶来了这里,但人真的到了,却又不知该如何才好。自己进去寻人,这样有失身份体面的事,自然万万不能做的。若叫刘嬷嬷进去探究竟,免不了又要和她说缘由。 这样的事,嘉芙却不想叫别人知道。 进又进不了,就这么回去,又不甘心,坐在马车里,发了片刻的呆,便让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守株待兔,先等裴右安出来再说。 刘嬷嬷和檀香不明所以,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同坐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地守着嘉芙。 日头渐渐偏西,女观大门进出的人变得稀落,嘉芙从望窗一角看出去,眼睛盯的都快花了,还是没见裴右安出来。又想到这两个晚上,他都是天黑才回,这会儿恐怕还在里头,自己却等不到天黑再回了,边上刘嬷嬷又不停地催问,心里跟猫抓似的。 「我的小娘子嗳!你盯那扇道观门都盯了一个晌午了!花都被你盯出来了!到底盯什么?天都要黑了,再不走,怕回去了要问的!」 刘嬷嬷很是焦急。 嘉芙欲哭无泪,有气没力地道:「回吧。」 刘嬷嬷念了声佛,赶紧起身,正要催车夫回去,就在这时,听到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大爷?!」 嘉芙心砰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坐直身子,便听到车门被推开的声音,转头,见裴右安出现在车厢口,两道目光盯着嘉芙。 嘉芙僵住。刘嬷嬷和檀香面面相觑,反应了过来,忙起身叫他。 「你们下去。」 这话自然是对刘嬷嬷和檀香说的,语气平静,却隐含命令之意。 两人不敢违抗,应了一声,慌忙爬了下去。 裴右安上来,把车厢门一关,马车便朝前而去。 路上,裴右安一句话也无,嘉芙更是一语不发。 掌灯时分,马车回了国公府。方才刘嬷嬷和檀香分坐在车夫左右,一停,立刻跳下马车。 裴右安先下去,嘉芙下的时候,刘嬷嬷和檀香忙要上来扶,裴右安已自己伸手,抓着她胳膊,几乎是将她拖抱了下去,松开手,转身便朝里而去。 嘉芙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先去了裴老夫人那里,辛夫人和二夫人也在,正服侍着老夫人用饭。 裴右安面带笑容,道:「本早回了的,过午我想到了个事儿,便叫阿芙先留家里再陪岳母,这才好,是我晚了。」 老夫人笑道:「不过就是迟些回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母女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饭用了没?」 「在岳母那里用过了。」 老夫人点头:「那就好,你们回屋吧。」 裴右安恭声应是,带了嘉芙,从里头出来,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嘉芙几乎是小步赶着,回了自己住的院。 一进门,他便命跟入的檀香和另几个丫头出去,将门一关,道:「你给我跑去道观?你在做什么?」 他背对着她,自己脱衣挂起。 他的语气是克制的,但嘉芙清楚地感觉到,他生气了,语带质问。 路上回来,嘉芙就知他不快,也知自己这举动不妥,心中本是忐忑不安,但此刻,听他一开口就是质问,死死地咬着唇,盯着他背影,心里原本的忐忑不安立刻就被委屈和气恼所替代,一语不发,走到梳妆桌前,坐了下去,自顾拆着发髻。 裴右安没听到她的声音,回头,见她坐了下去卸妆,没理自己,皱了皱眉:「你怎不说话?我是见岳母不舍的你走,想着我也有点事,就叫你留下再陪她,过后我再来接你。你却给我跑去道观了!你还有理了?」 「我没理!你就有理了?」 v第二十七章[08.09] 嘉芙再也忍不住了。盯着镜中的自己,一边飞快拆着头发,一边飞快地道:「我是去了道观,但你又是什么事?祖母问我,我都没脸提了。去个一次也就罢了,两趟三趟!借口我娘留我,今天还撇下我,自己跑去了哪里?我还是那句话,先前是我赖你娶我没错,后来我知道错了,没赖你了!你既这么看不上我,才娶了我三天,就跑去见别的女人,你那会儿何苦又要娶我?」 早上为了回门,檀香给她梳了一个繁复的漂亮发髻,头上插戴不少首饰。嘉芙一件一件地拆下,叮叮当当丢了一桌,最后发里还剩一柄用以固髻的铜丝篦。篦脚尖细,勾缠住了发丝,怎么拆也拆不下。 裴右安望着她的背影,神色略微错愕,片刻后,皱眉道:「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成日都在想着什么……」 嘉芙充耳未闻,继续和那柄铜丝篦奋战着。 裴右安神色渐渐缓和,迟疑了下,终还是走了过来,停在她的身后,伸手探向那柄铜丝篦,细辨语气,竟还似带了丝戏谑:「你一向不是最爱哭的吗?方才我说你,你怎不哭了?」 「你想我哭,我偏不哭!」 嘉芙冷哼一声,头一偏,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一个发狠,连着十来根还缠在上头的发丝,咬牙一下就将铜丝篦给拽了下来,却没想到他的脸正俯下,胳膊一扬,听他发出「嘶」的轻微一声,好巧不巧,篦尖竟刮过了他的额,立刻划拉出一道半指长的细密排列血丝。 一颗血珠子,从破口里渗了出来。 空气一下凝固了,两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嘉芙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吓了一大跳,手上举着那柄篦,呆呆看着镜中那个正俯于自己身后的男子。 裴右安双目也望着镜中的她,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啪」的一声,手中凶器掉落,嘉芙人跟着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手忙脚乱找了帕子,就要替他擦拭血痕。 裴右安偏了偏头,避开她手,自己以指抹了下,看了眼沾在指尖上的血痕,又瞥了她一眼。 嘉芙方才所有的脾气全都没了,指紧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睁大眼睛望着他。 「……大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 裴右安冷哼一声:「要是故意,那还了得?」 嘉芙贝齿咬唇。 裴右安俯视着她:「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就跑去道观要堵我?嗯?」 「不是道观,还会哪里?」 嘉芙盯着他的衣襟,弱弱地辩了一句。 裴右安一顿,仿佛为之气结。 「前日我是告诉过你,我去了道观,昨日,还有今日,我去了太医院!」 嘉芙倏地抬眼。 「迟女冠有个弟弟,五年前迟家满门抄斩时,当时才三岁,被迟翰林的一位老友舍命救下,只是当时落了不好,患病在身,到如今,性命岌岌可危,人就在道观里躺着。那日我在宫中偶遇迟女冠,她央我为她弟弟看病。她祖父是我当年恩科主考,从前对我也颇多指点,我敬他如师,如今那孩子危在旦夕,我怎能不管?那日我去替他看了病,有些疑难,这两日有空便在太医院里查找医书,也在与太医辩症。」 「你的脑子里,都在给我想着何物?」 嘉芙呆住了,抬头望他,唇瓣微张。 「今日我想到了一个疗方,但有一味药,不确定太医院里是否有藏,因那药外来,又不易保存,是我少年时从大食医师那里得过的,我见你母亲依依不舍,便叫你再留些时候,我先去太医院查问。未时末,我去你家接你,岳母说你回了,我便也回,到了,门房说你回来在门口站了一站,便又上车走了,也没说去哪里。我起先以为你又回了家,再过去,怕万一你不在,徒惹岳母担忧,便假托你丢了样东西在家,叫人进去拿,出来说没有,这才知道你也没回家!你可知道,我叫了几个五军都督府属卫兄弟,暗暗找了几个去处,最后自己想到了,才找去道观?」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语气,越来越是严厉。 嘉芙又羞又愧,面红耳赤,慢慢耷下脑袋,一动不动。 屋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裴右安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恼火,双手背后,在她面前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停下,慢慢吐出一口气,再开口,语调已是平静了,只听他道:「罢了,你无事就好。下回再不要做这种蠢不可及之事。我去书房了。」说完,转身往外而去。 刘嬷嬷和檀香等人候立在廊下,见门被打开,一道人影出来,忙迎上去,叫了声「大爷」。 裴右安抬手,挡了挡额,转身往书房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嘉芙眼睁睁看着他背影出门,呆呆地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没片刻,听到刘嬷嬷和檀香进来的步声,慌忙转身,逼回就要掉下的眼泪,坐回到梳妆台前,假意整理着方才被扯乱的发髻。 刘嬷嬷和檀香方才人在廊下,隐隐听到屋里传出大爷起起伏伏的说话声,自然,并没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但结合晌午后的事,虽还一头雾水,却也猜到两人怕是起了不快,等大爷出来往书房去了,入内,见嘉芙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自己抬了两手,正在整理满头秀发,檀香忙上去,正要帮她,却听她道:「这里不用你们了,出去吧。」 两人对望一眼。 「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她提了提声音,头也未回。 刘嬷嬷和檀香只好退了出去。 v第二十八章[08.09] 嘉芙一手撑额,另手捡起方才被自己丢了一桌的首饰。一只一只地放回匣里,又取了只梳子,慢慢地梳通方才被扯的打结的长发,默默坐了片刻,终于起身,唤入檀香,洗了个脸,梳了个简单发髻,将长发清爽束起,最后换了身家常衣裳。 刘嬷嬷转身:「还没吃晚饭呢。我去小厨房瞧瞧,拿几样便菜过来。」 嘉芙道:「我自己去吧。」 …… 书房门扉里透出灯光,嘉芙提着食盒,来到门口,叩了下虚掩的门,跟着轻轻推开。 裴右安坐在案后,正提笔而书,抬起视线,看了过来。额前伤口已经止血。 嘉芙慢慢走了进去,停在他的桌前。 「何事?」 嘉芙轻声道:「你还没吃晚饭吧?应被我气都气饱腹了。方才我去了小厨房,拣了几样便菜和饭过来,都热过。见有现成泡好的雪耳,又做了个雪耳芋奶羹。我记得以前你说过,可以多加一勺蜂蜜的,我便加了两勺……」 裴右安停笔。 嘉芙垂睫。 「是我错了……错想了你,也错想了迟女冠。你教训我是应该的,但不要气饿坏了自己。食盒我放下了,你要是饿了,多少吃些……」 嘉芙将食盒放在桌案一角,转身低头离去。 「你吃了没?」 嘉芙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脚步停下,慢慢转头,见他望着自己,咬唇,摇了摇头。 「一道吃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他道。 嘉芙一愣,随即双眸立刻一亮,点头道:「好。」转过身,飞快回来,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烧笋鹅、江南蒿笋、海白菜,一碗鸡醢汤,并一大碗饭摆好,又飞快地到了门口,叫檀香再取一副碗筷。 碗筷很快送到。 裴右安大约确实有些饿了,不再说话,过来和嘉芙一道吃起了饭。嘉芙见他很快吃完了,道:「我饱了。你要是没饱的话,叫人再送些饭来。」 裴右安道:「不是还有雪耳芋奶羹吗?吃了就差不多了。」 嘉芙露出笑容,忙端出羹盅,打开盖子,散着微微热气,正好可以入口。 嘉芙将羹盅推到他面前。 裴右安道:「我吃不完这么多。你先吃些,剩下我再吃。」 他语气自然,嘉芙听了,脸却悄悄一热,轻声道:「要么我再去拿个小碗,分出来吧……」 「不必了。你先吃,无妨。」 嘉芙心里慢慢地甜了起来,轻轻嗯了一声,拿了调羹,舀着,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隔雾海棠,灯下美人,洗去脂粉的一张清水芙蓉面庞,比之白日别有一番动人。 裴右安并不是有意的,视线却禁不住,落在了她张开吃着雪耳奶羹的嘴唇之上。 樱唇鲜润,泛着一层诱人的釉泽,像朵半绽半闭饱含花蜜的花骨朵,诱人想探尝其中滋味,方吃进了一勺奶羹,唇瓣便沾了层晶莹乳白,一点粉嫩舌尖从口底伸了出来,舔了下唇瓣,还没看清楚,便又缩了回去。 裴右安忽一阵口干舌燥,下似隐有反应,立刻移开视线。 嘉芙却分毫不觉,数着吃了几口,将剩下的推到他的面前,道:「大表哥,我吃饱了,剩下你吃吧。」 裴右安没再看她,只手端了起来,几口便吃光,放下道:「我也饱了。我还有些事,稍晚些回。你先去睡吧,不要等我了。」 嘉芙见他说完,便转过了身,坐回到案后,不敢再强留,怕惹他生厌,哦了一声,收拾了碗筷,放回食盒,提着出去。 「大表哥,不要太晚了,早些回房睡觉。」 临出门,她回头,又道。 裴右安抬眼望她,颔首微微一笑。 书房一角,多宝槅中,铜壶滴漏点滴不绝,犹如一束檐头落下的春夜细雨,滴滴答答,声声催人。 v第二十九章[08.09] 裴右安习惯晚睡,深夜书房也一向是他静心之所。但此刻,他却渐渐神思不定,想起那女子离开前回眸一望的叮嘱,抬眼,再次看了眼滴漏。 铜壶里的浮舟升到亥时了。 这辰点于旁人而言,自然算晚,但离他惯常的就寝时间,却还早。 他终还是起了身,熄灯出书房,往卧房而去。 卧房门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灯火。他低声吩咐还候着的值夜丫头婆子去歇了,轻轻推门,入了内室,看向那道半遮半掩的垂帐。 暖香云屏,美人卧于其中,身影一动不动,应已是入梦。 和前两夜一样,他轻轻入内,解带脱衣,入浴房,出来,尽量不惊动她地靠近床前。 她朝外侧卧,一臂弯起枕于脸畔,臂若玉笋,腕白肌红,睡态绰约,鼻息间又一阵幽幽暖香,直熏胸臆。 他胸间气息不禁浮动,便屏住了呼吸,转头正要熄灯,床上嘉芙动了一动,慢慢睁开双眸。 裴右安一顿:「我吵醒了你吧?」 嘉芙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睡不着。」 裴右安便上了床,仰于她身侧,道:「还在想今日之事吗?我并非故意责备于你,只是当时不知你去向,一时焦虑,话说的重了些。」 嘉芙轻轻嗯了一声:「我不怪大表哥你。」 裴右安转脸,看了她一眼,想了下,又道:「你来的第一个晚上,我记得就和你说过的,有事和我说。你不说,我怎知你在想什么?」 「大表哥,我无论什么,真的都可以问吗?」她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裴右安道:「自然。」语气肯定。 「大表哥,那你有没有瞧不起我?」 一道轻轻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 「我总惹你生气,以前还做了那样的事情……」 声渐轻悄。 裴右安道:「过则正之。我没有瞧不起你。」 他说完,仿佛为了安慰她,伸手过来,替她体贴地拉了拉被角,将她露凉于外的一段香肩玉颈盖住了。 「好了,别胡思乱想。不早了,睡吧。」 他又柔声哄了一句。 锦帐里沉静了下来,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大表哥,那我能再问你一事吗?」 片刻后,耳畔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裴右安未睁眼,只唔了一声。 「大表哥你没有瞧不起我,那是不是讨厌我?」 裴右安再次睁眼,转头看她。 嘉芙云鬓散于枕间,下巴也缩在了被头里,只剩半张脸露在外,双眸一眨不眨,凝睇于他。 「怎会?我说了,别胡思乱想。」 「那为什么,你这两夜回来……都不理我?」 锦帐里的那片幽幽暖香,熏的仿佛愈发浓郁了。 裴右安声音干涩:「我是见你睡了……」 她的眼睫颤眨了下,慢慢垂覆下去,一动不动,宛如停立花间一双蝶翼。 裴右安话说一半,自己也停了。 v第三十章[08.09] 新婚燕尔,共寝一床,自己却接连两夜没有碰她。 原本以为她并不愿自己碰触,现在却知或许是个误会。不过一个小女孩儿罢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欢喜了朝他笑,伤心了在他面前哭,害怕了便死死抱着他。如此不谙世事,又能忍的住多少委屈?也难怪她胡思乱想,以致于闹出了今日之事。 既娶了这女孩儿,护她周全是必定的,若力所能及,也当尽量让她快活。 犹豫了下,裴右安终于朝她伸出手,将她身子轻轻揽入怀里,便如洞房夜曾做过的那样。 这具身子柔若无骨,滑若凝脂,一入怀中,与他绵绵相贴,不用她做什么,片刻后,他便已经可以做事了。只是想到洞房夜时初入艰涩,此刻她应当还不便承受,抱她再贴自己片刻后,掌心贴于她的肌肤,如拨弦,如奏琴,不疾不徐,渐渐引她起了战栗,面颊绯云,自己也是胀的隐痛,才轻轻解了她衣,压了上去, 很快,和洞房夜类似的那种亟待释放之感便朝他涌来。裴右安心知不妙,忙退了些出来,闭目,脑海里掠过「意守丹田」、「运息至踵」,又「渐采渐凝」…… 只是还没想妥到底如何操作,觉她两条玉臂紧紧缠上自己脖颈,香唇贴耳,听到一声似泣似啼「大表哥……」钻入耳中,便似被勾动了心魂,一阵皮紧毛竖,再忍受不住,自己又先于她事毕了。 裴右安胸腔里心跳如同鼓震,浑身热汗涔涔,待从极乐快意中慢慢回神,见她缩于自己身下,双目紧闭,状极乖巧,心中不禁愧疚,抱着怀中女孩儿低声道:「我叫你失望了吧?」声音略微沙哑。 嘉芙面布红潮,星眸半睁半闭,摇头安慰道:「大表哥不要难过。阿芙已经很是快活了……」 她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知道这对于男子而言,并不是件可夸的事,自然努力安慰他。 何况,说的也不是谎话。 她根本不在乎这个。他小时体弱,留有不足之症,也是正常。她此刻的心情,除了对他怜惜,真的感到无比快活。 裴右安沉默了,再没说话,只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她身上翻身而下。 屋里灯熄了。 嘉芙浑身放松了下来,终于可以大胆地伸臂环着他腰身,和他胸腹相贴,就这样窝在他的怀里,很快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忽然感到身上一重,人有点醒来,意识却还停留在梦里,眼皮也重的很,黏在一起,怎么睁也睁不开,还在努力着,感到双腿直接被人打开,接着,有炽硬之物欺入。 「大表哥……」 嘉芙迷迷糊糊,还没叫完,黑暗中,嘴巴便被堵住了。 嘉芙很快从迷糊睡梦里醒来。 是被裴右安弄醒的。 她不过睡着了,人还没醒来的功夫间,他竟判若两人,不但没了先前仿佛调弄自己的从容姿态,手劲放的很大,有时甚至会弄疼她娇嫩肌肤,腰更是带了一股狠戾劲儿,仿佛要将她撞的支离破碎。 嘉芙起先忍着,到了后来,从枕上被顶到床角,魂飞魄散,泣不成声。 这一场,竟一直弄到鸡鸣,她浑身散架,等他松开了她,瘫在凌乱衾堆之中,便一动不动。 裴右安从头至尾,只是闷声咬牙弄她,竟没发出一声,只在喘息渐平,抱着怀中已是瘫软成泥的女体,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胸中之气。 嘉芙一觉睡的昏天暗地,醒来惊觉天已大亮,身边男子早不见了人。 裴右安今日新婚假毕,应是回朝履事了。嘉芙拥被坐起,唤人入内,问了声檀香,果然,檀香说,大爷一早就走了,特意吩咐让大奶奶睡够,自己代她去老夫人跟前问安了。 嘉芙想起昨夜后来他对自己施加的那股子狠戾折腾,禁不住耳热心跳。又想起他额前被自己弄出的破口,上朝之时,应可以用官帽前沿遮掩,但今早在家对着老夫人和辛夫人,却是遮掩不了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解释的,心里有点忐忑。撑着还发酸的双腿,下床洗漱,穿戴完毕,匆匆去往老夫人那里。行至院前,冷不防看见裴修祉从里面走了出来,应是刚探完老夫人的,一眼看见了她,便停住脚步,双眼定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再挪不开了。 裴修祉前些时候含羞带耻,抱病不出,嘉芙嫁过来第四天了,这才第一次遇到。见他面皮蜡黄,两眼无光,早没了从前那种意气飞扬的公子风度,虽玉带华服,也掩不住满身憔悴。 嘉芙不过略停了一停,便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旁,见他不向自己见礼,便如没看见一样,带着身后檀香木香,从他身旁径直走过。 「芙妹……」 耳畔传来一道颤抖的低微声音。 嘉芙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走去。 「芙妹……」 裴修祉竟又道了一句。 檀香木香相视一眼,急忙跟上嘉芙,紧随在她身后。 嘉芙停住脚步,转过了头,见裴修祉双目痴痴望着自己,一脸深情被负的失落模样。 倘若不是有过前世经历,单单看他今日这境地,倒还真有几分值得同情之处。 偏嘉芙知道,自己前世经历的这第一个男人,便如一条可怜虫,又可恨,又可笑。 v第三十一章[08.17] 「二弟,从前我虽叫你表哥,但女子出嫁,便以夫家为大。如今我是你的长嫂了,你见了我,不叫长嫂,倒也无妨,但我的名,也是你能叫的?」 裴修祉嘴角微微抖了一下。 「往后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望你记住我方才的话,我便当你是一时失口。」 嘉芙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入了院子。 玉珠听外间婆子喊了声大奶奶,忙挑起门帘,快步远远地迎了出来,到了近前,笑着朝嘉芙问了声好,一边傍着她朝里去,一边凑过来低声笑道:「正要去大奶奶你那里传个话呢,不想你人已来了。大爷今早出门早,过来时老夫人还没起身,就叫我跟老夫人说一声,说他昨晚为预备今日面圣的一起公事,在书房里留迟了,累大奶奶你也跟着熬了大半宿,早上过来要晚些了。老夫人方才正打发我过去,叫你再睡迟些,不用来了呢。」 玉珠虽是黄花闺女,但二十出头的年纪,应晓得些人事了。嘉芙自己心虚,见她笑容满面,疑心她猜到了什么,忍不住想象裴右安今早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汗颜,更不知裴老夫人听了会如何做想。只是自己迟都迟了,他话也说了,强忍着臊进来,玉珠替她打帘,进去见老夫人坐在一张小炕桌旁,辛夫人和孟二夫人都还在里头,辛夫人面色不大好,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嘉芙一进来,就停了口。 嘉芙问了老夫人的安,向辛夫人行礼,最后孟二夫人。孟二夫人亲热地道:「方才老太太正打发玉珠要去你那里呢,你就来了。」 嘉芙耳根发热,道:「全是我的不好,起的这么晚,耽误了时辰。请祖母和婆婆责罚。下回再不会了。」 辛夫人盯了她一眼。 老夫人笑道:「我年纪老了,有时也懒得早起和你们说话。前几日是你们刚成婚,这才撑着天天起的大早。小辈对老一辈事孝,心意最是重要,少来几趟,也胜过天天露脸,心里头却勉强的。右安事忙,一向不到三更不会歇下,我说也不管用。如今娶妻成家了,你照顾好右安,就是对祖母和你婆婆的最大事孝。你婆婆跟前,她应当也是这么想的。且这话,不单单是说给孙媳妇的,你们两个也一样,往后都不必天天过来,隔三两日来趟便可。忙你们自己的事去。」 辛夫人露笑附和,和孟二夫人一道,向老夫人道谢。 老夫人道:「昨日听了迟女冠的事,我有些挂心。我记得那孩子从前名叫慕娘是吧?池家人一身气节,这孩子自己也是,叫人敬佩。明日我无事,你们若得空,随我一道去白鹤观打醮,顺道瞧瞧那孩子去。」 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应了,道:「媳妇回去就派人过去,预先准备出来。」 老夫人点了点头,便打发嘉芙和二媳妇先走,对辛夫人道:「你且留下。」 孟二夫人和嘉芙被玉珠送了出去,院里的仆妇丫头,对嘉芙无不笑脸恭送,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大奶奶走好」,出了院,二夫人便亲热地捉了嘉芙的手,和她同行,笑吟吟地打趣:「亏的右安昨晚疼了新媳妇好一宿,才叫我也跟着沾了光,往后再不用早起到老太太这边站墙根儿了。我外甥女就是有福气。」 今早自己晚起的猫腻,裴右安他不来说,也就罢了,特意那么说了一声,弄巧成拙,倒宣的满屋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了。自己这个姨母,最会见风使舵,好起来赛过蜜糖,对着没用处的人,虽不至于翻脸,但阴阳怪气,叫人齿冷,从前并不是没有体会过。半羞,半也是和她无话,并没接,只顺势低头不语。 孟二夫人打趣了几句,将声音压的更低,道:「方才老二刚出去,你没碰到吧?你婆婆啊,不是我说她,也太偏心了。从前也就罢了,如今要不是有右安在,就凭老二先前那个闹法,咱们公府的公字儿怕都要没了。我听她口风,竟还似埋怨右安不照顾兄弟,先前没在万岁爷跟前荐举老二去平叛,如今眼睁睁看着功劳被别人给拿了。」 萧列入京城后,皇族里的太原王纠合数股顺安王的旧日亲信在太原起兵,叛军达数万之众,声势浩大,闹的山西人心惶惶。萧列问裴右安何人可平叛,裴右安当时荐举了天禧朝时做过晋西总督的张正道,说此人善于练兵,且熟悉晋陕一带地方军情民情,能用。此人头几年在顺安王朝时,被贬为地方总兵,郁郁不得志,此次领兵去往山西,果然顺利平定了叛乱,前日回朝复命,入京时得到特许,不用下马,走御道行至宫门之前,风光无比。 嘉芙想起方才进时辛夫人的面色,这才恍然。心中也是不解,同是自己生出的儿子,为何竟会如此区别对待。 自己失去父亲后,来自母亲的关爱,备显珍贵。虽然裴右安是男儿,但子女对父母的拳拳之心,却古今皆然。想到他十六岁那年丧父后遭遇的一切,也不知当时,他孤身离开京城之时,到底怀了一种怎样的情感,他的心里,又到底是何所思? 嘉芙忽然感到一丝淡淡的莫名心疼。 「你还不知道吧,老二也快娶亲了!」 孟二夫人又道。 「不是别人,就是你婆婆娘家一个隔了好几房的什么亲戚的女儿,姓周,名娇娥,仿似和皇后娘家有些沾亲带故。从前也没听她提,如今万岁爷进了京,有皇后在中宫,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要挖空心思攀上关系了。」 孟夫人撇了撇嘴,面露不屑,但嘉芙听的分明,她的语气带酸。 「我瞧老太太是不想做这门亲的,只是你婆婆要说。方才老太太留她,应就是在说这事儿了。」 孟二夫人定要亲自送嘉芙回院,一路慢声细语地说到了院门前,最后凑来耳语道:「姨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门亲事,我们那边自然是盼着能成的,也希望老二好,但家里要真来了个和皇后娘娘沾亲带故的二奶奶,你这个大嫂,风头恐怕就要被压了。姨妈替你心疼。」 嘉芙道:「二弟若成好事,不止婶婶你那边,咱们全家人都高兴。说什么风头,我又哪里来的风头,婶婶你取笑了。我到了,我送婶婶回屋吧。」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嘉芙一眼,随即改口笑道:「也是。瞧我,方才只顾闲话,路都忘了看,我自己回便是,你进吧。」 嘉芙站在门口,望着二夫人和丫头仆妇渐渐离去,转身回了房。 以她的推测,裴修祉的这门亲事,十有八九,应该会成。 裴家里老夫人虽地位最高,但再高,孙子的婚事,也没有越过辛夫人强行做主的道理。况且,以裴修祉的现状,能结一门这样的亲事,至少在外人眼中,是为上上,老夫人又凭什么去阻拦孙子的好事? 嘉芙的推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傍晚玉珠过来,给嘉芙送了两样菜,趁边上无人,悄悄告诉说,早上她在外头,隐隐听到辛夫人隐带哭诉,仿似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什么的,随后辛夫人出来,脸上就带着点多日不见的喜色。想来婚事应该很快就能成了。 玉珠稍停了停,便走了。 申时末刻,裴右安曾打发一个小厮回来告过一声,说万岁临时增开午朝,他晚饭也在宫里吃了,叫嘉芙不必等他。 萧列登基数月以来,不但每日早朝不辍,且时常增开午朝。摊上这么一个勤政的皇帝,做臣子的,自然只能舍命相陪。 嘉芙自己吃了饭,天黑后,泡了个香汤澡,慢慢晾干长发,拿起那本《论衡》,一边读,一边等着裴右安回。 v第三十二章[08.17] …… 白天萧列召见立功返京的平叛将士,依功各自封赏,其中张正道封正三品昭勇将军勋职,拜中军都督府指挥佥事,统领神策卫营,一战翻身,朱紫加身。封赏完毕,晚间又于宫中设宴庆功,萧列居于正位,其下太子萧胤棠,再裴右安,九卿百官,以及此次平叛的有功之臣。 宴至半,一个大汉将军入内跪禀,说安乐王世子抵京,代父告罪,盼得宽宥,此刻人在宫外,等待召见。 太原王起兵之初,安乐王也暗中有所往来,但临起事,又心生惧怕,退了出去,如今太原王事败,萧列虽没追究于他,但安乐王在江西却惶惶不可终日,派世子入京代自己告罪。 萧列蹙了蹙眉,命人将世子带入。很快,世子入殿,跪于萧列面前,代父陈词,表痛悔之心,最后奉上贡单,上列五千两黄金,珍宝两车,愿进献萧列,以表自己的向正之心。 萧列赐酒世子,随后命人带他暂入驿馆安置。安乐王世子走后,萧列便问群臣,当如何处置这批黄金珠宝。 做官做到今夜这样,能和皇帝同堂分肉而食,除了少数几个颟顸的,其余哪个不是人精。早看了出来,萧列无意接受这笔贡物。 一旦接纳,无疑是向宗室表明,哪怕犯下谋逆,只要缴纳金银财宝,皇帝那里就能通融。且萧列初初登基,更不愿因这五千黄金两车珠宝而被人冠以贪财好利的名声。 但若直接拒了,又可能引起包括安乐王在内的一批宗室的不安和猜疑,认为萧列不肯容人。 群臣献计献策,却没有一个让萧列感到满意的法子。 萧列看向裴右安:「裴卿以为朕当如何?」 一堂目光,望向了裴右安。 裴右安道:「皇上不妨先纳下,再以犒赏为名,转赐安乐王麾下将士便可。」 满堂悄声,随即,近旁的朱国公安远侯等人纷纷点头。 这确实是个双全之法,既全了安乐王的颜面,又用安乐王的钱替皇帝在安乐王那里收买人心。 萧列已微醺,以筷击案前金缶,金缶发出震越鸣声,他大笑:「此法极好!就照此行事!裴卿果不负少年卿相之名,总不叫朕失望!」 众人望向裴右安,目光无不带钦羡。 「父皇,荆襄一带百万流民已然成贼,若不及时平定,他日必定成我大魏心腹之患。不知父皇可定下平定之策?」 萧胤棠忽然起身,恭敬问道。 流民构成,除了盗贼、乱兵,更多的,还是失去土地的农民。流民之患,从本朝立朝以来,就屡扑不绝。尤其荆襄一带,土地肥沃,而地处数省交界,山高林密,官府鞭长莫及,一旦逢灾年,或是战乱,交不起租税失去田地的民众便迁往此处,自成一体,而这里却恰好地处和胡人征战的前缘地带,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因此,历朝皇帝,都想尽法子,要将这些流民牢牢控制,但往往事倍功半。顺安王当政的最后一年,还因为迁出逼迫,发生了一场流民暴,动,当时聚集人数竟高达百万,几乎和朝廷五军都督府下所辖兵员人数相当,朝廷焦头烂额。 武定起事,萧列之所以能胜,流民之乱,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助力。 宴堂里再次安静下来。 萧列沉吟之时,萧胤棠道:「儿臣荐举一人,必定能够助父皇安荆襄,平天下,儿臣愿为他在父皇面前立下军令状!」 萧列道:「你荐举谁?」 「用人不避亲。儿臣所荐之人,便是兵部左侍郎周进。」 大臣们纷纷看向周进。 周进是周皇后的弟弟,进士出身,颇有才干,行事雷厉,在武定起事中立下功劳,如今官居三品,以循吏自居。 周进起身,向萧列下跪,凛然道:「承蒙太子举荐,臣便毛遂自荐,于此向万岁立下军令状,若三个月内不能平定祸患,还我大魏晏清荆襄,臣便辞官,回乡务农!」 萧列迟疑了下,笑道:「爱卿忠心可嘉,甚好!太子既举荐了你,你也如此表态,朕为何不信?朕封你为总督军务,这两日便可动身。」 周进叩谢皇恩,萧胤棠也向皇帝谢恩,坐了回去,自斟自饮,两道目光,投向了斜对面的裴右安,见他端坐位中神色凝重,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微微眯了眯眼。 宴毕,已是戌时中。萧列半醉,被李元贵、崔银水相扶回往后宫。大臣们起身,纷纷向周进贺喜,预祝马到成功。 萧胤棠和周进到了裴右安面前,笑道:「右安,父皇准我舅父出马剿平荆襄流贼之乱,舅父知你素来计斗负才,你有何高见,望不吝赐教。」 裴右安从位上起身,转向笑容满面的周进,道:「太子言重了,何来高见,只有一言而已。剿与平,民与贼,都不过一字之差,于万民却关乎生死大计。民被扰,必困,民困,则乱生。盼周大人日后行事之时,斟酌一二。」 萧胤棠目光闪动,笑而不语,周进显然更是不以为意,口中只道:「多谢裴大人之言,周某对万岁披肝沥胆,蒙万岁信用,自当全力而为。三个月后,在堂诸君,等我捷报便是!」 大臣们纷纷附和。 裴右安不语,瞥了眼大殿角落放置的滴漏,和近旁同僚告辞,转身离去,出宫,打马径直回了裴府,至门口,将马鞭丢给迎来的仆从,往里而去,越近,步伐却越慢,待跨入院门,行至走廊阶下,一众仆妇丫头相迎,唤他大爷,他迟疑了下,停了脚步,道:「大奶奶呢——」 「夫君你回了?」 v第三十三章[08.17] 嘉芙方才人一直在屋里,却竖着耳朵只听外头动静,隐约仿佛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急忙抛下书,飞快出来相迎。 她显是出浴不久,轻绾娅鬟,玉簪斜插,罗襦碧裙,娇姹动人,便这般站在阶上望他,面带甜蜜笑容,一双眸子,在廊前灯光的映照之下,闪着晶灿光芒。 「香脸半开娇旖旎,玉人浴出新妆洗。」 裴右安的脑海里,忽冒出了这样一句。 「大表哥——」 嘉芙唤完了夫君,见他立于阶下,望着自己不应,微感不安,又轻轻唤了声大表哥。 仲夏夜晚的风从栏槛处吹拂而过,掠动了她的裙裾,她抬腕,轻轻捋过被风吹落给沾到面庞上的一绺发丝儿,腕上一只镯子银光浮动,跃入他的眼眸。 裴右安便点了点头,唔一声,跨上槛阶,入内。 嘉芙忙跟进去。 这个白天过的仿佛特别漫长,此刻终于看到他回来了,嘉芙心中除了欢喜,想起昨夜黑灯瞎火中他对自己做的那事,也是有些娇羞,站在一旁,听他一言不发,偷偷瞄他一眼,见他摘帽脱衣,神色一本正经,眼睛始终不看自己,咬了咬唇,便走了过去,接了他的衣裳。 已入夏,官服虽改成了府绸料子,但里外三层,罩的严严实实,脱去一丝不苟的外衣后,便见里层略沾薄汗,贴于他的后背。屋里静悄悄的,两人皆默,等着仆妇送水而入,裴右安仿佛有点不自在,略略扭过脸,看见了方才被她丢下的那本书,终于打破沉寂:「你还在看这个?」 嘉芙点头,轻声道:「方才等你,便拿它打发时间。只是有些艰涩,囫囵吞枣,也不知看懂没。」 裴右安道:「若有不懂,可来问我。」 嘉芙道:「好。」 说完,两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婆子们送水而入,裴右安仿佛松了口气,目光从她露于领外的一段脖颈冰肌上掠过,轻咳一声:「有些热,我先去沐浴了。」 嘉芙道:「干净衣裳已替你放在里头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他点头,转身入了浴房,自然没有叫过她,出来已换上轻白中衣,自己又往外套了件家常穿的纱袍,一边穿,一边道:「我先去书房了,你若困,自己先睡吧。」 嘉芙哦了一声,目送他朝外走去,见他到了那扇隔断里外的落地云屏之侧,背影迟疑了下,又停住,转头道:「你若还不困,可随我一道去书房看书也好。」 嘉芙面露欢喜之色,忙不迭地点头,立刻拿了那本论衡,小跑着飞快到了他身旁,道:「我就静静看书,保证不打扰大表哥你。」 裴右安微微一笑。 两人到了书房。他一坐下,就打开部衙带回的牍书公文,埋头做事,时而翻页,时而提笔。 案牍很大,嘉芙自己搬了张便椅,坐到他斜对面的桌角之旁,将书摊开,陪他做事。 银灯耀耀,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铜壶滴漏发出的轻微的有韵律的滴答滴水之声。 嘉芙起先认真看自己的书,才翻过一页,渐渐便走起神儿,视线忍不住,总飘往坐斜对面的那男子的身上。 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 嘉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从前读过的乐府诗集里描述过的那位水神白石郎。他靠江而居,出行之时,前有江伯为他引道,后有江河群鱼紧随不舍,他英俊无比,风采翩翩,「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小时每每读到这里,掩卷之后,忍不住总会想象水神凌波迎风,衣袂飘飘的风采。该是如何一位少年,才能当得起如此描述。此刻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眉目沉静的男子,恰便是那位世无其二的江神白石郎君。 裴右安审读公文,辞句或艰涩,或繁琐,向来一目十行,章决句断,走笔成章,但此刻,他却渐渐分神了。平日坐下到了此刻,早已应该完成的事,此刻却未及半,方才不慎,还写错了一个字。 他终于停笔,抬起眼睛,看向那个引他分心的方向。 她一只玉腕托腮,双眸正看着自己,仿似微微出神,也不知她在看什么,想什么,衣袖从手腕处滑落,堆叠在了手肘附近,那只镂雕着精细葡萄蝈蝈纹的银镯不胜玉肤光滑,下落卡在了那段玉藕小臂的中间,冷不防撞到自己的目光,她仿佛吓了一跳,立刻放下手臂,坐直身子,垂下眼眸,翻了一页书。 裴右安静心敛气,将那段卡了银镯的藕臂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片刻后,他感到她又看向了自己,忍不住再次停笔,抬头,以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以示提醒。 嘉芙脸一红,小声道:「我有些看不懂……」 裴右安觉得自己有点后悔,不该将她带来书房的。暗叹口气,索性放下笔,微笑道:「哪里不懂,我说给你听。」 嘉芙立刻点头,捧着书到了他近旁,将椅子挪来,和他挨肩而坐,翻开书,一根嫩白手指戳着书页,道:「这里看不懂。」 她方坐下挨到自己身旁,裴右安便闻到了来自于她的发肤之香,幽幽沁脾,顿时想起昨夜锦帐之中,自己抱她纵情若狂的一幕。 v第三十四章[08.17] 昨夜第一次时,他的初衷和洞房夜那次一样,全是为了让她快活而已,偏竟把持不住,她未得快活,倒是自己,一败竟又再败,得她柔声媚语安慰之时,裴右安折锐摧矜,内心之丧,简直无法描述。熄灯后她紧紧依他酣然入眠,黑暗里他搂着怀中绵弹香软,渐渐觉到可再一战,终是不甘,忍不住还是将洞房夜曾冒出过的那个邪念付诸行动,再不顾岸然道貌,终于下手,将她狠摧的彻底臣服身下,最后那一刻,其酣畅,其快意,连攻城拔地,也未必能叫他如此热血沸腾,几爆裂体肤,虽隔了一个昼夜,此刻想起来,依旧汗毛直竖…… 裴右安一阵腹下发热,忽听她声音在耳畔响起,顺她指尖看去,见是论衡第十三篇本性篇,立刻凛神,道:「礼为之防,乐为之节,此说法,最早可见《礼乐之白虎通德论篇》,是说情性是治人的根本,礼乐制度便是由此制定出来的,目的是用礼来作防范,用乐来作节制。」 嘉芙哦了一声,仰脸看他:「那这个全篇,是在讲什么?」 裴右安道:「通篇是在表述人之本性恶善,故篇名《本性》,无论孟子之性善论,荀子之性恶论,告子之人性无善恶论,抑或扬雄之人性善恶兼有论,都只是片面之词。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故人性往往善恶交加,孔子曾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至善至恶之人,不能改变,我深以为然,但平常之人,人性往往随习气而变,所谓习善为善,习恶为恶……」 他的声音低醇悦耳,不疾不徐,如山涧清泉,在她耳畔淙淙流石。嘉芙渐渐再次托腮,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见他讲完,低头瞥了自己一眼,才回过神,忙跟着低头,翻了一页:「那这篇呢?我前两日就读了,囫囵吞枣,更是不解……」 裴右安方才解说之时,早留意到她微微歪头,托腮凝神望着自己,双眸一眨不眨,神情认真,亦纯真至极,偏自己竟被她看的心旌动摇,嘴里说着礼乐,心里却欲念丛生,身上明明着了凉爽夏衣,却觉阵阵燥热,后背已是隐然沁汗,一阵罪恶之感,听她终于翻篇,松了口气,再次看去。 「此为物势篇。」 他吐出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 「开篇说,‘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意思是说,从汉代开始,儒家认为,天地有意识地创造了人,此话荒诞。书中加以驳斥,说因天地气相结合,人才偶然自己产生,就如同男子和女子的气相合,孩子自己便会出生一样……」 他顿了一顿,咳了下,视线盯着书页,勉强继续解释:「篇中以人为例,说男女气相结合,也并不是当时想生孩子,而是情欲使然,交合所诞。男女尚且不是有意识地生下孩子,由此可知,天地也不会有意识地创造人。由此推类,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如同男女交合诞婴,都是同样情况……」 他猝然合上了书,抛在一旁,道:「论衡偏涩,不合你看。我有空替你另寻本书吧。」 嘉芙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他下腹位置,虽被案牍遮挡,但隐隐也瞧见了,他那里已是不可描述…… 嘉芙想起昨夜之事,心如鹿撞,轻轻嗯了一声:「我听大表哥的。那大表哥你继续,我去小厨房瞧瞧,点心好了没……」 她站了起来,却没料到方才搬椅过来之时,一片裙角被椅脚踩住,此刻站起身来,牵动椅子,椅子哗的一声,她也没站稳脚,身子一歪,裴右安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相扶,嘉芙胸腹便擦压他的面门,人跟着倾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臀下清晰顶了硬异,身子一僵,不敢乱动。 裴右安感到面门结结实实,压滚过了一片绵弹香肉,呼吸为之停滞,闭了闭目,慢慢睁开,已是香满怀抱,人之恶源虽被她压坐住了,却勃勃抬头,逞凶之念,愈发昭然。 仿佛过了很久,才有「滴答」一声,滴漏嘴里坠下一颗水珠,掉落铜壶,打破沉寂。 嘉芙不安地扭了扭腰肢,仓促起身,臀才离了他腿,感到腰肢一沉,竟被一双男子之手牢牢钳住了,一个下压,身不由己,整个人便再次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面若桃花,仰面朝他,唇瓣微张,忍不住细细娇喘:「大表哥……」 男子的双眸,再不复平常静水,如深流过渊,眸底无比暗沉。 「回房吧,可就寝了。」 他低低地道,声沉沉,如此刻窗外那片无边夜色。 …… 皇宫之中,萧列已是半醉,脚步踉跄,被内侍搀扶回了寝殿。 周氏正在等他,见状,急忙过来相迎,说了一句,安置下去后,萧列闭目仰卧,恍若沉睡,一动不动。 周氏今夜特意精心修饰过了,龙床之上,亦淡着脂粉,虽不再青春,但在宫灯映照之下,依旧眉目艳媚,别有一番风姿。 她卧于萧列身旁,贴靠过去,一只手在被下,朝身畔男子慢慢伸了过去,探入衣内,轻轻握住那处,慢慢揉捏挑逗。 萧列未睁眼,转了个身,朝里睡去,低低地道:「下回吧,朕今日乏了。」 入京城后,萧列便没碰过她了。周氏暗中留意,并没发现他宠幸过别的年轻宫女,不是通宵达旦处理政务,便是回来倒头而睡。 周氏神色微僵,盯着萧列一动不动的背影,慢慢收回了手。 半夜,萧列已是睡去。周氏辗转难眠,悄悄起身,唤来心腹,道:「替我去查,太子大婚之夜,万岁去了何处,竟彻夜未归。」 次日早,裴府阖家动了起来,预备老夫人动身去往白鹤观。因是出城,路略有些远,故舍轿就车。老夫人叫嘉芙和自己坐一辆,边上陪着玉珠,辛夫人和二夫人一车,其余各院跟出来的丫头仆妇再分坐,一行总共几十人,一溜马车,华盖朱轮,首尾相衔出发,在路人驻步注目之中,出南门数里之外,护城河流经的一处闹中取静绿荫匝密之所,便是白鹤观了。 裴右安知老夫人今日出行,随同女眷众多,虽裴修祉已去了那里打点等候,路上还有裴修珞和管事们护送,毕竟不放心,怕万一被冲撞,特意一早呈递告假留在了家中,自己亲自护送而至。 此处道姑人至中年,道号虚尘,昨日便知裴老夫人今日要带家中一众女眷过来打醮,早洒扫除尘,此刻领了一众弟子,开门远远出来相迎,一旁是一早便到了的裴修祉。 裴右安送老夫人到了道观门前,被老夫人催了好几声回去,道:「你是向万岁告假出来的,虽说出于孝心,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不好叫你因我带出不好的头。我到了,剩下便没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今日也不用你再来接了,你二叔会来迎我们的。」 虚尘笑道:「太老夫人到了老道姑这里,那就是老天尊下凡,老道姑怎敢懈怠?裴大人放心便是。」 裴右安向虚尘道了声费心,又叮嘱裴修祉和裴修珞好生照应,叫管事领人守好各门,不放外头人随意进来,吩咐完了,临转身前,望了眼立在裴老夫人身边的嘉芙。 嘉芙方才一直望着他,见他视线投来,禁不住便想起昨夜书房回去的一幕。完事后,他又亲自帮她拭体,种种怜惜对待,令她想起,总觉如坠梦中,不像真实,心中甜蜜满足,无法言喻。 v第三十五章[08.17] 嘉芙知他喜自己笑,但此刻大庭广众,自然不敢冲他笑,只略抿了抿嘴,唇边露出一只小小梨涡,煞是可爱。 裴右安倒无多表情,只又看了她一眼,随即收了目光,上马而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老夫人让嘉芙和玉珠左右扶着,和虚尘入了观门,身后辛夫人二夫人以及一众同行仆妇丫头们也鱼贯而入,人虽多,却无杂声,裴老夫人先到了大殿,向清虚三圣虔诚拈香叩拜,默默诵了祈词,捐奉过后,被引着四处览看。 白鹤观很大,前后三院相套,观门便有三道,其中可看之处不少。老夫人略略看了几处,便停下脚步,虚尘以为她乏了,要引到自己修所小坐,老夫人摆了摆手:「怎不见含真女道?」 虚尘忙道:「她此刻就在观里。只是老夫人有所不知,因她和旁人不同,虽挂名是我徒弟,我却不敢真以师父自居。她又一向清高,平日也不愿被扰,我便单独在后头给她拨了个清修之所,平日门开也好,闭也罢,全在她自己。且这几个月,她那里又来了个重病的孩子,说是她弟弟,从前躲着见不得人,落了一身的病,如今被她接了来,就在她那里落脚,我怕万一有个不好,更不好随意过去,只看她缺什么,我给她送去便是了。」 虚尘语气隐隐不满,裴老夫人听了,却愈发不忍,叹息一声:「原本是世家女儿,罗绮文秀,我记得小时也来我家中做客过,虽性子淡了些,不像别的女孩儿那样黏人,却也极是懂事。可惜命不济,如今落到了这地步,更难得那份气节,寻常须眉到她面前,恐怕也是比不过的。」 虚尘陪笑道:「太老夫人过来,自然不一样了。我这就叫人,去将她唤来,见过太老夫人。」 老夫人道:「她不比从前,如今是出家之人,跳出五丈外,不在红尘了,怎好叫她就我这俗人?还是我自己去瞧瞧吧。」说着搭住嘉芙的手,继续朝前而去。 虚尘道:「太夫人菩萨心肠,又最是怜弱悯小,从前我就有过听闻,如今亲眼见了,才是传言非虚。」一边引着老夫人,一边给边上小徒弟使眼色,小徒弟会意,一溜烟飞快跑走。 嘉芙扶着裴老夫人,身后随了辛夫人和二夫人等人,一路往虚尘所指的后观方向而去,渐渐入目清幽,前方道路尽头,一堵青墙,两扇黑门,墙内露出几竿青竹。 「太夫人,便是前头那里了。」虚尘指着道。 嘉芙望去,清门静户,门匾上悬着「太素馆」三字。 嘉芙的字写的也不错,但偏于圆润秀媚,这三字却秀中见骨,极有功力,嘉芙自愧不如,知若无多年潜心练习,绝写不出这样的一笔好字。但再细看,提勾转折之间的笔锋,嘉芙又隐隐觉的眼熟,好似哪里看过,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寻思着,见那两扇黑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出来一道鹅黄身影,一个貌美女冠,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小道姑,匆匆奉迎而来。 正是女冠子迟含真。 迟含真小快步地行到裴老夫人面前,行道礼:「才得知老夫人亲自来这里瞧我,我一贱躯,如何当的住?」 她语气极是恭敬,但眉眼之间,却丝毫不见谄媚,正如那日她在宫中面对周后时的态度,不卑不亢,极有风度。 如此冰清玉洁之人,前日竟被自己误想成了别有用心人,嘉芙不禁再次自愧。 老夫人笑道:「无妨。我也是随意走动,到了你这里的。倒是扰了你的清静。」 迟含真道:「老夫人折煞我了,若不嫌我这里茶水粗陋,尽管随意。」 老夫人便回头,叫一众丫头仆妇都停在外,自己继续扶了嘉芙,并两位夫人一道,进了那扇黑漆剥落的舍门。入了屋内,见靠墙一面书架,黄卷堆叠,砌满一墙,窗边书案,案上文房四宝,笔是湖笔,墨是徽墨,纸是宣纸,砚是歙砚,其余摆设,无不清雅。桌上还摊着一张写了一半的纸,搁在笔架上的笔端犹含墨汁,裴老夫人看见了,道:「倒是我打扰你了。」 迟含真微微笑道:「我阿弟这两日病情稳住了,我略得空,胡乱写了几个字而已,叫老夫人笑话了。」说着命小道姑奉上清茶,向辛夫人、二夫人和嘉芙略见了个礼。 辛夫人不喜她高傲,态度也淡淡的,二夫人却笑容满面,走到桌旁,看了眼纸上的字,赞道:「好字。」 嘉芙瞥了一眼。 竟如此巧,纸上的字,写的正是她这些时日刚读过的论衡幸偶篇,虽未必全解,但也知道,论的是人的福祸之理。纸上字体,和方才门上所题的「太素馆」三字,一模一样。 嘉芙终于想了起来,方才乍看到这三字,之所以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和裴右安的字有几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边老夫人和迟含真还在叙话。老夫人问迟含真幼弟病情,提及弟弟,说了几句,迟含真渐渐不复一贯清冷,目中微微蕴泪,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入宫,问还俗之事,我正为阿弟烦忧,自然不愿,出来时,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医曾说,裴大人医术独到之处,连他也自叹不如,便贸然开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当日便来为我阿弟看病,随后又和太医辩证,太医再次出手,这两日,阿弟病情终于趋稳,我实在感激。我是出家之人,更无身外之物,恰老夫人来了,请受我一拜,权当为代阿弟谢恩。」说着便郑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叫二夫人将她扶起,安慰道:「何须如此。右安当年也算是你祖父门生,如今能治,自当尽力。」 迟含真再次道谢。裴老夫人便起身,去探望那孩子,恰正睡了过去,便没进,只在门口望。嘉芙看了一眼,见那孩子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方才听迟含真之言,已有十岁,看起来却如同七八岁大小,瘦弱异常。 裴老夫人大约是联想到了长孙幼年时的境况,怜惜更甚,出来后再坐片刻,起身离开,被迟含真送出后,对虚尘道:「她有傲气,我若给她别物,不定引她自怜身世,也未必肯要,故来时只叫人备了些精贵药材,你稍后给她送去。」 虚尘应下,又满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里已经起了醮台,亲自穿了法衣,做了上半场,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过午膳,略休息,午后又继续下半场,待做完了,捧了个签桶过来,老夫人扑出一支,虚尘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颜开道:「第六十四签,管鲍分金,出入皆宜,事皆称意,吉无不利,故为上上签!」说着双手呈给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欢喜,少不了又是一次捐贡,终于末了,将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面露倦色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经来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见人出来了,忙指挥众管事安排回程,一阵短暂忙乱,一行人如早上来时那样,依次上回马车,辚辚朝着城里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则有些困顿,闭目养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动说话,马车里便静悄悄的,只听车轮轱辘之声。渐渐靠近城门一道岔道口时,侧旁忽纵马来了一行十数人,彩佩玉鞍,马速极快,转眼就到了近前,那赶着头辆马车的裴家车夫一时没有把好,猛地顿马,因过于仓促,不但两扇车门被带的自己一下展开,车里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双双一把扶住,这才没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却已撞到马车厢壁,虽没摔,肩膀却被撞的有些发疼,下意识地抬脸,朝前看去。 那车门方才展开,自己已又关了回来,但就这么一个短暂的功夫,嘉芙已经看见了,前面路边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车夫失误的,竟是萧胤棠和他身后的一众随从。 他的双目也看了过来,不偏不倚,恰落到了她的面上,唇肌微微一动,目光瞬间变得奇异。 马车门自己弹了回来,将车里的人,瞬间又遮挡住了。 裴老夫人睁开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侧耳细听,外头裴荃飞快下马,领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众下人,向着方才从侧路纵马而来,恰也要归城的萧胤棠行礼,没说几声,便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快停在马车前,接着,萧胤棠的声音传了进来,听着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车驾经过,方才是我这边莽撞了,若有冲撞,还望老夫人莫怪。」 v第三十六章[08.17]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官员和一二品诰命命妇,见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礼。裴老夫人便隔门,朗声道:「怎敢当太子如此之礼?归城挡了太子的道,是我们冲撞才对。我这就叫人让路,请太子先行入城。」 萧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况如我?务必请老夫人先过,我等等无妨。」语气听起来诚恳至极,伴随着话语,已传来一阵杂声,那一行人马,似哗啦啦地都避到了路边。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谦让,老身感激不尽,那便只能失礼了。」 裴荃见萧胤棠目光落在那两扇马车门上,面带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让道,只好领人起身,催着车队通往而过。 萧胤棠停于路边,目送那辆载着她的马车渐渐消失,眸光闪烁,隐见异色。 …… 入夜,萧胤棠从皇帝为舅父周进所设的送行宴上归来,人半醉,脚步也浮,入东宫寝宫,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马车中的女子,虽不过短暂一瞥,那张娇颜,却愈发铭刻入脑,挥之不去,一阵燥气,还没入内寝,胡乱将手边一个刚升为侧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张罗汉榻,发泄之间,醉眼迷离,盯着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齿:「甄氏!你以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辈子躲的开我了?做梦!」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气喘不已,忽听他说出这话,双目盯着自己,目光血红,似醉似醒,心中惊惧,慌忙道:「太子爷,你认错了,妾身是曹氏,并非那个甄氏!」 萧胤棠酒气顿消,慢慢停下,盯着身下女子,眸光渐渐变冷,伸出一手,指尖轻轻抚上她白皙光润的脖颈。 曹氏以为他在继续,微微闭目,娇吟出声,忽喉咙一紧,被一只手被紧紧钳住,越收越紧,脸涨的通红,拼命挣扎,却哪里能挣脱的掉,只最后狠命踹了一下,将榻尾的一张围屏给踢翻在地,发出「哗啦」一声,喉咙里再咯咯几下,眼睛泛白,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章凤桐方才听到里面动静,知太子在宠幸曹氏,暗忍酸意,将宫人驱走,自己在外守着,隐隐听到了方才太子那话,接着却动静不对,急忙进去,才见曹氏两眼翻白,脖颈上五个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给掐死了。 章凤桐吃了一惊,盯着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虽低了些,父亲从前只是武定一个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谙媚术,一向颇得萧胤棠的宠,章凤桐新嫁,太子总共也没和她同房一两次,曹氏隐有得意,章凤桐原本暗忍,却没想到,突如其来,如此竟就被他给掐死了。 死个人倒无妨,但曹氏刚被册为侧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谱,父亲也被升为四品大员,这样暴死,总要有个交待。 她看向萧胤棠,见他翻身,从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贤惠能干的名声吗?这里交给你就是了。」说完转身,朝里走去。 章凤桐望着萧胤棠背影消失,转向横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缓缓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害了你的女人。」 天黑掌灯没多久,裴右安便回了。 天气暑热,嘉芙傍晚从道观回来时洗了澡,此刻正在等着他,见他回了,迎上去问晚饭,他说酉刻在宫中值房和同僚用过些点心,此刻还不十分饿,嘉芙先前也吃过一碗荷叶莲子羹,此刻也不饿,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随后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饭,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里,回来后,和昨晚一样,嘉芙又跟他去了书房。 院中玉簪盛开,入夜芬芳愈发浓郁,花香随了夜风,阵阵地飘入书房的浓绿纱窗。 裴右安坐于牍案之后,做着他自己的事儿,嘉芙站在他身后的书架之前,轻轻抽翻着架子上的书,两人不再面对着面,她脸上起先一直带着的笑容便渐渐消失,走起了神儿,直到听见裴右安叫她帮他取一本书,才回过神,「哦」了声,忙放下手里的书,抬头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格,右数第二本便是。」 裴右安没回头,只又继续道了一声。 嘉芙照他所讲,很快找到了书,转身送到他的身边。 裴右安接过,翻了一下,放下书,抬头仔细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撑在这里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后便回。」 嘉芙确实暗怀心事,而且事还不轻。 那日在皇宫,从第一眼看到迟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宫道旁说话起,她便感到了隐隐的威胁。当然,事情最后以她再一次出丑,而裴右安宽宏大量,选择原谅她而告终了,一如从前曾多次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一次,甚至还因祸得福,打破两人洞房夜的那种尴尬,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嘉芙感激庆幸之余,反思过后,更为自己的冲动和小心眼而自惭形秽。这两天,因为裴右安的温柔和私下里并不刻意掩饰的亲密,她也终于渐渐抛开了头几日的阴影。 但今天的道观之行,却令那片刚消散的阴影,再次慢慢笼罩而下。 直觉告诉她,迟含真极有可能,确实对裴右安怀有好感。 其实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师生之情,她小时来裴家走动过,和裴右安从小认识,两人当时又各有才名,她爱慕他,并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乱来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却还是叫她难以释怀。 这个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书写论衡的方式来遣怀,字又隐有裴右安的风采。裴右安是风光月霁,她是林下之风。虽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观,境况勘怜,但嘉芙心里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总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为他对自己的好而受宠若惊。 但迟含真却应是那种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处之人。当年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当然,嘉芙也是跳过楼的人,但那个一言难尽的经历,和迟含真的烈举相比,除了自惭,只剩形秽。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洁,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这挥之不去的淡淡阴影,回城时与萧胤棠偶遇的那个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萧胤棠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是因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会死死抓着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嫁给了他,得了安稳。 v第三十七章[08.17] 裴右安只要在,萧胤棠哪怕身为太子,应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这一点。 从前想着抓住裴右安嫁给他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这一辈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样,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纪便病死了,为免日后萧胤棠登基再报复为难,她甘心随裴右安一道离去,并无畏惧。 新婚夜时,她便想过,这个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独活也是无趣。这辈子,能和他做上几年夫妻,过几年安稳日子,她已是心满意足。 从武定相遇开始,一路磕磕绊绊,到了现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渐渐熟悉了,她终于发现,他的身体,也并不像自己从前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他略消瘦,身材确实不像武人彪健,但脱了衣裳,身体却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轻男子,并没什么区别。 她有些难以相信,这样的裴右安,何以会在数年之后旧病复发,呕血不止猝死于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后,在浴桶里闭目冥想之时,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萧胤棠快死的那几天里,梦魇之中,被跪在龙床前的自己听到,他曾说了句和裴右安有关的梦话。 他说,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求你了,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梦中的这话,再想到上辈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当时不禁毛骨悚然。 萧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关系,确实没有表面看起来和气,两人私下从无往来。尤其这辈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萧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这一点。 但如果她的怀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辈子里,这两个男人之间,并没有自己夹杂其中,即便萧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夺他风头,但当时,萧列还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动离开富贵紫云远赴塞外素叶之城,一去便是数年,毫无归京的迹象。对于身居太子之位的萧胤棠来说,实在没有理由还要冒着被萧列觉察的风险,下手去置他于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觉应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听到裴右安问,她眼前浮现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时萧胤棠投向自己的那两道带了异色的目光。 「大表哥……」 对上他望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声,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随即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转而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嘉芙便侧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从后伸来,环住了她的腰,动作温柔,自然无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搂着自己后背的臂膀之上,头略略后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头,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听他说了,你们路上回来时,遇到了太子?你还害怕?」 嘉芙从前确实很怕萧胤棠,有了裴右安后,她不怕了。但此刻的这种感觉,比从前那种单纯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应当很是恨你……」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裴右安仿佛有些诧异于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审视般地看着她,起先没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视之中,嘉芙渐渐变得不安,咬了咬唇:「许是我胡思乱想的……要是说错了,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挑拨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紧搂着她的那只臂膀,低声道:「我为何气你?方才只是有些惊讶你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顿了一下。 「太子从前起,确实便存了与我相较之念,我本也无意交恶于他,但身处朝堂,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为你,他也与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还在,他便不至于公然发难。至于日后,纵然世事难料,福祸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阴霾,渐渐消减了些,低低唤了他一声大表哥,抬起双臂,围揽住他的腰身,埋脸在他颈侧。 裴右安手掌轻拍她的后心,似在安慰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儿,默默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将她脸儿抬向自己,视线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么,慢慢低头,脸朝她压了下来。 嘉芙知他应是要亲吻自己了。 虽然和他已经做过几次比亲吻更加亲密的男女之事,但还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晕腮潮红,轻轻颤抖着眼睫,闭上了眼睛,在面庞感觉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时,禁不住撅起两瓣红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顿,停了下来。这人实在太坏了,竟跟着发出短暂一声嗤笑,笑声清晰入耳。 这还不算,嘉芙人在他怀里,甚至还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肩膀胸膛在微微颤动。显然,他还在极力憋着,暗笑于她。 嘉芙登时羞红了脸,连耳根子都烫了,也不要他亲了,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恼道:「我困了。我先回房去睡,你自己方便吧。」扭身便走,才抬起一脚,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臂,轻轻一拉,她身不由己,便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嘉芙一张小脸还红红的。裴右安的唇附到她的耳畔,低声哄道:「方才我真没笑你……」 他才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胸膛跟着又微微起了震颤。 「大表哥!」 v第三十八章[08.17] 嘉芙这下真的恼了,用力挣扎,再不肯坐他腿上了,裴右安双臂紧紧环着她细细腰肢,正哄着,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婆子过来,隔着门道:「大爷,白鹤观的含真女冠派了个人来,急着请大爷过去,说她弟弟又发了急病。」 嘉芙停止了挣扎,转头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消失,立刻松开了嘉芙,道:「我去看看吧。你先睡。」 嘉芙想起白天看了一眼的那孩子,弱的像只病猫,怎敢阻拦,点了点头,随裴右安回了房,服侍他穿好衣裳,送他匆匆出了院子离去。 …… 裴右安带了个随从,骑马出南城门,赶到白鹤观,虚尘一个名叫清心的大弟子等在门口,见裴右安来了,来迎,裴右安带了药箱进去,问情况。 清心道:「白天还好好的,方才又发病了,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吓人的紧……」 裴右安匆匆到了太素馆,那里门开着,一个小道姑正焦急地翘首张望,看见裴右安来了,忙接了进去。 裴右安入了那孩子的卧房。里面灯火通明,虚尘也在,迟含真听到动静,转身快步迎了出来,双眼红肿,没等她开口,裴右安便快步到了床边,掀开被子,见那孩子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四肢抽搐,嘴角白沫,迅速翻看他的眼皮,又搭了把脉,从药箱里取出针包,叫人固定住手脚,往身体和脑顶穴位扎了几针,渐渐地,那孩子呼吸变得平稳了些,停止抽搐,眼皮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阿弟!」 迟含真喜极而泣,扑过去,紧紧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裴右安写了张方子,自己拣好药材,叫小道姑速拿去熬,自己回来,继续施以针灸,两刻钟后,药端了进来,他扶那孩子坐起来,喝下了药。片刻后,那孩子慢慢闭上眼睛,终于再次睡了过去。 虚尘方松了口气,送裴右安到了外间。 裴右安收拾着药箱,迟含真叮嘱小道姑看好弟弟,自己跟了出来,望着裴右安,双眸泛红,道:「实在是惭愧,因我阿弟,又搅扰了大人的清静。这两日阿弟病情本有些稳了,白天裴老夫人还来看过他的,傍晚他起来,我照大人先前的吩咐,还扶着他在院了慢慢走了两圈,不想方才竟又发病。我本想叫人去请胡太医的,又怕太医今夜在宫中值房,人不在家,若跑了个空,怕耽误急病……」 裴右安摆了摆手,阻止了她,道:「无妨。令弟病症来的凶急,确实不可耽误。我会再留片刻,确定无碍了再走。」 迟含真目露感激之色,虚尘也松了口气,知裴右安守慎,上回来看病,看完病后,人便退出屋子,留在院外等待后效,此刻怕也是如此,便叫人搬出桌椅,捧来几样时鲜果子,怕夏夜院中有蚊虫叮咬,又叫弟子熏上熏香,自己在旁陪着,一番殷勤招待过后,才先去了。 裴右安立于月下,衣袍如水,人似玉郎,迟含真亲自端了茶水,从屋里走出来,道:「我知大人新婚燕尔,今夜实在出于无奈,又劳烦大人远道来此,实是感激,更无以为报。我这里也无好茶,只有旧年留下的一块龙芽普洱,方才是我自己亲手泡的,大人请用茶。」 裴右安微微一笑,道了声无妨,随手端起那只茶盏,喝了一口。 迟含真问症。裴右安放下茶盏,道:「是他原症的并发之症,你照我留下的方子,按时给他服药,若我所料没错,应当不会再发。」 迟含真沉默了片刻,道:「大人,这些年,我家族凋败,举目无亲,如无根漂萍,受尽折辱,看惯人情冷暖,早也心死如灰,见到了大人,方知这世上还有好人,心肠才得以渐暖,请大人受我一拜。」 说完,舍了道礼,以寻常女子礼节,向裴右安深深下拜。月下一段身影,纤瘦若竹,我见犹怜。 裴右安道:「女真人请起。你祖父当年一身傲骨,忠肝义胆,于我又有师生之谊。如今这于我不过是顺手之举,你又何须挂怀。」 他抬头,看了眼头顶渐渐升高的那片云后月影,想了下,道:「令弟应当无碍了,如此,我先回了。」 迟含真亲自送他,裴右安再三推辞,迟含真方停下脚步,道走好,想了下,又道:「从小到大,舍下不知道多少身外之物,唯独舍不下读书。大人上回所荐的论衡一书,这几日趁着阿弟病情稳定,我已读完,只是内中有几处不解,若大人何日有空,可否再为我指点一二?」 迟含真自幼喜爱读书,裴右安去往迟家之时,曾数次指点于她。 裴右安道:「我亦无多少的心得。你若不懂,可寻注疏自己对照求解。我记得书坊里有。」 迟含真一顿,随即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指点。」 裴右安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道了声留步,转身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影之下。 …… 送走裴右安后,嘉芙便回了卧房,脱衣上床,却哪里睡得着觉。 先前是为今日偶遇萧胤棠感到不安,暂时打消顾虑后,这么巧,裴右安竟又被女冠子给叫走了,白天本就落下了心病,这会儿虽然明知他是去给小孩看病,心里依旧空落落的,没心情看书,更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头昏脑涨,起来看了下时辰,已过亥时中刻,也不知道裴右安什么时候回来,万一那孩子病情紧急,不定一夜都没法回了,心里郁躁,又嫌起屋里闷热,汗津津的,起身正要再打开一扇窗户,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动静,裴右安回了,隐隐听到他在和檀香说话,似乎在问自己睡了没,松了口气,飞快地下床,趿了鞋就要迎出去,才走了一步,又改主意,飞快放下帐帘钻回了床上,扯过被子胡乱盖住胸腹,翻身朝里,装作睡了过去。 一阵轻轻脚步声入内。他先去了浴房,片刻后出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帐子被撩开,身边便躺下了个人。 嘉芙依旧不动。裴右安起先也没动她。一会儿,她感到腰后摸过来一只手,钻入她的衣下,指叩了起来,轻轻瘙了瘙她的腰眼。 嘉芙最怕呵痒,拼命忍着,再被瘙两下,实在忍不住,咕叽一声笑了出来,身子跟着就被那手给拖了过去,裴右安抱住她,附耳道:「你就这般侍奉你的夫君?」 嘉芙睁开眼睛,嘟囔道:「我睡着了,被你给痒醒的。分明是你自己叫我先睡,这会儿却又说我的不好。」 裴右安凝视着她风娇水媚的一张娇面,视线渐渐落到她的朱樱唇上,忽道:「再笑一个给我看。」 没头没脑的,嘉芙一时不解,茫然睁大眼睛。 v第三十九章[08.17] 「像今早我送你们到了白鹤观,你朝我笑的那个样子。」 嘉芙这才想起当时一幕。记得他就那么看了她几眼,扭头走了,她还以为他没感觉到呢。没想到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嘉芙没法拒绝他。憋了片刻,抿了抿嘴,果真笑了,唇角那只小梨涡若隐若现。 裴右安捧住了她的脸,凑过来,亲了下那只入他眼目的小梨涡,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含住了她。 帐外银灯轻跳,帐内暗香袭人,嘉芙风鬟雾鬓,娇体横陈,被男子一下下地顶送,一回回地摩研,时轻时重,时缓时急,一只玉臂无力挂在了床畔,腕上镯子悬空微微晃动,碰到木沿,发出轻微的一下一下的碰撞之声。 「我和她没什么的,过去只是看病而已。你今晚也很懂事,很是不错。睡吧。」 完事后,睡之前,裴右安搂着嘉芙身子,顺手般地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头亲了下她的额,柔声说道。 次日,东宫传出一个消息,才晋为太子侧妃的曹氏,昨夜暴病而亡。据说,太子妃梦中惊闻坐起,倒趿半履,发亦来不及绾,便急召太医前来诊治,又亲自守护于旁,竟彻天明。奈何曹氏从前在武定之时,便罹患腹痛隐疾,当时虽多方调治,却未曾断根,此次又骤然发作,来势汹汹,终究还是未能熬过,不幸亡故。太子妃强忍悲痛,派人告知宗人府,到了天亮,消息传至曹家,曹家上下惊呆,痛哭不已,曹氏母亲被特许入宫。等被带入之时,女儿已停灵于专为往生宫妃备办丧事的极乐殿里,只见到一具楠木棺椁,殿中素幔白绫,宫女太监服麻披白,黑压压地围跪灵前,哀哀痛哭。 太子并不见露面,太子妃却亲自见了曹母,但见双目红肿,未语先是落下了泪。说从前在武定之时,曹氏先于自己侍奉太子,一向敬慎淑惠,那时自己尚未进门,已然和她相惜,结下了姐妹之情,如今终于共居东宫,本想往后同心共力,虞侍太子,却不想她昨夜暴病,太医药石无效,自己在旁,徒然顿脚,天人永隔,悲恸难当。 话没说完,又数度哽咽,以致于口不能言,被女官相扶,泪不能绝。 曹母此前从未听说过女儿有过腹痛旧病,乍闻噩耗,悲恸之余,心中也是惊疑,只是自从女儿进了王府之后,她便再没见过她的面了,只在四时节令,得些王府里送出的赏赐罢了。如今万岁成龙,世子被封太子,女儿也跟着水涨船高,太子大婚次日,她被立为侧妃陪喜,犹记全家欢庆,洋洋得意,做梦也没想到,余荣未散,才不过几天,再得到消息,竟是女儿暴死宫中,自己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了。 曹母纵然心有疑窦,又怎敢质疑半句,只怪自己女儿福薄,享不了这天家富贵,泪流个不停。又听太子妃说,可将曹氏平日美德操行上报,求封荣谥,以加哀荣,便颤巍巍地向着太子妃下跪,太子妃又是一番抚慰不提。 萧列日理万机,得报东宫有丧,惊讶过后,也未多想,御笔朱勾,便准了太子妃的请求。曹氏得封名号,葬入皇陵,从前贴身服侍的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甘愿殉葬陪主,丧事办的极为风光,曹家过后也得了抚慰。 东宫暴死侧妃的意外,如石子投入湖面,连微波都没漾出几圈,便消弭于无痕。很快,就没人再提那个命比纸薄的女子了,倒是太子妃,新婚不过数日,正喜气当头,却横遭丧讳,难为她年纪轻轻,丝毫没有计较,不但处置得当,事事亲力亲为,更兼仁厚贤达,美名再度彰扬,章家门庭也倍添光彩,过了半月,恰是太子妃母亲过生日,在京凡四品以上官员女眷,无不上门庆贺,皇后周氏也打发人送去贺礼,并特许章凤桐于当日回府省亲,章夫人脸面生辉,进宫谢恩。 待人走了,林嬷嬷入殿,周氏知她应是来禀前次命暗中查访萧列于太子大婚之夜行踪的进展,便屏退了宫女太监。 林嬷嬷低声道:「启禀娘娘,我私下查遍自己人,前两日终于叫我探听出来一个消息,说那夜城北安定门曾出去过一行数人,其中一人罩了披风,遮住头脸,坐于马上,足未落地,看不见他面目,几个随从,当值城尉也不认得,只其中一人出示宫牌命开门,看他样子,似是宫中年轻太监,那几人出城,便往北而去,不知所踪。我若所料没错,那人当是万岁爷了。因那夜,李元贵去了裴家贺喜,伺候万岁的是崔银水。那年轻太监的样貌,听起来和崔银水倒是无二。」 周氏眉头蹙了蹙。 「万岁爷身边那几个亲信近卫,自然是不能打听的。我便去试探崔银水的口风,说娘娘知道他伺候万岁辛苦,要给他赏赐,没想到这阉人极是狡猾,说什么自己下贱,伺候万岁是前世修来福分,不敢要娘娘奖赏,若娘娘定要奖赏,便请他干爹代受。断了子孙根的兔崽子,滑溜的跟泥鳅似的,我说了两句,便晓得了,想从这阉人嘴里问出话,怕也没多少指望,便不敢把话说的太透,怕他转头去禀了李元贵,若叫万岁知道,反是给娘娘惹祸,故便回了。全是我的没用,请娘娘责罚。」 林嬷嬷说着,见周氏眉头越皱越紧,急忙趴下去磕头请罪,半晌没听她开腔,偷偷抬眼瞧去,见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模样怪异,一时不敢再发出声响,只屏住呼吸候着,半晌,终于听到皇后道:「你确定,万岁那夜出了城北?」 林嬷嬷忙用力点头:「十有八九,那一行人就是了!」 周氏道:「你再派信靠的人,去城北慈恩寺里继续给我悄悄地问,那晚上,寺里有没有到过什么特殊的人,都去了哪里。」 林嬷嬷是周氏乳母,周氏当初被老皇帝做主嫁给萧列时,她便已跟来,知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一愣,想起了件事,倒抽口凉气:「娘娘你是说,万岁爷那晚上竟去了慈恩寺的那个地方?」 周氏面肌微微扭搐,咬牙道:「半夜三更,私密出宫,还是城北,不是那里,会是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本以为他早放下了,没想到到了如今,他竟还念念不忘,才进京城几天,活人不看,竟跑去死人那里悼亡……」 她猝然停下,嘴唇微微颤抖,十个尖尖指甲,深深插入掌心肉里,也不觉得疼,只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最后起身,冷冷道:「你立刻去查,一有消息,就报给我。」 林嬷嬷应声,从地上爬起,转身退了出去。 …… 章家夫人过生日,太子妃又获准回府省亲,当日章家门前,但见香车玉马,往来不息,因到的都是各府女眷,太子妃也会出宫回府,为母贺寿,章家怕冲撞了,一早起便将整条街封住,到了傍晚,街头街尾,亮起连绵不绝的一片明角灯,灯火通明如昼,各府女眷陆续到来,停的马车和轿子,首尾相连,竟将整条街占满,路人远远翘首围观,但见宝马雕车,靡丽竟奢,难以描摹。 裴右安和萧胤棠虽私下断无往来,但明面上还是和气的。萧列入京城后,裴家、章家、周家这几户,如今可称京中豪门之最,平日人情往来一概不少,章夫人今天过生日,早早便往裴家送来了请帖,邀辛夫人、孟二夫人和新过门不久的裴大奶奶一并上门做客。 到了申时末,嘉芙早装扮完毕,随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出门,辛夫人自己一辆马车,孟二夫人拉了嘉芙同坐,前后两旁家奴随行,后头马车里跟了丫头仆妇,一路往章家而去。到了门前,被候着的章家管事媳妇给迎了进去,二门还没到,便见章夫人带着仆妇现身,亲自出来迎了。 章夫人穿了身暗朱起寿字纹的簇新锦衣,额前抹了个绣金丝镶嵌各色宝石的抹额,富贵锦绣,春风满面,上来便亲热地捉了辛夫人的手,相互寒暄过几句,笑道:「我不过过个生日热闹罢了,本也没想着惊动你们这些贵客的,只是皇后娘娘说,太子妃前些时日辛苦了,叫她回家歇一歇,往热闹里办,我想着,娘娘既如此叮嘱了,索性便在家中园子里搭个戏台出来,把平日交好的夫人奶奶们都给请来,一起细细听戏,如此才有意思。别家倒罢了,你们家长公子如今得万岁爷器重,听闻贵府也日日贵客不断,我本以为夫人今日没空来我寒舍,竟过来了,实在蓬荜生辉。」 长子荣光,嘉芙留意到,辛夫人笑的却并不快意,只是旁人瞧不出来,也未仔细留意罢了。章夫人又招呼二夫人,最后将目光投到了嘉芙身上,略略打量了一眼。嘉芙向见了礼,她笑吟吟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得万岁爷赐婚的大奶奶了,玉人儿一样的,我一见就喜欢,都别站这里了,快进去吧!」说着引辛夫人等进去,一路说说笑笑,穿过几重门,路上不见半个小厮男仆,一色全是丫头仆妇,最后入了专为今日而布置出来的寿堂,珍楼宝屋,花团锦簇,里头已到了许多的人,但见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又有脂粉团团香气,扑鼻而来,各府女眷,打扮的无不光鲜亮丽,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忽见章夫人亲自引客入内,纷纷看了过来。 这是嘉芙嫁给裴右安后,第一次在京城贵妇的应酬圈中露面。 萧列对裴右安的倚重,甚至超出当年的卫国公,裴家也因了裴右安的缘故,一跃成为京中首屈一指的高门,煊赫一如多年前裴文璟入主中宫之时的盛况,里头那些女眷,哪个不认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见裴家的到了,纷纷笑脸相迎。 今日自己是个陪末,嘉芙的装扮,自然不会刻意张扬,但也不敢怠慢。知自己容貌偏于娇稚,故要往稳重里打扮。沐浴过后,淡扫蛾眉,薄粉敷面,轻施胭脂,唇染丹朱,高绾发髻,金瓒玉珥。身上衣裙,是十二爿的裙面,以金丝缝制而成,每一爿裙幅上,各自刺绣了四季不同的花鸟图纹,雅致中见富丽,行走之时,犹如凤尾,端丽冠绝。 裴右安大婚,不得得了皇帝赐婚,还有和太子同日的殊荣,娶的却是泉州商户表妹,嘉芙还未露面之前,便已引来不少人的关注,此刻跟随前头几个妇人,位置虽排在后,但甫入寿堂,身上便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寿堂里的女眷们,有些嘉芙认得,譬如朱国公夫人和安远侯夫人,之前都有来裴家走动过的,更多的却不认识,自然少不了一番引见叙话。她面带微笑,话并不多,但应对却极是得体,就算当中有轻视她家世的,以裴右安今日今时的地位,又有谁敢明面里得罪她。辈分比她高的,个个亲切无比,和她平辈的,无不小心奉承,乃至于卑躬屈膝,所谓妻凭夫贵,大抵便是如此。 内中有刘九韶夫人和张正道夫人。张正道今日富贵,全赖裴右安的举荐。至于刘九韶,当初武定起事之时,阵前被俘,若不是因了裴右安,莫说今日地位,此刻全家怕都已经成了顺安王的刀下之鬼,两位夫人也不等着引见,自己过来便和嘉芙攀谈,态度殷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v第四十章[08.17] 嘉芙和两位夫人叙话之时,忽然看到孟二夫人带了个妇人,挨挨擦擦地朝着自己靠了过来,一身簇新的油紫华服,满头珠翠,两只眼睛望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立刻便认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全哥的那外祖母宋夫人。 宋家在顺安王当皇帝时,风光了几年,后来萧列打到京城,大军还没到,据说第一披暗中向他投靠的官员里,其中就有宋家。萧列登基后,对宋家也免于究责,但似乎颇为厌恶宋家,官职一降再降,宋大人从当初的二品大员,降成了如今一个毫不起眼的太常寺六品寺丞。这样场合,全靠宋夫人钻营奔走,送上厚礼,这才终于得了邀贴,此刻能够站在这里。 二夫人笑吟吟地领宋夫人到了嘉芙面前,背过身,便皱起眉,凑过来耳语:「阿芙,这妇人方才一直缠我,要我带她到你跟前说话,我实在是怕了她,只好领来,你随便应付两句,打发走就是了。」 嘉芙备嫁之时,宋夫人就曾厚颜携礼登门,除了带回从前自家送的那些珍物,另又加送了许多东西。孟氏岂会要她的好处?一送走人,立刻就叫人将多出来的东西挑了回去。 想起母亲从前委曲求全,为了自己在她面前受过的那些气,看不见人也就罢了,现在见她竟还厚颜无耻要来说话,如何会有好脸色,压下心中厌恶,笑了笑:「干妈一向可好?」 宋夫人慌忙摆手,陪笑道:「怎敢当得起大奶奶如此称呼?我算是哪门子的干妈。大奶奶叫我一声太太,我便拜佛了!我听说太太如今还在京中?有些想念,心里一直想着再去拜会太太的,就是知道她忙,怕贸然登门打扰到她,不知这几日可方便?」言语间满是谄媚,哪里还有从前半分飞扬跋扈的神色? 自己被皇帝赐婚给裴右安的消息传到泉州后,哥哥甄耀庭就上路往京城来了,等见过面,就接母亲孟氏一道回泉州,算着日子,过两日应也快到了。 嘉芙不会刻意当众羞辱这势利妇人以泄愤,但也不会让她打蛇随棍上地纠缠上来,道:「我母亲确实有些忙,这些日访客不断,没片刻歇息的功夫,人也极乏,夫人若无要事,我代我母亲心领好意便可。」 宋夫人讪讪点头:「是,是,姨太太既乏了,那就好好休息……」 嘉芙淡淡一笑,转过脸,不再和她说话。 一个宫中太监忽然飞快入内,报说太子妃到了,全寿堂里的人立刻停了手头的事,照着次位排序,随了章夫人,迎了出去。 嘉芙随众人来到二门停下,见大门外全副仪仗,太监宫女捧巾打扇,一个小太监弯腰上前,打开宫轿轿帘,章凤桐从轿子里下来,章夫人带了全家女眷,将她迎入,排场极是浩大。 嘉芙和其余人分立甬道两侧,看着章凤桐被人簇拥着,笑容满面地朝里而来。她一身宫装,雍容华贵,灯光将她整个人照的灿烂炳焕,大魏未来皇后的风范,一展无遗,待走的近了,那些二品之下的夫人领着跟随的姑娘小姐,朝她纷纷下拜。 嘉芙份位,排在前列,见太子妃免行跪礼。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经过,章凤桐转头,仿似无意看到了嘉芙,面上露出笑容,停下脚步,折了过来,到了嘉芙面前。 嘉芙向她行常礼,她让免礼,顺道又让那些跪在道旁的也一并起来,对众人笑道:「我与裴夫人从前就是旧交,惜乎各自忙碌,不得深交,一直引以为憾,今夜值此良机,当与裴夫人畅谈为快。」说完执了嘉芙的手,要她和自己一并入内,又对章夫人笑道:「母亲,记得等下将裴夫人的位置安排在我近旁。」 众人见太子妃也青眼有加,投向嘉芙的目光,愈发艳羡。 嘉芙以份位不够辞谢,章凤桐却诚挚再邀,嘉芙心知推脱不了了,便微笑道谢。 入了寿堂宴厅,安排座次,嘉芙果然被排在了章凤桐的那一桌,是为上上贵座。同坐之人,不是超品秩的诰命,便是年长德高之人。嘉芙因年纪最小,为下首位,恰和章凤桐相对而坐。 寿筵即开,众人动筷。 这种场合,本就不是饱腹之所,嘉芙出来前已经吃过,并不饿,此刻便谨小慎微,执筷跟着旁坐的秦国公夫人,只往上到自己面前那几盘菜馔里,略微夹了两筷而已。 章凤桐笑道:「我母亲今日寿诞,蒙诸位长辈尊亲来家中共贺,十分感激。我虽名为太子妃,实则年纪轻,论辈分,更不敢在长辈尊亲面前托大,我先向大伙儿同敬一杯。」 她说完,一个宫人手中端了一只酒壶,上来为同桌之客倒酒。先是太子妃面前的酒盏,再依次轮转。 同桌夫人们纷纷谦让。 嘉芙视线扫过宫人手中那只酒壶,本是无意,看了一眼,心中却微微一动。 这酒壶腹圆嘴尖,和寻常酒壶,形状看起来并无区别,但底色却是皇家独用的明黄,壶肚上烧绘了龙凤祥云图纹,龙凤栩栩如生,极其精美,一看就知,应是宫中御物。 嘉芙总觉这把酒壶有些面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却想不起来,努力搜索回忆,那宫人依次倒酒,渐渐快要转到嘉芙面前之时,她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萧胤棠当上皇帝后的次年,封了一个梁姓的妃子。梁家那时隐有崛起之态,和章家处处针锋相对,那个梁贵妃又是以德才出名,入宫后,没半年,就成了地位仅次于章凤桐的贵妃。但是就在那年中秋,章凤桐大宴后宫和群臣诰命夫人的宫宴之上,那个梁妃竟喝醉了酒,不但言语失态,还发狂谩骂皇后,又胡乱脱衣,丑态百出,当时搅乱宫宴,消息传出宫外,梁家颜面尽失,萧胤棠也对她厌恶至极。梁妃却不断喊冤,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当时喝了酒后,就神志不清。萧胤棠也是个精明的人,细想不对,命人彻查,最后查了出来,竟是一个姓朱的妃子妒恨梁贵妃,在宫宴上,买通宫人,用了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酒壶,名鸳鸯乾坤壶,酒壶外表看起来和寻常酒壶无二,但内中却暗藏机关,一分为二,可灌入不同酒水,揿动壶把上的一个暗钮,出来的就是这部分酒水,旁人绝无知觉。当时梁贵妃就是误喝了被下过药的酒,这才当众出了大丑。 萧胤棠得知真相后,下令拷问朱妃,只是她已提前畏罪自尽。那把酒壶,后来就被萧胤棠拿来给了嘉芙玩儿,供她解闷。 嘉芙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请帖上指明请她务必同来赴宴,为什么章凤桐要她同坐一桌。 嘉芙面上若无其事,带着该有的笑容,看着那个宫人给身畔的秦国公夫人倒完了酒,提壶到了自己身畔,与方才无二,将壶嘴伸向她面前的那只酒盏。 她看的清清楚楚,宫人的拇指,就在倒酒的那一刻,改揿了手把上方的一个小小按钮。动作极其细微,倘若不是她刻意留意,绝对难以察觉。 金黄色的酒液稳稳地被倒入她的酒盏。至此,全桌人都已满酒,宫人将酒壶轻轻放到了章凤桐的面前,随即离开。 嘉芙压下心中剧烈波动,慢慢抬起双眼,见章凤桐起身,端起酒杯,双眸含笑,扫了一眼全桌,视线最后落到了自己的面上,道:「此一杯,先敬我大魏风调雨顺,万岁万寿无疆,请共饮。」 直到此刻,嘉芙才顿悟了,上辈子梁贵妃的遭遇,或许主谋并不是那个畏罪自尽的朱妃,极有可能,就是此刻对面这个正含笑望着自己的雍容女人。 她杯中的这杯酒,酒液金黄,端起来微微晃动,宛若里有碎金浮动,和身畔秦国公夫人的那杯,看起来一模一样。 不知章凤桐独留给自己的这杯酒里,到底下了什么药。不管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喝下去。 v第四十一章[08.23] 身畔秦国公夫人等都随了章凤桐起身敬祝,余桌女宾纷纷跟随,嘉芙也缓缓站了起来,望着章凤桐,端起酒盏,看准她喝酒,视线离开自己的那短暂一刻,将酒杯也送到嘴边,手腕微弯,借着大袖遮掩,一杯酒水便沿着她的手臂和袖管,全部倒了进去。 虽是夏季,衣衫料子没冬服那样厚重,但这种场合穿的衣裳,里外至少三层,必不可少,酒水流入,迅速就被里层和中衣给吸渗走了,外衣碧色,袖管下便是略有渗出,嘉芙放下了胳膊,便遮的严严实实,边上的人也毫无察觉。 一饮过后,章凤桐望了眼嘉芙面前空盏,笑了一笑,落座,至此,寿筵才正式开始。 嘉芙不动声色,和身畔的秦国公夫人低声说着闲话。不时有女宾来这里单独拜见章凤桐,嘉芙留意到,章凤桐百忙之余,时不时总会瞥一眼自己的方向。她装作毫无察觉。 渐渐地,章凤桐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打发走了一位前来奉承的夫人,朝身后那个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再次过来,端起酒壶,如法炮制,如第一次那样,再次为一桌人倒酒,轮到嘉芙杯中之时,依旧是上次的手法,被嘉芙悉数收入眼底。 这个女人,实是逼人太甚,一杯还不算,应是以为药性不够,竟如法炮制,要自己再喝下第二杯酒。 嘉芙心中怒气,渐渐翻涌勃发,见章凤桐端起酒杯,又替她母亲祝酒,同桌之人纷纷同祝之时,她也跟着端起了酒杯,却又放下,装出头晕的样子,扶住了额。 身旁秦国公夫人觉嘉芙有异,忙发问。 嘉芙慢慢睁开眼睛,歉然道:「方才忽感到腹中火烧,又些许目眩,人好似头晕……」 秦国公夫人关切道:「你平日可会吃酒?」 嘉芙仿佛头晕的厉害,双手捂了捂脸,摇头:「极少……」 秦国公夫人笑了:「这就是了,想是你有些醉了。我常吃酒,方才一吃就知道,这酒确属精酿,比我平常吃的要醇烈,看来你是沾不得酒。」 嘉芙歉然一笑,看向章凤桐道:「我怕我再喝下去,当场失礼,惹大家伙笑话便不好了,不如以茶代酒,同祝夫人诞辰……」 桌上有现成的茶壶,嘉芙自己提了,转头向侍立在后的丫头要了个新杯,自己往里注茶,手却发软,竟拿不住茶壶,一下滑手而出。 秦国公夫人笑道:「真是醉了!来,来,我给你倒,你赶紧喝茶,好醒醒酒。」 章凤桐注视了嘉芙片刻,忽笑了,道:「裴夫人看来确是不会吃酒,才一杯下去,便成这样了。也不好叫你醉倒,以茶代酒也是一样,你且多吃些菜,等缓过去,想必等下就好。」说着举起手中酒杯,和众人正要饮酒下腹,寿堂外忽进来一个小太监,拖长声音宣道:「万岁爷命人送来寿匾一面,寿桃两只,跪迎。」 全场原本欢声笑语,忽听宫使到了,立刻安静下来,章夫人正蝴蝶似的满场游走劝客尽乐,此刻喜出望外,忙领了人迎了出去。 章凤桐也放下手中酒杯,起身匆匆往堂门而去,寿堂里的女宾,连同所有侍立在旁的丫头婆子媳妇,无不哗啦啦地跟着同迎了而出。 一桌之人,顷刻间走光,只剩嘉芙一人被落在了后。 嘉芙看了眼自己面前的这杯酒,再瞥一眼章凤桐位上那盏刚端起来没喝又被放下的酒,心跳的厉害,端起来飞快绕桌而过,顺手就换了酒杯,定了定神,这才匆匆跟了上去,和众人一道,下跪迎接。 被派来的太监是崔银水,笑容满面入内,宣了旨意后,几个小太监抬入寿匾和寿桃,放在寿桌之上,犹如满堂增辉,章凤桐和章夫人这才领着众人起身。章夫人向崔银水道辛苦,留他吃酒,崔银水摆了摆手,朝章夫人恭贺了几句,带着小太监便走了。 章夫人送人归来,宾客们已再次纷纷归坐,比起方才,气氛更是热烈,章夫人不必说了,得意万分,章凤桐听着同桌夫人们的恭维之辞,目中也是含笑,端起酒杯。夫人们纷纷相随。 嘉芙看着章凤桐将那杯酒喝了下去,端起茶,自己也慢慢地喝了一口。 寿筵继续,这时一阵锣鼓蹡蹡声起,连着寿堂出去,隔了一片水池,对面那座搭出来的戏台之上也开始唱戏了,唱的是五女拜寿。 嘉芙始终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但除此,并无别的不妥。 章凤桐一边和坐她近旁的夫人们说着笑,一边不时看她一眼。 嘉芙知她此刻必定困惑万分,装作被戏吸引了,和身畔的国公夫人看着戏台方向,听着戏,低声叙话。 「太子爷到——」 戏台上大戏唱的正酣,一太监又入内,高声宣道。 寿堂里的气氛,彻底被推到了今夜高潮。 章夫人大喜过望,飞快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章凤桐起先仿似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呆了一呆,随即面露喜色,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和方才一样,满堂之人,又纷纷起来跟去相迎。等身穿明黄色太子袍的萧胤棠现身在寿堂门口,满堂女宾,见礼的见礼,下拜的下拜,台上戏子们也停下了戏,跪在戏台之上。 萧胤棠笑容满面,两道目光扫了眼堂中之人,迅速便看到了嘉芙站在秦国公夫人身后的嘉芙,目光落她身上,微微定了一定,随即道:「免礼。我来是为岳母贺一声寿而已,不必拘礼。」 从前还在武定时,章夫人就心知,自己女儿并不得萧胤棠的欢心,今晚她过生日,根本没想过太子会亲自过来贺寿,怕女儿为难,也没在她面前提过半句这个想头,万万没有想到,太子竟如此给足面子,如何不喜笑颜开? 不等萧胤棠向自己行礼完毕,忙上前,亲热搀扶起来。 章凤桐的父亲和几个兄长也闻讯赶来,因此间都是女宾,不便久留,萧胤棠向岳母贺寿完毕,便被请去别堂另坐。有意无意,目光又扫了眼嘉芙,这才离去。 先是皇帝赐下寿匾寿桃,再是太子亲自过来贺寿,夫人们再次落座之后,对着章凤桐,恭维更是不断。 v第四十二章[08.23] 章凤桐起先自然也笑容满面,渐渐地,脸色却仿佛有些不对,面庞泛红,仿似头晕,往侧旁靠了靠,自己扶住额头。 坐她身侧的是朱国公的母亲,见状,忙扶了扶。 同桌的夫人们,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停了说话。那宫人也觉察到太子妃的异常,忙将章夫人叫来。 章夫人撇下宾客匆匆过来,见女儿面色潮红,双目定定望着前方,坐那里一动不动,仿似醉了酒的样子,吃了一惊,忙上来扶住,低声道:「凤桐,你怎的了?」 章凤桐充耳未闻,忽的转头,双目盯着戏台的方向。 戏台上正在演着寒门子邹应龙中状元,对糟糠妻三春不离不弃的深情告白。章凤桐死死盯了片刻。双目越睁越大,目光愈发迷乱,突然竟呵呵冷笑出声。 章夫人终于觉察到女儿不对,急忙叫了人,要扶她先回房,却不料章凤桐忽的一把推开了她。因没有防备,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停下,都给我停下!你们这些戏子,都在胡乱唱着何物诓骗世人?世上又何来深情郎君?全是骗人!」 章凤桐一把推开了章夫人,转头就冲着戏台上唱着戏的戏子们高声嚷道,声音里满是厌恶。 戏子们唱的正深情投入,忽见太子妃大发雷霆指责自己,全被吓住,仓促间停下,慌忙下跪。 整个寿堂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全部人都转过头,看着突然状若醉酒发癫的章凤桐,惊疑不定。 章夫人大惊失色,不知女儿怎突然如此失态,慌忙再次上前,附耳低声道:「凤桐!你怎的了?快醒醒!」 章凤桐双目泛红,转头望着章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哽咽道:「娘,我心里苦,你不知道吗?」 章夫人心知女儿应是醉的不知人事了,转头,见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忍住羞怒,勉强笑道:「太子妃应是吃醉了酒,失礼了,我先送她去歇息……」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架住章凤桐,急忙要带她出去。 章凤桐奋力挣扎,尖叫不停,不让人碰自己,「哗啦」一声,宽大宫衣袖子卷的桌上几只碗碟,连同那只酒壶,一并掉落在地,碎成了一片,只见她咬牙切齿,盯着身畔那个被吓呆了的朱国公的母亲,突然伸出手,竟掐住了她脖子,一边掐着她脑袋使劲晃,一边大笑:「曹氏,你早就该死了!你以为你爬了几次太子的床,太子就是喜欢你了?竟敢在我面前无礼!你这个蠢货,我告诉你吧,太子他肖想的是裴右安的女人!那个姓甄的狐狸精!你这条可怜虫,被太子掐死,那也是活该!」 满堂皆惊,目瞪口呆,等反应了过来,又纷纷看向嘉芙。 嘉芙心跳的飞快。 她方才将那杯酒换给了章凤桐,确系是被她激怒了,不过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水推舟略施惩罚而已。章凤桐也不会想到,自己是两世之人,知那只茶壶的秘密,即便事后回想,也绝不可能想到是被自己给换了酒的,只会以为是那宫人倒错了酒。 但嘉芙没有想到,这药酒药性竟如此可怕,章凤桐喝下之后,完全失了心疯,扯出前些时日的东宫丧事内幕也就罢了,竟还把自己也给牵了进去。 偌大的寿堂,鸦雀无声,只剩章凤桐的嗬嗬冷笑声和被她掐住脖子的秦国公老夫人发出的拼命挣扎之声。 章夫人大惊失色,和人奋力扳开了章凤桐的手,未料她手劲异常的大,费了老大力气,才终于将已经半翻白眼的老夫人给弄开,老夫人脖子一被松开,人就瘫软在地,一下背过了气,近旁夫人们见状,慌忙上前,捶胸的捶胸,揉背的揉背,那边厢,章凤桐已被下人困住手脚,强行拖着退出寿堂,她奋力挣扎,章夫人怕她又胡乱说出什么话来,自己用力捂住她的嘴,却不料被她张口狠狠咬了一下,章夫人痛叫一声,甩开了手。 「娘啊,我心里苦啊,为何连你也这样对我——」 章凤桐双目赤红,又哭又笑,状如癫狂,伸手死死抱住一条桌腿不放,整张桌子都跟着她被人拖的朝前移动,桌角和地面摩擦声中,盘碟纷纷落地,汤汁飞溅,夫人们惊叫声四起,她挣扎之间,脚上一只宫鞋都飞了出来,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雍容模样。 谁还有心情再喝酒吃菜,满堂之人,聚拢而来,劝的劝,议论的议论,一地鸡毛之时,寿堂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众人回头,见太子和太子妃的两个哥哥飞奔而入,见状,脸色大变,推开众人,上前,一个死死捏住章凤桐的嘴,另个将她胳膊强行掰开,迅速着人拖抬了出去。 萧胤棠脸色铁青,望了眼站在人堆后的嘉芙,对众人勉强道:「她吃醉了酒,方才全是一派胡言,叫众位受惊了。」说完便匆匆离去。 章凤桐人是被带下去了,寿堂里却还乱着,刚被她掐了脖子的老夫人此刻终于苏醒,家人也闻讯匆匆赶到,见状,面露愠色,勉强听章夫人赔礼解释了几句,便搀着老夫人走了。 寿筵是吃不下去了,章夫人满头大汗,站那里,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勉强继续为自己女儿方才的失态打着圆场。 夫人们渐渐从方才的惊骇里回过神,心知今晚这事闹的是难看了,简直骇人听闻,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顺着章夫人的口风纷纷安慰,说太子妃应是前些时候心力耗损过度,今晚又多吃了几杯,这才一时失态。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告辞,章家下人送客,却早没了先前的精神,个个惊疑不定,神色如丧考妣,出错不断。 嘉芙心里有些后悔,又几分的后怕。 倘若不是自己预先有了防备,今晚必定会喝下那杯酒。若真喝了下去,方才实在难以想象,自己会出什么样的丑。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身侧有人扯了下她的衣襟,她转头,见孟二夫人朝自己丢了个眼色,凑过来低声道:「右安打发人进来说,他人就在外头,等着接咱们,好走了。」 嘉芙转过身,见辛夫人冷冷瞥了自己一眼。 章凤桐是自作自受,出了个大丑,嘉芙的心情,却也带了几分羞耻,在身后那些人的目光注视之下,跟着默默出了寿堂,来到分隔内外前后堂的一道垂花门前,看见裴右安站在那里,身影一动不动,心里不禁愈发忐忑。 寿堂里的事闹的这么大,想必他应该也知道了。 章凤桐发疯,大庭广众地说太子觊觎自己,对于身为丈夫的裴右安来说,无疑是种羞辱。 v第四十三章[08.23] 嘉芙经过他的近旁,有些不敢看他的表情,微微低下了头。 嘉芙听到他对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说,他方才从宫中回来,想到她们几个来了章家赴宴,因无事,便过来接了。 语气听起来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嘉芙悄悄抬起眼,正撞到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不敢细看,飞快又低下了头,一路无话地出去,到了门口,登上马车,裴右安也翻身上马,就要走的时候,章凤桐的父亲从大门里匆匆赶了出来,喊道:「裴大人留步!」 裴右安转头看了一眼,下马。 章父将裴右安引到门房附近,周围无人。 「章老还有何事?」裴右安道。 章父素有名望,年纪也大,章凤桐是他的幼女,故在朝中,人人都以章老敬称于他。 章父早没了平日的模样,面露难堪,话未开口,先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礼,愧道:「老夫是来代太子妃来向裴大人告罪的。她今夜吃醉了酒,失了心疯,满口胡言乱语,诽谤太子不算,竟还冒犯了裴大人和夫人,实在是老夫从前教女不严所致。今夜老夫便入宫去向万岁告罪,万死难辞其罪!只是裴大人这里,望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见怪,老夫代全家,感激不尽!」说着,又深深作揖。 裴右安语调客套,却相当冷淡,只道:「太子妃自然是在醉酒乱语了。章老要向万岁告罪,还是快去为宜,迟了,怕宫门已闭。」 他朝章父略还了个礼,转身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依旧和二夫人同坐一车。 嘉芙早就看了出来,二夫人此刻内心应当是颇为兴奋的——其实除了她之外,今晚到场的另外许多夫人们,应当也是和她相同的这般感受:原本只想应个景,锦上添花地去给太子妃娘家母亲过个生日罢了,谁又能想的到,好好的一个寿筵,中途竟会以如此的方式戛然收场?不但有东宫前些时日侧妃暴死一事的内幕,更证实了此前曾暗传过的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和裴右安曾同时有意于泉州甄氏,最后皇帝做主,裴右安抱得美人归了。毕竟,甄家人当时奉旨随了福建巡抚一道入京,太监随后又去甄家传旨,动静也不算小,消息不可能没人知道,何况,这事牵涉到的两个人,一个太子,一个是新帝最为倚重的能臣,又关乎风月,这种消息,原本就是喜闻乐见传的最快的,只是此前,一直只在暗中传言罢了,谁会想到,今晚竟真就如此精光赤条地被抖搂了出来,最关键的是,说出这话的,还是那个向有贤名的太子妃! 二夫人一直留意着嘉芙的神色,等着她开口哭诉蒙冤,见她上来后一语不发,自己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了,靠了些过来,道:「今晚也是奇了,那太子妃便是喝醉了,这酒疯撒的,也是够瞧的,竟胡言乱语到了这般地步,不但咬了太子,竟还扯上了你和右安!不是我在背后不敬,我看她是失了心疯了!先前我还以为如何端庄贤惠呢,这才几天的功夫,竟就露出这般丑态!」说着啧啧摇头。 嘉芙依旧没开口。 她实在是没心情,也没力气应付身边的这个姨母。 方才章凤桐的父亲留裴右安说话,嘉芙能够猜到是在说什么。当时寿堂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众目睽睽之下,章凤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压是绝对不可能的。 裴右安回来的时候,嘉芙曾撩开马车窗帘子的一角,偷看过他,见他神色凝重。 她愈发确定,他真的是生气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萧胤棠对自己的意图的,她和他的开始,也起始于这件事,但在今晚之前,对于外人来说,这是一个隐秘,至多猜疑,没有谁会把这个拿到明面上去讲。 今晚之后,却不一样了。 不必等到明天,恐怕整个朝堂之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一个朝廷重臣的妻,被当朝太子觊觎,于太子来说,自然是失德,但对于裴右安来说,被人在背后议论这种风月纠葛,也绝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他会因为自己而蒙羞。 嘉芙真的懊悔了,懊悔自己当时只图一时意气,把那杯药酒换到了章凤桐的面前。如果知道她喝下去后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宁可忍气,也绝不会做的。 二夫人觑了眼嘉芙,见她依旧出神,便执了她的手,改安慰语气道:「阿芙,婶婶知道你难过,但你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婶婶会不知道?你莫往心里去了,但凡是个明理的,都不会相信太子妃方才的胡言乱语,你不过遭了池鱼之殃罢了。右安必定也是如此做想,回去了你好生跟他解释就了是。」 自从上次她自称「姨母」,嘉芙叫她「婶婶」后,如今二夫人和嘉芙说话,不再以「姨母」自称了。 嘉芙只觉身边二夫人聒噪的厉害,心烦意乱,转过头,微微掀开车厢窗帘子,又朝外看了一眼。 他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行于马车的前方道侧。 一行人到了裴府,马车在门口依次停下,后头马车里的丫头婆子下来,抱来踏脚放在马车旁,二夫人被婆子扶着先下去了,嘉芙跟着下,檀香上来,要扶嘉芙的时候,裴右安伸来手,轻搀了下她的胳膊,嘉芙站定脚,他松开了手。 两人要先送辛夫人回院,辛夫人说不必送,又道:「右安,你若得空,我有两句话要和你说。」 裴右安应了一声,转向嘉芙道:「你先回房吧,早些歇了,我稍后便回。」 他的语气很温柔,又吩咐檀香和刘嬷嬷先送大奶奶回去。 嘉芙看了一眼辛夫人,压下心中惴惴,只得转身先去了。 裴右安送辛夫人到了她屋,道:「母亲有何话要吩咐?」 辛夫人望着他,脸上露出笑容:「右安,我知你一向和我不亲,心里许也怪我偏向你二弟。并非是我对你成见。你也是我的儿子,还是长子,如今不但家中全靠你撑着,便是娘老了,也是要靠你的。只是你从小懂事,从不用我多操心,你二弟却没你能干,我这才多看他两眼。望你能体谅我做母亲的不易。」 裴右安道:「这些母亲不说我也知道。不知有何吩咐?」 v第四十四章[08.23] 辛夫人这才叹了口气:「今夜章家出的事,想必你知道了。太子妃大庭广众之下,竟说太子肖想咱们家新媳妇,指名道姓,把你也给绕了进去,你在万岁和同僚跟前,恐怕有点失脸,毕竟,这说起来不好听。新媳妇嫁进来这么些日了,我也不是说她哪里不好。我跟你说这个呢,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被人糟蹋了名声。她那里,你回去了,还是说说她为好,免得往后,又这样丢了你的脸。」 裴右安道:「母亲觉得我当说她说什么?」 辛夫人一怔,迟疑了下:「太子妃怎会凭空污蔑太子?想是实在气不过了,这才说了出来。所谓人正不怕影斜,想必是她和太子有所往来……」 「不早了!母亲若无别事,歇了吧,我也回了。」 裴右安向辛夫人略行了礼,转身便出。 「右安!娘也是为了你的名声——」 裴右安忽的停下脚步,转过头,两道目光射向辛夫人,竟带肃杀厉色。 这么多年,辛夫人和这个「长子」,虽然关系冷淡,但他面对她这个「母亲」,却一直是守礼的,谨守着做儿子的本分。 像此刻这样的神色,辛夫人还是头回见到,不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是怎样的人,我比母亲你更清楚。怀璧其罪,母亲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一个发癫女子的胡言乱语,也值得你如此拷问于我?」 他用「拷问」,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辛夫人说大吃一惊也不为过,望着裴右安,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你……怎如此和我说话……」 她声音微微发抖,有些气恼,但对着这个仿佛突然被惹出怒气的长子,又不敢再说什么。 裴右安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待再次开口,声音里虽已不带怒意,但语调却是凉寒若水。 「母亲!」他说道,「你所谓的名声,十六岁时我失去的,远甚今日。那时我都未曾为自己发过一声,难道你以为今日我还会在意?」 「从前你为我母亲,如今依旧如此。如你方才所言,倘若你真需我靠老,到那时,我若还在,我必不会推却。但也仅此而已。我的事情,以及芙儿之事,往后望你不必过问。该当如何,我自己心中有数。」 「不早了,你歇下吧。」 辛夫人僵在那里,望着裴右安消失的背影,整个人一动不动,只剩两片嘴唇,不住地微微颤抖。 …… 嘉芙没精打采地进了屋,洗了个澡,才换好衣裳没片刻,裴右安就回来了。 嘉芙有些猜到辛夫人可能会对他说什么,悄悄观他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毫无异状,沐浴更衣,出来后,像往常那样,去了书房。 他有每天晚上去书房的习惯。 最近,有时她会跟着他同去,有时,他先去,她晚些过去。 到了书房,裴右安有时会被她分心,丢下事情和她亲热,两人一起回卧房。 但也有时候,面对她的美色,他岿然不动,只专心于他自己的事。遇到这种情况,嘉芙就只能坐在一旁看书打发时间,直到最后趴在书上睡着,被他抱回卧房,或者撇下他,自己先回房睡觉。 总之,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亲昵,嘉芙现在出入他的书房,已经随意的如同卧房,根本不用问他的意思了。 她原本也可以像昨晚、前晚那样,自己直接跟过去的,但是因为今晚的事儿,她又变得有些畏手畏脚,留在卧房,一直等到了亥时中刻——前头的几个晚上,到了这时辰,两人都已回房了,因为这是嘉芙定给他的最晚就寝时间。 她是有理由的,而且振振有词。祖母吩咐过,让她督促他不可歇的太晚。当时他拿她没办法的样子,瞧着似乎不大乐意,但最后还是点头说好。 今夜闷热,此刻房里纱窗虽都开着,却闷的没有半点风,叫人有些透不出气。 嘉芙来到了书房,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意外地发现他没坐在那张案牍之后,而是立于北窗之畔,双手负后,向着窗外乌霾夜空,背影凝沉,仿佛已经这样立了有些时候了。 嘉芙的脚步,便生生地停在了门前。 裴右安听到了她发出的动静,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目光略带暗沉。 嘉芙迟疑了下,小声道:「不早了,你还不睡吗?」 裴右安笑了一下,回身熄灭灯火,道:「走吧。」 两人回了卧房。灯灭了。裴右安仿佛有点疲乏,躺下去后,便闭上了眼睛,如沉沉入睡。 嘉芙却觉帐中又闷又热,虽洗过了澡,全身却汗津津的,又心事百转,如何睡的着,片刻后,睁开眼睛,望着帐中模糊暗影里,他那张沉静如夜的侧脸,鼓起勇气道:「大表哥,你是生我的气吗?怪我,让你蒙羞了……」 v第四十五章[08.23] 「我无事,也未曾生你的气。你莫多想。」 耳畔传来他的回答之声。 她又睡了片刻,感到衣衫贴在了后背之上,极不舒服。低低地道:「我有些热,我再去擦个身吧……」 她慢慢爬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撩开帐子,爬下床,坐在床沿上,弯腰下去找自己的鞋时,腰间忽然一紧,被一双手从后箍住,她轻呼一声,人被他给拖回了帐子里,按在枕上。 嘉芙浑身血液翻涌,心跳倏然加快,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一重,他身体便压了下来,将她牢牢固在身下,接着低头,一下寻到了她的嘴。 嘉芙被他压在身下亲吻,感到他身体的欲望迅速升腾,人还有些发懵,不知他何以突然就这样了。 他已经不止亲吻过她一次,每次都很温柔,唇舌的相接,令她感到愉悦和甜蜜。 这次却不一样,他的呼吸灼着她的面庞,亲吻像是占有似的,重重碾着她的唇舌,弄的她一点儿都不舒服。 「大表哥……你弄疼我了……」 嘉芙气都快透不出来,不住地摇头,好容易挣脱出来,吞了口口水,含含糊糊抱怨。 「唤我夫君!」 他的语气,带了不容置疑般的命令口吻。 「夫君……」 嘉芙浑身战栗,娇喘着,顺从了他的话。 这个闷热而漫长的盛夏夜晚里,裴右安占有着身下这具甜蜜的,令人销魂,只属于他所有的女体。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雨水冲刷过庭院中的树木,积聚在游廊瓦头之处,哗哗地落下,带了雨潮的夜风浸润了一片纱窗,也渐渐带走了帐中的郁躁闷热。 美人被摧,玉软花碎,眼角挂了一两点星星残泪,软绵绵无力地窝在裴右安的怀里,一动不动。 「方才弄疼了你吗?」 裴右安低低地问。 嘉芙紧紧闭着眼睛,委屈般地抽噎了一声,却又摇了摇头。 裴右安有些歉疚地吻了下她汗津津的额,将她搂住。 片刻后,嘉芙慢慢睁开眼睛,面庞红晕犹未散去,却将脑袋往他怀里又拱进去几分,抱住他手臂软语:「大表哥,你在想什么?」 「太子妃怎突然发疯,经过如何,把你看到的,都仔细说给我听,一点细枝末节也不要落下。」 嘉芙微微仰脸,见他望着自己,咬了咬唇,轻声道:「我和她同桌,她起先好好的,吃了两杯酒,后来突然就发疯,先是骂唱戏的胡说八道,接着自己胡言乱语,拦都拦不住……」 裴右安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会和她同桌?」 「她定要我同桌,我推辞不去……」 「为何?当时怎么说的?」 嘉芙有点发虚,垂下了眼睛。 裴右安一手端起她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有事不要瞒我。」 「大表哥,要是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生气骂我?」嘉芙终于问。 裴右安一怔,大约是被她提醒,想起了从前的事,笑了,眉目舒展。 「我不会生气,更不会再骂你。要是真的不好,我会教你,下回不要再犯便是了。」 嘉芙终于稍稍放下了心,道:「那我就说了,你说话要算话的。太子妃发疯……是因为喝了药酒……」 她看着他的脸色,见他目露诧异,急忙抢着道:「是她自己投药入酒!和我无关!」 裴右安从枕上坐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神色变得郑重异常。 v第四十六章[08.23]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嘉芙也不敢再隐瞒,跟着坐了起来,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说到那宫人给自己倒酒的一段时,略改了一改。 「……那宫人往我杯中倒酒,被我无意看到她执壶手势异样,拇指揿了下壶柄,指下部位竟能动,稍稍落了下去。我便想到在武定时,我分明得罪过太子妃,她方才却何以如此盛情邀约定要我和她同坐,就留了个心眼,悄悄倒了那杯酒,她大约见我没事,又要灌我,被我推脱了过去,再后来,趁着万岁圣旨过来,我就……我就……」 嘉芙吞吞吐吐。 「你就把酒换给了她?」 裴右安双眉微扬,极其讶异的表情。 「大表哥,你答应过我不生气的——她欺人太甚,非要我当众出丑,我出丑不就是大表哥你出丑吗?我一时气不过,趁人不备,顺手就给换了……」 嘉芙有点慌,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他,人就使劲往他怀里蹭。 裴右安喉结微微滚动了下,将她肩膀和腰身扶住,阻止她往自己怀里钻。 「我没生气。你莫乱动,好好说话。」 嘉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哦了声,放开了他。 「她不知道我换了酒,喝了下去,然后就……疯了似的胡说八道……」 「大表哥,我真的后悔了,要是我知道她会说出那话,我就算再怎么委屈,忍下去也就算了,现在让你蒙羞,我心里很是难过……」 嘉芙垂下脑袋,一动不动。 半晌,他没有出声。 嘉芙心里渐渐难过了起来,有点想哭,却强行忍着。 「过来。」 忽然,她听他说道,声音温柔。 嘉芙抬起眼睛,见他朝自己张开双臂,状似要抱,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真的没有怪她。 「大表哥!」 她立刻朝他扑了过去,裴右安没有防备,被她扑的整个人往后仰去,倒在了枕上,嘉芙便趴在了他的胸前。 「大表哥,你真好。」嘉芙亲了他一口,双眸亮晶晶的,声音又软又甜。 裴右安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彻底地软了。 这个女孩儿,从她当初在武定驿馆里不顾一切地朝他跑来,死死抱住他腰身不放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到了来自于她的对自己的全身心信赖。仿佛他便是她的天。 裴右安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何她会如此信赖于他,那时候,他和她之间所有的往来,不过也就是小时候寥寥可数的几次碰面以及去年祖母过寿时的碰头,并且还不是很愉快。 但是她就这样跟上了他,他赶不走,也没法放开。 今晚他本是去接她的,却意外地得知了寿堂里发生的事。当时他确实便怒了。接她回家后,辛夫人对他说的那些话,令他的怒意更添一层。 但丝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她。 太子对她的觊觎,他一直是知道的,她从前为了寻求他的庇护,也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强调过这一点。但他还是疏忽了,以致于今日因一妇人之妒,而令她蒙羞。 世人只会冠她以祸水之名,而无人知她怀璧其罪。 这女孩儿,全身心地依赖他,以为嫁给了他,从此万事无忧。但就在今晚,倘若不是她自己机警,躲过了这一劫,他无法想象,若她误饮下那杯药酒,此刻她将已经受到了何等的伤害! 他那颗本软下去的心,瞬间便硬了起来。 「你是有些调皮。只是那妇人太过歹毒了,你换了就换了,没事最重要。且这也不算坏事,或许是向好之始。」 裴右安说道。 嘉芙睁大眼睛。 「你是说,太子杀人,太子妃当众妄诞,他们是要倒大霉了?」 「倒大霉未必,他们也不会坐着不动的。但往后有所收敛,则是必定。那只酒壶呢,可是被人收起来了?」 v第四十七章[08.23] 「太子妃发狂时,扫落了桌上一些盘碟器具,酒壶也砸碎了。」 裴右安沉吟。 嘉芙忽想了起来。 「哦。是了!那个宫人倒给我的第一杯酒,我洒在了袖子里。我担心我闯祸了你骂我,晚上洗澡换下来后,特意放了起来,没让檀香收去洗了,心想说不定能留个证据。」 裴右安有点意外似地,扬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小滑头!还不拿给我看?」 …… 东宫。 「哗啦」一声,一桶夹着半化冰块的水朝着地上的章凤桐浇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章凤桐打了个哆嗦,意识渐渐地清晰,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一时却还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浑身湿透,头痛的厉害,整个人极为痛苦。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今夜的寿筵酒席之上。 她模模糊糊记得,甄氏喝下了药酒,但除了头晕酒醉之外,却没有半点她预期中该有的反应。 既已下定决心,她便绝不会轻易放弃。从小到大,也是因为这种过人的心性,才推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倘不是如此,小时候,姐妹们斗花草,荡秋千,欢笑嬉闹,她又何以能熬过窗读之苦,去做一件件她原本并不感兴趣却能为自己赢得名声的事? 她没有容貌,恰又不甘泯然于众,靠着对自己够狠,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在决定下手之前,她也曾再三犹豫。但曹氏的死法,犹如给她敲了个警钟。 此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无视萧胤棠宠幸别的女子。 世上女子,于男子而言,不过分为两种功用。 第一种,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这是正妻。 剩下的第二种,便全是伺候男人,满足男人欲望,如此而已。 她会是萧胤棠的前者,而那个甄氏,不过也就只是皮肉色相,想来萧胤棠得到过后,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但现在,她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 萧胤棠对甄氏的上心程度,远超了她一开始的想象。 曹氏跟了萧胤棠多年,算他宠爱之人,却仅仅因为听到了那样一句和甄氏有关的话,便被他给掐死了,事后萧胤棠也无半点后悔怜悯之色。 这令章凤桐感到些许惧怕。 人大多如此,越是得不到的物件儿,越是心心挂念。 她和甄氏打过几次交道。几次言语交锋,自己丝毫没有占到便宜,可见那女子绝非如她外表那般软弱。 更蹊跷的是,据她所知,这个甄氏从前和裴修祉似也有所牵扯,又是这样的家世,竟能够在如此快的时间里,让裴右安这个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娶了她。 裴右安是什么样的人,从前在武定之时,章凤桐心里就清清楚楚。 章凤桐相信,没有异于常人的手段,这是绝对不可能达成的事情。 她有一种深刻的危机之感。 一旦日后,萧胤棠能够随心所欲了,谁能保证他不会为了讨好这个心机女人,想方设法扶她上位,继而废了自己? 扶原本的臣妻上位,虽看似荒诞,但只要皇帝想,总是会有法子的。 与其日后不可控制,坐以待毙,不如趁着如今萧胤棠还被制衡着,自己先暗中下手,毁了甄氏。 她往酒里下的秘药,来自乌斯藏密宗,性怪而烈,吃下去后,灵台迷乱,宛若醉酒,效果因人而异。 天性暴烈者,即刻杀人。 天性狐媚者,当众宣淫。 章凤桐认定这个甄氏狡诈而狐媚,只要吃下药酒,众目睽睽,丑态毕露,彻底毁去名声,不但裴右安蒙羞,她不信,萧胤棠还会对她如此上心,过后只要毁去证据,谁能怀疑到她的头上?只会想那甄氏自己醉酒,无德无教,这才丑态毕露。 v第四十八章[08.23] 但是后来,事情却仿佛有些不对…… 她记得自己渐渐浑身发热,继而脑子昏沉,恨台上戏子聒噪。 她到底做了什么? 章凤桐头痛欲裂,挣扎着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呻吟了一声,便觉脸庞一阵剧痛,「啪」的一声,一个耳光子重重抽了过来,她整个人被扇的歪了过去,扑到地上,面庞犹如滴血,火辣辣地疼痛。 「贱人!竟如此当众诋毁于我!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一道冰冷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终于彻底清醒,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萧胤棠一脸怒容地盯着自己,目光厌憎如杀。 执壶宫人面无人色,跪在一旁瑟瑟发抖,几乎瘫软在地。 当章凤桐从这个亲信口中听到自己今晚当众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后,脑袋「嗡」的一响,眼前一黑,鼻孔里顷刻间便血流如注,滴滴答答,溅落在绣了一只金凤的宫装胸前衣襟之上,黄的黄,红的红,血斑蔓延,分外惨烈。 她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子几乎都要暴眶而出,挥手狠狠一记耳光,便如自己方才受过的那样,扇到了那个宫人的脸上,宫人扑倒在地。 这远远不足解她心头之恨,她恨的几要生啖人肉,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狠狠胡乱刺向宫人,口里发出狂乱而愤怒的嗬嗬之声。 「你这贱人!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竟害我至此!」 「噗噗噗」,那宫人脖颈,脸庞,迅速多出了几个血洞,人蜷缩成一团,一边抬手捂住脸孔,一边哀声尖叫:「太子妃饶命!奴婢怎敢害太子妃,奴婢记得清楚,太子妃杯里的酒是干净的——」 「还狡辩!我打死你!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莫非你是故意就想害我?」 章凤桐此刻并没有饮下药酒,却面色惨白,双目充血,头发散发,鼻嘴染血,模样就和癫狂无二,只见她扑向那个宫人,继续胡乱狠狠刺她胳膊,宫人发出惨厉尖叫,夜色中听起来,分外得渗人。 「贱人!害我还不够,想把李元贵的人引来不成?」 萧胤棠怒火中烧,上去一脚就踹在章凤桐的肩膀上,伴随着轻微喀拉一声,章凤桐人飞扑出去数尺,倒在地上,那枚沾血的簪子也脱手飞了出去。 来自肩膀的剧痛,让她神志似乎突然间又清醒过来,不过挣扎了数下,竟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快地爬到了萧胤棠的边上,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哭道:「太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知道这贱人连倒个酒都能出错?我原本只想——」 她陡然停住,牙齿不住打着颤,发出清晰的「的的」之声。 萧胤棠反手又一个巴掌甩了过去,蹲下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本是想让甄氏喝下这酒当众出丑?是也不是?你这个蛇蝎妇人!亏我想着今日过去,好替你章家人长个脸,你这贱人,瞒着我动我萧胤棠的人不算,竟还惹出这祸事来!」 他猛地起身,抓起搁于案上的一柄长剑,拔剑指向章凤桐,朝她逼了过去。 章凤桐面无人色,在剑尖指向之下,一寸寸地往后挪移,终于被逼到了墙边,再无路可退。 「太子,你不能这样杀了我,杀了我,岂不是坐实了我说的那些话……」 章凤桐哀声泣道。 萧胤棠停住脚步,剑尖没再向前,却也没再后退,凝固在半空。 原本英俊的面庞,五官已然微微扭曲,死死地盯着墙边的章凤桐,目光闪烁不定,片刻后,慢慢地收了剑,冷冷道:「贱人!我的人这会儿守着宫门,父皇还不知道这事儿,我现在就和你的那个爹去父皇面前请罪,你脑子要是清醒了,到了父皇面前,该怎么说,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章凤桐整个人斜挂在墙边似的,一动不动。 萧胤棠再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太子!」 就在他快出去之前,章凤桐唤了一声,人靠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犹如铜钱,侧旁烛火映照,里面放出幽幽惨光。 「为今之计,只有一法,或许还能在父皇面前有所回旋,我这就去求皇后娘娘。」 她说了自己的法子,声音不住地发颤。 「甄氏之事也就罢了,你杀了曹氏,若此事被认定了,即便曹家人不敢追究,言官必也不会放过弹劾,到时就算父皇有心要将此事揭过,也要有个交代的由头……」 萧胤棠眯了眯眼:「你是在威胁我?」 章凤桐忍住肩膀疼痛,跪了下去:「太子,此事确是因我而起,我如何无关紧要,便是父皇赐我死罪,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你我如今是一根线上的蚱蜢,洗脱了我,才是洗脱太子你自己,这道理,太子应当比我更明白。」 萧胤棠用憎恶目光,掠过她宛若厉鬼般的一张青白面孔,冷冷道:「还不快去?」 章凤桐应了声是,萧胤棠迈步,走了一步,又停住,转身道:「贱妇,这回若侥幸过关,你给我记住,你要是再敢妄动甄氏,她便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也绝不会轻饶于你!」 v第四十九章[08.23] 章凤桐面色青白交加,人软倒在地,萧胤棠早已经大步而去,她的亲信宫人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看了眼状若厉鬼浑身湿漉漉的章凤桐,又用畏惧目光,投向还在地上挣扎呻吟的那个宫人。 「都是死人吗?还不扶我起来?」 章凤桐厉声喝了一句,才提气,觉肩臂剧痛,这才醒悟,方才应是被他给踹断了骨,强行忍住疼痛,扭曲着脸,被人慢慢扶住,命速速梳头更衣,经过地上那宫人身边时,朝一个太监做了个眼色。 太监会意,上去捂住那宫人的嘴,像拖死狗一样地将人给拖到了阴暗角落。起先还有断断续续呜哇挣扎声传出,很快,这声音便轻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 萧列登基以来,卷不辍手,事必躬亲,昨日又因地方旱灾急需赈灾拨款的奏报,连夜召户部堂官议事,深更未眠,今日连轴上朝,几本重要些的奏折,晚间召裴右安和吏部何工朴、张时雍等人商议勾批之后,倍感疲倦,便睡在了便殿,甫入梦,被李元贵唤醒,得知太子妃在今夜为母庆寿的宴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竟酒醉发癫,举止失仪,吃了一惊,随即皱眉道:「怎会如此?罢了,叫她下回禁饮酒便是!」 李元贵道:「万岁爷,若只这样,怎敢惊扰到万岁爷面前?实在是太子妃说了些话,恐要惹出轩然大波,太子和章老恐万岁降罪,这会儿人都来了,就跪在殿外,恳请万岁恕罪。」 「说了何话?」 李元贵小心将话复述了一遍。 萧列僵住,猛地将崔银水方才递来的腰带掷摔在地,怒道:「岂有此理!竟会有这样的事!」也不知他怒的是太子妃口出乱言,还是她说出来的那些事。 李元贵慌忙将腰带捧起,见上头镶嵌的一块宝玉已然碎裂,示意崔银水换一条来,自己躬身道:「是,是,想来只是太子妃醉酒乱语,只是当时人太多了,瞒是瞒不下去的,故太子和章老都来向万岁请罪。」 萧列怒道:「说都说了,来向我请罪又有何用?」 李元贵迟疑了下:「那奴婢去传话,让他们退下?」 萧列起先不语,忽道:「叫太子进来,让章老回去。」 李元贵应是,急忙出去传话。片刻后,萧胤棠快步入内,神色惶恐,跪下去便叩头不止,道:「父皇,太子妃酒后失德,竟满口胡言乱语,儿臣殃及池鱼,感慨愤怒之余,更是惭愧,愧对父皇平日谆谆教诲,恳请父皇责罚!」 萧列盯了他一眼:「你媳妇说你掐死曹氏,可是真的?」 「醉酒乱语,怎会是真?那曹氏跟我多年,与我感情甚笃,平日也无错处,我为何要杀她?便真的黑了良心,也断不会送掉她的性命!当时王太医也在,亲自为她诊的病情,父皇若是不信,可召王太医来询问!」 萧列哼了一声,冷冷道:「朕信你容易,只是你叫朝臣言官也能信你?」 「父皇!外头那些人不信也就罢了,若连父皇也不信儿臣,儿臣快要冤死了!」 「住口!」 萧列勃然大怒,操起案上一本奏折,朝他劈头盖脸掷了过来。 「你若不愧屋漏,她便是烂醉如泥,如何能凭空编出这样的话来诽谤于你?」 「父皇!儿臣确实有罪。事情既到了这地步,儿臣也不怕说了。儿臣从前被甄氏救过,确实对她动过心意,这儿臣认,只是后来,甄氏被父皇做主嫁了右安,儿臣视他一向为兄长,便就此断了念头,再无半点不当有的非分想法。只是这个章氏,看似豁达大度,实则最是小鸡肚肠。她本就不满儿臣冷落于她,见儿臣与曹氏相和,又知儿臣从前曾有意于甄氏,心底妒恨不已。平常自然不会外露,今夜醉酒,心魔失控,想是在她心底,恨不得儿臣身败名裂,故胡言乱语发作出来,请父皇明察!亦可叫她起来,一问便知!」 萧胤棠说完,不住叩头。 萧列冷眼看着他。 便在此刻,李元贵的声音从外传来:「皇后娘娘到!太子妃到!」 萧列抬起头,见周氏匆匆入内,身后跟着脸色憔悴的章凤桐,两人入内,章凤桐跪在了萧胤棠的边上,周氏却神色激动,道:「皇上!不得了了!这后宫要乱了天了!有件事情,妾是不得不说了!太子大婚之前,妾便得了密告,说那曹氏因嫉妒太子妃,于宫外寻了方士,暗中对太子妃施展巫蛊之术,能让人失了心疯,做出妄诞之举。全怪妾疏忽,当时并不相信,想着曹氏平日看着老老实实,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想是哪里得罪了人,被诬告了到了妾的面前,当时便将那人打了一顿,骂了出去。没成想今夜太子妃竟出了这样的事,妾这才惊觉,方才叫人去东宫太子妃的居所,果真竟在她的床下找出了恶蛊之物!实在是骇人听闻!」 她朝外唤了一声,那林嬷嬷便躬身入内,跪在殿门口,双手高高捧着一只托盘。李元贵过去,将那托盘取来,里面放了一个白面小人,脸上写着太子妃的生辰八字,胸口后心,扎着银针。 周氏也跪了下去,流泪道:「万岁,全是妾之过失!怪妾太过面软心善。若在当初得到消息之时加以警惕,将那曹氏拿了追查到底,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过!太子妃是被恶蛊诅咒,今夜这才当众失态,胡言乱语,那些说出的话,又岂能当真了?不定就是曹氏恶灵作祟!求万岁明察!」 章凤桐深深下拜,跟着低声哭泣。 殿中气氛沉闷无比,再无人说话。 「启禀万岁爷!章老得知万岁不见,方才以额触柱,说要以死谢罪!这会儿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李元贵又匆匆入内,禀道。 章凤桐泣声骤然变大,又强行忍下。 殿内死寂,最后只剩章凤桐的低低饮泣之声,回荡在大殿的那被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之中。 萧列萧脸色极是难看,目光从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身上依次掠过,忽的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道:「好啊,齐全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着夜空伫立片刻,冷冷道:「皇后和太子妃退下,太子留下。」 v第五十章[08.23] 周氏和章凤桐从地上起来,退了出去,偌大殿内,只剩下了父子两个。 烛火洞洞,萧列神色渐渐平和,沉吟了片刻,道:「胤棠,此处跟前,你我不是君臣,而是父子。子若不教,父亦有过。你和我说实话,曹氏到底是否被你所杀?太子妃平日如此稳重,今夜为何异常癫狂?」 萧胤棠低头下去,道:「启禀父皇,曹氏确系暴病而是,儿臣也极是悲戚,奈何无力回天。至于太子妃何以突然如此,儿臣不敢妄言,母后既在她床下找出了巫蛊之咒,或许便是缘由。父皇向来英明,可派人去查。」 说完再次叩首在地。 萧列望着俯伏于地的这个身影,目光里渐渐露出萧瑟失望之色。 「罢了,你去吧。」片刻后,他道。 萧胤棠谢恩,从地上起来,恭敬退后,待要出殿,忽被萧列叫住。 「跪下!」 萧胤棠心跳飞快,急忙又跪了下去。 「你听清楚了,朕能立你为太子,便也能废了你的太子之位!此下不为例。若下回再有失德之举,不必言官弹劾,朕这里,也绝不会轻饶于你!」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剑,贯刺人心。 …… 第二天,消息便传开了。 昨夜太子妃当众癫狂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先前暴病死了的那个曹氏,因嫉恨太子妃,生前就对她行了巫蛊之咒,这才有了昨夜一幕,人证物证俱在,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太子妃既是被人行了巫蛊,昨夜那些胡言乱语,自然全是失心疯后的妄诞不稽之言,若有人私下再拿去传议,一概以乱惑扰滋之罪加以惩处。 皇帝派人去了朱国公府,安慰昨夜被掐住脖子险些别过了气的老夫人,曹家上下,如履薄冰,无不战战兢兢,曹氏之父跪在皇宫大殿之外,痛哭流涕,把头磕的破出了血,最后晕倒在地,皇帝让太医给他瞧了,说,念在曹家是武定旧臣,功勋卓着,曹家人对此事也分毫不知,故只夺去曹氏身后名衔,棺柩迁出皇陵,命曹家自行安葬,另外一概不予追究。曹家感恩戴德,领旨行事。 接下来,太子妃再没露面,据说受那巫蛊之害,患了一场大病,如今一直在调养身体,待好转之后,再重履太子妃之责。 嘉芙在家,陆陆续续听到了这些消息,竟都被裴右安给料中了。 太子关乎国体。这事虽然闹的有点难看,但就算是真的,充其量也就证明太子性情暴虐,私德有亏,而这些都是虚的东西,只要善加引导,便有洗心革面的可能。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如同大同世界,天下为公一样,只是古来圣贤的一种理想罢了,哪怕杀了侧妃,也远未触及帝王那条不可容忍的底线,且皇帝新登基不久,一切朝局,无不求稳,寄希望于皇帝会因此便真的动了太子,这不大可能。 他正需要一张可以将这件事揭过的梯子,现在梯子递了过来,他也就接了。至于是真是假,信还是不信,反倒都是其次了。 这些都是事后的一天晚上,嘉芙跟去书房伴读之时,裴右安解释给她听的。 嘉芙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她原本颇为自己那晚上的一时冲动之举感到后悔,但听他的口吻,反正她那天晚上干的事,不叫坏事。 最后他将她抱坐到膝上,对她说,之前是他过于疏忽了,以致于让她险些出事,他向嘉芙保证,说往后一定会加倍小心,再不会叫她遇到像前次那样的凶险之事。 有他在,嘉芙真的很是安心,除了点头,几乎什么都不用多想。 她辛辛苦苦连逼带骗,终于让他娶了自己的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替她遮风挡雨。 …… 过了两日,嘉芙哥哥甄耀庭到了京城。 小半年不见,哥哥言行举止之间,虽还是偶可见从前的一点稚影,但比早先,已经不知稳重了多少,人也黑瘦了些,当时兄妹碰面,无比欢喜,嘉芙在家中一直留到傍晚,裴右安从宫里出来便过来了,留下一道吃了晚饭,才接嘉芙回了府,次日,孟氏领了儿子登门来拜望长辈,磕头过后,老夫人说都是自家人,不必那么多的避嫌,留甄耀庭在跟前一道说话。老夫人问及了甄耀庭的婚事,得知前头因耽误了,如今一时还无合适的人家,道:「孩子年纪也不算大,婚事关乎终身,最是急不得的,慢慢寻访,合适才最要紧。」 孟氏不住地点头:「我也这么想的。耀庭打小顽皮,又不服我管,我从前就想着,将来媳妇,最要紧的便是知事稳重,好帮我一把。」 说这话时,嘉芙留意到哥哥,转头看了眼身后门帘子的方向,想是在找玉珠,见那里不过立了两个小丫头,不见她露面,目露怏怏之色。 再叙话片刻,老夫人听的孟氏说不日便预备回泉州了,道:「倘若不急着回,何妨再多留些时日。再过些天,便是我二孙的婚事,都是亲戚,一道过来热闹热闹,吃了喜酒再回。」 孟氏听到裴修祉终于也要成亲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问了声女方,满口应承下来,转头对儿子笑道:「这样再好不过了。咱们娘儿俩且再留些时日吧。」 甄耀庭正舍不得就这么回去了,正中下怀,欣喜应下。 裴老夫人的身体,前几年间,迅速衰老下去,也就这小半年间,精神才回好了些,但底子毕竟是掏空了,坐了半晌,渐渐面露乏色,孟氏怕扰了她休息,便起身告辞。 老夫人便朝外唤了一声玉珠,玉珠挑帘入内,听得孟氏母子要走了,叫自己代为送人,笑着应下,引了孟氏和甄耀庭出去。嘉芙也随了同行。 这趟过来,孟氏不放心,私下早再三地提点过儿子,命他再不可像去年那样做出那种私下堵人的事,免得再给妹妹丢脸。甄耀庭答应了。果然今日从头到尾,除了中间听到老夫人和孟氏提及自己婚事之时回头找了几眼之外,举止毫无失礼之处,只是出来后,扶着母亲上了马车,要走了,心里不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 v第五十一章[08.30] 玉珠撇过了脸。 嘉芙看在眼里,不禁有些遗憾。 哥哥对玉珠,竟真是上了心,过去这么久了,这趟进京,昨天兄妹见面,她临走前,他还特意悄悄向她打听玉珠的近况,听到她没配人,松了口气。 裴家每年都会放一次丫头,今年也快到时候了,府里一些到了年纪的丫头,陆陆续续都有了着落,或者配人,或者出府。独玉珠,已是年纪最大的一个老姑娘,瞧着还没半点打算。恰就前几日,嘉芙来老夫人这边的时候,还听老夫人问过玉珠,说要是有想法,尽管说出来。玉珠当时脸有点红,飞快瞧了眼嘉芙,摇头说并无想法,仍只愿一辈子伺候老夫人。老夫人当时笑着叹了口气,说,自己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她伺候自己这么多年了,不好再耽误下去。 嘉芙想起那日和她一同坐车从白鹤观回来时,她一反常态地沉默,神色间略见感伤。想是那女冠子的身世,引出了她对自己幼年遭遇的回忆。 嘉芙原本想着,玉珠若对哥哥也有心,不如自己厚着脸皮,去老夫人那里说说。母亲一向就喜欢玉珠,只会赞成,再凭了老夫人的抬举,祖母那里,想必也不好拗着不松口。 若哥哥能娶玉珠为妻,往后家中内外,才算真的可以放了心。 只是看玉珠这一路出来,只和母亲以及自己说话,竟没看自己哥哥一眼,完全无心的样子。 她若无心,哥哥剃头担子一头热,也是无济于事,自己更不好贸然开这个口,免得有迫人之嫌。 只怪哥哥从前太过孟浪,从前给她留下了糟糕印象。 嘉芙只得打消掉了念头。 很快,裴家上下,都为裴修祉的婚事忙碌了起来。因娶的继室,那周娇娥从前也曾订过一次亲,后来据说两边八字不合,退了亲事,在家留了两年了,如今两边都想着早些将婚事办了,一应礼节顺风顺水,不久,裴修祉便成了亲。 裴老夫人对裴修祉的这桩亲事,显得格外的上心,不顾自己精力不济,不但常常亲自过问,还出了一大笔的钱,用以补贴操办孙子的婚事。 裴修祉犯事之后,不但丢了爵位,连同先前的上奋威都尉一职也一并给免了,如今便是一个白身。他要成婚了,裴右安替他在皇帝面前请到了个荫恩,入幼官舍人营,得了个带刀散骑舍人的官职。 舍人营隶属于京营五军营下。这官职虽然没法和国公爵位相比,但能入营的,无不是公、侯、伯之勋卫子弟,好好历练个一两年,只要有本事,很快便能出人头地,一向是僧多粥少,许多世家子弟想入也入不了。 裴修祉虽是二婚,但除了没有赐婚之荣,当日娶亲之时,排场丝毫不亚于先前裴右安的大婚。裴府里来了许多的宾客,除了冲着裴右安来的,还有不少皇后周家那边的人,当日从早到晚,热闹了整整一天,辛夫人忙里忙外,向来不怎么看得到笑的一张脸,红光满面,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第二天的早上,嘉芙看到了自己的妯娌周娇娥,比她大些,十八九岁的样子,人如其名,容貌颇好,打扮精致,两片薄薄嘴唇,很会说话,当时裴修祉站在她的身边,脸上也带着笑,但不知为何,笑容看起来却有些勉强,目光游移不定,飘到嘉芙脸上,很快又挪开了,似暗带沮丧羞惭。 嘉芙当时也没在意,没想到没过几天,就从刘嬷嬷那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二爷裴修祉洞房那夜,起先好好的,不久,值夜的在外头隐约听到里头仿佛起了争执之声,接着便安静了,接下来几夜也无动静,但昨晚半夜,裴修祉和周娇娥突然又吵了起来,起先吵架声压的很低,但越吵越响,被外头听到了几句,竟是裴修祉骂她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周娇娥便砸了一地的东西,裴修祉当时怒气冲冲地出了卧房,去了书房,周娇娥哭个不停,下人急忙去把辛夫人唤醒,辛夫人匆匆过来,安慰新媳妇,又亲自去书房叫儿子,逼他回了卧房。 过后辛夫人虽然也将院中伺候的丫头婆子叫去,严令不准将事情说出去,但当时动静闹的太大了,在院子外头都能听到声音。刘嬷嬷平日好管闲事,跟着嘉芙进裴家还没几个月,已经认了好几个干女儿,方才从干女儿那里听到消息,立马就来告诉了嘉芙。 嘉芙想起裴修祉婚后次日早上的那副表情,隐隐有些明白了过来。 刘嬷嬷应当也是想到了一处去,压低声道:「这么看来,这个二奶奶几年前在家做姑娘时被退了婚,应也不是什么八字不合了,说不定是男家听说了什么,这才在家干留了两年,恰好如今皇后娘娘起了,这才有人问亲,嫁了二爷。她才进门没几天,走路就抬着下巴,除了对老夫人奉承,连二房那边的夫人都不放在眼里,听说把二夫人气的在背后说了不少的话。我还道她有多清高呢,也就大夫人才把她当宝贝似的供着。」 刘嬷嬷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嘉芙叫她不许再传话出去,刘嬷嬷点头:「大奶奶面善心软,我不是怕你被她给欺负了,这才替你打听消息吗?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放心,我的嘴有个门把的,我有数。」 次日清早,裴家两房,连同宗族,以及和裴家平日素有往来的人家,出动了数百口人,天还没亮,拉拉杂杂,陆续地聚集到了裴家大门之前,预备动身发往慈恩寺,去给老国公做七十的逢整冥寿。 冥寿也就逢十才做,十年一次,故此次,不但裴家操办异常隆重,要在慈恩寺里连做七天,以求圆满正日,宫中皇帝,也派太监赐下御物。 替先人做冥寿,意在光前裕后,家人自然不用哭丧着脸,女眷们也都隆重穿着。裴右安为了今日,特意向皇帝告假,四更不到,天还乌漆墨黑,就起了身,叮嘱嘉芙再睡,自己便出了门,和裴荃去安排各种事项去了。嘉芙此刻收拾完毕,去了老夫人那里,一起往门外去,天才蒙蒙亮,一路打着灯笼,转过那面照壁墙,见大门口火杖通明,人影憧憧,爷们和管事们匆忙往来,进进出出,那么多的人里,她却依旧一眼看到了裴右安的身影。入门房旁的一间花厅,等着被安排上马车的功夫,看见他和一个管事行来,觑了个空,等在了照壁后。 裴右安和管事说着话,眼角风却早瞥见了她。见她一手背后,另手朝自己在招,停下脚步,叫管事先去,走到嘉芙身前,将她挡在了自己和照壁墙的中间,才低头望她,微笑道:「何事?」 嘉芙看了眼左右,见无人,那只背在后的胳膊飞快地伸了过来,朝他递来一包包了东西的手帕:「你半夜就起了,事那么多,等下出发,到了寺里,想必也没空吃东西的,我怕你肚子会饿,方才顺便给你包了几种点心,有绿豆糕,乳糖饼,还有杏仁酥。杏仁酥是厨娘昨晚刚做好的,今早吃最好,又香又脆,一口一个,你要是饿了,填填肚子……」 「大爷,靖安侯到了!」 门口一个管事高声寻他。 嘉芙赶紧把点心往他手里一塞,扭身就从他胳膊旁溜走了。 裴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被她强行塞来的点心,抬头,见她已经像只小兔子似的,飞快跑进花厅,不见了身影,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翘。 他的这个小稚妻,真的是在拿她自己的口味在养他。因为他从没拒绝过,所以从最早的那碗雪耳芋奶羹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晚间给他做的吃食,全是甜的,现在塞给他的,也是能把人甜掉牙的点心。 但他好像渐渐也觉到了甜点的滋味,似乎并非那么不喜。 四更起忙到现在,刚起来时吃下去的那点东西,早就已经没了,此刻被她一说,好像确实有些饿了。 裴右安展开手帕,拈了块杏仁酥,丢进嘴里,几下咽入腹中,将剩下的包起收入袖中,方转出照壁,朝着大门而去。 男宾和众管事仆从先行回避,马车一辆辆地依次停到裴家大门之前,请女眷们先上车。 v第五十二章[08.30] 照原本的安排,裴老夫人带两个孙媳妇同坐一车。嘉芙和玉珠搀老夫人上去,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在后虚扶,人坐定了,却依旧不见周娇娥的身影。 二夫人玩笑道:「嫂子,你家新媳妇莫非和老二这会儿还在房里舍不得出来?方才不止新媳妇儿,老二我也没见着。也就新婚燕尔才会如此了。」 辛夫人大约也觉得脸面有点过不去,略讪讪的样子,吩咐身边一个丫头去瞧瞧,才吩咐完,转头便看见周娇娥和裴修祉从二门方向过来了。周娇娥打扮的千娇百媚,妖妖娆娆地靠着裴修祉,裴修祉脸色却极是勉强,抬头见众人视线都望了过来,抬脚待要撇下周娇娥,却又仿似被她唤住,勉勉强强,最后终于和她一道到了马车前,方告罪迟到。 二夫人笑的愈发亲切,夸小夫妇恩爱,羡煞旁人。裴修祉神色极是僵硬,笑的比哭还难看,周娇娥却似面露隐隐得色,直到老夫人马车里说了一句「上来吧」,这才被人扶着爬了上去,和嘉芙相对,坐在了老夫人的另手一侧。 上了车,周娇娥向等着自己的老夫人赔罪,话下隐隐之意,便是一早因被裴修祉缠着,自己这才迟了。 老夫人不过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晨光熹微。在晨起路人充满艳羡的目光注视之下,裴家这支头尾长达数箭之地的出行队列,沿着街道而动,说不尽的富贵香尘,迤逦出了城北,朝着慈恩寺而去。 嘉芙对慈恩寺并不陌生,算起来,这已是她第三次来此了。 裴府要做冥寿,今日整个寺院都被包下,没有一个别的香客。到了后,被山门外等着的僧人恭迎而入。女眷们略略更衣安顿了一番,便开始法事,由长孙裴右安主持,领裴家之人追荐牌位,叩拜完毕,大殿里四十九名僧人齐颂忏经,侧殿则摆上素斋席面,流水款待那些随后陆续到来的宾客,场面热闹无比。 嘉芙在大殿里随老夫人听经到了中午,法事暂停下来,用过斋饭,因早间也陆续来了些别府女眷,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此刻正忙着迎来送往,正是忙碌,便自己送老夫人去往铺设好的一间清静后厢,服侍歇了下去,老夫人叫她也去歇了,不必再守自己跟前,嘉芙应了,出来时候,听下人来报,说秦国公夫人也来了,方才问起大奶奶。想起那晚上在章家时两人同坐,颇为谈得来,她既来了,又问起自己,不好不去见,带了檀香往前头而去。 此刻正是晌午,天气正热,太阳火辣辣地在头顶悬着,嘉芙便捡了一间带了檐廊的配殿走,寺里僧人们此刻也各自也都去用饭歇息了,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才转过一个拐角,忽见对面前头,裴修祉和周娇娥从配殿里走了出来,两人似乎刚在里头吵过架,裴修祉阴沉着脸,走的飞快,那周娇娥在后追着,手里捏着条帕子,似不甘心,继续追上来和他争执。 嘉芙怕遇到了尴尬,忙退了回去,因方向不同,便想等这俩人先走,自己再继续往前。不想两人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争执声音渐大。裴修祉说若非被他识破,此刻已经被她蒙蔽,周娇娥便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骂他血口喷人,没有良心。 嘉芙听这两人吵架,看样子也不知要吵多久,正想掉头离开,又听到辛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忍不住好奇之心,回头示意檀香噤声,自己悄悄又将脑袋探出去一点,果然,见辛夫人匆匆过来了,将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远远给遣开了,这才压低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安慰周娇娥。 周娇娥哭的成了泪人,一边拭泪,一边哽咽道:「娘,你也看见了,我既嫁了过来,便想好好过日子的,偏他横竖看我就不顺眼,鸡蛋里挑骨头,天天找我的事。他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赖你们家,我这就去向皇后娘娘禀了,让她做主,大不了一拍两散,也省得我天天被人这么欺负。」 辛夫人忙搂住她,口口声声我的心肝儿,百般抚慰,又令儿子向她赔礼,裴修祉瞧着极是不愿,但拗不过辛夫人,终于勉强向周娇娥陪了个不是,周娇娥这才渐渐止住了泣。辛夫人便命儿子送她先去午歇,裴修祉却站那里不动,说自己还要去前头陪客,辛夫人看着十分气恼,却强行压下,改口说这里日头毒,让周娇娥先回,自己再好好教训儿子,让他晚上回去了再好生向她赔个不是。 裴修祉脸色铁青,周娇娥却面露得色,瞥了丈夫一眼,扭头款款而去。 「娘!她分明不守妇道。那晚上想用手段蒙混过去,被我给识破了,你为何还如何护她?我要休了她!」 等周娇娥人一走,裴修祉便冲自己母亲嚷了起来。 辛夫人捂住了他的嘴,看了下左右。 嘉芙忙将头缩了回去。 辛夫人将裴修祉扯到靠里的一个角落,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压低声,叱道:「你怎如此没脑?娶都已经娶了,你这么闹,叫人都知道了,丢脸的反倒是你自己!」 裴修祉道:「大丈夫岂能忍的下如此羞辱?我要休了她!」 辛夫人沉默了下,道:「修祉,你心里恨,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如今,咱们娘儿俩无依无靠,她那边却能和皇后娘娘说的上话,日后不定还要指望她家提携,你还是忍忍吧。」 裴修祉声音惊讶:「娘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还有兄长在吗?」 辛夫人脸色渐渐阴沉,目光里露出懊恼之色,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附到儿子的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 嘉芙听到裴修祉骤然提声,声音充满骇异:「什么?大哥不是娘你生的儿子?」 辛夫人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嘘了一声。 坦白说,嘉芙原本只是八卦心发作,听个热闹罢了,反正也不会外传出去,不提防突然间听到这一声从裴修祉的嘴里冒了出来,立刻竖起耳朵。 辛夫人再次看了下左右,将儿子扯进那间配殿,顺手将门又关上。 嘉芙听到说话声消失,关门声传来,知两人应进了配殿,心砰砰地跳,实在是忍不住,回头示意檀香在这里等着,自己蹑足出了拐角,来到一扇槅窗之前,靠过去,屏声敛息,仔细听着里面的说话之声。 辛夫人将儿子引到配殿一处角落,这才道:「修祉,这事我原本是不敢告诉人的,若叫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大事。只是她既不仁,不管我们娘俩死活先说了出来,我便也不义了。你听了,自己知道,心里有个防备就好,千万不要叫别人知道。裴右安现在得势,不是我们娘儿俩能惹的起的。」 裴修祉一头雾水:「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辛夫人沉默了下去,陷入了对往事的一片回忆。 二十四年前,她嫁了卫国公,一个俊朗英雄的如意郎君,几个月后,便如愿有了身孕,却没想半年后,有一天,卫国公告诉她说,他在外头有了一个儿子,刚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已没了,他希望让那孩子活的能体面些,打算将他抱回家来,要她将那孩子认在自己的名下,把他当成亲儿子来养。 卫国公说,他会先将那孩子养在外头,等她临盆那日,再将那孩子抱回来。到时无论她生男生女,对外便说她产下双胞。 卫国公还说,他知道这样对不住她,但那个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体弱,极有可能早夭。他说,如果她愿意接受,作为对她的回报,他向她保证,这一辈子不会纳妾。 辛夫人当时无疑是痛苦的,丈夫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如今还要她将那孩子认到自己名下。但是一番挣扎过后,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v第五十三章[08.30] 丈夫既然这么开口了,她若不应,便显自己气量狭窄。如果那孩子真的早夭了,对她自己孩子的影响,应也不大。并且,卫国公的许诺,也是令她动心的原因之一。 她答应了下来。到了生产那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果然,当夜,那孩子就被悄悄抱了回来。 辛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卫国公应当没有骗自己。那孩子生的极好,应该已经几个月大了,但却弱的和只小猫无二,看起来并不好养。 那一刻,她对那个孩子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心底里除了厌恶,也掺杂了些怜悯。她甚至也曾想过,就按照丈夫的意愿,好好地养他,直到他因病痛离世的那一天。 她自己生的女儿,不久就夭折了。而这个外头抱来的原本被认为熬不过去的孩子,却仿佛野地里草,生命力竟异常顽强,虽跌跌撞撞,却慢慢地长大了。 辛夫人次年,又生了自己的儿子。随着自己儿子的长大,日子一天天过去,辛夫人对那个孩子的感情,终于渐渐开始发生变化。 卫国公确实兑现了他当初对她许下的诺言,直到十六年后他死在战场,也没有再碰过别的女人。那个在他死前两年进来的小妾,是皇帝的军功赏赐,来了后,便一直独守空房。 但是这已经远远无法令辛夫人感到心理平衡了。卫国公也终究还是骗她了。那个野孩子,不但没有死,才四五岁大,便开始显露出他不凡的天资。他不但占了原本属于自己儿子的一切,在他的对比之下,自己这个身体健康的儿子,显得是如此平庸。 上天仿佛把所有恩赐和荣耀,都给了那个有着最下贱出身的孩子。 辛夫人后悔了自己当初的点头。她的心理,也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控制不住,开始恨这孩子,恨他为什么不像卫国公所说的那样早夭,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如今除了恨,她还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这个儿子在她面前说的那一番话,令她恍然大悟。 原来裴右安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想起裴右安那晚上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当初是你爹从外面抱回来放我名下养的一个卑贱私养子!从前他不知道身世也就罢了,如今必是从你祖母口中得知了。既知道,他口中说的再好听,如今做的再好看,心中必也是恨我入骨的,等你祖母没了,日后怎可能善待你我?你不好好巴结住你媳妇儿,靠上皇后娘娘,日后咱们娘俩怎么死,都不知道!」 …… 话语之声,隔着槅窗,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嘉芙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听到里面起了脚步声,怕被发现,屏住呼吸,转身,飞快回了原来的地方,朝一脸茫然的檀香使了个眼色,领着她便匆匆离去。 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陪在老夫人身边静听佛法,心却沉浸在中午听来的那几句话上,神魂不定。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子分明如此出色,却始终不得母亲欢心。 她想着裴右安前世的结局,想着他十六岁年那年从云峰跌落到污泥谷底背负一切独自出京的过往,柔肠百转,心中充满了酸涩和怜悯。 听辛夫人的口气,裴右安自己也是知道这秘密的。但这个男子,却山高水深,云淡风轻,平日根本就没在她面前表露过半分。 嘉芙心里,难过极了。 只要裴右安能快活,她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的事情。 嘉芙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心里想道。 冥寿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圆满正日之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以飨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两个儿媳妇及裴荃,今夜留下继续为老国公守法,守满三天,孙一辈的,白天事毕,傍晚便可归家,明日再来。 裴右安和嘉芙同归,但此刻他还有点事儿,人在里头没出来,嘉芙在丫头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门的碑亭旁等着。等了片刻,看见裴修祉和周娇娥先出来了。 和中午两人吵架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娇娥的身后,已没有丝毫怒气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无不一表人才。裴修祉从前也曾轻裘宝马,意气风发,但这一刻,他身上的那种意气已经荡然无存,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丝萎靡,垂头丧气。而周娇娥却和他截然相反,不过一个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气扬,身后跟了奶娘、全哥,还有七八个丫头,一行人呼啦啦地出来,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头婆子纷纷喊她「大奶奶」,周娇娥脚步停了停,偏过头,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样子,也唤了声「嫂子」,随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后腰,娇声娇气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还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动了。」 慈恩寺位于山上,但位置不高,从山门下去到山脚,有一段大约几百级的山阶。 旁边丫头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涨红,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惭,唤下人抬软轿过来,送二奶奶下山。 轿子很快抬到,周娇娥扬起下巴来到轿前,下人撩开轿帘,请她上去,她却不动,更不睬身边丫头伸来相扶的手,两只眼睛只看着裴修祉。 裴修祉跟了上来,勉强伸手相扶。 周娇娥面含得意,又瞥了眼嘉芙,这才扶着丈夫的手,弯腰入轿。全哥见了,便嚷着也要坐轿,轿子里没有声音。裴修祉无奈,正要吩咐人再去抬顶轿子过来,周娇娥已打起轿帘,含笑道:「小孩儿正长个,和我这种弱质女流不同,当多走动走动才对腿脚有好处。若他真走不动了,我下来便是,让给全哥坐罢!」说着作势要下。 v第五十四章[08.30] 裴修祉忙阻拦,让轿夫抬了下去,转头吩咐奶娘抱全哥下去。全哥不依,被奶娘强行抱起,捂住了嘴,跟着前头轿子下了山阶。裴修祉护轿,匆匆离去。 嘉芙目送这一行人消失,转回头,见裴右安的身影渐渐出现,急忙迎了上去。 裴右安看到了她,加快脚步,很快到了近前,道:「等急了吧?方才和叔父安排明天的事,出来晚了。」 嘉芙摇头:「才一会儿而已。我不急。」 裴右安向知客僧道了声谢,便领了嘉芙,两人步下山阶,往山脚而去,刘嬷嬷和檀香带了另几个丫头跟在后。往下走了段路,遇到一块略微耸起的山阶,裴右安脚步停了一停,朝她伸过来手,嘉芙两根纤纤玉指,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牵她跨过了那道山阶,稳稳地站定。 「小心脚下。」 他低声道,随即轻轻松了手。 嘉芙的一根柔指,却依旧勾着他的手指,恋恋不舍似的。两人衣袖下垂,倒将勾在一起的双指遮住了,从后也看不大清楚,只见两人靠的很近罢了。 裴右安微微偏头,瞥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的丫头婆子,转回头,仿佛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继续勾着。 嘉芙便悄悄地,一点点地勾紧了他的那根手指,牢牢不放。 裴右安的目光望着前方,神色如常,眸底却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只手便被她一直这样勾着,走完了这段山阶。 车夫见大爷和大奶奶来了,忙赶着马车靠近,停稳后,取了脚垫放下,嘉芙踩上去,裴右安扶她进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下人坐了后头接上来的另辆马车,朝着城里而去。 夕阳的金色余晖,洒满了整片田野,远处有农人赶着犁牛荷锄而归的身影。车厢一侧的窗帘子被卷起,一缕夕光从车窗里透入,照在裴右安的身上。 他示意嘉芙靠在自己肩上养神,自己握了一册书卷,微微低眉,看起了书。 嘉芙依言,将身子歪靠在他肩臂,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全是白天听来的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话。 背负这样一个出身,对曾经高贵如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想必连他自己,对此也是讳莫如深。嘉芙自然不会贸然告诉他,自己这个白天都听到了什么。 她想安慰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悄悄睁开眼睛,偷看着他。 他正凝神于手中书卷,夕光染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看得她忍不住想抬手碰触。 「你怎的了?有心事?」 那道睫毛忽的动了一下,裴右安转过了脸。 嘉芙摇头。 裴右安拿书角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用带了略微歉疚的语气说道:「是气我上来就只顾看书,没睬你?是我忘了。怪我不好。」 他放下了书,朝她伸手,嘉芙立刻爬到了他的腿上,他抱着嘉芙,将侧望窗窗帘卷的高些,眺望窗外原野,说道:「你嫁我也有些时日了,我每日忙东忙西,放你一人自家,从没带你出去玩过,你想必闷的很。过些时日,天气稍凉些,我带你去城东南的玉泉山去走走。我记得我小时去爬过,景致不错,也好多年没去过了。」 「好的好的。」嘉芙点头如同捣蒜。 裴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要是乏了,靠着我先眯一会儿吧。我不看书了,就抱着你。」 嘉芙嗯了一声,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晃晃荡荡,嘉芙蜷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他轻轻拍醒,睁开眼睛,才知已经到了。 裴右安扶她下了马车,两人进去,门房飞快迎了上来,说道:「大爷,白鹤观迟含真女冠子打发人来,说她阿弟吃了大爷前次开的药,病情好了不少,只是这些时日,胃口不知为何,又败坏了下去,前日曾请了胡太医来看,也不见效,问大爷何时若有空,盼拨冗再施妙手。」 说着,又呈递上来一卷用卉纹锦缘经帙包裹起来的东西。 「女冠子还送了这一卷经帙过来,说是为老国公冥寿手抄的一部上妙功德经。」 裴右安接过,打开经帙,翻开看了几眼,合了上去,带着嘉芙回了房,换了身外出的便裳。 嘉芙原本睡的有点迷糊,此刻却早就清醒了过来,知他预备出去了,见他看向自己,压下心里冒出的异样之感,主动道:「看病要紧,你快去吧。就是不要累着自己了,记得早些回来休息。」 裴右安问她:「你还累吗?」 嘉芙略微茫然,摇头。 裴右安慢吞吞地道:「若不累,陪我一起去?路上有个伴,也是好的。」 嘉芙一愣,才反应了过来,顷刻间笑颜如花,点头道:「好,那我就陪大表哥……」 v第五十五章[08.30] 裴右安人已往外去了,口中道:「你换好衣裳就出来,我去收拾下东西。」 …… 天黑之时,马车停在了白鹤观的山门之前。裴右安叫人通报,很快,里面快步出来服侍迟含真的一个小道姑,引着两人进去,行到太素馆前,小道姑飞奔入内,没片刻,只见小道姑手里打了一盏明角灯,迟含真从门里现身而出,迎了上来,似正要开口唤裴右安,视线忽留意到了他身旁的嘉芙,不禁微微一怔,脚步停了下来。 裴右安携了嘉芙上去,微笑道:「今日与内子同去慈恩寺,一道回来,恰得知了迟真人的口信,便携内子顺道同来。迟真人的手书经卷,我也收到,改日我会转呈祖母,用心了。」 迟含真的目光,终于从微笑脸的嘉芙身上收回,定了定神,道:「裴大人何须客气,裴大人对我阿弟有救命之人,我也是偶然得知国公翁冥寿之庆,想着出家之人,无以为报,这才抄了一卷道经。大人和夫人快请进。」她说着,匆匆转身,引两人入内,又叫小道姑奉茶,裴右安道先去看病。 迟含真引他入内。 那孩子的气色,比嘉芙前次看到之时,已经好了不少。裴右安替孩子仔细看了,要了太医上次的方子,看了一眼,说问题不大,应是前次那个方子引起的脾胃失调,这回可适当增减药味,慢慢调理,过些天应该就会好转,太医的方子,和自己所想一致,叫迟含真就照太医方子抓药便是。 迟含真目含微愧,低声道谢,又为自己今日唐突打搅致歉。 裴右安道:「何须如何介怀?你如今虽已出家,然我依旧视你如同世妹。下回你若还有事,无论何事,自己若感无力,尽管来寻我。我不在,寻我内人亦可。她必也会倾力相助。」 嘉芙微微一怔,见裴右安看向自己,立刻反应了过来,立刻站到他的身边,颔首笑道:「夫君所言,便是我之所想。女真人云中白鹤,品志高洁,我对你一向敬重,请不必拘泥世俗。」 迟含真定定望着嘉芙,一时竟然无言,裴右安便收了东西,带着嘉芙,告辞离去。 迟含真送二人外出,注目他两个背影渐渐消失,目光虚空,转身慢慢回到自己修行的净室,将门闭合,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间不绝而下。 杏黄道衫袖口从她手腕滑落,只见雪白手腕之上,赫然竟有数道用刀尖所划的狰狞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本是世间不俗花,一朝零落入泥溷。 他皎若明月,志烈秋霜,世上再无第二人,如他这般君子如玉。她本瞧不起他所娶的那女子,但今夜,在那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面前,她却第一次深刻体察到了自己身上所藏之卑微,乃至于到了最后,竟无地自容。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设,俪影无双。分明早已心知肚明,他对自己并无半分绮情,却为何连刀割体肤之痛,亦不能驱去心中魔障? …… 嘉芙和裴右安回家,已是深夜,两人沐浴更衣过后,便上了床。 裴右安替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你就是个贪睡猫,睡不够就眼圈发黑,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明早还要早起的。且睡吧。」说晚,便闭上了眼睛。 嘉芙凝视着他的面庞,却半点也不想睡。一会儿想着白天的事,一会儿想着方才一幕,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再也忍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大表哥,往后,你要是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你告诉芙儿,芙儿会疼你,爱惜你的。」 裴右安原本一直称她表妹,亲近之后,随她家人唤她阿芙,再后来,上回有次缱绻,情浓之时,见枕上芙蓉娇面,香喘细细,弱骨轻肌,我见犹怜,犹不堪采折之态,情不自禁唤了她一声芙儿,嘉芙听了,在他身下愈发婉转承欢,娇啼不绝于耳,两人俱是销魂,那回之后,裴右安便一直用这爱称来唤她了。 裴右安听到了她这话,眼睫轻轻抖了一下,随之睁开眼睛。 嘉芙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见他望自己片刻,眸底仿似掠过了一丝悦色,偏唇角却勾了一勾,看起来似在忍笑,最后竟伸手,哄孩子般地,轻轻拍着自己的后心,柔声道:「我知道了,睡吧。」 他竟不信?或是觉得她的这话好笑? 嘉芙顿感沮丧,心里更是不甘,松开环住他脖颈的双臂,改而紧紧抓住他那只拍抚自己的手,用力将它按了下去,加重语气道:「大表哥,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管大表哥你如何,芙儿定会疼你,爱惜你一辈子的!」 裴右安舒眉软眼,凝睇了嘉芙片刻,不再笑她,只低低地道:「芙儿预备如何疼大表哥?」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便似醉诱,嘉芙只觉心肝儿都发颤了,勇气无限,爬到了他衣襟微散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见他喉结微翕,情不自禁,一张玉面凑了过去,香唇如蜻蜓点水,轻吻一下,道:「大表哥想芙儿做什么,芙儿便会为大表哥做什么。」 声音竟郑重异常。 裴右安惜她今日劳顿,一早出门,半夜方归,白天在寺里想必也是片刻不得空闲,故放她早睡,却不料,她竟不肯体察他的好意,对着他声声告白,情虽动人,却话语带稚,偏又做出一番认真的可爱模样,本是有些惹人发笑的,偏他竟也吃了她这一套,听的快要不能自持了,她却还不肯停。 她越认真,便越撩人,他越发无法自己…… 裴右安一怔,又感到喉结被她轻吻,脑血翻涌,仿佛「轰」的一声,血流冲刷而过,眸底顷刻变色,却依旧强行忍着,默默望她不语。 嘉芙立刻便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异样变化,自然明白为何,又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神色略显古怪,心里不禁慌臊,又有几分懊丧。 天地良心,她方才真的没有半点别的念头,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无限怜惜和爱意,只怪自己人笨嘴拙,怎么就成了撩拨他了。 嘉芙又羞又窘,面庞微微涨热,人趴在他的胸膛上,身子不敢再乱动半分,只慌忙解释:「大表哥你莫误会我……」 裴右安只「唔」了一声,眸色愈浓,顿了一顿,又哑声道:「再亲我吧!」喉结再次上下滚过。 嘉芙觉得有点看不懂他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还是乖乖地凑了过去,再次亲他喉结,听到他喉下仿似发出一声低低咕噜之声,唇要离开时,后脑一重,竟被他抬手压住了。 v第五十六章[08.30] 嘉芙心里终究还是不甘,怀了几分委屈,在他压制之下,气喘吁吁地又奋力挣脱出半只脑袋:「大表哥,我真的是……」 裴右安只觉再也无法忍耐,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便含住了她那张说的比做的要多的小嘴。 露湿翠云,裘上秾香,绣帏斜掩之处,锦帐里一枝芙蓉,含露向夜而开。 美人哀啼声渐起,烛摇罗帐,带的金钩轻摇,发出一阵窸窣细声。 裴右安只觉狂情波涌,欲念张炽,竟犷悍异常。事毕,有些意犹未尽,也不抱她去洗洗了睡下,捉了条玉腿且要从后再试,但见她汗湿额发,一副落花碎琼的不胜可怜模样,两只手捉了被头,鹌鹑似的将个脑袋缩了进去,死死地捂住,就是不肯露出脸来,忍不住放声大笑。 时辰已至次日初更,值夜房里的仆妇正昏昏欲睡,突被内房隐隐传出的那几声男子笑声给惊醒,辨出是大爷的声音,也不知这么晚了,他怎还不睡,且发出这样的大笑之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起身到窗边张望了一下,见那屋里,还亮着灯。 裴右安笑完,便放过了嘉芙,连人带被地卷着,抱去了浴房,出来后灭了灯,两人躺回床上,拥她入怀,手掌轻揉她的肩颈和后腰,为她放松消乏,待气息渐平,低声问道:「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今晚怎突然和我说这些话?」 嘉芙身上洗干净了,这会儿贴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他给自己摩背,感觉舒服无比,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了,忽听他这么问了一声,睡意又被驱走,迟疑了下,小手攀紧了他的腰身,低声道:「芙儿就是想大表哥你一直快活,对大表哥你好一辈子。」 裴右安心里涌过了一阵暖流,将她抱的更紧了几分,在黑暗中,低头寻着了她的唇瓣,啄吻了一下,柔声道:「我知道了。累了吧?不早了,快睡吧。」 嘉芙心满意足了,可是却又不知为何,心底又隐隐似有一缕惆怅,说也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终还是「嗯」了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夜终于沉静了下去。 嘉芙睡的昏天暗地,也不知是几时,忽被外面传来的一阵叩门声给惊动了,模模糊糊间,听到值夜仆妇的声音传了进来:「大爷,宫里来了人,说万岁急召,请大爷今早起来,先进宫一趟!」 嘉芙醒了。裴右安已坐了起来,撩帐下榻,亮了灯。 嘉芙揉了揉眼,跟着坐了起来,探头出帐,看了一眼滴漏,才不过寅时两刻,便是离早朝,也还有好些时候。 裴右安今日原本继续告假,要连告三日的,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皇帝这么大早竟派人来传裴右安了。 裴右安披衣出去,开了门,问了一声,知是崔银水来叫的,便回来,自己一边穿衣,一边对嘉芙道:「我先入宫去了,你再睡吧。」 嘉芙哪里还睡的着,随意穿了自己衣裳遮住身子,便下去帮他拿出朝服,里外穿好,开门唤人进来服侍洗漱,吃了几口东西,送他出了门,此时天还透黑透黑,听了他话,回到床上又去睡,却也睡不着了,只等天亮。 …… 裴右安出了内院,行至前堂。崔银水等在那里,面带微微焦色,正张望个不停,忽见裴右安现身,急忙迎了上去,见了个礼,道:「裴大人,烦请速速入宫。」 裴右安和他一道匆匆出去,边走边问:「出何事了?」 崔银水方才是一路小跑而入的,这会儿气还有点不平,道:「三更之时,宫禁那边直递来了川总督的八百里加急飞递,仿似和周进周大人奉旨去往荆襄平定流乱一事有关。具体情况咱也不得而知,咱在外头,只隐约听到万岁爷似乎大发雷霆,随后干爹出来,就叫咱来唤大人入宫。」 裴右安眉略微蹙了蹙,不再说话,快步到了大门,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寅时中,裴右安赶到御书房。远远看见里头灯火通明,李元贵人在外头,见裴右安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引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确实是先前,周进奉旨平定流乱一事,如今出了个大纰漏。 他初到荆襄之时,采取霹雳雷霆手段,将不从调令的流民先安上一个流寇之名,从毗邻的西南几个行省调集了兵马,集中发动猛烈围剿,初期效果显着,杀了一批「流寇」,杀鸡儆猴之后,便以官府名义诱逼流民迁移。百万流民,被逼无奈,抛家弃地出来,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官府非但没有发放田地,给他们安排落脚之处,反而将他们全部发往边境戍边,不肯去的,当场便以流寇论处,驱赶到一起扑杀。无数的流民,被迫在皮鞭和棍棒驱赶之下,沿着江流往云、贵边境而去,一路倒尸无数,加上天热,瘟疫横行,尸体漂在江中,臭气熏天,以致于江面为之堵塞,惨烈之状,犹如人间地狱。 就在数日之前,一批不堪忍受的流民暗中呼应,趁夜起事,杀死了看守之后,夺了兵器,继而一呼百应,人越聚越多,竟达数十万之众,公然和官府开始对抗,掉头全部回往荆襄,沿路攻城占地,声势浩大,州官望风而逃,不敢应战。 周进见大事成,往京中送了捷报,随后便预备返京述功,得知消息,匆忙赶回,再次调兵欲行围剿之事。这川总督原本就和他不合,更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一纸快报,将他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他贪功冒进,滥杀无辜,实是此次西南动乱之始作俑者。 「万岁气的一夜都没睡着,等不到天亮了,便命咱家将大人和兵部堂官叫来。那几个大人,应也快到了。」 李元贵道。 寅时末不到,兵部尚书陈廷杰,右司马陆项,主西南数省军务都司的刘九韶,周进之父周兴以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陈廷杰几个,从睡梦中被唤起,赶到皇宫,又从宫门口一口气赶到这里,无不气喘,尤其陆项和周兴,年岁大了些,两人更是汗流浃背,喘个不停。入内,见萧列神色阴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叩拜过后,也没听到平身声起,便继续跪在那里。半晌,终于平身,听皇帝问:「周进去往西南抚平流民一事,可有进展?」 陈廷杰心中一松,忙道:「启禀万岁,恰昨日,兵部得了周进奏报,称因感皇恩,招抚后自愿出山复业之流民,总数达到五十万七千余众,擒获贼首三十人,斩首枭示共计六百二十人,其余免死充军者三万两千余人,缴获流寇器仗兵刃共三千两百五十件,马匹牛骡五千余头,大获全胜,西南民众,无不称颂天恩,臣昨夜已连夜写好奏报,正拟今日早朝向万岁奏捷……」 陈廷杰奏报之时,周兴面露得意之色。萧胤棠看了眼目光愈发阴沉的皇帝,心中却忽的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皇帝点了点头,声更沉了:「那些自愿出山复业之流民,都是如何安置的?」 「启禀万岁,周进捷报称,一些自愿归往原籍,余下皆欣然去往滇黔等地戍边垦田,从此归入户册,由流民转为良民,扰我大魏数十年之久的流民祸患,迎刃而解……」 v第五十七章[08.30] 「放屁!」 萧列大约太过愤怒,竟破口大骂,几人无不吃惊,陈廷杰也呆住了。 「呼啦」一声,萧列操起面前那份奏折,朝着侃侃而谈的陈廷杰迎头掷来,厉声怒道:「这是四川部堂昨夜八百里加急发给朕的奏报,都给朕睁大眼睛瞧瞧,西南那边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奏折砸歪了陈廷杰的官帽,掉到地上,顾不得扶正,陈廷杰急忙捡起,飞快看了一遍,脸色大变,那边陆项刘九韶立刻接过,也看了,对望一眼,递给周兴,周兴忙接了,扫了一眼,手一抖,「啪嗒」一下,奏折跌落在地。 「好一个出山复业!好一个称颂天恩!」萧列站了起来。 「朕怕是怨毒之气,上冲于天!」 这话说的极重,不止陈廷杰战兢,其余数人,连向来行免跪之礼的周兴,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口称有罪。 萧列冷笑道:「你们怕什么。要骂,恐怕也是朕在背后被人痛骂,不有阳谴,必有阴报!」 周兴连连磕头,颤声道:「万岁,周进急于为朝廷铲除疽疮之患,以致于行事不当。盼万岁看在他向来忠君体国的份上,予以宽宥!」 陈廷杰也道:「万岁,周进奏报,或有夸大功劳之嫌,但四川部堂奏报,未必也不是一面之词,臣请万岁明察,勿偏听偏信。」 萧列道:「朕听你的,便是兼听,听听别人的,便成了偏听,是也不是?」 陈廷杰额头沁汗,慌忙磕头请罪。 萧列目光扫向始终没有说话的萧胤棠,冷冷道:「太子,朕若没有记错,当初是你举荐的周进,你还立下了军令状,如今事未成就,反而惹出人乱,你怎不说话?」 萧胤棠叩头,一字一字地道:「父皇,周进贪功冒进,以致于酿出民乱,儿臣无话可说。当初既举荐了他,又立过军令状,儿臣甘愿同罪!只是父皇降罪之前,恳请准许儿臣戴罪立功,儿臣愿立刻去往西南,平定祸乱!」 萧列冷冷道:「是要再杀一个浮尸满江,天下侧目?」 萧胤棠面脸涨红,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萧列转向陆项:「右司马有何见解?」 陆项四朝为官,算是朝廷元老之一,咳了一声,颤巍巍地奏道:「启禀皇上,流民之乱,历朝皆有,前朝并非没有剿过,但均为一时之功,即便当时遣散,一旦遭遇天灾人祸,便又聚而生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且此次民乱,声势空前,西南又为万岁龙潜之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以臣之见,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另派主事之人前去平乱。太子自告奋勇,但一国储君,存报效朝廷之心便可,万万不能涉险。以臣之见,或有一人能够胜任。」 他还没说出来,人人心中便已了然。 萧列问:「何人?」 陆项奏:「主事之人,当有雷霆手段,更需柔远绥怀之能。臣以为,非尚书台右丞裴大人莫属。」 刘九韶道:「臣附议。」 …… 天亮,裴右安没有回来。嘉芙起身洗漱后,只好先去了慈恩寺。 午后,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太子舅舅周进手段不当,引发西南流民变乱,裴右安临危受命,被皇帝委任为平西南经略都督。因事态紧急,不日便要动身,离京去往荆襄平乱。 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了。裴老夫人立刻让嘉芙回了家,当夜,将寺中事情交托给了僧人,自己也带人赶了回来,为长孙践行。 如今夏末,他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明天他就要动身走了,今天一个白天,人都在宫里。 嘉芙带着丫头婆子给他收拾行装,心里有点想哭,是那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但在裴家和下人的面前,却丝毫不敢有所流露。 到了晚间,裴右安终于从宫中回来了。 老夫人为他设了践行家宴。两房人坐齐了一桌。 这一顿饭,席间气氛怪异。 孟二夫人那边,从头到尾,一直在说笑个不停,无非在夸赞裴右安如何得君所用了,辛夫人这边,脸上虽也带笑,却显然笑不由心。 皇帝已经下旨,不但革去了周进总督三省军务之职,也革了他兵部侍郎的官职,着令即刻回京,交由兵部大理寺问罪。 据说皇后为他求情,也被皇帝给驳了回来。 v第五十八章[08.30] 上次是章家,那事的余波还没有消尽,这次因为周进的事,令周家又成了众目焦点。 替儿子娶了周娇娥,婚后发现这儿媳妇不妥,但也忍了,就当吃了个哑巴亏,原本是冲着周家势力的,现在好了,才娶了没多久,周家就这样被打脸。 辛夫人自然笑不出来。 饭毕,裴右安亲自送裴老夫人回屋。老夫人一番叮嘱过后,见裴右安欲言又止,便道:「你放心吧,你的媳妇儿,祖母会替你照看的,盼你不负皇命,早些回来就好。」 裴右安下跪叩头,起身离去,走了两步,转头,见祖母坐那里,面含微笑,凝望着自己的背影,身形微微佝偻,看起来苍老无比,迟疑了下,又回来道:「祖母,我见你最近精神有些不济。我不在家,你自己定要保重。回去我会叮嘱阿芙,让她多加照顾祖母。祖母但凡觉察不和,记得请胡太医及时过府调理,我今日特意叮嘱过太医了。」 老夫人笑道:「祖母知道。」 裴右安又看了眼老夫人,这才离去,走到门口,忽听老夫人突然又叫住自己,便停下,转身回来。 老夫人叫住了他,一时却又没有说话,只凝视着孙子,良久,方低声道:「右安,你可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离京之前,曾被我打了一顿的事吗?」 裴右安沉默着。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那时你来质我,你的生母到底何人,你既非嫡长之子,为何要让你鸠占鹊巢,一错再错。便是如今,倘若你再来质祖母一遍,祖母也依然回答不了。你不会怪祖母吧?」 裴右安微微一笑:「祖母,那时我不懂事,惹祖母伤心了。祖母不必挂怀,右安早就已经忘了当年之事,也再不会问。」 老夫人目中微微含了泪光,点头道:「你能如此做想,祖母甚是欣慰。如今祖母另有一话,想叫你记住。出生并非人所能择。生而在世,行走磊落,便足以无愧天地己心。我知你定能叫祖母放心。」 裴右安微微一怔,伫立片刻,再次朝老夫人下跪,郑重叩首:「祖母放心。祖母今日教诲,右安必定牢记在心。」 老夫人笑道:「从前你一人,祖母总觉得你来去了无牵挂,很不放心。如今娶了媳妇,祖母放心了。好了,我这里无事了,你回吧。明日便动身,你们两个想必也是有话要说的。」 裴右安起身,再次望了老夫人一眼,见她坐在那里,含笑,朝自己拂了拂手。 …… 裴右安渐渐加快脚步,进了房,檀香刘嬷嬷等人也不用吩咐,自己便相继出了屋子,顺带还带上了门。 嘉芙扑到了他的怀里,被他抱上了床。 是夜温柔缱绻。 嘉芙起先竟也忍得住没哭,直到天亮起身,帮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最后扣上腰带,终还是忍不住,掉下了一颗眼泪,却立刻擦掉,笑道:「大表哥,你放心吧,我会记住你的话,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祖母。我和祖母一道等你回来。」 裴右安将她搂入怀里,用力地抱了一抱。 天亮了。嘉芙和裴老夫人等人,一道送他出门。 她立在大门里,望着裴右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怎的,你不愿再陪朕了?」 那男子一张英俊面庞,堆积着人之将死的灰白阴影,他目光微凉,看向那个跪在龙床前的绝色女子。 后宫佳丽三千人,她是他的唯一宠爱。 「禀陛下,妾愿意。」 那女子回说,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男子目露欣慰之色,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抱入怀里,怀着无限的遗恨和不甘,喃喃地对女子说:「阿芙,莫怪朕。若有来生,朕必许你一个皇后之位。」 …… 萧胤棠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弹坐而起,满头冷汗,因为恐惧,双手甚至微微发抖。 「太子殿下,你怎的了?」 睡他身边的一个侍妾被惊醒,慌忙爬了起来,跪在旁边,用惊恐不安的目光望着他。 自从前次出了曹氏之事,太子的性情愈发阴沉不定,太子妃的病,到现如今也没养好,平日不大露脸。东宫里据说闹鬼,曹氏住过的那屋,有时半夜三更,会传出瘆人的哭声,太监宫女,谁也不敢靠近,本就人人自危,不想半个月前,国舅又出了事,连累太子又遭皇帝申饬,私下之时,太子更是暴躁易怒。 萧胤棠猛地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半裸女子,目中露出厌恶之色,说了声短促的「滚」。 侍妾如逢大赦,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抓了过来胡乱掩住胸口,便慌忙下床,匆匆出了屋子。 v第五十九章[08.30] 方四更,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 萧胤棠慢慢躺了回去,闭上双目,却再无半分睡意。 他的脑海里,掠过了昨日白天的一幕。 昨日,宗室合阳王的母妃潘氏死去,朝廷讣闻辍朝一日,赐祭葬。萧胤棠前去祭吊,远远看到了卫国公府的女眷。 其中就有甄氏,他梦中的那个女子。 去年去往泉州,回来之后,萧胤棠便时不时会梦到甄家的那个女儿。 梦境很是奇怪。一开始,只是零星的,不成片的。他总梦到自己和她亲热。他贪恋她身子,也喜爱她的温婉天真。 这原本也没什么,因当日她被他挟着同车出城之时,他便已经对这甄家女儿意动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渐渐地,随着梦境的一再闪现,他隐隐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梦中经历过了另一个和现世互类,却又有所不同的人生。 这个现世,她嫁给了裴右安,这世上唯一一个他有所忌惮之人。 而在梦中,她却先是嫁了裴修祉,继而被自己所夺,从此成为了他的禁脔,直到他登基,方不过两年,因贸然亲征胡人,意外受伤不治,临时之前,他舍不得她,让她随了自己殉葬。 一切就此戛然。 这样一个宛如经历了另道人生的梦,之前模模糊糊。他想抓住看个清楚,但眼前总如蒙了一层迷雾。 但就在今夜,再次从梦中醒来之后,他终于清晰地抓住了一切。 裴右安,在他还是个少年,被萧列带到武定开始,在萧胤棠的心里,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那时他就知道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如父王期待的那样,和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裴姓之人并肩而处。 那时他们之间还没有冲突。他对裴右安的敌意,完全取决于人性而已。 萧胤棠有才干,又身为王府独子,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也养成了他极端自负的性格。 他不能容忍旁人盖过自己的出色。 而裴右安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他有少年卿相之名,这个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美誉,丝毫没有夸大。在他来到武定,伤势痊愈之后,很快便展现出了他过人的政务才干,及至后来,他的军事才能在武定起事和御战北胡的战事之中,更是显露无疑,如天上繁星,熠熠生辉。 萧胤棠固然也很出色,但永远也比不过裴右安。在裴右安的身边,他注定黯然失色。 在他登基之时,裴右安已死去数年了,但声望依旧不去。素叶城中,民众为他所建的祠庙终日香火不绝,每逢他的诞日,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烧香,对着他的塑像顶礼膜拜,许下祈福心愿。 死后的裴右安,在民众的心目之中,俨然已经神化,变成了能佑护他们平安的偶像。 萧胤棠登基之后,之所以不顾群臣劝阻,一意孤行也要亲征胡人,很大程度,便是受到了长久以来屈居人下的那种极度压抑心理的驱策。 他急于要向群臣和世人表明,他萧胤棠并非不如裴右安,只是从前一直不得机会罢了。 除了嫉妒和怀才不遇之感,萧列在这个外人身上所投的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爱护,也令萧胤棠极为不满。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倘若裴右安是自己父亲的另一个儿子,那么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改而将裴右安扶上世子之位。 嫉恨的种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在心底里生根发芽。 萧胤棠忍耐着。 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是萧列登基的第二年。裴右安当时以功,位极人臣。就在他权势达到煊赫顶峰之时,恰逢胡人袭边。不知为何,他竟自请离京,以节度使之职戍卫关外,一晃数年过去,从此再未归京。 他的这个举动,当时震惊了满朝文武,包括萧胤棠。后来,虽还是不断有他威震北方,定边安民的消息传入京中,令萧胤棠时不时感到心底有如针刺,但那时候,他还是能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却突然从自己的母后周氏那里,得知了一个惊天隐秘。 周氏对他说,或许便是因为这个隐秘,裴右安当时才选择离开京城,皇帝也不得不放。 她警告萧胤棠,千万不要以为裴右安这么走了,就能高枕无忧了。这是个非常可怕的隐患。一旦有朝一日,皇帝改了心意,那么他的太子地位,必将岌岌可危。 萧胤棠这才如梦初醒。 v第六十章[08.30] 多年以来的疑虑和嫉恨,在那一刻,将他的心彻底淹没。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知道裴右安在去往关外之后,这几年间,身体状况有些不佳,时有服药。 萧胤棠暗中谋划,费劲心思,半年之后,终于买通了一个能靠近厨房的节度使府下人,往裴右安的药里,悄悄投了一种无色无臭的毒。 那是塞外的一个冬夜,白草黄沙,雪落蓟门。那碗药被送到裴右安的书房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服药,随后便埋首于案牍公务,而是搁下了手中笔管,对着烛火,静坐了片刻。 炉中炭火熄灭,屋里寒气渐侵。 那个下人当时在外偷窥。根据他后来的描述,裴右安当时神色平静,仿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常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亦或是心力损耗,他的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苍白,如当晚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中衣,萧萧如雪。 他静坐了良久,直到那碗药变得冰冷,再没有一丝的热气。 最后他将目光落到药上,看了许久,就在那下人惊惶不已,以为被他识破之时,他却端起了那碗药,一饮而尽。 当天半夜,裴右安旧病复发,大口呕血,部下闻讯赶至,涕泪滂沱,他面不改色,依旧谈笑风生,至天明溘然而去。 萧胤棠并不清楚,裴右安当时到底是窥到了什么,自己了无生趣决意求死,还是他真的误服毒药,最后呕血而死。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梦中所历的那个世界里,自己如愿成了最后的赢家。 在裴右安死后次年,萧胤棠觉察到了皇帝对自己的怀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策划了一场缜密的宫变,如愿顺利接位,成为了大魏的新皇。 梦里的他,唯一的失算,便是登基之后的亲征。那个错误的决定,让他英年早逝,遗恨万分! 萧胤棠再次睁开了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来到窗前,振臂,猛地推开寝殿那两扇沉重窗户,向着漆黑的无垠夜空,仰面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只觉此前种种抑郁,荡然无存。 白天之时,他的岳丈私下对他说,如今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忍耐,以不变应万变。 只要皇帝没有别的儿子,而他懂得韬光养晦,这个太子之位,永远不会旁落他人之手。 他说的没错,萧胤棠也知道现在绝不是自己贸然动手的绝佳时机。 但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梦中经历,不但令他精神大振,更如滋养野心的沃土,令他油然生出了一种智珠在握,占尽先机的畅快之感。 比起当一个受制于人的太子,他更渴望梦中那种提前到来的登顶之后俾睨天下的独尊之快。 他确实会忍耐下去的,直到等到合适时机,伺机而发,必不落空。 待他如愿登上帝位,他将绝不会重蹈覆辙。 甄氏在他的梦里,伸手可及,他生,她是他的人。他死,她亦是他的鬼。 而这个现世,他距她是如此遥远,如同今日偶遇,他对她可望而不可即。 但他知道,她迟早还会是自己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如同梦里的一世,他是天命所定的真龙天子,最后他得到了一切。 这一辈子,依旧会是如此。 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一 作者:于乐 02、《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二 作者:于乐 03、《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三 作者:于乐 04、《吾妻心怀小伎俩》卷四 作者: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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