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吾妻心怀小伎俩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嘉芙殉葬的时候,正是深秋。她记得清楚,金碧宫里的满园芙蓉开的极好,远远望去,犹如浮在半空的一团霓霞。 那个午后的情景,她也记得很清楚。 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皇帝的面了,宫人说,皇后衣不解带,一直在皇帝身边侍病。 她入内,看到章皇后眼皮浮肿,神色憔悴,离开前对她说,皇上召她,让她好生服侍。 皇后和颜悦色,一如她平常的样子。 重重叠叠的明黄帐幔间,漂浮着一股香料和药混合在一起的苦恶气味。殿牖紧闭,深殿里的光线昏暗而沉重,仿佛一团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嘉芙望着龙床上那个名叫萧胤棠的男子,跪在那里,已经跪了半柱香的时辰了。 短短不过十年间,大魏的皇权便更替了四次,年号从天禧、承宁、永熙易替成先帝世宗朝的昭平,中间还起过战事,不可谓不频繁,但从先帝朝开始,大魏彻底结束内部动荡,国力日益强盛,民生亦得安定。萧胤棠从父亲世宗手中接掌皇权后,塞北边陲再起风云,新帝雄心勃勃,登基次年,不顾群臣的苦谏和阻拦,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突厥。是役虽艰难而胜,但他却不慎受伤,归朝后伤情恶化,御医束手无策,现在已经开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传了。 萧胤棠一直昏睡着,突然,他的双手抬了起来,在空中乱舞,仿佛正在奋力抵挡着什么。 他的双目依旧闭着,但眉头却紧紧地团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惊恐,额前不断有冷汗冒出,看起来正在经受着什么可怕梦魇折磨似的。 嘉芙急忙爬起来,靠过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湿的手。 「皇上,醒醒——」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开,人跌坐到了地上,不顾疼痛,爬起来再靠近,却听他发出了几声含含糊糊的梦呓。 「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萧胤棠的喉咙下咯咯作响,似有一双看不见手的正在掐着他,呼吸困难。 嘉芙心口突突一阵乱跳。梦魇里的萧胤棠继续呓语着,却变了腔调。 「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你就算变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齿,面庞扭曲,乱舞的手恰好抓住了嘉芙的一只手腕,立刻收紧五指,齿关间格格作响,顷刻间,梦中全身最后的力气似都凝聚到了这五指之中。 嘉芙感到腕骨犹如要被捏碎了,强忍着剧痛,又叫了他一声。 萧胤棠终于苏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双目定定地注视了身畔的嘉芙。 嘉芙脸色微微苍白,和他对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丝笑容:「皇上,是妾身……」 萧胤棠松开了她的手腕,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为他拭着额前冷汗。 他脸色苍白,闭目了片刻,用微弱的声音问了句:「阿芙,方才你可听到朕在梦中说了什么?」 嘉芙执帕的手轻轻一顿。 裴右安,卫国公府长子,自小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但天资超群,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就中进士,当时的天禧帝对他十分喜爱,破格命他入弘文阁待诏,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世宗对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于安西节度使任上,终身未娶,时年不到三十。 据说,死前那夜,在素叶城中,他旧病复发,呕血溢盂,秉烛见前来探视的左右下属,人皆涕泪,他却面不改色,依旧谈笑自如,称自己自小与药石为伍,曾被断言活不过十岁,苟延至今,已是问天多借了二十载,死并无憾。 裴病殒于塞外孤城的噩耗传至京城,据说先帝世宗悲恸过度,当时竟晕厥了过去。 他死后并未归葬裴家祖陵,而是遵他自己的遗愿,就地葬在了素叶城外,军民哀哭震天,半月不愿散退,世宗破格追封他为安西王,身后之事,极尽荣哀。 论起关系,裴右安和嘉芙也是表兄妹,但两人之间,除了多年前的那次意外交集,一向并无往来。 「妾并未听到。」 她应道,继续替他拭汗。 萧胤棠慢慢吁出一口气,再闭目片刻,神色渐宁,轻轻握住了嘉芙的手,说,阿芙,朕爱你如命。自见你第一面起,便将你放在了心尖上,这些年,除了没能给你一个份位,自问宠爱已到极致。朕要去了,一概后事安排停当,你的母家,朕也有所安排。朕唯一舍不得的,便是你…… 等朕去了,你可愿随朕同去?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看她。 v第二章 他脸色灰白,眉心泛出的青气,这张原本英俊的面容,蒙了层淡淡的濒死的气息。 嘉芙半跪半坐,望着皇帝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怎的,你不愿再陪朕了? 他问,似笑非笑。 禀陛下,妾愿意。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改朝龙榻的方向叩首,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靠朕近些。他再次向她伸出手,用最后的气力,紧紧地抱住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里,是无尽的遗恨和不甘。 「朕怕地宫寂寞,去了后,再无人能如你解语,令朕忘忧。朕更怕朕去了,留你独活于世,从此你孤苦无依。不如你就此随朕同去,如此,朕才能放心。」 「阿芙,莫怪朕。若有来生,朕必许你一个皇后之位……」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柔情。 …… 神光二年秋,登基不到两年的大魏皇帝萧胤棠英年驾崩,谥号敦宗。 笃亲睦族曰敦。树德纯固曰敦。 正如这谥号所彰显的帝王美德,萧胤棠在临终前,留下了一道人人称颂的遗旨。 他说,以人为殉,朕不忍,故朕去后,嫔妃一概免殉葬,令颐养天年。 前朝起就有了皇帝死,无所出的后宫女子殉葬的宫规,少则几人,多则上百,大魏沿袭旧制。萧胤棠年不过三十许,突然死去,于后宫那些女子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原本终日以泪洗面,只等到时悬梁自尽,殉葬地宫,却没有想到,皇帝竟赦了她们的死。虽说等着的命运依旧是冷宫白头,但比起现在被迫追随他而死,能够活着,依旧是件幸事。人人感恩戴德,灵前哭的也格外真诚。 但这一切,和嘉芙已经无关了。 她本已无悲无喜,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 这一辈子,她就如无根飘萍,委身萧胤棠后,无名无分,见不得光,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本不在意料之外。 但她等到的,不是该有的三尺白绫。 刚晋位的章太后下令,将她钉入那口特意为她而备的名贵金丝楠木棺里,以此种方式,为先帝殉葬于地宫。 先帝命我好生照顾你甄家之人。你放心随先帝去吧,我必不负先帝所托。 章太后不复往日的大度,双目盯着她,用不加掩饰的充满了恨意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对她说道。 厚重棺盖压了上来,眼前的最后一道光明被挤压了出去。 嘉芙最后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她被永远地封闭在了这片地宫下的狭仄空间里,再也无法出去了。 没有挣扎,没有呼叫。因知道,无论是挣扎,还是呼叫,一切都是徒劳。 这就是她的归宿,命中注定。 生不由她,嫁不由她,死亦不由她。 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因为无法呼吸而疼痛,在将死不死的漫长的痛苦折磨中,她的指甲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抓抠起能够触摸到的棺体,在金坚的木板上,留下一道道的抓痕。 到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她也恐惧死亡,以及伴随死亡而来的身在人间时所不能想象的那种来自地下黑暗的无边压迫。 她知道了,其实她是想活下去的,继续活下去,再难,也想活下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辈子,她走到了尽头。她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从前要是没有嫁给二表哥,后来要是没有遇到萧胤棠,她这一生,又将该是如何模样? 她开始哭泣,泪水涌流,但哭泣只会消耗更多的空气,让她变得更加痛苦。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在光影的尽头,恍恍惚惚里,她仿佛看见了一个男子,穿破了地宫的无尽黑暗,朝她微笑着走来。 她认了出来,他是她的父亲。 v第三章 许多年前,在她还只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出海,她送他到了港口,临踏上甲板前,父亲向她许诺,这趟出海,他一定要给她带回一串紫鲛珠做的项链。 紫鲛珠产在遥远的海外异域,不但夜明发光,传说还能给人带来吉运,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幸运。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辈子就会顺顺遂遂,无病无灾。」 父亲当时的音容笑貌,此刻依旧历历在目。 但那次出海之后,他却再也没有回来了。 「阿芙,爹回来了,给你带来了项链,你喜欢吗?」 父亲望着她的目光里,含着无尽的慈爱。 「爹——」 嘉芙笑着流泪,朝他伸出手,叫着父亲,这个世界上曾最疼爱她的男人。 最后一口珍贵的空气从她的肺腑里逸出,她那双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双手,无力地从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软温暖的胸脯之上,唇边带着微笑。 澡间里氤氲的白色雾气渐渐散淡,空气变凉。 檀香已经看了嘉芙好几眼。她整个人下缩,浸在那只香樟浴桶里,刚洗过的满头半潮青丝用支钗子松松地绾在颈侧,额轻靠在桶壁上,双眸阖着,睫毛低垂,仿佛睡了过去。 她怕嘉芙受凉,忍不住轻声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睁开眼睛,扶着湿漉漉的桶壁,站了起来。 雪肌腻理,玉肤耀目,上沾点点的晶莹水滴,身段犹如一朵含苞初绽的娇兰。 檀香用条柔软大巾将嘉芙身子连肩裹住,丁香递上预先备好的衣裳。嘉芙擦干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几个粗使婆子便进来收拾,内中一个姓王的婆子,刚来没多久,闻到澡汤里散出的香气,忍不住问:「小娘子天天用的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我孙女下月嫁人,我回去买些给她添妆。」 檀香为人亲善,笑应道:「王妈妈,这叫羯菩罗香,也叫冻龙脑,南天竺运来的,我听小娘子说,在那边原本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漂洋过海地运到咱们这里,一钱也就一两银了。」 王婆子吓了一跳,咂舌:「我的个娘!这也忒贵了,哪里买得起!小娘子的澡水里天天加这个,一个月下来,那要费多少银钱?这洗的不是香汤,竟是钱汤了!」 另个婆子「嗤」的笑出了声:「老王,这话也就你自己说说,出去了千万别乱讲,免得惹人笑话。东家什么人家?再贵的香料,到了东家这里,也不过就是土坷垃。莫说一钱一两银,就算十两银,小娘子要用,不过也就是吩咐一声的事。」 泉州海贸繁荣,南熏门、涂门外的大小港口,每天无数船只进进出出,近如占城,暹罗,苏禄,远到大食、麻林,比刺,来自海外异国的各种货物琳琅满目,香料是其中一个大类。甄家是泉州巨富,拥有的船队数一数二,再珍贵的香料,到了甄家这里也无稀罕之处,这婆子的话虽有些夸耀在里,但也不算错。 王婆子头点的如小鸡啄米,讪讪地笑:「是,是,是我没见识,说错了话……」抻着脖子又使劲闻了口香气,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来,见嘉芙打开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只凤头香炉里,忙上去替她揭开炉盖。 「这事我来便可。小娘子当心,万一烫到了手。」 嘉芙将香料投入炉中。香料触火,发出悦耳的轻微滋滋声,伴着一道袅袅升起的青烟,她微微弯腰,抬手,将香烟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几下,随即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檀香看着,心里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来不爱在房中熏香,只插鲜花,却不知道为什么,那日从西山寺回来后,忽然就变了喜好,房内不但改熏这冻龙脑,连洗澡的香汤里也要加入捣碎的粉末。 这便罢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着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种类和优劣。冻龙脑自然是上品,香气轻灵而温雅,后味含甜,价钱不菲,但在同属的脂香料里,并不算顶级。顶级的是龙涎。因两种香料的外形颜色肖似,味雾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冻龙脑充龙涎售卖。 龙涎虽稀少,但甄家并不是没有库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龙涎,要用这稍次的冻龙脑? 檀香忍不住问了一句。 嘉芙盯着凤嘴里喷升而出的一团青烟,淡淡道:「龙涎是御贡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还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门记着带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这冻龙脑,熏的久些,别的一概不要,别弄错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备好了,不会错的。」 「夫人来了!」 嘉芙转头,见母亲孟氏和她身边的刘嬷嬷到了,脸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带着女儿坐到床沿边:「身体怎样了?睡觉可还恍惚?」 v第四章 初九日是嘉芙父亲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随祖母胡氏、母亲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当夜宿于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来,发现女儿泪流满面,吓了一跳,问她缘故,她摇头不说,只一味地抱着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吓的不轻,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去求了灵牌符水,当天带她回家,她精神瞧着还是恍惚,这几日才好了起来。 嘉芙道:「女儿早就好了。娘不必担心。」 孟夫人端详了下女儿,见她笑靥盈盈,气色果然也好,爱怜地搂她入怀:「你爹一走,转眼就是三年,你哥顽皮不听话,娘的跟前就剩你贴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还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给卫国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寿,但其实,更是为了嘉芙和国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议好了,只等嘉芙孝满操办。虽说是续弦,那里已经有个五岁的继子在等着,但甄家再有钱,故去的父亲也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国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极大的高攀。这婚事能成,中间也费了一番周折。 女儿有了归宿,对于甄家来说,这更是天大的好事,孟夫人自是高兴,但想到女儿出嫁后,京城和泉州之间路远迢迢,母女再见恐怕不易,国公府又门高院深,自家门第不及,担心她日后难以立足。愁完这个愁那个,此心事涌出,眼角便隐隐现出泪光。 刘嬷嬷忙拣好话劝:「小娘子嫁的不是别家,国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众,人中龙凤,从前来泉州时,对小娘子怎样,夫人你也知道的,何况,那边的二夫人跟夫人您还是亲姐妹,都是一家人。小娘子一过去,就是国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后福气不知道还有多少,夫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孟夫人被劝住,转为笑,拭了拭眼角,牵着女儿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你祖母等久了。」 …… 嘉芙祖母胡氏是甄家的当家主心骨,精明强悍,不输男子,从前一心盼着儿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后,为了不让他分心,家业全由自己一手打理。嘉芙父亲性情却疏阔放达,对功名兴趣不大,考中秀才后,屡试不第,到了他三十多岁,一怒之下,索性放弃功名接掌祖业。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岁那年,他随船队出海,不幸遭遇风浪而殁。胡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可想而知,但这老妇人扛了过来,改而把希望寄托在了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他大了嘉芙两岁,今年十八,对妹妹极好,可惜不大长进,学业一塌糊涂不说,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厮混,这会儿已经掌灯了,人还不见回来。 嘉芙跟着母亲来到祖母房中。老太太浓眉宽额,容貌严厉,嘉芙和她并不亲,从前甚至有些怕她,连孟夫人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说话。带着女儿向她问安。 老太太问明天北上的准备,孟夫人忙应:「娘放心,国公老夫人的寿礼我亲自预备的,还有给宋家的礼,全部点检过,都已经上了船,京城那边的房子也妥了,过去就能住。」 嘉芙这趟进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里等待成婚。为方便接下来的婚事操办,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老太太又问了几句,孟夫人一一应答,十分周全,无一错处,老太太满意了,说:「去了京中,不要算计银钱,该怎么用就怎么用。裴家门第是高,只是门庭大了,那些看不见的难处,未必就比我们少。何况如今宫里变了天,裴家也没从前那么风光了,他家肯做这门亲事,看中的不是阿芙这个人,是咱们的钱和来钱的路子。」 孟夫人道:「娘放心,媳妇知晓。」 老太太严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丝笑容:「你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好在还有一双儿女是盼头,阿芙如今嫁的好,你往后也能跟着享福了。」 孟夫人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当年外放福建做官时,出了个大纰漏,靠着甄家祖父出钱帮忙,才渡过难关,为表谢意,便将一个女儿下嫁到了甄家。原本两家关系不错,但随着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继去世,孟家儿子不景气,又自持身份,不肯主动和甄家亲近,两家关系慢慢也就疏了下来。但孟夫人嫁来后,和丈夫感情极好,此刻被老太太的一句话又勾出了伤心事,眼睛一红,却不敢流泪,只笑道:「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转向在旁一直沉默着的嘉芙,叫了她一声。 嘉芙知她有话说,便跪到了她面前的一张垫子上:「祖母请吩咐。」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们家什么情况,你心里清楚。虽说人贵自立,但你嫁入裴家,总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这份家业留给你哥哥,往后你在裴家要是出头了,少不了要你提携他几分。祖母的话,你记下了?」 嘉芙道:「孙女记住了。」态度十分恭敬。 老太太望着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些难得的温情,点头道:「你起来吧,回去早些休息了,养好精神,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老太太那里出来,孟夫人就问儿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张大说不上来,只道晌午他还和自己在码头数点运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后来自己一忙,转个身,他就连同小厮一起不见了,人去了哪里,却是不知。 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这会儿他人却不知跑去了哪里。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张大自责:「小的疏忽了,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我没怪你,他两腿长自个儿身上,总不能叫你一眼不错盯着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张大应下,转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儿回了房,叮嘱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渐渐深了,整个甄府里安静了下来。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北上了。 这些天,前世的种种,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脑海里如海波般翻涌。 今夜更是彻底无眠。 前世的这个夜晚,她记得自己也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但心情却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时候,除了忐忑,更多的,还是欣喜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v第五章 如果不是曾经死过一次,现在的她,又怎么可能想的到,她将要嫁的良人,卫国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个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让给了另一个男人。 关于她即将要嫁入的卫国公府裴家的种种,再没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卫国公府有两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亲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和四表哥裴修宏。裴修祉行二,是长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裴修宏一样,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风光的时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国公府裴老夫人的长女文璟才貌出众,被立为太子妃,没几年,太子继位成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红颜,次年就感染时疫,在皇家寺院内养病一年多后,不幸离世。 元后虽去了,但裴家的圣眷愈发隆盛,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就在那段时期,渐渐长大的裴家长孙、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声满京华,裴家风光,一时无两。 所谓月满而亏,盛极则衰,对于裴家而言,颓运似乎全都起始于卫国公的去世。 事情发生在天禧十六年。当时塞北边境不宁,卫国公此前奉命领军镇边,是年染病而亡,当时裴右安随父同行军中,抚亡父灵柩而归。谁知不久之后,京中竟起传言,说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饮药酒后,逼奸了卫国公的一个美貌小妾,被家仆撞到,小妾羞愤自尽,辛夫人虽极力为儿子压下,试图遮掩这丑闻,但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被御史台一本参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国。父亲热孝期间,裴右安因身体缘故饮用药酒,原本情有可原,但父亲尸骨未寒,做儿子的竟借酒犯下邪淫,这就罪不可赦了。天禧帝不信,亲召裴右安问话,本想为他开罪,但据传言,当时他竟一言不发,等同认下了罪名。天禧帝无奈,夺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离开了裴家。 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曾经毫笔风流,光芒耀眼的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负着污名,就此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那一年,他十六岁。 裴家此前的圣眷太过浓厚,风光了那么多年,难免招来嫉妒。出这样的事,一度成为众人背后议论的话题。但这还不是裴家衰运的全部,随后几年间发生的宫廷之变,才是真正影响了京城那些高门世族命运起伏的决定性因素。 两年后,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传位给8岁的太子萧彧,因萧彧年幼,除了指定辅政大臣,特意还将太子托付给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顺安王,由顺安王监国协助理政,直到太子亲政。 后来有传言,据说天禧帝临终前,特意叮嘱顺安王,让他防备云中王萧列不轨。他对这个颇具雄才,又有战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萧列多年来表现的循规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软,始终犹豫不决,兄弟之间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 在顺安王涕泪交加的叩首应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岁的萧彧成为大魏新帝,定年号承宁,顺安王摄政。 再两年后,到了承宁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坠马身亡,向有贤名的顺安王被朝臣顺理成章地推举为新帝,大魏开始进入了永熙纪年。 顺安王的上位,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当初被先帝指为辅政之一的张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称顺安王谋害少帝。更有人一厢情愿地臆想少帝并未死去,而是被身边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这些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很快就被绞杀。顺安王在另一辅政大臣的力举之下称帝,将以张太傅为首的一群旧臣杀的杀,贬的贬,很快立稳朝廷。 从多年前卫国公死后,裴家就少了个立于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轻一辈的子弟里,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无出挑之人。况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儿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关系深厚,尽管对于顺安王的登基,卫国公府一声不吭,丝毫没有表示过半点反对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复从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对裴家不冷不热,京中富贵场里的人,哪个不知道,卫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门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还要看着亲家宋家人的脸色办事。 嘉芙新生的这年,就是永熙三年,顺安王做了两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会回到了从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刻,在幻象里再次见到了父亲,醒来就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回到了十六岁的这一天,父亲的三周年祭。 几人高楼起,几人高楼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里的许多人,命运或许又要发生跌宕起伏的改变了。 就在前世,她嫁给裴修祉后,没过一年,兄弟阋于墙,永熙帝对云中王萧列下手,萧列打着为承宁少帝昭天的旗号借机起事,双方开战,大魏半壁江山随之陷入战乱。 而嘉芙的命运,也因为这场萧家人争夺皇权的战乱,发生了彻底改变。 那时,仗刚开始打的时候,人人都认定永熙帝会胜,已顺利承袭卫国公爵的裴修祉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是为了博取战功,领兵平叛,不想仗打到最后,云中王反败为胜,大军渐渐逼近京城,朝中不少人开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军打向京城的必经之地庆州,不敌后城破,带着嘉芙逃亡,路上被当时还是云中王世子的萧胤棠所俘。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倾城。 裴修祉默认了萧胤棠的夺妻之举。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嘉芙或许还能理解。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让她对这个男人彻底地绝望。 她落入萧胤棠手中后,以自尽相胁,萧胤棠并未勉强她,只是将她带在身边。不久后,嘉芙意外地发现,多年前离了京城的裴右安如今竟在云中王的军中。 她和裴右安从前只在她小时去裴家的时候见过寥寥数面而已,从无往来,以表哥称他,不过只是顺了自己和二房的关系而已。那时她还小,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身上总是带着药的清苦气味的少年有着一张微微苍白的面庞,一双很好看的漆黑的眼,却透着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贵而疏远。在小小的她的眼里,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尔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话,总是立刻远远避开。虽然并不抱希望,但当时那样的情况,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想方设法见到了他,开口向他求助。裴右安帮助了她,出面从萧胤棠手里要回她,并将她送回到了裴修祉的身边。 让嘉芙彻底绝望的,是丈夫裴修祉接下来的举动。 萧胤棠对她志在必得,虽然当时碍于裴右安的面子,答应放走了她,暗中却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并不知道他许诺,或是威胁了什么。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亲手送给了萧胤棠。 当时的那一幕,她至今想来,依旧浑身发冷。 那天,裴修祉设下小桌,和嘉芙对饮,他仿佛喝醉了,定定地望着嘉芙,眼泪就流了出来。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声威,因此,对因拥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势的前岳家宋家百般应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个建功的大好机会,却又这样惨淡收场,大势已去,所有雄心和梦想都灰飞烟灭了。 v第六章 知他心里难过,嘉芙百般安慰。他抱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说自己对不起她,不配做个男人。 嘉芙那时并不懂他话里意思。见他如此难过,只恨自己没用,无法为夫君分担忧愁,只能陪着他一道流泪。 那晚上的最后,她喝醉了,被他抱着回了卧房。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男人换了,萧胤棠将她搂在怀中,酣眠未醒,而她浑身不着寸缕,头还疼的厉害。 嘉芙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从卫国公夫人变成萧胤棠藏纳的禁脔,一块永远见不得光的禁脔。 云中王打赢了,也曾大张旗鼓寻找少帝萧彧的生死下落,被证知确实应当已死后,国不可无君,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称帝,是为世宗,他大赦天下,宽待永熙朝旧臣,这其中就包括裴修祉。而嘉芙再也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前夫。 这许多年间,萧胤棠对她是极其宠爱的。在他当了皇帝后,仅仅因为她的名字里有「芙」这一字,他就在她住的金碧宫里种满了木芙蓉,秋日芙蓉怒盛之时,如她的名字,美的恍若人间仙宫。 所以她须回报他,禁脔对于帝王的最后回报,大概就是为他殉葬,追随他于地宫之中。 嘉芙眼眶发热,鼻头堵塞,一时透不出气。 月影渐渐升高,从西窗里斜射而入,屋子里朦朦胧胧,耳畔隐隐传来更夫的打更敲梆子声,更显夜的静谧。 亥时末了。 她从枕上坐了起来,一头青丝垂覆双肩,将她身子温柔包围。她坐了良久,翻身下了床,穿好衣裳,来到外间。 檀香睡在这里。今夜和她一同轮值的丫头木香睡的呼呼作响,檀香却睡的浅,嘉芙轻轻叫了声她,她便醒了。 「随我去个地方。」 嘉芙吩咐道。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嚣和繁华,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边停泊着的大大小小的舢板船只,随了海风送来的细浪,在水面上无声地微微起伏耸动着。远处,偶还有几条船头亮着零星的橘黄色渔火,火光在夜色里点点跳跃,与那座几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里为夜归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灯塔遥相呼应。 但是有的出海客,从这里离开后,再也没有归来,只余灯塔夜夜空侯。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点香默默祝祷完毕,久久不愿离去,站于堤坝之侧,遥望父亲当年扬帆远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辈子,在嫁给裴修祉后,她的日子过的其实并不轻松。进门后她勤勤恳恳侍奉长辈,费尽心思讨好继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诉丈夫,一切都是为了维持她应当有的贤惠和宽容。 那时候,做一个称职的,能让丈夫和夫家人认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标。 后来她委身于萧胤棠。在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摆脱他的掌控之后,她只能学会去接受。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好,他真的已经对她做到了他的极致,倘若她还敢有所不满,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过,又重活,才知从前的她何其可怜,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睁开眼,发现自己从地宫返至人间,她就固执地相信,一定是父亲亡灵的保佑,才能让她回到了将嫁之前的现在。 这一辈子,她再不要嫁给裴修祉,更不想和萧胤棠有任何的关系了。 这两个男人,无不口口声声地说爱她。 裴修祉将她拱手献让,因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萧胤棠以宠爱之名,将她变成见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为他有苦衷,同样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们。因人生而在世,确实有诸多不能自己之事。她亦是如此。 但他们令她发冷,这种冷,发自髓血深处。 世上男子于女子的爱,不过如此罢了,她彻底看透。 迎着带了微微咸腥气味的夜风,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生于斯,长于斯,记忆里所有关乎温情和美好回忆的一切,都和这别名鲤城的家乡息息相关,此刻脚下所踏的这个码头,于她而言,更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今夜就在方才,思绪起伏之间,忍不住来了这里,再次祭奠父亲。 两家婚事已然敲定,中间还夹着如今圣眷正浓的宋家,为了教好她这个出身不够的继母,几个月前,宋家特意派了两个婆子来泉州,明天一同上路。事已至此,她不可能仅凭自己的意气就贸然提出中断婚约的要求。 况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她只能另想办法。 v第七章 明天她就要出发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灵,保佑阿芙。 …… 张大带着同行的小厮远远立于后,看着小娘子立于码头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预备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来此缅怀没了的老爷,心里也是感慨,不敢打扰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个眼色。 檀香会意,便来到嘉芙身后,轻声道:「小娘子,夜深风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转身,循了习俗,将祭奠过的贡物和香火抛洒向大海,随即回来。 张大忙撩开轿帘,嘉芙上了轿,张大提起灯笼,正要引路回走,一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抬着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忽然发现码头有人,似乎慌张了起来,急忙掉头要走。 借着月光,张大早认了出来,那俩人正是和自家船队有竞争的金家的伙计。 泉州每日有千计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码头数量有限,常有船只为争夺有利位置发生冲突,一些财力雄厚的商号为方便自家船队出入,便向市舶司缴纳不菲租金租用码头,只允自家船只或借给别家使用。甄家财力在泉州数一数二,和官府关系又好,自然拥有位置极好的私人码头。 半夜三更,金家伙计鬼鬼祟祟抬着不知什么东西来自家码头,张大心里起了疑窦,和轿里的嘉芙说了声,立刻追上去,见是一卷裹了起来的破草席,里面不知包了什么东西,喝道:「站住!抬的什么?」 那俩伙计没想到这么晚了,甄家码头上还有人,抬着扭头撒腿就跑,手上却没抓牢,一团黑影从席筒的一头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张大拿灯笼一照,发现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十分瘦弱,双目闭着,瞧着已经死了的样子。 张大常年跑在码头调度,什么事没见过,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伙计,怒道:「好啊!半夜三更弃尸也就罢了,竟敢弃到我东家码头上,这就跟我见官去!」 泉州海贸繁荣,满城半数之人靠海吃饭,在海上讨生活,和陆地迥然不同,风险更大,世代下来,慢慢就形成了许多谁也讲不出缘由的迷信和忌讳。譬如码头弃尸就是其中之一。在当地人看来,这是不祥举动,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离去,会附在停靠于附近的船上作祟,于船主不吉。 伙计见没法遮瞒了,张大又发怒要去见官,心里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饶,说这少年在自家船坞做事,也无家人,几月前染病,眼见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报给金老爷,金老爷不想报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这位置最好的码头,就想出了个主意,命人趁着半夜天黑,把人从甄家码头丢下海里,尸体随潮冲走,不但一干二净,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无关。 泉州码头聚集了无数来此讨生活的人,官府虽严令不得私下留用无籍之人,但这不过是一纸空令而已,因工钱低廉,船坞码头反而喜欢雇佣这种外来流民。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霉,生病死了。 张大哪里肯放,冷笑:「也不怕损了阴德!走!见官去,看你家老爷能说什么!」 俩伙计恐惧,跪在地上不住求饶,说是被逼行事,和自己无关。 嘉芙听到动静,下轿过去察看,张大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小娘子莫来!这里腌臜!」 伙计见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爷怎样是不知道,反正自己两个是少不了要倒霉的,改向她求饶,涕泪交加。 嘉芙皱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没死,我刚看到,仿佛动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张大忙用灯笼照脸,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双眼皮子微微抖了几下,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灯笼光线暗淡,却也照出了双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灵,但大约病的太重,此刻双目犹如蒙了一层昏纱,黯淡无光。 片刻后,那少年的意识似乎有些清醒回来,目光渐渐聚焦,定定地望着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动不动。 金家伙计见状,松了口气,忙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将那少年胡乱裹回在破草席里,一边道:「我们这就送他回去。马上走,马上走!」 少年的脸被破草席遮挡了。伙计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张大知这两人如此抬回少年,不过是在等他死,然后再找地方处置罢了。但这样的事,太过寻常,只怪少年命不济。想到明日一早东家就要出发,事情既被撞破了,料这两人是万万不敢再回头弃尸于自家码头的,也就作罢,回头请嘉芙回轿。 嘉芙转身,走了几步,眼前浮现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目光,脚步不禁微微顿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将死之人渴望继续活下去的目光,这其中的绝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过。 她回头,再次望了眼那几人的背影,迟疑了下,还是道:「张叔,把这孩子留在咱家船坞吧,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话,就把他埋了。」 张大一愣,随即明白了,小娘子这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坞里雇佣做事的人至少数百,也不在乎多一个,小娘子既开口了,他自然无不遵,点头道:「小娘子心善积德,小的这就遵命。」说罢上去几步,朝那俩伙计喝了一声,命将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坞。 俩伙计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来抛尸,没想到中途出了这岔子,正暗呼倒霉,忽见张大愿接手,松了口气,立刻将人飞快地抬了回来,一边不住奉承,一边撒开了腿地往甄家船坞去。张大叫随从跟上去处理事情,自己护送小娘子回了甄家。 v第八章 此时已是子时,嘉芙问了声门房,得知哥哥甄耀庭还没回。 哥哥从前倒不是没有过夜不归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了,何况前世的这夜,嘉芙记得他并没出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心中牵挂,加上心思重重,下半夜就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清早,早早起了身,刚梳妆完毕,换好出行的衣裳,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塔塔作响的脚步声,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扭头,见哥哥一脚跨了进来,身上还是昨天的那套衣裳,便知他一夜未归,迎了上去,刚要问他去了哪里,却见他变戏法地从身后拿出一只盒子,献宝似地双手托了过来,兴冲冲地道:「妹妹,快猜,盒子里是什么?」 盒子是用整段的沉香木所刻,上面镶嵌了云贝和宝石,精美华丽,光是这盒,就价钱不菲。 嘉芙看了一眼,皱眉:「哥哥,你昨晚去了哪里?怎不说一声,娘担心的很!」 甄耀庭摆了摆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等下跟你说!你快猜!」 嘉芙不猜,转身不理他,甄耀庭急了,自己打开盒子嚷道:「紫鲛珠,这可是紫鲛珠项链!我追了一夜才买回的宝贝,送给你的!」 嘉芙转头,惊讶地看着盒子里的那条项链:「你从哪里买的?」 甄耀庭得意洋洋,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昨日他随了张大在码头忙碌时,忽听人议论,说有个波斯来的胡商,手里有条传说中用紫鲛珠串成的项链,听说泉州巨富遍地,本想来此高价而沽,却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买家,今天就要走了。 妹妹明日就要北上待嫁了,从西山寺刚回来的那几天却撞了邪,有些不吉,甄耀庭虽喜好厮混,但对这个妹妹却很是爱怜,又想起昨日自己被母亲训话时教导,说妹妹嫁入裴家,虽说风光,但往后想必少不了各种辛苦,要他学好,给妹妹争气,当时他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其实转个身,也就忘了,此刻听到紫鲛珠三字,那几人又不停议论这宝贝的稀罕之处,心里立刻就起了买下送给她的念头,问了那波斯人的落脚之地,知他住在藩人聚居的藩坊里,当即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却找不到人,打听了下,才得知那波斯人见无买主,大失所望,今早已经动身走了。 甄耀庭一心想要买下项链,问了波斯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昨晚才终于在驿站里让他追到了人,那波斯人起先还不肯卖了,他越不肯出,甄耀庭就越想买下,出了高价,磨了许久,到了最后,终于逼迫那波斯人出了手,他拿了宝贝连夜赶回,今早方才到的家,顾不得赶路疲劳,先跑来妹妹这里献宝。 嘉芙吃惊不已。没想到哥哥昨晚竟是为了这事才夜不归宿。看了眼项链,见是一串紫色珍珠,就知这是赝品了。 上辈子在皇宫里,她曾见过番邦使者进献给章皇后的紫鲛珠。 紫鲛珠名字带了紫,其实颜色并非紫色,而是粉红,只是对着日光,转为深紫,故而得了这名。因为稀罕,千金难求,皇后得了后,当时还特意召嘉芙去她那里欣赏,说她要是喜欢,就转赐给她。 嘉芙怎敢要,当时叩首婉拒,回来想到自己父亲,还伤感了许久,故而印象深刻。 「我给你戴起来!妹妹你有了紫鲛珠,日后必定顺顺遂遂,平安富贵!」 甄耀庭拿出项链,高兴地道。 这珠串子个个有小拇指大,难得的圆滚滚,莹润无暇,颜色也少见,自然是好东西,但却不是紫鲛珠。 嘉芙心知哥哥入了那波斯人的套。看到他一脸疲倦,双目却兴奋发光的样子,心里感动不已,原本不忍戳破他的兴奋,但想到他是甄家家业的继承者,要是总这么浑浑噩噩容易轻信人,日后怕还要吃亏,迟疑了下,就道:「哥哥,你被骗了,这不是紫鲛珠。我听见过的人说,紫鲛珠是因在日光下幻为紫色才得的名字,并非自带紫色。」 甄耀庭一愣,睁大眼睛盯着项链,脸色大变,抬手摔在地上,怒道:「好啊,龟孙子竟敢骗我!我这就叫人去追,要是抓到了,非打断他骨头不可!」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回来还是怒气冲冲,一把抓起项链扔在地上,抬脚就要踩。 嘉芙急忙阻拦,捡起项链道:「哥哥,那人想必知道你的名声。这珠子价高,他卖不出去,这才故意引你去买,此刻人必是追不到了。在我看来,这是哥哥你的心意,虽不是鲛珠,却胜过鲛珠。买了回来也是缘分。只是哥哥,往后你做事前,记得多想想,或者先和管事们商量,不要再这样轻信别人,免得又上当受骗。」 甄耀庭原本一肚子的气,恨不得把这东西踩碎了才解气,听嘉芙这么一说,火气立刻就消了,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知道了。祖母和祖母的教训,我都记着呢。这回是急了些,怕赶不上你出嫁,一不留神被人骗了,往后我定会多留心眼的。」 嘉芙想起前世自己被太后下令钉入棺材前,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知自己死后,哥哥的下场必定也是凄惨。这辈子,更是坚定了要改变命运的念头。于是自己戴上项链,到了镜子前,照了一照,回头笑道:「谢谢哥哥,我很是喜欢。」 孟氏得知儿子昨夜一宿未归,竟是为了妹妹去买项链,抱怨了几句,也就作罢。因所有行装,昨日都已经上了船,一早,领了一双儿女去向老太太辞了行,一行人便出门到了码头,登上了船。 檀香临走前,特特给了昨日那王婆子一匣的冻龙脑,里有双十枚,取十全十美之意,说是小娘子的吩咐,让她拿去给女儿添妆。王婆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话,小娘子竟就上了心,惊喜万分,千恩万谢,满口好话:「小娘子此番上京,必定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嫁得如意郎君,命里富贵双全!」 这趟北上,出发前虽已预留出足够的路上日子,但为确保能赶上下月裴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寿,一路行程还是安排的颇为紧凑,从泉州港出发,走近海航线,过福州,等入江南,便转入内陆运河,继而直抵京城。 还在数月之前,宋家夫人就派了两个心腹婆子来到泉州甄家,此番一道同行。 宋家虽是裴家的姻亲,但甄家嫁女,他家怎又会派人同行,这说起来,还有一番掌故。 宋家女儿从前嫁给裴家长房次子裴修祉,几年前病去了,留下个儿子,乳名全哥儿。宋夫人膝下只这一个嫡亲女儿,女儿不幸去后,伤心不已,对全哥儿疼惜如命。 风水轮流转。少帝死去,顺安王做了皇帝后,宋家因拥戴之功得皇帝重用,这两年地位扶摇而上,权势逼人,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卫国公府的落败。 卫国公府的裴老夫人,这几年已经深居简出,不大管事了。长子卫国公多年前去世,二老爷挂个闲职,宋家难免渐渐自大,于礼节处开始怠慢,宋夫人常来卫国公府看全哥儿,每次过来,架势十足,就差呼奴唤婢了,辛夫人心里不满,但儿子还要指望这前岳家的提携,故只能忍气吞声,笑脸应对。 儿子丧妻后,辛夫人便张罗起他的续弦之事,但如今的裴家,大不如前,新帝对裴家的不喜,明眼之人,哪个看不出来?京城里的得势人家,谁肯把女儿嫁来,何况还是做个继室。 辛夫人挑来拣去,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甄家上头。 甄家因与二房孟氏的亲戚关系,早年起就有走动,除了门庭不够,其余条件,如今看来,再适合不过,儿子对甄家那个女儿也是满意,若能娶进门,虽对仕途无大助力,但甄家有钱,恰是卫国公府现在的急需,实在就只剩个空架子了,要维持外头好看,年年亏空,何况,低娶高嫁,以自家如今的景况,与其娶个要自己看她脸色的儿媳,还不如娶甄家女儿进门,毕竟,裴家再不济,国公府的身份摆在那里,甄家再有钱,也要承仰自家鼻息。 辛夫人盘算着亲事,自然瞒不住宋家。宋夫人虽对前女婿再娶感到不快,但她手再长,也管不到这事,打听了下甄家,确定这甄家女儿将来难对自己外孙有所不利,也就默认了下来,又听了人劝,提出认嘉芙做干女儿,给她抬个身份,既是对甄家的笼络,也算是给裴家卖了个人情。 v第九章 宋夫人纡尊降贵要认嘉芙做干女儿,甄家自是要感恩戴德的,这才有了这俩婆子的此次南下。二人都是宋夫人的心腹,其中那个叶嬷嬷还是宋夫人的乳母。两个月前到了泉州后,便狐假虎威摆起架子,「教导」嘉芙女戒女训。 孟夫人自己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也曾做过地方大员,于这些岂会不懂?在孟夫人眼里,女儿的样貌品性,哪点比不上京城那些世族闺秀?知宋夫人不过是在借机立威,好让自家女儿明白,日后即便嫁了过去,也休想压原配一头罢了。心里不快,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把这俩婆子当菩萨似的贡起来,每天好吃好喝招待。 这趟北上,船上除了带着为裴老夫人预备的寿礼,另给宋夫人也备了一份厚礼,犀角、象齿、翡翠,珠玑,另有绸缎,香料,无不是顶级宝货,至于这俩婆子,上船后就安排住进上好的舱房,派丫头服侍,不敢有半点怠慢。 出来几天,这日,船行到福建,风浪微大,那叶婆子本不会坐船,来的时候,就受了些苦楚,这趟回去,又晕船不适了,嘉芙听闻,亲自去探望,进去,见她脑门上贴了个狗皮膏药,躺在那里,嘴唇发白,两眼直愣愣的,立刻露出关切之色,坐到近前,拉住叶婆子的手,垂泪道:「全是为了我的缘故,才叫嬷嬷你吃苦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宁可这苦受在我的身上才好。」 叶嬷嬷吃下去的鱼肉刚刚全吐了出来,呕的黄胆水都出来,有气没力地道:「小娘子知道我的不易就好。实在是为了你好,我才大老远地来了南方,遭的那个罪,我这辈子加起来都抵不过了。」 嘉芙不住地自责,说了许多的好话,临走起身道:「嬷嬷你好生休息,我不扰你了,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丫头,船上都有。我不懂事,又没见过世面,等嬷嬷身体好了,我还盼着多教我一些道理呢。」 叶婆子见她态度谦卑,处处以自己为大,心里满意,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嘉芙也不以为意,叮嘱自家派来的小丫头好好服侍嬷嬷,嘱完起身,一不小心,荷包掉到了地上,口子原本就没系牢,一下松开,里面掉出来一只黄符。 身上配着寺庙求的吉符,原本再寻常不过,但嘉芙却仿佛有些慌张,见东西掉出来了,忙弯腰捡了起来,又迅速背过身,塞回荷包里,紧紧地攥在手心,这才转头,若无其事地告了声罪,出了舱房。 叶婆子眼睛何等尖利,虽说晕船晕的人都起不来了,但嘉芙掉出来的那个黄符和反常的举止,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 她这趟不辞劳苦南下,除了立威,另外肩负重任,那就是替宋夫人暗中观察甄家女儿,看她是否另藏心机。先前嘉芙一直唯唯诺诺,瞧着就没主心骨,加上娘家地位这个软肋,这样的女子,即便嫁入裴家,当了全哥的后母,日后料也兴不出什么幺蛾子,叶婆子原本已经放心了,但此刻却又起了疑窦,盯着她的背影出了舱房,便叫甄家丫头出去,唤来自己带出的丫头素馨,低声耳语几句,素馨点头,便跟了出去。 孟夫人恰也来探望叶嬷嬷,在走道遇到出来的嘉芙,嘉芙道:「嬷嬷刚睡下,娘不必再去扰她了。」 孟夫人知女儿刚去看过,便点头道:「也好,那娘晚些再来看她。」 嘉芙微微转头,眼角余光瞥见素馨在后头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装作没看见,挽住孟夫人的胳膊,引她到了一处舷窗前,母女凭窗把话。 孟夫人觉得女儿有些反常,笑道:「怎的了?可是有话要说?」 嘉芙收了笑脸,稍稍提高声音,道:「娘,前头就是福明岛,明日便可到。我听说岛上有个观音寺,我想去拜一拜。」 观音寺寺里观音慈悲,名声在外,虽要渡海半日才到,但每日里都有善男信女登岛,或是许愿,或是还愿,每年逢了香会期,更有无数妇女结伴渡海前去观音殿烧香膜拜,多为求子,传说极是灵验,孟夫人也听说过,忽听女儿开口,一怔,随即明白了。 她对准女婿裴修祉是满意的,但每每想到女儿进门就有一个继子等着,打听到那孩子有些顽皮,宋家夫人又厉害,心里就愁烦,私心里盼着女儿过门后,能顺利地早早生下自己的儿子,有助早日站稳脚跟。既要路过,女儿又这么说了,怎有不答应的道理?道:「也好,娘去说一声,明日咱们停靠福明岛,娘陪你一道上去。只是……」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屏退了跟着的丫头,方低声道:「最好不要叫那宋家嬷嬷知道,免得多生是非。」 嘉芙点头:「我听娘的。」 孟夫人将女儿送回舱房,自己便去找管事说明日停靠福明岛的事。素馨方才躲在近旁,早把母女对话听的一清二楚,悄悄回去,和叶婆子说了。叶婆子略一沉吟,便猜到了,冷笑道:「好个心计丫头,在我跟前半点都不露,转身竟就打起了生儿子的主意!实在是不要脸,这还没过门呢,先盘算起了这个!她既撺掇她娘上岛,明日自然不会叫我们知道的,且看着。」 到了次日,甄家大船果然停靠在福明岛,说是上岸补充些粮水,叶婆子吩咐自家一个机灵小厮,命他暗中盯着甄家母女,看她们的动向,回来务必把一言一行全向自己报告。小厮领命,尾随孟夫人一行人悄悄下了船。 孟夫人是真心拜佛,带女儿到了观音大殿,虔诚许愿,捐出一大笔的香火钱,换来一枚开了光的灵符,郑重放到女儿的荷包里,叮嘱她随身带着,这才转出大殿回了船,继续上路。 小厮也回了船,把所见一一告诉了叶婆子:「我见她们入了观音殿,求了个求子符,随后就回来了。」 叶婆子心中已如明镜,亮堂堂一片,赏了小厮几个铜板,打发走了,与同行的另个婆子道:「瞧瞧,甄家狐狸尾巴总算露了出来。也是亏的我有先见之明,否则险些被这丫头给骗了!」 那婆子满口奉承。叶婆子心中得意,也不晕船了,精神格外的抖擞,道:「咱们须得赶紧叫夫人知晓。这甄家丫头面似忠善,实是狐狸媚子,满腹算计。全哥儿落到她的手里,还能有个好?」 第二天,孟夫人带着嘉芙再来探望叶婆子,叶婆子表面没半点显露,暗中却愈发留意起甄家女儿,越看,越觉得她一言一行,无不充满心机,却不点破,反而比从前和气了,客客气气,心里只恨不得能早些抵达京城才好。 孟夫人全蒙在鼓里,半点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只看到叶婆子对着女儿态度大好,还以为她是被自家女儿的殷勤探病给感动了,心中颇是宽慰。 嘉芙不动声色,只对叶婆子愈发嘴甜,如此一路相安无事,这日终于顺利抵达,明日就能上岸了。 是夜,孟夫人带了女儿,特意去找叶婆子,屏退下人,叙了几句闲话,便递出一个荷包,笑道:「这些时日,实在有劳妈妈,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妈妈笑纳。里头一张大的,妈妈自己收了,剩下的零碎,烦请妈妈代劳分给小的们,大家伙都辛苦了。」 嘉芙跟在母亲身后,红了脸,垂着头,忸怩地道:「等到了京城,干娘那边,还盼嬷嬷能给我说两句好话。」 叶婆子接过荷包,捏了捏,知里头是银票,满口答应,亲亲热热地送出了甄家母女,关门后打开荷包,取出里头两张银票,见一张二十两银,另张十两,大失所望,嗤的一声冷笑,撇了撇嘴:「我还道出手有多大方,二十两就想封我的口?也亏的拿的出手。小门小户,也就只剩下这点见识了。」 孟夫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预先备在荷包里的两张银票已被女儿悄悄给换了,只道那婆子收了自己五百两,在宋夫人面前,就算没有好话,至少也不会不利,送嘉芙回舱房,便放心离去。 次日,甄家的船渐渐靠岸。 永熙三年的深秋,甄家人抵达了京城。 v第十章 这也是时隔三年之后,嘉芙再次踏入京城。 码头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不但甄家预先被派到京城理事的管事带着一众下人来接主母和公子小姐,卫国公府也来了人。 孟夫人得知裴修祉一大早亲自赶来码头等待接人,心里欢喜,牵着女儿预备下船,却觉她手心微凉,便捏了捏女儿的一只小手,低声道:「莫慌,一切娘都打点好了,定会顺顺利利,你等着安心出嫁便是。」 码头上人头攒动,众人见停靠了一艘大船,舱门后隐有婢女俏影来回走动,婆子忙忙碌碌,知应是哪家大户的女眷走水路进了京,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孟夫人从刘嬷嬷手里接过一顶紫罗纱帷,戴在女儿的头上,紫纱及肩,遮住了嘉芙的面,她在孟夫人和甄耀庭的陪护下出了舱,透过随风飘拂的面纱,一眼看见岸上停了一匹骏马,马背上骑坐了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俊秀男子,发束金笄,一身锦袍,在周围那些灰扑扑的行旅走夫的映衬之下,格外富贵亮眼。 他正往这方向不住地张望,看到嘉芙一行人现身舱门,眼睛一亮,迅速从马背上下来,迎上前去。 …… 裴修祉快步登上甲板,向孟夫人见礼,笑容满面地道:「算着这几日应当就到,天天的在盼,今日可算等到了。路上都顺利?」 孟夫人上次入京,还是三年之前,丈夫不幸离世后,再也没有北上走动,但中间倒是见过裴修祉的面,前年他与二房自己那个嫡亲的姨侄裴修珞一道来过泉州,当时就落脚在自己家中。 「托二公子的福,一切都好。」孟夫人心里欢喜,笑道。 甄耀庭叫了声他二表哥,甄家随行一众管事在张大的带领下也齐齐向他见礼。裴修祉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嘉芙。 上次他去泉州时,她才十四岁,出落的已经极好,回来他便一直不忘,想起方才她出舱时,面纱恰被风给拂动,虽只惊鸿一瞥,但入目的仙姿佚貌,却愈发令人惊艳。 「表妹。」 他望向嘉芙,唤了她一声,声音极其温柔。 嘉芙不过略微福了一福,便从他身边经过了,被丫头婆子簇着上岸,上了等在那里的自家马车。 裴修祉转过头,一直望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马车里不见,方回过神,抢扶孟夫人上岸,自己一马当先,喝开挡在前头的路人,一路护着甄家母女回了甄家。 …… 甄家宅邸位于城西,距离国公府不远,不过只隔了两条街,原本是个京官的私宅,因外放,加上手头紧,索性把房子也卖了,甄家买下,用以备办婚事,几个月前便有管事提早过来,里里外外,早收拾极为妥当。 孟夫人一行人入内,稍作休息,换了衣裳,领着一双儿女,带着仆婢和见面之礼,又坐马车,去往国公府走亲戚。 老卫国公是大魏的开国功臣,跟随太祖东征西战,方替子孙打下了这份世袭罔替的基业。国公府的围墙就占了大半条街,东南角开广亮大门,台阶下石狮相对分座,檐枋朱漆彩绘,上有代表超品秩的纹饰,高大庄严,气派不凡,和普通官宦人家的大门截然不同,代表了国公府的超然地位。 大门平常却不大开的,此刻也闭着,只开了边上另扇供平日出入的偏门,几个门房揣着两手站在那里,远远看见二爷领人来了,一溜烟地跑去相迎,朝下了马车的孟夫人见礼,口中嚷道:「奶奶可算来了,我们夫人方才还打发人来问了,快进去吧。」 嘉芙已经揭掉帷纱,被丫头婆子扶着下了马车,随母亲和哥哥穿过那扇偏门往里而去,穿廊过堂,最后到了东南一间大院落前,一扇油黑大门半开,这是便是国公府长房的所在。 辛大夫人穿身家常衣裳,外罩件油紫的褙子,在屋里听到院子外起了丫头婆子乱哄哄的动静之声,知道人到了,抿了抿鬓角,却不起身,直到听到脚步声近,孟夫人的笑声传入,道:「我们家的那位夫人可在里头?」这才起身朝外走去,身后跟了六七个丫头婆子,迎面看见了孟夫人,露出笑脸道:「可不,我这就来了!」撇开人自己快步上去,亲热地接住孟夫人,叹道:「你也是的,路上大老远的来,想必辛苦,也不先带着孩子们歇口气。便是迟来几日又能怎样,难不成我还吃了你?」说罢责备起儿子:「我先前怎么叮嘱你的?急吼吼的,也不让人先喘口气。」 边上丫头婆子无不笑出了声,道:「我们夫人菩萨心肠似的。方才就一直在念奶奶你们路上劳顿呢,这是心疼,连二爷都骂开了。」 孟夫人忙笑道:「不累。长久没见面了,怪想念的,今天到了,便恨不得插翅飞来才好。」说完让儿女上前见礼。 甄耀庭作揖见礼,嘉芙也朝辛夫人道了万福,辛夫人打量了眼嘉芙,上前爱怜地牵住了她的手,对孟夫人叹道:「这么水灵的女儿,也不知你是如何生养出来的。我就常说,我没那个福气,要是跟前也有个这样的女儿,也就有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了。」 女儿被称赞,孟夫人总是高兴的,却道:「阿芙人笨,又不懂事,就盼着日后不要讨嫌,我就念佛了。」 辛夫人身边的婆子又道:「我们夫人疼爱还来不及了,怎会?」 亲亲热热,又说了些见面的话,孟夫人被让进座,辛夫人微微蹙了蹙眉,问身边的婆子:「那边的人,还没来?」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二夫人来了!」 孟夫人急忙起身去迎。 嘉芙抬眼,见自己的姨母孟二夫人带着人入内,身后跟着四表哥裴修宏,进来笑道:「方才原本早就要来了,只是想等老三一道。他却打发了个小厮回来,说是今日做的文章被太学师傅称赞,绊住了回不来,叫我代他给姨妈陪个不是,等回来了再见礼。」 她脸上带着笑,亲亲热热,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不同。 其实最早,先是二夫人有意想把嘉芙说给儿子裴修珞的,却又有些计较甄家的门庭。照她的想法,最好是让嘉芙做自己儿子的偏房,私下便和孟夫人透了点口风,表示将来过门后,自己一定会视她如同己出,绝不委屈她半分。孟夫人当时装聋作哑,并未接话,二夫人也就知道了,甄家这是不肯让女儿做小,于是不提了。不想没多久,人就大房给定了过去。 孟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给人做小的,哪怕对方是国公府的孙子。但辛夫人这边来人说了后,家里一向当家的老太太一口就应下了,孟夫人自己也斟酌过,女儿虽是续弦,但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国公府世子夫人,生下儿子堂堂正正,何况大房的次子,无论是人品还是样貌,都是百里挑一的,实在没理由反对,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v第十一章 因先前的那事,孟夫人原本担心这回姐妹见面,多少会有些尴尬。此刻见她态度一如从前,以为这姐姐心里并无芥蒂,终于放下了心,称赞外甥上进。嘉芙和哥哥再去见礼,裴修宏也笑嘻嘻地叫了声表妹,亲戚叙旧完毕,孟夫人问:「老夫人可好?若得闲,我就领孩子们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 辛夫人便打发人去问话,没片刻,那婆子回来道:「老夫人这些天身子欠安,人在佛堂里,经还没念完,说奶奶过来一路辛劳,不必特意去磕头了,叫夫人和二夫人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亲戚。」 嘉芙和裴修祉的婚事虽已敲定,两家上下,也人人知道,但因嘉芙先前还没出孝期,故一切只是口头商定,并未正式过礼,老太太现在用「亲戚」来称呼甄家人,倒也不算见外。 这几年间,裴老夫人身体欠安,极少露面亲自会客了,众人早习以为常,况且,甄家于国公府来说,也不是什么贵客,老太太那边这么回话,本就在众人意料之内,方才打发人去问,不过走个场罢了。 孟夫人忙起身:「那我便不打扰老夫人了,等老夫人的大寿之日,再领孩子们来磕头。」 寿日便是三天之后,也是快了,辛夫人点头称是。孟夫人又看了下左右,始终不见全哥儿,便问了一声。 辛夫人微笑道:「那家人说是想全哥儿了,我这两日腰骨头正发酸,想着全哥儿闹,自己也吃不消,便送了过去。」 她这话,其实不过是在替自己遮掩。全哥儿是昨日被宋夫人派人接走的,说得了样稀罕宝贝,要接外孙去看。辛夫人不愿放,偏全哥儿自己哭闹个不停,倒在地上撒泼耍赖,定要过去,辛夫人无奈,只好叫人带走了,今日还没回来。 二夫人嘴角露出微微讥嘲的笑,辛夫人瞥见了,有些恼,脸上却依旧带笑,又说了些话,看向二夫人:「你们姐妹也多年不曾相见,难得来了,若有话,自管去说,不必顾忌我。」语气很是诚挚。 二夫人笑道:「方才已经叙了不少的话,也差不多了,我看外甥外甥女都乏了,剩余的,下回再说也是不迟。」 孟夫人便告辞,辛夫人挽留用饭,孟夫人婉言推辞,辛夫人道:「也好,你们路上辛苦,回去早些歇了吧,我这里就不留了。」说着起身送客。 嘉芙自进来后,站在母亲的身边,虽始终半低着头,却感觉到裴修祉不时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看见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和他夫妻一场的最后一幕,可怜,可悲,可笑,又是可恨,此刻便是被他这样多看几眼,心中也感到极不舒服,对辛夫人和姨母的那些内宅阴私,更是一清二楚,半刻也不想多做停留,恨不能立刻出了这家大门。至于甄耀庭,刚到京城,几年没来了,正是新鲜,别拘在这里听妇人们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早就不耐烦了,听到可以走了,松了口气,忙跟着出了门。 裴修祉不顾孟夫人的再三谢绝,不但送出大门,还亲自送回甄宅,孟夫人十分感动,下马车后,请他进来吃茶,裴修祉看了眼嘉芙,面露微笑,嘉芙忽道:「娘,我们今天刚到,家里乱的很,行李都没归置好,炉灶哪来的火。这样请二表哥进来,未免失礼,不如下回吧。」 孟夫人微微一怔,看了眼女儿,见她神色严肃,语气郑重,一时有些不解。 嘉芙不等孟夫人开口,又转向裴修祉,微微笑道:「今日有劳二表哥出力,我代我娘谢过了。二表哥自然不会嫌弃我家茶冷,只是我娘走了一路,今日方到,二表哥也看到了,没喘一口气,便又先走了亲戚,实在是乏了。今日诸多不便,还请二表哥见谅。」 裴修祉本想跟进来了,被嘉芙这么一说,脚步就停住了,只好道:「表妹说的是。那我就先告辞了,你们好生休息。」 孟夫人请他走好,等人不见了,被女儿挽着胳膊走进去,整个人方放松了下来,笑道:「你方才说的倒也没错,娘是有些乏了。只是难得他这样殷勤,又送我们回到家门口,不叫人吃一口茶便走了,有些过意不去。何况你们也不是外人了,等老夫人寿日过了……」 「娘!我和二表哥还没定亲,就算定了亲,咱们家也不好多留他的。今日他本就一直陪在边上,您再留他,怕那边会起闲话。」 孟夫人顿时醒悟,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娘一时竟忘了。」 在孟夫人的印象里,女儿一向娇娇软软,言听计从,如今快要嫁人了,进的还是国公府,原本总感放心不下,没想到她考虑如此周到,连自己都疏忽了的事,她都想到了,虽有些讶异,但深觉女儿长大懂事了,心里很是宽慰。 嘉芙傍着母亲,朝里慢慢走去,说:「娘,你先去休息下,养回精神。我打发个人去宋家送个拜帖。要是宋夫人得空,咱们过了午,就去宋家走一趟吧。她是我的干娘,我想早点去拜她,也显咱们诚心。」 孟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道:「原本我怕你累,想明日再去的。你自己既这么想,也好,要是那边回了信,咱们早点去,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嘉芙将母亲送回房里歇息后,自己半点也不觉乏,看着檀香带小丫头们归置东西,等着宋家的回音。 不到晌午,派去送拜帖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信儿,说宋夫人叫甄家人申时过去。 嘉芙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回讯。 前世她和宋夫人打过交道。这个「干娘」眼高于顶,性格急躁,这一路北上,她已经引的叶婆子十分不满了,下船后回到宋家,必定早把她的一言一行报了上去。以宋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忍的住?就算她今天原本没打算去,她也必定会把自己母女叫过去的。 所谓的求子灵符,不过只是引子罢了。 她从醒来后就一直在考虑的关于命运的那件事,能否如愿,接下来的,才是关键。 今日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嘉芙忽然感到激动,心里又一阵的紧张,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等心情平复了下去,唤来檀香,说道:「我要沐浴更衣。」 申时差半刻,甄家马车停在了宋府门前,孟夫人带着嘉芙,被下人从角门里引入,最后转到一个偏厅里,既无茶水,也不见人,只有两个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如此干等半晌,终于听到一串脚步声近,宋夫人一声簇新华服,浑身缠金佩玉,在一群丫头嬷嬷的簇拥下,众星拱月地现身,坐下了,等孟夫人带着嘉芙向她见礼完毕,也不说话,视线如同两把细密篦子,将嘉芙从头到脚,上下来回扫了好几遍,无一遗漏之处,方指了指边上一张椅子,开口请孟夫人坐,「方才家里来了安远侯府的女眷,多说了几句话,倒怠慢了你这边儿。」扫了一眼,提起嗓子便骂婆子不知礼数,人来了也不知上茶,与那些市井下等人家有何差别。婆子分明被叮嘱过冷待的,这会儿却被骂的七荤八素,也不敢回嘴,慌忙上了两盏茶,向孟夫人告罪。 孟夫人忙让。宋夫人半笑不笑:「你们甄家在泉州,也算大户,母女大老远地进京,头回来我这里,下人礼数不周,倒叫你们笑话了。」 这宋夫人一现身,孟夫人就感到了来自于她的不痛快,方才那几句话里,更是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她岂会听不出来?又见那叶嬷嬷在她身旁,也是冷眉斜眼,和今早在码头分开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宋家如今权势煊赫,宋夫人趾高气扬,不但辛夫人要看她的几分脸色,连自家女儿和卫国公府世子的亲事她都要插一脚,孟夫人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一心交好,以求无事,此刻不禁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为了女儿婚事顺利,只能忍下,和她虚应了几句。 宋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嘉芙身上,没说几句,就向嘉芙招手,示意她上前。嘉芙低眉顺眼地走了过去,叫她干娘。宋夫人问她几岁,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嘉芙一一应答,十分乖巧。 v第十二章 叶婆子一早心急火燎地赶回宋家,立刻就把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宋夫人,宋夫人当时很是不快。 按说,人家要嫁女儿了,路过寺庙,顺道去求个得子符,就算是继室,那也天经地义,轮不到她管。 但她就是不痛快。按她的想法,甄家女儿能被自己认作干女儿嫁裴修祉,去填自己那个苦命女儿的空,这是天大的抬举,麻雀飞上金枝头,应当感激涕零,凡事都要想着先来她这里说一声的。她又不是不允许甄家女儿日后生养,但现在瞒着她,竟早早动起这样的念头,显然,这是针对自己那个外孙,这就万万不能忍了。 以她的性格,怎忍的住,又听婆子说,甄家女儿生了如何如何一副狐媚子相,男人怕是禁不住几句枕头风的,心里更是猫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将人叫来看个究竟。方才其实并无什么侯府夫人前来做客给羁绊了,只是她得知甄家母女来了,故意压下性子要晾一晾人,这才姗姗来迟。第一眼看见甄家女儿的容貌,心下便咯噔一跳,知叶婆子并无夸大,比自己那个亡故的女儿,更是不知道胜了多少,心中就厌恶了,此刻嘴里拉着家常,暗中留意着她言行举止,连一个眼神也不放过。嘉芙越是温柔乖巧,她就越起疑心,总觉得她在装模作样,厌烦更是倍增,到了最后,两道目光盯着她佩于腰间在外衫下若隐若现的那只小荷包上,忽露出笑,道:「这荷包的绣活瞧着别致,是你自己做的?拿来我瞧瞧吧。」 孟夫人顿时想起那日路上去观音寺求来的符,当时叮嘱女儿收起来,后来自己也忘了。 这求子符上绘有石榴纹样,一眼就能认出的,万一女儿还放在荷包里,落入宋夫人的眼,恐怕有些难看,顿时感到不安,正想开口把这话题给错过去,嘉芙却已摘下了荷包,双手奉递过去,羞涩地道:「确实是我自己绣的,只是针线不好,干娘谬赞了。」 宋夫人接过,在手心翻动,假意称赞几句,借口要看内层的针线走法,指一扯,口子便开了,觑了一眼,见荷包底有两枚小香饼,另外果然有只符,再借口要细看,将荷包整个翻了个面,倒出来,却发现是只寻常的护身符而已。于是瞥了叶婆子一眼。 叶婆子原本正激动不已,睁大眼睛等着看甄家女儿出丑。要知道,一个没嫁人的黄花闺女,被人看见随身带了个求子符,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没想到翻出来的却只是个护身符,见宋夫人看了过来,便侧过声,拼命地向她耸眉挤眼,暗示甄家女儿这是收了起来,没有带着而已。 宋夫人没抓到把柄,只好又赞了几句,将荷包归置好,递还给嘉芙。 嘉芙接过,若无其事地戴了回去,一旁的孟夫人松了口气,暗呼侥幸,忙抽出一个信封,笑道:「我女儿愚笨,也亏的夫人抬举,要认她做个干女儿,我家老太太感激,我出门前,特意叮嘱要带些土产过来,也不值钱,算是一点心意,东西方才都已叫下人抬了进来,这是单子,夫人过目。」 孟夫人打听到宋夫人贪财好利,投其所好备了这份厚礼,口中说是土产,实则单子上所列的,都是值钱物件,其中几样,更是极品。 宋夫人接过,看了一眼,心里才觉满意了点,心想甄家总算还有点眼色,得了好,脸色跟着也就好看了些。 孟夫人在旁察言观色,暗暗呼出了一口气,想起全哥儿,自己既到了这里,不问一声,未免不像话,便笑道:「方才去裴家走亲戚,本以为能见到全哥儿了,却说来了夫人您这里。全哥儿如今也满四岁了吧?我们家老太太特意给全哥打了个百福金锁,求高僧开了光,保佑孩子大富大贵,长命百岁。」说罢取了出来。 宋夫人也知道,裴甄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自己先前又松了口,还认了干女儿,如今就算她不满甄家女,也拿不出什么能上台面的借口去阻拦了,不如将全哥儿叫出来,借这机会敲打敲打,让甄家女知道个轻重,等她过了门,自己再寻个由头,派信靠的嬷嬷过去盯着,料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 宋夫人主意打定,便接话道:「老太太有心了。那我就叫人把孩子领来,你也见一见。」 孟夫人自然说好。宋夫人便吩咐下去。没片刻,听到外头走廊传来孩童的嬉笑,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丫头四肢着地,背上坐了个四五岁的男孩,正一路爬了进来。 那孩子便是全哥儿,原本生的也算清秀,因了贪吃,变成圆滚滚的模样,有些沉重,坐那丫头背上,边上几个丫头跟着,虚虚地扶,以防他摔下来,地上那丫头爬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手里拿了根柳条枝,胡乱地挥舞抽动,口中发出如同骑马的「驾」,「驾」之声,就这么骑着人进来了。 嘉芙望着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却很是冷淡。 从前她嫁入裴家后,裴修祉十分喜欢她,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五个月大的时候,有天却踩了绿豆,重重滑倒在地,当时就掉了胎,血流不止,养了许久才下了地,但身子却落下了病根,此后,无论是和裴修祉,还是跟了萧胤棠,再也没有怀过胎了。 那些绿豆,便是这孩子往她脚下撒的。嘉芙记得当时裴修祉十分愤怒,抓了要吊打,却被辛夫人阻拦了,第二天宋夫人得知消息,还上门闹了一场,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定还是被人冤枉的,后来这事不了不之,也就过去了。 如今想来,上辈子没有孩子的牵绊,于她也是一种因祸得福。但是对面前的这个孩子,嘉芙无论如何,也没法生出亲近之情。 孟夫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宋家人却仿佛习以为常了,宋夫人笑了起来,目光里满是宠爱,叱了声顽皮,便叫人抱那孩子过来。 全哥儿喜欢骑人,还专门挑模样俊秀的丫头骑,但在裴家时,不敢这样玩儿,因先前被人告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叫了辛夫人过去,辛夫人此后便不许全哥儿骑人,但宋家这边却不管,故全哥儿更喜欢往这边跑。 叶婆子急忙过去,抱了全哥过来,宋夫人接过,坐在自己腿上,那孩子扭来扭去要下去,她搂住了,抬眼盯着嘉芙道:「我就一个女儿,跟我心头肉似的,如今没了,全哥儿就跟我自个儿的嫡亲孙子没什么分别。我这个人,最讲究恩怨分明。谁对我全哥儿好,那就是对我好……」 她顿了一下,眯了眯眼,加重语气:「谁要是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就算损了一根汗毛,要是被我知道,休想我放过。」 孟夫人听的倒抽了一口气。嘉芙却睁大眼睛,用力点头道:「干妈你说的极是,全哥金贵,谁敢碰?」 宋夫人有些吃不准她到底听懂了没,盯着嘉芙时,她腿上那孩子也睁大眼睛盯着嘉芙瞧,忽然「哧溜」一下,从她胳膊弯里滑了下去,跑到嘉芙面前,仰着脖子,叉腰指她道:「你趴下!我要骑马!」 嘉芙朝这孩子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弯下腰,道:「骑马不行,不过,我可以抱你玩。」 全哥儿立刻倒在地上,一边胡乱蹬着两腿,一边干嚎:「不要抱!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孟夫人脸色难看,宋夫人忙朝叶婆子使了个眼色,叶婆子上前抱起全哥,哄道:「咱们出去,出去再骑马。」 全哥朝她吐了口口水,拳头不住地咚咚敲她,嚷道:「她好看!我就要骑!」 嘉芙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地上撒泼的这孩子,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 这下宋夫人面皮也有点挂不住了,咳嗽了声,几个丫头便齐齐上前,和叶婆子一起,七手八脚地抬了哭闹的全哥出去了,哭声渐渐消失,偏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宋夫人干笑:「这孩子平时也不这样,今日稍稍闹了些。」 孟夫人勉强笑了下,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叶婆子也哄完全哥儿回来,道:「夫人,你可亲眼瞧见了吧?你看她生的一副狐媚子相,哪个男人能不入套?今日她人还没到,世子就亲自跑去码头接了,夫人你是没看见,当时盯着她瞧的那个眼睛哟,也不带眨一下的,哪里还记得全哥儿她娘的半分好?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等她自个也生养了,全哥怕是连亲爹都要没了!夫人可千万不要被她给骗了,这丫头两面三刀,我这几个月同住同行,再清楚不过了。」 v第十三章 宋夫人想起死去的女儿,又是伤感,又是无奈,皱眉道:「我又何尝满意这甄家女儿。只是先前已经应了,还听了你的话,认她做了干女儿,板上钉钉的事,叫我如今还怎么开口?」 叶婆子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便此时,方才出去了的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叶婆子沉下脸:「冒冒失失,惊到了夫人,瞧我拿针扎烂你的嘴!」 丫头不住地摆手,嚷道:「是全哥儿,哥儿有些不好了!」 宋夫人一惊:「怎的了?」 丫头比道:「就在方才,我们带着哥儿在院子里玩,哥儿忽然嚷着身上有虫子爬,到处地抓,我就看着他,好家伙,那个脸,就跟发了面,一下就胖了……」 宋夫人神色一变,慌忙朝外疾步而去,那全哥儿已经被抱回了屋里,躺在床上,哭闹个不停,宋夫人上去一看,见他满脸红疹,脸肿的就跟吹了气似的,吓的不轻,上去抱住,心肝儿心肝儿地叫了两句,慌忙让人去请太医。太医赶到,全哥儿脸已经肿的跟钻了蚂蜂窝似的,整张都胖了,身上东一颗西一颗的疹子,因为发痒,有些已经抓破,躺那里哼哼唧唧,哭闹个不停。 太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汤剂,让熬了涂抹消肿,这肿却死活消不下去,折腾了一夜,到了次日,方稍稍好转了些。 宋夫人原本不欲让辛夫人得知,偏不巧,次日裴家来了接全哥儿的人,宋夫人瞒不下去,只好道出原委,自己也很是委屈,说好好的就这样了。辛夫人听闻了消息,急火火地亲自赶了过来,沉着脸,把全哥儿给接走了。 宋夫人很是没趣,又不放心全哥儿,派人一趟趟地往裴家去,探听全哥病情,得知辛夫人当着自家婆子的面指桑骂槐,气的不轻,只是这回,人是在自己这边不好的,她也抖不起威风,只能强行忍气,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终于得知那孩子的肿消的差不多了,方松了口气。 叶婆子自忖这几个月在泉州辛苦万分,受了不少的罪,甄家最后却只拿二十两银来打发她,心里一口气实在难平,遂以拆散这桩姻缘为己任,就在她耳边吹风,说甄家女儿刚来家中,原本好好的哥儿就发了这前所未有的怪病,吃了这老大的苦头,可见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宋夫人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便是迁怒,被叶婆子如此一撺掇,不禁也疑心了起来,再过一夜,到第三天,库房的管事来报,称甄家前日送的那些东西里,原本应当最值钱的几样翡翠珠玑入库时,发现成色不够,虽也属珍玩,却非极品,如此价钱便大打折扣了,问如何归置。 宋夫人想起前日孟夫人来时对自己的恭敬态度,料甄家也没那个胆子,敢以次充好来糊弄自己,想必这便是他家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鄙夷不已,呸了一声:「我还道甄家多有钱呢,原来不过如此,裴家连这样的亲事都肯结,可见如今已经穷成什么样子了!」 …… 三天转眼过去,这日便是卫国公府裴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卫国公府虽落败了,但门第却在,老卫国公功勋昭着,裴老夫人有超一品的诰命,女儿曾是天禧朝元后,因染疫去的早,当时的天禧帝对她一直很是怀念,老夫人份位非同一般,逢六十花甲大寿,一早,宫里便也下来了黄门太监,赐下例定,以示天恩,京中那些本与卫国公府有往来的世族权贵也纷纷上门贺寿。这一日,卫国公府大门大开,里外焕彩,看起来终于恢复了些昔日的荣华影子。 那日从宋家回来后,这几天嘉芙一步路也没出去,孟夫人听闻全哥儿闹了病,从宋家被接了回来,心里虽厌恶这孩子,但也过去探望了一番,回来对嘉芙道:「已经差不多好了。就是自己往身上挠破了几处皮,还在哭闹。」 嘉芙当时抿了抿嘴,不说话,孟夫人心思重重,也没再提此事了。到了今日寿日,辛夫人因事多忙不过来,请她早些过去帮忙,孟夫人自然答应,叫住了儿子,不许他再出去玩乐,换上为今日准备的衣裳,过了晌午,便带一双儿女去了国公府。 母女一同坐在马车里,孟夫人一路沉默,嘉芙靠过去,蹭了蹭母亲的胳膊:「娘,你在想什么?我见你这两日都没话了。」 孟夫人出神片刻,低声道:「娘先前只听说那孩子有些顽皮,万万也没想到,竟闹到这样的地步。日后等你过了门,娘怕你有些难做……」 嘉芙搂住了她,笑嘻嘻地道:「娘,过两天万一她们相不中我,我嫁不成表哥了,你会不会骂我没用?」 孟夫人一怔,有些惊讶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看了嘉芙一眼:「只要你自己不伤心,我为何骂你?若不是你的祖母,娘倒巴不得……」 她打住,叹了口气,爱怜地将女儿搂入怀里。 嘉芙收了笑,一张小脸靠在母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很顺利,事情正一步步地朝着她的预计在发展。 全哥儿那日突然袭来的怪病,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个小孩,就是她退亲计划中的最重要的一个关键人物。 前世有一回,全哥儿前一刻还好好的,跑了趟辛夫人的屋,出来不久就头脸发肿,身上起疹,痛痒不堪,擦药也不管用,过了几天,自己才慢慢地好了,没想到不久,又发了这样的病,反复折腾了好几次,吃了不少的苦头,太医也查不出病因,辛夫人焦心如焚,后来有细心的婆子发现,每次都是去了辛夫人的屋,他出来就犯这样的病。 一开始,辛夫人以为自己屋里不干净,赶紧请人做法事驱邪,却还是不见效。 后来还是嘉芙找到了病根儿。 毛病就出在辛夫人屋里熏的龙涎香上。 真正的龙涎,香气柔润而沉馥,生动而温雅,本香纯正,毫无杂味,而冻龙脑的后嗅里,还带着一种特别的淡淡的木苔气味,两种香嗅,一般人很难区别。 嘉芙对香料非常熟悉,辨出辛夫人屋里熏的,并不是她一向用的龙涎,而是冻龙脑。算日子,正是开始换用这盒香料后,全哥儿才得的怪病,于是撤了熏香,果然,后来全哥儿再也没有犯过病。后来太医说,应是全哥独对那味香料不适,这病极是少见,叮嘱往后再不要在他近旁用这熏香。 龙涎有天香之名,顶级龙涎,留香可长达数月之久,京中富贵人家,但凡用的起的,无不用龙涎,这也是身份的标志之一。 辛夫人一向熏龙涎,如今吃紧了,却仍不肯改用别的。这盒冻龙脑,先前是下头一个庄子里的庄头孝敬上来的,说是高价所得的龙涎,辛夫人不辨真假,原来的用完了,便拿出这盒来用,却没想到是盒赝香,还害得全哥儿受了许多苦楚,得知真相,当时还发了场不小的脾气。 这事当时把整个卫国公府闹的鸡飞狗跳,嘉芙印象深刻,这辈子,自然就想到了用冻龙脑来助自己摆脱困境。这也是为什么她从西山寺回来后就一直用冻龙脑的原因。 v第十四章 寻常近身之人,只会闻到她用龙涎,怎知此香并非彼香? 慢慢引宋夫人对自己不满,这是药引。 她缺一个发作的借口,那就递给她。让她拿自己和全哥儿命里犯冲为理由,出面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这才是嘉芙要投的一剂猛药。 这法子对那孩子确实不算厚道,但那时候,嘉芙不过只犹豫了下,便做出了决定。 前世里,她与人为善,处处退让,事事容忍,结果并没有得到所谓的善果。 人生本多艰难。这辈子,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如果可能,加倍的报答。 这就够了,其余不必多想。 「娘,妹妹,到了!」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车窗外传来哥哥甄耀庭的声音。 「阿芙,到了。今日这边人多,娘忙,恐怕照管不了你,你莫在前头挤,免得冲撞了,到后头清静些的房里待着,晚些娘会派人去叫你。」 孟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 嘉芙睁开眼睛,冲母亲甜甜一笑,嗯了一声。 辛夫人这些时日,忙的是焦头烂额。 头几年老夫人一直不过寿,逢这日,不过随意吃顿寿面而已,今年六十整,在儿孙辈的请求下点了头。大寿的筹备自然是辛夫人的头等之事,除此,她一直在等吏部的消息,前些日终于盼到放文,裴修祉得了从六品上奋威都尉的缺。 虽不过是个恤荫的缺,职位也不起眼,和卫国公在世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如今的情况,与早先也是不同了。开国功臣,八公列侯,至今都三四代了,子孙里能靠本事挣功名的毕竟不多,剩下全都望着祖上的恤荫,朝廷正经官衔就那么些个,都有例制,僧多粥少,以卫国公府如今的情况,裴修祉还能得到这空缺,已是不易。 照说这是好事,到寿日那天也能增加体面,该庆贺才对,但二房却有点不乐意了,说到底,也是被个钱字给闹的。裴家还没分家。裴修祉得了缺,虽说宋家也出了力,但需要走动的钱,半分也是少不掉的,为了这个,前后统共花出去了两千两。概因裴家早先有制,凡涉及族中子弟升迁或者进学的支项,一概走公账,这里去了两千两,二房自然肉疼,碍于老夫人还在,明面上不敢显露太过,私下难免抱怨,话传到辛夫人耳朵里,又是一阵闲气。再,甄家人进京了,议婚便迫在眉睫,处处要仔细盘算。辛夫人可谓心血耗费,忙忙碌碌,还没来得及喘出一口气,孙子全哥儿前两日又落了这个不好。 今早一觉醒来,辛夫人的一边牙帮子都火肿了,但想到今日是国公府的头等大事,自己长房当家,除了二房,宗族也都看着,不可出半点的岔子,便又精神抖擞,忙的似个陀螺,过午听下人说孟夫人来了,不复头天初见时的托大,飞快地出去相迎,亲亲热热地将人接了进来。 孟夫人这趟来京城,虽不过才三四天,但走动个几次,就觉出两房失和,比早几年更甚。她本和二夫人也算是姐妹相亲,互通家事,自从儿女之事弄出尴尬后,这回进京,况味总觉大不如前,何况她一个外人,故装作不知,面上一概如常,此刻到了,只尽力地帮着料理杂事,忙碌了起来,嘉芙便被领到二房,得知姨父裴荃的妾荣芳没去前头,于是找了过去。 荣芳原是孟家的丫头,先伺候了嘉芙母亲几年,后来到了姨母身边,姨母嫁人,她便做了陪嫁丫头,她忠心能干,后来姨母让她做了裴荃的通房,如今年纪渐大,下人都叫她芳姨娘。嘉芙小时来卫国公府就和她认识了,荣芳因了孟夫人的缘故,对嘉芙也格外的好。今天这样的场合,她原本自是要帮着管事的,只是不巧,前几天正好滑了一跤,脚腕子扭到,走路不便,只能在屋里养着,正做着针线,见嘉芙来了,很是欢喜,忙让小丫头端来云糕和麻糖,捡了一块,磕去上头沾着的糖粉,递到她的嘴边,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嘉芙笑道:「姨娘你腿不好,别乱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你喂我。」 荣芳也笑:「是。小娘子就要嫁人了,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嘉芙笑笑,没说话,荣芳以为她害羞,便也不打趣了,两人一边做着针线,一边闲话,说说笑笑间,时间过的飞快,孟夫人边上的丫头来了,叫嘉芙到前头去,说来了熟客,叫她过去见个礼。荣芳忙催她,嘉芙放下针线,带着檀香去了,陪在孟夫人身边,见完客又回来,穿过垂花门时,远远看见裴修祉站在自己方才来的那条路边,身边也没跟着人,只不住地往这边张望,想起昨日他来过甄家,自己避而不见,疑心他在那里特意等着自己,不欲和他单独碰头,立刻转了身。 回的路上有裴修祉在等着,也不知道他会站那里多久,嘉芙掉头便折往后园。 因今日前头忙,园子里也不大见得到人,随意走了片刻,看见前头那座石桥,下去就是一片竹林。 她对这里的路,自然不会陌生,想起过竹林有条路,虽要绕个弯,但却能避开裴修祉回去,便拐了过去,下了桥。 这里平常似乎不大有人走动,竹竿青黄斑驳,脚下的石道两旁爬着苍苔,地上积了落叶,入目萧瑟。行经竹林旁的院落之前,看见两个婆子挥着竹帚在那里扫径,一边扫,一边说着话,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提及了自己,便停了一停。 「……甄家要结成亲事了,把姑娘嫁世子,」一个婆子啧啧了两声,「也是一步登天了。」 「你才来没几年,知道什么?」另个婆子接话,「从前他们家姑娘还小,领着一趟趟来,我就知道了,迟早是要亲上加亲,把人送进来的,只是当时以为他家想的是三爷,如今竟攀上了世子,也是想不到的……」 一阵风过,吹的竹枝沙沙作响,掩了婆子的声。 檀香不忿,待要现身,嘉芙摇了摇头,示意从竹林里的岔道走,却听那俩婆子的说话声又传了过来。 「你瞧瞧,这院子大白天都凉森森的,晚上恐怕鬼都要跑出来了。要不是今日前头事多,要把人差断了腿,我也不会揽下这活……」 「夫人也是不易,想必一直牵肠挂肚。我来几年了,年年到了这日子,夫人必定叫人打扫,想是预备大爷回来给老夫人祝寿的,偏哪回见到了人?老赵,我听说,大爷当年是被削了世子之位给赶出去的?」 那个老赵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声随风,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国公爷的热孝还没过呢……实在是难看了点……平日里是半点也看不出来的……那个姨娘不肯活了,半夜就吊死在你靠着的树枝子上,当时我跑来看,一脸的紫,舌头都吐到脖子下,吓的我几夜都没合眼……」 「我的娘哎,你不早说!怪不得凉飕飕的!」 v第十五章 另个婆子跳了起来,一蹿三尺高,忙远远避开,才转身朝树拜了一拜,嘴里念念有词。 嘉芙知道这院落从前是长房长子裴右安的居所,这些年一直空置,平日也门扉紧闭。路过这里,无意听这俩婆子嚼舌,若单单只说她的闲话,她也懒得计较。自己祖母确实就有这打算,也怨不得被人在背后议论。 但跟着,这俩婆子却又议论起了关于裴右安的是非。这令嘉芙不禁想起了那段往事。当时兵荒马乱,自己孤身陷入囹吾,绝望恐惧之中,意外得到了一个原本并不抱希望的人的帮助。至今想起,那种犹如身处悬崖而得伸来一臂的感觉,至今印象依旧深刻。尽管最后自己又被送到了萧胤棠的手里。但那是后话,两回事了。 那男子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帮了她,也是因为他的做派和风度,令她印象深刻。 后来,嘉芙人在深宫,也听说了些关于他的事情。 皇家三兄弟的博弈里,云中王成为最后赢家,登基改元后,以裴右安在昭天事变里立下的功勋和新帝对他的器重,富贵荣华,不在话下,他本完全可以位极人臣,但没过多久,先是祖母裴老夫人离世了,丧后不久,恰逢突厥再次袭边,他便自请离京,以节度使之职戍卫关外。 按说当时,突厥之乱虽来势汹汹,但以他的身体状况考虑,关外气候并不适宜他久居,他也并非新帝面前唯一可用之人,本完全可以另派他人的,但最后,依然还是他离了京城繁华,远赴边城,终节度使一任,安边抚民,深孚众望,名动塞外,直到最后病死任上。 说实话,嘉芙有些不信,那样一个男子,竟会在少年时做出如此遭人唾弃之事。现在听到议论,颇感刺耳。 她原本已经转身走了,忍不住又停住脚步。 「……听说那会儿还惹怒了老夫人,被打了出去。虽说这样吧,今日老夫人大寿,连八辈远的亲戚都来了,也不见他回。那么些年,讯儿都没来一个,可见还记恨着。本不该我们多嘴的。小时候做了那事,如今羞于回来见人,也是情有可原,但也可见孝心如何了……」 那老赵倚老卖老,在那里絮絮叨叨之时,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闭口转头,看见嘉芙带着个丫头走了过来,一愣,急忙放下笤帚,上来赔笑道:「今日前头热闹,小娘子怎会来这里?」 嘉芙笑了笑,道:「赵妈妈,原本也是不该我多嘴的。只是既然路过了,便是见怪,我也是要说一句的。今日老夫人大寿,你们被差来收拾院子预备大爷回来住,不好好做事,都胡乱在说什么来着?你们是打量着夫人忙,没空理你们,偷懒不算,还嚼起了家主的舌?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我不信国公府里没个规矩,会放任你们这样不敬家主!」 老赵和那婆子面色微微一变。 要是从前,自然不用忌惮这甄家女儿,不过二房的姨亲戚罢了,但如今却不一样了,阖府上下都知,等老夫人大寿做完,立马就轮到亲事了。甭管背后怎么议,这甄家小娘子很快就会嫁入裴家,再不济也是正经的国公府世子夫人,听她那话说的重,也不知方才到底被听去了多少,不禁心虚,急忙低头认起了错:「是,是,小娘子说的是,方才是我们嘴贱!再也不敢了!」 既忍不住站了出来,也就不怕得罪人。何况,等退了亲,往后再不会和这家人有牵连了。前世所有被压抑住的天性,这辈子仿佛慢慢都出来了。 嘉芙看了眼那扇半开的门,见里头院落虽刚扫了一遍,却不过划拉几下做做样子而已,地上连落叶都没清干净,更不用说洒水除尘了,索性又道:「今日老夫人六十大寿,大爷必定是要回来的,有嚼舌躲懒的闲工夫,怎不去把屋子里外打扫干净?」 赵婆子资格老,突然吃了年轻姑娘这么一记不客气的教训,心里虽在腹诽这甄家女儿还没过门就着急摆威风了,面上却不敢显露,口里说着「这就去,这就去——」,拖起地上扫帚,转身鼓着嘴进去了。另个婆子见状,忙也跟了上去。 嘉芙见俩婆子哗啦哗啦又扫起了地,知等自己走了,接下来就算再嚼舌,必定也只会说自己的不好了,便掉头朝前继续走去。 「方才咱们出来时,看那俩婆子的脸,真是痛快。就是怕招怨,说小娘子你手长呢。」 檀香又觉解气,又有些不安,在旁说道。 嘉芙道:「怨就怨,我不在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大表哥别管怎样,都轮不到人这些人乱嚼舌头。」 「小娘子你说大爷今日要回,真的?」 檀香想起她方才笃定的语气,有些好奇。 「我想必会回的。」 「小娘子怎知道?」 「我啊,昨晚梦见大表哥回来给老夫人过寿了,你信不信?」 她玩笑了一句,拐过弯,脚步生生地止住了。 就在竹林畔的拐角,对面不过几步之外,一个华发老妪手拄拐杖,被身边的大丫头扶着,正立在路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站了有些时候了。 这老妪便是裴老夫人,今日的寿星,嘉芙对她自然不会陌生,却不知她竟转来了这里,前头宾客来了不少了,她身上却还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常服,便不似要做寿的样子,一时没防备,倒吓了一跳。 嘉芙小时来国公府走动,裴老夫人对她只是一般的亲戚对待,不见厌恶,也无特别之处,每每来时,跟着母亲向她磕个头,去时再去拜个别,如此而已。嫁给裴修祉后,她也不大要嘉芙这个孙媳妇在跟前服侍,常日独自留在佛堂,加上没多久,遭逢战乱,嘉芙离了裴家,此后便再未见面。对她的印象,可以说是淡而疏远,此刻不期这样碰头,见老妇人站那里,望着自己不做声,神色不辨喜怒,慌忙后退了一步,带着檀香向她见礼。 老夫人没作声。 嘉芙想起方才自己的语气,不禁有点后悔,便垂下眼睛,耳畔只听风穿竹林的飒飒之声,片刻后,终于听到她开口了,问道:「你是甄家那丫头?」 嘉芙低声道:「是。数日前我和母亲过来,老夫人当时在佛堂清修,故没去拜见。」 老妇人又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这里多年没人住了,有些荒,你早些回去吧。」说完转身,在那大丫头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 嘉芙抬头,望着老妇那道略微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竹林尽头,慢慢吐出一口气。 v第十六章 嘉芙循路匆匆回了荣芳那里,坐下后,荣芳问她方才去前头的所见,她只拣见客的部分说了,跳过中途遇到老夫人的事,整个下午,再没出去过一步路。 天渐渐地黑了,宾客和宗族到齐,国公府里灯火辉煌,裴修祉、二老爷裴荃,老三裴修恪,老四裴修宏以及宗族里的几位德高望重长辈于寿堂前迎客,辛夫人二夫人并族里的一些妇人则应酬过府的各家女眷。嘉芙随了母亲来到寿堂时,拜寿已将近尾声,只剩小辈女眷了,她夹杂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女人中间,立于寿堂一角,抬目看去,中堂高悬一副寿匾,上有裴荃为母祝寿所书的金光闪闪「宝婺星辉」四个大字,寿桌正中的显眼位置处,摆着以黄锻铺底的御赐制物,横架一双长柄如意,两边寿桃寿饼堆成宝塔山,左右依次列着各色贺寿之礼,华冠丽服,金玉满堂,说不尽的锦悦呈祥,道不完的富贵之气,裴老夫人也不复白天嘉芙见到时的样子,今夜头戴珠冠,诰命制服,手扶着整根沉香木所雕的龙头拐杖,满身富贵,端坐正中,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健旺,频频含笑点头,叫对面那些前来向她参拜祝寿的起身。 嘉芙还是亲戚后辈的身份,排在后,随礼赞的引导,与前头人一道向老夫人拜寿。裴老夫人笑容满面,叫全都起身去后堂吃寿酒,乱哄哄一片欢声笑语里,就此出了寿堂。 裴甄两家的婚事,到了今日,宗族里几乎无人不知,孟夫人和嘉芙也成了身旁人的关注焦点,裴家宗族女眷纷纷与孟夫人主动攀谈,称赞嘉芙温柔美貌,嘉芙跟在母亲身边,含羞低头,全然一副她该有的闺秀模样,暗中却一直在留意着全哥儿。 仅仅几天前的那一次,并不足以说明她和全哥儿命里犯冲。在她的设想里,今晚也是一个机会。 全哥虽熊的离谱,却也有着孩子天生的狡黠,知道国公府这边不像外祖母宋家那样可以任由他随心所欲,且有些怕曾祖母,看见了外祖母宋夫人,只吵着要去她边上。 宋夫人今晚被人围着奉承,风头甚至压了辛夫人,辛夫人怎肯放孙子过去,叫人牢牢地牵着,带在自己边上,一步也不许离开,以致于寿筵到了尾声,陆续开始有宾客离席告辞,嘉芙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和这孩子近身,不禁有点焦急。 婚事迫在眉睫了,她必须要抓紧,今晚原本是个很好的机会。好容易终于等到母亲和辛夫人坐在了一起,全哥又犯了困,辛夫人叫人送他回屋睡觉,人就被抱走了。 嘉芙知今晚应该没机会了,压下失望之情,只能随孟夫人继续和人应酬。 亥时中,寿筵毕,留下的宾客也陆陆续续全部都被送走了,热闹了一晚上的卫国公府,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孟夫人从过来起就忙碌个不停,此时也是乏了,因儿子起先已走,带了嘉芙告辞,辛夫人向她道谢,说今日亏了有她出力,自己省力不少,要亲自送她出门,孟夫人知道她有事,极力辞送,说话间,走来一个双十年纪,穿戴体面,容貌秀丽的鹅蛋脸大丫头,笑道:「夫人,老夫人请你过去,有几句话要说呢。」 这大丫头名叫玉珠,就是白天嘉芙遇到的伴在裴老夫人身边的那位。 辛夫人应了声,转头喊一个信得过的管事嬷嬷代自己先去清点下人收拾预备入库的贵重用具,那嬷嬷却不在近旁,丫头说方才有事去了前头,辛夫人皱眉抱怨,孟夫人便道:「老夫人既叫,想必是有要紧事。若信的过我,我代你数点便是了。」 辛夫人大喜,道了声辛苦,交待了下,转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转向嘉芙:「阿芙,你若累了,娘叫人先送你回家。等我这边忙完,应还有一会儿。」 嘉芙知道母亲如此不辞辛苦地结好辛夫人,全是为了自己,心疼地道:「娘,我陪你一道吧。」 孟夫人却不肯。嘉芙知是那里有搬运东西的小厮来来往往,母亲大概是怕冲撞了自己,便也不再坚持。 玉珠道:「有劳姨妈,不如我带小娘子先去老夫人屋里等你可好?那里暖和,也不会有人胡乱走动。姨妈完事了来接就可。」 这个玉珠,小时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八九岁时家门破落,进了卫国公府,因容貌出众,能写会算,爽利能干,成了老夫人跟前的得力大丫头,二十岁了还不愿配人,老夫人便留下了她。有她这么说了,孟夫人自然放心,便催嘉芙过去歇着。 嘉芙随玉珠转到裴老夫人的正院里,看见堂屋窗子上有几道绰绰人影,隐隐飘来说话之声。玉珠小声道:「老夫人方才把二房你姨父姨母也叫了过来,想必一齐都在里头呢。我带你去偏屋吧。」 嘉芙道:「有劳姐姐了。」 玉珠笑道:「怎当得起小娘子如此称呼,叫我名字就好了。小娘子跟我来。」 嘉芙被引着到了一间偏屋,里面亮堂堂,暖洋洋的,玉珠让嘉芙靠坐到一张榻上,往她腰后垫了个枕,又取了条裘毯,盖在她的腿上,道:「小娘子若困了,在这里睡一睡也可,不会有人进来的。我那里还有干净的香枫茶,我去给你端一壶过来。」 檀香代嘉芙向她道谢:「我去端便可。」 玉珠笑着点头,带了檀香出去,刚走出门,迎面看见奶妈和丫头抱着罩了件风斗篷的全哥来了,说全哥刚醒了,哭闹着要去宋家,奶妈哄不住,抱来找辛夫人。 玉珠皱眉,嘘了一声:「夫人这会儿在老夫人跟前有事呢!你先抱回去,再哄哄。」拽着这不知事的奶妈要出去。 奶妈苦着脸:「我哄不住,你也知道的,哥儿闹起来的话,也就老夫人治得住……」 她话音刚落,全哥儿已从她身上扭了下去,朝着脸生的檀香跑了过去。 玉珠嗳了一声,急忙追了上来,喊道:「那屋里没人,哥儿不要进去。」 门从里打开,嘉芙露出脸,道:「让他进来吧,我无妨。」 …… 堂屋里,裴老夫人坐在一张椅上,已卸去珠冠,身上的诰命服却还没换下,目光扫了一圈立在自己跟前的儿子媳妇们,道:「这些时日,为了给我老太婆过个寿,哄我高兴,你们几个辛苦了。」 裴荃忙道:「娘怎说出这样的话?何来的辛苦,况且,原本就是我们的本分。」 辛夫人和孟氏也点头称是。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们家最近好事不少。我过寿就罢了,不值一提。祉儿得了缺,珞儿功课拔尖,我很是高兴。」 v第十七章 这几年,裴老夫人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样。将儿子媳妇几人都叫到跟前了,方才看她神色凝重,本以为她对今夜寿庆感到不满,几人都有些惴惴,等她开口了,原来是称赞,松了口气,都笑道:「全是仰仗了娘的福气和体面。」 裴老夫人道:「我一老太太,有什么体面可让你们仰仗的,你们心里不要嫌我糊涂老不死,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轻,何况今日还刚做了大寿,辛夫人和裴荃夫妇愣了下,顿时面露惶惑,裴荃道:「娘这话说的,实是让做儿子的担不起。我若是有做错了事的地方,惹娘伤心,娘尽管教训,便是打死我,也是我当受的,怎好这样咒自己?」 裴老夫人沉默着。裴荃心里渐渐发虚。 此次荫补,裴荃原本盼能落在自己身上,好进一进已经多年没有晋升的官职,最后却因了宋家的缘故,落到侄儿裴修祉的头上,自然失望,又听孟氏说大房花了将近两千两,心里更是生出芥蒂,自然了,表面也是和气的,却没想到今夜刚做完寿,就被叫来,又听了这样的话,不敢开口。 辛夫人和孟氏相互看了一眼。 裴老夫人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复道:「今日大家高兴,原本我是不该扫你们兴致的,只是心里有些话,想着今日不说,下回又不知是何时了。」 「娘有话尽管吩咐!」裴荃忙道。辛夫人和孟氏也附和。 「如此我便说了。今日是我出了趟屋,无意却听到几个下人背后闲话。那些话不堪入耳也就罢了,我更是不解,国公府何时开始,连个起码的规矩也没了,以致于下人松懈到了这等地步。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句话,便是上行下效。上头做家主的没有个样子,下面做下人的,自然也就变本加厉。」 孟氏不吭声,辛夫人脸色微变,迟疑了下,道:「全是我的不是,没教管好下人……」 裴老夫人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都忙,此刻把你们叫来说这话,不是要听谁向我认错,只是心中颇多感慨。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我年轻的时候,看着你们的老大人用命挣出了这份家业,如今一晃眼,我都已经有了曾孙。自古以来,身居富贵,能知止足者本就少,至于克己复礼,穷而无怨,更是罕有。裴家这几年,境况是不如从前了,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家,若自己家里人都你争我斗,用不着别人如何,再过个几年,裴家自己也就先乱了。」 裴荃额头渗出薄汗,辛夫人和孟氏低头不语。 裴老夫人摇了摇头:「也怨不得你们。说起来,最该怪罪的,第一个便是我。这几年太过疏懒,未尽到长辈的本分……」 她沉吟了下,望向辛夫人:「我知道家里进项少了,你们各自都有难处。祉儿此次为补缺用掉的钱,从我的体己里出……」 辛夫人一愣,待要开口,老夫人又转向裴荃和孟氏:「也不能让你们二房吃亏。等珞儿成亲之时,花费必定不少,我如今给了大房多少,到时便会补给你们多少。我所能做,也仅此而已,若还有不公之处,盼你们体谅我,就此把事情抹过,勿再因此生着嫌隙。被外人知道,脸往哪里搁去?」 裴荃上前噗通一声下跪,磕头道:「娘,这钱做儿子的万万不能要。全是我糊涂,竟和侄儿计较了起来。您莫气坏了身子。您老人家健在,才是我们裴家的福。」 辛夫人和孟氏亦纷纷自责。 裴老夫人眼中微微显出泪光,道:「不瞒你们说,今日这个大寿,于我是无可无不可,我是体谅你们,为了让你们高兴,才点头出来见客的,我盼你们也能体谅我的一片心。福祸无门,惟人所召。我活到了这把年纪,见多了富贵沉浮,只要一家人心向齐,今日不顺,未必明日就不会翻身了。话我言尽于此。你们若觉有理,回去了记着,比你们替我做一百个大寿还要给我添福。」 裴荃磕头,辛夫人和孟氏也唯唯诺诺,满口答应。 裴老夫人看向辛夫人:「全哥也不小了,过了年就满五岁,该好好教教规矩,往后不许再随意领去宋家了。」 辛夫人一愣,迟疑了下:「那边自己跑来接……」 裴老夫人哼了一声,盯着辛夫人:「他是姓裴还是姓宋?你只为儿子着想,怎就不为孙子着想?」 辛夫人满脸通红,讪讪地低下了头。 …… 深夜,子时了,裴荃和辛夫人孟氏从北屋出去。 等人走了,玉珠进去,问服侍洗漱歇息。老妇人却恍若未闻,依旧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屋角的那个滴漏。 只剩不到一刻,这一天,就要过去了。 这么晚了,老夫人还不歇息。玉珠有些不解,又不敢问,在旁边陪了一会儿,忽想起白天伴着出去时遇到的那事,心里陡然雪亮了。道:「老夫人,甄家小娘子这会儿就在偏屋里,老夫人要是还不睡,我去将她叫来,让她陪老夫人说说话?」说完,见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仿似陷在遥远的往事回忆里,便悄悄走了出去。 嘉芙进了屋,向老夫人见礼。 老夫人转头,见她来了,微微一笑,道:「玉珠也是多事。这么晚了还叫你来,今日折腾乏了吧?我这里无事,你回去歇息吧。」 方才玉珠告诉过嘉芙,意思是盼她能来,说几句好话,哄老夫人高兴。 看得出来,无论是玉珠还是眼前的这老妇人,都没指望那个多年前离京的长房长子会在今夜归来。 但是嘉芙却有印象。记得前世里,他确实就是这一晚上回来的,只是很晚很晚,至于到底晚到什么时辰,她有些记不清而已。 她望着面前灯影里这个除去珠冠华服后只剩孤单身影的老妇人,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心里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算计。 全哥要是发病,这老妇人今晚自然也没法好好合眼。 v第十八章 其实自己那事,迟一个晚上也是无碍。原本应该让这老妇人好好过完六十寿的。 她慢慢呼吸了一口气,道:「老夫人,大表哥会回来的。」 老妇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孩子,去歇息吧。」 嘉芙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忍了话,福了一福,转身慢慢朝门口走去。 「老夫人——老夫人——」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院外传来一个声音,在这寂静的夜半时分,听起来有些刺耳。 嘉芙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口。 玉珠急忙出去,朝那个跑进来的婆子叱道:「疯了吗?大半夜的这么喊,出什么事了?」 「大爷回了!」婆子跑的气喘吁吁,表情怪异,比划着手。 「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这婆子嚷的实在是响,虽人还在院里,声却满屋子都听到了。 嘉芙身后静悄悄,不闻半点动静。 裴老夫人还是那样坐着,身影如同凝固住了,忽的持起横放在一旁的那根手杖,人跟着就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就在嘉芙以为她要迈步出去了,她却又停住,立了片刻,慢慢又坐了回去。和方才并无两样。只那只手紧紧地捏着拄杖龙头,手背现出了几道青筋,清晰可见。 院中已传来了脚步声。嘉芙下意识地回头,视线透过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楹窗,望了出去。 子时中夜了,乌蓝的夜空里,斜挂了半轮淡淡镜月,初冬夜的寒霜深重,楹窗外的那株老木犀,枝梢叶头凝了层白色的薄薄霜气,一个身影披星踏月,从浓重的夜色里走来,穿过院子的门,朝这方向大步行来,在身后的甬道上投下一道颀长暗影。 身影渐近,脚步越来越快,几步跨上台阶,踏入门槛,灯影一阵微微晃动,那人从楹门后转了进来。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如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走的近了些,灯光照出了他的肤色,是血色不足般的微微苍白,但这丝毫不曾减损他眉宇间的那缕逸气,反越发显他眉如墨画,目光清明。他比嘉芙高了一头还不止,略清瘦,肩背笔直,走了进来,两道目光,看向嘉芙身畔的那扇门,越走越近,从她面前经过,与她相隔不过半臂的距离。 嘉芙看的清清楚楚,霜露湿了他的鬓发,他肩上那件与夜同色的氅衣,也透出了几分湿冷的潮寒之气。 方才第一眼,她就认了出来,他便是裴右安。 她莫名竟感到紧张,几分自己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激动,一颗小心脏有如鹿撞,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跟随他的身影移动,等他来到面前,下意识地脱口叫了出来:「大表哥!」 裴右安原本似乎并没留意到她的存在,人已越过她了,闻声转头,视线拂过她的面庞。 他没有回应,目光只在她的脸上定了一定。 他的双瞳里,沉着夜色般的漆黑,灯火映照之下,却又清的像水般透明,虽然无法触摸,但那种微凉的冷淡之感,扑面而来。 嘉芙脸庞发热,有点难堪。 他根本就没认出她是谁。 她张了张小嘴,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自己是谁,面前这男子仿佛终于认出了她,挑了挑两道好看的眉,朝她略略点头,以此作为回应,随即转向跟了上来的玉珠:「祖母可在里头?」 他的声音温凉而低醇。 玉珠点头,压低声道:「就在里头呢,这么晚了,方才还是不肯去睡……没想到大爷竟真的赶了回来。老夫人不知该有多高兴……」 她的眼圈红了。 裴右安转过了身,停在那道门帘前,顿了一顿,朝里道:「祖母,不孝孙儿右安回了。」 屋里寂静无声。 裴右安撩起衣摆,玉珠忙要给他递跪垫,他已双膝下跪,隔着门帘,朝里三叩道:「右安来迟,未能及时替祖母贺寿。祖母福海寿山,堂萱永茂,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门帘里还是没有声音。裴右安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良久,玉珠道:「老夫人……地上凉,大爷想是远道赶来,身上还是湿的……」 片刻后,裴老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给我起来!你是想再惹上病气,叫我再替你操心不成?」 v第十九章 裴右安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嘉芙屏住呼吸,慢慢地从门口退了出来,站在外屋门槛里,犹豫了下,正想叫了檀香一起去找母亲,却听见脚步声纷至沓来,抬眼,院里呼啦啦地来了人,辛夫人,裴荃,孟氏,以及裴修祉,裴修珞等匆匆入内,涌到老夫人那间屋的门前,停住了。 「娘,方才下人说右安回了?」 辛夫人背对着嘉芙,嘉芙看不到她的神色,只听她的声音绷的很紧,像是一根两头被拉住的皮筋。 裴荃和孟氏并没说话,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见嘉芙,目光一亮,走来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点了点头,便转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随即,视线也投向了那扇门,目光带了些飘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样,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满二十了,学业一向不错,文质彬彬,笑着和嘉芙点头。 做亲没成,姨妈孟氏似乎有点不快,嘉芙这趟来,对她也没从前那么嘘寒问暖了,但这个亲表哥看起来和从前还是一样,应该没怎么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声,又叫了一声,里头随即传出一阵脚步声,裴右安扶着裴老夫人走了出来。 裴老夫人眼睛略红,脸上皱纹却舒展了开来,点头:「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仿佛错愕了,望着对面那个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样的裴右安,目光一时定住。 裴右安转向她:「见过母亲。我离家多年,母亲身体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过神,脸上露出笑,但是就连嘉芙也看的出来,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 「好,好,」她点头,嘴唇翕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扫你的院子,就是盼着你回。今日总算回了,好,好……」 「有劳母亲,多费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礼,又转向裴荃和孟氏,同样见礼:「侄儿见过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礼,孟氏更是笑容满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见你,险些认不出了!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里实在欣慰!你回来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个?」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为我牵挂,右安十分感激。」 孟氏嗐了一声:「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珞儿,快来见过你大哥!你大哥比你大不了几岁,文章学问和你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可是天禧朝的进士,大名鼎鼎,当年年纪虽小,文章做的恐怕连你太学里的夫子未必都比得过!这回他回来了,你要多向他学做学问,劳烦他帮你看文章,亏的你们是兄弟,这样的机会,外人求都求不来!」 裴修珞朝裴右安见礼,恭恭敬敬道:「见过长兄,还盼长兄拨冗,不吝赐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于笔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远比不上三弟你了。我这趟回来,在家中预计停留时日也不会久。你若有文章疑难,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没作声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来都不说一声的,原本我该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转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气了。我不在,祖母和母亲都累你事孝,该我向你言谢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亲兄弟,哪里来的那么多见外!」孟氏笑着,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叹道:「嫂子你看看,右安为今夜赶回,路上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这里既拜过了,快些带去换身衣裳,吃口热饭,其余话明日说也不迟。」 辛夫人转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妇先带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里传出一阵孩童的哭嚎之声,声音尖利无比。 辛夫人脸色一变:「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过来,看见这么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厉声问。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过来,耍了片刻,困了,又睡了过去,我怕抱来抱去吹了风,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这里安置哥儿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发了前次的病!嚷着浑身痛痒,哭闹的厉害!」 辛夫人脸色大变,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顿了顿脚,命人速去请医,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叹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v第二十章 嘉芙压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忽听一个声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时曾习医,也算略通医道,侄儿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医来前,能否先帮他止些痛痒。」 裴老夫人松了口气,点头:「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过的那间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妇,全都跟了过去。 嘉芙很是意外,没想到裴右安竟也曾习医。 他口中虽只说自己略通医道,但既然主动提出去给全哥看病,医术绝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浅。 不知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里有点忐忑,见众人都去了,迟疑了下,也慢慢跟了过去,并没往里,只站在门口,看了进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围都是丫头婆子,他头脸皮肤红肿,哭的嘶声力竭,见祖母曾祖母都来了,哭嚎声更是尖锐,手脚胡乱舞踢,力气竟大的异乎寻常,几个婆子想一齐稳住他的手脚给他脱衣,都被他给挣脱开了,一个婆子不小心还被踹到一脚,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险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万分,眼睛里也含着泪。 裴右安命人都散开,自己上前,按住了那孩子胡乱踢动的两条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屈起拇指,指节在那孩子的脚底心顶了几下,那孩子浑身便软了下来,只躺在那里哭哭哒哒,顺利脱去衣裳,只见身上皮肤冒出了一颗颗的红疹,脸庞红肿,眼皮和嘴唇也肿了起来。 「前几日就曾莫名发了一次,当时请了太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今日原本已经好了,不想好端端的,竟又发了病了……」 辛夫人在旁念叨。 裴右安翻起全哥眼皮,观察片刻,又俯身,闻了闻全哥的衣服,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忽的仿佛想到了什么,抬起眼睛,转头竟看向立在门口的嘉芙。 嘉芙一时闪避不及,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两道目光,泠泠如水,又锐利如电。 他为什么突然看自己? 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 嘉芙心头一阵乱跳,就在这一刹那,手心竟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怎样,可看出来什么?」 辛夫人追问。 裴右安转回视线,扯被将全哥盖住,道:「无须过虑。勤将门窗打开通风,给他泡个澡,里外衣物全部换掉,我再开一副祛痛止痒的药,慢慢便会自愈。」 孟夫人将登记所造的账册交接了,看着管事锁库门,交了钥匙,事毕,已是子时,人腰酸背痛,想着女儿还在等自己,马不停蹄又赶来北正院,到了才知,方才自己人在库房的时候,这里竟出了这么多的事。离家多年的裴家长孙裴右安不期而归,全哥儿又发病,于是找了辛夫人,交待几句,便带嘉芙回了家。 方才和辛夫人辞别时,见她强作笑颜,只随口道了几句谢,也没说送她几步,态度敷衍,孟夫人知她为全哥糟着心,自然不会在意被慢待,回来路上,坐在马车里,只和女儿议论今夜的所见所闻,说了几句,便谈到了今夜回来的裴右安,忍不住叹一声:「可见人不可做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这孩子当年的风头,我至今记得。若不是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如今也不至于有家难归。他自己吃苦,更是可怜了做长辈的,老夫人不用说了,我记得她从前最是疼爱他的,夫人也是不易,当年十月怀胎,产下双生,一个出来就没了,只剩他一个,体格又从胎里便带出不好,自小多病,夫人原本自也是拿他当心头肉的,只是我听说,这孩子打小就和旁人家的儿子不同,自己不肯和夫人亲近,夫人后来生了你二表哥,二表哥和她亲,做娘的,自然也就更疼小的了……」 她说着这些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裴家旧事,发觉女儿心不在焉,似乎怀着心事,便停了下来,问她所想。 今晚裴右安那侧目一顾,令嘉芙感到忐忑不安。 她疑心他或许知道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大可能。自己的这个计划,可谓天衣无缝,他不信他能瞧出什么端倪。 他那一瞥,或许纯属无意,自己疑神疑鬼罢了。 回来路上,嘉芙不断这样安慰自己,但心里的那种忐忑之感,始终无法消除。听到母亲问话,才回过神,抬起眼,见她端详着自己,便努力做出笑颜,道:「没想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孟夫人心疼地搂住女儿:「你先眯一眯眼。今日大寿做完,你便没事了。娘估摸着,等全哥病好了,那边应该也就要说亲了。既是说亲,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再出入那边了,过两天娘自己过去探病,你不必同行,留在家里好生歇息。」 嘉芙不吭声,靠在母亲怀里,闭上了眼睛。 隔了两日,出于该有的礼节,孟夫人果然自己过府,去探望全哥。 裴右安于医道,确实有独到之处。这回照了他的医嘱处置,才两日,全哥病情便大好,这原本是件好事,但孟夫人却得了一肚子的气,因刚过去,就从一个和她交好的管事嬷嬷那里听到了点风声,说前日,宋夫人得知全哥又发病了,一早急火火地来看,后来和辛夫人在屋里说了些话,等人走了,这两日,慢慢就有闲话在暗地里传开,说宋夫人疑心甄家小娘子和全哥命里犯冲,否则为何先前全哥都好好的,没有半点不妥,这回她一来,碰了两回,全哥就发了两回这怪病。 辛夫人本没想到这一层,被宋夫人给点醒了,半信半疑,今日见孟夫人来了,态度又冷淡了下去,孟夫人草草坐了片刻,回到家中,越想越是不快,却担心让女儿知道了难过,故在嘉芙面前,半句也不敢提,却哪里知道,自己回来还没片刻,嘉芙就已经从她身边的丫头那里,得知了消息。 事情果然顺着自己当初的设想在发展,这两天,她原本最担心的裴右安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那夜他的侧目一顾,或许真的只是无意为之。只是因了心虚,想的太多,自己吓着自己而已。 嘉芙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但看母亲分明生着闷气,又怕让自己知道的样子,心里难免愧疚,正想怎么安慰她,一个婆子跑进来禀话,说国公府老夫人身边那个叫做玉珠的丫头来了。 v第二十一章 孟夫人知玉珠必定是受老夫人差遣而来,忙叫人领入。没片刻,见玉珠穿一袭水蓝衣裳,带着两个小丫头,提了食盒,笑眯眯地进来,便亲自迎了几步。 玉珠慌忙道:「姨妈你坐着就是了,我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怎敢劳动姨妈亲自出来接我?」 孟夫人牵着她手,道:「接你几步又能如何,我腿断了不成?我看你站出来,哪一点比不上正经的小姐,就是命不济,比不过旁人罢了。」 玉珠笑道:「我一个伺候人的命,得了姨妈这样的夸,也算没白活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暖屋里坐下,玉珠命小丫头将提来的食盒呈上,笑道:「姨妈,老夫人说,你们家小娘子很好。这里头是她平常吃的几样吃食,今日特意叫厨房多做了一份出来,命我送来给小娘子。就是不知道口味咸淡。叫小娘子吃了告诉她,下回照小娘子的口味做。」 小丫头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碟燕窝香蕈鸡丝,一碟酥油豆麦,一碟桂花萝卜糕,并一盏羊乳奶皮酥,都还是热的,冒着丝丝的白气。 孟夫人又惊又喜。 东西倒在其次。她岂会看不出来,这当口,老夫人忽然特意叫人送这些吃食过来,还夸赞了自家女儿,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表示了她的态度。 就在数日之前,自己刚到京城,带着女儿过府去拜望老夫人,她也没见面,态度淡淡的,没想到才这么几天,忽然就表示出对自己女儿的肯定之意。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就这么几天里,自家女儿到底那一点入了她的眼,但终究是件好事。 孟夫人心里宛如涌过一阵暖流,早上在辛夫人那里受来的气,也一下消去了不少,忙唤来嘉芙,指着那几样菜品,笑容满面地转述了老夫人的话。 嘉芙脸上带笑,心里却在叫苦。 万万没想到,老夫人忽然来了这么一下。 她自是好意,嘉芙心里明白,但这恰恰是她现在最不想要的。 「哪天方便,我带阿芙过去,给她老人家道谢。」孟夫人笑道。 「姨妈不必客气。等我回去,转个话就好了。」 「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又拉了一会儿的家常,玉珠笑道:「我听说小娘子不但精于女红,还是描画的好手。我有一个图样,自己总画不好,想向小娘子请教。」她说着,朝嘉芙使了个眼色。 嘉芙何等的聪明,立刻知她应是有话私下想和自己说,压下心中的不解之意,起身说带她去自己屋里教,孟夫人自然说好,嘉芙便带着玉珠到了自己的闺房,进去后,屏退丫头,请玉珠坐下,自己要去拿图样,果然被她阻拦,称赞了几句屋里摆设雅致,靠过来压低声道:「小娘子,实不相瞒,我这趟过来,另外还有一事。方才临出门前,大爷忽然叫我过去,让我私下和你说一声,往后再不要熏你如今用的香了,对人或有不利。」 嘉芙心房突然打了个鼓点,人也激灵了一下,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玉珠:「这是何意?大爷可有跟你详说?」 玉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她方才暗中闻了下甄小娘子的体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似是辛夫人房里惯用的龙涎。 女子所用的熏体之香,虽可闻,但看不到,摸不着,且容易叫人联想到着里的小衣,故亦算是闺房隐私之一。这甄家小娘子虽从了二房,称呼大爷为大表哥,但毕竟关系不熟,何况就要和二爷议亲了,大爷刚回来没几天,忽然却管起了甄小娘子的体香之事,未免叫人诧异。 但大爷如此吩咐了,玉珠自然照办,传话后,听嘉芙问,摇头道:「我也是不解。大爷只这么吩咐我,叫我转告你,让你务必照做。」 刚刚消失没片刻的那种不安之感,再次从嘉芙的心底油然而起。 原来根本不是自己的多心。 现在她完全可以确定了,那天晚上,裴右安确实当场便洞察到了自己身上的熏香和全哥犯病的内在联系。 但是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关于自己的秘密?他这样通过玉珠来传话,是出于善意的提醒,还是不满的警告? 这些都还是其次。 最让嘉芙担心的,还是他会不会说出全哥犯病的真实原因? 从玉珠此刻的口气可以判断,他还没对别人提及。但保不齐他接下来不会说。 万一,假设万一,他说出全哥生病的真实原因只是因为冻龙脑,那么自己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苦心谋划,都将毁于一旦。 她的这个计划,原本可以说是步步为营,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却没有想到,眼看就要收尾,却突然生出了这样一个致命的变数。 天气寒冷,但嘉芙的里衫却被冷汗紧紧地贴在了后背之上。 她勉强定住心神,微笑道:「多谢姐姐传话,我有数了,既然不好,那就不用了。」 v第二十二章 玉珠笑了,点了点头:「大爷也是奇怪,有点没头没脑。但他通医,既这么说了,想必有他的道理,小娘子不见怪就好。我也没别的事,传了话,也该回去了,准备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大爷要送老夫人去慈恩寺拜佛还愿呢。」 嘉芙心乱如麻,随口称了句善,便送玉珠出来。孟夫人和玉珠站在客堂前相互话别,恰甄耀庭从外头晃荡进来,看见母亲和一个穿着水蓝裙衫的美貌姑娘在说话,一边拿眼睛看,一边朝孟夫人叫了声「娘」。 玉珠从前没和甄耀庭打个照面,听这一声,知他是甄家那个儿子,见他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只是举止流于孟浪,立那里,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便朝他福了一福,叫了声「爷」,随即转向孟夫人,笑道:「姨妈留步,那我走了。」 孟夫人笑着叫她走好,命婆子送她出去,等她身影消失,见儿子还扭头望着,骂道:「一早你又去了哪里?这会儿才回来!这里不比泉州,可以让你横着走路,你要是给我惹出是非,你自己也知道!」 甄耀庭满口应承,说自己早上只是去城隍庙逛了一圈,给妹妹买了些玩的,随即嘻嘻一笑,凑来来问:「娘,刚才那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 孟夫人因玉珠刚走了这一趟,心情好了些,见儿子嬉皮笑脸,知他喜好拈花惹草,揪住了他耳朵,骂了一句:「那是裴老夫人跟前的大丫头,你敢打主意,我立马就把你送回泉州!」 甄耀庭哎了一声,慌忙脱开孟夫人的手,捂住耳朵,一边往里去,一边道:「我不看行了吧?我去找妹妹!」 …… 这一夜,嘉芙彻底失眠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梳洗完毕,去了孟夫人的屋里,母女没说上几句话,外头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下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国公府那边来了人,说请你过去,有事呢!」 嘉芙心头一阵狂跳,勉强定住精神,跟着孟夫人走了出来。 来的是辛夫人身边那个和孟夫人关系不错的婆子,说话间,嘉芙渐渐听明白了。 原来是辛夫人请孟夫人过去,说要商议婚事了。 听着婆子的口吻,全哥的事儿,应该还没有被捅出来。 嘉芙那颗狂跳的心脏,终于渐渐定了下来。 孟夫人忙去换了衣裳,命甄耀庭在家老实待着不许出去,让嘉芙帮自己看着,随即带了几个下人,上了马车,往国公府去。 嘉芙目送母亲身影消失,回来坐那里,一动不动,出神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对甄耀庭道:「哥哥,反正无事,你陪我去个地方。」 甄耀庭是那种在家一刻也待不住的主,没心没肺的,正在想着怎么说通妹妹让自己出去不要告状,忽听她主动开口要出门,正中下怀,问了地方,得知是慈恩寺,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拜佛求神,保佑婚事顺利?成,哥哥我这就送你去,保管让你称心,嫁个如意郎君!」 慈恩寺位于城北安定门外,乃千年古刹,本朝立国之初加以敕建,更名报国慈恩寺。寺里除寻常寺院共有的大雄宝殿,大法堂及诸多殿堂之外,西南有一藏经殿,名「轮转藏」,即一木制经阁,巧设机关,可以人力推动旋转,内藏浩瀚经卷,若轮转一周,则意味着将这内里佛藏全部读过一遍,亦取轮回圆满之意, 因为这轮转经阁的存在,历朝历代,慈恩寺的山墙之上,留下了无数文人骚客的题词墨宝,更有僧人不远万里来此修行,但据说,数百年来,无数僧人潜心修读,终其一生,也没听说谁能将这轮转藏周转完整。 嘉芙赶到慈恩寺的时候,正是中午,寺里香客寥寥,但刚才抵达山脚,看到国公府的马车确实停在那里,知自己想见的人,此刻确实就在寺里,于是入了山门,径直到大雄宝殿拈香拜佛,布施香油,完毕出来,向一知客僧打听国公府香客的去处。 二十多年前,天禧元后感染时疫,因当时疫病汹汹,为免在后宫扩散,被送到了慈恩寺里隔绝静养。元后病体缠绵了一载有余,始终不见起色,每况愈下,最后不幸薨逝于后寺,因当时裴老夫人时常出入山门,故寺中僧人十分熟悉。 这知客僧本不欲理会,但见嘉芙随喜大方,便道:「老国公夫人往后禅房歇息去了,女施主不可靠近。」 …… 裴老夫人烧香完毕,略用了些斋饭,毕竟上了年纪,显出困顿,裴右安便送她到禅房小歇。 裴元后当年薨后,天禧帝将她在此处养病居住过的这个禅院封起,只允许元后之母裴老夫人出入。中间虽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如今这位以辅政顺安王之身顺利登基的皇帝对裴家也是不喜,但对于先帝兼长兄的敕令,也不至于公然悖逆,故这所方位幽静的四合禅院,如今依旧独为国公府所用,平日大门紧锁,若老夫人要来,寺里提早得讯,则开锁打扫,预备迎接。 裴右安知祖母对自己那位于二十多年前不幸早薨的姑姑时有怀念,此刻见她立在槛内,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昨日虽提早送来了消息,此处已经打扫整理过了,但时令毕竟入了初冬,禅院里黄叶萧萧,薜荔残萎,恐她触景生情,伸手扶道:「祖母进去吧,风大。」 裴老夫人入内,玉珠和同行的两个丫头待要服侍,见大爷已上前,亲手为老夫人除了外衣,又蹲了下去,为她脱去脚上的鞋,并拢整齐摆放在地。 丫头看的有些吃惊,玉珠见状,朝她两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一起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坐在床沿边,低头看着孙儿。 裴右安将老夫人的着袜双脚拢入手掌,慢慢按摩,片刻后,触感微暖,方扶她慢慢躺下,将双脚抬起,送到被下,道:「祖母歇息吧。」 裴老夫人闭上眼睛,裴右安坐于旁,静静伴她,待她入睡了,将被角轻轻掖了掖,起身来到窗前,伫立了片刻,走了出去。 …… 「国公老夫人也在寺里?」 v第二十三章 甄耀庭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昨日看到的那个丫头。虽不算自己见过的极品美色,但不知为何,只看一眼,便觉入眼,念念不忘,心里不禁发喜,撺掇着嘉芙:「你快去,叫人给你通报一声。碰巧在这里遇到,不去拜一拜,未免失礼。」 嘉芙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怎会听哥哥的,何况她赶来这里,想要见的人,也根本不是裴老夫人。 她站在那里,想了片刻,转头对甄耀庭道:「那我过去看看了,哥哥你就在前殿这边候着,不要乱跑。」 甄耀庭答应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若是见着了,千万别忘记提一句我,好叫我也去拜一拜她老人家!」 嘉芙胡乱点头,带着檀香,穿过大殿,朝着西南而去。 这时分,自然听不到晨钟暮鼓,只在经过几道低矮山墙之时,对墙隐隐传来伴着木鱼的几声诵梵,愈显四周宁静。 脚下这条甬道铺着白色卵石,年久日深,渐渐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颜色,缝隙里苔藓丛生。甬道两旁,生有银杏,尽头是株千年古树,树干笔直冲天,枝条在殿宇上空虬张铺开,遮挡了半面的歇山殿顶,一阵风过,银杏叶簌簌从天下落,斜斜铺了半片的殿顶,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落叶,仿佛下过了一场金色的雨。 一个男子,正立于轮转藏经殿那口幽静的藻井之下。 藻井四面横梁,彩绘有天龙八部诸神与如来华藏界会的场景,佛陀低眉,金刚怒目。正午的阳光,穿过了藻井上空的银杏树顶,投下一道明亮的四方形金色光影,他就立在这金光和昏暗交错的边缘,身影斑驳,半明半暗,一片落叶,从他头顶的藻井里飘下,在空中打着旋,慢慢掉在了他的脚边。 他始终低头,翻着手中那卷经卷,全神贯注,身影凝然。 嘉芙立在槛外,注视着前方那个男子的背影。 刚才她猜测,他或许会来这里。这是一种感觉。于是过来,想先碰碰运气。 运气看起来很不错,他确实就在轮转藏里。 但此刻,真的让她找到了他,她却忽然又感到忐忑。几次张口想叫他,又闭上了嘴。就在犹豫之时,那男子似乎觉察到了来自身后的异样,忽然侧过了脸,两道视线随之转来。 嘉芙心微微一跳,脸上立刻露出微笑,唤了声「大表哥」,声音柔婉,十分好听。 看到她在那里,裴右安似乎也没过于惊讶,依旧站在原地。 「你怎来了这里?」他只问了一句。 嘉芙抬眸,对上他投来的两道视线。 「不敢相瞒,我今早来此,就是为了找大表哥。我有一事,想向大表哥请教。」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胆气不足。 裴右安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顿,合上经卷,插回到藏经架上,随即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他停了下来。一个槛外,一个槛内,中间相距七八步的距离。 「何事?」他问。 「昨日玉珠来我家,临走前,忽然悄悄转给我一句话,说大表哥你特意叮嘱她,让她吩咐我一声,以后不许再用现在的熏香。我听她的意思,似乎我用的香,于人有害。我再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说只是照了大表哥你的话传给我的……」 嘉芙咬了咬唇。 「大表哥你的吩咐,自然是没错的,我也会照做。只是实在不解,且又牵到一个害人之名,我心中不安,昨夜一夜无眠,今早也是无心做事,想到玉珠说大表哥你今日会送老夫人来慈恩寺,索性就过来了,冒昧找到这里,打扰了大表哥,我……」 裴右安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没说完的话。 「你可知,你于我祖母大寿之日,熏的是何香?」他问,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龙涎。」 嘉芙立刻应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未作声,审视般地看着她。 嘉芙一脸茫然:「大表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所用龙涎,来自何处?」 「家中库房。」 「你可知道冻龙脑?」 v第二十四章 他顿了一顿,忽然问。 嘉芙点头。 「以前父亲在世时,我记得偶听他有提及过,说是南天竺的一种香料,与龙涎性状相似,但不及龙涎好。」 嘉芙眨了下眼睛,望着他:「怎的了?」 「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你用的所谓龙涎,实则冻龙脑。全哥的病,就是因了你所熏的冻龙脑所致。冻龙脑不仅是香料,在西域之地,亦可入药,但极少数人不耐此香,触及少量,便发不适之症,如误服,甚至危及性命。全哥便是如此。这就是为何他与你两次接触,两次发病的原因。」 嘉芙心里咯噔一跳。 她只知道全哥熏了冻龙脑会发病,过个几天,慢慢也就好了,却不知道冻龙脑原来还是药材,能致人死命。这实在意外。 但到了现在,她早就没了退路。她必须要说服他相信自己,甚至引他帮助自己,至少,不能坏了她的事。 她露出了焦惶之色,不住摇头:「我实在是不知!我家中的库房,香料分门别类归置,我一向用的都是龙涎,这回因要上京,临走前发现原本那盒子香饼快用完,便叫人去取新的来,当时匆匆忙忙,许是库房下人弄错了,我实在不知!」 她忽的睁大眼睛,露出骇然之色:「莫非……大表哥你以为是我有意要害全哥儿?」 她望着仿佛不置可否的裴右安,眼中慢慢地闪出微微泪光,声音也渐带出了含着委屈的哭腔。 「我小时候是来过几次国公府,但那时全哥还没出世,后来这几年,我又一直在泉州为我父亲守孝,就算我知道冻龙脑不好,我又怎知全哥不能碰触?」 她低下了头,不再说话,贝齿紧紧咬唇,咬的可怜的唇瓣都变成了惨白的颜色,仿似极力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一滴晶莹的眼泪,却终究还是夺眶而出,「啪」的落到了她脚前地上。 她慌忙侧过了脸,抬手胡乱擦了下眼角。 方才她说话时,裴右安一直在注视着她,神色冷淡,似乎在考量她话里的真实程度。渐渐偏开了目光,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只道:「我料你应当也是无心之过。别哭了。」 声音平平。但听起来应该是信了,在安慰她了。 嘉芙说哭就哭,倒也不难。想到离去的父亲,想到前世的最后一刻,眼睛就会发酸。 原本只是为了哭给他看的。但听他安慰自己了,不知怎的,情绪一时就失控了,心里只觉无比委屈,默默低头,眼泪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右安那张原本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开始露出不安之色,看了她好几眼,捏了捏手掌,又松开,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了过来,停在门槛前,微微低头向着她,低声道:「莫哭了。我信你的。否则怎只叫玉珠代我传话提醒你。」 「你想想看。」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仿佛在哄她。 他微微俯身,靠的有些近,嘉芙仿佛感觉到来自他身体的温度,如藻井那片冬日阳光的金色微暖。 她慌忙背过身,低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等情绪稳住,才转回来,低声道:「多谢大表哥肯信我。」 裴右安已后退了几步,神色也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目光扫了眼她还带着泪痕的脸,沉吟了下,道:「我这两日,也听到了关于此事的传言,道你和全哥命里犯冲,恐怕于你议婚不利。此事既与你无关,我可以助你解释全哥致病的缘由,你若不愿让人知道是因你误用香料所致,我也可以不提及你。打消了我母亲的顾虑,你与我二弟便可顺利议婚。」 嘉芙慢慢摇头。 裴右安一怔:「怎的了?你竟不愿澄清误会?」 嘉芙暗暗捏了捏拳,道:「大表哥,你家肯接纳我这样出身的人进门,本是我的福气,只是不瞒你说,这趟进京议婚,并非出于我的本心。家中祖母当家,我实在难违,这才无奈听从安排,原本想着就这样定了终身,过完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这两日,因了全哥的病,惹来宋夫人和夫人对我不满,议婚许也是要搁置了……」 她顿了一顿,抬眼,迎上他的两道目光。 「我可否斗胆,恳请大表哥你高抬贵手,就当不知道有这事?」 裴右安微微皱眉:「你当真这么想?宁可背负克名,也不愿嫁入国公府?」 「是。」嘉芙点头,「国公府门庭高贵,本就非我能够高攀。全哥因我误用熏香致病,以致于惹来宋夫人和夫人对我不满,犹如天命,亦是机会。求大表哥也成全我。最后嫁或不嫁,都是命定,我认就是。」 裴右安望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却又无法捕捉的住。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终于点了点头:「你既这么想,我自然无不可。只是——」 他的语气蓦然严厉。 「你先前不知,属无心之过,故我不怪你。既已经知道冻龙脑于全哥有害,哪怕你再视国公府为洪水猛兽,只要有全哥在的场合,我便不允你再用这香去祸害他。」 嘉芙悄悄抬眼,见他盯着自己,眉头微皱,神色严厉,不敢不应,垂眸低低地道:「不用大表哥说,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v第二十五章 裴右安撩起衣摆,迈步跨出殿槛,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嘉芙立了片刻,转头,见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那条银杏道的尽头。 嘉芙慢慢地吁出了一口长气。料他不会主动在老夫人面前提及自己来过慈恩寺,又想到今早母亲去了那边,到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回了,急于想知道结果,便转身,匆匆往前殿拾路而去。 甄耀庭正在那里晃荡着,左顾右盼,忽见嘉芙带着檀香回了,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怎样,可见着老夫人了?可是让我去拜见一番?」 嘉芙摇头:「老夫人睡了,不便打扰,我也没见着。娘想必要回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甄耀庭大失所望,实在不想就这么走了,道:「妹妹你饿了吧,我叫和尚准备素斋去,咱们吃完了,再走也不迟……」 嘉芙已朝外去了:「哥哥你自己吃吧,我先回了。」 甄耀庭望着妹妹朝着山门去的背影,回头看一眼身后,顿了顿脚,无奈跟了上来,兄妹二人进城,回到了家,一问,孟夫人果然早就回来了,此刻人在房里。嘉芙顾不得换衣,忙忙地找了过去,还没到,恰好见刘嬷嬷从游廊上走来,脸色瞧着不大好,便停了下来。 刘嬷嬷抬眼,见兄妹回了,忙走了过来。 「嬷嬷,亲事说的如何?何时定亲,何时过门?」 刘嬷嬷今早和孟夫人一道过去的,故甄耀庭开口就问。 刘嬷嬷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嘉芙便猜到了,压下心底涌出的一阵激动,急忙拉她进了自己的屋,盘问了起来,很快就知道了经过。 原来今早,孟夫人到了国公府,发现宋夫人也在,开口不是议亲,竟拿嘉芙来了后,全哥便生病的巧合来说事,言下之意,就是嘉芙命硬,恐怕日后有克子之嫌,自己女儿已经没了,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如何能放的下心。孟夫人脾气再好,再肯委曲求全,听宋夫人当着自己的面竟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怎么可能还忍的下去?就回了一句,说自己女儿八字先前已经被裴家要去过的,合的极好,何来的命硬克子之说?宋夫人便不咸不淡地说,听说先前有些人家,为了借婚事攀上高枝儿,拿假八字出来给人,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 她说话的时候,一旁辛夫人始终一言不发。 孟夫人便忍气,问辛夫人,她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叫她给句话。辛夫人便道,自己也是为难,因全哥的病,确实来的没头没脑,先前一直都是好好的,让孟夫人不要着急,先回去,自己再拿嘉芙八字好好请高人看一看,别的,等过些时候再说。孟夫人当场便起身,出了国公府。 刘嬷嬷讲完了经过,愤愤不平:「也太欺负人了!谁家孩子没个头疼脑热的?就他们家的金贵,居然怪到小娘子你的头上!我见夫人气的脸都白了,回来就进了房,晌午都没吃过一口饭。」 嘉芙过去,推门而入,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还是早上出门前特意换上的那身衣裳,一手攥着帕子,一手撑着额头,背影一动不动,想到母亲性子一向柔弱,原本满怀希望过去,却这样回来,心里五味杂陈,走了过去,从后抱住母亲的肩,道:「娘,全是我的不好,连累你受气了。」 孟夫人刚从国公府回来的时候,气的手都还是发抖的,这会儿才缓了回来,拭了拭眼角,转过声,见女儿一双美眸望着自己,眸光满含愧疚,心里又一阵发堵,将嘉芙搂住,道:「我受气倒无妨。我是听她们这么诋毁你,我又没办法,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实在是……」 她的眼圈又红了。 嘉芙抬手替她擦眼睛。 「娘,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你也别难过了。我从前不知道,如今越和那边来往,我便越不想嫁去他们家。随便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只是你不要气坏了身子。」 孟夫人只觉女儿懂事肯体谅自己,心里更是难过,道:「罢了,只怪咱们时运不济,正好过来就遇到全哥出事儿,亲议不成就罢了,还凭空往你身上泼污水。我叫人给你祖母传个信吧,过两天收拾收拾,咱们准备回泉州……」 「夫人!裴家世子来了!说求见夫人。」 门外忽传来刘嬷嬷的声音。 孟夫人一愣,和女儿对视一眼,嘀咕道:「他这会儿又来做什么?」飞快拭了拭眼角,叫刘嬷嬷先将人请进来,自己到镜前,往脸上扑了些粉,看不出异样了,转身道:「阿芙,你且回房。娘去瞧瞧,他来做什么。」说着出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解决了半路杀出来的裴右安,才回个家,把母亲安抚了下来,裴修祉就又来了。 嘉芙刚下去的心,又悬了上来,怎会真的回自己房里等着,片刻后悄悄来到客堂,藏身在窗外,朝里看了一眼,见裴修祉坐在母亲斜对面的一张椅上,正说着话,道:「姨妈,我一听到这事,立马就赶了过来,我知道姨妈你今日受了气,求姨妈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全哥的那点事,怎会和芙妹有关?我母亲本也没这样的想法,你也知道的,她对芙妹极是喜爱,一心盼着她能早日过门的,全是宋家那婆子从中作梗。她是巴不得我再不要娶妻,这才从中作梗,姨妈你若是就此冷了心,岂不是中了她的下怀?」 孟夫人因今日事,连带着对裴修祉也有些不满了,勉强道:「世子,不是我这边要冷了心,实是你那边生事在先。嫁娶之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两厢情愿。我们两家议婚,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是我甄家高攀的,如今连那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亲还怎么做的成?我们甄家虽门户低微,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也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你母亲那边这样的态度,你在我这里再说什么,也是没用。」 裴修祉自那日见过嘉芙,便日思夜想,心中爱极,眼见宋家那边作梗,自己母亲听信,孟夫人这边看着也萌生退意,心中焦急,竟从椅子上起来,几步到了孟夫人跟前,单膝跪在了地上,道:「姨妈,求你看在我的面上,再等等!我对芙妹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只要我娶了她,我必定会待她好一辈子的!姨妈你体谅我,容我几天,等我回去和我母亲好好说,我母亲定会听我的,若你就这么冷了心走了,叫我怎么办?」 孟夫人没想裴修祉竟向自己下跪恳求,吓了一跳,忙扶他起来,裴修祉却不肯起身,依旧跪在那里,只道:「姨妈你若不可怜我,我便不起。」 嘉芙看的双手紧紧捏起,见母亲似乎左右为难,看起来竟有些被他给说动了的样子,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当场给拒了,正着急时,只听一声大吼:「欺人太甚了!当我甄家人都死光了吗?」话音未落,「咣当」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嘉芙望去,见哥哥甄耀庭闯了进来,噔噔噔地冲到裴修祉面前,怒道:「我妹妹不嫁了!实在没人要,我养她一辈子,也不要她去你们家受这样的气!你快走!」 孟夫人见儿子两眼瞪的滚圆,额头青筋直跳,忙叱骂:「你来做什么?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裴修祉从地上起来,心里恼他无礼,只是为了嘉芙,勉强忍住了,维持着平日风度,微笑道:「是二弟啊,二弟消消气,确实是我那边不好,我过来,原本特意就是为了向姨妈赔不是的。」 甄家是泉州数一数二的大富,与州府关系经营的也好,甄耀庭出去了就是大爷,无人不奉承,一向混惯了的,方得知母亲去国公府议亲的经过,怒火中烧,怎还忍得住,径直就闯了进来。见裴修祉一脸的笑,并不买账,抡眉竖目地道:「我妹妹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你们这么污蔑,泼了一身脏水,你倒是给她一个交代?」 v第二十六章 裴修祉脸色渐渐难看,不再说话,孟夫人高声叫张大进来,把发浑的儿子强行给拖了出去,一阵乱哄哄后,按捺下心中纷乱,转向裴修祉,道:「我今日心里乱,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 裴修祉知道自己再留也没用了,临走前,又再三地向孟夫人保证,说自己会说通自己母亲,被送出甄家大门,一路眉头紧锁地回了国公府,进了门,得知祖母从慈恩寺回来了,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往北屋去了。 …… 裴右安送祖母回来,安置妥,回了自己这趟回来暂时落脚的旧居,没片刻,一个丫头过来,说老夫人请他过去,裴右安又去了,见裴修祉也在里头,叫了声自己大哥,便点了点头,唤了声「二弟」,转向老夫人道:「祖母叫我,可是有事?」 裴老夫人道:「你侄儿这两回的病,来的是有些没头没脑的,好在没大碍,今天已经活蹦乱跳了。但宋家那边却怪在了甄家女孩儿的头上,说什么命里犯冲,她来了,全哥便没得好。你娘糊涂,也是信了,事情闹的很没意思。我虽不会看相,但看那女孩儿,容颊光丰,落落大方,不像是会克人的。宋家那边胡说八道,应是想借机发难,拆了她和你二弟的姻缘。你既替全哥看了病,可知病症到底是因何而起?如何根治才好?」 裴右安望了眼裴修祉,见他朝自己投来两道热切目光,迟疑了下。 他从小以才名得到姑父天禧帝的青眼,憾先天体弱,故从小除习武健身之外,也开始学医,曾偶得一西域医经,经里详载不少古方,包括各种药材的功效、禁忌,内中有一味,便是被归为香料的冻龙脑。当时他颇感兴趣,特意找来冻龙脑加以验证,所以不但对它色香味了然于胸,也知此药性状,极少数人并不适用,接触会出现眼口肿胀,通体出疹等症,若误服,轻者心悸晕厥,严重甚至窒息死亡。 上天有所夺,便有所赐。他虽出世多病,以致于父亲舍「修」字排辈,为他单独取名「右安」,取「佑安」之意,但他不但天资过人,博识强记,且眼力嗅觉,都异于常人,极其灵敏。裴老夫人大寿的那个晚上,他连夜赶回,进屋后,在经过甄家那个表妹身前时,便闻出了她身上散发的冻龙脑的熏香气味,当时并不以为意,但等全哥发病,见到他的病状,再闻到全哥衣物上的残留香气,立刻便知道了原因。 当时之所以没有直接说明病因,是因为经过这个甄家表妹身前,被她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大表哥」给唤停了脚步,转头和她短暂对视的一刻,她令他印象深刻。 一开始他确实没认出她是谁,等见她脸庞羞红,显然因了自己的冷淡感到尴尬时,他才想了起来,眼前这少女,便是多年前那个曾数次来国公府走动的二房叔母孟氏的外甥女。 那时他已是少年,紫芝风流,名动京华,而她给他的全部印象,还是个没有褪尽婴儿肥的萝卜丁,皮肤奶白奶白,眼睛又圆又大,两只瞳仁像养在水里的冰晶葡萄,水汪汪的,剪着整齐刘海,乌黑头发分垂在两只小肩膀上,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如此而已。却不料多年过去,这里又见,她已长成亭亭少女,容貌自然还是不错的,但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仰着望他的那张脸蛋,而是她的一双眼睛。 当时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眸子里流露出满是感激和信赖的欢喜之色,这种感觉…… 就如同他和她从前曾有过不浅旧交,而今不过是久别重逢而已。 她的异常热络令他感到有些不适,但也不算如何反感,只是印象深刻。推断出全哥病情和她身上熏香有关后,出于他一贯的谨慎,没有当场道明,而是隐瞒了下来。 显然,这会儿祖母忽然叫他来,问起全哥的病症,应该是裴修祉求她出面做主了。 原本他自然会据实说明。但想到慈恩寺里的一幕,沉吟了下,终于还是道:「全哥的病因,我还不得而知。」 裴修祉露出失望之色,裴老夫人微微蹙眉,忽然,院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隐隐听到争执,似是有人强要进来,却被婆子给阻拦住。 玉珠在老夫人房门外,听到院落门口起了嘈杂声,出去道:「怎么回事?吵吵嚷嚷?老夫人屋里在说着话呢!」 一个婆子跑来道:「姑娘,甄家那个公子来了,嚷着要见老夫人,凶巴巴的,你快去瞧瞧。」 玉珠一怔,急忙到了院门口,果然,见甄耀庭被几个婆子挡在那里,一脸怒色,便上去道:「甄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呢?大闹天宫不成?老夫人这里,也不是凌霄殿!」 甄耀庭抬眼,认出是那日见过的那个大丫头,高声道:「我妹妹遭了不白之冤,我要见老夫人!」 玉珠听说了些今早孟夫人过来后的事,因从前就与孟夫人关系好,心里本就暗暗有些不平,原本恼他举动鲁莽,出言略讽刺了下,等听他这语气,似乎过来是要替妹妹出头,忙道:「你稍等,莫吵嚷,我先去替你传个话。」说完匆匆入内,片刻后出来,道:「随我来吧。」 甄耀庭立刻跟着玉珠进去。到了门前,玉珠看了他一眼,小声道:「等见到老夫人,你有话好好说,老夫人不是不讲理的,别鲁莽冲撞了她。」叮嘱完,才上前道:「老夫人,甄家公子到了。」 甄耀庭入内,见裴老夫人坐着,边上是裴修祉和裴家的那个大爷。 方才在家里,他虽被孟夫人给赶了出来,心里的一口气,却实在咽不下去,越想越是不平,脑子一热,自己就来了,裴家门房不知他来的目的,因是熟人亲戚,自然放入,他便径直闯来这里,又被婆子给拦了,原本怒火冲天,此刻真到了裴老夫人的跟前,终究还是不敢造次,先是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听到老夫人叫他起身,问他事,爬起来道:「回老夫人的话,我娘今日过府,如何被对待,想必都知道的,我也不说了。我妹妹的亲事成不成,还在其次,只是她原本好好一个人,才来这里没几天,稀里糊涂这样遭了不白之冤,我实在是气不过!话既说到了这地步,我也不怕得罪人了!你家不是说我妹妹八字不好,克了全哥吗?敢不敢把你家哥儿再抱我妹妹跟前一次?这回我就睁大眼睛盯着,要是他再和头两回一样,不用你们家开口,我们甄家人今晚自己就麻溜地滚回泉州,往后再没脸进你们国公府一步路!要是哥儿没事,我们也不敢想别的,你们收回那些话,再不许说我妹妹一个字的不好!」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剩甄耀庭站那里,呼哧呼哧地不住喘气。 「耀庭!我看你是疯了不成,竟跑来老夫人这里撒野!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人掀开,甄耀庭转头,见自己母亲和辛夫人一道进来了。 辛夫人脸色阴沉,孟夫人的脸色也很难看,上来狠狠就打了一下儿子的头,立刻扯着他,要他和自己一道,朝裴老夫人跪了下去,流着泪道:「实在是我没把儿子教好,瞒着我自己竟就这么跑了过来,满口胡言乱语。」一边说着,一边要他磕头认错。 甄耀庭脸涨的通红,道:「我哪里说错了?我就是见不得妹妹被人冤枉!」 「你给我住口!」 孟夫人按他脑袋,甄耀庭直着脖子,一动不动。 「罢了!」裴老夫人忽道,「也没什么,这孩子也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思,急了点,起来吧。」 孟夫人松开了儿子,甄耀庭却又不起来了,自己朝老夫人磕头,道:「求老夫人做主!让我妹妹再和全哥处一回!是好是歹,我都认了!」 辛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不快地道:「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又咒起了我全哥儿?」 v第二十七章 「都住口吧!」 裴老夫人出声制止,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甄家孩子这话听着荒唐,仔细想想,也未必没有道理。就照他话,让两人都过来,在我跟前,再处一回,到底如何,也就清楚了!」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辛夫人急忙道:「娘,不妥!万一全哥又发了病,岂不吃苦?」 老夫人道:「全哥是我曾孙,我自然疼的,他是要紧,但若因此冤枉了甄家女孩儿,我也于心不忍。就这样吧,去把全哥带来!」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孟夫人心口乱跳,忽而欢喜,觉得女儿冤屈能够得到昭雪了,忽而又紧张无比,手心里不住地往外冒汗,终于定住心神,对甄耀庭颤声道:「老夫人的话,你听到了?快去把你妹妹接来!」 甄耀庭嗳了一声,从地上一蹦而起,转身就跑了出去。不到两刻钟,在外头的玉珠进来,轻声道:「老夫人,甄小娘子来了。」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命屋里闲杂人等都出去。裴修祉要留,也被请了出去。 「右安,你留下。」 裴老夫人吩咐了一声。 嘉芙人站在门外,还是有些不在状态,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一波三折,竟然变成了这样。见里头的人纷纷出来,只低着头,等玉珠叫了,慢慢走了进去,抬眼就见辛夫人坐那里,将全哥紧紧搂在膝上,用戒备厌恶的目光盯着她,裴右安站在窗边,两道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即背过身,眺向窗外。 「你坐吧。不必害怕。」 裴老夫人朝她微微一笑。 嘉芙低声向她道谢,坐在了一张凳子上。 …… 这个午后,终于还是熬了过去。 对于孟夫人来说,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哪一天的午后,会像今天这般漫长而煎熬。 天渐渐地黑了,国公府里开始掌灯,玉珠快步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姨妈,全哥没半点不好!这会儿已经睡了过去!老夫人说,干脆让小娘子今晚再留下,在她屋里睡一夜,等明日,你再来接她回去吧。」 孟夫人眼泪唰的流了出来,紧紧抓着玉珠手不放,被玉珠慢慢地送到了国公府的大门之外,回了家,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又早早地来,见女儿已经起身,站在抱厦口等着自己。初升的朝阳照在她的身上,她俏生生地立着,娇嫩的像是春天新发的一枝嫩柳。 孟夫人接了嘉芙走,行到国公府二门口,辛夫人身边的一个亲信婆子匆匆赶了上来,陪着笑脸道:「太太,我们夫人有请,叫你回去,和你再商量原先那事。夫人说,宋家那边不必管了,这是咱们两家自己的事。」 孟夫人脚步定了一定,看向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抬手爱怜地摸了下她的秀发,慢慢转头,说道:「请妈妈代我传一句话,我家阿芙也不算大,这两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不舍这么早就将她嫁出去,和世子原本也无婚约,故不敢耽误世子,请夫人为世子另结良缘,我带女儿先回泉州了。」 这一夜,嘉芙和孟夫人同睡。她被母亲搂着,蜷在她温暖的怀里,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 这几天发生的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在今早,当裴家那婆子赶上来,请母亲回去重议婚事的时候,那一刻,她还以为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心迅速地下沉,却没有想到,下一刻,母亲竟出言,拒绝了辛夫人的主动示好。 嘉芙了解自己的母亲。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熟读女训,父亲在世时,父亲是她的天,父亲没了后,在强势的祖母面前,她言听计从,从无半点质疑或是反抗,并且,从嘉芙有记忆开始,她也是被母亲这么要求着长大的。 她紧紧地抱着母亲:「娘,你今天拒了他们,回去万一祖母怪罪,我和你一起!」 「傻囡囡,关你什么事?你祖母要怪罪,让她怪我就是,娘不怕。我是看清了,这样的人家,门第再高,也不是你的好姻缘。让你就这样嫁进去,娘不放心。」 嘉芙鼻头微微发酸,将脸贴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道:「娘,你对我真好。」 孟夫人笑了,揉了揉女儿扑在枕上的那片柔软乌发,依稀似乎又闻到了她小时在自己怀中散出的那股子奶香味。 「娘这辈子,没别的了,就只盼着你和你哥哥两人好。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温柔却又不失力量的话语,陪伴了嘉芙一夜好眠。 从西山寺归来后,这么久了,这是她睡的最为安心的一个长觉。第二天睡足了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不见了母亲。檀香说,太太一早起就忙着叫人收拾行装,预备这几日就要动身回泉州了。 嘉芙梳洗完,便去帮母亲做事。 这趟进京,原本计划至少要留居数月的,年也要在这里过,故来的时候,带足了一应的器物用具,光是装衣裳的箱笼,就有十几口之多,才前两天刚刚全部归置妥当,今天就要一一收起,管事张大和刘嬷嬷领着下人,各自分内外之事,忙忙碌碌,转眼过去了三天,辛夫人那边再没什么动静了。 在辛夫人看来,自己这边主动开口再提议婚,已是极大的纡尊降贵,却没想到被孟夫人给拒了,遭了这样的落脸一记,免不了有些含羞带愤,这几天都不大露脸了。只裴修祉来过一回,似乎还想努力挽回。 许是前些时日心力交瘁,加上忙碌,孟夫人昨日不慎染了风寒,知裴修祉来了,还是亲自接待了他,依旧说自家门第低微,高攀不上,泛泛叙话完毕,便将裴修祉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刘嬷嬷事后在嘉芙跟前絮叨,说裴世子走的时候,看着失魂落魄的,模样倒是有些可怜。可惜了他,若没那么一个从中搅事的前头宋家丈母娘,光他本人,倒也不失是个俊才。 v第二十八章 嘉芙听了,淡淡一笑。 是啊,要不是有过亲身经历,她又怎么可能会相信,那样一个平日对她爱极的丈夫,竟会两次,将她送给了别的男人。 权势之下,他裴修祉不过就是一个下跪的软骨头而已。 裴修祉那次去了后,便没再现身了,根据上门的裴家二夫人孟氏的说法,是他私下来甄家的事被辛夫人知道,遭了训斥,命他再不许过来。 孟氏这两天来的确实勤快,不但给养病的孟夫人带来各种小道消息,热心帮着理事,指点京里哪些值得买了带回去送人的土产特产,对嘉芙也是亲亲热热,芥蒂一概全无。 孟夫人一向与人为善,这回虽然被弄的冷了心肠,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孟氏主动转了态度,她自然不会拒人以千里之外,姐妹关系,面上看起来倒又恢复了从前的融洽。 明日,甄家人便要动身离京,傍晚,二夫人又笑吟吟地坐了马车来,这回是领了裴老夫人的命,带了给嘉芙的赏,说她这趟进京,本是为了给自己拜寿,却无端受了虚惊,这会儿要走了,给她压惊,路上顺风顺水,早日归家。 孟夫人对老夫人,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今日感到人终于爽利了些,就想着应当亲自带着一双儿女过去,给她老人家磕头拜别的,只是因了前些天的那事,就这么过去,恐怕尴尬,方才正在心里揣摩着这个事,正准备叫人先送个帖,探探口风,却没想到老夫人先叫自己姐姐来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姐姐回去了,帮我问一声,能不能叫我领了儿女过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就知道,特意叫我告诉你,她心领了,叫你们不必多事又特意去磕什么头。明日要走,晚上事情必定不少,收拾好早些歇息,养足精神要紧。何况老夫人自己也有事呢。」 孟夫人便问何事,二夫人道:「明日是端惠元后忌日,年年到了这日,老夫人都要在慈恩寺里给她做一场法事,前几日不是刚亲自去了一趟吗,就是叮嘱和尚们做足预备,免得到时不周。大房那位刚回来的大爷,听说这些年都在西南那边,本前两日就要走的,这回也要先给他姑姑做完法事再走了……」 她凑到孟夫人耳边,压低了声:「要说老太太偏心,偏的最厉害的还是那位没了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了,年年不落。倒也是,家里出了个做过皇后的女儿,要不是命薄压不住福,没来得及留个皇子就走了,如今谁说了算,还说不准呢!」 她的语气里,满是惋惜和遗憾。 二夫人的言下之意,是说当年元后要是生下过皇子,以她的中宫之位和天禧帝对她的宠爱,儿子必定会被立为太子,太子继承皇位,一切顺顺当当,那也就没有后来少帝和顺安王当皇帝的事了,裴家更不至于败落到这个地步。 涉及朝堂,孟夫人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二夫人也就收了话,又说了些别的,起身告辞,道明早自己若得空,便带儿子过来相送,孟夫人力辞,最后叫了儿女一道,送走二夫人,叮嘱她回去代自己向老夫人道谢。 一夜再无多话,次日,留两个信靠老仆留下守着宅子,甄家其余人忙忙碌碌,预备离京。虽起的大早,昨日起,许多东西也都已经提早搬了,但等一应随身之物全部上船,也是不早了,离巳时不过只剩一刻,准备要走,才发现甄耀庭不在船上,他那个小厮倒在,被孟夫人一问,道:「一早公子就走了,叮嘱我说,要是等发船了他还没回,就叫我和太太你说一声,等他回了再走。至于公子去了哪里,他却没和我说。」 孟夫人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了,加上想赶在年底前回泉州,这才不顾身体还没好全,今天就要动身,没想到儿子人又不见了,无奈暂缓,叫人下船到附近寻找,找遍了可能的地方,也不见他人,原本的气恼渐渐也变成了焦急,知道兄妹关系一向亲近,便问嘉芙可知她哥哥一早会去哪里。 嘉芙刚才一直在想这个。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前日哥哥曾找自己,鬼鬼祟祟地将她拉到一个无人角落,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了出来,原来是想请她怎么想个法子把老夫人跟前的玉珠给叫出来,说就要走了,有话想和她说。 嘉芙看了出来,哥哥对玉珠动了点心思。但自己这个哥哥,年满十八了,玩心却还很重,常和泉州城里的一帮公子哥儿厮混在一起,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早见惯不怪。读书不用说,早不指望了。对生意也兴趣缺缺,说起来,一心倒想跟着船队出海。甄家就他一根独苗,祖母和母亲怎肯放他上船?先前就给他订了一门亲事,想借成家让他安下心,原本今年初就成亲的,不想女方夭折,把亲事给耽误掉,他也没心没肺,整天继续晃荡,不是走马游街,就是悄悄往码头跑。这回对玉珠动了心思,想必一时兴起,过几天也就冷了,嘉芙再糊涂,也不至于帮自己哥哥做这种事,当时立刻拒绝了,还告诫了他一番,记得他怏怏地走了。又想起昨天姨母过来时,提了一句,今天裴老夫人会再去慈恩寺。 难道哥哥今早悄悄去了慈恩寺,想找玉珠? 嘉芙越想越觉可能,便说了出来。孟夫人吃了一惊,气道:「他这是想做什么?气死我不成?不行,我要过去!」起来就要出去,忽觉一阵头晕目眩,闭了闭目。 嘉芙急忙扶她坐了回去,道:「娘,你先别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说不定是我想错了。你身子还没好全,就在这里等吧,说不定哥哥从哪里自己就回来了。那边还是我走一趟。我知道路,让张叔送我过去就成。要是哥哥真去了那里,我定将他带回来。万一冒犯了玉珠,我代他向玉珠赔不是。」 孟夫人定了定神,道:「我再让刘嬷嬷陪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嘉芙答应了,叫张大备好马车,在刘嬷嬷和檀香的陪伴下,上了马车,赶到了慈恩寺,得知法事在大法堂进行,于是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外头,却被拦住了,说里面在做端惠先元后的法事,宫里也来了执事太监,外人一概不能进入。 嘉芙有一种感觉,哥哥甄耀庭必定就在这里,只是不知他此刻人在哪里而已。怕他又犯浑惹事,焦急不已,左右环顾了下,忽然看见一道熟悉人影正往这边走来,心微微一跳,迟疑了下,还是疾步迎了上去,停在那人面前,福了一福,道:「大表哥,我想找玉珠姑娘,有点事,要是我进去不方便,能否劳烦玉珠姑娘出来?」 裴右安脚步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道:「随我来吧。」 嘉芙低声向他道谢,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面门拂过一缕淡淡衣风,他人就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嘉芙忙转身,带着檀香一道,跟了进去。 甄耀庭早就到了慈恩寺,分明听到隔墙大法堂的方向隐隐传来做法事的铙钹木鱼声,知那大丫头就在里头,偏自己不得而入,心里跟猫抓似的,沿着围墙转来换去,晃悠了许久,找到了一处偏僻角落,墙角处长了株槐树,枝干伸向墙的另头,他便手脚并用爬上树,慢慢攀上墙头,一个纵身跳下,终于得以翻墙而入,借着树木掩映,遮遮掩掩地往主殿而去,靠的近了,远远看见裴家下人不时在殿门口出入,偶还有宫中小太监夹杂其中,一时不敢贸然靠近,便藏身在路边一座硕大的法碑之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个人影,正焦躁着,忽然看见玉珠和另个丫头从法堂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香篮,似要往大门方向而去,大喜,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等她从近旁经过,瞧准了,朝她后背投去了一颗小石子。 玉珠感到身后仿佛被什么轻轻击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赫然看到那座大法碑后竟探出个脑袋,认出是甄家儿子,正使劲地朝着自己在招手,心中疑惑,迟疑了下,扭头和边上丫头说了几句,让她先去香堂,等那丫头走了,自己折过来,停在路边问:「甄公子,有事吗?」 甄耀庭见她停在跟前,两只眼睛看了过来,心跳竟也快了几分,急忙从石碑后走出来,低声道:「我们今日就要走了,今早临上船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亏了有你帮忙,我才得以到了老夫人跟前说话,帮我妹妹洗了冤屈,我想起还没跟你道一声谢,若就这样走掉,心里实在不安,所以一早来了这边,就是想向你道个谢。」 玉珠对甄耀庭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好,觉的他浮油孟浪,到了上回,见他为了替妹妹出头闯到老夫人跟前,虽举动鲁莽,但有感于他对妹妹的爱护之心,想到自己幼年家变,若是有个像他这样的哥哥,说不定境况也会有所不同,故那日后,对他印象才好了些,此刻见他竟是为了向自己道声谢,特意大老远地跑来了这里,除了意外,心里难免也是有些感动。 今日大法堂里不让外人入内,想起他刚才躲在法碑后的样子,不用问也猜到,应是走偏路进的,不想被人看到了,看了下左右,压低声道:「小事而已,何须要你这样特意跑来道谢?你快回去吧。我也有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 甄耀庭跑了大老远的路过来,好容易等到了她,话还没说两句,见她就要走了,心里一急,扯着她衣袖,一下就将她拉到了自己刚才藏身的大法碑后,见她脸涨得绯红,似乎生气了,忙松开手,低声陪好道:「勿恼勿恼!我是想着光道谢未免不够,就带了点东西。」说着掏出一块包起来的手帕,打开了,里头是双玉镯,通体碧透,水色十足,递到了玉珠跟前,道:「你瞧瞧,喜不喜欢?」 v第二十九章 玉珠诧异不已:「我们非亲非故,我怎敢要你这样的贵重东西?你快收起来!」 甄耀庭倒也痛快,听她不要,立马收了回去,接着却跟变法术似的,又摸出了一只雕饰繁复的小匣子:「我听说上回你曾托人去香铺里买苏合香。那个不好。这里头装了几枚龙涎,也值不了几个钱,姐姐你拿去熏衣熏帕。」 玉珠却不知他何时连这种事情也打听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皱着眉道:「甄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受不起。我们夫人使的就是这香,我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我怎配使?你快走吧,被人瞧见了不好。我有事,我也走了!」 她说完,转身便出了石碑,匆匆往大门口的香堂方向而去。 甄耀庭见她人就这样走了,带来的东西一样也没送出去,心里一急,也管不了别的了,忙从石碑后转出,追了两步,口中道:「实在是不值钱的!别人也不知道,你何至于这样!若龙涎你不敢使,我还有冻龙脑!我妹妹原本向来不喜熏香,这回进京前,却特意叫我从库房里给她拿了一盒子这香带出来使,龙涎也不要。我妹妹是个雅致人,她都喜欢,想必你也会喜欢。要不我这就回去,拿些冻龙脑给你……」 玉珠生平头回遇到这样的主。高声叫人来,怕落了孟夫人和嘉芙的脸,不叫,他却这样缠个不休,心里又是恼,又是羞,听他声音越来越大,这条路又是大门通往大法堂的必经之道,怕万一遇上了人,急忙停住脚步,正要沉下脸呵斥,一抬头,冷不防看见大爷竟从对面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嘉芙并她身边的丫头,生生吓了一大跳,慌忙走了过去,叫了声大爷,回头看了眼甄耀庭,勉强圆道:「方才我去香堂取香,恰遇到了甄家公子,说了几句香料的事。他也正要走呢……」 嘉芙早就看到了自己哥哥。从玉珠的脸色就知道了,方才他必定口无遮拦得罪了人。 但是此刻,这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她已经听到了自己哥哥方才说的那话。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她定了定神,悄悄抬眼,看向停在了自己前头的裴右安。 但愿方才他没留意自己哥哥都说了什么。 但很快,嘉芙就明白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裴右安并没说什么,但却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她,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神色极其古怪。 嘉芙的脸,迅速地涨红,红的几乎能滴出血了。 他这样看了她片刻,接着,双眉微微皱了皱。 嘉芙的心,跳的更加厉害了,下意识地朝他走了一小步,张了张嘴,但他的表情已归于冷漠了。 他不再看她,只转头,朝玉珠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迈步,朝前继续而去。 她望着前头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僵在了那里。 被他知道了,她那天在他面前撒谎。 她呆呆地立着,脸上的红潮迅速地褪去,脸色又变白了。心里发堵,堵的厉害。 「妹妹?你怎来了?」 甄耀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嘉芙终于被唤回了神,压下心里涌出的极度沮丧之感,转向玉珠,道:「我哥哥也没和我娘说一声,竟就这样跑了过来,方才若是得罪了,请玉珠姐姐见谅。」 玉珠见她脸色不好,哪里还计较这个,关切地道:「你怎的了?哪里不舒服?我扶你进去坐坐,喝口水。」 嘉芙定了定神,摇头,勉强露出笑脸:「我没事儿。今日是要离京的,方才都预备出发了,不见我哥哥,我过来就是要找他回去。若无事,我这就和哥哥先走了,我娘还在等着呢。老夫人跟前,若是有人提及这里的事,麻烦姐姐你帮着说两句话。实在是我哥哥太过孟浪,给你添了诸多不便。」 玉珠听她这么说,也就不留了,道:「无妨。那我送你出去。」 嘉芙看向甄耀庭,见他还一副不情愿走的模样,忍气道:「哥哥你还不走?方才娘急的不行了。莫非你真想气坏她不成?」 甄耀庭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嘉芙往外去,出了大法堂,见妹妹一语不发地出了山门,脚步飞快,似乎生气了,便追了上去,嘀咕道:「我不是已经留了话吗?我自有分寸的。等我完事了,自己就回去,何至于要你又这样巴巴地赶了过来……」 嘉芙猛地停住脚步,转头道:「哥哥!我比你小,本也轮不到我说你。只是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你知道为何祖母定要将我嫁入裴家?就是因为我们家少个能站出来支撑门庭的男人!爹没了,娘指望着你能立身,她日后也有个依靠。你已经不小了,却还这样没有章法!我也求祖母让我学着做事,她不应允!你明明可以为娘,为咱们甄家分事,却偏这样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嘉芙心头一阵难过,泪花在眼睛里打转。 甄耀庭见妹妹似要哭了,这才慌了,围着不住地说好话,骂自己混账。嘉芙偏过头,抹去泪,上了马车,甄耀庭松了口气,自己忙也翻身上马,一路跟在旁地回了。孟夫人见儿子被找了回来,得知果然溜去慈恩寺私下扰玉珠了,幸好玉珠厚道,没和他计较,帮着隐瞒了下来,才没在老夫人和裴家一干人面前丢下大脸,气的实在不轻,抓起鸡毛掸子狠狠抽他,刘嬷嬷等人又劝又拦,鸡飞狗跳之中,甄家大船终于离开码头,启了南归之路。 京城的水道,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 嘉芙记得清楚,就在不久之前,同样是脚下的这条大船,载着她沿这条同样的繁忙水道慢慢进入皇城之时,她那时候的心情,几分决绝,几分忐忑,还有几分对于未知明日的茫然。 那时候她想,如果上天垂怜,她运气也够好,最后让她能够顺利摆脱这门亲事的话,她将会是何等的快乐。 而现在,她却高兴不起来。起头的一连几天,情绪都很低落,只是不想让母亲觉察,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而已。 v第三十章 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船行过半的时候,嘉芙终于想开了。 罢了,婚事这样终结,往后和裴家想必不会再有多少往来了。至于裴右安,更不可能再碰面。自己已经达成目的,这就是最大的幸运。至于他到底对她如何做想,印象是好是歹,又有什么关系? 上辈子,他与她不过萍水偶遇,交错过后,各自有着不同的人生之路。 这一辈子,想来也是如此。 泉州就快到了。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往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才是最要紧的。 嘉芙的心情,终于从一开始的沮丧和低落里,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这一日,船经过前次来时曾路过的福明岛,恰逢观音寺年底前最后一次法会,孟夫人决定再带女儿上岛,去寺里捐些香油,便命船停靠过去,带着一双儿女及相随下船上了岛,往观音寺而去。 岛上众多香客,原本应有一场热闹的法会。没想到快到观音寺时,却见许多香客从寺门里争相蜂拥而出,个个面带惊恐,孟夫人忙叫张大去问究竟,张大很快回来道:「太太,今日拜不成佛了!我们快些走吧!来了许多的官兵,要抓寺里的和尚,说是和尚里头藏了钦犯!」 孟夫人吃了一惊,念了句佛,就要回去,才走了没几步路,听到身后起了一阵吆喝声,香客纷纷让道,嘉芙转头,看见寺门里出来了许多官兵,内中夹杂着目光阴沉的锦衣卫,押了七八个被铁索锁住的和尚,竟都是小沙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之间。官兵个个凶神恶煞,小沙弥有的在哭,口里喊着冤枉,有的吓的瘫软在地,被强行拖着朝前,道旁香客无不面如土色,纷纷低头,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等这群官兵押着小沙弥走了,才开始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到底是什么钦犯,才不过一些十三四岁大的小沙弥,竟连锦衣卫也出动了。孟夫人脸色发白,哪里还有心思停留,等官兵的船走了,带着嘉芙和一双儿女匆匆上了船,张大命人解开缆绳,船正预备离岸,忽见几人奔到了岸边近前,其中一人朝着张大喊道:「喂!你这船可是要去泉州?我们公子也要去泉州做笔生意,今日行经福明岛,原本想着顺道上来,替我们老夫人求个福,不想遇到官兵抓人,还把船给征用了。可否方便带我们一程,钱少不了你们的!」 嘉芙还没进舱,闻声转头,随意看了一眼。 萧胤棠! 她竟然看到了萧胤棠! 他就立在方才喊话那人的边上,微微眯着眼,望着远处那几条渐渐走远了的官船,虽然作寻常人的打扮,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就算把他烧成了灰,她也不会认错! 犹如头顶凭空打下了一个焦雷,嘉芙定在了那里,睁大眼睛,心狂跳的几乎要蹦出了喉咙。 出门行船在外,向来有个规矩,轻易不带不明来历的半道之人,何况这几人,虽都做普通商旅的打扮,但个个孔武,那个被称为「公子」的男子,更是昂藏鹰顾。张大是甄家的亲戚,又管事多年,本就谨慎,船上还有主母,怎会轻易放人上来,正要出言婉拒,方才喊话那人又道:「放心!我们是去镇南门做生意的,不是一回两回了,须尽快到,实在是没了船,怕路上耽搁,见你家的应是条快船,故恳请顺道捎载一程。大家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相互救济,也是给自己日后的方便!」说着,朝船头丢上了一只五两的银锭。 镇南门是泉州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张大听他语气诚恳,讲的也是在理,又问了几句和镇南门生意有关之事,那人一一回答,没半点错处,听着确实像熟悉的人,迟疑了下,让稍等,来问孟夫人的意思。 岸上,萧胤棠的注意力似乎终于从那官船转到了甲板上。两道目光扫了过来,就在他勘勘看到自己之前,嘉芙猛地掉头,几步就奔进了舱房。实在是太过仓皇,脚下没留神,被裙裾一绊,打了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勘勘一只手抓住了舱门,这才稳住身子,才站定,立刻朝自己母亲拼命摇头。 孟夫人发觉女儿脸色陡然变的苍白,急忙撇下张大过来。 「娘,不要载那些人!我不喜欢外人上船!」 孟夫人见女儿情绪似乎不对,十分担心,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忙对张大道:「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张大应了,回到船头,将方才对方丢来的银锭投了回去,笑道:「对不住了诸位,我们虽去泉州,但中途要停经几个地方,至少也要数日,怕耽误了诸位的行程,还请另外搭船为好。」 那喊话之人面露不快,道:「再加你钱就是了!」 张大忙躬身,陪笑:「实在是对不住。因船上还有女眷,也不便再让外人上船。」说完,喝令水手扬帆起桨。 那人目露微微怒色,双脚一踮,人就跃上了船头,一把抓住张大的衣襟,道:「问东问西,和你费了这许多口舌,最后又说不载,莫非你是拿我们寻开心不成?」 甄耀庭人还没进舱,正在甲板上晃着,忽然看见船头起了动静,有人强行登船,还抓住了张大衣襟,立刻冲了上来,道:「快放开我张叔!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我甄家船上撒野?」还没来得及动手,被那人不过一推,脚下就站不稳脚,噔噔噔不住后退,一连退了六七步,这才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下人见家中小爷被人推倒在地,纷纷围了过来。 甄耀庭勃然大怒,从地上爬了起来,命人操起家伙一起再上。 张大吃了一惊,知道今天遇到了不讲理的。但这里是福建地界了,离泉州也就几天的路,并不慌,只道:「爷您息怒!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个难处,当行方便,我们自然会行。只是方才我也说了,实在不便。我们东家向来不会多事,但事情自己来了,也是不怕,州府衙门,我们也是时常出入……」 「罢了!下来吧!」 那个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忽然开口。强闯上船的那人回头,见他眉头紧皱,似是对他怀了畏惧,立刻松开了张大的衣襟,一把推开张大,自己转身跃下了船,站到那男子身后,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几人转身便要离开。 甄耀庭方才那个屁股墩摔的不轻,起来了还隐隐作着痛,又觉丢脸,怎肯这么罢休,依旧冲到船头,冲着那几人背影骂道:「有种给我站住!刚才不是充大爷吗?就这么走了?乌龟儿子,缩头王八!」 张大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了,见那公子模样的男子蓦然停住脚步,转过了头,视线扫向甄耀庭,目光沉沉。 张大年轻时起,就跟着老东家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此刻见了这年轻男子的神色,也是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知道此人已被惹出了怒气。出门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立刻叫人将甄耀庭拉走,自己朝他不住地躬身,随即命船速速离岸。 嘉芙就藏身在舱门后,看着萧胤棠眯了眯眼,终还是收回目光,向身边几个面露怒色的随行摇了摇头,那几人方随他一道,转身离开。 v第三十一章 嘉芙紧张的几乎就要透不出气了,直到看着萧胤棠一行人背影渐渐远去,才觉手脚发软,张开手,手心里已捏出一层的冷汗,她扶着张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发起了呆。 孟夫人也见到了方才一幕,少不了又责怪儿子莽撞,甄耀庭不服,梗着脖子顶了两句,嘉芙心烦意乱,撇下母亲和哥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和衣扑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前世的一幕一幕,又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原本以为摆脱了和裴修祉的婚事,回到泉州,不管日后京城怎么变天,和自己再无干系了,她更不可能再和萧胤棠碰面,却没有想到,老天刚帮了她一个忙,接着就和她又开了个玩笑,这辈子,竟比前世还要早,她就这样看到了他。 嘉芙想起刚才他临走前投来的那一道阴沉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三王爷云中王萧列有雄才大略,识人善用的一面,也是一个心机刻薄,深沉隐忍的人,这才能从长兄天禧皇帝长达将近二十年的猜忌下保全住自己,直到最后,在三兄弟的明争暗斗中,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萧胤棠是他的儿子,骨血里自然流淌着来自于云中王的某些性情。嘉芙曾伴他身边多年,不敢说对他有多深的了解,但也知道,他也不乏来自其父的手段和心机,至于心狠手辣,更不用说了。 能上位的人,哪个手里不是沾着累累人血。 她记得清楚,上辈子,就在她嫁给裴修祉不久,还没一年,现在这位以辅政顺安王之身而上位的永熙帝就对一向蛰居西南的萧列动手,萧列岂会坐以待毙,兄弟冲突,终于爆发。 嘉芙实在想不出来,这种关键时候,身为云中王世子的萧胤棠突然秘密现身于此,亲自去往泉州。泉州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他想去做什么? 今日之事,哥哥也不算全错,但这性子,实在太过莽撞了,迟早有一天怕要吃大亏。很明显,萧胤棠这趟出来,应是秘密行动,不想惹人注目,这才放过了。否则,以哥哥骂的那话的难听程度,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掉头而去? 万幸有惊无险,没出什么岔子,他就这样走了。 嘉芙心乱如麻,接连几天,除了必要之事,寸步也没走出舱房。孟夫人见女儿这几天恹恹的,面色惨淡,起先以为她生病了,来看,不像是生病,问又问不出什么,有点急,一急,又迁怒到了儿子头上,埋怨他那天吓到了妹妹,甄耀庭想起妹妹确实是那天后变成了这样子的,心里又后悔了,过来想着法子地逗嘉芙开心,照旧是说要正经开始做事。孟夫人让他去和张大学着看账,没看两页,哈欠连天,趴在那里睡了过去。 嘉芙对自己这个哥哥,也是生出了些类似孟夫人般的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只能宽慰自己,总有一天,哥哥他会真正懂事。见母亲为自己担心,且又快到家了,勉强打起精神,以应对接下来来自祖母的不满。 这日,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泉州的家里。 胡老太太早半个月前就收到了信儿,且同行的下人里也有她的人,早就知道最后还是儿媳妇这边给拒了的,心里原本很不痛快,但孟夫人却一反常态,对着老太太毫无惧色,跪下去说,婚配讲究和顺生吉,这婚事一波三折,本就不吉利了,何况这些天也看了出来,裴家除了老夫人,没几个厚道的,女儿就算勉强嫁进去了,恐怕最后也是事与愿违,故擅自做了一回主。边上甄耀庭也一同下跪,一本正经地指天发誓,说自己往后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事,再不让祖母担心了。 覆水难收,人也回了,胡老太太虽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加上年底要到了,家中船队、船坞、铺子,官府各处走动打点,各种事情林林总总,忙碌异常,这件原本寄予了厚望的婚事,也就草草算是这么过去了。 孟夫人松了一口气,终日忙忙碌碌,助老太太做事,嘉芙也帮忙打着下手,哥哥被逼着跟在张大身边,整天叫苦连天,日子看起来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但嘉芙却始终忘不掉那日在福明岛发生的意外。 她听的清清楚楚,他也是要来泉州的。唯恐和他再次碰到,从回家后,她便没出去过一步路。就这样过去了十来天,泉州城里风平浪静,慢慢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 要过年了,嘉芙猜测他应该已经走了。原本整天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慢慢地放了下来。 离年底只剩几天了。这日,嘉芙随母亲一道,到了甄家的船坞。 这里不仅是建造或修理船只的船厂,还有一大片的棚户。甄家厚道,祖上起就在这里给为甄家跑海的穷苦水手和船工搭屋,让他们上岸后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后来那些人娶妻成家,人丁渐渐繁衍,棚户也越来越多,到嘉芙父亲时,这里已经有百来户人居住了。三年前,那些随父亲一道出海没有归来的水手船工的家眷,如今也依然被收留在这里,寡妇们就靠在船坞里做零工度日,虽日子艰难,但至少,头顶还有片屋瓦能够遮挡风雨,也能养活自己和孩子。这几年,每年到了年底,孟夫人都会亲自来这里给孤儿寡妇们分送米肉,每家再派两吊钱,好让他们也能过年。 嘉芙年年都陪母亲同来,今年也来了。探望完孤儿寡母,出船坞的时候,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夜里被自己遇到后带回来治病的少年,不知道后来救活了没有,于是停了脚步,问了句近旁的一个船坞管事。 那管事起先没想起来,实在是里头做杂事的人太多了,片刻后,才拍了下脑袋,道:「想起来了!张管家那回叫人送来的那个小子!已经救回了,病也好了。如今就在船坞里干活儿。我把他唤来,让他给小娘子磕个头?」 嘉芙道:「救回了就好。我是刚才忽然想起来,就问了一句。不必特意叫他过来了。」 管事笑道:「小娘子善心,竟还记得他。也是那小子运气好,当时遇到了小娘子你,才活活捡了条命,要是金家那样的,如今早不知道葬身哪条鱼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嘉芙被这一句「葬身鱼腹」给触动了心事,想起父亲,心情便低落了下去。管事话说出了口,也立刻意识到失言,「啪」的用力扇了下自己的嘴巴,慌忙躬身赔罪:「怪我胡说八道。小娘子勿怪。」 嘉芙知他也是无心,略略笑了笑,转头见母亲一行人已到了船坞门口,正转头张望着自己,便提裙快步走了过去。 船坞靠港,海风向来疾劲,口子这里更是吃风。就在嘉芙经过路旁一片用来固定圆木堆的排架时,一阵风呜呜地刮了过来。 排架立在这里年长日久,接头处的绳索风吹雨打,已是腐了,却没及时更换,劲风一吹,架子咯吱咯吱晃动,绳索忽然炸裂开来,一排堆的比嘉芙个头还要高的圆木,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朝着嘉芙涌了过来。 圆木是前几日刚运来待用的,还没来得及拖走,不是很粗,只有碗口的直径。但即便如此,这么多的圆木一齐涌下来,若被压在了下面,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嘉芙正低头看着路,起先没留意边上的动静,等发觉到情况不对,也反应不过来了,就那么定在了原地。 孟夫人站在船坞大门口,一边和张大几人说着话,一边等着女儿上来,突然听到身后起了一阵异响,扭头看去,魂飞魄散,张大等人也发觉了,反应了过来,立即冲了过来,却已赶不及了,眼看嘉芙就要被那成堆塌下的木头给砸到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斜旁里忽然奔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疾步如飞,身影快的如同一道闪电,转眼便冲到了嘉芙的身边,勘勘就在第一根圆木滚到嘉芙脚边之前,一把抄住了她的腰肢,带着她往侧旁闪去。两人一起扑到了地上。 张大等人赶到了近前,固定圆木的固定圆木,救人的救人,船坞口乱成了一团。 v第三十二章 孟夫人吓的脸色惨白,奔到近前,分开人群,见方才那少年趴在地上,将自己女儿紧紧地护在身下,慌忙扑了过来,道:「阿芙!阿芙!你可还好?你可还好?你不要吓娘啊!」 这少年动作是如此的快,以致于嘉芙竟然有些头晕目眩,被他扑在身下,此刻才回过神来,听到母亲的声音,睁开眼睛颤声道:「娘,我还好……我没事……」 那少年从她身上迅速爬了起来,挤出了人堆。孟夫人和张大替嘉芙悬着心,起先也没多留意他,只搀着嘉芙从地上起来,见她除了衣裙上沾抹了些地上的污泥,一张脸吓的变成惨白颜色之外,身上其余确实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孟夫人惊魂未定,搂着嘉芙,不知道念了多少声佛,听张大呵斥着船坞管事疏于防范,忽然想起方才救了女儿的那少年,看了过去,见他越走越远,忙叫人扶着嘉芙先上马车歇着,自己走了过去,叫住了那少年,看了一眼,衣衫褴褛,大冬天的,脚上也只一双破了洞的草鞋,脸上沾满泥灰,但细看,容貌却生的很是俊秀,也不嫌他脏,捉住了他手,道:「好孩子,今日多亏了有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户的孩子?」 张大赶了上来,看这少年,总觉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他既在这里现身,自然是在自家船坞里做事的,见这少年不吭声,于是转向船坞管事。 管事见因自己疏忽,方才险些酿出了大祸,面如土色,慌忙上前道:「他便是数月前小娘子叫人送来的那个小子。当时快病死了,我因记着小娘子和管家你的叮嘱,一直悉心给他治病,救活了后,就叫他在里头做些零活。」 张大这才想了起来,看了少年一眼,把先前凑巧带回他的经过向孟夫人略略地说了一遍。孟夫人感激不已,不住地称赞他,说了几句,留意到这少年没了方才冲出来时的那股子灵敏劲,只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语不发,瞧着呆呆的,便不解地看向管事。 管事道:「禀太太,这小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又许是那回发烧烧傻了,平时脑子也不大灵活。」一边说着,一边朝那少年吆喝,要他向孟夫人见礼。 孟夫人啊了一声,更是怜惜,急忙制止管事,叹了口气:「可见这孩子的厚道。脑子都不清楚了,却还牢牢记着阿芙救了他的事,方才不顾性命也要还恩。我看他长的也是清俊,若在父母身边,不知道宝贝成什么,想是被人拐子给拐出来了,生生磨成了这样,可怜!」说完,让管事速速给这少年送身厚的新衣新鞋,又再三地叮嘱,叫往后要好好待他,不许欺负他。管事连声答应。 孟夫人又说了几句,方松开那少年的手,转身回去,也上了马车,对嘉芙道:「可怜这孩子,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大灵光。」 嘉芙在马车里已经歇了片刻,人也从方才的巨大惊吓里渐渐地定下了神。看着母亲松开了他,他又转身,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去——嘉芙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步伐有些僵硬,略微蹒跚,和先前冲出来救自己时的身手判若两人,迟疑了下,叫母亲稍等,自己又下了马车,快步追上去,拦住了那少年。 少年抬眼,见她来了,仿佛微微一怔,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嘉芙朝他露出笑容,柔声道:「你的脚方才可是受了伤?我见你走路有些拘着。」 少年不应。 「你可听的懂我说话?」嘉芙声音更温柔了,朝他走的近了些,「若有伤到了,只管说出来,不要害怕。」 她靠的近了。少年仿佛闻到了来自于她身上的幽香,这香气若有似无,却悄悄地钻入了他的肺腑,与这里的他渐渐已经开始习惯的总是泛着淡淡咸腥的空气味道是如此的不同,更不同于他曾经熟悉的弥漫在华屋兰室里的名贵熏香和胭脂香粉。 他的耳根不自觉地微微发红了。幸而脸上沾满污泥,她看不到。 他摇了摇头,低头避开了她,从她身旁飞快走了过去。 嘉芙转头,盯着他的脚,看到磨的只剩一层草筋的鞋底上,渗出了一缕鲜红的血迹。 「你站住!」 她再次叫住了她。 张大赶了上来,脱去了那少年的鞋。 一根小指长的竹签,仿佛一把锋利的小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脚底心。 对上嘉芙投来的心疼目光,少年那双原本似乎总是蒙着层阴翳的双眸,渐渐地透出了明亮的色彩。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一个一闪而过的,就只她一人捕捉到了的细微表情。 …… 永熙三年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了。旧岁方除,泉州城里的民众还在敲锣打鼓舞狮舞龙,才初三日,嘉芙便得知了一个消息。 泉州府来了人,传达来自上头的命令,让甄家将历年间所有用着的无籍之人全部造册上报,尤其是年纪看起来在十三四岁之间的少年,更是一个也不能少。倘若隐瞒不予上报,若被官府查证,严惩不贷。 来人和张大素来有深交,传完了命令,屏退旁人,咬着耳朵对张大道:「这个上头,可不是简单的上头,是锦衣卫……来了个姓王的,听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我们大人出来,我见他脸都绿了。金家的船坞还有船上,用了不知道多少的无籍苦力,不知其中的厉害,瞒报了几个,以为没事,倒霉了,昨晚被叫走了几个人,那些无籍的还活着,查了一番,也就拘去充军了,倒听说他家船坞里的两个做事小子被打死了,拖出来时,肚肠子都流了一地。这话我原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但你们甄家生意大,这么多年,难免会用几个无籍之人。我是不忍看你们也遭殃,这才多说了几句。切记不要外传!」 张大送走来人,转头就向胡老太太禀告。老太太神色凝重,立刻让他造出名册,将所有的无籍者,包括跑船,跑码头,搬运,以及船坞里的工匠和打下手的,全部都报上去,将人也看牢了,一个不能少。 孟夫人当时在旁,回来后,和嘉芙提了一句,叹道:「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弄的我心里慌张不已。这几日须看牢你哥哥,免得他出去乱跑,万一惹事。」 孟夫人说完,匆匆走了。嘉芙也有点心神不宁。 根据船坞管事的说法,那少年不但哑巴,脑子也不大灵光。 但嘉芙却有一种感觉,那少年或许未必真的脑子就不灵光。 v第三十三章 那天她遇险,少年将她卷出去,扑倒在地的时候,姑且不论他身手如何,就在那一刻,两人的目光有着短暂的相接。 当时她虽然被吓的呆若木鸡了,手脚全不听使唤,但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她此刻还记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还有被发现脚受伤后,他的微微一笑。当时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如同太阳般的光芒,就连满脸的尘土,也没法遮掩他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和灵气。 说他脑子不灵光,嘉芙真觉得不像。 如果他是故意装的,那是为了什么?这个少年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年才刚过,官府就来了这样的动作,难道真的是和这个少年有关? 嘉芙想起萧胤棠的莫名现身,想起经过福明岛遇到的一幕,那些被铁索锁走的小沙弥的样子,历历在目。 不知道那批锦衣卫,和来泉州的这个王大人是不是同一拨人。 张大听了祖母的命令,必定会将这少年记入名册的。 出于一种自己也很难说的清的感觉,嘉芙并不想这样。她忽然替那个少年担起了心。 但是她也知道,祖母的做法并没错。锦衣卫如狼似虎,无孔不入,他们甄家若敢有半点猫腻,万一被查出,后果不堪设想。 嘉芙想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尽快悄悄离开。却又有所顾忌。 在犹豫中渡过了一夜,第二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找张大,假意探听那少年的脚伤。 张大看了眼嘉芙,小心地道:「小娘子,我前几日忙,忘了告诉你。那小子在除夕夜里就没了。有人看见他独自去了海边,一头跳了下去,再没上来,这几日船坞里也不见他人,睡觉的铺盖和那身新衣服却都散着,就跟半夜睡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走了似的。听睡旁边的说,是被炮竹声给吓的,稀里糊涂出去,跳下了海……」 嘉芙又是意外,又是难过。 她原本只担心他或许会身处危险,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死在了除夕之夜。 不知为何,这个和她原本陌路,偶然顺手救回来的少年的意外死讯竟会让她感到如此气闷。 或许是当初,那濒死少年投向她的充满求生意愿的目光让她感同身受。亦或许是几天之前,他用他少年的单薄身体为她挡住危险后,独自默默离开时,那一抹脚步略微蹒跚的孤独背影,令她难以忘记。 她呆了片刻,压下心里涌出的难过之感,道:「张叔,劳烦你叫人给他烧两炷香吧。」 张大道:「老叔记住了。小娘子你莫难过。」 嘉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 正月十三,离元宵还有两日。但泉州城里,家家户户门前已经悬了花灯。入夜,花灯和明月交相辉映,满城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和城中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那片寂静的无人港口。 这是一个晴朗的深夜,明月悬空,一个少年独自坐在海堤之上,身影被吞没在夜的暗影里。海风迎面吹来,他一动不动,面向着渐渐涌起的夜潮,背影孤独。 忽然,他飞快地脱去了衣裳和鞋子,纵身一跃,犹如一块石头,掉进了夜潮之中。 片刻后,伴着一声轻微破水的「哗啦」之声,少年的脑袋从水下露了出来,他挥臂打了几下水,就靠到了堤坝上,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用制软了的熟牛皮包起来的四方块的东西,掌心大小,湿漉漉的,被托在少年的手里,不住地往下滴水。 泉州的这个冬天,大部分日子都是湿冷湿冷的,少年却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他慢慢地解开牛皮,双眼盯着托在自己掌心里的那样东西。 一方玉玺,纽交五龙,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篆文,通体不沾半点尘埃,皎洁月光的映照之下,玉色莹莹,将那少年托着它的那只掌心都映成了半透明的淡淡血肉之色。 这便是秦之后的传国玉玺,国之重器。千年以来,时没时现,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视得它为天命。 大魏立国,太祖以机缘得到传国玉玺,欣喜若狂,将它藏于宫中元始殿内,每逢祭天大礼,请玺加盖于祭天诏书之上,以此昭示己之天命所归。 而今的永熙帝,登基之初,质疑之声之所以不断,就是因为他的手中,缺了这一方代表皇权授受的传国玉玺。 据说,少帝萧彧于猎场坠马身亡后,这面传国玉玺便也离奇不见。 这片堤坝之侧,白天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想到,这三年来,它就被这一块牛皮包着,藏在了下面一个被海水蚀出的空洞里。 每日潮起潮落,它安静而孤独地守着黑暗,就像是它的主人,这个少年。 v第三十四章 少年盯着手中的玉玺,看了良久,忽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语地道:「我留你还有何用?不如送你随潮而去,从此无拘无束,放游四海,胜过躲躲藏藏,终年不见天日!」 他爬回了海堤,高高站起,猛地挥抬臂膀,就要将手中玉玺投向月色下的那片夜潮。 一旦入海,潮水汹涌,卷去之后,这东西从此将永沉大海,再不复返。 就在少年要将手中玉玺奋力投向海潮之时,一个声音忽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一别三年,小皇上你可还好?王锦给小皇上叩头了。」 少年的手顿住,慢慢地回头。 一个人影从夜色的昏暗里现身,钩鼻长脸,青衣小帽,再寻常不过的一身打扮,口里说着叩头,却不过虚虚躬了躬身,表情似笑非笑,双目在月下闪闪发亮,泛着毒蛇般的冰冷光芒,夜色之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神色微微一变,肩膀才一动,那人又道:「小皇上,你要是敢跳海,或是砸你手里的东西,甄家的那个小姑娘,下场会比金家人不知道惨上多少。我的那些手段,你应是知道的。」 他的语调阴恻恻的,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锦向来阴沉不外露,但此刻,看着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还是压制不住心底涌出的狂喜,目光愈发闪闪。 「小皇上若老老实实这就跟我回去,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更可对天起誓,不动甄家人半根指头,如有违背,天诛地灭!说起来,甄家人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当上报皇上予以嘉奖。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经没了。」 若这少年,曾经的少帝萧彧就那样被金家人丢下大海葬身鱼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个心腹之患,但这面令天禧帝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又如何能得以重见天日? 谁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萧彧藏在了这种地方? 萧彧慢慢地转身,和王锦面对着面。 「小皇上,你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王锦设的一个局吧?」 这次的计策,实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满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聪明,当年被你侥幸逃脱之后,竟藏身到了泉州这种地方。岭南本就天高皇帝远,泉州更是鱼龙混杂,想要找到一个存心把自己藏起来的人,确实犹如海底捞针。但你还是小看了我。这几年间,为了找到你,我派了无数的人出去,他们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负,终于上个月,让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坞里见到过与你形貌相似的一个少年哑巴,于是我亲自赶了过来,没费多少力气,就得知你于濒死之际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带走你的,但那时,我不确定你就是小皇上,毕竟,这几年间,你的模样还是有所改变,且你装傻装的也极像,差点连我也被骗了过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这么带走的话,人是有了,但这宝玺……」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荣华富贵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约很难能从你嘴里顺利问出。所以我设了一个局,故意放出查找无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开刀,果然,你被惊动,悄悄离开。离开之前,你自然不会忘记你的这面宝玺。」 「小皇上,你很聪明,但毕竟嫩了点,这不怪你……」 他紧紧地盯着那块在月色下莹莹生光的东西,朝着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给我吧!皇上毕竟是你的亲叔叔,你随我回去了,不过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这几年你藏身于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当也知道,这天下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当个太平王爷,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有什么不好?」 萧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声:「难为我那位二皇叔了。虽当了皇帝,这几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里总觉底气不够吧?罢了,我这条命,本在几个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连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还抱着这东西不放?他想要,给他就是了!」 他将玉玺朝着王锦丢来,宝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王锦狂喜,纵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随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随我走吧。我保证,只要你不逃,我绝不为难你。」 萧彧冷冷一笑,手腕一转,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闪闪,冰芒雪寒。 王锦一怔。萧彧神色瞬间转为傲寒:「与人刃我,宁自刃!我死之后,你割我人头带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与我,半点干系也无。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后,你若违背方才誓言,必不得善终!」 他曾贵为天子,坐拥四海,而今堕入尘泥,终日与卑贱为伍,但这一刻,双目湛湛,令王锦也心生畏缩,竟不敢直视,慢慢低下了头。 萧彧转过身,面向极北遥不可及的无穷漆黑长空,神色庄重,行三叩九拜之礼,旋即起身,站的笔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隽逸孤清,眉目决绝。 他闭目,仰首向着头顶星空,伴随一道寒光,匕首挥向自己咽喉,眼见就要血溅三尺,便在此刻,传来一道随风之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王锦,如今你是四品镇抚,锦衣卫里红人,但我若我没记错,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举第三十六名,当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孙山,先帝听闻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乡,遂带母入京赶考,盘缠用尽,母子宿于桥洞度日。你于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饥,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动,破格录取,添你名于文榜之末,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于你,先有君恩,后有师恩,时移世易,如今顺安王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为了一己荣华,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锦,你不畏于天?你不愧于人?」 四周黑魆魆一片,海潮汹涌嘶鸣,夜风疾劲吹过,这声音一字一句,随风入耳,萧彧和王锦一同听到,两人无不震动。 萧彧睁开眼睛,循声回头,见不知何时起,数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细看,身影几乎和这黑夜融成一体。 「你是何人?」 王锦拔刀,厉声喝道。 那人置若罔闻,只朝萧彧大步走来,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挡在自己的身后。 v第三十五章 他转过脸,朝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萧彧道:「一别多年,皇上可还记得我?当年我离京时,你还是太子,记得才六七岁大而已,我教你读的最后一篇文章,便是左传王孙满对楚子,我记得当时,你还没来得及交上你的读书札记。」 他的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英逸面孔。 萧彧猛地睁大眼睛,失声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正是。裴右安来迟,让皇上吃苦了。」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无限的激动和光芒。 他三岁被立为太子,四岁进学,启蒙之后,他的父皇天禧皇帝为他选定了几位老师,其中他最喜欢的那位,便是时年不过十四岁的裴右安。 「少傅,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那篇札记,我当时写好了,等着你来,你却一直没有来替我看……后来我登基了,曾四处寻你,却始终不得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已经……」 他朝裴右安奔了过去,声已然微微哽咽。 裴右安轻轻拍了拍他,以示安抚。 「裴右安?裴右安!真的是你?你怎会在此?」 王锦终于认出了他,双目死死盯着,怪声叫了两句,满面的震惊:「你好大的胆子!今上已登基三载,海晏河清,满朝皆举,难道你想公然抗命?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投效皇上,以你的才能,皇上必会重用于你。你若执迷不悟,你就不怕我回去了上禀皇上,牵连到你裴家之人?」 裴右安道:「你觉得今夜我还会让你活着走掉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但语调里的森冷之意,却是呼之欲出。 王锦一愣,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冷笑:「裴右安,你未免过于狂妄了些。我知道你小时为强身健体,曾师从剑术大师,也跟卫国公上过沙场,但就凭你,想杀我,恐怕还是做梦。」 裴右安微微一笑,注视着他:「谁说杀人必须自己动手?」 王锦脸色微变,环顾了下四周,打了声尖锐的唿哨。 唿哨声过,四周却没有动静,耳畔依然只闻海潮风声。 「不必看了。你的手下都已经死了。」裴右安道。 王锦咬牙,拔刀朝着裴右安疾步而来,身形迅猛如鹰,转眼到了近前,距离不过几步路时,忽然又一个人影朝这里快速奔来,风中听他大笑道:「大公子说的没错!王锦,你带来的那些爪牙,都已经被我的兄弟干掉了!」 这人身材雄伟,声音浑厚,听起来似是个中年人,脸上罩着一张面具,月光下泛着微微铜色,只露出两只眼睛,模样看起来有些古怪,一转眼,就奔到了近前。 王锦再次吃了一惊:「金面龙王?」 金面龙王是近几年在南洋一带迅速崛起的一个着名海盗头子,聚众占岛,在海上势力极大。但和那些动辄劫杀,令海上之人咬牙切齿又闻风变色的海盗不同,金面龙王只向通过自己掌管航道的商船收取保护费,一旦纳入了保护,必定保证商船平安。与其冒着绕道行走被别的海盗打劫丧命的风险,船主反而乐意向金面龙王交纳保护费,以求来往顺利。官府对他无可奈何。因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戴一副黄铜面具,故海上之人称他金面龙王。 那人笑道:「你也知道我?杀你这种人,何须大公子出手?我来就是了。」 王锦咬牙切齿,拔刀而上,一阵缠斗,只听一声惨叫,那只握刀的手竟被生生砍下,断手连着刀身飞了出去。 王锦痛苦倒地,抱着自己那只喷涌鲜血的断手,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裴右安,目中满是不甘和怨毒。 裴右安蹲到他面前,将那面被他纳入背囊的玉玺取了出来,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迹,托于掌心,对月端详了片刻,随即起身,对着金面龙王道:「董叔,给他一个痛快吧。」 手起刀落,王锦便停止挣扎。金面龙王收刀入鞘,掀开面上面具,是个中年男子,向望着自己的萧彧纳头要拜,被一把托住了。 这人虽满面胡须,萧彧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吃惊地道:「董将军?」 金面龙王名董承昴,当年曾是卫国公的旧部,英勇善战,屡立功勋,卫国公病死前上书,向天禧帝荐举董承昴。后董承昴历天禧,少帝两朝的那些年间,一直身居要职,及至少帝被传意外死去,顺安王上位,董承昴便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被革职,以牢笼押回京中审罪,路上被旧部所截,从此再无消息。 谁能想到,这几年间纵横南洋的金面龙王,竟然就是当年的董大将军。 董承昴也是唏嘘不已,叙话了几句,道:「皇上,这数年间,我一直暗中寻访你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幸而大公子一直没有放弃,这次他来得也及时,早有安排,否则董承昴万死难辞其罪!」 董承昴想到方才惊险一幕,犹是心有余悸,又要谢罪,萧彧忙再次阻拦。董承昴便道:「皇上,大公子,你们稍等,我去将人都集来这里。」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萧彧转向裴右安:「少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裴右安道:「锦衣卫的耳目非同一般,盯着他们,就相当于自己有了耳目,但他们行事非常隐秘,且上下级之间,等级分明,消息保密,除非上头想让下级知道,否则里头即便有人,有时未必也能得知确切情报。王锦这回到了泉州,他要抓人的话,何必大张旗鼓让商户上报名册多此一举?直接全部抓走就是了,何况还动了金家,弄出不小的动静,和他平常行事大不相同。我料他应是查到了什么,故意投饵罢了。他的这举动,可谓双刃之剑,虽如愿确实引出了你,却也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便是顺着他,我才找到了你。」 萧彧头脸和身上还湿漉漉的,一阵夜风吹来,打了个冷战。 v第三十六章 裴右安立刻解了身上的外氅。 「不不,少傅你自己身体要紧,我不冷……」萧彧忙退让。 裴右安微微一笑:「无妨。这点风我还是经受的住的。你身上湿的,不要冻着。」说着,氅衣已罩到了萧彧的肩上,又为他系上了带。 氅衣温暖,仿佛还带着来自于他的体温。萧彧望着裴右安,一动不动,眼中渐渐渐闪烁出了微微泪光。 「……多谢少傅。是我太蠢了,竟然上了他的当……」 裴右安摇了摇头:「皇上无须妄自菲薄。王锦做事多年,阴谋诡计,防不胜防,奸猾又岂是皇上你能想象的到的?皇上年纪虽小,胸中却有丘壑,虽身处泥淖,而不忘赤子之心,先帝在天有知,必定得慰。」 他安慰完少年,又道:「顺安王一心要除去三王爷,王爷也非池中之物,不久之后,恐怕会有一战,情势复杂,胜负难料,你暂时还不能现身,泉州更不能留了,你先随董叔过去,等着日后我的消息可好?」 「一切都听少傅的安排。」 萧彧立刻道,一顿,又道:「少傅永远是我少傅,我却早已经不是皇帝了。请少傅往后不要再叫我皇上,叫我彧儿便可。且做不做皇帝,于我也没多少紧要了,少傅多年来对我不舍不弃,今日又救了我,已是对我父皇最大的尽忠。我绝不愿少傅为了我而将自己再置身于险地。少傅你可答应?」 裴右安注视着少年,见他双目仰望自己,神色郑重,目光坦诚,想起这少年小时在上书房里读书犯困坐着也能打瞌睡的模样,心中慢慢地涌出一阵暖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董承昴很快奔了回来,道:「皇上,大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吧。」又看了眼地上王锦的尸体:「大公子,是否先处置干净?」 「董叔,你能保证今夜就将皇上送走吗?」 「大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岔子。」 裴右安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没错,泉州城里此刻应当还有一拨想要寻找皇上下落的人。万一被他们有所察觉,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甩脱的。留下尸体吧,不必处置了。」 他说的有些含糊,董承昴起先一愣,再一想,明白了,哈哈笑道:「还是大公子想的周到!用这些尸体拖住那些人个几天,想必问题不大。」 裴右安笑了笑,领着萧彧离去。 萧彧走了几步,迟疑了下,停住脚步,低声道:「少傅,当初若不是甄家女儿救下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这个王锦,既然已经知道了甄家曾收留过我,现在他死了,我也这样走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道:「放心吧。这次南下的锦衣卫有两拨。王锦到了泉州,另一拨错得消息,先前去了别地抓捕你。王锦和那人向来明争暗斗,为独吞功劳,相互之间消息绝不共通。王锦死了,先前被他抓去秘密审问的丢你下海的金家两个伙计也被当场打死,旁人再不会知道其中内情了。」 萧彧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容:「这样就好,我就是怕连累了她。」 裴右安转头道:「董叔,往后甄家的船,若行走海上,劳烦你多照看着些。」 董承昴道:「大公子放心,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裴右安远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随即迈步离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萧胤棠带了几人,终于赶到了附近,发现地上锦衣卫的尸体,目露诧异,立于一旁,看着随从迅速搜检尸体,片刻后,随从起身道:「世子,尸体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萧胤棠沉吟着时,远处随风仿佛传来一阵异动,一个负责望风的手下匆匆跑来道:「世子,有官兵来了!」 萧胤棠望了眼远处已能看到的影影绰绰的执着火把的人影,皱了皱眉:「分头散开,切勿暴露身份!」 …… 隔两日便是元宵,原本当是满城处处元宵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过的却有点不一样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缔灯会,实施宵禁,严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无路引之人,还封锁住各个城门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车以及船只,都要经过严密搜查,城里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暗中传言,说城里进来了金面龙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没有户籍或是没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缉拿。 嘉芙这几日又觉提心吊胆,偏家里还出了点事。事儿也不算大,就是闹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说要给孙子再说门亲事,甄耀庭不答应,闹了几天,又,按照计划,到正月底,甄家会有今年第一条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随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许。为了这两件事,从年后开始,家里就没安生过,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争论,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将他暂时锁在房里,等船走了再放他出来,没想到一早,发现窗户被撬开,他人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这会儿陆续回来,都说没见到。城里这几天本就不太平,门房说,方才还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过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点慌,嘉芙也很担心。 前后以及角门的门房都信誓旦旦,绝对没见公子出去过,家里各处也都找了,却不见他人。嘉芙想他到底会去哪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匆匆赶了过去。 甄家地方很大,后花园的西北角,有一处工坊,是早年父亲所用。 嘉芙的父亲从小喜欢做木工活,打造各种船的模型,甄耀庭这一点也随了父亲,小时候常跟在他边上来这里玩儿。后来父亲终日忙碌,一年到头,难得再来一趟,这里渐渐就成了甄耀庭的乐园。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从父亲去世后,这几年间,这里慢慢便废弃了,平日门扉紧闭,连下人也极少经过。 嘉芙赶到那间工坊,站在门口,听到里头传出一阵刨木头的哧溜哧溜声,心里先就松了一口气,凑到门缝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哥哥就在那张旧马凳前,正弯着腰奋力地刨着一块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外衣脱了,随意丢在一旁,看起来还满头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赶紧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亲继续担忧,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甄耀庭见妹妹来了,手上也没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只是你别打搅我干活!」 嘉芙原先心里很气,但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他,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渐渐地又软了,环顾了下四周,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说说吗?」 v第三十七章 甄耀庭不应,继续呼哧呼哧地刨着木头。 「你是至今还在想着,爹没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么他自己没法回来的地方,你没亲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顿。 嘉芙坐到了边上的一堆旧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还在继续刨着木料,渐渐地,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工坊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着他没事儿,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有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趁这回方便,全说了吧!要是你觉得难听,那是因为我说的全是实话。你还记得年前我们回来经过福明岛发生的事吗?那回也不是说你全不对,那人对张叔无礼在先,你护着张叔,原是没错的,但后来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后的那些人,看着都不是良善之辈,咱们出门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点亏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闹了一场,幸好那几个人自己走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甄耀庭哼了一声:「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当时那人先衅事,还把我摔地上,我骂几句也是我的不对?」 嘉芙道:「你打的过他?你知那些人什么来头?你骂几句,是过了嘴瘾,万一得罪了我们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么办?」 甄耀庭嘀咕道:「会有什么来头?我们家在泉州,谁不给三分面子?」 嘉芙冷笑:「你也就知道个泉州那么大的地方了。年前进京,难道就没有半点感悟?随便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个官,我们见了先就低人一等。至于那些稍有点权势的,要是有心要我们不好,还不和掐死蚂蚁一样轻巧。哥哥,先前因你是一心护着我,我就没说。那日你冲进去,强行要见老夫人,还说了那样一番冒犯的话,要不是咱们运气好,遇到了老夫人那样的开明人,歪打正着,换成了别人,你倒是试一试?」 甄耀庭一怔。 「咱们先要自己立起来,足够强大了,别人才不敢,也动不了你。人先自立,而后立于人前。你在泉州,出去了人家听到你的名头,都叫你一声爷,那是冲着咱们爷爷,咱们爹留下的家业,不是冲着你的。说句难听的,万一有事了,光是你,谁会买你的账?我也不说别的了,就说玉珠姐姐。你相中了她。她不过一个丫头而已,但哥哥你能做什么?你只能偷偷摸摸去找她,能说上一两句话就是运气好了。先不说玉珠姐姐看不看的上你,就算她也看中你了,你有那个底气堂堂正正地过去,开口把她从那里接出来?你没有!」 甄耀庭的脸慢慢地涨红了。 「读书不成便罢,祖母和娘如今也不逼你了,但至少,哥哥你要担起身为甄家独子的责任吧?我还记得那日二表哥来的时候,你冲出来说,要是妹妹嫁不出去,大不了你养她一辈子!哥哥,我有你这样护着,实在是我的福气。只是爹已经没了,祖母老了,你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叫我怎么去靠你?」 说到了动情处,嘉芙泪光微现:「哥哥,你道我们家为何先前要将我嫁去他们家?娘为何对他们小心奉承?是祖母怕你不成器,日后接不了甄家家业,才想着用我去给你换个靠山!只是那边水太浑了,娘不忍心,这才带了我回来。哥哥,你要是真的想爱护我一辈子,那就拿出你做兄长的样子,别整天不切实际地幻想,好好做事,立身立业,要不然这回,就算娘拼着祖母责备为我推了这门亲事,下回还有别家在等着我。因咱们家是祖母说了算的。哥哥你到底懂不懂?」 甄耀庭呆住了。 方才妹妹说到玉珠,他便觉得心里仿佛被针给扎了一下,再说到裴家婚事,更是如遭当头棒喝。 他从前一直以为妹妹能嫁去裴家是她运气好,往后要做人上人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羞愧万分,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钻进去,半晌,方抬头,咬牙道:「妹妹,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的混了!让妹妹你为我换靠山,我甄耀庭算个什么东西!你别难过了,我往后一定不会再让妹妹为我受委屈了!」 从先每次,无论家里怎么打骂,或是苦口婆心,哥哥都是表面应着,转个头照旧,嘉芙从没见他露出像此刻这般羞惭的模样,心里也感觉到了,哥哥这回应的和从前完全不同。 万事开头难,哪怕他现在还不能立刻全改了,但只要他心里真的有所触动,那就是个好的开始。 连日来压在心中的郁颓,也终于有所消解。嘉芙看了眼他边上那艘正在做的船模,道:「哥哥先把这个做完吧,送给我。」 甄耀庭挠了挠头:「我做的没爹好。你要是不嫌弃,我就送你。」 嘉芙道:「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甄耀庭咧嘴一笑,急忙又吭哧吭哧刨了起来,道:「散件快好了,妹妹你等等,搭起来很快的。」 嘉芙点头,托腮带笑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过了一会儿,甄耀庭找不到墨斗了,嘉芙起身帮他找,环顾了一圈,看到墨斗就掉在角落的一堆木料旁,便走了过去,弯腰去捡,抬头之时,不经意间,竟看到木料堆后有只穿着黑靴的男人脚,露出半只鞋头。 嘉芙吃了一惊,心口咚的一跳,定住心神,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先退出去,甄耀庭走了过来道:「就在你前头脚边呢,妹妹你怎么不捡起来?」 嘉芙抓起了墨斗,起身转头捉住了他的手臂,带着径直就往外去,口中道:「哥哥,我想起来了,娘方才急的很,我出来找你也有一会儿功夫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船等你慢慢做好了,送我也不迟……」 说完又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压低声飞快地道:「别回头,别说话,和我出去!」 甄耀庭满头雾水,但见妹妹双眼笔直看着前方,神色紧张,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就在两人快出工坊大门时,一个声音在背后传了过来:「站住!」 嘉芙头皮发麻,一把扯着还不明就里的甄耀庭,抬脚向外狂奔,张嘴正要高呼,侧旁身影一闪,门口就被挡住,一柄雪亮长剑,横在了她的面前。 嘉芙立刻认了出来,竟是那日在福明岛问船的起了冲突的那个人! 甄耀庭起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猛地睁大眼睛,正要张口,那人已经上前,一掌击到甄耀庭的后颈。甄耀庭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便昏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嘉芙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萧胤棠竟从那堆木料后现身,朝着自己慢慢地走了过来。 v第三十八章 他的两道目光,阴凉而无情,如刀般停在她的脸上,似要剜割她的发肤,深至血肉,薄薄双唇却偏带着温柔微笑:「小娘子莫怕。我虽不是良善之辈,但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 萧胤棠的父亲是云中王萧列,封于云南。 作为王府的世子,按照法度,在没有得到皇帝的诏令或是许可之前,他也不能擅自离开云南,否则,轻被视为藐视朝廷法度,重则等同谋逆。而且,他这一趟离开云南,属私下所为,事先并未过他父亲云中王的许可。 三年前少帝狩猎意外驾崩后,关于他其实并未死去,而是事先有所防范,故当时得以逃出生天流落草野的传闻便一直不断。因事关重大,这几年间,萧胤棠一直暗中在探寻少帝的下落,但始终无果。就在几个月前,他又收到探子的消息,朝廷锦衣卫近来频频现身福建泉州一带,疑似是和少帝的下落有关。当时云中王正随朝廷派来的宣慰使马大人去往滇西孟定府,召宣孟密王、木邦王等西南蛮夷首领,教化四夷,宣扬君威,人并不在王府里。萧胤棠唯恐耽误时机,派人秘密给云中王送去个消息,自己带了几个得力亲信,连夜乔装便出了云南,一路周折,辗转终于追踪到了泉州,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前夜赶到通津门外的海边时,只看到了几具锦衣卫的尸体。 据这两天的消息,那晚的事情,似和近年崛起在海上的金面龙王有关。 金面龙王是什么人,为什么牵涉到少帝案里,少帝是否真的活着,那晚是落入了金面龙王的手里,还是早已不在人世,当晚不过只是锦衣卫和金面龙王之间的单纯冲突,这些都是疑问,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没法确定。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地步,自己就算再留下,也无大用了,而且,他需尽快赶回云南。 那个马大人,名义上来云南宣慰,但不用想也知道,皇帝必是怕父王和那些蛮王相交,这才派他来监视父王,记录他的一言一行,以致于父王在这个小小的宣慰使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这种时候,万一他的行踪,或是擅自出云南的消息有所泄露,就是给了朝廷发难的最佳借口。 按照既定行程,马大人会在这个月底回昆明,作为云中王的世子,到时他必须要在王府里露面。时间所剩已经不多,他要尽快离开泉州回往云南。 但那天晚上过后,接连两天,泉州城里白日严查,入夜宵禁,萧胤棠还没来得及撤出,全城已封城闭港,截断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在出来前,自然携带了预先准备好的用以证明假身份的路引,从前向来通行无阻,但这一次,他还是疏忽了。 昨天一早,就在他预备以路引出城时,前头一个来自云南的商人被拦下抓了起来,商人喊冤,城门卫给出的理由是上头有令,但凡携云南籍路引的外乡之人,见了不问原因,一律先抓起来。 官府为什么要抓来到泉州的云南人? 萧胤棠推断,锦衣卫应当把这次的事件和云中王府也联系了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恰也说明,皇帝如今对自己父亲的防范,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路引既然无用了,他当时就退了回来,另想办法。 他很快就想到了那天在福明岛与手下刘义起过冲突的那条船的船主。 他记得清楚,当时那个冲出来的纨绔儿自称甄家,从船和那个纨绔的口吻来判断,这个甄家,在泉州应是数一数二的大富。 商户地位虽低,但能做成大富,和当地官府的关系往往非同一般,有些事情,旁人办不了,越是这样的商户人家,反倒越畅通无阻。 刘义探听回来的消息,确证了他的所想:甄家和州府往来丛密,而那个少年纨绔,名叫甄耀庭,三年前丧父,是甄家唯一的独苗。 犹如天赐的机会,权衡过后,萧胤棠就不再犹豫,决定铤而走险,以甄家独子来挟制甄家,借助甄家在泉州的人脉,尽快出城返回云南。 昨天整整一天,那个少年并未出门,而萧胤棠却拖延不起了,于是趁着深夜,与刘义一道潜入了甄家。 萧胤棠原本并没将甄家放在眼里,不过泉州一商户而已,家业再大,请的看家护院,料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甄家因老的老,小的小,胡老太太对看家护院这一块儿极为重视,重金请了官府退下的一个林姓老捕头,老捕头组织人手,尽心尽责,且这几天外头乱,入夜更是亲自守着门关,萧胤棠一时难以得手,也是有所忌惮,怕万一不成反而惊动官府,故天快亮时,退到了甄家后花园,本要先退出的,没想到老天也帮了一把,一早,竟看到纨绔子自己独自来了后花园,萧胤棠便和刘义跟了上去。 就在方才,他正要出手时,看到一个容貌生的极美的少女又找了过来,便继续隐身在角落,静静地听完这一番兄妹对话,心里的计划,更加笃定了。 这个甄家的女儿,脑子清楚,有条有理,兄妹感情看起来更是不浅,制住了甄耀庭,让她代自己去传话,再好不过了。 …… 嘉芙看着萧胤棠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停在自己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胸口针扎般闷疼,眼前阵阵发黑,一种犹如上辈子临死前的那种极端的绝望和痛楚之感,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再次紧紧地裹缠了起来。 她抓住了手边的门框,一侧肩膀无力地靠了上去,闭了闭目,等那阵袭来的晕眩感过去,站直了身子,慢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我家。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她盯着他问,一字一句,声音异常清晰。 萧胤棠微微一怔,目光在对面这个少女的脸上再次定了一定,心里的那种奇怪感觉,愈发强烈了。 这个甄家的女儿,生的极美。 王府里不乏美人,但可以这么说,这少女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了,不但肤光玉曜,色殊无双,更有一种叫人见了便想搂入怀里疼爱的楚楚之感。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人,起一点念头,原本再正常不过。 萧胤棠自然也乐于享受美人。但他分得清,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 这种时候,再美的美人,于他也只是一个借助脱身的工具而已。 v第三十九章 但这个甄家女儿,就在方才,却忽然令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内心波动。 他走出来,她看到自己那一刹那,脸上血色顿失,双眸圆睁,那种第一反应的眼神和表情,骗不了人,更逃不过萧胤棠的一双眼睛。 她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从前认识他,并且,对他怀了极大的厌恶和恐惧。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虚弱的甚至快要站不住了。 但很快,她就稳住了神,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变得清明而冷漠。 这更异乎寻常了。 一个看起来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少女,突然看到自家后园里冒出陌生的闯入者,闯入者将她的兄长袭倒在地,她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萧胤棠忽然想知道,这是她的真实反应,还是在强作镇定。 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多余闲情去探究这个了。 他看了眼地上被刘义用剑指着的那个少年人,抬起目光,两道视线再次落到面前这少女的脸上,说道:「现在就去告诉你家里能做主的那个人,我需要尽快出城。等我安全离开,你的哥哥也就安全了。否则,他会为我陪葬。」 …… 一辆马车被车夫赶着从甄家出发,边上随着骑马的张大和甄家小厮,一路辚辚,去往城西的义成门。 义成门今日当班的是总把石全友,带了一队的人,分列城门左右,正对出城的人马进行一一搜检,坐轿的掀开轿帘,挑担的拿刀尖戳着箩筐,走路的打开包袱,吆三喝四,正抖着威风,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认出边上骑马的张大,呦了一声,上去迎了两步,张大忙下马,叫马车也停下,和他寒暄,还没说两句,忽听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不耐烦之声:「张大,前头是死了人挡道不成?马车怎不走了?」 石全友便知道了,马车里坐着甄家那个有名的公子哥儿甄耀庭。 这甄家的儿子,泉州城无人不知,他先前也远远看过他几眼,这回一听声,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数上的人,便笑道:「是甄公子啊?实在是对不住了,想必公子你也听说了,咱们城里这几天不太平,我这不也是照上命行事吗?甄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张大叹了口气,道:「就是被这不太平给闹的,你也知道,我们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要管这么多事,原本就是撑着的,这几天再被城里这事一闹,说到月底船恐怕也出不了海,心一急,昨日便染了风寒,今天躺着起不来了,偏说好今日要去西城外紫帽山庄子有事的,就让我家小爷代去了。劳烦兄弟你检查下,我好陪我们公子早去早回,等明日你有空了,我去找你吃酒。」 张大说着,朝他递了个眼神,随即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正好这里碰到了,顺便和你说一声。我们东家去年底回来一条船,带了不少好货色,我们老太太前几日正好提了句,说你时常带着兄弟替我们巡码头,很是辛苦,去年底因事多,一时没顾上谢人情,这两天你瞧何时有空,晚上过来,我领你去看看。」 石全友心花怒放,知能捞一笔好处了。若一般查防,不看也就放过了去,只是这回上头再三严令,也不敢懈怠,道:「上头有令,无论哪家出去,都要看过才放,甄公子,得罪啦。」说着走到马车前,推开车门,朝里望了一眼,赫然看见那甄家公子歪靠在椅背上,头发也没梳齐整,半边垂落下来,一袭丽衣散乱,怀里竟坐抱了个女子,他正埋首在她肩上亲热,只露个额头出来,那女子背对着门,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衣领有些散乱,发间露出一片雪白后颈,虽看不到脸,只光看这一段颈背,便已是婉转可怜,令人遐想无限。 石全友两眼蓦然发直,哪里还敢细看,一回过神,急忙关了车门,定了定神,心道听闻甄家儿子向来纨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出城办个事,竟都不忘在路上风流快活,也是他投对了胎,生在了甄家,才有这样的命,想自己终日辛劳,也不过就是混个饭饱,果然人比人气死人,暗叹口气,示意手下让道。 张大朝他躬身道了句谢,吆喝了一声,马车便朝前继续而去,出了城门。 泉州有七个城门,之所以选通津门出城,事先是经过再三考虑的。 嘉芙父亲去世后,甄家的对外事务一概由张大跑动,他稳重能干,长袖善舞,将泉州官府上上下下打点的无不妥帖,出去了也有几分脸面,人都称一声张爷,这个石全友,和他的关系向来不错,最重要的一点,石全友对甄耀庭并不熟悉,平常更无往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张大才决定走这个城门,终于有惊无险,顺利得以放行。 马车车厢内一眼到底,绝无可能藏人,那个石全友怎会想到,车厢里大喇喇坐着的男子并非甄家公子,而是一个亟待出城的来历不明之人,他更不会想到,同车女子竟是甄家女孩儿嘉芙。 嘉芙曾伴萧胤棠多年,知他精于算计,做事不择手段,天性里又带了一种类似赌徒般的凶愎和自负。 就在出发之前,他提出要她同车而行以做掩护,胡老太太起先不应,说给他另外安排一个机灵的信靠使女,但他坚持定要嘉芙,因孙子被他制着,胡老太太最后无可奈何,要他对天起誓,不能伤害嘉芙,且出城后要立刻放了她。 萧胤棠答应了。 方才马车快靠近城门时,他将她发髻打乱,扯散了衣襟,一只手牢牢掐住她一段腰肢,脸压在她的肩膀之上,做出和她亲热的样子。 就在马车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嘉芙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劲加剧,力道大的似要将她腰肢掐断,且浑身陡然绷紧,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这是情绪极度紧张,肢体也随之变得极度兴奋的一种征兆。 嘉芙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出城门,便推开了还抱住自己的萧胤棠,要从他膝上起身,才站起来,他双手忽的搭上了她的双肩,嘉芙感到一重,膝窝一弯,人竟被他又压坐了回去。 萧胤棠微微低头,目光落到嘉芙那张幼嫩的吹弹可破的面上,从她一双眉眼开始,视线慢慢往下梭巡,经过她的鼻,最后落到她唇瓣上,停驻了片刻,忽微微靠过来,鼻尖凑到了她的鬓边,试探般地闻了下那缕散自她发间的馨香,喉结随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跟着抬起一只手,似要捏抬起她的下巴。 嘉芙迅速转脸,避开了他的动作,抬手飞快地敲了敲车壁,发出两下清脆的「笃笃」之声,车窗外立刻传来张大绷的紧紧的声音:「公子有何吩咐?」 刚出城门不久,这里距离还很近。萧胤棠那只手落了个空,停在空中,微微一顿,盯了嘉芙一眼。 嘉芙便挣脱了出来,自顾扶着车壁到了靠近车门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他,低头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衣衫,再绾回长发,再没有回过头。 马车方才一出城门,便加快了速度,张大在旁紧紧跟随,一口气出去了十多里地,终于赶到庄子口,停下后,远远地打发走了车夫和近旁的所有人,上前压低声道:「这位公子,到了。」说着便推开了车门,往里看去,一眼看到嘉芙坐于旁,那男子斜斜靠坐在马车后座里,目光盯着她的背影,除此,并无别的异状,方松了口气。见那男子依旧不动,便又道:「公子,到了,此地已经安全,马出来前喂过,脚力也是极好的,今日至少还能行数百里的路,从这里往西,有条便道可出泉州,白天也少有人往来,请公子速速离开。」 萧胤棠唇角勾了一勾,方收回目光,自己束回头发,将衣襟掩齐,起身从嘉芙身边走过,弯腰下了马车。 v第四十章 张大忙将自己方才出城的坐骑奉上,见这人翻身上马,临走前,转头又回望了一眼已闭门的马车,终于朝着自己方才指点的方向策马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长长吁出一口气,擦了把汗,跑回到马车前,低声安慰道:「小娘子,方才你委屈了,好在这恶贼已经走了,并无人知道……」 「张叔,我没事的,不必为我担心。」 隔着那扇马车门,传出一道低柔的声音,语气平静。 嘉芙当晚没有回城,而是宿在了田庄里。她泡在注满了热水的浴桶里,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水下,一遍遍地反复擦拭着全身的肌肤,直到最后,擦的浑身发红,被碰过的肌肤泛出血丝,在热水浸泡下变得隐隐刺痛,这才终于压下了那种发自体肤深处般的蚀骨恶寒之感。 萧胤棠人是离去了,他的那个随从刘义却还一直秘密留在甄家,将甄耀庭扣住。胡老太太把事情瞒的密不透风,全家上下,除了孟氏、嘉芙和张大,其余人对此一概不知,直到半个月后,官府清查全城无果,城门封锁结束,刘义才于深夜时分悄悄走掉,而这半个月里,甄耀庭就一直被他捆在那间工坊里,次日清早,嘉芙冲进工坊看到哥哥的时候,险些认不出他了,甄耀庭脸颊凹陷,形容憔悴,浑身散发恶臭,听到嘉芙扑上来叫他哥哥,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第二天便病倒了,这一病,直到入了三月,身体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大病过后,甄耀庭像是变了个人,再也不提随船出海,更不再和泉州城里的那帮子纨绔少年厮混,每天跟着张大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就像变成了个大人。 这年的开头,甄家虽遭了这样一场莫名的飞来横祸,所幸事情终于渡过,甄耀庭经此意外教训,性子也大为转变,胡老太太和孟夫人看在眼里,欣慰不已,到了三月廿三妈祖会的那天,泉州全城而出,民众唱戏放炮,纷纷到妈祖庙里祭祀祈福,整条路上,从头到尾,挤满了人。往年妈祖会都是由甄家和城里的另几个大户牵头,今年也不例外,老太太带着孟夫人和甄耀庭嘉芙兄妹,一起到了妈祖庙。 妈祖庙里人头攒动,隆重祭祀过后,老太太便亲自带着甄耀庭去拜会今日也过来了的州府里的官员,孟夫人带了嘉芙,预备去妈祖庙后专为大户女眷所设的静室里小坐,带了几个仆从,母女二人从前殿转出来,孟夫人遇到了一个平日关系不错的小官太太,被那太太拉住,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眯眯地不住看着嘉芙。嘉芙知她应是想替自己牵线说媒,心里不快,便背过身,往边上靠了点,等着母亲把那太太打发掉,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抬眼,见那里竟冒出一阵滚滚浓烟,也不知道哪家停在港口的船起了火,接着,就听到有人高呼,说金面龙王上岸打劫了,杀人放火,正在往这边冲来,让人快跑。 泉州的许多海船在出海时虽受金面龙王的保护,但这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儿,对方毕竟是海盗,且在官府的公文里,金面龙王罪恶滔天,不啻海上恶魔,通缉的榜文还明晃晃地张贴在各个城门口,忽然听到金面龙王上岸打劫杀人放火,无不恐惧,纷纷掉头,夺路而逃。 其实只要稍微带点脑子,也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妈祖在南洋一带被认为是保护神,金面龙王虽是海盗,但也靠海吃饭,就算他真要上岸打劫,也不至于选在今天这个日子。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有人逃跑,恐慌就会迅速蔓延,谁还会去想是真是假。 妈祖庙前,一下乱成了一团,众人纷纷掉头逃跑,孟夫人被一个冲过来的人给撞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脚,幸好被边上的刘妈给扶住了。嘉芙听到母亲焦急呼叫自己,应了一声,正要跑去和她汇合离开,转眼竟就被冲来的人流给隔开了,脚踝也不知被谁给勾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还没站住脚,口鼻忽然被人从后捂住,鼻息里钻进一股甜津津的气味,想叫,叫不出声,很快,人就失去了意识。 …… 嘉芙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嘴巴堵着,人躺在一辆马车里,马车门窗封闭,光线昏暗,行进速度极快,颠簸的厉害。 她的头还昏昏沉沉的,手脚酸软,趴在那里,连动一动都没有力气。 年初的那次意外过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嘉芙再次陷入了梦魇。一睡着,就会梦到关于前世的种种,醒来心惊肉跳,平日更是不敢单独出门。 她有一种感觉,那天萧胤棠的离去,并非终结。 那一刻,或许才是这辈子梦魇的开始。 她被这样一种想法给折磨着,内心充满了仿徨和恐惧,想摆脱,却无法摆脱,更无人可以倾诉,哪怕是最疼爱自己的母亲。 终于,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她的隐忧被证明了,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萧胤棠。他是她唯一能想的到的会对自己下这种手的人了。 也只有他了!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着,嘉芙忍住那种想吐的天旋地转之感,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十个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肉里,用疼痛来逼自己尽快恢复意识。 这几个月来,持续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恐惧和焦虑,突然烟消云散了。 最坏的事情,既然无可避免已经发生了,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想办法,去直面就是了。 嘉芙的猜测,在当夜就得到了证实。 马车停下,上来了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手里提着盏灯。虽然灯光昏暗,但一个照面,嘉芙立刻就认了出来,这妇人正是云中王府的人,姓朱,会拳脚,力气极大,打寻常一两个男人,稀松不在话下,从前因是已故王妃跟前的人,在王府下人里资历颇高。前世里,在她刚失身于萧胤棠被带回去的时候,有段时间,情绪很是不稳。那时萧胤棠已成婚,世子妃就是后来做了皇后的章凤桐,她在得知萧胤棠私藏了一个女子后,非但没有因丈夫纳人心生不悦,听闻嘉芙并不顺服,反亲自过来,苦口婆心地再三劝说,为了防备她寻短见,还让这妇人盯了嘉芙一段时间。 妇人上了马车,起先不说话,只暗暗打量了嘉芙一眼,见这少女果然生的沉鱼落雁,花颜月貌,想到出来前得过的吩咐,知道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回去了恐怕没法交代,便决定先给这少女一个下马威,断了她逃跑的心思,于是将灯挂了,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坚硬的老核桃,放在手心,随手一捏,「喀拉」一声,核桃碎裂,摊开手沉着脸道:「上了这马车,那就要老老实实,要是不听话,当心吃苦。」说完,又换了一副笑脸,「自然了,小娘子你也莫怕,等到了你就知道,这是你天大的福分,旁人想都想不来的一件好事。我姓朱,你叫我朱嬷嬷就是了,路上就由我来伺候小娘子。」 嘉芙缩在马车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个妇人上来后,马车继续前行,一直到了深夜,再次停下,落脚于一间客栈,下马车前,妇人解了捆住嘉芙双脚的绳索,依旧留着手索和塞在嘴里的东西,用一件大氅将她头脸完全遮住,夹杂在一行人里挟她入内,至天明,再次出发上路。 这一行七八个人,扮成外出行路的一家主仆,挟着嘉芙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赶去,一开始,白天有时不走官道,专拣偏僻的颠簸小道,入夜则宿在小客栈或是道旁人家里,但半个月后,就改走官道,一路畅行无阻,入夜则入住驿舍,住的必定是最好的房,驿丞对这一行人,毕恭毕敬,服侍殷勤周到。 嘉芙心知应当已经入了云南。想来再这样走个几天,自己就要被送到位于武定府的云中王府了,但尽管如此,这个朱嬷嬷却半点也没放松警惕,虽然应嘉芙的要求,晚上不再捆住她的手脚了,却将她衣裳收走,睡觉时压在自己的枕下,天明起身了才还给她,以防止她趁着自己睡着了逃跑。 从被掳着上路,距离泉州越来越远之后,嘉芙其实也没再打算中途逃跑了。就算让她侥幸真的抓住机会逃走了,孤身一人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风险,也将是她无法预料的。 她能想到的法子,还是前世的老路。尽快找到裴右安。只有借助他,自己才有可能脱身。 v第四十一章 她十分确定,裴右安这几年应该一直都在云南,和云中王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但她并不知道,现在这个时点,他人到底在不在这里,她也不能向这个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朱嬷嬷打听,免得惹出她的疑心。 嘉芙估摸着,应该快要到武定府了,这个朱嬷嬷似乎也急着早日赶到,这天先是行路了一个整整白天,入夜又继续赶路,最后才停了下来。 根据这些天的经验,嘉芙知道应该抵达了今晚要落脚的驿舍,同行里有人进去先排定屋子,随后自己就会被朱嬷嬷从偏门直接带进去。 朱嬷嬷早已饥肠辘辘,又不想吃车上带着的干粮,见进去的侍卫还没出来,等的不耐烦,爬起来推开车窗,探头出去张望,正好见人出来了,便问:「怎么回事?」 那侍卫道:「里头只有一个单院,已给人留了,只是人还没到,我便叫驿丞先给我们,他却不应!」 「是谁?」 侍卫附耳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朱嬷嬷一愣。 驿丞方才看了路牌,知这一行人来自云中王府,瞧着虽像是办事的,但既是王府出来的,又怎敢怠慢,亲自跟了出来,跑到近前躬身赔笑道:「这位奶奶,就是借小人天大的胆,也不敢不敬奶奶,只是实在不巧,那个单院已留给裴爷了,我这里另还有一间上房,连左右厢房,旁边没有屋子,除了不带院,其余无不上上,也极清静,正适合你们一行,我这就带几位进去歇脚如何?」 从进入云南后,这几天一路过来,驿舍里住的屋,都是最好的,便是已经有官员入住,得知王府有人来了,也无不让出。 朱嬷嬷心里有点不快,但这趟出来,并不适宜大动声势,且也不敢强行占用了那人的房,加上腹中饥饿,皱眉道:「罢了,就这样吧,快些去安排,上热菜热饭!」 驿丞松了口气,躬身答应,正要安排,被朱嬷嬷又叫住,压低声道:「我们明日一早便走,不许在那姓裴的面前提及我这一行人!」 驿丞有点不明就里,但连声答应,转身跑了进去。 朱嬷嬷转头,将大披风递了过来,对嘉芙道:「下去了。」 嘉芙接了过来,默默地罩在了头脸上,一言不发,心却陡然间跳的厉害,一双手也在微微发抖,以致于领口衣带系了几次,都没系好。 她方才听的清清楚楚,驿丞提到了「裴爷」。据她所知,在云中王的势力范围内,除了裴右安,并没有第二个姓裴的人能让这个跋扈的王府朱嬷嬷也有所忌惮。 要是没有猜错,十有八九,这个「裴爷」,应该就是裴右安了。 这一路上,她曾想过无数次,到了后,该怎么想办法尽快把自己的消息递给裴右安,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没到达王府所在的武定府,此刻竟就先在这里听到了裴右安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今晚还会和他落脚在同一间驿舍里! 朱嬷嬷在旁等着,见她半晌还没系好衣带,盯了一眼。 嘉芙怕被她瞧出端倪,极力稳住心神,终于穿戴完毕,低声道:「我好了。」 朱嬷嬷端详着她,将她戴着的软帽朝前又拉了拉,遮住大半的头脸,这才推开车门,自己先下去,又扶嘉芙下来。 夜很深了,驿舍大门前亮着两只灯笼,上头显着「澂江府」几个大字,起了夜风,灯笼晃来晃去,在地上投出一团昏黄的光晕。 嘉芙腿脚发虚,刚下马车,站了一站,才稳住身子,被朱嬷嬷催促着,正要抬脚前行,就在这时,夜色下的驿道上,出现了一行四五骑的身影,那几人朝这边疾驰而来,卷出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很快,纵马到了近前,速度减缓,几团黑色影子从马车旁穿过,停在了近旁,距离嘉芙不过十来步路的距离,中间前头那男子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马缰递给了随从,朝前走去,行到大门口时,灯笼照出了他半张侧脸的轮廓,虽光线黯淡,但嘉芙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裴右安! 朱嬷嬷也认出了人,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愿被他看到自己一行人,立刻拖着嘉芙闪身后退,借着马车遮挡住了自己。 就在看到裴右安的一刹那,嘉芙全身血液骤然沸腾,心跳的不能自己,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转头正要高声呼他,却被朱嬷嬷一把捏住了嘴,狠狠地拽了回来,妇人目露凶光,将她一双胳膊反拗,嘉芙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无法动弹。 妇人凑到了她的耳畔,压低声叱道:「你想干什么?」 嘉芙一凛。 就算她继续挣扎,发出的动静吸引了不远处裴右安的注意力,这个朱嬷嬷也绝对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开口了,更不可能会让裴右安看到她的。 嘉芙停止了挣扎。 裴右安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见一辆普通制式的马车静静停在路边,黑魆魆的一团影子。 「裴爷,您到了?」 驿丞看到了他,急忙从里面迎了出来。 裴右安朝驿丞微微颔首,转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终于还是迈步,朝里走了进去。 v第四十二章 朱嬷嬷只知这女子来自泉州,是一家商户的女儿,做梦也想不到嘉芙和裴右安认识,两人还是那样的关系,但对嘉芙方才的举动极其不满,带她入房后,饭也顾不得吃,神色阴沉地盯着她:「你方才到底想干什么?我见你是想叫住那人?你和那人认识?」 他们的距离已经那么近了,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错失了最好的一个机会,嘉芙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沮丧里,但这还没完,要是无法打消掉这个妇人的疑虑,过了今夜,等他走了,而她被送到了萧胤棠的手里,下次想再找机会把自己的消息递到他的面前,便不知会是何时了。 嘉芙泣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原本有两个哥哥的,有一个小时候走丢了,方才一看到那人,我就认了出来!绝对不会错的,他就是我那个小时候走失了的哥哥!嬷嬷,你说的那个地方再好,我也不想去!求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求你行行好,带我去见我的哥哥!我想让哥哥送我回泉州!」 她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汩汩而下。 朱嬷嬷方才本已起了疑心,听完嗤之以鼻,心道这女孩儿年纪毕竟还小,从前想来一直养在深闺,也不知怎的就入了世子的眼,遇到了这样的事,这一路过来,想必也是吓傻了,看到随便什么人竟就敢认成是自己的哥哥。那裴右安什么时候竟成了泉州一个商户人家里的儿子?便冷笑道:「小娘子,这一路过来,我待你已经很是周到了,好话也都和你说尽,我劝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再两日就到了。我告诉你,这里是云南,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若再敢给我惹事,当心没好果子吃!」 嘉芙缩在床边,抱膝只是不住地饮泣,这妇人打消了疑虑,因腹中饥饿,也就不管她了,自己先去吃饭,半饱时,斜眼看了嘉芙一眼,见她渐渐停止哭泣,坐在那里发呆,便呼她过来吃饭。 嘉芙慢慢走了过去,妇人看了她一眼,见她两只眼皮子哭的红肿,灯下看起来,倒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之色,想这女子日后若得了世子的宠爱,自己此刻倒也不好太过得罪于她,便破天荒地亲手打了一碗饭,推到嘉芙面前,笑眯眯地道:「咱们已经到了澂江府,再走两日,就到了地方,到了你就知道,我先前和你说的那话,没半分骗你。你这福气,世上多少女子,盼都盼不来的。」 嘉芙心里冷笑,口中却问:「敢问嬷嬷,那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朱嬷嬷道:「到了就知道,你莫问。」 嘉芙不再开口,只低头默默吃了饭,妇人叫人入内收拾了,又命人送来水,胡乱洗了洗,便出去吩咐侍卫轮班值守,嘉芙人在屋里,听见她的声音隐隐了传来:「……过两日就到了,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临最后出了岔子,谁都担不起那责!」 白天赶路也是乏累,这妇人安排妥了事情,此刻也想早些躺下歇息,回房后,叫嘉芙脱的只剩小衣,将衣裳拿来压在自己的枕下,命嘉芙躺下,自己也熄灯,睡在了她的外面。 夜深了,驿舍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一道惨白的月光,从窗棂里照了进来。 朱嬷嬷睡的渐死,发出阵阵如雷的鼾声。嘉芙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望着躺在自己外侧的这妇人的模糊身影,心里的那个念头,越发的强烈。 澂江府的这间驿舍,从前她曾跟随萧胤棠入住过数次,知道裴右安今晚入住的那间单院的所在,刚才进来时,曾特意留心记下了路,距离自己住的这地方很近,只要出去了,穿过一道长廊,就是他的住所。 这样的一个机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错过,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哪怕最后不成功,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被这个姓朱的妇人抓回来看的更紧而已。 嘉芙不再犹豫,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绕过那酣睡妇人的脚,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桌前,摸到桌上的油灯,拿了火折子,回到床尾,屏住呼吸,将灯里的清油慢慢地倒在了帐子上,倒完了,点亮火折子,凑向了帐子。 火苗点了起来,迅速地上蹿,很快,半边帐子就烧了起来,跟着又烧着了床架,火势毕毕剥剥地蔓延,烟雾也渐渐浓烈,那朱嬷嬷睡的极死,亦或许是被熏晕了,依旧躺着,没有醒来。 嘉芙捂住口鼻,忍住呛人的浓烟,一直忍到火势起来了,这才往身上胡乱裹了刚才抓来的那件披风,跑到门口,打开门,才出去,迎面遇到闻声而来的守夜侍卫,嘉芙指着身后道:「屋里着火了!嬷嬷还在床上睡着!快去看看!」 侍卫冲到门口,果然,见浓烟外冒,一片火光,吃了一惊,抬脚便奔了进去,嘉芙立刻转身,朝外冲去,才冲到那道廊前,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声,另个值夜侍卫发现了她,追了上来。 嘉芙没有回头,用尽全力,朝着长廊对面的那个院落狂奔而去,心里不断地企盼着,裴右安就在里面,他就在里面,他一定会自己开门。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跑到那扇院门之前。 勘勘只剩最后一小段路了,那侍卫一个跨步追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接着,身后又传来了一阵伴随着剧烈咳嗽的咒骂声。 朱嬷嬷也追了上来。 「大表哥!救阿芙!」 嘉芙冲着前头院子的方向,用尽全力,喊了一声。 「把这个小贱人的嘴巴堵上,快弄回去!」 朱嬷嬷眉发皆被火给燎的焦黑,衣衫不整地追了上来,一边咳嗽,一边冲那侍卫喝道。 这侍卫虽同行了半个多月,也知道马车里载着的是个女孩儿,却从没看过嘉芙的模样,冷不防这样打了个照面,一呆,迟疑了下,朝嘉芙伸过来手,嘉芙尖叫了一声,拔下脚上那只还没跑丢的鞋,朝他面门摔了过去,挡了一挡,转身便死死地抱住身侧的一道栏杆,再次喊了一声:「大表哥——」 侍卫手里捏着嘉芙丢来的那只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朱嬷嬷气急败坏,自己追了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对看呆了的侍卫喝道:「还不快来!」 侍卫回过了神儿,急忙上来,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座院落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放开她。」 一个声音随之说道。 短短的一句话,三字而已,但在嘉芙听来,却宛如天籁之音。 她还没看清那个人,却已认出了这道声音。 v第四十三章 这是裴右安的声音。 他终于还是出来了! 嘉芙鼻头一酸,张嘴狠狠咬了一口朱嬷嬷的手,朱嬷嬷痛叫一声,甩开了她。嘉芙立刻松开栏杆,转身朝着前方月光下的那道人影就狂奔而去,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伸臂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再也不放。 「大表哥!救我……」 她呜咽着,仰起脸,睁大一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裴右安。 裴右安被她撞的晃了一晃,还没回过神儿,便感到一具绵若无骨的身子紧紧地贴着自己,腰身更是被她抱的紧紧,浑身不由地一僵,双手便定在了两旁没法动弹,迟疑了下,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柔声道:「莫怕。你先放开我。有事慢慢说。」 或许是和幼年病弱有关,亦或许是心虑所致,随着年龄渐长,裴右安的睡眠越发浅少。今日白天虽因行路风尘仆仆,但时至深夜,方才他却依旧没有睡意,辗转难眠,索性起身,一盏清灯,一卷旧书,四下寂寂之时,突然间从隔墙传来了一道「救阿芙」的呼叫之声,声虽隐隐,灯下却静水破裂,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段似是模糊,又极清晰的身影。 他辨的清清楚楚,这呼救就是甄家那个表妹所发。但实在难以置信,她怎会突然现身在此,隔墙如此呼叫自己?待循声开门而出,怎么也不会想到,看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幕。更叫他没有防备的是,她竟就这么冲了过来,抱住了他。 裴右安清楚地感觉怀里那具身子在微微颤抖,说完了那话,见她恍若未闻,依旧那样死死地抱着自己,显然极是惊恐。 怀中忽然多了一具温香软玉,这种感觉……叫他很是不自在,心跳有些失常,呼吸不畅,双手更是无处可放,但见她如此惊恐,又不忍就这样将她强行推开,犹豫了下,只好暂时由她,改而抬眼,望向对面那王府婆子,道:「她是我的表妹,一向居于泉州。谁借你的胆,竟干起了人贩的勾当,将她捋到了这里?」 他待人一向温和,喜怒亦不形于色,但此刻,投来的两道目光锐利如电,声音不高,却隐含厉色,显然动了怒了。 朱嬷嬷出来前,曾被嘱不可泄露此行消息,所以先前在门口遇到了裴右安,怕被他看到,立刻藏了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裴右安虽不是这甄家女孩儿的亲哥哥,但两人竟真的是表兄妹。自己千年道行,栽在了小鬼手里,这女孩儿看着老老实实,柔弱胆小,方才不但放火险些烧死自己,还生生把裴右安给喊了出来。 此刻再想起她先前在门口看到裴右安的反应,这妇人终于明白了,自己彻底是被耍了。 朱嬷嬷又是怒,又有些慌张,勉强定下心神,往前靠的近了些,陪着笑脸道:「裴爷误会了,我怎敢做这种勾当?我也实在不知,她是裴爷你的表妹,方才她放火烧屋,险些把我也烧死在里头,裴爷你也看到的,我是怕她又扰了旁人,追了出来,才心急了些,若有得罪,还请海涵。其实也没大事,只是贵人有请小娘子而已,绝无半点不利,裴爷放心就是,烦请将小娘子交给我。」 「哪个贵人?」裴右安冷冷问。 朱嬷嬷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见那甄家女孩儿抱住裴右安,不住地朝他摇头,心知这事彻底办砸了。 世子之名,是万万不能提的,但不说,这个裴右安又怎么可能放人给她?要不回人,她又怎么交待? 「裴爷!你这里可有事?」 走廊的领头,传来了驿丞的声音。 方才那一阵乱,将这驿丞也引了过来,见到王府那几人住的上房方向起了火光,大惊,急忙呼人扑火,所幸这屋子和别屋并不相连,发现的也早,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一扑完火,匆匆便赶来这里,影影绰绰,看到有个女子紧紧依在裴右安的身前,王府那妇人也在,两边似乎起了冲突,情状诡异,驿丞猜测中间应有隐情,又牵涉王府,不是自己惹的起的,故不敢靠近,只隔着长廊喊了一声。 朱嬷嬷回头,见长廊那头聚来了不少的人,应当都是被方才那阵动静给给引过来的,脸色有些难看。 事情办砸了,要是再泄露出去,那就真就没法交代了。 「我这里无事!也不早了,叫弟兄们各自都去歇了吧!」 裴右安提声,应了一句。 很快,走廊那头恢复了安静。 朱嬷嬷定了定心神,道:「裴爷,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知道,我是奉命行事的,还请勿要为难……」 「表妹便如我的亲妹。你回去告诉那个贵人,人我带走了,有事来找我,我在武定府等着。」 裴右安打断了她的话,随即低头,将嘉芙那双还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轻轻拿下,道:「没事了,随我进来吧。」 朱嬷嬷看着他带着那甄家女孩儿转身入了院门,随着院门关闭,两人身影也随之消失,摸了摸自己被火燎的生疼的一张脸,咬了咬牙,转身疾步而去。 …… 嘉芙蓬头散发,脸上沾了几道烟灰,双手拽着那件用来蔽体的披风,但即便这样,还是遮不住露在外的两段雪白小腿和一双赤裸玉足,脚趾圆润可爱,此刻却仿佛羞于见人,紧紧地蜷在一起,狼狈之余,带了几分娇憨,又似隐有香艳。 原本清寂的一间屋子,因为多了一个这样的少女,一下便活色生香了起来。 裴右安挪开了目光,声音有点发干:「你可还有衣裳在那边?我叫人先替你取来。」 虽已脱险,嘉芙却还是惊魂未定,忽听他问衣服,顿时又觉冷风嗖嗖地从披风下往上钻,羞耻无比,双腿闭得紧紧,哭丧着脸道:「那妇人为了不叫我逃跑,晚上把我衣服都收走了,刚才一把火,应是全烧坏了……」 裴右安顿了一顿,过去取了一件自己的厚重外衣,放在边上,并没说什么,只背过了身。 v第四十四章 嘉芙会意,忍下心里的羞耻之感,走过去拿了他的衣裳,脱去身上那件不够长的披风,将他衣裳套在外面,掩紧衣襟,系好衣带,虽松松垮垮,好歹总算遮住她的脚了。 她小声道:「我好了。」 裴右安这才转身,视线再次扫了她一眼,随即示意她坐下。 嘉芙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已经恢复成了一贯的严肃,乖乖地坐了过去,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他问。 嘉芙就从萧胤棠挟持自己出城起,直到那天在妈祖庙外发生的意外,全部讲述了一遍。她讲的时候,裴右安就听着,始终没有插一句话,直到嘉芙讲完,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窗前,对着窗外,似乎出起了神。 嘉芙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因为前世他对自己的帮助,让她理所当然地相信他现在也会帮自己。 确实,他刚才如她所想的那样出手了,令自己终于顺利脱身。但这事显然还没完,基于他的立场,这应该也是一件会令他感到十分为难的事情。 嘉芙咬了咬唇,慢慢地站了起来,轻声道:「大表哥,是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裴右安转过身,看了她一眼,见她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朝她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保证平安送你回家,往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用加重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隔两日,裴右安带着嘉芙入了武定城,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住处后,换了身衣裳,去往王府。 云中王萧列独自在书房里,站在一张悬于墙上的硕大地图之前,已经站了有些时候,背影一动不动。 这张地图,平日被秘密卷藏在墙后,阅时展开,萧列听门外传报,说裴右安求见,也没将地图藏起,只拉了幕布,便命人传见。 裴右安快步入内,向萧列见礼。 萧列早已年过四旬,但容貌依旧仪伟,年轻之时的英俊,可见一斑,打量了下他,目光欣喜之色,笑道:「回来了就好。你这趟出去,一晃数月,我甚是挂念。怎样,你祖母身体可好?一切可都顺利?」 说起裴右安和云中王萧列的渊源,还要回溯到多年之前,当时少年裴右安离开京城之后,便回了他父亲卫国公生前曾戍守的关外,曾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如同变了个人,终日沉默寡言,每战必以敢死骑兵的身份冲在最前,一次受伤失踪,于冰天雪地中濒死之时,被云中王找到,将他秘密带去云南,或许裴右安命不该绝,经过悉心照料,最后竟转危为安,活了下来,云中王对裴右安从此也就有了救命之恩,此后少帝失踪,顺安王当政,那几年间,西南边境时不太平,冲突不断,裴右安慢慢便留了下来,助萧列安定西南,他处事公允,法度严明,又能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多次巧妙转圜,化解夷族矛盾,西南各族对他十分敬服,有事非他莫属,萧列对他更是器重,凡遇疑难军政之事,往往问策于他。去年底,裴右安因思念祖母,向萧列告假过后,回往多年未曾踏足的京城,一去数月,现在才回。萧列对裴老夫人也极敬重,见裴右安终于回来,心里欢喜,便问了几声。 裴右安道:「虽多年未见,所幸祖母一切安好。」 萧列叹息:「我幼年丧母,难免有憾,小时还在京中之时,有幸得过老夫人的垂爱,至今感念在心,可惜我如今诸多羁绊,不得自由之身,否则也该亲自过去,为她老人家贺寿道安。」 「右安代祖母谢过王爷。」 两人又叙了几句闲话,萧列神色转为凝重,负手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忽转头,望向裴右安,道:「如今顺安王鸠占鹊巢,对我又磨刀霍霍,右安,你也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寻访少帝的下落,若少帝在世,我必复拥他归位,可惜一直无所获,少帝生死未明。我知你对他也是放不下的,你可有新的消息?」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裴右安神色不动,只道:「不瞒王爷,趁着这次出了云南,见过祖母后,我也特意去往可能有少帝下落的泉州一带暗中查访过,遇锦衣卫与金面龙王起了冲突,可惜并没得到少帝的消息,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只能无功而返。」 萧列微微皱眉:「这个金面龙王,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与锦衣卫冲突?」 「我亦不十分清楚,但从金面龙王行事来看,似与顺安王作对,顺安王要除去他,也是理所当然。」 萧列沉吟片刻,点头:「罢了,所谓事在人为,但也要看老天给不给那几分运气了。你刚回来,想必辛苦,这几天好好休息,哪里也不要去了,自己身体最是要紧,要多加照顾。」 裴右安微微笑道:「多些王爷关爱,右安记住了。」 萧列注视了他片刻,颔首道:「去吧,记住,有事尽管来找我。你也知道,我与你父亲当年有发小之谊,我一向将你视若子侄,往后我这里,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 「王爷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蒙王爷不弃,能为王爷分忧,是右安之幸。」 裴右安向萧列恭敬地行礼,「右安先告退了。」 他转身,快出书房时,萧列忽将他叫住,又道:「右安,你二十有三吧?胤棠比你小,虽也未成亲,但早有婚约,只等章家女儿过孝期便可成婚,你也该成个家了,身边好有人照料。你可有了心仪之人?若有,我替你操办,若无,我可为你留意。」 「多谢王爷。身还未立,何以成家,右安尚无心于此事,不敢有劳王爷。」 萧列目送他离开,唇边笑意渐渐消失,踱步到窗前,双手负后,目光眺向北方,出神了许久,忽喃喃叹了一声:「阿璟,你看到了吗,一晃眼,我鬓生白发,他都这么大了……」 v第四十五章 裴右安出了云中王的书房,往王府大门走去。 萧胤棠站在路边一道亭阶之上,阳光照在他身上所穿的世子爵服的金丝绣线之上,一片绚烂。 裴右安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近前,朝萧胤棠微微颔首,叫了一声「世子」,萧胤棠面露笑容,走来道:「听说你回了,咱们也有些时候没见面了,我正想去寻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怎样,一路可都顺利?」 裴右安笑道:「有劳世子挂心,还算顺当。」 萧胤棠亦笑:「顺当就好。不瞒你说,前些时候我也出去了一趟,虽无功而返,但也略有收获……你莫笑话,是在我遇险之时,得了一女子的相助,我对那女子,可谓一见倾心。」 裴右安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好事,我为何笑话?恭喜世子了。」 萧胤棠似笑非笑,盯着裴右安:「那个女子半道被人夺走了。夺我所爱之人,恰又是我的一位友人。我实在是为难,右安,你有多智之名,倘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裴右安注视着萧胤棠,道:「世子既问了我,那我就直言了。不瞒世子,前两日我路过澂江府,夜间投宿驿舍,倒确实做了一件半道夺人所爱的事。那女子是我的表妹,泉州人氏,清白好人家的一个女儿,机缘巧合之下,被贵人相中了,这原本是她的福分,为妻,大福,为妾,也不算太过委屈,偏偏那贵人舍媒聘之礼,竟派人直接将她从泉州掳来云南。礼记云,聘为妻,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恕我直言,若那贵人得逞,我表妹恐怕连这妾也不如。是可忍孰不可忍。贵人打算将我表妹置于何地?可曾想过,自己逞了一时快意,她家人不知爱女消息,又该当如何焦虑?故我大煞风景,坏人好事。我也请教世子一句,我如此截人,该是不该?」 萧胤棠脸色渐渐阴沉。 裴右安微微一笑:「那夜我曾对那刁奴讲,表妹如我亲妹,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世子设身处地,倘若有人如此对待世子之妹,世子难道无动于衷?我裴右安愿意成人之美,但绝不容旁人如此亵渎我这个表妹,哪怕那人身份再贵,地位再高。世子以为如何?」 萧胤棠不语。 裴右安向他拱了拱手:「我先告退。」 「右安留步!」萧胤棠忽道,快步追了上来。 裴右安停下脚步。 萧胤棠在道旁来回踱了片刻,道:「听了右安你这一番话,我犹如醍醐灌顶,极是后悔。我想你也知道了,将你甄家表妹从泉州接到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先前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委屈了她。你也知道,我身份受限,不能出云南一步。她却居于泉州,一西一东,且我和她相会之时,正好又逢泉州生乱,这种时候,我怎能派人登门表明身份前去说亲?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延缓些时日,但你也知道,我父王受朝廷猜忌由来已久,我若等待,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甄家又怎会将女儿长留在家?思前想后,实在是对她倾慕至极,这才用了非常手段。怪我太过心急了。你方才的责备,句句在理!是我有错在先,盼得宽宥。」 裴右安注视着他,神色终于放缓,道:「世子知先前所为不当便好。既如此,我便择日将她送回泉州。望世子勿再扰她安宁。」 「不可!」萧胤棠立刻道。 「至少现在不行。」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裴右安看向他。 「你勿误会。你也知道,朝廷派来的那个马大人,正要抓我父亲的错处,云中王府岌岌可危,随时会遭发难。她知道我曾去泉州,如今更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回去之后,万一被人获悉她和我有牵涉,不但于我父亲是件祸事,于她更是不利。并非我不信她,而是人有身不由己之时,这既是为王府考虑,也是为了她的安全,干系重大,故不得不谨慎考虑。」 裴右安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世子的顾虑,也不算空忧。我会考虑合适时机送她回去。」 萧胤棠点头,神色诚恳:「右安,你是她的兄长,我也一向视你如兄,这事既然最后到了你的面前,我便直说了。我对她一见倾心,此生若能得她相伴,死而无憾。先前确实是我冒犯太过,让她受了惊吓,可否容我见她一面,为我的错处向她赔罪?无论打我骂我,我都甘心领受!」 裴右安望着萧胤棠,眼前却浮出那夜那女孩儿衣衫不整冲过来死命抱住自己不肯撒手的一幕,又想到她整个人被自己的衣裳裹住,乖乖坐着,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模样,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怪异之感。 「也好,我回去了,代你转达。」 他顿了一下,说道。 …… 裴右安的住处从前是一个当地土司的别居,不是很大,三进的格局,但建筑很有当地特色,处处雕饰,入内有一种别有洞天之感,正院里,有座攒尖顶的三层圆楼,在三楼卧室,便能看到全城景象,卧室装饰更是充满异族风情,富丽华美,地上铺着织了繁复花纹的厚厚地毯,但大约裴右安并不喜欢,先前一直空置着,嘉芙来了,裴右安就让人打扫出来,让她住了。嘉芙倒挺喜欢这个地方的。一早裴右安出去前,告诉她说,他已经派人去泉州给她家人报送平安消息了,所以现在嘉芙就只等他送自己回去。这个白天,她就在他的住所里转来转去,心情愉快,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亲还在世时的那段无忧时光里。 天渐渐地黑了,裴右安终于回来了。 天黑后,嘉芙就竖着耳朵在听前头的动静,一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飞快地迎了出去,像只欢快的小鸟。 「大表哥!你吃饭了吗?我在等你吃饭!」她甜甜地冲他笑。 一个侍女伸手去接裴右安脱下的外氅,嘉芙抢着拿了,挂了起来。 裴右安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微微一笑,道:「往后你自己先吃,不必特意等我。」 嘉芙应好。吃饭的时候,他坐平常那个主位,她就坐在他侧旁的位置,给他递饭端汤,殷勤无比,只差上去给他捏肩捶背了,也不知裴右安是不习惯,还是别有心事,很快就放下筷,坐直身体,对嘉芙道:「你慢慢吃,吃完到我书房来一下。」 裴右安一走,嘉芙也就没胃口了,想起他刚才的凝重脸色,不禁有点忐忑,匆匆吃完,端了一壶茶,到了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推门进去。 他坐在书桌后,执笔而书,嘉芙将茶端到他边上,轻声道:「大表哥,茶。」 v第四十六章 裴右安示意她放在一边。嘉芙放了下去,站在一旁。 裴右安并没停笔,眼睛也没看她,只道:「你的事,我和世子已经说过了,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嘉芙绽出笑脸,双眸晶亮:「谢谢大表哥!」 裴右安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只是世子说,想再见你一面,为先前的举动向你赔罪。你要不要见?」 嘉芙吃了一惊,眼睛立刻睁的滚圆:「不要!我不想见他!也不要他赔什么罪!何况我和他又没干系,见面算怎么回事?大表哥你没答应吧?」 裴右安淡淡唔了一声:「知道了,我会替你回掉的。」 嘉芙这才舒出一口气,想了下,又问:「大表哥,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泉州?」 说实话,她心里还有点舍不得走。是舍不得离开裴右安。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他在身边,她就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裴右安道:「再过些时候吧。等时机合适了,我就送你回家。」 见嘉芙不解,裴右安就把萧胤棠的顾虑说了一遍,道:「他的所想,也并非没有道理。你的家人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反倒好些。你知道的多,危险也大。我想了下,还是让你先在我这里再留些日子,对你也好。」 嘉芙知道裴右安确实是为了自己好。她对他的这个决定,也并不抗拒。但是一旦和萧胤棠也有了关联,嘉芙心里立刻起了不安之感。 萧胤棠他真的会就此放过了自己? 嘉芙不由地又想了从前。那时第一回,也是像现在这样,她被萧胤棠看中,落入了他手,裴右安将她带回来后,她终究还是没有摆脱掉萧胤棠。 对于看中的东西,萧胤棠这个男人,真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嘉芙对于萧胤棠的担忧,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半个月后,这天,嘉芙迎来了一个访客,这个访客,是嘉芙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章凤桐,萧胤棠的未婚妻。 章凤桐是楚雄世族大姓章家的女儿,从小以女德而着称,远近闻名,云中王得知她的贤名,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为儿子定下了这门亲事。也是她运气不好,到今年,十九岁了,因为接连替母亲、祖母、祖父守孝,到现在,孝期还有数月才满,所以至今没和萧胤棠大婚。但整个王府早已经将她视为世子妃,她也时常来武定府走动,人还没有进门,就已经赢得了王府上下的交口称赞。 她是几天之前来到武定府的,原本今天要走,得知裴右安的表妹远道而来,于是特意驻足多停留一日,更没瞧不起甄家出身,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来看她。 裴右安不在家,嘉芙为了避祸,这半个月,半步路也不敢出去,当时无聊,为了打发时间,靠在自己卧室的窗后无聊地数着远处路过的路人玩儿,忽然看到一辆华丽马车沿着街道而来,停在了门口,接着,裴家管事就来禀话,说章凤桐来看她了。 章凤桐容貌普通,但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话未开口,先带三分笑,听她说话,令人如沐春风,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嘉芙上辈子,也是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她也不是圣人。 她不过也是个会因丈夫宠爱别的女人而心生痛苦怨恨的普通女人。 嘉芙和十九岁的章凤桐对坐,见她朝自己露出笑容,用温柔的声音唤自己「表妹」,死前曾遭受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和痛苦,在看到面前这张脸的那一刹那,犹如再次过了一遍全身。 她浑身毛骨悚然,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片幽凉之意,低眉垂目,一语不发。 章凤桐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健谈,因为通常,只要有她在的场合,她就是主导一切的那个人。 她在用最真诚的赞美之词称赞过嘉芙的美貌和仪态后,将下人都打发走了,改坐到嘉芙的身边,轻轻握住嘉芙的手,端详着嘉芙,轻轻叹息了一声:「多美的妹妹啊,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动,难怪世子,怎舍得忘记了你?」 嘉芙依旧垂首不语。 章凤桐继续握着她手:「甄妹妹,你和世子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世子人中龙凤,世所少有,他对你更是一往情深,我从未见他对一个女子如对你这般上心过……」 她顿了一下:「世子先前将你这般从家中接来这里,路上你想必受了惊,这才有了误会。世子其实也不忍这样待你,但实在有他苦衷,个中缘由,日后你就明白了,你要知道,一切所为,都是出于爱你之心。我有幸和世子订立婚约,却因我的缘故,令世子至今未能成家,身边更少人嘘寒问暖,每每想起,我便自责不已,偶然得知他有意于你,我极是欣慰。我德薄人微,但那几分容人之心,还是有的,只要你如今点个头,往后绝不会委屈了你的,待日后方便之时,侧室份位不是给你,还能给谁去了?往后咱们亲如姐妹,服侍世子,共享富贵,岂不是美事?若你还有任何顾虑,或是需要助力之处,也只管告诉我,我必定全力帮你。」 她说完,含笑望着嘉芙。 嘉芙沉默,屋子里随之陷入了沉闷,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章凤桐轻轻咳了一声,正待再开口,嘉芙忽将自己那只还被她握住的手抽了出来,抬起头。 「章姐姐,你来看我,实在抬举了我,只是我愚钝,都听不大懂你的话,只听懂侧室两字。姐姐莫非是想让我给世子做小?我家中虽是商户,地位低微,但从小母亲就教导我,宁为穷妻,不为贵妾。我母亲更常常自责,因不允父亲纳妾,于妇德有亏,幸好父亲非但不怪,反而甘之如饴,自娶了我母亲,终身只对她一人,和她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我记得小时曾偶尔听到父亲与家母私话,说即便家母有这念头,他也不愿接纳,世上女子虽多,他心中只敬她爱她一人,怎舍得拿旁的女子委屈了她……」 v第四十七章 章凤桐依旧带笑,但原本端庄的笑容,微微发僵。 嘉芙却笑了,笑的天真又好看:「章姐姐,我来这里虽没几天,但也听说了你的贤名,方才你的一席话,令我更是有所感悟,姐姐你真乃女中典范,令我仰望。那天晚上,我实在不知叫人抓我来了这里的那个贵人就是世子,害怕被那婆子一伙人给拐到火坑里去,这才做出逃跑之举。那婆子要是早跟我说清楚是世子,我也不至于要逃。以我的出身,能得世子青眼,又遇到了章姐姐你这样的大度之人,原本真的是我福分,只是想到母亲从前对我的谆谆教导,就又不知如何是好,何况此事关系我的终身,未得家人许可,就这样自己答应,怕日后被人知道,笑话苟合。」 章凤桐的两片耳垂,隐隐开始泛红,抬手摸了摸坠在畔的耳珰。 嘉芙皱眉,露出为难之色:「可是我又实在喜欢章姐姐你的风范,一见姐姐,心里就觉亲切,只想和姐姐多加亲近……」 她忽的轻轻「啊」了一声,露出笑容:「虽然我家人远在泉州,消息传递不便,幸好我还有大表哥在这里!要不章姐姐你先回去,等我问过了大表哥的意思,他若点头,我就答应!」 章凤桐从小自知容貌普通,故努力修德,以弥补缺憾,加上章家人的刻意宣扬,十几岁就闻名遐迩,终于不负家人所望,许给了云中王世子萧胤棠。这几年间,她与萧胤棠碰过数次面。她对萧胤棠是一见倾心,萧胤棠对她的态度却十分冷淡,她知萧胤棠身边侍女容貌也比自己出色,被冷待后,并不气馁,暗中在王府里收买眼线,渐渐知道了些隐情,去年趁着萧胤棠来楚雄家中拜望长辈的机会,私下和他再次见了一面,向他剖白心迹,表示自己愿做贤内助,承诺日后定要全力助他成就大事。那回之后,萧胤棠终于对她态度有所转变,此后两人才渐渐熟悉起来。 数日之前,章凤桐忽然收到来自萧胤棠的一封信,将自己和一个泉州甄姓女孩儿的事给她讲了,要她代自己过去和那女子见面,说服女子点头。章凤桐为了讨好他,不敢不从,这才有了今日此行。方才第一眼看到这甄家女孩儿,她的心里就像被猫爪给挠过,再听嘉芙提及父母之事,又似被针给刺了一下,疑心她是在暗讽自己,再听下去,又觉这甄家女孩儿说话字字天真,或许方才那话只是无心之语,不经意踩了自己痛处而已,又疑又窘又恼之际,忽听嘉芙又说让裴右安做主,顿时回过了神儿,急忙阻止:「甄妹妹,方才那些话,只是我见了你喜欢,拿你当好姐妹,私下和你推心置腹而已,姐妹间的私语,怎好外传?更不能叫你表哥知道了。」 嘉芙眨了下眼睛,为难地道:「可是姐姐你不是说要我点头跟了世子吗?我自己不敢答应。」 章凤桐勉强保持着笑容:「只是我的盼望而已,你若自己拿不定主意,罢了便是,姐姐我难道还强行要你点头?」 嘉芙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原本我还正愁怎样和大表哥开口提这个呢,生生要羞死人了!」 章凤桐悬了起来的心,这才慢慢放了回去,接下来再不提此行目的,若无其事和嘉芙又说了些闲话,借故另还有事,起身离去。 嘉芙亲亲热热,一路亲自送她到了门口,答应下回去楚雄探她,目送她姿态优雅地被随行婆子给扶上马车,厢门关闭,一行人前呼后拥着,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等马车一走,嘉芙脸上笑容立刻消失,低头一路慢慢走了回去,回往自己那间位于圆楼三楼的屋子,楼梯才爬了一半,脚步就沉重的仿佛被灌满了铅,爬不动了,停了下来。 暮色渐渐浓重,一道夕阳从楼梯转角处的那扇四方窗口斜斜射入,投在了嘉芙的脚下。 嘉芙坐在楼梯上,靠着墙,发起了呆。 萧胤棠果然没有罢手,竟然让章凤桐来当说客,方才虽然被自己打发走了,但以嘉芙的推断,一再被拒,极有可能反而更会激怒了他,他绝不会就这样罢手的。 虽然裴右安现在保护了她,也答应帮助她,但她不可能一直都这样留在裴右安的眼皮子底下,何况裴右安自己也有事情,不可能一直保护她。迟早她是要被送回泉州的。一旦脱离了裴右安的视线,萧胤棠就算不再强掳她人了,但随便换用点别的手段,自己家人恐怕就会置于危险之中,更不用说日后他还会成为太子,甚至做了皇帝。 到了那时候,她从是不从? 上辈子,哪怕她和萧胤棠有再多的肌肤之亲,也从没有因他的碰触,而感觉到过半分真正的心底温暖。 他要求顺服,擅长掠夺,尽情享受着来自于她美貌和身子的馈飨,与此同时,每当他从别的女子那里回到她身边的时候,总是用温柔的语气告诉她,他只爱她一人,其余女人,在他眼里不过只是工具而已。 因为无法抗拒,更没有勇气拿以为她已在多年前的战乱中遇祸死去的家人的安危去和他抗拒,因为他一遍遍的表爱,她是他最宠爱的那个女人,渐渐地,哪怕活的像个死人,哪怕知道自己从没有被他的爱所感动过,她也开始相信了,他或许真的爱她,只是身在其位,无奈罢了。 也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她才终于明白了,他真正爱的,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 她已经稀里糊涂地糟蹋了自己的上一辈子,好容易重新来过,这辈子的她,哪怕还是那么没用,她也不想再糟蹋在同一个男人身上了。 但是该怎样,才能彻底摆脱来自这个男人的威胁? 嘉芙心乱如麻,思前想后之际,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一个主意。 赖上裴右安,嫁给裴右安,让他娶了自己,只有和他有了这样一层牢不可破的关系,自己才能得到裴右安的长久庇护! 嘉芙并不是十分清楚裴右安和萧胤棠两人之间关系到底如何。他们要是关系一向很好的友人,这种情况之下,她嫁裴右安,无疑会替裴右安招来萧胤棠的不满,两人关系也极有可能受到影响。并且,在嘉芙的记忆里,上辈子的裴右安也就只活到了三十岁左右,距离现在不过只剩七八年了。 但她没办法替裴右安考虑那么多了,也来不及想那么长远的事情,现在萧胤棠就已经对她步步紧逼,她还是先想个法子怎么赖上裴右安,别的,以后慢慢再想。 嘉芙被这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给弄的心跳加速,就像得了疟疾,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小娘子?你怎的了?可是人不舒服?」 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惊的嘉芙打了个哆嗦,抬起眼睛,见一个侍女正沿着楼梯上来,看到自己坐在那里,露出担忧之色。 嘉芙摇了摇头,定住心神,站了起来,顺着楼梯飞快地爬了上去,进了自己的屋,把门一关,靠在门上,闭目,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趁着现在还有机会,想想该怎样,才能让裴右安娶了自己。 时令已进入了四月中,往年这时候,早春暖花开,今年却不同往昔,前几日不但来了场倒春寒,昨晚还下了场夹雪冻雨,把庭院里那株西府海棠枝头吐出的娇嫩花蕊都冻蔫了头,裴右安这会儿才回来,早过了掌灯的时辰,天黑漆漆的,风吹过来有些扎冷,他翻身下马,搓了搓略冰的手指,便穿过大门,朝里快步而去。 这些天,他早上出门前若没特意提醒过,无论多晚,哪怕再饥肠辘辘,嘉芙也必定要等他回来一道用晚饭。傍晚原本可以早回的,却被件突然送至跟前的事情给耽搁了,方此刻才回来,已是戌时中,怕嘉芙饿坏了,脚步便有些急匆,径直入了二进门的房厅,跨进去,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她如之前那样迎出来的飞快脚步声,停了一停,朝前望了一眼,便问来迎的侍女银环。 v第四十八章 银环接过他脱下的披风,道:「甄小娘子还没用饭呢,想是这会儿人还在房里,大人你也饿了吧?我这就去叫小娘子下来。」 裴右安至饭厅,洗了手,入座,家仆摆上饭菜和两副碗筷,裴右安等了好片刻,银环才匆匆回来道:「小娘子不在房里!我方才叫人近旁都找了找,不见她人!」 裴右安一怔:「她白天出去了?」 银环摇头:「没有。」忽然想了起来,忙又道:「是了!白天楚雄章家的小娘子来过!」 「她来这里做什么?」裴右安眉头一沉。 「说是听说大人你的表妹来了,特意过来探望的。等她人走了,后来我上楼去,看见甄小娘子一个人坐楼梯口在发怔,脸色白白的,瞧着有些不对劲,我就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又摇头,上去后,仿似就没见她下来过了。」 裴右安立刻起身,往嘉芙住的圆楼快步而去,登上楼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不见她人影,床沿上只搭了件她的浅粉色外衫儿,衫角静静地垂在地上, 「叫人再去找!所有屋子,院角,一处也不能落!」 裴右安蓦地回头,高声道。 银环转身匆忙下去。整个裴府里的下人全都紧张起来,到处地寻,依旧不见她人,裴右安自己又到门口,向门房问话,确证这个白天门房一直都在,半步也没离开,并没见她出去过。 裴右安眉头紧锁,沉吟了片刻,转头眺向她住的那间屋的窗口,视线在圆楼的最顶处停了一停,忽地转过身,撇下人便朝里疾奔而去,回到了圆楼前,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楼梯,一口气攀到顶层,沿着一道窄梯,上了在当地建筑中设计用来战时了守的小天台,步入还没站定,视线便飞快地扫了一圈四周。 天台早已废弃,平日几乎无人上来,此刻黑漆漆的,冷风四面吹荡,角落里有道纤弱身影,正是嘉芙,这样的天气,瞧着也只穿了层春衫,抱膝靠坐在一道木栏杆侧,望去,侧影犹如和夜色融成了一体。 裴右安大步走去。 「怎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来这里?知道方才多少人在找你?」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出了严厉。 嘉芙恍若未闻,依旧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风呼呼地从他耳畔刮过,卷的衣袂翻涌,他停住,等了片刻,迟疑了下,靠的近了些,终于到了她的身后,这次俯身下去,放低了声。 「先随我下去吧,这里冷。」 嘉芙这才仿佛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到来,纤影动了动,慢慢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裴右安,低低地道:「对不起,表哥……我刚才没留意……」 她的声音极是细弱,弱的随时能被夜风吹散,说着,一只手抓住了栏杆,靠着,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朝着里头走去,才走了两步,身子一歪,裴右安一惊,本能地伸出双手,一把扶住了她。 嘉芙身子便倾在了裴右安胸前,一动不动。 那种似曾有过的柔软,顷刻间再次满怀。 裴右安定了一定,慢慢地低头,借着周围黯淡星光,见她一片螓首软软地抵着自己的左胸口,眼睛微微阖着,两排长长的睫毛,卷影朦胧,却因距离近了,又一根一根,清晰可数。 左胸口被她额给抵住的那块拳头大的地方,若有似无,跳了一下。 「表妹——」 他感到身前她的重量仿佛压了过来,迟疑了下,轻轻叫了她一声,又不动声色,往后稍稍挪了一寸,肩膀才一动,怀中的人儿失了依托,身子便软了下去,无声无息地扑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裴右安吃了一惊,急忙蹲下去,转过她的脸,见她双眸紧闭,竟昏了过去,想起银环方才说的话,一凛,立刻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隔着衣衫,肌肤触手冰冷,身子蝴蝶般轻若无骨,飞快地下去,送她入了屋子,将她鞋轻轻除去,放平躺在了床上。 方才天台光线昏暗,此刻才看清了,她脸色雪白,平日红润润的两片唇瓣也冻的发青,也不知在上头吹风了多久,展被将她卷盖,只露出一只细弱手腕在外,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屏息静气,随后轻搭双指,诊她腕脉。 她脉搏细弱,息感不定,但跳动平稳,应是元气不足所致,歇过来后,问题应当不大。 裴右安放松了些,轻轻抬被将她手也盖住,望了一眼她血色苍白的面容,转过身,打算出去叫银环来陪侍。 「……大表哥……」 他才转过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含含糊糊一声细细娇音。 裴右安转过了头。 嘉芙一双睫毛轻轻颤抖,双目慢慢睁开,醒了过来。 裴右安走了回去,柔声道:「醒了?感觉如何?饿了吧?你不必下来,我叫人送东西上来给你吃。」说完,见她摇头说不饿,躺在枕上,眼底慢慢似有星泪闪烁,模样可怜至极,不由想起方才在天台顶上,自己刚寻到她时,语气过于生硬,不禁微微后悔,和颜悦色地道:「怎的了?」 v第四十九章 嘉芙不语,只定定地凝视着他,眸中泪光愈显,很快聚满了眼眶,泪花倏然夺眶,沿着面颊滚落,瞬间消失在了鬓发之中,眼角只余一道湿润泪痕。 裴右安声音放的更轻了:「莫哭。有事的话,尽管和我说。」 「大表哥……你可有意中人了?」 嘉芙抬手胡乱擦了擦面上的泪痕,用带着娇柔鼻音的声,问道。 裴右安一愣,看向了她,见她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表哥你先告诉我,求求你了……」 裴右安觉得匪夷所思。他完全可以不用理会她这样的突兀疑问,顿了一下,却淡淡地道:「没有。」 嘉芙坐了起来。 「白天萧世子的未婚妻章家女儿来这里看我了,她和我说了一大堆的话,意思是要我从了世子!我不愿意,回绝了她,可是我又害怕极了!我一再得罪于他,世子那样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大表哥你先前说帮助我,可是你帮我现在,帮不了我以后,迟早我会回泉州,大表哥你也有自己的事,到了那时候,要是世子还对我不利,或是拿我家人威胁,我该怎么办?我很害怕……」 她原本已经擦去了眼泪,说着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忽然爬了起来,一下扑到了裴右安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就像那夜在驿舍,她骤然看到他现身时的样子。 裴右安定住了。 嘉芙面颊贴在他的胸口,眼泪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 「大表哥,你不是答应过帮我吗?既然你还没有心上人,那就让我成为你的人,好不好?」 裴右安大吃一惊——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了。 「不可!」 他断然拒绝,抬手,要将她缠住自己的双臂解开,嘉芙却缠的更紧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大表哥,但我想来想去,只有让世子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他才会收手,不再这样步步紧逼。我也不敢占了妻位,只要大表哥你点头,我为妾为婢无不可,大表哥要是实在嫌弃我,让我挂个名也可!」 「大表哥,求求你了!」 嘉芙仰脸望他,美眸中含着泪花,目光里满是期待,娇花带雨,我见犹怜,任铁石心肠,见了怕也是要软了三分。 裴右安低头注视着她,面上起初的那种震惊之色渐渐消失,神色变的凝重。 他慢慢地,终于还是将嘉芙的双臂解开了,沉吟了下,道:「世子秉性,我确实略知一二,但你这法子,实在过于荒唐了,不必再想,我不会答应的。你思虑过重,以致于神思不定,想太多了。我叫人服侍你,你早些休息,睡一觉便会好。放心,我应许过保你,便定会做到。」 他果然轻易不肯答应,铁石般的一个人,她再怎么诱惑示弱恳求,都是没用的。 这本也在嘉芙的料想之中。 她紧紧地咬唇,哀怨地看着他,忽然从床上掀被而起,鞋也没穿,赤脚就朝外奔去。 裴右安一怔,叫了声「表妹」,急忙追了上去。 嘉芙宛如一只兔子,这回动作异常灵活,转眼爬回了天台,奔到方才自己坐过的那道栏杆旁,身体靠了过去,见裴右安追了上来,嚷道:「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我做过梦,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落到那人手上的,与其那样,我不如就自己不活了,也免得你再嫌我逼你……」 她一边嚷着,一边将身体往栏杆外倾去。 裴右安大惊,厉声道:「危险!你给我回来!」上来就要拉她。 「大表哥你不要管我,反正你也不肯真心帮我——」 嘉芙正嚷嚷着,突然,身侧靠着的那道栏杆发出一声轻微的喀啦之声,嘉芙还没反应过来,感到腰后一空,栏杆竟断了,她骤然失去凭力,人就朝外一头栽了出去。 这地方,是她傍晚时选好的,本想这样威胁一下裴右安,表明自己的决心,然后等他拉回自己就可以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道木头栏杆因为年久日深,风吹日晒,外头看着完好,其实已经不能靠力。 这圆楼三层高,至少十丈,这样掉下去的话,真就不必再愁萧胤棠的逼迫了。 「大表哥,救我——」 嘉芙头已朝下,大半个身子出去了,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一只脚腕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扣住,下坠之势立刻顿住,接着,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从半空被拖了回来,「啪」的一声,给甩在了地上。 嘉芙刚才吓的灵魂几乎出窍,此刻还没完全归位,整个人瑟瑟发抖着,突然摔在地上,「哎呦」一声,眼泪就掉了出来,下一刻,脚下一空,人又被悬空给拎了起来。裴右安像捉小鸡似的把嘉芙给提了下去,快步回到她的屋里,将她重重地掷在了那张床上。 v第五十章 「我是对你娇纵太过,你才敢胡闹到了这种地步,是也不是?」 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抬起头,对上裴右安满脸的怒色—— 从没见过他发这样的火,从前也没法想象,他也会发这样的怒气。 「裴大人?」 外头传来下人的声音。 方才楼顶发生的动静虽短,但也足以把人都招来了。 「都下去!未召勿入!」 他朝门外喝了一声。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脚步声,门口安静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头,再次盯着嘉芙,目光阴沉。 嘉芙瑟缩了一下,慌忙低下头,缩在床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嘉芙垂着头,头发丝儿都不敢颤一下,心里又是羞耻,又是后怕,又觉无比的懊丧。 裴右安是愿意帮她的,也有能力帮她。嘉芙很确定。之所以这么确定,除了他曾向她承诺之外,更出于直觉,一种女子天生对于男子的狡黠直觉。 在他面前以死明志,借此向他施压——刚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嘉芙自己也鄙视自己,但鄙视也无法阻止她决定不要脸一回。 她太需要安全感了。只有裴右安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而什么才能牢牢地将男女紧紧维系在一起,乃至于永不分开? 不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也不是口头的承诺,而是超越了表哥表妹的男女关系。 既然已经决定不要脸了,那就应该坚持到底,死也不要松口的。现在想想,刚才自己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即便没有喊那一声现在让她后悔的恨不得咬掉舌头的「救命」,裴右安也一定会及时救回她的。 不幸的是,就在那个生死瞬间,她下意识的反应将她彻底出卖。 他知道了她在作怪,利用了他对她的善意和同情。 空气凝固得可怕,裴右安的怒气更是可怕。 「方才我要是慢了半步,你此刻已然丢了性命。好自为之。我去了。」 就在嘉芙胆战心惊准备迎接来自于他的雷霆怒气之时,耳畔忽传来这么一句话。 没有怒气。他的声音,只有冷漠。 嘉芙一颗心蓦然一沉。鼓足勇气抬起眼睛,见他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这些时日,两人原本已经渐渐熟悉了起来。因为她刻意,亦是发自内心的接近和讨好,十天当中,有七八个晚上,她都能等到他回来和她一道用饭。他也会对她笑了,眉眼温和,甚至有时候,对于她在他面前的那些有意无意半真半假的类似于撒娇卖痴、实则试探的举动,嘉芙还能感觉到来自于他的纵容,仿佛他也喜欢看她这样。 正是因为如此,才给了她在他面前玩寻死觅活把戏的底气。 但就在这一刻,那个渐渐温柔起来的宽容她的裴右安消失了,他又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冷漠。 嘉芙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前方那个离去的疏漠背影,呆了。 「大表哥——」 她软软地叫了一声,眼眶一红,「啪嗒」一下,眼泪便掉了出来。 「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她的声音哽咽了,低下头,跪坐在床角,抬手用手背去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最后连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 面前忽然多了只手,手里有块洁白的手帕。 嘉芙抽噎着,抬头,睁大了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跟前的人。 v第五十一章 裴右安回来了,站在那里,皱眉看着她的狼狈样子。 嘉芙急忙接了过来,低头擦眼泪,又擦鼻子,渐渐止住了,心里又觉得很是羞耻,紧紧攥着手帕的两只角,下意识地绕着手指缠来缠去,低头一声不吭。 他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视线从她扭着手帕的双手转到脸上,道:「哭完了?」 嘉芙「嗯」了一声,轻若蚊蝇,额前那几根自己跑了出来的头发丝儿随之颤了颤。 「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他的声音很是生硬。 「大表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假装寻死觅活去威胁你……」 洁白贝齿咬过方才哭的水润润的娇红唇瓣,嘉芙耷拉着脑袋,有气没力地道。 因为被识破了,所以才分外羞耻,说完,耳朵根就发红了。 「岂止如此!你竟还拿自己终身当儿戏!为妾为婢无妨,甚至挂名也可?荒唐!」 嘉芙心口一跳,不敢吭声,脑袋垂的更低了。 她的姿态显然并没有令他消气,话声满带着极力克制般的怒气。 「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对于男子来说,可有可无,但于你却是头等的大事?你是女孩儿,怎可因胡思乱想之事就贸然拿终身去犯险?今天你这话在我面前说了,我当你一时失言,倘若换成了别人,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就如此笃定,那人会善待于你?太过荒唐了!」 嘉芙一呆。没想到这竟也惹恼了他。 于她而言,根本就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对除了裴右安之外的别的男人开口说出那样的事情。 即便那个男人能像裴右安一样可以助她摆脱前世噩梦,她想她也不会说出的话。 裴右安却不一样。 她信任他。 她悄悄地抬眼,见他眉头紧皱,两道目光扫向自己,鼓起勇气和他对望,轻声道:「大表哥教训的是……阿芙知道错了……只是阿芙只会求大表哥一个人,别人那里不会这样……」 裴右安沉默了,屋子里也随之变得静悄悄的,嘉芙心跳之声,恍若可闻。 「你放心,我既答应过你,便会保你,你犯不着拿自己的终身犯险,即便是对我。」 片刻后,他道,神色终于跟着缓和了些。 嘉芙暗暗松了口气,急忙点头:「阿芙知道了,往后再不敢和大表哥提这个了……」 话音未落,肚子里伴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咕之声。声虽轻,却没逃过裴右安的耳朵。 他瞥了眼她的肚子。 甄家虽是商户,但孟氏对女儿的规矩却教的很严。这样的失礼,从前在嘉芙想来,简直匪夷所思,仿佛从想出跳楼相胁的法子开始,一切似乎全都不成样子了。 嘉芙难为情地闭上了嘴。 为了在他面前努力装出足够虚弱以致于晕倒的样子,这样的天气里,她不但故意只穿了件薄薄春衫在天台顶吹凉风,白天章凤桐走后,也没吃喝过一口东西。 裴右安淡淡道:「去用饭吧!」 他说完,转身出去了。嘉芙如逢大赦,急忙来到镜前,迅速理了理头发和妆容,这才匆忙跟了上去。 吃饭的时候,两人还是各坐老位置。裴右安一语不发,神色严肃。 嘉芙起先以为他还在生刚才那场闹剧的气,因为自己还有些讪讪的,不敢像平常那样卖乖讨好,只老老实实地低头扒饭,连菜都不多夹一筷,边上站着等着服侍的不明就里大眼瞪小眼的仆侍,气氛有点诡异。 但很快,嘉芙就发觉,裴右安显然是有他自己另外的心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书房。 嘉芙没精打采地吃完了自己的饭,回了屋,洗了澡,上床后,脑子里塞满了今天发生的事,一会儿是章凤桐的笑容,一会儿是萧胤棠盯着自己的目光,一会儿是裴右安的怒气,心里乱糟糟的,根本就睡不着觉。 裴右安的书房斜对着嘉芙住的这座圆楼,从她屋的窗口看下去,正好能看到。 嘉芙从窗口偷偷往下看。书房里的灯一直亮着,直至深夜。 v第五十二章 这个晚上,她不知道爬起来躲在窗后偷看了多少次,终于困了,看完最后一次,倒下去闭目睡了过去,睡到第二天早上起身,裴右安已经走了,银环说,大人临走前留话,让她晚上不必等他回来用饭。 当天晚上他果然回的很迟,接连几天都是如此,忙忙碌碌的样子。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仿佛就这么过去了。终于这天,他回来的早些,对嘉芙说,过两天他要去趟孟木府,大约半个月的时间,这些天会留人保护她,让她待在家里,在他回来之前,哪里也不要去。 孟木土司和孟定土司是西南势力最大的两个土司,早年因为地盘划分交恶,双方冲突不断,两年前的一次冲突中,孟木土司的独子受伤,濒危之际,被裴右安以医术救下,土司对他十分感激,接受了裴右安的劝告,愿意和孟定土司谈判,在裴右安的转圜之下,双方终于结束多年冲突,握手言和。没想到前次宣慰使马大人来时,借着皇命,故意厚此薄彼,从中挑拨离间,马大人一走,两府便又起冲突,双方纠集人马,战事一触即发,消息送到了萧列之前。 孟木和孟定这两个大土司一旦再起纠纷,西南其余各府必会受到波及,这种时候,云南若乱,对萧列极为不利,裴右安自然又要出面调停,前些天送了信过去,两边都卖他面子,愿意暂时停兵,这两天,他还要亲自再去走一趟。 嘉芙一听他要去别地,心里就慌了,第一个念头便是也要跟过去,只是听到他把离去后自己的事都给排好了,知道他轻易不会带自己过去的。 要是没前次的作死,她还可以寻个机会在他面前耍赖撒娇,或是哭哭啼啼,弄的他心软了,说不定也就点头了。但现在却不敢造次,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第二天裴右安出去了,银环给他收拾行装,嘉芙心里空落落的,发着呆时,下人引了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进来,说云中王妃有请,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嘉芙认得这妇人,姓林,是云中王妃的一个亲信,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不去。 先是章凤桐,现在又是云中王妃,嘉芙知必定和萧胤棠有关。 要是她人在屋里,没被这林嬷嬷看到,还可以装病推脱,等裴右安回来就是了,现在人都面对面了,实在没法推脱,只能答应,借着回屋梳头换衣,让银环叫人去告诉裴右安一声,这才出来,硬着头皮跟着妇人出门,上了马车,往云中王府而去。 云中王妃姓周,年近四旬,但保养的好,打扮极其精致,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一身华服,富贵逼人。 萧胤棠的容貌,其实更多还是来自他的父亲萧列。 以萧列这样的身份地位,多年以来,王府里却只有周氏一个嫡妻,无侧妃,也无侍妾,并非周氏不容,而是萧列自己不纳,故早年间,还在京城里时,人皆言三王爷专一,周氏于一干皇室贵妇中颇得脸面。 嘉芙自然认得周氏,对周氏性情,也略知一二。 按理说,萧列不好色,几十年独对她一人,夫妇感情应当很是深厚,但在嘉芙的印象中,云中王夫妇似乎也没外人所传的那么亲密,周氏更多的,是把关注放在了儿子萧胤棠的身上。她对萧胤棠极其宠爱,几乎无所不应。年前萧胤棠掳她到了云南,路上负责看管自己的那个朱嬷嬷就是她跟前的人。可见她应当知道自己儿子做过什么的。大约在她看来,一个泉州商户家的女儿,儿子看上了,弄来也就弄来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令嘉芙不安的,是她现在又召自己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难道和章凤桐一样,让自己从了她的儿子? 嘉芙怀着忐忑的心情,被带到了云中王妃的面前,叩头行礼过后,王妃笑容满面,招手示意嘉芙到她近前,先是夸了一番,接着道:「我儿子对你做的那点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极是生气,不但惩戒了那婆子,也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他也悔不当初。还有你表哥那里,我也打过招呼了,叫他放心,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王妃一开口,竟是在责备自己的儿子,嘉芙有些不解,但总好过逼迫自己屈服,便低头不语。 王妃和颜悦色,又和嘉芙拉了几句家常,诸如平日读什么书,女工如何,家中几口人,和国公府的关系,诸如此类,嘉芙小心应答,人是站在脚下这片磨镜地上,整个人却如芒刺在背,只想快些离开才好,终于近尾,王妃唤了一声,那个林嬷嬷出来,手里端了个描金彩绘托盘,揭开上头盖着的红色丝绒,露出一只如意,一双玉镯,一盒插戴的宫花,宫花无不镶珠嵌宝,熠熠生辉。 王妃笑道:「叫你来,也无别事,就是怕你吓到了,见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你是右安表妹,我儿子先得罪了你,你又头回来我跟前,怎好叫你空拜我?这几样赏了你,你且拿回去玩吧。」 终于听到辞客了,嘉芙松了口气,哪里想要这些,婉言谢绝,王妃又岂肯收回,嘉芙再谢,也只好接了过来,再次叩头道谢。 王妃面含微笑,叫林嬷嬷再送嘉芙出去,刚跨出门槛,嘉芙脚步微微一定。 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果然还是躲不过去。 萧胤棠就在远处另条道旁,立在那里,虽距离不算近,但嘉芙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两道目光阴沉沉地投向了自己,眯了眯眼,并没走来。 阳光照在他头顶的束发金冠之上,金冠发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嘉芙浑身汗毛直竖,却极力稳住心神,双目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走了过去。 走出去很远了,她仿佛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萧胤棠的两道目光,始终就落在自己的背上。 出了王府,重新登上马车,坐定之后,嘉芙手心已捏出了一层冷汗。 越是受挫,萧胤棠就越不会放过她,她知道,他现在隐忍不发,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 萧胤棠盯着前方那抹身影转过拐角,彻底被花木掩盖,一侧唇角若有似无地微微拧了一下,转过头,进了王妃的屋,道:「母妃何等身份,何必害怕裴右安?裴家一弃子而已。再能干,也是受父王驱策。」 王妃道:「你当我怕裴右安?你做了这样的事,我是怕你父王知道!我总觉得,你父王对他,非同一般,比你这个亲儿子还要器重,难道你就没瞧出来?他哪天若存心和你过不去,在你父王面前说句你的不好,有你好果子吃!我这是在替你消事!」 v第五十三章 萧胤棠收了笑:「母妃,这次我确实失算了,只是你也知道,从前我何曾为一个女子做过这样的事?这女子助我出过城,我对她一见倾心,一时忍不住,才将她弄了过来,若不是裴右安多管闲事,早就成了,怎会这么多事?什么表妹如同亲妹,不过是裴家二房的亲戚,和他算是哪门子的表妹?分明是在和我作对!」 王妃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这甄家女孩儿是上了心,只是如今时机不对,你再如何上心,也要忍住。裴右安现在还不能得罪,你父王信任他,且用他的地方也多。他为你父王驱策,就是为你驱策,就算看在这一点上,你现在也要忍住。」 萧胤棠似笑非笑:「这还用母妃你提醒我?若不是为了忍他,我岂会容他涉我之事?」 王妃道:「你知道就好。反正现在你不好再动那女子了。若真喜欢,等有机会了,母妃再替你想个办法。」 萧胤棠露出笑容,凑过去替母亲捏肩:「还是母妃最疼儿子了。」 王妃笑道:「我就你一个儿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 嘉芙回来,没多久,裴右安也就匆匆回了。嘉芙人在自己屋里,他将她叫了出来,询问方才之事。 嘉芙简单说了经过,裴右安点了点头:「和我所料相差无几。昨日王妃便寻过我,和我说了这事了。放心吧,有所顾忌,世子必会收敛。」 嘉芙不语。裴右安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张小脸儿白白的,眼圈淡淡发青,神色有些憔悴,顿了一下,问:「你怎的了?人不舒服?」 嘉芙低声道:「表哥,最近我天天晚上发噩梦,总梦见后头有恶虎在追赶我,要吃了我,我总睡不着觉……你又要走,我很害怕,你带我一起过去好不好?我打扮成你的小厮,保证别人看不出来。」 裴右安立刻拒绝:「我去有正事,带你不合适。你且回房去,我等下就去给你诊个脉,开一副安气定神的药,你照着吃,会好起来的。」 嘉芙脑袋晃的像拨浪鼓:「你的药太苦,我吃了要吐。表哥,求求你了,带我一起去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惹事。」 裴右安迟疑了下,柔声道:「听我的话,在家等我回来,最多半个月……」 嘉芙咬唇,哀怨地盯了他一眼,没等他说完,撇下他,扭头走了。 到了用饭刻点,嘉芙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辨出是银环,忙和衣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银环入内,道:「小娘子,莫睡了,大人叫我来唤你下去用饭了。」 嘉芙道:「我肚子不饿,也吃不下去去,让他不必等我,自己先吃便是。」 银环走了,嘉芙便爬回到了床上,躺了回去,就等裴右安过来看她了,谁知等来等去,等的肚子都快饿扁了,天都黑了,还不见他人影,也不见银环再次来叫,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自己又爬起来,走到窗口看了下去,见他书房里的灯已亮了。 原来他早就吃完了饭,进书房了。 嘉芙呆了一呆。明白了。 他必是看穿了她的意图,并不予以理睬。 嘉芙懊恼无比,压下心里涌出的挫败之感,盯着漏出灯光的那间书房,出神了良久。 …… 戌时中,天已经黑透了。 嘉芙来到书房前,叩门数下,旋即推开入内,到了桌前,将托盘里的一只白瓷盅轻轻放在裴右安的手边,轻声道:「表哥,我给你送宵夜了。」 裴右安视线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卷上,淡淡地道:「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嘉芙道:「方才我去厨房找东西吃,恰好看见厨娘有泡好的雪耳在那里,就亲手做了我家乡的雪耳芋奶羹,我从小最爱吃的,厨娘说你不大吃甜,我就只加了一勺蜂蜜。方才我自己尝过,还能入口,这才送来给表哥吃。表哥你吃吃看吧。」 裴右安抬眼,看了嘉芙一眼。 她的一头乌黑秀发梳成了未出室少女的垂鬟髻,发鬟结在头顶,发尾青丝如燕,自然垂落双肩,一身浅粉衣裙,娇嫩的像枝初初绽开的海棠,就这么站在他的侧旁,双眸凝视着他,眸光微微紧张,又似是满含期待。 裴右安眉头微微一动,语调却还是平平:「知道下来吃饭了?」 嘉芙「嗯」了一声,垂下了脑袋:「先前我其实是气大表哥你不肯带我同去,这才没下来……方才肚子饿的实在难受,就自己去了厨房……厨娘说,表哥你吩咐她给我留了热饭……表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却总和你耍性子……我知道我又错了……」 嘉芙的声音越来越低。 裴右安默默拿起调羹,吃了一口,停了下来。 「难吃吗?」 v第五十四章 嘉芙不安地看着他。 裴右安又吃了一口,道:「这是甜羹,下次可以多加一勺蜂蜜,想必会更好吃。」 嘉芙松了口气,双眸立刻变的亮晶晶的,眸中若有星辉流转,用力地点头:「我记住了!除了这个,我还会做我们家乡的牛肉羹、粿碗糕、芋果……都是我娘要我学起来的,说日后出嫁了……」 她飞快地捂住嘴,睁大眼睛看着裴右安,目露窘色,含含糊糊地道:「总之表哥要是吃的话,我天天做给表哥吃……」 裴右安神色不经意地舒展,微微一笑:「我不大吃宵夜的,不用你天天做。你饭吃了吗?」 嘉芙脸庞泛出浅浅红晕,小声地道:「方才我自己已经吃了。」 裴右安眼底掠过一丝连他自己也未觉察的浅浅笑意,略微颔首,随即示意她坐到近旁一张椅上。 嘉芙一愣,又听他叫自己伸手平放于桌面,这才明白了过来,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逆,只好伸出了手。 裴右安轻轻为她卷了衣袖,指与肌肤毫无碰触,露出一段白腻腻的玉腕,双指方轻搭脉于上,完毕,便收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列字,道:「并无大碍。等下我便叫人照这方子给你煎药,今晚起,睡前两刻时辰服用,有助安神入眠。」 「药不会很苦,药性和熟蜂蜜相和,稍凉后加些,亦可补血养阴。」 他想了下,又道,提笔添了几字。 嘉芙定定地望着裴右安,双眸渐渐泪光莹然,见他偏脸,看向了自己,慌忙扭头,抬手以指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怎的了?除了夜梦多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尽管告诉我。」 裴右安望着她,声音听起来也格外的柔和。 嘉芙摇头,低声道:「我在想,表哥对我这么好,就算你开的药吃了还会做恶梦,我也不好再烦扰你了……」 裴右安提笔悬腕于纸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瞥了她一眼。 嘉芙却没看他,只顾自己低头,吸了口气,又道:「表哥你明日一早就要出门了,晚上也早些睡吧,我不打扰你了。你放心走吧,不要管我了,我一个人在家,一定会好好的。」 她抬起脸,朝望着自己的裴右安露出一个强作欢欣的可怜笑容,站了起来,端起托盘,出了书房,伴随着一阵轻悄的脚步声,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 银环送来了煎好的药,并一罐熬过的熟蜜,在旁等药稍凉后再添加蜂蜜。嘉芙说自己会加,打发她走了。 等银环出去,她端起药,倒在了屋角的一株杜鹃盆景泥里。 很明显,裴右安对周王妃和萧胤棠的认识,远不及她来的刻骨铭心。 可是有些话,她却又没法和他讲明白。 不管萧胤棠接下来会不会对她下手,或是什么时候下手,她都想跟着裴右安。他去哪里,她也去哪里。 明早他就走了,这个晚上,她决定就睁着眼睛熬足一宿,抓住最后的机会,再赌一把。 她真的极想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只有时时能看到他的身影,她才能感到彻底的安心。 夜深了,嘉芙从床上爬起来,再次来到窗后,看向书房的时候,心微微一跳。 书房原本一直亮着的灯火灭了,月影下,她看到一个身影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裴右安去往他的卧房,走了几步,身影停住,他转过了头。 今夜月光皎洁,她看的清清楚楚,他脸朝过来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所在的这扇窗口。 她急忙缩了回去,等砰砰跳动的心渐渐平定,片刻后,再悄悄探头出去。 那里已经不见了人。庭院里空空荡荡,唯余白色月光,一片清辉。 …… 翌日,裴右安天不亮就起身。随他一道上路的随从和侍卫也早到了,一队人马等候在外,整装待发。 早膳不见嘉芙。裴右安待要走了,也不见她露面相送。回首望了几眼,脚步微微迟疑。 不知她服了自己开的药,昨夜睡的如何? v第五十五章 裴右安刚想叫银环去问一声,忽又想了起来,今日天亮还没多久,并非是她迟了,而是自己比平常起身要早,此刻她想必还在睡梦之中,便打消了念头。 裴右安被管事等人送出二门厅堂,又想起她那日向自己倾诉忧惧,被萧胤棠逼迫以致于恶梦缠身的一幕,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身后那座圆楼。虽先前已吩咐过的,想了下,又将奉了他命留下守护她的侍卫队长杨云叫来,再次叮嘱了一番。 杨云信誓承诺。 裴右安知他武艺高强,行事素来也稳重,稍稍放下了心,继续朝外而去,至大门口,管事领着跟出来的下人恭声相送。 裴右安命人都散去,从一侍卫手中接过马鞭,待要出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昨夜她被自己冷待后,无奈寻到书房的一幕。 昨夜他睡的其实也不好。睡梦轻浅,闭上眼睛,模模糊糊,似都是她怕他着恼,强作笑颜暗求谅解的一番模样。 裴右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待她的冷硬。 她负气,不愿下来吃饭,想让自己哄她,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女孩儿的一点小心思罢了,虽然幼稚,但也无伤大雅。 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首,望向身后的圆楼。 时辰还早,初阳未升,那楼笼在一片朦胧的晨曦里。耳畔静悄悄,只有门外传来的间或的马蹄踏地之声,在催着他动身上路。 裴右安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转身待要走了,视线忽地定住。 大门近旁那间侧厅抱厦的一根立柱之后,竟有一道身影。 嘉芙就在那里,也不知何时来的,身子娇小,得以藏在那根立柱后,只衣裙微现,露出了半张娇面,睁大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目光相遇,她仿佛受惊的兔子,脑袋立刻缩了回去,被立柱挡住,看不见脸了。 裴右安手心忽感发热,将马鞭还给近旁侍卫,吩咐他先出去,到门外等着,自己抬脚,朝她快步走了过去。 嘉芙慌慌张张,转身匆忙要跑,裴右安已一步跨上台阶,叫了声「表妹」。 嘉芙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头,低低地叫了声「表哥」,垂下了眼睛。 和昨日一样,她的眼睛下泛着一圈淡淡的青色瘀痕,满脸的倦色。 「昨晚还是没睡好?」裴右安端详着她,问。 嘉芙双手背后,摇头道:「吃了药,睡的比平常好的多,也没做恶梦了,表哥你放心。」 裴右安知她扯谎。迟疑了下,改而问道:「怎一大早就跑来了这里?何时起的?」 嘉芙慢慢地仰起一张小脸,齿紧紧地咬着唇,咬的唇都发白了,却只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不吭。 晨曦微白,有凉风涌过,轻轻掠动了垂在她耳畔的几根鬓发丝儿,裴右安望着她,一阵淡淡恍惚,眼前忽浮现出她那夜跳楼被自己识破伎俩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模样,胸口左边的那片地方,慢慢地软了下去。 「动作快些,去换身衣裳……」 嘉芙眼睛蓦的一亮,还没等他吩咐完,立刻转身,匆忙道:「我都收拾好了,表哥你等等,我马上就出来!」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朝里飞奔而去。 裴右安转头望着她的背影,有点错愕。 嘉芙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会跑,唯恐迟了裴右安就会改变主意,奔回到了圆楼前不算,竟还一口气不带停地从下面跑上了三楼,匆匆换上昨日让银环拿的一套家中小厮穿的短打,长发绾在头顶,成男子的样式,压一顶方巾,脚套皮扎,穿戴完毕,匆匆对镜照了照,见镜中的自己俨然已成了个俊俏小仆,一把抓起包袱,又赶回了门口,停下来时,跑的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胸脯不停起伏。 她胸脯自远不及丰满,但也不算贫瘠之地,来不及束胸,方才心急火燎的,为赶时间,先凑合就下来了,此刻站在了裴右安的面前,见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自己,视线最后似是在她胸口略顿了一顿,下意识地低头,才发觉这种打扮之下,胸前显得分外突兀,急忙抱起包袱,想遮一下,裴右安已淡淡转过了脸,指着方才拉来停在门口的一辆小马车道:「上去吧。」 嘉芙面庞发热,低低地道了声谢,急忙走了过去,将包袱先放在车辕板上,也不用人扶了,自己手脚并用,顺利地爬了上去,在身后数十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抱着包袱一头钻进了马车,坐定,终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裴右安环顾了一圈看完马车又看自己的随从和侍卫,面无表情地道:「上路。」 …… 昨晚熬了一夜,很是辛苦,此刻心事终于落地,嘉芙上了马车,一躺下去,连马车的颠簸也没能阻止她睡着。 这个白天,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或者爬起来,从车窗缝里偷看裴右安骑在马上的背影,怎么看都觉看不够,甚至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当晚随裴右安入住驿舍,屋子也和他挨着的。想到他就在自己的隔壁,距离近的甚至能听到他走动发出的脚步声,一夜便是安眠。 第三天的傍晚,一行人抵达了孟木。 v第五十六章 孟木土司姓安,名继贵,是孟木府的第三十五代土司,因裴右安曾救过他独生子,对他格外敬重,知他今日会到,亲自到几十里外迎接,引一行人入了土司府。 嘉芙和他同住在一个院落里,屋子连在一起。接连好几天,不断有附近的小土司抵达,裴右安很忙碌,和安继贵进进出出,夜夜赴宴。嘉芙白天无所事事,只在晚上,有时候能等到他回来,给他端茶送水,说上几句话,这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 几天后,她留意到了一件异样的事情。 土司有个女儿,名叫安龙娜,和嘉芙差不多的年纪,十五六的样子,昨天傍晚,嘉芙在院落门口翘首等着,终于等到裴右安回来的身影,心里一喜,正要跑出去相迎,看到安龙娜早了自己一步,先跑到了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路。 当时距离有些远,嘉芙听不到安龙娜和他说了什么,但却一眼就瞧了出来,所谓少女怀春。 她望着他的那种神情,嘉芙再熟悉不过了,可不就是她自己的翻版吗? 嘉芙当时心里咯噔一跳,躲到了门后,透过门缝偷看,心情有点紧张。所幸裴右安看起来就是和她初次相见时的样子,礼貌而疏远,没几下,就打发走了安龙娜,随后入了院子。 嘉芙微微松了口气,自然不会在他面前提这个。当晚过去了,第二天的傍晚,嘉芙像先前那样等着他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伴着环佩叮咚的脚步声,接着,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喂!你是裴大人的什么人?」语气很不客气。 竟是安龙娜来了。嘉芙这才近距离看清了这土司府小姐的样子,长发结辫,挂满饰物,身穿水蓝长袍,腰系绣带,脚蹬牛皮小靴,打扮华丽,生的美貌,但看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却带了一丝敌意。 人在土司府里,何况自己在别人看来还是裴右安的一个贴身小厮,嘉芙自然不想招惹事情,叫了她一声「乌哲」,在当地是对土司女儿的尊称,随即要走,安龙娜却几步追上,拦住了她的去路,上下打量着嘉芙,讥笑道:「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我听说汉人里有一种被叫做娈童的男子,最是低贱下流,专供男主人淫乐所用,莫非你就是娈童?」 嘉芙明白了。 她应当是被裴右安给拒在先,又见自己和他同居一院,这是来找茬泄愤了。便忍住心中气恼,道:「乌哲见多识广,连这个都知道,却认错了人。裴大人等下就要回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一侧后襟却被安龙娜从后给抓住了,「撕啦」一声,衣领就被扯破了道口子,跟着后颈一阵辣痛,皮肤应也被她指甲给抓破,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见安龙娜竟又朝自己扑了过来,十只尖尖指甲,这次直接朝她脸抓来了。 上辈子的嘉芙,小时候其实也是活泼的天性,在疼爱她的父亲面前,更是个爱撒娇的小哭包。只是十三岁那年父亲走了后,一切的天真和欢乐都离她而去。后来她被祖母安排,先是嫁给裴修祉,没多久又辗转到了萧胤棠的身边,至死的那日,都是个温柔淑静的女子——但那并不是她的真实天性,只是压抑后的顺从和渐渐的麻木习惯,直到这一刻,因为这个前来挑衅的无理取闹的小姑娘,嘉芙这两辈子积聚起来的所有委屈和怒气仿佛都得到了宣泄的口子,见她得手了还不依不饶,一副不把自己脸给抓花便不罢休的姿态,心头火起,就在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曾活了两辈子,忘了这里是土司府,根本控制不住情绪,抬手就抓住了她的头发,狠狠一拽,安龙娜尖叫一声,两人便撕打在了一块儿,起先难分难解,到了后来,安龙娜毕竟力气大些,将嘉芙死命压在了身下,握拳咚咚地捶着嘉芙,嘉芙挣扎不动,便使出杀手锏,死死扯住她的头发不放,两人都是狼狈不堪,就在安龙娜的拳头要朝嘉芙再次捶下来时,伴随着一声低喝,嘉芙被一双手直接给抱了出来,她这才看清,竟是裴右安来了,那边安龙娜也被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给捉住,安龙娜嚎啕大哭,指着嘉芙不住地道:「哥哥!他欺负我,他抓住我头发就不松,我要被他扯成秃头了,我痛死了!」 嘉芙指缝里,确实还抓着从安龙娜头上拽下的一绺头发,见裴右安看向了自己,急忙背在身后,悄悄松开手指,正想张嘴,安龙娜的哭声已变成了尖叫:「他是女的?他竟然是女的?」 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头发散了下来的嘉芙,又看了一眼还将嘉芙抱在怀里的裴右安,「哇」的一声,再次大哭,跺了跺脚,转头跑了。 「疼吗?」 裴右安视线掠过嘉芙的后颈,轻轻放下了她,皱眉问道。 嘉芙喘息渐定,拢了拢因为和小姑娘打架散下来的长发,这才觉到无比羞愧,忍着疼痛,摇头道:「我没事。表哥,实在对不住,我……」 裴右安已转向那个定定看着嘉芙的华服男青年,道:「沧珠,她是我表妹,为出行方便,作了男子的打扮。方才若有得罪令妹的地方,我代她向你赔不是。」 安沧珠这才回过神儿来,急忙摇头:「无妨,我知道我妹妹,必是她生事在先,还请表妹见谅。」 裴右安微微一笑:「好说。我已到了,沧珠不必再送,请止步。」 他朝安沧珠点了点头,随即领嘉芙入内,一进去,便道:「怎会和人厮打了起来?」 他的语气不辨喜怒,嘉芙依旧羞愧,又怕他对自己印象恶劣,不敢看他的眼睛,嗫嚅道:「她以为我是男的,一过来,就挡住我的路,用难听的话辱骂,说我是表哥你的……还先动了手,抓破了我衣服……」 那两个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跳了过去,脸涨的通红。 裴右安似是明白了,皱了皱眉,洗了手,随即取出一盒药膏,命嘉芙转身。 嘉芙知他要替自己擦药,乖乖地转过身,默默将散落下来的长发绾起,低头露出后颈。 一片娇嫩雪肤,上头却留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刮痕,中间最深的那道,已经渗出了几颗血珠子,瞧着触目惊心。 裴右安以洁布拭吸血痕,动作无比轻柔,随即手指沾药,轻轻替她抹在伤痕之处。 嘉芙感到丝丝的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口气。 「忍忍,等下就不痛了。」 他柔声安慰。 「你气力又不及人,蠢打只会吃亏。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若我不在,边上也无人,高声呼喊,或是跑往人多之处,记住了没?」 他的语气,听起来竟有点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嘉芙终于松了口气,心里又甜丝丝的,低声道:「谢谢表哥。」 v第五十七章 裴右安:「可还有其余伤处?」 嘉芙摇头,扭脸望了他一眼,胆子忽然大了。 「表哥,土司的女儿,她是不是喜欢你?我看到她……将你拦住过……」 裴右安仿佛一怔,瞥了她一眼,收了药,转身离开。 嘉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死皮赖脸:「是不是啊,表哥?」 裴右安仿佛有点无奈,道:「小女孩不懂事而已。你也别胡说八道。」 「表哥,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娶妻?」 鬼使神差般的,这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竟就问了出来。 嘉芙知道,即便在前世,他最后于塞外素叶城中死去的时候,也依然是孤身一人。 而在那之前,萧列做皇帝的数年间,裴右安可谓富贵登顶,位极人臣,他不娶妻,唯一理由,应该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目光微微一沉。 嘉芙问了出来的那一刻,其实就有点后悔了,但却死撑着,并不躲闪他的目光,反而睁大眼睛看着他。 两人对望片刻,裴右安似乎终于败在了她明媚软糯却又不屈不挠的目光之下,抬手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我先天体弱,虽调治过,但于血气始终有亏,且从前又受过重伤,非寿考之人,何必娶妻,空误了女子青春?」 他说完,撇下了她,径直过去洗手。 嘉芙望着他的背影,一瞬间,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极是难过,慢慢地,全身血液却又沸腾了起来,冲口而出:「表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愿意服侍你,照顾你,你一定能好起来的,长命百岁!」 裴右安微微俯身,在门外的一口蓄水缸畔洗手,身影一顿,随即继续,不疾不徐地洗完了手,直起身转过来,微微一笑,用安慰的语气道:「我知你心中诸多忧惧。我既承诺护你,便不会食言,如今这样,待日后你嫁为人妇,倘夫家不足以庇护,我亦会看顾。若我不测,临前也必会为你安排妥当。这样你可放心?」 嘉芙一愣,随即明白了。 他是以为她又在耍花样地想赖上他了。 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她面庞滚烫:「表哥,我……」 「就这样了,往后再不要想这无谓之事,我不可能应你的。」 他的神色随之转为严肃,不再理会她,从她近旁走了过去。 嘉芙仿佛一只被戳破了的球,望着他的背影,顿时泄了气。 这个傍晚的意外,于裴右安来说,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他静如止水,一如常态。但在嘉芙,从被他带出门后这几天以来的所有欢欣和雀跃,却如地里刚钻出的寸头嫩芽,还没来得及在春风雨露里舒展枝芽,便已被一场倒春寒给冻住了。 嘉芙有些懊悔自己一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但也是因了他随之而来的回应,让她再次得了提醒。 她前几日高兴的早了。 裴右安对她好,容忍她,体察她的小心思,甚至在她面前让步,譬如这次,临行最后一刻,还松口答应带她同行,但他设在两人中间的那道壁阂,却是如此的坚固,嘉芙几乎看不到有破壁的希望。她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谋他去喜欢自己,为她所迷——况且说实话,在裴右安面前,她对自己毫无信心,除了一副前世给自己招致了不幸,这辈子看着似乎也要在劫难逃的的皮囊,她还有什么?裴右安那样谪仙般的男子,怎么可能会喜欢她,继而答应娶她? 但嫁他的念头,从第一天冒出来开始,就牢牢地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嘉芙无法摆脱这种想要靠近他,从而得以有枝可栖的诱惑。 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他答应了自己? 这新的打击,正如她那句未经头脑便脱口而出的话一样,来的猝不及防,嘉芙情绪难免低落,但有了前次负气不去吃饭所得的教训,这次学乖了,隔日,到了他快回的时辰,再次扬出笑脸去等他,等了片刻,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出现了,旁边还是昨天那个同行过的土司府少主安沧珠。 安沧珠是方才追上来和裴右安同行的。这是一个皮肤黧黑,浓眉高鼻,身材强壮的青年,一耳佩环,腰间系一短刀,刀鞘上镶满各色宝石。裴右安从前曾救过他的命,故他对裴右安很是敬重。 安沧珠说了几句自己父亲明日将和孟定土司伊桑的会面之事,随后便问:「裴大人,你的表妹,她可有夫家了?」 明日孟木孟定两大土司在边境安龙关的会面,是由裴右安一手促成,因事关重大,方才一路行来,他一直在思着此事,忽听安沧珠问这个,微微一怔,转脸,看了他一眼,见这青年面露微微忸怩,两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却充满期待,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论年纪,他比这位土司府少主也大不了多少,但在身畔这个浑身充满了勃勃生气的青年的对比之下,有那么一瞬间,裴右安的心底,忽生出一丝淡淡的秋沉苍凉之感。 他并不是很想和身畔这青年谈论关于嘉芙的这种话题,但还是道:「她尚待字闺中。」 安沧珠眼睛一亮:「她家在何方?」 v第五十八章 裴右安道:「泉州人氏。」 安沧珠一下就兴奋了起来:「我知道泉州!我幼年时父亲曾为我请过一西席,恰也是泉州人。我听他讲,泉州物阜民丰,船港比比皆是,每日数百上千船只出入,天下奇珍异宝,十有七八是从泉州而来!泉州有一甄姓巨富,专走海船,表妹恰也姓甄,莫非和那甄家有关?」 裴右安含糊道:「她家确实有几条船……」 安沧珠抢道:「太好了。裴大人可否容我与表妹面谈?我父亲正欲购进一批香料,恐被人欺我地处边陲,以次充好,表妹家中有船,想必也有香料的营生,由我直接寻表妹商洽,岂不正好?」 裴右安所居的客房就在前方不远了,他迟疑着时,安沧珠抬眼,正好看到嘉芙站在门口翘首望着这边,面露喜色,撇下了裴右安,自己疾步到了近前,唤了声「甄表妹」。 嘉芙认出是昨天那个土司府的公子,见他笑容满面地和自己招呼,还叫她「甄表妹」,口吻似乎很熟,一愣,看了眼后头跟上来的裴右安,有点不明就里,出于礼节,便应了一声,行万福之礼。 安沧珠忙摆手,开口先为昨天自己妹妹的举止向嘉芙赔罪,说回去已经教训过她,她再不敢来寻事了。 昨天的那场架,当时打的是痛快,过后裴右安也护她,没责备她半句不懂事,但打完后,想自己活了两辈子,临了还和一个小姑娘这样撕扯在一起,实在匪夷所思,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就不想提了,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安沧珠也不是为了赔罪才跑来这里的,起完了头,道:「方才我听裴大人说,你家在泉州,有船行走海外?我这里正要购进一批香料,数目也不算小,且日后还会回购,不知表妹家中可愿接这笔生意?定金交货,一切都照你那边的规矩走,若是方便,我这就能和表妹详谈。」 这没头没脑的,嘉芙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裴右安。 他就站在安沧珠的身后,神色平平,和平常差不多的样子,嘉芙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却想也没想,立刻道:「多谢少主美意。只是不巧,我家中虽也有几条船,但这两年走的货里,却没多少香料,这生意恐怕做不了。」 安沧珠并不气馁,又道:「表妹既是泉州人氏,想必也知道些货主,可否替我引荐几家好的?」 嘉芙面露歉色:「实在对不住,我平日在家只知绣花描红,对外面营生一无所知,恐怕帮不了少主的忙。」 安沧珠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道:「无妨。我想着,裴大人这些日事务缠身,恐怕无暇顾及表妹,表妹既来了我这里,便是土司府的贵客,我这里有几处景致还算可以,表妹若不弃,我派人引你出去走走如何?」 他转向裴右安:「裴大人,我见表妹成日这样留在客舍之中,寸步不出,未免气闷。裴大人此行远道而来,是为我孟木府解决纷争,劳苦功高,我也当尽地主之谊。」 裴右安不由地看向嘉芙,视线恰和她投来的两道目光空中相遇。见她唇角微翘,笑意若有似无,眉情柔软,眸光水色,其情其态,妩媚婉转,忽竟有了一种似是旁人不知,而唯在他和她二人之间隐隐流动着的暧昧之感。 这感觉极其玄妙,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他一个恍惚,疑心自己看错了眼,下意识地再望过去,嘉芙却已经转脸,于是一切瞬间烟消云散。裴右安见她对安沧珠微笑道:「不敢劳烦少主。实不相瞒,我之所以随大表哥来此,是因先前体有不适,需大表哥调治,不巧大表哥要来贵地,因不可半途而废,这才将我带来。等我身体养好,再劳烦少主如何?」 这话应的滴水不漏,既说明了裴右安莫名带她来此的原因,也委婉推掉了安沧珠的盛情邀约。 裴右安回过了神,又看了她一眼。 她一双明眸望着那土司的儿子,神情恳切。 安沧珠再次失望,只好点头,让她安心静养,怏怏离去。 嘉芙跟着裴右安入内,殷勤地端来茶水,笑道:「表哥,今日怎回的如此早?晚上可还要出去?」 从来了这里,裴右安每日要见各色各样的人,明日更是此行关键,心思原本沉凝,但此刻,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转来转去,心情莫名便轻松了起来,微笑道:「事情都安排妥了,我也推了土司的筵席,晚上不出,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正事。」 嘉芙很高兴:「太好了,表哥你坐,我去瞧瞧我做的甜汤,好了我就给你盛一碗来。」 裴右安原本不爱甜物,但她口味喜甜,他便也随她了,望着她轻快而去的背影,出神了片刻。 …… 次日清早,裴右安安继龙一行人出土司府,抵达了与孟定府交界的安龙关。在这里,在裴右安的主持下,安继龙和孟定土司伊桑将进行一场会面,以解决近期再起的纷争。 这场新的纷争,来源于不久前离开的宣慰使马大人。他在的时候,故意厚赏安继龙,传皇命封他「大土司」的名号,又以口头一句话,轻飘飘地将孟木府和孟定府向来有纷争的安龙关全部划给安继龙,引发了伊桑不满,等马大人一走,伊桑便以祖地不可失于自己之手的由头毁了几年前定下的盟约,再次攻打孟木府。 今日之所以将会面地点选在这里,也是为了令双方相互放心。会面的这块平地,周围坦荡,无树木山石遮挡,藏不了人,亦不可设下埋伏,对方带多少人,一览无余。 按照先前的约定,安继龙只带了二十名精选护卫,到了地点,命护卫停在数丈外的空地上,自己和裴右安入座。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两刻钟,除伊桑未到,其余被邀来做见证的十数位土司都已经到了。在座之人,无不识裴右安,见他来了,纷纷相迎,寒暄过后,裴右安当仁不让坐了中间位置,安继龙坐左,右位空置,等着伊桑的到来。 日头渐渐升高,约定的时辰已到,伊桑却还没有现身,安继龙面露不快,土司们低声议论,片刻后,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大团黑压压的马匹奔驰卷起的扬尘,朝着这边过来,看这架势,至少有数百人之众,浩浩荡荡,渐渐到了近前,看的清楚,正是迟到了的伊桑。 双方原本约定最多各带二十侍卫,现在会面还没开始,伊桑迟到不说,先破了规矩,现场带来这么多的人马,立于安继龙边上的安沧珠面露怒色,立刻道:「父亲,他想做什么?我这就去数点人马过来!」 出来之前,为确保万一,安继龙也带了数百人,但剩下那些人马,都被留在数里之外,并未带来这里。 v第五十九章 安继龙亦感恼怒,看了眼裴右安,见他岿然不动,依旧端坐其上,双目凝视前方,神色平静,想了下,忍怒道:「他应是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有裴大人在,料他不敢乱来。且再看吧。」 安沧珠怒视前方,见伊桑下马,大摇大摆地走来,打着哈哈:「我从马援出来,一路紧赶急赶,不想还是迟了,叫诸位久等了,实在惭愧!」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旁若无人大喇喇地先坐了下去,这才似乎刚看到裴右安,转身朝他拱手道:「叫裴大人久等了,勿怪。」 裴右安一笑,不置可否。对面安继龙冷冷道:「叫我们这许多人等你也就罢了,只是你带这些人马过来,是为何意?莫非以为只有你才有这几号人不成?」 伊桑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如今是大土司了,我人再多又能如何?对不住了,我信不过你们这些人。要不是看在裴大人从前为我孟定府救治过瘟病,今日我又岂会来到这里和你啰嗦?」 安继龙忍住怒气,道:「你我原本已经立下誓约止戈,那个马大人分明是在挑拨离间,你怎就上当又来滋事?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伊桑冷笑:「好话说的好听!好处全都让你得了,连我的祖上之地都划给你了。你们真当我是死人不成?」 安继龙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分明是你在借口生事!将这安龙关划给我孟木府,那不过是马大人的一句空言!他走之后,你何时见我孟木府的人有越过边线半步路?倒是你的人,前些日越境生事,还伤了我几个人!我看你是半点也无和谈诚意!我安继龙从不生事,但也不会怕事!你要打,那就打!」 伊桑霍然而起:「诸位都听到了,这可是大土司说的。既如此,还有什么可谈?我便走了,诸位好自为之!」说完掉头便走,他身后带来的那几百武士便发出轰然喝彩之声。安继龙脸色铁青,在座土司面面相觑。 「伊桑,你从前曾歃血立下盟约,允诺休止干戈。你分明也知,孟木府如今并无半分实际违约行为,你却悍然滋事,是何道理?」 一道声音从后传来,不疾不徐,中气十足,隐隐竟似压过了伊桑身后那几百武士所发的喧嚣。 伊桑停下脚步,回过头,见裴右安起身,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迟疑了下,笑道:「裴大人,你莫误会,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我绝无意要和你作对。我今日来这里,本就是冲着你的面子。既和他话不投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该怎样,就怎样!」 他环顾一圈,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又大声道:「且这是我与安继龙的恩怨,无须外人插手。裴大人,我这人向来有话说话,说句得罪的,你是汉人,既为异族,又怎能同心?你此行名为调停,我却听闻,你早早就入了孟木府,何来中立?你来这里,想必不是安继龙给你许了好处,就是你也有不可告人之私心吧?」 安继龙大怒,拍案而起,斥道:「伊桑!你往我身上泼脏水也就罢了,竟连裴大人也敢污蔑?当初你马援城中起了瘟疫,若不是裴大人出手相助,你伊桑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口出狂言?」 裴右安示意安继龙勿躁,转向面带不屑的伊桑,笑道:「正被伊桑土司给说中了,我裴右安这趟过来,确实是存了点私心。」 四下土司相互耳语,伊桑面露得色。 裴右安环顾了一圈四周大小土司,道:「诸位都知,三王爷持先帝之节藩镇于此,抚边安民便是三王爷的第一要务。孟木孟定两府,若因误会再起战事,朝廷御史台那里,三王爷一个失察之过,怕是少不了的。我此番奉三王爷之命而来,诸位倘若赏脸,愿意给我裴右安一个面子,回去之后,我对三王爷也算有个交待。」 土司们发出一阵笑声,一人高声道:「裴大人,我们对你一向是佩服的!今日之事,由你主持便是!」 裴右安向四座拱手道:「论资历,我裴右安远不及在座的诸位土司,承蒙看得起,裴右安先谢过诸位了。对诸位,我只有一言。战无幸免,乱无独安。宣慰使马大人此行,看似和诸位无关,实则在座之人,无一不受牵连。孟木孟定两府,在西南举足轻重,倘若战事再起,诸位何以能得以置身事外高高挂起?或受胁迫,或为自保,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外敌在旁,虎视眈眈,到时西南和局,一去不复!」 土司们面上笑意渐渐消去,神色无不凝重。 裴右安转向伊桑:「伊桑土司,你与孟木土司若真再次开战,你扪心自问,赢面能占多少?」 伊桑冷笑道:「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叫外人占走半寸我的先祖之地!」 裴右安淡淡一笑:「说得好!只是我想问土司,马大人口头讲了一句将安龙关划归孟木府,你便如此愤慨,以致于无视事实悍然毁约,那么你趁今日众多土司在此相会,暗中派人去占木邦,又是何道理?」 这话一出,伊桑脸色一变,全场更是哗然。 木邦是安继龙的祖地,安继龙大惊,猛地上前,厉声喝道:「伊桑!你竟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真当我安继龙怕你不成?」 安沧珠已拔出腰刀,领了身后二十侍卫冲了上来,怒道:「你这卑鄙小人,我这就杀了你!」 伊桑高呼一声,身后数百名武士,立刻呼啦啦地上来,将会场团团围住,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土司们无不变色,纷纷起身,斥道:「伊桑,你想干什么?」 伊桑环顾一周,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无不是和安继龙一个鼻孔出气的。裴大人,既被你知道了,我便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我已派出大队人马去往木邦,木邦绝无幸免的道理。我把话放在这里,安龙关原本世代为我孟定府所有,今日安继龙若不答应全部交出安龙关,非但木邦保不住,你们一个一个,也谁都别想离开!」 骂声四起,伊桑却面不改色,在一队亲信的保护之下,神色倨傲无比。 裴右安注视着他,神色渐渐变冷,忽拍了拍手,立于他身后的一个侍卫便放出一枚火信,火信升空,啪的炸裂,片刻之后,远处来了一队人马,转眼疾驰到近前,伊桑转头望去,脸色大变。 杨云纵马而来,拔刀指着一个被挂在马腹侧的五花大绑的男子,厉声喝道:「伊桑,看看这是谁?再不向裴大人谢罪,我手中之刀,可不认你的儿子!」 这被绑住的男子,正是伊桑最为喜爱的长子伊努,向来能征善战,是伊桑的左臂右膀,被他视为后继之人。 这次秘密行动,他派伊努领了两千精兵,奇袭并不设防的木邦,本以为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出了这样的变故,定了定神,立刻转向裴右安:「你意欲为何?你若敢伤我儿一分,我便起誓,今日绝不罢休!」 裴右安冷冷道:「伊桑,你儿子被刀指着,尚未伤及半根毛发,你便如此焦心,放言不惜与我同归于尽,倘若我未能及时阻止你的诡计,你可会对木邦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施加半分怜悯?你儿子出自你的骨肉,旁人便无血亲之痛?」 v第六十章 伊桑看了眼被堵住嘴不住挣扎的儿子,脸色极其难看。 「还不叫你的人全部退下?」 裴右安厉声喝道。 伊桑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脸一阵红,一阵白,示意手下退去。 很快,那几百武士如潮般退去,远远不见了人影。 方才紧张的气氛,终于松了下来,众多土司吐出一口气,对着伊桑,无不怒目横视。 裴右安命杨云将伊努带上,杨云推着伊努上前,见他还强行挣扎,不肯下跪,一脚踢在了他的后膝,伊努扑在地上,对着裴右安怒目而视,口里呜呜不停。 伊桑勉强定住心神,道:「裴大人,我今日栽在你手里,认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的儿子?」 「伊桑,你们伊家虽也传了多代土司,但从前不过只是一个小土司府而已,名不见经传,也是到了你的曾祖,伊家才得以坐大。我听闻老土司在世时,孟琏司曾来攻打你马援城,城池岌岌可危,老土司也身陷险境,幸得马援城民众倾力相助,这才反败为胜,老土司从此视马援城为福地,将土司府也迁了过去,也是从那之后,你们伊家开始得势。马援城民当初为何要助力老土司?我听闻,因他仁慈爱民,一诺千金,是个大大的英雄人物。孟琏司为何失了人心?因穷兵黩武,民众苦不堪言。而今你们伊家势盛,孟琏司又安在?早化为了一抔黄土。」 「人无信不立。我知你一心想朝廷封你为大土司,只是像你这样,仅仅因为没能得到预期中的好处,便心生不满,目光只及眼前三寸,视诺誓如同无物,有约不遵,言而不守,即便你得了大土司的名号,何以立身?又何以服众?」 裴右安话音落下,四周鸦雀无声。 伊桑面红耳赤,见他负手而立,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竟不敢开口,眼睁睁看着他转向安沧珠,取要腰刀。 安沧珠立刻拔出腰刀,双手奉上。 裴右安接过了,一指轻触冰冷刀刃。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肃杀寒气。 他迈步,朝地上的伊努走去,到了他的近旁,俯身下去,拔了伊努口中木塞。 伊努立刻嚷道:「父亲,别管我!他要杀就杀!这个汉人诡计多端,你不要上当!」 裴右安以刀背压住他一侧面脸,手腕一沉,伊努头脸立刻就无法动弹,双目瞪的滚圆,向着裴右安怒目而视。 气氛陡然紧张,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伊桑更是面如土色,咬牙道:「你若杀他,我定与你势不两立!」 裴右安面沉如水,手起刀落,刀刃便割过了伊努一臂。 伊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见裴右安如法炮制,竟又划过自己的一侧手臂,一道鲜红血迹,立刻顺着他的衣袖,殷殷而下。 全场惊呆,又是不解,地上伊努也是吃惊不已,看着裴右安,停止了挣扎。 伊桑原本一颗心已悬至喉头,忽见裴右安如此举动,迟疑了下,道:「裴大人……你这是何意?」 裴右安注视着他,道:「伊桑,你方才说,既为异族,又怎能同心?你可瞧见了,我与你的长子,虽非同族,衣貌亦异,体肤之下,血脉却是同色,排除成见,何以就不能同心向齐?你与安继龙,可谓西南双虎,多少人盯着,想要取而代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而驽犬得利。我此行出来前,三王爷曾有言,你本也是条好汉,惜心性略狭,这才受激入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致于有了今日纷争。安土司本就无意与你敌对,三王爷更盼你悬崖勒马,今日是战是和,我也不多说了,全在你自己!」 伊桑呆了半晌,忽奔上前来,朝裴右安纳头便拜,道:「裴大人,我伊桑生平从不认输,今日却输的心服口服!是我错了!要杀要剐,全由裴大人定夺!」 裴右安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伊桑土司愿化干戈为玉帛,便是大善,起来。」上前将他扶起,随即转向安继龙道:「安土司,伊桑派人攻你木邦,你意欲如何解决?」 安继龙心中起先自然愤怒无比,又后怕不已,所幸伊努被裴右安半道所擒,消弭了一场祸事,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见伊桑又认错了,便是看在裴右安的面上,在他这里,也只能揭过了,便道:「伊桑,今日之事,所幸未铸恶果,看在裴大人的面上,我便不与你计较。只是我有言在先,下回你若再犯我孟木府,我绝不轻易罢休!」 伊桑面露愧色,道:「裴大人饶我儿子不死,我便是欠了他一命。这命我先留着,日后随时为裴大人效命。你这里,咱们恢复原先的盟约,一切照旧,我摆酒供牲,照向来的规矩,我向你当众赔罪,让这里的诸位,一道做个见证!」 安继龙原本还以为他在羞愧之下,会说出将安龙关全部让给自己的话,没想到还是算计精明,一点亏也不肯吃,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他生性本就豪爽,看在裴右安的面上,也就作罢了,转头对着众人笑道:「伊桑的酒,我改日再吃,今日诸位辛苦,全到我府中,我先摆酒设宴,请裴大人上座,诸位一道,不醉不归!」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一 作者:于乐 02、《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二 作者:于乐 03、《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三 作者:于乐 04、《吾妻心怀小伎俩》卷四 作者:于乐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