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休夫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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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长公主休夫纪事》作者:不见白驹【完结】
文案:
燕国长公主乐璎平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年救下卫国质子卫遐,之后还选他成为自己的驸马。谁料新婚之夜一晌贪欢之后卫遐便盗取大燕边防山川图跑路了。
不久之后,诸侯联军压境,不得不选择和亲的乐璎毫不犹豫在备选名单上划掉卫遐的名字,选择秦国公子赢朱。
燕秦边境,大军之前,卫遐一人一剑拦住公主鸾车。
鸾车内,乐璎掀开帘幕,沉敛的眉眼中不见喜怒:「你来干什么?」
卫遐硬着头皮上前:「长公主似乎走错路了。」
卫遐平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燕国为质时一时情动,招惹了燕国长公主乐璎。不但事业束手束脚,还天天抓心挠肺。
看着銮驾之内乐璎冷淡的眉眼,卫遐一时紧张,口不择言:「你我早已成亲,公主若要另嫁他人,除非有休书才行。」
乐璎:「来人,将休书给他——」
卫遐一咬牙:「……我刚才说错了,除非我死了才行。」
乐璎冷笑:「来人,放箭——」
阅读提示:
(1)强强,he,女主最终会称帝。
(2)本质上是两个心机狗互坑互演日常,相爱相杀梗,刀尖裹蜜,糖里含霜。女主在搞事业,男主在火葬场。
(3)背景架空,各种私设,勿须考据。
内容标籤: 强强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乐璎,卫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朵黑心莲,互相黑吃黑
立意:自尊,自强,自主
第一章
才进冬月,燕都便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白的雪粒子在长街上铺了浅浅一层,木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青霜走出公主府,朝着长街尽头看了一眼,只见阴云怒卷,天色昏暗,已近黄昏。她将手拢起来,哈了一口气,退了回来,抱怨道:「这天气,这么冷,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这天也晚了,我看不如明日一早再去……」
「好了,青霜,别抱怨了。公主畏寒,你去取些松炭来,把马车里的暖炉先点着,我再去为公主取一件大氅来。」说话的是另一名侍女南栀,她扶着乐璎上了门前的马车,便又急匆匆下车想要回房拿衣服。
「好吧。」青霜面色虽有些不愉,还是加快了脚步,向府内走去。
「不用了。」乐璎止住了两个侍女的动作:「不过两条街,何必这么麻烦。事有轻重缓急,如果卫国公子真的在燕国的丞相府出了什么差池,可是大事——」
「可是……」
公主本来就病着……
南栀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乐璎转眸,淡淡朝她一瞥。
乐璎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眼角内勾,眼尾微微上扬。若是流眄含笑时,让人觉得顾盼生辉、妩媚动人;可若是凝睇严视,又如九秋寒霜,凛冽逼人,让人生不起半点违抗的心思。
她只好将话吞回腹内,柔顺应声:「是。」
南栀跟在乐璎身边已有六年了,见证了乐璎从一个明媚天真的少女成长为如今权倾天下、杀伐决断、人人闻之色变的监国长公主,她自然也明白乐璎的顾虑。
眼下卫国公子可死不得,更不能死在燕国的丞相府。
三年前,老燕王去世时,立了十二岁的公子衍为新的燕王,命丞相姬旬辅政,乐璎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国。乐璎继承老燕王遗志,一心扩张燕国版图,一路向南征伐,先后吞併了周边的几个小国,就在今天夏天,进犯与燕国东南毗邻的卫国,本来已经差点攻入卫都。
可惜此时,有一个名为「隐盟」的组织出现在诸侯国之中,号召诸侯各国团结以来以应对燕国的威胁。这个组织派出说客,先后游说秦、楚、赵、吴等国,说燕国野心甚大,而长公主乐璎行事狠辣,将来必成一代之暴君。若是卫国覆灭,其他国家也难逃燕国攻伐,劝说各国组建联军,共同抗燕;与此同时,燕国西南边境出现了一支名为「天杀」的叛军,号称乐璎穷兵黩武,实行苛政,组建义军,反抗暴/政。
内外交逼之下,乐璎不得不从卫国退兵。不过,已经咬下的肉要吐出去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乐璎给卫国的开出的条件是割让边境十五城,并让卫王献出一名儿子到燕国为人质。本来卫王以为亡国难免,准备举家逃亡,听到燕国愿意退兵的消息,忙不迭的在合约上签了字,并随手指派了一名儿子跟燕国将领回去。
七日之后,那位倒霉的卫国公子就到了燕都。
不过,乐璎并没有见过他,只命人将他安排在专供外使居住的行馆。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被指派过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受宠的儿子,她可没时间浪费在他身上。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办,比如剿灭叛军天杀。
可说也奇怪,自从大军从卫国退兵之后,那些原本在西南活动甚为猖獗的叛军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想到错过了将卫国囫囵吞下的机会,乐璎恨得牙痒痒。不过,既然收下人家的城池和儿子,乐璎也不好意思再兴兵伐卫,只好把气撒在另外两个邻国秦国和赵国身上。
这两国国主也都是怕死的,急忙献上国书和大批礼物,表示愿意与燕国永修邻好,各派出一名公子出使燕国。这两国公子说是使者,其实就是人质。乐璎本不同意,可是这两国花了大量的钱财和礼物贿赂丞相姬旬和燕王的母亲姜太后,乐璎在朝堂上受到掣肘,只好下令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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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卫、秦、赵得了喘息之机,大概也终于回过神来了,这几个月大肆招兵买马、整顿武备。三国为求自保,连横抗燕,如今的燕国边境之上,已是陈兵数十万。
三国之所以不敢主动兴兵,只是因为顾忌在燕都为质的三位公子。如果传出卫国公子死在燕都的消息,只怕大战一触即发。虽然卫、秦、赵任意一国都不是燕国的对手,可若是三国联合,卫璎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所以,听闻丞相府里传回的消息,她一刻也不敢耽搁,便赶了过去。
马车在雪地上驶过两行长长的车辙,不久之后,就停在丞相府的门口。
乐璎匆忙下车,两名侍女青霜和南栀跟在她的身后,向内花园行去。侍卫们不敢阻挡,高声唿道:「长公主到——」
今日是丞相的独女姬云秋?????的生辰之喜,整个府邸被妆点一新,廊柱、门楣处处悬挂着丝绸彩带,小花园中的树木、假山还悬挂着花灯,府中宾客盈门。看来天降大雪,并没有影响姬云秋的生日晚宴。
这些宾客多是燕国的大小官员,见到长公主到来,料想与内院不久前发生之事有关,不敢阻拦,纷纷让出路来。这时,一名峨冠博带、身着青衣的宾客抢了几步,走到乐璎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乐璎问他道:「师歆,怎么回事?」师歆是乐璎的好友,也是燕王乐衍的老师。姬旬对女儿素来爱若性命,姬云秋的生日宴,邀请燕都大小官员,乐璎长公主之尊可以不列席,可师歆怎敢不给面子。也是他见宴席上出事,忙派人通知乐璎。
师歆嘆息一声,道:「今日宴会之上,姬云秋听人说起卫国公子遐善弹琴,于是派人请公子遐过来为她弹琴庆生。不一会,就有人将那公子遐请了过来,姬云秋便让他弹曲……」
乐璎道:「莫非这卫国公子不肯弹琴?」这也不是没可能,弹琴鼓瑟,素来都是伶人所业。卫国公子虽然落魄为质,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敌国官员之女表演便是受辱于人前,不肯也是正常。如果是这样,他也算有些气节,倒是可以高看一眼。
师歆摇头道:「不,公子遐到了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弹了一曲。」
乐璎把刚才高看的一眼按了回去,继续猜测:「总不能是他弹得太难听了,惹恼了姬云秋?」
师歆道:「不,他的琴艺简直出神入化,非常动听,一曲终了之后,花园中竟飞来无数的喜鹊。姬云秋更是十分高兴,认为此乃报喜之兆。她见那公子遐生得面容娟秀,风仪瑰美,当场提出要纳他……纳他……」
他吞吞吐吐,竟是欲言又止。
乐璎道:「纳他为夫?」她心中思忖,虽然姬云秋脾性不怎么好,但是既是姬旬的独女,配个不受重视的卫国质子还是有些低就了。
师歆摇头:「纳他为面首……」
乐璎轻轻吸了一口气,姬云秋爱美男子,有这些嗜好她素来是知道的,她也不觉得有啥过分。当然于卫国公子来说,确实是有些屈就折辱了。
这也……好得很。
卫国既然敢陈兵边境,与秦赵联合一气。如今她虽然杀不得公子遐,但是折辱一番出出气也说得过去。
她淡声道:「那卫国公子死了没?」
师歆:「没有,他掏出匕首自杀,但准头差了一点。刚才御医来检查过了,说他是失血过多,但是并不致死,只是不知何时醒来。」
「姬云秋怎么说?」
「姬云秋说没见过性子这么烈的美人,只要还没死,就是她的人,正要吩咐人把那卫国公子抬到她的床上去——」
乐璎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神色,在原地立了片刻,最后拉着他扭头道:"只要没闹出人命就行,我们走……"
「走?」师歆吃惊地看着她,促声道:「公主,我觉得这姬云秋一向无法无天,朝中大臣们素来多有微词,只是惮于丞相之威,不敢多嘴而已,今日这事更是闹得过分,强抢卫国公子为面首……你既然以公主的身份监国,应该给她一点教训……」师歆面色涨红,义愤填膺。
乐璎抬了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师歆,这三年来,姬云秋强抢的美男子多了去了,可也没见过你这么生气啊?」
「这不一样……」师歆急匆匆辩解。
「哪里不一样?难道是他卫国公子的身份?」乐璎冷笑一声:「就算是卫国公子,既然在燕都为质,也不过是尘下之泥而已。」
不但姬云秋见到了可以踩上两脚,若是撞在她乐璎的手里,说不定还要再多踩两下。
「这不一样……」师歆的眼里有几许迷醉,几许狂热:「那样的人物,那样的风采,我无法用言语形容。你若是听过他弹琴,便知道那样的人本来就该生在云端,一生洁白无垢,不该为任何人所轻贱……」
他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乐璎的双眼:「如果他被姬云秋折辱而死,我会觉得你们燕国是个毫无希望的国家,因为你们都不懂得欣赏美,珍惜美;我会向长公主辞去帝师的位置,离开燕国……」
……
这话就说得有些严重了。师歆是儒家夫子的嫡传弟子,当初为了请他来燕国成为乐衍的老师,乐璎可花费了不少功夫,难道如今为了一个公子遐,这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
她斟酌着开口:「就算他落在姬云秋手上,也未必会被折辱而死吧……」姬云秋虽然荒淫了点,却并不嗜杀,这几年也没听说过姬云秋手上出过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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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师歆十分肯定地道:「他若醒来,一定会自尽……如今的形势,公子遐可不能死,长公主比我清楚……」
这时,两人听到花园里传来数道惊唿之声:「不好,卫国公子撞上假山了……」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出场,自杀(并不是)了两次的男主……
本文背景为架空诸侯混战,类似于战国。女主所在的燕国是最强大的国家,女主是掌握实权的长公主,男主所在的卫国是一个比较小的国家(相对燕国而言),男主是卫王之子。对诸侯各国王子的称唿参考战国时期的规制,称为公子x。比如男主名为卫遐,他人对男主的称唿是公子遐。
第二章
乐璎与师歆对视了一眼,加快了脚步,往小花园那边走去。
此时宴会已经结束,出了这种事,敢看热闹的人不多,所以乐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倒在雪地上的身影。
……
认真说起来,眼下的公子遐是有些狼狈的。他估计是头撞上了假山,所以颅侧有一道蜿蜒的伤口,因为这道伤,他又昏迷了过去,只在雪地上洇下鲜血的血痕。
他的五官精緻得让人赞嘆,眉眼细长,鼻樑秀挺,唇珠丰盈,如同上天精心画下的工笔,一笔一划,都恰如好处,轮廓流畅而柔美,面容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脆弱,但这无损于他的美,甚至因此,他的肌肤显现出一种比白雪更白的瓷色。鸦羽一般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如同风中之蝶,不堪晚来风雪,轻轻一碰,就要破碎零落。
玉碎花倾,着实令人不忍观视。尤其是这人白衣染血,躺在雪地之上,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乐璎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总算明白了师歆为什么会特意把她叫过来。
因为这样的人若是死在姬云秋手上,着实会让人生出焚琴煮鹤、吞茶嚼花之感,就算是她也不例外。
不自觉之间,她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早有人让出离公子遐最近的位置,恭声道:「长公主——」
任谁都知道长公主此时到丞相的府中,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不过,乐璎并没有继续上前,甚至她的目光已经从公子遐身上移开,只淡声吩咐身后的侍女:「找两个人,把人带回公主府。」
青霜指挥着两名公主府的侍卫就要上前,从偏厅一侧闪出一道女子身影,那女子身着宫装,外搭狐裘,花钿步摇,熠熠生辉,正是今日宴会的主角姬云秋。
她素来跋扈惯了,早认定公子遐是自己囊中之物。眼见乐璎一个照面便要带走公子遐,上前疾声道:「公主,这可是我姬云秋的人。难道公主大权在握,就能以势逼人,横刀夺爱了吗?」
乐璎唇角溢出一丝冷笑。
以势逼人、横刀夺爱。
这说得没错,可是前提条件错了。
她抿了唇角,施施然、轻飘飘地道:「你的人?是卫国公子卖身给丞相府为奴僕了吗?可有身契?」
「……」姬云秋答道:「自然没有。」
乐璎噙了笑,又道:「那就是你们已经三媒六礼,缔结良缘,可有婚契?」
……
姬云秋:「也没有。」
乐璎:「既无身契,也无婚契,那他自然也算不上你的人。卫国公子在燕都为质,毕竟也是国之贵宾。他在燕国若是有事,必会影响两国邦交。难道令尊大权在握,就能以势压人,强取豪夺吗?」
她这番话倒是巧妙地将姬云秋的话原封不动地怼了回去。
你说我「以势逼人」,难道你不是「以势压人」吗?
卫遐美则美矣,但她不是姬云秋,对他并没有多大兴趣,也并不觉得他在燕都受辱能影响到两国邦交,不过姬云秋既然冲撞到她的头上,她也不介意顺势怼她一顿出气。
姬云秋哑口无言。
这时姬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长公主莅临敝府,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小女素来娇惯不懂事,召卫国公子过来不过是抚琴一曲而已,现在一曲已毕,本就要派人将他送回行馆。既然长公主顺路,就劳烦长公主送他一程。」
乐璎心内冷笑,这老狐狸,方才姬云秋冲着她嚷嚷?????不出来制止,眼下倒是生怕爱女吃亏。不过,既然达到目的,她也没心思继续在这里逗留。
她换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姬大人果然甚至知进退,识大体。青霜,南栀,走——」
她款款移步,带着两名侍女离开。公子遐也由两名侍卫左右架着,另寻了一辆马车带回公主府,这次并没有人阻拦。只有姬云秋看着马车缓缓驶离的背影,绞了绞手中的帕子,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乐璎吩咐南栀,找了一间客房暂时安置公子遐,又唤了齐太医来看伤。乐璎有弱症,每到冬季,时有咳喘之症,齐太医因此常驻府中,倒也便宜。
她回到书房,开始处理下午未完的公务。
如今燕王尚未亲政,乐璎身为监国长公主,在燕国的权力与摄政王相当。朝中事务,多数由辅政大臣姬旬与众臣在朝议之时决断,乐璎大多数时候并不发表意见。但是军国重务,素来都是由她亲自决断。乐璎自幼聪敏,知权术,好武事,有着与一个女人并不匹配的野心勃勃。她认为天下七国,分治已久,南方诸国迂腐奢靡,积弱已久,正是燕国一统天下的大好时机。老燕王也正是看重她的野心与能力,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临终之前遗命她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国。本来一切按计划进行,这几年燕国的版图一直在扩大,直到几个月前,她下令攻打卫国,事情才变得不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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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看到书桌上有一封新送到的文书,封着漆印,信头上画着一个特殊的符记,这样的标识表示这封信是来自于某个秘密的情报渠道,并且只有她能亲自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她打开信封,看到白笺上写着一行小字:「据可靠消息,『隐盟』派出死士,前往燕都,其目的可能是救出秦、赵、卫三国公子,如若得手,三国联军或不日犯境。」
乐璎将短笺在烛火上焚灭,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情。
如今诸侯并立,彼此戒备,稍有不慎便可能擦枪走火,因此诸侯国之间互派质子本是寻常之事。也是因此,各国的国主都很能生养,一般来说被派出去为质的都不是什么受宠的公子。如果三国真有联合伐燕之心,恐怕也并不会太在乎质子的生死,若是一个不小心,质子死在了燕都,倒是正好给了三国开战的口实。
所以如今的她不仅要做下防备,防止这几个质子被人救走,还得保护他们的安全,以免一个不小心死了。
至于隐盟死士,如果真的敢来燕都救人,她会给他一个难忘的惊喜。
她唤来青霜,吩咐道:「传令给燕都卫的孙祯将军,安置秦、赵、卫三国公子行馆的守卫增加一倍,但凡有可疑动向,立刻向我报告。还有,加强城门的巡查,若有可疑人等入城,即刻拿下。」
青霜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南栀进来汇报导:「禀长公主,齐太医已经看过了卫国公子的伤势。主要有两处,一处伤在胸口,是短匕造成,虽然失血不少,好在伤口不深;另一处在颅侧,是头撞在假山上的裂伤,虽然看着有些骇人,但幸好避开了要害处,也并不严重。经太医医治之后,卫国公子已经醒了,他听说是公主你救了他,想要求见公主,亲自致谢。」
乐璎深眸一转,露出揣度神色。
先前听师歆所言,公子遐若落入姬云秋之手,为不受辱必会自尽,她还以为他性子贞烈。可这公子遐自杀了两次,两次的伤都并不致命,是他运气不好,每次都死不成,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自尽的打算……
她终于对这个人提起了兴趣,站起身道:「那就去看看……」
她走出书房,才觉屋外飞雪已然加大,她打了一个喷嚏,又咳喘几声,觉鼻息颇重,估摸着是下午折腾这一出,又染上了风寒。
南栀听她咳嗽,声音已有了几分焦急:「不好,想是下午受了凉。公主先回卧室躺着,我去请齐太医过来……」
乐璎摇摇头。南栀这丫头,就是爱大惊小怪,她身体不算好,几乎每年冬天都要病上几回,她早已习惯了。
「不妨事,既然齐太医也在那边,等我见了那卫国公子,再请齐太医诊视,也是一样。」
她率先迈步向客房行去,南栀知道乐璎一旦做下决定,绝难更改,只好取了一件大氅,快步跟上。
「卫遐见过长公主,谢长公主救命之恩。」男子的声音清澈明润,如碎玉泠泠,春水裂冰。
乐璎朝他看去,男子双手交叠,身体半倾向前,这是一个半躬礼。这让他的身体堪堪与她持平,既表达了对她身份的尊重,却也并不过于谦卑。他并没有抬头看她,也没有低下头。他头上已被白布裹了一圈,虽然伤口仍在渗血。但是此人气态不俗,举手投足自有清华,这伤于他非但不显得狼狈,反倒更增几分可怜。不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乐璎琢磨着他应该只能看到自己的裙摆。当然,烛辉之下,她也只能看到他大半轮廓。
「不必多礼。起身说话吧——」
「是。」卫遐站起身,似乎觉得直面长公主有些唐突,又向左侧退了一步,巍然而立。这时。乐璎才终于看清他的神情,皎然、澄静,如月出东山,如雪落寒江。仿佛他并不是身陷敌国,还差点受辱,而像是在自己家中,接待远道的客人。果然是诸侯世家教养出的王孙公子,仪止周全,态度从容。
不过越是这样,乐璎便越想看到他失态的表情。
她好整以暇开口道:「称谢倒是不必,公子既然并没有打算自杀,我也算不上救了你的命。」
作者有话说:
不要被男主小白花的外表欺骗,他前期是真的狗。
第三章
乐璎满心以为会在卫遐脸上看到惊讶、怔愣等种种失态的表情,谁知他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又长揖一礼:「谅是瞒不过长公主,不过长公主为卫遐解围,卫遐自是心怀感激。」
他笑的时候,眉目甚是温和,眸光潋滟,墨色鸦羽轻轻颤动,竟显出几分灵动和俏皮:「不然,卫遐估计自杀的次数就不止两次了。」
……
乐璎有些吃惊:「还会有第三次?」
「当然……」他态度恭谨而从容,语气却是十分坚定:「卫国虽然势弱,但以姬大小姐的身份,尚不足以让卫遐自甘轻贱,就算四次、五次,卫遐也会继续尝试……」
乐璎着实被这人勾起了好奇:「你难道觉得这样就能脱身?」
「当然,边境告急,长公主必定不会坐视我死在丞相府中。如若事情闹大,长公主得知消息,必会救我于水火之中。」他眸光一转,狭长眼尾微微扬起,噙着一抹微笑,向乐璎看了过来。这一瞥犹如惊鸿过眼,眸色含情,言笑晏晏道:「事实证明,卫遐并没有赌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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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敢情这是吃定她了。
乐璎微微一怔,她有些后悔,早知他是如此打算,她倒是没必要这么早将人带回来。她应该在原地多看会热闹,看看他多表演几次才是。
这时,她听到男子温润的声音响起:「长公主眼下是不是后悔了?应该在原地多站一会,看在下多表演几次?」
乐璎嘆气。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聪明得有些过分,卫王能将这样的一个儿子送到燕都为质,果然是昏聩无比,难怪都快亡国了。再向卫遐看去,却见他依然噙着笑,对上她的目光,还轻轻地眨了眨眼,水波漾漾,颇显无辜。
「我还有一个问题,第三次你打算用什么方式自杀?」
「实不相瞒,我身上还有一颗毒药。咳…虽说是毒药,但是只会让人暂时昏迷,并不会致死。」卫遐拿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要不我现在给长公主现场表演一次,弥补遗憾?」
……
他的面目十分真诚,仿佛只要乐璎说个「好」字,他就真的会将这颗毒药吃下去。不过就算他真有此心,乐璎也没有这种恶趣味。
「好了,虽然公子利用我脱身,但是本宫素来大度,不与你计较。公子既然并无大碍,本宫这便让人送公子回去。」
虽然卫遐闹了这么一出,着实勾起了她的不少兴趣,但是乐璎可不会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卫国质子身上。
她唤来南栀:「你吩咐车夫,这便送卫国公子回行馆。」
她转身太早,所以恰好错过了卫遐脸上一瞬错愕的神情。
……
怎么回事?
他今日费了好大的心力,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才终于将自己送到乐璎的面前,并且给她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只要能接近乐璎,留在公主府,他的下一步计划才能继续进行。
前面都很顺利,可惜到最后收幕的时候,才发现剧本并没?????有完全按照他所想像的走。明明方才乐璎表现得对他很有兴趣,可是眼下却连多留他一晚的想法都没有,竟然让人连夜冒着大风雪将他送回去。
不过事已至此,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人设也不能崩。于是他再次轻躬为礼,声音也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今日多谢长公主援手,卫遐告辞。」
***
乐璎虽染了些风寒,当晚上便由齐太医开了方子,好生温养。但病去如抽丝,没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彻底好转。然而朝上公事却是耽搁不得,好在事情不多,大多是关于岁末祭天、来岁财税用度之事,自有朝臣定论,与她干系不大。
朝议之后,她照例进宫觐见燕王乐衍和姜太后。
乐衍与她并非一母所出,乐璎之母宋王后在她六岁时去世,老燕王续娶姜氏,生了乐衍。乐衍已满十五岁,离可以亲政的年龄尚有一年。三年前,乐璎延请儒家孔夫子的弟子师歆为师,教导他为王之道。时下有诸子百家,各立学说,彼此诘难,相互争鸣。乐璎想得很清楚,大乱之后若要大治,诸子各家中唯有儒学最为合适。而师歆博学多才,性情疏朗,也是帝师的合适人选,只是姜太后总认为儒家学说迂腐,一直想为乐衍另择名师。但一直以来乐衍对师歆都很满意,姜太后也只得作罢。
不过,今日的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乐衍见到她,问了一个问题:「姐姐,老师说若治天下,须得施以仁政。可为何姐姐却对百姓苛以重税,募以重兵,常常对外征伐,这不是与老师教我的理念相悖吗?是老师教我的错了,还是姐姐你错了?」
乐璎想了想答道:「阿衍,如今七国纷乱,若我大燕要崭露头角,一统天下,自然须得多积粮草,增强武备。待天下一统之后,阿衍再施行仁政,自然可以天下大治。」
乐衍道:「可是姐姐何时能统一天下?」
乐璎道:「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燕国上下齐心,总会有那么一天。」
乐衍有些失望:「也就是说老师教我的这些东西,最少也要三五年之后才能用得上,现在一点也帮不上姐姐你?」他撇着嘴道:「姐姐每天处理政务那么辛苦,阿衍还以为跟着老师学习,能帮上姐姐呢……」
想不到乐衍心存此心,乐璎颇感宽慰,微笑道:「阿衍能有这份心意,姐姐就很开心了。只要阿衍能跟着师太傅好好用功,就是对姐姐最大的帮忙了。」
乐衍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又道:「姐姐,母后说,姐姐之所以让师太傅做我的老师,是想用儒家的仁义道德给我洗脑,这样阿衍将来就会变得懦弱,不会成为姐姐的威胁,姐姐就可以一直把持燕国大权。姐姐,你是这样想的吗?」
乐璎心神一震。乐衍说这话的语气很是自然,似乎只是抱怨。可是乐璎掌权已有三年,成日里在朝中与那些老狐狸们勾心斗角,自然清楚这句话的意味。乐衍已经对手握重权的她生出忌惮之心,不过因为他年龄尚幼,姐弟之间感情亲密,所以能堂而皇之地将这话说出来。若是他再大两岁,说不定已经在琢磨暗地里怎么对付她了。
她觉得有些不妙,虽然她每日都会抽空来见乐衍,督导课业,与他闲谈,让年轻的燕王知道姐姐正在做的事都是为了让他将来拥有广袤的国土,成为全天下的君王。可是她的时间毕竟有限,陪伴乐衍更多的是那位深宫的妇人,燕王的母亲姜太后。她过于低估了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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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陪乐衍说了好一会的话,尽力消解他的疑心。等到日午之时,才告辞准备离开。这时姜太后身边的宫女红珠来报:「太后召长公主觐见。」
乐璎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国,手握重权,而姜太后仍是她名义上的嫡母,在宫闱之中,仍是以太后为尊。
虽然乐璎平日尽量少与太后打交道,但是太后召见,她并无推拒不去的理由,便跟着红珠到了太后居住的长乐宫外。
红珠进殿回禀太后,让她在殿门外等候,此为惯例,她也就停步等待太后召见。
可谁知,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唤她进殿。乐璎站了一会便觉得腿脚发麻,更兼昨夜一夜风雪,长乐宫外檐勾成冰,深雪盈足,寒冷非常,她已染风寒,若是继续在这里站下去,必是雪上加霜。
她心中微微嘆息一声,乐衍年少继位,可老燕王并未照燕国旧制让姜太后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反而是遗命她这个长公主监国,姜太后对她不满也是情理之中。深宫妇人,别的本事没有,最擅长的就是这些搓磨人的手段。可惜她还不能将对方怎么样,否则姜太后更有理由在乐衍面前搬弄是非。
直到她的手脚快冻得没有知觉,红珠才又出来,唤她进殿。
姜太后一身珠光宝气,端坐上首,乐璎行了礼,按捺下心里骂人的话,笑道:「不知母亲召见女儿,所为何事?」
姜太后道:「正是有事想要与璎儿你商议。太傅师歆到燕都已有数年,儒家之学,衍儿尽得其要领。哀家以为当今天下百家并行,衍儿既为燕国之主,不可拘泥于一家之言,应该包容并蓄,兼听则明,因此哀家想为他再择名师,与师太傅一同教导衍儿课业。否则一国之君若无主见,只能惟一二人之命是从,恐非大燕之福。不知璎儿你意下如何呢?」
她的语气很是平和,面上犹带着慈祥和蔼的微笑,只是闪烁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机。
乐璎明白姜太后的想法,乐衍一年之后便会亲政,届时便会逐渐从她手中收回权柄。而师歆既是乐璎的好友,平日教导燕王之时,自然不可能说她的不是,甚至还会按照乐璎的要求对乐衍进行塑造,保证将来乐衍亲政之后,乐璎仍然握有足够的权柄,直到完成天下并归于燕的伟业。姜太后若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做一个傀儡君主,最好是现在就开始布局,逐渐从她手中夺回一部分的权柄。
为乐衍再请一位师傅便是第一步。乐衍身边的人多了,心思活泛了,便不会那么受她掌控。而姜太后的意思并不是要辞退师歆,只是两位老师一起授课,乐璎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不过,这件事还是引起了她心中的警惕。师歆担任太傅已有三年,姜太后若有此心,大可早点提出,而不必等到现在。而且姜太后素来甚少参预朝事,她自己应该是想不出这么高明的主意。
那么是什么人影响了她的想法?
南栀与青霜守在宫门口,见到她出来,连忙将马车上的暖手炉递了上去。
南栀一早听说乐璎被姜太后晾在门口大半时辰,心疼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道:「想不到太后这么阴毒,公主本有弱症,若是冻坏了可怎生是好?」
乐璎将十指放在暖手炉上摩挲了几圈,才感觉僵硬的手指微微暖了些。她笑了笑:「她在其他方面也拿我没办法,也就这点阴损的招数,我还不放在眼内。不过……」她想起长乐宫内与姜太后的过招,微微眯了眼,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青霜嘴快,问道:「不过什么?」
这两名丫鬟都是经她多年调/教,也是她的心腹与左右手。马车上左右无聊,乐璎来了兴致道:「我有道题考考你们,姜太后提出为阿衍再选一名老师,你们猜她意欲何为?」
南栀素来脑子笨一些,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青霜脑子活泛,道:「我知道了。太后意欲从公主手中夺权。帝师这位置虽无实权,但是却能影响到陛下的想法,虽现在看不出实效,但是一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乐璎赞许地道:「还是青霜聪明——」
南栀这会也明白了过来:「那公主打算怎么办?」她对乐璎素来忠心,一听有人慾对乐璎不利,立马着急起来。
乐璎笑道:「我先应承了她,诸子百家门徒虽多,但是真正有才学的人才却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若缘分不到,也强求不得。」言下之意,是要将这件事拖过去。
南栀拍手赞嘆道:「公主真是高明。」
倒是青霜思忖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三人正在说话,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青霜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回道:「前方是姬府的车马,挡了辕道,眼下过不去了。」青霜将头探出窗外,只见街上白雪覆盖,只有一条车道,乃是皇城司连夜派人剷除积雪,供宫廷贵族车马出行所用,眼下这条车道堵塞,即使想变道也不可能。
青霜道:「这大雪天的,姬家的马车停在行馆干什么?」忽地,她想起昨天下午的事,道:?????「莫非姬家大小姐对那公子遐还没死心,还想着再抢一次?」
乐璎心中一动:「我们下去看看。」
第四章
卫遐居住的行馆属于官办,由燕国朝廷所修建和管辖,专供来自他国的使者、商人、行客等居住。既是接待外使所用,自然也不能过于寒碜,前后几进,分成一个个的小院子,卫遐因来得算早,分配到的小院是「甲」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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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馆的馆丞见到长公主驾临,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就要拜倒在地,却被青霜按住:「不必拜了,长公主问你话,照实回答便是,不必大声嚷嚷。」
乐璎向里面瞥了一眼,问道:「姬家大小姐在里面?」
馆丞不敢隐瞒:「是,这几天,姬大小姐几乎每天都来找卫国公子。唉,听说昨天卫国公子被迫在姬大小姐的生日宴会上受辱,还被逼得差点自杀。想不到姬大小姐还不肯放过他,一大早又来纠缠……」
乐璎道:「听你的话意,似乎还向着这位卫国公子?」这就奇了,这馆丞可是货真价实的燕国人,竟然心向着一个卫国人。
馆丞自知失言,道:「长公主,并非小人心向着外人。您可知公子遐在燕都这几个月的事迹?」
乐璎:「这倒真没有听说过。」
馆丞道:「这公子遐擅长医术,他虽然并未设馆行医,但凡遇到路有残病之人,都会悉心为其诊治,若有人求上门来,也从不推拒。小人的母亲双耳失聪多年,也是有赖于公子遐妙手诊治,才得以恢復。他虽然是一个卫国人,在燕国饱受欺辱,却并没有心生怨尤,反而尽力去帮助我们燕国人。即使是古之君子也没有像他这样的。」他想了想,又恳求道:「长公主,虽然卫国公子是因为战败才被迫到我燕国为质。但是他这样的良善君子,实在不应该受到如此欺辱,求长公主能看在他救了无数燕国人的份上,帮帮他……」
这就有意思了。乐璎心想。
昨天师歆形容卫遐说的是「那样的人本来就该生在云端,一生洁白无垢,不该为任何人所轻贱践踏……」
今日行馆的馆丞认为卫遐乃是「良善君子」。
可是她昨晚分明已经见过卫遐,那个人虽姿容瑰丽,聪□□黠,风华无双,让人见之难忘,但是似乎也和师歆、馆丞形容的不尽相同。如果师歆、馆丞所说的都是真的,那此人可能极擅伪装,在不同的人面前会有不同的表现,让他们对他心生好感。进而会在自己面前,为了他一个卫国人说话。
如果是这样,那此人恐怕远非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可欺。她倒是很想知道,今日若无她的帮助,卫遐会怎么应对姬云秋的纠缠。
她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毋须声张,我先进去看看。」
她轻轻向院子里面走了几步,果然听到姬云秋的声音:「……卫国公子又如何,连我姬云秋靴子上的灰也够不上。我劝你还是快点和我早点回丞相府,若是侍奉得让我满意了,我说不定会考虑让你入赘,当个正夫。如若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卫遐清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姬大小姐不要再苦苦相逼,否则卫遐惟死而已——」
乐璎又向前走了几步,便到了「甲」字号的院外,门虚掩着。她倚在门外,便看到卫遐与姬云秋站在小院之中,姬云秋依旧是昨日的跋扈态度,卫遐则面容沉肃,凛然若不可犯。
姬云秋:「又是这一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装死不过就是想让乐璎出面救你,可是今日这里不过你我二人,消息根本传递不出去。就算你真死在这里,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时,乐璎看到卫遐从怀中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快速地吞了下去。片刻之后,他倒在了地上。
在这一个瞬间,乐璎有些想笑。
她想起昨天卫遐还向她说过的话。
「实不相瞒,我身上还有一颗毒药。咳…虽说是毒药,但是只会让人暂时昏迷,并不会致死。要不我现在给长公主现场表演一次,弥补遗憾?」
原来还是这一招,把事情闹大,让她出面。她倒是不急了,她很想知道,如果她不来救他,这剧情会如何继续下去——
姬云秋面对卫遐的自杀行为很是淡定。
既然自杀了两次都没死,第三次也不可能会出事。那颗药丸根本不可能是毒药,她只需要等他自己醒过来便好。
可是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便看到地上那人脸色逐渐由白转青,再然后变成青灰色,气息也是一息弱过一息。
她不由得慌了神,大喊道:「来人啊,快请大夫过来,请燕都城最好的大夫过来,有人中毒了……」她一边喊着,一边向外面沖了冲去,与推门而入的乐璎撞了个正着。
……
乐璎眼下也没时间理会向外跑的姬云秋,她急忙向躺在卫遐身边掠去。
眼下情势错综复杂,卫遐还真死不得。
她很快抢到他的身边,只见那人脸色已呈青紫色,显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她暗骂一声,不是说好了是个只会昏迷,并不会致死的药呢?虽然她从馆丞口中知道卫遐擅长医术,那这药很有可能是他自己配的。可是这药吃下去到底会不会死人,乐璎心中还真没底。
她气急败坏,死命地掐他的人中,好一会,躺在地上的男子才睁开眼睛,认出了她,叫了声:「长公主……」
他的声音虚弱无比,似乎马上就能魂归西天。可惜乐璎毫无同情他的心情,甚至想打他两个大耳刮子:「卫遐,你逗我玩呢,不是说不是毒药的吗?」
那人声音时断时续:「解药……在……我……袖子……里……」
……
乐璎在他袖子里摸了下,果然找到一颗白色的药丸。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往他嘴巴里塞进去。可是眼下的卫遐中毒已深,竟是连自己将解药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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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眼见他脸上青紫之色越来越重,只怕再不解毒,此人马上就要做那泉下之鬼了。她没有办法,只好将那药丸嚼碎,撬开他的唇齿,将那颗药丸送了进去,又从屋内找了一大壶茶水,给他灌了下去。
等到卫遐面色逐渐好转,乐璎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中暗骂一声,她不过是多看了一会的热闹,就连自己的初吻也没了。虽然以她长公主之尊,也并不在乎什么贞洁礼法,可是这特么算个什么事——
她心中恨得牙痒痒,朝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狠狠踢了两脚,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她走出院门,唤来青霜,指了指地上半死不活的卫遐:「将这个人给我弄回公主府去——」
她委实觉得,将卫遐留在行馆委实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
虽然中毒受伤的是卫遐,但是受了惊吓,被折腾死的说不定是她。
而且,这个人身上还有不少谜团,还是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全。
作者有话说:
卫遐:巧了,我也觉得呆在老婆身边比较安全。
第五章
也不知道卫遐吃的是什么解药,见效如此神速。总之,当那辆宽大的马车到达长公主门前时,卫遐已经彻底恢復了原状。
他下了马车,对着乐璎施了一礼。这一次并不是半躬,而是一揖到底:「卫遐再次谢过长公主救命之恩。」
乐璎轻轻哼了一声,吩咐青霜道:「将公主府后面的小院收拾一下,以后卫国公子就住在那里。」
青霜应声道:「是。」
乐璎从马车上跃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眼前一黑,足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这时,一道人影从一侧闪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清润的声音响起:「长公主正发高烧,还请小心脚下——」
乐璎一试额头,果然是高热非常,想是上午在长乐宫外受了冻所致。她扶着额头,就着他的手站了一会,才觉得眩晕之症好了许多,她正要甩开他的手,便见卫遐轻开了她的手臂,向后退了几步,离她三尺之外,微微垂手而立。态度恭谨,谦卑有礼 。
这时她才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乐璎身为长公主,自然不觉得卫遐有资格与自己同车。回程之时,她与两名侍女在马车之上,而卫遐则只能与车夫挤在车门外。可是与她一向最为亲近的两名侍女都没有发现她发烧了,他又是如何得知。
卫遐微笑和煦:「之前公主给我餵服解药之时,也许是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头,当时我便察觉公主额头灼热无比。」他再次拱手:「长公主不顾自己尚在病中,还为救卫遐奋不顾身,亲自侍药,这等情谊,卫遐铭感五内……」
……
乐璎本已忘了这档事,偏偏又在此时再度被提起,她看着卫遐那张好看的脸就来气。若非他这副皮相?????,招惹到姬云秋那个颜控,事情又何以至此。她冷冷道:「当时不过一时从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想必也知道,你现在可死不得。这段时间,你就住在长公主府,想必姬云秋不敢过来纠缠。不过我也警告你,不要生事。你下次再想自杀,我不会再救你。」
她现在回味了过来,她还是被卫遐摆了一道。大雪封路,而从皇宫到公主府,必定会经过行馆。姬云秋的马车堵塞道路,她无法通过,有了昨天的事,她必会下车一看究竟。而卫遐吃的那颗毒药,虽然看起来毒性勐烈,可是也并不会立刻致命,他又事先备好解药,看着兇险无比,却又万无一失。
卫遐依然笑着:「放心,卫遐也是惜命之人。」
乐璎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虽然得齐太医每日用心调理,到五日之后才能重新视事。至于卫遐,自到公主府中便安分无比。
乐璎不是能闲下来的人,病稍有起色,便照例参加朝会。才发现她病着的几天,朝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丞相姬旬发出诏令,称要为燕王遴选名师,凡诸子百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等等有才学之士,皆可参加自荐。消息一出,各家学士纷纷收拾行李,赶来燕都,前几日还空了一大半的行馆如今已是人满为患。
此事说大并不算大,乐璎却从中琢磨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要为乐衍再选一位师父,姜太后曾经向她提到过,当时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姜太后并无参预朝政之权,她将此事拖延不办,姜太后也无可奈何。可是丞相姬旬却趁她生病的几日,迅速将这件事提上日程。这说明,丞相姬旬很可能已经站到了姜太后那一边。内朝与外朝联手,虽暂时无法撼动她手中的权力,对她而言也绝不是一个好消息。而且如今诸子百家学士齐聚燕都,她再无反对此事的理由。
而且,前一段时间根据隐秘线报的消息,「隐盟」已派出死士前往燕都,意图救出秦赵卫三国公子。虽然如今公子遐被她弄回公主府了,可是秦、赵两国公子仍然居住在行馆之中,眼下行馆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难保「隐盟」死士不会混迹其中,这样行馆防卫的压力一下子增大了许多。
如今,她除了要尽快找出隐盟可能潜伏之人。还得尽快在百家学士中找到一位合适的人,尽量将他收为己用,再支持他成为乐衍的老师。
她嘆了口气,发出数道指令,再由南栀与青霜两人下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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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的时候,此次到达燕都的诸子百家的学士的名单就摆在了她的案头。
这是由她掌管的燕国秘密情报机构「蛛网」发回来的情报。上面有每一位学士详细情报,包括姓名、国籍、生平履歷,何时到了燕都,到了燕都都做了什么,去过哪些地方,与什么人结交都事无巨细,一清二楚。
到下午的时候,乐璎就将这份情报从头到尾釐清了一遍,虽然没有找到可能的隐盟死士的行迹,但是适合做燕王老师的人选还真的有那么几个,她打算分别前去拜会一下。姬旬那老狐狸既然对这件事情这么上心,很有可能也有同样的打算,她一定得在他收服人心,让未来的帝师为自己所用,再不济也不能站到姜太后和姬旬那边。
她起身,正准备出门,便听到南栀来报:「公主,卫国公子遐在门外,求见长公主。」
「卫遐?」病了几日,她几乎忘了这个名字:「他这几日怎么样?」
南栀道:「非常安分,一切正常。」
卫国是燕国的敌国,再加上卫国公子显然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自己府中,乐璎自然并不十分放心。给他分配的小院子在公主府最西北的角落上,原是看门守卫的居所,远离公主府的核心区域,并由四名侍卫分两班日夜监视。若论条件,甚至比不上他在行馆的小院,他也不嫌弃,收拾了一番就入住了。唯有一条,他嫌燕都苦寒,要求侍卫为他多准备木材用于生火取暖,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满足。
曾经两次提出想求见长公主,因为乐璎病着,所以被南栀给推拒了。
今日一早,他又来求见。卫国公子生得一副俊秀面容,谦和有礼,特别是有求于人之时态度谦恭诚挚,那双桃花眼中水波氤氲,失落时更显落寞可怜,让人感觉拒绝他的要求简直是良心作孽,所以虽明知乐璎今日事忙,南栀还是决定替他通传一声。
说不定公主会想见他呢?
作者有话说:
乐璎:不想见,谢谢。
第六章
乐璎又坐了回去。
人都已经来了,见一面也是无妨。事情虽多且急,倒也不差这么一会。
「卫遐见过长公主。」
卫遐这几日在公主府过得还不错,颅侧的旧伤已经痊癒,裹伤用的白布已经去除。柔顺的青丝用玉簪随意绾起,束在脑后。他一袭月白色长衫,身姿颀长挺廓,虽只是随意站着,整个人也如明月一般疏朗清逸。
乐璎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下颚,审视着他:「公子求见本公主有何事?」
卫遐嗓音清润悦耳,不紧不慢:「日前承蒙长公主两次相救,更累公主感染风寒,卫遐思之良久,总该回报一二。听闻公主带有弱症,一到冬天便有咳喘之症,卫遐少时也学过一些医术,想斗胆一试,若能为公主拔除宿疾,也算偿了这番恩情……」
乐璎柳眉轻轻挑起。
卫遐懂医术,她已从行馆的馆丞那里听说过。甚至听馆丞所言,他这几个月在燕国,还帮助过不少燕国人。可是卫遐主动提出替她医治,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毕竟,卫国丢失边境十五城,罪魁祸首无疑是她乐璎无疑。随便去卫国找一个三岁以上的小孩,估计都欲杀她而后快。而卫遐,这个流落燕都为质的卫国质子,竟然说帮她疗愈宿疾。给出的理由是她曾两次救他。可是他会沦落需要被救的境地不也是她造成的吗?如果他不是傻,那便是他单纯如赤子。可是能巧妙运用时势,利用她从姬云秋手中两次脱身的卫遐会这么简单吗?
她凝视着他,目光寒冽:「你有什么目的?」
卫遐道:「公主姿容绝代,兼又聪明无俦,像您这样的人应是造化神秀之作,不该有此瑕疵。若是卫遐不知便也罢了,既然知道,又怎能置之不理?」他神色清明,眉目轻敛,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
乐璎怎么可能相信这番说辞,她笃定道:「你有求于我?」她斟酌了片刻,又道:「也罢,我这毛病,就连在燕国宫廷二十年的齐太医都没有办法痊癒,如果你真的有办法,我可以破例答应你一个要求——」
「不过你不用肖想我会放你回卫国,这是不可能的。」
卫遐心底轻轻嘆了一口气。乐璎的疑心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重。在她心中,大概世间一切事物都只有权势、利弊的权衡,自己虽然成功地接近了她,但是要她对自己产生好感还真的比登天还难。
他本来自负可以倾倒七国贵女的容貌,乐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他刻意在她面前表现得慧黠有趣,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但也并不足以勾起她的兴趣。行馆之中,他故技重施,逼得她不得在那样的情况下,主动与他唇齿相亲,可她转头就忘,丝毫不将之放在心上。
他以治癒旧疾为名,希望来博取她的一丝好感,乐璎也只是将之当作一桩交易。
也难怪,唯有这个的一个人才能以女子之身,执掌燕国大权,杀伐决断。诸侯各国都在燕国铁骑下瑟瑟发抖,在私底下赠给她「暴君」之名。
也好,唯有这样的人,才是他想要挑战和征服的对手。而且,从乐璎口中得到一桩允诺,已足够他完成下一步的计划。
之后,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温言笑道:「卫遐对公主并无所求,但是公主金口玉言,卫遐就却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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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两步,到乐璎面前半蹲下:「请公主伸出手,容卫遐为公主诊脉。」
乐璎轻轻支起右臂,罗袖褪下,露出肌肤剔透,白如霜雪,不见半点瑕疵的半条手臂。卫遐仔细地把了一会脉,最后道:「公主出生季节应是冬季,天气寒冷,先燕王后失于调养,时常缠绵病榻,以致公主体弱,一到冬天便畏寒。若要治此症倒也不难,公主冬天不可受寒,所处居室要保持温暖如春,而且最好是恆温,大忌忽冷忽热,睡眠之时更万万不可受寒。我再为公主开一味药方调养,经一两年调养,能祛除体内久积的寒气,此症便不会再轻易復发。」
一旁南栀插嘴道:「这番话齐太医也曾说过,只?????是我们燕国本就地处北方,冬天更是酷寒异常,又怎能让居室春暖如春?」
卫遐道:「公主可曾试过置在居室常备炭火?」
南栀道:「炭火有烟,在室内置炭火公主咳喘之症会加重,更不利于病情。」
卫遐笑道:「那想必是公主购置的木炭品质不行。这几日,卫遐府中闲居无聊,又不耐燕都苦寒,自己烧制了一批木炭,燃烧时毫无烟尘。若是长公主信得过我,卫遐斗胆为长公主在房内置一暖炉,可让宫主之居室在冬日温暖如春,也不会有难闻的烟味袭扰。」
乐璎最终点了头。
卫遐最终花了一天的时间乐璎的卧房修建壁炉,并且将乐璎的床改造成火炕,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他烧制的炭火烧起来果然毫无烟尘,只消半日,斗室之中便变得温暖如春。至于他所开的药方,她也拿给齐太医看过。齐太医看过之后,啧啧称嘆,认为此方不仅没有问题,而且开出此方之人所学远甚于自己,还欲上门讨教。乐璎也就放下疑心,使人按方熬制药汤。
又过了一段日,她的病情果然好转不少。她便唤青霜将卫遐叫过来,兑现自己的诺言。因这寒症的缘故,她一到冬天便难受非常,如再受寒发烧,便总有一段时间不能视事,耽误大事。如今既然真有好转,只要卫遐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她都愿意满足,就算他可能别有机心。
刻意通过行馆馆丞告知自己他精于医术,又在进入公主府的那一日便让人所要木材,亲自烧制木炭。这说明卫遐早在进入公主府之前就计划着帮她治癒这桩旧疾,她不可能相信卫国公子是个不记仇的活菩萨,那么他会向她提出什么要求呢?
作者有话说:
卫遐的长公主攻略计划。
第一步:美颜暴击?长公主:95%免疫。
第二步:有趣的灵魂?长公主:90%免疫。
第三步:肌肤相亲?长公主:85%免疫。
第四部 :小意温柔?长公主:80%免疫。
卫遐:我太难了。(怀疑人生……不,怀疑文案,作者你写的那个驸马真的是我吗?)
作者君:也许是你的剧本不太对。
卫遐:嗯?
作者君:你看一下本文标籤,第一个。
卫遐:强强。
作者君:(面无表情)你觉得你现在很强吗?
卫遐:(突然小声)好像不强。可是,在作者君你的草稿本上这本书不是叫《女帝陛下和她的小娇夫》吗?
作者君:可是你看你家公主现在当上女帝了吗?
卫遐:(思索状)还没有。
作者君:所以你现在没软饭吃,你能不能站起来?
卫遐:(捏紧拳头)我努力!
第七章
新雪初霁,虽天色晴好,仍不免料峭清寒。花园中有几株梅树,明媚喧妍,暗送幽芳。
卫遐来到花园之时,见梅树下设了一桌两席,桌上备了清酒,乐璎身着绛色宫裙,坐在主位之上。许是寒症稍愈的缘故,她的气色倒是前几次见之时好上许多,面色酡红,显出与梅花一般的冷媚风情。
见到他到来,乐璎并不起身,只是用眼神示意:「公子请坐。」
卫遐便在她对面就坐。心中暗暗吁了一口气,如今,在她的心中,他总算有资格与她同席而坐了,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可以值得欣慰的进步。
他斟酌着开口:「不知今日公主请卫遐过来,所为何事?」
乐璎道:「公子久在燕都,本宫疏于照管,以至于公子受了不少委屈,乐璎深感愧疚,今日特备薄酒,向公子致歉。」她玉手执壶,将浅黄色清酒顺着瓷白的杯壁落于杯中,如玉声琅琅。一杯既满,推于卫遐案前:「公子请……」
卫遐心中冷笑,这位长公主殿下若是能对他心生一丝一毫的愧疚,他能当场把头拧下来。当然,作为举止优雅、礼仪周全的贵公子,他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和煦的微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温雅道:「长公主言重了,燕都风物繁华,居民谦和有礼,卫遐在燕都的几个月比从前在卫国之时生活得好多了,并算不上什么委屈。虽然与姬大小姐发生了一点小误会,现也圆满解决。说起来是卫遐应当向长公主致谢。」
若是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他自然也不遑多让。
乐璎眼睫轻抬,那清透的眸子便瞬间灵动,微笑道:「公子果然如行馆馆首所言,有君子之风。不过本宫还有一个小小疑问,本宫之弱症,即使是齐太医也无良方,而公子却能轻松解决,可见医术高明,不知公子所学医术师承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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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几日已经派蛛网调查关于卫遐的情报,得到的消息让她微微吃惊。
卫遐虽然是卫王的长子,却并非在卫国长大。他的生母赵灵素出生赵国,是卫王的第一任王后。可惜这位赵国王女都是薄命之人,生下孩子没几年就过世了。卫王很快又从吴国娶了新的王后,并立新王后所生之子为太子。这时,赵灵素的哥哥已经成为赵王,便将这个孩子接回了赵国。直到燕国大军压境,有大臣建议卫王送太子到燕国为质,以求燕国退兵。卫王捨不得太子,这时才想起一直养在赵国的卫遐来,派人修书一封,称「老父朽迈,思念爱子」,将他接了回来。
到燕国大军兵临卫国都城之时,这位卫国公子才刚刚与自己的父王见上面,便被无情地扔给燕国将领。据说这位卫国公子当时满脸不可置信,是被燕国兵士强行拖上马车带走。在那之后,卫王似乎还给这个被自己抛弃的儿子送过几次信。不过卫遐看也没看过,直接烧掉了。虽然他与秦国公子赢朱、赵国公子连壁同在燕都为质,对于思念故国,想要回去的心情似乎并不像其他两人那般迫切,反而是怡然自得。他占着个外国使臣的身份,虽不太自由,但是吃穿用度也没人短了他的,如果没有姬云秋那档子事,可以说他在燕都的生活非常不错。甚至他并不恨燕国,也并不恨燕国人,他医术不错,但凡有人求医,总是不吝医治。
而卫遐方才之言,似乎也能佐证了这一点。
不过这份情报仍有让她生疑的地方,那就是卫遐在赵国的经歷,可以说是完全空白。蛛网花了好大气力,甚至动用了潜伏在赵国宫廷的几名棋子,也没有查到任何消息。关于卫遐的一身医术是从何而来,也无从得知。
卫遐坦然道:「想必宫主已知道消息,卫遐自幼并非成长卫国,而是在赵国长大。十几年前,我的外祖父病重,重金邀请出身悬壶门的神医凤岚医治。蒙神医青眼,收我为弟子,这些年我一直随侍师父身侧。直到去年,师父病逝,我才回到赵国。」
乐璎颔首,原来如此。凤岚週游各国,一身医术出神入化,若是卫遐师从此人,可能真正在赵国的时间也并不多,也难怪查不到消息。
「原来如此。公子既然治好本宫旧疾,本宫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公子有何要求,眼下便可提出。」
卫遐道:「卫遐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卫遐有一位朋友,到燕都拜访,希望与卫遐见面,望公主可以允准。」
乐璎兴味地看着他:「允准?公子虽然暂居在公主府,但是本宫应该没有不许公子出门吧……」当然他走在哪里必定是被重重监视,见了谁说了些什么也都会被蛛网的暗卫监控,并上呈她的案前。
卫遐无奈嘆气:「卫遐的朋友只是个读书人,若是见了公主府的阵仗,只怕要落荒而逃。我希望自己单独出门。」
乐璎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你只有半天的时间,在午时之前你必须回府。」
卫遐笑道:「半天时间已是足够,多谢长公主。」
乐璎果然撤下了暗中监视他的守卫,卫遐整理了一番,便步行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而乐璎则回到房中,换下织锦宫裙,换上了一袭男子穿的靛蓝色罗袍,取了大青仙花纹宽腰带系在腰间,又将头上繁复的髮髻拆了,束上金冠,配以玉簪,又重新画了妆容。等她从房中走出之时,之前冷艷动人的长公主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如冠玉、萧疏轩举的贵公子。
两名侍女青霜和南栀也已经换过了衣服,扮做两名侍童,跟在她的身后。三人上了一辆马车,片刻之后,马车出现在燕都最大的酒馆「福居楼」外。
南栀有些忐忑,问道:「长公主不是允诺公子遐单独出门,我们这样跟踪他,是不是不太好?」
乐璎嘆息一声,这个小丫头过于善良,她调/教这么久,还是这么单纯。青霜就比较聪敏,没等乐璎开口,便答道:「隐盟死士潜入燕都,他们很有可能会暗中与公子遐见面,尝试救人,我们暗中窥探,说?????不定能找到机会,将隐盟的人一网打尽。」
乐璎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微笑道:「而且,我确实撤去守卫,允诺他单独出门。至于抓捕隐盟的死士,是另一桩大事。」
南栀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感觉两个人都很狗,谁能更狗一筹?
第八章
主僕三人进入酒楼之中,掌柜见到有贵客来访,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
青霜拿出一枚玉制令牌,对掌柜耳语了几句。掌柜的脸色遽变,领着三人到了酒楼二楼的一处隔间,备好茶水,这才恭敬地关上门出去。
这时,隔壁房间的说话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自从你离开赵国,你我已有半年未见。上个月我本来想去卫国寻你,没想到会得到你在燕国的消息。唉,你虽是赵姬所出,却也长在王后膝下,本该为卫国嫡世子。我本以为以你之才,回到卫国,定能继承王位,想不到竟然是沦落在燕都为质,我真为你不值……」那是一个慷慨激昂的男声,显然是公子遐这次会见的朋友。
卫遐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父王本来就不喜欢我,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他叫我回去只是当做卫铮的替死鬼而已……其实也还好,我这几个月在燕都过得还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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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声音有些心痛:「你这也叫不错,名义上是卫国世子,可是在这燕都,人人都可以欺辱你。你本是人中凤,难就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我听说你前几日还差点被姬家大小姐逼得自杀——」
卫遐止住了他的话头:「好了,白瑜,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现在的情况,燕国人可不会让我死。不说我了,说你吧,你怎么会来燕都?」
白瑜道:「我本是法家弟子,我的老师便是法学大家李克,本来今年学成出师,想去卫国找你,如果你能继承王位,我这一身所学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谁知你竟到了燕国。这几日,恰好得知如今燕国丞相姬旬要为燕王遴选名师的消息,我就来燕国碰碰运气,也顺便来看看你……」
卫遐道:「你也想成为燕王的老师?可是你不是赵国人吗?」
白瑜道:「我们诸子百家,各立学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学成之后能够一展长才,经世致用。赵国不能用我,我便去卫国,卫国不能用我,我就去燕国。昔日孔子本为鲁国人,却也週游齐、卫、蔡、叶等国,以求进身之阶,墨子本为宋国人,也先后受封于楚国、越国,何况于我白瑜。谁能赏识我,我便为谁效命,我打算见过你之后,便去丞相府中拜会姬丞相——」
也许是见卫遐脸上有些落寞,白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用失落,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卫国继承王位,我必定会投奔你。眼下,燕国才是诸侯中最强大的国家,如果我能成为燕王之师,还能照拂于你,简直是一举两得……」
卫遐苦笑:「还真是多谢你了。」
……
隔壁两人还在说些什么,乐璎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发现自己想错了,卫遐出门真的只是会见朋友而已。而他的那个朋友只是恰好来燕国寻求一个进身之阶,而绝非什么隐盟死士。
不过,她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个信息,那便是白瑜刚到燕国不久,还没有见过姜太后或者姬旬。这几日,她也见过一些应诏而来各家学士。可是已经慢了一步,可是这些人要么并无真才实学,要么便已经投入姬旬的麾下。如无意外,她应该只能接受姬旬提出的人选。不过这个刚刚到来的白瑜,也许可以做一下文章。
等白瑜离开福居楼时,门口已停了一辆马车,女扮男装的青霜拱手道:「白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白瑜上了马车,便见到车内坐着一位清傲矜贵的贵族公子。他才见了卫遐出来,马上就又见到仅凭姿貌便让他惊艷的人物,不禁微微有些愣神。
但他很快便察觉自己失态,又敛了眉目,问道:「不知是那位贵人?」
乐璎弯唇一笑道:「我的名号你应该也听说过,我便是乐璎。」
白瑜吓了一跳:「长……长公主?」他自然知道,长公主乐璎在燕国可是最有权势的女人。
乐璎道:「若我为伯乐,白先生是否可为我所用?」
白瑜怔愣当场,他有些恍惚,一时没有明白乐璎之意。
乐璎继续道:「我知道白先生离开福居楼,应是要往丞相府。可是如果没有我点头,就算是姬旬也无法决定帝师人选。当然,反之亦是同理,所以先生稍后下车之后,还是可以继续前往丞相府,并努力获得他的赏识与信任。这样我会保证白先生会在一众人选中脱颖而出,成为燕王的老师。但是,白先生在燕国的这段时间,须得效忠于我,当然名利权势我也绝不会亏待先生。」长公主凝神着她,一双深目清冽如寒潭。
白瑜很快明白了乐璎的意思。长公主与丞相姬旬之间暗潮涌动,帝师的人选显然干系到两人在朝中的争斗。长公主的意思是让他假意投靠丞相姬旬,而实则效命于她,这样她会保证他能获得如今燕都人人抢破头的帝师之位。
这于他,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愿为长公主效命。」
***
回到公主府之后,乐璎路过花园,便闻得梅林之中传来泠泠琴声。
那琴声深沉幽远,从梅树瘦骨嶙峋的枝桠间穿透过来,让人觉得一霎风烟寂冷,丛林之间,白梅花无风自落。
乐璎踏着落梅花影,步入林间,只见早上未撤的席案之上,正横陈着一把古琴,此刻一双骨相清晰纤长、指节如玉的手正按在七弦之上,琴弦跳跃,乐声倾泻而出。
不知为何,她素来不慕此风雅,此刻也能听出琴声悲怆,自有一股抑郁不甘、自幽自怜之意。弹琴人背对着她,她分明看不清他此刻表情,却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他此刻应该很是落寞难过。
她忽然想起白瑜所说的话:「唉,你虽是赵姬所出,却也长在王后膝下,本该为卫国嫡长子。我本以为以你之才,回到卫国,定能继承王位,想不到竟然是沦落在燕都为质,我真为你不值……」
她又想起师歆所言:「你若是听过他弹琴,便知道那样的人本来就该生在云端,一生洁白无垢,不该为任何人所轻贱践踏……」
她见过了他惯于人前显露的云淡风轻,此刻,忽然很想知道,他是否有怨。怨恨被自己的父王出卖,沦落至此不堪的命运。这时,琴声忽而幽咽凄怜起来,忽尔嘲哳一声,琴弦竟然断了。
弦落,风止,有落花坠于琴案之上,晕开淡淡浅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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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似乎沉寂于方才抑郁悲怜的心境之中,他茫然看着手上被琴弦割出的伤口,任鲜血不断流出。
乐璎暗地里嘆息一声,想来他也是不甘的,不然不过是去见一下白瑜,说了一些卫国旧事,便让他如此失态。她上前一步,取出帕子,为他拭去掌中鲜血。又另取了一段白绢,撕成长带,为他包扎。
这时,卫遐好似才意识到现场竟然还有第二个人,还是尊贵的大燕长公主,匆忙后退一步:「卫遐可以自理,不敢劳烦长公主。」
他接过白绢,便想自己包扎伤口,可是单手毕竟不便,竟是半天也未能成功,很快伤口便又有鲜血渗出,将白绢染红。
乐璎无奈嘆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倒也不必逞强。」她还是将白绢接过,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燕国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竟然会帮一个微贱的质子亲自包扎伤口,若是从前,她自己都不会相信。可是刚才听了一段琴,竟让她对他生出不忍之心。算了,怎么说卫遐能有今日遭遇,自己怎么说也得负一小半责任,就当给予他的小小补偿算了。
包扎伤口之后,卫遐便又恢復了之前恭谨从容的态度,施礼道:「卫遐一时失态,惊扰了长公主,甚是抱歉……」
乐璎望着他,幽幽一嘆:「卫遐,你恨我吗?」
卫遐有些恍惚:「恨?」
乐璎道:「我今日跟着你去了福居楼,听到了你和白瑜的谈话。」
卫遐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唇角勾起一丝极凉薄的哂笑:「所以公主今日这是可怜我吗?明明我也曾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却被家国所弃,成为燕都城最人人都可以轻之贱之的质子。而长公主你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你觉得我该恨你——」
卫遐摇摇头道:「可是我并不恨长公主。如今天下礼乐崩坏,哪家诸侯没有蚕食周边小国,长公主所做的事情大家都想做,都在做。只不过,长公主做得格外出色,比大家领先一步而已。假如如今我是卫王,如?????今在卫都为质的会是燕国那位公子王孙也说不定……所以,我并不恨长公主,相反,我对长公主十分的仰慕与欣赏。因为,你所做的,也是我卫遐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
「天下间人人以为长公主是暴君,可在我心中,公主是七国中唯一的清醒之人。」
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淡淡瞥了过来,瞳仁中不见以往的温驯和顺,而是透出一股近乎于锐利的光芒,如剑刃开锋,耀眼刺目。
看着他的眼神,乐璎忽然觉得,这也许是当今七国中最兇恶的一头勐虎,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自己圈养在了燕都。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此人绝对是她此生的最大敌人。
好在,冥冥之中的天意,让他落在了自己手上。
第九章
良久,乐璎才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你可知,对我说这样的话,这辈子,你可能都无法回到卫国了……」这可能是她最危险的敌人,若是有朝一日,他要离开,她一定会先杀了他。
卫遐的眉目有些倦怠,又有些淡淡的讥诮:「回去?长公主以为我还能活着回到卫国吗?就算长公主今日放了我,只怕半路上我就会被人杀了。」
乐璎有些无语:「就算卫王偏心,可你毕竟也是他的儿子……」
卫遐道:「当今诸侯,谁家也不缺儿子。如今局势,如果长公主今天放了我,秦、赵两国势必会认为卫国已经与燕国媾和,三国联盟信任不在,必会一溃而散。卫国势弱,若是秦赵两国退兵,又怎能抵抗燕国。所以我父王必会在我进入卫国国境之前杀了我这个便宜儿子来巩固同盟……除非公主能将三国公子一起放了,我才有可能安全回国。可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乐璎:……
她又不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卫遐又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三国联军大破燕都,我说不定会有机会回到卫国。可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长公主一定会先杀了我。」
乐璎点头,这确实是她的打算。
卫遐道:「所以,其实我这辈子很有可能已经没有办法回到卫国了。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他嘆息了一声:「其实我有些羡慕白瑜,最少他还可以堂堂正正地以一个赵国人的身份到燕国求官,若是能得长公主的赏识,说不定能身居高位。而我,有了卫国公子的身份,便註定这辈子便只能蹉跎了。」
到这里,卫遐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他道了声「告辞」,便抱着断了弦的琴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里。不一会,便有守卫便向乐璎回报,卫遐提出要十坛美酒,要不要给他。乐璎点了头,任谁落到这种毫无希望的情况下都会忍不住借酒浇愁,更何况卫遐本是一个骄傲且聪明的人。
既然他想求一醉,那她便允了他,毕竟她的同情只有这么廉价。
***
晚饭之后,乐璎便带着两名侍女出门,再次来到行馆。
之前卫遐的话给了她启发,秦、赵、卫三国同盟若要攻破,或许可以从三位公子身上着手。她若是放了卫遐,秦赵两国会生疑,可是她若是放了秦国公子赢朱或者赵国公子联璧中间的一人,另外两国同样也会生出疑虑。
她决定去会会公子赢朱和公子连璧,看看谁会是能帮她完成这个计划的人。当然,卫遐既然认为卫王必定会在半路上杀了他,就不用考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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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首先选择的是秦国公子赢朱。
公子赢朱的长相是典型的秦国人的特徵,体型高大,眉毛粗长,山根高,眼窝深邃,他显然是武人出身,性格更是谨慎,一见到有人进门,就忍不住去摸后腰,那是武人原本用来佩刀的地方。可惜,在进入燕都的时候,他的刀就被收走了,他自然摸了个空。
乐璎在主位上坐下,微笑道:「公子不必如此,乐璎此行并没有敌意。」
赢朱微微一惊:「你就是燕国长公主乐璎?真他娘的好看——」
他言辞粗鄙,与卫遐的风格大为不同,乐璎也不以为意:「多谢公子赞美。」
赢朱又打量了她片刻,问道:「你来干什么?
她说的都是外交场合的开场白,客套话,正常情况宾客也会奉承几句,双方再开始谈正式的内容,这也是诸侯贵族之间的礼仪。可是这秦国公子并不按套路出牌,而是囔囔道:「委屈倒是不委屈,就是你们燕都冬天可真他娘的冷,晚上盖三床被子也不够。而且啊,你们这里我就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秦国去……我这好久都没有提刀杀人了,手可痒着呢……长公主,我这并不是想杀你……我这……」
他很显然也发觉自己的言辞不太对,一时尬住了。
乐璎:……
她想起早上刚拿到的情报。秦王生性风流,这位公子赢朱是他早年与一民女苟合生下的私,素来为秦国贵族所鄙视。秦王因此让他投身行伍,希望图个军功出身,将来好封个侯爵什么的。本来他在军中也混得不错,可惜燕国大军大境,群臣提出献子为质,宫中后妃们谁捨得自己家儿子来受这份罪,于是便一同使力,将这差事推到赢朱的身上。
如今看来,公子赢朱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很想离开燕国。
她微笑道:「公子想离开燕国也不是不行,只是任何事情都会有代价。我可以放公子归国,但是公子需要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公子回国之后,秦国与燕国结为兄弟之国,共伐卫国与赵国,占得的领土由我两国瓜分,公子以为如何……」
公子赢朱挠了挠头,木讷道:「可是结盟这种事需要我父王才能点头……我父王又怎么会听我的……」
乐璎道:「公子若与我结盟,燕国自然会帮助公子登上秦王宝座——」
赢朱吓了一大跳,语无伦次道:「可……可我只是个私生子而已……又怎能肖想秦王的位置,这是不行的……」
乐璎嘆息一声。她本意是出言试探,看看这位秦国公子成色如何。可惜目前看来赢朱头脑简单,头脑简单意味着容易掌控,但是也同时意味着容易被其他人掌控,并不会是一个合适的盟友。那么他仅存的利用价值就在隐盟那边了。
她起身告辞,道:「可惜公子无法成为乐璎的盟友,不过,你若是想离开燕都,还有另外一条路……」
赢朱抬眼看她,显然有些心动:「什么路?」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耳语:「那就是,帮我找到潜入燕都的隐盟死士。」
在她离开赢朱所居住的房间不久之后,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慢慢浮现出来,对着赢朱道:「做得不错。」
公子赢朱方才粗鲁愚钝的神情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的凛然、锐利:「你确定,一切都会按照你的计划进行?」
黑衣人道:「一切顺利的话,乐璎会放赵连壁回到赵国,而我会在计划完成的那一天,带你离开。」
公子赢朱不满地道:「为什么不是让乐璎放我回国,你在计划完成的时候,带走赵连璧……」
黑衣人笑了笑:「不管什么说,你的身手比他好些。我只有一个人,带你走会更有把握一些……」
公子赢朱道:「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表弟,你想他尽快离开危险的地方?」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黑衣人嘆息一声,道:「他性子执拗,心思单纯,留在这里比你我都危险得多……我确实希望他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公子赢朱道:「你不怕我出卖你吗?」
黑衣人笑了一声:「你会吗?」
告别公子赢朱之后,乐璎来到了赵国公子的房间。
赵连璧正就着一盏烛火看书,她进来,也不见礼,只淡淡道:「不知长公主莅临,有何贵干?」
她不过是来谈谈两位公子的虚实,谈不上什么贵干。于是道:「并无什么大事。公子乃是燕国的贵宾,乐璎一向事忙,恐下面的人照顾不周,致使公子在燕都受了委屈……」
赵连璧冷笑道:「我又不是卫国公子那样好皮相,出门还能官家小姐被强抢为夫,能受什么委屈?而且这行馆里里外外都是你们的人,我若真受了委屈,还能去长公主府上伸冤不成……」
乐璎:……
她着实有些搞不懂了,按照她的情报,赵国公子该是按照贵族礼仪养出来的标准公子,温文尔雅,一团和气才对,现在反倒像是有天大的怨气。不过想起赵连璧应该是卫遐的表弟,这是把气撒她头上了。
不过,她素来长袖善舞,也不愠不恼,微笑道:「公子既然对燕国心生不满,可愿回到赵国?」
赵连璧瞪着她:「你有这么好心放我回去?」
「只要赵国同意退兵,我自然可以放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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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连壁道:「这可并?????非我可以做主。」
乐璎道:「我听说,你的姑姑嫁到卫国,却死得不明不白。唯一留下的儿子卫遐,不仅不得卫王疼惜,反而被送到敌国为质。难道赵王就能忍得下这口气?卫国失去北地十五城,论实力远不是赵国对手。若赵国伐卫,便可以平白得到卫国的大片土地,当然,若是赵王顾念情义,也可以扶持自己的外甥登上王位。你需要做的,就是说服你的父亲。」
赵连璧思考了片刻,似乎有些心动。
半晌之后,他望向乐璎:「那你会放卫遐和我一起回去吗?他是我的表哥,如果让他和我一起回赵国。我有九成九的把握能说服我的父王接受这个计划……」
乐璎:「不行。」什么让赵王扶持自己的外甥登上王位只是说辞而已,她是绝不可能放卫遐离开燕国的。
赵连璧犹豫了片刻,摇头道:「那算了,我不要回去了,我留在燕国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三人行,必有猪队友。一群之间,必有傻白甜,赵连璧就是那个傻白甜的猪队友
赢朱:卫遐,这就是你的完美计划?这就翻车了?
卫遐:赵连璧你脑子有坑,我需要你陪?
赵连壁:兄弟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是不会一个人先走的。
赢朱&卫遐:傻逼。
第十章
乐璎离开赵连壁的小院时,有些茫然。
赵连璧放弃回国的机会,只是因为卫遐。她不知该说他是重情义还是说他傻,总之看着也是个不太靠谱的,和公子赢朱半斤八两,难怪会被送过来当质子。
那么她是该选这个半斤的,还是选那个八两的呢?
这时,青霜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公主,公子赢朱方才回报,隐盟死士眼下就在行馆之中——」
乐璎一惊:「什么?」
青霜快速道:「应该是在我们离开房间不久,隐盟的人就出现与公子赢朱接头。在他离开之后,赢朱就向我回报消息,他说不想在燕都呆下去了,希望公主信守承诺,放他离开。」
乐璎迅速冷静了下来:「你迅速通知孙都尉,全城戒严,再将公主府的暗卫全部调过来,务必要抓住这个人——」
「是。」
「还有,务必保护好两位公子的安全。」
隐盟的死士出现在燕都,可能是来救人,也可以能是来杀人。毕竟只要三位公子中的任何一位死在燕都,三国都可能出兵。权力场上浸淫多年,她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敌人。
就在这时,乐璎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一人多高的院墙上掠了过去。
那个隐盟的死士显然已经知道自己行踪已经暴露,不想坐以待毙的他选择了立刻逃走。
乐璎立刻追了上去,她虽然身着一身宫裙,但是行动丝毫不慢。在跃上院墙的时候,她手上已经摸上了一把刀。她自幼好武事,也曾在军中歷练过数月,单以武艺而言,足可称为高手。
片刻之后,她便已经追上了那个黑衣人,手中刀毫不迟疑,悍然出鞘——
若非隐盟从中穿针引线,如今卫国早已成为大燕的领土,更不会有后来的三国联军。今天,她便要杀了这个隐盟的死士,给他们迎头一击,让他们知道,与她乐璎做对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黑衣人显然没想到她会自己追上来,更没有想到她的速度会如此之快,但他身法极快,在刀光就要就要划破他后背的一瞬,以一个灵巧刁钻的角度转身避过这一击,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与她贴身缠斗在一起。
乐璎才看到那人的整张脸几乎都用黑色的布带蒙住,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甚至那双握剑的手,也用布带缠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肌肤,整个人几乎完全溶于黑暗之中。
这时,乐璎发现他用的竟然是左手剑。这人是个左撇子。
剑锋很利,几乎每一击都是贴着她身体的要害之处刺过来。寒芒如刺,让她几乎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都感受到了那如针刺一般的压力。
她毫不犹疑,只要她露出一丝破绽,这柄剑就会划破她的咽喉。可是她的血却沸腾着,心也愈加兴奋起来,这可是个难得的好对手——
她许久未曾与人动手,可是此刻刀锋所至,并不见任何生疏,反而杀意滚烫,一刀比之一刀凌厉。就如同他想杀了她一样,她也不打算放过他。
刀柄不长,剑身不短。两人都没有多少辗转腾挪的,几乎是贴身搏斗,动静之唿吸间可感觉到对方灼热的体温和如同鼓雷的心跳声,在锋刃交织交换着彼此的疯狂与不甘。红影翩飞,黑影凌厉,如同这暗夜里最华美的双人舞。
忽地,长街尽处传来脚步声,无数的暗卫朝这边靠过来。
黑衣人心道不妙,他竟然痴迷于这生死间缠绵的刀剑争锋,忘了自己应该尽快脱身。
他急于后退,可是乐璎显然不打算放他离开,追得很紧,几乎每一招都是攻向要害。他一咬牙,手中之剑,却突然换手。紧接着那柄剑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挑向她的下腕,刺破她握剑的手臂。
鲜血滴下,「叮——」的一声,乐璎手中之刀落在地上。
黑衣人朝着与暗卫相反的方向,飞快离开。
南栀这时才从行馆大门追了出来,看到乐璎手腕的伤势,南栀的眼眶都红了:「公主伤得这么重,又是伤在手臂上,若是留下疤怎么办?」还好,南栀随身总是备着伤药,又取了绷带将她的伤口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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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火辣辣地疼痛,这一剑伤在关节处,她的手此刻几乎动不了,乐璎的眼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传令孙都尉,全城戒严搜查,一定要将这个人找出来。」
……
这时青霜已经带着大队人马过来:「暗卫已经尽数调了过来,公主是否要亲自指挥抓捕行动?」
乐璎摇了摇头:「不,让孙都尉统筹指挥便是,你带几个人,我们回公主府。」
青霜愕然道:「回公主府?」
乐璎道:「不错。」
……
她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一开始的时候,那个黑衣人用的是左手剑,她还以为他是个左撇子。可是使用最后一招的时候,他却将剑换到了右手。正是这最后一剑,他刺伤了她的手腕,最终从她的手上脱身。他的右手剑强于左手剑,他并不是左撇子,那他为什么一开始不用右手?
她想起,下午的时候,卫遐在花园中弹琴,被琴弦割伤了右手,还是她亲自替她包扎的伤口。那黑衣人既然是隐盟的死士,蒙面行动很是正常,可是为什么他要将两只手都用黑布缠起来,他是为了隐藏什么?
虽然她下午出门时,侍卫回报卫遐已经喝得烂醉如泥,醉倒在房里。凭左手剑和缠着的双手不能说明黑衣人就是卫遐,而且她并不觉得卫遐能有这么高超的武功,不然他早有机会逃出燕都,绝不至于差点被姬家大小姐强抢做面首,出于直觉她决定立刻回公主府看看。
是也不是,回去一看便知。
第十一章
马车还未到公主府门口,远远地乐璎看到门口已围了好大一群人,为首的是一名女子,她满面酡红,即使远远地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她的神态也因为醉酒而愈加娇纵轻狂,她一边踢着公主府的大门,一边吆喝那些站在一旁的家丁侍卫:「你们过来,给我把大门砸开。今天就算是强抢,我也要将公子遐抢回去。」
这女子她十分熟悉,正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姬云秋。
在姬云秋旁边站着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是丞相府的詹事左无明 。他拼命地想要将姬云秋拉回去,分明是寒冷冬日,他的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他的声音近乎哀求着:「姑奶奶,这可是长公主的府邸。长公主咱们可惹不起,祖宗,我们回吧——」
姬云秋嚷嚷道:「有什么惹不起的,就算她是监国公主,可是我爹也是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凭什么她可以抢男人,我姬云秋就抢不得,我不管,公子遐是我先看上的,今天就算拆了这公主府我也一定要将人带回去——」
「放肆——」她还没说完,便听到一道清亮的嗓音,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青衣的侍女正站在她的身边。
而在不远之处,乐璎冷冰冰地望着她:「再打——」
青霜正欲动手,此刻姬云秋也反应了过来:「你不过公主府的一个小小丫头,竟然敢打我,我也可是丞相之女,姬家的大小姐,你竟敢打我——」
她的眼中迸发出无尽的恨火,与青霜扭打在一起。她借着酒劲,倒是有一身蛮力,青霜很快就云鬓稀松,簪环散乱,脸上多了几道抓痕。
乐璎怒火升腾,哪能忍住,厉声道:「来人,将姬云秋拿下。」她身后的暗卫一?????个个都武艺高强,很快就将姬云秋按在地上。
那相府管家看到乐璎出现,登时吓得面如土色,跪下道:「求长公主恕罪,小姐她今天喝醉了酒,并不是有意冒犯长公主……」
乐璎面如寒霜:「都跑到我府中拆大门,殴打我的侍女,还不是有意冒犯?」
管家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府上财物若有损失,都愿照价赔偿。青霜姑娘受伤,我们也愿意赔偿医药费,求长公主看在丞相面子上,网开一面。如今长公主与我家丞相一同辅佐幼主。事情若是闹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朝中更是人心惶惶……」
乐璎闭上眼睛,强自按下心中怒火。这管家说得没错,她与姬旬一起辅政,虽然军中多半是她的人,可是姬旬在燕国为相已有十数载,在朝中势力并不容小觑。她向外扩张,也需姬旬稳住后方,现在就与姬旬撕下脸皮,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乐璎强自按下心中怒火:「事情可一不可再,你回去告诉姬旬,姬云秋这三个月都不用出门了。若是让我再看到她,一定打断她的腿。」
那管家唯唯诺诺道:「公主的话我一定转告。」
他招唿身后的相府侍卫:「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将小姐带回去——」
姬云秋还欲挣扎,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被相府的人带有了。只是折腾了这么一通,倒是浪费了不少时间。
乐璎进入公主府中,便径直向后院卫遐居住的小院而去。此时,夜色已深,巡逻的守卫看到她立刻行礼:「见过长公主。」
乐璎问道:「公子遐可在院中?」
守卫道:「当然,公子遐下午心情不好,喝了不少酒,醉倒在床上,之后就没有再出去过。」
乐璎皱眉道:「当真没有出去,中间你们可进去看过?」
守卫道:「没有。公子遐自到公主府一向安分守己,除了今天上午从未外出……既然他喝酒睡着,属下们也就没有进去查探,以免惊扰……」他看着乐璎晦暗不明的神色:「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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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摇头道:「没有,把门打开,我看看。」
守卫打开房门,又点燃烛火。只见粗陋的小床上,卫遐和衣握着,手中还抓着一坛未喝完的酒,酒水倾洒在他的胸口,打湿了大半衣裳,而他恍若未觉,依然梦至沉酣。乐璎将烛火举得更近了些,只见他艷若桃花的眼尾犹有一行洇下的泪痕,她下意识地向他的右手望去,她下午包扎伤口用的白绢依然好生生地裹在他的手上。
那双手莹白如玉、指节圆润修长,乐璎曾听过这双手弹出过世上最动听的琴曲,此刻,她实难想像这双手握剑的样子。
也许是自己搞错了,她想。
作者有话说:
作者os:奥斯卡影帝也没有你会演。
第十二章
燕都卫搜寻了一夜,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忽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隐盟死士,乐璎悻悻然,只好让他们加强燕都城守卫。
不过行馆的守卫倒是撤回了许多,乐璎最终决定放秦国公子赢朱回到秦国。虽然他看起来头脑简单、粗鲁愚笨了些,但是最后选择向乐璎出卖了隐盟关键情报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只要乐璎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势必会影响三国之间的合作。
果不其然,在秦国公子回到咸阳的第二天,秦国便选择了撤军,只有赵卫盟军已然在边境线上坚守。不过乐璎也不急得对付他们,过于寒冷的冬天并不适合燕军作战,更重要的是,燕都出了一件新的让她头疼的事。
白瑜自从成为卫衍的老师之后,每日便同师歆一起负责为燕王讲学。燕王课业的重点也从儒学转为法家之道。上次的事情,引起了乐璎的警惕,有姜太后的影响,乐衍不会是个她可以随意摆弄的少年君王,此时,再教授乐衍儒学已经不适用。
白瑜得了乐璎暗中的吩咐,每日课堂之上便总是有意无意向乐衍讲起乐璎为政的一些举措,比如十丁抽一,使用峻法,奖励军功,向外扩张。
这是乐璎新的计划,一年之后乐衍将会亲政。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势必要将手上的一部分权柄交还给乐衍。而在那之后,她想要做的事情若要继续完成,势必需要获得乐衍的支持。乐衍虽然现在仍然信任她这个姐姐,但是帝王天生会有猜忌之心,将来会如何实在不好说。所以她需要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教导于他。法家权术之道,可以让他更快的成为一个成熟的君主。让他理解自己的姐姐所做的一切举措,是为了让他将来能拥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这样,他将来才会继续支持她。
这天,白瑜照例授业,道:「『法自君出,言出法随』,君王一言,万夫莫不敢应。所以君王更应该谨慎自身言行,为万法之表率。」
年轻的君王听完之后,并没有向从前那样对自己的姐姐表示迷醉与崇拜,而是若有所思道:「先生说『法自君出,言出法随』,如今我是燕国之君,是不是说明我之所言才是金科玉律,应该是姐姐应该听从我,而不是我该听从姐姐。」
白瑜道:「当然。但是如今王并未亲政,长公主有监国之权。不过长公主本是王上之亲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王上而谋划,王应该好好听长公主的话,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他还没说完,便被乐衍打断:「所以并非是『法自君出』,而是『权尊于法』;想要做到言出法随,必须先掌握无上的威权。譬如姐姐如今监国,她就可以任意决定我的任何事情,我的老师是谁、我每天该学什么,我将来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君主,都应该由她来规划,是吗?」
「既然是这样,我又算什么一国之君?」
白瑜哑口无言。
乐璎听到白瑜回报的消息之后,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适得其反了。
世间所有君主天生便对权力迷醉、嚮往、渴望,而乐衍已经十五岁了。他十二岁的时候,能接受姐姐给自己安排的一切,等到十五岁的时候未必仍然愿意。
当他学儒家仁义之道时,还可以压制内心的天性。当他开始学法家权术之道时,他心中对权力的渴望便开始真正觉醒。
他比原计划中,更早一年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可以想见的是,在姜太后的支持下,他会迫切地更早地想从自己手中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这对乐璎而言并非不可接受。但还可能会出现更为糟糕的情况,权力天生具有排他性,她将来想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再获得乐衍的支持。
后者,对她而言是绝对难以接受的事情。
三年之前,老燕王临终之前,曾经拉着她的手道:「吾儿雄才大略,可惜生来却是个女子。若为男子,孤必传位于你。孤死之后,你以长公主身份监国。承吾之志,兴大燕,灭六国,使天下一统。若衍儿贤明,璎儿可辅之,如若不然,可取而代之。」
她明白父皇的忧虑,在燕国北方有广袤的国境线外,那是异族北戎的土地。燕国穷三代之人力物力,才终于将异族打退。可是这两年她得知消息,草原上的部落门正重新发展壮大,将来有一天必会捲土重来。届时,燕国便会有灭国的危险。所以,她在北方的邻居南下之前,夯实自身的实力,才能保证燕国的未来。
她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第一个选择是,继续辅佐乐衍,尽量去弥合姐弟之间的矛盾。让乐衍提前亲政,将手中的大权早一点交出,彰显自己并无不臣之心。若果乐衍能够信任她,支持她,她的理想仍然有可能完成。可是如若不然,那便是将手中之刀亲手交出去,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他人。从此生死,都悬于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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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二个选择,便是取代乐衍,自己登上王位。但是当今天下七国,从未有女子登上王位的先例。如今燕国朝中,姜太后与姬旬既然联合,自己想要做到此事更是困难重重。而且若是燕国内争,对外势必收缩,对外征伐的步伐必将减慢。而秦、赵、卫三国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她将面临内外交困之局。
在公主府梅林的后面,开凿着一片小小的湖泊,引护城河中的水至此,又在湖心建了一座小小的方亭。
虽然燕都地处北方,素来少河泽大川,但是乐璎喜欢水。每每她心思不定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总是能迅速的沉静下来,思考最有利的做法,湖心中的方亭也是她素来的私密领地。
南栀和青霜两个侍女知道长公主今日心神不宁,并没有跟随打扰,乐璎沿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缓缓向湖心走去。
黄昏在天幕最后的落下最后一丝华彩,新月升起,影影绰绰的星子?????落在水面上,灿动着细细的银光。
忽然,她看到平静的水面之上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有人投石入水,碎了一池星光。
她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水边的人影。男子斜倚雕栏而坐,在月光下看过去,他的眉目高深,下颔线条流畅,侧脸精緻得近乎完美,只是形影单只,颇有些落寞。他显然有些心绪不佳,手中抓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小石头,一颗一颗地扔入水中。
作者有话说:
卫狗是个阳谋高手。这一章是过度章节,在卫狗的运作之下,女主有了称帝的动机,下章继续男女主对手戏。
第十三章
想不到自己的私密领地竟然被人侵入,不过对方也算是公主府的客人,乐璎也不打算和他计较,打算先回去。
这时,卫遐忽地转过头唤了一声:「长公主。」
既然对方已经先打了招唿,乐璎也就停住脚步:「公子有事?」
「无事。」卫遐站起身,似乎犹豫了一下,道:「只是长公主今日似乎心情不好——」
这并非什么难以猜测的事,乐璎此刻并未刻意伪装,淡眉微蹙,薄唇轻抿,任谁都能看出她心绪不佳。她淡声应道:「不劳公子担心。」
卫遐皱了皱眉,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小石头塞到她的手中,又拉着她来到湖岸边,道:「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捡一些小石头,扔到水中,这样心情就会变好许多,公主不妨试试,就像这样——」
他一边说着,便又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中,水波轻漾,慢慢浮远。
乐璎未动,她掌权多年,早没有这般童趣。不过她还是准确地接受到了他话中之意:「公子今日心情也不好?」
卫遐道:「我这样的境遇,难道长公主觉得我应该心情好?」他似乎有些懊恼:「实不相瞒,这几日,公主府花园的小石头都快被我捡光了……嗯,眼下都躺在这湖底了……有我与长公主同病相怜,不知道长公主的心情会不会好一些?」
他性子颇为风趣,刻意想哄着人开心的时候,语气更有几分诙谐佻达。
乐璎原本不苟言笑,此刻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心中愁闷稍解,道:「难道我是这样幸灾乐祸之人吗?」
见她笑了,卫遐也笑了起来道:「长公主笑起来可真好看,其实你应该多笑笑……」
乐璎虽不知缘由,却也知道大概此人现在有意哄她,摇摇头道:「你我本是敌人,我并不需要你来逗我开心。」
再怎么说,如今她也是手握重权的燕国长公主,而他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敌国质子,她就算境遇艰难也比他好上百倍不止,他竟然还想着哄她开心。她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他并不曾为自己的境遇担心。
卫遐认真道:「原本我心情不好,长公主也不好。可是现在长公主笑了,我也笑了。可见不开心的时候若是互相哄哄,就会一起心情变好,这岂非天大好事?」
「比如,这些小石头可以多享受一天的日月雨露,可以等到明天的时候再下水洗澡。」他将手中剩下的小石头放在水池边,堆堆叠叠,过了一会竟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他又从树丛中寻了两片椭圆形的树叶充当兔子的耳朵。他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嘴角微微扬起,这是一个明朗纯粹的笑容。
乐璎从未习惯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心事,长公主只有僚属,没有可託付真心的朋友。她习惯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思考,自己判断得失,自己主宰一切。也许是今日所遇到的问题确实难以决断,又或许那人脸上的笑容过于真诚。就在这一个剎那,她鬼使神差地对眼前之人放下心防。
乐璎道:「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公子。」
卫遐道:「长公主请问。」
乐璎道:「有一户人家,有一子一女。父亲死的时候,留下了一块田。按照惯例,这块田地应该由弟弟继承。可是弟弟尚且年幼,不会耕种。所以父亲便将这块田地的管理权交给了女儿,女儿尽心尽职,经过一年努力,到秋天,田地即将迎来收成。这时,弟弟也快长大了,说这块田地应该是自己的。可是弟弟并没有好好耕作这块地的能力,若是将田地交给他,这一年的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你说这个姐姐应该把这块田地还给弟弟吗?」
她知道卫遐肯定能听出这个问题真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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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抬起头,颇为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语气沉肃了下来:「我以为长公主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如长公主所言,你我本是敌人,而这个问题过于危险。我的建议可能会误导长公主的判断,诱使长公主做出错误的选择……」
乐璎道:「你说便是。本宫也未必那么容易会受到他人诱导……」不管卫遐说些什么,她都只会作为参考,她只是需要有人提出意见,却未必需要这个意见。
卫遐想了想,最后道:「我也给长公主说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位先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有一名青年并不相信这种事,他去见先知,并想了一个绝妙的问题,要把那位先知难住。他抓了一只鸽子来到先知面前,问道:『先知大人,人人都说你无所不知。那么请问,我手上的这只鸽子是死的还是活的呢?』,先知思索了一会,笑着回答道:『如果我说是活的,你就会用力将它掐死,如果我说是死的,你就会松开手让它飞走。这只鸽子是死是活,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上。』」
「现在,长公主可以是那只鸽子,也可以是那只握着鸽子的手。真正的答案,只在长公主心里。」
他笑了笑:「长公主之所以问我,只是想找个人帮你下定决心而已,我说得对吗?」
乐璎的眉眼冷了起来,眼尾挑出锐利的弧度,声音更是冷如冰雪:「公子遐如此聪明,便应该知道这种话你不应该说出来,本宫可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天心不容揣测,她乐璎更不容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在这一瞬间,她对眼前之人生出强烈的杀心。
卫遐嘆了一口气:「长公主会杀我灭口吗?」
乐璎道:「如今公子赢朱已经回到秦国,三国同盟已破。而且你曾告诉我过,你的父王也并不希望你回到卫国。你现在并没有免死金牌,生死不过我一句话的事。你这样堂而皇之的揭破我的心思,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留你活命——」
卫遐无奈道:「那公主认为卫遐应该怎样回答公主的问题?长公主既然是诚心问我,我以为长公主想要的是坦诚的答案。如今卫遐以诚待长公主,长公主却要杀我,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颇有些委屈,偏着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她,浓密的睫羽扑簌着,似乎很是无辜。在这暗夜里,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作者有话说:
卫遐:我以诚待人,我委屈,我是无辜的。宝宝人生艰难还每天努力哄老婆开心,老婆还想杀我灭口。我太难了——
第十四章
若是随意换一个人来,都会觉得对这样的一个人生出杀心实在是有煞风景。可惜乐璎并非惜花之人,她的声音清冷狠戾:「公子应该知道,世间事本无任何道理。如今我强尔弱,所以我便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她长身而起,抬起右手。公主府四处都潜伏着不少暗卫,只要她轻轻一个动作,便会有无数高手出现,让眼前之人死得无声无息。
「公子还有什么遗言吗?」乐璎转过身去,淡声道:「虽然我向来没有什么好心,但是看在公子今日坦诚的份上,若是有什么遗愿,我说不定会满足——」
卫遐幽幽嘆息:「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他长身而起,随后上前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双手捏拳,似乎有些窘迫,片刻之后,卫遐仿佛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他身体前倾,半跪而下,垂下头颅,这是一个非常恭顺的臣服的姿势:「卫遐斗胆,从此之后愿为长公主之臣属,襄助长公主完成大业,这样长公主也不用担心我会出卖长公主的机密。」
乐璎身形一震,「你想效忠于我?你可是卫国之人——」如果卫遐真的打算效命于她,这无疑是背叛自己的国家。
卫遐低声道:「燕国又如何,卫国又如何。于我而言,卫国不过是回不去的故乡,又有什么值得眷念。可是长公主雄才大略,燕国在诸侯之中国力最强,有长公主运筹帷幄,将来卫国迟早会是燕国的属地。留在长公主身边。卫遐帮助长公主也并不是毫无条件,如果有朝一日长公主大业既成,希望能将卫国之地分封于我。当然,卫国此后只会是大燕的属国?????。」他抬起头,眉如长山,眸如深水,神态散淡而平静。
乐璎上眼角微微抬起,这个动作让她的眉眼陡然间变得锋利起来,这是一个富有侵略性和压迫性的眼神,任谁被这样的一双眼看着也会觉得如芒刺背,可是男子始终平静地与她对视,不曾闪躲,也不曾迴避。
不知过了多久,乐璎终于发出一声低笑:「你倒是狮子大开口。可惜你不过是个质子,一无权位,二无钱财,又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琴艺无双,精于医术,对于我想做的事来说毫无用处。」
卫遐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长公主终于有了一点动摇。但是他外表依旧恭顺而臣服,道:「卫遐这些年跟随师父游歷各国,也算知道各国宫廷不少秘密。这些秘密于我本身并无价值,可是对于长公主而言却是价值非凡。比如我可以告诉长公主一个机密。」
他顿了一顿,道:「贵国姜太后,您的嫡母曾延请我师入宫治疗她的花柳病。姜太后有一名相好的,三年前老燕王丧后,太后曾经小产过一次。我说出这些秘密,长公主应该能相信我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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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瞳孔一震,她再一次审视着他。如果她有意称帝,势必会与姜太后为敌。毫无疑问,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有着极大的价值。对卫遐而言,也足可称为投名状。
眼前之人,聪明有能力,美丽的面孔之下或许有着并不逊于她的野心勃勃。可惜这样的人不为卫王所喜,他本有一身抱负,有国归不得。又因为说破自己心中的秘密,想要从自己手上苟命因此向她投诚,并希望将来利用她拿回属于自己的卫国。这对当下的卫遐而言绝对是最好的一步棋,如果将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很有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并不怎么让人信服。
可是,此刻又不容她不信。自她第一次在丞相府的宴会上见到卫遐开始,他始终恪守自己卫国公子的身份,对她只肯行外臣的礼节,最多浅浅一躬而已。而此刻,他却跪拜于自己的脚下,表示臣服。
这一切都毫无破绽,可是——
乐璎望着他,声音是无比的冷冽:「可你毕竟是卫国公子,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古非是虚言。
就算他给出的理由近乎完美,可冷静锐利的燕国长公主,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异国人。
「用毒,用蛊,用公主想得到的一切掌控我的方式,我都可以接受。我会向公主证明,我此后一生都会臣服于公主……」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虔诚而坦然,就像情人之间最忠诚也最坚贞的誓言。
他平静地与她对视,声音沉静,却又如若惊雷:「不过,就算是如此。对公主而言,这仍是一场豪赌,对我而言,同样也是。」
乐璎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起来十分平静,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跳如擂鼓。
在这对望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与他的灵魂在这一剎那共鸣,那是一种只有彼此心证意会的角逐。他在邀请她做一场豪赌。她的赌注是她的帝位、事业、一生之野望,而他的赌注是他的生命。他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交在她的手中,让她去赌他真的会帮她,或者,去尝试彻底驯服他。
她发现自己大大地低估了他。也许他说的全是真的,只想利用她重新夺回卫国王位。也许他另有其他目的,让他甘心将自己作为筹码,放入她的掌控之中。如果是这样,这个人必定是非常可怕。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直觉,也许眼下立刻杀了他才是最保险的方案。
她的掌中已凝起一道真气。她已不想等暗卫过来,动意之间便可杀人。
这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我想,公主现在应该想杀了我,公主一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才最保险……」
卫遐低低笑着,声音犹带有一丝缱绻温柔:「不过,即使长公主现在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死在长公主手中,便足可证明卫遐的价值,这场赌注,长公主便再无赢的机会。」
乐璎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此刻杀他,那么便证明自己害怕了。在两人这场各自意会的角逐之中,便永远输了。
她最终向他投来一道眼神:「你过来——」
卫遐再次向前一步。乐璎蹲下身来,她打开手掌,手中出现了一只指盖大小的蛊虫,乐璎道:「这只蛊虫是去年有人从南方百苗之地带回进献给我,名为生死蛊。你若接受了此蛊,从此生死便只在我一念之间,你愿意吗?」
「这不是伤,也不是毒,就算你医术通神,也绝不可能化解。」
卫嬴没有闪躲,他温顺而驯服:「我会向长公主证明我的忠诚。」
他伸出右手,乐璎将手按在他的手臂之上,那只小小的蛊虫咬破皮肉,很快便没入肌肤之下,接下来便循着经脉缓缓爬入心脉,这样的滋味绝不好受。他的额头很快就因为疼痛而沁出细密的汗珠,可是他却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察觉到男子的不适,长公主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臂凸起的青筋,轻声道:「别动,一会就好。」两人离得极近,长公主身上的梅花冷香扑鼻可闻,冰凉的指腹更带来清凉的触感,他却觉得身体微微的热,喉头难耐的滚动了一下。
……
乐璎看着他垂下的头颅,心中嘆息。刚才的决定可能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也可能是最错误的。
她在试图掌控一个她很可能无法掌控的男人。从自己认识卫遐开始,明明自己高高在上,占尽上风,又似乎一直在被他牵着鼻子走。就在方才,自己明明可以杀了他,可最后的结果还是如他所愿。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赌的并不是卫遐会不会背叛她,而是她能不能征服他,彻底掌控他——
无可否认,像他这样美丽而有毒的男人,确实大大地激起了她的征服欲。尤其是当他跪在自己的面前,低着头,表示自己愿意臣服之时,这种滋味,甚至比征服一个国家还要舒服。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不试着去赌一下呢?
毕竟,对方已经先交付了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
乐璎离开之后,卫遐才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头皮深处的颤慄却犹未止息。他之前从未觉得,与乐璎相处是一件压力如此之大的事。
方才可真是他这一辈子面临的最艰难抉择,特别是当那条蛊虫进入的时候,他可是拼命才按捺住自己的本能,不要反抗,不要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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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如此锐利、敏感,他分明已经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却又在不得不交付更多筹码。他利用白瑜,挑起乐璎与乐衍之间的矛盾,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最终的选择必不会甘心放下手中的权柄。她唯一的选择,只有政变上位,成为七国唯一的女帝,继续她的征伐之路。
而只要燕国内部上下并非一心,他才有更多的空间去做他要完成的事。
可是他不过想帮她下定决心,她就能对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杀心,让他不得不临时决定向她臣服,并第一次向她展现自己的野心。
她最终接受了他的赌注,一步一步地走入了他为她铺好的陷阱。可是他也交出了自己的赌注,将自己的生命交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干出这么不理智的事。可是,此刻,他却很是愉悦。
这是一场心理上的交锋,而他是最终的赢家。
最后乐璎看向他的眼神,凌厉、凛冽,带有征服欲。他终于还是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不爱精緻脆弱的美少年。
也不爱仪止优雅、谈吐从容的清贵公子。
可是,当他真正向她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心机深沉、野心勃勃,才终于得到她一瞬意动。而他竟也因为她那样的眼神而心神一颤。
果然,他们是同一种人,只会被同类所吸引。
作者有话说:
卫遐他有点颅内高潮了。毕竟和璎璎在一起压力很大,爽到了之后就……
而且他觉得是自己征服了璎璎,虽然他是跪着的那个。至于乐璎,作为一个将来要登基的女皇,她有了除国土之外的征服欲。感情线进入女主主控之后节奏会加快,毕竟,连窗户纸都没有。
第十五章
第二日朝会之后,乐璎照例去后宫之中见燕王乐衍。
今日来为乐衍授课的老师不是白瑜,而是师歆。可是自从白瑜来了之后,乐衍显然对白瑜所教导的法家权术之道更感兴趣,对老生常谈儒家之学已经厌倦。见到乐璎到来,便挥退师歆,道:「今日孤有话要同姐姐说,先生先回去吧——」
师歆颇?????感无奈,在乐璎的眼神暗示下,只好离开。
乐璎走向前去,看着自己的弟弟,还是同以往一样微笑道:「阿衍,你将来可是一国之君,需要好好学习为王之道,你这样赶师先生离开,他会伤心的。」
乐衍撇嘴道:「先生教的,我多半都已经会了。姐姐若是希望我好好学习,不如让白先生授课的次数增加几次。」
乐璎道:「阿衍更喜欢白先生?」
乐璎满心以为他会说出「是」这个答案,可是乐衍犹豫了一会,道:「也没有,师先生一向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不过,白先生是新来不久,我只是对白先生所教授的东西更有兴趣而已。」
乐璎在心里想着,这不是乐衍以往的风格,从前这个弟弟对自己向来有一说一,就算太后在背地里想他说自己的坏话,他也会原封不动转述。可是现在他学会了权衡,他知道白瑜是丞相姬旬为他选的老师,可是师歆是姐姐的人。他分明更喜欢白瑜,却矢口否认。
乐衍见她不说话,心有些慌乱,又道:「好了,姐姐,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今天可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呢?」
他拉着她的手,向另一边的偏殿走去。片刻之后,乐璎就看到殿内有一只巨大的鱼缸,鱼缸中游着两条鱼,那鱼一侧生有双目,而另一侧无目,两两并排而游。
乐衍有些兴奋:「姐姐,这是前几天有人进贡的比目鱼,这种鱼需要两只一起才能游,所以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这两只鱼就是一对夫妻,你说好玩吗?」
乐璎从未见过比目鱼,也觉得颇有新奇,便道:「好玩……」
乐衍又道:「我觉得这两条鱼可真幸福,每天都可以成双成对。可是在我们家,我,我母后,还有姐姐你,都是一个人住,孤孤单单的……」
乐璎笑了笑:「阿衍将来会有王后,到时候就有人和你成双作对了。」
乐衍脸色轻红,低声道:「是吗,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娶王后?」
乐璎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乐衍今日这一出的意思:「阿衍,你想娶妻了?」
乐衍道:「母后说我已经十五岁了,开春之后便会让姬丞相筹划採选秀女,但是王后的人选,母后说需要与阿姐你商议,可从中选一人为后,另外二人则为封为贵妃……」
乐衍招了招手,内侍递过来三张画像,乐璎将之接过,一张一张翻过。
画像上的美人,乐衍都认识。
宋恬,十五岁。是驻守蓟州的大将军宋均的女儿。
赵思思,十四岁。是驻守云州的大将军赵化的女儿。
孙月儿,十六岁。是如今燕都卫都尉孙祯的女儿。
这三个人都是领军大将,而且都效命于乐璎。
乐璎瞬间便明白了乐衍与姜太后的这番谋算,按燕国旧制,燕王十六岁可亲政,一般在亲政之前都会先立王后。只是乐璎自己二十二岁还未成婚,也一向觉得乐衍还小,还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想着等亲政之后再立王后也不迟。
如今的乐衍显然是想快速地将亲政一事提上日程,立后、充实后宫之事便拖延不得。一则,可以藉此事与朝中大将皆为姻亲,这些领军大将如今虽效命于乐璎,可一旦升级为国丈之后,自然便会天然归心于燕王;而秀女则可选朝中官员的女儿,不用想,乐璎也知道姬旬会利用这个机会分化平时那些依附于长公主的大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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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她并没有很好的立场来反对。毕竟,以乐衍如今的年龄,立后再正常不过。她如今可以拿出来做文章的,只有这份名单本身。
如今乐衍的种种举动分明是针对她而来,她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她最多只可能接受三人中其中一人进入后宫为妃,而皇后必须另择他人。
她将心中思绪严严实实的遮起,脸上浮出惯常的亲切笑容:「阿衍要立后,那王后必须得是万里挑一才是,人选也不可以过于仓促,这三张画像阿姐就先收着,再多从燕国勛贵世家挑选合适的人选,对比参详之后再做决定——」
乐衍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低声道:「一切便劳烦请阿姐与姬丞相安排。」
乐璎知道乐衍必定对自己的答案不满意,她此刻也无意像从前那般哄着他。姐弟二人之间的裂缝既然已经形成,便再无消弭的方法。
乐璎上了马车,回到公主府中。
她进入暖阁,让青霜请卫遐过来。
连日事多,又许是出门着了风,她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便命人点了薰香,又取了软枕,斜靠在美人榻上,眯起了眼睛。
卫遐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美人睡卧图:长公主轻枕玉臂,和衣而卧。她艷色清丽,如黛眉山,如扇睫羽,如樱娇唇。闭上眼睛之后,少了平日的凌厉,倒是多了几分妩媚。绛红色裙摆及地,露出一截修长白嫩的小腿,更增慵懒风情。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心中竟然升起了某种渴欲。虽然燕国地处北方,诸多习俗是从北方蛮族传来,较中原更加奔放,但这也绝非公主接见外臣之礼。
他不敢多看,低下头躬身一礼:「卫遐见过长公主。」
乐璎此时已醒了,声音有几分倦怠:「昨日公子称愿为我之臣属,今日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卫遐神色一僵,他昨日不过一时权宜苟命之策,不得不表示臣服。此刻想到在燕国的这段时日估计每次见到乐璎都不得不跪上一回,顿时觉得前途惨澹。不过他素来能屈能伸,暗一咬牙,便要跪下。
乐璎又道:「算了,你既不习惯,那便免了。坐吧——」那人如果心悦诚服跪在她面前,确实让她身心愉悦,可是如若不情愿,便只是折辱而已,她也不屑于此。她早晚会彻底驯服他,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且她今天确实有几分疲倦,没心思与他斗心斗力。
卫遐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事对他一次已是勉强,确实习惯不了。他看到在美人榻不远处早已备好软席,便在软席上跪坐而下。只是,这样他离乐璎的距离自然又近了不少。
这时,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薰香的味道,薄荷、樟脑、麝香、香草,都是提神醒脑之用,用的料也是极重,而眼下美人倦倚,眉目轻愁,神色倦怠,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显然长公主日常时常使用这些香料提神,如今已经不敷其用了。
他轻声道:「长公主是否有头痛之症?卫遐倒是会一门按摩头部经脉的手法,也许可以替长公主疏解一二,长公主可愿一试?」
乐璎眼皮抬了抬:「嗯?」
下方的人似乎并没有等她确认回答的意思,将软席挪动两步,已到了她的身前。
乐璎尚未反应过来,男子的手已伸了过来,将她头上的簪环、髮饰一一取下,将乌黑浓密的头髮铺散了开来。
乐璎柳眉一蹙,长公主矜贵威重,可从来没有男子对她如此失礼。
卫遐清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似乎还带有一声轻笑:「公主不必愠怒,卫遐保证会很舒服的。」
紧接着,她便感到有修长有致的十指探入了她蓬松的发间,轻轻抚上了她的头皮,他先是试探着揉了几下,随后似乎是找到了经络所在的穴位,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按着。聪明人之人勿须多余的言辞,她不过换了一种见面的场合,他便知道她允许他放肆,主动服侍。
乐璎发出一声轻嘶——
真的,太舒服了。
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律动,在她的头上轻舞。那微麻又微痒的触感,就像有无数微小的电流从他的手中绽出,流入她的大脑深处,让她的灵魂都不由得发出震颤的嘶鸣。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那日见他弹琴。眼下她的髮丝就是他的琴弦,由他弹奏着一首的乐曲。
她忽然有些理解姬云秋为何想将他抢入府中,纳为面首。这样的男人,俊美无俦的外表可以愉悦眼睛,当世无双的琴艺可以愉悦耳朵,还有这等高超的技艺愉悦大脑,不提其他的能力也足够取悦一个女人。
薰香燃尽之时,乐璎的眉目已经恢復了一片清明。
卫遐从一旁的妆镜上取了一只梳子,重新替她梳发。
乐璎背对着他,声音不疾不徐:「先说正事吧。我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想问。依公子遐看来,我若想要成为燕国女帝,该如何做?」
卫遐拿着梳子的手一顿。
昨日乐璎还因他揭破她的野心差点想要杀他,今日便来问他这个要命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他有命回答的吗?
乐璎唇角浮现一缕微笑,道:「说吧,今日伺候得不错。不管说什么,我都赦你无罪。」
作者有话说:
伴君如伴虎.jpg
第十六章
他昨日效命于乐璎,不过是一时权宜苟命之策,并没有真心想过要为乐?????璎的称帝大业出谋划策。毕竟若是促成此事,着着实实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长公主不过行监国之权,都压得周边国家无法喘息,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称帝,这天下六国,还有他人立足之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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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刻乐璎真的问他,也不好装作不知,他一边理着思路,一边侃侃而谈:「当今天下七国,从来没有女子称帝的旧制。如今长公主欲行此事,困难重重。可是也并非不能成功。」
「其一,天下万民早已经习惯由男子继承大统,突然换成女子,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必会不服。最好的最方便办法便是先帝遗诏,把这件事情推给一个死人,任谁也无法反对与质疑。如果你父皇当初有留下遗诏让你继承王位,此事就好办了。」他望向乐璎:「长公主有遗诏吗?」
乐璎摇头:「没有。」
「如若伪造呢?」
乐璎想了想,还是摇头:「先帝遗诏便是立乐衍为燕王,此遗诏一式两份,我和姬旬都有一份。父王已死三年,再伪造遗诏已经太迟了。」
卫遐道:「那事情就麻烦多了,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自古帝王兴立,最好的由头便是谶纬所昭示。《易经》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又有人说禹立夏朝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铜铸成九鼎,象徵九州,诸侯国中,得九鼎者可得天下。如果长公主能命人寻到河图洛书或者传说中的九鼎,再命人造势,或者可以让燕国上下拥戴长公主。」
乐璎皱眉:「河图洛书,夏之九鼎都早失传多年。你让我去找这些玩意,能找到吗?」
卫遐嘆息一声:「那便只有下策了。此策又或许可称为『养望之术』,公主可以找一些阴阳家之方士,编造关于公主称帝,天下大吉的谶纬预言。再流传于燕国乡里。民众最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一段时间后,他们便会认为长公主称帝是天命所归。」
乐璎若有所思。这虽是下策,但着实是一条可行之策。
卫遐又道:「听说前燕王临终之前命长公主与丞相姬旬共同辅佐,长公主若要废燕王,姬丞相必会反对,长公主若要成事,须得拔出姬丞相这颗眼中钉。此事倒也容易,姬旬为相多年,又岂无一点徇私枉法之事。长公主只需用心调查,便有所得。」
「但还有一事是最难的。废立君王,一般都是因为君王无道。如今燕王并无过失,长公主要行废立之事,恐怕让天下人侧目。长公主若要名正言顺,只怕要用一些非常手段。只是我听说长公主与燕王情谊深厚,就不知道长公主是不是捨得下手了——」
乐璎抬眼看着他,眼前之人一身白衣正襟危坐,看起来风光霁月,声音亦是云淡风轻,很难想像这人嘴里说出来的全是这些阴谋诡道之事。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并不是自己从姬云秋手中救了他,让他住进了长公主府。而是他千方百计、深谋远虑地来到了自己身边,来给自己说这么一番话。
监国长公主与燕王失和,燕国必定陷入生乱。
共同辅政的长公主与丞相姬旬互相争斗,燕国必会无力对外征伐。
这个人真的会是自己忠心不二的臣属吗?还是他来到自己身边,便是要鼓动自己做这样的一件事。
可是,她心中很清楚。
想要成为燕国女帝的是她自己,并不是卫遐影响了她,或者说服了她。
方才也正是她向卫遐问策,而不是卫遐主动向她建言。甚至卫遐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还有一丝迷茫,似乎并不相信她会向他问这样的问题,他显然没有准备好答案,一开始甚至有些慌乱,只是后面才理清思路,顺着她给的方向给出意见。
包括到现在她也可以无视卫遐的这一番话,可是她知道她最终会听从。野心的种子一旦被点燃,便只会燎原。
她最后问道:「你说姜太后曾经有一名情人,那人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卫遐回答道。他站起身,拿起笔,伏在案上,在素笺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在长公主看不到的角度,公子遐的嘴角微微翘起。
没有人能拒绝权力的诱惑,燕国的局势果然一如他所料。
鱼儿已经咬钩,他需静待收网的时刻。
当然,在这之前,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完成,让故事最终走向他想要的结果。
***
深夜。
燕国皇宫之中。
更漏声迟,两条比目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之上,它们已经死了。生于咸海的鱼本来就不适合在淡水中生存,更何况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燕王自然懒得再照管它们。
一名黑衣刺客趁着夜色,飞檐走壁翻过燕国宫廷精美的雕梁画柱,探入燕王的寝宫。
刀光划破暗夜,有人发出一声悽厉的唿喊,接着便是无数人的唿啸之声。
「有刺客——」
「有刺客潜入皇宫——」
「护驾,来人,护驾啊——」
「保护太后——」
「刺客逃走了,快追啊——」
燕国王宫守卫森严,刺客一击不中,只好飞速离开。可是很快他的身后就跟了一大串的侍卫,一开始追踪他的是王宫的守卫,在他逃出王宫之后,负责燕都治安的燕都卫也被惊动,一起加入了搜捕的行列。
黑色的人影行动迅疾,转入一条暗巷,又拐了几道弯,跳入长公主府的围墙,消失在后院之中。
很快,长公主府就被王宫禁军与燕都卫团团围住,虽然并没有人敢强行突入,但是这样的响动也很快惊动了公主府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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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乐璎披着斗篷,带着两名侍女走出来。
很快她便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燕都卫都尉孙祯。孙祯上前一步,禀报导:「长公主,今夜王宫出现刺客,意图行刺燕王和太后。幸好被禁卫发现,那刺客受了伤,逃走了……」
乐璎心中一凛:「想不到燕都竟发生这种事情。既然刺客逃走,你们就应该立刻下令全城戒严,搜寻刺客才是——」
她大脑飞快运转,竟有刺客潜入王宫行刺燕王还逃走,这对她而言绝非好事。如果找不出那个刺客,禁军统领和燕都卫的统领搞不好都得换人。禁军首领也就罢了,那本是先皇留下来的人,如今依附于丞相姬旬。可孙祯本是她的心腹,如果她将来意图成事,首先必须保住孙祯这个要害位置。
她望向孙祯的眼尾冷厉如刀锋:「还不快去拿人,杵在这里干什么——」
孙祯吞吞吐吐道:「兄弟们都看到那刺客进了公主府——」
而就在这时,丞相姬旬也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长公主府门前。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节快乐哦!
第十七章
姬旬翻身下马,怒气沖沖地沖了过来:「长公主,没想到你竟然派出刺客刺杀王上。老夫还没死,长公主以为如今的燕国已经可以一手遮天了吗?」
乐璎瞳孔翕张,不可置信道:「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派出刺客刺杀自己的亲弟弟?」
姬旬道:「王上还有一年亲政,届时长公主便会失去监国之权,你为了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利,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你这么做,又怎么对得起先皇在天之灵?」姬旬慷慨激昂,义愤填膺,鬍子一抖一抖的。
孙祯也苦着脸,硬着头皮道:「禁军和燕都卫的兄弟们都看到了,那刺客确实进了公主府。」他如何不知道此事的敏感性,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无法遮掩此事,也来不及给乐璎通风报信,只好带人来到长公主府,没想到姬旬竟然这么快便得知消息赶了过来。
乐璎瞥了青霜一眼,后者很快离开,片刻之后,带着一名身着黑衣,身材高瘦的男子过来。男子行礼道:「盛铜见过长公主——」
乐璎:「你身为公主府暗卫统领,是否有发现有人潜入公主府?」
盛铜摇头:「没有,但是我已经听说此事,眼下正命人府中搜查——」
乐璎深吸一口气,道:「你们不用搜查了,让禁军与燕都卫的兄弟们进入搜查吧。整个长公主府,连同我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要仔细搜查到底,不可放过。」
她转头望向姬旬,沉声道:「也请丞相在此监察,看看我乐璎到底有没有派出刺客——」
如果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咬定那刺客就是进了她的府邸,阻拦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她只能坦荡任禁军和燕都卫进府搜查。
如果那刺客真的是进了公主府,而公主府的暗卫丝毫无觉,那名刺客的武功一定很高,也许早已离开。他的目的只是想将水搞混,利用燕都卫和长公主冲突的时间尽快脱身。若是如此,尽快搜查清楚可以早点去查那刺客的真正去向。
但是更有可能,这件事情本身便是姬旬自导自演,嫁祸于她,否则?????连孙祯都只是刚刚赶到,丞相府离公主府最少有两条街的距离,他又怎么来得如此这块。
乐璎抬眸望向姬旬,目光晦暗不明。她不过刚刚开始想怎么着手对付姬旬,对方竟已抢先下手。看来,上午乐衍向她提出立后之事,很可能有姬旬的参与。她将乐衍提出的立后方案搁置,对方很快就下出了下一步棋。只要能将派出刺客刺杀燕王这个天大的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她自然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就算退一步,长公主只是有此嫌疑,也足够让她手下军心动盪,人心思变。
如果乐衍都参与到这个计划当中,此事当真棘手。
可是此时,她已毫无选择,只能等待最终的搜查结果。无论如何,刺客并非她所派出,就算能在公主府搜到人,她只需表示刺客与她毫无关联,让有司公允会审处置。她坦坦荡荡,最多就是有个嫌疑。只要刺客伏法,这事就会慢慢过去。反倒是姬旬,如果刺客真的是他所派,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让刺客在她的府邸中被捕,然后咬死是她乐璎所指使?
还是刺客会畏罪自尽,让一切来个死无对证?
乐璎大脑飞速运转,推敲着每一种的可能性,推算着每一步的解法。这时她看到姬旬的眼神,那眼神老辣、阴狠,那是苍鹰搏兔、胸有成竹的眼神。
她感觉到有一丝不妙。
很快,孙祯重新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两个禁军的士兵,押着一个男人从后院出来。
孙祯的脸色有几分难看,他万料不到真的能从公主府搜出刺客,可是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他毫无遮掩的空间。
他还是上前一步,道:「禀长公主,从这个人的房中搜出了刺客所穿的夜行衣和使用过的刀,很有可能他便是那名刺客……请长公主定夺……」早有一名士兵将证物呈于众人面前。
姬旬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道:「长公主还有什么话可说——」
乐璎目瞪口呆地望向那个刺客,那张脸俊逸出尘,美得无一点瑕疵。那是卫遐。
卫遐仅身着里衣,似乎是刚被人从被子里拖出来,但是他很快还是明白髮生了什么,大喊道:「长公主,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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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旬冷笑道:「冤枉?人赃俱获,还敢说冤枉。哼,我说,长公主怎么突然对一个卫国质子这么上心,原来你们早已暗中勾结;如今卫国大军仍然陈兵在两国边境,长公主勾结外敌,行刺王上,是何居心——」
……
乐璎心中巨浪翻腾。
她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她是不是真的被卫遐骗了。她想起她到访行馆的那个夜晚,那个突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隐盟死士,她一度怀疑那个人就是卫遐。如果卫遐是那个人,那么他确实有可能做到前往王宫行刺并安然返回公主府,而不被公主府暗卫发觉。
可是最大的问题是,这段时日她与卫遐相处偌久,知道这个人心思缜密,如果真的是他,定然不会将夜行衣和兇器藏在自己房中。
最关键的是,刺杀燕王本身对卫遐并没有任何好处。因为这件事除了能坑害到她,别无其他意义……
等等,如果他的目的是坑害她,如果是他与姬旬合谋,乐璎一瞬之间背嵴发凉——
乐璎抿了抿唇,淡声道:「此事尚有疑虑,公子遐并不会武功,又怎么可能会去王宫行刺?」
姬旬道:「也许只是他藏得比较深——」
他朝着身旁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那侍卫重重一脚向卫遐踢了过去,顿时卫遐便被踢翻在地,捂着肚子,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他要强,竟是不肯叫出一声。那侍卫见他不动,再次一拳砸中他的胸口,卫遐终于发出一声闷哼,可是依然没有任何的反抗。
一拳,两拳,三拳……硬实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很快他的额头就因为疼痛沁出细密的汗珠,身形颤抖痉挛。
但是他知道此时自己若是向乐璎求救,只会愈加坐实乐璎的罪名,他只是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除了开始的那一句之后便不再发出一言,甚至没有向乐璎这边再看一眼。
乐璎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也有几分不忍。他既已将性命交託给她,是她的臣属,她本该护他安全。
可如果他真的会武功,如果他真的欺骗了她——
就算她再不忍心,也一定要让姬旬在此时试出他真正的底细。
而且,如果他真的与姬旬合谋,那么姬旬应该不至于真的任由侍卫活活打死他,只要人不死,那一切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
时间几乎静默了。
乐璎看着姬旬,神情冰冷。
姬旬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侍卫一拳一脚加褚在卫遐身上,这是一种无声的角力,谁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后,孙祯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这是刺杀燕王的要犯,若是死在这里,一切再无对证,我要将人带回去审问。姬丞相,让你的人住手——」他是一番好心,如今卫遐确实在长公主府被人赃俱获,如果未经审问,卫遐就死在这里,自然会牵连到乐璎。
姬旬似乎也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冷哼了一声:「看来公子遐是打算为了长公主死扛到底了。取兵器过来,如果他还是不还手,那就直接杀了他——」
侍卫得令,取出兵刃,一剑向卫遐的胸口刺去。这一剑并不快,可卫遐依旧未动。他似乎并不打算反抗,只是轻轻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利刃加身的那一刻。
「住手——」乐璎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喝,「你们已经试过了,他确实不会武功。就算他有嫌疑,也需要审问清楚之后再行定罪。孙将军既为燕都都尉,就由他将人带走审问。」
姬旬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可以,但是此事公主亦有嫌疑。我提议由孙都尉、刑部与禁军三方共同关押会审——」
乐璎点头道:「甚好。」
姬旬命人将卫遐锁上重重的枷锁带走,一旁的孙祯对乐璎投过来一个暗示的眼神,乐璎知道孙祯这个眼神的意思,就是接下来的审问中,他只能保证卫遐不死,但是其他的可能就没有办法了。
乐璎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遐被姬旬带走。
如果姬旬真的不惜杀了卫遐,最少说明这件事情卫遐并没有与姬旬合谋。若是如此,不管他会不会武功,也都不太可能是那个刺客。如果是这样,她需要找到那个真正的刺客,才能证明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有可能将卫遐救出来。
能够从公主府来无影去无踪,甚至还能将证物留下嫁给他人,这名刺客武功如此高明,他此刻会在哪里?
忽然,她看到刚才卫遐刚才蜷缩着的角落里,隐隐似乎有一滩血迹,那血迹尚未干涸,凝成了六个小字——丞相府,风追影。
第十八章
丞相府、风追影。
乐璎看着地上用血写就的六个小字,陷入沉思。
很显然,这是卫遐留给她的提示,表明此事是姬旬指使风追影所为。
对于风追影乐璎也曾听闻其名,此人乃是当世七国第一刺客。此人轻功极高,来去无踪。收钱买命,从无失手。如果是此人出手,刺杀乐衍,并进入公主府将此事嫁祸给卫遐,确实是可以做到。
她唤来盛铜:「你带几个轻功好点的兄弟,夜探丞相府,看看风追影是否在丞相府。注意,不要暴露自己的行踪,不管有没有发现人,都不要与丞相府的人发生冲突,只需要立刻向我回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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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铜道:「是。」
她又唤来青霜:「你传讯蛛网,迅速送来关于风追影的一切情报。」
青霜也应声去了。
南栀看着乐璎凛然的神情,知道长公主眼下是真的动怒了。在公主府中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已然动到了长公主的逆鳞。她不由得暗自为那个名为风追影的刺客开始担心。
长公主对自己的敌人没有仁慈。所有冒犯到长公主的人都必定会付出代价。
蛛网的效率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关于风追影的情报就已经摆在了长公主的案头。
两个时辰之后,盛铜回来了。
「长公主,属下确实在丞相府的偏院见到了那位名为风追影的刺客,他的肩膀受了伤,可能是与禁军守卫战斗时留下的伤痕。」盛铜的声音有几分激动:「长公主,我们要不要派人搜查丞相府,哼,姬旬这个老狐狸自己派人刺杀王上,竟然敢带人来搜查公主府,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只要抓到风追影,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乐璎摇了摇头:「姬旬之所以敢搜查公主府是因为禁军和燕都卫的士兵都亲眼见到刺客进了公主府,可是我们却是无凭无据,并没有理由去搜查丞相府。?????而且以风追影的轻功,只怕我们的人才刚到丞相府,风追影得知消息就跑得无影无踪。想要抓到这个人,需要想其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
「根据情报,风追影既无父母,也无妻子子女,他做的是杀手生意,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每次赚到钱之后都会跑到当地的青楼醉生梦死几天。今天风声紧,他可能不敢出门,但是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很快,他就会按捺不住。你放出消息,三天之后,楚国的第一名妓晚秋月会来到燕都风月楼献艺。」
盛铜一怔:「可是,楚都离此少说也有数百里,晚秋月怎么来得及赶过来?」
乐璎:「根据蛛网的情报,晚秋月现在正在赵国的边境小城。青霜,你传令给蛛网,让他们想办法在三天内让晚秋月出现在燕都。」
「是。」
卫遐一身镣铐,被两名狱卒推搡着进了刑部大牢之中,看起来形容极是悽惨。
丞相姬旬面上露出兇狠的冷光:「孙都尉和蒙大人退下吧,本相要单独提审人犯。」
孙祯不满道道:「姬丞相,公子遐是否真是刺杀王上的兇手尚未有定论,之前说好是三司会审,即使是姬丞相也并无单独提审犯人的权利——」
姬旬冷笑道:「这里是刑部的大牢,不是你燕都尉的衙门,我身为燕国丞相,想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插嘴。还是说长公主养的狗都像她一样飞扬跋扈,没有上下尊尊卑,根本不将本相放在眼里——」
此言分明暗指孙祯就是长公主脚下的一条狗,孙祯登时就要发怒。
禁军首领蒙懈见两人争吵,解围道:「刑名之事本是刑部职司,我与孙都尉同为武将,对此并不熟稔,不如就由丞相先审一场。但是公子遐极为卫国使臣,又是公主府的人,姬丞相单独审问可以,但是不可以对他动用重刑,以免回头将人弄死弄残了,长公主面上不太好看……」
姬旬道:「可以。」
得到姬旬允诺,蒙懈拉着怒气沖沖的孙祯走出大牢,一边道:「姬大人怎么说也是先王任命的辅政大臣,孙将军何必与他置气。此事涉及王上遇刺一事,回头他想王上告上一状,只怕连长公主也保不住孙将军你。如今长公主虽然监国,可是王上已经十五岁,再过一年时间便要亲政。我听说王上还有意纳孙将军的女儿为贵妃,孙将军可切不可在这个时候失了君心……来来来,天色这么晚还出来公干,都不容易,今天就由小弟做个东道,先去吃一顿宵夜……」
……
孙祯无奈,只好跟着蒙懈出来。让姬旬单独审问卫遐对长公主大大不利,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但是人既然进了刑部大牢,姬旬既然承诺不动用重刑,他确实没有太多置喙的余地。先前卫遐在公主府被姬旬带来的人好一顿拳脚相加,始终没有吭一声,只能期望他能多捱一段时间。
不过,临走之前他多看了一眼卫遐好看到过分的面容,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是不太靠得住。
很快,牢房里便只剩下姬旬和卫遐两个人。卫遐看起来受伤颇重,趴在干草堆里,低低咳嗽着。
姬旬看着卫遐,原本沉肃的神色忽然缓了下来,冷笑了一声,道:「公子遐真是好演技。不过,在我面前,你就不用演了,以你的能为,那点拳脚根本不可能伤到你。」
卫遐止住咳嗽,从干草堆里坐了起来。借着昏黄的灯火,可以看到,刚才他脸上的脆弱苍白之色全然消失不见,依旧是公子遐那张昳丽无双的脸孔,甚至他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的能力,丞相自然是清楚。否则丞相又怎么会选择与我合作呢?」
姬旬啧啧嘆道:「乐璎那个女人一向狠辣无情,今天她明明已经怀疑你,但是仍然对你心软。想不到你进入公主府不过短短半个月,就能在她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啧啧……」
卫遐低笑了一声:「丞相虽然与乐璎明争暗斗多年,却并不了解她。她对自己的人素来护短,我既然已经是她的人,就算她在心里怀疑我,在没有实证之前,她也会回护于我。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来,无论丞相怎么使力,乐璎始终将燕国大权牢牢把握在手里,因为,她非常清楚怎么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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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旬道:「可是她现在却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我真不知道公子遐是在夸长公主还是在夸你自己……」
卫遐面目真诚:「丞相也可以当我在夸自己。」
姬旬看着跪坐在干草堆里,手脚皆被镣铐束缚,却是一脸从容淡定的青年,嘆了一声:「与你这样的人合作,我还真是一点底也没有。」
卫遐微笑道:「可惜你别无选择,不然你永远没有办法扳倒长公主,自然也永远称不上掌握燕国大权。你我不过各取所需而已。我可以向丞相保证,最多三个月之后乐璎就会失去监国之权,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哦?」
「事成之后,我要带乐璎回卫国——」
姬旬瞳孔一缩,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你真的对她动心了,呵,想不到目下无尘的公子遐竟然有一天会真的对一个女人动心……可是你如此坑害她,你以为她会乖乖跟你回去吗?」
卫遐:「这是我的事。姬丞相只需要记住我们的约定才好。这件事对你也大有好处,就算长公主一朝失势,燕国忠于她的人已然不少,说不定哪天她就会东山再起。只有让她远离燕国,才不会再对丞相你构成威胁——」
姬旬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也可以杀了她——」
卫遐抬起头,清澈瞳仁中满是逼人寒芒,与他平静对视:「长公主不能死,这是我的底线。」
姬旬干瘦的面庞上浮现愠怒之色:「好,好,卫遐,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我要提醒你,可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遐微笑着:「多谢丞相提醒。丞相既然叙话完了,就早点回去吧,不然我怕一会孙将军该着急了……」
姬旬冷哼一声,抬脚便欲离开。
卫遐又叫住了他:「对了,麻烦丞相在临走之前让狱卒们在我身上弄一些伤痕。丞相审问了我一番,不用重刑就算了,连一点轻伤也没有,很难让人相信。相信丞相也不希望让乐璎这么早就怀疑到我吧——」
姬旬唤来狱卒,指着墙上挂着的刑具,道:「给他随便用上几种,只要别弄死人就行。」
姬旬离开的时候,卫遐身上又多了十几处轻伤,蜷缩回干草堆里,双瞳里却绽放着难言的光彩。
想必在这个时候,乐璎已经发现风追影受命于姬旬这件事情了。以长公主的能力和手段,想比能很快抓住真正的兇手,燕都也将即将迎来一场最强大的风暴。
与燕国两大实权者即将斗得你死我活相比,他身上的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十九章
在诸侯七国中,燕国以音乐最为着称。燕国的青楼女子各个都极擅音乐,但凡丝竹箫管,无不冠绝诸国。风月楼乃是燕都第一青楼,传闻中只要到风月楼,一天十二时辰,无时不刻不是楼台歌吹,响遏行云。
今日的风月楼更是格外热闹,因为今日是楚国第一名妓晚秋月到风月楼献艺的日子。燕国擅歌,而楚国擅舞,这位晚秋月更是楚国舞中大家,听闻晚秋月要到风月楼登台献艺的消息,燕都城的公子王孙、骚人浪客齐聚一堂,只为欣赏这位绝代名伶的舞艺。
而此时在后院之中,鸨母跪在地上,哭嚎着:「大人,你将酒水中都下了药,将客人都药倒了,我这风月楼的名声可就全完了啊,以后还怎么看门做生意。」
盛铜压低声音道:「公主府办事,你们只需好好配合便是,这趟差事办好了,长公主保管你们的生意长长久久,若是办砸了,也不用等以后了,今天您们便不用做生意了……还有,不要声张,若是走漏了消息,让贼人逃跑,你们风月楼以窝藏逃犯论处——」
鸨母瞪大双眼,噤若寒蝉。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铜指挥着侍卫将软筋散倒入一罐又一罐的美酒之中,又看着小丫鬟们将这一罐又一罐的美酒端到前院之中。
等一切都做完了,盛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出门之前乐璎吩咐道:「风追影轻功无双,即使是我们人手再多也未必能拿得住他。只有在酒水中加入软筋散,才能让他失去反抗能力。但是风追影性格谨慎,若是端给他的酒水与别人不同,他多半不会喝。是以要在所有人的酒水中下药,而且是经过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发作的缓药。只要他碰酒,就一定会腰酸腿软,爬不起来。」
他犹然记得乐璎语气中的冰冷狠辣,长公主这次是动?????真格的,非抓到风追影不可。就算这次行动可能波及无辜,也只能之后再善后了。
高台上,十六名歌妓一字排开,歌声细细,萧管齐飞。最中间的是一位身着霓裳的舞女,动作流转之间,舞袖翩翩,振衣欲飞,台下兴起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风追影看着台上的佳人,双眼迷醉。常在刀口舔血的人,註定漂泊的命运,最恋的便是青楼红粉,繁华声色。
他唤来青楼的龟公,从袖口掏出一锭金子:「给你们妈妈说,晚秋月今晚由我订下了——」
那龟公看了看那金子的分量,登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来人,再给这位客人上两坛最好的酒……」
不一会,酒便已送到,台上的伎舞也已至最高潮,场中人人唿朋引伴,推杯换盏。风追影为这气氛所感染,便取了酒杯,自斟自饮。他素来行事小心,不敢图醉,只浅啜几口。这时他发现身边的人已经躺倒了一大片,有人唿喝着:「不好,这酒里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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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猝然警醒,可是此时已然迟了,他的四肢已经渐渐麻木,动弹不得。
一身黑衣的盛铜出现在他身边:「来人,将这个人抓起来——」
早有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盛铜这才拱手向场中众客人道:「各位,这位便是前日潜入王宫行刺王上的刺客,我等奉长公主之令擒拿,不得已才在酒水中下药。此药无毒,只需再过两三个时辰便会自动化消。冲撞了各位雅兴,还望海涵。」
众人听闻此案竟与日前燕王遇刺一案有关,又怎敢起争竞之心,只好自认倒霉罢了。
公主府的书房之内。
乐璎刚处理完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书信件。在这几日之内,无数的指令从这处小小书房中发出,又有无数的消息从蛛网的各个渠道送回。它们中间的部分消息在乐璎看过之后被分类归档,但更多的消息在她看过之后就被焚毁。
长公主一怒,燕都城必是一场风暴。
这时,青霜匆匆走了进来:「长公主,盛铜已经擒住了风追影。他问公主是否要亲自审问?」
乐璎点点头:「当然。让他将人带到刑房等我。」
青霜道:「是。」她转身正欲离开,又听到乐璎道:「等等,今天孙祯有没有传回消息,刑部那边怎么样了。」
青霜知道乐璎是问卫遐的消息,她脸色一黯,道:「孙都尉今天下午确实传回消息过来,说姬旬审问过公子遐一次,似乎还动了刑,不过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过,宫里太后那边对这件事非常生气,提出要将公子遐提到宫中,亲自审问。孙将军以天色太晚为藉口,又拖了一日。不过,明日太后还是有可能提出亲自审问……孙都尉问公主有没有办法拖延此事……」
乐璎眉头冷蹙:「看来姬旬与太后是联合起来,诚心跟我过不去。哼,他们想审就让他们审好了,明天我会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走,我们去刑房——」
刑房之内,风追影被五花大绑,关押在水牢之内。狱卒将他的头按入水中,直到他几近溺死才将他拉起来。一遍又一遍,如是往復。
乐璎坐在灯后的暗影中,听着风追影的唿嚎挣扎之声,神情冰冷。她并没有提出任何的问题,但是她坐在那里,就有一种无声的威压。
风追影轻功虽然高明,但是憋气的功夫并不再行,两三次之后,就开始大喊着:「我招,我招——」
「一切都是姬丞相指使我干的……」
「他让我进宫行刺燕王,故意失手之后潜入公主府……再将夜行衣和用过的刀……放在……放在公子遐居住的房间……嫁祸给公子遐……」
「他说长公主几次救这公子遐,公子遐说不定是长公主的情人……就算不是,他的身份敏感,又住在公主府内……只要将他的罪名坐实……长公主就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啊……」
「长公主……饶命……」
「……」
乐璎坐在一旁,冷冷看着那浑身湿漉漉的刺客在水牢中挣扎沉浮,却始终不发一言。行刑的狱卒不得长公主指令,自然不会轻易放犯人干休。一遍一遍重复之前的动作,风追影被折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听到长公主冷冷开口:「将他刚才所说的记录下来,让他签字画押,再送到我的书房。」
狱卒领令道:「是。」
与此同时,风追影落入长公主之手的消息已传回了丞相府。
姬旬恼怒万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我不是说好这几天风声紧,让他好好呆在丞相府不要出门走动吗?」
相府詹事左无明不安地搓着双手道:「今日楚国第一名妓晚秋月到风月楼献艺,他想是一时按捺不住,便出去了。现在我们怎么办,以长公主的手段,风追影想必已经将一切都招供了……」
姬旬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道:「备车,我要去刑部大牢——」
左无明惊愕道:「丞相现在去刑部大牢干什么?」
姬旬道:「提审卫遐。」
左无明道:「长公主现在已经取得风追影的供词,就算卫遐此时招认也未必有用,而且他是个硬骨头,未必会认罪……」
左无明虽然是相府詹事,素来得姬旬信重,但是姬旬与卫遐合谋之事乃是机密,就连他也未曾得知,姬旬也懒得和他解释,只道:「你只管备车便是——」
半个时辰之后,姬旬便再次出现在刑部牢房之中。
卫遐对他的来访似乎颇为意外:「姬丞相,你不该来找我。」就算是审理要犯这样的理由,两人单独见面的次数太多总会引人怀疑,而长公主乐璎素来是心思缜密之人。
姬旬道:「出事了,风追影被长公主所擒拿,乐璎那现在已经拿到了他的供词,局面现在对我们颇为不利……」
卫遐神色一惊:「怎么会?」但是少顷之后他的脸上就浮现出一抹极浅的笑容:「现在局面是对丞相颇为不利,但是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长公主既然拿到风追影的供词,想必不久之后我就可以洗刷冤屈,无罪释放……」
姬旬道:「卫遐,如今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件事情,你也有一半,你难道不怕我将你与我勾结之事告知乐璎……」
卫遐似笑非笑:「可你会吗?堂堂大燕丞相与我这么一个敌国质子勾结,这样的把柄落在长公主手里,你猜她会怎么对待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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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旬既惊且怒道:「卫遐,你——」
卫遐见他真的发怒,换上一副真诚脸孔:「姬丞相何必生气呢,事情尚未到绝望。」他黑色的眼珠转了转道:「我有一个提议。如果不出意外,太后明日会亲自审问这件刺杀案,乐璎既然抓到了风追影,一定会促成此事,届时在金殿之上将刺杀燕王的这项罪名反扣到姬丞相你的头上。姬丞相若要破解此局,唯有在乐璎派人押解风追影入宫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将风追影杀人灭口,届时长公主就算有口供,在风追影已死的情况也难成实证,姬丞相大可指认长公主是屈打成招……」
「只是,此事早不得,迟不得,若是早了,长公主势必发现端倪。若是迟了,一旦囚车进入皇宫,便再难下手……」
姬旬陷入沉思:「可长公主府中暗卫个个都是好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杀死风追影难度太大……」
卫遐微笑道:「姬丞相若是觉得此事难为,卫遐可以代劳……」
姬旬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卫遐武功确实不错,如果他在外面确实有可能完成。可是如今他自己都身在囹圄,又如何出手?
卫遐懒洋洋道:「姬丞相不用讶异,我自然有可用之人完成此事……不过,这次的变故完全是姬丞相失误所造成的。若是我出面弥补,除了我们原先的约定,姬丞相还需答应我另外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将燕国占领的卫国十五城交还给卫国。」
姬旬的目光中爆射出一道精光:「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就算姬旬并没有长公主那般吞併天下的野心,可是要将吃进去的肉吐出来还是颇为肉痛。
卫遐好整以暇:「那丞相自己处理这件事吧——」
姬旬怒声道:「卫遐,你不要得寸进尺。事情闹得不好看,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卫遐轻轻一笑:「卫遐本来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丞相如今处境,进一步便可一人之下,不用再受人辖制,可是退一步,说不定全家都会掉脑袋。何况十五城本是卫国的,退一步说也是燕国的,并不是丞相你自己的,此事着实对你没有任何损失——」
姬旬神色几变,最后咬牙道:「好,成交。」
作者有话说:
卫遐所谋甚大,你觉得他的目的?????是边境十五城吗?当然不可能只有区区这点小目标。
明天停更一天,等后天换榜之后更新。
第二十章
乐璎犹疑道:「中毒?可是他方才进宫之前明明是好好的?」
太医道:「长公主有所不知,他中的毒乃是慢性毒药,中毒之后并不会立刻发作,甚至外表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是一段时间后才会毒发,但是一旦毒发,便会立刻毙命。」
「那依太医推断,他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毒,这毒又是怎么中的?」
「中毒时间不会太早,大概也不会太晚,大概是一个时辰之前,至于是怎么中的毒,微臣也看不出来,可能需要仵作验尸才能有答案。」
金殿之上有一个死人,着实有碍观瞻,乐璎唤来侍卫,命人将风追影的尸体带走验尸。
她的双眼望向姬旬的方向:「好一个釜底抽薪,想不到姬丞相为了摆脱嫌隙,竟然不惜杀人灭口——」
姬旬也不甘示弱:「长公主此言差矣。风追影一直在长公主府,从今早到现在也一直是长公主派人看守,若说杀人灭口,最大的嫌疑也是长公主你。长公主含血喷人,可是心虚?」
乐璎紧抿双唇,风追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下手,公主府很有可能已经被人渗透,出现内奸,这些只能回去之后再追查。但是眼下想将姬旬扳倒的计划却也就此落空,她想救出卫遐的计划也就此受阻。
而姬旬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反打一耙的机会。
果然,姬旬上前,走至燕王御前道:「陛下,太后,自三年前长公主受到先皇遗命监国以来,把持朝中大权,飞扬跋扈,根本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今日更勾结外臣,意图行刺陛下,实乃我燕国之祸啊……」
乐璎忍无可忍,怒喝道:「分明是姬旬你贼喊捉贼,栽赃嫁祸,大燕国有你这样的人担任丞相,才是国之不幸。」
她同样上前一步,望着御座之上的少年君王:「陛下,太后,人犯遭人灭口,此事大有蹊跷。但是无论如何,肯定是背后之人意图掩盖真相才会杀人灭口。乐璎提议此案暂时搁置,等先调查出风追影的死因之后,此案择日再……」
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打断他的话,大声道:「不用了——」
满朝文武皆是一愕,乐衍已经接着道:「为了此案,姐姐与相父连日以来争执不休,互相指责,孤着实痛心不已。从前孤年幼之时,是姐姐与相父共同辅佐于孤,我大燕国才能有如今面貌,称雄诸国。如今姐姐和相父却为了一名刺客反目,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皆会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这着实不是孤愿意看到的事。」
「依孤之意,不如此案到此为止,横竖那名刺客并没有真正伤到孤。此事不管是谁所为,孤都愿意原谅他,不再追究他的罪过。孤也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是我大燕的肱股之臣,绝非意图弒君谋反之徒——「
「至于公子遐,既是公主府的客人,孤赦他无罪便是。」
满朝文武都震惊地看着御座之上的那道人影。任谁也没有想到乐衍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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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这些燕国的臣属们都只注意到长公主的明艷张扬,杀伐决断,倒是没有真正注意到这位燕国真正的君主,此时看过去,只见少年已脱了往日的稚气,显露出作为帝王的威严态度来。
而这番话更是宽仁大度,言下之意不管刺客是长公主所派也好,还是姬旬所派也好,都不愿再追究,只希望以后君臣和谐相处。一时之间,朝臣都对这位未来的燕国之君啧啧赞赏。
姬旬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跪地道:「吾主圣明。」
登时,全场的目光都放在乐璎的身上,君王已摆明态度不再追究,甚至愿意赦免卫遐,这看起来已是给了乐璎天大的恩遇了。乐璎此时若要再追究,未免显得不识抬举。她只好跪下,与姬旬一同下拜道:「吾主圣明。」
乐衍将手一挥:「公主请起,丞相请起。你们二人都是国之重臣,希望日后能摒弃前嫌,一同为国尽力才是。」
姬旬与乐璎对视一眼,两人就算在心中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在此时也不得不一同称是。
接下来,乐衍话锋一转,道:「但是守卫王宫禁卫军和燕都卫城军在此事上有玩忽职守、怠慢不力之罪,一个放纵刺客入宫,一个迟迟找不出真兇。孤以为禁军统领蒙懈和燕都卫军统领孙祯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将两人革职,另外选贤任能才能拱卫王都安全。孤提议由禁军副统领姜明以及原云州军副将项敏才,分别替代两人职位,诸卿以为如何?」
乐璎心中一凛。
乐衍以退为进,表明不再追究刺客一事,看似宽仁大度,最后的落脚点就是在这最后的换人之举。
禁军首领蒙懈原本依附丞相姬旬,而燕都卫都尉孙祯则是乐璎的人,因此两人的势力在燕都中一直处于微妙的平衡态势。
乐衍此举,便是想要将禁军与燕都卫的统领权一起收归君王,为一年之后的亲政做准备。
他提议的两名人选,姜明虽是原本禁军的几位副统领之一,但是他出身外戚姜氏,乃是燕王的堂舅。至于项敏才,此人原先是燕国镇守西南云州的一名将军,因为被乐璎查出在军中腐败、吃空饷等行为,革职不用,在燕都赋闲已有一年。不过此人生有一名女儿,在燕都城颇有艷名,蛛网昨日传回的消息便包括项敏才意图让女儿参与此次秀女採选,作为进身之阶。如今看来他已然成功。
姬旬虽然也一瞬震惊,但他他很快便拱手道:「禁卫军负责拱卫王宫安全,如今陛下差点遇险,禁卫军首领确实该换人。陛下一年后即将亲政,禁军首领确实应该换上能得陛下信重之人,老臣支持陛下的决定——」
姬旬本为朝官之首,他既然发了言,便有无数的大小官员纷纷站出来,道:「臣等支持陛下的决定——」
而那些站在原地不动的,大部分都是平常站在长公主这一边的人,还在等着她的决定。
乐璎登时骑虎难下。可是此事含煳结案,卫遐是被赦免了没错,孙祯却无法洗脱办事不利的罪名。乐衍想要换人,就算是乐璎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乐衍已经十五岁,亲政之事确实应该提上日程。他今天在朝堂上的表现大令众臣侧目,她若是在此时说「不」,便是明摆着早有异心。
她确实有篡位自立之心,但是一切还未准备就绪,此时绝非最佳的时机。
她看向王座之上的乐衍,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如今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她甚至有理由怀疑,就连遇刺之案都很有可能是他自导自演,便是为了以名正言顺的方式将燕都的两支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此时觉得,自己让白瑜进入后宫教乐衍法家之道应该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可是,后悔已经无用。孙祯失去燕都卫都尉一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只能设法之后再找补。眼下她并无可以反对的立场,她微微拱手,声音清冷:「我也支持陛下的决定。」
乐衍脸上浮现满意的微笑:「来人,将公子遐放了。」
很快便有人过来,将卫遐身上的镣铐解开。
这一场大事议定,天色已近午时。内监宣布下朝,燕王太后各回后宫,群臣也纷纷离开。唯有乐璎站在原地不动,脸色有些难看。虽然如今卫遐算是成功脱险,可是失去燕都卫都尉一职,无疑对她将来密谋的大事将构成极大的阻碍。虽然镇守燕国六大边镇的几位实权将军仍然听命于她,可是调用边军入京,那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且她与乐衍在朝中形成针锋相对的态势一旦形成,乐衍一定还会进一步想办法削弱她手中的筹码。
卫遐看出她的意态消沉,他走到乐璎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长公主为卫遐奔走,方能让卫遐平安脱险——」
乐璎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这一趟卫遐平安无事,总算也不是全无收穫。
她颔首:「走吧,先回去吧。」
第二十一章
两人一起步出宫门,看到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乐璎上了前面的一辆,对卫遐道:「我还有事代办,你先回府。」
卫遐心知乐璎此时应该要去找孙祯,这次孙祯失去职位,但是此人能堪大用,长公主必定对他另有安排。他点点头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发现齐太医早在车上等候,而车上早已备好了针对各种刑伤的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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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太医见到他进来,道:「长公主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说公子进了刑部大牢,少不得身体会有损伤,若是时间长了,留下疤痕就不好了。」说着便挽起袖子要替他敷药。
卫遐道:「劳烦太?????医。其实也不急于一时,等回到府里在医治也是不迟。」
齐太医脸上浮现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想是公子遐风姿秀色,所以得到公主格外体贴。我们家这位公主从前可不会这般体贴人,还望公子莫要辜负了公主这番情意才好。」
卫遐心里微微感到一丝愧疚,但是这丝愧疚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如论如何,他只是想要拿回本来属于卫国的东西而已。权力场上,本就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他卫遐是如此,乐璎也是如此。更何况,对他而言,这本来是一场赌注。乐璎既然接下了这盘赌局,本来就要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
马车正欲启动,忽然有一名内监一路小跑了过来,道:「请卫国公子留步——」
齐太医掀开车帘,问道:「何事?」
内监道:「太后有令,宣公子遐觐见。」
齐太医一惊,刚才燕王当庭放人,莫非太后反悔,要将人扣下。他向卫遐看去,见卫遐也是一脸诧异。
那内监见两人犹豫不决,又道:「两位不用惊惶,太后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卫国公子。」
此时,乐璎的马车已经走远。不论是齐太医和卫遐都无法违背太后懿旨,齐太医只好道:「你先去觐见太后,如果两个时辰之后你还是没出来,我再将此事回报给长公主。」
卫遐点点头,便跟着领路的内监一路到了太后居住的长乐宫。
***
冬日严寒,长乐宫的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丝绒地毯,地毯之上绣着一朵朵金丝牡丹,富丽而糜艷。博山炉之内燃着香膏,异香扑鼻,氤氲沉沉,在珠帘之后,姜太后的影子影影绰绰。姜太后今年三十五岁,加之保养得宜,看起来仍然是非常年轻。
卫遐立在珠帘之外,行了外臣之礼,道:「卫国公子卫遐拜见姜太后。」
姜太后轻声道:「免礼,来人,给公子遐赐座。」
内监取了坐垫过来,卫遐跪坐在地上。姜太后挥了挥手,殿中内监宫女尽数退了出去。转瞬之间,内殿便只剩下姜太后与卫遐两人。
姜太后的声音从珠帘内传来:「公子遐,我们又见面了。」
卫遐道:「恭喜太后,一举从丞相和长公主分别收回禁军与燕都卫的大权,想必他日陛下登基,根基也会愈加稳固。」
姜太后赞嘆道:「这一切多亏你的献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步棋确实高明。」
卫遐微笑道:「姬旬早就想扳倒长公主独掌大权,而长公主早有不臣之心,而燕王名义上虽然一国之君,却处处受人挟制。唯有挑动丞相和长公主彼此争斗,太后与燕王才能火中取栗。今天大殿上的一切,足可证明卫遐的判断。如今,这一切都只是开始,卫遐可以向太后承诺,只要太后一切遵照我的意思行动,很快,燕王就能一步步收回燕王才能一步步收回王权,成为真正的燕国之主——」
姜太后神色微微犹豫。
在两个月前,她身怀隐疾,不好请燕国的太医医治,便命人秘密请有着七国第一神医的凤岚入宫治病,可是请到的人并不是凤岚,而是眼前这个自称凤岚传人的卫国公子。
彼时,她对卫遐有所耳闻,只知此人在卫燕之战后,在燕都为质已有半年。卫遐轻易而举的就治好了她的隐疾,她派人给了赏金便欲送他离开,谁知卫遐在离开之前,对她说道:「太后,治身上疾容易,治心中疾却难,卫遐斗胆,想为太后一治心中之疾——」
姜太后心中陡然一惊,卫遐已经只顾自说道:「如今长公主监国、丞相姬旬辅政,燕王大权旁落。燕王年幼无知,长公主天天命人授以腐儒之学,就算将来亲政,也不过是长公主之傀儡。太后心中忧思,是以成疾,我说得对吗?」
姜太后抬头望向他,其实她的隐疾与此毫无关联,但是她敏感地知道眼前的青年人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必是意有所指,她隐藏好眼中的情绪,淡淡道:「又如何呢?」
卫遐道:「我有一策,可以帮助燕王从姬旬和长公主手中收回大权,只是接下来两个月之内,太后的行动都需要按照我的吩咐来行动——」
姜太后眼神一冷,眼前的年轻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是一个微贱的质子,竟然还想操控堂堂一国太后。
察觉到太后不善的目光,卫遐并不惊慌,他甚至微微笑了道:「太后,按照燕国旧例,幼主登基,应该由太后垂帘听政,从没有公主监国的道理。您是女人,而长公主同样是女人。凭什么长公主能掌燕国大权,而太后您只能困于深宫之中,仰他人鼻息,难道太后甘心吗?」
「退一步说,太后不为自己想想,是不是也该为燕王想想呢?人一旦染指权力,就很难将之交出,太后真以为燕王一年之后能顺利亲政吗?」
姜太后心中微微一动,她平日里并没有染指权力欲望,毕竟乐璎是老燕王亲自指定的监国长公主,她也素来相信乐璎的能力。可是卫遐的话确实让她心中一跳,长公主掌权偌久,她真的甘心交出手中的权力吗?
她最后问道:「你想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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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内,她一步一步遵照卫遐的计划行动,如今燕王果然如卫遐所言收回禁军和燕都卫的统领权。
此人的能力如此出色,如果他是个燕国人,姜太后毫不犹豫会重用他,让他成为燕王的谋士,可是他却是个卫国人。
一个卫国人,帮助未来的燕王夺权,他能是为了什么?
她问道:「你做这一切,你有什么目的?」
卫遐微笑道:「我心慕长公主,想娶之为妻……」
姜太后的心勐地一跳:「你说什么?」如果卫遐心慕长公主,他可没有帮自己的理由。
卫遐道:「太后不必紧张,此事对太后并无坏处,反而有天大的好处。我说的是将长公主娶回卫国,试想如果乐璎有朝一日能成为卫国的王妃,她又怎能继续统领燕国的六路大军呢?燕国的满朝文武大臣还会支持她吗?」
姜太后心微微一定,不过她望向卫遐的神情依然很是诧异:「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想娶长公主,她那样的女人……」
她没有讲话说完,但是卫遐却明白她的意思。
乐璎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人敢娶的。
她明艷美丽,却是长满了尖刺的荆棘。在她的眼睛里,从来不存在爱情这样的东西,权力与野心才是她心之嚮往。
即使是战功赫赫的燕国六部将军,站在她的面前也都噤若寒蝉,不敢生出求娶的想法。
但是卫遐并不是一般人。
他在燕国这场权力的游戏里玩了许久,如无意外,很快就会迎来收尾的时候。
他忽然想从这带走一件战利品来犒赏自己,还有什么比长公主乐璎更加适合呢?
燕国最尊贵最有权力的女人,最终成为卫国公子的王妃。她是他的胜利的证明,也是他成功的勋章。
还有什么比这更刺激,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作者有话说:
是的,他不是双面间谍,他是三面间谍。这货就是这么坑。总之呢,卫遐你这么玩将来是要火葬场的你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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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卫遐这只狗过于心机了,导致剧情看起来有点复杂,我还是梳理一下他是怎么操作的吧。
第一步,与太后结盟,暗示太后从长公主与姬丞相手中夺权。
第二步,与姬旬合作,表示能帮他搞掉长公主,让他独掌大权。
第三步,卖惨,几次自杀,利用边境的压力,长公主无法坐视他死掉把他弄回长公主府。
然后,大戏就开演了。他治好乐璎的宿疾,让乐璎答应他的一个要求。再以会见旧友的理由去见白瑜。他知道乐璎一定会跟踪他,他的目的就是让乐璎见到白瑜。乐璎策反白瑜,让他听命于自己,并让他成为燕王乐衍的老师。
在白瑜和姜太后的操作之下,乐衍逐渐对乐璎生出忌惮之心。
他早看出乐璎非常有野心,在压力必生出逆反心理,走向篡位成为女帝之路。但是卫遐将此事挑明,激起了乐璎的杀心,无奈之下,他只好假意臣服,表示愿意成为乐璎的辅臣。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三面间谍,最少长公主、姬旬和太后都相信他和自己一边。
然后他与姬旬合谋,姬旬派刺客假意暗杀燕王,并嫁祸给他。目的就是,这个事情不管是真的,必会引起朝野上下对长公主的不信任。
然后他转手就将风追影是刺客的消息卖给乐璎,乐璎立刻发现这是个反败为胜搞掉姬旬的机会。
姬旬发现不妙,找卫遐商议,卫遐表示他可以处理掉风追影,条件是卫国的十五城。
然后,卫遐暗中作手,毒杀风追影。宫审?????是燕王的表现自然也是他事先安排,燕王一举从丞相和长公主手中收回禁军和燕都城卫军的大权。尝到合作甜头的太后决定继续听他安排。
卫遐表示,我想娶走长公主。【论如何靠嘴炮走向人生巅峰……】
未完待续……
【注意,三方事实上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所以谁也没有怀疑他。就是这么离谱!当然,乐璎对他其实一直比较忌惮,但是她目前没想到这人能这么狗……】
【当然后面她知道了,她会疯狂报復。】
长公主绝不是好惹的!!!
第二十二章
姜太后思忖片刻,没想到卫遐真的想将长公主娶回卫国,对于她和乐衍来说,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至于卫遐,他确实是个危险的人物,若是长期留在燕都确实令人忌惮,可是如果他带着乐璎回到卫国,自然就不会成为麻烦。
她问道:「那公子遐希望我接下来怎么做?」
鱼儿已经上钩了,卫遐微笑道:「很简单,我希望太后接下来以嫡母的身份为长公主挑选驸马……」
姜太后诧异道:「你希望我直接为你和乐璎赐婚,长公主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卫遐摇摇头:「如今燕王正广选秀女充实后宫,皇后人选想必不久之后也能议定。燕王年方十五很快便能完成人生大事,可是长公主较燕王大七岁,迄今仍然是未嫁之身。太后本为公主嫡母,等到燕王大婚之日,燕国上下就会有人议论怀疑太后是否从未对公主的婚姻大事上心了……」
姜太后苦笑道:「她不来安排我的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怎么敢管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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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依然笑得轻松适意:「那是从前,如今太后放出消息,要在燕王大婚之前为长公主挑选驸马,并且将燕都贵族适龄未婚男子的画像制成画册送至公主府由长公主挑选。此事光明正大,合情合理,即使是长公主也无法拒绝。」卫国公子一派优容自信道:「至于我嘛,自然有方法得到我所要的。太后所要做的,只是在长公主选了我之后,应允便可。」
***
乐璎回到公主府时,已是入夜时分。
孙祯失去燕都卫都尉之职,乐璎自然少不得对他好一阵安抚。他既是领军大将,在京中多年,自然少不了各种姻亲、故旧,从前这些人都是长公主的极大助力。好在孙祯知道燕王遇刺之事他本难逃被追责,倒是并没有对自己的被贬黜产生逆反心理,在乐璎几次示好之后,仍然表示愿意为长公主肝脑涂地云云。
但是乐璎知道,若要这样的人继续归心,仅凭言语上的安抚是不够的。还需实际上的诚意,然而对孙祯的安排她尚无法做下决定。若是安排在军中,燕国的六大边镇并不是没有实缺,但绝非最好的安排。因为,若想在将来谋逆成功,靠边军是不靠谱的,她确实需要一支在燕都内,能由自己完全掌控的军队。
边镇的六大边军虽然这些年一直听从她的命令,但是边军素来尊奉的是皇权。因为她有着监国长公主的名头,再加上这些年在对外战争中一直颇有建树,才能让边军那些武德充沛的将领听从自己。一旦长公主变成女帝,很难说边军的那些军头是否还会服膺于她。
原本孙祯的燕都卫是最可靠的一支力量,眼下却被迫放弃。如果实在不行,便只能组建一支私军了,只是此事操作起来大不容易,因此她心下踌躇。
她下了马车,回到书房,正打算好好拟定下一步的计划,却见在房间的门口,夜色阑珊的深处,立了一个人。
卫遐依旧是一身素白,溶于月色之中,皎洁明净,看她走近,微微躬身行礼:「长公主。」
乐璎停住脚步,往常在房前迎接她的一般都是南栀或青霜,今日轮值的应该是南栀,不过卫遐出现在这里她也并不惊讶:「你怎么在此,南栀人呢?」
卫遐道:「今日孙都尉失去权职,长公主今晚想必会很忙。卫遐想了想,此事归根到底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当时熟睡,说不定当时便可唿唤府中侍卫,拿下风追影,事情便不会演变至此。所以,我想今晚随侍在长公主身边,看看长公主是否有需要卫遐效劳之处。」
他顿了顿,补充道:「长公主连日辛苦,想必疲劳,我开了一道膳方,南栀吩咐厨房去煮了,估计晚一点会送过来。」
长公主颔首,道:「听说今天我离开之后,太后单独留你问话,她说了些什么?」
卫遐道:「燕王虽然大度表示不再追究刺客之事,可是太后心中仍然怀疑公主,所以私下里问讯。此事本非我所为,我自然也不会认。后来太后还是忌惮公主,便放了我回来。」
长公主又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刺客是风追影,而且与丞相姬旬有关?」
卫遐道:「那刺客来去无踪,除了七国第一刺客风追影又有何人?当日姬云秋的生日宴会上,我便曾在窥见此人混在来往的宾客之中。现在想来姬旬早就密谋着对付长公主……此人真是心机深沉,公主不得不防……」
长公主深深地瞥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在回程的路上她便仔细梳理了整件事,刺客杀人之后,这么明显的证物出现在卫遐的房中,是卫遐留字让她去丞相府抓风追影,可是风追影又莫名其妙死在大殿之上。自从此人进了公主府,燕都朝争就忽然变得诡谲起来,他真的与这些事毫无关系吗?
可是眼前人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看向她的表情无辜怯弱,还有一分隐隐的担心。也许是自己连日诸事不顺,过于多疑了。
疑心病过重是上位者之大忌,而且他体内还有自己留下的蛊毒,谅不至于……
她微微松了心神,走到妆檯面前,卸下晚妆。她吩咐侍女燃香,南栀此刻却不在,她正欲出门唤其他小丫头过来,这时她发现头髮已经被身后之人解开,那张修长圆润的双手再次探入她的后脑,轻轻按摩起来。
身后传来那人的轻语:「公主那香,偶尔一用尚可,若是天天使用,早已无提神的功效。公主闭上眼睛,让我侍侯便好。」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挠在心底,颳起微微的痒,她忍不住按他所言,闭上了眼睛。
很快,她的头皮也开始微微的麻痒。她知道他又驯服了她,他总是如此地了解她,轻而易举就能让她得到满足。
然后他的手又向下,轻轻滑过她的锁骨,按上她的肩膀,轻轻揉捏着。
这样的举止无疑过界,她知道男人有意撩拨着她,自己上次对他纵容,所以这次他得寸进尺,气氛也登时暧昧起来。不过,她并没有制止他的打算。
尊荣的长公主没必要遵守礼法教条,她甚至颇为享受身后之人的服侍。
她慵懒开口道:「记得第一次见到公子时,你曾说『卫国虽然势弱,但以姬大小姐的身份,尚不足以让你自甘轻贱』,如果是我呢?」
卫遐轻笑:「长公主也想纳我为面首?」
乐璎不语。她虽然仍然闭着眼睛,但是卫遐看到她的睫毛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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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并不是姬云秋,她并没有收集男人的兴趣。但是无法否认,她确实对眼前人有了兴趣。她无意婚嫁,可是若是作为面首,对眼前之人未免折辱。如果留他在身边,做个情人,倒也不错。
她还没开口,便听到卫遐略带些笑意的声音:「不过,长公主其实已经让我自甘轻贱了,卫遐如今不正是长公主的下属吗?至于其他的,公主明明还有更好的筹码。」
他按捏肩膀的手停下来。其实乐璎想要更多,可是他却再无其他动作。
她睁开眼睛,从铜镜的反光中看到了身后的那个男人。他嘴上噙着一抹极好看的微笑,从妆檯上拿起篦梳,一下一下地为她梳发,非常温柔。梳子的木齿刮过头皮,带来轻慢又松弛的触感。
他似乎在等待她开口,她却始终没有说话,于是他也没有说话。
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之中,乐璎知道他的意思。
他只是她的下属,不会成为她的面首,也不会成为她的情人。他所说的更好的筹码,便是想成为她的驸马。
呵,可真是胆大包天的男人。
毕竟,在过去的二十二年中,还真的没有过一个男人敢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还真的没想到,竟会从一个微贱的敌国质子的口中提出来。
可是,她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人只是外表看着温顺,本质上是狮子、是狼、是兀鹰。
他撩拨她,想征服她。可是,恰好,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满足,于是她面上浮现笑容:「在我们燕国,士兵如果建立功劳,便可以成为将军。同样的,你可以先做我的情人,如果?????能让我满意,才有可能更进一步。」
卫遐轻轻笑了:「好呀——」
乐璎凤眸轻睐,按住了他拿着梳子的手,还轻轻摩挲了几下,幽声道:「那你继续……」
她的手指极轻、极软,她的声音极冷,极媚,偏偏带着几分甜腻的妩媚、慵懒的风情。镜子里,卫遐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手指被触过的地方仿若火烧一般灼热,唿吸声也开始颤动起来。
卫遐忽然觉得,在这场彼此的拉锯和较量之中,她轻易地突破了他的壁垒,占据了上风。
长公主并非不谙风情,只是从前从没有人能破开她坚硬的外壳。他想撩拨她,勾引她,让她一步一步踏入他早铺设好的陷阱。他想要她沉迷他,需要他。他驾轻就熟,布下一切,却在临门一脚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她的猎物。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地哑:「遵命,我的公主……」
他抱着她到了榻上,跪坐下来,一件一件除去她的衣裳,长公主并无声息,也无动作,只是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便勾起他心底的渴望。
第二十三章
烛花「嘭」地炸了一下。
忽地,他觉得心口的某处,那日那只蛊虫爬进去的地方腾起惊人的热,而眼前之人便是沙漠中的那一泓清泉,他需渴饮这沙泉之水,才不至于被这沸火灼烧而死。可是临前却又犹豫,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乐璎等了半天,却迟迟等不到那人动作。她抬起头,见男子素来泰然从容的面容在此时竟有几分青涩与无所适从,她终于忍不住:「磨磨蹭蹭的,你是不是不行?」
男子一咬牙:「行,当然行。」
一番努力之后,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节奏。美人如一朵于清晨绽放的玫瑰,嫩粉的花瓣之上犹凝着春夜留下的露珠,在清风中摇曳坠落。他耐心温存,毕竟,长公主素来挑剔,唯有让她满意才会有下次。
南栀端着熬好的药粥过来的时候,只见满室凌乱狼藉。
身为宫廷侍女,她自然知道眼下的一切代表着什么。
老实说,她并不怎么感到吃惊。她一直觉得长公主就算不嫁人,养几个情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这位卫国公子容貌好,性格温顺,素日里她也觉得长公主应该对卫国公子颇有好感,要不然也不会今日一早去皇宫之时还专程将齐太医带上。
而这位卫国公子显然也是知情识趣之人,今晚公主晚归,他还特地等候,并留下药膳方让自己给公主熬制,不可谓不体贴。眼下两位发生了什么,那着实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将药粥放下,轻手轻脚地打算出去。
这时,听闻房中传来低哑的男子声音:「烦南栀姑娘去打点热水过来。」
少顷之后,乐璎被卫遐抱着,放入温暖的浴桶里。男子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她身体的汗珠,她堪堪从这一场激烈的□□中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身体竟有些脱力。
洗浴之后,她靠在软塌上,便见卫遐已经穿好衣服,拿着药粥与汤匙过来。她摇摇头:「我不吃了。」这一场消耗非常,她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只想一觉睡到天亮。
卫遐不贊同地道:「公主今日疲乏,若是胃里空空便睡,夜里多半神魂不安,容易夜醒,还是多少吃一点。」他用汤匙舀了粥,又放在唇边吹凉,再送至她的嘴边。
白日里清贵矜傲的卫国公子此刻倒像是个老妈子一般,偏偏他的动作也是优雅无比,赏心悦目,让乐璎觉得若是不赏他一点颜面简直有些煞风景。她也懒得再叫侍女过来时候,便就着卫遐的手将那一碗粥用完。
***
这一场燕都的风暴彻底平息的时候,花园的梅花已然谢尽,过了年关,天气渐暖,便是桃李吐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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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更换,公主府的气象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最大的区别,便是卫国公子的住处搬到了离公主居处最近的小楼。
公主在处理公事的时候,会允许他在一旁随侍,卫遐也完美扮演着公主情人的角色,为她搦管磨墨,煮茶添香。疲累之时,为她按摩消乏,弹琴解忧。乃至穿衣、梳发、沐浴等日常起居也一併包办。长公主多年操劳,若是惊风,便易头痛。夜晚之时,更常失眠。卫遐钻研各家医谱,炼制了一味药丸名为「无忧」,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长公主的身体倒是比从前好多了。甚至连一向照顾长公主起居的南栀也不得不赞嘆,只要卫国公子随侍在长公主身边,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而青霜的关注点则在另一个方面。卫国公子风趣慧黠,总有能让公主开心的办法。尽管现在朝堂之上风云诡谲,诸事不顺,但是长公主的脸上几乎不见严霜,就算偶尔有生气的时候,只要卫国公子哄上几句,便可见到长公主脸上的笑容。
另一方面,乐璎从未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猜疑。她有意试探,比如将重要的来往文书放在显眼的地方,甚至蛛网往来的消息也不曾瞒他,可是卫国公子始终恪守本分,从来不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甚至卫国公子几乎从不外出,只将满腔的心思都放在她的心上,他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总满是柔情蜜意,任谁都觉得卫遐是爱她到了极致。
就连乐璎也时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抚着自己的手臂,那蛊虫竟真有这种神效,能让人如此驯服吗?
可是慢慢地,长公主竟也习惯了这种好。比如某次出门回府,如果没有看到卫遐在门口等她,她心里竟会有一丝空落落的。
「卫遐呢?」
青霜回道:「公主忘了,这几日公子遐正忙着制香。」
「制香?」
「嗯,公子遐说公主日常用的香料早已没用了,而且常用对身体有损。所以这几日他在研制新的配方,等过几日公主就可以用了。」
乐璎「嗯」了一声,这事卫遐曾对她提过,她只是忘了,可是她还是觉得不悦,好在不久之后,卫国公子还是姗姗来迟。
他看到长公主的脸上少见的焦灼与不耐烦,便上前去轻声安抚,再与她并肩一起回到书房。
……
卫遐知道他又成功了。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事物,一旦成功建立,便很难更改。比如眼下,他不过来迟片刻,便让她想念。若有一天,她习惯身边总是有他,又会如何?
他们之间的赌注一直存在,他有足够的自信一定能赢,那便是从她这里拿走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七国承平已久,已经四十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七国中最强大的燕国不应该有一个一心想着对外征伐的野心家。这不仅仅是为了卫国,也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免于战火的侵袭。
所以,他必须取走她手中的权力,顺带着掐灭她的理想。如果说他有什么可以还给她的,恐怕也只有一生温柔可以相抵。
若再偿不过,也便只有他的性命了。
毕竟,这也是赌注的一部分。
可是,他还是想试着让她也真正爱上他,离不开他,让她的世界里再无人可比得上他。
那么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会接受註定失败的定局,与他回到卫国。可是,他心里分明知道,她不会的。
……
到了晚上,卫国公子便是长公主的完美床伴。在最开始的生涩之后,长公主逐渐适应了节奏,便不再满足于他的施予,而是在男子的身上撷取,卫遐无疑被她的反制激起了好胜心,于是每次欢爱都会变成一场漫长的彼此拉锯的战争。
譬如,此刻男子清俊的面容带着纾解之后的怠倦,他搂着她,让她枕着他的臂膀,发出清浅的唿吸声。卫国公子就算是睡着了,也会不自觉地贴近她,让出最舒服的姿势给她。可是当她用手轻轻刮过他的嵴背,她便会如愿看到男子的身体震颤了一下。那轻羽一般的睫毛打开,双眼蒸腾起蒙濛雾气。
长公主的手继续向下,很快男子的身体就会变得重新火热起来,他无奈嘆息一声:「公主可真会勾人,外臣总有一天会死在公主手里。」
长公主手按上他的唇,微笑:「怎么,你不乐意吗?」
卫遐笑了:「乐意之至。」他张出唇舌轻轻舔砥着长公主如葱似玉指尖。然后由上至下,吻上女子的脸颊、耳朵、脖颈。他翻过身,将女子重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下。
她可真是个妖魔,不动声色,便勾魂夺魄。他明知燕都这场绮梦最后不过梦幻泡影,他却一点也不想醒来。他想要对她好,把这辈子的温柔和耐心全都给她,让她开心,让她爱上他,再也离不开他。于是便更加卖力用功,直到长公主再无气力,方才休歇。
长公主却忽地翻身趴了上来,女子?????如玉的葱尖抚摸上他的胸膛,卫遐忽而有些紧张,那是当日她在他身上种下的蛊虫,是他交付给她的赌注。
此刻,随着长公主的手指在他的胸膛游移,那蛊虫也在皮下滑来滑去地钻动,有些微微地痒。忽地,他又有些想了。
「还疼吗?」乐璎问道。
卫遐如实答道:「早就不疼了。」
长公主照着那蛊虫按了下去,道:「卫遐,你怕我会有一天会杀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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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唿吸一颤,此刻他还真有点心脏被人攫住的感觉。但是他还是掩去惊惧神色,笑容清浅:「公主会捨得杀我吗?」
长公主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声道:「再来一次?」
这次之后,卫遐终于偃旗息鼓,彻底睡去。黑暗中,长公主看着身侧之人,低声道:「卫遐,如果你不离开我,就不会有事。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背叛我,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作者有话说:
乐璎:想当驸马,试用期一个月。工作内容:保姆+秘书+暖床,包食宿,没有工资。试用期老闆满意,再考虑转正的事。
卫遐:好嘞老闆!)卖力干活(并不是)
第二十四章
除了多养了一个情人之外,长公主府的其他事物依然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长公主坚毅果决,有独立处理一切事情的能力。
不过,如今长公主的书房是卫遐的日常点卯之地,公主府往来的情报传递并没怎么瞒着他,他也就知道了乐璎最近是真的按照他当初给她提出的建议一条一条的部署规划。
燕国的乡野民间,很多地方都开始流传着幼帝无能、当由公主继任女帝的传说,官府对这一说法极为惊恐,抓了很多人,可是这一传说依然愈演愈烈。
在暗地里,乐璎收集姬丞相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证据,凭心而论,姬旬并不爱钱,最少并不曾贪墨受贿,但是人一旦站上了那个首辅大臣的位置,便不可避免有人借用他的名头聚敛财富。比如长公主很快查出在姬旬的老家,他的几位族侄以他的名义低价买入田地数百亩。
孙祯最终被乐璎秘密调往燕都附近的无终邑。无终邑这里本是公主的封地,且离燕都不远,他奉乐璎的命令在这里秘密组建和训练一支完全听命于长公主的私军。
她一步一步地积攒着自己手中的筹码,为成为燕国女帝做一切周全的准备。
……
卫遐为长公主的行动能力感到赞嘆,不过短短荀月的时间,乐璎便能做下如此多的事,并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就算换上他自己来操作,也绝不会比长公主的行动更有效率。不过,算算时日,他的计划也该奏效了。
***
这日,乐璎照旧上朝,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甄选,未来燕王的四位后妃之位都已经拟定,除去新任燕都卫都尉的项敏才之女之外,余者都出身燕国的勛贵之家,倒是与乐璎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乐璎也就由他去了。
早朝后,长乐宫的宫人再次降下太后懿旨:「太后召长公主觐见。」
经那日雪天在长乐宫门口被怠慢之事,乐璎对姜太后着实无一丝好感。不过眼下并没有拒绝太后召见的藉口,只好跟着红珠再次来到长乐宫。
她行了礼,敛去心中遐思,恭谨道:「不知太后召见儿臣,是为何事?」
姜太后微笑道:「衍儿如今虽中宫未定,但是四妃人次已定,想必璎儿你已经知道了,不知你可有意见?」
乐璎颔首道:「这些事,陛下和太后满意便是,乐璎并没有意见。」双方心照不宣,任谁都知道这只是走个过场。
姜太后又道:「如今璎儿你也大了,燕国满朝文武贵胄,可有你看得上的青年才俊。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母后可以为你们指婚……」她望着乐璎,脸上的笑容慈爱和蔼:「这些年你为燕国劳心,耽误了你的婚事,母后一直对你心怀愧疚。如今衍儿即将亲政,母后想着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乐璎摇摇头:「母亲,儿臣如今并无婚嫁之念。」
姜太后脸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如今衍儿即将大婚,可是你比他年长七岁,却一直孤身一人。传扬出去,天下人只会说哀家这做继母的不慈,没有为你张罗婚事。我知道璎儿你素来公务繁忙,恐怕也素来不曾在这些事情上留心,所以我已命人将燕都贵族子弟的信息登记造册,这些人可都是母后亲自挑选过,容貌才学都是一时之选,璎儿你可以拿好好挑选一番,看看是否有合眼缘之人,不管看上谁,只管告诉哀家便是,由哀家替你做主……」
她说得言辞殷切,就好像真的是一位慈爱的母亲替自己的女儿婚事操心,但乐璎还是从这件事中察觉到了重重的机心。
大燕一朝,公主如果嫁人,就算与驸马分居,依旧住在公主府,但已是外嫁之女,成为夫家之人,连带着位份也会下降。
未嫁的长公主勉强可算是天家的半个主子,但是嫁人的长公主就会从「君女」变成「臣妇」。届时,就算她仍然手握监国重权,在名分上已经隔了一层。将来若是她与乐衍在一些事情上起了冲突,满朝文武,在心理上会更倾向于手握正统皇权的乐衍,而不是已经嫁人,成为「臣妇」的长公主,这样无异于更有利于乐衍收回君权。
可是,此事她确实没有很好的拒绝理由。
名分上,姜太后确实有此职责与权力。
时机上,乐衍大婚在即,比他年长七岁的长姐依然未曾婚娶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此事并非无解。
她接过红珠递上来的那本册子,微笑应答:「如此多谢母亲替璎儿操心,璎儿就先看一看这本画册之中是否有合缘之人。」
她果真拿起那本小小册子,一页一页慢慢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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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极为仔细,对每一位公子都品头论足一番。
「魏平侯家的长子,下颚稍微窄了些,尖嘴猴腮的,不好、不好……」
「西平伯家的三子,眉骨有点深,看起来有点兇恶,不行、不行……」
「这位太常令家的公子,长得还不错,就算过于秀气,不是长寿之相……」
「……」
三炷香的时间之后,这些她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位姜明,哦,是新任的禁军统领,倒是仪表堂堂,不过,舞枪弄棒的,我可不太喜欢……」
……
她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遗憾:「可惜这些人贵则贵矣,以璎儿观来,都算不上姿容无双……」
姜太后淡淡道:「哦?难道璎儿心中另有所属?」
乐璎道:「璎儿思之,我既然是燕国的长公主,若要婚配,也得找一个趁心意的美男子才是。如今燕都城里,称得上姿容无双的也就是卫国公子卫遐了……如果一定要选驸马,璎儿希望能让卫国公子入赘公主府……」
姜太后心中诧异,日前卫遐似乎便对乐璎一定会选他颇有信心,今日,乐璎果然抛弃了画册之上的三十多名人选,要求让卫国公子入赘。
不过,这本是她昨日与卫遐早就议定之事,眼下倒也无意反对,只是问道:「可是卫国公子虽然为质,可是听说他原本也应是卫王嫡长子,他会甘心留在燕国做驸马吗?」
乐璎满不在乎地答道:「如今燕国势强而卫国势弱,此事可没有他甘心或者不甘心的余地。」
无论选择这画册里面的任何一位贵族世子,最后的身份都不过是臣子家的儿妇而已。可是如果选择卫遐……
卫遐这厮,别的不说,确实比这画册里面的歪瓜裂枣强上不少,眼下看着也很顺眼,也颇知情识趣,是一个不错的情人。而且卫遐并不是燕国人,不过是区区质子的身份,只能入赘公主府。她既非外嫁,自然也能最大程度地保住作为公主的尊荣与权柄。若是操作得宜,还能更进一步,成为全天下最最贵的女帝。
他想成为她的驸马,她就给他这个机会。
若是哪天她看他不顺眼了,随意休了便是,也没人敢说自己的不是。
而与此同时,姜太后同样心中浮想,乐璎对这位卫国公子的认知显然存在偏差,但是她并无意提醒她。她脸上再次浮现祥和慈爱的笑容:「好,此事宜早不宜晚,哀家想在衍儿大婚之前先办你们的事。哀家明日就会让钦天监选定良辰吉日,至于婚礼的流程哀家也会让礼官协助你们操办。」
乐璎脸上也现出柔顺的笑容:「多谢母后。」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太常处的礼官进入公主府,宣布选定的吉时是十五天之后。
与此同时,长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燕都。对此,大燕的臣民们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长?????公主年二十有二,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大家只是奇怪为何太后直到今日才为长公主选驸马。
然而,驸马的人选还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长公主竟然拒绝了燕都所有的勛贵子弟,而选择了一个身份微贱的卫国质子。在燕国臣民心中,就算是入赘,卫国公子也是配不上他们尊荣的长公主。要知道,在不久之前,这位卫国公子还差点被姬家大小姐姬云秋强抢为面首,据说当时卫遐几次自杀,才终于得到长公主的垂怜,将他救出火坑。
如今看来,这卫国公子果然是蓝颜祸水,不仅让丞相之女神魂颠倒,就连长公主竟然也被他迷倒。
当然这些都只是燕都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至于婚礼的两位主角。
卫遐在长公主从宫里回来之后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那时长公主坐在美人榻上,他依然像平常一样替她按摩头颅,疏通经络。
长公主凤眸翕张,平静开口道:「我决定选你作为我的驸马。」
那分明是他早已料定的事,却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卫遐依然心魄鼓动,在无声中战慄——
他终于即将成功摘取这朵大燕国最艷丽的玫瑰,最刺手的荆棘。
乐璎的嗓音慵懒而冷淡:「不过你也不用过于开心,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在我成为燕国女帝之前,我需要你好好扮演我的驸马的角色,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不变……」
卫遐清楚她的意思,她只是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而他仍然是她的情人。
如果两人结婚,本不应该有「情人」和「丈夫」的区分,但是他却清楚知道其中的差别。在长公主的心中,他不过是她养在身边的小玩意而已,予她陪伴、予她体贴。
她并没有爱上他,如果有一天她成为女帝,便不再需要一个「驸马」。但是作为公主最妥帖的情人,他唇角抿开一个极为温驯的微笑:「遵命,我的公主——」
因为卫遐本人的反对,关于婚礼的相关流程并没有通知远在卫国的卫王,直接在燕都完成了从纳采、纳吉、纳徵的婚前流程,乐璎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因为是入赘,彩礼是女方给予男方,长公主倒是不小气,直接在燕都买了一所豪宅作为驸马的府邸送给卫遐。
根据燕国习俗,婚前男女双方并不能居住在一起,所以卫遐自然不能再居住在长公主府,这座驸马府倒是恰好用于这他这段时间在燕都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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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宫廷礼仪与卫国有不少区别之处,太常处为此专门派出两名礼官在教导他宫廷礼仪。这无关公子遐的举止礼节是否完美无缺,纯粹是婚礼的流程而已。
在这之后,便是每天复习演练婚礼的各种流程。
因为是入赘,所以婚礼当日并非是由卫遐迎娶。而是由礼官将他装扮好之后在驸马府等待,由乐璎出门迎娶,将他重新接回公主府,之后完成交拜大礼,婚礼才算完成。
皇室婚礼的虽然细节繁多、流程繁琐,但是以公子遐的能耐,演练一两遍之后就不会再出差错。可是太常的礼官并没有因此放过他,而是每天都要操练一遍,直到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才行。不过卫国公子的礼仪几乎完美,如论礼官的要求的多么苛刻,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温顺和煦,一丝不苟的完成礼官的一应要求,从来不会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
于是,礼官们纷纷赞嘆,果然唯有公子遐这般温顺好脾气的人真正适配他们那位长公主。
每天晚上,卫遐被折腾了一天腰酸腿软躺在床上时,还是忍不住苦笑。
他知道这应该是乐璎在有意折腾他。
她同样想驯服他,通过这一遍一遍的演练,她不过想让他知道,就算他是她的驸马,也不过是她的附属品。
他的一切,都应该是由她主导。
这种时候,卫遐总会想,将来如果她知道了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布局,他才是猎人,而她只是他的猎物,那时的她又会有何感想。
十五日之后,婚礼如期举行。
一大早,卫遐就被礼官给唤醒。他换上崭新的礼服,燕国尚红尚金,因此礼服是以红色锦缎织成,再绣以金线,显得华贵非常,再然后是玉冠、玉带、黄金履。卫遐本来是属于清冷美人的类型,在这一身装扮下也显得秾艷矜贵。
他坐在房中,不一会,便听得钟鼓齐鸣,应是乐璎前来迎亲了。他跟随者礼官走出房间,走入正厅。这时,他看到了同样是一身盛装的乐璎。她同样身着金红色嫁衣,头戴凤冠,精心装饰过的容颜精美绝伦。她看到他走过来,朝他伸出手,微微一笑,于是,他也伸出了手,与她十指交握。
两人并肩跪在客厅的神龛之下,由礼官取来写着两人名字生辰的香纸,焚香纳祝,完成了祭天的礼仪。
礼官又道:「吉时已至,请驸马上鸾车——」
乐璎拉着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出驸马府。这时,卫遐看到停在外面的鸾车。
那是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长约六七尺,宽约十尺。四柱皆用楠木雕刻着鸾凤和鸣的彩柱,鸾凤腾飞而起,撑起最上方的精美的宝盖。马车上套了十六匹骏马。这十六匹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纯色照夜白,连一根杂色的毛也找不到。乐璎先上了车,然后再次对他伸手,卫遐便跟着她坐上了这辆极尽奢靡的马车。两人十指交握,如同最亲昵也最恩爱的新婚夫妻。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无数的宫女在前面引路,一边洒下无数的花朵,锣鼓唢吶直上云霄。按照流程,他们将会在燕都城巡游一圈之后回到公主府。
可见,即使是只是为了这场名义上的婚礼,乐璎在一应规制上都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
两个时辰之后,鸾车终于来到公主府,接下来才是婚礼正式举行的地方。
两人走过鲜花和地毯铺就的长长通道,并立在大厅门口。礼官唱喝道:「一拜天地——」
乐璎拉着卫遐,朝向门外,一同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坐在上首的正是姜太后,虽然乐璎父母都已去世,但姜太后既然仍然是公主嫡母,便由她坐在上首,受了此礼。
「夫妻对拜——」
两人一起微微侧身,面朝着对方,一起躬下了腰。玉冠与金冠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礼成,送入洞房——」
卫遐终于轻轻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今天的婚礼总算是完成了。燕国最高贵的、人人不敢攀折的长公主,终将成为他的妻子。
他被一行人簇拥着,回到了新房。按照入赘的流程,长公主下午要陪宾客宴饮,直到晚上才会回房,而他需要一个人在房间里等到晚上。
……
不知过了多久,长公主终于在侍女南栀与青霜的搀扶之下回到房间。看到在房间里等待偌久的驸马爷,两名侍女贴心的关上了门。对两人而言,卫遐只是从长公主的情人转正成驸马,接下来的事完全不用她们操心。
乐璎似乎已经喝醉了,星眸扑朔,双颊显现出不正常的酡红。可是当卫遐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倏然恢復了三分清明,嘟囔着道:「卫遐,从今日开始,你便归我所有……」
她说完这句,就靠在他的怀里,女子身上的幽香带着酒味沁入他的鼻端。。
卫遐知道这样的宫廷宴饮向来都是喝到尽兴方散,而大燕民风开放,即使是女子在喝酒上也毫不逊色于男子。她确实是喝醉了,神智也并不清楚,她只是看到他时,从来不想示弱,总是想着要宣誓主权。于是他发出一声低笑:「是,从今日开始,我只属于你,我的公主殿下——」
他的手顺着她修长的脖颈往下,解开那刺绣繁覆的嫁衣,剥落出里面只有他能见到的完美躯体。他抱着她到了床榻上,他的动作熟练流畅,比早先更加驾轻就熟,更加有耐心。他轻声地哄着她,吻她,一直到长公主飨足,沉沉睡去。而外面依旧是酒繁灯暖,根据宫廷的礼节,这一晚上的宴饮会持续到晚上子时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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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坐在床边,凝望着长公主的睡颜。他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庞,描摹着她美丽的轮廓,心中竟产生了一丝挣扎。明明早已做好了决定,却偏偏在此时犹豫、踌躇不前。
驸马盗走如此重要的情报,无疑是陷长公主于通敌叛国的大罪。今夜之后,她会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会被她的国家和亲人所背叛,她的野心与将来,她所积极筹谋的一切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她将输掉和他的赌约。因为,她不知道,他从来不是美玉娇花,也从来不是狮子、狼、兀鹰,而是这世间最阴冷的一条毒蛇,他从不会被驯服。
可是他为何会在此时不忍、不舍,为何会感到揪心的疼痛?????。还是说在不知不觉中,他竟沉迷这场幻梦,不想离开她——
他被自己的认知吓了一跳。
不,他不该耽溺的,她只是七国之间最可怕的暴君而已,她天生好战,内外强权,在她的统率之下,大燕铁蹄时常侵犯他国,各国莫不瑟瑟发抖。战场之上亡骨累累,边境之上人人担惊受怕,他不能允许这种战争继续发生下去。
这一年以来,他精心布下的局,不就是眼前这一刻吗?
他是卫国的公子,卫国的臣民才是他肩上的责任,他不可能留在燕国,做一个以色侍人的驸马。
而且,她最终并不会死,而是会随她一起回到卫国。她会是他的王妃,仍然是他的妻子。姬旬和姜太后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他们绝不会伤害她的性命。他只需要按计划完成接下来的事就可以了。
他吻上她的唇,描摹着那如同新月的形状,在她的耳边轻轻低语:「对不起,再见了,我的公主……」
「但我仍会回来,那时我会带你一起离开……」
「如果你知道一切之后仍然选择我,我便永远属于你……如果你恨我,就来杀我吧……」他拿着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心脏,在那里,乐璎留下的那只蛊虫就在皮肉下面轻轻噬咬着他的骨血,他曾予她杀他的权利。
反正,就算他最终会死,他想做的一切最终都会完成。
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又回头,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玉坠,挂在她的脖子上。
然后他拿出一根极细的铁丝,轻轻地撬开了卧室之中最顶层的那一个柜子上的锁头,从中取出一副图卷,又将一切復原。他轻轻吹灭了烛火,换上一套黑色的衣服。
最后,他燃起了一支香,那是他亲自配制的,能够让人足足睡上四五个时辰的安神香。
作者有话说:
有一句话叫做,结婚是离婚的开始……
等换榜,停更一天。
第二十六章
长夜无明,星月黯淡。
比起长公主府里的热闹喧嚣,同在燕都一隅的行馆却是静悄悄的。
赵连璧已经早早安歇——今日虽然是长公主的婚礼,驸马爷还是他的表兄,可是作为身份微贱的赵国质子,他并没有列席婚礼的资格。
当然,如果卫遐给他发一张请柬,他是一定会去的。可惜卫遐并没有这么做,自从他进入公主府之后,他就似乎将自己这个表弟忘了。不过赵连璧并没有抱怨什么,想必卫遐现在的日子也并不会好过。
在他心中,长公主本质上与姬云秋并没有区别。卫遐一样是寄人篱下,「驸马」和「面首」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忽然,他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他发现自己的床头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全部被黑布所蒙住,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声线又极低。
「现在,穿好衣服。和我一起离开——」
赵连壁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是谁?」他陡然想起早前收到过的线报,说是隐盟已经派出死士,要救他离开,要他随时做好准备,他压低了声音:「你是隐盟的人?」
对方没有否认。
赵连壁飞快地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了下来。那黑衣人的轻功显然不错,带着他很快便越过了行馆的围墙,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飞快向城墙靠近。
忽然赵连壁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不行,我的表哥还在公主府,我们得去救他出来——」
他旁边的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蠢货,我就是你的表哥——」
黑衣人将脸上的黑布扯下一角,露出赵连壁最熟悉的面容。
赵连壁张大了嘴巴,吃惊地望着他:「表哥,今日你不是结婚吗……你怎么……」
会出现在这里?
卫遐道:「不错,今日长公主大婚,我在宴席的酒水中加了入梦散。现在燕都城的文武官员一大半都在唿唿大睡,眼下正是燕都城防卫最稀松的时候,也是我们逃走的最好时机……」
当然,燕都城防卫稀松并不仅是因为如此。还有一个原因是,孙祯被撤职之后,换上了新任国丈项敏才。可是项敏才想要彻底接手燕都城防军并不会那么容易,这中间的真空期便是燕都城防最空虚的时候。当然这些是不用向赵连壁这个蠢货解释的。
赵连壁的嘴巴大得几乎可以放一个鸡蛋:「表哥,你和长公主结婚就是为了逃跑吗?这长公主才刚新婚就被驸马抛弃,似乎有点可怜呢……对了,还有,表哥,你今天洞房了吗……」
如果洞房了,你这种行为不是始乱终弃吗?
如果没洞房,你结婚是结了个寂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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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终于忍不了他的喋喋不休,顺手点了他的哑穴:「闭嘴——」
赵连壁顿时安静了,只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卫遐忍不住道:「我是为了自己逃跑吗?我想走早就走了,还不是为了你这蠢货……」
「我就知道,带赢朱那个心机狗比带你容易得多——」
「上次给你那么好的机会你不走,留在这里坑我——」
他虽是气愤不已,可还是解开了赵连壁被封住的穴道:「不要说话,其他的出城了我再和你解释。」
赵连壁连连点头。他心里当然有无尽的疑惑,譬如他那弱不禁风的表哥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武功,比如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不走是什么意思,还有为什么赢朱会回国,秦国会背叛三国联盟等等。可是眼下他只好将这些疑问一一收回肚内。
很快两人就到了城墙门口。燕都城墙高达三丈,虽然卫遐可以轻松翻过,但是带着赵连壁就不太容易了。
不过这对卫遐而言,并不算太大的问题。他随意找了一处城门,轻松解决了城门守卫,在援军姗姗来迟之前,堂而皇之地出了城。
第二天,燕都护城军新任都尉项敏才终于从宿醉中清醒时,得到的消息便是:隐盟的死士昨夜潜入燕都,侵入行馆,并救走了赵国公子赵连璧。
乐璎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中午,她清醒之时便闻到了房间还残有着安神香的余烬,她掀开薄被,意外地发现卫遐已然不在房中,只是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个莹润的玉坠子。她唤了两声,不见丝毫应答,心中顿时感觉有些不妙。
她来到卧室的隔间,那是两名侍女南栀和青霜居住的房间,不出意料,两名侍女被点中睡穴,仍然唿唿大睡——
「来人——」她大喝了一声。
很快,王府暗卫的首领盛铜走了进来,下拜道:「长公主——」
乐璎沉声道:「驸马呢?」
盛铜大吃一惊:「驸……驸马,驸马不应该是和长公主您一起吗……」谁家的新婚夫妻第二天早上不都是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吗?更何况如今的公主府谁都知道驸马一向对公主体贴温存,形影不离。
乐璎的心直沉了下去:「你们从昨晚到今早可见到驸马出门?」
盛铜摇摇头:「没有。」
「快速去找,驸马府,行馆,还有他平时去过的地方都找一遍。还有,此事须得秘密进行,不得声张——」新婚之夜,驸马竟然跑了,若是传扬出去定然大大有损长公主的面子,眼下还是能瞒则瞒的好。
「是——」盛铜应声去了。
与此同时,一名王府的侍卫走了进来:「禀报长公主,就在昨夜,隐盟的死士潜入行馆,救走了赵国公子赵连壁。那名死士杀了南城门的守卫,开了城门,两人一起逃走了……」
乐璎怒眉一沉:「什么,城门守卫十几人栏不住两个人,而且据我所知,那位赵国公子可不会丝毫武功!」
那侍卫吞吞吐吐道:「昨日长公主大婚,是陛下给城门守卒赐下美酒,以示普天同庆之意。士兵们贪杯,一时喝醉了,所以……」
乐璎道:「那燕都护城军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燕都护城军没有拦截,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侍卫回答道:「原来护城军是孙将军掌管,如今换上了项将军。昨夜项将军知道消息,原本想要立刻出门追袭,可是下面的偏将们当时都在公主府喝喜酒,一个个都喝得人事不省了,拖拖拉拉了好一番,等整好队伍之时,已经……追之不及了……」
乐璎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并不能怪项敏才,说起来应该怪她。就算孙祯一时失去护城军都尉一职,他下辖的那些人仍然忠于长公主,想在短短数日之内改弦易辙又怎么可能。甚至她还曾暗中吩咐,这些偏将裨将们对于项敏才的吩咐,若非紧要之事,能拖就拖,不必认真执行他的命令。
现在她搬起来的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脚。
但是此事显然不能声张,不然她乐璎也难逃与外敌勾结的嫌疑。好在可以甩锅给项敏才,她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便是。
她镇定地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此事不用再管,让项敏才?????自行追查,侍卫行了一礼之后退了出去。
侍卫离开之后,乐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卫遐失踪,赵连壁被那不知名的隐盟死士救走,这所有的事情发生在同一晚。就算她再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她去行馆拜访公子赢朱和公子连璧的那一个晚上,出现在行馆外的那个黑衣人应该就是他。
他的武功根本不逊于她,想离开燕都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根本不必受辱于姬云秋,根本不需要在她面前演这么一出自杀的戏码,进入公主府。
唯一的原因是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要救公子赢朱和公子连璧离开。
他就是那个隐盟的死士。
她当时就是听了他的暗示,认为要破解三国同盟,可以先选择放三人之中其中一人回国。她最后选择先释放公子赢朱,秦国果然退兵。可如今看来,只是因为公子遐认为救同时救两人,没有把握而已,所以鼓动唇舌让她先放了赢朱,然后他选择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救走公子连璧。
她精心策划的一场婚礼,不过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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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的铜镜之中,长公主的面容冰冷得几乎狰狞。
很好,敢在新婚之夜,抛下她乐璎独自逃走,卫遐你真的够胆——
可以,这果然是一场豪赌。她早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绝不可能轻易被她驯服。
当他跪在她脚边的时候,当他温柔地替她梳发理妆的时候,当他们欢爱的时候,当他们拜堂成亲的时候,他所想的从来都是一步一步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在她面前扮演着最温柔乖巧,最完美的情人,她享受着将一头勐虎、一匹饿狼、一只兀鹰驯化成绵羊的快感,可是这个男人,他是一条毒蛇。
他根本不可能被驯化,也永远不会屈服,他只会想着在冷不丁的时候咬她一口。她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那里还有他昨晚留下的牙印。
可她乐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任何敢于打她主意的人,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青霜和南栀这时候已然清醒了,两人本是长公主的心腹,这时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双双跪在她的身后:「长公主,奴婢们昨晚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以至于贪睡误事,请公主责罚——」
乐璎摇头:「他那样的人行事,连我都无法测度,你们又怎么可能有所防备——」
青霜道:「可是他带着赵连壁逃走,此事必然牵连到长公主,现在该怎么办?」
乐璎淡声道:「现在除了你我三人,又有谁知道他是隐盟的那个死士。毕竟姬丞相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试过,公子遐根本不会丝毫武功——」当日,就连她也被他瞒了过去。
青霜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卫遐与赵连壁的失踪有关。此事唯有长公主知情。可是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公主府也只能暗中追查,在明面上甚至还需替他隐瞒。
这人的心机真是可怕——
南栀道:「可是公主新婚,燕都勛贵这几天必会有很多应酬上门,驸马不在,又该如何应付?」
乐璎秀眉微微拧起,片刻后道:「自今日起公主府闭门谢客,就说驸马身染重疾,不见外客……」
南栀道:「可是这不过一时权宜,时间长了必然惹人疑窦……」
铜镜中,长公主唇角溢出一丝极为冰冷极为凉薄的微笑:「不用担心,他自己会回来的……」
「什么?」
「我那日放在他身体中的那只蛊虫,并不是生死蛊,也无法要他的命。那是……情人蛊,那蛊虫的另外一只在我体内。所以,就算他算尽一切,应该也算不到他最终会爱上我……」长公主握着卫遐留下的那枚玉坠,声音幽冷:「这种情蛊,离另一半越远,就越是挣扎嗜血。他离我越远,就会越痛苦,他会再回来的……」
长公主抚上自己的手臂,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凸起。那只蛊虫似乎感受到另外一半的远去,有些躁动不安。长公主轻轻抚摸,安抚着它。
这一对情人蛊是燕国的商人从苗疆带回来的,当作一个稀奇玩意进献给她,长公主只是觉得好玩收藏,从来没想过要用。可是,当那天卫遐跪在她面前之时,请求让她掌控他,她忽然想要一试。
有哪一种操纵比让他爱上她更加可靠稳固呢?
之后,情人蛊果然生效了。他放下卫国公子的矜傲,主动撩拨她,服侍她,予她温柔,共她欢爱沉沦。他看向她的眼中全是掩盖不住的爱意,她在这样的温柔之下也慢慢地放下对她的防备。可是这个人明明已经在情人蛊的影响之下爱上了她,却还能背叛她。
还真是,好得很——
可是当一个人的心与行动背离,又能走多远?
他迟早还是得乖乖回到她身边。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现在只知道卫遐是那个隐盟的死士,不知道狗男人还留给她巨大的惊喜。但是,没关系,长公主受到的伤害都会加倍反弹。哈哈。下章入v,万字大章,应该很快就会写到文案剧情了。
对于长公主来说,下章是她人生的最低点了,接下来就会反弹。(作者觉得长公主开局有的太多了,称帝毫无难度。所以直接给她清零,从零开始创业登顶。)
ps:在我的理解中,强强的魅力在于两个人之间即使没有爱情,也是两个独立完整的人格,没有谁需要依附谁,没有谁是因为谁而存在。卫狗也不会因为乐璎改变他的坚持,同样的乐璎也不会。这是一篇感情的强度、烈度和张力都很大的文,甜宠和接下来会同步进行。
甜的原因是因为这两人真的喜欢上对方了,至于虐,因为他们两的目标是完全相反的,而且这是两个狠人(对相方狠对自己更狠的那种),当然虐主要是虐男主,因为他前期太狗了,不被虐很难追妻了,而且公主会疯狂报復他。
第二十七章
卫遐与赵连璧骑着马一路南下, 一天之后终于到了靠近燕赵边境的小城——柳城。
他突然感到心血一阵上涌,紧接着便是一阵一阵的钝痛,不可控制地一下子从马背摔了下去。他顾不上起身,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 感到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一只蛊虫开始躁动不安地跳动起来。
赵连璧吓了一跳, 连忙下马, 将他扶到路旁的一棵大柳树下:「表哥,你怎么了?」
卫遐脸色苍白, 他咬唇道:「我……我没事, 是它……想要我回去……」从离开燕都城开始,他就一直有一种想要回头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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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赵连璧显然没有听懂:「谁,回哪里?」
又是一股剧痛袭来,卫遐的神色痛苦得几乎痉挛, 他的神智也被痛苦占据而变得不太清楚, 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是乐璎……她想要我回燕都……不……」
他对着自己的唇重重地咬了下去,这股疼痛终于让心中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心中喃喃道:「乐璎, 是你想杀我吗?」
乐璎曾告诉他那只蛊虫是生死蛊,他接受了这只蛊虫, 从此她便拥有了杀他的权力。
他欺骗了她,利用了她,所以给她杀他的权力。可是他方才产生的感觉并不是自己很快就会死, 而是有一种很强烈的回到燕都、回到她身边的冲动——
他摇了摇头,强行运功将那只蛊虫的躁动压制了下去, 也将心里的那股冲动压了回去。
不, 他决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回去。
他想了想, 从怀中取出一张图来,递给赵连璧,道:「连璧,这张图是大燕六大边镇的山川布防图,此处离赵国边境已然不远,你现在立刻带着这张图回到赵国边军大营,依照此图做出针对部署,反攻燕国。还有,你到了大营之后,命人将此图復刻一份送往秦国,交到秦国公子赢朱的手中,秦国会配合我们的进攻计划——」
赵连璧疑惑道:「赢朱?可是秦国不是已经退出三国同盟了吗?连边境的大军都已经撤了回去——」
卫遐道:「这不过是他和我约好的权宜之计而已,以乐璎的野心,吞併卫国之后,下一个就是秦国。赢朱并非无智之人,自然知道如何取捨——」卫遐没说的是,在乐璎夜探行馆的那一晚,见到赵连璧竟然会拒绝乐璎放他回国的打算之后,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让赢朱出卖那个「隐盟死士」,换取乐璎的信任,先行离开燕都,而秦国的撤军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赵连璧这次总算是听懂了,他将那张图塞进怀里,道:「你呢?你去哪?」
卫遐道:「我当然是回卫国,这两天,秦、赵、卫三国会一同用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能不能将燕国这头北方的勐虎彻底压回去,为诸国换取和平,就在此一举了?????——」
赵连璧听说他要和自己分开,还是隐隐有些担心:「可是你的身体……」
卫遐道:「我没事。只是受了点暗伤,很快就会好。」
赵连璧想了想他的医术,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他骑上马,朝着赵国边境而去。
***
卫遐靠在柳树上,开始打坐运功,试图将那只蛊虫逼出来。他的内功不错,很快蛊虫就在内功的驱使之下在皮肤下浮现出来,慢慢向外爬。蛊虫爬进身体的感觉无比难受,而将它逼出来也是一样痛痒难耐 。
那条小小的蛊虫被他捏在手上,只要轻轻用力就会一命呜唿。可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任那只小虫重新找了个口子钻了回去。
悬壶门传承下来的医术确实是天下无双,却治不了他的病。
他确实是病了,不,是疯了,他想。
他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将那只蛊虫捏死,那么不管乐璎留下何种后手,都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从此,他仍然是卫国的公子,是隐盟的盟主,将来还会成为卫国的国君。
可是他偏偏不想。
那只小小的蛊虫是他和她之间联繫的纽带,他忽然就很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会杀他。
还是,她也会对他生出一丝的情意。明明他知道像她那样的暴君绝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她只是贪恋他的美色,喜欢他的温存,想要一个名义上的驸马,可是他偏偏想用自己的性命赌这一次。
如若赌输了,就当用性命偿还他的背叛与欺骗。
良久,他终于平息了心口的悸动,重新上马,向卫国的方向行去。
***
长公主的婚礼之后,公主府忽然闭门谢客,说是驸马病重不起。此事虽惹人疑虑,但是想起卫遐往日那仿若碎玉娇花般的脆弱风致,燕都居民们不免议论纷纷,难道是长公主索求过度,这才一晚就让驸马不堪承受……
乐璎听着种种版本的流言蜚语一时无语,这人的娇弱外表可真是将天下人都骗了个彻底,反倒是自己风评被害。不过,她也并没有将太多的心思放在这件事上。
卫遐带着赵连璧一起离开,燕国再无钳制三国的筹码。边境生变几乎是早晚的事,她已通过蛛网用最快的渠道向镇守燕国六大边镇的几位大将发出消息,以防来自卫国、赵国的反攻。可是,她在朝堂上关于增加边军补给、更新武备的提议却被姬旬以劳民伤财的理由驳回。
此事让她有些头痛。从前,涉及用兵之事,她只需要积极对外征伐就好,姬旬很少在内政上对她掣肘,可是如今,她不仅有外面的那些敌人,还需面临朝堂内部的明争暗斗,即使是她也有些吃不消了。
第四天,卫遐并没有回来。
却有更坏的消息传来——
仅仅在赵国公子被人救走的三天之后,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席捲了燕国边境。
在南方,赵国大军进攻燕国边境的定州、柳城。
在西方,秦国大军进攻燕国的朔州、云州。
在东方,卫国大军进攻燕国边境的沧州、霸州。而且燕国的新任驸马卫遐出现在卫国大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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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燕国大军早有所防范,可是三国大军却似乎对燕国大军布防的关隘、豁口了如指掌,再加上三个方向同时遭到袭击,无法互相救援,燕国大军很快就被三国大军分割包围,只能龟缩城中困守,从抓到的俘虏口中,燕军知道了三国大军主帅手中都有一份大燕山川布防图,这便是燕国战败的主因。
——消息在第二日清晨就传了燕都。
因为蛛网的关系,乐璎还是比姬旬早一个时辰就得知了消息,她打开了柜子最高处的格子,那仅由她一人保管存放的大燕山川布防图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长公主面如死灰,她拳头紧握,手指的蔻丹掐进肉里,流出汩汩的鲜血。
边镇六军如果被摧毁,便是掐断了她想要对外征伐的路。她一生寄望的一统七国的悬望就此折戟,她的野心,她的梦想都因为他的背叛而毁于一旦,她的心悲愤无法自抑,吐出一口鲜血,声音幽寒如地狱厉鬼:「卫遐,你很好。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南栀和青霜两名丫鬟惊惶失措,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公主……公主……」
两人可从来没见过长公主形容如此惨澹的模样,南栀更是急得直掉眼泪,大声咒骂道:「想不到这个卫国公子如此狼子野心,公主好心从姬云秋手里救了他,他却如此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窃取公主的机密……」
青霜倒是更加成熟稳重些,她摇头道:「……其实我觉得公子遐做得也不算错……」
南栀道:「他这么坑害公主,怎么没错?」
青霜道:「那是因为我们是燕国人,从我们燕国人的角度来看,公子遐做的一切自然可恨。你想啊,公子遐本就是卫国人,卫国更是差一点被燕国所灭亡,就连他贵为一国公子也被迫到燕都为质,受够了鄙视和欺凌。尽管现在他欺骗了公主,但是从卫国的角度来讲,也并不能算错吧……如果你是卫国人,你还会恨他吗?」
南栀一时噎住了:「可是公主……」
长公主坐了起来,她擦去嘴角的残血,道:「我没事——」
乐璎本是万般坚韧之人,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还是很快从打击之中振作起来。她的眉目之间已经恢復了清明:「青霜说得没错,他本是我的敌人。这一次,是我一时大意,输给他了。不过他想彻底赢,也不会那么轻松……」
南栀道:「公主打算怎么做?」
长公主镇定吩咐道:「你们先帮我梳妆,如果我所料不错。很快姬旬就会过来了……」
长公主本非无智之人,之前不过是被卫遐柔弱纯良的外表和看似驯服的姿态所欺骗。可是赵连璧被救和大燕山川布防图的失窃已经足够她想清楚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
卫遐进入公主府,从一开始便是他的计划。
他故意自杀,当时三国盟军陈兵边境,乐璎无法坐视他死在燕都,于是便将他带回公主府。
他刻意示好,治好乐璎体内多年的宿疾,于是乐璎主动提出答应他一个条件。他提出去见旧友白瑜,真实的目的就是要将白瑜这个不为姬旬掌控的法家之人让乐璎相中,让他成为乐衍的老师。白瑜名义上是听命于她,可是他教授给乐衍的权术之道势必让燕王对自己这个姐姐产生忌惮之心。
而自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自然而然地产生逆反心理,生出不臣之心。于是,大燕朝廷的三股力量,在他的操纵之下互相忌惮、攻讦、搏杀。
这是真正的权术之道,所有人无法抗拒的阳谋。自己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掉入他精心排布的陷阱。
现在想来,所谓姬云秋逼卫国公子为面首多半是他自导自演,在自己原本怀疑他就是隐盟死士的那一晚,也是姬云秋在公主府闹事,拖延了时间,这才让他及时回到房间,打消了自己的疑虑。
整件事情,一开始,便是姬旬与卫遐两人合谋,便是为了让自己陷入如今的境地。
她亲自挑选的驸马盗走大燕山川布防图,势必会让长公主陷入与外敌勾结的大罪。此事一经公开,不但朝堂上长公主会面临听命于姬旬的文臣们的弹劾,六大边镇的将领也有足够理由与长公主离心离德,在燕王即将亲政之际,多半会倒向即将接掌燕国大权的年轻君王。而孙祯失去燕都护城卫都尉一职,就算长公主此时想宫变上位也不可能。她很快就会众叛亲离,失去手中的权力,政治生命宣告结束。
如无意外,很快姬旬就会带兵进入长公主府,宣布她的罪状,说不定,她会就此沦为阶下囚。若是从前,乐衍说不定还会为她说话,可是如今,这个弟弟不再踩她两脚已是万幸。
以一人之力陷她于如斯之境。
还真是,好得很。
……
房间里的氛围一时凝滞,以南栀的智慧自是无法推断出这么多的事情,她仍是按照过往那样将长公主的长髮高高盘起,梳了一个最美艷端庄的髮型。
而青霜比她敏锐地多,请示道:「长公主,要不要我去传信,让孙祯将军带人过来……」
孙祯自从失去职位之后,被长公主秘密派往自己的封地无终邑,在那里为长公主训练了一支私军。这是他们目前唯一可以依仗的力量。
铜镜之中,长公主的薄唇抿出淡淡一笑:「不用,虽然我如今败无可败,但是姬旬未必会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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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道:「为何?这段时日以来姬旬已经视长公主如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这么大的罪名扣下来,说不定会想办法置长公主于死地——」
乐璎道:「他不会。如果他是和卫遐合谋,两人之间必定达成了某种交易的条件。而?????卫遐,他不会杀我。」她的笑容嘲弄而诡谲:「因为情人蛊的存在,他已经爱上了我,所以他一定不会允许别人杀我。而这,也是我反败为胜的机会——」
青霜拧眉道:「长公主,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打倒我乐璎,就算是卫遐,也不能。我今日失去一切,可是只要我不死,总会亲手一件一件的拿回来。」长公主从妆镜面前站了起来,她的语气中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她瞥了门外一眼,道:「如我所料不错,姬旬带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大门口了,你去请他们过来吧——」
……
很快,姬旬就被带到了长公主的卧房门口,他的身后跟着燕都城卫军都尉项敏才,以及一大列的的士兵。
他的脸上带着意得志满的笑,在今日之后,他终于将扳倒这位与他明争暗斗三年之久的最大政敌,成为大燕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又怎能不意气风发。
他望向乐璎,这个失败的对手,他期望从她的脸上看到颓丧、挫折、愤懑、失意等种种象徵着挫折的情绪,这样他今晚说不定能多喝下两杯庆功酒。可是乐璎的神情和以往并无区别。
长公主一身盛装站在门口,头髮一丝不苟,妆容明艷,她的目光沉静从容、骄傲地昂着头,这样的姿态就像是要去登基为王,而不是即将成为他的阶下囚。
她甚至还朝他笑了笑:「姬丞相,我们谈谈。」
姬旬:「谈,谈什么?」
乐璎:「当然是谈这件事如何善后。」见姬旬犹豫,长公主又补充道:「天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那个人不可能是你永远的盟友。你与他合作,应该知道,他是条毒蛇……」
姬旬冷笑道:「是,他是毒蛇,你是荆棘,你们天生一对……」
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低声道:「姬丞相想必很好奇我是怎么抓到风追影,那天你带走他之后。他在地面上留下一行血字,告诉我风追影的消息。姬丞相,和这样随时出卖盟友的人合作,姬丞相晚上还能安枕而眠,乐璎真心佩服丞相心大……」
姬旬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乐璎知道他已经动摇,她轻轻伸手,指向旁边小小轩室,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姬旬屏退左右,与乐璎一起进入那间小小的会客厅。侍女们奉上茶水之后,乐璎关上门窗,轩室内顿时密不通风。
姬旬有些不耐:「何必多此一举……」
乐璎笑道:「因为接下来我同丞相说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丞相应该也知道,我的府中,极有可能还有他的心腹……」姬旬想起风追影莫名其妙在金殿之上中毒暴毙一事,登时便不说话了。
乐璎在他对面坐定,问道:「我有一个疑问,你们互相合作,他的条件是什么?」
这并非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姬旬道:「很简单,卫国收回边境的十五城。而你,长公主乐璎作为他的王妃,和亲前往卫国。」
乐璎语气轻扬:「哦?他不想杀我?」
姬旬冷笑:「何止,他还因此威胁我。」
乐璎轻轻笑了一声,心道,果然便是如此。
姬旬看到她诡谲莫测的笑容,忍不住开口道:「乐璎,老实说,对你而言,前往卫国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听说,卫遐在公主府的这段时日,对你也算不错。他就算骗了你,对你也未必没有一两分的真心……」
长公主呵呵笑了起来:「姬丞相,假如你娶了一个妻子。这位妻子其实是敌国派来的间谍,她害得你失去丞相之位,害得你几乎一无所有。最后她告诉你,她对你是真心的,她这么做的目的是想和你一起归隐山林、粗茶淡饭,了此余生,你还会接受这样的妻子吗?」更何况,他会爱上她不过是因为情人蛊,骄傲如长公主又怎会接受这样的真心。
姬旬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但凡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都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他最有可能的做法是一剑杀了那个女人。
他明白了乐璎的意思,此刻如果卫遐站在长公主面前,她一定也会毫不犹豫杀了他,而不是去做什么卫国王妃,这是一向强权铁血的长公主会做出来的事。可是,此事,本是卫遐、姬旬和姜太后三方协定的事情,可容不得一个已然失势的长公主说「不」。
他冷声道:「乐璎,不妨告诉你。长公主和亲,离开燕国这件事,是秦、卫、赵三国退兵的条件,只要你答应和亲,三国就会立刻退兵——」
乐璎一瞬恍惑:「退兵?」
姬旬道:「不错。」他耐着性子解释道:「长公主,卫遐并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他认为当今天下既分七国,各有统属,民俗各异,本就不应该互相攻伐,应该议定边界,和平共处。他还说各国可以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大的联邦,共同商议边贸、人民迁徙,边境摩擦等等事宜,这也是隐盟成立的初衷。只要你同意和亲,边境之围就会自解,而燕国同样也可以加入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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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盟?那个号召诸侯国连横,合作起来一起对抗我燕国的组织?」
「是。不过隐盟并不全是为了对抗燕国,而是为了让诸侯各国达成真正永久的和平。」
乐璎眼底嘲弄之意更浓:「这也是卫遐告诉你的?」
姬旬道:「不错,他的真实身份不只是隐盟的死士,同样还是隐盟的盟主——」
「七国之间永久的和平?」乐璎嗤笑一声道:「他卫遐会是如此迂腐可笑之人?」
她犹记得他那日的言辞。
「我对长公主十分的仰慕与欣赏。因为,你所做的,也是我卫遐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
「天下间人人以为长公主是暴君,可在我心中,公主是七国中唯一的清醒之人。」
——现在有个人告诉她,他其实爱好和平。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诞而可笑。她原以为她对他的认知已经足够深刻,可是此刻方才发觉自己也许从未了解过他——
又或者,他在她面前,本来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姬旬道:「不管你信或不信,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不然我又怎会与他合作……乐璎,就算你我为敌,我也是有底线的……」他这几句中气不足,显然有些心虚。无论如何,与外敌勾结,构陷长公主都绝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
乐璎讥诮道:「与外敌勾结,将我燕国中兴大业毁于一旦,姬丞相的底线未免太低了……」
姬旬脸色涨红,他站了起来,粗声粗气道:「乐璎,我告诉你,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拯救我大燕国。这三年以来,你乐璎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现在燕国很多地方都是十丁抽一,三七入税,燕国百姓早已经不堪重负。各地纷纷爆发叛乱,西南那支「天杀」的叛军才会如此扩张如此迅速。还没有等你完成你那可笑的一统天下的梦想,我大燕国就会先亡在你自己手里。」
乐璎摇了摇头,疾声厉色道:「可是我又是为了什么这么做呢?这些年以来,草原上的夷狄已经越来越强大,十几年前我们燕国骑兵能够战胜他们,可是经过十多年的修养生息,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我们燕国在北境替其他诸侯国挡住夷狄南下的步伐,我们的人每年都在牺牲、流血、挨饿,可是南方的那些诸侯们却一个个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现在却来和我讲仁爱和平之道,当真可笑……千百年前,在尧舜夏商之时,天下本是一家,是周天子分封天下,才有了如今的诸侯分立。我乐璎想要做的就是让这天下重新一统,将各国力量重新整合,共同应对来自北方的威胁,又有何不可。弱肉强食本是天下法则。我不吃人,便会有人来吃我。故步自封,不过取死之道——」
「分明是你自己权欲薰心,将我大燕拖入这连连战火之中——」
「是你自己鼠目寸光,葬送我燕国大好基业——」
……
……
大燕国的监国公主和丞相,在胜负分出这一刻,终于摒弃了过往的互相猜忌,面对面慷慨陈词,最后演变成互相对骂,却谁也没有说服谁。
姬旬口干舌燥,最后道:「无论如何,事已至此,长公主已不能留在燕国。长公主如果是真的为燕国考虑,便前往卫国和亲,长公主若想找卫遐报仇,也是最好的机会——」
「不,我不会去卫国。」长公主斩钉截铁道:「我可以接受和亲,但是不是去卫国,而是秦国。姬旬你如果真的是为了燕国考虑,就按照我的要求,将婚书送给秦国公子赢朱。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最终会接受我的婚书。只要他同意此?????事,我就立刻启程归秦,绝不耽搁——」
姬旬吃惊道:「秦国?」
乐璎道:「隐盟只是要求和亲,并没有指定公主一定要嫁去卫国,是不是?」
姬旬仔细想了想,道:「是这样没错,可是你已经嫁给了卫遐,他本就是你的驸马……」
乐璎摇头道:「错了,我与他结姻,是他入赘,非我嫁给他。他既背叛了我,我自当写一封休书,休了他。」
姬旬震惊道:「休了他?」
「有何不可?」乐璎道:「我大燕国北方是夷狄,秦在西南,卫在东南,而赵国在正南,三国联合,对我大燕国大大不利,而眼下正是将三国一举分化的好机会。姬丞相应该知道的意思……」
姬旬眼睛一亮,很快就明白了乐璎的意思。那日卫遐眼中的神色分明已经爱上乐璎,所以才会想要将乐璎娶回卫国。如果长公主归秦,卫国和秦国不可避免会心生嫌隙……
扳倒长公主之后,燕国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暂时的虚弱,秦国和卫国之间如果产生矛盾,燕国面临的外部压力自然会大大减轻,这当然是燕国未来的掌门人愿意看到的情况。
最后,他颔首道:「公主这几日就好好呆在公主府准备和亲之事,不可外出,也不会有人进来。其余之事,我会安排。」
乐璎点点头。她知道她这是被姬旬软禁了,但是她丝毫不介意,无论如何,在和亲之事上,她已经和姬旬达成了共识。
她唇角勾起一个极为靡丽又冰冷的微笑。她如果真的去了卫国,就算卫遐真的爱他,他也绝不可能再让她染指权力,可是去秦国,她才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卫遐既然不肯回到燕都,想必眼下必会受到情蛊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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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果知道她和亲的目标是秦国,又会怎么做呢?
算尽一切的公子遐,想必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被她反将一军,她还真是期待看到他失措的表情。
她送姬旬来到公主府门口,忽地听到青霜愁眉苦脸地汇报:「长公主,还有个不好的消息。」
乐璎淡淡地抿了抿唇,示意她直说便是。现在的情况已是糟糕得不能更糟,着实已经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能打击到她了。
青霜道:「公主府的暗卫统领盛铜失踪一天了。奴婢得知消息之后,已经带人往他的房间搜查过,发现他已经将自己的物品全部带走……」
「想必他便是隐盟设在公主府的暗桩,如今他的主子大胜而归,他自然也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了。」长公主意兴阑珊,神色怠倦。若在往常,这着实是一件大事,可是放在如今众叛亲离的长公主府,这着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不足以掀起一丝浪花。
此刻,在燕卫边境的沧州城。
卫国边军大将宋云翦眉头紧蹙,望着躺在床上、已然陷入昏迷的公子遐。两日之前,正是眼前之人忽然拿着大燕山川边防图出现在大军帐中,说服他率领大军反攻,在这场战争中,卫国一举收回了被燕国侵占了占据了接近一年的边境十五城,甚至反攻占领沧州,将燕国大军围困在霸州城。
这可是自从与燕国交战以来,卫国唯一的一场大胜,青年可谓是功不可没。宋云翦想起他的身份,如若此人能回到卫都,成为太子,那卫国又何必惧怕燕国。
可是,就在昨天,青年却突然从马上栽倒,陷入昏迷之中。
他连忙召集军中三位德高望重的军医会诊,至今却仍然没有一个结果。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焦烦,别的不说,若是公子遐真的就此死在他的大军之中,无论卫王是否喜欢这个儿子,他都会担不小的干系。
他沉声开口:「几位先生,公子遐的情况究竟如何,你们可是我军医术最高明之人,难道都看不出公子遐如今的情况究竟是如何吗?」
几位军医神色一僵,又低声讨论了几句。
最后年龄最长的章大夫道:「宋将军,公子遐的脉象一切正常,根本看不出有受伤或者生病,不过……」
宋云翦:「不过什么?」
章大夫道:「公子遐的心口处有一只蛊虫,我想这可能是他迄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蛊虫?」
章大夫:「不错,根据属下的推测,这只蛊虫很有可能是出自南方百苗之地的情人蛊。传说,苗地的姑娘若是有了喜欢的男子,可是那个人不爱自己,便会对他下蛊。这个男子就会爱上那个给他下蛊的女子,从此之后,男子就不能离那女子太远,否则蛊虫就会在体内作乱,令人痛不欲生……」
章大夫犹豫了一下,又道:「这几天属下也隐约听说了燕都城的一些消息,听说公子遐在燕都城已经和燕国长公主乐璎成亲,成为燕国驸马。所以属下推测,多半是那燕国公主乐璎给公子下了情人蛊,逼他娶自己。而公子遐将计就计,从乐璎手中盗出燕国山川布防图,这番大战我军才能收復失地,一竟全功。不过,沧州离燕都太远,想必蛊虫噬心,所以公子遐才会昏迷不醒……」
宋云翦皱紧眉头:「想不到公子遐为了我卫国竟然牺牲如此之大,这情人蛊有法可救?」
章大夫道:「方才我们商议了一番,或许可以尝试以银针入穴,将这只蛊虫逼出来,但是……」章大夫犹豫了一下,却是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但是我们方才详细探过公子的奇经八脉,公子遐本来身怀武功,以他的功力将这只蛊虫逼出来并不会太费劲。属下不知,为何他宁可受罪,也不肯将这蛊虫逼出来……」
宋云翦大手一挥:「既然有办法可以治,你们先治就是。其他的事情,就不用管那么多……」
章大夫道:「是——」
……
帷帐之中,卫遐依然昏迷未醒。章大夫取出银针,从双手开始,沿双手太阴经一针一针探入卫遐心脉。十指连心,很快在青年裸露如白瓷的胸膛之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在皮肉之下滑动。那蛊虫受到刺激,躁动不安,很快,青年的额头上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眉头拧紧,显然在昏迷中也极为痛苦。
宋云翦有些担心:「公子会不会有事……」
章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想要将蛊虫逼出来,自然少不了这一番蹉磨。将军且多些耐心……」
宋云翦身为一军主帅,自然不能长久在此守着卫遐,只好先行离开,吩咐属下等到公子遐醒了再叫他。
……
未知过了多久,那只黑色的蛊虫终于咬破皮肉,从里面慢慢探出头来。
章大夫心中一喜,经过数个时辰的努力,这只小小的蛊虫总算被逼了出来。可是就在此时,躺在床上的青年猝然睁开了眼睛,他身上的银针也在这一刻尽数落地。
那只蛊虫似乎受到了惊吓,又飞快地钻了回去。
章大夫一惊,惊喝道:「公子你……」
卫遐从床上坐了起来,此刻他的脸色犹带着虚弱的苍白,却摇头道:「我没事……」
章大夫嘆息道:「可是,那蛊虫……」明明即将功成却功亏一篑,章大夫眼下可真有些糟心,看向卫遐的眼神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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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轻声道:「多劳章先生为我费心,只是刚才我在昏迷中听到章先生说我体内的蛊虫是情人蛊?」
章大夫道:「是。」
青年清澈眼神带着些许迷茫和不解:「不是生死蛊?」
章大夫道:「虽然百苗之地确实有置人死地的生死蛊,但是公子体内的那只确实是情人蛊……」
卫遐喃喃道:「奇怪,她为什么会对我用这种蛊,又为什么会骗我……」
难道她……也会喜欢我……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顿时一热,他想起在公主府的那些荒唐夜晚的抵死缠绵。那时,他尚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自己的敌人无来由的心动,可是眼下答案似乎已经明了。
如果她也喜欢他……
他嘆息一声,如今燕国边境三面受敌,燕国山川布防图从长公主府中丢失的消息传出,想必长公主眼下已经如他所愿,失去了一切。
就算她曾经有一点点喜欢她,如今应该也只剩下恨了。不过,姬旬应该会遵守和他的约定,让长公主往卫国和亲,他应该尽快去燕都接她。
她还可以是他的王妃。
他会对她好,比从前更好。
……
……
章大夫的声音再次从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公子……」
卫遐转头,「嗯」了一声:「章先生请讲……」
章大夫道:「我知道公子您师出悬壶门,医术应该比属下高明许多。但是属下还是要提醒公子,这种蛊虫可不容小觑,如果不将它逼出来,时间长了,公子会有生命危险……那燕国长公主对公子用这种手段,想必是不怀好意。公子之前受蛊虫影响,喜欢上她也是正常,但是?????公子眼下既然知道真相,还是尽快将蛊虫逼出的好。只要没了这蛊虫,公子就会觉得燕都种种,不过一场幻梦而已,不会留恋……」
「没事。」卫遐打断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我已经和燕国丞相姬旬有约,燕国公主会和亲来卫国,将来她会是我的王妃……按照章先生所言,只要我离她不远,就不会有事。」
章大夫的脸上再次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他觉得自己家公子脑子多多少少有点毛病。可是再想到,不久之前,也正是眼前这位以质子之身,孤身一人在燕都布下逆天大局,收復失地,实在不能说他是个蠢货。
他嘆了一口气,失望地离开。
卫遐看着章大夫离开的背影,低低嘆息。勿怪章大夫觉得他有病,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病。
自从他知道身体里面不是生死蛊,而是情人蛊之后,他就更加不想将它逼出来了。只要一想到乐璎有可能喜欢着他,他的心中就会涌起莫名的悸动。
如果没有情人蛊,她便只是他的敌人。她不会是他的妻子,他也不会再爱她。这没什么不好,因为他本来也不是为了爱她而接近她的。
可是,这也没什么好的。不管长公主缘何对他下情人蛊,可他们确实曾经裸裎相对,肌肤相亲,全天下最刺手最骄傲的荆棘是他一人所独有的美丽玫瑰。
是他的公主。
是他的……独一无二……
过往已经发生,命定的轨迹已经交汇,那便将一切交由命运审判裁决——
宋云翦推门进来。这位卫国大将俨然已经将卫遐视作将来卫国中兴的希望,对他恭敬异常,俯身下拜:「宋云翦拜见公子,公子如今感到如何?」
卫遐道:「我没事,宋将军不需担心。」
宋云翦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公子,我觉得那情人蛊……」
卫遐琢磨宋云翦显然已经从章大夫那里知道蛊虫并未彻底逼出的事,估计还想再劝,于是道:「宋将军不必再说,此事我自有决断。」
宋云翦嘆了口气:「我知道公子与燕国姜丞相有协定,燕国送长公主和亲,三国各自退兵,以后不再互相攻伐。可是属下最新得知消息,燕国确实派出长公主和亲,可是目标并非我卫国,而是……秦国……」
卫遐原本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色,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宋云翦几乎不忍去看他此刻的脸色,他低着头将话说完:「根据消息,长公主和亲的车队昨晚便已从燕都出发,今日已经到达了燕国西部的韩城,估计两天之后就会到达秦国与燕国边境的云州城……公子……公子……」
卫遐一瞬之间血沸气涌,感觉方才被压下的蛊虫再次跃动嘶鸣,剧痛噬心而来。
可是他甚至不想去管它,几乎是转瞬之间,他就已经离开了暂住的营帐。
等宋云翦追出去之时,只看到一匹白马冲出营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西方而去。
作者有话说:
知道是情人蛊之后,卫遐他开始自我攻略了,可是老婆已经跑了。
下一章文案剧情。
第二十八章
秦燕边境多山, 迁延起伏。虽然修了官道,并不怎么平整。越是往西,就越是沟壑纵横。
马车行驶在上面,时不时就遇到滑落的山石, 乐璎已下命车队加速, 可是这速度着实是快不起来。
这支车队乃是燕国送长公主和亲的车队, 不说陪嫁的宫女内宦, 负责护卫公主安全的军队就足足有千人之众。眼下,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几乎将整条官道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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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望了望窗外渐沉的天色, 问道:「离云州城还有多远?」
南栀打开车帘探出头问了一声,片刻后回禀道:「大概再行两三里路,下了前面的缓坡,就可以看到云州城下面附属的山阳郡。我们今晚在山阳郡休息一晚,明早再有半日的行程, 才能到云州城。」
乐璎点头道:「好, 就在这里停下吧——」
南栀诧异道:「停下?公主,山野之中, 毒蛇虫兽甚多,公主若要休息, 不妨等回山阳郡再好好安置……」
乐璎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不用,我感觉得到, 他来了。」 她抚上自己的手臂,她已经感受体内蛊虫不耐的躁动, 这说明卫遐就在不远之处。
南栀一脸莫名:「他?谁?」
乐璎脸上笑意愈浓, 也愈冷:「当然是我那无缘的前夫了。你吩咐下去, 让士兵们列阵准备——」如果只是长公主归秦,其实并不需要千余人的军队护送。可是如果是为了杀某个人,这样的阵仗也未必保险。她按了下自己的嫁衣腰间,摸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短刃。
就在此时,车队忽然停下了。
前方传来士兵们嘈杂的喊声:「你是何人?竟然拦截长公主的鸾车——」
乐璎打起车帘,便见到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一道骑着马的白衣身影。
那人显然是千里奔袭至此,一袭锦衣已有多处划破,头上用来束髮的玉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头青丝散于脑后,显得狼狈不堪,却偏偏显现出一种狂放不羁、气势凌云的独特美感。
卫国公子不管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都是极美的,美到连自己都曾想将他纳为自己的收藏物。
可是眼下,乐璎沉敛的眉眼中不见喜怒,只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动静之间,那匹白马便已冲破重围,转瞬便离鸾车只有一丈之地。男子的目光有些心虚,声音也带着微微的慌:「长公主似乎走错路了。」
乐璎扬眉:「哦?」
卫遐道:「去卫国的方向应该是向东……」
乐璎「呵」了一声,声音讥诮:「谁说本宫要去卫国,本宫如今已经与秦国公子赢朱订下婚书。几天之后,本宫就会成为秦国的王妃。走错路的应该是卫国公子那你才对……拦截我燕国和亲的车队,你说秦国公子知道了会怎么想?」
卫遐如扇的睫羽轻眨,他有些惶惑,有些不解:「你我早已成亲,公主又怎可另嫁他人?」
乐璎道:「南栀,将休书拿出来给他——」
南栀:「是。」她拿出乐璎早已准备好的休书,走到卫遐马前,递了过去。
卫遐拿着休书的手指骨节泛白,他并未展开那张薄薄的纸,那休书便已在他手中成为齑粉。他重新望向乐璎,咬牙道:「我刚才说错了,公主要再嫁,除非我死了才行……」
乐璎冷笑:「来人,放箭——」她身后跟着千余名精锐的军队,便是为了眼前此刻,一旦卫遐出现,便立刻射杀,毫无余地。
无数的弓/弩全部齐刷刷地对准了眼前的男人,却见卫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纵马朝鸾车这边沖了过来。他凌空飞起,眨眼间便落在鸾车之上,乐璎来不及命人护驾,欲要抽身避开,却发现自己已被眼前之人所挟制,等她回过神来,卫遐已经抱着她重新落在了那匹白马上,白马疾步如飞,朝山道下方扑去——
这人的武功远比那日出现在行馆外的黑衣死士更加高强,自己终究是再一次小觑了他。
士兵们眼见长公主落入卫遐之手,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动作。
可是她又怎能忍受在这个时候被他给掳走,她大喊一声道:「不要管我,放箭——」横竖卫遐是绝不可能让她死,但是她却想要他死。
卫遐的强势毫无疑问激起了长公主的疯劲,大不了玉石俱焚,她想。
卫队统领桑凉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做了个放箭的手势。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更何况若是让卫遐带走长公主这趟差使他同样无法交差。
士兵顺着山道追去,同时无数羽箭朝着那马背上的人影疾射而出,在这样的追逐战中,自然是无法瞄准,燕国士兵也只能祈祷长公主的运气不要太差,不要被流矢射中。
但是,乐璎的运气显然并不怎么样,好几只羽箭差点射中了她。卫遐皱了皱眉头,身体微微前倾,用右手将乐璎紧紧地搂在怀里,避免她被流矢所伤,与此同时,用左手控着缰绳左冲右突。
他的耳朵同样很灵,几乎是辨着风声躲过了大部分的羽箭,但还有少部分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掠过,给他带来不少的擦伤,甚至还有一支狠狠钉入他的肩头,而他竟是一声不吭。他的骑术同样精湛,几个腾挪跳跃之后,两人已经与身后的士兵拉开几十丈的差距。
乐璎此时被他钳制,身体几乎动弹不得,她想也不想,银牙向他控着缰绳的左臂咬了下去。只要他吃痛坠马,他今天就死定了。
可是他控着缰绳的手依然很稳,甚至根本连颤动都没有,任由鲜血如注而下。
乐璎感到自己的口腔里全是鲜血味,这股血腥气终于?????让她自卫遐大婚之夜盗图出走之后的愤懑情绪纾解不少,她咬牙切齿道:「卫遐,你对自己可真狠,你不怕疼的吗?」
那人甚至低低笑了一声道:「我当然怕疼,可我能忍,长公主也并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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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顿时想起在燕都之时,这人就多次使用苦肉计矇混过关,不然自己根本不会这般轻易被他矇骗。
他从始至终都演得一场好戏。
她咬牙切齿地道:「不,我觉得我确实今天才第一天认识你——」
「对不起,是我一直在骗你……」他失神了一下,开口道歉。乐璎被他气得牙痒痒,又是一口咬下。这次她终于听到他轻轻嘶了一声:「你随便咬,咬到你解气为止。」
说话之时,胯/下白马忽地前蹄一顿,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卫遐心道不妙。这匹马本来是他从沧州城骑出来,本是万里挑一的神骏,但奔行千里到此,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到这里终于坚持不住,竟是活生生累死了。两人顿时一起栽倒在地上,这里本是一个陡坡,他来不及抓住乐璎,便见她向着山崖的下方滚了下去。
昏天暗地中乐璎不知道撞到多少东西,她感觉到自己的头似乎磕破了,一阵钝痛袭来,让她几乎两眼一黑,几乎失去意识。等她在回过神来之时,发现自己的红色嫁衣挂在悬崖上斜着伸出的一颗老松树上,而下方悬崖深不见底。
卫遐则站在离松树不远的峭壁边上,焦急地唿唤着她:「公主……」
乐璎觉得自己应该是与这个人天生八字不合,他骑马摔了自己没事,反而是自己差点跌下悬崖。可是眼下她的身体毫无着力之处,只好叱骂道:「快救我上来——」
她是恨不得立刻杀了卫遐大卸八块,但卫遐肯定是不会让她死在这里的。她对自己没信心,对那情人蛊是很有信心。
果然,卫遐在原地站了一会,很快就开始脱衣服。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撕扯成长长的布条,再连接在一起,变成一条长长的绳子。那长长布条如同缎带般直直飞去,很快将她稳稳裹挟住,然后拉了上来。
可就在乐璎被拉上悬崖的那一瞬间,从那白色布条中飞出了一把刀,直直向卫遐刺了过去。
她先前被卫遐挟制没来得及动手,眼下脱困自然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卫遐猝不及防,更没防备她竟突然在此时动手,这一刀直接刺入胸口,鲜血飈射而出。乐璎知道此人厉害,哪敢给他喘息反击的时机,在落地站稳的一瞬间一脚踹向他的后背,将他踢向下方的万丈深渊。
「乐璎,你——」卫遐发出一声惊唿。
他最后回望了乐璎一眼,便闭上眼睛,向悬崖深处坠了下去。
乐璎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分明痛苦,绝望,不可置信,可是在闭目的那一瞬间又似乎释然。
乐璎在悬崖边上坐了片刻,终于觉得茫然的神思慢慢收回自己的身体里。
刚才她的举动无异于恩将仇报,可是如果对象是卫遐,那完全是他活该。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呢,他本就是死有余辜,甚至这样的死法,对他而言太轻易了。她本觉得他应该万箭穿心而死,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不过,那人既然死了,这体内的情人蛊自然没必要在留下了。
她坐在地上调息片刻,过了一会,她体内的那只蛊虫便从手背皮肤中破皮而出。乐璎顺手将它捏死,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夕阳落下,林中生出蔼蔼暮烟,乐璎轻轻嘆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身份的对立,卫遐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情人。他完全知道她的喜好,了解她的需求,给予她无上的快乐,可惜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今后她的夫君会是秦国公子赢朱。这位秦国公子虽然不如卫遐那般美貌而有情趣,却是个容易掌控之人。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要好好利用这个筹码,在秦国站稳脚跟,再回燕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当然,如果她能彻底掌控秦国局势,以秦国为根基重新经略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男主死了,全文完。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个男主最大的优点就是血条很长,特别抗摔打。
第二十九章
乐璎沿着来路返回。
只要重新回到车队之中, 一切就将按计划进行。她已得知消息,秦国公子赢朱眼下已然到了云州城。只等长公主的鸾车一到,便可立刻举行婚礼。
看来公子赢朱对这场婚事也是充满期待。乐璎对此也早有预期,公子赢朱的母亲出身不高, 他在秦王之位的争夺上本也无力与其他几位公子竞争, 无论是诸侯各国的公主, 还是秦国上等勛贵的女儿, 都不会愿意嫁给一个註定无法继承王位的私生子。
而燕国长公主的求婚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虽然乐璎是因为在燕国失势不得不和亲, 而且已经有过一任驸马, 对于公子赢朱而言还是大大地高攀了。
若是在几个月以前,乐璎绝不会想将自己的婚姻当作一桩政治交易,但是眼下她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的红色嫁衣在方才的生死追逐中已然划破,不过无所谓,到了云州城命本地绣娘重新缝制即可。虽说比不上燕都绣娘们的精湛手艺, 但是对这桩婚礼而言, 嫁衣的成色并不重要。就比如,她的新任驸马註定是比不上那刚刚被她踹下悬崖的前夫了, 但是对一桩政治交易而言,新郎是什么样的人也并不重要。
她才走几步, 忽然感到芒刺在背。她遽然警觉,浑身肌肉紧绷,慢慢后退, 可是那种感觉始终不曾消散——那是被高手锁定的感觉。她回望四周,并未发现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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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页
一阵风吹过, 一个男人从树林中的阴影中出现, 他脸上笑容阴冷:「既然都已经被卫国公子带走了, 你为何还要回来呢,长公主?」
乐璎神情一凛,此人乃是卫队首领桑凉,这一路上就是此人率军一路护送她至此,她万没想到,她刚刚从卫遐手中脱身,竟会被自己带出来的卫队首领逼杀——
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挑眉问道:「是姬旬想要杀我,他反悔了?」和亲之事本是丞相姬旬所安排,这一支卫队也是由姬旬精心挑选。
桑凉摇了摇头,道:「虽然是姬丞相安排我来的,可是我真正的主子并不是姬丞相。」
乐璎握紧身后刀柄:「那是谁?」
桑凉道:「当然是燕国真正的君主,你的那位好弟弟。陛下说,若是长公主肯好生生地去做卫国王妃的话,就留你一条性命。可是如果长公主执意前往秦国,那便说明长公主从未放下心中野心,总会有回燕国的一天。因此,陛下让我在长公主见到秦国公子之前,送你上路——」
乐璎心中骤冷,她着实想不到乐衍对她恨意如此之深,竟到了要赶尽杀绝的地步。更没想到,乐衍小小年纪,心机就已经如此深沉。
桑凉一步一步向前,男人的面孔阴鸷而深沉,双目中如焰火跳动,那是仇恨的目光。
乐璎大脑转得飞快,毫无疑问,眼前之人想杀了自己。但是一国之君想要杀死自己的姐姐,曾经对燕国功高卓着的长公主这件事是不可能公开,所以桑凉只能选择在刻下无人的时候私自下手。她望向荒林,却并没有见到第二个人,显然那些普通士兵们尚来不及寻到这里。
她张开喉咙大喊:「桑统领,本宫在这里,快来救驾——」
只要有人来,桑凉就不可能对自己动手,甚至还要保护自己前往云州。
桑凉一愣,一瞬失神,而长公主已经薄刃出鞘,向桑凉攻去。她的武功并不是桑凉对手,只能取巧先发制人,只要拖到有人过来,桑凉便不可能再对她出手。
刀行如疾风,直指桑凉的咽喉。可是男人身形如鬼魅,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避开这一记刀招,换位到她的身后。她的胳膊被男人拧住,分筋错骨,剧痛袭身之下,乐璎发出一声惨唿。
「长公主的武功不错,也很有心计,可是遇到我,只能说你运气不好——」桑凉道。
一股极为寒冷暴烈的真气深入她的经脉之中,她感觉身体之内气血翻涌,奇经八脉几乎错位,而持刀的右手爆裂出无数的血洞,刀颓然落下,鲜血如注,倾洒在山顶的草甸之中。
乐璎的意识因为疼痛几乎模煳,她最后挣扎着问:「禁军之中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高手,你究竟是谁……」
面容阴狠的男人答道:「忘了告诉长公主,风追影是我的师弟。我的师弟正是因为长公主而死在燕都,我听说他在死前可受了不少的折磨。现在长公主死在我手上,一报还一报,很是公平。」
……
「长公主?????……长公主……」
这时,不远处传来士兵们的搜寻之声,夹杂着青霜和南栀的唿喊之声:「那边好像有动静,我们到那边看看——」
见到有人朝这边过来,桑凉神色有些慌乱,他用左手捂住乐璎欲要唿救的嘴,用右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拖到了悬崖边上:「刚才长公主一脚将前驸马踹下悬崖,恐怕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会成为崖下之鬼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也很冷:「和亲的车队在进入山阳郡之前,前驸马卫遐忽然出现挟持了公主。本将虽率众追逐,但不料长公主与卫遐所乘之马暴毙而亡,两人失足坠下悬崖……啧啧,还真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
乐璎的身体直直往下坠,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和卫遐一起葬身悬崖之下。
这难道就是孽缘吗?
***
山崖之上,南栀和青霜带着卫队很快赶到,只见到桑凉趴在悬崖边上嘶吼着:「长公主,长公主——」
南栀心中一个激灵,抢身上前:「桑统领,长公主她——」
桑凉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喃喃道:「我到晚了一步,她和卫国公子所乘的马忽然倒地,两人双双坠下悬崖……」
青霜失声道:「坠崖……」
桑凉点点头,语气沉痛:「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想办法下去搜救……」
***
悬崖底下是一片小溪流,卫遐坐在河边的草甸上,清理伤口。
在方才下坠之时,他的运气不错,在半空中用那衣服撕碎之后的长布条勾住一根树枝,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饶是如此,他的身上也增加了不少的新伤,再加上之前的箭伤,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
别的都还好说,最严重是胸口那一道刀伤。那是最后他救乐璎上来时,乐璎突然偷袭所致,虽然中刀的位置并非致命要害,但是伤可见骨,痛入心肺。
她果然是恨极了他。
虽然他已有这样的心理预期,而此时还是觉得心中憷痛。他用撕下的布条擦拭胸口的淤血,手劲很大,近乎自虐。很快,未癒合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可是他却熟视无睹,似乎流血的痛苦可以用来缓解心中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
忽然他看到那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的布条上有一抹刺眼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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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只蛊虫。
那蛊虫是乐璎所留下,是她用来挟制他的手段。
她无疑是成功了,这只小小的蛊虫的存在使他差点忘了他们之间敌对的立场,为她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而眼下这只蛊虫却已经死了。
卫遐怔住。这绝非是乐璎的刀刚好刺中他体内的情人蛊,导致它死亡。这只情人蛊会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长公主体内的那只蛊虫已经死了。
——这说明大仇得报的长公主不再需要它了。
他微微闭上了眼,是的,她不需要他了。
无论他是生是死,是不是爱她,都与她无关了。她轻轻地抛下一切,即将走向新的人生。她接下来会是公子赢朱的妻子,秦国的王妃。
她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独自缅怀。对这种结果,他本不该有所怨怼。
他们要走的路从来不同,他狠狠地算计了她、坑害了她,还奢望她能接受他,本就虚伪——
他又盯着那只小小的蛊虫看了几秒,忽然反应了过来。
若不是情人蛊的缘故,他本不会爱她,他们之间本就是为了利益的互相算计而已。如今情人蛊已不在,如章大夫所言,燕都的种种不过一场幻梦而已,又何必留恋。
她想嫁给公子赢朱就让她去嫁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她既能放下一切,那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何要留恋一个敌人,一个仇人。
就在此时,他看到那悬崖上方坠下一道红色的影子。
那红色的嫁衣如此明亮,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他的身体几乎是先于他的意识就做出了反应,整个人凌空而起,将那道红衣人影接在怀里,抱着她落下。
「乐璎,乐璎——」他焦急地轻声唤着。
可是乐璎此时已经因为剧痛失去了意识,她一双狭长凤目轻阖着,苍白的脸上还浮着未干的虚汗,凌乱的髮丝微湿,粘在两鬓。
他看到她身上的伤口,眉宇瞬间凝结出寒霜。他本精于医术,他自然不难看出她身上的伤势,双臂被分筋错骨手几乎扭断错位,他不过和她分开一会,她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是谁伤了她——
是谁竟敢伤她?
愤怒瞬间盈上心头,他捏紧拳头,心中是一股较之刚才更胜百倍的痛楚。
忽地,他的双目定在她的右手手腕之上,那破开的血洞还在流血。他的右手轻轻颤抖着,探上她的经脉。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那是一种名为「断脉截流」的阴损武功,长公主右手的筋脉被断,这一只手已是残废了。这门武功缘何而来他也很清楚,那是出自赵国的一个名为苍雷山的门派,是风追影的师门。
是苍雷山的人因为风追影之死而出手报復——
望着乐璎惨澹灰白的面容,在这一刻,从来无往不利的卫国公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懊悔与愧疚。
风追影确实是死在燕国王宫没错,可是真正杀死风追影的人应该是他,那下在茶水中名为「慢断肠」的毒药就是他亲自炼制。
虽然,风追影是因为落在乐璎手上才会失去性命。可是归根到底,乐璎会去抓风追影是为了从姬旬手上救他出来,她并不知道其实卫遐从来不需要她去救。
他织了一张惊天大网,看着她落在网中苦苦挣扎,失去一切。可是眼下,他却真正希望那名出自苍雷山的高手报復的对象是他自己。
他拂起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珠,声音轻如梦语,温柔又苍凉:「乐璎,你痛不痛……」
长公主陷入昏迷,已无法回答他。他最终抱着她站了起来:「遭遇这一切,你更不会原谅我了,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
乐璎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床板之上。
这床很是狭窄,仅容一人躺卧,她坐起身来之时,还能听闻吱呀吱呀的声响。
有人闻得声响,发出一声雀跃的唿喊:「姐姐,你醒了……」那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梳着麻花辫,跳到床前:「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二当家。」
那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乐璎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简陋的房间内。除了她身下躺的几块木板支起来的床,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具。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但是她确实还活着——
身受如此重伤,被桑凉推下悬崖,她竟然没死,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蹟。
发散的意识逐渐回笼,这时她感到了右臂传来的钝痛。她轻轻抬了抬胳膊,发现她那被分筋错骨手拧得几乎错位的双臂眼下已不知被哪位高人接好,只是还是有些疼痛,不过断了的筋脉是不可能修復了,她的右手虽然仍然还在,却几乎全无知觉。她又尝试了一番,最终确认这只手应该是废了,她已经不可能再拿刀,甚至以后也无法拿笔写字。
她在心里默念着两个名字:乐衍、桑凉。
只要她没死,总有收回这笔帐的一天。
很快,她心里想起了第三个名字:卫遐。她会被桑凉盯上,归根结底实乃卫遐之过。如果他没死,这报仇的名单上还应该再加上一人。那日,自丞相姬旬口中,她已经知道风追影其实是死在卫遐手中。
不过——
既然她坠崖没死,很有可能卫遐也不会死。可惜,那只情人蛊已经被她捏死,她也无从感知卫遐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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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个救了她又将她带回这个地方的人又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在她思忖之时,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丫头又回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汁,道:「二当家说他现在没空来看姐姐你。哼,明明之前紧张得要死,现在又在那装淡定,我还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姐姐,你还是先喝药吧,这药可是我们二当家亲自熬了半天的,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乐璎接过药汁饮下,斟酌着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什么地方?救了我的人是谁?」
小姑娘笑着道:「我叫苏苏,这里是平阳寨啊,救你回来的是我们平阳寨的二当家。」
乐璎刚喝下去的药汁呛了一下,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作为燕国的监国长公主,她对平阳寨绝不陌生。这里,便是去年突然出现在燕国西南的那只叛军「天杀」的大本营。在她东征卫国如火如荼之际,这只叛军先后攻克了西南的几座重要城镇,再加上秦、赵两国出兵援助,乐璎不得不从卫国退兵。
眼下,她竟然进了这支叛军的老巢?????。
那叫苏苏的小姑娘见她咳得厉害,连忙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关切地道:「姐姐,这药可不能喝得这么急。是了,姐姐你一定是怕苦吧……我这里有糖果……」
她从兜里摸出一颗酥糖,道:「这颗糖可是二当家从寨子外面给我带回来的呢,姐姐含着它,就不会苦了……」
这小女孩显然平日里很少吃到酥糖,看着酥糖的眼神还有几分不舍,可是手上却是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心爱之物递到她眼前,还真是善良得可爱。
乐璎摇摇头,道:「我没事,也不吃糖……」她稍稍平復心内波动,继续问道:「你说的二当家是谁?」
说到二当家,苏苏的眼神明显亮了起来,兴奋地道:「二当家呀,就是神无相叔叔啊,也是我们平阳寨的二首领。我们平阳寨的大首领就是萧大当家,二首领就是神无相叔叔。」
神无相,乐璎在心里过了一遍,确认以前得知的关于平阳寨的情报中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物。而且,她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以「神」为姓,而且「神无相」,这听起来就像个化名。
「是你们二当家救了我?」
「是啊是啊,二当家说他刚好进山採药,看到姐姐你晕倒在悬崖底下,所以便将你救了回来。我们二当家可是天大的好人,从前我父母都死了,是二当家带着我到了平阳寨,我才有地方住,有饭吃。」
「採药?你们二当家是个大夫?」乐璎心中一激灵,顿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若说医术高明的大夫,她恰好认识一个。而且在她坠崖的当下,那人应该恰巧便在悬崖底下。
苏苏摇头道:「不是,二当家并不会治病,只是认识些药材。这云州山中盛产党参,摘了可以卖个好价钱……」
乐璎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看来并不是他,也是,她恩将仇报想要杀了他,就算他侥倖没死,没有了情人蛊之后他想必也会对她深恶痛绝,应该不会再救她了。
苏苏又道:「对了,二当家还要我转告你,说当时在姐姐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子,看起来也是从悬崖上失足坠下,不过,他的运气没有姐姐你这么好,二当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只好就地掩埋,请姐姐节哀顺变……」
「节哀?」乐璎心中一怔,祸害精卫遐死了她不烧三天高香就不错了,还节哀,节哀个鬼啊。
苏苏道:「我们二当家还说了,说姐姐一身新娘嫁衣,可是那人并非新郎服色。想必你们本是一对情人,可是姐姐你却因为家人之命不得不另嫁他人,你的情郎无法接受这种结果,所以前来抢亲。姐姐你本来是要和他私奔,因此被追杀,最后走投无路,双双坠落悬崖……一死一生……」苏苏一脸同情,沉痛地看着她:「人死不能復生,想必你的情郎在天之灵也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姐姐你可千万不能寻死啊……」
……
……
乐璎面色僵硬,她脑子得有多大坑才会为了卫遐寻死觅活。
还有,这位神奇的二当家脑子是进了多少水才能脑补出这么离奇的故事。不过,她把这故事前后串连起来想了一遍,又觉得似乎并没有漏洞,横竖她长公主的身份是万万不能在平阳寨曝光,不如捏捏鼻子认下这个离奇的故事,如果有人问她来歷也好煳弄过关。
于是,她摆出一副哀戚的面容,甚至还洒下了两滴眼泪:「阿郎……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遗愿,好好地活下去……」
小丫头苏苏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姐姐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准备晚饭……」
乐璎就这样在这平阳寨中暂时住了下来。除了苏苏每天替她送药送饭之后,倒也没有见到其他人。修养了两天之后,她的左手就可以行动自如,但是右手却始终使不上任何的力气。但是苏苏却说让她不用担心,说是二当家已经联络神医,一定能治好她的伤势,只是她要在平阳寨多住些时日。
乐璎本来并不抱多大信心,这种程度的损伤,恐怕是曾经的七国第一神医凤岚再世也难有作为。但是见小丫头说得笃定,她的心中也不免有些许期待。长公主能执掌燕国多年,靠的并不是武力。但是右手残疾,终究还是大有影响。就算不能完全恢復,如果能让她再拿笔写字,也足够了。思忖再三之后,她还是决定先在平阳寨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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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乐璎从前金尊玉贵惯了,从前高门大宅、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僕从如云,可是眼下却是粗茶淡饭,换洗的衣服也只是最普通的粗布料子。这些她也尚可忍受。只是有一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也快忍不下去了。
长公主生性/爱洁,从前在自家府邸,即使是冬日也要每日用热水沐浴。眼下正值春色渐暖之时,几日不曾沐浴,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臭了。可是眼下这山寨之中,居住的大多是粗壮军汉,只有这个小丫头苏苏据说是二当家捡回来收养的。乐璎有此需求,也不好意思指使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为自己张罗,只好生生忍着。
这个时候,她不免有些怀念跟随自己良久的丫头南栀和青霜。桑凉奉燕王之命暗杀长公主,这并非可以拿到檯面上说的事,南栀和青霜应该不会有危险。长公主无故失踪,不知在云州城等待的秦国公子赢朱眼下如何。她眼下只希望这位秦国公子能多点耐心,在云州城多等她一段时间,等那位传说中的神医帮她医治好筋脉,再想办法暗中回到云州。
只要她能成功成为秦国王妃,乐衍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这日傍晚,苏苏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二当家要见她。
长公主一早便对这位平阳寨的二当家非常好奇。一来,对方毕竟救了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该亲自向对方致谢。二来,她也想知道,对方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虽然长公主已经失势,但是野心家的底色让她仍然对这支出现在燕国境内的反叛势力充满忌惮。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重掌燕国,自然是不能容许这支叛军继续存在。不过这位平阳寨二当家既然救了自己,她也不是恩将仇报的人,如果此人真有能耐,她也可以考虑将此人收为已用,如果不堪大用,将来清算之时,她也可以留他一命。
烛火幽微,门帘轻动,映出一轮皎洁的月光。
帘外一人轻声道:「冒昧来访,还望尊客莫嫌打扰,在下乃是平阳寨二当家神无相——」
那是一名身量颀长的男子,一袭青衫落拓,脸上覆盖着一张银白色的面具,几乎遮挡住全部面容。他的声音喑哑优雅,在这暗夜里,更增了一种神秘的幽魅气质。
作者有话说:
一号出场。至于为什么会有马甲,因为大号仇恨值拉太高了,只好换小号继续行骗演戏勉强维持生存的样子……
今天二更合一,明天夹子,晚上十一点更新。之后会恢復下午六点更新。
第三十章
「神无相?」乐璎轻声呢喃, 这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真名。
「对于平阳寨的人来说,我便是拯救了他们命运的神。对于你来说,也是如此。」低沉的语调不含任何的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乐璎心中腹诽, 这个二当家的口气可真大, 凡人竟敢僭越称神, 她脸上却不动声色:「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不知先生到访,所为何事?」虽然乐璎早有预期会与这位救了她的平阳寨二当家见面, 可是孤男寡女, 深夜见面并不合礼节。
那人问道:「还未请教女郎怎么称唿?」
乐璎自然不会报出自己的真名,犹豫了一下,道:「我姓卫,你叫我卫姑娘便好……」
神无相似乎怔愣了一会,过了好一会, 道:「我今夜到此, 是为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到了就知道了。」他并不多解释,只是扭头就走。
若是一般的女子, 遇到陌生的男子深夜邀约,定然还需掂量犹豫。不过乐璎并非一般人, 长公主不管面对何种境遇,从不怯弱。她跟在他的身后,与他保持着一两丈的距离。
而且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眼前这位神无相虽然神秘,但其实对她并没有敌意。
两人一起穿过荒草丛生的野坡, 又翻过了一座山坳, 他终于停了下来:「到了。」
乐璎目之所及之处是一方温泉, 在月夜幽草之间,散发着氤氲的水雾,如缈似幻。
男子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山寨鄙陋,姑娘久未沐浴,想必是很不习惯。恰好我知道此处有座温泉,今夜此间无人,你可以好好在此一洗尘嚣。我会在不远处守护,只是……姑娘右手伤势未痊癒,不要在水中泡得太久……如果有事,可以叫我……」
那声音在凉雾中很快?????消失,很快,那道青色人影也消失不见。
乐璎知道这是他有意迴避,心中暗嘆此人不仅善解人意,还是个知礼守节的君子。她早受不了身上的酸味,当下便脱了衣服下水。水温正好,温暖滑腻,她仰躺在水中活动了一下筋骨,连日以来的疲乏消除不少。
虽然神无相给她说温泉不可久泡,可是难得这么舒服,乐璎也不想那么快起来,便眯着眼在温泉水中打盹。
……
「神无相」站在离温泉不远之处的一颗乌桕树后,遥望天上月魄。
他琢磨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按理乐璎这会应该已经洗完了出来了,偏偏身后并没有任何动静。
他强忍着自己回头去看的冲动——他几乎可以想见温泉水中必是一片旖旎春色,他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长公主那脂玉凝香的曼妙身体他早有领会,甚至从前在公主府每番云雨之后,都是他亲自抱着她浴洗。可是在眼下,他并不能、不敢回头去看。她似乎相信了他编给苏苏听的离奇故事,也相信了他和「卫遐」毫无关系,所以她才能放下戒心,和他和平共处,他并不想放弃这难得的重新靠近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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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等了半刻,身后还是悄无声息。他忽然想到她的右臂几乎不能动,会不会有哪里不方便。还有女子的衣服样式繁复,丝绦众多,她会不会穿衣服时遇到困难。他几乎忍不住就想要回头……可是……如果她认为自己是个登徒子……
这口气又泄了下去。
似乎自从认识了乐璎之后,自己就开始患得患失,就连一点点小事也要纠结良久,这一点也不像他。
……
又等了半刻钟,他终于还是无法放心她一个人,决定回去悄悄看一眼。
他放缓了唿吸,放轻了脚步回到温泉旁。却见女子靠在池边,香梦沉酣……池水下如白玉般的躯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平復了心中的某种躁动。
他着实后悔,他为什么今夜要突发奇想带她来这儿,眼下她睡得舒服了,可是他却立在这里不尴不尬,不上不下。
可虽说如此,他也不能让她在荒郊野外睡上一晚。
他趴在温泉一侧,轻声叫道:「卫姑娘,醒醒……」
他叫了两声,乐璎并没有反应。这也正常,什么「卫姑娘」只是她顺口编的称唿,说不定她根本不觉得是在叫她。他犹豫了一下,用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叫道:「乐璎……乐璎,不可以在这里睡,快起来……」
可是听到他的声音,乐璎不仅没有醒来的意思,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抓住靠了过来。
被她这么一拉,他差点掉进水里,登时哭笑不得。从前在公主府,他抱着她洗浴之时,她总是睏倦得等不及洗完就会睡着,就会靠在他的胳膊上让他撑着她,没想到现在倒是习惯成自然。这么整了一遭,他倒是有点捨不得弄醒她了。长公主素来有起床气,若是没睡足就醒多半是要生气的,从前他都得哄半天才能好。
若是现在她醒来发现是他……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他嘆息一声。他从袖中掸出一点的香粉,轻轻散在她口鼻处。又等了一会,听得她的唿吸声越发轻了。这才上前,将她从温泉中抱了出来,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把她身上的水渍擦干,再为她穿好衣服。等做完这一切,他已经出了一头大汗,身体上的某处更是传来某种奇异的触感。于是,他愈加懊恼,自己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做,现在要受这份活罪。
他将女子打横抱起,开始慢慢往回走。
……
乐璎做了一个梦。
那是在公主府的美人塌上,躺着一个男子。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五官精緻得几乎完美。她毫不犹豫欺了上去,吻上他的脸颊,舔上他的唇。可她犹然觉得不够,于是她撕开他的衣襟,露出宽阔的肩膀和刚劲有力的背嵴,他的身上有种令人熟悉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想往他的怀里蹭,想与他色授魂与,生死交缠。她想得到欢愉,而他总是能给她欢愉。
可是,那人并没有给他回应。
她仔细看了看,那是卫遐的脸。忽然之间,一股恨意盈胸,她重重一口向他的脖子咬去。
……
「神无相」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唿——
明明他用的香粉是他亲自研制的,用过之后,她最少两个时辰都不会醒来,而且明早醒来,也不会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
可是不知为何,在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像条八爪鱼一样往他身上蹭,扒着他又是亲又是咬的,若不是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他还真的是想……
但他最终只是停下脚步,靠在一颗树上,隐忍喘息。等她这波疯劲过去,再慢慢缓过来。可谁知,她一口咬上他的脖子,鲜血瞬间流下,染红了一袭青袍。他顿时哭笑不得,从前他怎么没发现她是属猫的呢,既会挠人,还会咬人……
他终于忍不住点了她的睡穴,脚步飞掠,几个起落之间回到平阳寨她住的屋子,将她放在床上,再不敢多看,转身离开。
……
第二天乐璎醒来之时,已是晌午。
她的身体干爽明净,身上的衣服整齐周整。
她记得自己昨晚应该是不小心在那温泉池水中睡着了,后面的事情毫无印象,她是怎么回来的?
是自己走回来的吗?还是她梦游了?
她想起昨晚那位带着银白色面具的自称「神无相」的神秘人士,更想起昨晚似乎做过梦。梦到了什么她想不起来了,却记得睡梦之中似乎对那人又啃又咬的。她舔了舔唇珠,似乎唇尖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
等那名叫苏苏的小女孩又送饭来时,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们二当家呢?」
苏苏听她问话,忽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姐姐,我告诉你,我们平阳寨昨晚出了好厉害的一只野猫,姐姐以后若是晚上出门,可千万要小心——」
「野猫?」
苏苏道:「我们二当家说他昨晚走夜路,被一只野猫咬了脖子,今天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见人了……」
乐璎心下疑惑,昨晚出门,都是荒郊野外,并没有见到什么野猫啊。
忽地,她想起昨晚做的梦和早上唇尖上的那点血腥味,莫非这平阳寨的二当家被她梦游时轻薄了去?
……
总之,这件事情之后,乐璎再想见这位平阳寨二当家都被拒绝了。又过了两天,除了右手筋脉以外,她的伤势已恢復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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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吃完午饭之后,苏苏对她道:「二当家说离他请的那位神医到我们寨子还有几天时日,姐姐你还在在这里呆上一段时日。二当家说你这几日身体好多了,让我带你到处走走——」
乐璎顿时打起精神来。深入叛军内部,有机会搞到叛军的一手情报,这对她将来剿灭这支叛军自然大有裨益。前日出门是在黑夜并没有完全识清道路,如今在白天跟着苏苏出门倒是尽观这平阳寨的全貌。这是一处建在山坳中的巨大城寨,方圆约数十里,山顶最高处建着的哨塔,士兵们居住操练的军营建在山脚之处,在半山腰处则是许多高高矮矮的平房,是一大片的居住区。让乐璎意外的是,在这里居住的并非只有叛军,还有无数的普通人,或者说老弱妇孺……
他们此刻正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聊天。
看到苏苏带着乐璎出来,不少热心人唿啦一声全围了过来。
「是二当家救的那个姑娘吧,伤势可好些了吗?」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关切地拉着她的手,问道。
长公主身份尊贵,长这么大可从来被外人这样碰触过,身体顿时有些僵硬。但是她也知道眼前人并没有恶意,自己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被二当家恰好救回平阳寨的弱女子而已,她面上笑着道:「多谢婆婆关心,已经好多了……」
那婆婆又盯着她看了两眼:「还真是个标緻的姑娘家,有没有意中人啊,要是没有的话不如婆婆我给你保个大媒……」
乐璎想起自己被设定好的身份,眼圈微微有些红,恰到好处地低头嘆息了一声。
旁边有人接话道:「听说这姑娘和心上人私奔,结果心上人坠崖而死……真是造化弄人啊……」
又有人补充道:「据说是被家里人逼婚,不得不跳崖殉情,一死一伤……还真是可怜……」
眼看着周围的人看着她都多了几分同情,乐璎心中腹诽,这些人八卦能力也太强了,这才两天,剧本就从「被追杀坠崖」变成「跳崖殉情」,可是她也无意反驳,只是面容愈加沉痛哀戚。
那拉着她的手的老太太顿时悔自己多嘴,劝慰道:「好姑娘,不要怕,既然到了我们平阳寨,以后就是我们平阳寨的人。你日子还长,?????想必以后还是能遇到更加疼惜你的人……」
围观者也纷纷道:「是啊,到了平阳寨,以后就是一家人。我们萧老大建了这平阳寨,就是为了庇护这天底下无家可归之人……」
平阳寨的首领名为萧如渊,乐璎早从蛛网的情报中得知。乐璎第一次听人谈起,正要找个由头探问消息,忽然,一道声音抓住了她的耳膜:「你们听说了吗?长公主乐璎本来要和亲嫁去秦国,但是听说半路被人劫持,公主的卫队虽然奋力追逐,但是公主还是坠崖而死……这个消息现在已经传遍了整个燕国,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人群听闻这个消息,顿时欢唿雀跃了起来。
「什么,燕国的暴君死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真的吗,乐璎死了,这可真是一件值得买鞭炮庆祝的大好事——」
「不知道杀了她的是那一位英雄好汉啊,若是让我知道他的名字,说不定要给他做个长生牌位,早晚供奉……」
「哼,要我说,这种死法对她来说可太便宜了……」
「……」
听着人群中传来的欢唿声,乐璎眸色暗沉,薄唇轻抿,心中升起一股淡淡凉意。桑凉会这样回报长公主的死讯并不稀奇,可是她的死讯至于让眼前这些人高兴吗?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真心为她的劫后余生而欢欣庆幸呢?
实难想像,同样是坠崖,不过将逃婚孤女的身份换成了长公主乐璎。同样的一群人,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竟然截然不同。这难道就是她燕国的子民吗?她竟不知道她被这么多人真真切切地恨着她……
不过,也对。这里是平阳寨,是叛军天杀的地盘,这些人恨她本是理所当然的。长公主瑰丽的眸色中亮起一道混沌不明的光,心中忽起一种暴戾的想法,等她有朝一日回到燕都,重掌大权,势必会将这个地方夷为平地……
这样的想法刚刚升起,她的眉头就蹙了一下。平阳寨是叛军没错,可是眼前这些人不过是老弱妇孺,就在不久以前他们还真真切切地关心她,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这时,刚才和她所说的老太太的脸颊流下两行泪水,抓着她的手,喃喃道:「长公主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好——」
……
乐璎忍不住问道:「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是做了什么,让婆婆这么恨她……」
旁边有人嘆息一声:「说起来,如今汤婆婆如今孤寡一人,都是拜这位长公主所赐。汤婆婆原有两个儿子,可惜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当兵,双双死在战场之上,如今汤婆婆老无所养,多亏萧老大心善,让她住在平阳寨,不然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另有有一位大嫂道:「姑娘你想必出身富贵,从来都不关心外面的事吧。长公主执掌燕国以来,年年横徵暴敛,天天想着打仗,这才三年已经让就让燕国处处民不聊生……我们家那口子就是因为实在是活不下去才想加入平阳寨……」
旁边有人纷纷附和道:「是啊,若不是无缘无故,谁愿意做叛乱的反贼呢……」
「如今长公主死了,陛下也即将亲政,希望我们燕国的情况可以慢慢地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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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欢唿着散去,将她一个人遗留在原地,乐璎脸色苍白。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公主府姬旬所言:「乐璎,我告诉你,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拯救我大燕国。这三年以来,你乐璎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燕国百姓早已经不堪重负。各地纷纷爆发叛乱,西南那支「天杀」的叛军才会如此扩张如此迅速。还没有等你完成你那可笑的一统天下的梦想,我大燕国就会先亡在你自己手里。」
难道她所走的真的是一条错误的路吗?
……
苏苏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要不要我去告诉二当家,让她请大夫过来……」
乐璎摇摇头:「苏苏,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随便走走——」
苏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好吧……姐姐可要早点回来……」
***
瞭望台是无妄峰最高之处。
这里原本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坡,据传是平阳寨的二当家神无相到了之后观察地形,命人在这里修筑工事,还修建了一座瞭望台。从这里居高临下,周遭一切都能尽收眼底。若遇强敌来犯,便可事先警戒。平常时候,这里也是一座位置绝佳的观景台。
不过,眼下并无强敌,所以瞭望台并没有人。
乐璎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里。
她凭栏远望,远处的高峰与山峦,河流与平原,都是燕国的领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无数的人们,他们是燕国的子民。从前的长公主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多人如此强烈的憎恨着她。
离开了燕都华丽的府邸,进入到这云州山中的叛军军寨中,看到子民们如有菜色的面容,破旧灰白的衣服,执掌燕国大权三年的长公主才第一次真正思考战争的意义。
北方的戎狄虎视眈眈,在更广袤的南方,是秦国、赵国、卫国,是她梦想征伐之地。可是,一个老人失去自己孩子,子民无法生存而沦为匪盗的燕国就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以她的立场,这叛军的军寨中自然都是叛贼,可是那些妇孺和孩子也都是叛贼吗?
她这一想,便入了神。
直到天边生起新月,半山腰的几排房子燃起炊烟。她估摸着苏苏应该在等她吃晚饭了,正准备下山去。
谁知一回头,见到身后的瞭望塔尖之上竟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
银白面具,青色衣袍,他同样望着远处的山峦和暮霭,已不知看了多久。
乐璎轻轻出声:「神无相?」
神无相回过神来,开口嗓音依旧是低沉而优雅:「卫姑娘,一个人爬到这无妄峰的最高处,你在想什么?」
乐璎想起自己在这人眼中应该是一个逃婚失足坠崖的富家小姐,于是道:「只是寨中无聊,随便看看山景。」她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些:「我说我是为了看看我燕国的大好河山,想必二当家也是不会信的吧?」
神无相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我信。」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忽然觉得我可能搞错了卫姑娘的身份,听说燕国长公主乐璎在和亲的路上被匪徒劫持失足坠崖,而且卫姑娘似乎也是在和情人私奔的路上坠崖,我觉得……」
他还站在斟酌,乐璎已经打断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乐璎——」
她可完全记得方才山下那些人提起长公主时那深恶痛绝,恨不欲其死的语气。眼前之人可是平阳寨的二当家,想必对她的看法绝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若是在这里自承身份,别说治好右手的伤了,能不能活着离开平阳寨都不好说。
神无相语气上扬:「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乐璎想起自己的人设,决定把戏继续演下去:「如先生所言,我只是一个逃婚和意中人私奔不幸坠崖的弱女子而已。对了,听苏苏说,先生您在悬崖底下还见到了我那可怜的情郎的遗体……呜呜……」
她低低地抽泣起来,还配合地挤出两滴眼泪。美人垂泪,顿时让人生怜。
如果,她对面不是那「死去的情郎」本人的话。
面具之下,在乐璎看不到的角度,某人半天才忍住笑,沉痛答道:「不错,可惜他没有卫姑娘这么好的运气,我已经顺手挖坑把他埋了,卫姑娘节哀顺变。」
乐璎神情哀婉道:「等我的伤好了,我希望能够亲自去他的埋骨之地祭奠,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情分,届时,希望先生能带我前去。」
面具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声音却出奇的柔和:「这是当然。」
……
乐璎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似乎放下了对自己身份的疑心,稍稍放心:「如果先生没事,我先下山了。」
「等等,卫姑娘留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月光下,戴着面具的青年遥望向远方,声音恍惚:「你觉得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先生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在求一个答案。」这一刻,神秘的二当家身上莫名有了某种深邃而宁静气质,莫名让她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他问道:「凡人们庸庸碌碌,很多人终其一生不知自己为何而生,但是他们总该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卫姑娘能告诉我你心中的答案吗?」
作者有话说:
又是互相演戏的一天。长公主并不会改变自己的道路,但是她需要走出自己的象牙塔,才能得到成长。当然卫遐也一样。一个野心家和一个理想主义者需要互相磨合,不然无法互相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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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乐璎本能觉得自己不应该回答这一个问题。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逃婚坠崖的女子而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神无相根本不应该问她。
可是她的脚步却还是一顿,她在心中同样想着,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为了征服、占领更多的土地, 是为了她乐璎的野心吗?
是, 或者并不完全是。
她闭上眼, 想起在多年以前, 在燕国的王宫之中,遇到的那位中年书生。
那时的乐璎才刚刚十二岁, 因为长公主过于聪慧, 整个燕国已经没有人可以教导她。于是老燕王悬榜为公主延请名师,七国之中诸多饱学之士进入王宫应徵,最后得到长公主认可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年书生,两人在王宫的花园中单独见面。
当时,长公主站在花园的玫瑰花丛里, 问他:「先生可以教我什么?」
书生半蹲下来, 凝望着女孩的眼睛:「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公主能告诉我,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一个知书达理的公主?一个渊博的学者?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抑或是……一个强大的新生帝国的主人?」
公主道:「我想选什么都可以?」
书生那双充满智慧的双眼,那一刻眸光宁静, 道:「当然,你的选择决定你将来的命运。」
十二岁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回答道:「前面几个看起来都没什么难度的样子, 我选最后一个。」
中年书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答道:「很好, 我果然没有看错。虽然你只是个女子, 但是这份胸襟和气魄就已经胜过世间多数男儿。今天老师教你的第一课就是——战争的意义。」
小公主懵懵懂懂:「战争的意义?」
中年书生道:「战争只是一个过程。自上一个王朝没落以来, 原本大一统的帝国分裂成了如今的无数国家,纷争从此连绵不绝。想要彻底结束如今七国的纷争,需要一场彻底的战争,重新完成国家的统一。你要记住,战争不是为了杀戮,也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真正的永久的和平与安宁——」
……
但是这个答案,并不应该从一个因为逃婚坠崖的普通女子口中说出。
瞭望台上,长公主星眸微闭,淡声道:「战争的意义,那是七国的皇帝将军们才应该思考的事。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自然是希望天下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战争。」
高台上的青袍人影似乎是愣了一下:「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乐璎道:「当然。」
神无相不再说话,乐璎自然也不愿节外生枝。她沿着阶梯一步一步地往下。
她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在她身后,青衣人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直到她的身影尽数没入山下的树林深处,神无相才发出一声轻轻嘆息。
***
燕都。皇宫。
燕王乐衍在偏殿之内接见一路快马、风尘僕僕从云州赶回的心腹属下:「事情办得如何?乐璎死了吗?」
桑凉跪在地上,额前汗水泠泠而下,面有愧色:「按理说应该是死了,但是臣并不敢确定。当时时间紧急,属下并来不及将长公主杀死,只好将她推下悬崖。坠崖之前长公主已经身受重伤,可是臣带领卫队在悬崖底下搜寻了两天两夜,始终没有见到长公主的尸体。」
少年君王脸上腾起怒色:「不见尸体?这让朕如何对外宣布长公主的死讯?」
他本来打算一旦乐璎身死的消息传回燕都,便宣布提前亲政——长公主虽然被迫和亲,但是她掌权多年,朝中仍然有不少死忠于她的人。只有长公主身死,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整收回手中的权力。为达成这个目标,他甚至与丞相姬旬媾和,承诺将原本属于长公主的部分权利让渡给他。
他本已准备好一切,只差临门最后一脚,不料却出了差池。
桑凉斟酌道:「陛下,依臣之见,当时长公主身受重伤,又坠下悬崖,必无生理。之所以没有见到尸体,可能是被山中的野兽勐虎之类叼走……」
他话音未落,少年君主便发出一声怒喝:「混帐。长公主生死是何等大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焉能有模稜两可的言辞。如果她侥倖未死,孤便一日不得安宁……」他胸膛起伏,这些年乐璎行事并未避忌于他,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姐姐的心肠与手腕。这也是他命桑凉在半途秘密杀死乐璎的原因,一旦让她找到机会东山再起,她必定会狠狠报復。
乐衍想了一会,又问道:「那秦国公子赢朱呢?他对长公主坠崖失踪之事有何看法?」
桑凉道:「公子赢朱似乎并不相信长公主已死的说辞,虽然秦国大军已然退回秦国。但是他仍然留在云州城,并也派出自己的卫队寻找长公主的下落。」他犹豫了一会,道:「陛下,依臣猜测,如果长公主没有死,最有可能的去向是被平阳寨的人所救。」
「平阳寨?」
「就是去年在云州一带活动频繁的叛军,他们的大寨离长公主坠崖的山谷不远。听附近的山民所言,曾见平阳寨的人在那一带山谷中活动——」
乐衍眸光一沉,问道:「你此行可曾见到云州军的大将军赵岳?」
桑凉道:「臣尚未到达云州,所以也并没有见到赵将军。」
乐衍沉思了片刻,从案上取了纸笔:「孤这便修书一封由你亲自带给赵将军,而你见到赵岳之后就先留在云州城暂时听从赵岳的指令行事,等确定找到长公主的下落之后你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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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君王飞速地写好信,并没有加盖任何的印玺便以金漆将信封好,递给桑凉。
桑凉接了信,又行了一个礼转身退出大殿。
看着桑凉的背影消失,乐衍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容。
在燕国的六大军镇的大将军中,赵岳是第一个在乐璎失势之后,主动向乐衍表示效忠的。当然他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乐衍已经选定了他的女儿作为王后。权利的维繫的纽带,便是在此。虽然乐衍尚未亲政,但是他多年处于权利中心,自然是深谙此道。
赵岳得到了这封信件,自然会想办法让乐璎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自那日以后,乐璎便逐渐习惯了在平阳寨的生活。在逐渐的了解中,她也知道了若说平阳寨是叛军似乎也有点偏颇,实际上这些大多只是居住在附近的山民。山地贫瘠,每年收成有限,不耐上头剥削,所以不得不聚众造反。虽然看起来是个军寨,但是大多数时候仍然是以垦殖为生,也有人採集山中的药材,带到附近的市集上出卖,换取一些山寨中没有的商品。
因此,乐璎虽然无法联络到青霜、南栀等自己的部署,每日也可以得知不少来自外界的消息。譬如最近燕国最大的消息是,燕王已经确定了王后的人选,便是镇守云州的大将军赵岳的女儿赵思思。只是因为长公主虽然掉落悬崖,被认为已经死了,但是其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葬礼也一直没法举办。而燕王决定在三个月之后举行婚仪,并在大婚之后正式亲政。
乐璎得到这个消息,便知道昔日听命自己的赵岳应该已是彻底倒向了乐衍,而乐衍应该也与丞相姬旬达成了某种妥协。她也并不着急,长公主素来对自己有着超凡的自信,只要她还活着,总有机会拿回一切。
而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还是等神无相所请的那位神医到来,治癒右手的伤势。可是两天之后,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镇守云州的大将军赵岳忽然率领大军开始攻打这个隐藏在大山中的山寨,据说是要寻找一个女子。
知道这个消息的乐璎顿觉不妙,平阳寨在云州地界已经一年,却始终未曾被彻底消灭,除了因为地形易守难攻之外,也因为此地确实没有什么油水,强行征伐得不偿失。如今大军兵临寨下,目标多半是为了自己。
虽然赵岳之前是自己的臣属,但是他攻打平阳寨显然不是为了迎回旧主,而是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政治斗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乐衍既然开了头,便绝不会允许留下破绽。
***
战争是在第二天的晌午时分开始打响。
到傍晚时分,云州军就已经突破了平阳寨外围的防御措施,在山脚下安营扎寨。
而与此同时,山上的平阳寨大本营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虽然叛军天杀在去年声势浩大时兵马不少,可是后来在去年燕国大军从卫国退兵之后,当时乐璎便下令云州军和晋州军两大军阵合力围剿,到如今平阳寨中剩下的人马不过一千之数,听从大当家萧如渊的命令。
萧如渊虽然命人死守山脚的豁口,可是此次云州军倾巢而出,不计损伤,平阳寨被剿灭是迟早的事。
果然到第二天正午之时,平阳寨设在山下的几个据点已经全部失陷。
乐璎站在瞭望?????塔上,看着远方的旌旗和战火,心中泛起一种无可言喻的微妙心情。前两天自己站在这里的时候,还想着如何能够将大燕国的这点藓芥之患彻底拔除,可是如今她却盼望这平阳寨能抵挡得越久越好。
一旦平阳寨被破,这些叛军的下场尚无法定论,可是自己定然难以全身而退。赵岳只需要将自己的尸体送回燕都,乐衍便可从此稳居燕王宝座。至于自己这个监国三年的姐姐,也不过是君王脚下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可她乐璎,又岂会屈从于这样的命运——
她沉静下来,仔细观察山崖下方正在激烈交战的双方部队,数年以来征战杀伐的大脑的开始自发的推演,如果她是如今平阳寨的大当家萧如渊,又该如何赢得这场胜利。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暗沉的声音:「卫姑娘对这场战事怎么看?」
乐璎回头。
暮云四合,远方黛青色的天空如若墨泼的重彩,男子青色的袍袖在风中飞扬,如嵌在画中的剪影。
当此之时,容不得她藏拙,乐璎望着城寨下方兵败如山倒的平阳寨部队,沉声道:「照这样下去,平阳寨被破是早晚之事。」
男子的声音清透沉静:「可是并非没有一线生机对吗?」面具之下,那双眼如薄刃一般锋锐。
乐璎道:「神无相,眼下我并没有时间同你解释。我需要平阳寨大军的指挥权,你能帮助我吗?」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是唐突,对于平阳寨而言,她不过是一个被恰好被救回来的孤女而已,竟然开口便想要大军的指挥之权,无疑是不可思议之极了。更有可能,神无相会怀疑她的身份。
可是,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猜想,一旦平阳寨被破,便是她的死期。
出奇地,神无相併没有多问。
他只是点点头,道:「你和我下山,我带你去见萧大当家。」这意思便是应允了。
乐璎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跟在神无相的后面,一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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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两人合作起来也是超强的!
第三十二章
明辉堂建在山谷最中心之处, 这里素来作为平阳寨的议事大厅使用,眼下也是大战的指挥中心。平阳寨大当家萧如渊坐镇中军,传令兵来来往往,一道一道的指令从这里发出, 传达到山谷中的各处战场。
神无相带着乐璎来到平阳寨的大厅之外时, 才发现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争吵声远远地从屋内传来。
「大当家, 我们应该把那个女人交出去——」
「就是,我听说, 云州军的目标这次把这山里的地皮掀翻了好像是为了找一个女人。我们平阳寨与那个女人素昧平生, 着实没必要为了她葬送这一番大好基业……」
「那个女人身份与来歷不明,而且听说前几天燕国长公主乐璎也刚好在这一带的悬崖坠崖,说不定她就是长公主乐璎也说不定……」
有人反驳道:「可是二当家神无相说那个女人只是他救回来的一个普通女子而已……」
「说不定二当家也是被那个女人所矇骗。你们想想,我们落到如今的地步是谁害的,难道我们平阳寨还要庇护一个将我们害到如此田地的暴君吗?」
……
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 乐璎脚步一顿, 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眼前的情况无疑是最糟糕的那种了。不但赵岳想杀死她作为献给乐衍的投名状, 平阳寨的人更是视她若寇雠,一旦平阳寨的人也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她的处境无疑会是双倍的危险。
眼下她的右臂受伤,唯一能依仗的就是眼前这位将她从悬崖底下救回的神无相了。可是,这货靠得住吗?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有些紧张, 神无相后退两步,轻声道:「不用担心, 这件事情交给我解决就好了。你在我身后……」
他带着她, 一步一步进入明辉堂。
之前争吵的多是平阳寨的一些小头目, 看到他纷纷行礼道:「二当家——」
神无相却并不理会他们,径直望向坐在最上首的那道魁梧伟岸的汉子:「萧大当家,你打算要将卫姑娘交给云州军吗?」
他的脸被面具遮挡住大半,并看不见底色,声音也并不算凌厉,可是当神无相看着萧如渊的时候,厅中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肃杀的氛围,这位向来平易近人的平阳寨二当家应是生气了。
萧如渊脸色也有些难看,道:「我们眼下人手不足,无法抵挡云州军的攻势。如果对方真的是为了找人,将这个女人交出去是最好的办法——」
神无相摇头道:「不行。眼下局势虽然艰难,但是并没有到立刻就要溃败的地步,我需要平阳寨大军的指挥权,接下来的战事由我指挥——」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萧如渊神色愕然,惊声道:「神无相,这太荒谬了,你从来没有指挥过大军打仗。而且你已经大半年没有回过平阳寨,又如何能指挥战事?」
神无相淡声道:「这件事情就当作是去年我救了大当家你的回报。」他抬起头,望向萧如渊:「而且大当家当初建立平阳寨不就是为了庇护天下间因为战争无家可归的人吗?难道卫姑娘这样的弱女子不值得我们平阳寨庇护吗?而且,我可以向萧大当家保证,接下来的战事绝对不会失败。」
萧如渊身形一震,神色颓然,最后道:「我明白了。」
他从腰间接下一枚精铁所制的令牌,递到神无相手中,望着下方的众多平阳寨首领道:「诸位,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战事由二当家神无相指挥——」
台下的众首领皆是一惊,没想到神无相一出现,大当家不但推翻了之前要将那个姓卫的女子交出去的打算,还将平阳寨的指挥权交给了这个从外面回来刚刚几天的二当家。
神无相同样望向下方,他的声音增加了几许威严:「我知道大家也许对我所做的决定不满,但是我们平阳寨本是叛军,本就是因活不下去才不得不反叛,向云州军投降又会有什么好下场,何况眼下我方并没有到必败的程度——」
「如果因为一时的挫折,就要将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交出去顶罪,我看我们平阳寨干脆就此解散,以后大家各自自生自灭算了。」
这番话说得颇为凌厉,很快就有首领羞愧得低下了头,但是还是有人站起来道:「二当家,当初建立平阳寨你也有过诸多功劳,所以就算这段时日你不在寨中,大伙儿依旧认可你的地位。但是这位卫姑娘是你带回来的人,并不是我们平阳寨的人,她的身份根本就不明不白。难道就为了你的一己之私,就想要拉着我们平阳寨一起陪葬吗?还是说,你看上这小娘子的美貌,就想……」
可是他的话并未说完,神无相眸色一冷,目光像锋利的刀尖。那小头目心中一颤,将剩下的半句话压回肚内。
这时,坐在上首的萧如渊冷冷开口道:「闭嘴。本座已经将平阳寨的指挥权交给二当家,从现在开始,二当家的命令就是本座的命令,不想听令的现在就滚下山。」
堂下一片寂静,随后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是」。
虽然回答得不情不愿,但是好歹没有人就此下山而去。毕竟,大敌当前,此时下山无疑是死路一条。
神无相道:「现在,请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之中,接下来听我的命令行事——」
很快,明辉堂的人就荡然一空,就连萧如渊也亲自去前线督战,偌大的居室内便只剩下神无相和乐璎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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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无相这才瞥向乐璎:「卫姑娘,我已经如你所愿取得平阳寨的指挥权,接下来可全靠你了——」
乐璎点头。她眼下不仅是平阳寨的生存之战,更牵涉到她自己的生死存亡。她用左手翻开了萧如渊留在桌上的地图,快速道:「刚才在瞭望塔上我已经看过了平阳寨的地势,下面的山势平缓,从山脚到山腰有不少的山谷,这些以往都是平阳寨防守重地,有许多的壕沟工事;而上面的山势较为陡峭,只有一条逼仄的小道可以上山,我认为当务之急便是将山谷中设防的士兵们全部撤回到山上来,居高临下守上山的山道——」
神无相:「你的意思是主动放弃山下的壕沟与工事?可是这样一来,若是山道失守,平阳寨就再无险可守,云州军可离我们就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了……」
这个距离,就算是他也无法保证在大军中带着她全身而退。
乐璎道:「若是云州军只有数千到上万人,山谷中准备的壕沟与工事足以将敌人阻拦在山谷外。可是面对数倍于已方的大军,在山谷中防守只有死路一条。」她用手指着地图中间,「可是,如果将兵力集中分布到山道两侧,辅以弓箭、滚木?????。云州军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山坳——」
「我刚才见平阳寨后山,生有无数的杉树,是最适合制作滚木的材料——」
神无相静静地看着她,女子眉间是他见惯了的冷傲,可是言辞之间却是自信从容,那双如同琉璃澄澈的双眼更是迸发出耀人的神采。燕国长公主乐璎,果然是天生的战场统帅。不过在瞭望台上惊鸿一瞥,便有了退敌良策。难怪当日在短短十天之内,燕国大军就能兵临卫国城下。
他压下心中遐思,应声道:「我明白了,我立刻吩咐下去——」
传令兵早就守在门外,神无相将军令一条一条的签发出去,很快就有新的军情回报而来。
「二当家,全军都已经进入撤出山谷,在狭道布防……」
「已经组织一半的士兵去后山伐木,制作滚木……」
「好消息,敌人方才试图通过狭道上山,现下已被我方击溃……」
「报,敌人退兵了,看样子他们打算暂时在山腰休整。」
……
等到黄昏之时,云州军终于暂时退兵。大战了一日的平阳寨众士兵也终于得以从战阵上撤下来暂时休息,人人兴高采烈。
「二当家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能想出如此完美的战略——」
「哈哈哈哈,就是。先前在山谷中布守,可是损失了好多人马。可是现在我们居高临下,他们拿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兄弟们一个损伤都没有。」
「是啊,照这样的情形看来。我们说不定还真的能赢下这场战斗——」
与明辉堂外的欢天喜地不同,乐璎蹙着眉头。
云州军的大将军赵岳曾是她的下属,她对他非常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她望向神无相:「传令下去,士兵们分为两组,以一个时辰为限轮替固守山道,到明日天明之时都不得松懈。」
「还有你,再陪我去一趟瞭望台。」
乐璎从座位上站起,忽然向后倒去。
她这一下午大脑几乎都处于飞速的运转之中,思索可能的应敌之策,又没有进食,早已头昏脑涨,站起时脑袋一黑,差点摔倒。
几乎是想也没想,神无相便已出现在她身后,女子娇软的身躯便靠在他的胸膛上,那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姿势。在燕都的公主府,他曾无数次与这具躯体严密贴合,几乎是顷刻之间,他的身体一阵战慄,唿吸也变得灼热起来。他立刻发觉不对,用右手轻轻抵住她的后肩,与她保持一两尺的距离,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卫姑娘,小心。」他顿了一下:「卫姑娘身体不适,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与此同时,乐璎的眼睛重新睁开。在方才一瞬之间,身后之人的怀抱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她眸色一冷,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不,我们还是先去山上的瞭望台观察一下战况。我有预感,云州军今晚会有大动作……」
作者有话说:
小马甲要不保了,主要两人太熟了。。。
第三十三章
不一会, 两人再次登上了位于无妄峰顶的瞭望塔。
凭栏远望,可见半山腰谷地的阵地现在已经成为云州军的营地。眼下,天才刚刚黑,可是云州军的营地却是一片漆黑, 悄无声息, 只隐约可见三三五五的士兵正在巡逻。
神无相望向乐璎凝重的眉眼:「如何?」
乐璎道:「才黄昏云州军便全军休息, 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现在正在养精蓄锐, 打算在黑夜趁我军疲乏不备时,连夜发起进攻。请问, 平阳寨中可备有火油吗?」
神无相点头道:「这本是战备物资, 应该尚有不少存货。」
乐璎道:「我有一个提议,便是趁云州军此时修整之际,将火油淋在狭道的山路之上。云州军若是果真半夜进攻,必然难以注意脚下,淋过油的山道湿滑难行, 很容易坠落山崖。」她顿了一下, 眉眼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若是赵岳仍然坚持不退兵,那我们还可以点燃山道上的火油……」
神无相怔了一怔, 道:「可是如此用兵毕竟有伤天和……」山间多是草木,要是夜间燃起大火, 若有死伤,必定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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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并不想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但是如果云州军真的坚持不退兵, 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平心而论,云州军如今虽然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是也是她亲自培养出来的六镇精锐之一。眼下, 交战的两方都是燕国的子民, 她心中也面临着天人交战,可是她更不能死在这里。
回去的时候,依然是神无相走在前面,乐璎故意落在后面。
她遥望着前方的青袍人影,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
刚才短短一瞬的肌肤相亲,已足以让她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在公主府的那些晨昏,她就是在那人的胸膛中睡去,又在他的怀抱中醒来。她熟悉这人皮肤之下每一丝渴动,就如同在那一瞬之间,她的身体也近乎随之悸动。如冷冰遇火,如海潮逢月。
原来,这人的另外一个身份便是叛军天杀的二当家。那么去年秋天,叛军天杀忽然异军突起,隐盟突然兴起,号召众多共同抗燕,使得她不得不从卫国退兵全是这个人的手笔。
兵法有云,上交伐谋,其次伐交,其下伐城。
卫国公子果真是好手段,以一己之力陷她于如斯困顿之境。甚至,自己以为必杀的反戈一击也并没有取走他的性命,反而在坠崖之后还被他所救。
不过。
即使没有情人蛊,他还是爱上了她,还费尽一切心思想要保护她。
她简直想笑,算计一切的卫国公子竟然会真的爱上她这个最大的敌人。
他是如此地了解她,所以知道在如今的情况下,唯有她乐璎的军事才能解决平阳寨的困境。可是,他一定不会想到,他同样是她想要解决的目标。
毒蛇遇到荆棘,便只会被钉死在尖刺之上。
他既然下不了手杀她,就註定会死在她的手中。
……
天交亥时,云州军果然如乐璎所料趁夜进攻。
此时,山上的营地一片静悄悄,好似激战了一整天的平阳寨大军已经陷入沉睡。
云州军在大将军赵岳的亲自指挥下开始爬山,可白日里有些险峻的山石竟忽而变得湿滑无比,稍有不注意便会坠落下去,山崖之上时不时传来坠崖士兵们的惨唿之声,在如此暗夜里,听得让人心悸无比。
不远之处的军帐之内,站着三人。云州军大将军赵岳,副将高旻,幕僚陈朴。
高旻神色有些不大好看,道:「大将军,此事不寻常,我认为计划需要稍微改一下。」
陈朴亦道:「大将军,山中夜露湿滑,此时进攻颇为不便。依属下之见,不若暂时休兵,等明日天亮再进攻?」
赵岳道:「哼,平阳寨不过区区三五千人的人马,本将军手下最少两万大军。却连一座山崖也攻不下,岂不是贻笑大方。据报平阳寨不过是为了防范我军夜袭所以事先在山路上倾洒油脂而已,传我的命令,命士兵将衣服脱下,裹在膝盖上面,这样衣服就会逐渐吸收山道上的油脂,就算前锋部队坠落,可这山上的油脂也会逐渐被布料吸收,后面的部队仍然可以安全上山。」
陈朴应声道:「是,我这便去传令。」
赵岳又道:「此事不容轻忽,本军要亲自在前线督战。众兵士若有敢逡巡不前者,立斩无赦——」
高旻眼底暗光闪了闪。平阳寨占据无妄峰附近的山头已经快一年,赵岳从来没有对这件事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而今番竟顶着将士们的伤亡也要连夜进攻,在联想起日前长公主和亲的车队在山道上遇袭、公主生死不明的消息,他总觉得此事不太寻常。
而此刻在山崖之上,乐璎与神无相併肩而立,同样也在观察山崖下的情况。
一开始,确实有不少的云州军士兵坠落山崖,但是一个时辰之后,坠崖的情况便越来越少,山道之上密密麻麻都是云州军的士兵。
看来,这山道上的火油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神无相问道:「怎么回事?」
乐璎嘆道:「看来赵岳也并不是蠢人,如今之计,唯有使用最后的手段了。」
这最后的手段自然便是点燃早已布置在山崖两侧的火油,一旦大火燃起,云州军必定死伤惨重。
夜露之中,她身侧的男子声音有着莫名悲悯,似是有些不忍:「卫姑娘,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乐璎心中冷笑。这个骗子倒是在她眼前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可是她落入如今的田地,甚至如今这场战事的起因归根结底不就是在他吗?
她脸上却姿态踌躇,犹豫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种方法有着一定的风险……」
神无相声音中有了一丝期待:「哦,什么办法?」
乐璎道:「我对赵?????岳也算有所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岳必定会亲自在前方督战。我有一个主意,白天里我们也生擒了不少云州军士兵,若有高手深夜换上云州军士兵的服饰,潜入云州军中,说不定有机会可以生擒住赵岳。届时我军居高临下反击,云州军投鼠忌器,自然不战而退,但是此事颇有危险,不知道平阳寨有没有这样的高手……」她虽然说得是「不知有没有这样的高手」,一双眼睛却是看着他。
面具之下,神无相眉头一跳。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下意识去扶她的那一下,乐璎已经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份。长公主素来敏锐,他们又曾是那么熟悉,而且这些天他的破绽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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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如今的情况之下,两人还需要同舟共济,所以她聪明地没有点破。
她眼下打着什么主意?
试探他?让他在这个时候下山去生擒赵岳?
以他的身手,在如今这漆黑的夜里,如果他换上白日间被俘获的云州军士兵的衣服,确实有那么几分把握。若能成功,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取得此战胜利。
还是,她在琢磨着怎么对付他?他毫不怀疑,一旦他露出马脚,这个女人一定会想办法继续报復他。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垂下的右臂之上。那条手臂的筋脉被桑凉所断,普天之下,唯有悬壶门的传人有可能帮她接上断掉的筋脉,她应该对此心知肚明。最少,在她的手上筋脉被接好之前,她总不至于置他于死地。
神无相轻声道:「我可以去试一试,但是此事并没有绝对把握。但是不论如何,眼下还有时间,如果我一个时辰之后没有回来,你再下令点火未迟。」
他的嗓音亮了许多,不再是之前故意压着的暗沉,而是显出几分原属于卫国公子本来的清澈明润。
他想了想,取出之前萧如渊给他的那枚令牌,交给乐璎:「这段时间,山上防卫便由你做主。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多加小心……还有,我……「
他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只嘆了一声:「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右手的伤势……」
他的眸中闪过忧虑,离去的脚步也有些踟蹰,可最终还是寻了一条偏僻的路径向山下而去。
乐璎看着他的背影,狭长的眼角牵起一抹微笑。
卫遐果然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已经被自己识破之后,索性便不在自己眼前伪装。最后的那句话,更是暗示着想要向自己求和。
毕竟,在如今的情况下,两人还对着演戏,着实已没太大必要。可惜,她乐璎天生最讨厌按照别人的安排行事,尤其是他卫遐。他将自己带到这里,也许还做着将她的伤势治好,她就会跟他回卫国的美梦。
可惜,他休想能掌控她。
即使是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她也要从这绝境脱出,回到她原本该走的轨道上去,顺便给他一个巨大惊喜。
她拿着那枚令牌,吩咐了防守在山隘两侧的士兵们几句,转身向明辉堂走去。
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能帮她完成计划的人。
作者有话说:
当公主认为眼前是卫狗马甲:弱小,可怜,又无助jpg。
当公主发现眼前是活的卫狗: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战。
第三十四章
明辉堂的后面是一座单独的小院, 是平阳寨大当家萧如渊的居所。
眼下,三更已过。室内一灯如豆,照着茕茕孤影。壁上是一卷展开的地图。地图上画着燕国西南边境十三城的地图,萧如渊的目光如刀, 紧紧着落在云州城那一点上。
他如墨色凝就的眉毛拧起, 目光中竟是深深的悲哀与痛苦。
这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
萧如渊道:「是谁?」这个时辰, 就算是寨中僕役也都歇下了,从不会有人过来打扰。而且, 这脚步声颇为轻盈, 似乎是一位女子。
门外人答道:「我有关乎平阳寨生死存亡之事,希望能求见萧大当家一面。」
萧如渊道:「请进。」
帘栊外人影一转,女子缓缓步入,在他面前站定。萧如渊认得这名女子,白日里在明辉堂争执之时, 这女子就被神无相护在身后, 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很是惊慌、怯弱。而不像现在,冷媚的双眼中是矜傲凌厉的光, 就算萧如渊足足比女子高一个头,也觉得那目光看着自己时迫人无比。
他心中一凛:「你是谁?」早前他得到的消息是此女子姓卫, 因为逃婚失足坠下悬崖被神无相所救。可是眼下,他忽地想起中午在明辉堂众人煊赫的另外一个答案。
对面的女子薄唇轻吐,微笑道:「想必萧大当家已经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 如萧大当家心中所想,我就是燕国的长公主乐璎。」
萧如渊心中一跳, 手已不自觉地按上刀柄。燕国长公主, 平阳寨众人口中的暴君, 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面前自承身份。
乐璎并不慌张:「萧大当家还是收起手中刀吧。如你所见,我的右手已废,萧大当家想要杀我,比杀鸡也不会难多少。」
她坦荡的态度极是从容,萧如渊收起刀,将手负于身后:「想不到长公主竟然敢在我面前自认身份,长公主应该知道,在如今的平阳寨中,想取你性命的人不知凡几。」
「可是我知道,这其中并不包括萧大当家你。比起杀我,萧大当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杀了云州大将军赵岳,为你的家人报仇。我说得对吗?」
萧如渊唿吸一促:「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光知道,而且想要做到这件事,在如今的燕国,只有我能帮你。」乐璎看着灯下的人影,缓缓道:「作为叛军天杀的首领,你的生平对我而言并不算秘密。你并非普通出身,而是出身于云州三大宗族之一的萧氏,本该是个下任族长的人选。可惜你不甘于平淡的生活,自小任侠仗义,喜欢仿效古之侠士,周游列国。可是就在你离开燕国的那段时间,云州大将军赵岳的儿子赵白伦看上了你花容月貌的妹妹,你那妹妹从小订有婚约,与未婚夫两情相悦,自然抵死不从。可惜赵家位高权重,找人杀了你的父亲和你妹妹的未婚夫,将你的妹妹强抢入府,你妹妹不堪受辱,自尽身亡。等你得知消息之时,偌大萧家已经家破人亡。你一时激愤,打算前去刺杀赵岳赵白伦父子,可惜势单力薄,差点殒命在将军府,一个路过的年轻人救了你。是他告诉你一人报仇寡不敌众,不如聚众反叛,将来才有可能杀死赵岳父子,为你全家报仇。你素来任侠仗义,有不少的朋友。这事一出,很快就拉起一支队伍,建了平阳寨。而那个给你出主意的,后来就成了平阳寨的二当家神无相,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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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渊一双大眼死死盯着她,第二次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乐璎道:「作为大燕监国长公主,我自然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辛。」去年叛军天杀起事之时,她曾令蛛网调查过关于平阳寨的情报,早已了解过萧如渊的生平,只是她没有想到资料中那个语焉不详的救了萧如渊的人竟然是卫遐,还是平阳寨的二当家。这些事情一部分是当初所得的情报,一半是知晓神无相身份是卫遐之后的推测,看如今萧如渊的反应,她的推测并没有错。
没人会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掌握,萧如渊手里握着的刀柄震颤不休,他还是慢慢平静了下来。长公主手无寸铁,四周都是他的人,如她所言,他想取她性命是轻而易举之事,他沉声道:「那长公主深夜前来找我,还专门揭破此事,又是为了什么?」
乐璎心知自己方才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在诚如资料所言,这位平阳寨的大当家性情沉着冷静,并非暴烈之人。她直入正题:「很简单。我想与你做一桩交易,帮我杀死神无相,将来我帮你杀了赵岳报仇。不知萧大当家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萧如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想杀神无相?」如果他没记错,这个女人是神无相从悬崖底下救回,而且昨天神无相在明辉堂对她可说是十分回护,她竟然想杀神无相?
乐璎语调微冷:「萧大当家可曾见过神无相面具之下的真面目?」
萧如渊微微一怔,随后摇头。
「你又是否知道他离开平阳寨的这大半年时间去了哪里?」
萧如渊仍是摇头。
「那你可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与身份?」
摇头仍在继续。
乐璎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就敢轻易地相信他,萧大当家,我不得不说,你能够活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啊——?????」
萧如渊终于按捺不住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没有神无相救我,我早就死在赵岳父子手中。我当然相信他。」
「可惜你相信他,他不过是利用你而已。我来告诉你吧,他的真实身份便是卫国的公子卫遐。他去年出现在云州城,救了你,只不过是因为当时燕国大军兵临卫国,他希望制造燕国国内的动乱来逼燕国退兵,你不过恰好是那个合适的人而已。你将他当作恩人朋友,可是他不过是一个敌国的间谍而已……」乐璎声音凉薄:「若不是因为你,现在我大燕早已攻破卫国国都。以大燕律法论,足够判你叛国罪。你被人利用,却还被蒙在鼓里……你还说你相信他,我真是为你感到可悲……」
萧如渊双瞳巨震。他虽然恨赵岳父子,但是他说到底仍然是燕国人,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犯下叛国的罪行,会更无法接受自己的报仇行动竟然只是被一名敌国间谍所策划推动,他脸上浮现不正常的青红之色:「你说他是卫国间谍,又有什么证据?」
「证据?」乐璎脸上浮现出极为凉薄的轻笑:「我在这里,还需要别的证据吗?你想必听说了十几天前卫国公子入赘公主府的消息。我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卫国质子,选他做了我的驸马。可是结果呢,却被他算计,不仅失去监国之权,还差点坠崖而死。萧大当家,此人是一条毒蛇,就连自己的枕边人也能坑害。萧大当家一心信任他,可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反咬一口。」
萧如渊心中思虑,他自然听说过这段时间燕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长公主与卫国公子的事。如果眼前人真实长公主乐璎,看她神情,此事并非作假。可是,这件事情还有一件最大的疑虑。他问道:「长公主说卫遐坑害你,可是神无相又为什么从悬崖底下将你救回来?」
乐璎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也许他又在策划着名什么阴谋……」
她敛去眸中晦暗,道:「萧如渊,你只需要知道他是燕国的敌人,也是你我的敌人。只要你配合我的计划,我可以承诺,将来我若能重掌燕国,便杀了赵岳父子帮你。更可以让你将来取代赵岳的位置,成为镇守云州的大将军。如果我死在这里,赵岳会拿着我的人头向乐衍请功,他将来很可能再进一步,位极人臣,从此你再无復仇的指望。」
她早看过关于萧如渊的资料,此人武功不错,勇武过人,更得部下信重,所以去年在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内,聚集起一支足以撼动燕国西南的大军。如果她能将此人收为已用,再好好筹划,增强平阳寨的实力,从赵岳父子手中夺得云州城,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还可以顺便报復算计她的卫遐和背叛她的赵岳,这着实是一个一石三鸟的绝佳计划。
这对萧如渊来说,条件也极为丰厚,他没道理会拒绝她。
萧如渊的目光重新落到地图之上,良久,男人干涩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长公主想要我如何做?」
***
山谷之中,赵岳满意地看着士兵们逐渐攀上山崖。
虽然一开始有几个士兵贪生怕死,很快被赵岳以军法处置。后来士兵们果然不敢违抗军令,逐渐攀爬上高处。赵岳已经开始幻想这一次的深夜奇袭能够将这支盘踞在深山中的反叛势力一网打尽。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长公主乐璎的下落,将他交给即将亲政的燕王。有这样的投名状,他一定会被燕王视作心腹,从此平步青云,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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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听到身旁传来亲兵的声音:「将军,有一名我军被俘虏的士兵逃回,他说有紧急军情回报,有疑似长公主乐璎的女人出现在平阳寨中……」
赵岳心中一凛,此番他劳师动众,便是奉了乐衍的密令,秘密找到长公主的下落并将杀之。可惜此事机密,并无法宣之于众。他眼中阴戾之色一闪而过,这个逃回来的士兵在平阳寨中见到长公主乐璎,为了保险起见,他便只能杀之灭口。当然,在这之前,他还需要确认长公主是否真的在平阳寨。
他指了指一旁的密林,道:「让他到那边来见我。」
卫遐此时已经取下了脸上银白色的面具,换上了从俘虏身上扒下来的云州军士兵的衣服,当然他的脸上也稍稍做了些修饰,掩去了原本清隽秀美的容颜,增加了不少伤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颇为狼狈逃出敌营的年轻士兵,这也让他轻易瞒过了赵岳身边的亲兵。
不一会,亲兵去而復返,指了指密林深处:「赵将军让你去那边见他。」
卫遐点头:「是。」
他一步一步向密林深处走去,幽林静谧,他的手握住剑柄。他原本觉得在万军之中生擒敌方主帅绝不会顺利,没想到赵岳竟会自寻死路,约他在树林中私下相见。
松林月下,赵岳看着这个衣衫残破的年轻士兵:「你说长公主乐璎出现在平阳寨?」
卫遐:「属下并不认识长公主。只是听平阳寨的士兵说这几天有人从悬崖底下救回了一个女人,又说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坠崖失踪的长公主乐璎。」
赵岳:「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
卫遐:「没有。属下想这是大事,所以逃脱之后便想着立刻回报将军。」
赵岳声音沉肃:「你做得不错,本将军要大大嘉奖于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兵,留在我的身边听用,你现在就回去找祭酒陈朴,让他替你安排。」
卫遐低眉顺目道:「是。」他缓缓转身,便欲离开。心中却暗自防备。赵岳约他私下见面,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消息,很有可能会选择杀人灭口。果然,在他转身一剎那,背后一道狠辣掌风袭来。卫遐早有防备,足下腾挪便已经避开大部分掌劲。回身之时,他右手中已多了一柄削金断玉的短剑。
「嗖!」
短剑破空袭向赵岳胸口,赵岳微一侧身,短剑擦身而过。卫遐再次横切一剑,赵岳仰面弯腰,卫遐重重一脚踢向赵岳后腰处。赵岳站立不住,登时仰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时,卫遐的左腿已经将他压倒在身下,同时那柄寒冷如冰的短剑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来人——」他的话音还未喊出,男子手中的匕首更进一寸,割破了他的肌肤:「赵将军如果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此时叫人,绝不是一个好主意。」
赵岳此时如何不知道自己已落入眼前人指掌中,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悔恨与不甘:「你绝不是云州军士兵,你究竟是谁?」
青年抹去脸上的伪装,月光照过树林落在他的脸庞,将完美的五官描摹得更加深邃绝艷。卫遐微微一笑:「平阳寨二当家,神无相。赵将军,你现在是我的俘虏。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可是你如果乱动,我的剑却未必听话,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将赵岳五花大绑起来,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又轻轻笑了一声,:「赵将军这副尊容着实有些不太好看,可是眼下也只好先委屈赵将军一会了。」他说话的时候彬彬有礼,好像真的歉意满满。可是赵岳却已经知道了此人看似温润的外表之下毒辣的手段,就在此人刚才拍上他肩膀的剎那,他全身的经脉几近错位,疼痛袭身,可惜他却连唿喊声都发不出来,因为对方已经同时封住了他的哑穴。
「虽然很是失礼,但是赵将军背叛旧主,还意图谋杀长公主。我不会杀你,不过是在将你交给她处置之前先收点利息。」卫遐轻声道。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烟花,点燃。这是他一早与乐璎约定好的信号。
与此同时,乐璎从萧如渊居住的小院中走出之时,正好也看到了那只燃起的烟花。
她下意识地看了下天边的薄月,从她与卫遐分别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生擒云州大将军赵岳。她并非第一次为卫国公子的能力感到惊嘆,可是他总能刷新她对他的认知。愈是惊嘆,便愈是欣赏;愈是欣赏,便杀心更炽。
第三十五章
山道之上, 云州军士兵仍然向上攀爬,有身手好的已经快要到达山顶,而山崖上方的平阳寨营地仍是死一般的寂静。前面的士兵们心下大喜,如此深夜, 想必平阳寨的守军已经早早歇下, 毫无防备, 彻底剿灭这支盘踞在云州山中一年之久的叛军只在今日。他们先登上山顶, 将来论功行赏,必是首功。
正沾沾自喜之际, 山崖上方无数箭矢如飞蝗一般激射而下, 接下来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唿啸之声。
「兄弟们,沖啊——」
「杀,杀,杀了赵岳那狗官,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箭矢之后, 是无数的滚木。山道本来难行, 士兵们躲避山上的箭矢身形更是不稳,当下便被滚木砸下去不少。而平阳寨的士兵们则趁着一片混乱, 向山下冲杀而去。云州军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平阳寨占据地利优势, 云州军登时措手不及,登时受伤者众,节节败退, 还有不少人是直接被滚木击中,从山上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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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山道颇长, 后方登山的士兵们并不知道前方的变故, 依然遵照着赵岳早前的军令源源不绝地上山。暗夜里光线不足, 前军与后军撞在一处,互相踩踏,现场登时一派哀唿惨嚎之声。
等云州军参将高旻得知消息时,云州军已经死伤惨重。
高旻脸色苍白,遥望向山崖之顶。毫无疑问,这位平阳寨的指挥官是一位十分出色的战略家,赵岳的计划无疑是破产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士兵再这样毫无意义地牺牲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传我命令,全军撤退,暂时修整——」
陈朴拉住他道:「高参将,这是大将军的命令。」
高旻:「那我就先禀报大将军,再下令撤军——」
可是等到他冲到赵岳暂驻的营帐之时,营帐之内空空如也,陈朴也立刻傻眼了,他揪住在一旁守卫的亲兵:「大将军人呢?」
亲兵指了指远处的树林:「大将军去了那边。」高旻在树林里逛了一圈,却并不见大将军的踪影。又命亲兵四处搜寻,仍然没有结果。陈朴与高旻两人面面相觑,堂堂云州军大将军竟然在自家营地失踪,两人可从来没见过如此弔诡之事。
可是战场之上军情如火,又怎能耽搁。高旻道:「陈大人,你继续搜寻大将军的下落,我先将前线的战士们撤下来。」
陈朴只好点头同意。
而在这边,平阳寨大军这两天在云州军的进攻之下损失不小,得了萧如渊反攻的命令,一个个如勐虎下山,气势如虹,攻守之势瞬间转易。
等到曙光乍现之时,萧如渊已带领着平阳寨大军到了云州军行营之外。两军对垒,不过一方挟盛势而来,精神抖擞,而另一方经过这一夜的溃败,士气大伤。
虽则如此,云州军仍然是燕国六大军镇之一,是实打实的正规军,人数更是对方的数倍,又怎能在叛军面前低头。
此大将军赵岳不知所踪,一时之间人人的目光都望向军中只在赵岳之下的参将高旻身上。高旻一咬牙便要督军再战,这时从平阳寨大军阵中走出一名身量颀长,气态沉着的女子,她高声喝道:「高旻,你还认识我吗?」
高旻身形一震:「长公主,你怎么会在此?」
「长公主」三字一出,两军之中人人都望向那个站在最中间的女子。
这就是掌握燕国大权三年之久的监国长公主?长公主又怎么会出现在平阳寨之中?平阳寨不是叛军吗?
乐璎褪去了昔日锦衣华服,穿着与山中普通女子无异。但她随意地站在那里,却已有一股矜傲高华的态度。她昂着头,目光从呆若木鸡的云州军一一扫过,高声道:「众位,今日之事全是一场误会。前日本宫的车队遭遇截杀,本宫也因此坠下悬崖,多亏平阳寨相救,本宫才得以平安无事。想必云州军赵将军是因为本宫失踪一事着急进山搜寻,因而与平阳寨起了冲突。不过,本宫既然已经无事,此事就只是一场误会。平阳寨过往虽是叛军,但是他们既然救了本宫,也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本宫回到云州城之后,就会为萧大当家请功——」
平阳寨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
此言一出,这边平阳寨的大军便先乱成了一锅粥。
「什么,接受朝廷的招安?不,我们不是活不下去了才追随萧大当家反叛的吗?为什么要招安?」
「就是,任谁都知道长公主乐璎横徵暴敛,穷兵黩武,是不折不扣的暴君,我们不能接受招安……」
这时,萧如渊高声道:「大家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昔日长公主乃是受人蒙蔽,并不知道云州的苛政。在平阳寨的这段时间,长公主已经知道了大伙儿的委屈。虽然长公主眼下将往秦国和亲,但是长公主也会将咱们云州的情况上书给陛下和丞相姬旬,请求为云州城减免三年的赋税。招安之后,大家想回家好好种地生活的,可以回到家中,陪伴老婆孩子。想要当兵的,也可以继续追随萧某,将来为国立功,自然可以凭军功得到封赏,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岂不是比窝在这个小小山头,被人当作叛军好得多……」
这是他早和乐璎议定好的说辞,恩威并施,有情有理。众人一想,长公主虽然掌监国之权,但是也不可能每个地方的事情都面面俱到。这几日乐璎住在平阳寨中,平日里待人也算和气,当下也就信了大半。平阳寨众人追随萧如渊,一部分是因为他这些年来任侠的名头,还有一部分便是因为苛政之下确实活不下去。如今既然有了出路,谁又愿意背负这叛军之名呢?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云州军这边,陈朴却突然大喝道:「大家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她不是长公主,是平阳寨叛军设下的阴谋,杀了她……」
作为赵岳的心腹,陈朴自然知道赵岳进军平阳寨的真正目标便是要暗中找到长公主的下落,并暗中杀了她。可是没想到,长公主竟然在这个时候,在无数大军面前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身份,登时让陈朴陷入两难之境。
如果云州军承认眼前之人就是长公主,自然没有杀她的理由。相反,云州军还应该好好保护大燕的长公主。
最好的办法是不承认眼前之人是长公主,而是平阳寨让人乔装出来的冒牌货。在乱军之中,杀了她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之后被证实杀错了,只需要杀了那个『失手』的士兵顶罪即可。虽然大将军赵岳多少会受到弹劾而降职,但长公主之死朝野不知多少人乐见其成,此命令本是小皇帝所下,只要风头一过,自然可以官復原位,说不定还可以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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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样的命令只能由大将军亲自下达,他陈朴若是这么做,保不齐将来身首异处。
但他既效忠于赵岳,在此紧急关头不能挺身而出,而是求自保,将来也自然会失去赵岳的信任。他心中挣扎,最终还是在大事抵定之前喊了一嗓子。
果然,高旻对他怒目而视:「陈祭酒,你说什么呢,她就是长公主——」
陈朴不认识乐璎,可是高旻对长公主可说是十分熟悉。他本是乐璎最为信任的属下,去年燕国西南叛军兴起之后,乐璎便对主政云州赵岳不再信任,便派出自己的爱将到云州城担任参将的位置。自他到云州城以后,赵岳果然就收敛了许多,而且表面上一直对乐璎忠心耿耿,他也便放松了警惕。
此番乐璎和亲路上发生变故,赵岳急急忙忙领军进攻平阳寨,他也以为赵岳是为寻找长公主的下落而来。可是,此时听到陈朴的话,联繫到日前小皇帝要娶赵岳之女为皇后的消息,也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关节。
他脸色怒沉,斥责道:「陈祭酒素来只在云州城公干,不认识长公主也正常。可是若是在众人面前信口雌黄,只怕将来其罪非轻。」
陈朴亦毫不相让:「我虽然没见过长公主,却也素来知道长公主气态雍容,高贵美丽,又怎会是眼前的村女。高参将指鹿为马,又有何居心?」
高旻:「那是你狗眼不识泰山。」
陈朴:「分明是你识人不明,颠倒是非——」
云州军的两名首脑人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争执不下,若非有左右士兵拉着,恨不得扭打在一起。
乐璎并未理会两人之间的嘴仗。因为他知道。眼下破局的关键并不在两人中间,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不管是高旻还是陈朴,都并非云州军的真正首脑。想要她的长公主身份得到在场众人真正的认可,非云州军大将军赵岳亲自出面不可。而赵岳眼下却在卫遐的控制之下。
而眼下的局面,她无疑是将卫遐逼到两难之境。
如果赵岳承认她长公主的身份,接下来她就可以回到和亲的车队之中,并置身于云州大军的保护之下。她不会和他走,甚至她还可以轻松调动大军来杀他。虽然她失去监国之权,可是只要她揭破「神无相」卫国公子的身份,卫遐甚至无法走出这座山谷。
如果赵岳出面否认她的身份,两方大战一触即发。在这样的乱军之中,她这个活靶子很快就会成为云州军的首要击杀目标。而她的右手已废,甚至无法自保。
她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在做一场豪赌,赌他是不是真的爱她。如果赢了,她?????就会赢回一切的主动权,如果输了,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赌局无异于疯狂,可是她就是想赌一把。从前,卫遐为了在燕都设局陷害她,不惜将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现在,她又有什么不敢?
而且,可以想见卫遐此刻脸上的表情会十分精彩。
进一步,他会亲手害死她。
退一步,他可能自己会死。
卫遐,你又会如何抉择呢?
作者有话说:
乐璎:我就是要试一下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第三十六章
林中老树之下, 卫遐已经恢復了一身青衣、银色面具的装扮。
面具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而那双墨色瞳仁深处似乎酝酿着暴风。
那个女人果然够狠,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做选择。她逼他亲手将她送回去,他毫不怀疑, 她只要回到云州城, 立刻就会抛下他, 嫁给仍然留在那里等她的公子赢朱。如果她更狠一点, 丝毫不在意自己右手的伤势,她甚至可能调动大军来追杀他。
他咬牙切齿地想:她是吃定他了。
可是, 他却悲哀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她确实是吃定他了。就算这个女人心狠手辣, 心机深沉,是他卫遐这辈子遇到的最难缠的敌人,他也无法坐视她死在自己面前。
他掰开赵岳的下巴,将一颗黑色的药丸塞入他的口中,又狠狠扼住他的咽喉, 强迫他将药丸吞了下去。
他用剑挑断了绳子, 又解开了他的穴道,恶狠狠地道:「赵将军, 想必你也清楚,你刚才吃下的那颗药是毒药。如果你想要得到解药, 接下来就必须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你就这样走到两军阵前,跪在长公主的脚下,承认她的身份, 并且说自己是奉命迎接她回云州城,并一切照她的吩咐行事。等到长公主平安回到云州城……」青衣的男子语气顿了一下, 又停下来想了想:「不, 她应该并不会回云州城, 而是会选择山阳郡。等长公主回到山阳郡,我会将解药给你……如果你心存侥倖,想趁机杀了乐璎向你的新主子请功,我会保证你会穿肠烂肚而死,而你赵家满门,一个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裸的威胁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如果有人敢威胁云州军的大将军,赵岳一定会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疯了。可是此刻看着那双黑眸里的飓风,他知道他对方绝不是在和他说笑。
***
云州军阵前,高旻与陈朴犹在争执。
就在此时,赵岳从军阵后方走了出来。作为云州军的统帅,赵岳走路之时向来龙行虎步,沉如山岳,可是他眼下却脚步虚浮,眼神涣散,活像是斗败的公鸡。
「大将军——」
见到赵岳出现,陈朴心中大喜。不管怎么说,赵岳才是云州军的统帅,只要他在大军面前指认长公主是他人假冒的,下令将之射杀。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长公主必定难以活命,一切失态还可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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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高旻的心则是沉了下去,如果赵岳真的奉了燕王的密令杀了长公主,眼下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况。
而乐璎也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姿态,脸色凝重起来。虽然赌局已经落下,在开盘的这一刻,她的心中未免紧张。而萧如渊也上前一步,做出防卫的姿态。不管怎么说,他与乐璎已经达成协定,他还是会尽可能的保护她的安全。
一步,两步,三步……
赵岳很快就走到云州军阵前。可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也没有下令攻击,而是继续向着平阳寨的阵地走去。
顿时,平阳寨这边无数支弓矢上弦,遥指着那个越行越近的人。云州军同样不甘示弱,纷纷亮出兵器,只待一场厮杀。
陈朴此时已然发现不对,高声叫道:「大将军——」
可是赵岳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乐璎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闻长公主和亲路上坠崖,恐落入叛军之中,臣特来救驾,请长公主与臣一同回到云州城,秦国公子赢朱还在云州城等您。」
他的声音有几许憋屈、几许愤懑,几许不甘,可是他眼下确实是跪在长公主的脚下,表示自己的臣服。
高旻眼中重新亮起了光,而陈朴声音却仿若悲鸣:「大将军……」
从赵岳出场,他一共叫了三次。从惊喜到惊异,再到惊疑。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赵岳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大将军态度遽变。
可是眼下,尘埃落定。当「长公主」三字从赵岳口中出口的那一刻,云州军就无法再对乐璎下手,甚至还要保护对方的安全。
乐璎笑了。
她的唇角向上翘起,狭长的眼尾细细绽开,如同柔风终于吹开了冰面上冷硬的线条,拨动起层层的涟漪。这是一个乐璎自己也没想到的开怀的笑容。
终焉一刻,她知道她赌赢了。卫遐如果想要她死,又何必费尽心力来救她呢?不管他带她到平阳寨的初衷是什么,她利用他去擒拿赵岳的这段时间,策反萧如渊。在两军面前坦诚自己的身份,逼他让赵岳承认她长公主的身份。她的这一番操作势必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可是他却不得不向她低头。
她终于真真正正地在与他的交锋中占得上风。
世上还有比这更愉悦的事情吗?
不过,眼前的戏还需要继续演下去。
她微笑着看向赵岳:「赵将军远来辛苦了,本宫虽然失足坠崖,但是幸好被萧大当家下属所救,眼下已平安无事。本宫欲为萧将军请功,之前的冲突,不过是一场误会。希望赵将军与萧大当家可以摒弃前嫌,以后共同为我燕国效力。」
赵岳深深地看了萧如渊一眼,他如何不知眼前之人是赵家的大仇人,可是此刻并没有反对的理由,只好应声道:「是。」
乐璎又道:「本宫想了想,这几日耽误了不少时间。云州城距此地太远,本宫先往云州城再往秦国未免耽误时间,听说山阳郡风光不错,也在秦燕两国边境,本宫便在山阳郡等秦国公子,也可节省路途。还有,萧大当家既然有意弃暗投明,这平阳寨的数千人也需妥善安置,本宫的意思是让这些人先在山阳郡驻扎,赵将军意下如何?」
长公主脸上笑意未变,语气也是十分平和的商量语气,赵岳却心中一凛。
长公主不过逢场作戏,她显然已经知道了他背叛了她,所以不愿进入云州,而是选择了山阳郡,并让萧如渊保护她的安全。
可是他受制于人,并无法拒绝长公主的要求,声音沉沉:「是。」
争端既然已经解决,很快两军就各自休整,离开这座小小山谷。云州军自然是由赵岳率领北前往云州,而平阳寨大军则在萧如渊的带领之下,前往秦燕边境的山阳郡,而乐璎的马车则在最中央,由众军拱卫着前进。
因为乐璎的战术得宜,在这场战争中平阳寨几乎没有伤亡,可是萧如渊点起人马下山时,平阳寨还是少了一人。
平阳寨的二当家神无相。
从那日他下山去擒赵岳开始,他就没有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就好像这个人已经凭空消失了一般。
对此长公主只有一句无头无尾的解释:「不用寻找了,他远比你想的要聪明——」
在看到萧如渊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一刻,卫遐便已经知道自己暗中经营策划了一年之久的叛军已经成为长公主的助力,他再回平阳寨只是自投罗网而已,自然不会再回来。
可乐璎知道,他们之间的游戏还将继续。
他绝不会就此离开。她也绝不会轻易放他干休。
***
一天之后,乐璎一行人到了山阳郡。
山阳郡守知道长公主到来,早已殷勤备至在城门恭候,随后将长公主一行人安置在「瑞香园」中。
瑞香园是本地富绅所建的园林,富丽堂皇又有山水之趣,最妙的是就修建在山阳城中,闹中取静。听闻长公主路过,便巴巴地献上此园,作为长公主的临时居住之所。而萧如渊也按照之前的协议,派人与山阳郡的卫兵兵一起保护她的安全。
又过了两天,原本在附近等待消息的青霜与南栀得知消息,连忙赶过来与她会合。
她们并不知坠崖当日乐璎本来已经脱出险境,却被桑凉偷袭一事。眼见着长公主右臂的伤势,免不了伤心垂泪,痛骂卫遐歹毒心肠。乐璎也无意解释,此事终究因他而起,是不是他动手也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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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南栀和青霜到了之后,乐璎身边有人伺候,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而且到山阳郡之后,乐璎也收到了蛛网暗中送过来的情报,一应事宜皆按照她此前安排有条不紊的进行,并未因她这次坠崖的意外事故受到影响。
又过了两日,秦国公子赢朱也到了山阳郡,只是他就没有这么乐璎好的待遇了,被安排住在驿馆之中。
按照原先?????的计划,长公主的车驾到云州城之后,就会与赢朱的车队会合一起前往秦国都城。可是如今赢朱到了山阳郡,长公主似乎并没有马上启程的意思,而是让他在驿馆中暂住几天。长公主坠崖受伤,需要休养,赢朱可以理解,可是他几次送出拜帖想要求见长公主,全部被驳回,不免让他心下不安。
不光是他,青霜和南栀也对长公主驻留在这山阳郡十分不解。这日清早,南栀伺候乐璎梳洗之后,再次拿出一封拜帖,道:「长公主,公子赢朱又派人送出拜帖,说今日乃是花朝节,山阳郡城中百花盛开,邀请长公主同游赏花。公主,秦国公子是您的未婚夫,一直将他晾着是不是不太好——」
乐璎将帖子看了一遍:「看来,这位秦国公子等不及了……」她转头望向青霜:「萧将军那边,是否有消息?」这两日之间,朝廷的明文已下,封萧如渊为鹰扬将军,驻守山阳郡,这称唿也自然随之改变。
青霜摇头:「没有。萧将军说这几日他亲自看守,瑞香园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公主,按照原先的计划我们早该同公子赢朱去秦都,而不是在这里逗留,公主是在等什么人?」
「没等谁。」乐璎双目微阖,靠在椅子上,青霜觉得此刻的长公主有些意兴阑珊。
「回信给公子赢朱,让他一个时辰之后来瑞香园接我。」
第三十七章
长公主今日换了一身装束, 将一头乌髮盘成堕马髻,斜插着两只金崐点珠桃花簪并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身着胭脂色牡丹织锦襦裙,衬上白玉般的肤色, 端庄大气, 极为华艷。
赢朱一到瑞香园门口, 登时便被惊艷了。
他此前在燕都也见过乐璎, 只是那时的长公主专注国事,衣饰也多以庄重沉肃为主。他竟不知长公主若是刻意装扮起来, 竟是如此光彩照人。
想到这样的美人竟然垂青于他, 主动求婚,他这几天被冷落的一点不愉快立刻便去了九天云外。他坐在马车上,向乐璎伸手:「长公主,请——」
乐璎却并未伸手,她的右手筋脉被断, 根本无法动作, 只报以歉意的微笑:「想必赢朱公子已经听说,乐璎的车队在半途遭遇匪徒袭击, 如今右手筋脉已废,怕是从此残疾。如果赢朱公子想要退婚, 眼下还来得及……」
赢朱看向她的右臂,果然是耷拉着垂在身前,眼中立马浮现出十分心疼的神色:「是谁伤你?」
乐璎摇头:「这不是赢朱公子该操心的事…」她足下轻踏, 便上了马车,与赢朱并坐。
赢朱想起他离开之时, 乐璎还是高高在上, 手握重权的燕国长公主。可是短短两三个月, 便失去大权。甚至主动向他求婚,想想也知道其中必有权利倾轧,乐璎手臂伤势说不定与此有关,也就不再问了,只是道:「赢朱既然已经与长公主立下婚书,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听说七国之中,当属悬壶门人医术最为高明,将来你我大婚之后,赢朱一定会设法请悬壶门人到秦国来,治好长公主的伤势。」
乐璎眼尾微挑,睇笑之间勾勒出些许旖旎风情:「那边多谢赢朱公子了。」
长公主素来严正端肃,何曾有过这种惑人姿态,虽只是一瞬惊鸿,登时便让赢朱心跳加速,唿吸一颤。
但他知道虽然两人虽有婚书,但是在长公主离开燕国、进入秦境之前都不能说这桩婚事板上钉钉。
他收起心中遐思,肃容正色道:「听说长公主在半月之前曾纳卫国公子为驸马。而且据说燕国原本有意让长公主和亲嫁到卫国,可有此事?」
乐璎道:「不错。如果赢朱公子介意乐璎休夫再嫁,也可取消婚约…」
赢朱摇头:「如果我介意,当初便不会同意婚约,更不会在云州城等待长公主至今。我提起此事,是因为我想向长公主坦诚一件事——」
乐璎道:「什么事?」
赢朱:「便是关于卫国公子卫遐的身份。长公主应该听说过隐盟,卫遐便是隐盟的盟主,也是七国第一说客。去年在燕国打算进攻卫国之前,卫遐便开始游说各方诸侯,合力抗燕。之后更是主动前往燕都为质子,他的目的便是挑起燕国内斗,使长公主失去监国大权。」
没想到赢朱想要给她说的是这个,乐璎冷哂一声:「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如你所见,他确实已经达到了目标。」
赢朱道:「但还有你并不知道的事。当时在燕都行馆,那个蒙面的隐盟死士也是他。我向长公主出卖隐盟死士的消息,乃是出自卫遐的授意。卫遐本来想让长公主先放赵国公子连璧离开。可惜赵连璧太蠢,竟然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卫遐暗示我出卖他自己先离开,后来更传递消息给我,让秦国配合他的计划对燕国用兵。」
他凝望乐璎双眼,缓声道:「长公主,卫遐他骗了你,而我也一样。如果长公主恨卫遐,可能也会恨我。如果长公主想因此取消婚约,也可以提出。赢朱虽然心慕长公主,希望与你结为连理,却不希望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你的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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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很是诚挚,条理也很是清晰。与在燕都行馆时乐璎遇见的那个言辞粗鄙、头脑简单的秦国公子判若两人。但乐璎知道之前不过是赢朱在她面前刻意伪装,眼下才是秦国公子的真正面目。
其实他说的事情乐璎只要稍费工夫就可以自己查出来,他刻意对她提起此事,便是对她示之以诚。
这样才合理。长公主显然是在燕国的权力斗争中失势才会对外和亲,可是有着「暴君」的名声,诸侯国人人都对她畏若蛇蝎。而这样的情势之下,敢下定决心娶她乐璎的显然不可能是一个庸人。
「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因为一对夫妻之间最需要的便是真诚。我可以发誓如果长公主嫁入秦国,我赢朱一辈子都不会欺骗隐瞒长公主。」
乐璎的目光冷了下来。她听懂了赢朱的暗示。卫遐从来没有以诚待过她,而是一直欺骗利用她,而他赢朱不会。他想要博取她的好感,看来他对娶她确实迫不及待。
「你为什么会想娶我?」乐璎转头问道。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仿佛之前的风情旖旎皆是错觉。赢朱低声道:「因为我或许比长公主你更需要这桩婚约。长公主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世,在诸侯贵族之间,私生子的身份自然不算光彩。我的父王有着多位王妃和子嗣,按正常情况而言,秦王之位必定与我无缘,可是我如果能娶到燕国的长公主,情况自然大不一样。」
乐璎颔首,就算她如今已经被燕国抛弃,乐衍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是在身份上,她仍然是燕国最尊贵的公主。在秦国人眼里,赢朱能娶到她,便等于是有了燕国的助力。她便是秦国这盘赌局上,赢朱赌桌上的第一块筹码。有了她的下注,自然会吸引更多的人参与下注。对赢朱来说,就等于是有了争夺秦王之位的入场券。
赢朱眼睛眨了眨:「而且长公主深谙权术之道,机敏通达,更擅武事。如果长公主有心助我,我有八成的把握成为秦王。」
乐璎轻笑一声:「如今的乐璎也不过是权利斗争中的失败者而已,倒是不值得公子这般夸赞。」
赢朱道:「长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不是输给了姬旬和燕王,而是输给了卫遐。而你输给卫遐,只是因为长公主从前对他并不了解,不过误以为他是柔弱可欺的质子,对他放松警惕。而他却对长公主你非常了解,所以长公主才会误中他的陷阱。如果再来一次,长公主未必会输给她。」
乐璎:「你说卫遐他非常了解我?」
赢朱轻咳一声,道:「长公主应该知道,在卫遐进公主府之前,他和我都住在燕都的行馆之中。公主你每天前往王宫,都会从行馆前经过。行馆不远便是燕国最为繁华的天街,有时候公主还会下车在街上赏景。而卫遐他曾暗中追踪你超过整整两个月,写了整整三卷的笔记,他完全了解公主你的喜好和弱点……」
赢朱本意是宽慰于她,而乐璎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那个人确实足够了解她,所以他能轻易地诱她心动,也能轻易地让她坠于失败的深渊。
马车上的气氛一时凝滞,赢朱也觉得和婚约对象讨论她的前夫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不提他了。今日花朝节,山阳城中百花盛放,想必十分热闹,公主权当今日出门散心赏景。先前我的提议,长公主可以好好考虑,也不必立刻给出答案。」
他说完便招唿车夫一声,很快马车便驶离了瑞香园门口。
行出不远,果然见到满城芬芳。这山阳郡?????果然是一座爱花之城,几乎人家家门口都种着花树,微风轻送,百花弥香。
而城中各处熙熙攘攘,少年男女们挤在一处,有赏花会、斗草会、扑蝶会,沿街也有人叫卖着各种吃食和小玩意儿,着实热闹非凡,着实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马车也前进不得。
赢朱掀开车帘,道:「不如我们下车走走?」
乐璎道:「也好。」
两人下车,赢朱与她并肩而行,倒颇像是一对出游的情侣。赢朱本是秦国人,与燕国风俗有异,见了些小玩意都感到稀奇,倒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要买上一些。
而乐璎却感觉老不自在,事实上从下马车开始,她便总感觉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可是长街之上,花多人多,她数次回头,都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多时,两人便经过一处卖花摊,卖花的大娘看着赢朱手上提得满满当当,应该是个不差钱的,连忙招唿道:「这位客人,可要给买点花给娘子簪上。娘子生得国色天香,若是簪上这新鲜採摘的红芍药,便更好看了。」
赢朱:「簪花?」
大娘道:「客人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山阳郡的习俗,花朝节这天无论贵贱,人人都要簪花,要不怎能成为过节呢?而且若是有心上人,还需要亲自给对方簪花,这样两人便可和和美美,一辈子幸福美满……」
赢朱抓起一支芍药,望着乐璎,目光灼然:「可以吗?」
乐璎下意识便要拒绝,这时身后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愈加明显,如芒刺背。她缓缓回头,看到对面酒馆的二楼的角落里,正站着一个身着青衣,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那男子手上正拿着一朵随手採摘的玫瑰花,遥望着她。那目光深邃、幽静,似是燃着的火,又似是晦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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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微微笑了笑:「当然可以。」
她甚至将头偏了偏,以方便赢朱将那只芍药花插在她的头上。随后,又用左手取了一枝兰花,用目光示意赢朱稍稍蹲下,再将兰花簪在赢朱的发冠之上。这样的动作很是亲昵,长公主美丽的面庞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与脖颈,以致于赢朱站起来时脸上沁出薄汗,唿吸都几乎不稳。
等两人从卖花摊上离开之时,乐璎再向对面的酒楼望去,那个青衣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无数被揉碎了玫瑰花瓣从二楼随风撒下。
***
回程的马车上乐璎显然心情大好,嘴角总是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
赢朱可料不到长公主的好心情是因为狠狠报復了某个人,只以为乐璎对这次的约会颇为满意,于是也咧嘴笑得十分开怀。在乐璎下车之前,他还有些依依不捨,轻声道:「长公主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拜访。」
乐璎「嗯」了一声,便下了车。青霜与南栀早侯在门口,见她回来,便上来伺候
南栀知道长公主的习惯,若是外出沾染了尘灰回来,必要沐浴,因此房间里也早已备下热水。不过长公主沐浴之时,并不喜让人伺候,在准备好一切之后,两人便离开,只在门口待命。
乐璎除去衣物,踏入浴桶之中。水温正好,她闭上眼睛任自己的身体在水中徜徉,而思绪也随之飘飞。
很好,那个人果然还留在山阳城。她该如何杀了他?
仅凭萧如渊和他的手下,应该是难以留住他,她对他的实力十分清楚。
也许公子赢朱和他身边的高手可以帮忙,但是也许还是不够。
如果她的右手没有受伤……
她睁开眼睛,看上浮在水面上的那条受伤的手臂,轻轻嘆息。
这时,她听到暗夜里传来幽暗一声:「看来长公主这几日过得不错。」
她勐地抬头,只见房间的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道人影。白衣出尘,容颜昳丽,他已经摘下了戴了多天的银色面具,恢復成了昔日装束。
长公主咬牙:「卫遐。」
「是我。」他迳自朝她走了过来。她此刻未着寸缕,又怎能让他近身,她抬脚一踢,水花漫溅,扬了他一身水。
卫遐顿时有点懵,他随即从架子上取了布巾,将脸上的水擦干,又大踏步地朝她走了过来。乐璎故技重施,这次卫遐离得更近,衣服顿时湿了大半。他索性不再擦拭,而是将衣服解开,顺手一抛,双脚已踏入浴桶之中,整个人朝她压了过来。
乐璎登时有点慌张:「卫遐,你干什么?」她伸手就要将他推出去,可惜她如今右手无法动作,仅凭左手又怎是男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卫遐单手扼住,而卫遐的另外一只手轻轻从她的头上未解的髮髻的抽出那只芍药花,将之远远地扔了出去,又拆了她的髮髻,将她如瀑布的长髮泡在水中,重重揉搓。
乐璎冷笑道:「卫国公子这是干什么,晚上闯入我的房间。你可知外面都是我的人,只要我喊一声,你今天就别想走出瑞香园。」
卫遐咬牙切齿道:「好啊,你喊啊。只要长公主不怕被赢朱知道你白天还在和他约会,晚上房间里就多了另外一个男人。」
「你——」乐璎气得脸涨红,两人现在都衣衫不整,关键还在浴桶里。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就算她有一百张嘴也难以解释清楚。而这时男人已经驾轻就熟地用右手托住她的头,左手扶住她的腰,重重地吻了下来。
温软的唇瓣侵入她的唇舌,舔砥、浅啄,与此同时,他的手已按上她腰上的某一点,几乎是立刻她的身体就有了反应,气息也有些不稳。这个该死的男人对她是如此地熟悉,轻易就点着了她的欲/火,让她忍不住想与他一起沉沦。
可是,她又怎甘心如此轻易被掌控。
她尖利的牙齿向湿软的唇瓣咬了下去,很快,水面上沁入几滴血珠。男人吃痛,总算是放开了她,用手拭去唇瓣上的鲜血,恨声道:「乐璎——」
他两眼通红,似乎是气得发懵。不过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又无话可说,只是靠在桶璧上低低喘息。他白日见到乐璎与赢朱同游了大半天,他心如火灼,她分明就是想故意气死他,可是他却毫无办法。是他亏欠了她,如今种种,都是自己活该。
乐璎此刻已经恢復了镇定,她用左臂撑起身体,声音也沉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你想诱惑我,堂堂卫国公子就会这点手段?」
卫遐凝望着她:「刚才你明明也有反应。乐璎,就算你不承认,你的身体也想要我。」他精緻无暇的脸庞上挂着水珠,眼尾薄红,隐约还有水光潋滟,神情痛楚又哀怜,让她心尖一颤。
她几息之后才缓下心绪,冷笑道:「卫国公子这又是何必呢,今天你得到了我又能怎样。除非你现在杀了我,我明天还是会去见赢朱,过几日我还会和他一起前往秦国,成为秦国王妃。你确实对我有吸引力,但你能做到的,其他人也未必做不到,说不定还会比你做得更好。」
这句话无疑是刺激到了男人敏感的神经,他「噌」的一声从水中站起,又将她整个从水中捞了出来用浴巾裹起来扔到床上,那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那长公主就试试会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第三十八章
几乎是立刻, 乐璎就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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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男人是不能用来和其他人比较的,这一晚上乐璎基本上都是漂浮在天上的。她浑然忘却了自我的存在,只在极乐中沉沦。她是翱翔在空中的飞鸟,风托着她的翅膀, 飞向更高之处。每一次她觉得自己已经飞得足够高之时, 风便会愈烈, 直到将她托往天穹最高之处, 站在闪电与雷霆的最中心,被雷雨沖刷。
直到黎明之时, 男人才放过了她, 任她睡去。
中间南栀和青霜已发现不对劲,想要进来,被逼在弦上的乐璎只好哑着声音让两人明早再来伺候。这样的情况以前在公主府也有发生,两人虽然惊异于卫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瑞香园,还进了公主的房间, 可是眼下, 也只好红着脸先去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乐璎方才从沉睡中甦醒。
事实上那并非完全甦醒的状态, 她的身体并无法动弹,就连眼皮也无法抬起, 只有意识处于清醒的状态。她感到手腕关节处有些刺痛,并不明显,仿佛被蚊虫叮咬般的麻痒。她感知了一会, 身下传来辘辘声,似乎是在一辆马车上。
她心中一凛, 就算昨夜的□□比较激烈, 也绝到不了这种程度, 她应该是中了某种会使人昏迷的药物。几乎是立刻,她就想到了卫遐。难道他不甘心自己嫁给赢朱,所以趁自己昏睡过去之后,将自己迷晕之后带走。
她心中悔恨,昨夜不该耽于情爱,以至于落入卫遐之手。好在,她如今也算摸清了卫遐脾性。?????他虽然工于心计,不择手段,但只是用在大事之上。在私情之上,就算乐璎恨他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对她哪里不好。
所以,她倒也并没有太担心,而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似乎已经被放在一张床上。她的身体还是没法动,只是这次耳边却传来两个人的说话之声。
先开口的是一名女子,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沉痛:「卫遐,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卫遐的语气坚定:「师姐,我早已下定决心,是你姗姗来迟。」
女子道:「是我故意拖延了几天,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不,我是希望你告诉我你后悔了,想要打消主意。」
卫遐道:「我考虑得够清楚了。而且时间也不能再拖下去,长公主失踪,萧如渊和赢朱很快就要得知消息,这里也并不隐蔽,并瞒不了多久。我希望师姐今夜就为她医治……」
乐璎微微有些明白了,这名女子既然是卫遐的师姐,自然也是出自悬壶门下。根据蛛网的情报,此女子应该名为季风遥,是悬壶门的二师姐。卫遐专门请她到此,应该就是为了医治自己右臂筋脉之伤。可是卫遐自己也是悬壶门下,为什么不自己为她医治,而是要找他的师姐过来。
正疑问间,听那女子幽幽嘆息道:「可是将你的手上的筋脉换给她,你以后怎么办呢?你是我们悬壶门下最出色的弟子,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若论琴艺,更是七国第一。以后若是不能问脉,不能弹琴,不能用剑,你甘心吗?」
卫遐道:「我是让师姐取我左手的筋脉换给她,诊脉用剑,有右手就够了。至于弹琴……这个技能并没有什么大用,抠掉就抠掉吧……」
女子的声音多了一份严厉:「你倒是坦然。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做,她就会原谅你吗?七国之间,人人皆知道燕国长公主心狠手辣,从来没有感情。而且我听说当日你们坠崖之前,明明是你救了她,她却恩将仇报,将你打落悬崖。在平阳寨,也是你费心费力救她,而她转眼便与秦国公子赢朱长街出游,将你弃如敝屣,我说的对吗?」
卫遐无奈嘆了一声:「这些事情师姐是从何处听来?」
女子道:「只要有钱,没有打探不到的消息,而我们悬壶门下,最不缺的就是钱。」
卫遐苦笑道:「就算是这样,也是我先对不起她。她携怨报復,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她会被桑凉废去筋脉,这件事情,确实是我的失策。」
「就算你心怀愧疚,想为她医治,也不需要自己废了自己的手。」女子又道:「不过是筋脉而已,天下间人那么多。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奉献,师姐搞不懂,你为什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卫遐打断:「师姐慎言。」男子的声音隐隐有些怒气:「就算有人愿意因为钱财奉献,那并不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师父有遗训,悬壶门人行医,不可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本该由我自己承担。」
女子沉默,片刻之后道:「是,你对不起她。师姐问你,你在燕都城做的那些事,你后悔吗?」
斗室一时沉静,男子思考了片刻,最终道:「我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是同样选择。所以,我并没有想过让她原谅我。我对她用了迷魂散,她失去意识,两天之内都不会醒过来,医治完成之后我会将她送回瑞香园。她不会知道这里的事……」
女子再次嘆息:「卫遐,师姐真想不到有一天你会爱上乐璎。明明你们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你早该知道,她只是你的敌人,你不该对她动情啊,师弟……」
卫遐轻嘆,声若风中呢喃:「师姐就当这是我自负的代价吧……」他自以为可以掌控她,利用她,俘获她,可是最终却是自己甘心成为她的俘虏。
「我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你,那你这执拗的性格果然是最像师父,难怪师父最后看不上我和莫师兄,而是收你为亲传弟子,还将隐盟盟主的位置传给你,将他一生的理想与野望传给你。卫遐,我可以帮你,但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觉得你们之间会有好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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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师姐放心吧,她既然不要我了,这件事情之后,我不会再纠缠执着于她了。她想嫁给赢朱就嫁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该在情爱上耽溺下去……」
「你甘心?」女子似是叩问,又似乎是犹疑。
「我不甘心,可是我了解她,她下定了决心的事绝不会更改。她不会与我回卫国,而我也无法放下师父的嘱託和交代。如师姐所言,我和她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要完整地截断筋脉,痛苦非常。师弟你既然有为爱牺牲的勇气,想必也不在乎这点苦痛了。」女子眨眨眼:「我这次匆匆而来,没有准备麻药,一会疼起来,你才会知道后悔——」
卫遐再次苦笑:「师姐你应该知道我从小就最怕疼了……」
季风遥道:「怕疼也没办法,待会你等自己忍过去。如果乱动,我不小心切断筋脉,那就是你自己残废了,她也治不了。哼,小师弟,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房中再次沉默,一会才听到卫遐的声音:「我不会后悔,师姐动手吧……」
乐璎闭着眼,再次听到那名为季风遥的女子发出轻轻一嘆。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卫遐为什么在平阳寨时没有自己替她医治,而是说要请「神医」来医治。原来医治的方法竟是要取他身上的一截筋脉来换给她。
这太荒谬了。
他这是想干什么,要向用这样的方式向她赔罪。可是与她的理想与权位相比,区区一条手臂又何足道哉。
他说他不后悔,把她这样的「暴君」拉下马,他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是拯救了世界的大英雄,以\"神\"之名自称自诩,这太荒谬了。
她心中冷笑,他是个英雄,是好人。而她是坏人,是暴君。那她又何须他的喜欢。她不需要他一厢情愿的付出,只想与他厮杀,在权力场继续角逐,看看谁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她终有一天会证明她才是对的。
可是她的心中却忽然有了另一道声音,卫遐确实是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在师歆眼里,他完美而无垢,在行馆馆丞眼里,他是个救死扶伤的良善君子。在平阳寨的小女孩苏苏眼里,「神无相」是那个收留了她的恩人。就算是乐璎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人,或者说是痴子、傻子。医治她手臂的伤势只是需要他人的一条筋脉,以她燕国长公主的身份,就算如今失势,别说一条,就算十条百条也毫不费力,可是他偏偏不肯。
他之所以站在她的对立面,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看到七国之间发生战事。甚至,在平阳寨,交战的双方明明都是燕国人,与他一个卫国人毫不相干,他却因为她的作战计划\"有伤天和\"宁愿去冒险生擒云州大将军赵岳,即使他明明知道她会在背后算计他。
多么可笑啊,如此邪恶狡诈的一个人会是一个傻子,一个好人?
明明她不能理解,以前也从不愿意相信,可是偏偏此刻又似乎能懂。认识以来,他除了在坑害她时不遗余力,在其他方面确实可称正人君子。
「这个咬在嘴里。」是季风遥在说话:「别把牙咬碎了。这是这点疼都挺不住,就别逞强了,实在不行你就叫出来……」
「嗯。」男子的声音有些虚弱,又似有些苦涩:「我看师姐你是故意折磨我……」
「哼,我就是故意折磨你……」
「啊——」
忽地,卫遐发出一声极为痛楚的嘶喊。
乐璎心中一颤,她快要被他的嘶喊震碎了,他一定很疼!他素来对自己狠,在燕都时还几次使用苦肉计来骗她,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他皱一下眉头。
可是明明知道此人不过是活该,她绝不会感谢他的牺牲。可是此刻还是不由自主的心悸,就连脉搏也随着他的喊声颤动。
「还真晕过去了……」季风遥低声道:「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还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次就让你长个教训……」
乐璎在意识浮沉之间,忽然有人走了过来,触到了她的手腕,她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九章
乐璎再次醒来时, 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
这是云州山野间一处不知名的宅院,晨光从雕花窗棂中漏入,有鸟雀在耳畔啁鸣。她坐起身来,感到自己的右臂被重重棉布包裹着, 虽然乏力, 却已经恢復了部分知觉。
她正想起身, 听到身边传来一道声音:「不可乱动——」
乐璎抬起头, 看到一位穿着杏黄衣衫的女子走了过来。女?????子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诊了片刻, 轻轻吁了一口气, 道:「恢復得不错,看来是成了。只是长公主这几日要好生休养,不可过于疲乏劳累,也不可动气。大概再过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恢復如初了。」
女子站起身,脸上露出明朗的微笑:「忘了自我介绍, 我叫季风遥, 出身悬壶门下,是卫遐的二师姐。」
乐璎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不管怎么说, 季风遥治好了她,算是对她有恩。而她和卫遐的恩怨, 也不应该牵扯到旁人的身上。可是她尚未开口,女子已抢先道:「说谢就不必,长公主心中必定以为这是卫遐他欠你的。这点牺牲, 相比他对你的算计,还远远不够偿还。」
乐璎抿唇没说话, 算是默认了。
季风遥又道:「长公主也不必生气, 他昨天不堪疼痛, 晕了过去……」季风遥指了指房间的另外一张床,卫遐蜷缩着躺在床上,「我对他用了迷魂散……啧,就是之前卫遐对你用的那东西,他最少两天也不会醒过来。算算时间,你的人马一两天之内就会找到这里。我没兴趣与你们七国的贵族打交道,稍后就会离开。不过,他我就交给你了。」她意之所指,自然是眼下昏迷不醒的卫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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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唇角弯起一个极冷冽的笑容:「交给我?你不怕我杀了他?」
季风遥摊了摊手,声音爽朗:「既然是留给你,当然是随便你处置。想杀了他也好,囚了他也好,把他断手断脚让他当你的奴隶也好,全部都随你高兴。反正是他对不起你在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十分合理——」
乐璎一愣,前晚季风遥显然对卫遐这个师弟十分爱护,千方百计想要打消卫遐用自己的筋脉救她的打算。今天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将人弄晕了扔给她,全然不顾他的死活,怎么想都觉得其中有诈。
她忽地想起一事,前日卫遐与季风遥谈话之时,明明说迷魂散会使她昏迷失去意识,还说她两天之内都不会醒过来,还说治疗完成之后会将她送回瑞香园。可是她分明清醒着听完了季风遥与卫遐的全部对谈,到今日醒来也并没有回到瑞香园,而还是在这座山中宅院里。
看来,恐怕是卫遐也被这位师姐算计了。
她望向季风遥:「前天晚上是你做的手脚?」
季风遥嘿嘿笑了:「长公主果然聪明。虽然迷魂散确实会让人失去意识,但是我以银针刺你手腕穴道,你虽然身体不能动,意识却能保持清醒……」
乐璎神色冷了下来,哂笑道:「你想要我听到你们的谈话,想要我知道他的牺牲自己救我。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他?不计前嫌地承认他这个驸马?」
季风遥摇了摇头:「我自然知道长公主心志坚定,下定的决心绝不会更改。我也并不是让你原谅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卫遐他爱着你。」
「又如何,我早就知道了。」她当然知道卫遐爱上了她,甚至她还能轻松地利用他的爱却反将他一军,让他吃瘪,让他难受,让他痛苦。
「不,你不知道。」季风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长公主,卫遐他自幼生得极好,他自少年起跟随在师父身边,周边七国,喜欢他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人。我一直认为他冷心冷情,可是昨日他看向你的神情,我才发现,他并非无情,而是并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
乐璎笑容愈冷:「那季姑娘认为我是那个对的人?我在七国之中素来没什么好名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季姑娘昨天还说我和他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季风摇头道:「可是他爱你。卫遐是我的师弟,我很了解他。虽然不知他是怎么爱上你,但是他爱上了你,便足以让我相信长公主你绝非是一个恶人,更不会是一个暴君。我想长公主连年征战,想要一统七国,或许还有其他理由。」
乐璎:「你说的这话恐怕连卫遐都不会相信吧。」如果卫遐是这么认为,就不会在燕都千方百计针对她了。
季风遥:「所以他并不了解你,而你也并不了解他。说起来有点可悲,你们三拜天地,已是结髮夫妻,明明相爱,却并不了解对方……总之,长公主如果能真正了解他,就会知道他真的很好用,比你能想到的用处还多……隐盟的盟主掌握的势力之大,远不止长公主所了解的那些,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一统七国,非他不可……」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现出一抹明朗的笑容:「而且,我相信对长公主这样的人而言,嫁入秦国绝不是你最终目的。如果有一天长公主终于达成心中夙愿,一统天下,成为七国之中的第一个女帝,风光无限。可惜连自己爱的人都得不到,又何其可悲——」
闻言,乐璎声音一沉:「季姑娘搞错了,我可不爱他——」
「哈哈……」季风遥摊手道:「那你就杀了他算了。你放心,卫王并没有多在乎这个便宜儿子,而我和莫师兄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悬壶门也没有人会来替他报仇。长公主杀了人,也无需让人收埋,直接抛尸荒野让野狗吃了便行了。谁让他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长公主你了。我先走了。」
她转身开门,竟然真的将卫遐留了下来。
乐璎脸色铁青,叫道:「站住。我还有事问你。」
季风遥回头:「什么?」
乐璎问道:「你说卫遐是从你师父手中继承隐盟的盟主之位以及他的理想,那么,你们的师父,悬壶门上代掌门凤岚,他的理想是什么?」即使在蛛网的情报中,天下第一神医凤岚也只是个一生专研医术的大夫,从来不曾参与七国纷乱,更不知他竟然会是隐盟的盟主。
季风遥停下脚步:「简单点说,老头子认为七国之间,根本不应该有纷争。他一辈子行医,认为人身体产生疾病的原因,是人体诸器官不能调和。比如,人有口舌之欲,贪吃而不厌,脾胃不消化,致使腹胀疼痛。人体诸器官不调和而相悖,那么这个人就会生病;一个国家中,人与人无法调和而相争,是这个国家病了,而国家与国家无法调和,发生战争,便是这个天下病了。」
「老头子认为作为一名神医,不仅要医人之病,还要医天下之病。所以在四十年前,他便成立了隐盟,旨在暗中化解七国之间的纷争。老爷子不仅是七国第一神医,也曾是七国第一掮客。总之,靠着多年行走七国宫廷的面子,他这个隐盟之主也做得风生水起,一直维持着七国之间的微妙平衡。一直到长公主横空出世,掌握燕国大权之前,七国之间已经整整四十年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了。这便是老头子的医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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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遥撇着嘴,乐璎感觉到季风遥的语气有些嘲讽。她问道:「季姑娘似乎对尊师的作为颇不以为然?」
季风遥淡声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所有人都会为了利益搏杀,这是由人趋利避害的本性所决定的。老头子的想法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这些年七国虽然没有战事,但是矛盾却一直存在,只要有一点星火,便成燎原之势。所以我和莫师兄一向对他的这一套不屑一顾,只有卫遐这个全天下最愚蠢的人听信了他的那一套,整天想着七国和平共处。」
乐璎:……
若说卫遐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人,而她这个被卫遐害到如此田地的人岂不是更愚蠢。
可是她又觉得,季风遥说得没错,卫遐着实很愚蠢。
蠢透了。
忽地,季风遥脸色一变:「有人来了,我不奉陪了——」她一个闪身,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乐璎看着躺在对面床上的卫遐愣神。
如果她猜得没错,来的人应该是萧如渊的人。公子赢朱应该也会找她,但是他是秦国人,终究不如萧如渊对山阳郡熟悉。萧如渊如今成为山阳郡的郡尉,掌握一城的军事,又对自己言听计从。若是好好拉拢培养,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将,她着实没必要对萧如渊的到来慌神。
可是她眼下的心情却着实有些诡谲。
乐璎诡异地体会到了卫遐当初在平阳寨被她逼得亲手将她送回云州军的心情。
季风遥还真是吃定她了。
从大婚第二日开始,她就一直想过无数次,如果有一天卫遐再落入她的手中,她应该让他怎么死。
可是季风遥真的将卫遐的性命交给她,她竟然开始忐忑和犹豫。
明明她将来的计划,完全不需要这个人的存在。
明明从任何意义来说,留着眼前之人都是给自己的未来增加障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出片刻,萧如渊便带着十数骑到了这?????座偏僻的小院,到了她的面前。
看到乐璎平安无事,他总算松了口气:「长公主没事就好,属下救驾来迟,请长公主恕罪。」
乐璎淡淡颔首:「你起来吧——」
萧如渊很快就看到了在矮床上昏迷不醒的清俊男子,疑惑道:「公主,此人是谁?」
长公主讥讽地眯起眼,薄唇轻勾:「看来萧将军从来没见过神无相面具之下的真面目,此人就是你平阳寨的二当家,卫国公子卫遐。」
萧如渊下意识的就要去抽剑,早前他与乐璎达成协定:乐璎承诺将来助他復仇,而他承诺帮长公主杀了卫遐。
乐璎摇头道:「萧将军收起剑吧,我改变主意了,他还有用。现在……暂时不杀他……」
乐璎用左手托起右腕,感受着体内筋脉的颤动。她眉目散淡,语调不轻不重地说道:「先把他抓回去,关起来。等我有空了再发落。」
作者有话说:
卫狗千算万算没想到被自己师姐给卖了。师姐是个有意思的人,以后还会出现。
赢朱:长公主我告诉你,卫遐他每天跟踪你,关于你的各种喜好习性写了三个小本本,他非常了解你。
季风遥:长公主我告诉你,我师弟他天下第一蠢,他根本不了解你。
乐璎:?所以他到底了不了解我?
第四十章
烛火幽微。
卫遐缓缓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破旧的天花板和斑驳的生了青苔的墙壁,他眼神侧移,看到了铁栅栏围起来的门。门外,两名士兵正在值守。
他对这样的环境绝不陌生, 之前在燕都城也曾亲身体验, 这是一间囚室。
他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的左手的胳膊被层层棉布裹住, 伤口显然已经被处理过了,只是失去了知觉, 他对此早有预期,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他要抬起右手之时,发现即使是轻轻一动也如有千钧之重,虽然勉励可以抬起,可是动作的幅度非常有限。他试着运转体内真气,发现全身经脉竟被封锁, 只好放弃。而他的两只脚踝则被约有儿臂粗的铁链锁住, 铁链的末端则深深埋入地下。毫无疑问,他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囚犯, 活动的范围仅仅只限于脚下枷锁的长度。
他闭上眼睛,整理思绪, 记忆停留在季风遥划开他的左手手臂取筋脉那一刻,他因太疼而晕了过去。可是那明明是在云州山中一处隐蔽的别院,就算乐璎失踪被发现, 萧如渊的人追过来,师姐应该完全有能力带他离开。
他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天地, 抓了他的人是谁?
铁链的声响显然惊动了外面的守卫, 守卫道:「他醒了, 让人拿饭食过来。」
这声音他有几分熟悉,仔细看时,却原是原来平阳寨的一位姓韩的小头目,他还是「神无相」的时候和对方打过几次交道,而另外一人也是他以前见过几次的平阳寨士兵。平阳寨如今已经跟随这萧如渊整体投效了乐璎。看来他这是落在的乐璎手里——
他面上泛起苦笑,他千算万算,也万万没有想到会被自己的师姐给卖了。
可是,知道是乐璎,他本来无定的心竟忽尔镇定了下来,甚至还微微有些欣喜。他落入了乐璎手中,可她并没有杀他,单单这事竟让他欣喜若狂,笑出声来。
门口的守卫听得屋内传来的笑声:「这人是不是傻了,被囚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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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韩的头目道:「不关你我的事,你我只好好办好差事便行。从前是叛匪,如今我们也算是给长公主当差,凡事仔细些。」
「是。」
「韩……」卫遐正欲叫对方的名字,打探些消息,这才想起方才对方言语之间并不像认识他。这样难怪,整个平阳寨,就连萧如渊也没有见过「神无相」的真面目。不过,萧如渊如今既然替乐璎办事,应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改口道:「这位大哥,能否通传一下,我想见一见你们的萧将军。」
那姓韩的头目道:「放肆,我们萧将军如今可是长公主手下的红人,可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他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萧如渊的声音:「你们先出去吧。」紧跟着一道高大的身影大阔步地走了过来。
很快,两名守卫就退了出去。
萧如渊拿出钥匙打开囚室的门走了进来,卫遐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只竹制的食盒。萧如渊将食盒放在桌上,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神无相,又见面了。」
卫遐嘆了一口气,道:「对不起,萧大当家,之前是我骗了你。」
萧如渊一双鹰眼逼视着他:「所以你确实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我,说什么帮我报仇,说什么会帮我杀了赵岳全部都是假的吗?」
卫遐一时无言可对。他确实欺骗了萧如渊,平阳寨一开始便是他想好的用来牵制乐璎的工具而已。他确实同情萧如渊的遭遇,甚至想要有朝一日帮他报仇。可是赵岳在燕国的六大军镇首领之中,是最专横暴怒的一个,也是最反覆无定的一个。因为赵岳的存在,燕国的西南一带长期是一个不稳定的缺口,这个缺口最终被拖累乐璎向外扩张的步伐。
所以杀赵岳并不是他的优先选择,最少也得等到乐璎彻底失去监国之权后。本来这次他到平阳寨也存了帮萧如渊杀死赵岳的心思,可是终究计划赶不上变化,萧如渊被乐璎收服,他也无从给自己辩解。
他低声道:「是。」
萧如渊:「所以你确实是卫国的间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陷害长公主,给我燕国添乱?」
卫遐倏然沉默。半晌之后艰难开口:「是。」
萧如渊遽然拔剑,一道剑气朝卫遐噼去。卫遐闭上眼睛,他和萧如渊相处过不短的时间,知道他的剑法。若是全盛时期,他自然可以抗衡,可是如今他真气被锁,连手都难以抬起,自然无从闪避。
可是萧如渊只是一剑噼在墙壁之上,在石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剑痕:「我本来应该杀了你,但是长公主既然说留着你还有用,就先把你的头寄上。」
他收起剑,走出囚室大门,又落上锁。他正欲离开,忽又回头:「卫遐,我素来知道你的本事。但是我劝你最后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想要越狱。实话告诉你,长公主命我在你全身的七处大穴各埋入一只销魂针,一旦你动用真气,便会疼痛难忍。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等着长公主发落便是。」
卫遐心中嘆息,萧如渊性格耿直,极重情义。他原本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成为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应该不会再有机会了。
不过,和萧如渊相比,他更关心乐璎的伤势。虽然以师姐的医术,治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没有真正见到乐璎,他终究难以放心。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长公主她现在怎样了?」
萧如渊显然并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长公主现在天天有赢朱公子陪着,自然是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卫遐愣了下:「天天?」
萧如渊:「呵,想必你不知道,你已经睡了整整两天了。」
萧如渊离开之后,卫遐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油酥肉、砂子饼、玉笋蕨菜、竹荪刺龙芽等都是山阳郡比较着名的菜式,还外加一壶青梅酒,显然他这名囚犯的待遇还不错。
他虽然睡了三天,腹内空空如也,这些菜显然也都出自大厨之手,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可是他却全然没有想要吃饭的心情。
萧如渊临走之前的话反覆在他的耳边迴响,「长公主现在天天有赢朱公子陪着,自然是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虽然他早决定治好乐璎手臂的伤势之后就悄然离开,她要嫁给公子赢朱就嫁吧。他们既然不是同路人,也不该彼此耽误。可是此刻听闻乐璎正与赢朱在一起,心竟如针刺一般,几乎让他难以唿吸。
他抓起桌上的酒,一口气全部灌下。
一壶酒并不多,原本也并不足以让他醉去。可是人逢失意之时,举酒销愁,只一分酒意入腹之后,也变做十分。他缚在不可解的情仇中无可脱出,便只能往醉梦仙乡求解脱,到最后,桌上的饭食也是一点也没动。
***
瑞香园后中有一座的人工湖,此刻,湖中正飘着一艘画舫。
眼下船上仅有公子赢朱与乐璎两人,竟是连一个侍者也没有。
公子赢朱亲自操桨,而乐璎则坐在船舷之上,用将桌上的点心掰碎了餵着水中的游鱼。鱼儿跃出水面的那一刻,早立在船首上的水鸟扑腾而起,用爪子抓起鱼儿,放入口中吞食。等乐璎手中的那枚点心餵完之后,飞鸟已经腹足,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乐璎站起身来,问道:「不知秦国公子对刚才这一幕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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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朱微笑道:「长公主这是想考教我?」
乐璎道:「不瞒公子,在今日之前,我选择嫁入秦国不过是因为不想嫁入卫国,至于原因,你自然清楚。」
公子赢朱颔首。卫遐与乐璎既已成婚,她在燕国失势,嫁入卫国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也是最差的选择。以长公主的个性,故意反道而行,其中多少是有报復卫遐的心思在里面,只是他也并不在乎。
「可是今天我有了另外一个想法。」乐璎敛容,正色道:「我可以帮助你,秦国公子赢朱,成为秦王之主。但是在这之前,我需要知道公子你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伙伴?」
长公主意味深长道:「鱼儿只需一点鱼饵就会争而食之,不知早有鸟雀暗藏一侧,成为最后的赢家。赢朱公子,当今秦王有五个儿子,可是秦王的宝座只有一个。你可以是水中鱼也可以是空中鸟,你会如何选择?」
赢朱道:「长公主的意思,只需抛出诱饵,挑起诸公子互相争竞。而我蛰伏在暗,便可坐收渔利,是吗?」他挠头:「可是我出身微贱,手中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筹码。」
乐璎道:「赢朱公子可听说过九鼎?」
赢朱:「你说大周立国之九鼎,得之可得天下,可是九鼎早已失落,从何得之?」
乐璎摇头道:「九鼎是否尚存并不重要,只需要有『得之可得天下』的名头,便足以让人人趋之若鹜。不过,不瞒公子赢朱,我手中有九鼎之一,我愿将之送给公子赢朱,作为我嫁入秦国的嫁妆。」之前她听卫遐提起夏之九鼎,也曾命人找寻,虽并不曾抱希望,可还真找到了代表秦国之地的雍州鼎,这次前往秦国,便将之秘密隐藏在嫁妆的车队之中。
赢朱心神巨震,几乎难以置信:「长公主你说的是真的吗?」
单单乐璎最终决定嫁给他,便足以让他来一趟燕国不虚此行。更何况乐璎还承诺将来会帮他成为秦国之主,美人、权势全部都将唾手可得,这又如何不让他欣喜若狂。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感激卫遐。感谢后者的一番精心布置,让燕国这朵无人敢攀折的荆棘之花让他攀折在手。
「当然。」乐璎答道。
她看着赢朱眼中狂热而迷醉的目光,鱼儿咬钩了,她想。
画舫之中,赢朱向前一步,握住乐璎纤柔的手指。乐璎身体一僵,但并没有拒绝。
赢朱单膝跪在地上:「长公主若嫁我为妻,我赢朱发誓将来必不相负。若我成为秦王,你就是王后,若我成为天子,你就是天后。」他的眼神热烈而虔诚,满怀期许地望着乐璎。
乐璎将手收了回来,她低垂着眉目,声音有一丝凛然:「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燕国长公主从来不是慈善家,若非她没有图谋,赢朱也不信。但是在成为秦王巨大的利益之下,什么条件都他可以答应。
可是他很快就愣住了。
乐璎声音有一丝凛然:「我会按照仪制与你举行婚礼,但是我不会成为你的妻子。」
「什么意思?」
乐璎看着赢朱茫然的神色,继续道:「我需要秦国公子成为我名义的夫君,而你想要娶一个燕国公主。你可以将我们的婚姻理解成为一种契约,政治上的合作伙伴。我们在这桩婚姻中各取所需,我会帮助你成为秦王,若再进一步,便是全天下的皇帝。而我只有一个条件,公子成为秦王之后,帮我成为燕国女君……但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再无其他。」
赢朱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艰难开口:「所以我们的婚姻只是名义上的,你并不打算真正接受我?」
「是。如果赢朱公子拒绝我的提议,你也可以回到秦国。当然,让公子白跑一趟,本宫也会有厚礼相送。」长公主嗓音依旧是淡淡的,如水中月光的清冷。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凉风吹过,扯起她的裙裾,有那么一丝弱不胜衣,她的神态却是倨傲高冷的。
这一点倨傲高冷,让两个近在咫尺的人凭空生出无限距离。
这是在燕都之时,长公主出现在人前时最常见的模样。这几日,赢朱与她时常同车出游,见过她的柔媚婉约,倒是忘了她以前的样子,让他差点以为他可以走进她的内心。
他在袖子中的手暗握成拳,不急,他想。无论如何,卫遐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就算卫遐背叛了她,但是女人总是长情些,难忘旧情。他只要娶了她,他总有漫长的时间让她慢慢接受他,爱上他,他总会向她证明同样之一国公子,他并不会比卫遐差。
乐璎的目光则落在远处,此刻夕阳渐沉,落在水面之上,一双白鹤从湖面伴飞而过,清唳声压过身后男子粗重的唿吸。
他最终会同意的,她想。他们都是七国这张棋盘上的玩家,自然不能拒绝权利的诱惑,公子赢朱本为利益而来,他对她的一丝浮想不过是那一点见色起意而已,又能有几分真心。
白鹤落在湖中浅水滩上,互相偎依着剔羽。她忽地想起卫遐,他那么无情且理智的人,又是何时起了意,动了念?会真的对她交付真心?
可是她想了半天,终究没有结果。季风遥说得对,她从来就不了解他,又怎么能驯服他。
第四十一章
乐璎回到瑞香园的小楼之时, 天色已近黄昏。
南栀伺候着她梳洗,青霜则唤厨房传菜。山阳郡守生怕轻慢了长公主,惹来祸事,特意将山阳郡最好的酒楼的大厨传过来为长公主治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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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 八仙桌就摆上了满满一桌。
乐璎吃了一口, 想起一事, 问道:「他醒了吗?可有派人送饭?」
她并没有说「他」是谁, 青霜去问了一声,回来应答道:「下午应该是醒了, 已经让人送饭了。但是据回信说, 饭菜一口也没动,只将酒喝了,然后醉了睡去了。」
「喝酒?」乐璎想起他手臂的伤势,微微蹙眉,道:「下顿只送饭, 酒不必送了。」
次日一早, 卫遐醒来之时,桌上依旧是一个食盒。里面的饭食已经全部换过, 不过酒却没有了。
他懒懒地看了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不过, 卫国公子第二天还是没有吃饭这件事并没有传入乐璎的耳朵,毕竟区区一名囚犯的事并不会有人专门到乐璎面前禀报。长公主身边的人都知道卫遐,这位长公主的前夫, 正是长公主最恨的人。
长公主现在没有杀他,说不定只是想留着他慢慢折磨报復。毕竟杀人不过头点地, 最残酷的报復手段应该是让人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譬如萧如渊奉命在卫遐体内种入的七根销魂针。
而且长公主现在正忙着筹备与秦国公子赢朱的婚事, 过不了几天,长公主就会成为秦国王妃。只有不长眼睛的人才拿这事去触长公主的霉头。
不错,乐璎现在很忙。
在与赢朱达成协定之后,乐璎决定就在山阳郡完成举办婚礼。
一来,她的手臂伤势这几天虽有好转,但是季风遥的忠告是要好好休养十天半个月。她打算趁这段养伤的时间顺便将婚事办了,以免事情拖延日久。二来,秦国公子众多,肯定会有人并不希望这桩婚事达成,回到秦国恐怕再生变数。赢朱对此并无异议,所以这几日乐璎正紧锣密鼓地筹办婚礼的事情。
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之前在燕都与卫遐的婚礼都是她自己和钦天监操办,这次有了经验,进展倒也顺利。只是山阳毕竟只是一座小城,不如燕都繁华,有一些婚礼上要用的东西并不能仓促之间准备齐全,她上次的嫁衣在山中被毁,也需重新找人制作,无论如何也需几日的时间。
等到晚上的时候乐璎才会想起,此时离她上次新婚才刚刚过去一个月时间而已。
晚饭之后,她理了残妆,正欲休息,听得青霜急报,说是萧如渊有急事求见。
萧如渊如今已经接受山阳郡尉一职,诸多职事还在熟悉之中,乐璎这几日都没有见过他,听说有急事,便命传唤他进来。
萧如渊进门之后却颇有些支支吾吾:「长公主,我有一件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乐璎行事风风火火,平日里最不喜欢的便是这般拖泥带水,道:「有事便说。」
萧如渊颇为一言难尽:「长公主,神……我是说卫遐,他绝食了……」
长公主细眉一挑,颇为不悦:「又来自杀这一套,不用管他。千年的老狐狸哪有这么容易自杀……」
萧如渊为难地道:「可是自他被关进那间囚室之后,每日送去的饭食他一口都没有动过。第一日他喝了酒,后来遵照长公主的吩咐不再给酒之后,他就滴水未沾……」正常人三天不吃饭虽然死不了,但是卫遐身体有伤,外加体内还有七根销魂针?????。萧如渊有点怕他真的死了,不好交代,毕竟长公主曾经说留着他有用。
乐璎:……
她有些不能理解。不管怎么看,卫遐都并不是一个落入囚笼就要绝食的人。这个人素来奸诈机巧,琢磨着如何脱狱而出才是他会做的事。那日她听到季风遥和卫遐的谈话,他不是有事要回隐盟吗?如果他想逃走,怎么说也应该好好吃饭,养好身体。
她望向萧如渊:「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萧如渊颇为无奈:「我那天不过是说了前几天长公主你都是和秦国公子赢朱在一起,当然这几日杨头领他们大概闲聊提起过几天之后您和公子赢朱的婚礼的事,据说卫遐知道此事之后神情失落,曾经向他们要酒,没有要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醒着的时候就仰头看天,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这才三天时间,曾经倜傥清俊的卫国公子便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就连萧如渊看了也颇为不忍。可是他好言劝了几句,卫遐并不答话,没办法之下萧如渊只好来求见乐璎。
乐璎转头望向青霜:「你去厨房要一晚细粥,我先去看看。」
她提着灯,跟在萧如渊的身后,不多时,便到了囚室门口,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他的头髮几日没有打理,形同枯草,胡乱披散着,原本干净流畅的下巴也长出了胡茬。卫遐素来讲究,再狼狈的时候出现在人前也永远优雅明净,她可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那人也抬头看到了她,只一瞬间,那双深邃的眼中便露出如星辉般的神采,然而只是一眼,那光便黯淡了下去。那人重新垂下了头,好像并没有看到她一样。
她心里嘆息了一声,对萧如渊等人道:「钥匙给我,你们先离开。」
片刻之后,乐璎开了门,走到了卫遐面前。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为什么不吃饭?」
烛火从后面照过来,他的整个人便落在她的阴影里。
「杀了我,或者放我走。」他闭着眼睛道。
他几天没说话,一开口嗓子便干哑无比。乐璎暗自皱眉,她取了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你先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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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并不看他,只哑声道:「放我走……」
长公主素来不是什么好脾气,他这完全不配合的态度一下子让她瞬间火起,她将杯中水朝他脸上泼去,又俯下身「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卫遐,我让你喝水,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睫毛上低落,又落在唇角上。干枯的唇珠遇了水,瞬间丰盈,下一刻,男人忽地伸出右手一把将她搂住,吻了上来。很快,两人的喘息声交缠着,唇齿撕咬着,只从喉咙间漏出细碎的轻吟。
乐璎着实想不明白,一个三天没吃饭的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吻。每次乐璎想要逃开,都会被他重新抓回来,轻轻啜吸。就像是沙漠中干渴已久的行人,找到水源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他箍得她很紧,似乎只有在这种依偎和纠缠中,才能找到某种明证。
她由得他疯了一会,见他还是没有放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伸手重重将他推开:「卫遐,你疯够了没有?」
男人被推倒在墙上,凌乱的湿发披在两侧,低低喘息,格外颓靡。
「够了。」他低声道。
他抬起头,那黯淡的眸光似乎也因为这个吻恢復了神采,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我知道了,现在你不想杀我了,也不想我死。」
乐璎拉着他到了桌前:「不想死就好好吃东西——」
这次他没有反抗,被她按到桌前。这时青霜拿着另一个食盒进来,那是乐璎吩咐要的细粥。
乐璎道:「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吃别的东西恐怕不消化,有伤脾胃,你先吃点粥吧。」
「好。」卫遐听话地拿起勺子,可是他刚刚拿起舀了一勺粥要往嘴里送时,右手却忽然轻轻颤抖痉挛,那白瓷制成的精美勺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断为两截。
乐璎大吃一惊:「卫遐,你怎么了?」她知道眼下他的左手应该全无知觉,可是右手并不应该有问题。
卫遐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全身冷汗扑簌而下,而他却牙关紧咬,不出一声。
匆忙之间,乐璎向他右手腕上按去,却发现他经脉中的真气逆流。
她很快便明白了为什么,她让萧如渊用七根销魂针锁住他的经脉,以防范他逃走,不得不做万全的准备。这样做之后,卫遐的右手活动范围很小,若是动作幅度太大,不仅经脉便会胀痛无比,而且可能导致真气逆流,十分危险。
刚才卫遐左手不能动,却用右手紧紧抱住她吻她,想必刚才他抱住她的每一秒都必须忍着经脉滞涨的痛楚。
她心中暗恨,你不是说自己最怕疼的吗?干嘛这么使劲还一声不吭?
可他继续这样下去,不仅左手废了,右手只怕也要废了。她当机立断,道:「卫遐,我现在先给你拔出一根销魂针,再帮你把真气疏导回去,你忍着点……」
她扒开他后背的衣服,露出修长的嵴背,找到销魂针的位置,将手抵在后背之上,运功一点一点地将那支销魂针吸了出来。然后将自己的真气导入他体内,再一点一点将他体内乱窜的真气引导回脏腑。
这一番大费气力,才终于完成,卫遐也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径直倒在她的怀里。他本来身体有伤,又三天不曾进食,本来就虚弱不堪,这么折腾一遭,更是元气大伤。
青霜站在一旁:「长公主,现在怎么办?」
乐璎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十分无语,她望向卫遐脚下沉重的锁链,嘆息了一声:「你先找萧将军拿钥匙将这个解开,再把他弄回我房间里去。」
青霜一惊:「弄回公主的房间,这不太好吧?」
如今这瑞香园人人都知道长公主数日之后要和公子赢朱举办婚礼,长公主在这个时候弄个大男人回房着实有些奇怪,而且这个人还是长公主的前夫。事情若是传到公子赢朱的耳朵里,这婚礼就全无体面了。
乐璎脸色木然:「算了,你拿完钥匙之后给萧将军说卫遐我带走了,这处囚室以后也不再用了。通知瑞香园各处守卫和值夜的婆子丫鬟,今晚不用执勤,全部都回去休息。之后由你亲自在各处巡视,不让闲杂人等出没。」
青霜张了张嘴,知道长公主眼下是铁了心了,便不再说什么。
***
乐璎带着青霜离开之后,南栀留在房中值守。
眼看天交亥时,长公主依然没有回来。她靠在门上,打起了瞌睡。
忽然,她睁开眼睛。四下寂静,唯有小楼中暖橘色的灯火空明,突然间,长公主费力地背着一个人回来了。
她大吃一惊,长公主素来养尊处优,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连忙迎了上去想要帮忙。可是凑近一点,见是卫遐,又将手缩回来。公主的驸马,就算是前驸马,也不是她能碰的。
乐璎将背上的男子扔在地上,靠在廊柱上轻轻喘气。
虽然那处地牢本来就在瑞香园,但离她的居处也不算近。这一路上可累得她够呛,她忍不住又重重地踢了他两脚。
等稍稍缓过来,她吩咐南栀道:「将浴桶放满热水,再去找几套男子的衣服过来。」
「还有,我的房间里面的隔间要改为书房,今天以后,他就住在里面。」
「等青霜回来了,告诉她,让她去找萧如渊,重新要一套锁链,不用那么粗,最好是不要影响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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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卫遐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
他的身体整洁而清爽,就连那些短硬的胡茬也被修理得一干二净,衣服也被重新换过新的。甚至头髮上还残留着山茶花油的香味,那是乐璎惯常用的。
抽出一支销魂针之后,他的体内还有六支,虽然还是无法强行动用真气,好在右手可以行动自如了。他看了看脚上,原先儿臂粗的铁链不见了,而是换成了拇指粗细的。虽然还是有些碍事,不过总算可以行动自如。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一套对她似乎还是有效。虽然他现在的能力并不足从她的手中脱逃,但是总是有机会。
一旁的矮几上放着新熬好的米粥,清新而香甜,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他自然也无意继续作践自己,很快将米粥喝完。
不一会,青霜走了进来,将碗筷收走。又拿了一些书进来,道:「公子遐,这里是长公主的书房,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你若是无聊,可以看书解闷,有什么需要也都可以提出。但是长公主让我转告你,同样的招数次数多了就没用了,她的心软只有这最后一次。劝你切莫生出逃走的心思,?????否则她会直接把你的另外一只手废了。」
卫遐怔了一下,乐璎已经看穿了伎俩,但她还是纵容了他。
想必是师姐将手臂筋脉替换之事告诉了她,所以眼下她终究对他多了一分不忍。这并非他预期中之事,但是眼下也算让他有了些许转圜的余地。
这三天以来,他想了无数次,始终想不出师姐为什么把自己留给乐璎。
难道师姐认为他们两还有和好的可能?
可是乐璎毕竟是不可能原谅他了。
当初他确实存着带乐璎回到卫国,再慢慢让她接受事实的想法。毕竟他们已经结婚了,跟着他回到卫国对她已是最好的结果。所以知道乐璎竟然选择了赢朱的时候,才会不惜一切的赶了过来。可是在平阳寨,乐璎用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逼他也要回到和亲的车队中,他便明白了她生来桀骜,绝不会轻易为他所掌控,也不会为他所有。
他们再纠缠下去,只会彼此撕咬,直到双方都遍体鳞伤。他所能做的,便是医治好她手臂的伤势,弥补自己的错误,再让她离开。
想到这里,他问青霜道:「不知长公主右手手臂的伤这几日可有好转?」
青霜没好气地道:「本来前日都好多了,不过长公主昨日亲自将你从地牢里背出来,牵动关节,眼下伤势又有些加重了。」
卫遐有点懊恼,自己演得应该是有些过了,可是他想不通乐璎为何要亲自背他出来。
「瑞香园这么多人手,长公主何必亲自动手?」
青霜道:「过几天就是长公主和公子赢朱的婚期,若是被别人知道长公主藏了个男人在房间里,传扬出去,不管是长公主和秦国公子面子上都不太光彩。所以你这几日最好安分一点……」
卫遐闷声道:「她今日出门了吗?去了哪里?」
青霜:「长公主这几日都在和公子赢朱参详婚礼的事情,虽然山阳郡小,但是长公主身份尊贵,婚礼也不能过于寒碜。」
没想到竟是忙着筹办婚礼,卫遐唇角溢出苦笑。
昨晚怀里的软玉脂香,唇齿相依,几乎让他一剎错认,以为她对他多少尚有一丝余情。
可是,这些不过是错觉而已,她终究还是决定嫁给别人。
胸口又开始悸痛,绵密的针刺感让他几近窒息,他闷声道:「我再开一副药方,你们给她早晚煎服,这样她会好得快些。」
他从书案上取了纸笔,快速地写上几行字,递给青霜。青霜接过纸,看着他黯然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卫遐摇头。青霜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拿着纸退了出去。
他闲着无聊,从书架上随意找了些书开始看。
山阳毕竟是小地方,这齣书房显然也是临时规制而成,并没有多少书,有的都是市面上常卖的诸子各家的文集和一些诗歌选集,对他而言着实没多少新意,随意看了几本就昏昏欲睡。
他如今既接受了「囚徒」的现状,总不好再颓废下去,便取了桌上的字帖开始临字。直到桌上写完的宣纸摞了厚厚一层,门外传来小丫头们「见过长公主」的唿喝之声。
第四十二章
盥洗更衣之后, 两名侍女服侍长公主用饭。
乐璎看着一桌的琳琅满目,问道:「他今天吃过了吗?」
青霜答道:「公子遐今日三顿都已经按时用过了。」
乐璎:「他今天都干了什么?」
青霜:「上午看了会书,下午一直在练字。」
「练字?」以前在公主府时,乐璎见过卫遐写的药方, 他的字端庄雅正, 非常好看, 其实无需再练。但是她将人困在这方寸之地, 确实也没有什么消磨时间的法子,便由得他去了。
晚饭不久, 她便歇下了, 并没有去见卫遐。以前两人在平阳寨时,他有「神无相」的身份伪装,倒是不曾逾矩。可自从身份暴露之后,他每次一见到她多半便要发疯。横竖几天之后的婚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并不想在卫遐的事情上消耗更多的情绪。
书房与长公主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卫遐躺在床上, 侧耳听着长公主平静的唿吸之声, 内心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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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为,今天是可以看到她的。她将他置在眼皮子底下, 不杀也不放,他想不出她打算如何发落他, 但是他总是能见到她。只要能见到她,那么「囚徒」的生涯便不会太难受,失去知觉的左手和体内的六根销魂针也不是不能忍受。
他想了想, 又自嘲地笑了。
多可笑,她不过是给予他些许爱怜, 他便想屈从于她, 甚至像身处冷宫的妃子一般想要得到她的垂爱。一旦得不到, 便要自怨自艾。可是,不是早已做好决定要放手了吗?为何还要捨不得,放不下?
在静夜里,他静静地感知着自己的每一寸情绪,扪心自问,从何时开始,那个女人便开始影响他至此,扼住他的每一次唿吸,掐住他的每一缕命魂。在这样的时刻,他终于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和乐璎的那个赌约,在入局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输了。
可是,输也应该输得体面一些的。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留在这里等着几天之后看着他嫁给别人,不然,他怀疑自己能活活心梗而死。
他排出脑中杂念,屏心静气开始操控体内真气,慢慢去试着将销魂针逼出来。先前,乐璎帮他拔除销魂针时,他便已记下了真气运行的方法和路线。而拔去一根销魂针之后,他已经可以运用少许的真气,他又练了一个下午的字,慢慢地让身体接着筋脉滞胀的感觉,这样他行气便也不会太痛苦。
只是,他可以调动的真气实在有限,等到黎明时分他入睡之时,销魂针仅仅只是略微松动而已。
第二天卫遐醒时,乐璎已经出门,他下午依旧是练字。在深夜里,便继续运气试图将销魂针逼出来。
第三天,也是如此。
第四天,依旧。
第五天,这是婚礼前的最后一天了。
……随着婚礼的日期渐近,长公主越来越忙,回房的时间越来越晚。一切落定,当她准备睡觉之时,已是三更时分。
每天侍女都会向她报告卫遐的情况,这几天卫遐的日常除了吃饭睡觉写字便再无其他,但她直觉他绝不该如此驯服。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她其实应该亲自见他,才能确保一切并无差错,可是踏入那道一墙之隔的门,她竟生出些许情怯,刻意放轻了脚步。
卫遐坐在床上,气沉丹田,凝神守一,竟没有注意到房间内多了一个人。
他额前白色雾气蒸腾,全身热汗淋漓,这几日用功,已卓有成效,销魂针尽数逼出只在顷刻。只要一切顺利,他今夜或许可以离开,而眼下正在最关键的时候。
真气在体内慢慢聚集,游走,终于到了最后的一刻。他牙关紧咬,闷哼一声,与此同时,身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六根销魂针就要脱体而出。
可是就在此时,一道掌风勐地拍向他的后背,将他费尽千辛万苦才逼出的销魂针重新拍了回去。
真气在体内剧烈激盪反冲,他硬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他抬起头,床前竟然站着一个人。
乐璎的眼睛泛着一丝寒光:「你想逃走?」
被抓了现行,他也无从辩驳:「是。」
乐璎冷声道:「我警告过你,切莫生出逃走的心思,否则我会直接把你的另外一只手废了。」她扣住他的胳膊,简直想直接拧断算了,可是终究还是不忍。
重新刺入体内的销魂针带来尖锐的疼痛,卫遐无力地靠在墙上,他仰着头看她,低低喘息:「不用那么麻烦。你如果不能放了我,就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下去了……」
想到她明天就会和别人成亲,他都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他这一辈子算计谋划,从来都是无往而不利,可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此刻,销魂针重新入体,他知道自己再无逃走的机会,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如果乐璎手上有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一头撞上去。
长公主的声音依旧冷冽:「卫遐,现在你是我的阶下囚。死不死的并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
「你不肯杀我,那长公主打算如何发落我呢?」卫遐的声音带着淡淡讥嘲:「你明天就会嫁给别人,如果我猜得没错,婚礼之后长公主应该就会前往秦国,难道你还能带着我一起去?」
长公主抿着唇,没有答话。
卫遐低低笑了,笑声说不出的嘲弄:「还是说长公主你真正喜欢上我,爱上我,离不开我,捨不得我。真是可笑,只要一截筋脉,就能让长公主忘记是谁害你到如此田地吗?」
乐璎按捺住心里蒸腾的情绪,她知道眼前这人是真的想死在她手上了,言语之中尽是想激她杀了他。?????她尽力克制,可是他却是分毫不让。
「还是说长公主你终于发现,赢朱他比不上我,于是又想吃回头草了,呵,你不杀我,下次你落在我手上,我一定杀了你——」
乐璎终于耐不住,她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摸上他绝美的脸,冷冰冰道:「是又如何,我就是要带你去秦国。卫国公子这一张脸,倾倒众生。本宫就是将你留在身边,就算看看摸摸,也觉得养眼。以色侍人,赢朱确实不及卫国公子。姬云秋不过丞相之女,便纳诸多面首,本宫贵为公主之尊,不过多要一个男人,又有何不可?」
卫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将我视作面首娈宠?」
「又如何,在燕都之时,我可是真心实意想要你做驸马的。如今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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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还欲再嘲他几句,找回刚才的场子,可是忽而刀光一闪——
卫遐手里不知何时竟摸上一柄刀,直接向自己脸上割去。他竟想将自己完美无瑕的脸毁了。
乐璎发现时,已来不及阻止,只好用手一挡,刀锋割破手指,流出鲜血。她看向卫遐手中的刀,她当日帮他清洗之时,自然检查过他的全身,而书房送来的东西她都命人检查过,根本不应该有一把刀。
可是这刀,细看却有些熟悉。那是她帮他剃鬍须之时留下的剃刀,当天她折腾完之后已是后半夜,应是不小心将之落在房间里,她不由得暗自懊恼,轻轻蹙起眉头。
卫遐没想到这一刀竟然没伤到自己,反而伤到了她,又见她皱眉,声音竟有些慌:「我……对不起,你疼不疼,我去找药……」
他急忙起身下床,未注意到脚下的铁链,被绊了一下,栽倒在地上,那模样实在可怜,乐璎终究不忍,嘆了一声:「不用找了,我这里有药,你过来替我包扎一下。」
她从袖囊中掏出金疮药,又取了些棉布过来——因右臂修復的筋脉经常换药,她倒是常备着这些东西——卫遐只有一只右手能动,可是做起敷药裹伤的事来竟是十分熟练,丝毫不影响。他对她素来细緻而有耐心,等包扎好后,竟是连一丝疼痛都感知不到。
乐璎抚上右腕,感受着里面的血脉跳动,有些后悔。她本不应该逼他如此的。
她明明知道这几天他绝不会好受,或许让他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燕国的长公主从来不选最好的,只选自己想要的。
「卫遐,过来——」她轻声命令。
卫遐神色茫然,自方才伊始,他的瞳仁便失去了焦距,颓然地靠在墙上。但她唤他,他还是靠了过来。
乐璎将左手深入他的头髮,右手抓上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就着他微张的唇,直接吻了上去。
卫遐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轻轻颤动,他转眸看向她,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没有回应她的吻,也没有推开她,于是乐璎吻到更深。直到他喘不上气,那水莹的眸光被染上欲色。
然后她顺着他鼓动的喉结继续往下,手也滑过他修长的背嵴和宽阔的胸膛。
水光从他泛红的眼尾淌下,男人低哑的声音咬牙切齿,却又近乎认命:「我知道你恨我,才要这样反反覆覆凌迟我……」
乐璎没有回答,只是用指甲顺着他的背嵴轻轻划过。这一瞬的颤慄几乎让卫遐失控,他终于受不住,翻身压了下来。
进入的时候,他想,就这样死了吧,化成灰也好,说不定一切便可得到解脱。
更漏迟迟,烛泪燃尽。
黑夜过去,黎明到来,乐璎就着欲晓天色,看着一室的狼藉,也觉荒唐。
今日是她的婚期,可是她却和另外一个人翻覆到了天明。
这样也好,这么大的消耗他今天应该不会醒过来。醒不了就不会痛苦,就不会折腾。
她站起身,看了卫遐一眼,还是觉得不保险,又燃了一支安神香。
作者有话说:
互相伤害然后互相抚慰的一天,感觉卫遐被折磨得快要疯了。
卫遐以为他的剧本:手拿一把烂牌,打出了王炸的效果。
实际上他的剧本:开局就天胡,可惜将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
第四十三章
虽然只是一场形式上的婚礼, 但是婚礼的一切还是按照对应的仪制完成。虽然于长公主而言,已是再嫁,但是远在燕都的燕王乐衍和姜太后各自派遣人前来观礼,还送上了贵重的贺礼以示恩泽。
新房设在瑞香园的水榭之上, 这里是瑞香园风景最好之处, 却也远离长公主之前所居住的凤华楼。
一对新人进入新房之后, 宾客也就离开, 房内只剩下赢朱和乐璎两人,侍女们在门外侍候。
红烛高烧, 两杯合卺酒摆在一侧。赢朱欲去取盏, 长公主已经揭下红盖头,淡声道:「仪式已毕,余事可以省了。」
长公主今日盛妆,美艷不可方物,只有一双冷眸如若冰雪, 盛气凌人, 让人不敢逼视,也生不出违抗的心思。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知道她的意思, 他们之间,只是一场协议, 他不可越雷池半步。既有前约,他也不该背誓。
可是新婚之夜,美人在兹, 他却只能干站着,难免心中异样。长夜漫漫, 难道两人就这样对坐到天明吗?
可是乐璎不说话, 只是闭目养神, 他也不敢乱动。
良久,乐璎终于感觉到眼前男人的侷促,开口道:「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就启程前往秦国。」
赢朱「嗯」了一声,道:「一切我会安排。」
乐璎又道:「如今我们既然合作,我也不该瞒你。我那弟弟,即将亲政的燕王,虽然今日特地遣人送礼,可是这不过表面功夫。他怕我有朝一日回到燕国与他夺权,视我为眼中钉,虽然在燕国境内,他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可是一旦进入秦国,可能会有刺客出现,因此萧如渊会派二十人的卫队与我一同入秦,这些需要同你提前说明。」
赢朱点头,道:「没问题。」二十人的卫队并不算多,何况长公主若是死在秦国,燕国说不定便有藉口再次向秦国用兵。
得到他的应允,长公主的脸上也有些些许笑意,道:「秦国的情况,我虽有情报来源,也算知之不详。不如赢朱公子就给我说一些秦国的情况,也有利于将来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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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朱知道乐璎是拉着他说话,以消耗这漫漫长夜,他自是求之不得——虽然如今他并走不进她心里,但她愿听他说话,这总算一个好的开始,便将秦国一切娓娓道来。
当今秦王王后原是楚国公主,她薨逝得早,并没有留下子息。其余四位夫人,华阳夫人生长子赢炘,安阳夫人生第二子赢贺,舞阳夫人生第三子赢献,唐国夫人生第四子赢宣。秦王年近花甲,早年几位公子也是为了秦王之位各施手段。但是最有机会的是长子赢贺和三子赢献,赢贺虽非嫡子,但是也算有个长子的名头,这些年在朝中又有功劳,被封为襄成君;而赢献能有机会,则完全是其母舞国夫人美貌最得盛宠,被封为高陵君。这两人朝中各自拉派结党,目前还是赢贺的唿声更高一些。
至于赢朱,只是秦王早年与一民女苟合生下的私生子,只此早早在军中歷练,又立下不少功劳,驻守白城,在南边与巴人交战。
其实这些年两边派系都想着拉拢他,赢朱左右逢源但是并没有真正投向任何一方,他默默积攒着手中的实力等待机会,而乐璎就是他等待的机会。
公子赢朱谈吐风趣文雅,除了朝政之事外,中间也夹带一些秦国的风土人情、趣闻轶事,也颇解长夜无聊。可是等到后半夜之时,公子赢朱也逐渐睡意上涌,只是强自撑着。
忽然,乐璎问道:「赢朱,你对隐盟知道多少吗?」
赢朱心中一个激灵,睡意也消了大半:「长公主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乐璎道:「隐盟存在于七国之中,通过各种手段干预各国朝政。这段时间,我虽然调动人手探查隐盟的消息,但是得到的消息大多有限,除了知道卫遐是盟主之外,隐盟还有何人,组织运作如何行事一概不知。此人心思深沉,我们须得未雨绸缪,预防他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赢朱皱眉道:「可是卫遐与秦国素无纠葛,他应该不会插手秦国之事。」
乐璎淡声道:「从前无关,可是一个月前我在燕都与他成婚,如今却又二嫁于你。于他自然是大大的失了面子,他未必不会破坏我们接下来的事。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你若不愿说便罢。」
被她清冷的的眼神淡淡一瞥,赢朱只觉得惹动美人不悦着实是天大罪过,又觉得乐璎所言不无道理。
他连忙补救道:「是我想差了,长公主想知道,我自然知无不言。隐盟最近虽然声名鹊起,可是在七国之间,行事一?????向隐蔽,不过我曾经和卫遐共处过一段时间,也曾有意刺探过一些隐盟的情报。所以知道得比别人多一点。隐盟除了卫遐这位盟主之外,还有两位副盟主。不过这两人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隐盟在诸国之间潜伏有许多『暗子』和『死士』。就连长公主你的府邸也有他们的人,他们都只听从隐盟盟主一个人的命令,我在燕都之时,就曾暗中见过卫遐与公主府的『暗子』见面……」
乐璎问道:「那人你可认识?」
赢朱摇头道:「卫遐行事素来隐秘,我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乐璎微微闭上了眼睛,此事她早已知情。在燕都时,卫遐进入长公主府之后,如鱼得水。他多次暗中外出,可是从来没有露出破绽,甚至能得知山川布防图的位置,原因便是在此。当初风追影落在她手中,却在大殿之上离奇中毒身亡,给风追影下毒的人之人显然是出自长公主府。
赢朱宽慰道:「长公主也不必难过,隐盟的的『暗子』和『死士』都经过特殊训练,很少露出破绽,往往潜伏多年才会启用,公主分辨不出也很正常。长公主你想想,卫遐他身为隐盟盟主,在燕都好几个月,长公主也不是也以为他只是个卫国质子吗?」
「这么说,秦国也有隐盟的人?」
赢朱道:「有,而且很有可能是父皇身边的人。当初燕国伐卫之后,卫遐根本没来过秦国,可是父皇第二天就宣布对燕国用兵。」
乐璎遽然开眼,如鸦羽般的长睫毛轻轻展开,瞳若焰华,寒若沉渊。她的声音清泠,如裂春冰:「我有一个计划,将来可能需要赢朱公子你的配合。」
「什么计划?」
乐璎一字一顿道:「我要将隐盟连根拔起,让它从此覆灭于世。」那日季风遥的话给了她启发,她虽长于军事,但是对权力博弈与政务并不十分擅长,才会在燕都大大吃亏。如果她能将卫遐驯服收为已用,自然是大大的助力。只要隐盟不存,那个人自然就没有再和她做对的理由,便会安安分分地留在她身边,为她所用。
赢朱大惊失色:「什么?」
将隐盟连根拔起——
虽然他可以理解乐璎受到欺骗之后,想要报復的心理。可是将一个藏在暗处的组织连根拔起,这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乐璎兰息轻吐:「赢朱公子不必心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也不是眼下能完成的事,眼下还是以你的事情为重。只是到秦都之后,我们还是要多留意隐盟的消息。」
赢朱松了口气,他还欲说些什么。乐璎已经站起身来道:「天已经亮了,我还有事需回凤华楼。一夜无眠,赢朱公子可以留在此地休息。明天我们就启程前往秦国。」
凤华楼中,卫遐睁开了眼睛。
窗外蛩声寒鸣,已是深夜时分。整座小楼中人声寂静,一墙之外也并未闻乐璎熟悉的唿吸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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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悸痛再起。今天是她的大婚之夜,她自然不会在这里。眼下,她的身边是另外一个男人。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恨不得立刻便去死。就连什么隐盟、什么卫国都通通不想再管了。
他摸向床间的缝隙,却摸了个空,早上的那把剃刀已经被乐璎收走。而他脚上还被镣铐锁着,根本无法离开这座房间。
黑夜放大了负面的情绪,他忽尔想起体内的六根销魂针。销魂针锁住他的真气,让他无法动武,可是如果他强行调用全身的真气,就会导致真气逆流,经脉逆沖而死。虽然这种死法比较痛苦,但是总不会比现在清醒着更加痛苦。
他心意已定,体内真气便蠢蠢欲动,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
那是一个急促的男子声音:「青霜姑娘,长公主可在?」
青霜应声道:「长公主今夜歇在水榭那边,可有要事?」
男子声音回答道:「这是蛛网从京城今日送来的急件:上次赵岳没能在平阳寨杀死长公主,陛下震怒,决定派桑凉再次动手。这次桑凉还另外带了一个高手,他们可能会在长公主进入秦国之后再动手,请务必提醒长公主小心。」
青霜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会向长公主復命。」
说话声停之后,四下重新静止。
卫遐又缓缓将体内蠢动的真气压了回去。
他怎么能想死?他怎么能忘了桑凉?
以赢朱带出来的卫队,乐璎很有可能到不了秦都。就算要死,他也应该先找机会杀了桑凉,这样她才不会有危险。
……不,这可能是她骗他。
从前,蛛网传递消息,都是密信传达,可从来没有这样隔空喊话的。
……还是不对。外面的事可能是演给他看,可是这件事未必是假。若他处于燕王的位置,必会设法斩草除根。他还是应该先帮她杀了桑凉……
可是她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演戏,是为了怕他想不开自杀。可是她为什么要管他要不要死……还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威胁他不要死……
于是他又想起早上的亲吻与相拥,彼此交缠的唿吸与心跳,她动情时的呜咽和唿喊。缠绵到深处,她叫他的名字。
可是她又为何毅然决然地嫁给别人?
他悲哀地想,她果然恨他入骨,所以才故意不杀他,留着他在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永劫之火备受煎熬,这种酷刑,永无尽头。
青霜听到他房间里的响动,敲门道:「公子,您醒了吗?」
卫遐没有应答,青霜已自己推门走了进来,她手上拎着两坛烈酒,道:「长公主说,公子若是实在痛苦难受,喝醉了便好了。今日想喝多少都随您。」
卫遐自嘲地笑笑:「她这是可怜我,嘲笑我吗?」
青霜摇头:「公子千万别这么说,长公主她……」她顿了顿,还是止住话头,最终道:「总之您不要想太多,一切等长公主回来再说。」
卫遐已经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接过她递上来酒罈,顺着脖子一口灌了下去。
辛辣的味道呛满喉咙,很快,不胜酒力的他重新睡了过去。
青霜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最可能出事的一晚总算平安过去。
乐璎回到凤华楼时,天色刚刚破晓,两名侍女早已等待在门口。
乐璎坐在妆镜前,任两名侍女为她除去红衣,洗去残妆。长公主缓缓开口:「卫遐,他怎么样?」
青霜答道:「一切都是按照长公主的吩咐行事,眼下,他喝了酒,又睡着了。」
乐璎点头道:「那就好。我也要休息一会,等他醒了你们再叫我。」
青霜道:「是。」她犹豫片刻又道:「长公主说明日启程前往秦国,届时,他怎么办?」她跟随乐璎多年,看长公主的意思,分明是要将卫遐留在身边。在瑞香园藏一个人不难,可是若是前往秦国,必是与秦国的车队一起,要藏一个人必不容易。而且,卫遐肯定不会愿意。
乐璎拔下头上凤钗,沉静道:「这个不用担心,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和我一起去秦国。」
作者有话说:
卫遐痛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他长了一万个心眼,什么事情心里门清。但是脑细胞太活跃了,所以越想爆炸。
第四十四章
乐璎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
启程前往秦国还是有不少的事情需要准备, 但是大部分的事情乐璎在前几天都已经安排好了,剩下主要是公主卫队的人选了。
乐璎离开燕都之时,丞相姬旬为她准备了一只五百人的卫队,但桑凉半路行刺, 她自然是无法再用这批人, 而是让萧如渊从平阳寨中选二十名好手与她一同入秦。
到傍晚时分, 萧如渊带着人出现在凤华楼中。这些人都是萧如渊精心挑选过, 各个体格健壮,身手不凡, 但是平阳寨毕竟只是普通山寨, 这些人并称不上高手,最多只能算上能够信任的自己人而已。
萧如渊道:「我这些兄弟虽然武艺算得上不错,但是离真正的高手恐怕还有差距。公主此去异国,恐有危险,本应我亲自护送公主往秦国。但萧如渊如今职位在身, 无法分身, 公主须得自己小心。」其实他更为担心的是路途危险,折损人手。虽然自古富贵险中求, 这些人跟着乐璎自然是比跟着他出息。可是这些人都是追随他一年多的兄弟,此去异国, 不免担心,但是这话也无从对乐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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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重恩重义的汉子,乐璎起初不过对他存利用之心, 可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对乐璎吩咐的事尽心尽力,死心塌地。乐璎心中感佩, 低声道:「卫队首领另有人选, 萧将军不必担心。平阳寨新归顺朝廷, 姬旬是个持重的人,他应该不会动你。但是山阳离云州太近,赵岳可能会暗中给你使绊子,你这段时间也要谨慎。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下次再回燕国之时,必会杀赵岳为你復仇。」
萧如渊单膝下拜道:「公主放心。萧如渊会等公主回归燕国的那一天。」
萧如渊离开不久之后,青霜回报说卫遐醒了。
乐璎打开书房的门,房间里没有点灯。
卫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又或者他什么也没看。窗外一点苍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隐约可见他白皙挺拔的鼻樑和蝶翼一样的睫毛。衣服上残留着酒渍,头髮散乱,眼神空洞,氤氲着水汽,他浑身散发着一股颓废的气息,就像整个人已经完全坏掉了。
甚至连她进来都没有反应。
乐璎的心被无形利爪抓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叫了一声:「卫遐。」他还是没有反应,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寸。
乐璎走上前去,拿出钥匙打开他脚上的铁链,又走到他跟前:「卫遐,起来。」
男人还是没动。
乐璎终于忍不了了,她一把将他从床上抓了起来,扒开他后背的衣服。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战慄了一下。
乐璎道:「不要乱动,我帮你把销魂针弄出来。」她坐在他的身后,将手掌抚上他的背嵴,又将真气送入,缓缓引导着将销魂针吸出来。
此举大费气力,等到她终于拔出三根销魂针时,真气已快见底。
可是他体内还有三根……她暗自后悔,上次似乎太过于用力,以至于位置有点深。可是若想在明日出发之前,让卫遐答应和她一起去秦国,今晚非得将这些销魂钉弄出来不可。而且,再留着这东西,他估计就真的要废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凝结真气探入。只是这次就慢了很多,半天也未能成功。她心中有些焦急,真气一时走岔反噬,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卫遐未料如此,心中一慌,神魂已回了大半。他用右手搂着她:「乐璎,你怎么样?」
「我没事,真气走岔了。」乐璎脸色苍白,她打坐调息,无奈嘆道:「你先等一会,让我休息一下,一会继续。」
卫遐脸色有些异样:「倒也不用那么麻烦——」他浑身真气一盪,剩下的三根销魂针已经破体而出,钉入身后的墙壁之中。
销魂针拔出三根之后,他的真气已恢復多半。他上次已经有经验,其实早在乐璎拔出两根之后,他便可以轻易将剩下地逼出来。之所以没有动手,一是之前喝酒太多,醒来之后一直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神智不太清楚,二是乐璎昨日分明亲手将销魂针拍进去,到今日却又要帮他□□。如此反覆无常,他宿醉后的脑子一时想不太清楚她想干什么,也就由着她了。
他按着她的手,将一股真气缓缓送回她体内,很快,乐璎的脸色就好了很多。
「为什么?」他问道。无论如何,乐璎都不像是忽然良心发现想放他走的样子。
乐璎眼眸微抬:「明天一早,我就会与赢朱一起前往秦国。我想让你作为我的卫队首领,和我一起前去。」
听到「赢朱」二字,卫遐紧握双拳,手上青筋暴出,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他冷冷别过脸,不去看她。他实在想不出她为什么能理直气壮地向他提出这种要求。光是想到她和赢朱在一处的画面,他就能自己活活呕死,她竟然还想让他一路护送,她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我走了,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永不相见。」姻缘既毁,他虽放不下她,但总该给自己留些体面的。他走向门口,销魂针既然解开,整个瑞香园并没有人能留下他。
「蛛网已经得到消息,两天前桑凉已到了云州城。他很有可能在半路上动手,我的卫队中没人是他的对手。」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拽住了他的脚步。
「与我何干?你不是已经嫁给赢朱了,保护你是他的事。」他心口闷闷地疼,语气带了几分嘲讽。心里却盘算着,以赢朱的卫队,恐怕确实不是桑凉的对手。
乐璎沉默不语,可是她的视线仍然落在他身上。
无声的诡异让男人不耐,可是他终究回头:「算了,算我欠你的。那我现在就去云州城杀了桑凉——」
「你可是这次来的高手未必只有桑凉一个。而且明日动身,他未必会在云州城等你,说不一定已经在半道潜伏。」乐璎梳理着言辞:「你若护送我到秦国,我就原谅你在燕都欺骗我的事。从此我做我的秦王妃,你做你的卫国公子。从此恩怨两清,各不相干。如何?」
卫遐心魂一震。
乐璎竟然说能原谅他。他做了那样的事,从未想过有一天「原谅」两个字能从她的口中吐出。
他闭上双眼,消化着滞郁的情绪。
能原谅又能如何,她已经是秦王妃了。他是她口中的卫国公子,已经不再是她的驸马了。原谅的尽头也不过是情仇俱泯,从此她的人生,她的喜怒哀乐全都与自己无关,可他却无法拒绝。夫妻情分一场,他总不该带着亏欠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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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的情绪搅在一处,他的五脏六腑近乎翻腾。良久,他终于低低嘆了一口气:「乐璎,你是有多恨我。非要这样逼我……」
乐璎看着他发白的脸,心里有些发虚,她想说些什么,终究欲言又止,现在可不是对他心软的时候。
「可是赢朱本来认识我,不知道秦王妃打算让我以什么身份跟着你呢?」「秦王妃」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他的齿缝里吐出来,让他的脸也近乎狰狞。
乐璎压住心底同样交织万千的情绪,拿出一个银色面具和一件青色衣袍,平静道:「卫国公子乔装打扮的功夫出神入化,不过是区区一张面具,当初在平阳寨竟连我也认不出来。想必瞒过公子赢朱应也不难。」
「你让我使用神无相的身份?」
「不错。」
***
第二天清早,瑞香园门口就已经聚满了人。
长公主离燕归秦,山阳郡的大小官员都要送行,这也是仪制的一部分。萧如渊看到了一身青衣、脸上带着银色面具的神无相骑着白马,站在他昨日为乐璎挑选的卫队之中。
他没想到乐璎所说的卫队首领的人选竟然是他,一时愕然。可是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颇为合理。当日确实是「神无相」抱着身受重伤的乐璎到平阳寨,乐璎虽然当初恶狠狠地说要杀了卫遐,抓了人之后还将人囚禁起来。可是当日乐璎听他回报卫遐不肯吃饭的消息,当晚又将人弄了回去,长公主虽然面上庄重严苛,可是脸上的担忧并不是作伪。
可是这两人……萧如渊心底轻轻嘆息了一声,这不是他能操心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神无相」的武功本在他之上,有他在,想必这支卫队也没那么容易折损。萧如渊遥遥对着他,微微拱手,他知道卫遐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平阳寨众人已经多日不曾见到这位曾经的二当家,一度以为他死在当日的大战之中,眼下竟然看到他重新出现,也觉得颇为欢欣鼓舞。卫遐并没有看他们,而是对着萧如渊轻轻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马车之上,赢朱与乐璎同乘。他同样也看到了那道身骑白马的瑰玮身影。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有一种诡谲的熟悉感。
「长公主,那人是谁?」
乐璎漫不经心答道:「哦,那是我的卫队首领。他出身平阳寨,是平阳寨的二当家神无相。」
赢朱道:「如此风采,不如叫他过来。我想拜会一番……」
他还没说完,忽然那人朝他看了过来。
双目相接之时,竟从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感到了一股淋漓的杀意。虽然那股杀意只一瞬就消失了,还是让他遍体生寒,人已经像死过一次一般。
作者有话说:
公主终于行骗成功,骗卫遐和她一起去秦国,收穫免费保镖一名。什么,你说到了秦国怎么办,当然是再想新的办法行骗。当初怎么受的骗,接下来就怎么骗回来。当初被怎么被搞垮事业线,现在就怎么搞回来。
接下来是秦国副本,开新地图了,秦国副本剧情上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篇。可能过完秦国的剧情,两个人不会再死去活来了。嗯,这其实是一篇离婚之后开始正经谈恋爱的文。
第四十五章
此刻是黄昏时分。
一支车队停在山道上。这支车队规模庞大, 因为燕国长公主的嫁妆非常丰厚,足足装了十几辆马车。数十名守卫手持兵器,将马车护卫在中间。神色复杂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叫声。
树林之中,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将一名青衣人围在中间, 那青衣人头戴银色面具, 手持长剑, 白刃翻飞, 身影在黑衣人中间来回穿梭,凌厉的剑气在林中纵横, 每一剑落下, 都会有一名刺客断送性命。没多久,树林便恢復了一片寂静,只?????有青衣人站立在树林中间,鲜血从他右手一滴一滴的滴落。
马车之中,赢朱脸色微白:「这是最近的第几波了。」
乐璎闭着眼睛, 语气淡淡:「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可能已经是第十二波了吧。」
就在这时,惨唿声停了。又过了一会, 有侍卫过来,向赢朱禀报, 敌人已经被全歼,车队可以继续前行。
赢朱诧异道:「又是一个不留?」侍卫点了点头。
赢朱转头望向乐璎:「你这位护卫队长是什么来路,竟然身手如此可怕?」
乐璎抿唇不语, 面色却是愈加阴沉。这是他们从山阳郡出来的第五天了。前前后后已经遭遇了十二波刺客,共一百五十七人, 全部被卫遐杀得一人不剩。
赢朱见她不答, 也便不再追问。两人目前只是合作关系, 乐璎自然可以有暗藏的底牌,但是他有耐心,会等着她有一天向他敞开秘密。他对侍卫点点头,道:「传令下去,车队继续前进——」
这时,乐璎突然开口:「不,停下。今天就在此原地休息一晚。」
赢朱诧异道:「为何?还有五里路就可以到达最近的驿站了。」
乐璎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赢朱被她摄人的目光一迫,不自觉开口道:「原地休息也好,赶一天路也挺累的,那就找背风处安营吧——」
安营之后,乐璎便命南栀与青霜留守,离开了自己的帐篷,转身往平阳寨众人的营地而去。
众人见了她纷纷下拜:「参见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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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问道:「你们首领呢?」
众人摇头:「不知道。将那些刺客消灭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些天一直都是这样。长公主不必担心,他想必不会走远,有事情会及时赶回来的。」
乐璎默然不语。
自从车队离开燕国之后,卫遐就并没有跟着队伍一起行动,平日里根本不见人影。若不是车队每次遇到袭击卫遐都会从天而降,将袭击者斩杀殆尽,乐璎几乎都以为他悄然离开了。
可是,每次杀完人那个人就凭空消失,好像从没出现过一般。
所以事实上,乐璎已经整整五天没近距离见过他了。她只看到那些死去的刺客身上的凌厉的伤口,现场恐怖的剑气和殷红的鲜血,她每次都能从那些剑痕身上感受到他的愤怒、难过、发泄。
可是,才五天时间已经有十二波的刺客,她知道他并不是神,他会疲劳、会累、会受伤。
就譬如,今天战斗结束的时间比往常慢了半柱香的时间。
离开营地之后,她并没有回到帐篷,而是向树林深处走去。
她四下寻找,在营地不远之处的一棵隐蔽的老树后面看到了他。
他闭着眼睛,靠在树上,剑插在泥土之中。面具已经被取下,随意地放在一旁。月光从疏林漏下,照在他的脸颊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可是,再往下,便可以看到他从袖子中露出的一截腕骨,鲜血正慢慢流下,滴入他脚下的泥土之中。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快步走近。只见他右手手腕处有一个被利器洞穿的伤口,那伤口深可见骨,可是他却几乎没有任何处理,而是任它裸露在外。
「卫遐,你就这么想死吗?你受伤了都不管的吗?」
卫遐睁开眼睛,讥诮一笑:「哦?我应该怎么管?」
乐璎怔了一下,还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左手已经无法再用,可是偏偏伤口在右腕,他确实无法自己处理伤口,只能任它流血。
「你——」她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气恨,明明受伤,还这么逞强,不会找人求助。难道她今晚不来,他难道就这样下去吗?可是她心中却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他恐怕是宁愿流血而死,也不愿意靠近车队一步的。
她从怀中找出伤药,仔细地替他敷好,又找出棉布缠上。她的声音多了几分轻柔:「还疼吗?」
那人语气带着数分嘲弄:「呵,王妃如此深夜不陪在秦国公子身边。反而有兴致跑过来关心我,难道就不怕被赢朱知晓吗?」
乐璎胸中沉闷,可是看了看他惨澹的神色,还是按捺火气,道:「卫遐,你可以不提他的。你我之间的事情,与他无关。」
卫遐冷笑了一声:「与他无关吗?那你告诉我,你们那马车里面装的是什么?」
乐璎神色一僵。
卫遐接着道:「你说桑凉想杀你?可是还有两天就可以进入秦都咸阳了,刺客已经遇到十二波了。可是桑凉又在哪里?」
「这些刺客都是秦国人,一个燕国人都没有……今天早上那波是秦国长公子赢炘派来的,下午这一波是公子赢献派来的。你的嫁妆里有什么东西能惹动秦国朝堂最大的两派势力源源不绝地派高手过来争抢……」
「我猜想,应该是王妃上个月新得手的九鼎中的雍州鼎吧……九鼎代表九州,而九州中的雍州则代表秦地。王妃携此重宝作为嫁妆归秦,说不定秦王一喜,公子赢朱就有望成为秦国太子。王妃待公子赢朱如此深情,着实令人感佩。」
「也就只有我这么蠢,明明知道你骗我,还心甘情愿为你杀人……」他的语气里说不出的讥诮,也说不出的落寞。
树林里死一样的沉寂。乐璎张了张唇,想找个理由解释,却最终放弃。在他面前,所有的辩驳都是苍白的。
他太聪明了,这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他,能骗到他只能是他甘愿被骗。
可是他越是强大,她便越想征服他,占有他。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身畔的那柄长剑之上。
「卫遐,我知道我很过分。可是你没有骗过我吗?」
「就算是现在,你难道就没有事瞒着我吗?你的左手早就恢復了,我说得对吗?」她的目光的尽处,是卫遐的佩剑。剑柄之上有一个带着血的手印,可是那手印上的纹路,并不是右手,而是左手。他之前是用左手握剑。
卫遐身体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否认。其实在瑞香园的第三天,他的左手就已经恢復了知觉。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左手为何能恢復,想必是师姐当初取筋脉时用了什么手段,既治好乐璎的右手,又使他不伤根本。
他隐瞒此事,示弱于人,便是保留一张底牌。可惜今日右手受伤以后,几乎无法拿剑。只留下一点破绽,就被她发现了。
乐璎冷冷开口:「你看,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总是在互相试探、隐瞒、欺骗、猜疑。卫遐,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将来你也许会恨我,但是我只希望你记得一件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你和我之间能够坦诚相待。」
「呵,坦诚相待,可能吗?」卫遐哂笑一声,最终摇了摇头。
燕国长公主长于术势,她选择了秦国,还带上了天下九鼎之一的雍州鼎,显然她并不会放弃她征伐天下的野望,这样的人吃了人都不会吐出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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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是隐盟盟主,游走七国之间,以诡道维持七国之间的微妙平衡。永远保留自己的后手和底牌,绝不会向任何人敞开全部心扉。
更何况,这一番折腾之后,他们或许又重新走到了彼此的对立面。
卫遐只觉得疲惫,他闭上眼睛,重新将头枕在树上:「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无论如何,我会遵照承诺送你到秦都咸阳,然后再找机会杀了桑凉。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会来阻止你。」
乐璎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离开。
女子温热的气息消失,脚步声也不见,漆黑的旷野重新剩下他一人。卫遐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微微的冷,他受了伤,又流了不少血,夜风一吹,便轻轻咳嗽起来。他想自己真的贱骨头,明明是他赶人走,可是偏偏这么快就贪恋起她陪伴时的那一剎温暖,哪怕她多留一刻也好。
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乐璎抱着一堆干枯的树枝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拿出火摺子开始生火。长公主从前并没有干过这种事情,浓烟窜进眼睛,熏得她泪流不止,但是不久之后,卫遐面前还是燃起了一团又明又暖的篝火。
乐璎篝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你休息吧。今天晚上我在这里陪你。」
「不用——」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他其实很想让她陪……但是他还是别过头,这是一种拒绝的姿态……
乐璎一双幽冷的凤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之后,她朝他走了几步,男子的唿吸顿时急促起来。于是她坐在他的旁边,将身体靠在他身上,与他相抵。他果然并没有避开,只是如扇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好了,休息吧。」她轻声道。
半夜,篝火已然残尽。
乐璎睁开眼睛,发现她与正偎依在卫遐的身侧,男子的青色衣袍不知什么已解下,将两人包裹在一起。
月已西斜,黎明即将破晓。为了避免赢朱起疑,她应该在?????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帐篷。她往一旁看去,卫遐依然睡着,唿吸声近乎静谧,似乎并没有要醒的迹象。她轻轻起身,又帮他衣服重新盖好,又添了些干柴,等到篝火重新燃起,这才悄然离去。
等女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树林之后,卫遐轻轻地睁开了双眼。他往她离开的方向又看了好一会,忽地轻轻打了个响指。
树丛的后面出现一名黑衣人,在他面前跪下:「隐盟死士,代号十一,见过盟主。」
卫遐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十一道:「都准备好了,要不要现在动手?」
卫遐侧了眸,望向那火光跳跃的篝火,眸光闪烁了一下:「再等等……」
作者有话说:
卫遐:
你走吧(x)
你坐到我旁边来(√)
第四十六章
天亮之后, 车队继续前行。
虽然接下来的两天在没有遇到刺客,因为前日的耽搁,这天的傍晚并没有按计划进入咸阳城,而只是到了咸阳城外的一处荒郊。
不过五六里的路途, 赶路一个时辰便到。赢朱并未命车队停下歇息, 而是加紧赶路, 要赶在咸阳城宵禁之前入城。
就在这时, 变故骤生。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忽然出现,向车队后面的那些载着箱子的马车冲去——
警哨声倏然响起, 公子赢朱的卫队和乐璎从山阳郡带出的卫队顿时操起手边兵刃, 与那些黑衣人战在一起。才交上手,他们就发现这伙黑衣人实力强劲,甚至比之前的那几波刺客实力更强。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顶住了第一波的突袭, 很快长公主卫队中那位带着银色面具, 名为「神无相」的恐怖杀神就会出现,以凛然之势横扫千军。
事情也果然不出他们所料, 在听到警哨声之后,一直不见人影的神无相很快就出现与那些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只不过, 这次很显然没有那么顺利,虽然「神无相」持剑的姿势依旧潇洒凌厉,在人群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但是并没有像之前一样轻松碾压对手。大战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而场中战势, 依旧激烈非常。
不远处赢朱诧异地道:「咦, 他这次好像没有那么厉害了, 而且,他好像换成左手用剑……」
乐璎咬着唇:「因为他的右手受伤了……拿不了剑……」
「受伤了……」赢朱骤然色变:「这些人来势汹汹,如果……」
如果「神无相」无法解决对手,以他们卫队的实力,恐怕并没有办法保住马车里面的「雍州鼎」。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便见乐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刀,向着那群黑衣人冲去。
***
卫遐握紧了手中剑。
连日以来的大战让他消耗不轻,更为关键的是右手手腕的伤势近乎致命,他的左手虽然也可使剑,但是动手之际才发现经脉并非全然通畅。季风遥虽然保住了他的手,但是筋脉到底受损,实力也是大打折扣。剑招也不过是空有其形,并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威力。而这次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兄弟们,先合力杀了他——」
黑衣人的首领很快发现眼前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强,下达了新的指令。虽然有一半的黑衣人仍然与护卫马车的卫队缠斗,但是另一半渐渐围了上来,结成剑阵,将卫遐围在中间。
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并不是之前的那些乌合之众。卫遐虽然试图突围,但是在重重围困之下,一时竟难以突破,但是包围圈却越缩越小。黑衣首领发出一声冷笑,长刀一转,向卫遐刺去。就在此时,另一柄刀凌空而入,将长刀挑开。乐璎站在卫遐身前,冷声道:「东西你们取走吧,不要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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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首领哈哈一笑:「想不到燕国长公主这么好说话,那我们兄弟们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兄弟们只是为了雍州鼎而来,对长公主的嫁妆并没有兴趣。不知是哪一辆马车?」
乐璎:「第五辆。」
那黑衣首领跳上马车,检查了一番,哈哈一笑,抱拳道:「想不到燕国公主如此慷慨,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他将原来的马车车夫撵了下来,坐上了驾车的位置,招唿道:「兄弟们,既然东西得手,撤喽——」马车掉头向北方的暗夜驶去,那群黑衣人也无心恋战,一闹而散。
卫遐伤重,他呕出一口鲜血,垂眸望向乐璎,歉声道:「对不起,等我的伤势痊癒之后,会想办法帮你把东西追回来……」
乐璎低声道:「不用去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是保护我的安全,并不是保住雍州鼎。」
面具之下,卫遐的眸光轻闪,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赢朱走了过来。他看了看乐璎,又看了看戴着面具的「神无相」,总觉得当下气氛有些诡异。最后,他向乐璎道:「你这位卫队首领看起来伤势颇为严重,要不我们赶紧进城。我会设法寻找名医替他医治……」
「神无相」冷冷道:「不劳费心。」他提着剑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远方的荒野走去。
赢朱蹙了蹙眉,不解地道:「乐璎,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按说他应该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是每次见到神无相,他都能感到对方对他颇有敌意。
乐璎低了低眸,淡声道:「没有,你不用管他,我们先进城再说。」她不再看赢朱欲言又止的神色,转身回到自己的马车之中。
卫遐虽然看起来伤势不轻,但他自己总可以自理。在如今的情况下,他真跟赢朱的车队进城,万一心情不爽,发作起来,恐怕才要出事。她携带雍州鼎入秦,相信已经足够隐盟盟主的戒备,他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秦国。
横竖将卫遐拖进秦国这一滩浑水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事只能再各凭手段了。
在宵禁之前,车队终于进入咸阳城。
赢朱虽然身为秦国公子,但只是一个身份微贱的私生子,并没有正式的封号。不过,他这几年在南边白城拓边,与巴人交战,立下不少军功,秦王赐下咸阳城西的一座宅院供他居住。
宅子名为「玢园」,虽比不上燕都的公主府,但是也颇具规模。主楼金麒台是赢朱日常起居之处,乐璎则挑选了距离主楼位置稍远的雪柳园作为安置之所。
这一路舟车劳顿,风尘僕僕。好在玢园之中,一众丫鬟僕妇都早早听闻赢朱与王妃今日回府,早早安排好了一切。虽说如此,搬到新的居所还是有许多需要收拾整理的地方。青霜与南栀都是跟随长公主多年的宫廷侍女,可是将一切打理齐整,完全符合长公主的心意还是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赢朱回到玢园不久,就匆匆出门,直到将近三更之时才重新回来。此时乐璎仍未休息,而是留在雪柳园等他。
「如何,是否探得消息,此番在咸阳城外夺走雍州鼎是何方人马?是长公子赢炘还是三公子赢献?」
赢朱摇了摇头:「根据探得的消息,大哥和三哥此番派出的人马都折戟而归,咸阳城外的那些人马并非他们所派,雍州鼎并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乐璎一怔:「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此事千真万确。」赢朱脸上有些焦急:「雍州鼎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原定计划有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在乐璎入秦之前,对如何让赢朱成为秦国太子之事已有粗浅的计划。秦王已然年迈,朝中对立储之事一直催得甚急。只是长公子赢炘老成持重,这些年也立下不少功劳,得到不少朝臣的支持。而安国夫人一直在吹耳边风想要立三子赢献,前朝后宫两相争执,秦王一直摇摆不定而已。但此事最多一年之内便会见分晓,毫无根基的赢朱想要成为短短时间内成为秦国太子实在机会不大。
除非有人能挑起秦国内这一摊死水,让局势乱起来。雍州鼎就是挑起秦国这摊浑水的工具,九鼎之一的雍州鼎足够挑起所有人的追逐的野心,而她则可以在其中纵横捭阖,乱中取势。雍州鼎被劫,本是她意料中之事,她并不十分慌张着急。
因为从始至终,雍州鼎只是一个诱饵而已。
可是,她着实没有想到还有第三方势力在她进城之前,劫走了鼎。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对赢朱道:「无妨,虽然不知对方是谁,但是既然是劫了鼎,便是入局之人。如论如何,『鱼饵』还在秦国这一方水池之中。他既劫了鼎,势必成为各方目标,早晚会浮出水面。今日天色已晚,赢朱公子先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按原定计划进宫谒见秦王,其余的先静观其变便是。」
赢朱眼色一亮,道:「长公主果然高明。」他心中赞嘆,乐璎论智慧与手腕都远非他所能及,难怪能?????在燕国手握重权多年。如若她当真能成为他的王妃,秦国又何愁不兴。但是这几日,乐璎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他始终找不到机会更进一步。既有前约,他也急不来。一日奔波,也就自己回去休息。
而在他离开雪柳园之后,青霜与南栀便过来服侍乐璎梳洗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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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低声问道:「长公主,是否需要调动『蛛网』搜查雍州鼎的下落?」赢朱查不到线索,但是如果调动「蛛网」,应该能查一个水落石出。
乐璎微微翘起唇角,缓声道:「不用,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南栀不明所以:「是谁?」
长公主轻呵了一声,啧嘆道:「这个时间点,除了有人监守自盗,还能有谁?也好,他竟比我想得更早入局,甚至不惜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还真是有趣极了——」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和她一天不演戏就浑身不舒服斯基的小娇夫(大雾)。
两个赌狗在秦国的赌桌上重新开盘了。目前来说,两人还会继续敌对。而且,秦国基本上是两人这一轮博弈的棋盘,可能权谋线看着稍微有点烧脑,但是想看长公主赢她的心机狗前夫的可以期待一手(篇幅不会太长)。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 乐璎与赢朱便进宫拜见秦王赢照。
赢照年已近六十,他一年前一次行猎摔断了腿。虽然如今仍然牢牢把持着大权,但是已多日不上朝,平日只在后宫会见外臣, 处理朝事。
在四位有封号的夫人中, 唯有唐国夫人伺候腿疾最为尽心, 因此赢照每个月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唐国夫人所居住的长夏宫居住, 只是偶尔才会到原先最受宠的舞阳夫人宫中。此番接见乐璎与赢朱也是在长夏宫中。
正殿内设一软塌,秦王赢照便躺在软塌之上, 唐国夫人随侍一旁。
宫人拿过软垫, 乐璎与赢朱便一起跪坐向秦王及唐国夫人见礼:「儿臣见过父王,唐国夫人。」
秦王靠在在软椅之上,浅浅耷拉着眼皮:「不用多礼。你便是燕国公主乐璎?」他的鼻息深沉,审视中带着一丝不悦,对于六国君主而言, 燕国长公主绝对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名字。
乐璎温顺微笑道:「正是。乐璎从前年少轻狂, 以致秦燕之间时有摩擦。如今乐璎嫁给赢朱公子,便是希望秦燕两国之间能重修旧好, 结为兄弟之国,这也是吾国国主的心愿。」乐璎说着便献上早已准备好的国书——这些是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就算如今乐璎与乐衍姐弟之间已生仇怨, 但是长公主归秦,乃是两国之间的大事,面子上的东西是一概齐备的。
有宫人将国书取过, 呈现给秦王。秦王看过之后,态度稍微和悦了一下, 道:「吾儿能娶公主为妻, 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司礼官, 传朕旨意,即日起封公子赢朱为武安君,加食邑万户。加封燕国公主为武安王妃。」
「是。」
赢朱与乐璎一起下拜:「谢父皇。」这是预料中之事,毕竟以赢朱的身份,若无封号,若要配燕国长公主还是有些不够,为了两国之间的体面,秦王势必会给赢朱加封,即使是朝中大臣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而封武安君,加食邑万户,赢朱的身份便足以与其他几位公子站在同一起点。
当然,对乐璎的计划而言,这只是第一步。
秦王挥挥手:「孤也累了,若是无其他要事,你们就先回去吧。」
这时乐璎道:「儿臣还有另一件事情要上禀父王,两个月前,乐璎有幸寻得夏禹所铸造九鼎之一的雍州鼎。听闻下月便是父王生辰,乐璎便想以雍州鼎献给陛下,以为寿礼。谁知昨日车队行至咸阳城外,竟然被人劫走——」
「什么?」秦王面沉怒色,伏在榻上,喘了好几口粗气,唐国夫人连忙扶着他坐起,秦王缓了一会,方道:「竟有此事?」
赢朱道:「此事千真万确,对方出动死士四十余人,更重伤了长公主的卫队首领,最后将雍州鼎劫走。」
秦王喝道:「光天化日,朗朗干坤,竟有人在咸阳城外公然伤人截货,真是岂有此理?来人,传长公子赢炘过来。」
过了一会,赢炘便入殿来。这位秦国长公子年约三十五六岁,相貌英伟,贵气逼人,他同样跪拜于地:「不知父王传唤儿臣,所谓何事?」
秦王道:「燕国公主携雍州鼎入秦,却在咸阳城外被人劫走,你可知此事?」
赢炘心下一惊,早在赢朱还在山阳郡之时,他就听闻燕国长公主的嫁妆中有雍州鼎这种东西。他也曾派出几波死士半路拦截,可惜全部死在长公主卫队之手,连消息都不曾传回一个,没想到却被他人得手。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儿臣不知。」
秦王冷哼一声,道:「朕将咸阳防务交你掌管,你竟连这等大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有刺客进入王宫,行刺于朕你也不知情了?」
赢炘连忙道:「儿臣这便着人搜查,势必将此事调查得水落石出,给父王和燕国公主一个交代——」
秦王满意地点头:「去吧。」
赢炘再次行礼然后离开,他看起来面上沮丧,实则心中暗暗欣喜。燕国长公主携雍州鼎献于秦王,若是半路没有波折,自然是赢朱在秦王与诸大臣面前大大长脸。可是如今雍州鼎被劫,如果他能将之找回来,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风头也不至于被赢朱一人占去。
赢炘离开之后,秦王显然也已累了,欲往后宫休息。乐璎与赢朱也起身告辞。于乐璎而言,投石入水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便是如何搅动这一池涟漪了。
***
秦王这一年来精力不济,往往戌时便早早安歇。
唐国夫人等他睡着之后,吩咐宫女们伺候照应,进了长夏宫的一处小小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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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火。在光不能及之暗处,正背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唐国夫人起身行礼:「隐盟『棋五』见过盟主。」
那黑色的影子转过身来,烛火之下,可见那人风姿毓秀、萧疏轩举,正是隐盟的盟主卫遐。
「夫人不需对我行礼。」卫遐低声道:「这些年,潜伏在秦王身边,夫人辛苦了。」
唐国夫人起身,轻声道:「为了七国之和平,为了隐盟共同的目标,妾身不敢说辛苦。若论劳苦功高,盟主更胜我们百倍。」
卫遐问道:「事情如何?」
唐国夫人:「雍州鼎如今已经妥善保存,但是今天乐璎在面见秦王之时直陈雍州鼎被劫之事,秦王已经命长公子赢炘搜寻。雍州鼎颇重,运送和藏埋都不太容易,我怕消息瞒不了多久。」她犹豫了一会,又道:「雍州鼎只是乐璎献给秦王六十生辰的寿礼。可是秦王老迈,并无称雄之心,献鼎一事对当今七国局势并无影响,不知盟主为何要劫雍州鼎呢?」
卫遐蹙眉道:「燕国长公主野心勃勃,她的存在本身对七国就是极大威胁,她成为秦国王妃对秦国也是天大麻烦。我暂时看不出她究竟想干什么,但是我们决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将雍州鼎握在手中,等于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顿了一下:「如今秦国的局势如何?」
唐国夫人道:「自去年堕马之后,秦王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我每晚按照盟主你所交代的方法为他疏通经络,他近来也对我愈加信任。但毕竟年迈体虚,如无意外,大概还有几个月的寿数。而赢炘与赢献各有支持者,谁能成为秦国太子还在未知之数。」
卫遐忽地挑眉道:「夫人可有意让您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秦王?」
唐国夫人微微一惊:「盟主可以做到?」唐国夫人的儿子,是秦王的第四子赢宣,他资质平平,也觉得自己无望成为储君,已早早接受封号,往封地去了。
卫遐微微一笑,坦诚道:「有些难,但可以一试。秦国局势,总不会比燕国更难。」他顿了一顿,又道:「近二十年以来,七国君主废立名义上虽是由各国自决,实则都需经过隐盟认可,不然绝无可能上位。夫人在隐盟偌久,也应该知晓此事。」
唐国夫人有些微妙地点了点头。神医凤岚天纵之才,因精于医术,与各国权贵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因此长于术势,精于厚黑纵横之道。他在各国宫廷安插下不少的棋子,便是利于他掌控各国局势,在关键时候能够保证得到隐盟认可的继承人登上王座。实际上,唐国夫人本身就是凤岚设下的棋子,她在十八岁的便被凤岚送到秦王身边,在秦国潜伏多年,等待的就是有一天秦王老去,隐盟能够暗中掌控秦国下一任继承人的人选。
卫遐轻轻嘆了一声:「虽然我的才智尚不及师父,但是我既然继承了隐盟盟主的?????位置,也应该尽职尽责,为七国挑选合适的掌舵人。如果您的儿子继承秦国王位,您就是秦国太后,对隐盟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唐国夫人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我儿天分平庸,没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福分。如今他在封地,吃穿无忧,自得其乐,何苦来躺咸阳这一趟浑水。盟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卫遐抬起头,望着她:「名利权势,人人慾取。想不到夫人竟然这么想得开?」
「我在秦宫多年,也知道各国宫廷之事,夺嫡争位,一个不好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就算盟主能给我承诺,我也不想冒这个风险。」唐国夫人反问道:「如果一国之君这么好当,那盟主您为什么不回卫国继承王位,以您的能力,卫王之位不过手到擒来——」
卫遐微笑道:「也许只是不到时候。不过夫人不愿,我也不勉强。据我猜测,乐璎的目的很有可能是扶持赢朱成为下一任的秦王。如果我们欲与之对抗,就必须选择另外的目标,如果夫人不愿意选择令郎,那我们势必要在赢炘与赢献中间二选一,不知道夫人认为这两人谁更合适呢?」
唐国夫人想了想道:「秦国长公子赢炘老成持重,一直认为秦国应该专注自身,向西南拓展土地,少参与七国之间的战事。上次秦国参与对燕国用兵,赢炘就曾提出反对。而三公子赢献则主张秦国应该发展农业与商业,拓展商道,与六国互通有无,让秦国更加繁荣。所以他成为秦王也不会发起战争。依我看来,这两人无论谁成为下一任的秦王,都不会对外扩张。但是,赢炘手握咸阳防务,更有朝臣支持;而赢献重文轻武,惟好夸夸其谈。我认为相对而言,扶持赢炘会更容易一些。」
「而且妾身还听到消息,几个月前,公子赢炘四处找人解答『太微在室,紫微谁主?王命在天,天命在隐』的谜题,可见对于秦王之位极为迫切。你以隐盟盟主的身份见他,他想必会配合你行事。」
隐盟虽然行事隐秘,但是在诸国之间也流传着一句谶言。谶言便是「太微在室,紫微谁主?王命在天,天命在隐」,意即只有得到隐盟认可的人,才能成为拥有继承七国王位的天命。这句谶言流传七国之间,大多数人都只会将之当作无稽之谈,可是若真的是对王位有想法的人,未必不会对它产生兴趣。
这也本来就是隐盟有意放在七国,用来搅乱人心,再加以利用的一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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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道:「很好,那便选长公子赢炘。」他的语气平淡、沉静,好像赢炘成为下一任秦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几天我会找机会见他,再考虑下一步的事。这几天夫人不必有任何动作,如果有事,我会让十一传讯给夫人。」
他的人影一闪,跳上墙头,即将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等。」唐国夫人叫住了他。
卫遐回头:「何事?」
「妾身很是好奇,盟主既然对燕国长公主如此忌惮,为何没有选择在燕国时杀了她呢?以当时局势而言,这本是轻而易举之事。更有甚者,属下听十一所言,长公主一路入秦,是盟主您亲自护送,为此还受了不少的伤——」
不去解决带来问题的人,而去花更大的气力折腾秦国王储之事,在唐国夫人看来简直就是舍易就难。
「噗通」一声,卫遐脚下一滑,从围墙上栽了下来。
他苦笑了一声:「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但夫人下次不要再问了——」
作者有话说:
问就是不能打老婆。
今日份调查问卷,谁是七国最大毒瘤?
a:整天想着侵略他国的战争狂热分子燕国长公主乐璎。
b:整天在他国安插间谍,想着搞政变的隐盟盟主卫遐。
c:以上都是。
第四十八章
醴丰楼位于朱雀西街, 是咸阳城最大的酒楼,素来以秦地特产的羊羔肉、葫芦鸡、柳林酒等闻名。此刻正是中午,客栈之中高朋满座,人人唿朋引伴, 高谈阔论, 猜令划拳, 沸反盈天。
忽地, 门外传来一声马嘶之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赢朱与乐璎并肩进入醴丰楼中。
掌柜见了两人, 忙不迭地亲自出来接待, 谄笑道:「原来是武安君与武安王妃莅临,小店蓬荜生辉,两位请上二楼的雅座——」早有腿脚麻利的店小二趋前,将两位贵客迎上二楼。登时,无数目光朝两人瞥来。
这两日, 公子赢朱自燕国娶得长公主为妻, 更得秦王封为武安君的消息已然传遍了咸阳,眼下这对新婚夫妻已然是整个咸阳城风头最盛的人物。乐璎注意到众人的目光, 也毫不畏怯,眉目温和, 流眄含笑,与众人一一招唿。然后轻轻地挽起赢朱的胳膊步入二楼的雅座之中。
燕国公主本有神仙姿容,落落大方的姿态更是赢得无数人的好感。
人群中登时激起无论的议论之声:「想不到燕国长公主如此美貌, 还如此平易近人,公子赢朱能娶到这样的王妃还真是我们燕国之幸。」
「是啊, 是啊, 听说昨天陛下见了燕国公主也十分欣喜, 已经封公子赢朱为武安君,封燕国公主为武安王妃。」
「啧,这也难怪,原先公子赢朱并无封号与封地,着实有些配不上燕国公主。」
「如今公子赢朱位份上已经与其他几位公子平起平坐了。啧,我看将来谁成为秦国储君只怕又增变数。」
「我听说公子赢朱的母亲身份低下,难道还有可能成为储君人选吗?」
「以前自然是不可能,可是如今公子赢朱既然娶了燕国公主,等于是有了燕国的支持,自然就不好说了。」
人群中议论纷纷,喧喧嚷嚷,一时之间整个客栈竟都是讨论公子赢朱与长公主的事。
乐璎已经与赢朱到二楼雅阁落座。公子赢朱脸上犹带着一丝兴奋,刚才在众人面前,乐璎竟然主动挽着他的胳膊,虽然他知道只是在人前做戏,仍然让他内心窃喜不已。直到小二上完酒菜,他才觉得神魂收回体内,问道:「乐璎,你让我找人在这酒楼之中配合散布这些消息,是何道理?」
乐璎笑道:「赢朱公子可听说过『养望』之术?」
赢朱摇头。
乐璎侃侃而谈:「很简单。从前公子身份微贱,虽有军功,但是在这咸阳城,真正认识了解你的寥寥无几。秦人说起未来的储君也只会以为是赢炘与赢献其中之一,根本不会想到你。秦国的大臣乃至陛下本身,也都认为如此。这都是因为公子没有名望的缘故。养望,便是培养公子的名望。这醴丰楼乃是咸阳最大的酒楼,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今天消息发酵后很快就会传遍咸阳城的每一个角落,再从咸阳城慢慢传到整个秦国。渐渐让秦人认识到赢朱你既然娶了燕国长公主,便有了燕国的支持,也有成为储君的资格。」
赢朱疑问道:「可是你不是说你与乐衍已经反目,燕国也并不会支持我吗?」
乐璎摇头道:「燕国会不会支持你不重要,只要秦国人认为燕国人会支持你就够了。这样,你在秦国诸大臣、陛下心中的分量便会加重。如果你再有贡献,人人都会高看你一等。」
赢朱眼前一亮:「原来如此。公主果然高明。」
乐璎微笑道:「这种方法其实也是有人教我的。」她取过手旁的酒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微醺的滋味让她陷入并不太久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她问卫遐如何成为女帝之时,卫遐曾给她提出上中下三策,「养望之道」这便是其中的最下一策。现在想起来颇为可笑,他当时竟然是真的给她出主意。
赢朱追问道:「是谁?」
乐璎并没有回答,因为她听到了一楼大厅之中人群的喧譁之声。
那是消息灵通的人士散布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你给你们说一个消息,这可是我从燕都听来的,说是燕国公主纳卫国公子遐为驸马,可惜那驸马不甚中用,竟然新婚之夜逃走了,后来就被燕国公主休弃,燕国公主这才选了我们秦国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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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竟有此事。我听说,卫国公子长得纤弱秀丽,虽然好看是好看,但都是银样镴枪头,哪里有我们秦国人英伟……」
就在此时,在不远之处,乐璎听到了一道裂杯之声。
清脆的声音响起,白瓷片从中间裂去,杯中银浆撒地,剩下的圆形杯底在地板上滴熘熘地转了几个圈之后,不动了,几滴鲜血从修长白皙的指缝间低落——
乐璎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那人身上:卫国公子遐正坐在一楼的某个角落,他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是他们昨天刚见过的秦国长公子赢炘。
眼见卫遐右手滴血?????,赢炘连忙唤来掌柜的,问道:「你们家的杯子怎地质量如此之差,竟伤了本公子的贵客……」
掌柜的有苦难言,杯子总归是杯子,也禁不住高手用内劲一直捏啊,可不就碎了吗?可惜他自然是不敢跟公子赢炘讲道理,只好道:「是小店的疏忽,小人这便去请大夫过来……」
卫遐那帕子拭去鲜血,摇头道:「不用那么麻烦,麻烦再换一个酒杯来便是……」
「好的,好的……马上就来……」掌柜的点头如捣蒜,不一会便换了一对全新的酒器过来,顺便将公子赢朱面前的酒器也收了,一边道:「小店其他的白瓷杯恐怕质量也不太行,唯有这一对酒爵,乃是小人的爷爷传下,质比金坚,绝不会有损尊客贵体。两位请用这个……」
卫遐的视线落在酒器之上,那是一对青铜打造的酒爵,看起来已颇有些年份了,一时有些无语。他不过就是听了些闲言闲语,一时没收住力道,掌柜的就这么能加戏,给他整这么一出。
这时,他忽地感应到二楼某处遥遥落下的目光,回头望去。
雅座之上,乐璎对着她噗嗤一笑。这一笑如绽春花,很快她便回头,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卫遐方才有些愠怒的心情一时竟尔消失无踪,唇角也不自觉溢出一抹微笑。虽然明知此刻她应该是与赢朱一处,明知她与自己敌对,可是似乎只要看到她笑,他的心情就会不自觉变好。
赢炘已温过酒爵,重新倒了两杯酒:「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我是问阁下是谁,还有那件东西……」赢炘向左右望了一眼,确认没人看他们交谈,这才低声道:「阁下真的有关于那件东西的消息?」
两日之前,赢炘在自家书桌上多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有关于雍州鼎的消息,要与他在醴丰楼面谈。这种毫无头尾之事,他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是他自己努力的了两日,却是毫无关于雍州鼎的消息,想起自己在父王面前做的承诺,他还是决定来赴约碰碰运气。
对面的男子呷了一口酒,好整以暇道:「不知公子可有意于秦王之位?」
赢炘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的父王自从去年腿伤之后身体便不行了,这在咸阳并不算什么秘密。秦王之位自然是他夙夜想要得到的目标,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该从眼前这个陌生人口中说出。
卫遐看着他震惊的眼神,又道:「你听说过隐盟吗?」
「隐盟?」赢炘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
卫遐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听说过。那我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我就是隐盟的盟主,我来秦国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确保公子你能够成为下一任的秦王——」
虽然卫遐的声音很低,但赢炘还是大吃一惊。他为了能成为秦王,曾挖空心思打探隐盟的消息,没想到隐盟的盟主竟然会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还与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讨论秦王储位之事,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但还是多了个心眼:「你是隐盟的盟主,可有凭证吗?」
「当然没有。」卫遐摊了摊手,唇角流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如果公子赢炘你不相信,你可以转头就走,只当今天没见过我。」
他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酒壶,又倒了一杯,慢慢啜饮着。赢炘当然不会离开,权力的游戏,没有人能放弃最终的奖赏。燕国如是,秦国自然也如是,他游走七国之间,从无人例外。
果然,没等他将这杯酒喝完。赢炘的眼睛滴熘熘地转了一圈,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他正欲说服卫遐离开,另寻僻静之地叙话。卫遐却道:「不用这么紧张。最少今天的醴丰楼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我约你在此见面,是因为今日武安君和他的新娶的王妃如今也正在醴丰楼中。想必你方才也听到了如今酒楼中人人传得沸沸扬扬之事?」
赢炘冷哼一声:「你是说,公子赢朱既然娶了燕国公主,燕国就会支持赢朱成为秦国储君?真是笑话,我秦国也是堂堂大国,父王立谁为储还犯不着考虑燕国的意见——」
卫遐摇头,正色道:「如果公子你存着这样的态度,只怕不久之后你就会听到赢朱成为秦国太子的消息——」
赢炘不屑地道:「就凭他?」他素来对自己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弟弟极为鄙薄,在他心中,他的对手只有三公子赢献,至于赢朱,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卫遐低声道:「当然不是凭他。赢炘,从今天开始,你必须认识到你的对手并不是你的弟弟赢朱,而是燕国长公主乐璎。乐璎在燕国失势,但她绝不甘心失去权力,秦国很有可能是她染指天下的一块跳板。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她一定会千方百计让她如今的丈夫成为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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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一声,又道:「燕国公主也是隐盟最大的敌人,当然隐盟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会帮助你。但是你必须绝对配合我的计划,按照我的吩咐行事。如若不然,我会选择你的弟弟赢献,你明白吗?」
他的声音清朗柔和,但是语气却是笃定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隐隐的威胁。
赢炘愣了半响:「你以为谁能成为秦王储君是你在菜市场买菜,你想选谁便选谁吗?」
卫遐转着手里的青铜酒杯,笑着温雅而和煦:「虽然说真话会比较打击人,但是事实的确如此……」
赢炘脸色涨红,他心中愤懑。他乃是秦王长子,秦国储君的热门人选。竟然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淡定如此平静地说出秦王的储君人选不是由秦王决定,而是由对方来决定。就算是隐盟盟主,这语气也太狂妄了些。
但是,他还是忍了下来,因为,最少这个人有一件事说的没错,如果他的对手是燕国长公主乐璎的话,那确实是十分棘手之事。
「我会配合你行事。」他冷静了下来,抬头望向眼前之人:「可是既然彼此合作,不知赢炘也有幸知道阁下大名?」
卫遐:「我就是卫国公子卫遐。」
「卫遐?」赢炘几乎失声。虽然于各国的百姓而言,一个月前的那场秦、赵、卫三国伐燕之事很快就结束了,并没有来得及掀起多大的浪花。但是在七国真正的上层,人人都知道卫国公子卫遐是如何在燕都拨弄风云,三个月内扳倒燕国手握重权的监国长公主的。
如果是这个人是隐盟盟主,还来到咸阳,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真的有选择谁成为秦国储君的权利。
他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对方选择了自己,而不是自己那个碍眼的弟弟。
卫遐执壶,将两只青铜酒爵斟满,微笑道:「很好,看来我们已有初步互信的基础。作为合作的第一步,我会送你一份大礼,那便是公子你苦寻不得的雍州鼎。」
「请——」卫遐将酒爵向前推了一步,置于赢炘面前。甘醇的美酒在青铜酒爵之内微微荡漾,一如赢炘此刻的心情。他此刻怀疑自己犹在梦中,竟然能遇到像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执起酒爵,与卫遐手中酒器相撞。两人对视一眼,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赢朱:世上竟有这种好事?燕国公主主动向我求婚?
赢炘:世上竟有这种好事?卫遐表示要帮我成为秦王?
作者:不要高兴太早。满级玩家进了新手村而已。
第四十九章
二楼的雅座之内。乐璎收回视线, 脸上犹带着一丝若有所无的笑意。
赢朱问道:「公主笑什么?」
「那边倒是有两个你认识的人。」
乐璎往一楼的某处遥遥一指,赢朱转头一看,只见卫遐与赢炘相谈正欢,他微微一惊:「那不是我的大哥赢炘和卫遐吗?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乐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果我所料不错, 隐盟已经选择了赢炘成为下一任的秦王。」
「啊, 这, 我们该怎么办?」赢朱完全不知道卫遐是什么时候来到秦国, 又怎么会和他的那位大哥搅和在一起。
乐璎从容道:「不用紧张。秦国这盘棋,卫遐有他的下法, 而我有我的下法。陛下封你为『武安』君, 武安,乃是武功治世、威信安邦之意,也是陛下对你的期许。明日你就向陛下上表,自请回到白城戍边。如果能在西南有所建树,陛下自然对你另眼看待。而咸阳的这局棋, 就由我来下——」
长公主声音沉静, 自信而傲然。
赢朱皱眉:「你让我回到白城,你一个人留在咸阳?」赢朱心里有些犯嘀咕, 老实说他现在并不愿意去白城。一者,夺嫡之事, 本就充满风险,如果他不在咸阳,乐璎所面临的危险和压力自然也会倍增。二者, 见到卫遐?????也出现在咸阳城,他的心理着实有些微妙。虽然如今乐璎是他的王妃, 可是他自己却知道这桩婚姻只是面子功夫。乐璎对他从来都是合作交易的态度, 可是乐璎在燕都时却是实打实地招赘卫遐为驸马, 虽然之后此二人反目,可是他心中还是有些微微的嫉妒。
可是,乐璎想要他去白城也并非没有道理,对他这样的出身而言,有名望是不够的,还需要实打实的功绩,他不禁踌躇起来。
乐璎挑眉:「你不愿意?」女子清冷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压迫感,赢朱一下子就怯了场:「也不是不愿意……」
乐璎道:「赢朱,卫遐绝对是七国之中最难缠的对手和敌人,我并没有能赢的把握。但是你必须按照我的安排去做,我们才有成功的可能。」
听到乐璎将卫遐定义为「对手」和「敌人」,赢朱微微安了安心,点头道:「好,明日我就去向父皇上表。」
第二天一早,赢朱便上书秦王,请求回到白城戍边。得到秦王同意之后,当天下午就启程前往位于秦国西南的白城。
武安君才只新婚数日,便抛下新婚的妻子赶回边境,为国尽忠。这件事情在醴丰楼发酵传播之后也成为一段佳话,一时之间,咸阳城人人盛赞武安君公忠体国,大公忘私,声誉更盛;同情燕国长公主才新婚就要独守空房。
不过长公主显然并无「深闺怨妇」的自觉,她此刻看着匆匆刚从外面回来的疤脸男子,问道:「确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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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名为秦毅,本是赢朱的心腹。他早年本是混迹于咸阳市井的地痞,在黑白两道都有些自己的人脉,做事得力可靠,在赢朱离开咸阳前往白城之后,他被乐璎留下了。长公主对咸阳人生地不熟,诸多事物还需依仗本地的低头蛇。
秦毅答道:「确定了,隐盟在得手之后,将雍州鼎放置在咸阳城外的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中。从长公子赢炘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是,赢炘公子将在今天晚上带人前往山神庙取走雍州鼎。」
乐璎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赢炘受秦王的命令寻找雍州鼎的下落,卫遐既选了他成为下一任秦王,当然自然会卖他这个顺水人情。有了这点人情,赢炘接下来便会相信卫遐,按照他的要求行事,这是他的第一步棋。
她闭目沉思,这一局,她该如何落子,才能赢他。
从隐盟手上劫走雍州鼎?这里并不是燕国,就算有秦毅和他手下的人,恐怕也不会太容易。
等交易完成之后再从赢炘手上抢夺?这更不可能,赢炘本身掌管咸阳防务,手下人多势众。而且,她一入咸阳,便直接与赢炘撕破脸皮,更不利于今后行事。
不!
她如果想赢过卫遐,该想的并不是她该如何做,而是如果是卫遐处在她的位置会怎么做?她慢慢回想燕都城里发生的一幕幕。卫遐想要扳倒她,可是并没有直接向她出手,而是选择与姜太后、姬丞相合作。太后、姬旬并非他的朋友,却绝对是她乐璎的敌人。
秦毅见乐璎陷入沉思,试探着出主意道:「王妃,我们是否要敢在赢炘的人到之前先劫走雍州鼎?」
乐璎道:「你有把握?」
秦毅摇了摇头。赢朱在秦国几位公子中根基较浅,可用的人手有限。可是当初在咸阳城外劫走雍州鼎的那些人实力可并不容小觑。
乐璎轻笑了一声,道:「并不需要我们动手。你先去备车,稍后我便去拜访三公子赢献。」
「赢献?」
乐璎脸上笑容愈加神秘莫测:「如果赢炘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找到雍州鼎献于秦王,自然会得到秦王的嘉奖。若是秦王一个高兴,说不定太子之位顷刻可定,在如今的咸阳城最不想见到这件事情发生的自然便是三公子赢献了。」
***
咸阳城北有一座孤山,山上有士人建土庙供奉神灵。不过,由于香火不盛的关系,这神庙已年久失修,残破不堪。此刻,原本供奉的神像都被推倒,放着一口双耳四足的大方鼎。
十一坐在山神庙前逡巡不定,内心嘀咕:「怎么还没来?」
今早他受到盟主卫遐的消息,要他在今夜山神庙将雍州鼎交给秦国公子赢炘,可是此刻天色已近子时,依旧没有看到赢炘的人影。
在他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总算在道路的尽头看到公子赢炘带着一队人马遥遥而来。
「这就是雍州鼎?」公子赢炘问道。
十一点头道:「不错,我依照盟主的命令将雍州鼎移交给你们。」
公子赢炘围绕着雍州鼎转了几圈,用手摸了几遍,又仔细检查了上面刻的花纹与铭文,皆于典籍记载中一模一样,确定卫遐并没有骗他,不由得嘴上咧开了花。
他虽与卫遐约定合作,但是来此之前还有几分不信。可是此刻看到货真价实的雍州鼎,不由得心花怒放,转向十一道:「好,回去转告你们盟主,说今后我赢炘但凭他吩咐。」与隐盟合作对他基本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更何况卫遐献上的可是价值不菲的诚意。雍州鼎被劫不过两日便能寻回,咸阳城中谁不得夸一句他赢炘精明能干呢?
雍州鼎重达千金,需要七八个壮年男子合力才能勉强将它搬上马车。
就在赢炘的侍卫们忙得手忙脚乱之时,忽然传来一声清叱:「来人,将劫走雍州鼎的劫匪拿下——」
从不远处的山谷隐蔽处忽然出现一大队的士兵,将公子赢炘的人马和十一一起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手中一柄摺扇摇得唿啦直响,正是秦王的第三子赢献。
赢炘大怒:「我是公子赢炘,受命寻回失落的雍州鼎。我看谁敢动手——」
赢献命人点起火把,又上前走了几步,仔细瞧了瞧赢炘,做出一副才刚认出人的模样:「哎呀,原来是大哥。不好意思,小弟听说燕国公主原本打算给父皇献寿的雍州鼎被劫的事,心机如焚,几番追查才知道雍州鼎被人藏在这山神庙中。我说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劫父王的寿礼,原来是大哥你啊,那就没事了……我这就回去,连夜写奏章,将此事奏报给父王……」
他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赢炘心头火起:「赢献你什么意思,雍州鼎并非我所劫,我与你一样,只是过来追查雍州鼎的下落……」
赢献轻轻合了手中摺扇,似笑非笑:「不是大哥所劫,那便是大哥与这位兄弟合谋。」他指着十一道:「他劫了鼎,再转交给大哥你。大哥真是好手段,贼喊捉贼,凭空就有了这一桩天大功劳,简直比走夜路捡钱还舒坦……」
「我说大哥抓劫匪怎么不在白天,非要等到大晚上的出门,原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高明,高明!」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拊掌:「看来这奏摺的内容小弟得改一改了,咿,只是这措辞……小弟还得想想……」他用手中摺扇轻轻敲着脑袋,一脸为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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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炘神情阴郁。从赢献出现在这里,他便知道这件事情要糟了。无论如何,他半夜与劫走雍州鼎的劫匪私会都是一件洗不干净的事,只需要赢献将此事上报,他不但没有功劳,多半还会遭到秦王的斥责与怀疑。
为今之计,他只有抓住十一才能撇开关系,洗去这一身骚了。
他将心一横,指着十一道:「来人,将这个劫走幽州鼎的劫匪抓起来,交付有司发落。」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自然会大大地得罪隐盟,但是眼下却是唯一的办法。
很快,赢炘带来的侍卫就将十一团团围住。
十一原本看他们兄弟斗嘴,不料这么快就祸水东引,自己反而成了唯一的目标。他只有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对方这么多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也顾不上盟主交代的任务了,大叫一声:「雍州鼎就在这里,你们兄弟两分吧,在下就不奉陪了……」
他手中长刀横挑,击退两旁的侍卫。在其他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便飞快地抢了一匹快马,消失在夜色之中。赢炘犹豫了一瞬,下令道:「追。」可是又如何追得上,士兵们追出不远,又悻悻地折回来。
这时,赢献才施施然笑了:「原来大哥是真的过来追寻劫匪,不过大哥也真是忒不中用了些,这么多人连一个人也留不住。小弟还真是打扰了,大哥先忙,小弟就先回去补觉了——」
说着便招唿着自己的人离去。
赢炘留在原地,气恨得重重一拳砸在雍州鼎上。这一晚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这个三弟别的本事没有,偏偏嘴皮子厉害。今日之事,只要他回去添油加醋一番,他不仅全没有寻回幽州鼎的功劳,少不得还要落得一个办事不力、与劫匪勾结的罪过。
……
十一骑马奔出数里?????,便弃了马,换了一身装束偷偷潜入咸阳城。
他进了一家客栈。眼下,万籁俱静,唯有靠近街旁的一间房间亮着灯火。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便看在正背立在窗前的卫遐。
十一单膝跪地:「盟主,属下罪该万死。事情并未按计划进行,雍州鼎交接途中赢献突然出现,撞破此事。我恐怕一个不好,赢炘会因此受到斥责,再说不定,他会对公子你心生怨恨——」
卫遐道:「起来吧,此事怪不得你,我不久前得到消息,今天下午,燕国公主去了一趟三公子府。我们的动向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十一讶异道:「盟主你不是说,燕国公主的目的是让公子赢朱成为一下任的秦王。她又怎么会与赢献合作?」
卫遐道:「权力场上,若是执着于敌我,便落了下乘。能帮到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因势利导,往往会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她倒是挺会学以致用,连自己都被摆了一道。
十一本以为此番办事不利,少不了会遭到盟主斥责,谁知此刻卫遐脸上竟是十分柔和,丝毫看不出灰心或沮丧,若是仔细看去,还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他怔了怔:「此番赢献突然出现,我们的计划大受影响,盟主似乎反而十分开心。」
卫遐:「有吗?」
十一肯定道:「有。」
「棋局若是太容易,往往会让人失去斗志。我倒是想看看,这一次,她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卫遐敛去笑容,望向下属:「你传信给唐国夫人,让她在秦王面前进言,立赢献为太子。」
「啊?」十一吃惊地看着卫遐。他着实有点跟不上这位盟主的节奏,盟主不是已经决意要支持赢炘吗?这一波不是反向操作?
卫遐摇头:「燕国公主既然想让赢朱上位,势必不会容许赢献当真成为太子。那么接下来,她必有针对赢献的动作,两人必定反目,我们以静制动,在后渔利便可。」
「可是燕国公主那么聪明,如果她看穿盟主你的计划,不针对赢献怎么办?」
卫遐嘴角浮上一抹悠然的笑意:「那更好,赢献会顺势成为下一任的秦王。对我而言,只要赢朱无法成为秦国太子就行,至于赢炘和赢献谁能上位并没有差别。不过……」
他思索片刻,走到桌边,取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十一:「如果赢炘来找我,你就将这张字条交给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我这几天有事,可能并无暇见他。」
「盟主去哪?」
「我要去解决一桩恩怨,去杀一个人。」
十一道:「盟主想要杀谁?盟主何必亲自出手,只要盟主一声令下,shi\yi愿为盟主效死。」十一有些不解,盟主分明将隐盟精锐的一半调到秦国,还有什么是需要他亲自出手的事。
卫遐道:「这是我的私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从离开山阳郡到咸阳,桑凉始终没有出现,卫遐一直有些不放心。可是他多方打探,也只知道桑凉早已离开了云州,至于去了何处,竟是毫无消息。眼下秦国风云涌动,难保桑凉不会已经出现在咸阳城,暗中出手对付乐璎,他终究要杀了这个人才能放心。
虽然她已註定与自己为敌,他却容不得其他人伤她分毫。
可是,这终究是他自己的私事。
卫遐苦笑着想,如果让隐盟的下属们知道自己这个盟主竟然想要保护乐璎这个隐盟最大的敌人,只怕当下就能背叛一大半吧。
第五十章
赢炘近日来心情十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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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雍州鼎平安找回。可是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 从第二天开始咸阳城人人都在传昨晚发生在山神庙的「大战」。公子赢炘带着十数名侍卫,而劫匪只有区区一人,而公子赢炘竟然眼睁睁看着劫匪从眼皮子底下逃走。甚至有风言风语说雍州鼎本就是公子赢炘命人盗走,山神庙不过左手换右手的把戏而已。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秦王耳中, 虽无实证, 赢炘自然少不了被斥责一番。
本来好好一桩天大功劳, 反惹一身骚, 让他很不愉快。
反倒是赢献这段时日十分风光。数个月前赢献向秦王建议,建成通往西域诸国的商道, 再利用秦国的地理优势, 吸引他国的商人来秦国经营。这两个月卓有成效,咸阳城往来商人增多,大大增加了国库收入。
秦王大喜,近日来常常召赢献入宫商议国事。再加上宫中妇人常吹耳边风,秦王似乎也有些意动。宫中传出消息, 秦王想要立赢献为太子。
赢炘大为着急, 想找卫遐商议,可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盟盟主在这个当口竟然失踪了, 只派人给他留个两个字。
一个「忍」,一个「等」。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不要错。乐璎既然选了赢朱, 她绝不会愿意看到赢献成为太子。我们不需着急,让乐璎先出招,再从后面取利即可。」
「这个时候谁先动, 谁就有可能犯错。」
十一如是转述盟主的话。
***
就在卫遐离开咸阳不久之后,一辆马车驶入了咸阳城。
车上坐着一名中年汉子, 而驾车的则是一名青年男子。青年戴着斗笠, 遮掩去大半面容, 只露出狭长的下巴。如果有认识他的人在此必会大吃一惊,因为这名驾车的男子正是从前公主府的暗卫首领盛铜。自长公主在燕国失势之后,盛铜也失踪,没想到竟然会在咸阳城出现。
马车在咸阳城宽阔的街道上驶过,盛铜望向车内闭目养神的男子道:「桑凉先生,我们进城了。」
中年汉子道:「可知乐璎如今藏身何处?」他双眼未睁,周身却杀气弥散。师弟风追影的死,让这位高手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武功多高,终究只是七国那些大人物手上的棋子;唯有接近权力的中心,才能掌握权力,主宰自己的命运。燕王乐衍已经承诺他,只要杀死长公主,便可由他统领燕国六大军镇之一。这样他才能摆脱棋子的命运,进入上流社会,成为七国的大人物。上次的行动功亏一篑,已让他在燕王面前大大失分,这次他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再失败。
盛铜低声提醒道:「桑先生可别忘了,我们这次的任务可不仅仅是杀乐璎。」
桑凉有些不虞,但是他还是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盛铜道:「陛下的意思是,希望秦国乱起来,越乱越好。」
就在长公主前脚离开山阳郡之后,燕王乐衍就在姬旬的辅佐之下宣布亲政。燕王初掌大权,正是奋发图强之时。他不仅在朝堂上大肆收买人心,更网罗众多高手,为其所用。
他渴望权力的天性被自己的姐姐压制了三年之久,一经释放,即刻便有燎原之势。他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而又有什么比开疆拓土更加合适。长公主掌权三年,虽然吞併了周边一些小国,但终究没有办法从其余六国嘴里咬下一块肥肉,就算曾经占据了卫国的十五城,也已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于是,他将目标对准了秦国。
秦王已老,几个儿子各怀鬼胎。如果秦国内部乱起来,正好是燕国对秦国用兵的良机。他派盛铜与桑凉前往秦国,一是要找机会杀死乐璎,二便是趁秦国现在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进去浑水摸鱼。一旦秦国内部生乱,便是攻秦的良机。
桑凉皱眉道:「陛下让我杀人,桑凉当仁不让。而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我可并不擅长。」
盛铜面容沉着:「先生不必忧心,我已经有计划。」
「什么计划?」
盛铜道:「在来此地的路上,我已经听说,如今秦王有意立第三个儿子赢献为太子,而公子赢炘前些日子因为雍州鼎之事,惹得秦王不快,如今正失意。以先生的能力,若是愿意成为公子赢炘的客卿,想必能得到赢炘的重用。」
「而且,因为雍州鼎之事,公子赢炘对乐璎早有不满,而如今掌管咸阳防务的正是公子赢炘。有了他的帮助,我们要在异国杀死长公主想必会容易得多。」
「这些事情,你自己看着办便是。我只要能杀死乐璎就行——」桑凉有些不耐,武人只会杀人,学不会这些借刀杀人的事。他有些懊恼,可能他终究只是一把杀人之刀。
***
玢园。
自赢朱离开之后,居住在这座华美大宅的就只有女主人乐璎了。眼下,乐璎并不在自己居住的雪柳园,而是在赢朱素来处理公务的书房之中。
明黄色的烛火跳跃着,照耀在长公主清冷如画的眉目上。她以手支颐,微闭双目,听两名侍女回报半个时辰前秦毅回报的消息。
「宫中的暗线传回消息。两天前,唐国夫人向秦王建言,说公子赢献机敏通达,成熟稳重,相比之下公子赢炘则莽撞冒失,不堪大?????用,建议秦王立赢献为太子。秦王心动,今日曾传召诸大臣商议立储之事……」
灯花炸了一下,长公主睁开眼睛,蹙眉:「等等,是唐国夫人,不应该是舞阳夫人吗?」还在山阳郡时,赢朱就曾给他说过。赢献的生母舞阳夫人才是秦王最宠爱的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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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摇头道:「根据秦毅传回的消息,自一年前秦王行猎堕马摔断了腿之后,一直在他身边悉心照顾的是唐国夫人。这位唐国夫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按摩方法,恰好能舒缓秦王腿部病痛,所以现在秦王最宠爱的也正是这位唐国夫人。」
乐璎脸上露出古怪神色:「按摩?」
「正是。」
「青霜,你去翻一下书房之中,公子赢朱留下来的一些消息与情报,找一下关于唐国夫人的消息。主要是她何时入宫,又是因何入宫?」
「是。」
赢朱素来有成为太子之心,显然对前朝后宫之事有所关注,并将相关消息分门别类,整理得十分清楚。不出片刻,青霜就找到了有关的消息:「唐国夫人本来是赵国人,乃是一名医女。而秦王赢照还是公子时曾经出使赵国为质,不小心半途染了怪病,幸得唐国夫人所救。后来秦王回国,就将她一併带回秦国。不过,秦王素来喜新厌旧,她也并不得宠,虽然生下了公子赢宣,但是赢宣资质一般,也无望继承王位,已往封地就番,这位唐国夫人原本在秦王后宫之中也并不出众……所以,对她的记载也就这些。」她顿了顿,道:「奴婢心想,唐国夫人重新得宠,应该只是最近一年的事……」
乐璎冷眉一扬,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最近一年……你去打听一下秦王去年坠马的时间……看看是否与去年燕国伐卫的时间前后不差?」
这件事情本来并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青霜出去了一会很快回来,脸色古怪地道:「就在长公主你下令大军伐卫的第二天,秦王行猎之时马匹受惊坠马……」
乐璎心中有了某种明悟,喃喃道:「原来如此……」
南栀一头雾水:「什么原来如此,我怎么都听不懂?」
乐璎道:「我想这位唐国夫人应该也是出身悬壶门下,她极有可能便是隐盟设在秦国的暗子。而秦王坠马,也很有可能也与隐盟有关。这目的嘛,便是为了让唐国夫人有机会重新得到秦王的信宠……燕国伐卫不久之后,秦国便宣布出兵,这位唐国夫人想必从中出力不少。」
南栀道:「可是公主你之前不是说隐盟选择支持赢炘成为秦国太子吗?可是唐国夫人为什么建言支持赢献?」
乐璎轻呵了一声,道:「他在逼我去对付赢献。以赢朱的根基,现在根本无法角逐太子之位。如果赢献成为太子,赢朱就再难有机会。可是如果我出手对付赢献,最后得利的必然是赢炘。对卫遐而言,他只要阻止我想做的事情就够了,至于赢炘和赢献谁能成为秦国太子,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
南栀深吸了一口气:「天啦,这也太黑了吧……」
乐璎冷笑道:「以心黑的程度而言,卫国公子确实世无其二。」
南栀明亮的眸子扑闪了一下:「假如这样的人能够辅佐长公主,想必公主你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想做的事了。」
乐璎细眸长睐,这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你说得不错,可惜他不会。」
南栀道:「为什么,公主,我不明白。驸马他明明是喜欢公主你的啊,而且长公主你明明也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和秦国公子成亲?」若说从前在燕都之时,南栀对自家公主和驸马的事并不怎么看得明白,可是从山阳郡到咸阳一路,也足够她明白了。卫遐虽明面上处处与长公主作对,却从来没拒绝过长公主的任何要求,甚至他愿意为了治好长公主的右手,献上自己的筋脉。而长公主虽然名义上嫁给公子赢朱,可是以她的烈火性子,对卫遐已算得上是极尽温柔。
乐璎望着小丫头懵懂的眉眼,轻轻一嘆:「因为对他而言,有比喜欢我更重要的事。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说完这句,乐璎有些怏怏。楼中灯火熄灭,主僕三人提着风灯从金麒台的书房出来,往雪柳园而去。
走到门口之时,乐璎忽地停下了脚步。
在廊檐下的暗影之中,一名身着青衣,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影抱着一把剑靠在柱子之上。他整个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明月光恰好落在那银色面具上,几乎无法察觉。
花园之中,她从山阳郡带来的守卫正在四处巡查。乐璎微微一惊,此前,她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怎么回事?」
守卫答道:「禀公主,是首领他又回来了。他说最近有可能会有人对公主不利,让我们小心巡察。还有他让我转告公主,说他最近几天晚上会留在雪柳园保护公主……」
作者有话说:
白天想办法坑老婆。
晚上抱着剑守着老婆。
我感觉他快要精分了。
第五十一章
入夜之后, 天冷得特别快。卫遐抱着剑立在廊柱之下,看着雪柳园里灯火渐次熄灭。
四周静了下来,只有草丛间的萤火虫扑簌,白露落下, 打湿了他的衣裳。他料想她已经睡着了, 于是站起身, 走到了她卧室的窗外, 抱着膝盖坐下。
他忽地有些孤单,还有些懊恼。
在山阳郡的时候, 他还能不管不顾地潜入瑞香园, 进入她的房间。可是如今他却只能在这里守着她,望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终究是嫁给了别人,从此他便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忽地有点盼着桑凉赶紧过来,只要杀了桑凉, 他就算从此完成了与她的约定。从此他与她两不相欠, 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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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又盼着桑凉不会来,这样, 他还能给自己找个理由看着她,守着她, 哪怕只是在这样的长夜蹲在她的窗外,似乎心中的某个角落也能得到满足。真是可笑,他堂堂卫国公子, 隐盟的盟主,竟然如此卑微地又无能为力地爱着一个已经嫁给别人的女人。
夜风吹拂, 有树叶落在他的身上, 他随意地将之拾起, 放在嘴边,低低地吹着。
……
房间之内,乐璎并没有睡着。
一开始,是没有入睡的心情。再后来,是听到窗外那呜呜咽咽地叶笛声,似是有着满怀愁绪,催人断肠。让她觉得卫遐不是来保护她的,而是存心过来扰她清梦的。
虽然,他只是吹了短短一曲,可她却再也难以入睡。
忽而,她感到一阵杀气,紧接着就听到窗外传来剑气交击声。
桑凉到底是来了。
***
虽然盛铜有他的计划,可是桑凉并不打算完全遵从。让燕国从秦国的政治斗争中取利,是盛铜的任务,他并不打算配合。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仍然是杀了乐璎。
新封的武安君和他的王妃的居处在如今的咸阳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当晚桑凉就摸到了玢园。以他的身手,避过玢园的守卫可说是不费丝毫力气。一直等他到雪柳园长公主的寝殿门外,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需要在暗夜悄悄潜入长公主的房间,再一掌便可轻松取她的性命。只要带上人头会到燕都,他便从此不需再仰人鼻息。
可是他才接近房间的大门,就见到身后扬起一道剑光。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身后。那人的剑势凌厉狠辣,几乎每一招出手都是杀招。
「你是谁?」他脱口而出。他已经打探过消息,长公主分明是一个人独居在这玢园之中,虽然玢园本有守卫。长公主居住的雪柳园还有她从山阳郡带来的近卫护守,可是这些都并不是真正的高手,并不足以从他手下保住长公主的命。
那么眼前这个带着面具,剑法高明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转瞬之间,两人拆了三十余招。桑凉转身欲走。高手过招并不需要分出胜负,三十招已足够判断对方的实力,他今天是无法杀掉乐璎了。再打下去,就会引来玢园的侍卫,若是再久一点,甚至会引来咸阳城的守卫军。
他转身欲走,卫遐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两人一追一逃,很快就已接近玢园的门口。
就在桑凉即将跨出玢园之际,一位持刀的人影从左侧袭来。长公主尚来不及换好衣服,只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清姿泠泠,冷傲动人。
「有刺客,有刺客——」无数的唿喝声在四周响起,这一番动静显然已经惊动了玢园的守卫,很快无数人集结着往这边而来。
桑凉面前前后两人夹击,心中一凉。身后的剑者便已极难对付,再加上乐璎,只怕他的性命就要交代在此。但是他也是心智坚定之人,很快便做出了决断。如果今天註定殒命在此,临死之前他也得拉?????一个垫背的。如果能杀了乐璎了,给自己的师弟报仇,那这一趟就算不虚此行。
他凝掌聚力,竟然完全不顾横亘在眼前的刀锋,一掌向乐璎拍去。
卫遐暗道不好。
不怕疯狗咬人,就怕疯狗不要命。此时此刻,就算他能杀了桑凉,乐璎也一定会没命。恰好出现在这里的长公主不是帮手,反而成了他的阻碍。在这千钧一髮之刻,卫遐来不及多想,只能凭着本能发出一剑。只是那剑气并不是刺向桑凉背心,而是斜挑向乐璎手中的刀,同时罡气震盪,将乐璎震退数步,脱离桑凉掌风范围。可是几股气息震盪,乐璎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将白色的睡袍染红。
桑凉大喜,刀剑之招互沖,卫遐此举等同将他从绝地中挽救出来。他不敢再多逗留,跃上围墙,转瞬消失在咸阳城的夜色之中。
卫遐本要去追,可是看到乐璎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地躺在草地之上,终究是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让他给跑了。」他的声音压着沉郁愤懑的情绪,这一遭不仅没能杀了桑凉,竟然又让她受伤,这可真是让他懊恼不已。
乐璎惨澹一笑:「对不起,是我没有判断好形势,连累了你。」如果不是乐璎忽然出现,原本卫遐并没有落于下风,说不定有机会杀了桑凉的。
***
这时,玢园的守卫们终于姗姗来迟。可是他们还没有靠近现场,就听到男人冷冰冰的声音:「停,不要靠近了。都闭上眼睛,转身,回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乐璎早前先前穿着睡袍就跑了出来,可是眼下白色的睡袍已经被剑气割破了,露出下面光洁的肌肤,甚至她的一只腿完□□露在外。这时,卫遐才发现,乐璎并没有穿鞋,一双如雪的赤足搁在青石板上。
两人本是万分熟悉,光是这一抹香艷让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卫遐不敢多看,将外袍脱下,将她盖住,压抑着声音问道:「你……还能走吗?」
乐璎虽然受剑气激盪吐血,可是伤处并不在腿脚。可是她并没有回答卫遐的问题,也没有动。
自己走回雪柳园去,当然也可以。可是她出门匆忙,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当然是不愿意自己走的。
何况……他在这里,她凭什么要自己走回去?
她一双狭长的凤眸幽幽地看着卫遐,等着他过来抱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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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男人眼中神色忽明忽暗,时而像是如火焰燃烧,时而又寒冷如冰,他站在与她隔着几步的地方,似乎想是要走进,可是却又退缩。他这副姿态倒是让乐璎狐疑,从前卫遐可不会这般拖泥带水。
最后他还是靠到她身前,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武安王妃,得罪了——」
他将她抱了起来,往雪柳园那边走去。乐璎将头埋在男人胸膛,忍不住闷笑了一声。那「武安王妃」四个字咬得太重,以至于让他原本清润的嗓音也变得喑哑,隐盟盟主的道德底线看起来很高,最少比她高上不少,难怪一晚上都蹲在门口不愿意进去。
可是他越这样,她就越忍不住想要撩拨他。于是她轻轻地伸出手,勾住了男人的脖子,手则顺着衣领往后背滑。很快她就摸到了她最为熟悉的所在,轻轻上下摩挲。
男人的唿吸声一促,可是浑身肌肉却瞬间僵硬起来。他足下如飞,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已经到了雪柳园门口,却犹豫着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
两名侍女先前睡着,眼下也早醒了。看到被卫遐抱着回来的长公主,几乎是立马迎了上来:「公主,您怎么了——」
卫遐促声道:「青霜,替你家王妃拿鞋子……」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便被乐璎打断:「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回去休息吧……」南栀与青霜对视一眼,很快便认清了谁是自己的真/主子,立刻麻熘地消失不见。
女子的鼻息轻轻响在他的耳侧,如兰如麝:「卫遐,我要你抱我进去……」
卫遐从一开始积攒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他终于大踏步进入房间,将女子扔在床上。他整个身躯压了过来,双目几乎猩红:「乐璎,我是个男人,我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更何况,她曾是他的妻子……她的动作,每一分每一毫都叫他想起从前……
长公主声音清冷如玉,却有着别样诱惑:「我让你忍了吗?横竖赢朱也不在,你想做什么,难道我会拒绝你吗?」她闭上双眼,只用手抚上他的嵴背,轻轻一触就能感知到他胸膛的跳腔和那些被压抑住的奔涌滚烫的情绪。她知道他快疯了,可她就是要他疯。
这么多天不见,她着实有些想他了。有花堪折直须折,长公主素来不会委屈自己。
「公主想让我侍奉?」他总算不叫她王妃了,乐璎没有回答,她的手慢慢上移,落在他的面具上,想要将它取下来。虽然带着面具的卫遐有着神秘幽魅的独特气质,可是在此刻她想触摸他的脸。
可是他却按住了她的手指,只是冷笑了一声:「可是我不是因为不太顶用,才被公主你休弃了吗?」他胡乱地扯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又抽出自己的衣服,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雪柳园。
长公主睁开眼睛,看着门外的茫茫夜色微微愣了愣神,良久苦笑一声。
箭在弦上,他竟然扔下她一个人跑了。
她的这位前驸马确实是一个狠人——
卫遐离开雪柳园,找了一处隐蔽无人的墙根。
他从怀中找出一只药瓶,从中取出一颗浅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药名春冰,是悬壶门的配方,素来用做各类欢情之药的解药,他一般会随身携带以免误中他人圈套。他靠在墙上,静静打坐。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身体上那种焦躁难熬的感觉慢慢消退了下去。
他想,她简直是毒药,只几句话就让他差点失控。赢朱应该庆幸,今夜并不在玢园,不然他情绪激盪之下,是不能保证自己能忍住杀心的。
燕国长公主不在乎礼法,以她的身份,也可以有除丈夫之外的男人。赢朱既不在,她便退而求其次了。可是他若是做不成她的夫君,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堕落,成为面首男宠之流。
等到天快微亮的时候,悬壶门主终于想起了另一件事。昨晚乐璎伤在他的剑气之下,可是他并没有检查治疗,就被她逼得落荒而逃。
他的剑气阴寒,受创之后绝不会好受。她明明受了伤,并不适合与男子燕好,为何还要那般撩拨于他?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和她的大怨种前夫。
第五十二章
乐璎兴致过了, 这才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隐隐发痛。
卫遐的剑气非同小可,凛冽锋利还带有一缕极寒的内劲。虽然在当时她已经有防御,但是脏腑还是不免为这股寒气所伤,侵入脏腑, 此时夜风一吹, 便低低咳嗽起来。
可惜卫遐跑了, 此时深夜若是找大夫来也不便, 也未必能治。她也就不管了,只想着睡一晚明日再请想办法。
她睡到迷迷煳煳, 忽地感觉身边有人。
她睁开眼睛, 却见卫遐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这时并没有带着面具,而是露出原本昳丽无双的脸。他掀开被子,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手掌抵入她的背心:「你先别睡,我帮你把寒气逼出来。」
乐璎睡意正浓, 只轻轻「嗯」了一声。
卫遐才刚将真气送过去, 却见女子靠在他身上又睡着了。静谧的唿吸近在耳侧,让他忍不住低头去看她。
女子眉眼精緻而柔和, 此刻的她并没有身为监国长公主的凌厉冷冽,也没有她刻意在人前显露出的慵懒妩媚, 就像一只乖巧的小兽偎依着他,将一切都交给他。
真是奇怪,从前明明他是她的情人, 是她的丈夫,她对他处处防备试探, 从未完全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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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 她已经嫁给别人, 他只是她的敌人而已,她竟对他毫不设防,从未想过他可能会对她不利。而他呢,明明想好了要离开她,可是却又偏偏沉溺于她所施予的温柔陷阱。明明知道蜜糖之下是裹着刀尖的□□,可是却甘于以舌尖舔砥刀尖,就为了那一点点如蜜的甜。
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种关系?
他从前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了解,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完全琢磨不透她的想法。越是靠近,便越是成谜。
***
桑凉回到客栈之中。
他这次虽然侥倖逃脱,毕竟还是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势。盛铜埋怨他不该私自动手,桑凉也没有反驳。此番打草惊蛇,长公主必定会加强戒备,以后再想动手殊为不易。而且他更为着紧的是关于那剑客的消息。
「听说你从前是公主府的暗卫首领,可知道她身边有一位带着银色面具的剑客?」
「剑客?」盛铜摇头:「没有。」?????
桑凉有些沮丧:「如果那位剑客一直跟在她身边随身保护的话,恐怕这次的任务同样会失败——」
盛铜道:「倒也不必这么早就丧气,我已经有消息,公子赢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大开府门。接见从各国来的奇人异士,如果能够得到他的认可,便有机会成为他府上的门客。明天就是公子赢炘开府门之日,以你我的身份,成为他的门客不难,届时有事向他打听便是、」
「好吧,一切都听你安排。」败在银色面具的剑客手下让桑凉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些许的不自信,他终于不再坚持自己单独刺杀乐璎。盛铜松了一口气,如果桑凉配合他的计划,他的任务最少已经完成了一半。
第二天,两人果然按计划进入赢炘的府邸,在见识在桑凉的实力之后,赢炘喜出望外。七国贵族多喜欢豢养奇人异士成为府中门客,桑凉和盛铜武艺都算不错,两人隐瞒身份,很顺利便成为公子赢炘府上的门客。
时下,到贵族府中做门客的,只是一项职业,每月按时领取金主的俸禄。金主若有事差遣,则尽力完成。若是金主无事召唤,门客们也乐得在自己的住处享清闲,毕竟没有谁会嫌自己钱多活少给自己找事,除了盛铜。
盛铜每日起来都会主动到赢炘跟前应卯,问是否有事待办。如果赢炘要出门,他便主动跟随保护。如果赢炘呆在府中,他便隐于暗处,巡察各处往来人等。他从前便是长公主的暗卫首领,坐起这些事情来驾轻就熟,很快便得到了赢炘的信任。有时候,赢炘遇到难解的问题,还会问他的意见。
盛铜见时机成熟,便开始询问剑客的消息。
「武安王妃手下那名带着银色面具的剑客?」赢炘斟酌了一会道:「听说是长公主的卫队首领,出自平阳寨的高手。」
从山阳郡到咸阳城一路之上,赢炘曾经派出好几波人马想要劫雍州鼎,可是尽数被此人所杀,在那之后赢炘当然派人调查了其中的消息,这也并非机密,赢炘很快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但是你们打听这些事情干什么?」赢炘顿时有些警觉。他府中虽广蓄客卿,但是是想要手下的客卿帮他解决麻烦,而不是帮他惹麻烦的。
盛铜苦笑道:「我这位朋友是七国最顶尖的杀手与刺客。在燕国时,他有位兄弟死在乐璎的手上。不瞒公子,我二人千里迢迢从燕国到秦国来,便是想要取她性命。如果公子能帮我们完成夙愿,我二人愿意从此为公子你效命。当然,此事我们绝对不会牵连到公子你。而且,公子如果有什么心腹之患,我们也可以帮忙解决——」
「心腹之患」四个字要得极重,赢炘听了心中一动。
这两人想杀燕国公主,对他并没有什么妨碍。而且乐璎如果想支持赢朱成为下一任的秦王,本就是他的敌人,如果没有了燕国公主,赢朱自然就会失去燕国的支持,对他再无威胁,他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而且,他们还可以承诺帮他除掉「心腹之患」。如今他最大的心腹之患,自然是得意正猖狂的赢献,最近几日,秦王单独召赢献议事的次数越来越多,赢献的府邸每日都有许多王公大臣进出,对比下来他如今的门庭冷落,彷如已经被世人遗忘一般。而两人偶尔相见,赢献更是趾高气扬,总是明里暗里讽刺他一番。赢献惯于阴阳怪气,他每次都被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天上忽然掉下惊雷,噼死他才好——
如果这两人真的能成功刺杀赢献。
不行——
他想起卫遐留给他的两个字。
一个「忍」,一个「等」。
他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想法,轻声道:「本公子并没有什么心腹之患,你们想杀燕国公主,只要不牵连到我,我倒是乐见其成。这几日我会着人留意长公主的行踪,若有合适的机会便通知你们。至于你们所说的那名剑客……届时本公子可以派出几名死士与你们一起行动,帮你们拖住他,但是你们须得找准机会速战速决……」
盛铜微微诧异,方才他分明看到赢炘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不过,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眼下赢炘同意帮他们刺杀乐璎便已是达到了一半的目的,他单膝下拜道:「多谢公子。」
***
自那晚之后,卫遐便一直留在玢园。
一来,乐璎体内的剑气虽然被逼出,但是身体毕竟有损伤,还需进一步的调养。药方是他亲自所写,药丹也是他亲手所制,每日看着她一日三顿的服下他才能完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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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桑凉这次虽然鎩羽而归,但是难保他不会再来刺杀。以如今玢园的防卫,如果他不在,实在难以保证乐璎的安全。
这第三嘛,他的棋子已经落下,他很想知道她会如何应招。如今的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在疯传秦王有意立三公子为太子。如果她再不出手,那赢献成为秦国太子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惜,乐璎对此并不着急。
她每日白天与两名侍女或是下棋作画,或是花园赏花观鱼,偶尔与狸奴玩耍。晚上则抽空往金麒台的书房,抽空处理一下玢园如今的内外府务。
上次之后,她似乎认清了他的态度,并没有再撩拨于他,任他每日抱着剑坐在她的廊下,或者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身后。她路过他的时候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仿佛他真的只是她府中的侍卫首领。
她对他仍然没有任何防备,任何事都没有瞒着他,甚至金麒台的书房也任由他自由进出,甚至遇到复杂难解的问题还会询问他的意见。所以,卫遐也很清楚地知道,她确确实实地对赢献会成为秦国太子这件事情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只是偶尔会有蛛网的消息通过信鸽传回,长公主是阅后即焚。但是蛛网虽然仍是长公主手中掌控的暗处力量,但是一直部署在燕国,并未随长公主进入秦国。
隐盟的盟主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这样的风平浪静绝不是乐璎的作风。
她素来咬人必须要见血,不达目的从来不会罢休,绝不会甘于如此轻易将胜利送给他。
到第四天傍晚的时候,乐璎收到了一只信鸽,突然吩咐侍女备车出门,要拜访秦王四位妃子中的安国夫人。
这位安国夫人出身楚国,乃是已故秦王后的妹妹,与王后一起嫁给秦王赢照。可惜她并不得宠,王后去世之后她也没能转正成为王后。她也给秦王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是二公子赢贺。可惜这名二公子前些年年不幸因为眼疾失明,早早无缘储君之位。他虽被封为陵光君,却并未在前往封地,而是居住在咸阳城的陵光君府。他的母亲安国夫人也早早搬出后宫,与儿子一起居住。
这些情报,身为隐盟盟主的卫遐自然比乐璎知道得更加清楚。
这个时候乐璎去拜访安国夫人。难道她认为安国夫人有撬动如今秦国局势的能力?是她没有办法之后,死马当作活马医,还是说她的背后,另有其他谋算?
可是,就算她要去拜访安国夫人也应该选在白天,而不是傍晚出门。卫遐直觉自己应该阻止,但心中的那一丝好奇终究是压过了心中隐隐的担心。最后他还是点了几名侍卫,跟在马车后面随行保护。
第五十三章
在咸阳城的城门关闭之前, 乐璎的马车驶出了咸阳城,向西郊而去。
陵光君的府邸在咸阳城外西边。因为陵光君失明之后,喜欢僻静,所以府宅的位置也比较偏僻。
马车穿过一片人烟稀少的荒野, 前方便是一座石桥。此时, 正是明月初升之时, 月光落在桥下流水之中, 照出几道黑漆漆的影子。
卫遐心中警觉,大声喝道:「不对, 停车——」
马车一停。与此同时, 在那石桥之下,几道黑影窜起,直袭向马车。这些人全部都一身黑衣,用黑巾蒙住脸。可是最前面的一人,身形魁梧, 杀意漫天。卫遐心中一个激灵, 他对这道人影在熟悉不过。这就是几天前曾在玢园与他交手的桑凉——
桑凉竟然带着人在这里埋伏,此人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与此同时,无数疑云涌上他的心头。
乐璎明明今天是临时决定出门, 桑凉怎么会知道知晓,还恰好在此地埋伏?
可是此刻已容不得多想——
桑凉已经接近了乐璎的马车,他出掌迅疾, 转眼之间,车夫和车边的几名侍卫就已毙命。马匹受惊, 带着马车冲出数步, 向一旁的河边冲去。
卫遐眼看马车就要落水, 连忙追赶,却被数名的黑衣死士团团围住。他哪里容得此时有人拦路,剑气如潮,一招比一招兇狠,片刻之后,终于将这些拦路的死士清?????理干净。
他正要去追桑凉,从另一侧的荒草堆里,斜挑出另外一道剑光。
这道剑招的角度刁钻,直向他心口要害而来。显然眼前人是个高手,并非之前的乌合之众可比,他下意识地往左侧一闪,避了这一道杀招。可是那剑气却如影随形,挑破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月光之下,露出了属于卫国公子的俊逸面庞。
……
在不远处的树上,远远观战的公子赢炘近乎失声:「卫遐?这怎么可能?」
不久之前,他在玢园的暗桩送回了燕国公主将在今晚出城拜访安国夫人的消息。他将这个消息告诉桑凉和盛铜两人之后,桑凉立刻就决定要在此地埋伏。长公主拜访安国夫人,并不可能带太多的人手,如果有人能拖住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剑客,桑凉便很有机会杀死乐璎。
赢炘按照约定派出十名死士与桑凉一起行动,自己却忍不住好奇,在暗处窥伺。他想要亲眼见证一下桑凉的武艺到何种程度,如果卫遐对他失信,也许他最后成为秦国太子的机会,就在于找机会刺杀赢献。在杀人之前,他无论如何得先看看自己手中的杀人刀是不是够锋利。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卫遐。而且卫遐还是那个护送燕国公主一路进入咸阳,以一己之力杀死他无数死士的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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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前,他曾经传话想要再见卫遐,询问他如何对付赢献。
那位隐盟的死士十一对他说:「盟主让我将这张字条转交给你。让你不要轻举妄动,他这几天有事,可能并无暇见你。」所以隐盟盟主所谓的要事,就是成为燕国公主的护卫,贴身保护她的安全吗?
可是在不久之前,卫遐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燕国公主乐璎是隐盟最大的敌人。
毫无疑问,他被卫遐给骗了——
……
卫遐被挑落面具,却毫不在意。他连刺数剑,想要逼退眼前的黑衣人,接近那边的桑凉。虽然长公主这次早有准备,并不像上次那般冒失,可是她的武功并不足以对付桑凉。
马车在接近沖入水中一刻终于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桑凉已到了马车之前,这时马车门窗忽地洞然大开,弹出无数的暗弩。桑凉猝不及防,腰腹各中了一箭。而乐璎站在马车顶上,握刀向他噼面斩来。
「不好,中计了——」就算他再蠢也知道乐璎显然对这次伏击早有准备,而那边卫遐很快也逼退了拦路的黑衣人,向这边飞速赶过来。
「撤——」他高喝一声,飞速后退,那黑衣人也见势不妙,同样后退。一阵唿哨声响起,一旁的大路之上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人骑着一匹马,身边还有另外两匹空马。桑凉和那黑衣人上马,三人很快便消失在荒野深处。
卫遐并没有追,他静静地望着仍在站在马车顶上的乐璎。
月光之下,长公主一身红色裙裾,美艷不可方物。可是她手中的刀,却是指向着他。与此同时,有更多的黑影从暗夜中涌现,将卫遐围在最中央。
这些人,有许多他所熟悉的面孔。这并不是长公主从平阳寨带出来的护卫,而是在燕都之时,长公主府的暗卫。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长公主手中最锋利的刀。可是自长公主离开燕都,这些人就消失不见,可是却在此刻出现在咸阳城外的荒野之中。
可是眼下,这刀锋并非对准意图刺杀长公主的刺客,而是对着他——
荒野静谧,两人就这样遥遥相对。
马车周围都是四散的箭簇,不远之处,躺着无数黑衣死士的尸体。
这些死士身上并没有任何的标记或者铭牌,可是凭他们的出手路数,卫遐便可以轻易分辨,这些人是赢炘派来的。很显然长公主对这一场伏杀早有准备,又或者说,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出门,就是为了这一场等待中的伏杀。
可是赢炘为什么要派人刺杀乐璎,还要和桑凉搅合在一起。就算赢炘没有耐心听他的劝告等下去,也应该是刺杀赢献才是。
还有,明明桑凉才是想要杀乐璎的人,可她为什么拦着他不让他追下去。
这时,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几天之前,在玢园,若不是乐璎突然追出来,也许当天他便已经杀了桑凉。当时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她是有心让桑凉逃走。
月光之下,卫遐抬起头,他的眼眸澄澈而锋锐:「为什么不让我杀了桑凉?」
长公主声音清泠,如冷碎的冰:「杀了他之后呢,你便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我是吗?」
卫遐:「你在乎吗?」
长公主看着他,语气却有一丝柔和:「我当然在乎。」
卫遐不语。他的目光落在他掉在地上的银色面具之上。
「王妃不用说得这么深情,好像你多离不开我一般。」他的薄唇逸出冷笑:「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是赢炘吧。你挑在这个时候出门,今天的这场大戏不是为了拜访安国夫人,也不是为了这场刺杀,而是针对我,是吗?」
「刻意让人在赢炘面前揭破我的身份,王妃有什么目的呢?」
他虽是询问,却并没有指望乐璎回答,而是接着道:「如果赢炘知道我就是公主你的护卫,他便不会再信任我作为隐盟盟主对他做出的承诺。如今赢献深得秦王喜爱,只差一步就会成为秦国太子。若是有什么旁的人劝说诱惑他,他便有可能铤而走险,想办法刺杀赢献。而恰好在这个时候,他的身边出现了一名顶尖的杀手。」
「乐璎,方才与我交手的那个蒙面人是你的手下吧。他就是你的暗卫首领盛铜,是吗?」
「武安王妃能将自己的人安插在桑凉身边,还有你原先的暗卫都出现在秦国。所以你离开山阳郡的时候,也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是吗?」他的声音冷淡,带着些许嘲弄:「还真是委屈王妃了,从山阳郡一直陪我演戏演到现在……我竟真的以为你会有那么一丝需要我……」
他又开始叫她「王妃」了,乐璎十分不耐,脸色也冷了下来:「卫遐,并不只有你会骗人。你扪心自问,你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这话吗?」
卫遐的眼神闪了一下,可终究是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他确实是没资格说这话的。
他抬起头,望向在周边围成一圈的黑衣人,又重新将视线落在乐璎身上,道:「所以你是要报復我,又想要杀我吗?」
乐璎没有说话。
卫遐上前一步,包围圈向内缩了一圈。可是隐盟盟主又怎么乖驯之人,他手中长剑向前横扫,发出清越地一声剑鸣,就要向前突围。可是与此同时,七七四十九位暗卫结成刀阵,将他困在最中间,只等着长公主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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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居高临下,语气沉凝:「卫遐,我不想杀你。你只要乖乖在这个圈里别动,到明天早上,你就可以离开咸阳城。你要做你的隐盟盟主也好,回去做你的卫国公子也好,我都不会拦着你。」
卫遐手中剑未停,一边道:「所以今天晚上一切都将成定局是吗?你还做了什么?」
乐璎再次闭嘴,眼前之人过于敏锐。她只要露出小小的破绽,就会被他捕捉到,所以她干脆不再说话。只要将卫遐留在这里,到明天卫遐便再无法挽回任何事。
与此同时,卫遐脑中也是转得飞快。
不对,乐璎的目标根本不可能是杀他。不然,她在山阳郡就有无数的机会。
甚至,她的目的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让赢朱成为秦王。否则,她大可不必大费周章把他骗到咸阳——分明他在这里只会给她想做的事情增加难度。
那么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在此布下这么多的人手,也要将他留在此地。那么,眼下的咸阳必定正在发生某些事情,某些他始料未及但是后果必定非常严重的事。
作者有话说:
又打起来了。
第五十四章
赢炘、桑凉和盛铜三人骑着马, 向咸阳城内而去。
虽然眼下已是三更,但赢炘素来负责咸阳防务,即使是这个时间点也不怕无法进城。
可是他们还未到达城门,便听到前方传来十数道马蹄之声。十几匹马一字排开, 堵住大路。最前面的是马中名品照夜白, 马上之人握着缰绳优哉游哉地道:「哟, 大哥, 这么晚出城,是做何公干啊——」
赢炘心下一沉, 赢献好早不早地出现在这里。
他冷哼一声:「我今天带着两名属下出城行猎, 难道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赢献轻笑道:「出城行猎,所得的猎物呢?大哥素来勇勐过人,歷次秋猎都是魁首,总不至于出城行猎还空手而回吧。」
赢炘道:「这又与你有和相干?」
赢献也不气恼,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这段时日咸阳城外的治安可不太好……不仅前几天武?????安王妃在城外被人截了雍州鼎, 本公子听说武安王妃今日晚上出门拜访安国夫人, 却在半路上遭人截杀。大哥深夜出门,还得小心安全才是……」
他忽又拍了拍脑袋:「哎呀, 我差点忘了,大哥你的府中豢养了无数的死士和刺客, 更掌管咸阳防卫。那些蟊贼有又怎敢与你生事?」他的眼睛忽地落在桑凉身上,滴熘熘地转了两圈:「不对啊,大哥你的属下为什么一身黑衣蒙面啊。还有, 这位兄弟是受伤了,怎么一直在流血啊……」
桑凉之前被乐璎藏在车上的□□射伤, 尚未来得及包扎止血, 殷红的血滴一路留了一路, 他所乘的马的毛色已是湿红一片。
暗夜之中,赢献脸色已青的发黑。
明明赢献并未到现场,可是他却似早已知道石桥之上才发生不久的这一场伏杀。还恰好在他进城之前截住了他,显然是来意不善。
这时,盛铜已经靠了过来,他压低声线道:「公子,不好,我们中计了。恐怕燕国公主一早便与赢献合谋,所谓拜访安国夫人便是她故意放出消息,想要引诱我们出手……」
赢炘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也瞬间沉了到谷底。如果他想杀燕国公主这件事情败露,父王必定震怒,他绝对再无一点机会成为秦国太子,而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趁此事暴露之前先杀了赢献灭口。至于乐璎那边,他并未出现在伏杀现场,桑凉与盛铜都一直蒙面,就算燕国公主怀疑到他,他只需死不认帐就行。
他向盛铜与桑凉看了一眼,三人同时点了点头。赢献素来重文轻武,出门从来不会带很多人,他更意想不到赢炘竟然想杀他,犹自阴阳怪气地道:「大哥,看来你的手下不太中用啊,竟然出城打猎也会受伤?这猎的是狮子老虎,还是说……」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赢献冷冰冰地道:「赢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你管不住你那张嘴,你迟早会死——」
几乎是与此同时,盛铜与桑凉同时驭马想对面的人群冲去,手起刀落之间,人仰马嘶。赢献带来的护卫未料到对方竟然真的痛下杀手,又怎肯坐以待毙,一遍喊着「保护公子」,一边竭尽全力反抗。可是这群人虽然人多,若论武功,竟远远比不过桑凉与盛铜,霎时之间,竟都成了泉下亡魂。
赢献大骇:「你竟真的想杀我——」他虽一早得到乐璎的消息,等着在此抓赢炘的把柄,可是万料不到赢炘竟真有胆子敢杀他。
可是此刻已由不得再多思考,眼前两人分明是杀神。他一夹马背,向咸阳城疾驰而去。他座下神驹乃是名品照夜白,远非盛铜和桑凉骑的马可比,几乎很快就将两人甩开一箭之地。
赢炘的眼中露出寒光,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今夜赢献如果不死,明天一早死的就是他。
他从马背上取了弓箭,遥遥一箭射出,正中赢献的背心。鲜血从赢献的背后涌出,浸湿了一身白袍,他被照夜白从马背上甩下,躺在草地上不动了。
他已失去了心跳和唿吸,他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满是不可置信。
城外争斗的响声早已惊动了咸阳城的近卫军。今天傍晚时分,武安王妃、长公子赢炘、三公子赢献都先后出城,今日负责轮值的咸阳城校尉马章莫名有些不安。在听到城外传来打斗的声响时,几乎是第一时间带人沖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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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赢献的尸体,以及尸体之上那独属于长公子的玄铁箭。
马章不可置信地看着拿着弓箭的赢炘,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公子,这件事情您如何解释?」
***
浓云过境,遮蔽月光。
蔓草横生的荒野被薄雾笼罩,更增凄迷。
卫遐身上已经多处染血,可是眼前的刀阵却将他牢牢困住,难以突围而出。四十九名暗卫,每一个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这是一直被他忽略了的,长公主手中真正的精锐力量。
凌厉的刀气再次割破他的肌肤,流血的痛苦更增心中烦闷。他不知道咸阳城外正发生的事,可是他知道他必须去追上赢炘,或许一切便还来得及改变。
而更加让他焦虑的是,从刺杀事件发生到现在。隐盟的援手始终没有出现——
这几天他并没有联繫隐盟的十一。可是在长公主身边,他还有一颗暗棋。虽然他一直没有动用,但是她如果知道自己在这里出事,应该会想办法联繫十一。如果十一能带人隐盟的人赶到,形势便会逆转。
可是,他又想。不,那颗棋子还是不要动用的好。最好,以后都不要用,永远也不要叫她知道。
他看向阻挡在前方的刀阵,这些人虽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他拼着多受点伤,也并不是不能突出重围。他提剑再上,迎着锋锐的刀阵再进一步,手臂上再添几道刀痕。他全然不顾淌下的血迹,继续向前。
乐璎依然站在车顶,看着下方已是浑身浴血的男子,轻轻地皱着眉头。
他又受伤了,他似乎永远都在受伤。他总是学不会对她屈服,宁愿弄伤自己。她早已认清了这个现实,可是眼下还是十分不耐。
明明他的外表看起来柔美脆弱,却这般桀骜难驯。早知如此,她当初应该向季风遥要一些迷魂散,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看起来乖巧一点。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右手,道:「住手——」暗卫收起刀,但是仍然将卫遐围在中间。
「把她带上来吧。」长公主淡声道。
一名暗卫从一颗老树后面拎出一名双手被捆绑的少女,她的脖子上架着一柄银色的钢刀。卫遐怔住,他深吸了一口气:「乐璎,你——」
长公主薄唇轻扯,笑意极冷:「我的侍女青霜,便是隐盟之人,也是你在公主府真正的暗桩,对吗?你之所以负隅顽抗,便是指望她能帮你传递消息,是吗?放下你手中的剑,不然我会杀了她——」
卫遐身形一震,良久,他苦笑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乐璎道:「当初风追影死在大殿上我便觉得蹊跷,在整个公主府,能接触到风追影的也只有暗卫首领盛铜和我的两名侍女而已。而知道我大燕山川布防图位置的只有南栀与青霜,你当初轻易能在公主府下毒盗图,自然是有人与你密谋。可惜,南栀蠢笨,想来能帮你的只有青霜了……」
「这么说你早已经发现了?」
乐璎抿唇不语。隐盟调/教人的手段不错,许多事情往往她只说一步,青霜便能自动想到后面几步,素来是她十分得力的助手。就算是别家暗探,于长公主而言,仍是可用之人。何况青霜伴她多年,多少有一丝情分在。
若非今日卫遐就是不愿意后退,她甚至并不怎么愿意揭破此事。
卫遐挣扎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乐璎,是我利用你,欺骗你,背叛你,你要怎么对我我都接受。希望长公主能放过她……我可以将她从隐盟的棋子中除名,以后她只是公主你的侍女而已……」
长公主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有什么立场为她求情?是依仗我不会杀你吗?」
卫遐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道:「那长公主想要我怎么做?」
乐璎道:「我不是说了吗,你只要乖乖在这个圈里别动,到明天早上,你要干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
卫遐怔了一下,最后苦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他收起剑,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就着月光,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势。他总是受伤,所以身上总是常备着各种伤药。手臂上有三处刀伤,腿上要更多一些,这些都不难处理,虽然看起来伤口狰狞了些,但是悬壶门的伤药可说是天下独一份的,只要好好处理,连一点伤疤都不会留下。
唯一让他难受的是后背,那里也有数道刀口,伤口一直在渗血。可惜那里自己够不到,眼下也不会有人来帮他处理,便只好不管它。他瞥了一眼另一边,青霜已经被人带下去了。乐璎站在不远的地方,正见一轮孤月悬于高天,光华清冷,照入她的眉眼。
他靠在一颗大树上面,闭目养神,这样大战一场,着实让他非常疲惫,让他只想睡过去。可惜背上的伤口既疼且痒,註定今晚是无法安眠了。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药给我。」
卫遐睁开眼睛,见乐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侧,荒野之上之剩下他们两人,而之前的哪些暗卫已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乐璎便有些不耐烦,她伸手从他的胸前的衣服里把伤药掏了出来,又顺手一拉,拨开他的上衣,露出背上的伤口。长公主冰凉的手指在他背上的肌肤拂?????过,带起酥麻微颤的触感,他下意识往后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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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冷笑道:「你躲什么,你身上有哪里是我没看过的吗?」
卫遐再次苦笑:「可是这于礼不合,如今你已经嫁给别人了。」
乐璎道:「我说了,我和你之间的事,和赢朱没关系。」卫遐低头不语,她的语气很不耐烦。长公主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上位者必备的品德。如果她不耐烦了,一般是心情不好。
所以他识相的不去触怒她,任由她动作。可是,她的手指抚过他的嵴线时,他还是耐不住身体轻颤,身下的某个地方又开始火热。从前风花旖旎之时,她就总是喜欢去摸他的后背。她说得没错,她确实熟悉他身体的每一处弱点,并惯于以此来折磨他。
忽然,那手上的动作忽地加重按了下去,卫遐发出一声惨唿:「疼。」
长公主道:「你还知道疼。」这会她的声音倒是没有不耐烦,反而有那么几分柔和,似乎还有几分埋怨。
卫遐琢磨着她应该已经消气了,嘆了一口气道:「乐璎,是你让人打伤我的——」他语气幽幽,还有一些莫名委屈。
长公主不说话了,她帮他把背上的污血拂去,上好药,用布条缠住,又重新帮他把衣服拉好。
她正要离开,卫遐却拉住了她的手。
「乐璎,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就算卫遐想不清楚一些事,可是他也知道长公主出身高贵,她根本不需要亲自帮他做这些。就算她不想看他流血难受,也可以随便指派一个暗卫便是。
乐璎抽回手,狠声道:「你少自作多情。」
卫遐闭上眼,轻声道:「如果在大婚那一夜,我没有离开,我想你应该是喜欢我的,我也会爱你。可惜,错过的时光终究是错过了。」
卫遐忽地有些后悔,如果当初他留在她身边。再多花点时间去劝导,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她,未必不能改变乐璎一心对外征战的想法。可惜,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而他更没有想到她也是喜欢他的。
而她毅然决然地弃了他,转身嫁给别人。
「缅怀过去没有意义——」长公主回头,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卫遐,我不是你,我不想从前,只想以后。」
「以后吗?」卫遐如浓墨般的睫羽眨了眨,闭上眼,轻轻嘆息了一声。
今夜之后,如果事情是他想得那样。赢朱就会成为下一任的秦王,她就是一国之王后。以后,她都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个毛病,一旦开始写权谋线剧情就会变得比较复杂烧脑。【主要原因也是因为这本男主女主加起来心眼子都成马蜂窝了。】所以在这里给一眼看过去看不懂的小可爱们梳理一下剧情。
乐璎在燕都被卫狗坑了之后,发现了自己的丫头青霜是卫狗的卧底,她却装作不知道,其实只要她稍微防备,这个卧底并没有啥用。另一方面,让自己的暗卫首领盛铜离开公主府,投靠小皇帝乐衍,保留有用的筹码,将自己人打入敌人内部。
盛铜得了乐衍的命令跟着桑凉来到咸阳之后,就按照乐璎给他安排的撺掇桑凉投靠赢炘的门下,再配合乐璎的计划,让赢炘和桑凉参与到石桥对乐璎的伏杀。而乐璎早就将消息传给赢献,所以赢献在赢炘返程的路上拦截。而赢炘发现卫狗不可靠纯纯驴他之后,觉得靠这货帮自己当太子不靠谱,又被赢献的毒舌一刺激,脑子一热,便起了杀心。当然他就算不起杀心也是一样,盛铜肯定会对赢献动手,他一样洗不清干系。
赢献死,赢炘杀弟也失去圣宠,无法成为一国之君。而远在白城的赢朱就会成为秦王最后的选择。卫狗一百个心眼子,但是一时恋爱脑昏了头,被公主一波开大,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坑了回去。不过这也很公平,在燕都时,他就是利用公主总是对他心软才计划通。
这两人其实都是对方的软肋,所以才会被对方坑。当然,坑完之后又非常自然地毫无违和感地贴上了。
这么一解释,是不是觉得剧情还是很简单的。
第五十五章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到天色微明之时, 便见秦毅和咸阳府衙校尉周何带着十几名士兵寻了过来。长公主一夜未归,秦毅一大早就找到咸阳府衙报案。咸阳府衙大惊,派人与他出门寻找。
秦毅看到荒野的一地狼藉的尸体和站在马车之前的乐璎,惊惶道:「王妃, 这是怎么回事?」
乐璎淡声道:「昨日本宫本欲出城拜访安国夫人, 谁知半途上突然遇到一群刺客意欲刺杀本宫……万幸本宫的侍卫本领高强, 杀了这群刺客, 本宫这才得以安然无恙。」乐璎瞥了一眼那边已经重新戴上银色面具的卫遐:「可惜马车被毁,本宫的侍卫也身受重伤, 无法行动。所以只好在这里等到天亮……」
秦毅咋唿道:「什么, 竟然有人敢在咸阳城外公然刺杀武安王妃?」他扭头望向周何:「我说周统领,你们近卫军是吃干饭了吗?上次我们家王妃还没进城就丢了嫁妆,这次一出城就遇上刺客……此事咸阳府衙需严查到底,将真正的兇手绳之以法,给我们王妃一个交代。」
那周何目光躲闪, 嗫喏道:「此事, 倒也不必追查……」他招唿身后士兵:「来人,将这些尸体拖走掩埋, 再去找一辆新的马车来,送武安王妃回府——」
乐璎脸上腾起薄怒, 声音肃杀道:「不必追查?本宫虽然落魄,可是也是正经的长公主,当今燕王的亲姐。可是一到秦国就接连出事, 莫非是秦人欺乐璎远嫁于秦,公子赢朱亦征战于外, 无人庇佑吗?本宫这便进宫, 觐见秦王, 我倒想知道如今的秦国,是谁想要谋杀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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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何不过是一个小小校尉,哪里敢于武安王妃争辩,噗通一声跪下道:「武安王妃息怒,下官所言不必追查,并非不欲追查,实乃昨晚咸阳城外另出了一件大事,咸阳府衙都无法裁断,只能上达天听,由陛下裁决。王妃遇刺一案可能与那一件大事有关,所以暂时无法追查。就算要追查,也不是由下官来查……」
乐璎眸色沉了沉:「什么大事?」
周何道:「此事虽然已被陛下下令封口,但是武安王妃也是天家之人,早晚也会知晓,下官也不敢隐瞒。昨日三更时分,公子赢炘在咸阳城外一箭射杀公子赢献,如今已经被押入天牢待审——」
乐璎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公子赢炘射杀公子赢献,这怎么可能?」
周何道:「此事千真万确。根据公子赢献侥倖未死的侍卫所言,昨日公子赢献得到消息,说是公子赢献得到消息,公子赢炘要在王妃您出城之时对您不利,公子赢献好心出城阻拦,谁知刚出城门不久,就遇到赢炘带着两名黑衣蒙面人往咸阳城的方向而来,其中一人还身上有伤,公子赢献就拦住了他们。谁知公子赢炘恼见事情败露,就命令两名下属杀了公子赢献的卫队。公子赢献逃走之时,被公子赢献一箭正中后心而亡——」
乐璎脸色苍白,显然是后怕不已:「你是说是公子赢炘想要杀我,可是本宫素来与他无冤无仇……」
这话周何自然不敢接。燕国公主嫁入秦国虽然只有短短二十来天,可是这段时间以来秦国朝堂之上是暗流涌动,几位公子更是明争暗斗,甚至还发生了公子赢献死于公子赢炘箭下的这等惨案。
又过了一会,有士兵驾着一辆马车过来。周何这才向乐璎道:「王妃这一晚受惊了,下官这便命人送您回玢园休息。但是才是尚未釐清,而且当晚跟在公子赢炘身边的两名黑衣人也逃走了,还没有抓捕归案。这段时间王妃也请尽量少出府。说不定过几天,陛下会亲自召见王妃,询问此事。」
乐璎点头:「本宫自然知晓。」
乐璎上了马车,见卫遐仍然坐在原地没动,便对秦毅耳语了几句。
秦毅走到卫遐身旁,低声道:「王妃让你同她一起回去。」
卫遐还是没动。
秦毅有些不耐烦了,他本是赢朱的心腹下属,跟随乐璎之后自然也知道这位总是带着面具的护卫统领。于他看来,这位护卫统领简直不称职极了,王妃都已经上车了,竟然不跟紧跟上,竟然还要王妃着人来请,简直脸比脸盆还大。
他就要动手去拉,可是他尚未碰到那人的衣角,便感到一抹冰凉到如芒刺背的目光。
他回头一看,只见燕国公主正拉着车帘,一双狭长凤目如若深潭,望向这边。
卫遐亦感应到她的目光,他终是站起身来,同样上了马车。秦毅欲言又止,不过区区一个侍卫统领有何资格与武安王妃同乘?????。
可是,乐璎只淡淡吩咐了车夫一声:「走吧——」
马车之上,卫遐面具下的面容如冰川寒冽。
他的心肠九曲十八弯,稍稍推理就復原了长公主的全部计划。与桑凉一起行动的黑衣人是长公主的侍卫统领盛铜,他在长公主失势之后就投靠了燕王乐衍,又被燕王派到秦国与桑凉一起行动。桑凉虽然杀手出身,但是脑子却是一根筋。两人进入咸阳之后便投靠了公子赢炘。公子赢炘在他的影响之下,本就视乐璎为大敌,只需要盛铜稍微费点唇舌就能说动赢炘参与到这个刺杀燕国公主的计划中来。
但是赢炘本也不至于去杀赢献,可是如果赢炘看到卫遐出现在燕国公主的车队之中,赢炘立刻就会怀疑到隐盟本来就与燕国公主互相勾结,他自然也不会再相信十一留下的让他「等」和「忍」的箴言。而桑凉的刺杀计划早就被乐璎暗中透露给赢献知道,赢献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彻底扳倒赢炘的机会,狗急跳墙之下赢炘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可是亲手杀死赢献,他也再没有脱罪的机会。
如无意外,如今远在白城的赢朱将会成为秦国的储君。
咸阳的局势,走向了长公主最乐见的局面。这件事情操作的极为高明,最后盛铜和桑凉抛下可怜的赢炘逃走,整个咸阳城甚至没有任何人怀疑燕国公主才是背后真正的操盘手。
但是这一切并非没有破绽。隐盟盟主亲眼见证一切,如果他能找到逃走的桑凉和盛铜,这一切还有转机。虽然秦王第二子因为眼疾无法继位,可是唐国夫人尚有一子在封地。
马车之内,长公主薄唇轻启:「卫遐,唐国夫人是你们隐盟的人吧。你说如果秦王知道如今他最为倚重的妃子是别人早在二十多年就设下的暗桩,还是一年前害得他摔断腿的罪魁祸首,你猜他会怎么做呢?」
卫遐冷声道:「武安王妃是在警告我?」
乐璎道:「就算我胜券在握,也从来不会小觑隐盟盟主的能力。」
卫遐摇头:「愿赌服输,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他确实不打算揭穿她,如若事情败露,秦燕两国战事将起,并不是他想看到的情况,而且乐璎也未必能从秦国全身而退。
只是——
他嘆息一声:「只是武安王妃所行手段,未必残酷毒辣了一些……」
「政治场上角逐,本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赢炘自己按捺不住,杀死亲弟,难道是我乐璎逼他动手不成?」乐璎脸上浮起淡淡讥诮:「权力斗争,本来就是血腥骯脏,你死我活。难道你隐盟盟主的手段就比我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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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隐盟、七国,为了维持七国之间的微弱平衡,他走在见不得光的黑暗底下,他的手段当然并不比她好多少。更何况,当她从燕国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变成如今的武安王妃,他就再没有与她讨论行事手段的资格。
甚至,乐璎能放下对他的杀心,能与他心平气和在这里对谈,已经是燕国公主涵养过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回到玢园,车里只有燕国公主一人。
乐璎进了雪柳园,只见青霜跪在地上,见到她进来,便磕头道:「长公主,奴婢死罪,求长公主饶恕 ……」昨夜长公主出门,意外地没有带侍女,当时青霜便觉得有些不妙。到后来,她被几名暗卫制住劫走,带出城外,更是心中惊骇。及到长公主用她来威胁卫遐,这才知道她的身份早已暴露。
一直以来,隐盟的「死士」和「棋子」身份一旦暴露,便须有立刻自尽的觉悟。可是,当年她离开隐盟之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又跟随长公主多年,一时下了自绝的决心;而且昨夜卫遐的话中之意,已言明她以后不再是隐盟的棋子,而只是长公主的侍女而已,她心中终究怀了一丝侥倖。
乐璎看着神情忐忑的青霜,她知道昨晚那一遭,估计是吓到这个小丫头了:「起来吧,没事了。」
青霜并没有起身,而是道:「公主,你不杀我吗?」
乐璎问道:「你是谁的人?」青霜怔愣了一下,她想了半天吃不准乐璎的意思,还是答道:「我在隐盟是直接听命于盟主卫遐……」
乐璎问道:「你在进入长公主府,成为我的侍女之前,在隐盟呆了多久?在哪里主要是干什么?」
青霜道:「我五岁时成为,之后被带入隐盟,在隐盟呆了八年,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宫廷侍女,还有察言观色以及分析各国局势等种种阴谋诡道,如何成为一颗合格的隐盟暗棋。」
「难怪你素来聪明,远甚于南栀,原来是隐盟的功劳……」但这也是因何,乐璎发现自己的身边有隐盟的棋子之后,首先就怀疑到了她。乐璎又道:「不过你跟随在我的身边多年,想必你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
青霜想了想,答道:「长公主虽然同意与公子赢朱成亲,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直与他保持界限,反而对公子遐十分亲近。奴婢猜测公主应该是喜欢我们盟主……想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您的身边……」青霜跟随长公主多年,自然知晓,以长公主的性子若不是真的喜欢卫遐,自然不会对他付出如此多的耐心。而长公主素来霸道,她如果想要什么东西,就非得要到不可。
乐璎拉着她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聪明,你既是他的下属,而他终究将会是我的人,约等于你也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杀你?」
青霜怔了怔:「可是昨晚……」昨晚那会,她可真的是以为长公主要杀了她。
乐璎轻轻「呵」了一声:「你们家盟主,不给他梯子他是绝对不会自己下台阶的……这次,委屈你了……」
青霜有点没听明白,正想细问,又听得长公主道:「说起来,你在隐盟多年,与卫遐是否熟悉?」
青霜低声道:「公子遐乃是前盟主凤岚的关门弟子,是隐盟的少主。我不过是隐盟培养的暗棋,又如何与他相熟。」她顿了一下,道:「不过,我从前在隐盟之时,倒是听说过一些关于盟主以前的事。关于公子遐的过去,我听说的版本和长公主您知道的可能不一样。」
乐璎:「哦?」早在卫遐还在燕都之时,「蛛网」一早就将他的过去查了个底朝天。可是,长公主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自然知道她得到的消息并不尽实。
青霜道:「长公主可听说过在十五年前,赵国和卫国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事?」
作者有话说:
公主知道自己心意之后对卫狗还是比较宠爱的,但是狗男人还是欠调/教.
第五十六章
十五年前, 如今亲密得像兄弟之国的卫国和赵国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事。
这场战事的规模很小,持续的时间很短,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掐灭。燕国的史官只记录了寥寥数笔:「灵王二十三年,卫王后赵灵素夭亡。灵素乃赵王姬, 赵往使大军五万伐卫, 十日, 及卫都取王姬之子遐而还。」看起来, 这一场战事的原因很简单,赵王心爱的女儿嫁给卫王, 却盛年早夭, 赵王一怒之下,倾大军伐卫,但是到了卫都却只带走了王姬的儿子卫遐便下令退军。
青霜道:「当今七国的史料记载都是赵王因为王女之死迁怒卫国,从而进兵伐卫,可是这并非全部的真相。在二十多年前, 卫国出现了一位天才的机关大师名为司空森, 他能用木头、青铜和各种金属制造出非常强大的偃甲人士兵,这些士兵, 水火不入,刀剑难伤, 实乃是一支奇兵。」
「偃兵?当真有如此厉害吗?」乐璎眼前一亮。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存在,那么用在战场上自然可以大大地减轻士兵的伤亡。
青霜道:「是不是真的我也并不知情。我在隐盟听说的关于公子遐的往事确实是这么说的。当时的赵王乃是赵武襄王,是赵灵素的父亲, 也是公子遐的外祖父。赵武襄王听说了这位大机关师的事迹之后,便派出自己的赵灵素前往卫国, 将司空森请到赵国效力, 可是司空森一心报效卫国, 拒绝了赵灵素的邀约。本来,这件事情到这里就完了,但是赵灵素在回返赵国的路上恰好遇到当时继位不久的卫王,两人互生好感。不久之后,卫王便派遣使者往赵国求娶,赵王灵机一动,提出要卫国献出这偃甲士兵的图纸作为聘礼,卫王也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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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灵素和卫王很快就成婚,婚后夫妻两人恩爱甚笃,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赵武襄王得了图纸,便寻了赵国各地的能工巧匠来研究,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终于成功复制出第一批的偃甲士兵。赵王想一试这批偃甲士兵的威力?????,便派出五万大军攻打卫国,三天之后,就攻破了卫国的宣城、灵州。赵灵素得知消息,深觉对不起卫王,愧恨自尽而亡。最后是隐盟上一任盟主凤岚出手,阻止了这一场战事。」
乐璎疑声道:「如何阻止?」
「在卫国出兵的第十日,赵武襄王因为中风而不得不逊位,由素来与赵灵素感情甚好的第五子赵禹继位。赵禹在继位的第一天宣布从卫国撤兵,并从卫国带走了妹妹唯一的儿子。」
长公主的脸倏然寒了下来,她冷哼了一声道:「隐盟的手段这么多年来还真是如出一辙。」隐盟解决战争的手段可谓简单粗暴,不去解决战争本身,而是釜底抽薪,直接解决发起战争的人。所以她才会被卫遐坑得失去燕国之权,如今她能全好无缺的坐在这里,应该已经是卫遐对她手下留情了。
「那卫遐如何成为隐盟的盟主?」
「赵武襄王中风之后,凤岚作为七国第一神医留在赵国一年,为他医治。他离开赵国的时候,收了卫遐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在凤岚去世之后,卫遐就成了隐盟的盟主。」
***
荒野之上。卫遐循着鲜血的气味前行。
之前在马车经过咸阳城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跳下了车。乐璎在威胁过他一次之后,两人已经暂时达成了某种和解。长公主果然信手承诺,不再干涉他的行动。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从赢炘亲自射出那一箭开始,秦国的局势就已经不可挽回。
咸阳城已经全面戒严,为赢献治丧,几乎咸阳城往各个方向的路口全部被封锁,秦王派出大量的禁军,在周围搜寻那晚脱逃的两名刺客。赢炘这会应该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那两名自己找上门来的刺客给坑了,老实交代了两人的长相。所以襄阳城大大小小的布告栏和墙根上都已经贴满了有桑凉和盛铜画像的通缉令——也许对隐盟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是赢炘不知道这两人是燕王乐衍派来的,否则,很难说秦国和燕国之间不会再起什么摩擦。
但是,这也是暂时的。
只要燕国公主还在秦国,秦国和燕国发生战争几乎是早晚的事。
可惜他未雨绸缪的行动失败,只能先离开秦国,再寻求解决的方法。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就是找出桑凉,杀了他。
赢朱自然是无法保护好她的,她的暗卫,虽然人数众多,但是只能隐于暗处,关键时候也未必可靠。他终究还是要杀了桑凉才能放心离开。
从城门向北,一路上隐隐可见暗红的血迹。桑凉当时伤在乐璎安装在马车上的弩/箭之下,这些血迹应该是他当时所留下。
可惜,又追出不远,那血迹还是消失了,想必两人摆脱追兵之后,桑凉终于处理好了伤口。这时,他发现不远处的石头上有人画了一个红色的记号。
***
桑凉和盛铜穿行在崎岖的山道之上。可是在如今咸阳周边的大小路口,都贴满了两人的通缉令。两人商议过之后,只好弃了马,钻进了咸阳城南的山丘之中。
虽然这里也并不十分保险,秦国早晚派人进山搜查,但是山中不比平地,无法布置大规模的军队搜捕,两人武功高强,若是遇上小股的士兵,多少能有还手的余地。
穿过一处山坳,便到了一处小溪边。盛铜停了下来:「桑先生,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阵吧。」
他取出干粮,又用水囊往小溪中取水。
「可惜,这次还是没能杀了那个女人——」这次的行动仍然失败,桑凉恨得牙痒痒。他们眼下成了秦国的通缉犯,就算接下来成功脱逃也肯定无法再次刺杀乐璎。想起风追影的死,桑凉心中恨火始终无法熄灭。
盛铜宽慰道:「此番秦国长公子赢炘杀了三公子赢献,接下来秦国必定会乱上好一阵时日。陛下交办的任务,你我也已经完成一半,这次杀不死乐璎,想必陛下也能体谅。想要杀长公主,以后还有机会。」
桑凉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他也别无它法。
他将干粮就着清水喝下,便要继续逃亡,却见盛铜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催促道:「休息这么久也该够了,快走吧。」
盛铜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不急,我们在这里再等一等。」
「等什么?」
「等他。」
盛铜用手遥遥一指。
桑凉抬头望去,只见在不远处处,正立着一道持剑的人影。那人站在高崖之上,如云间孤鹤,翊翊振羽,高标入尘。
他认识这个人,更认识这把剑。
当初他率五百骑兵护送乐璎入秦,就是此人一马一剑,从大军中带走长公主。
数日以前,他潜入雪柳园意图刺杀乐璎,也正是被这把剑阻挡,以至于功亏一篑。
那把剑更是锋锐如冰雪,正遥指着他。如那人的目光比锋刃更利,比霜雪更冷,更透着摄人的杀意。
恐惧瞬间盈上心头,他想杀了他。
可是——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这么快追上来?」
卫遐冷声道:「这就要问你身边的这位同伴了。若非他一路留下记号,我还真没有这么快能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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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凉怒上眉山,望向盛铜:「是你出卖我?」
盛铜摊手道:「我本就是长公主的侍卫统领。谁想对长公主不利,就是我的敌人。桑先生,你我道路不同,对不起了……」他后退数步,将位置留给卫遐。
桑凉既惊且怒,他望向眼前执剑的人影。如果是全盛之时,他或许自信可以与卫遐平分秋色,再不济也应该能全身而退。可是一晚厮杀逃亡,他的精气神都已经降到了极点,胜负着实难料。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服他:「卫遐,你不能杀我。」
「理由呢?」卫遐应声。
「我知道你是隐盟的盟主,而长公主那样的人,她天生就是你的敌人。」
「说完了?」
「还有,难道你忘了当日在云州悬崖之下,明明你救了她,她却恩将仇报,一脚把你踢下山崖。她这种女人,天生心肠狠辣歹毒。」
「还有吗?」
「还有她抛弃了你这个前驸马,另嫁他人,却还将你留在身边。她不过是想骗你,利用你而已。卫遐,你清醒一点……」
卫遐轻笑:「我现在十分清醒。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现在该我说了。第一,长公主是我的敌人,所以也只有我能杀她,至于其他的人想要动到她,都得先问过我手中剑。第二,她的心肠狠辣歹毒,很抱歉我也是。杀死你师弟的人是我,你想要报仇从始至终都找错了人。第三,就算她真的骗我,利用我,也是我心甘情愿。」
「你既然没有别的理由来说服我,那你就可以死了。下辈子的时候,可要擦亮眼睛,报仇千万不要找错人。」
凌厉剑招落下,桑凉举掌相抗。可是他的反抗终究徒劳,一场激战之后,曾经不可一世的杀手最终躺倒在血泊之中。
卫遐将手中剑扔到溪水之中,就着溪水洗去手上的血迹。
他望向一旁的盛铜:「替我转告乐璎,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她与我再无瓜葛。下次再见,我不会再对她手下留情,她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他将冷剑重新收回鞘中,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立这种g,一般都是要被打脸的。
第五十七章
在天黑之前, 卫遐重新进入咸阳城。等他再次进入长夏宫的那处偏殿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长夏宫中宫人来来往往,还不时有太医出出入入,人人面色沉重, 忧心忡忡。显然昨夜咸阳城郊的这一番变故, 对秦王的打击不小。秦王本已是风烛残年, 若是一个不好, 说不定就此翘辫子也是可能的。
他在偏殿内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唐国夫人姗姗来迟:「见过盟主。」
卫遐道:「如今的秦王的情况如何?」
唐国夫人面色疲乏而凝重:「前一段时日, 我照盟主的吩咐向秦王进言立赢献为太子, 秦王意动,朝野之上赢献的声势也逐渐压过赢炘。赢献生母舞阳夫人知晓之后,将秦王接到她的长春宫中伺候。她本是想在秦王面前刻意奉承,再吹一吹耳边风,说不定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可是秦王年老体衰, 又怎么禁得住她的手段, 这两天病体渐重,才又送了回来。我本想好好用药调养, 谁知今早得知赢献被赢炘射死的消息,秦王受此打击, 迄今昏迷未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可能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卫遐:「想不到燕国公主如此心机深沉, 竟然连盟主都吃了这么大的亏。」
卫遐苦笑,嘆了一声道:「是我一时大意, 如今秦国的局面恐怕无法扭转了。」
唐国夫人惊疑道:「事情有如此严重吗??????」
卫遐道:「赢献已死, 赢炘身犯重罪, 已无继位的资格。而最新的消息,武安君赢朱自从半个月前到了白城之后,便一举攻下巴人三座城池。这消息虽然还没有传回咸阳,可是用不了多久,赢朱的声望就会超过其他几位公子,成为秦人们属意的储君。」他心里暗嘆,在燕都时长公主还并不怎么擅长宫廷斗争,可是在咸阳城便让他刮目相看。
唐国夫人道:「可是,您既然是隐盟盟主,难道就没有办法应对了吗?」在过去的四十年里,隐盟无往不利,从无失手。而她眼前这位盟主聪明并不亚于其师。
卫遐嘆道:「最后的办法当然是有,凭藉悬壶门的医术,我可以尝试让秦王赢照清醒。这虽然救不了他的命,但是足够他亲口立下诏书立您的儿子赢宣为太子。但是令郎久在封地,在朝中并无根基,继位之后更少不了风波,我想,这应该不是夫人想看到的事。」毕竟,之前唐国夫人便已说过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参与到秦国储位之争。而且,他也并不想这么做。如果真的选择这一条路,他最少需要留在咸阳一到两年,才能帮助毫无根基的赢宣稳住局面,这中间自然少不了继续和乐璎斗智斗勇,两人这段时日缓和的关系不免继续恶化。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头痛不已。
唐国夫人一时沉默。亲眼见识到赢献与赢炘的结局,她当然是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参与到咸阳的一滩浑水之中。她虽然自幼跟随在凤岚身边,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意为他的理想付出一切。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总是有私心的。
既然盟主已经做下决定,她也无意坚持,只是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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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道:「我打算离开秦国,不过在此之前,还是有一件事要做。我想去见一下秦王,请夫人引荐。」
***
时已深夜,长夏宫中被无数明烛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年迈的秦王躺在床上,唿吸已是一下比一下更缓。几名太医伏案忙碌写着医卷,不时交头接耳。偏殿之外,宫女们正在熬制药汤。其实,自中午之后,秦王便已进不下任何汤药了,但是这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跪在长夏宫外等候的还有几位秦国的肱骨大臣,各个心如愁煎。众臣虽然对秦王可能驾崩一事早有预期,可是秦国储君一事关乎社稷之重,需要秦王陛下亲口决断。
秦王之前虽有意于立赢献为太子,可是赢献已死,此事自然再也休提;赢炘派人刺杀燕国公主,更杀死亲弟,也无继位资格;赢贺双目失明,早就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儿子只有赢宣与赢朱,可是赢朱终究只是个私生子,虽然靠娶燕国公主获封武安君,在朝中也有一些声势,但是在那些勛贵世族眼中,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但无论储君何人,都需要秦王临死之前金口玉言。可惜,根据太医传回的消息,秦王很可能再难清醒,又怎不让人焦急。
就在此时,只见唐国夫人带着一位年轻男子到来宫门之前。不过,他们还没踏入宫门就被众臣拦下——秦王正在生死之际,除了太医,就连亲信大臣也只能在外等候,又怎能让陌生人进入。
秦国丞相李丘问道:「夫人,这是何人?」
唐国夫人解释道:「诸位卿家,此乃出身悬壶门的神医,乃是七国第一神医凤岚的亲传弟子。如今陛下病重,本宫特意请他来为陛下诊治。」
李丘详细端视了卫遐一眼,眼前的年轻人虽然身姿挺拔,面容清隽,有着如刀刃一般的锋锐之气,他或许是一名剑客,但并不像是一位神医,更不像七国第一神医凤岚的亲传弟子,而且他也太过年轻了一些。
「你说你是悬壶门人,可有凭据?」
卫遐轻嘆了一声,道:「李丞相如今最该操心之事应该是秦王将薨而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如果陛下在临终之前未能做下安排,只怕咸阳少不了一番权力倾轧,届时,如今跪在宫门外的众位有几人能活下来尚是未知之数。你们不想着让秦王赶紧清醒,反而斤斤计较我的身份,不是顾此失彼吗?」
他直视李丘的双眼,神色真诚:「我是为陛下诊病而来,更是为秦国的安定而来。」
李丘看向那双清澈的眼睛:「你真有把握让陛下清醒?」
卫遐道:「我可以一试,但是如果丞相一直拦着我,再等上一会,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李丘后退,众臣终于让开道路,让他进入殿中。
卫遐将右手搭在秦王手臂上,诊视了片刻。他眉头凝重,诚如唐国夫人所言,秦王年迈,又亏了根本,遭此重击,已是无力回天,他所能做的也有限了。
他望向一旁的太医:「可备有银针?」
太医点点头,连忙将一整套的银针奉上。卫遐命唐国夫人将秦王扶了起来,又脱去亵衣。卫遐凝气,取针刺入秦王几处要穴,又催动自身真气在秦王经脉中流动。
过了一会,秦王终于睁开已浑浊的眼睛。
见到秦王终于甦醒,卫遐终于松了一口气,道:「进参汤——」。
这是早已备好的,早有宫女端了上来,唐国夫人用汤匙将参汤灌下。用过参汤之后,秦王终于恢復了些许精神。
人之将死,大抵也知自己天年已尽,眼下吊着他一口气的不过是一口参汤和体内那股温醇浑厚的真气而已。他望向跪伏在殿外之前的朝臣们,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开口道:「立……」
他才说一个字,便停了下来。
他剩下的名正言顺的两个儿子中,一个目盲,一个平庸。如今可以承继秦国大统的,只有赢朱了。可是秦国的勛贵重臣们,真的能接受一个私生子吗?有赢炘赢献的殷鑑在前,他只怕自己死后,宗庙不继,社稷不安。
这让他在生命将终之刻,也不免犹豫。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极低的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陛下如今虽然两难,但是还有一万全之策。赢朱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可以过继于唐国夫人名下,身份上便名正言顺了。再立为储君,这样于勛贵大臣们的面子上便有了交代。夫人与四公子赢宣并不贪慕权势,只要能保证各方利益,将来也不至于再发生兄弟阋墙的悲剧。」
秦王赢照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谁?」
卫遐道:「我是悬壶门的医者,今日专为陛下解忧、为秦国解困而来。」
秦王心中的一丝戒心也微微放下,他知晓若非对方的医术,只怕自己至今仍然无法醒过来。而对于秦国当下的局面,他所说的确实是最优的解法。
他招了招手,示意唐国夫人将殿外那些肱骨大臣们请了进来。
只是这微小的动作,都让这垂暮之年的秦国之君颇感吃力。半晌,他才重新凝聚了些体力,开口道:「拟旨。」
早有内监备好笔墨帛书,秦国丞相站在桌案之前,聆听君王的最后遗诏。
赢照道:「自孤抱病以来,唐国夫人伺疾有功,劳苦功高,加封为王后……武安王赢朱生母早亡,命承嗣于王后名下,立为太子,传承宗庙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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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于御榻之下的众臣听到秦王最后的遗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眼前一亮。先封唐国夫人为王后,再让出身不正的赢朱过继到王后名下,立为太子。完美解决储君的问题,就算是有异议的人也无法再做什么文章。对于当前的秦国而言,这可能确实是最好的解题之法。秦王赢照这一辈子虽然算不上明君,可是凭这道旨意,最少身后秦国内部不至于生乱。
君王虽然只寥寥数言,经丞相李丘草拟润色之后,写在明黄绢帛之上,便是最后遗诏。
唐国夫人将之取了过来,奉于赢照面前,等赢照点头之后,又加盖玉玺,这最后的程序才算走完。
一切完成之后,赢照不堪疲乏,重新昏睡了过去。卫遐则轻轻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一趟秦国之旅对他而言是大大失算,但是总算在最后留下了一点钳制的手段。
赢照临死之前封唐国夫人为王后,并成为赢朱的嗣母,在赢朱继位之后,唐国夫人理所当然就是秦国太后。虽然,赢朱年富力强,太后并无实权,但有这么一颗钉子在,后续隐盟总有操作的空间。
***
第二日一早,乐璎听着秦毅传回的消息,低声道:「卫遐昨夜进入长夏宫为秦王治病?秦王临死之前封秦国夫人为王后,立赢朱为储君?」
秦毅点头道:「根据长夏宫传来的消息,秦王最后遗诏确实如此。」
乐璎心中不由得赞嘆,对于当前的秦国局面而言,这着实是最能安稳过渡的解题之法。
如此高明的做法显然不可能是出自垂暮之君的灵光一现,卫遐既然出现?????在秦国王宫,此事必定有他的参与。如此看来,隐盟盟主确实是为了七国的稳定与平衡操碎了心。
就算她摆了他一道,他也不得不接受赢朱成为秦王的最终结果,甚至还在最终时刻,帮她一个大忙。不过,他也给她出了一道难题。秦国后宫中地位最尊崇的那个女人是隐盟的棋子,以卫遐的狡猾,很难说其中没有什么阴谋。
不过,这一局,最终还是她胜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决定暂时请假停更一周,秦国的剧情走完之后,剧情会进入一个转折过渡期。在这个转折过渡期之后,两人大概就会进入联手创业模式了。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转折剧情我写得一直很卡,已经改了几次,始终不能做到完全满意。不仅公主和卫遐需要好好磨合才能走到一起,作者的手和脑子也需要好好磨合。
所以决定暂时停更,好好打磨一下剧情再復更。这篇文是作者真爱,作者也一定会写完的,一定不会坑(拍胸脯保证)。
第五十八章
卫遐回到城内居住的客栈时, 天色已经微明,终于见到了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隐盟死士十一。
这位隐盟的死士显然已经等待了不短的时间,面容焦灼中夹杂着一丝狰狞。他在盟主面前单膝跪下:「盟主,是属下失职。没想到赢炘根本没将盟主的话放在心上, 贸然对赢献动手, 盟主的计划失败了。」
卫遐之前让他向赢炘传达两个字, 一个是「等」, 一个是「忍」。
如今看来,赢炘完全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贸然对赢献动手, 隐盟的计划也就此满盘皆输。十一万分后悔,自己当时不应该只说了两句就走,怎么说也应该耳提面命地确认赢炘真的听懂了。
卫遐摇头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自己失策。」乐璎的计划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他天天守在她旁边也没有察觉出她真正想做什么, 反而成为了她计划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此刻多说也已无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当下最重要的是秦国并不能乱,否则很难说隔壁新上任的燕王会不会动什么心思。
十一道:「主上, 秦国的局面接下来要怎么应对?」如果燕国长公主将来掌握了秦国实权,相当于隐盟在燕国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费。
卫遐神色怠倦道:「秦王这一口气撑不了太长时间,你们接下来要做的是保证在赢朱回到咸阳的这段时日咸阳不要生乱。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 及时回报,接下来隐盟要怎么做, 我得好好想想。」
十一俯首道:「是。」
十一离开之后, 卫遐轻轻嘆了一口气。尽管他做了最后的补救措施, 还是无法弥补他在咸阳城失败的事实。
他很明白自己失败的原因,他花费了太多注意力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致命的危机。
在燕都之时,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标,虽然他有意诱哄于她,让她选自己做她的驸马,但从未耽于自身情感。不过到了咸阳以后,这种情况却反了过来,他放任自己陷于情网之中,而乐璎从来都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
明明她对他并非无情,仍然弃了他嫁入秦国,那么她所图的绝不仅仅是王后之位。
如此狠绝之人,秦国只是她的一块踏板,她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至孤至绝的君临天下之路,与他背道而驰。
那么,如今他该怎么阻止她,还能如何阻止她?
他揉了揉眉心,秦国地处边陲,在七国中仅与燕国楚国毗邻。以未雨绸缪计,他眼下应往这两国提前部署,将来战争一旦发生,还有因应的空间。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气。他真的要在这条与她相悖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吗?
眼下不过是咸阳城的权术诡道,彼此尚可容情。将来若是战场相见,必是生死相煎,水火不容。届时他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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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窗户,遥望向玢园的方向。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秦宫之中响起了钟声。钟声厚重而悲凉,穿过清晨的薄雾,撞醒咸阳城昨夜尚未清醒的迷梦,足足响了二十七下才止歇。
这是君王大丧的礼仪,秦王薨了。
他收回目光,心想,秦王薨逝,如无意外,如今在白城的赢朱应该很快就会回到咸阳。燕国公主有天下之志,但她与赢朱相识不久,赢朱未必听命于她。而他与赢朱本来就相识,在燕都之时,也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那时赢朱也认同隐盟的理念与他的做法,并几次配合他的行动。或许,自己应该等他回来,见他一面,再做最后的决断。
***
五天之后,赢朱回到了咸阳。
丞相李丘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赢朱跟着李丘进入停灵的攒宫之内,完成奠仪之后,便往唐国夫人居住的长夏宫。秦王遗诏,封唐国夫人为秦国王后。而赢朱要先拜唐国夫人为嗣母,方可继承王位。
以正常的情况而言,王后过继嗣子手续复杂、仪典完备。但如今既是在大丧之期,也就一切从简,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第二日,赢朱就在秦王灵前继位,当然正式的继位大典要在为秦王守灵二十七天之后,才可举行。
对于七国而言,秦王的薨逝也是大事。不论过往关系如何,各国都派出了使团前往咸阳弔唁,咸阳的这场昏乱倒是持续了好一阵子。
一切有条不紊。一个月后,赢朱终于在群臣三拜九叩的朝贺声中登上了秦国的王位。当他冠带琉冕,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座下跪伏着的群臣之时,他还是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秦国几位公子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位,走在哪里都被人看不起。而现在,昔日看不起他的那些人都不得不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朝着下跪的人一一望去,很快就发现了几个熟面孔。那些咸阳城的勛贵子弟,素来与赢炘或赢献交好,背地里少不得辱骂耻笑过他,不小心落在他的耳中。
他清了清嗓子道:「孤从前在军中之时,便觉得咸阳城机构冗杂,很多职司人员冗余,每月的官员俸禄便需好大一笔开支。如今孤既继位,便当施行新政,一些不必要的衙门便当精简裁撤。一来,可节约财政支出,二来,也可使政令通达。」他说完就点了几个名字,这些名字大多是从前赢炘或赢献一党,素来与他有些龃龉的。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人人皆惊,不约而同望向丞相李丘。李丘皱了皱眉头,一国之君心胸狭隘,才继位便想着清算异己,这并非好兆头。可是,新君既立,自己也不好在大殿之上为了些微小事与之争锋相对。如今各国使团尚在咸阳并未离去,若是新君继位第一天就流出君臣不合的传言,平白给其他国家看了笑话,只好先过了此关,回头再慢慢劝谏便是。
他上前一步,道:「陛下既求鼎力革新,臣等自当遵诏奉行。」
赢朱满意地道:「那边将这几人虢夺官服,驱逐出殿。」君王一令既下,很快就有人上前,将那几人的官服剥下,驱赶出去。
下朝之上,赢朱回到处理政务的宣政殿后,见到了原来秦王身边的内监童志。此人原是赢照身边的近臣,原先赢朱初入宫廷之时,因为囊中羞涩,缺了打点的金珠,少不得受过磋磨。他冷着脸,直接命人将此人处死。宫内阉臣,生死便是君王一句话的事,童志立刻就被拖走处决。
赢朱心里飘飘然起来。他发出一个命令,就有人忙不迭地去完成。甚至,哪怕他稍微露出不悦的神情,身边的近侍就瑟瑟发抖,生怕他有所不满。原来这就是掌握权力的感觉,生杀予夺,无有不应。无怪乎,人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只求能掌握更大的权力。
他不由心想,难怪乐璎从前在燕国手握重权还不够,一心想要对外征伐。试想,有朝一日,其他六国的君主都不得不在她面前纳首献降,卑躬屈膝,又是何等快意之事。燕国公主不过一介女流,便有此志,他又为何不能有这种梦想?
***
秦王丧礼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期间各种政务几乎停滞。宣政殿亟待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小山,他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听到内监通报,说是卫国使臣正在秦宫之外,意欲求见陛下。
卫国一向与秦国交好,即使外国使臣,赢朱并无不见的理由,便命人将人请来。
不久之后,当赢朱看到卫国公子那张熟悉的脸时,几乎从御座上跳起来。
他上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醴丰楼见到卫遐正与赢炘在一起,那时这位隐盟盟主选了赢炘成为下一任的秦王,之后他便在乐璎的授意之下前往白城。他回到咸阳后,虽然也向秦毅了解过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咸阳城所发生的事情,但秦毅所知?????有限。赢炘杀死赢献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乐璎是怎么胜过卫遐,使他成为秦王,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但是,燕国公主每次对他的问讯都是笑而不语。
万万没想到,隐盟盟主在失败之后并没有离开咸阳,而且还敢来见他。
卫遐看着赢朱那带有敌意的神情,嘆了一声:「秦王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有敌意,从前在燕都之时,我们也算同仇敌忾。我若有别的心思,也不会孤身一人进入秦国王宫与你相见。」
这倒是实话,禁宫之中守卫森严,就算他身手再好,孤身一人也难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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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朱道:「你想干什么?」
卫遐道:「我有一言,欲与秦王相谈。请秦王屏退左右吧。」
赢朱眼神一扫,殿中近侍知眼色的退了出去。赢朱不耐问道:「你有什么事,说吧——」
卫遐道:「不知秦王对燕国长公主有什么看法?」
赢朱不悦道:「什么燕国公主,乐璎现在是我的王妃,不,孤既为秦王,她就是我秦国的王后。」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抬起眉毛,似乎这样他就能在气势上压过卫遐一头。
卫遐压下心底滞郁的情绪,淡声道:「那请问秦王对您这位王后有什么看法?」
赢朱不动声色道:「王后贤良淑德,是后宫表率,又与本王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自然是本王良配。有这样的王后,也是秦国之幸。」
「贤良淑德?后宫表率?」卫遐哂笑道:「秦王是忘了昔日你在燕都时,是如何评价燕国长公主的吗?野心家、战争狂人,是秦国乃至六国最大的敌人,你还还说若有给你机会,你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赢朱讥诮道:「卫遐,今时不同往日,说这些话没意思了。再说了,我觉得乐璎以前做得也不算错。这世界上,有哪个人不是想取得更大的权力,主宰他人的命运。就算你卫遐,什么为了七国和平,也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难道让你放弃隐盟盟主的位置,放弃继承卫国王位的权力,你会愿意吗?」
卫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前在燕都之时,两人虽然关系说不上多亲密,好歹也算谈得来,那时的赢朱分明对隐盟的做法非常认可,还几次配合他的行动。
如今看来,是自己太高估他了。
也对,从前的公子赢朱地位卑贱,是权力的受害者,所以还能与自己同仇敌忾。而当他掌握权势之后,竟变得如此傲慢、易怒而贪婪。
这样的一个人成为秦王,或许是比乐璎成为燕国女帝更糟糕的结果。或许,他的计划得改一改了。
他掩去眸中失望神色道:「随便你吧,只是我警告你,不要让乐璎沾染秦国军政大权,不然你将来会后悔。」
赢朱冷笑道:「你想教我做事?卫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秦王呢。秦国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卫遐觉得如今的赢朱已多少不可理喻,自己的警告已是多余,摇头道:「听不听随便你,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宣政殿,沿着长长的御街,离开燕国王宫。
赢朱看着那道白色的影子消失不见,才后知后觉地响起一件事。如果他有朝一日成为七国共主,隐盟盟主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昔日卫遐在燕国怎么对付长公主乐璎,将来就有可能怎么对付他。刚才卫遐孤身一人出现在燕国王宫,本该是将他一举擒杀的最好机会。
现在想到也不晚,他眸色一冷,可以趁此人在秦国期间,找机会杀了他。
***
卫遐离开秦国王宫,向城东的码头行去。
他本打算离开秦国之后,就前往楚国。而从秦往楚,需走水道,他早已雇好一艘船,只等见过赢朱之后就离开,只是方才赢朱的态度还是让他感到忧虑。权力是一剂毒药,很快就腐蚀了赢朱身上坚毅、良善的品质,变得喜怒无常、面目可憎起来。乐璎选择留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实在太危险了。他忽然觉得,他对她安全的忧虑,远甚于对她的野心的忧虑。
他想了想,拐进街边的一间书画铺,向老闆要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又留下一个地址,让书铺老闆将帮忙将信送出。
他离开书铺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无声地落到脚下的青石板中,更搅碎离人满怀的心绪。
他出门匆匆,没注意天色,自然也没有带伞。不过横竖离码头也不远,只需走快些,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他才走出数步,便察觉头上多了一柄青纸伞。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撑着湘竹制成的伞柄,将他置于伞盖的隐蔽之下。他抬头,只见一名着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正立于伞下,那人眉目英挺,仔细看去,却在面容上瞧出几分熟悉。
他不由得失声道:「乐璎?」
他素日只见过长公主的清冷慵媚,没想到做男子装扮,竟是这么英气逼人。
他从秦国王宫出来之后,满怀的空寂旷寥一下子被这未曾预期的惊喜给塞得满满当当。浮雨蹁跹的伞下,两人隔目相望,乐璎用手拂去他头上的雨丝,眼角缓缓弥现出笑意。
这一笑,让他的心蓦地一定。仿佛在空着无定的命运漩涡中,他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便从此有了支撑的力量。
他不知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却又觉得本当如此。
他的心蓦地一烫,他忽然很想对她说一句「别做什么秦王王后了,跟我走,我带你离开」。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乐璎如果会和他走,当初根本就不会嫁入秦国,于是惊喜变成酸涩,酸涩又成懊恼别恨。
最后是乐璎先开口:「你要去楚国。」
卫遐点了点头。
乐璎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我送你一程。」
第五十九章
虽然说是送他, 她走的却并不是通往码头的路,而是拐了个弯,转入一条长街。
卫遐也没有多问,不管她要带他去哪里, 不管走多远的路, 他都是愿意去的。更何况, 这很有可能是他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了。接下来, 是敌是友,实难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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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自己的心事, 忽地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抱怨:「卫遐, 你不觉得应该你来撑伞吗?」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伞檐有些低。本来男子比女子高出不少,乐璎给他撑伞,着实费力。
「抱歉,我忘了。」他讪讪道歉, 从乐璎手中接过青纸伞, 撑在两人头顶。
这时,雨已经下了一会了, 行人皆找地方避雨,街上并没有旁人, 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走在风雨之中。
他忽地心想,如果他不是什么隐盟盟主,她也不是什么燕国公主, 那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给她撑伞,为她遮蔽这尘世的风雨。她想做什么事, 他都陪着她, 她想要什么, 他都会给她。这样,她就不会弃了他,嫁给别人。
他跟着乐璎又走过几条街道,乐璎忽然道:「到了。」
卫遐抬起头,果然见到了停泊着无数船只的码头,他早前订下的那艘船便泊在不远处。原来她只是绕了一小段路,目的地并没有改变。
卫遐忽地有些失落,原来她真的只是来送他一程。他看着泊在岸边的船,意态踌躇。
乐璎等了一会,发现他并没有要上船的意思,问道:「你不走?」
卫遐轻轻嘆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开口挽留我……」
乐璎怔了一下,轻声道:「先前,我也以为你会开口带我走。」
卫遐:「我若开口,你会跟我走吗?」
乐璎摇头:「不会,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会不会留下。」言下之意,她也早知他不会为她停留,便干脆不去问。卫遐深深地嘆了一口气,他们或许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此刻,在这暮春的一川烟雨中,他忽然有点搞不明白,他们到底是爱人还是敌人,是知己又抑或对手呢?
离别本是件伤怀的事,可是偏偏两人的关系并不适合说那些过于矫情或者悱恻的言辞,他将青纸伞还给她,又将满怀的心绪收回肚内,低声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乐璎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看到他几个起落之间跳上了一艘船。不一会,那船就起了起了锚,顺着逶迤翻腾的河水向东而去。
乐璎撑着伞,慢慢离开码头。
与卫遐相反,她并没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她每走一步,都在思考着局势。赢朱已经成为秦王,根据今天早上朝堂上传回的消息,这位新任的秦国君主在得到权势之后立马变得猖狂起来。她发现她之前对赢朱的认识出现了误判,从前他一无所有之时,他确实能够被她轻松掌握,但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便未必再愿意听信于一个名义上的「王妃」。
这对她并不算一件好事。虽然两人之间有前约,但是她并不能保证赢朱一定会遵守约定。
而?????卫遐离开秦国,前往楚国,他会做什么并不好预测。
其实,她今天来这里确实是想挽留他的。不管秦国局面如何,不管两人关系如何,只要他留在咸阳,她并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她知道如果她开口,他一定会留下的,他从来不曾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可是,那并不是他的心之所愿。她如果想要真正得到他,便该在有些时候适当放手。更何况,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早在她选择嫁入秦国之时,便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既然是自己选择,她就应该独自坚持走下去,而不是嫁给别人,还强求他的陪伴。
忽地,她听到耳边传来一道银铃般的娇语:「这位相公,小女出门未曾带伞,可容小女共伞一程?」
她还未应声,便见伞下多了一名身着杏黄衣衫的女子。乐璎想着眼下确实雨大,对方既然都钻到她的伞下,也不好撵人,只好点了点头,谁知那女子丝毫不羞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如春花初绽:「相公真是好样貌,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与你共偕连理呢?」
乐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调戏,她待要发作,却发现这女子的脸颇有些熟悉,正是当初治好她手臂之伤的悬壶门二师姐季风遥。
她脱口而出:「师姐,怎么是你?」
季风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啧啧,师姐叫得这么自然——」
乐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时叫错。卫遐的师姐,严格来说,自己应该称唿「季姑娘」或者「季大夫」比较合适,但是话已出口,却不好收回,只好转移话题道:「师姐是来找卫遐?他刚刚已经离开咸阳了。」
季风遥嘿嘿一笑:「我刚刚远远看到了,嗯……渡口远送,依依惜别……」
乐璎一时无语,显然这位季师姐有所误会,但是她也无意解释。
季风遥又微笑道:「既然他乡偶遇,公主是否有意与我找个地方叙话,一诉别来之情?」
乐璎知道这位季师姐与自己绝非偶遇,应是有要紧话同自己说,便点点头。季风遥带路,两人在雨中又穿过几道街巷,进入一间药铺之中。这药铺颇大,散发着清苦的味道。她明明之前没来过秦国,却莫名觉得此地有些熟悉。不过雨天并没有客人,只有几名伙计百无聊赖地看着店,见到季风遥进来,一起打躬行礼道:「女掌柜。」
季风遥命他们将店铺打烊,又将人打发了去,这才笑道:「喏,这是悬壶门设在秦国的药堂之一,自己地方,没人叨扰,公主请随我到后院奉茶……」
乐璎却并未抬步,而是看着药铺的陈设微微出神,季风遥道:「公主是否觉得这里很是熟悉,其实同样的药铺燕都也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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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善民堂?」乐璎终于想起这诡谲的熟悉感是如何而来。善民堂可是燕都规模最大的药铺,燕国达官贵人每年进补的高级药材基本都是出自那里,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她虽然不曾亲临,但也路过多次。她心中一动,道:「恐怕不仅秦国和燕国,在七国之中,这样的药铺应该还有不少吧——」
七国所有大的药材铺都是悬壶门的产业,这才能解释隐盟为何能在七国养得起这么多的「暗棋」与「死士」。七国的贵族们每年向这些药铺贡献大把的金银,最终换得自己的家中被渗透得像筛子一样。
「公主果然聪慧,举一反三。」季风遥笑得优容:「不才在下正是隐盟的副盟主,也是悬壶门所有药堂的大掌柜。想必在秦国,长公主已经见识到隐盟实力的冰山一角,感觉如何?」
乐璎惊嘆道:「果然是可怕非常……」隐盟与其说是一个通过合纵连横来维持七国和平的组织,不如说是一个隐于暗处,暗中操控各国政局的间谍组织。这个组织如果用来消灭七国中的野心家,实力彪炳。反过来,如果有志于让天下归于一统,也可以成为她的最佳助力。这也是为何当初季风遥忠告她,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一统七国,必须得到隐盟盟主的支持。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组织的首脑,那个明明爱着她的男人,偏偏与她势同水火,难以驯服。
季风遥笑意满满:「我来咸阳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秦国发生的事。长公主能赢我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师弟,果然是不容易。不过卫遐离开的那条水道是前往楚国,看来长公主还是没搞定他?」
乐璎无奈嘆气道:「想要隐盟盟主忠心效命,有这么轻易吗?」
从前,她以为她与卫遐的矛盾仅仅在于她是燕国公主,而他是卫国公子,所以他才算计于她。双方分歧虽大,但并非不可弥合,大不了,天下统一之后她将卫国之地留给他便是。可是,现在她与卫遐分歧的根源在于七国到底是应该走向统一还是继续这样自行其是下去。他们的理想天然相悖,这沟壑有如天堑,几乎不可逾越。
「说得也是。」季风遥思索了一会,又很快恢復了笑眯眯的模样,继续道:「不过既然是我给公主献策,作为媒人我当然得负责到底,不知公主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乐璎愣了一下:「你能帮我?」
季风遥狡黠道:「卫遐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喜欢什么,有什么优点缺点,有什么兴趣爱好我全都知道,公主你对症下药,一定能搞定他……」
「季师姐,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他不喜欢我……」乐璎忽地想到了什么:「等等,你之前说你是隐盟的副盟主?」
「千真万确,不过我向来只负责生意上的经营,其他的事我也插不上手。」季风遥干咳了一声:「有卫遐这么能干的盟主,其他的事也不需要我插手。」
乐璎道:「不需要你插手,我只需要师姐你给我一样东西。」
季风遥:「什么?」
乐璎道:「我想要隐盟在秦国所有人手的名单。」
第六十章
季风遥的表情难得的严肃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这个干什么?」隐盟在秦国的人手当然不是普通人,每一个都是像唐国夫人或者十一一样潜伏多年的暗棋或者死士,身份一旦暴露,便意味着危险与死亡。同样的, 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 便意味着成为隐盟的叛徒, 届时就算卫遐念旧情, 也未必能保得了她。季风遥着实想不到乐璎会向自己要这么要命的东西。
乐璎摇头道:「抱歉,师姐,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 我虽然别有目的,但如果师姐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保住这份名单上每一个人的安全。当然,如果师姐不能给我,乐璎也不会强求。」
「好吧, 你先跟我来。」季风遥将她领到内堂的一间雅室, 便匆匆离开。
她又等了一会,才见到季风遥匆匆进来。后者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递给她。这书册每一张纸都有人名、地址, 并附有一张画像。
虽然是乐璎开口所要,可是当季风遥真的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她的手里, 她还是几乎不敢置信。她毫无以为是隐盟的最大敌人,季风遥此举毫无疑问是对隐盟的背叛。她觉得手上薄薄的一卷书册有着千钧之重,开口道:「师姐这么相信我?」
季风遥又恢復了之前笑眯眯的表情:「当初我在山阳郡选择相信公主你并不会真的杀卫遐, 现在又为什么不能相信你。而且,你叫我这么多次师姐, 怎么说我也得给点见面礼才说得过去吧。」
乐璎摇头道:「我相信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七国第一神医凤岚誉满天下, 一手创建隐盟, 还教出了卫遐这么腹黑的徒弟。季风遥既然是隐盟的副盟主,掌管隐盟在七国的药材生意,怎么都不可能是这么心无城府,因为她叫了几句师姐就出卖隐盟最重要的机密。
「哎呀,与你们这种过于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心累……」季风遥抱怨了一句,嘆道:「好吧,我说真话。因为相比卫遐和隐盟,我更想站在长公主你这一边。」
这倒是她未曾意想的答案,乐璎问道:「为什么?」
「长公主可听说过楚国息王妃?」
乐璎点点头,身为燕国长公主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各国的宫廷旧事。何况,楚国息王妃的事情在诸国之中并不算隐秘。这位息王妃出身在楚国官宦世家,她的母亲与楚国太子的母亲是手帕交,恰好又与楚国太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经过国师占卜之后,被认为两人是天赐下的姻缘,所以这位息王妃从小就被当做楚国的王后培养。在她十五岁及笄的那一年,便与楚国太子成亲,成为楚国最尊荣的太子妃。可是这位息王妃却在成亲的第三天逃婚离家出走,从此不知所踪,楚国也因为此事,一时沦为?????诸侯各国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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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事又和季风遥有什么关系?
季风遥指了指自己:「当年逃婚的息王妃,就是我了。」
「啊?」
看着乐璎惊诧的样子,季风遥笑了一声,道:「我的本名叫息湘竹,就因为不小心与那楚国太子撞了生辰,从小就被按照王后的标准培养,要举止端庄、要知书达礼,要贤良淑德。父亲给我请了十名老师,诗书礼义、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插花茶艺样样都要学,为此我在十几年的光阴里连出门一步也难。我母亲告诉我,等太子登基成为楚王,我将来就是楚国王后。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为什么我要接受别人安排的一切,而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但是,我那时只有十多岁,并无法对抗父母的选择。在及笄之后,就在家人的安排下与楚国太子成了亲。可是那个楚国太子,我的夫君,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夸夸其谈,依仗着楚国太子的身份整日斗鸡走狗,宠幸佞臣之人。见到他之后,我只觉得我这十几年的努力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所以,在婚后的第三天,我就独自一个人逃走了。」
「幸运的是,我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师父凤岚。他当时正带着卫遐在楚国云游,见我小小年龄,见识却不少,便收我做徒弟。我入师门比卫遐晚,但是却比他大几岁,便成了他的师姐。离开楚国之后,我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我抛了以前学的那些没用的东西,潜心钻研医术,成了一名大夫,去过很多地方,也救了很多人,我觉得我的人生比成为一个楚国王后有意义多了。」
乐璎点点头,她倒是很能理解季风遥的这种心情。如果燕国的长公主像七国的其他贵女一样,生来便是为了嫁给一个男人,她倒是不必这么折腾,当初直接与卫遐回到卫国便可以了。可惜她生来便有鸿鹄之志,不能为他摧折。
「所以,相比于我的师弟卫遐。我觉得长公主你才是我的同路人。」季风遥笑了笑,接着道:「而且,这些年来,我也算游歷天下七国,并非所有国家的君主都是贤明之君,并非所有国家的人民都处在治世。比如楚国,我的那位便宜夫君在五年前继位之后,便大兴土木,召集民夫修建宫殿,楚国民怨沸腾,有不少百姓逃亡相邻的吴国和越国。这么多年,隐盟为了维持七国的和平假象,选出来的君主多是平凡庸碌、易于掌控之人,这些人,又如何能具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楚国发生的事,便是殷鑑。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都是天道。老爷子想已人力强行扭转天道,是他的理想,我不做置喙。但是我不觉得他应该把自己的愿想强加给卫遐,卫遐应该自己做出选择。」
乐璎诧异道:「难道继承隐盟盟主之位不是卫遐自己的选择?」
季风遥嘆息了一声:「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卫遐小的时候经歷赵国和卫国的那一场战争,失去了母亲,所以他从此讨厌战事,再加上这些年师父对他潜移默化的教导,所以他便选择了继承师父的遗愿。」
「我不想分辨师父和卫遐选择的对错,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长公主是我最钦慕之人,而卫遐是我最心爱的小师弟。你们都是人中龙凤,又彼此心爱,合则两利,分则互伤,你们不该互相为敌……而且,若是你们二人携手,未必不能创造七国前所未有的盛世……」
乐璎一时沉默:「那季师姐这番话为什么不去向卫遐说?」
季风遥咳了一声:「我自然也曾劝说过他,但他心志坚定难以撼动,对自己认定的事绝难转圜。否则你们之间又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乐璎更加沉默了。
季风遥察觉到长公主的心情有些沉郁:「公主不必气馁,无论如何,他始终是爱你的。所以你也是这天下间唯一能改变他,也是唯一能让这天下重新一统的人。而且,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总是会帮你的。」
***
秦国王宫。
宣政殿内,管事太监赵满站在门口,指挥着小太监们将秦王最新批阅好的奏摺发回各处衙门。小太监们跑了一天的腿,眼下腿都是酸的,跪下哀嚎道:「师父,求您劝劝陛下歇歇吧,这样下去大伙儿可吃不消啊……」
赵满叱骂道:「可把你们惫懒的,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即使入夜犹在处理国政。尔等不过跑跑腿,就哭天抢地的,仔细陛下听见,砍你们脑袋。这些都是国之重务,若是有耽搁,你们担当得起吗?还不快去——」
小太监们内心腹诽,坐在屋里批奏摺和在外跑腿能一样吗?这些陈年奏章,许多在宣政殿都积压超过半年了,能是啥要紧事?可是赵管事既然没有劝谏陛下的意思,他们也只好含泪抱着奏摺离开。
打发小太监们离开之后,赵满重新回到宣政殿内,在一旁侍立。由于前任秦王赢照大多时候并不在宣政殿处理政务,宣政殿内的大小太监们懈惫已久,突然遇到这么勤奋的主,多少有些不适应。不提哪些跑腿的小太监,他在宣政殿内站了整一日,腿脚也有些发麻。可是赵满既然能成为宣政殿的太监总管,自然是察眼色,知进退的主。还未完全搞清楚新王的秉性,是万万不可能胡乱开口。何况秦王陛下上午才刚砍了的人头,显然也是个有脾气的主。
宣政殿内,主僕二人一坐一站,方寸之内,唯有硃笔在纸张上划过的声音。等到天交二鼓之时,桌上那支长烛已稍至最后一截,秦王也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一下腰,叫了一声:「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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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满终于喜出望外,敢情秦王陛下终于要停下手中的工作休息了,连忙应声道:「奴才在。」
赢朱指了指批好的奏摺,道:「将这些批好的奏摺送出去,命膳房再送些宵夜来。」
赵满一怔:「陛下要连夜处理政事?」
赢朱道:「因父王抱病,这些政事有些已积压半年之久。这些都是要务,孤既然成为秦王,当然不能继续拖延……」
赵满一口老血梗在喉头,看着架势,秦王今日是不把活干完誓不罢休了。
他努努嘴,只好违心道:「陛下如此勤政爱民,秦国能有您这样的君王,实乃百姓之福祉。」
果然,赢朱听了心下大悦:「你真觉得孤成为秦王,是秦国百姓的福祉?」
赵满哪里敢说自己只是顺口拍马屁,立马点头如捣蒜:「陛下英明神武,百倍于襄成君与高陵君。陛下成为秦王,实乃天命所召,王命所归……」
「天命所召,王命所归……」赢朱将这句话低吟了两遍,哈哈大笑道:「说得好,从今日起你就是咸阳王宫的内监总管,随侍于孤身侧……」
赵满大喜,秦王新继位,若他能就此得到秦王青眼,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忙跪谢道:「谢陛下。」
他抱着奏章才出宫门,便见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个不小心,将他怀中抱着的奏摺撞洒一地。
赵满认得此人,叫了一声:「秦将军——」
秦毅原本是赢朱的心腹,如今赢朱既然成为秦王,秦毅自然也加官进爵,在兵部领了一个偏将军的职司。因为他算是秦王眼前的人,兵部的那些实权将领对他颇为看重。当然若有事需与秦王打交道,也一般是差遣他去办。
秦毅道:「本将军欲求见秦王,烦公公通报一声。」
赵满心知秦王与这位秦将军的关系比自己要密切得多,而且秦将军去求见秦王,多半是要事,又怎会阻拦,只道:「陛下就在殿内,老奴还有要事,将军自己进去便可。」
宣政殿内。
赢朱又重新取过一本奏摺开始批阅,他虽正值盛年,从下午忙到晚上,身体也会感到疲惫。但他在每次奏摺上写下硃批、加盖宝印时,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意味着他真正成为了王国的主人,他发出的每一条指令,无论大小,都会一条一条被践行下去。这种愉悦足以抵消身体的疲乏,让他保持干劲与活力。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沉浑的声音:「臣有事禀报陛下,适才收到边境线报,三天前,燕国原先部署在燕赵边境的两路大军,都正在往秦燕边境的云州城移动。燕军势大,驻守边境的虎威将军吴时景发回急件,请陛下定夺。」
赢朱心中一凛,问道:「可知是什么原因?」
秦毅道:「据说是因为燕王心腹桑凉死在了咸阳,燕王为此发怒,举兵伐秦。」
赢朱道:「就为了这点理由?」
秦毅促声道:「陛下,不管燕国是何原因伐秦。但燕国势大,从前秦、赵、卫三国合力才能勉强抵御燕国攻势,我认为当务之急,?????陛下应该立刻派使臣出使卫国、赵国,让两国出兵援助,方为上策——」
赢朱摇了摇头,道:「晚了。」
秦毅说的确实是一条上策,可惜已经晚了。就在今天上午,他才刚怼走了卫国公子,自然不想再拉下脸子向卫国求助。以卫遐和赵国的关系,想必他也不会得到赵国的奥援。
不过,赢朱此时心中却忽然升起另一种想法。燕国之地虽比秦国大一些,却也并非天堑之别。从前秦国积弱,不如燕国,不过是因为父皇昏聩、不思进取的关系。如今自己既然成为秦王,正当励精图治,又怎能未战先怯。从前,燕国傲视群雄,不过是因为有长公主乐璎,如今燕国公主既然归秦,他又何须惧怕一个才十几岁的小毛孩。
而且,对他本人而言,这本是一场不容失败的战争。
今日早朝之时,他已看出众臣眼中的恭敬和顺服不过是因为先皇临死之前的那一道遗诏,并不是因为他本人。虽然他因缘巧合之下,成为秦王王位最后的获胜者。但他初登大位,但是秦国朝堂上此前一直都是赢炘与赢献彼此争竞,他并没有得到大臣们的真正认可。但是私生子的身份终究是他身上抹不去的印记。但是一旦战败,君王无能等种种留言就会尘嚣日上,想要重新整肃必会花上更多气力。此战如果胜利,秦王的赫赫武功自然可以击碎各种流言,足够他稳固手中权力。
而且,有这么一场战事,他便有由头将军方从前那些眼高于顶看不顺眼的将领通通撤换掉,换上自己信赖的人手,将秦国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免兴奋。他甚至隐隐有些期盼这场战争的到来。
秦毅不料短短一刻之间,赢朱的心思跳脱得如此之快。他仍然接续着之前的话题道:「『晚了』是什么意思?」
赢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秦国又不是孱弱的卫国,又何须他人援手。燕国若敢犯境,打回去便是。」
秦毅一愣:「可若论军力,秦国不过燕国一半……」
他话音未落,赢朱道:「这有何难,命全国动员,新募兵员十万,差不多就可以补上缺口。」
「可是粮草方面……」
「今年的赋税增加两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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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秦毅还欲再劝,但赢朱的眼神已冷了下来:「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秦毅张了张嘴,想要将话说完,但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臣不敢。」
赢朱道:「你先回去吧,此事我会与王后商量,明日早朝时再议。」
他与秦毅一起走出宣政殿,随后转身向乐璎所居住的玉泉宫走去。
事实上,就算赢朱再昏头,也并不觉得秦国匆忙拼凑起来的军队足以与燕国千锤百鍊的精锐之师争锋。可是他应该决定应战的原因是:曾经燕国雄狮的统帅,如今正是秦国的王后。
如果能说动乐璎帮助他,凭乐璎的军事才能和对燕国大军的了解,这场战争他最少有七成的把握。
不过,从前他与燕国公主的约定是她帮助他成为秦王,而他帮她成为燕国女君。如今应他的条件已完成,他应她的暂时也没有办法完成,她也许并不会再帮他。
但是为了这场战事的胜利,他为乐璎准备好了丰厚的、她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
第六十一章
咸阳王宫的后宫主殿名为椒房殿, 是歷代秦国王后的宫殿。不过,前任秦国王后早亡之后,赢照也没有立过新的王后,这椒房殿也一直空缺。赢朱登基之后, 便特意命人将椒房殿清理翻修一新之后请乐璎入住。燕国公主拒绝了他的请求, 而是选择了较为偏远幽静的玉泉宫居住。
这个决定让赢朱颇为不悦。他从前以为乐璎不肯低就, 不过是因为他微贱的私生子的身份, 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成为秦国之主,这样的身份已经足以匹配燕国长公主的身份。
他进入玉泉宫, 见玉泉宫虽然表面看起来清幽, 檐柱廊角四处却时不时窥见一片黑色的衣角,稍微靠近便可以感受到剑戟森森之气,内中显然隐藏着不少高手。
这并非长公主从山阳郡带出来的那些普通守卫,而是真正精锐的高手。
他稍稍向里面走了两步,果然便有身着黑色衣服的守卫将他拦了下来:「请陛下稍待, 由属下通报——」
赢朱脸色有些难看, 从前在玢园之时,他要见燕国公主也不过是由两名侍女通传即可, 如今却备下如此阵仗。他本以为他成为秦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更近一步, 没想到反而更加疏远了。
但是,说起来自己能登上秦王的宝座,乐璎确实居功甚伟, 他还是压下心里的情绪,只在原地等待。
过了一会, 便见身着一身绛红色宫装的乐璎从宫殿中款款行来, 她斥退守卫道:「陛下亲至, 尔等该早点通报才是,何故如此怠慢?还不赶紧退下——」
那暗卫唯唯诺诺地退下。乐璎这才转向赢朱道:「抱歉,这些人原是我在公主府的暗卫,一切都是依着从前的规矩,若有怠慢陛下之处,还望恕罪……」
赢朱道:「孤又怎会与王后计较。」
乐璎笑着道:「那就好。乐璎是个墨守陈规之人,从前订下的规矩与约定,不太喜欢更改,陛下不计较便是最好。」
赢朱心里一沉,乐璎此言无疑是暗示他,如今两人身份地位虽然已经改变,但是从前的约定仍是照旧,他心里有些怏怏,正想说些什么,想要让她改变心意。乐璎已经抢先开口问道:「不知陛下今日来玉泉宫,是为了何事?」
赢朱想起正事,连忙道:「孤刚刚得知消息,如今燕国正屯兵秦燕边境,孤正是为此事来找王后商议。」
此事乐璎早已从暗报中得知,点头道:「此事我已听说,乐衍不满他的心腹桑凉死在秦国境内,所以对秦国宣战。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而已,我的那个好弟弟恐怕是不愿意我成为秦国王后。所以此事秦王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赢朱冷哼了一声,道:「秦王派出刺客刺杀我的手足兄弟,此事秦国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燕国想要打仗,秦国自然奉陪。况且有王后坐镇,难道我秦国儿郎还比不过燕国吗?」
「陛下是想迎战?」乐璎稍稍思忖,便很快明白了赢朱的来意。
燕国虽是六国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数月之前三国联手伐燕的那一场战争中,燕国大败。再加上长公主归秦,燕国的六镇大军也失去了昔日的统帅,实力此消彼长之下,赢朱觉得凭秦国的实力,也未必不能与燕国硬碰硬。而且,这场战争还有另一件意义,曾经的燕国长公主成为今日的秦国王妃。但长公主归秦的体面只在表面,燕王这段时日的小动作双方心知肚明。
对燕王而言,这场战争最好的结果便是能征服秦国,再找机会暗中杀掉长公主永绝后患;次一点的结果便是一场风光大胜,让秦国割地求和。这样初掌政权的燕王便曾向臣民们证明,即使没有长公主,燕国依然是那个强大的燕国,燕王才是燕国的天命之主。再花费几年时间,燕王便可慢慢抹除长公主在朝堂和军中的势力,洗去长公主在燕国臣民心中的痕迹,燕国的权利交接才算真正完成。
而对新继任的秦王而言,此战若能胜利,他便从此可以安稳无忧的高居秦国王座。
她的心里升起淡淡讥讽。卫遐在秦燕两国费了偌大的辛苦,最终结果就是扶持了两个意图对外征战以稳定自身权位的野心分子而已,这两人,比起她乐璎又何区别?不知那人知道了又有何感想?
不过,这样很好,他便该在这样污浊尘世的泥泞风雨中受挫。甚至,这样的结果还不够,她应该再推他一把,把他推到泥泞最深处的沼泽中去,他才会明白世间浑浊,容不下他的理想,这样他才会自己走到她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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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赢朱,脸上浮起淡淡笑意道:「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可是陛下已成为秦王,乐璎与你的约定已经完成。不知陛下这次愿意付出什么筹码?」
燕国公主的语速很慢,表情有些漫不经心,赢朱却心中一定。若是乐璎上来直接拒绝,这件事情无商量的余地。可若乐璎认为这件事情可以交易,他不信她能拒绝他的条件。
赢朱道:「自然不会让王后吃亏。若王后能帮我这一次,我愿意将秦国大权的一半与王后分享,以后王后可以与我共享秦国王座,共同处理秦国军政要务。」
这是他早已备好的说辞,有了共同处理军务政务的由头,他自然有更多机会可以长时间与燕国相处,甚至可以以公务方便的理由邀请她与自己同住,再不济,也可以说?????服她搬到更近的椒房殿去居住,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秦国王后,这对他而言,着实是两全其美之事。燕国长公主喜欢权力,才对燕国王位有如此执着,她并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要求。
谁知,乐璎遥遥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我无意插手秦国的军务与政务。秦国终究是陛下你的,并不是我乐璎的。」
赢朱一怔,道:「为什么?你既然是孤的王后,秦国既然是我的,就有一半是你的……」
乐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笑道:「陛下在这里久站,想必是累了。不如先往玉泉宫内暂时歇脚。」
赢朱此时才发现两人竟然一直站在殿前的空地上谈话,此时已有些腿酸。乐璎在前面带路,他便跟了上去。
不一会,便到了正殿之外。这时,赢朱发现乐璎的宫殿中人少得可怜,除了南栀和青霜两名女婢和她从山阳郡带来的一些使女之外,并无出身秦国的宫女。虽然在玢园时,长公主身边便是这些人,但那时他尚微贱,尚留意不到乐璎身边的小事。可是他如今已是秦王,他应该给她最好的。更何况,乐璎到如今仍然只肯用她从燕国带出来的人,无疑是与他生分了。
他开口道:「王后如今宫里的人太少了些,着实与王后的身份并不般配,孤明日就替王后多选一些宫女伺候。」
乐璎仍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进殿中,径直往主位上坐下,指着另一侧的椅子,道:「陛下坐下说话吧。」
赢朱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虞了。如今他是秦国之君,就算是王后宫中,主位也应只有他能坐。而且,乐璎对他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倨傲和高高在上。虽然从前在山阳郡之时,在玢园之时,她一向如此,但是如今他已是一国之君,两人身份今非昔比,他以为她应该对他多些尊重的。
但他还是不自觉屈服于她的矜威之下,在椅子上坐下。
等他坐下,乐璎才开口问道:「陛下心中有何感想?」
赢朱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此言何意,问道:「什么?」
乐璎意味深长地笑着道:「陛下方才是不是觉得我对陛下过于轻慢了。如今陛下已是秦国之君,而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王后而已,就算不三拜九叩,大礼拜侯,也应该在陛下面前谨小慎微,最少应该将殿中主位让给你,更不该对陛下你颐指气使。陛下恩赐与我共同处理秦国军务政务,共享权力,我就应该感激涕零,同意你的条件。陛下见我宫中宫女太少,想要多选些人伺候,我也该感谢陛下关怀,不是吗?」
赢朱一愣,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乐璎却摇了摇头,道:「可我却不习惯。」
她顿了一下,目光犹如烈炬,直视下方的赢朱,声音铮然:「乐璎天生矜傲,不喜欢屈居他人之下。我只喜欢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不想要别人分享来的一半。我宫殿里宫女多少,用谁伺候,更不喜欢别人安排。所以我与陛下的约定,是陛下成为秦王之后,我回燕国成为燕国女主,而非成为秦国的王后。就算陛下享有无数的威权,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王后。或者说,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王后。你听懂了吗?」
赢朱身形一震,双目睁大,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立起来。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卫遐当初会对这个女人有如此大的戒心,非要将她拉下马。又为何会专门进宫,警告他不要让乐璎插手秦国军政大权。又为何燕王乐衍在长公主归秦还要派人追杀到底,这个女人,目光中的每一丝火苗都是熊熊燃烧着的野心。
他心中的一腔热火,遇到更大的烈火,无法与之争辉,只哆嗦地闪了几下,便瞬间熄灭了,只留下一点妄念和不甘心仍然在扑闪着……
乐璎的声音重新响起:「不过,对于这场战事,我多多少少要负一点责任,所以我还是会帮你,只是这条件嘛,就得要改一改了。」
赢朱道:「什么条件?」
乐璎面带笑容,语气却是森寒:「帮我杀了卫遐。」
赢朱:「你要杀他?」
乐璎勾起唇角,声音讥讽,反问道:「我不该杀他?」
赢朱微微一愣,若以立场而论,卫遐确实应该算是燕国公主的敌人,乐璎想要杀他并不奇怪。而且,这件事情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一者,卫遐曾是她的驸马,只要他死了,他留在她心里的印记自然也会慢慢抹除;二者,如果他想要成为七国共主,卫遐和他的隐盟迟早会成为阻碍。乐璎以此作为交换的条件,自然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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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又道:「隐盟多年以来在七国之中安插间谍,在暗中操控各国动向,本就是七国最大的毒瘤。这样的人不除去,永远都是祸患。不过,我也知道隐盟势力庞大,想要杀他必不会容易。不过,我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只需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即可。」
「好,成交。」
……
离开玉泉宫之后,赢朱慢慢走回自己居住的瀛台殿。
杀了卫遐,将隐盟连根拔起。若是以前,秦国公子没设想过自己能完成这样的大事,他的那位王妃还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疯子。她有着他远远比不上的野心与手腕。
可是不得不说,这个提议对他有着极大的诱惑。
狼群中的头狼在成功继任之时,要杀死旧的头狼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而他,也需要杀死卫遐来证明自己有掌控七国的资格,来得到她的青睐与认可。
第六十二章
卫遐乘船顺江而下, 数日之后,到了秦楚边境的崤江渡。只要过了渡口,便是楚国地界。
可是,船到了这里就忽然停了。卫遐站在船头向江上望去, 只见密密麻麻都是船只。过了一会, 船老闆过来道:「客人, 只怕这一趟您没办法到楚国了。」
卫遐:「怎么回事?」
船老闆道:「秦国官军突然封锁了航道, 说是要搜查什么人,一艘船也不让过去。」
卫遐皱眉:「可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船老闆道:「只听说大约是与什么隐盟有关, 具体事情还不清楚。看样子今日是无法到楚国了, 不过我知道附近有一座白水镇可供歇脚。不如客人今日先上岸休息一晚,待明日一早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卫遐心中警觉。隐盟的人手隐蔽,按常理来说是不可能暴露,难道说对方的目标是自己?
是赢朱想杀他?还是乐璎?
他摇摇头,将后一个答案排出脑海。如果乐璎想置他于死地, 有的是机会, 大可不必如此迂迴。如今,这条水道是不能走了, 只好先上岸打探一二消息。他与船老闆结算了船资,按照船老闆指的方向到了附近的白水镇。
可他还没进入小镇, 便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十一。
十一的身手不错,向来是他手下最为得力之人,可是眼下他却衣衫破烂, 身上有着好几处伤口,神色惊惶:「盟主, 不好了, 不知为何我们在秦国的暗线全部暴露了。秦国的官兵到处拿着画像捉拿我们的人。」
卫遐神色一变:「怎会如此?可有人员伤亡或者被俘?」
十一道:「暂时没有, 隐盟的暗子都是经过特殊训练,发现不对,便立刻撤离。」十一握着拳,咬牙道:「但是,这些年秦国的暗探一直非常隐蔽,除非有叛徒出卖,应是不可能大范围暴露,可是对方对我们的人的位置瞭若指掌……」
他还没说完,卫遐就已经反应了过来:「你怀疑我们内部出现了叛徒?」
「不论是赢朱还是燕国公主,都根本不可能掌握如此完整的名单……」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卫遐:「盟主,这份名单应该只有您和两位副盟主掌握……您和那位燕国公主……」
他的声音吞吞吐吐,眼神犹疑,身体带着一丝戒备。
卫遐瞬间明白了这位素来忠诚的下属在想什么,毕竟,那日他曾亲眼见到自己和乐璎在篝火边过夜,想必眼下他是误会了什么……
他摇头道:「十一,你想多了。在我心中,隐盟的理想高于一切,这里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燕国公主……名单,不是从我这里泄漏的……」
十一松了一口气。
卫遐又道:「不过,你既然怀疑我,也不应该当面提出来。如果隐盟的叛徒真的是我,你眼下已经死了。」
十一道:「盟主在燕国忍辱负重,这才让长公主失去权位,远嫁秦国,属下本来也不愿意怀疑盟主你。但是据那些拿着画像的秦国官兵所言,说盟主您顾念与燕国公主的旧情,为了讨旧情人欢心,这才出卖自己人给燕国公主。这种无稽之谈属下本来也不信,但是属下是隐盟在秦国的负责人。隐盟出了这么如此大的变故,我也不得不求一个结果?????。我来见盟主之前已经事先安排好一切。如果今天我死了,明天盟主就再无法找到隐盟在秦国的任何一人……」
听完十一的话,卫遐顿时有些头痛了,这种消息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多半是乐璎让人放出的。她又想干什么?还有,名单是如何泄漏的?
青霜这枚棋子是他主动放弃了,可是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棋子,根本不可能知道关于隐盟在秦国的机密。莫师兄已多年不曾出世,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一个人,他想了想,问道:「季副盟主最近是否在秦国?」
十一目光流露出一分讶然,道:「季副盟主与您是前后脚进入秦国。但是季副盟主这些年一直在各国游方行医,素来不插手这边的事,她没有和属下联络,属下也没有打扰她…难道是季副盟主出卖了我们?」
他既惊且怒:「盟主,是否立刻执行清除令?」
清除令,是隐盟内部用来清除叛徒的指令。像隐盟这样的庞大间谍组织,一旦某个环节有人背叛,便会影响到众多暗线与死士的安全。所以在隐盟的中,一旦有人背叛,便要立刻清除。
卫遐忙道:「不用,这只是我私下的怀疑,并没有实证。季副盟主是我的师姐,此事我会自己处理。」他虽不愿向十一坦诚是季风遥泄漏名单,可是在他心里,这已是定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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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嘆息,他这位季师姐始终因为当年楚国的事对师父的理念不太贊同,也正是因此这些年她虽然名为隐盟的副盟主,他却几乎没有没让她直接插手隐盟事务。若非上次乐璎手臂的伤势他实在没法自己处理,也不会联络她。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也大概明白,上次她坑了他一次,他可以不计较,但是这次,却是涉及到无数隐盟下属的性命,即使卫遐向来好脾气,也不由得生气了。
可是眼下,还不到计较的时候,当前的要务还是要将这些人安全的撤出秦国。
他道:「此事日后再论。既然名单泄露,秦国已不可再留,你先将我们的人尽数撤出秦国。」
十一道:「名单泄漏之后,属下第一时间就想着将人撤出。如今从秦国往东的几道关隘和水道尽数被封锁,无法离开。」
「怎会如此?」卫遐闭上双眼,秦国这次的行动来势汹汹,针对他而来。乐璎究竟干什么?师姐是真的背叛了隐盟还是其中另有计划?
他无暇思考其中细节,只能做出当下最适合的判断:「秦国的东部都是高山丘壑,只有几道关口分别通向东边的燕国和南边的楚国,今日关城被封,确实难以进出。但是我早年也曾游歷七国,在秦国的北方有一道隐蔽的山道名为潜龙口,可以通往塞外。」
「塞外?」
「不错,塞外是戎狄的地盘,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深处,进入塞北之后向东行一段时间,便是燕国在北边修建的长城,通过长城便可进入燕国。」虽然这样一来,等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但是确实是突破秦国封锁线的一个好方法。
***
隐盟在各国都有不少的暗桩,以便随时了解一国动向,防微杜渐。秦国在诸侯中也算举足轻重的大国,隐盟在秦国多年设下的各种暗桩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上百人。这些人并非人人都会武,大部分只是一些经过特殊情报训练的普通人。
卫遐思量再三之后,让这些人乔装改扮之后,化整为零,向北方的潜龙山口而行。谁料在路上,他却得到另外一个消息,燕国因为桑凉死在秦国境内一事,宣布对秦国用兵。战争虽尚未到来,但是秦国境内已是到处风声鹤唳,刚刚上任不久的秦王赢朱为了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宣布大规模招募士兵。
他心下怏怏,他在咸阳的失败果然引起了连锁反应。
本来无论是赢炘还是赢献成为秦王,秦燕之间的这场战事都是可以阻止的。赢炘虽有野心,但只想向西边开拓,而赢献推崇商业,也不会轻易兴战;唯有积极谋求与燕国公主联姻的赢朱最有野心,何况而他的身边,还有那个七国最大的野心家。为了回到燕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乐璎一定会不顾一切推动秦国与燕国之间的战争。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乐璎即将成为秦国王后,想必燕国的那位小皇帝也不会急着对秦国用兵。
虽然以秦国匆匆招募的兵力,并不足以和尚武多年的燕军对抗,但燕国长公主在军事上的天赋他曾亲眼所见,如果是她领军作战,这场战争最终是何结果尚不好说。如果秦国战胜,以乐璎的野心必会开始下一轮的对外征伐之路。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他从前算无遗策,从不会出现这种纰漏。可是偏偏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才会放任自己最大的敌人成为自己最大的弱点。
一步错,步步错。将隐盟的人手如愿撤出之后,他恐怕无法如愿前往楚国,而该留在秦国再设法处理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事。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头痛。放任乐璎留在秦国毫无疑问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可他又该怎么办?
不过,好在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秦国处处兵荒马乱,人人自危,他带着人一路从秦国南边的崤江渡口到了北端的潜龙山口,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
潜龙山是秦国东北与塞北交界的一座大山脉,山脉连绵数百里,山高万仞,飞鸟难渡,是秦国与戎狄的天然界限。但是这座山脉中间,有一道崎岖隐蔽的狭长豁口,位置难寻,常人难知,卫遐也是早年随师父凤岚在潜龙山採药才偶然得知。山道前后长约十几里,前半段是在两山之间的狭长谷地,而后半段则是一座细长的山洞。山洞里峭石嶙峋,时有深涧水流,卫遐循着山洞前方的一点微光,终于在山洞中开出一条路途,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将隐盟的全部人马带到塞北的安全之地。
他召来十一,吩咐道:「十一,你带着这些人往东,通过燕长城便可进入燕国,再经燕国回到隐盟,将秦国发生的事告诉我的师兄莫怀悲,然后接下来的事等我回隐盟之后再安排。」
十一大惊道:「盟主,您不回去吗?」
卫遐摇头道:「不了,秦燕两国大战将起,我会留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机会阻止。」
十一道:「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这太危险了——」从前卫遐在燕都之时,虽然看似一人,但是实则在燕都有为数不少的隐盟暗子配合他行事,为他传递消息,搜集情报。可是如今在隐盟的力量全部撤出秦国,卫遐一人在秦国势单力薄,又怎能成事?
卫遐道:「不试一下,我终究不甘心。你放心吧,我会小心行事。」
十一知道这位上司素来自信从容,对自己认定的事绝不更改,只好带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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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独自一人原路返回。他心中愁虑,思索半天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从前隐盟解决战争的手段简单粗暴,七国之中哪一个君王试图对外征伐都会在隐盟的运作之下失去权力,或被废或着远离权力的中枢。按照过往的处理办法,便得想办法废掉才亲政不久的燕王。
可是,这个年纪轻轻的燕王,本不至于权欲薰心至此,正是自己为了对付乐璎才派了白瑜到他的身边,让这个年不过十六岁的少年迅速成为了权力的囚徒,现在他再设法废掉燕王,燕国又有何人可以为君?
这件事,终究是自己思虑不周,留下隐患。如今若想补救,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乐璎协商……
找乐璎协商。
这个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该找她协商,又为什么笃定她能解决这件事?
他为什么觉得她会帮她,明明她才是七国最大的野心家,是一切的祸乱之源。
可是,就算这念头冒出来的毫无逻辑,他方才脑子里的直觉,确确实实是他应该去找她。
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平阳寨的最高处,他问乐璎关于战争的意义时,她的回答:「战争的意义,那是七国的皇帝将军们才应该思考的事。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自然是希望天下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战争。」
那时,他觉得她不过逢场作戏,可是偏偏在此时,他觉得,其实她说的都是真心话。燕国的长公主,其实有谋略有手段。她跳出了他给她规划的路线,很快就重新回到七国的权力中枢。她有宽仁的胸怀,所以才能收服平阳寨的叛军为已用;甚至他曾那样背叛她,她最终也原谅了他。
他心中升起微薄的希望。不如试试,反正他暂时也没有别的方法。
就算不成,就当是他想见她了。
「想」这个字浮出脑海?????之时,他竟觉得心口微微的热。原本心念中的一个小小念头,瞬间落地发芽生根,占据他的全部心海。
他忽地觉得自己很想、很想她,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
他通过黑暗幽长的山洞,又翻过山谷,终于出了潜龙山道。往返奔波一日,天色已近黄昏,干粮早已用尽。他腹中有些饥渴,便想去一旁的密林中打猎生火,稍稍休息。可是他才步出谷口,便察觉到一种被气机锁定的感觉。
他定神一看,只见之前空无一人的山谷口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了大队的骑兵,这些骑兵人人弯弓搭箭,尽数对准了他。显然,这些人早就等待在此埋伏他。
最中间的一人,一身黑衣黑甲,面容他无比熟悉。不久之前,他还在燕国王宫见过此人。
赢朱的脸上浮现一抹讥诮的笑意:「卫遐,又见面了。」
卫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赢朱,你想杀我?」
赢朱冷笑道:「隐盟这些年在七国安插间谍,妄图指掌七国局势。孤如今既为秦王,又岂能容你——」
「放箭——」
赢朱一声令下,无数箭矢齐发。
卫遐身后便是高崖峭壁,无数可避。只好挥剑护住尽力去挡住飞来的箭矢,可是弓矢无穷,又怎能尽挡。很快他的一身白衣便被鲜血染红,只能返身向着身后的潜龙山道而去。可是他知道,这几乎是一条必死的路途。狭窄的山谷几乎没有可以躲避弓矢的空间,何况这条路并不好走,别无岔道,一旦追兵深入,必定无法逃脱,可是他别无选择。
一年之前,秦、赵、卫三国本互为攻守同盟。他和赵连壁、赢朱同在燕都数个月,也曾贊同过他关于建立诸侯同盟的构建。是以,他终究对赢朱抱着一丝侥倖,最后接受他成为秦国之主的事实,而只是警告他不要让乐璎插手秦国军政要务而已。没想到,赢朱会亲率大军,在此伏杀于他。
身上的箭伤一寸寸入骨铭心,这是他此生以来最接近濒临死亡之刻,而在他心中,更有一种痛楚远甚于身体上疼痛。秦国此前封锁边境,种种针对隐盟的手段不过是为了将他逼到这样的绝境。毫无疑问,如此狠辣不留后路的手段绝不可能是出自赢朱,而是她的排布,乐璎竟然真的让赢朱来杀他。
他本来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共处,就算乐璎与他为敌,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就在刚刚,他还想着去找她协商关于秦燕之战的事,转眼她就给了他致命一击。也对,她已经秦国王后,为了她和赢朱的天下大业,她当然是欲除他而后快的。甚至,此时此刻才动手,才太迟了。
她果然是骗他的。她一直恨他在燕都的算计,从未原谅他。又一支羽箭钉入后胸,卫遐感觉喉管之间心血上涌,竟不知是痛是悲。
在卫国公子一向心志坚韧,甚少为外在的情绪所扰,在濒临死亡之刻,终于生出无尽的恨意来。
从前,长公主对外征伐,攻破卫国国都,他沦落燕都为质时他没有恨过她。
在他被她一刀贯胸,掉落悬崖是也没有恨过她。
在他七根销魂钉入体,被她囚禁,她却抛弃他嫁给别人时,也没有恨过她。
可是,此时,面对这样精心策划的逼杀,他终于是生恨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她想要他的性命,随便取走便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非得让赢朱来伤他。狭路崎岖,卫遐伤重的脚步逐渐蹒跚,意识也逐渐模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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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此时,山谷前方竟忽然传来一声马嘶,一道黑色骑影从山谷中闪出,一把将他抱上马背。
卫遐就算受重伤,可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仍在,下意识就要拔剑反击。可是在碰到那个人的瞬间,又将剑收了回去,人也彻底陷入昏迷。那人抱着他伤重的躯体,向前疾驰。
山道多乱石,并不怎么平整,也并不适合骑马,可是那人的骑术显然虽然精湛,快速趋马前进之时便避过大部分的乱石,很快就将追兵们甩在身后。马儿穿过狭长的山谷通道,又穿过山洞,等终于彻底踏出潜龙山道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前方便是塞外广阔的草原,那人并未驻足,趋马又行了偌远,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终于停了下来。
她解下黑色骑装的兜帽,露出原本殊色的容颜。她将马系在洞口,又将卫遐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这时,她发现男子已经彻底晕了过去,她检视他的身体,微微皱起眉头。男子的衣服既然全部被鲜血浸湿,有五六支深入骨肉之中。她的双手几乎有些颤抖,她轻声道:「卫遐,你忍着点,我先帮你把箭矢□□——」
她知道卫遐眼下应该并听不到她说话。可是她却必须说点什么,让自己安心。
这次,她真的差点把他弄死了,他就算再爱她,眼下也应该恨死她了。
她闭上眼睛,凝住心神,止住手上的颤抖,终于将羽箭尽数拔出,男子的身体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耐心地一处一处帮他止血。好在,这些伤势虽然深入骨肉,但是并未入脏腑,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敷好药膏,将伤口缠好,又拿出准备好的衣服帮他换上。
这时,她发现男子终于醒了,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双眼看着她。卫国公子的面容精緻脆弱,这样看人,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惹人怜惜。但她知道这人的强大,这一招从来对她无用,可是此刻被他这样看着,她却觉得心虚。
「乐璎,我搞不懂,你究竟想干什么?」男子轻声道。他的唇色因为失血而干枯,声音也虚弱无比。让人逼杀他,又来救他,她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恨我吗?」她问道。
「恨。」卫遐拧着眉头,声音竭力上显出一丝狰狞来,可是由于身体重伤的缘故,却是有气无力。
乐璎从身后摸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来,塞在那人手里,将刀刃指向自己胸口,轻声道:「来,恨我你就杀了我吧……今天给你报仇雪恨的机会……」
男子握着刀刃,抵上女子的胸前,刺破了她黑色的外袍。乐璎抿着唇,并未躲闪,也未后退,由着他继续动作。男子却扔了刀,他闭了眼,低声道:「乐璎,这一点也不好玩……」
乐璎道:「我这么害你,你不想杀我吗?」
卫遐喃喃:「我这辈子已经栽给你了……乐璎,下次不要这样试探我了……」明明他是那么地恨她,可是在她来救他的时候又放下所有心防。他搞不懂她想干什么,也许她就是想反覆地折磨他来报復他,可是偏偏只要她靠近,他便无法抗拒,想把自己从身到心都交给她,让她指掌自己的一切。
他又怎么可能伤她?又怎么捨得伤到她?
乐璎看着卫遐虚弱到发白的脸孔,眸色暗了暗。她又回到洞口,从马背上拿了行囊,取出食物和水,又找来干柴,生了火。她将食物放在火堆上烤着,又找了个小铁罐,将水微微温热,倒在小碗中。试了试温度,送到男子的嘴边,「你先喝点热水……」
火堆旁,卫遐低垂着眉目,静静看着她。长公主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照顾人的活计,此刻也并不怎么熟练,甚至一碗水都被她洒了三分之一,可是她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温柔而爱怜的。他从没有从她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心神蓦地一颤,他就着她的手轻轻吮吸,将一碗水喝完。
他想,她这算什么,打他一巴掌再给他一个甜枣吗?他有这么好哄吗?
可是他又想着,如果她肯给他一个解释,他就原谅她好了。
长公主的动作并未停下来,她从火堆上将热好的干馍馍拿了下来。那干馍很是烫手,长公主只好用袖子捧着,用手一块一块撕碎了餵到他嘴边。
看着她被烫得发红的手,卫遐终于忍不住,道:「乐璎,我可以自己来。」虽然他的手受了伤,可是并没有到动不了的程度。
乐璎摇头:「可是你受了伤,牵动伤口会疼。」
卫遐嘴角扯出淡淡讥诮:「你会在乎我疼不疼吗?」她弄伤他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眼下是最严重的一次。
乐璎咬了咬唇:「你怕疼,我当然会在乎。」他在新婚之夜盗走燕国山川布防图,害得她失去一切时,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可是那后来的后来,当她逐渐一点一点地理解了他之后。每一次他受伤,她都会心疼。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与他为敌,也不想弄伤他。
每次看到他受伤,她就不自觉地会想起那日在半昏迷之中听到卫遐决定用自己将自己左手的筋脉换给她时说的那一句:「师姐,我最怕疼了。」那时,她明明是恨他的,可是她却觉得那疼好像是疼在她心?????上一般。那时她才明白,她其实一直是爱他的,就像他一直爱着她一样。
可是她每次还是会伤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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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都会对她心软,他就算有天纵的手段,可是一遇到她就会全部使不出来。他对她的好,她全都知道。甚至,她就是利用他的好,有恃无恐地一次次算计他,伤害他。
因为,燕国最骄傲的公主,此生有必须要做到的事。她想要一统七国,完成此生的理想,她还想要得到他、驯服他。她想到那终焉之刻,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为了这最终的目的,她必须冷了情爱,狠下心肠。
所以明明知道他会痛苦,她还是决定嫁给赢朱。
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段会弄伤他,她还是这样去做了。
甚至这一次,明明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死在潜龙山道,等不及她来救他。可是她却还是这么做了。
谁让她爱上的是世间最孤高难驯的一匹狼,若他没有在这尘世的泥沼中撞得头破血流,他又怎么会回头?又怎么会认同她,与她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即使是现在,遭遇秦燕两国的大战,又被赢朱彻底背叛逼杀,乐璎也觉得自己也未必有把握能说服他放弃他空中楼阁的理想。
……
「你怕疼,我当然会在乎。」女子的声音很轻,更带着些许颤抖。卫遐的眼睛微微张大,他从未料想从她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长公主素来冷如严霜,她从来吝于给他温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般能融化春冰的眼神看他。男子痛楚的眼眸愕然一瞬,随后,他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这是一个很清浅的笑容:「乐璎,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你不必这般哄我……虽然你愿意哄我我就很开心了……」
看到他的笑容,乐璎也忍不住轻轻一笑。这个笑容沖淡她的愁绪,也冲散了两人之间微微别扭的氛围。
她想:他从前说得确实没错,两个人若是不开心时,若是互相哄哄,就会变得开心了。她重新拿起已经放了有些凉了的干馍馍:「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你受伤,该我照顾你。我从前没照顾过人,就算做得不好,你也不许嫌弃……」
她的声音柔和,还带着点女子本有的娇羞。他这次没有再坚持,而是就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将那张馍饼吃完,就像一只乖巧的幼兽。乐璎又餵他喝了些水,自己又吃了些东西,又将柴火添旺了些。这才发现卫遐靠在山壁上,已经睡着了。于是她靠在他身边,与他偎依,又将黑色的斗篷接下,将两人一起包裹起来。
她摸索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处,忽地便有了温度,恰如她的胸口在此时一热。
她一生孤冷如月,即使是与最信任的下属与侍女也从来不亲近,偏偏此时此刻与他相依,感受到旁边人的心跳,便能让她感到满足。
她怕他受伤之后半夜会发烧难受,并不敢睡着,却又不敢惊扰他,只能静静就着火光看他的脸。
卫国公子的面容确实得天独厚,就算此刻虚弱不堪,这种将碎未碎的美感也让人心痒,她忍不住将唇凑过去,轻轻吻砥他的脸颊。
***
到第二天清早的卫遐醒来的时候,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虽然离彻底恢復还需要一些时日,可是伤口已经开始癒合,没有那么疼了。
从认识她以后,他时常会受伤,倒也习惯成自然。何况她给他用的药,效果显着非凡,他想了想,这和隐盟那泄露的名册一样,是出自二师姐季风遥之手。
刻意在他送走隐盟之人折返之时才对他动手逼杀,又早早潜伏在潜龙山道救他。显然她做事留有余地,并不想真的杀他,可是卫遐依旧想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
橘色的微光穿过山洞,在光影间交移,明暗变幻驱逐了夜的蒙昧,晕染出晨曦的明澈。有一双白鸟在洞外跳跃着剔羽,忽地有脚步声动,白鸟又在空中划过翩翩的弧线,滑翔向天际。
他看到乐璎用铁壶从外面取了水回来。晨曦落在她的眼睛里,有如清辉荡漾,让他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乐璎将一半的水放在火上烧热,另一半淋在帕子上,帕子拧湿,走了过来,为他净面。之后,又解开他的衣服,轻轻擦去他伤口处的血渍,替他换药。
昨日卫遐伤势太重,身体几乎麻木,毫无知觉。可是此刻女子的手触上肌肤,带来轻柔旖旎的触感,香软的唿吸近在耳侧,难耐而心痒,让他觉得换药竟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他难耐地扭动,却被乐璎按住:「别动,一会就好了。」
她的动作更轻柔了,好像生怕碰疼了他。
卫遐闭上眼睛,抛却心中浮想,轻声道:「乐璎,你为什么非要嫁给赢朱?」
上次在咸阳城外的那一次,他只是猜测,可是这一次,他几乎可以确定,乐璎确实是爱他的。就算她的喜欢与别人不一样,可是她对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乐璎换好了药,重新帮他把衣服整理好,低声道:「你先养伤吧,等你伤好了,你想要的答案,我都会给你的。」
……
两人就在这个小小山洞住了下来。乐璎带的干粮不多,到第三日就吃完,乐璎白日里便出去打猎觅食。卫遐本来不放心,想要跟去,可是却被乐璎勒令呆在山洞养伤不许外出,不过一二时辰,便见乐璎满载而归。
又过了几天,卫遐的伤势慢慢开始恢復。
乐璎收拾了行囊,道:「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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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出了山洞,看到门口繫着两匹马。除了那日乐璎骑着的那匹黄骠马之外,还有另外一匹通体血红的野马,这匹马昂昂而立,桀骜不群。卫国公子学识广博,自然也知道这是出自塞外的马中名品汗血马。此前他只是听闻,从未见过,此时见了便忍不住想骑一下试试,谁知没等到靠近,那畜生鼻子里「嗡」了一声,甩了他一嚼子,反而颠儿颠儿地向乐璎那边跑去,低下头,用自己的耳朵去蹭她的手背。
乐璎见了微笑着将手中的黄骠马的缰绳递给他:「你骑这匹马。」
她摸了摸红马的耳朵,随即左手握缰,一踩马镫,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那汗血马感觉到主人上马,开心得原地转了两圈,直到乐璎轻轻扯了扯缰绳才停下来。
乐璎此时并未着骑装,只是一袭黑色披风,将一头秀髮隐藏在兜帽之中,只露出白玉般的脸庞。她目光坚定,神色泰然自若,这并非卫遐过往常见的冷媚风情,在肆意更有一份飒爽英武。他不由得想,从前在战场之上,燕国公主统帅三军时,是否也是这般风华,一时不由看呆了。
乐璎见他并未上马,不由催促:「你看什么?还不快跟上。」
卫遐收回思绪,上了马,问道:「乐璎,我记得我们那日来的时候,你只骑了一匹马,这汗血宝马是哪儿来的?」
乐璎微笑道:「昨日我放这黄骠马自己去觅食,谁知它耐不住寂寞,昨天回来的时候,竟然还带了一个夫婿回来。我想我们两人一骑,终究不便,便将她这便宜夫婿留下了。不过,这野马倒是桀傲难驯,我可是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它彻底驯服。」
卫遐赞嘆道:「公主真厉害。」卫遐不曾驯马,也听说过即使是草原上蛮族中那些最英勇的武士,也不一定能驯服像这样的烈马,更何况只花了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这需要无上的耐心、不屈的勇气和坚强的毅力。从前他便知她能力与才华,忌惮欣赏,以至于在燕都布下大局,也要将她这头勐虎困于匣中。可是两人到了这塞外边陲,他才发现就算他已比世上人高看她一等,仍是小看她了。眼前女子,确实是狱中蛟龙。若有一日化云驭风,就连他也需仰望她的麟彩。
只是……她始终走在与他相反的道路上……
想到这里,卫遐的心情又不由得低落了下来。
见到男子倏尔沉默,落在后面,乐璎心底一嘆。汗血马的确野性难驯,可是远远算不上世间最桀骜难驯的物种,眼前人才是。
她分明得到他的人,得到他的心,可是他的灵魂始终未肯为她而驻留。
第六十三章
两人穿过茫茫草原, 经过一日奔驰,已经离边境很远,乐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卫遐很是疑惑,乐璎如今既是秦国王后, 无故失踪多日, 不算小事, 可是她却丝毫没有要回到秦国的意思, 反而带着他一路向北。而且越是往北,她就越是寡言沉默。
到了黄昏的时候, 两人终于到了一处山崖的脚下。
乐璎下了马, 将缰绳顺手拴在山脚的低矮灌木上,回头望他:「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卫遐下马,眺望远方,此处横看竖看,都只是一?????座光秃秃的山脉而已, 但是他还是跟在她的身后, 一步一步往前走。
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石碑, 石碑之上,横勾竖划, 刻满了文字。那并不是精工细笔的碑文,字迹也很潦草。在多年风霜侵袭之下,许多字迹早已斑驳, 但是依旧风骨遒劲,在荒烟衰草之下, 撑出一种苍凉的悲壮感。
在乐璎在石碑面前跪下, 又将随身携带了一小壶酒浇灌在石碑下的泥土之中。
卫遐抬起头, 看向石碑上的字。那上面镌刻着的是一个一个的名字,一整块碑,没有铭文,没有事记,除了人名什么也没有。
「我们前面的这座山,叫做燕回山。十年前,我十二岁。北方的戎狄侵犯我燕国,我的父亲带着燕国的十万将士,向北远征戎狄。虽然那一战,我燕国最后大获全胜,将戎狄驱逐往燕回山以北,但是我燕国十万勇士中的一半最终埋骨在此,最终将戎狄赶往漠北更远之处。」
「这一块碑,是我燕国的国殇碑。在这一场战争中战死的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被刻在碑身上。」
空寂的旷野上,女子的声音寂寂,伴着风声呜咽。
「我的父亲,燕国的一代明主,也正是因为在这场战争中身受重伤,多年以来始终缠绵病榻,最终壮年而逝。」
卫遐沉默,前任燕王身患不治之症以致英年早逝,他是知道的。因为燕国曾多次邀请他的师父凤岚入宫为燕王治病。甚至他知道更多内情,他的师父凤岚认为,老燕王雄才大略,燕国在他的治理之下如日中天,如果让他再多活二十年,恐怕燕国这头北方的勐虎难以压住。所以,凤岚每次至燕国宫廷,多半是敷衍行事,并未尽心治疗,甚至凤岚对燕国姜皇后的花柳病的治疗都更用心。
但是就算是歷尽君王之殇,燕国的强大之势也并未因此被完全拖垮。
而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眼前的这名女子。如果不是他在燕都以诡道陷罪于她,恐怕现在她已然成为燕国女帝,燕国也会比现在更加强大。
乐璎站了起来,她与他并肩而立,向北而望。
「卫遐,你见过北方的戎狄吗?他们体格壮硕,七八岁的孩子就有一匹马那么高,十二岁的孩子就能上马作战。他们是真正的野蛮人,到了村子,见人就杀,就到东西就抢,力大无穷,等闲两三个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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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道:「公主见过?」既然十年前燕国就已经驱逐戎狄,按理说乐璎长大时燕国已再无北患。
乐璎答道:「当然。我小的时候我的父王便将我抱在马背上作战,十二岁时我便已经能上阵杀敌了。」燕国公主轻轻捋起耳畔长发,嘴角含笑,神情骄傲。
卫遐心中一动。他听着她的话语,几乎便可以想见那画面。十二岁的女孩儿,身骑骏马,手持长弓,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间驰骋。
他生于卫国、长于赵国。素来以北方强邻为大敌,七国之间,既然为敌,行事本就各凭手段。燕都城的事,他不曾后悔也无歉疚。可是此刻,见到这苍凉的国殇碑,他心中忽然生起另一种的英雄豪情。那是一种与他自幼所学的纵横诡道所截然不同的波澜壮阔。
丈夫生于世,何不披戟横槊,纵马关山,建立不世之功业。何不血荐轩辕,护守一方,以千秋史载记我功名?
抛却国家之别,立场之见,他忽然发现也许她想做的和他想做的或许并没有那么多不同。
从前,他一直不理解她明明喜欢他,却非要嫁入秦国。此时,她并未给他答案,他却忽然瞭然心证。如果,长公主在燕都失势之后,她真的按照他的安排嫁入卫国,成为她的王妃,他就算对她再好,也必会万般防范她重返燕国。只有嫁入秦国,她才有机会拿到筹码,重新实现她想要的一切。
他以手抚碑身,低声道:「对不起——」
乐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一笑:「没关系,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她遥望北方,低声道:「卫遐,我每天的□□都会来此飨祭,也会命斥候留意戎狄的活动范围。距离那一场战争已经过去十年了,北方的戎狄一日比一日的强大,今年他们的活动范围已经非常接近燕回山了。但是如今的燕国并没有十年前那么强大了。如果燕国无法挡住他们的脚步,你们卫国、赵国也不可以。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
她抓住他的手,再次与他十指相依:「卫遐,我与赢朱之间的婚姻不过协议,各取所需而已。我希望将来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卫遐,我不想再和你这样争斗下去了。」
卫遐睁大了眼睛,心中巨浪翻涌。
其实这事他早有猜测。燕国公主如此骄傲,又怎肯委身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可是此刻从她口中得到实证,更是让他的肺腑几乎都燃烧起来。
女子的声音坚定而恳切。这是从两人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向他敞开全部的心扉,向他诉说她的过去与将来,诚挚地邀请他和她站在一起。
她不想和继续和他为敌了,其实,他也早就不想了。
他闭上眼睛,放任着晚风、星空与情人的爱语一起落在他心上。
他想,昨日之我因她而死,今日之我是因她而生。
他想放任自己跟随她,可是在茫茫无明的心海,终究是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如果他贊同她走的路,那接下来的七国之间自然是免不了战火烽烟。
他是卫国未来的继承人,难道就要向自己的子民宣布他打算将卫国併入另一个国家吗?就算他不在乎背这骂名,难道卫国的子民就会心甘情愿地成为另一个国家的臣民。
就算卫国的问题能解决,可是其他国家吗?难道他真的要陪着她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征伐下去,用无数人的鲜血来铸就帝座吗?
不,这明明是他以前最不想见到的事。即使是为了她,他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活。
……
乐璎看着他,他的脸上的神情如她所想的那样犹豫、踟蹰、彷徨。他是爱着她的,她从不怀疑。可是他天生比她更有不忍之心,他悲天悯人,从来想着治世救世,无法去做杀人之屠刀。
何况七国若要重新归于一统,必是地狱之浮屠。
可是,她必须要说服他。
「卫遐,如果无法应对外敌威胁,就没有所谓的天下太平。更何况如今各国诸侯,大多愚见而短视,谁又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相互争斗。你想建立一个让诸侯和平共处的联邦本就不可能。一旦,你与他们的利益相悖,他们就会站在你的对立面。就比如,赢朱他昔日曾是你的盟友,可是一旦你的存在成为他的阻碍,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你——」
男子忽地抬眸,冷冷一笑:「乐璎,不是你让他来杀我的吗?」
乐璎一怔,还是继续道:「是又如何,可是动手的终究是他,我并没有逼他。卫遐,我想让你为我杀了赢朱,你会去吗?你不会,不然他早就死了。你有君子之风,可这世间多的是污浊小人……」
卫遐道:「可是若非你诱使,他又怎会走到这一步。轻易地将罪过推给别人,将自己摘出去,我有那么好煳弄吗?」
乐璎怔了一下,这与她的预想并不一样。他还是那般聪明,轻易就抓住了她的破绽。但是,她冷静下来,继续道:「我只是给出建议,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执行,可见你们所谓的诸侯同盟不过就是纸煳的而已,除了你自己,没人会在乎。」她向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卫遐,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你不是在求天下太平,而是在粉饰太平而已——」
「所以,你折腾这么多事情。在潜龙山设下这么大的阵仗,差点杀了我,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是对的?」男子的面容冷峻,声音冰冷,还隐隐有一丝怒气。他素来对她温柔,就算从前争锋相对时,他也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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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国殇碑之前,他的脸色分明有一瞬动容。可是此刻,提及隐盟,他便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对立面。
乐璎脸色苍白,她的说服完全失败了。
她从后面抱住他,犹然做着最后的努力:「不,卫遐,我想要得到你,我希望你的脚步与我始终踏在相同的方向。」
卫遐摇摇头:「你的方向就是让征伐六国,血流成河?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走这样的一条路。」他挣开她的手,将她推开,声音满是讥嘲:「乐璎,在我差点死在潜龙山道时,我是真的恨你。可是你既然又来救我,我想只要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能原谅你。可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已。」
乐璎张了张嘴,「不是」两个字还未吐出?????,就听到眼前人道:「戎狄确实是七国极大的威胁,可是要战胜强敌,就要先互相彼此征伐吗?乐璎,你所选的路,我不能接受。」他背身对着她:「想来你我终究是天生八字不合,水火不容,也註定无法同行。」
他的声音有着淡淡讥诮:「说起来,你我这段婚姻,我是心怀异心不错,可是若非公主对我用蛊,也并不会有这般纠缠。你我都各怀鬼胎,也难怪好事不谐。但是你既然公主已经休了我,这段前缘也早该结束了。也许像赢朱那样野心磅礴之人才是王后良配,王后还是回秦国去吧——」
「这几天在塞北耽误了不少时日,我也该回去了。就不与王后同行了。」
乐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叫她「王后」,还叫她回赢朱身边去。她受此打击,一时不知自己自己是梦是醒。等反应过来时便见卫遐已经下了山,骑着那匹黄骠马,已经行出了一段距离。
乐璎跟着下山,骑马跟上,她追着风嘶吼着:「卫遐,你如果现在离开我,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下次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必杀你。」
旷野无尽的风声中,卫遐回头:「那我等你来杀我。」
作者有话说:
男主开始作了,其实他一直都有一点作。不过只是小小分开,他会自己打脸滚回来的。嗯,滚回来的大概是二号马甲?
有件事给大家说下,这本书由于冲突比较大,而且男女主都是心机狗的设定,所以经常需要花很长时间去想剧情,所以写得一直很慢,最近存稿都用光了,只能裸更了,所以接下来恐怕无法日更,暂定隔日更新吧,如果写得多就会加更。剧情其实已经过半了,大概35-40万字会完结,觉得更新慢的也可以养养再看。抱歉!
第六十四章
潜龙山道。
赢朱收到秦毅的回报气得脸色铁青:「什么, 人追丢了?」
秦毅回报导:「属下已经命人将潜龙山道前前后后搜查了数遍,确实没有发现那人行踪,属下猜测,应该早有人在此接应, 将人救走。」
「被人救走?」赢朱心中泛起嘀咕, 卫遐狡猾, 隐盟也有不少的高手, 他早留下退路也不无可能。可是没能杀掉卫遐,他又该如何怎么向乐璎交差?
察觉到君主不悦的神色, 秦毅试探着道:「那人身受重伤, 想必也走不远。如果调用大军,多搜寻一些日,未必不能找出他的行踪。」
赢朱思量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不久前得知的情报, 燕国陈兵于两国边境, 大战已然在即,韩城守将孙再兴已经上了数道奏章请求支援。秦国的兵力本来吃紧, 不可能在耗费在漫无目的地找人身上。
「算了,这次的行动到此为止。今日在此休息一晚, 明日往韩城支援吧。」
秦毅道:「是。」
第二日一早,大军便开拨。数日之后,便到了韩城。
韩城位于秦国东部, 离燕国云州城不远。但是秦国的军事实力远不如燕国,韩城的城墙低矮, 设施陈旧, 虽然这段时日驻守韩城的将领孙再兴命士兵修筑工事、加高城墙, 可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而已。
孙再兴听闻新任的秦王来到韩城的消息,命士兵列队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他早前发出数道奏摺,希望朝廷能够派兵支援,可没想到竟然会是赢朱亲自率军前来。他心中既是惊喜,又是忐忑。惊喜是因为秦王亲自前来,足可见秦国朝堂对此事的重视;而忐忑则是因为秦王亲自督战,若是一个不好,他的官帽就不保了。毕竟根据咸阳传回的消息,这位新任的秦王性子并不好相与。
君臣拜会之后,孙再兴亲自领着赢朱进入韩城大营。
赢朱在主位上坐定,问道:「如今情况如何?」
孙再兴道:「根据斥候回报,在云州城的燕国大军已经完成集结,这几天边境常有小股的燕军斥候活动。以臣推测,数日之内,燕国便会进军韩城。」
赢朱道:「孙将军可有把握守住韩城?」
孙再兴道:「根据情报,燕军总兵力约有十五万,而韩城守军数量不足十万。如果战事一起,不出一个月,韩城必定失守。」
赢朱皱了皱眉,道:「援军已在路上,如果再多有五万大军,孙将军可有信心守住韩城?」自募军令下达之后的这段时间,秦国已经最新招募了五万大军,如今也正在赶往韩城的路上。
孙再兴本来想说,燕军久经沙场,其战斗力绝非匆匆拼凑的新兵可比,可是看了看君王有些阴冷的眼神,还是将这番话收回腹内,小心道:「微臣本来并无信心,陛下既然亲临韩城指挥作战,臣相信此战我秦国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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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朱听了这话,眉宇间的阴霾抖落,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是吗?」
孙再兴本意不过是陛下您既然亲自到前线,那就由您亲自指挥,您要是有信心就自己试试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也怪罪不到我头上。可是此刻看着赢朱殷切期盼的眼神,也知自己方才的一番话不小心拍到了马屁上,令君王非常受用。他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便继续顺着往下道:「陛下也曾驻守白城多年,立下不少功业,想必陛下在军事上的能力不凡。燕军虽然生勐,可是听说那燕国之君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又怎么比得上陛下您风华正茂,英明神武——」
赢朱来此的路上本来忧思重重,可是听了孙再兴这话心里又免不了飘了起来。
他也驻守白城多年,就在不久之前还率军从巴人手中夺下数座城池,虽然他心知燕军的强大绝非巴人可比,也因为孙再兴这番话对自己多了几分自信。他忽地心想,从前为什么觉得他一定要乐璎帮忙才能赢下,明明他也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只是没有机会亲自指挥这么大规模的战事而已。
如果他能率领秦军赢下这场的胜利,那么秦国就能取代燕国成为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届时,他便会成为七国最耀眼的存在,他根本不需要在乐璎面前委屈求全求她帮忙。甚至说不定乐璎会反过来求他。
他对孙再兴道:「取军用地图来——」
***
果然如孙再兴所料,战争在两日之后打响。
燕军的主帅正是赵岳。这位云州大将军自从在平阳失利之后,自然免不了被小皇帝斥责了一番。不过,有已经成为燕国王后的女儿的斡旋,他还是保住了云州大将军的职位,这次以征西大元帅的身份统领燕国大军。除了云州军以外,从定州、朔州两地调来的军队都由他节制。
此刻,燕军大营中,赵岳正聆听着幕僚陈朴的回报:「秦军是由秦王赢朱亲自指挥?」
陈朴道:「不错。赢朱是在两日前到了韩城,到了韩城之后就接管了秦军的指挥权。据斥候回报,秦国在云州与韩城之间设下了三道防线。第一道位于位于虎涧峡,第二道位于清檀溪,第三道位于盘龙道。」
赵岳望向桌上的军用地图,陈朴所说的三个地点都被特别标註过了,俱是两国边境之中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之地。看来秦国的这位新君并不是蠢人,不过,以秦国的军力想要对抗燕国久经沙场的骁勇之师并不可能,无非是所增加一些伤亡而已。
不过,此战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
赵岳望向陈朴道:「乐璎呢?乐璎是否也出现在韩城?」如果说如今的秦国有谁让他感到忌惮,便只有曾经的统领燕国六大军镇的长公主乐璎了。
陈朴摇头道:「根据斥候的消息,乐璎并未出现在韩城。」
赵岳眉头舒展了开来,道:「既然乐璎并不在韩城,秦国的三道防线就不难突破。」毕竟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天时地利虽然能占不小的因素,但是临战指挥、兵法谋略才是致胜的关键。他从前跟随长公主向外征伐,自然是深谙兵法,除非乐璎亲自出现在韩城,燕国大军攻破韩城是迟早之事。
「传我命令,全军进发。」
***
韩城。
赢朱立于城墙之上,遥望东方,面色焦灼。战事开始已有七天,除了第一天有好消息传回来之外,后面几天得到了几乎都是坏消息。
虽然新招募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秦国各地整编好,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但是燕军之骁勇远非秦军可比,短短两天之内燕军就已经突破虎涧峡和清檀溪两道防线,距离盘龙道不过三十余里。一旦盘龙道也失守,燕军很快就会兵临韩城之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秦毅上前禀报导:「陛下,最新的一批援军已经到了韩城,一共一万人,该如何安排?」
赢朱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惊喜:「太好了,将这些人全部部署到盘?????龙道去——」
「是。」秦毅应了声,他犹豫了一下又回头道:「陛下,今日我军一共阵亡一千五百人,撤下来的伤兵约两千人……」
赢朱皱眉,不耐烦地道:「知道了,这种事情以后不必再上报了。」
战报之上,伤亡的数字不断扩大。最开始赢朱还会为伤亡的士兵心痛,但是慢慢地也逐渐麻木了。后来,他干脆不看关于士兵伤亡的战报。他本来将这场战争视为自己的正名之战,又怎能容忍失败。就像一个赌输了的赌徒,只想将自己的一切筹码投入到赌桌之上。如果投入更多的兵力能赢下这一场战争,他也毫不犹豫。
秦毅神色一愕,他与赢朱相识于白城。从前赢朱公子虽然微贱,但对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都算得上珍重爱惜,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了这么多人就当无事发生一样。而且,前线伤亡惨重,士气低落,就算投入再多的人恐怕也无法取胜。他正想劝谏两句,听到赢朱道:「等等,多了这五千人恐怕也是无法守下盘龙道,下一批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他下意识回答道:「下一批援军是从秦国西边的扶风、凤岐等地招募,路途遥远,到韩城最少还需三天时间……」
「三天?三天太久了,你这便让人传下口谕,让他们加速行军,最好两天之内到韩城。」
秦毅终于忍不住道:「陛下,燕军势大。这一批援军本就是着急入伍,尚未经过训练。就算立马能到,韩城也不可能守住,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陛下,臣还是认为当下最好的办法是遣使向他国求助。就算陛下与卫国公子结怨,但是楚国、赵国都素来与秦国交好,未必不愿意出兵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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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城楼之上响起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事到临头,才想着抱佛脚又有何用。现在派出使者,少说也要五六天才能到楚国、赵国,就算两国同意出兵,等到大军集合到秦国少说也要一个月,等到那个时候,赵岳说不定已经攻破咸阳了。」
赢朱回头一看,只见乐璎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着一袭黑色骑装,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才终于到了韩城,可是满身的风尘的掩不住她身上的凌厉与锋锐,像一把刚出鞘的刀,冷锋绝艷。
赢朱惊喜道:「乐璎,你怎么会来这里?」在潜龙山道伏杀卫遐失败,赢朱本来不好意思去找乐璎求助,没想到乐璎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更是大大惊喜。
乐璎望向他:「虽然秦王没能完成与我的约定,但是让燕国攻破咸阳,也并非我所愿见。这次我会帮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赢朱忙道:「什么条件?」自战事开始以来,他已经知道单凭他自己的能力是无法赢下这场战争。他此刻见到乐璎,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别说两个条件,就算更多,也都可以商量。
乐璎道:「第一,从现在开始,秦国境内的所有军队都需听从我的指挥,就算是秦王你也不能例外。」
赢朱亦知军中令行禁止的道理,道:「可以。」
乐璎看向他的眼睛,道:「第二,秦王须得记住,你曾答应我要帮我成为燕国女君。他日我若需为难之处,还望陛下倾力襄助。」此事本为旧约,乐璎只是再提醒他一次而已。
这条件于他是占了天大便宜,他喜出望外道:「好。」
乐璎伸出右手,道:「请秦王与我击掌为誓。」
赢朱稍稍犹豫。击掌为誓,较之口头上的盟约更加郑重,更说明乐璎对此事坚定不移。虽然上次乐璎已明言对成为秦王王后毫无兴趣,但在他心中,始终有那么一两分幻想将她留在秦国。而且燕国势大,乐璎成为燕国女君并不是一件轻易之事,如果代价太大,他需要好好思量其中得失。
乐璎眼神冷峭:「秦王不愿?」
赢朱瞬间醒悟过来,现在他有求于人,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笑道:「当然不是。」
他伸出右手,两人击掌三次。乐璎这才望向秦毅:「我想去前线看看情况,再做决定,请秦将军带路。」
第六十五章
盘龙道是一座蜿蜒曲折的山道, 山路并不算险峻,但是九曲十八弯,极易迷失路径。距离韩城约三十里,也是秦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乐璎跟着秦毅骑马向前, 一路都可以看到撤下来的无数伤兵。这些伤兵年龄小的不过十三四岁, 年龄大的超过五六十岁, 很多人的伤口根本未经处理, 一个个衣衫褴褛,相互搀携着前行, 一路上时时可闻唿痛嚎哭之声。还有一些人因为未来得及救治, 便死在半路,遗体也无人处置,只能随意地遗弃在路旁。
她皱了皱眉,问道:「贵国就是这样对待伤亡的士兵吗?」
秦毅面露惭色:「这也是无奈之举。这些人本就是匆匆徵召而来,未经训练, 便上战场, 以至于伤亡惨重。军中的大夫、药品不足,无法为所有人医治, 只能优先为有司职的军官和贵族子弟治伤……」
乐璎:「难道就任他们自生自灭吗?秦人就是如此治军吗?」伤者不治,死者不恤, 这样的军队怎么会有士气,又怎么会有战斗力?
秦毅低下头,红了眼眶道:「非是我们想这样, 而是实在没有办法。战争一旦开始,很多事情就不由人了。燕军势大, 我们秦国人若想保家卫土, 除了用人命来填又有什么办法呢?」
乐璎心里颇不是滋味, 从前她身为燕军统帅,率军南征北战,无往不利,什么卫国、赵国、秦国,都不过是她的敌人而已,从来没有过什么同理之心,自然也没想过那些被她征伐过的国家与人民会经歷怎样的伤害和痛苦。
可是,自从离开燕都城华美的公主府,见过平阳寨那些怒骂她穷兵黩武的脸孔,又从燕入秦,经歷种种,心境已有转变。她也知道,每一个士兵,都是活生生的人,家中也都会有父母妻儿为他们难过而伤心。此刻,见到这些倒落在路旁的遗体,听到耳旁传来的嚎哭之声。她也终于真真切切明白,因为战争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永远死去,不会再活过来。他们的妻子和儿女,都会沦为孤寡,就像平阳寨的汤婆婆和小女孩苏苏那样。
在这一点上,秦国人和燕国人并没有区别,都是被命令摆布的人而已。七国百姓,皆是众生。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卫遐,为什么他明明是卫国人却会去救燕国人,为什么会阻止她用「有伤天和」的用兵之法,又为什么要极力阻止七国之间的每一场战事。
她不想继续向前走了。距离前线偌远的后方已经是如此状况,盘龙道的情况只会更惨。
她停下马,道:「不用再往前了,传令将前线的新兵都撤回来吧——」
秦毅一怔:「后撤?」
乐璎:「这次燕军的主力除了云州军外,还有朔州、定州两军,这三支军队的战斗力我很清楚,就算填再多人命进去,也不一定能守住韩城。传我军令,将新入伍不足两个月的新兵都撤到后方,原韩城守军再坚守一段时间,好将韩城的军民都撤到后方的重泉、烁阳去。」
秦毅:「王后要放弃韩城?可是陛下的命令是要坚守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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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说完,便被乐璎打断:「秦王刚才已经允诺我,秦国境内的所有军队都需听从我的指挥。秦将军尊令而行便是,秦王那边我会自己向他解释。」燕国公主声音低沉,更有几分哀伤:「如今韩城的局面,就算投入再多兵力进去,也无法解决问题,秦将军应该知道我说的意思……」
秦毅眼眶蓦地一红,他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有几分真性情。自战事开始,每日所闻所见都是这样的惨状,心中伤怀。可是他每次将前线伤亡上报,赢朱都是一副冷淡的面孔,此刻见乐璎下达后撤的军令,心中更是感喟,下拜道:「末将愿遵王后之令。」
他正欲去找人传令,又听到乐璎道:「等等,回营之后我会修书一封,劳烦将军找可靠之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咸阳,交给善民堂的季掌柜。」
***
秦军大营之内。
「什么,你说要弃守韩城?」赢朱吃惊地看向乐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表情。韩城是秦国的边境重镇,放弃容易,重新夺回来可就难了。可是乐璎的神情坚定,绝不是在开玩笑。
孙再兴同样神情惊异。他为将多年,早已听说过眼前这位燕国公主的彪炳战绩,更是无法置信乐璎会做出放弃韩城的决定。在这位韩城守将心中,主动放弃自己守卫的城池无疑是莫大的屈辱。如果是真的打不过也就算了,现在还未战就先后退,将国土拱手让给燕国人,不禁让人怀疑眼前人到底是?????站在秦国一边,还是站在燕国一边。
「陛下,孙将军,秦军现在需要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战略上的余地。韩城放弃了我可以再夺回来,可是因为这场战争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復活的。」乐璎声音铿然,她用手指向桌上的军事地图:「韩城的后方便是洛河。眼前正是汛期,水涨河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我建议将韩城的军民撤到洛河后面的重泉、烁阳两郡,再将洛河上的浮桥毁去,这样秦军才会有重新修整的时间和战略空间。对一场战争而言,一时一地之得失并不是最重要的,胜利才是最终的目的。陛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赢朱恍惑不解:「战略上的余地,此言何意?」
乐璎问道:「陛下,你可知要死守韩城,需要多少兵力?」
赢朱:「十五万?」燕国的兵力大约十五万,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而韩城有城墙,能据险以守。以他之间,秦国只需要与燕军同等的兵力应该便足以守城。
乐璎摇头道:「若是秦军是和燕军一样的精锐之师,十五万确实足够。可是如今秦军战力远不如燕军。而且对燕军而言,韩城今日打不下来,还可以修整之后,明日再打。对于秦军而言,韩城有着无数的子民,非死守不可。时间一久,必定精神疲乏,士气下降。更何况如今秦军准备不足,连死伤者都无法救治、抚恤,军队毫无士气可言,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守住韩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如果暂时放弃韩城,固守洛河后方的重泉、烁阳,燕军并没有那么容易渡过洛河,秦军便可好好修整,训练军队,医治伤员。相反,燕军现在一鼓作气,正是士气高涨之时。他们占据韩城之后,便会志得意满,还需分兵固守此地,以防我军反攻。这样以来,韩城便成为了我军战略上的余地。」
孙再兴本是军中宿将,乐璎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王后的意思是用空间换时间,拖延时间,减少我军伤亡,是吗?」他神情兴奋,他虽读过不少兵书,但是对乐璎所言的这一套闻所未闻。这不是一时的战术布置,而是纵观全局、切实可行的战略方针,燕国公主在军事上的造诣果然非凡,无怪乎曾经的燕军在她的率领下战无不胜。
乐璎抿唇含笑:「孙将军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赢朱这次终于听懂了,他还是有些犹豫:「可是,放弃韩城真的能重新夺回来吗?」
「我可以想陛下保证,三个月之内一定会重新夺回韩城。」乐璎语气坚定,她望向孙再兴:「不过,在韩城军民撤出之前,孙将军还是需要尽力坚守一段时间。」
孙再兴拱手道:「臣必会尽力率部坚守韩城十天,等到韩城军民安全撤出。不过臣还有一个请求。」
乐璎:「哦?」
孙再兴道:「如果此战之后,臣还侥倖未死,希望能有机会向王后请教。」对于一名将军而言,最感兴趣的就是兵法军略,而他眼前可能是当世最优秀的军事家。如果燕国公主能指点一二,便足以他受用无穷。
乐璎微笑道:「那我便先预祝孙将军能完成使命。」
***
军令既下,秦国军民开始有序地撤出韩城,转移到后方的重泉和烁阳两郡。十日之后,随着最后一批坚守韩城的士兵也在孙再兴的率领之下撤出,乐璎下令毁去洛河上的浮桥,烧毁洛水西岸的所有船只之后,对这场战争感到头痛之人变成了燕军主帅赵岳。
此时正是□□,洛河水势上涨,非舟楫不可渡,燕军只能望洋兴嘆。赵岳虽下令砍伐树木造船,可这需要不少时日。而驻守韩城的燕军却时不时遭到秦军的小股部队袭击。他们乘船游弋于洛河之上,专门袭击燕军设在江岸边的船厂,放火烧毁木料,一旦燕军主力赶到,便逃之夭夭,此举大大延宕工期进度。战事就这样进入了相持阶段,前期伤亡惨重的秦军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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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大营设在更靠近前线的烁阳,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新兵经由秦毅训练再投入实战,而在战争中受伤的士兵也被统一安置在重泉城外临时搭建的伤兵营。
在乐璎的书信被送到善民堂之后,善民堂的女掌柜季风遥便带着从咸阳各地召集而来的大夫和大批的药品到了这里,为伤兵治伤。
这一日,季风遥正在为伤兵换药,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见过王后」的唿喊声。
她向外一看,只见乐璎一身红色裙裾,站在门外。而在她身边,秦国士兵跪了一地。这些普通士兵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知道在他们受伤,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之时。正是眼前燕国公主将他们从前线战场上撤下来,并请来善民堂的大夫治伤,挽救了他们的性命。
虽然他们知道眼前人出身燕国,也曾是他们的敌人,此刻也对她由衷感激,更有的人不停磕头作揖。
乐璎见到这样的阵仗也吃了一惊,连忙道:「大家请起。请问季掌柜可在?」
「在这呢。」季风遥从门口转出,脸上依旧是惯见的明朗笑容,她凑到乐璎身侧,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请随我来。」
乐璎跟着季风遥穿过简易营房,在道路的尽头见到了一座房子。房子里堆满了各种草药,气味呛鼻,乐璎刚刚进入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季风遥打开窗户,屋内呛人的味道才散了些,她道:「这里是我临时居住的地方,条件差了点,公主可能不习惯,还需多担待些。」
乐璎疑问道:「是秦国人刁难你吗?这些伤兵为什么不在城内安置?」她刚才一路看过来,这伤兵营的条件实在不能说好,屋舍大部分只是用茅草和麻杆搭建。相较之下,季风遥的这处临时居所是唯一一座用砖瓦建成的建筑,这还是因为要存放药材,要防潮避雨的缘故。
季风遥摇头道:「公主误会了,战后的伤兵不能随意安置。若是安置在城内,一个不好便会引起城内瘟疫爆发流行,因此我才让人在城外搭建临时的安置之所。」
「瘟疫?」
「死伤者的伤口感染带来的病菌会传染给正常人,这也是为何大战之后往往瘟疫流行。不过公主不必担心,关于战后的时疫师父曾留下专门的记载,只要小心应对,便不会有事。」
这倒是她从前闻所未闻之事,乐璎心里颇有些微妙,低声问道:「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季风遥笑眯眯道:「还算不负公主所託,从我到了这里之后,这座伤兵营还没有一个人因为伤重而去世。」
她看到季风遥双眼几乎熬得通红,想必这些日子季风遥想必是不眠不休地救人,才能救下这么多人的性命,她心中感佩,低声道:「劳烦师姐为我的事如此辛苦奔波,他日我回到燕国,必有厚报。」她知道季风遥带来的这些人应该都是悬壶门的弟子,算起来是她利用隐盟的资源假公济私了。
季风遥摆摆手道:「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就算是卫遐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的。」她转头望向乐璎:「倒是公主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倒是令我颇为意外。实话说,收到你的信我吃了一惊呢。」毕竟从前燕国公主在其余六国中的传言中可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乐璎低下头,神情挣扎,道:「这两天我想了许多,也许卫遐的想法也并不算错……」自接手秦国大军以来,每一次做决定她的心中都无比挣扎。她允诺赢朱在三个月内重新夺回韩城,可是等到实战时,她便开始计较得失。一者,是计较秦军的得失,二者,计较燕军的损伤。她是现在的秦军主帅,自然不希望有太大的损伤,曾亲见秦国那些新丁死伤的惨状;可是对面的燕军也都曾是她的袍泽,她又如何能指挥秦国人对自己的同胞挥起屠刀。而战争一旦开始,打到什么程度,死伤多少并不是她说了算。正如秦毅所言,「战争一旦开始,很多事情就不由人了」。
是以,明明现在秦军已经慢慢地占据了主动,可是反攻韩城的计划她迟迟无法做下决断。她之所长在于攻城略地,对于如何阻止这场战争并无经验。如果卫遐在此,或许会有更好的答案,可惜,那个混蛋竟然将她抛下一走了之,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气恨不已。
看着乐璎彷徨踌躇的脸孔,季风遥诧异道:「怎么,公主你犹豫了?你不会被卫遐传染了吧,我是让你改变他,不是让他改变你……」她哀嚎道:「公主,你清醒一点。如果连你都怀疑自己所走的路,那世上再不会有能一统七国之人了。」
乐璎苦笑一声,道:「不,我没有怀疑?????自己所走的路。假如这天下没有什么燕国,也没有秦国,大家同属一国,自然不会再打来打去了。我只是在思索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
季风遥挑了挑眉:「你想不通过战争就能一统天下?可是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不流血的就能统一的先例……」
乐璎嘆道:「是啊,不过现在想这些还是太远了。」她现在虽然掌握秦国大军,可是秦国到底并不属于她。要讨论这些,最少也应该等到她先回到燕国,重新掌握政权再说。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她还要先取得眼前这场战争的胜利。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更是蒙上一层阴霾。
季风遥看出她的忧虑,忽地笑了一声:「公主是在为韩城的事左右为难吧。此事应该也不必过于忧心,若我所料不错,不出一个月此事就会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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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转机?」
「你不知道吗?卫遐在前些日子已经回到了卫国,他应该也会设法解决秦燕之争。以他的做法,最有可能的卫国和赵国会从东南方向对燕国用兵。如果你的那个弟弟不傻,应该过不了多久便会从秦国退兵。」季风遥眉飞色舞道:「而且根据我的第一手独家内幕消息,卫王已经退位,禅位于他。」
乐璎微微一惊:「你说卫遐现在已经是卫国国君?」这速度有点快,但是也并非不可理解。以卫遐的手段,本就是他想什么时候回国继承王位,都能很轻易做到。
季风遥道:「是啊,过不了两天,这个消息应该就会传遍七国。」她狐疑地看着乐璎道:「不会吧,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你一直不对韩城用兵,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他的计划,等着与他互相配合呢。看这样子,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上次在潜龙山道,你还没有搞定他?」
乐璎摇头:「没有,我们吵架了。」
「什么,他会和你吵架?」
乐璎笑容苦涩:「他始终不能认可七国一统之事,也许在他心中终究还是隐盟更加重要,我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季风遥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道:「这混蛋,活该他被老婆休了。你等着,等秦国的事一了,我就去卫国把他抓回来让他给你认错。」
乐璎道:「不用了,我可以理解他。因为我也有我要走的路,就算没有他,我也可以自己走下去——」
即使这条路再难,即使与他为敌,她也坚定不移。
作者有话说:
乐璎:做人不能太偏心,卫狗已经回国继承王位了,我的呢?
作者:在安排了,在安排了!
第六十六章
在秦国与燕国在韩城相持之际, 另一个消息传遍七国。曾在燕国为质的卫国公子卫遐忽然回到卫国,不久之后,卫王宣布退位,卫遐成为卫国国君。在短短一年之内, 七国之中便有三国政权更迭, 着实令世人侧目。
卫遐继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联合赵国对秦国用兵, 围困燕国东南兵力空虚的定州城。
乐璎得知消息, 适时抓紧时机,指挥秦军东渡洛河, 反攻韩城。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 秦军经过修整和训练之后,战力已经提升不少。此时人人渴望收復故土,一雪前耻。听闻反攻的命令之后,更是士气高涨。反观燕国这边,本有一部分的士兵是从定州抽调而来, 听闻定州被卫国、赵国围困的消息, 更是心忧家乡,无心向战。而且, 燕军在困守韩城的两个月内频发遭遇秦军的骚扰,一开始只以为这次袭击仍是像以前的小规模侵扰, 等反应过来秦军是全面反攻之时,为时已晚。
燕军困守韩城三日之后,燕军主帅赵岳收到从燕都传来的圣旨, 随后宣布从秦国退兵。乐璎率军一路尾随追击,收復失地, 将燕军「礼送」出秦国境内。因为她指挥得宜, 避免了大规模混战, 此战双方伤亡损失都不算大。
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秦国各地的茶馆酒楼纷纷开始流传燕国公主在关键时刻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率领秦军保家卫国的故事。乐璎因为怜恤受伤的新兵,选择暂时放弃韩城,并请善民堂的医者为伤兵医治的事迹,在秦国广为流传。
秦人无不赞颂燕国公主仁义心善、智勇双全。一时之间,乐璎在秦国人中拥有极高声望,甚至隐隐超过秦国的国君赢朱。
乐璎听闻消息,颇感诧异。她本是燕国人,也是曾经的燕军主帅,秦燕之争她其实也需负一部分的责任,而且她从前的名声并算不上好。按理来说,秦人就算感激她,也应该是毁誉参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倒的溢美之词。此事颇像是有心人有意煽动,不过此事对她有利无害,她也无意去查根究底。
对她而言,当下应该思考的是该如何回到燕国,从乐衍和姬旬手中夺回权利。
可还没等她思考出对策,便发生了另一件震动七国之事。
在这一年的夏天,北方的犬戎人突破了燕国北方的长城,铁骑长驱直入,燕国北方几近三分之一的土地尽数沦陷。
燕王亲政不久,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在姜太后的劝说之下,带着文武大臣南驾到燕国南方的霸州,只留下丞相姬旬留在燕都统筹北方战事。姬旬虽然辅政多年,但并不谙战事。从前燕国的六大军镇皆是由长公主统率,本就与他有些龃龉,又怎能服从他的指挥。几位大将军临阵之前,更是争权夺利,谁也不服谁,半个月以来,屡战屡败,不仅未能收復失地,战线被推至燕都一带。
乐璎得知消息,气得几近吐血。她想不到乐衍在燕国山河破碎之时,竟然毫不犹豫地抛弃国都与百姓南逃,更想不到她从前花了偌大心血建立的雄视六国的骁勇之师,面对北方的强敌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溃千里。
她思忖再三,往宣政殿求见赢朱。以如今的状况,唯有寄望于赢朱能同意出兵救援燕国。经过韩城之战的洗礼,如今的秦军也算得上一支精锐之师。如果能从秦国借兵,或许便有机会稳住燕国局面。如今燕都混乱,如果她能成功将犬戎人逐出燕国,说不定能趁此机会重新掌控燕国局面。
此事于她而言是危机,也是契机。
她与赢朱有约在先,赢朱应该不至于拒绝她的要求。
***
宣政殿内,秦王赢朱正在看一封刚刚经由特殊渠道传递的书信。听闻燕国公主求见,他将信纸收了起来,轻笑了一声:「公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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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页
乐璎开门见山道:「陛下可还记得与我的约定?」
赢朱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玉玺:「当然记得。」
乐璎道:「陛下应该也听说了,犬戎南下,燕国将近一半国土沦丧。境外的野蛮人烧杀掳掠,残忍嗜血,一旦燕国覆灭,犬戎人未必不会将目光放在与燕国相邻的秦国之上,我希望陛下能借我五万兵马,助我回国靖难。」
赢朱抬起头,视线落在她身上,不轻不慢地道:「抱歉,我拒绝。」
乐璎脸色微沉:「秦王不同意借兵?你要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
赢朱冷哼了一声道:「就在一个月之前,燕人曾犯我秦国国土。仅在韩城,我秦国男儿死伤逾万,现在公主却要求我放下近在咫尺的深仇大恨,去帮助我的敌人。难道公主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直』?」
乐璎道:「赢朱,当日在韩城。你曾应我的条件,我帮你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他日我若有为难之处,你会倾力襄助。你我曾击掌为誓,秦王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赢朱:「我当然没忘。但是燕国最终会退兵,归根结底是因为卫国和赵国围困燕国定州。公主所做的不过是放弃韩城,等到燕国退兵之后又重新占领而已。说起来,并不算都是你的功劳吧——」
没想到赢朱如此厚颜无耻,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她为秦国筹谋的一切尽数抹去。但是她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这里是秦国,她确实有求于人,她放缓语气:「那你应该没忘,当日在丹阳郡,你我约定,我助你成为秦君,对等的条件是你需帮助我成为燕国女君。如今乐衍正在霸州,燕都空虚,正是我重新掌控燕国的最佳时机。我要求陛下借给我五万大军,重回燕都夺回王位,陛下应该不至于不认帐吧?」
「我能继位,确实有赖公主筹谋。」赢朱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一下轻轻叩着,玩味地望着她:「所以我也愿意与公主回到燕都,尽我所能帮助公主。但是想要借兵,请恕我不能应允。毕竟公主也不过只身来到咸阳,没有带着五万大军攻入咸阳帮我夺得王位,不是吗?」
「你——」乐璎气得脸色铁青,从前她以为赢朱也算知礼明德之人。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会过河拆桥,翻?????脸不认帐。他一个人和她回燕都,别说夺回燕国王位,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赢朱看着乐璎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中涌起一丝快意。从前的燕国公主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态度,就算他成为秦王,她也从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就算他愿意将秦国大权分一半予她,她也弃若敝屣。没想到也她会有有求于他的一天,他当然得抓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既然她不想与他谈感情,只想谈交易,那现在也该到了他开价钱的时候。
「公主不用生气,若是一定要借兵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这条件就得重新再谈。」
「怎么谈?」
「很简单。」赢朱轻笑道:「我曾说过,只要燕国公主愿意成为我真正的王后,我愿意将秦国大权的一半与王后分享。凡秦国所有,王后都有一半。别说五万大军,就算十万,又有何不可。等到王后打下燕国,燕国便作为你的嫁妆併入秦国,你我共辖,这便是我的条件——」
乐璎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她从前还不知道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不过是要求他履行之前的条件,他便想着让她嫁给他,还自己将燕国打下来送给他。这不是狮子大开口,而是想连锅都是一起端了,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赢朱见她不说话,轻轻拍了拍手。宣政殿内的内侍宫女都远远地退出宫门之外。赢朱双眼瞟向帷幔轻扬的内殿,微笑道:「如何,只要公主答应今晚留在宣政殿,明日公主想要什么,我绝无二话。」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脖子向下,最后落在白皙平滑的锁骨之上。这暧昧的目光让乐璎不悦,但是秦国王宫,她并不好与他撕破脸皮,她沉声道:「陛下可知,政治交易最忌便是出尔反尔。陛下如今已是一国之君,失信于人,只会给自己和秦国带来灾难。」
「灾难?」赢朱笑了一声,他拿起桌上的书信,道:「公主可知这封信是谁寄来的?」
「谁?」
「是犬戎人。」赢朱展示了一下信封底下的犬戎国主的金印,道:「犬戎国主也听说了燕国几个月前出兵进攻秦国的事,所以这次他们邀请我一起出兵燕国,所得国土一人一半。有灾难的不会是我,而是燕国。」
他看了看乐璎越发难看的脸色,兴味地道:「当然,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我暂时还没有答应。不过,如果公主不同意与我的交易,我便不得不考虑对秦国更为有利的条件了——」
乐璎握紧拳头:「赢朱,你在威胁我?」
赢朱摊了摊手:「选择权当然还是在公主你手上,我并不会强迫公主你留下。」他是想得到她,但更想要最骄傲的燕国公主主动向他低头臣服。就算她有再大的野心又如何,不愿当他的王后又如何,最后也不得不屈居他之下。
乐璎的脸色变了几变。答应赢朱的条件对她无疑是莫大屈辱,但是如果赢朱真的趁此机会于犬戎联合进兵,对如今的燕国无疑是雪上加霜。最后,她冷静了下来,她如今在这里与赢朱争执并无益处,而该好好筹谋接下来的事情。如果,赢朱铁了心打算过河拆桥,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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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我要考虑。」她转身道:「陛下若无它事,我先回玉泉宫了。」
赢朱道:「可以,不过公主可以考虑的时间可不多了。芰荷——」
他唤了一声,一个身着绛红色宫裙的宫女从殿外走了进来,她行了跪礼,低头道:「芰荷见过陛下,王后。」
此举莫名其妙,乐璎一时不明白他究竟何意。
赢朱又道:「你抬起头来。」
那女子抬起头,乐璎这才注意到那女子的面容竟与她有几分相似。又听得赢朱道:「这名女子是母后日前赐下,既然公主今日无意留下,孤留一人侍候,公主也不会有意见吧?」
乐璎从前从未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后宫之上。她既无意于成为他的王后,他纳多少宫妃也与她无关,他更不需似这般假惺惺地问她的意见。看着眼前这张与她肖似的脸孔,她愣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是明晃晃地告知她他对她的肖想,甚至还找好了替代品,他该不会以为她会因为争风吃醋而留下吧——
这真是何其可笑。
「陛下尽兴就好。」她淡笑一声,转身拂袖,大步迈出了宣政殿。
赢朱看着那一抹朱红色的身影飞也似地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避着什么瘟疫一般,心中怒火腾炙,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
到了这个份上,他以为她会主动向他低头,可她还是视他为无物。她那轻蔑的神态和眼中那淡淡的讥嘲之意,让他觉得就算他已经是秦国国君,在她心中仍然和当初在山阳郡的私生子没什么区别。
甚至,比那个时候还有不如。毕竟,那个时候,她对他笑的时候还有几分真心。
「来人,叫秦毅过来。」
他拿起桌子上的酒壶,勐灌了几口,心中那一股滞郁之气却不但并未平息,还愈来愈盛,他一脚踢向仍然跪在地上的荠荷:「太后宫中没人教你怎么伺候吗?还不快起来,陪孤饮酒——」
第六十七章
从宣政殿出来之后, 乐璎径直回到了玉泉宫。
两名侍女迎了上来,青霜压低声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乐璎心中一沉:「怎么了?」
青霜道:「不久之前的消息,就在昨天晚上, 燕都失陷了——」
「怎么会, 燕都城池深厚, 还有姬旬坐镇……」她以为无论如何, 还是能再支撑一段时日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青霜取出一卷写满字迹的丝帛,道:「这是蛛网通过飞鸽传书收到的密信, 信是姬丞相所写, 公主一看就明白了。」
乐璎展信一看,上面的字迹果然是姬旬的手笔。原本在乐璎监国之时,每隔三个月,都会指挥驻扎在长城不远处的定州军派出斥候巡视漠北,警惕犬戎人南下, 谁知今年乐衍对秦国用兵, 抽调了定州军南下,因此定州军并未完成今年夏天例行的巡视任务, 直到犬戎人突破长城才匆忙迎战,直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犬戎人来势汹汹, 乐衍哪见过这等阵仗,不顾姬旬的劝说执意南驾霸州。六军本在奋力抵抗,听闻此消息士气大丧。姬旬虽留在燕都苦苦撑持, 但他不谙军事,更无力压制几位军中大将。以至于燕都失陷, 几支大军也都被打散了。他在信中深深忏悔自己从前小人之心, 联合外敌, 陷害长公主,如今已深感懊悔。望公主能不计前嫌,回到燕都统领大军,救燕国于水火之中,若燕都光復,他愿任负荆请罪,任公主处置云云。言辞之恳切,语气之诚挚,使人涕泪横流。
乐璎的心直沉到谷底,她与姬旬在朝中明争暗斗多年,最终因为卫遐的插手,她输给姬旬被迫离开燕国,嫁入秦国。如此深仇大恨,若非万不得已,姬旬是万万不会写信给她,还写得如此低声下气。燕国的真实情况只怕比姬旬信中所言还要糟糕。
她几乎是一刻也坐不住。燕国不仅是她的故乡与故国,也是她的精神所系。从父王去世的那一刻,燕国就是她肩上的责任。如今这一方土地正在遭受敌人的□□,她又怎么能坐视。
她立刻就做了决定,就算赢朱不愿借兵,她也要马上回到燕国去。大燕男儿只要有几分血性在,她便能重新组建军队抵御外辱,又何须留在秦国仰人鼻息。赢朱背信弃义,她只要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将来总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吩咐道:「青霜,你去通知盛铜准备马车。南栀,你去收拾东西,我们这就离开秦国,回燕国去。」
长公主当初嫁入秦国,嫁妆十分丰厚,足足十几辆大车。可是如今事出紧急,自然不能都带走,南栀最后只收拾了主僕三人的换洗衣物。
她还没收拾完,适才出去的青霜就快步走了进来:「公主,不妙,玉泉宫被秦将军率领禁军围住了。」
乐璎走出玉泉宫,果然见到一列身着甲冑手持□□的禁军守在玉泉宫外。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刀疤,正是秦毅。玉泉宫中长公主的暗卫正持刀剑与禁军对峙,战况一触即发。
看来乐璎出来,两边的人马不约而同地让出道路,乐璎一步一步走到玉阶之下,望向秦毅,问道:「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目光森冷,秦毅不敢直视,他低声道:「不知王后吩咐人备下车马,是要去哪儿?」
乐璎:「自然是要回燕国。」
秦毅道:「王后不能回去。」
「不能回去?」乐璎站在玉阶之上,目光扫过阶下无数的禁军士兵:「秦将军与众位亦是武人,应也知晓保家卫国的道理。如今燕国正经受异族侵略,乐璎本是燕国人,生于国?????难,也该死于国危。自当回国与燕国共存亡。我自问不负秦人,秦人为何要阻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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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尾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并非因为脆弱无助,而是因为蕴含愤怒和某种慷慨悲壮的力量而更显铿锵激昂,震慑人心。
秦毅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愧色,道:「王后,臣也是奉王命行事。陛下有令,自今日起,王后不能离开玉泉宫——」
乐璎眼里冒起一层火焰,声音却是极冷:「秦王这是想软禁我?」
秦毅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嗫嚅道:「不敢,秦王只是希望王后留在秦国。」作为秦王身边少有的心腹,他自然清楚燕国公主入秦之后所做的一切。可以说秦王能有今日的地位,燕国公主功不可没。燕国公主本为燕国六大军镇的主帅,如今燕国山河飘摇之际,想要回国一尽心力,这份肝胆已胜过世间无数男儿,他心中更是由衷敬重感佩。如果秦王重恩义,当此之时,应该出兵帮助燕国公主收服山河才是,而不是对燕国公主回国一事横加阻拦。可是他为人臣子,只能惟君命是从。
他退了数步,直退出宫门一丈以外,道:「请王后留在玉泉宫休息,只要王后不出宫门,臣可保证王后的人不会有任何损伤——」
「算了,我和你计较有什么意思……」乐璎嘆息了一声,她「噌」的一声抽出身后佩刀,横于身前,向宣政殿走去:「我倒想问一下秦王,他到底有什么资格拦着我——」
长刀凛凛,寒芒刺目,青光中一股兵刃饮血之后才有的森寒之气隐现。秦毅吓了一跳,他想起眼前这位燕国公主并非娇弱的闺阁女子,还曾是燕国大军的统帅。她手上这柄刀,说不定还真的杀过人。
秦毅想起不久之前在宣政殿见到的情景,若是让燕国公主这样持刀闯了进去,说不定要出人命。他额前冷汗簌簌而下,硬着头皮道:「请王后留步。陛下眼下……眼下已经歇下了,请王后暂时在玉泉宫休歇一晚,等到明日……等到明日再说……」
乐璎冷笑道:「歇下?秦王既不要脸面,秦将军何必替他体面?」
她长刀横握,一步一步向前。燕国公主虽然只有一个人,可是她脸上高贵淡漠的表情和冷傲睥睨的气势却让人凛不可犯。秦毅不敢上前,只能被逼得一步一步后退,他身后的禁军也只能跟着后退。
一人之姿,却逼得成建制的大军只能后退。若被人看到,定会认为此乃一大奇景。可是此刻身在场中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麻。禁军虽是内军,并未参与韩城的战事。可也人人都听说了燕国公主在危急之中挽救秦国的事迹,也都感佩她在燕国国破之时,想要回国靖难的胸怀。
是以没有人敢阻拦她,也没有人能愿意对她动手。可是王命在上,也没有人敢放下手中的□□,一个个手心全是汗水。
玉泉宫内,青霜与南栀吓得魂都快飞了。
长公主竟然一人持刀压得禁军后退,虽然场面看似占据优势,若是一个不好,免不了血溅五步之局。玉泉宫虽有长公主的暗卫,也不过区区数十之数,如何能与整支禁军对抗。
御道之上。一人进,千人退。没人敢说话,就连唿吸声几乎也听不见。在这无声的静谧之中,人人心弦紧绷,生怕下一刻就有哪个不小心的擦枪走火。在这极致的压抑和紧张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尖着嗓子的内监的声音:「太后娘娘最近新得了从卫国得来的新鲜花茶,有消暑降火之效,特请王后往长夏宫中一同品用。」
乐璎此时正在气头上,燕国情况危急,她只恨不得立刻飞回去,又怎肯在这里和这些人纠缠,怒道:「难道太后也想让我留在秦国?」
内监道:「哪里,太后不过是感念王后在韩城救了无数秦国子民的恩德,想向王后致谢而已。王后请看,这枚玉坠是太后珍藏多年,特赠予王后,以为谢礼。」
他手举着一方托盘上前,直到乐璎近前才停下,小声道:「太后让我转告公主,欲速则不达。」
乐璎向托盘看去,里面是一个小巧莹润的玉坠,虽然并不大,但花纹雕刻精美。她觉得颇有些眼熟,陡然想起她也有一个相似的玉坠,那是他们新婚之夜,卫遐临去之前,留给她的。
她眼里闪过轻微的诧色,想起如今秦国的太后正是唐国夫人,而唐国夫人本是隐盟设在秦国的暗子,是卫遐的下属,也是在卫遐的谋划之下才能为秦国太后。方才那内监也提到「从卫国得来的新鲜花茶」,莫非这其中另有道理。她将玉坠握在手中,道:「那就请公公带路。」
那内监松了一口气,道:「王后请随我来。」
他又看向秦毅,道:「太后邀请王后往长夏宫中叙话,今夜不会离开,秦将军若不放心也可带人守在长夏宫外。」
秦毅拱手道:「多谢公公体谅。」
秦王既然下令不许燕国公主离开,他自然是不能懈怠。乐璎被太后请到长夏宫,总比她持刀闯入宣政殿要好得多。眼见着乐璎跟着那内监离开,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招唿着禁军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一波卫遐还在卫国,空降是降不了的,但是他会预判+远程微操。下章会是一个大章,彻底结束秦国剧情,争取早点回燕国,然后把男主放出来。虽然搞事业很爽,但总觉得剧情少了点什么,这盘饺子它必须放醋才香!
第六十八章
长夏宫内, 唐国夫人正在亲自煮茶。
银壶之内所盛的是採摘自清晨的竹叶上的露水,待滚烫之后注入琉璃杯中,一片片金黄色的菊花花瓣在水中次第打开,绽放, 最后舒展出最美丽的姿态, 最后悬浮在杯口, 直到将杯口铺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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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页
唐国夫人露出满意的微笑, 将琉璃盏奉于客人面前,笑道:「这是哀家最新得来的菊花茶, 最具疏风解热、清心明目之效, 请公主品尝。」
主人待客殷勤,但是乐璎此刻心如煎愁,哪里有品茶的兴致。她摇头道:「抱歉,乐璎今日无此雅兴。不知太后娘娘今日请我到长夏宫中,所为何事?」
唐国夫人嘆了一口气道:「公主今晚失了方寸了, 你的举动十分危险。一千人的禁军, 人人手中都是上了机括的□□。就算秦毅不敢下令对公主动手,但凡有一人失手, 玉泉宫内就会染血。公主万金之躯,何苦与这些人置气。一旦有事, 哀家又该如何向盟主交代?」
乐璎:「交代?」
唐国夫人道:「三个多月前,盟主离开咸阳前,曾留下一封信给我。信中所言赢朱继位之后似乎心性发生变化, 反覆无常。公主留在咸阳,或许并无法得到你想要的, 反而会有危险, 他留下计划并命我务必保公主周全。那一半玉坠, 也是他送给你的。他说若有必要,便告知公主我的真实身份。公主见到那一半玉坠,应该便会相信我。」
乐璎拿出那枚玉坠,疑声道:「太后说玉坠只是一半?」
唐国夫人道:「不错。这玉坠是盟主的随身之物,但是盟主当日留下的只有一半。等等,另外一半也在你的手中?」
唐国夫人诧异地看到,乐璎手中赫然躺着两只极为相似的玉坠。
她怔愣了一下,道:「原来如此……我听说公主在嫁入秦国之前曾与卫国公子有过一段姻缘,男人长情是优点……难怪……」唐国夫人笑了笑,她从乐璎手中取过两只玉坠,将之正反相合扣在一起,成为一枚菱形的玉令,令身上的雕纹合成一个「隐」字。
她将玉令放回到乐璎手上,道:「此玉令便是隐盟的盟主信物,见此令便如盟主亲至,隐盟留在秦国的所有人手都会听公主的指令行事……我想,盟主是怕他离开之后,公主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她摊了摊手,微笑道:「不过,盟主已经将隐盟人手撤出秦国,眼下能帮上公主你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会尽我所能为公主提供帮助。」
乐璎好一会才消化了唐国夫人所说的信息。
卫遐当日离开咸阳之前,打算前往楚国之时曾留下一封信。此事她本知情,但没想到这信是留给唐国夫人,让唐国夫人保护她。当初她以为卫遐让唐国夫人成为秦国太后,是针对秦国政局留下的后手,现在想来,是留给她的后手。甚至他最后对此还不放心,离开之前将隐盟的信物留给她,让她在危急之刻,能有最后的退路。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有悖他一贯的原则,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可惜,他应该没料到,他离开之后乐璎会为了对付他从隐盟名单下手,他不得已之下只好将隐盟的人手尽数撤出,只留下唐国夫人。而他本人却在潜?????龙山道被伏杀,差点丢了性命。
乐璎的心忽然揪了一下,她有点难以想像卫遐在做下这一切之后,在潜龙山道知道她让赢朱去杀他时的心情,该是何等的灰暗与绝望。她忽然觉得,她一直对他很不好。不仅嫁给别人,还几次差点杀了他。她以驯服之名,明目张胆的伤害他,不过是仗着他爱她而已。
抛开敌对的立场,他给她的爱一直温暖而热烈,勇敢又坚定。可是她给他的痛苦却远大于欢悦,也无怪他当日在草原之上会说出那一番负气的话。不过,他们既然已经决裂,她也不该再将他的给予视作理所当然。
她苦笑一声,将那枚玉坠推了回去,道:「太后可能还不知道,我与卫遐已经决裂了。我不能再接受他的东西。」
唐国夫人眼神飘忽了一下:「可是我收到的命令……」
「您收到的命令是在卫遐离开咸阳之前,可是我与他决裂是在那之后。也许卫遐早已反悔,只是他没有机会回到咸阳,收回成命而已……」
唐国夫人摇了摇头:「隐盟的通信渠道没有公主想得这么脆弱,三个月的时间,他若想反悔,早就派人从我取回这半枚玉坠。既然没有新的指令,作为下属,我只会依照盟主之前的命令行事。而且,不瞒公主,盟主已派出新的死士前来秦国,也有了其他的指示,却并没有提及玉坠的事情……」
乐璎欲再拒绝,唐国夫人道:「公主最近诸事不顺,今晚这许多事情搅合在一起,心智已乱,所作出的决定未必是最合适的。不如好好在这长夏宫休息一晚,等到明日再做决定。」
「可是……」想起燕国的情况,乐璎仍是心乱如麻。
「公主就算现在去宣政殿,见到赢朱又能干什么呢?难道你还能亲手杀了他不成,事情明明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我可以向公主保证,公主在这里留一晚,明天一切的事情都会结果……」
乐璎下意识问道:「什么结果?」
唐国夫人轻呵了一声:「对于野心磅礴之人,隐盟当然有自己的处理办法。盟主在离开之前已经留下周全的计划,就是为了防备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公主只管放心便是。」唐国夫人笑容温柔,语气温和,乐璎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机。
隐盟的处理办法……
乐璎记起赢朱所言「这位名为『芰荷』的女子是母后日前赐下」,她当时未及细想,此时却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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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地想起隐盟的手段从来并不怎么光明正大。对认定的敌人,卫遐也从来不心慈手软,他只是对她格外手下留情而已。
唐国夫人柔声道:「好了,再不喝这花茶可就凉了。公主今日大动肝火,有损情志,合当好好养生才是。」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乐璎也已感到口渴,她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她忽感一阵睡意涌来,向后倒去。唐国夫人扶住她,置于一旁的榻上,轻声道:「成大事者,果然都是心智坚定,有雷霆手段又守底线的人。你与他,果然是极为相似。难怪当初盟主会捨不得杀了你……」
「明天可有许多大事要忙,公主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
秦毅在长夏宫外守了一夜,等到天交五更时,将值守的任务交託给副将,自己往宣政殿而去。
自赢朱继位以来,他始终恪守身为下属的本分,从来不曾违逆秦王的意思。毕竟,从混迹咸阳的地痞变成如今手握重权的禁军统领,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可是昨日发生的事让他改变心意。
「秦王既不要脸面,秦将军何必替他体面?」
乐璎的话就像一记耳光刮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脸上生疼,羞耻于自己竟然会效忠于这样一个君主。平心而论,燕国公主想要回国并不是多过分的要求,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该为燕国公主争一争。不为别的,只为胸腔的那一股不平之意。
如果秦王还是拒绝,他就算拼着丢掉官职也会将燕国公主安全送出咸阳。
宣政殿外,太监赵满领着小太监们正捧着君王早朝穿着的衣服冠带守在内殿门口。见到秦毅,笑着打招唿道:「秦将军,今日这么早便来求见陛下?」
秦毅点头道:「我有要紧之事欲禀,陛下昨夜睡得如何?眼下可醒了吗?」
赵满道:「陛下昨夜喝了酒,疯了大半夜,到后半夜才无声息。不过,陛下勤政,再怎么着也不会误了上朝的时辰,眼下也该醒了。」
他推开殿门,忽地发出一声惊叫。
在昏黄的床帐之中,才继位数个月的秦王赢朱浑身酒气,七窍流血死在了自己的御床之上。而那位名为荠荷的宫女,却是衣服整齐,安静坐在床沿之上。看到有人进来,也不反抗,任由随后赶到的禁军士兵们将她绑了起来。
***
乐璎醒来之时,长夏宫已经乱做一团,进进出出的秦国文武大臣们将长夏宫围得水泄不通,她自然也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虽然秦王之死出乎所有人意料,但案情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
经过秦毅的审问之后,那位名为荠荷的宫女很快就交代出她是卫国国君卫遐派出的死士。据她所言,卫遐在燕都为质时曾是燕国公主的驸马,后来燕国公主嫁入秦国,还成为秦国王后,卫遐一直心怀嫉恨。所以卫遐继承卫国国君之位后,便派出死士前往秦国刺杀秦王。荠荷进入秦国之后,找机会成为太后宫中的宫女,又因为她长得与燕国公主又几分相似,被太后赐给秦王。昨夜秦王召她侍寝,正是千载难逢之机,她趁秦王酒醉,便在酒中下毒,杀害了秦王。
禁军在她的住处也搜出了她与卫国的一些往来文书,甚至她身上还有一枚由卫王赐下的铭牌。此案很快就被定案,荠荷被关押在天牢,择日处刑。
消息传出,秦国军方的将领们群情激愤。他们虽不喜欢赢朱这个秦王,卫王派出死士刺杀秦王,并且还成功了。无论如何,都是卫国对秦国的巨大挑衅。若非是秦国与卫国中间隔着一个燕国,秦国大臣们恨不得能立刻发兵攻打卫国。
文官们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赢朱死后既没有留下子嗣,也没有留下遗诏,下一任秦王又该如何选择?是选择唐国夫人的儿子赢宣,还是从宗室中选择年幼的孩子继嗣?此事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秦国太后与王后,如今两人都在长夏宫,议事从下午直到深夜,文武大臣们吵吵嚷嚷了一整天,始终没有结果。
直到三更之后,唐国夫人和乐璎才终于将最后一波大臣送出长夏宫。
等到内殿只剩下她们两人之后,乐璎终于迫不及待地道:「卫遐这是想干什么?那个死士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的破绽?」
卫王因为嫉妒派出死士刺杀秦王,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从隐盟的角度来说,刺杀一个潜在的野心家也是常规操作。可是在乐璎看来,这件事情到处都是不合理的地方。
一个到他国执行任务的死士,身上还带着信物,住处还藏着往来文书,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从卫国来的。而且她在杀死秦王之后,没有试图逃走,也没有自尽,就在原地等着被抓。
这么愚蠢的计划,看起来绝不像是孤身一人在燕都就把她拉下马的卫遐所能做出来的,可这事偏偏发生了。
唐国夫人道:「这不怪她,盟主留下的计划确实是如此,」
乐璎:「他是故意这么做?」
如果他是故意的,便只能理解为他有意挑衅秦国。可是卫遐素来厌恶战争,他实在没有理由故意这么做。
她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唐国夫人,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是唐国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隐盟,做决定是盟主的事,作为下属,我只会执行他的一切指令,哪怕再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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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只好作罢。她又问道:「那位名为荠荷的死士,是怎么回事,她和我……」隐盟的死士恰好长得与她肖似,就算卫遐回卫国之后临时培养,应该也是来不及的,此事透着诡异。而且,卫遐素来珍惜棋子的性命,他为什么会派人来执行这种必死的任务。
唐国夫人看出她在想什么,道「公主放心吧,荠荷原本长相与你并不相似,只是脸上带着特制的易/容/面/具而已。今夜,我就会找一个死囚替代她死在天牢里,她很快就会离开秦国。秦国人并不在乎赢朱的死活,就连他的心腹秦毅也未必会追查这件事……」
提到赢朱,乐璎在心里嘆息了一声。当初,她决意嫁入秦国,固然是想赢朱身上拿到卫遐并不会给她的筹码,寄望于将来能?????借秦国的力量回到燕国。可是她也履行约定,帮助他成为秦王,并没有想赢朱会背信弃义,最后他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一死,文武大臣们就忙着册立新君,争权夺利之事,并没有人将他的死放在心上。归根结底,他继位之后对大臣严苛,刻薄寡恩又喜怒无常。内无治事,外无战功,不能服众,也不为群臣所喜。
他日,若她能成为燕国女君,也当以此为鑑。
唐国夫人道:「好了,不提他了。等到天明,很快又会有大臣来议册立新君之事,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商量一下。赢朱没有留下子嗣,但是赢炘和赢献各有两个儿子,都没有成年。按盟主的计划,是让公主你从这几个孩子中选择一个过继,继承秦国王位……」
乐璎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起来:「卫遐的意思是让我当秦国太后?」
唐国夫人奇道:「难道你不愿意?那几个孩子都年龄很小,最大的也不超过五岁,以公主的能力与声望,应该可以轻松掌控秦国大权。届时,你想带大军回燕国平定犬戎之乱,应也不难……」
乐璎却罕见的沉默了。
卫遐这次针对赢朱的计划她可以理解,就算他与她吵架决裂,可是他终究无法坐视她遇到危险。而且,隐盟盟主肯定也不会希望犬戎人侵入七国的原有版图,所以想要帮她掌握秦国局面,再借秦国之力,解决燕国的战事。
可是他让她当秦国太后……有这样的身份,她还怎么嫁人……
她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还没有过子嗣,凭什么平白无故就好像比他长了一辈。
……
唐国夫人见她蹙着眉头,不说话,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同意这个计划。」乐璎抬起头,看向唐国夫人:「我听说您有一子名为赢宣,正在封地,他也是先王赢照和您的儿子,继承秦国王位也名正言顺。我无意执掌秦国大权,只要令郎继位之后能借兵五万让我回国平乱即可……」
唐国夫人道:「可是盟主的计划……」
乐璎拿出那枚玉令,道:「夫人也说了,持此令便如盟主亲自。卫遐既然将此玉令交给我,我应该也有权力修改他的计划。」
唐国夫人一怔,犹豫道:「可是……」
「莫非夫人还有疑虑?」乐璎觉得唐国夫人的神情着实奇怪,寻常人若是听到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国之君,只怕十有八九会喜笑颜开,而不是这般忧心忡忡。
唐国夫人的神色少见的严肃起来:「实不相瞒,我儿才疏德浅,并不是当一国之君的料子。而且先王赢照五个儿子,迄今无一人有一个好的结果。国君之位,唯有怀才明德之人,方可居之,否则天将咎之。七国之中,卫遐有卫遐,燕国有公主你,可是秦国……秦国,我儿并不适合……」
乐璎转念一想,唐国夫人在短短半年之内,就相继见证了赢献、赢照、赢朱之死,赢炘虽然活着也被贬为庶民,她虽然是隐盟的暗桩,亲自参与了秦国几次政变,可是未必愿意自己的儿子处在这样的位置,这恐怕也是当初卫遐没有选择赢宣的原因。
她思索了一阵,最后道:「我可以向夫人您保证,这只是暂时的计划。等我成为燕国女君的那一日,他便可以卸下秦王之位。」
唐国夫人眉心微微动了动:「公主是想……」
乐璎坦诚直言道:「我会尝试,将秦国与燕国合併成一个国家。」
唐国夫人诧异地看着她:「这可并不是一件简单便能做到的事。」秦燕两国,远有旧恨,近有新仇,就算她曾经带领秦军赢下韩城之战,救下不少秦国士兵的命,在秦人中有着较高的声望,可是想要弥补两国之间的裂缝,也绝不会容易。
「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去做。」
她既然下定决心将七国重新一统,便註定有一天有遇到这样的事。将分裂已久的七国重新合而为一,中间势必有许多裂缝要缝合,有许多矛盾需要消弭。如果她连秦燕两国之间的仇恨都不能化消,又从何而谈一统七国。这註定是一条艰难的路,可是她相信,只有她始终坚定信念,一步一个脚印,终有一天能攀上顶峰。
她终有一天会向他证明,她才是对的。
那个时候,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站在她身边。
燕国公主站起身,遥望长夏宫外无尽的黑夜,声音铿然:「终有一天,我会抹去七国的边界,让世代相仇的七国子民不再互相敌视,互相征战,而是亲如姊妹兄弟,共同面对外族的威胁,去开拓更为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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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女子眼中神采照人,让人不可逼视。唐国夫人一瞬意动,她脸上流露出赞许的笑容,轻声道:「好想法,我支持你。」
乐璎颇感意外:「您贊同我的想法?这不是与你们隐盟的理念相悖吗?」
如果她记得没错,姬旬曾经说过,卫遐认为七国应该各有统属,应该议定边界,和平共处,可以联合起来,建立一个个大的联邦,共同商议边贸、人民迁徙,边境摩擦等等事宜。这才是隐盟成立的初衷。
唐国夫人神情悠然,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其实,神医凤岚最开始建立隐盟只是不愿天下发生战事而已。四十年前,正是诸侯混战最激烈之时。七国各自攻伐,死伤无数。凤岚医术大成,他发下大誓愿,要救世间所有受疾病所苦之人,躺人人得享天年·。可是他游医天下,发现自己治病救人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因战争而死人的速度。医者若想救一人性命,快则三五日,满则三五个月,可是仅一场战事,死的人便以千万计。后来凤岚週游七国,行医于宫廷之间,最初只是游说诸侯不要发动战争,可七国君主,又怎会听一名御医的话。人口与土地是世间最宝贵的资源。七国诸侯,谁不想要更多的领土与更多的人民,自己国家的不够了,便往其他国家掠夺……」
她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向乐璎。乐璎被她看得脸有些发烫,曾经的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唐国夫人接着道:「凤岚屡屡受挫,他终于发现,诸侯无限的野心和七国有限的边界,才是战乱的来源。他无法抹去七国的边界,但是抹去七国的野心份子,还是勉强能做到的。最后,他成立了隐盟,隐盟的暗子与死士遍布七国,成为他的耳目与刀剑,替他抹杀七国一切战乱的来源。隐盟最初的暗子与死士,最早都是因为战争失去父母亲人、被他所救的孤儿,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
「而我,曾是他的第一个信徒。」
「抹去七国的边界,本就是凤岚最初的愿望,可惜他不敢去想。」唐国夫人笑道:「公主敢去设想当初神医凤岚都不敢想的事,这一份魄力已是前无古人。虽不知盟主是怎么想的,但我是凤岚最初的信徒,当然会支持你。」
***
秦王赢朱继位四个月余后薨逝,众臣往封地迎赢宣回到咸阳,继承王位。
三日之后,燕国公主率领五万大军离开咸阳,回燕国平定犬戎之乱。秦国韩城守将孙再兴,因倾慕公主才能,作为领兵大将追随公主一同前往燕国。
清晨的曦光之中,乐璎带着两名侍女与一众护卫骑着马,缓缓驰出咸阳城。
她回望咸阳城宽厚的城墙,心中不免感慨。她初到咸阳时,本是不甘屈从命运的豪赌,多少有些前路不定的踌躇;可是此刻离开,已更加坚定自己将来所要走的路。只是,当初与她同来的那个人,终究与她擦肩而过。道路不同,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就在此时,城门内驶出一辆马车。唐国夫人掀开车帘,对她招手,似乎是有话要说。
她下了马,将缰绳递给青霜,上了马车。
唐国夫人微笑道:「有人要我转告公主一句话,他说,此去燕国,公主必会一偿夙愿,能弥补前愆,他心中甚慰。愿公主坚定己心,永远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他不会与你同路而行,但是会在终点等你。」
乐璎心魂一震,唐国夫人所说的他自然是卫遐无疑了。
可是——
「为什么?」
他明明在北方草原抛下她离开,说出那么决绝的话,又为何要助她回燕国重掌权力,还有他说不会与她同路,但会在终点等她又是什么意思?
唐国夫人望着燕国公主迷惘的容颜,轻声道:「盟主的心思向来难猜,他从不会告诉别人他真实的想法,哪怕是最亲近信任的人。公主若想知道,便只能用自己的心去求去证了。」
作者有话说:
总算把这一章写完了。终于把两个人三观拉到基本一致。
写个小剧场吧。
乐璎:卫遐,让我当秦国太后,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娶我了??????
卫遐:(迅速滑跪)我错了,我当时就是没想那么多。
乐璎:我把你的脑袋切开看看里面几斤水。
卫遐:别啊,(小声)这件事明明是你的错。
乐璎:怎么是我的错?
卫遐:因为我的脑子都被你占满了,内存有点不够,cpu带不起来。现在它就是个恋爱脑,你怎么能对它有这么高的要求呢?
乐璎:(沉思),有道理,你确实挺恋爱脑的。
赢朱诈尸而起:你们一定是对恋爱脑有什么误解!!!!
第六十九章
云州城。
萧如渊立于城墙之上, 望着前方正在攻城的犬戎大军。激战已持续三天三夜,云州城内堆积的尸体如山,可是敌人还是如蝗虫一样攀上城楼。
一个月以前,犬戎人越过长城以南之后, 燕帝乐衍便带着太后南驾霸州, 云州大将军赵岳率领云州军主力随驾护卫, 云州城空虚。犬戎人攻破燕都, 短暂休整之后,便分兵直扑无人驻守的云州而来。
云州是燕国西南的军事重镇, 人口众多, 地势险要,一旦失陷,后果不堪设想。
萧如渊原本驻守在山阳郡,得知消息,立刻带着原本的原先平阳寨的一众兄弟往云州城防守。知道犬戎人入侵的消息之后, 不少燕军百姓自发投军, 加上原先平阳寨的兵马,总算凑齐了一万大军。可是面对数倍于已的犬戎人, 还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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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追随他的兄弟们已有一半殒身在云州城下,而另一半……
「首领, 我们撤吧,我们回平阳寨吧。云州城是守不住的……大当家,你真的想看到兄弟们都死在这里吗?」韩越跪在萧如渊的身前, 痛哭流涕。他原是平阳寨的一个小头目,一路跟随着萧如渊到山阳郡, 如今又到云州城, 他也曾奋勇杀敌, 可是面对源源不绝的敌人,心中终是胆怯。
对萧如渊和平阳寨的兄弟来说,即使犬戎人攻占云州城,燕国西南沦陷敌手,也是有退路的。当初接受招安之时,平阳寨的据点并未被毁,再不济他可以带着自己的兄弟回到平阳寨继续占山为王,日子过得苦一些,但是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可是继续打下去,恐怕昔日追随他的兄弟都会战死于此。
可是一旦失去云州城,燕国西南再无任何屏障,无数百姓或将沦为犬戎人的奴隶。
是战是退,萧如渊内心陷入天人交战。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大喊:「萧将军,犬戎人后方好像有动静,有援军到了。」
「你说什么?」萧如渊心神一震,他抬头望城楼下方看去,只见一支军队出现在犬戎人的后方。军队正中升起一面红色的大旗,正随风挥动。
一名云州城士兵忽然道:「这是燕军的旗语,来的人是我们的援军。等等,这个旗语……」那士兵忽然跳了起来:「对面是长公主……」
萧如渊一惊:「长公主乐璎?」
士兵兴奋地道:「当然,燕国只有一位长公主。燕国的六大军镇都有统一的旗语,以用作长公主临阵指挥大军作战。因此,军中都有一部分的旗语兵,可以根据中军的旗帜来判定长公主的指令,我就是云州军的旗语兵。中军旗帜是红色,代表是长公主,左右挥动三下,就是向我们打招唿。嗯,最后旗帜上举,长公主命我们务必坚守……」
「长公主回到燕国了……」萧如渊呢喃道。他遥望远处那面红色的大旗,原本陷入绝望的心顿时升起一线希望。长公主擅于军事,在她的统领之下,燕国军队曾经战无不胜。昔日在平阳寨之时,就曾指挥人数不过数千人马胜过几万的云州军。他大喊道:「传我军令,命众军务必坚守。还有,告诉大家,长公主回来了,长公主回来救我们了……」
一时之间「长公主回到云州了」、「长公主回来打犬戎人了」的唿声响彻整个云州城墙,一时之间,人人振奋。这段日子以来,燕王弃国都南逃,丞相姬旬守不住燕都城,至今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燕国军民总算反应过来了,原先被认为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的长公主乐璎才是一直守护燕国安定的基石。
在云州城即将沦落,人人几近绝望的到来,长公主的到来就如至暗时刻天际投下的一道光。士兵们人人奋勇向前,拼死厮杀。
萧如渊亦难掩心头激动,望向旗语兵,促声道:「你现在告诉长公主,现在云州城里守城的是我萧如渊,告诉她我一定会遵守命令,守住云州城。
***
一里之外的高坡之上,乐璎坐在马上遥望云州城的「萧」字大旗。
「如今守在云州城的是萧如渊?」她脸上浮起微笑:「这可真是太好了,如果现在云州城是赵岳那个傢伙,我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平阳寨之后,她已与赵岳成为死仇。即使在燕国将倾、救亡图存的当下,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但是如果是萧如渊,事情就好办多了。
一旁的孙再兴问道:「公主可有退敌之策?」他驻守韩城多年,也经歷过不少战事。看着眼前人高马大,悍不畏死的犬戎人也觉得头皮发麻,这支军队远比当初进攻韩城的燕军强大。
乐璎道:「犬戎人确实很强大,可是说到底不过是一群野蛮人而已,并不懂战争的要义。他们如果占领燕都后直接向南,袭取霸州,说不定眼下燕国已经亡国了。可是他们偏偏想趁云州空虚之时,来捡这个现成便宜,恐怕是得不偿失。」
孙再兴:「此言何意?」
乐璎道:「兵法有云:『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泛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为围地。』犬戎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人人擅骑,骑兵奔行如风,若是在平原之上,确实难以取胜。可是云州却是山地,地形狭隘,并不利于骑兵行军。云州对于犬戎骑兵来说,是泛地、围地,并不适合作战,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乐璎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这次秦国的五万大军,除二万是步兵之外,还有三万是□□兵,我们只需要在占据山地之利,便可轻易取胜。传我军令,命□□部队,分散入山地,各找有利地形藏匿,再先命步兵上前袭扰,不需与敌死战,诈败之后将敌军引入山林之中即可……」
孙再兴眼前一亮,道:「是。」
与此同时,云州城楼之上沉寂许久的战鼓再次擂响,弓矢强弩如雨而下,在萧如渊的指挥之下,云州城所有还能站起来的士兵都上了战场,所有的能用的武器的箭矢、滚木、木矛,甚至石头、沙子都被搬上了城墙。
犬戎人很快就发现云州城的抵抗变得激烈起来,那些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的云州城士兵就像在一瞬间打了鸡血一样重新聚了上来,他们先前好不容易占得的城墙据点被云州军重新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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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犬戎人的军阵中响起了鼓角声,只见在队伍的后方,忽然出现了另外一支军队。这支队伍人数并不太多,却是直扑营地而去,很快犬戎营地便升起一片片的火光。犬戎人首领愤怒地咒骂了几句,他挥着手,指挥大军调转方向,向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扑去。
根据犬戎首领的经验,即使是最勇勐的燕国士兵,也不是犬戎人的对手。虽然不知这支军队是从何而来,但他们很快就会被碾碎,连渣滓都不剩。果然如他所料,一碰之下,这支军队的阵形便被冲散,旌旗掩地,士兵们四散奔逃。
「追——」犬戎首领脸上浮现狰狞而嗜血的冷笑,骑着马率先朝着士兵们逃走的方向驰去。在他身后,犬戎士兵策马长驱,如勐虎扑食一般,驱赶着猎物向前。
可是追着追着,犬戎首领就发现不对劲了,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竟被带入了两山夹缝中的峡谷地带。那些逃走的士兵,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一个不见。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道破空之声。
一支羽箭不知从山中的那个角落劲射而去,带着磅礴的力道贯入他的右眼,鲜血飈射而出。犬戎首领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从马上坠下。可是,第二箭紧接着射下,这次射的却是马颈,战马同样发出一声哀鸣,双蹄重重踏在他坠落的躯体之上。
山腰高处,乐璎放下手中弓箭,大喊道:「放箭——」
如雨一般厚密的弓箭激射而下,犬戎士兵连人带马一起毫无遮挡的暴露在箭雨之下,一时之间,犬戎军中人仰马翻。马群受惊,不再受控制,犬戎士兵一旦坠马,便免不了被马群踩成肉泥的结果。最后只有少部分运气好的,顺着山坳逃了出去。
孙再兴见到这样的结果,目瞪口呆地望向身边这位燕国公主。女子一身红色裙裾,静立于山间?????,美丽而从容,似乎不染尘烟,也很难让人将她与战争联繫在一起。可是在不久之前,还在云州城前耀武扬威的犬戎骑兵竟会如此轻易地溃败在她的谋算之下。
傍晚时分,乐璎带着五万秦军到达了云州城下。
萧如渊率众而出,看着马上的红衣身影,他单膝跪下,声音微微颤抖:「萧如渊恭迎长公主回到燕国,回到云州城。」
城楼之下,士兵百姓们跪了一地:「恭迎长公主回到燕国,回到云州城。」
城墙下升起炊烟,云州城的士兵们找出军中烧火做饭的大锅,萧如渊命人打开州府的粮仓,百姓们贡献出家里的猪马牛羊,又搬来美酒,犒赏远道而来相助的秦军。
篝火之旁,大家共享着胜利后的美酒,人们脸上不再是麻木哀痛的表情,而是兴奋而热烈着。秦国的士兵们与云州军一同讨论着刚刚结束的战事,比较着谁杀敌更多。
乐璎站在城楼之上,抬头望向燕都的方向。虽然今日取得了一场漂亮胜利,可是她的心情并算不上轻松。
这次胜利多少有点运气因素,犬戎人没有料想云州城下会突然出现援军,疏忽大意,再加上云州地形本身不利于骑兵作战。但燕国地势,越是向北,便越是平坦,□□的优势便会缩小。可是她如果要从犬戎人手中重新夺回燕都,靠五万秦军和云州城剩下的一万残军怕是难以做到。
城楼下,宴饮已罢,士兵们围着火堆安睡。月光升到城墙的高处,夜晚寂静而安谧,将好梦赐予疲乏的人们。忽然,她发现在不远的高处,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云州军的士兵,盔甲上满是血污,想来是之前的战斗中沾染,只不知道那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大半个头都掩盖在盔帽里,只露出一双清凌的眼。那人正与她一样,望着下方酣睡的人。他的目光柔和而宁静,不知为何,乐璎觉得他有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
眼下云州城虽狼烟暂息,城楼上却是一片狼藉。城垛上无数残留的武器军械没有收拾,死伤者的血迹虽已斑驳,但潮湿的腥味仍停留在空气中未曾消散。可看到那个人的目光,她便忘了此刻身在战场,想起无垠无涯的风、孤高澄澈的月。
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人朝她望了过来。他的表情藏在盔帽里看不分明,乐璎却感觉到他似乎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马甲二号,这次有了经验,(应该)不会轻易掉马。至于为什么又套上小马甲,先保密。
第七十章
萧如渊不知何时上了城楼, 行礼道:「长公主。」
一别数月,又是在燕国山河破碎的当下,他知道乐璎必定有很多事情问他。
乐璎转身,面对着他:「起来说话吧。我问你, 赵岳呢?」
萧如渊站起身, 如实答道:「犬戎入侵之后, 赵岳便率云州军主力北上抗敌。他刚到燕都不久, 燕王便以陪太后回乡归宁的理由南驾霸州。霸州离赵国、卫国不远,这两国又曾与燕国结仇, 燕王觉得不安全, 便命赵岳率军护驾。」
乐璎冷声道:「那便是做了逃兵,不战而退。如此,其他几位将军又怎么有心抵抗,难怪燕都陷落得如此轻易。姬旬呢?燕都陷落之后可有他的消息?」
萧如渊道:「听说燕都陷落之后,姬丞相还是继续率军抵抗。可是后来又兵败于涿郡, 几路大军被彻底打散。北方的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逃命, 还有人逃往临近的秦国、赵国或者卫国,不愿离开燕国的便逃往霸州, 他们还冀望于霸州的燕王能庇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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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的心情更恶劣了,自燕国立国以来, 还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她道:「我会在云州城休整两日,你替我备好五万人一月使用的粮草。两天后,我便率军向北。」
萧如渊眼神亮了起来:「属下请命, 愿追随长公主一起,收服我大燕山河。」如今燕国遭受外敌入侵, 燕国男儿, 谁又没有一腔保家卫国之心。而且天下板荡, 正是英雄建功立业之时。
长公主不过一介女子,都从秦国归来救亡图存。萧如渊七尺男儿,又怎能落后于人。
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已经从秦国将领孙再兴口中得知长公主用兵如神,使得犬戎大军在两山峡谷中被马群踩踏而败亡的奇蹟。
这样的主帅,又有谁不想倾心追随?
长公主拒绝了他,她声音微沉:「萧如渊,你有一腔热血,我已知晓。但是想要救燕国,并非有热血就能做到。我们的敌人有很多。占据燕都的犬戎人实力强大,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乐衍与赵岳在霸州,他手中还有完好城建制的云州军。姬旬下落不明,他曾也是我的敌人,如今是否值得信任尚不确定。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替我守好云州,如果万一我失败了,云州城就是我最后的退路。」
帝王之路註定与危险和阴谋相伴,她执斧钺向前,也需防范身后的小人。
萧如渊有些失望,但感受到乐璎殷切的目光,他知晓此刻他是真正被长公主视作心腹。他郑重点头道:「萧如渊必会为长公主守住云州城,静待您得胜凯旋。」
乐璎又道:「萧将军不曾负我,我也必不负萧将军。如果此去我能收服燕都,成为燕国女君,你就是下一任的云州大将军。」
这时,城楼上的那道身影忽地从高处跳了下来。他走到乐璎面前单膝跪下:「萧将军的确不合适,不如让我随长公主一同北上。」
乐璎问道:「萧将军,此人是谁?」
那人一双透亮无比的眼睛凝视着她,应道:「属下名为夏危,如今乃是云州城的偏将军。」他取下头上的盔帽,乐璎本以为有着这样一双眼的人会有一副好相貌,可是盔帽下那副面容着实平凡无奇,与那双眼睛极不相配。
萧如渊解释道:「公主,这位夏兄弟原是江湖人士,是最近到山阳郡。我与他一见投缘,结为异性兄弟。也正是因为他的主意,我才带着平阳寨的兄弟到云州城驻守,不然云州如今恐怕已经落入犬戎人手中。」他拍了拍夏危的肩膀,道:「如今长公主身边都是秦人,没有自己人,终究不能放心。不如就让我这位兄弟随身保护长公主的安全。」
乐璎眼睛眯了一下,萧如渊为人旷达,好结交江湖人士。但是他不拘小节,素无防人之心。可长公主看来,这个突然出现的的夏危来歷不明,论可靠程度未必比得上秦人。
不过,她如今的处境,萧如渊是难得的自己人,他给自己举荐的人,多少还是要给一点面子。再者,燕国如今正处于用人之际,此人能用最好。如果真有异心,跟在自己身边也比跟在萧如渊身边要好。
她点头道:「我确实还缺一位亲兵统领,就让这位夏将军与我随行吧。」
***
两日之后,乐璎率军离开云州城。这次,她身边多了萧如渊派给她的一千亲兵,多数是原平阳寨的士兵,由夏危统领,近身护卫她的安全。而她原本的两名侍女青霜与南栀本是娇弱女子,无法适应军中生活,便暂时留在云州城。
一路向北,果然见到许多向南逃亡的百姓。人人拖家带口,举家逃难。晚上安营扎寨的时候,乐璎命人找了几个人问话,终于知道了丞相姬旬的消息。
自燕都失陷之后,几路大军已经被打散。燕都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世家贵族只好仓皇逃出燕都,正向南而行,姬旬也在这些人当中。他们前进的方向也是霸州方向,而且位置还在他们的南面。
乐璎心中冷笑,这群人估计也是想去霸州依附乐衍。毕竟,就算燕都沦陷,只要燕王还在,朝廷就还在。可是燕都城高池深都守不住,去霸州也是拖延些时日而已。
她也懒得搭理他们,正欲命大军继续向北,夏危却拦住了她:「等等,长公主,我们现在应该掉头往南,将那些大臣与世家贵族追回来,命他们与您一起北上迴转燕都。」
乐璎讥诮道:「那些大臣大多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和一些自诩清贵的世家贵族,带着他们北上既无大用,又浪费粮食,带他们回去做什么?」
夏危压低了声音道:「一国政权,最上为君,最下为民,居中为臣。就算长公主收服燕都,成为女君,若无臣属,又何以治天下。」
乐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权力的自上而下有其脉络。天子牧众臣,再以众臣牧万民。官员本是就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资源。
「而且,关于君权正统性的解释往往掌握在这里自诩清流的文臣世族手中。」夏危又道:「如今长公主身边都是秦国人。如今燕王在霸州,长公主辛辛苦苦?????打下燕都。燕国的百姓也只会以为南方的朝廷才是正统。如果放任这些世家清流往南方依附乐衍,将来长公主称帝之后,也只会对你口诛笔伐,好一点会骂公主不尊先帝遗诏,强夺弟弟的王位;坏一点的情况,会骂公主你早已心向秦国,说不定又是一个叛国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将来燕国必定分裂成南北两个国家,陷入内战泥沼。但如果将这些人带回燕都,情况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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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璎的眼皮一跳。夏危是暗示她趁此机会,将这些人虏回燕都为自己将来称帝背书。一旦群臣奉她为君,如今在霸州的乐衍就只是一个光杆司令而已。而如今,她身边有五万大军,这些大臣就算不愿也只能被赶鸭子上架。
她深深看了眼前人一眼,此人对权术的理解颇有独到之处,又有谋略。可惜,就是这样的一番话不该从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人士」口中说出来。
她的猜想果然没错,这个人来歷并不简单。利用萧如渊接近她恐怕另有目的。不过,眼下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恶意。很好,她就陪他玩一玩,看他什么时候露出狐狸尾巴。
她长睫眨了眨,面露微笑:「夏将军所言很有道理,将来我成为燕国女君,夏将军必是首功。说吧,夏将军想要什么封赏?」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唯有尾音轻轻勾起,轻佻中带着某种玩味。
这位「夏将军」自然就是卫遐了。此时,他的心勐地一跳。
这诡谲的熟悉感!他几乎又回到了当初在燕都公主府「伴君如伴虎」的时光。
长公主越是不动声色,内心便猜疑越重。她此刻必是在想怎么揭开他的底细。他刚才的话一定引起了她的怀疑,可是那番话却非说不可。乐璎虽然聪敏,可是如今内外交困,压力重重。操心在军务之上,其余之处必有疏漏。他此次悄悄潜回燕国,回到她的身边,本就是为了替她弥补不足之处,保证她能一切顺利地坐上那个本属于她的位置。
只是他选择的身份不太合适,露出了破绽。既有纰漏,便该从其他地方弥补。
他心中嘆了一口气,跪了下去:「属下并不是为了图封赏。燕王在国难之时,抛弃国都与百姓逃走,已不配为一国之君。属下只是希望长公主能早日拨乱反正,还燕国一片安宁。」
乐璎静静看着他,此人跪着的身姿笔挺,语气十分诚挚,面容十分恭顺,一副忧国爱民的仁人志士模样。一切似乎没有破绽,但是她却总觉得他内心并不是这么顺从。
她微笑着道:「夏将军果然一腔赤诚,本宫心中甚是宽慰。在如今的燕国,像夏将军这样的人可不多了。本宫必会大大重用于你,你起来吧。」
长公主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发自肺腑,若有外人在此,恐怕认为长公主正为下属的忠诚而感动。可是卫遐觉得她并没有听信他的说辞。她的笑容似有一丝狡黠,分明是在说「我信你才有鬼」。
可是明知对方怀疑,他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演下去,他拱手行礼:「多谢长公主信重。」
作者有话说:
又回到了作者最喜欢的互演环节。看公主暗戳戳欺负卫遐。
公主:把衣服脱了。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吗?
卫遐:不行,现在快入冬了。天冷!
公主:脱!
卫遐:不行,我这次一定要捂紧我的小马甲,最少三章!不,最少十章!
第七十一章
从燕都往霸州的官道上, 一支车队缓缓向南行进。
这支车队前后极长,光马车就有数百辆。马车上载着从燕都逃难的达官贵人,这些人一个个面如土色,急急如败家之犬, 惶惶如漏网之鱼, 只一个劲地指挥僕从们驱赶车马向前, 唯恐落后于人, 被犬戎人追上。可惜,官道并不怎么宽大, 这么多人挤在一条道上, 想快也快不起来。
丞相姬旬此时也在车队之中。他过往为官并不算清廉,也积攒了不少钱财。可随着燕都城破,泼天的财富也无法尽数带走,最终与他随行的只有独生爱女姬云秋和相府的詹事左无明,以及一支护卫相府的私军。
忽地, 马车停了下来。左无明站在车门前, 禀报导:「丞相,不好了, 车队被包围了。」
姬旬心中一个激灵:「包围?难道犬戎人这么快追上来了?」
左无明道:「不是。来的是长公主……」
「长公主?乐璎?」
左无明:「正是,长公主身边有从秦国带来的五万大军。她命人将整支车队都围了起来, 说所有的马车一律掉头向北回燕都去,不许再往南。」
姬旬:「回燕都?燕都如今已经陷落犬戎之手,还怎么回?」
左无明道:「太史台的陈大人也是这么说, 刚才还驾着马车意图闯关,结果被长公主命人当场射杀。长公主说, 谁若不尊号令, 敢再向南一步, 这就是下场。还有,她命车队中有官职在身的人都去见她,如今正派人到处寻找丞相您。」
姬旬的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当初他将长公主送出燕都往秦国和亲,一人独掌燕国大权时是何等的意气飞扬。可惜他没料到,这样的好日子竟然只维持了短短半年。长公主在时,六镇大军坚如磐石,从未有大规模的外敌扰边。不想他掌权之后,北边防线竟像纸一样脆弱。燕都城破之时,他还腆着老脸写信给长公主,想让她回国重掌局面,可是在涿郡大败后,几路大军被打散,他彻底没了心气,甚至希望乐璎没有收到那封信,最好不要回来。
先王创业艰难,长公主守成之余还能更进一步,可到了他手上,燕国几十年攒下的家底半年间败掉大半。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她?
可她终究是回来了。在燕王乐衍早早离开燕都、在涿郡大败后官民争相奔逃的眼下,她带着从秦国借来的五万大军,要回燕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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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嘆一声:「她在哪里?我去见她。」
**
大小官员们被一个个从马车上请下来,聚集在临时搭建的宽大的营帐之内。乐璎坐在上首,望着站在他们,声音泠泠:「又见面了,诸位——」
她的嘴角弯起冷峭的弧度,这是燕都的官员们最熟悉的长公主的笑容,冰冷、迷人而又危险。
在长公主监国时,光是这笑容就能让人噤若寒蝉。
可是,想起在燕都杀人如麻的野蛮人,求生的欲望压过了这份恐惧。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叫骂道:「乐璎,你有什么资格拦住车队,不让大家南下,燕都已经陷落,回去已是死路一条。」
见有人先开口,剩下的人也开始壮起胆子。
「你想自己回去找死自己去,何必拉着大家一起?」
「就是。我们可是好不容易从燕都逃出来的——」
「我们要去霸州,绝不回燕都……」
「你如今已经是秦国的王妃,不再是监国公主了。没资格命令我们回去……」
「……」
「去霸州?」听着下方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乐璎的眼神冷了下来:「燕都都已经陷落,难道霸州就安全了?等霸州失陷,你们又想逃到哪里去呢?是秦国、赵国还是更南的楚国?几路大军都在燕都溃败,还是你们觉得就凭赵岳的云州军就能保住你们的安全?」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都沉默了。这个道理并非没人明白,只是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只想凭着本能去追逐最后的希望而已,即使明知道这希望迟早幻灭。
甚至,明白人都知道如今燕国唯一的希望,就在乐璎身上。可是长公主想收服燕都、重整河山,也不一定非得带着他们回去啊。前线兵凶战危,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文官而非武臣,回到燕都又有什么用。
有人哭丧着脸道:「长公主想回燕都驱逐犬戎人,收復山河,我们衷心感佩。可是在场的大部分官员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上战场也杀不了敌。回到燕都,也不过是长公主的累赘而已,长公主何必强人所难呢?」
很快就有人应声附和:「就是,求求长公主放我们走吧。」
「看来,众位很有自知之明啊,都知道自己是废物累赘。」乐璎脸上笑意愈浓,语气中的讥诮之意愈重:「是啊,你们即使回到燕都也没有用。」
「那你们说说,我为什么就非得要带着你们一群废物回燕都呢?你们中间有没有一个聪明人来猜猜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没人说话?不如姬丞相你来说说?」她的视线环视场上一圈,最后落在姬旬身上。
姬旬自进门后,一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乐璎注意到他。可是乐璎开口,也不好继续装死。作为燕国丞相,他与长公主明争暗斗多年,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长公主从前就有废乐衍取而代之的野心?????,就算她日后光復燕都,没有群臣认可,也只会被认为得位不正。她强迫群臣与她一起迴转燕都,恐怕也是为了挟持众人尊她为帝。
毕竟乐衍南驾,是以陪太后回乡省亲的名义。跟他一起离开的大臣只是极少数,再除去一些胆小怕死而提前开熘的,燕国大部分的官员都在这里了。
她此刻问他,也正是试探他的态度。从前姬旬认为长公主野心太大,一心对外征伐,若是那般穷兵黩武下去,燕国早晚毁在她手上。而且,先帝既命他辅政,他当然应该帮助幼主从长公主手中夺回大权。可是如今,乐衍亲政几个月以来,燕国情况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江河日下。或许,从前是他错了。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如果长公主能收復燕都,正我大燕国统,姬旬愿尊长公主为燕国女君。」说完,他又转身,面向众臣:「犬戎人兇恶,燕国亡国之祸近在眼前。诸君都身受先王大恩,想必不会希望看到先帝创下的一番基业就此覆灭。若仍存了救国之心,便随长公主一起北上,等到长公主登基为帝,想必不会亏待大家。」
营帐内倏然一静,众人都几乎惊掉下巴。
乐璎心中暗想:姬旬果然是个老狐狸,很懂见风使舵的道理。姬旬身为文官之首,在场很多人是他的门生故旧。有他的支持,文官派系就算一时无法接受公主为君,也不会当面驳他的面子,接下来的阻碍会小很多。而且姬旬这番话说得很是高明,只说「诸君都身受先王大恩」,绝口不提如今躲在霸州的乐衍,这样一来支持她乐璎就变成了拯救先王留下的基业。而姬旬此时向她投诚,她自然不好清算两人之间的旧帐,还得记得他这个人情。
她露出微笑:「不错,姬丞相果然是个聪明人。等我夺回燕都,你仍然是大燕丞相。」她又看向下方众臣:「你们呢?可愿奉我为君?」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姬旬派系。在场不少人是王室宗亲、世家勛贵,最是顽固守旧,无法接受贵族间传承数百年的游戏规则被改变。这些人望向姬旬的眼中满是怒火:「姬丞相,你在说什么,奉她为燕国女君。你可忘了身在霸州的陛下?」
「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姬丞相,先王临终前让你辅佐幼主,你违背先王旨意,如何对得起先王?」
「就是,别说如今陛下没死。就算陛下死了,燕国宗室也没有断绝,怎么可能拥立一个女子为燕国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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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七国可从来没有女子为君的先例。若是让其他六国知道了,我燕国必定为人耻笑啊……」
……
一众大臣无不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更有宗室老臣痛心疾首,嚎哭道:「女子当国,,将来九泉之下,老臣又有何面目见大燕的列祖列宗啊……」
乐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她刚刚皱起眉头,便听到一旁的角落里冒出一个冷飕飕的声音。
「呵呵。真是可笑。动摇国本?如今犬戎入侵,燕国一半国土沦陷。各位无法守土安民,将来就对得起先王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着轻甲的年轻武将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目光中满是鄙夷。他接着道:
「你们也知道你们陛下没死,燕国宗室也没有断绝。那为何能救燕国于危难之中的只有一个长公主?」
「天下七国从来没有女子为君,可是天下七国也没有国土沦丧、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大臣,为何各位不怕被其余六国耻笑呢?」
「燕国国都失陷不算亡国,女子当国就算亡国。你们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被你们气活了过来。」
「……」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气不停歇,竟将刚才众人之辞一条一条驳了去。
被他一顿抢白,众人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想要辩驳又无从驳起,想要动手那更是不敢,只能尴尬地杵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乐璎看着夏危,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这几日相处,除了劝她将这些人虏回燕都,此人大部分时候都甚少说话,脾气也算得上温和,没想到怼起人起来一套一套的,已经有几名老臣被气得当场晕倒在地上,看着还真的解气。
不过,他的一番话只是瓦解了这些顽固派的第一道心理防线,这第二道就得她亲自来了。
她的唇角重新浮现冷傲笑容,凛声道:「于你们看来,先王既然传位于乐衍,乐衍便是燕国之君,这是祖宗留下的道理。可是,我现在不想和你们讲道理了。」
「自先王驾崩,我监国三年,也算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才有了燕国的安宁。可是最后又换来了什么,不过是被迫往秦国和亲而已。如今,我往北方平定内乱,你们却南下坐享其成,安枕无忧。等我收復燕都,你们仍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奉乐衍回燕都,继续称王。你们觉得我乐璎会这么蠢吗?」
「你们现在就是上了我这艘贼船了。不管你们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现在都必须跟我一起回燕都。」
「若我成功将犬戎人驱逐出长城以北,我就是燕国女君,各位的官职一律不变。」
「若是我运气不好,战死沙场,你们都得给我陪葬,就当殉国而死了。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也更体面一些。」
「现在你们就回去交代各家的车夫,全部掉头向北。如若有人敢不奉令而行,你们素来知道我乐璎的手段——」
这一番话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个一个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营帐。长公主从前便以心狠手辣着称,在七国中素有「暴君」之名,和亲一趟回来之后脾性没有收敛,手腕也更加高超。
回去的路上,有人窸窸窣窣地小声耳语:「难道我们真的要回燕都,要尊奉长公主为女君吗?」
「不回去又能怎样,难道你还想死在半路上。长公主,她真的能杀人……」
也有人道:「其实我觉得那个年轻武将说得也有道理。女子当国,总比真的亡国要好。」
也有人质疑道:「先前几路大军在涿郡都已经战败,就凭她手上的五万秦军,真的能光復燕都吗?」
有人答道:「总归是有了希望不是吗?」
众人一起闭了嘴。不管他们对长公主有何成见,他们都得承认。长公主回到燕国,燕国又重新有了希望。而希望,本就是最值得嚮往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补榜单字数,会正常更新。
第七十二章
众人离开之后, 姬旬被乐璎单独留了下来。燕国覆灭得太过轻易,几路大军溃败得太快,从犬戎人入侵到全线溃败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虽然她从萧如渊口中略知梗概,但萧如渊毕竟远在云州, 所言也不过道听途说。箇中详情, 唯有姬旬能给她答案。
从姬旬口中, 她才窥知此事全貌。
燕国六大军镇中, 负责北方戍边的是定州军。可惜今年定州军被抽调参与秦燕之战,未曾防患于未然。等他们反应过来, 犬戎人已经突破了长城上的关隘, 长驱直入。朝廷一方面急调从秦国归来的定州军与朔州军往北方应敌,另一方面召集云州、柳城、沧州三路大军,往北拱卫京师。
可惜定州军与朔州军两军都是劳师远征而归,本就人马疲乏,仓促应战, 一战即溃。
乐衍被惊破了胆, 再加上姜太后的撺掇,第二天便以陪太后回乡省亲的名义南驾霸州, 并命他最信任的赵岳率云州军随行护驾。此时柳城军因为路途遥远并未赶到,燕都城只剩下沧州军的五万人马, 和总数约两万的燕都城卫军。
这样的力量当然不足以守城,再加上君王临阵先逃,军心动盪, 燕都保卫战只坚持了一日一夜便宣告结束。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明百姓纷纷弃城南逃。
姬旬收拢剩下的残余兵力, 向南到涿郡与刚刚赶到的柳城军会和。这时, 原燕都护城军都尉孙祯也率军赶到。原来, 孙祯当初在燕都去职之后一直赋闲在家,这次听闻犬戎入侵的消息,组织了一万乡勇保家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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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旬喜出望外,可很快他便发现不对。自孙祯到达之后,柳城军大将军裴朗就不再听他的命令行事,反而时常撇开他与孙祯凑在一起。又过了不久,犬戎大军分兵攻占涿郡,燕军再次战败。不过这次的情况倒有些诡异。涿郡失守后,并没有多少被打散的残军败将,也没有孙祯与裴朗的消息,就像整整数万的大军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一样。
乐璎又仔细盘问了姬旬一些细节,命人将姬旬礼送出门。
姬旬离开之后,夏危回到营帐。见长公主正在书案上写着一封信,她执笔飞快,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笑意,显然长公?????主现在心情大好。
看着她的笑容,他的心情也在一瞬间被点亮,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猜测:「莫非涿郡的几万大军并非溃败?」
乐璎笑道:「不错。当初孙祯被撤职之后,我将他安排到了我的封地无终邑,本意是为了让他替我训练一支私军。后来情况有了变化,我不得不往秦国和亲,便留信让他替我管辖封地,等我回来。孙祯为人精细果敢,最是得我信重,我想那五万的柳城军在涿郡之战中应该没有多少损失,眼下很可能在无终邑。」
虽然五万的柳林军与总共一万的私军并算不上太多,但是对如今的燕国而言,也算一支有生力量了。
她将手中的信纸折起,道:「无终邑虽然位置靠北,所幸还并未被犬戎人占领,你去命人将这封信送到无终邑,交到孙将军手中。我们也转道往无终邑,先与孙祯会合再说。」
夏危拱手道:「是。」
三日后,长公主率领大军和一众大臣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无终邑。无终邑位于燕国中部,约莫一个郡城大小,是她十五岁及笄是先王所封。
本来以燕国传统,公主的封地不过一县大小,且只是采邑,并无实际管辖权。不过乐璎自幼受宠,封邑足有一郡,且是有实际管辖权的实封。她初受封之时,曾颇感新奇,少女时代也曾在此度过一段悠闲岁月,只是成为监国公主之后便再未回来。如今回归,见青山依旧,草木如新,似乎并未遭遇战火,自秦入燕,一路压抑的心绪也慢慢安定下来。
早前收到书信的孙祯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与他一起的还有柳林军大将军裴朗。从孙祯口中得知,如今的无终邑除了五万的柳林军基本保存完好,如今在无终邑还有从燕都退下来的残卒约二万人,再加上长公主的一万私军,共约八万之数。
原来孙祯知道燕都陷落的消息之后,心知姬旬不通军事,如果死守涿郡,只怕柳城军最后落得与前几路大军一样的结果,便亲自率军到涿郡,劝说裴朗带着军队到无终邑,先保存实力,等长公主回来。裴朗早前本就得长公主亲自提拔,也与孙祯关系不错,两人便撇下姬旬,到无终邑驻扎。
虽然跟随乐璎一起进城的姬旬脸色颇不自在,长公主本人的心情却很是愉悦。
她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身边都是自己可以信赖的下属。五万的秦军加八万的燕军,足可以称得上是一支雄厚的军事力量,接下来她该好好思考,如何用好这支力量,从犬戎人手中夺回燕都。
这一番君臣重聚,孙祯早命人备好了丰盛的宴席,为长公主接风洗尘,也是犒赏跟随长公主一路至此的秦国将领。
乐璎却无心饮宴,酒过了一巡之后,便将孙再兴一众秦国将领交给孙祯接待,向书房而去。
她打开书房大门,点燃四壁的长明灯,书房之内瞬间光华明亮。她轻轻拨动某处机关,背面的墙壁翻转,显出整整一面的画壁来。
乐璎手持着明烛上前,望向那满满一壁的舆图。舆图之上,密密麻麻,大燕丘壑山岭,河流湖泊,一笔一划,都极为纤细精确,甚至每一座山有多高,每一条水有多深都在旁以小字註明。这面画壁她十七岁时,命人丈量大燕土地之后所绘,虽多年不见天日,但壁上的颜色从未斑驳。她轻抚画壁,大燕山河都入了她胸中丘壑,她一寸一寸描摹着,最后将目光放在燕都城之上。
书房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矩形沙盘。乐璎对照这地图模拟地形,用沙土,砖石、草木等自己搭建战争沙盘。再根据早前得知的关于犬戎人兵力分布的情报,再将代表犬戎的蓝色小旗帜一一插在沙盘上,最后,再将代表燕军的红色小旗帜插在沙盘上代表无终邑的地方。足足两个时辰,才将沙盘彻底完成。
如今犬戎人已经完全占领了燕国北方,即使他们在云州城下损失不小,也还有足足二十万人马,即使是在沙盘上,看着到处插满的蓝色小旗帜,乐璎也感到压迫力十足。
在平原上作战,又无险可守,她该如何用不过十三万的兵力战胜二十万犬戎骑兵。
思索之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叩门声止后,她听到夏危的说话声:「长公主。」声音极低且沉,在暗夜里听来却是格外清晰。
乐璎:「什么事?」
夏危道:「长公主今晚吃的并不多,又在书房呆几个时辰,想来腹中有些饿了。属下特命厨房备了些清粥消夜。」
乐璎看了看漏刻,才发现眼下竟连四更都过了,她在书房已经呆了整整三个时辰。她还真有些饿了,便道:「你送进来吧。」
门「吱呀」一响,夏危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放在一旁的条几之上。乐璎便将沙盘抛在一旁,又用帕子擦了手,取了汤匙,慢慢用食。吃了两口,她便发现这粥有些奇怪。长公主吃粥并不喜欢过于软烂,以米粒软硬适中一颗颗晶莹剔透,各种辅料粘而不连,吃起来层次分明为上。可是眼下的这碗粥却吃起来却很是绵稠,食材都几乎被煮化了,各种味道炖成一锅,应不是出自公主府那位经验丰富的旧厨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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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抬头看向夏危,便见对方正紧张地看着她。见她放下汤匙,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不合长公主口味?」
他本来神情如常,乐璎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已两三年没回过这里,原来的厨子换人,新来的不知道她的口味也是有的。可是他这副既是忐忑不安,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倒是让她有了不一样的猜想。
毕竟只有厨子本人,才会特别关注到烹制的食物是否会让食客满意。眼前这碗粥,该不会是出自她眼前这位亲兵统领的手笔吧。
她存了试探之心,便道:「没有,挺好的。」长公主的在饮食上并不怎么挑剔,这粥虽不合她口味,但是也算可以入口,她重新拿起汤匙,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了下去。
果然,她重新开始吃之后,夏危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这证实了她原本的猜测。她心中浮想,亲兵的职责只有保护上司,并不包括照顾饮食起居,更遑论亲自去煮粥。对方显然并不想让她知道这粥是他自己煮的,可见也并不是想藉此向她邀功献媚。他这么做的理由便仅仅只是见她在书房独自呆了几个时辰,怕她肚子饿了而已。
这就有点意思了。
看她将一碗粥吃完,卫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自小也是长于宫廷,锦衣玉食地长大,素知君子远庖厨之理。今晚他见乐璎晚饭用的不多,又在书房一忙数个时辰。虽然心知她应是为接下来的战事筹谋,也不免忧心她的身体。他本意是使唤侍女替她准备宵夜,可惜长公主的两个侍女青霜和南栀都留在了云州城。他对此人生地不熟,又是深夜,苦恼半天之后只好决定自己动手。
他原以为此事不难,他虽未从来没煮过粥,但对熬药却很是擅长,想来两者差别不大。可是等到开锅见到成品,却发现错的离谱,无论色香味都与长公主从前惯常吃的差别很大。此时见乐璎并不嫌弃,才感稍稍宽慰。
他上前收拾好碗筷,正欲离开,偏听到乐璎道:「等等,你过来。」
他走近了些,乐璎指着地上沙盘,问道:「依夏将军之见,我该如何用兵?」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倒卫遐了,卫国公子聪明无双,偏偏对行军打仗之事一窍不通。而长公主的目光中神光灼然,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此时应该已经拟好了某种计划,并不是真的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意见。
也许她独自肩负着燕国的前途与命运,身后却缺少支撑的力量,一时不免彷徨。
他低声道:「属下并不通兵法,但是这段时日在军中也听孙将军讲起长公主在秦国和云州城外的几次战例,心中钦佩不已。属下相信,长公主用兵如神,一定能大败犬戎,重回夺回燕都。」
「用兵如神?这世上并没有神。」乐璎轻轻吁了一声:「从前老师教我兵法,用兵之道,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都是死物,脱不开因果定律。只需反覆推演、盘算便不会出错。可是人心,却是我并不擅长的东西……就比如我明明以为自己看懂了某个人,却始终不明白他真正的想法……」
她话锋一转,却是向他看来。
卫遐的心里咯噔一跳。乐璎投过来的目光深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她看破身份。但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这次他并没有露出明显破绽,只是长公主心思敏感,或有怀疑,出言试探而已。
之前他盗走大燕山川布防图,致使乐璎失去军方信任。如今,长公主好?????不容易回国,重掌大军。军方宿将能接受长公主重掌军权,但是一定不喜欢当初致使燕国大败的前驸马。长公主要洗去当初的「叛国」罪名,最好便是与他完全切割,他如今并不适合以「卫遐」的身份留在她的身边。而且为了后续计划一切顺利,也最好是不要让乐璎发现他的身份。
他从前亲手种下的苦果,到如今只能一个人囫囵吞下去,不愿她为此分神。
他尽量使唿吸平稳,将大脑放空,将灵魂中属于「卫遐」的部分驱逐出去,只留下属于「夏危」的躯壳。
他问道:「长公主说的是谁?」
乐璎道:「一个我喜欢、深爱的人。」
卫遐从未在长公主口中听到「喜欢」「深爱」这样的词,心血一瞬间沸腾,差点就要绷不住。他收敛心神,结结巴巴地道:「长公主说的……可是您的亡夫……上一任的秦王赢朱……」
乐璎:……
她发现自己想错了。眼前人并不是卫遐,他这不知所措的表情,懵懂愚蠢的眼神,提起赢朱时小心翼翼的口吻,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那个人。
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道:「你走吧。」
卫遐感受到她的失落,心中有些闷痛,但还是道:「属下告退。」
他茫然地走到门口,忽又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回来。」
他只好重新回来,站在她身后。长公主道:「从前我用兵,素来都是杀伐决断,从来不会过问他人意见。可是这一次,我本想问一问他的意见。但是既然他不在,今晚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就权当一下听众吧。」
「我确实有了退敌之策。这些犬戎人性喜征伐,占领涿郡之后,用不了多久便会继续南下。他们若是南下必会经过这里。」
乐璎用手指向桌上的沙盘的某处,道:「这条河是泌河,源流自燕国西部的山区,从两山之间的峡谷流入下游的平原,旱季常常枯水。我只需命士兵多做沙袋,堵住峡谷出口,等到犬戎人经过的时候,再挖开沙袋,大水漫灌。犬戎人并不擅水,必定大量溺死河中。我再命大军追逐残余人马,便可一举获得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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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此一来,泌河必定伏尸数万,流血漂杵。他素怀君子之德,不知是否会觉得我手段残忍,有伤天和?」
卫遐的心尖一颤。
原来她是在意这件事。
原来她竟是如此在意他对她的想法。方才心底的茫然之处霎时有了充实之感。她将他想得太好了。他从来不知,他在她心中竟然有这么好。其实,作为七国最大的阴谋家,他并没有她想得那么迂腐良善。
他抬起头,问道:「公主你喜欢之人,是否也喜欢你?」
乐璎道:「当然。」
卫遐道:「如果他真的爱你,便会支持你的一切想法。临阵能制胜,不使将士枉死是德。治国能安民,不使百姓受冻馁之苦是德。这才是君王之德,是公主今后应践行之路。所谓君子之德,修身齐家而已,与之相较微不足道。」
卫遐很快发现自己又失言了。他不该和长公主讨论什么「君王之德」与「君子之德」的问题。
果然乐璎看着他的目光又变得奇怪起来。这可能是个他当场跪下也弥补不了的纰漏。
可是这次,乐璎只是深深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临出门的时候,他才听到长公主轻悦的嗓音:「谢谢你今天给我煮粥。不过,若有下次,火候小一点,时间短一点。」
作者有话说:
本来作者觉得他不该这么快掉马,可是写起两人来回试探交锋,还是觉得公主应该更胜一筹。哈哈,公主看破不说破。
卫遐:公主,你的爱人爱你吗?
乐璎:这问题为什么要问我,爱不爱你自己不知道吗?
卫遐:不行,现在我不是我,你必须自己回答。
乐璎:(面无表情)不爱。
卫遐:能不能好好配合一下表演。
乐璎:好吧,可能有一点点。
卫遐:为你我国君都不当跑过来当小兵,为你怼燕国那些奇葩大臣,为你深夜学做饭,为什么只有一点点,我明明是很爱你。
乐璎:你早自己回答不就完了吗?
第七十三章
书房的隔间内本设有软榻, 显然在她到来无终邑之前,孙祯已命人整理收拾,褥被都是新的。因天色已近黎明,乐璎也懒得唤人侍候, 便囫囵休息了两个时辰。
第二日上午, 孙祯便与柳城军的大将军裴朗前来拜会。
孙祯昨晚听说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留在云州城, 便一早寻了几个得力的丫鬟僕妇过来伺候。长公主随意问了几句话, 便将人留下了。
接下来,便是君臣三人之间的私密对谈了。乐璎将闲杂人等打发了去, 只留夏危在门外守卫。她详细问了这段时间军中的情况, 又对这两位自己信重的臣子嘉勉了一番,便问道:「不知两位将军可有拒敌之策?」
孙祯道:「正是特地来与长公主商议。属下这段时日也与裴将军反思燕国战败之因,我二人皆以为,燕国之所以有如今之祸,全是因为陛下与丞相姬旬不懂用兵的缘故。我燕国这些年年年对外用兵, 六镇大军每一镇皆有五万人, 共三十万人,将士骁勇能战, 远胜诸侯。昔日先王在时,兵甲尚不足二十万, 都能将犬戎人驱逐往塞北,何况如今。只可惜,姬旬与陛下不懂用兵, 自己将几路大军拆散,以至于每次遇敌皆是以少敌多, 焉能取胜?」
「如今无终邑有燕军八万人, 秦国的援军五万。在霸州尚有霸州军和云州军共十万人, 这十万人主要是用来防范东南的赵国和卫国。我二人认为当此之时,公主可以上书陛下,遣使与赵卫两国议和,再将十万大军调往北方,这样我燕国可用之兵共二十三万,如此一来,在兵力上便不处劣势,再加上长公主您的指挥能力,便能打败犬戎人……」
乐璎闻言,深深嘆息了一声。孙祯的意见不错,可惜霸州的十万大军无法回到北方。这原因并不在赵卫两国是否愿意与燕国议和,而在于自和亲路上那一场刺杀之后,她和乐衍已经彻底走到了对立面上,再无法和解。
她抬头望向两位旧属:「两位将军恐怕不知,我与乐衍,已然决裂。有我在一日,霸州的十万大军是不会调往北方的。」
「在我嫁往秦国的路上,乐衍为防止我有一天重返燕国,派刺客桑凉意图刺杀我。后来我侥倖未死,被人救至平阳寨。乐衍又命赵岳率军剿灭平阳寨,意图暗中置我于死地。如今我返回燕国,此两人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你们昔日都是我信重的下属,我亦不瞒你们。这次与我一同到无终邑的文武大臣都是意图南下,被我劫持到此。此次,我若能收復燕都,将自立为君。两位若愿意继续追随我,有我乐璎一日,便可保证两位家族显贵。」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望了望窗外,门外夏危挺立的身姿在窗棱下落下修长的剪影。她继续道:「若两位将军认为我乐璎是乱臣贼子,此刻亦可杀了我向乐衍轻功。或许我死了,你们才有可能凑够二十三万大军。」
长公主轻轻闭上双眼,美丽的头颅低垂,娇弱、惹人怜惜,又仿佛任人宰割。这是她绝少出现的示弱姿态。
孙祯与裴朗都是军方宿将,并非之前那些没有反抗能力的文臣。想要两人彻底抛弃南方的乐衍,支持她成为燕国女君,行谋逆之事,来硬的并行不通,她需要用点手段,也需冒点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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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她没有试探出夏危的真实身份,是断不敢如此兵行险招。性命只有一次,她比任何人都珍惜。不过,有他在,这根本算不上危险。
孙祯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本只是中层军官,得长公主提拔才成为燕都护城军都尉,虽丢了官职,后来又受命长公主替她打理封邑。无论在谁看来,他都是长公主的嫡系。长公主要造反登基,他便只有跟着一条路走到黑,是断不可犹豫。
他立刻跪了下来,道:「长公主说哪里话,长公主未曾负陛下,是陛下先负长公主。如今,燕国正当国难之时,陛下只图南方苟安,只有长公主能救燕国于水火之中。我孙祯愿誓死追随长公主。」
裴朗本是个没定见的,见乐璎楚楚可怜的姿态,早已相信她的话。见孙祯向乐璎宣誓效忠,便也跟着跪下:「裴朗也愿效忠长公主。」
乐璎这才睁开眼睛,望向两位重臣,郑重道:「好,好,既然你们不负我,乐璎将来也必不相负。」她心中至此才放松了下来,她身边的五万大军都是秦人,无终邑自己的私军不过一万,重新掌握裴朗手中的五万柳城军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孙祯想到原本的问题,?????面露忧愁:「可是,如果没有南方的十万大军,仅凭我们手中的十三万人,恐怕兵力不足,该如何战胜犬戎人?」
乐璎微笑道:「关于此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你们随我来。」
她带着两人来到昨夜做好的沙盘处,道:「你们看这条泌河,在犬戎人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我们可命士兵多做沙袋,堵住峡谷出口,过不了多久河水就会断流。听说犬戎人素来迷信,我们再派出间谍在燕都城宣传,说泌河水会断流是上天帮助犬戎人攻打燕国。他们擅长骑马而不擅舟楫,泌河断流必会骑马经过,届时我们再挖开沙袋,大水漫灌,必定死伤惨重。我们预先埋伏,便可一战而胜……」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沙盘上早已标註好的犬戎人可能败退的地点。
又道「只要在泌河消灭到犬戎人的主力部队,重新夺回燕都不过举手之劳。」
这个作战方案她昨天给夏危说过一次,但是今天面对的是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她说的更为详细。关于十三万军队如何分配,如何布置。前期工程该如何实施,如何疏散附近百姓,后期作战该如何避免己方士兵死伤,都解说得一清二楚。
末了,才问两人道:「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早在一开始长公主提出这个方案时,孙祯和裴朗的眼里就亮了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天才的设想!
随着长公主进一步讲解实战的方案,两人的神色也越来越激动。天才的设想不过是灵光一动,到实战未必能执行下去,而长公主的方案是切实可以实施的。
最关键的是,长公主的作战方案中,将实际指挥的绝大部分权限下放给两人。
这意味着,如果此战能取胜,明面上大部分功劳将直接归属于孙祯与裴朗两人。
在如此关键的战役中,以拼凑起来的十三万军队大胜二十万犬戎骑兵,并彻底歼灭外敌,一举光復燕都,这样的赫赫战功在燕国歷史上也是少有。凭藉这样的战绩,两人足够跻身当世名将之列。将来少不得封侯封爵,光耀门楣,福荫子孙。
两人也心知肚明,这是长公主对两人放弃乐衍选择支持她的回报。
长公主有智慧手腕,又有道义,这样的人成为燕国君主,将来燕国何愁不兴。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拱手道:「我二人必竭尽全力,赢下此战胜利,不负长公主的期待。」到此时,两位军中重臣才是彻彻底底归心。
***
这一年的夏秋之季,本该是秋水上涨之时,燕国北方的大河泌河忽然断流。原先宽阔的河道在几天的时间干涸,甚至长出翠绿的青草。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燕国北方纷纷传言泌河断流是因为燕王无道,所以上天降罚。在燕都城,也有流言说这是上天帮助犬戎人,泌河断流,骑马可渡,正是南下一举消灭燕国的大好机会。
这样的传言很快就传到了犬戎可汗的耳朵里,他召来大臣议事,君臣议了一下午,均认为此是千古难逢的良机。
第二日,犬戎可汗尽起大军,御驾南征。
二十万骑兵,浩浩荡荡横渡泌水,就在大军渡过一半之时。原本断流的河水突然从上游汹涌而下,犬戎士兵猝不及防,当下连人带马被激流沖走。已经渡河的前军和未及渡河的后军被河水分成两段,首尾不能顾。
早已在一旁埋伏的燕国大军趁机发起了勐烈的反击,犬戎人本因突降大水而军心动盪,原本的河滩也因为大水漫灌而如泥泞沼泽,犬戎骑兵的优势无法发挥,遭遇惨败,就连犬戎可汗也被乱箭射死。
孙祯与裴朗连夜军队渡河,追击另外一小部分未曾来得及渡河的犬戎后军。
后军将领隔着河水看到了前军溃败的惨状,早已吓得魂胆俱裂,又见可汗战死,早就没了争战之心。见燕军渡河,哪里敢在原地停留,连夜率剩余骑兵向北逃窜。这一路竟连燕都城也不敢再进,穿过长城关隘,径直逃回漠北。
裴朗率五万柳城军在北方暂时驻守,而孙祯则率军进驻燕都城。
犬戎人被彻底赶出长城以北,燕都城在失陷了两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了燕国人手中。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国,举国沸腾。早前仓皇出逃的北方百姓得知故土收復的消息之后,纷纷返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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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长公主的车驾重新进入燕都城。
才一入城,便受到了百姓们的夹道欢迎。无数人将新採摘的新鲜花朵抛向长公主的马车,以这种方式表达对长公主的感激之情。
卫遐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长街嘈杂,无数的声音过耳而入。
「你们听说了吗,这场大战我们燕国之所以能胜利,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是啊,战争之所以能出现转机,便是从长公主从秦国回到燕国开始的。」
「我听说了,是长公主率领从秦国借来的五万兵马,保住了云州城呢……」
「听说泌水的大战也是长公主布置指挥,不过十三万人就打败了整整二十万的犬戎大军……长公主是拯救了整个燕国的大英雄……」
「何止是拯救了燕国,如果长公主不能将犬戎人驱逐出去,其他的六国更加不行。其实严格算起来,长公主是拯救了七国才对……」
……
他抬起头,长街之上被围得水泄不通,无数人都簇拥着长公主的车马前行,如同一场最隆重的游行,长公主被她的人民真真切切地爱着。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某种极为盛大的荣耀,这种荣耀属于她,而他在此刻也感到与有荣焉。他想,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她还会被更多人爱着,她的名字会万世传颂。
忽然,一个小女孩手举着一束鲜花到了他的马前。她仰起头,孩童稚嫩的嗓音问道:「你是公主身边的大将军吗?」
他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是,我是公主的卫兵,只负责保护她。」
小女孩将花递到他的手上:「公主保护了燕国,你保护公主,所以你也保护了燕国,这束花送给你。」
小女孩送完花,就钻到人群里消失不见。卫遐看了看手里的花,那是一束清晨刚开的玫瑰,刚刚从枝上摘下来,犹带着晶莹的露滴。
他哑然失笑,半年之前,他或许是燕国最大的敌人,如今他也能够被称为燕国的保护者了吗?
他向身后回望,乐璎正打开车帘,遥遥看着他。见他回头,她唇角盈着的笑意便荡漾开来,如春冰融散。于是他忍不住也弯起唇,将花朝她抛了过去:「刚刚收到的花,这是献给公主你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登基。
第七十四章
五日之后, 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也是乐璎定下登基的日子。
清晨,乐璎便醒了。梳洗上妆之后,青霜与南栀替她换上了太常寺赶制出来的帝服。两名侍女前一晚才从云州城回来,又第一次遇到这样郑重的场合, 难免有些紧张, 生怕哪里不好, 丢了女君的颜面。
反倒是乐璎比较轻松, 如今燕国整个北方,尽皆在她的掌握之中。登基典礼只是一个流程而已。
燕国尚红尚金, 这身帝服以红色锦缎织成, 绣以金凤,衣袖、衽口绘着云纹,华贵非凡。穿在长公主的身上,自有一股凛然生威的气魄,俨然帝王之姿, 与从前大不一样。
南栀忍不住赞嘆道:「公主穿上这身, 可真是威风极了。」
青霜笑道:「傻丫头,现在该改口叫女君了。对了, 还有承天冠,快取过来给女君戴上。」
「对, 差点忘了这个。」南栀很快将承天冠取来。承天冠是以玉制而成的十二旒冕冠,是燕国君王仪典上必戴的头冠。
乐璎看了看这承天冠,问道:「夏将军可在?」
南栀道:「今日是大事, 夏将军自然一早就在门外等候。」
乐璎道:「你去请他进来。」
过了一会,卫遐便走了进来, 女君的神人天姿落入他的眼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份威严气度, 连他都差一点被慑服。
「夏将军。」女君朝他看了过来,秋波一转,敛去寒霜,似乎多了几分柔情。乐璎指着桌上的承天冠,轻声道:「我想请你为我着冠。」
卫遐一怔,低声道:「女君,这不符合规矩。」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统领而已。
乐璎哂了一声,道:「我既为女君,还要讲什么规矩,我想要你帮我着冠。」
她想对他承诺,也是对自己承诺,她既承天之冠冕,亦会承万民之重,将来必会努力成为他期待的君主。即使他或许不懂她的意思,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卫遐看了看她。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女君便已在梳妆镜前坐下,他想起乐璎并不喜欢别人违逆她的意思,何况今日是她的登基仪典。
再?????者,他其实也想。想为她正服冠,看她登上御座,成为燕国之君。这本是他们初识之时他对她的承诺。他那时只是假意,并未放在心上。可是此刻,他也想不起,在那些亦真亦假,是交锋也是缠绵的情爱之中,他是在哪一眼认了真。从此他迷失自己,又找寻自己,终于在此时此刻愿将自己与此生理想一起交託给她。
他从南栀手中接过承天冠,戴在她的髮髻之上,将玉笄从髮髻中穿过,将之固定。又在笄的两侧繫上丝带,在她颌下繫结。最后,他将冕冠上的旒珠一一理正,垂在她额前,这样才算完成。
***
文武百官早已在宫门外等候。
乐衍尚在南方,可是长公主竟登基改元,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合礼法之事,几乎等同于篡位谋逆。而且,有不少老臣还冀望着有朝一日乐衍能重回燕都,恢復旧统,自是不愿参加所谓登基大典,可是长公主却极其强硬,要求文武百官不论职司大小,这一日都必须出席典礼。愿意出席的自是最好,不愿出席的便有孙祯一一带兵上门,强押着人到了宫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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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祭天祭祖的大仪,午时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乐璎在百官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缓缓地踏上那通往至高无上权利的御阶,转身坐在御座之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如两道锋锐,俯视着殿下三拜九叩的群臣。
「众卿平身。」她缓缓开口,目光却越过群臣,眺向更远的万里江山。
自伊而始,她便是燕国的君王,至高无上之人。在将来,她还要将整个天下,都揽于怀中。
长公主在燕都自立为君的消息很快就传遍燕国。
虽然一些文人士子写了不少文章,抨击长公主罔顾人伦纲常,篡夺王位。但是在民间,并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毕竟谁都知道是长公主在危难之时,拯救了整个燕国。相比之下,在战争初期就南逃到霸州的燕王乐衍在此战毫无建树,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正是乐衍在战争初期抽调云州军与他一同南下,才是导致燕都一度沦陷的罪魁祸首。对普通的百姓而言,他们可不关心什么法理正统,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认可谁为国君。
***
霸州城。
行宫内,御案之后,少年君主死死盯着传讯的小太监,眼神阴鸷:「你说什么,王姐她已在燕都自立为女君?」
小太监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此事千真万确,根据燕都传来的消息,长公主昨日已祭过天地、社稷、宗庙,接受了百官朝贺,如今……如今已经是燕国女君。」
乐衍拍案而起:「她怎么敢……敢如此大逆不道……」他两眼一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鲜血。
珠帘后,姜太后大惊,连忙抢身过来,哭嚎着:「陛下,你可要保重身体啊……」她望向仍然跪在一旁的小太监,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过来……」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乐衍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怒目望向姜太后,冷声道:「长公主在燕都自立为君,如今太后可满意了……」
当初,定州与朔州两路大军溃败,犬戎人兵临燕都城下之时,本是姜太后力主南下。乐衍初登王位,还是少年心性,耐不住母亲的不厌其烦的劝说,便跟随母亲南下省亲。
初时,他并未有多后悔。他只是到霸州城暂避而已,等到犬戎人退了,他自然可以回到燕都。可是他刚到霸州不久,就得到燕都陷落的消息。这时他的心里甚至有几分侥倖,若非他提早离开,眼下说不定已经成为犬戎的俘虏。
再后来,因战乱导致北方的消息时断时续。直到数日之前,他听说他那个远嫁到秦国的姐姐带着从秦国借来的五万大军,从云州城到泌水畔,一路连败犬戎大军,收復燕都城。这时他才有一点慌了,当初长公主远嫁时,他几次派人追杀,如今长公主回来,想必此仇不会轻易了结。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再怎么说,乐璎毕竟是他姐姐,当初父王病榻之前,曾握着她的手让她辅佐自己。天无二日,就算长公主有心称帝,既不合当前形势,又有违宗法传统,文武大臣也不会答应。国难已解,过不了多久,燕都就会派人来请他回去。
他万万没想到,没等到燕都来人,等到的却是乐璎在燕都自立为君的消息。在这一刻,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母亲——当初撺掇自己到霸州城的姜太后。
姜太后被他这摄人的目光迫得一退,却还是嘴硬道:「本宫当初也是为了陛下你好啊,你不知道那犬戎人有多恐怖。当年你父王那么勇武,不还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缠绵病榻,以至于英年早逝……」
「乐璎不过女子之身,她篡位谋逆,如此作为,不会得到朝臣与民心支持,她这个女君是当不久的……」
「而且,再怎么说,如今在霸州还有十万大军。云州军大将军赵岳是你的岳父,霸州军大将军戚白晟也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十万大军挥师北上,一定能帮你将王位夺回来。」
乐衍瞳孔一缩,如梦初醒:「对,我们手中还有十万大军……孤要打回燕都去,将王位夺回来。来人,宣云州军大将军赵岳与霸州大将军戚白晟觐见。」
不久之后,得到宣召的赵岳与戚白晟两人到了行宫之中。
两人行过面君之礼后,乐衍问道:「两位爱卿想必已经听说长公主在燕都自立为君的事,不知两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赵岳当初在云州城与长公主结下大仇,他心知他此刻与乐衍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抢先答道:「长公主违背先王遗命,罔顾祖宗法度,以女子之身篡位,此乃大逆不道之举。臣请与戚将军一道,举十万大军共伐之。」
乐衍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道:「赵将军赤胆忠心,孤王心中甚慰,不知戚将军意下如何呢?」
戚白晟眉头轻皱,道:「可是如今长公主手中大军有足足十三万,而且长公主极擅用兵,仅凭我与赵将军手中的十万兵马,恐怕不足以败之。」
赵岳眼珠子转了转:「长公主手中燕军不过八万,另有五万是从秦国借得。今天下有七国,长公主能从别国借兵,陛下当然也可以。昔日乐璎监国时,时常四处征伐,天下诸侯都深受其害。如今乐璎成为燕国女君,其他诸侯又岂能安坐。而且乐璎以女子之身成为一国之君,此例大违法度,其余六国君主想必也不愿有人开此先河。陛下可遣使往其他六国,召天下诸侯共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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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页
「而且臣还听说,如今卫国的国君卫遐本是隐盟盟主。他素来主张七国各自独立,不要彼此攻伐,想必不会坐视乐璎这样的野心家登上燕国王位。据说他本对乐璎有意,想娶之为卫国王妃。可惜乐璎权欲薰心,抛夫再嫁,他想必怀恨在心。陛下只需向他许诺,等事成之后将乐璎交给他处置,他一定会愿意帮助陛下。此人手段,陛下在燕都时应有领略。只要他愿意出手,乐璎的王位必坐不久……」
乐衍听闻此言,有如醍醐灌顶,半年之前他就是在卫遐的帮助下从长公主手中夺回大权。此人计谋深远,手段如同天马行空,仅凭诡道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果他愿意出手,他就有十成十的把握能重新夺回燕国王位。
他如梦初醒道:「孤王这便派遣使者往卫国求见卫王。」
第七十五章
戚白晟离开行宫, 骑马回霸州城另一端的将军府。
马背上的他有些神思不定,方才在行宫之中,燕王乐衍与赵岳一致决定对北方用兵。对此决定,戚白晟是有些茫然的。
他十二年前跟随先王远征漠北, 在那场堪称「国殇」的战事中侥倖存活下来, 靠军功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如果两个月前, 燕王命他率军向北与犬戎人作战, 他定是毫不犹豫。
当时燕王命他固守霸州,防范赵国与卫国趁火打劫, 如今犬戎已经退走。燕王却欲与赵国卫国媾和, 命他率大军北征。
在他看来,再怎么说乐衍也是名正言顺的燕国之君,长公主篡位自立的确是大逆不道,可是若要与自己昔日的袍泽战场相见,戚白晟心里十分沉重, 而且此战胜败, 实在难料。
马蹄哒哒,不一会就到了将军府门口, 一名中年文士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道:「大将军。」
来人名为霍子臣, 是将军府的门客。已跟随他多年,素来被他视为心腹。
霍子臣察言观色,便知这位顶头上司似乎心情不好。他吩咐厨房备了些酒菜, 主从二人喝酒闲谈。
酒过三巡之后,霍子臣问道:「大将军有心事?」
戚?????白晟吁嘆道:「陛下让我整军, 准备北征的事。」
霍子臣诧异道:「北征?」
戚白晟冷笑一声:「从前犬戎入侵, 燕都沦陷, 陛下不提北征的事。如今长公主收服旧都,陛下倒想起北征了。」
霍子臣:「这岂不是燕国人打燕国人,难道大将军要奉令而行吗?」
戚白晟无奈道:「我既为燕臣,又怎能违抗君令。如今也正是为此心烦。」
霍子臣眼眸一转:「大将军,以属下之见,大将军是大燕的肱股之臣不假,而如今在霸州的这位,却未必还是燕国之君。」
戚白晟惊道:「子臣何出此言?」
霍子臣道:「大将军,据北边传来的消息,长公主如今已经登基为燕国女君。就算她得位不正,却也是堂堂正正击败了犬戎人之后入主燕都,以其功高卓着,不仅在燕都的文武大臣少有公开出声反对的,在民间也有极高声望。以法理来说,如今的燕君已经是长公主了,而霸州的这位不过是暮秋之蝉,繁响难寻了。」
戚白晟面露犹豫之色:「可先王遗诏,是命今上继承大统,长公主辅政。我身受先王大恩,又怎能违背他的意思。此外,云州军大将军赵岳也贊同北伐之事,我若逡巡不前,岂非伤了彼此和气?」
霍子臣道:「大将军何必煳涂?古语有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数月以来,燕国国土失而復得,长公主与霸州这位谁是美玉谁是顽石难道还不清楚吗?长公主虽身为女子,也是先王的血脉。赵岳积极推动北征之事,是因为他的女儿是乐衍的王后,他根本没得选。可是大将军明明还有别的选择,何必陪他一条路走到黑。」
戚白晟心神一震,自己这位谋臣是暗示他弃暗投明,向长公主投诚。这番话如同一盏灯火,在他蒙昧的思绪里点亮了一线光明。他寻思了一番,霍子臣说得不错,乐衍自己放弃燕都以致王权旁落,自己又何必陪葬。
不过,想起赵岳最后的一番谋算,他还有些犹豫。乐衍已派出使臣前往卫国,隐盟的盟主卫遐会出手吗?他真的有左右燕国局势的能力吗?
「良禽择木而栖」是不假,可是古语也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长公主就一定会成为燕国王位之争最后的获胜者吗?
他蹙了蹙眉头道:「再等等吧。」
霍子臣本以为自己一番话已经说动这位上司,闻言一怔:「等什么?」
戚白晟道:「燕王已派出使臣前往卫国。如今的卫国国君卫遐的另一身份是隐盟盟主。当初就是他在燕都设局,致使长公主失去大权,不得不往秦国和亲。如果他愿意再次出手帮助燕王,长公主未必能坐稳燕都的王座。」
权力的游戏对于上位者而言是你死我活的生死赌局,而作为手握五万大军作为筹码的霸州大将军,他只需要跟着赢家下注就行,并不需要亲自上赌桌,也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
他大可先与赵岳一起率军北征,再根据后续的形势选择最后的赢家。如果赵岳的谋划奏效,长公主的王位无法长久,届时他攻入燕都,自然可居首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如果乐衍真的是秋后蚂蚱,他就算率军到了燕都城下再向长公主投降也不晚,最少也可保如今地位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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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页
霍子臣听了戚白晟之言,明显愣了一下,他喃喃道:「隐盟盟主?」
随后他像是听到了某种笑话一般,哂笑了一声:「燕王和赵岳在等着卫王出手对付长公主?」
戚白晟道:「有什么问题吗?」
霍子臣嘆道:「可嘆燕王与赵岳恐怕不知,如今我们盟主正在燕都,说不定已经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了,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戚白晟瞪大眼睛:「入幕之宾?」他很快便抓到了另一个关键词:「你们盟主?」
霍子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大将军。我便是隐盟的暗棋,在隐盟的代号为『棋九』,多年之前奉盟主的命令跟随在大将军您的身边,替您出谋划策,当然也为隐盟提供过不少的情报。就在三天以前,我接到盟主的密令。这份密令正是命我说服您设宴伏杀云州大将军赵岳与其僚属,而云州军副将高旻本是长公主的人,只要赵岳一死,云州军便会易主。届时大将军可与高旻一起向长公主投诚。如此可使燕国免于内战,王权一统,从此再无纷争。」
戚白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隐盟的暗棋?」霍子臣跟随他多年,每每为他出谋划策,从来没做过对霸州军或者对他本人不利之事,可谓忠心耿耿。戚白晟自诩心细如髮,实在想不到此人竟是隐盟派来的间谍。
「我是隐盟的暗棋不错,但是我效忠大将军也从无作假。盟主的这份计划对大将军您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您等到乐衍败势已现之时才向长公主投诚,不过是锦上添花。如果您能率十万大军向长公主投诚,并将燕王与姜太后交给长公主处置,才是雪中送炭。如今,燕国六路大军仅余其三,柳城裴朗因拥立之功在长公主心中必是独占鰲头。大将军将半壁江山献于长公主,这份功劳便足以与裴朗平分秋色。」
他看着戚白晟犹自恍惚,大喝一声:\"大将军,富贵险中求啊——\"
戚白晟被这一嗓子喊回了神。他将霍子臣之言前前后后思考一遍,最后不得不赞嘆这着实是对他最有利的做法。
他重新看向霍子臣:「你们隐盟之人口才都像你这般好吗?你跟随我多年,我还没发现子臣你有这般本事啊……」
霍子臣讪讪道:「不瞒大将军您,这些都是我们盟主信中拟好的说辞,我不过是临时多背了几遍。」
戚白晟喟嘆道:「你们盟主还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说客……」这段时日以来,他与赵岳相处得还算不错,赵岳绝不会疑他有杀心,在霸州将军府伏杀赵岳难度并不大。风险不大,回报极高,有几个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何况,对燕国这也是最好的做法。
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说服了。
那位隐盟的盟主,果然有着翻手之间左右燕国局势的能力。又或者,他本人才是七国赌盘上最大的庄家。他既然选择了乐璎,燕国的王位之争已经没有了悬念,其他人只能跟着下注才不至于输掉一切。
他道:「持我名帖,邀赵岳往府中赴宴。」
第二日傍晚。戚白晟在将军府设宴,宴请云州军一众将领,并有霸州军众将作陪。
因为两日之后便是定好的北征之日,在出征之前设宴为众将壮行乃是传统,所以赵岳并没有怀疑这是一场鸿门宴,欣然率领众将赴宴。
将军府的晚宴极其丰盛,两位大将军都没有拘束下面的人饮酒。很快席间便是一片觥筹交错,划拳行令之声。
酒过三巡之后,戚白晟唤出从城内教坊司请来的诸多女伎,她们燕歌乐舞,为诸将侍酒,更将宴饮的气氛推向高潮,原来只喝到七分的宾客,也都喝到了十分。
赵岳虽是一军主将,这种时候也难自持,只勉强保持一丝清醒罢了。
恍惚之间,他听到身侧传来裂杯之声,随即便是一声冷喝:「动手——」
他勉力睁眼抬头,只见从外面进来了一队带甲兵士。他如何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向身旁的戚白晟看去,厉喝道:「戚白晟,你想杀我——」
戚白晟的神情冷漠而威严,此刻哪里还有一丝醉酒的模样,他抽出宝剑冷笑道:「赵将军,你此刻才想到,已经太晚了。杀了他——」
赵岳惊恐地摸向悬在腰间的宝刀,可是醉酒的身体软麻不堪。很快他被一剑刺入胸口,永远失去了意识。主将身死,云州城的将领们如何不明白髮生了什么,拿起武器拼死反抗,但他们喝多了酒,原先十成的武艺仅剩下一成,又如何敌得过将军府的亲兵,有死于乱刀之下的,也有沦为俘虏的,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逃出去。
等到大事已定,戚白晟朝云州军仅剩的一人拱手道:「高将军。」
高旻未料戚白晟有心设伏。一场宴会,竟瞬间血流成河,只剩下他一人。饶是他再镇定,此时也被吓傻了:「戚大将军……这是……」
戚白晟一边示意将他搀扶到内室,一边道:「来人,送醒酒汤进来,给高将军醒醒酒。」
***
等到酒醒之后,高旻才堪堪恢復了几分清明。
刚才发生了一场军变,云州军上层尽数被戮。虽然不知道戚白晟缘何这么做,但他单独留了自己不杀,那说明自己必有用处。他本是长公主留在云州军用以掣肘赵岳的,自长公主嫁入秦国之后,他再也没有收到命令。他只身在敌营,只好蛰伏下?????来,避免被赵岳发现自己怀了异心。如今,赵岳被戚白晟所杀,此事对他不仅丝毫无害,反而极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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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高旻胆子大了起来,对戚白晟拱手道:「不知戚大将军有何吩咐?」
戚白晟道:「高将军这么快就恢復镇定,看来霍子臣所言不错,你确实是长公主的人。」
高旻瞳孔骤然紧缩,便听到戚白晟哈哈一笑,道:「高将军不必紧张。长公主本就是我燕国六大军镇的主帅,就连我戚白晟也是长公主的旧属。如今长公主驱逐犬戎人,收復燕都,是我大燕一代明主。本将军也早有弃暗投明之心,今日诛杀赵岳,也正是想与高将军你共举大事。」
高旻还有些疑惑:「共举大事?」
戚白晟冷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可也不需要有两位国君。燕都已有新君,霸州城的这位自然便不配其位了。」
***
黎明。
行宫之内,乐衍仍然在沉睡。
自乐璎在燕都自立为女君的消息传回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直到昨夜,他听说戚白晟在将军府为云州军诸将设宴壮行,两军将领把酒言欢的消息之后,才放下心来。既言壮行宴,想必两路大军都已经做好了北征的准备。两位大将军关系亲密,等到临战之时,配合想必会更加默契,胜算也会更大。他便更有机会将燕都从姐姐手中抢回来。
心中的大石落了地,他遣开了内侍,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忽地,一道哭喊声打破了行宫的宁静。
「陛下,不好了,快起来——」赵思思跌跌撞撞地闯入乐衍的寝殿。她是赵岳的女儿,也曾是燕国最尊贵的王后。现在,她娇美的脸蛋全是惊恐:「陛下,兵变了。行宫不安全了,我们赶紧离开。」
乐衍勐地睁开眼睛:「兵变了,什么兵变?」
赵思思哭道:「就在昨晚,戚白晟伙同高旻杀了我父亲,夺了云州军的军权。随后又带兵去到我家中,我母亲、兄弟尽被俘虏,我母亲只来得及派出一名老僕送信给我,说戚白晟已背叛陛下,投靠长公主,让我们尽快逃走……」
乐衍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思思:「戚白晟投靠了长公主?赵将军被他杀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一时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赵思思双眼垂泪:「现在整个霸州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行宫已经不安全了,陛下,我们快逃吧……」
「逃走……」乐衍喃喃道:「可是,我们还能逃到哪里……」霸州已经是燕国最南方,云州军与霸州军已经是他手上最后的筹码,现在连这最后的筹码也保不住,他已一无所有,又能逃到哪里去。
赵思思愣了一下,道:「我们离开燕国,去赵国、卫国,我们从此隐姓埋名,不做燕王和王后,这行宫里的金银足够我们过下半辈子的生活……」
乐衍摇摇头,他站了起来:「思思,替我取冕服来。」
「冕服?」赵思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所谓冕服,是天子吉礼所穿戴之礼服,样式繁复,穿戴复杂,并不适合逃亡时穿着。
「思思,我不会逃走的。」乐衍道:「我听说,当日卫遐带大燕山川布防图逃走,陷长公主于叛国的大罪,长公主一败涂地。当时,卫遐已经为她留好退路,明明嫁入卫国才是她最好的选择。丞相姬旬带兵进入公主府时,她严妆朝服,与姬旬诘辩一个时辰,最终让姬旬同意她改嫁到秦国。当时我就想,她一定会回来的。等她回来的时候,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一定还是我。」
「所以,我前后派了几拨人想杀了她,甚至还派出大军攻打秦国。可是最终都失败了,她最终还是回来了,一败涂地的人变成了我。」
「她是我的姐姐,小的时候,我也曾梦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可是长大了才发现,我终究是比不上她的。」
「既然如此,我也想像她一样,输得体面一些,勇敢一些……」
赵思思眼神恍惑,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最终她还是取来了象徵君王身份的冕服,一件一件地帮助他穿上。随后,又将王后的冕服穿好。
戚白晟与高旻率军闯入行宫的时候,看到燕国曾经的君主与他的王后身着冕服坐在王座之上。
这也是乐衍最后一次穿上君王的礼服居于王座。
第七十六章
乐璎登基继位之后, 第一件事便是抚恤战争中的死伤者,嘉奖有功者,第二件事便是封赏百官。
名为封赏,实则就是将燕国核心职能部门换上自己信任的人手。在这场大清洗中, 朝中原先心向着乐衍的官员基本被暗中换了下来, 而有拥立之功的人都加官进爵。
姬旬仍然担任新朝的丞相, 孙祯重新成为燕都城卫军都尉, 加封武成侯;裴朗封镇北大将军并宣平侯,镇守燕国北方;萧如渊成为云州大将军, 镇守西南;原先公主府的暗卫统领盛铜则成为新的禁军统领;两名侍女青霜、南栀都封了有品轶的女侍中, 协助女君处理政事。
将自己的亲信都加封了一遍后,乐璎看着名单上夏危的名字愣了神。
按正常的情况,「夏危」从云州城一路跟随她到燕都,她本该要大大封赏,可是想起他的身份, 她不免犯难。那可是隔壁卫国的国君, 燕国的任何官职都无法匹配他的身份。
他乔装改扮跟在自己身边的原因,她自忖也有几分明白。他不放心她一人面对危险的朝堂斗争, 但堂堂一国之君,每天鞍前马后的跟在她身边, 毕竟也是要面子的。更何况,在明面上他还是自己的前夫,人人都认为他们该是死对头, 所以她也知情识趣地没有戳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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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当然每天还是在她面前演戏,忠实地扮演着亲兵统领的角色。他确实是一个天才的演技派, 即使是从前与他熟识的青霜与南栀, 也从未察觉出丝毫的破绽。可是对于乐璎而言,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经常察觉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却在她回头去看的前一刻收回去。所以,后来,她便不回头,放任自己长长久久地落在他的注视之中。
有时候,她也会捕捉他走神的时候。那种时候,卫国君主的唇角扬起,水澈般的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不知在想着什么美好的回忆。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想放任自己去戳破他的伪装,撕了他的假面,去亲吻他的薄唇。
可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原因无他,这样子的卫遐太可爱了。
他在以为他骗过了她的时候,才会在暗地里表现出这种肆无忌惮的偏爱。这种偏爱无关□□,无关彼此的身份,只是因为他喜欢她而已。当她与他走在同一条路上,他才会放任自己全无保留地爱她。
这爱过于美好,以至于她都不愿意破坏。所以,她也只能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去偷看他。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进行着一场无人得知的双向。
大抵两人相识时,彼此心思算计太多,明明互相吸引又互不相让。到后来离婚的时候,爱意浓,恨意更切,生死纠缠不休。到如今千帆过尽,彼此放下心结与心防,她反而感受到了如初相识般的懵懂又朦胧的爱恋。
她心知肚明,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卫国的君主并不会长久地留在燕国,留在她的身边,甚至她已经做好准备他在某一个清晨或者夜晚不告而别。
可卫遐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甚至听说他在燕都买了一座宅子,更名为「夏宅」,大有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的意思。
是以她开始犯难了,她已经是燕国女君,已不在军中,也不再需要一个亲兵首领,她该给他一个什么官职好。虽然照她的想法,他早晚会是她的王夫,可眼下并不是好的时机。
琢磨了一上午之后,乐璎干脆命人将「夏危」传召进宫。
她指了指桌上已经拟就加封近臣的敕书,又展开了一份同样格式的空白敕书,问道:「夏爱卿从云州开始追随本君,这一路也算劳苦功高。如今本君封赏群臣,不知爱卿属意何职?」她觉得,以卫遐的聪明脑袋,应该会知情识趣地给自己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胜过自己绞尽脑汁。
卫遐诧异地抬了抬头:「女君这是文武百官,任我自择之意吗?」
乐璎噙着笑道:「你是我的近臣,本君既赏识重用于你,就算是一国宰辅也做得,如何?」
卫遐恰到好处地收起眼里异色:「夏危并无宰辅之才,既蒙女君赏识,愿为尚书令。」其实,乐璎不问他,他也是要向她求官的。
「尚书令……」乐璎低喃一声,嘴角露出微笑。尚书令,掌文书及群臣章奏,协助君主处理政?????务。品轶并算不高,却是君王身边的近臣,果然是知情识趣的合适位置。
她取过空白敕书,写上「尚书令」三个大字,随后将敕书递给他:「那以后文书之事,就偏劳夏尚书了。」
卫遐接过敕书,行礼道:「臣必定尽忠职守,不辱使命。」
卫遐离开之后,在殿外守着的盛铜走了进来。
他上前奏道:「女君,今天一早,南方有消息传来。」
乐璎:「情况如何?」自战事结束之后,乐璎便命人打听霸州那边的消息。虽然如今她稳居燕都王位,但是在乐衍在南方还有十万大军。如今燕国遭受犬戎之乱后,需要休养生息,她是不希望燕国内部再起纷争的,可是如何处理,大伤脑筋。
盛铜道:「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云州军副将高旻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到的。两日之前,霸州发生了兵变,赵岳及其心腹被戚白晟设宴伏杀,他的家眷尽数被囚,五万云州军的统领权归于高旻之手。如今,乐衍与赵王后,姜太后皆被软禁于行宫之中,听候女君发落。与这条消息一起送到的还有霸州大将军戚白晟亲手所写的向女君献忠的表文。」
这个消息可大大出乎女君的意料之外。
赵岳死,乐衍被囚,十万大军重新回到她的掌握之中。这意味着她还没开始琢磨如何应付南方这一兜子事,事情就莫名其妙的完美解决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戚白晟为何会设宴伏杀赵岳?」
盛铜:「此事高旻没有详说,只提起戚大将军最信赖的门客霍子臣原是隐盟的人。」
「隐盟?」乐璎的神情放松下来,又不自觉流露出笑容:「原来是有他暗中出手,那事情就不奇怪了。」
盛铜在咸阳时也知道女君与隐盟那位盟主不为人知的关系,他心中虽揣着巨大的疑问,也识趣地没有在此时多问,只是道:「高将军在密信中问女君废王该如何处理,是押解回燕都还是由他暗中处置?」
他眸光闪了闪:「高将军的建言是由他暗中处置,他说,废王无臣服之心,他那日与戚将军闯入行宫之时,废王与王后身着冕服,高居王座之上,目光冷傲,丝毫没有沦为阶下囚的自觉。若是留下,日后恐成大患。」
乐璎一瞬间有些怔忡。
她对乐衍这个弟弟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她长他七岁,在他年幼的时候,是她手把手地教他写字、骑马、射箭,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的长大。在父王去世之后,是她替他扛起国事,为他费劲心思延请名师,教导他为王之道,期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燕国最出色的君王。那时候的乐衍对姐姐满心崇拜,若说姐弟之前全无一点真情,那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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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随着乐衍年岁渐长,至高王权终究容不下两个人,以至于乐衍对她生出杀心。如果将她放在乐衍的位置上,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她也并不恨他。
只是他终究没有一国之君担当,才会听姜太后的撺掇,在燕国危急之际弃国南逃。她不想杀他,但也并不想再见他了。
女君薄唇轻抿,冷声道:「将废王徙山阳郡,封山阳侯,以后都不许离开封地。」
山阳郡隶属云州,而云州大将军萧如渊是她最信任的臣属。他绝不会让乐衍有机会离开山阳,但也不会苛待于他。这也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乐衍最大的仁慈了。
盛铜道:「是。」
「另有一个坏消息……」盛铜看着女君的笑容,心知这个消息可能会影响女君的好心情,斟酌道:「此事有些棘手,请女君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盛铜说得郑重,但女君神情依旧轻松。自从卫遐不再与她作对,乐璎可谓是万事皆顺。何况,他如今就在她身边,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两人联手也解决不了的呢?
盛铜道:「这个消息是蛛网从南方传回的。废王在被圈禁之前遣使前往卫国,求见卫国,号召天下诸侯共同伐燕……」
乐璎脸上笑意未变:「然后呢?」卫遐既然在燕国,卫王根本不在卫都,乐衍派出的使者应该根本见不到人。
盛铜道:「卫王见了燕使之后,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诸侯结成诸侯会盟,共同应对燕国的威胁。如今,除了秦国之外,赵国、楚国、吴国、越国都已经公开响应了卫国号召,遵卫王为诸侯会盟的盟主,向燕国宣战……」
女君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她抬起锐利的眼眸,望向盛铜:「你说什么?」
盛铜早知道女君会是这副反应,只好苦着脸再说一遍:「蛛网消息,卫、赵、楚、吴、越结成诸侯同盟,尊卫遐为盟主,向燕国宣战。」
女君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卫王……我是说,卫遐,他在卫国?」
盛铜疑惑道:「卫王当然是在卫国,不然是在哪里?」
乐璎加深了语气:「千真万确?」
盛铜虽觉得女君态度莫名,还是道:「根据属下得知的情报,自从数月以前,卫王回国继承王位后,便每日临朝,从未间断……卫王确实是在卫国无疑……」
……
乐璎深深吸了一口气,卫遐在卫国,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是活见鬼了吗?
第七十七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 乐璎觉得从前都是自己想错了。
「夏危」是卫遐这件事情全是她自己臆想出的,他从来没有向她表明过自己的身份。是她不想与他为敌,想他留在她身边,所以把旁的人幻想成他。事实的真相是, 卫遐在北方草原与她决裂, 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毕竟, 他们都说了那么决绝的话, 他又怎么还会回来。而现在这个召集天下诸侯,向她宣战的卫遐才更像是他一贯会做的。
他始终与她为敌, 从未改变。
……
可是她又心知自己绝不可能错认。
「如果他真的爱你, 便会支持你的一切方法。长公主,临阵能制胜,不使将士枉死是德。治国能安民,不使百姓受冻馁之苦是德。这才是君王之德,才是公主今后应践行之路。所谓君子之德, 和之相较微不足道。」
除了他, 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那个人是如此特别,如此独一无二, 世界上绝不会有旁的人与他相似。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以赤诚之心爱天下人,又用热烈之心爱着她。
……
她的心慢慢地沉静了下来。唐国夫人曾经说过, 那个名为「荠荷」的死士原本长得并不像她,只是因为戴着易/容/面具而已,卫遐既然能乔装改扮出现在燕都, 卫国的那个人可能根本不是他。
可是,她也心知肚明。就算卫国王座上的那个人不是卫遐本人, 能够让四国诸侯在第一时间响应听命, 唯有隐盟盟主本人可以做到。她也见识过几次, 他本人在千里之外,却通过隐盟遍布七国的暗棋操控他国时局。
想到这里,她简直想立刻派出大军去包围夏危新买的宅子,将他抓到王宫来,拷问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她随即否决了这个决定。他外表温润,对她看似顺服,实则内心桀骜。只会做自己认定的事,从来学不会屈服。如果真的动手,他必会反抗。她早已决定,以后绝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女君跟自己使了半天的气,最后望向自己侍卫统领:「你换身便服,跟我一起出门。」
盛铜站在下方看着女君的脸阴晴变幻了半天,此时才回过神来:「去哪……啊不,诸侯会盟之事,女君还没有说如何处置?」
女君恨恨道:「不用处置,由他去。」
***
半个时辰之后,乐璎换了一身男装,与盛铜一起出现在夏宅的围墙外。
盛铜这段时日接手蛛网情报传递,早已知道眼前这座宅院是颇受女君宠信的那位夏将军在燕都新置的住宅。
「女君有事要找夏大人?」这夏将军不是之前才从王宫中出来不久吗?不过,女君的意图他不敢设想,也不敢问。他上前两步,便要去敲门让那位夏大人出来恭迎女君大驾。
乐璎拦住了他:「今日不走正门,我去翻墙。你守在这里替我望风,不必做多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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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铜万想不到,女君继位之后第一次出门便是翻臣子家的围墙。从前女君还是长公主时,都没有做过如此出格的事。
他不禁心下犹疑,听说这位夏大人最近长伴女君左右,难道是女君的新宠,女君竟连国事都不顾了就过来看他。可是女君现在已经是一国之主,若是看上谁家儿郎,大可直接纳入后宫,何必翻墙?
乐璎身手矫捷地翻过了围墙,稳稳地攀到了房檐上,随后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将自己藏起来,去看宅院内的情况。
卫遐这座宅院并不大,前后只有两进,两排房子中间是一方栽种着青竹的庭院,站在高处便可一览?????无余。
她很快就看到了他。他此刻已经脱下了之前的一身轻甲,换上了一身青珀色的衣袍。一张长方形的书案置于竹林之下,那人坐在书案之后,意态闲适风流。案上是一幅长长画卷。卫遐手指毫管,似乎是在画画。
他画得极是认真,羊毫蘸取墨色,一笔一画,在宣纸上仔细描摹勾勒。那双洁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画卷上灵动起舞,看起来赏心悦目。
那是一双她最熟悉的手,她能轻易想起他从前弹琴的样子,握剑的样子,帮她梳头髮的样子。
在她身边时,卫遐极是警觉。今日也许是画得入了神,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她也不想惊动他,猫着身子,在房檐上轻轻移动靠近。他画得如此专注,她忍不住想知道他究竟在画什么。
很快她便有了答案。
那画上是一名女子,身着帝王冕服,目光宁静幽远,似乎正望着远处的山河。她的身后是高大恢弘的王城,而她的身前群臣俯首,万民唿喝。
卫遐画的竟然是她那日登基之时的样子。可是仔细看去,发现又不太一样。她那日登基之时的冕服是燕国崇尚的赤金之色,绘九章花纹,是诸侯国君的服色。可是卫遐所作的画中,乃是玄衣纁裳,绘十二章花纹。那并非诸侯服色,而是从前号令诸侯的天子才有资格穿的衣服。
乐璎彻底惊住了,卫遐画的是他自己想像中她的样子。
并不是她成为燕国女君时的模样,而是她一统七国,成为天子时的模样。
她又看了一会,一幅画作已近尾声。卫遐收了笔,用细绢轻轻擦去画布之上的浮色。忽地,他又想起什么,又用笔蘸了烟墨,在画作左下角的角落里写上「吾妻璎璎,我心永慕。长乐未央,山河长固」十六个字。
乐璎匆匆而来,本是有几分生气的。可是再看到这十六个字的瞬间,她满胸的火气在瞬间冰消瓦解,连一丝踪迹再也难寻。这人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有再多的怨恨遇到他坦荡的爱意,纵是百鍊钢也全化作绕指柔。
她本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他,可是此时,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或者说,答案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卫遐到底想干什么,也不重要了。
只要他爱着她,他还在她身边,那么,她是什么都可以相信他的。
就算他满脑子的阴谋与算计,本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人,她也不想去计较琢磨了。
回去的时候,盛铜还想着先前的事:「女君,诸侯会盟的事我们当真不用做任何防备吗?」
乐璎反问道:「现在卫遐率军侵入我燕国边境了吗?」
盛铜摇头:「那倒没有。」
乐璎道:「那就由他去。」
***
第二日早朝之时,女君宣布了新朝的一系列人事任命。这是新朝建立必经的流程,大家也见怪不怪。何况乐璎手段高明,虽重用自己人,但原先位置的人多半也并不会贬斥不用,而是加以虚爵或者以明升暗降的方式调离核心实权部分,在朝中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对的声音。
至于女君身边的宠臣夏危被封为尚书令之事也没有激起一丝浪花。
朝局稳定之后,乐璎便开始着手施行新政。
除了减免燕国国内的徭役赋税,使百姓休养生息之外,另一项重大举措便是,燕国与秦国成为盟国,开放两边边境,商贸交易通关不再需要缴纳额外赋税,两国百姓可以自由迁徙,通婚,秦国人也可以在燕国为官
当然,还有没有明面上拿出来说的。秦国与燕国通行同一套政令。燕国现在推行的新政,也通过某种渠道到秦国太后的书案之上,在秦国同步推行。
这段时间她也仔细思虑了一番,一统七国的目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实在过于遥远。
她应该着眼于眼前的事,以不发动战争的形式将秦燕两国慢慢合而为一。
两国结盟,政令完全统一,开放边境,自由迁徙通婚等种种政策会天然让两国人民产生亲近感,彼此认同,慢慢用时间消磨去因为战争带来的隔阂,成为一个国家。如果她的试验能够成功,她便可以试着说服卫遐,将同样的政令推行到卫国、赵国……
一步一个脚印,终有一天,天下的版图会重新融合。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如果她一生致力于此,何愁不能功成。
不过,这只是她的想法,在卫遐的规划中,实际上统一七国的时间并不需要那么久。
第七十八章
三个月后, 一份由夏危具名的,长达三千言的奏疏出现在女君的书案之上。
新上任的尚书令在这三个月内已经熟悉了燕国的大小政事,权衡利弊之后,提出了长达三十余条的新政举措。主要措施包括:鼓励商业, 在燕都专为来自六国的商人设立坊市, 贩卖来自六国的商品, 并为他们提供便利。在燕都设立太学, 邀请诸子百家中博学有闻之士来此讲学,招收弟子。同时鼓励七国士子到燕都求学, 对能得到先生亲眼, 进入大学的子弟不分国籍,皆发放补助;让钦天监研发可以统一用于各国的新历,用以指导农事;下令禁止贵族兼併土地,鼓励垦荒,鼓励人口流动, 任何国家的人只要到燕国到燕国垦荒便可获得土地;官员从世袭改为推举改为选拔任命, 任何有才学之人不分出身贵贱皆可入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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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共三十余条。
如果说乐璎希望在潜移默化中消除七国的隔阂, 那么卫遐的举措就激进多了,他想将燕国打造成一个商业发达、文化繁荣、政治清明, 七国之中人人嚮往的黄金梦乡。
女君一条一条看过,眉目间逐渐绽开夺目的神采。她所爱的人,永远让她意外, 也永远让她惊喜。
她为他赞嘆,也为彼此的灵魂相契而欣悦。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会全力支持你。」
新的政令很快便在燕国推行了下去, 燕都也一日比一日更加繁华起来。来自七国的商人将燕国的坊市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新开的商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来自吴越之地的丝绸、茶叶,来自楚地的铁器,甚至西域的香料、宝石,海上的玳瑁珍珠皆可在此寻到踪影。
此外,燕国也成为各国学子求学的首选之地,新落成的太学成为七国最大的学府。燕国女君礼贤下士,邀请诸多名家坐镇讲学。无论经学、儒学、诗学、道学,有名望之名家皆聚集在此,设馆授徒。女君更在太学前建了巨大的道场,并将每旬的第一日设为「讲学日」,每到这一天,不拘哪家学者都可在此传经论道。
每到这一日,道场往往人山人海,接踵比肩,热闹非凡。人人都知道燕国女君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微服私巡,百家之中不拘哪一家,如果政见确有高论,便有可能便直接擢用。各国名儒,自认怀才不遇者莫不收拾行囊,去燕都寻找求官的机会。
一时之间,燕都的大街小巷聚集了来自七国各地的名儒,学生,商人,工匠。卫国公子从前住过的燕国行馆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扩建了十倍,仍然不够用。卫遐每次经过这里,想起去年在燕国做人质的时间,常常会有人生如梦之感。
不过,对于卫遐来说,也并非事事顺利。
比如说此刻,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名刺客的尸体,颇有些头痛。
新政的推行毫无疑问会触犯到燕国旧贵族的利益,从前燕国的很多官职都是由一些世代袭爵的世家贵族把持,现在这些人很多都仅有虚衔,够不到真正的实权部门。
这些人当然是想办法去乐璎那里闹过的,但是女君岂是那么好说话的,有反对新政的一律降爵、流放。女君以近乎蛮横的态度表达着对他的支持,于新政推行而言,压力确实是小的很多。但是对卫遐本人来说,却并非如此。最近一个月以来,他的住宅三天两头有刺客摸进来。
虽然以他的身手,这些刺客根本摸不到他的半片衣角,可是虱子多了,也觉得烦。但是此事并不好声张,老旧贵族在朝中实力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若要彻底根除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乐璎才刚刚成为女君不久,若是牵扯太多,未免朝局动盪,只要没有真正干扰到新政施行,这些针对他个人的小动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打算自己挖坑,将这两人埋了,思忖着明日将十一调到身边来。不然堂堂隐盟盟主,事事都得自己动手,也着实太寒碜了些。
他才找好位置,还没来得及动土,便听到耳边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哟,师弟半夜杀人埋尸,真是好雅兴啊……」
卫遐一回头,便看到季风遥坐在房檐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好?????打招唿道:「师姐。」
季风遥道:「上次在秦国乐璎和我说你和她吵架了,我还以为小师弟你当真郎心如铁,打算抱着师父的遗训一条路走到黑,连老婆都不要了。没想到你倒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换了个身份偷偷摸摸跟在她身边……」季风遥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啧啧,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男人打脸真香的样子……」
卫遐知道师姐拿着他的短处便只会没完没了,他无奈嘆气,转移话题道:「师姐你怎么会来燕国?」
季风遥轻轻一跃,从房檐上跳下,站在他面前:「当然是得亏夏尚书在燕国推行的新政啊,我们隐盟在燕都的药铺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倍,需要我亲自坐镇。来此之前,我还道乐璎从哪里发掘了这么能干的人才,能提出如此高明的设想。我一到燕都,便想来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夏危是何人物,没想到进门一看,是小师弟你……」她意兴阑珊地道:「还真是毫无惊喜……」
「不过你放着好好的卫王不做,反倒是对燕国的事情很上心……难道不怕你家王位被别人抢了去吗?」
卫遐不咸不淡地道:「卫王不是一直在卫国吗?」
季风遥嗤笑一声:「你指望你那个傻白甜的表弟赵连璧?你觉得他是当国君的料子,你让他替你每天上殿点卯就算了,还让他担当诸侯会盟盟主的位置?只怕不出两三年,诸侯内部就会变乱四起,杀到卫国国都,喊着要杀了昏君卫遐了……」
卫遐道:「那也没关系……反正『卫遐』本来也是要死的……」
「怎么会没关系,你……不对,什么叫『卫遐本来也是要死的……』」季风遥忽地闭了嘴,她双眼中风云变幻,满是不可思议。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卫遐脸上,几乎语无伦次:「难道你是想……不,这太疯狂了……」
卫遐抬起头,静静与她对视:「师姐的猜想没错。赵连璧并无治国之才,其余诸侯各国的国君中也并无能治理国家的出色人物。隐盟操纵各国多年,只求稳定,不思进取,如今各国都宛如一滩死水。燕国推行新政,会成为七国中人人嚮往的梦想之地,很快就会有大量的人口涌入。而秦国与燕国会在这两三年的时间内,融合成一个国家。有了秦国作为范本,七国百姓很快就会人人会心向统一,阻扰七国一统的只有五国中间得利的那些大贵族,他们会裹挟着『卫遐』完成当初诸侯会盟的承诺,讨伐燕国。只需要乐璎在战场上杀死诸侯国最为昏聩的盟主卫遐,便会成为七国人民心中人人嚮往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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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遥:「这就是你的计划?那诸侯会盟的盟主是赵连壁还是你?」
卫遐「呵」了一声:「赵连壁哪有能力做这样的事,当然是我……」
「最后将各国的贵族清洗掉顽固派,拉拢中间派,就可以压制下反对一统的声音。从此七国之间不会再有国界,我相信,以乐璎的能力她一定能慢慢消弭各国的矛盾与仇恨,重新建立一个盛大繁荣的帝国……」
「就算我死了,也算死得其所。」他的语气低沉,目光宁静而坦然,好像已经做好了为自己的计划去死的准备。
季风遥的嘴唇发抖:「可是师弟你……」
卫遐道:「难道师姐觉得我的计划有问题?这可是我能想到的在最短的时间内使七国重新统一的最快的方法了。怎么,师姐从前天天想劝我改变心意,到如今我真的按你的心愿促成七国一统,师姐反而不愿意了?」
季风遥脸色苍白,连声音都颤了颤:「……乐璎知道你的想法吗?」
卫遐摇头:「她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也许不会同意。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完整的计划,她应该还不知道『夏危』就是我,这件事情还请师姐帮我保守秘密……免得届时她下不了手……」他的声音越发凝重,甚至隐隐有一种肃杀的味道,仿佛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要以自己的生命去成就某种必竟的决心。
季风遥忍不住跳了起来:「可是你让她杀了你……不行,这么疯狂的事情我不同意。我现在就去告诉她——」
她转身就要离开,身后的卫遐忽地噗嗤笑了一声:「师姐,你还真是好骗,谁说我要让她杀了我。」
季风遥回头:「难道不是?」
卫遐脸上露出诡计得逞的微笑:「师姐放心,我有分寸。等七国一统之后,我还要重新娶她,不会那么轻易把自己玩死的。」他的语气轻松,显然刚才不过是一场玩笑。
「敢情你就是想吓死你师姐我……」季风遥抚了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你方才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打算以自己的性命来成就她千古一帝的声名呢?」
卫遐嘆息道:「谁让师姐你每次都差点害死我。我还以为师姐你嫌我性命太长……看到师姐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我就放心了……」
季风遥不满地道:「小师弟,怎么能说世界是害你呢?师姐明明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女人天生仰慕强者,怜惜弱者。男人就是要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才能得到女人的欢心。你越悽惨,她才会更疼爱你……不然,就凭你自己,下辈子也没老婆……」
忽地,她闭了嘴,又耸了耸鼻子,道:「不对啊,小师弟,你这院子里怎么有一股尸臭味?」
卫遐指了指旁边两名刺客的尸体,云淡风轻地道:「没看到这里有两具尸体吗,有尸臭味不是很正常。」
季风遥道:「你别煳弄我,你师姐我不知道见到多少死人了。这两名刺客刚死不久,怎么会有尸臭味。」
她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最后走到围墙院边:「味道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不对,小师弟,你这院子里怎么会有死人……」她看到一旁又铁锹,就要一锹挖下去。
卫遐无奈嘆了一口气,他这师姐的鼻子可真太灵,他明明已经埋得很深了,这也能闻到。他只好道:「师姐别挖了,你脚下踩着的,全部都是死人的骸骨……」
季风遥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跳了起来。可是她才换了个地方,卫遐道:「现在这里位置也有……」
她又朝旁边走了几步,卫遐又道:「那里也有……嗯,都是这两位仁兄的同行……被我杀了,埋在院子里……」
季风遥浑身一个哆嗦,干脆跳回到房檐上,瞪着他:「敢情你这院子就是个乱葬岗,你每晚谁在这里也不嫌晚上瘆得慌……」她的视线重新落到那两具尸体上:「这些人就源源不绝地来这里送死,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卫遐满不在乎地道:「断人财路,当然会遭到报復。要做从前没人做的事,多少会有些阻力。师姐不用担心,我还可以应付。」
季风遥眼睛滴熘熘地转了转,忽然道:「啧,我说小师弟,你大可不必那么要强,事事自己扛。」
「男人喜欢女人,不仅要征服,还要臣服。乐璎已经是女君了,说不定她挺喜欢你依赖她的……你要学会示弱,才会更加得到她的怜爱,你懂不懂?」
「像你这样藏着掖着,不会争宠,将来早晚要被打入冷宫。」
「还有……」
卫遐眼见师姐越说越离谱,生怕她继续长篇大论下去,连忙道:「是是是,师姐说得对……我这院子里鬼气森森,师姐没事还是不要停留太长时间……」
季风遥看到自家小师弟难得乖顺,终于满意道:「你去忙吧,我先走了。」
卫遐看着季风遥的身影消失在围墙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算将两名刺客埋了便回去睡觉。谁知他刚铲了两下土,鼻尖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连忙屏住唿吸,但是那股异香已钻入鼻腔,他很快便觉得自己四肢百骸中内力全消,整个人也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而刚才明明已经离开的季风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笑得一脸妖娆。
卫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师姐你——」
季风遥发出一声轻笑:「师弟刚才嘴上说我说得对,可是心里并不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师姐让你有机会好好亲身实践一下。什么等七国统一之后重新娶她,女儿颜色在青春,等七国统一之后再娶,说不定还没等到,她就有了好多后宫,把你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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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忍不住反驳道:「乐璎她喜欢我,她不会的……」
季风遥道:「什么不会,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的那个小表弟正以你卫遐的名义,在各国广选秀女,充入后宫,现在少说已经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我要是乐璎,后宫人数最少也要比你多一倍才行……她现在可是女君,想要什么样的美男子都会有人巴巴献上。你能不能有点危机感?」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着那两名刺客的尸体,最后找到一柄匕首,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她重新回到卫遐的面前,握着匕首,向他胸口刺去。
「你放心,我可是悬壶门最出色的大夫,师弟你最多就是多流点血,不会很疼……师弟你小小吃点苦头,好日子就在后面了……」
卫遐几欲吐血,他每次遇到自己这位独立特行的师姐准没好事。他还想说话,却不知季风遥给他用的什么迷药,不仅身体无法动弹,竟然连声音也无法发出来,意识也渐渐模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风遥将他的身体与那两个刺客的尸体摆放在一起……
紧接着他听到一句女子的嘶喊:「有刺客啦,出人命啦……」
作者有话说:
师姐:你们都老夫老妻了,为什么谈个恋爱清心寡欲的,这都几个月了。事业脑要不得,你们不着急我都替你们着急。干柴烈火,点上。
第七十九章
入夜后的燕都坊市, 繁华依旧。自新政颁行之后,乐璎就下令取消了燕都城的宵禁,令燕都城卫军每晚加派人手,维护坊间治安。是以二更时分, 也街道喧譁, 人声鼎沸, 不亚于白日。
一辆马车停在福居楼门口, 一身便服的女君在青霜与南栀的陪同下上了车。
这一日是每旬一次的讲学日,在太学门口的广场讲学的是来自楚国的一名饱学儒士。乐璎下午便微服出宫观看。
长公主从前所学以兵法为主, 关于各家学说涉猎并不多。燕国施政也是以姬旬为主, 他甚少过问。但自这数月以来,每旬一次的太学论道是乐璎必不缺席的。来自诸子百家的学说彼此碰撞,每一次的论道对她而言都是一场思想的洗礼。各国的学者在此自由地针砭各国时弊,乐璎也从这一次次的论道中愈加了解各国,了解各国士子与人民的想法, 思考接下来的施政方针。
当然, 每一次她都会带上南栀与青霜两人。她心中,有一个更远的设想, 既然女子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将来燕国的朝堂上也必会出现更多女子的身影。现在南栀与青霜只是在宫中担任女侍中, 但是乐璎希望将来两人能够独当一面,离开宫廷站在朝堂上。是以她有意无意培养两人为政的能力。
这位楚国名儒确有真才实学,现场气氛热烈, 结束也比平常更晚。等聆听讲学的百姓士子们散场之后,天色已然入夜。乐璎又召见了那位楚国名儒, 又在福居楼设下御宴, 两人又谈论了近一个时辰, 最后授予对方太学祭酒一职。
等乐璎坐进马车,准备回宫之时,已是二更时分。
想起今日的奏摺尚未批阅完,便命青霜取出来,在灯光之下阅视。这是她成为女君之后的习惯,若是出门时,奏摺尚未批完,便将之携出放在马车之上,等有空时先看,这样回宫之后只需写上批註,更加省时。
她随意翻开一本,皱了皱眉头,将之搁置在一旁,又翻开下一本,看了两眼,又弃置一旁,等翻开第三本,发现仍然是相似的内容。她索性不再仔细看,将奏摺随意翻过一遍,从中翻检出十几本,扔给青霜道:「将这些奏摺收起来,不用批註,等回宫就一把火烧了。」
青霜点头道:「是。」她取了绢布,将这些奏摺包了收起来。乐璎则继续剩下的奏章。
一旁的南栀好奇道:「女君这么生气,这些奏摺写的是什么?」
青霜努嘴道:「还能有什么,这些大臣又想劝谏女君纳夫,早点生下太子呗。」
南栀道:「这些大臣连女君纳夫、生子这些事都要管,管得也太宽了吧……」
青霜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像孙将军、戚将军他们都是当初是背弃了山阳侯,扶着女君登上燕王之位的,他们自然是希望女君的位置能长长久久的做下去,他们的富贵才有保障。女君如果没有自己的子嗣,若有万一,将来燕王之位少不得还是要回到山阳侯手上,他们的身家性命都会受到威胁,当然着急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南栀想了想道:「其实我觉得女君纳个王夫不错。女君每日这么忙,纳了王夫,也有人能替女君分担一日……」她忽地凑到青霜耳边,小声耳语道:「女君不愿纳夫,是不是还惦记着卫国公子……」
青霜道:「现在哪还有什么卫国公子,那个人现在已经是卫王了。」
南栀道:「前几日听说他成为卫王之后,早纳了三宫六院……我说,女君还惦记他着实没必要。都是一国之君,谁还比谁差了。我觉得我们女君也应该广纳后宫,还得比他更多,压他一头才行……」
青霜低声道:「可别乱说,我看女君不愿纳夫,可不是为了卫王,而是为了夏尚书……」她往乐璎这边瞥了一眼,确认女君正在认真阅读奏摺,并没有在听她们说话,这才道:「前几日,就有几位大臣上书劝女君纳夫,女君见了让我将这些奏疏都藏起来,千万别让夏尚书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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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栀捂住嘴巴:「你说女君现在喜欢的人是夏尚书……嗯,这些天夏尚书常常在宫中协助女君处理政事,确实稳固又可靠……」忽地,她疑惑道:「不过,女君既然喜欢夏尚书,为何不直接纳他为王夫。既有人帮女君分担政务,也能堵那些大臣的嘴巴。哼,还能让卫遐将来后悔,没有他,女君照样能找到更好的……」
青霜道:「君心难测,我们还不是不要胡乱猜测的好……」
乐璎一边看着奏摺,一边将两人的窃窃私语都听了去。
她不由会心一笑。
谁能想到在燕国推行新政的尚书令会是卫遐呢?
至于传说中卫王的后宫,她压根没放在心上。毕竟,卫遐在燕国的那座宅子她也曾光顾过,干净得连一个下仆都没有。既然如此,她也不想让朝中劝女君纳夫的言论落入他的耳中。最近他忙的事情并不比她少。因为新政之事,他经常面对朝堂内外的攻讦,他一个人住在宫外,还时常面临危险,她不该让这些事乱他心神。
他不想对她坦诚身份,她可以等,终有一天他会与她比肩。
马车辘辘前行,忽地,一道女子的喊声划破了夜的宁静:「有刺客啦,出人命啦……」
马车一停,乐璎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保护乐璎出门的是禁军统领盛铜,他也听到了那一声嘶喊,应声道:「声音像是东边传来的,那个方位……好像是上次女君去过的夏尚书居住的那座院子……」
乐璎的心一跳:「你说什么?」
恰在此时,那道高高的女声再次响起:「夏大人遇刺了,快来人啊……」
乐璎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她促声道:「换道,我们不回宫了,去那边看看。」
马车很快换道而行,乐璎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早知道卫遐推行的新政有些激进,得罪不少人。她也曾想过他会不会遇到危险,也想过要派人保护他。但是她想到他的身份特殊,想必不希望被人发现,不然也不会在燕都这么久一直一个人住,最后放弃这个想法。
可是她想不到竟有人敢在燕都城明目张胆地行刺他,而且还能得手。
她心中万分后悔,早知如此,她根本不应该让他一个人住在宫外的。
她恨不得此刻能飞到他身边,催促车夫道:「快些,再快些。」又对盛铜道:「你立马去请齐太医来,让他务必要快,若是耽误了时辰,我要他的脑袋……」
……
路程并不远,马车全速前进,不过半刻钟便到了,乐璎却仿佛经歷了漫长煎熬的岁月。
马车尚未停稳,她就下车沖了进去。
院子里此刻已经挤了十几名燕都护城军的军士,他们本就是在附近巡逻,一听到喊声,立马就赶了过来。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惊动了女君,登时齐帅刷地跪下:「女君。」
乐璎压根没管他们,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影。血从他的胸口留下,蜿蜒留了一地,他躺在两具尸体中间,一动不动。
在这一刻之间,乐璎几乎心脏骤停。她抱住他的头,双手颤抖不已,她试了试他的鼻息,温热的气体喷在她的手上,她又摸了摸他的身体,感受到胸膛里的那一颗心脏依然在强有力的跳动,一颗心才重新回到嗓子里。
她这才看向场上怔愣的军士,问道:「怎么回事?」
众军士面面相觑,最后一名头目答道:「女君,我们听到有女子叫喊声赶过来的。可是进来之后,便只看到夏大人和这两名刺客,没看到女子的身影。夏大人的胸口似乎是被刺客的匕首所伤昏迷不醒,可是两名刺客却已经死了。至于这两人刺客是何人,又是何人所派,还需调查……」
女君沉了脸,如霜雪般的眸子凛?????如刀尖寒芒,眉宇间怒焰腾动:「你们告诉孙祯,此事无论牵涉到谁,都要一查到底,绝不放过。敢在燕都城刺杀一国重臣,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是觉得我脾气太好了吗?」
众人噤若寒蝉。女君自从继位以来,脾气似乎温和了许多。纵有忤逆不过斥责、降爵、流放,很少使用严刑峻法,更没有杀过人;让人几乎忘了女君从前还是长公主时,本是燕都人人惧怕的存在。
……
齐太医是被盛铜从床上直接拉起来的。
这两人从前一个是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一个是公主府的太医,两人也算打过不少交道,彼此十分熟悉。齐太医可从没来没见过盛铜如此十万火急的模样。
他甚至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抱着药箱出门:「盛统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盛铜语气焦急:「是夏尚书遇刺了,你快跟我走。若是晚了,夏尚书一个不好出事了,说不定你我都难以承受女君的怒火……」
齐太医:「这位夏尚书与女君是什么关系,怎么得女君如此看重……」身为宫廷御医,他最喜欢打听贵人之间的□□,用以奉承讨好,以为保身之道。
盛铜:「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是上次女君曾去夏宅翻墙与他私会。说不准,这位夏尚书将来就是女君的王夫。你可得用心些诊治,可别出了差错。」
齐太医连忙道:「这我晓得。」
两人到达夏宅时,卫遐已经被转移到室内的床上。乐璎一脸焦急地坐在床沿,见他进来,连忙让出最近的位置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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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太医他捋着鬍鬚想,上次长公主为旁人这么着急似乎还是卫国公子被抓到刑部大牢的时候,也是一大早派人催促他起身去宫门口等着卫国公子出狱治伤,后来卫国公子就成了公主的驸马。这么看来,这位夏尚书成为女君的王夫应该也是早晚的事。
他解开伤者胸口的衣服,便发现伤口已经被人细心处理过了,他仔细敷了药,又按上对方的脉搏。他微微皱了眉头,视线在躺在床上的「夏危」与女君身上来回切换了几次,神情有几分疑惑。
乐璎见他只皱眉,不说话,只道情况不好,声音更多了几分焦急:「齐太医,他究竟如何,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齐太医禀道:「女君,请借一步说话,容臣私下详禀。」
乐璎满心狐疑,只好跟着他走进隔壁的房间。
齐太医这才吞吞吐吐道:「女君,你可知道夏大人的真实身份?他……他是……」他犹犹豫豫,后面两个字似乎是难以出口。
「他是卫遐。」乐璎淡定帮他将话补完,「想不到齐太医竟然如此敏锐。」
齐太医道:「人的脉息与身体经脉、五脏六腑息息相关,脉息跳动的强弱、急缓、轻重、阴阳、盛虚,皆有一定脉数,并不会轻易更改。从前我曾替卫国公子诊脉,所以能轻易认出。」
乐璎道:「他是卫遐,我本知情,也请齐太医保密,此事断不容传入第三人之耳。」
女君的声音肃杀,齐太医心中一凛。观女君如今的模样,想必与卫遐旧情未断。他身为女君身边近臣,自然知道此事利害。隔壁卫国国君,女君的前夫,当初导致燕国战败的罪魁祸首若是化名重新出现在燕国推行新政,还与女君关系不清不楚,说不定会引起朝局动盪。虽然文武百官现在都巴不得女君赶紧纳一个王夫,但是肯定不会希望这个人是卫遐。
齐太医连忙道:「此事臣一定保守秘密。」
乐璎:「他的伤势究竟怎样?」
齐太医道:「夏大人胸口的伤势并没有伤到要害,也并不严重。昏迷不醒应该是中了某种特殊的迷香所致,这种迷香一般都有时效,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醒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方才听外面的军士说夏大人是遇到了刺客。其实以卫……以夏大人的身手应该不至于被区区刺客所伤,估计是他不小心着了敌人的道,才会如此。还好他昏迷之前,还是解决掉了两名刺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好,我知道了。在他清醒之前,就请齐太医先留在府中。我再去看看他。」知道卫遐没有大事,乐璎的心稍微定了定。她推开门,向外走去。
谁知,她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腐臭的气息。抬眼一看,院内竟横七竖八地堆着十几具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她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祯脸色颇有些难看,回道:「禀女君,士兵们在夏大人的院落里挖出了十几具刺客的尸体,而且……下面埋的还有,可能远不止这些……」
孙祯带着人已经到了好一会了,他知道的女君的旨意,心知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恐怕不能善了。可惜那两名刺客本是死士,身上连一点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也无。他不得已带着人在院内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出一点相关的线索。可是这不查不要紧,才一会功夫发掘出十几具刺客的尸体。
看起来,这位夏尚书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刺客,只是之前的都被他顺手处理了,从未声张而已。
乐璎寒眸如霜。她没想到卫遐竟然遭遇这么多次刺杀,而且竟然一直住在这种埋了无数尸体的院落,想想都让人感到窒息。
孙祯看着女君黑如锅底的脸色,讪讪道:「要不女君先迴避,等臣调查清楚后再向女君细禀。」
乐璎点头,向盛铜道:「这宅子阴气太重,夏尚书不能留在这里养伤。备车,将他带回宫里去。」
第八十章
卫遐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夕阳的光线透过碧纱洒在御床金黄色的流苏之上,身下的锦衾传来绵软又舒适的触感,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熟悉的薰香气味。
这是乐璎最喜欢的用的香料,是他从前亲手为她所制, 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身体的无力感慢慢消退, 他发散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自己买的那座宅子里, 而是在燕国王宫之中。他担任尚书令数月有余,出入宫廷, 即使是女君的寝殿也十分熟悉。
他此刻正躺在女君的龙榻之上。
他犹有几分混沌的意识发觉不对——虽然女君的龙榻早晚是要爬的, 可并不该是现在。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发现备好的衣服就在床边,便取了穿上。
「夏大人,您醒了。」小宫娥听到动静,前来伺候。
卫遐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您忘了, 昨日您遇到刺客受了伤, 恰好陛下就在左近,所以将您带回宫里养伤……」
卫遐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他被师姐的迷香迷晕了,后来人事不省。可是, 乐璎怎么会将他带回寝宫,难道她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心里顿起波澜,生出几分丑媳妇见公婆的羞赧, 虽然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他本来是打算再瞒她一段时间的。
小宫娥道:「陛下正在书房处理政务, 她说有要事要与夏大人商议, 让您醒了就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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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嗯。」
卫遐穿好鞋, 跟着小宫娥到了御书房。果然便见乐璎正倚着桌案之侧,批阅今日的奏章。
见他进来,女君脸上浮现出笑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奏章道:「夏爱卿,这几日群臣奏报之事,我有几分为难,想请夏爱卿帮我斟酌……」
这是尚书令的职事,他本该替她分担。他点点头,便坐到女君的身旁,去看奏摺。原来这封奏摺是裴朗所写,是劝女君娶王夫之事。他心中有几分不愉快,但面色不显,迅速将这份奏章看完,去看下一份。等他将这些奏章看完,发现都是说的同样的事情。群臣认为新朝也立半年,女君该纳夫婿,生下太子,以正帝统。
他想了想自己眼下的身份,装作神色如常的样子,问道:「就是此事吗?」
女君笑盈盈地看着他:「就是这件事情。我成为燕国女君,强夺弟弟的王位,终究算不上名正言顺。而且因为我没有杀了乐衍,只是将他圈禁在山阳郡,对这些扶持我的肱骨老臣来说,终究难以放心。我想为了燕国的江山稳固,终究也是该纳个夫婿,生下继承人,安安这些老臣之心,也省得他们时常哌噪,夏爱卿觉得如何?」
卫遐心里泛起针扎似的疼痛,他没想到乐璎竟然真的在认真与他讨论纳夫之事,他强撑着道:「女君言之有理。」
「所以我特地想让你帮我参详。」乐璎拿出一本画册,道:「这些都是群臣推荐的备选名单,都是重臣家里的公子,或者是燕都最近声名鹊起的名士……」
「你看这个戚少白,是戚将军的三儿子。少年将军,身材高大。今年二十三岁,正好与我同岁,也算良配……」
卫遐心里想着,我也与你同岁,我和你才是良配。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难受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木然点了点头。
乐璎又翻了一页道:「这位叫庒雪澄,才十九岁,听说是个极聪明的人,年纪轻轻成了儒家夫子的传人,太学博士,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卫遐又点了点头。他心痛得难以唿吸,他昨日还信誓旦旦地和师姐说乐璎不会有别人,如今现实就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他为了他抛家弃国,放弃自己的身份,几乎舍了一切,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而已,她果然如师姐所言,早早就策划着名第三次婚姻。其实也对,她本就注重权力大于一切,第一次她会选他为驸马,就是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第二次,选择嫁给赢朱,也是为了能重新夺回权力,第三次,为了稳固政权,当然也可以再次抛弃他。她喜欢他,爱他,但是这与她的野心相比并不重要,她一贯就是如此。为什么他天真地以为她会等着他?
乐璎觉得情况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她觉得按正常情况卫遐早就坐不住了,他该站起来向她坦诚身份,这样他们就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復婚之事。她昨天想了一夜,他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卫遐一个人留在宫外,终究还是过于危险,他该住在宫内,留在她身边。虽然,以「卫遐」的身份想和她几乎是不可能了,但是如果他没有回卫国的意思,不如直接以「夏危」的身份成为她的王夫。这样既可以堵上朝野悠悠众口,他们又能重归于好。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所以便想了这个法子来试探他。
谁知,他竟一直神色如常地坐着,她说什么他就点头附和,莫非他被昨晚那个迷香给弄傻了。
她咬咬牙,又翻了一页,继续道:「这第三位名叫尹玉山,才十七岁,是尹御史的小公子。如今可是燕都城最出众的美男子,他的美貌听说与卫国国君卫遐也不相上下。我心里最中意的就是他了,毕竟年龄小一点的乖顺听话……」
她还没说完,却见卫遐竟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迹直接将洁白画册点染得血迹斑斑。乐璎吓了一跳,道:「卫遐,你怎么了……」
可是卫遐已经顺着桌子倒了下去,这时她发现,他不仅是吐了血,胸前的伤口竟然裂开了,汩汩不断流出鲜血。他用手捂着胸口,在地上难受地抽搐挣扎,嘴里似乎是要说话,却说不出半个字。双目紧紧闭着,眼眶两侧是流出血泪。
乐璎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抱住他:「卫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不要这样……」
她拼命去捂他胸前的伤口,想要帮他止血,可是那血却流个不停,始终无法止住。
她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卫遐,你不要这样。你说话啊……你怎么了……」
卫遐浑身颤抖,终于哽咽着吐出几个词:「乐璎,我……好难受……」
「你又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我的心好痛……我要死了……」
乐璎未料情况会变成这样,卫遐竟然对这件事情反应这么大。是她弄巧成拙了,他竟将此事当了真。她死命地抱住他抽动的身体,哭着道:「我没有,我骗你的。我只是试探你的……我一直爱你,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好。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不要这样……」
「今天,我是想和你说復婚的事,可是你一直不告诉我你就是卫遐,所以我只是想逼你承认而已……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想娶别人……」
她抱紧他,想要安抚他。可是卫遐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他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又或者他并没有相信她,他只是反覆呢喃着:「乐璎,我好难受……你想娶别人,就先杀了我……你先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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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泪如泉涌,她已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她。她凑到他耳边,赌咒发誓道:「卫遐,你相信我,我只喜欢你。如果我想娶别人,就让我不得好……」
可那个「死」字尚未出口,她的嘴巴就被一只手捂住,不让她再说下去。乐璎泪流满面,她偎依着他:「卫遐,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卫遐,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她抱着他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一边说,一边亲吻他的脸颊与唇角。慢慢地,卫遐颤抖地身体才逐渐平静下来,虚弱地道:「你先封住我的穴道止血……再找人去……善民堂,请我师姐过来……」
***
等季风遥得知消息,终于赶过来时,卫遐已经再次昏迷了过去,女君脸上泪痕未干,眼角通红,坐在床头。
季风遥检查过伤口之后,紧皱着眉头:「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乐璎满脸歉然:「师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就是和他讨论了一下选夫的事情,想试探一下他,他就突然吐血了,后来就心口流血止不住。他怎么会这样?」
季风遥无语望天:「大概是气狠了,心碎……不,心脏破裂了。还好他最后用内力锁住心脉,又恰好我在这里,不然他就小命不保了。昨天在我面前还很淡定,今天就要死要活的……」
乐璎脸色惨白,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心中更是后悔不已。她该想到卫遐对此事敏感,当初她要嫁给赢朱,他就生气得想要自杀。不过,他们和好后,卫遐就变得正常了很多,她就忘了此事。没想到他一受刺激,就又成了这样,她不该用这件事试探他的。
季风遥知道她心中愧疚,安慰道:「女君,这事也不能怪你,是他先隐瞒你的,自作自受,活该。你去休息吧,我先替他修补心脏的伤口。不必过于担心,他身体的底子好,再好好修养两个月就没事了。」
乐璎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他,免得他醒过来的时候又以为我不要他了。」
***
卫遐此番大伤元气,一直到三天之后才清醒。
只是心脏受伤毕竟非小事,季风遥让他最少十天不可下床,每天灌下各种珍稀药材滋补元气。若说一国之中那里珍稀药材最多,那自然是皇宫了。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在女君龙床上住下了。
不仅住下了,而且画风突变。
从前,他以「夏危」的身份跟在女君身边,那叫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清心寡欲犹如圣人,一心只扑在公事上。
如今,身份彻底揭开再也无所顾忌。每日乐璎下朝回来,便见她柔弱不能自理的前夫伸着双臂求抱抱。等她上了榻,抱着他,他就偏着唇角等着她亲她。
乐璎稍有拒绝,他便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她,活似受了天大委屈。
乐璎无奈:「乖,我还有事要处理,一会陪你。」
卫遐瘪着嘴:「戚小将军今年二十三岁,少年将军,还比我高……」
「庒雪澄是儒家传人,太学博士,十九岁,比我聪明……」
「尹玉山,燕都最出众的美男子。十七岁,比我美貌,还比我乖顺听话……」
「我知道如今你是一国之君了,有更好的选择,开始嫌弃我了……」
乐璎:……
她嘆了一口气,继续哄他:「我上次全是瞎编的,全七国你最聪明,最美貌,最乖最听话。至于年龄,不知道你今年几岁,如果你告诉我你也十七,我也勉为其难地相信了……」
卫遐从善如流,乖巧地叫道:「姐姐。」
乐璎摸了摸他的头:「乖,你先睡会。我现在真的有事……」
卫遐捂着胸口,眉眼浮现出受伤的表情,幽幽道:「姐姐,你又不要我了。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虽然乐璎知道这戏精十成十是在演戏,但是她对上次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她彻底败下阵来,脱了外衣上了床,将他拥抱到自己怀里,然后在他唇角浅啄一口,轻笑道:「好了,这下满意了吧。」
「不满意。」卫遐翻身压了过来,手搁在她的腰上,唇贴着她的耳垂吻了过来,然后是脸颊,又点了鼻子,最后落到她的唇角,深入地吻了进去。
两人本是少年夫妻,可惜前缘太短,后面聚散离合,久旷风月。此时肢体交接一剎,浑身的肌肤便瞬间战慄起来,瞬间就冲破了所有的自制与忍耐,激起许久未有的渴望,严丝密缝地贴合在一起。
卫遐越吻越深,几乎想把身下人揉碎了拆吃进去,乐璎一开始还能勉强反击,到后来便只能任由他的气息侵袭攻占,烙满每一个角落。她全身像是被火灼水侵过一般,既软又麻。情潮汹涌而至,她感觉到卫遐抱着她,换了一个方位。她挣扎着:「等一下……」
男人的声音湿哑得像是海水泡过一般:「等什么?」
乐璎道:「你的身体……」她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卫遐心脏受损?????,不知能否承受这么剧烈的事。
卫遐闷笑了一声,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姐姐,你看这里已经好了。但是姐姐拒绝我,它会很伤心的……」
乐璎脸上泛起薄薄一层粉色,虽然她知道卫遐应该不至于真的比她年龄小,可是他在这种时候叫她「姐姐」,无端让她生出一种羞耻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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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那人犹未罢休,继续戏嚯着道:「姐姐,心伤了就会碎,心碎了就会死。姐姐可怜可怜我吧……」
作者有话说:
卫遐:谁说我不会争宠的?
季风遥:目^瞪^口^呆。
第八十一章
龙床四周的帷幔落下, 将外间的一切隔绝。
此时,七国的混乱,朝堂的纷争都似乎离两人远去,两双满燃着情火的眼眸中惟剩下彼此的倒影。
碧纱无风轻轻摇晃, 上面绣着牡丹的金线在半明半晦中起起伏伏, 重重叠叠, 明明灭灭, 博山炉中升腾起的青烟缭绕,交缠在一起上升、盘旋, 将这处小小空间渲染的幽艷、迷离。
两具躯体紧紧贴合, 过往无数的爱恨情仇恩怨纠缠在水乳交融的那一剎那土崩瓦解,惟留下对彼此的渴望。
是渴望。
没有求不得,就不知道此时有多需要。没有久别离,就不知道此时有多想念。没有爱憎会,就不知道此刻有多珍惜。生年的无数流光, 仿佛惟有这一剎才是真实;世间来来往往的无数人, 也唯有眼前人才是真实。
殢雨罢,尤云收。碧纱上的金色牡丹颤巍巍站起来, 重新拂出盛开的模样,摇曳挺立, 却又被压乱。
卫遐搂着乐璎躺在榻上,低低喘息:「要不要再来一次?」从前,两人在公主府时常常昏天暗地。如今, 重新勾起心底的渴念,都有些食髓知味之感。
乐璎头枕在他的胳膊上, 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你还行吗?」他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復, 方才消耗不小。
卫遐不满地道:「你不能瞧不起我。」
他又想翻身起来, 却被乐璎按了回去:「好了,好了,等晚上再说。我今天的奏摺还没看呢……」两人现在身份不比从前,若是由着他折腾下去,今天便啥公务也干不成了。
卫遐道:「我身体已经好了,我去帮你看。」
他就要穿衣服起身,又被乐璎压了回去:「好了,你先休息。不过都是些小事,我能自己处理。」
卫遐:「那我去内朝当值。」说起来,他躺了好多天,应该积攒了不少事情没有处理。
乐璎:「你的工作我已经找人帮你完成了,现在没什么要你做的。你就在这里等我晚上临幸……「「临幸」二字脱口出口,乐璎的脸有些微微的红,她偷偷用下眼角去瞄卫遐,却见他神色如常,好像没什么反应,便继续往下道:「不然,我一会回来看不到你,我会难过的。」
这话果然令卫遐十分受用,他捧起她的脸,轻轻啄了一口,笑着道:「遵命,我的女王陛下。」
乐璎见终于哄住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回吻了他的额头,然后自己披起衣服,下了榻,往御书房而去。最近朝堂里仍然嚷嚷着女君纳夫之事,此事乐璎想等卫遐身体好了再好好商议,不想再让他看到这些受刺激。另外上次夏宅那些刺客的身份也查了个七七八八,她也有下一步的打算。
卫遐从前没有将刺客的事情告诉她,想必是不想她有太激烈的动作,她同样打算瞒着他。卫遐想来考虑大局更多,可是她既然当了燕王,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了,她可受不了这窝囊气。
***
尚书令夏危在自己家宅子遇到刺客刺杀受伤的消息很快便在燕国朝野引起轰动。据说当晚,夏尚书就被女君带回了王宫之中。夏尚书伤势严重,三日三夜之后才清醒,女君为此大为震怒,责令孙祯五日之内彻底查清刺客事件。
更为轰动的是,据说夏尚书入宫之后就一直住在女君的寝宫,就连养伤也是在女君的龙榻之上。
这可更令朝野侧目。谁都知道如今朝堂议论最多的就是女君选夫之事。
如今新朝已经建立了大半年,王位上坐得久了,再加上这一年与卫遐斗智斗勇的经验,乐璎已深谙权术制衡之道。燕国朝堂在她的高超手腕之下,大抵被分成文武三大派系。文官系统一是以姬旬为首的守旧派,二则是推行新政后从七国各地到燕国求官的新政派。同时改革过去的六个军镇,各地方的最高首脑不再由大将军担任,而是改为从中央选派的文官。一定幅度削减武官的权力,使文武互相制衡,而文官系统的守旧派与新政派也互相掣肘,女君垂拱而治天下。
自新政推行以来,一些世代把持重要位置的世家贵族遭到清洗,空出不少实缺,各个派系为了能够壮大自家势力,每一个位置都争得头破血流。到如今锅里的肉都分完了,除了没人看得上的骨头渣,唯一的重要空缺就是女君的后宫了。
这可是一个吹枕边风的好地方,若是成功了,说不定就能把别人碗里的肉叼到自己碗里来。
因此朝堂上的各个派系都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最优秀的子弟往女君身边送。
武将这一派选出的就是戚白晟的三公子戚少白;新政派选出的便是儒家夫子传人庒雪澄,至于守旧派;其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最好只好选了尹御史家美貌的小公子尹玉山。毕竟女君还是长公主时,选的驸马就以美貌闻名,说不定女君就是看脸呢。
可是谁能想到这事还没起头呢,女君的龙床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至于这先登龙床的夏尚书,论出身,来歷不明,只听说与云州大将军萧如渊有一点点关系;论官职,如今也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尚书令,因得女君宠信,推行新政。但说到底,只是女君手中的刀而已;论容貌,也不过普普通通。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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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成为女君的王夫呢?
本来,一开始各家都是不太慌的。女君正值青春年少,身边有人侍奉也很正常。
可是好事者找女君身边的近臣打探,诸如禁军统领盛铜,齐太医,青霜,南栀等,得到的消息都是女君有意纳夏危为王夫。
一时之间,朝野宣沸。女君每日收到了奏章更多了,一方面群臣继续上书劝女君纳夫,另一方面,开始弹劾尚书令夏危不遵礼法,夜宿宫中,奏请女君将之革职。
可是女君对各方的声音充耳不闻,每日只催着孙祯督办夏危遇刺一案。
孙祯每日顶着女君的压力,只好昼夜苦干,终于在时限之内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策划刺杀的主要是燕国旧的勛贵世族,因为新政推行之后,他们的利益受损。他们自然不敢向女君动手,于是将目标对准一人独居的夏危,花费重金从其他六国买杀手行刺,谁知金银花出去不少,成效是一点没有。
案件查清之后,女君震怒。所有主事者与参与者不论祖上有何功劳、爵位几何,不论现今官居何职,全部斩首弃市;相关者全部杖刑后流徙。
此案影响之大,牵连之广几乎是前所未有。一时之间,女君的御案之上全部都是上书求情的文章,倒是没有人有闲暇再提女君纳夫之事,只是这些求情的奏摺,女君连看也没看,全部烧毁。
女君的态度,不是蛮横,而是霸道。
乐璎用这种态度暗示着对夏危的看重。上有所好,下必从之。过了几天,便有人上书褒扬夏尚书公忠体国、劳苦功高,理应升官进爵,作为嘉奖。女君阅后,夏危是没有升官进爵,但是上书者全部官升一级。又过了几天,内朝那些弹劾夏尚书的奏章也都悄悄地被收了回去。
此事过去一段时间之后,乐璎便将戚少白与庒雪澄俱封了实职,反正此番勛贵世族遭到清洗,又空出几个肥缺。至于尹玉山,女君为他选了一个年貌相当的女子赐婚。这番动作,让众人都知道女君的后宫是指不上了,不过这一波各方都得了实际的好处,风波也就就此过去。
至于卫遐本人,对一切一无所知。
乐璎每天命人一天三顿的给他熬药补身,务必如季风遥所言的修养两个月才能罢休。卫遐知道她心有愧疚,也就好好将养着让她心安。而且每次他想起床出门,乐璎都会拿一堆又一堆的情话来哄他,他这段时间听到的甜言蜜语比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多。再不行就亲亲抱抱,再不行女君就整个人贴过来。就算是隐盟盟主,在这样的温柔攻势之下也挡不住,竟也甘心做一只被囚在深宫的笼中鸟。
虽然他知道乐璎多半有事瞒他,但是他自己也有一堆不想启齿的秘密,也不觉得乐璎的隐?????瞒有何不妥。
他既认可了她是燕国君主,又接受了她将来成为七国的皇帝,自然也就能接受将自己放在低一些的位置。何况燕国的事情女君本来就可以自主,他只是协助她完成一统七国的理想,并无插手国政的想法。
他自己尚可以忍受这种「囚徒」的生涯,不过有人已经忍不了了。
从前卫遐一个人在宫外的时候,总是需要隔三差五处理一下隐盟的日常庶务,自打他进了宫,当然是不管这些事了。恰好季风遥这段时日在燕都,于是一些原先该由盟主亲自处理的事,就尽数被转到了季风遥这个副盟主那里。
本来这段时间燕都城的大批人口涌入,商业繁荣,连带着善民堂的生意大涨,季风遥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情帮他处理杂事。
而且时间已经过了快一个月,她琢磨着卫遐的伤势也早该好得差不多了。
她怒气沖沖地进了王宫,便见她的小师弟正倚着龙榻吃着蜜饯看着本子打发无聊的时光,对比自己每天起早贪黑一个人干两个人活的悲惨生活,季风遥恨得牙痒痒。
「我说,盟主大人,伤好了麻烦能挪个窝吗?你这么自甘堕落,什么时候才能一统七国啊……」
卫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什么自甘堕落,我这不是听师姐你的吩咐,好好实践吗?」
季风遥一怔:「什么实践?」
卫遐学着那晚她的语气:「小师弟,你大可不必那么要强,事事自己扛……」
「男人喜欢女人,不仅要征服,还要臣服。乐璎已经是女君了,说不定她挺喜欢你依赖她的……你要学会示弱,才会更加得到她的怜爱,你懂不懂?」
「像你这样藏着掖着,不会争宠,将来早晚要被打入冷宫……」
「师弟刚才嘴上说我说得对,可是心里并不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师姐让你有机会好好亲身实践一下。什么等七国统一之后重新娶她,女儿颜色在青春,等七国统一之后再娶。说不定还没等到,她就纳了好多后宫,把你抛诸脑后……」
……
这些都是季风遥那天在夏宅里说的话,如今被他一字一句,原样奉还。
末了,卫遐戏嚯着笑道:「师姐教诲有理。所以我正是照着师姐的吩咐,打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十二个时辰占着女君的龙床,这样她就没有心思去想别人。」
「你——」季风遥噎了一下,好一阵无语。她从前恨他不开窍脑袋像木头,如今又恨这一下子开得太彻底。
她怔了好一会,瞪向自家师弟,拉长了嗓音道:「好了,卫贵妃,卫皇后,卫宝宝,现在你已经宠冠六宫了。女君现在已经在和群臣讨论让你入主中宫了,没人和你争宠了。你能不能挪一下窝,先处理一下自己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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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终于愣了一下:「什么入主中宫?」
作者有话说:
没错,卫遐他错拿了女主剧本(并不是)。
第八十二章
季风遥同样愣了一下:「你不知道?」
卫遐:「我应该知道什么?」
季风遥:「乐璎这几天为了你府上遇到刺客的事情, 在燕都城里杀了一个血流成河——」
卫遐吃了一惊,脸上笑容凝固:「什么,她杀人了?」
季风遥:「对啊,所有主事者全部斩首, 参与者尽数杖刑流放。不过, 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杀鸡儆猴, 这样一来, 朝野中就没人敢反对你们的事。女君可真的是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威严了,我都想为她鼓掌。」她觑向卫遐, 不无得意地道:「我就知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为你出头。怎么样, 我这个媒人做的不错吧,师弟你应该好好感谢我。」
卫遐摇摇头,神情冷峻:「师姐,你真的是坏了大事。乐璎她不能杀人,那几个人都已经死了吗, 我去求她将人放了。」
他站起身就要出门, 却被季风遥拦住:「行刑的命令是在三日前,眼下尸体都凉透了。」
卫遐一瞬间神情木然, 颓然坐了回去:「也罢,她终究是杀性难驯——」
「什么叫杀性难驯, 不过就是几个利慾薰心的蛀虫而已,如何杀不得。」季风遥瞪着他:「怎么,你不会因为这几条人命对女君有意见吧。我告诉你, 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你不要不知好歹……而且, 死的人加起来也没有你院子里埋的人多……你杀人就行, 她杀人就是杀性难驯,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卫遐却道:「我杀人可以,魑魅魍魉再多,撞到我手上,杀了也就杀了。可是她不可以,为了我更是万万不可……」
季风遥:「你……」
卫遐:「乐璎从前想以武力的手段统一七国,所以征伐周边各国。她在战场上养出杀性,在朝事上也杀伐决断,人人惊惧。所以长公主从前在六国有『暴君』之名。可如今既然捨弃霸道,以求王道,国君便该以仁义治天下,外王内圣,使天下归心。她是女子,想做到此事,本就比男子更难。如今,天下人只会认为女君为了一个男人而擅杀大臣,株连甚广,有碍她的名声。」
季风遥瞠目结舌:「难道以仁义治天下便连几个跳樑小丑也杀不得?」
卫遐支吾道:「也不是……这种事情本来也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我本来……」
他还想再说,已经被季风遥打断:「别你本来,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脑子里弯弯绕绕想的什么……」
卫遐愣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最后苦笑道:「这次的事情是我疏忽了,我会设法补救。我会去与她商议,隐盟的事情过两天我会回去处理,师姐先回去吧。」
***
季风遥离开之后,卫遐唤来宫娥:「女君在何处?」
宫娥答:「女君在书房。」见卫遐提步往御书房而去,连忙阻拦道:「女君有命,要夏大人好好留在这里养伤,不可外出。」
卫遐道:「我想出去,可没人能拦得住我。」他轻轻在宫娥肩上拍了一下,宫娥就全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御书房而去。
卫遐走到书房门口,见周围静悄悄的,一应闲杂人等都被屏退,只有青霜与南栀两人守在门口。
见他到来,青霜拦在门口:「夏大人,你现在不能进去……女君现在不能打扰。」
对不太熟悉的小宫女,卫遐还是能点穴将人制住。可是对于这两名他本来非常熟悉的小丫头,卫遐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动手,他想了想,用手抹去脸上的□□,露出原本属于卫国公子的隽秀面容,道:「我是卫遐,有事求见女君。」
他的嗓音轻悦温和,却有着不容拒绝的态度。两名女侍中吃了一惊,她们对卫国公子绝不陌生,与尚书大人也十分熟稔,可是没想到竟是同一人。一时竟忘了阻拦,竟任由他登堂入室,连忙追了进去。
一进门,卫遐便知道青霜为何阻拦他了。
御案之上的文书与奏摺堆积如小山,空气中醒神香的气味几乎熏得人头晕脑胀,可是燕国的女王陛下却手握着硃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听闻有人进来,女君微微睁开眼:「到时间了吗?」
青霜连忙道:「没呢,女君先休息吧。」乐璎听了,又闭了眼很快就睡着了。
青霜连忙示意卫遐赶紧出去:「我就说了女君现在不能打扰……」
三人退到门口,卫遐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霜瘪嘴道:「最近女君事情很多。您最近养伤,您负责的推行的新政女君又不放心别人去做,只能亲自盯着。女君晚上又休息得不太好。白天难免睏倦,偶尔会趴在桌上小憩一下,让我们一刻钟之后叫她。这才刚阖眼呢,您就闯了进来……」
卫遐脸色有些懊恼,晚上休息得不太好,这锅他最少占一半。乐璎这几天在他面前表现得一直很轻松,他每次提出帮她都被她连哄带骗的,他还真不知道她每日这么辛苦。
他望向青霜:「一刻钟之后你们也不用叫她了,其他的事情由我担待。」他重新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这次轻手轻脚的,没有打出一点声音。他打开窗户,将屋子里的醒神香散了出去,将博山炉里的香料换成安神香,这才重新走到乐璎身旁,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放到御书房隔间的床榻之上,又取了毯子帮她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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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之后,他重新回到御案之前,先将原本应该由自己负责的公务处理完。见乐璎仍然没有要醒的意思,他拿起硃笔,对着乐璎批阅过的奏章开始临写她的字迹,写了一页纸之后,他所写的字便与女君毫无二致,几乎可以假乱真。
他将奏章中十分重要,确实需要由女君亲自做主的部分摘出,然后将剩下的部分阅完。饶是如此,将桌上如小山般的文书处理完时,他也觉得手酸不已。?????不过,好处是最近这段时间燕国发生的大小事情,心里也有大致有谱。事情确实如师姐所言,乐璎还真的是在短短时间内扫清了一切阻碍,打算让他成为王夫——当然不是以「卫遐」的身份,而是以「夏危」的身份。甚至她已经开始筹备大婚的典仪,仪式之重,花费之靡,更甚从前。
他将桌面收拾整理了一番,瞥向里间,女君这段日子果然过于疲乏,竟然到此刻仍未睡醒。再睡下去可就误了晚饭的时辰,他走到门外吩咐青霜让膳房准备晚膳,然后回到榻前。
黄昏的微光从窗影间落下,女君睡得久了,鬓云已经松散,几缕乱发垂在额间,将平日眉眼间的锋芒全部都掩去,只留下只有他一人能窥见的恬淡与温柔。
他上了榻,将她抱入怀中。果然,察觉到他的怀抱,女君很自然地贴了过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呢喃着道:「卫遐,你再等等,等过一段时间我就准备好婚礼的事情。」
他以为她醒了,答道:「璎璎,我觉得,婚礼的事情我们可以再等等。」
谁知乐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低头一看,女君微翘的羽睫安稳地贴在眼睑之上,眼梢微微扬起,唇角也向上轻抿着,这是一个睡梦中的甜美笑容。
卫遐心中怦然一动,却又微微一痛。乐璎此刻正在期待婚礼的事情,可是他却註定只能辜负她这番心意了。
他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低声道:「璎璎,别睡了,该起来吃饭了。」
「璎璎,璎璎……」
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入耳,唤醒了一酣沉梦。乐璎缓缓睁开双眼,瞥见一张久违的温柔脸孔。
她一时分不清是醒了还是犹在梦中,呢喃着:「卫遐?」
卫遐:「是我。」
乐璎触了触他的脸,「你的模样……」
卫遐脸上绽放笑容,道:「我以为璎璎比较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乐璎用手摩挲了几下,真实的触感让她清醒过来,就要跳下床:「我怎么睡得这么沉,我的奏章还没批完呢。」
可是她刚蹦起来就被卫遐抓了回来,他嘆了一声:「不用去了,我已经帮你差不多弄完了。」
乐璎重新跌回男人怀内,这时她感觉头有些重,昏昏沉沉的。卫遐见她用手撑着头,关切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乐璎摇头:「没事,就是有些头疼。」
卫遐道:「你这是几天没休息好,白天突然睡太久脑袋有些不适应。你坐着吧,我来帮你按一下。」
他跪坐在她身后,将她髮髻拆散,又用玉梳轻轻梳了几下,将手指深入髮丝之间按压揉捏。他的力道恰到好处,很快乐璎便感到头皮深处那令人战慄的舒适感,连日劳累的疲乏也慢慢消散。结束之后,他又重新拿起梳子,用梳齿一下一下轻轻刮着她的头皮。他还是那么了解她,轻易地让她沉醉。
乐璎由着他伺弄,心想他们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了。上次他这样服侍她还是在公主府的时候,他还是她的情人。后来他们虽然经歷种种,情爱更笃。但是此时忆起最初公主府各怀心思的靠近与亲昵,竟也觉得怀念。就算是他视她如敌,也始终温柔待她。
她不由得开口道:「卫遐,我们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了?」
卫遐微笑道:「公主怀念以前?」他竟不自觉地又唤她「公主」。
乐璎也笑了起来道:「确实有一点。你确实曾是世间最完美的情人。」
卫遐:「如果公主喜欢,我们可以回到从前。」
乐璎:「回到从前,什么意思?」
卫遐将她的头髮盘起,梳了一个简单的髻子,又插入玉簪,轻声道:「如今的我,仍然可以是女君的情人。」
乐璎一怔,她侧过身体,与他相对:「你什么意思,你既然看完了桌上的文书,应该知道我……」
卫遐放下手中的梳子,凝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女君想纳我为夫,但请恕我不能从命——」
「你……」乐璎没想到他会拒绝,她很快想起什么,飞快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卫遐,你是不是计较名分上的问题。你现在是卫国国君,觉得我纳你为夫是我娶你,你成为我的从属,便轻贱了你,辱没了你。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从没有这个意思。你是我爱的人,不管谁娶谁,总需要一个仪式来确认这个身份。不然我怕你会没有安全感,觉得我会抛弃你,又会发生上次的事……」
乐璎的声音轻轻颤抖,「你不知道……你上次可吓死我了。我现在都不敢想,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办……」情绪激动处,她的肩膀抽动着,眼角再次溢出泪水:「我好怕,我害怕你真的会离开我……」
燕国公主素来坚毅刚强,何曾有过这般脆弱失态的时候。卫遐心中感喟,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安慰道:「好了。璎璎别哭了,上次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想错了,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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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一下道:「可是,我并不是计较名分的问题。若璎璎只想要做燕国的君主,我当然可以嫁给你。但是如果你的梦想是成为七国共主,我便只能是你的情人。」
他的语气低缓,沉着,坚定,如信念般不可动摇。
乐璎愣了一下:「为什么?」
卫遐:「为了你的名声。几天前,你杀了几个燕国世代的功勋贵族,威慑朝野,让群臣不敢反对你纳夫的事情。然后你打算花费巨资来筹办婚礼。如果我真的如你所愿与你成婚,你知道天下人会怎么看你吗?」
「天下人会说女君为了一个男人而擅杀功勋大臣,为了哄男人开心而滥用国库资材。我不怕担妖孽惑主的名声,可是璎璎你的未来是七国之圣主,不该有为美色误国的名声。」
乐璎恨声道:「可是那几个人明明都是燕国的蠹虫,是我们推行新政的阻碍,我才动手的。」
卫遐嘆息道:「可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在大部分人看来,他们都是当年辅佐燕国先祖建功立业的功臣的后人,不过结怨于女君的男人,就遭此横祸,被女君当作哄男人开心的筹码。璎璎,你要知道,自古暴君昏君未必有多滥杀、有多昏庸,但是一旦扯到他喜欢的人,不管那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便往往成为谈资。」
「如若女君与我只是君臣关系,女君便不过是彻查了一桩针对臣子的刺杀案。虽然刑罚重了些,但是按律法也勉强说得过去。」
他再次正视着她,认真地道:「所以我不能与你成婚。最少,当下并不行。」
他永远思维快捷,逻辑缜密,想的比她更多更远。最关键的是,他总是为她考虑。
乐璎知道她被说服了,她拥抱着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好吧。但是你以后也不能想我不要你的事。」
卫遐抱住她,与她十指相扣,轻笑道:「遵命。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希望女君能答应我。」
乐璎此时实爱惨了他,想也未想,便道:「好,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卫遐道:「女君既应了我,便不能反悔。我的要求就是女君以后不可轻易杀人。」
「不可杀人?」这是什么要求?
「女君从前为六军主帅,在战场上养成的杀性,对看得不爽的人首先反应就是除之而后快。」
乐璎不满地道:「我哪有?」
「没有吗?」卫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当初不过鼓励你争取一下燕国的王位,你就想要我的性命。」
乐璎愣了一下,竟无法反驳。想要解释,但最终放弃。
卫遐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道:「我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对。但如今你已是一国之君,将来更会是七国之主。你以后会拥有更大的权力,也可以轻易在一言之间决定万千人的命运。随意杀人,会磨损你的心性,在权力中迷失自我。我见过七国太多的君主,没有权力时渴望权利。一旦得到,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生杀予夺,随意挥霍,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乐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赢朱?」
不只是他,世上能抵抗这种诱惑的没有几人。就算是许多年少有成的君主,到年老之时,也多行昏聩之事,这便是权力对人的磨损。」卫遐望着她:「可我希望将来不管我们走过多远的路,我的璎璎永远是我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所以,不可杀人,不可磨损。」
乐璎知道,眼下的卫遐并不仅是以她的情人身份与她说话,而是以隐盟盟主的身份对她的约束。
这并不是臣子对君主的劝诫,而是王与王之间的交谈。在这世上,也唯有他会说这样的话,能对她提出这种要求,还能让她心甘情愿应下。
「好,我答应你。」乐璎笑了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盟主大人,你要求真多。你对以前选的每一个国君都有这么多的要求吗?」
卫遐笑道:「哪有,我以前选人的标准是越蠢笨越好,所以现在七国一团乱七八糟,这才需要一代明君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对你,我当然要求多一些。」
「我希望我的璎璎至圣至明,威加海内,九州臣服,青史留名。」
他忽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到床榻边沿坐下,自己却起身下榻,单膝跪在她面前,将手放入她的指掌之中:「而我,愿成为你不二之臣。」
作者有话说:
两人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但是这只是一半,后面还有一半。这里两人交谈很长很繁琐,但是其实是两人和解到最终互相理解最重要的章节,对话多,但情节少,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无聊。
后面的剧情已经不多了,大概还有几章就完结了。
第八十三章
夕阳的逆光中, 男子修长的身影跪在她面前,他好看而清凛的眼睛含笑望着她,声音低沉而悦耳。
他的神情放松,姿态也并不那么顺从, 微笑中还带着几分促狭, 甚至亲昵又坏心眼地用手挠她的指腹。
这是他第二次跪在她面前以示臣服, 这次比起上一次堪称完美的仪态有若天渊之别。
乐璎却知道, 眼下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他本就不会完全顺服,可是她就是喜欢他温驯又桀骜, 能被她掌控, 却又强大到能从外面彻底包裹住她保护她,是她最危险也最安全的恋人。
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顺势握住,将他拉起来:「起来,我不需要你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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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遐笑道:「我知道, 但是这种时候, 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青霜道:「女君, 晚膳好了。」
乐璎道:「拿进来吧。」
书房内本有餐桌,两人一起用了晚饭, 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乐璎想起公务,便命掌灯,将之前卫遐分出来没批的奏章阅完。卫遐这会无聊, 便做起磨墨添香的雅事,不亦乐乎。
等到二更时分, 两人才相携着从书房出来, 往寝宫而去。
沐洗之后, 两人便偎依着躺在龙榻之上。
卫遐这段时日虽在寝宫养伤,但是脸上一直带着□□,以「夏危」的面目示人。今日突然摘下,露出原本的可餐秀色,乐璎不免又心猿意马,手就又攀着他的胸膛向下而去,却被卫遐一把抓住:「连日疲累,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乐璎不满道:「可是我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卫遐无可奈何看她:「那我陪你坐着聊会天。」
「聊天?」乐璎眼睛一亮,他们从前互相算计,现在互相合作,可没怎么正经聊过天。
她立马精神起来:「正好,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卫遐:「什么问题?」
乐璎:「那你今年多大?」
卫遐没想到是问这个,答道:「二十三,我和你同岁。这些你以前不是调查过?」
乐璎:「呵,蛛网给我的资料没几样是真的,不然我从前才不会那么容易被你骗。」
卫遐笑道:「这个却是真的。」
乐璎:「你在这里,那现在卫国的卫王是谁?」
卫遐:「赵连璧。他以前也在燕国做人质,你也认识他。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就是我的跟屁虫,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乐璎道:「诸侯会盟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卫遐眼神躲闪起来:「这个……我以后再和你解释……」
「你有事情瞒我?」乐璎颇为兴味地看着他:「还是你又和从前一样,表面上臣服,实际上暗地里想着怎么对付我?」
卫遐支吾道:「当然不是了……我……」
乐璎又道:「还有你一直说要让我成为七国共主,诸侯会盟是不是与这个有关,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卫遐嘆息一声:「璎璎,等等吧,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乐璎好不容易抓着一个这千年老狐狸显形的机会,非想扒出他的老底不可,不愿被他这么含煳过去,她眼角轻抬:「为什么要等,是不是你觉得我根本不够资格参与你的任何事情,所以不需要和我商量。还是说,在你的心中,我也只是一颗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
卫遐辩驳道:「怎么会呢?我从没这么想……」
乐璎:「没有吗?在秦国的时候,你想让我成为秦国太后却不和我商量;回到燕国,你想让我成为燕国女君同样也没有和我商量,而是化名跟在我身边;你帮我解决了南方乐衍的问题,也一个字没有提起。」
她凝望着他,轻声道:「是……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真正不管我,而是一直在我身边帮助我时,我很开心。可是卫遐,我更希望你遇到事情能与我商量……」
「你什么都不说,我便什么都只能跟着你的节奏一点点试探,一点点去猜……」
「有时候我猜对了,恰好能跟着你的步调走。」
「可是有时候,我猜不到,就会出错。比如这次,你如果早点告诉我你遇到刺客的事情,早点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就不会杀那几个大臣。再比如,你如果早点告诉我你就是卫遐,我就不会拿纳夫的事情是试探你……再比如诸侯会盟的事,我刚知道的时候差点带人去你的宅子里把你抓回来……」
卫遐听到这里一怔。乐璎又道:「后来我忍住了。我自己一个人翻墙进到你的院子,看到你正在画画,那画上的人是我。最后我决定不管诸侯会盟的事情了,选择相信你,当作没有这件事。可是,如果我那天不是刚好去到那里,我说不定便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卫遐,在秦国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一句话,『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有一天能与你坦诚相对』。到今天,我已将我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你知道,难道不值得你的坦白吗?」
乐璎一口气将话说完,直勾勾地望着他。卫遐的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怔忡再到震惊,最后是愧疚。
他担任隐盟盟主已有多年,从来不会与任何人商量任何事。他习惯自己安排一切,他制定计划,发布指令,只需要棋子们按照计划办事,一切便迎刃而解。他爱她,可此时才发现他从来没有做好准备有另外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分享他的一切。
他以为是他一直爱着她,追逐着她。可实际上,她对这份感情,一直比他更坚定,更有耐心,也更有勇气。
他想起师姐的话,「没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弯弯绕绕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他按照自己过往的步调,蛮横地安排她的一切,以欺骗的面目出现,还要求她的理解与配合。以她的脾气,忍到现在才来问他这个问题已是自制力非常强了。
他拥她入怀中,道:「对不起,我……」
「我……」
他到底不擅长向人剖析自己,卡了好一会才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从前就是七国最大的间谍头子。我没有什么朋友,接近旁人,多半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利用。就算有欣赏的人,也不会与人深交,更没有学会如何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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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是我的爱人,我确实不应该隐瞒你。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你曾经说过『战争的意义,那是七国的皇帝将军们才应该思考的事』。同样,七国到底是应该各行其是还是应该重新归于一统,确实是只有你、我或者朝野间那些卓有远见的人才会考虑的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只要地里还有收成,家里还有粮食,父母兄弟子女一家团团圆圆,他们便只会安于眼前的生活,并不关心天下是有一个皇帝还是七个诸侯。若想要求变,势必需要付出代价。」
乐璎轻声问道:「什么代价?」
卫遐道:「昔年,夏桀得美女妹喜,殚百姓之财,建倾宫,修瑶台,民不堪其苦,而商汤解网施仁,任用贤才,得到诸侯的支持,最终灭夏;到夏朝末年,商纣惑于苏妲己,营建朝歌,重刑厚敛,而周文王勤于政事,广纳各国贤才,崇尚中道,到武王时,灭商建周。歷代开国之君之所以被尊为贤王,往往是因为有一位末朝的昏聩暴虐之君为之衬托,因此这位『贤王』能成为拯救万民的英雄,成为人民心中的希望,最终得到万民臣服。」
他抬起头,望向乐璎,道:「如今女君在七国危难之际,率军驱逐犬戎人,保护七国之民。成为燕国之君后,善施仁政,纳四海贤才,国力蒸蒸日上,已有贤王之相。可是如今七国分裂已久,并无如夏桀、商纣这样的暴君。所以我想了想,这个黑锅只能勉强我来背了……诸侯会盟虽说只是个松散的联盟,但是在隐盟的暗中操纵之下,这个盟主还是勉强能做到一些事,比如……」?????
他似乎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乐璎已经接口道:「比如在各国光选美貌女子,逼迫百姓将自家的美女送到卫都,献给卫王,以充后宫……」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璎璎,那些美女我一个都没有见过。」
乐璎忍不住「噗嗤」了一声:「你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吗?」
卫遐又道:「赵连璧已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两人情谊甚笃。这些美女到了卫国后宫,也只是摆设而已。但是这种倒行逆施的举措一直持续下去,一定会在诸侯各国引起反弹,等一两年各国民意无法压制的时候,女君便可顺应天意,起兵伐卫,诛杀掉荒淫无道的诸侯会盟的盟主,将这些女子解救出来,送还到他们的父母兄弟身边,便会成为人民心中敬仰的英雄与圣君,获得足够的威望,届时女君统一天下的阻力会小很多,再有隐盟暗中运作,便可以最小的代价使得七国重新一统。」
乐璎疑问道:「你计划让我杀了赵连璧?」
「怎么可能,最后回到卫国的会是我。」看到乐璎脸上悚然的神情,卫遐连忙解释道:「当然,我也不是让你杀了我。只是在天下人面前演一场戏而已,我自然会有保命的法子。等『卫遐』死后,我便会以其他的身份重新回到你身边。当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可以等过一两年再考虑。」
他说起来轻描淡写,语气甚至还有些轻松适意,乐璎却一瞬沉默。
卫遐见她不说话,问道:「女君觉得我的计划有问题?」
乐璎摇头:「不是。」
卫遐:「那你怎么……」他还没说完,乐璎已扑了过来,她将头趴在他的肩上,从前面抱住他,女君的喉头有些哽咽:「我是觉得,我并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
他放下身为一国之君的骄傲,愿对她俯首称臣,她便觉得有点承受不住他滚烫的爱意了。可是等到她撬开他紧闭的蚌壳,窥见他真正的内心,她竟发现远不止这些。
以一个「昏君」之名被「杀死」,来成就她的英雄美名。可这么做,他便不能再用自己的本名。「卫遐」之名不仅生前被千夫所指,就连死后青史之上留下的都是骂名。千百年之后的歷史上,会记载她乐璎是一代开国圣主,而他的名字并不会与她比肩,而是作为对立的反面而出现。
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有多善良,有多贤明,有多了不起。
卫遐轻轻抱着她,用手抚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好了,璎璎,我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
「不,你明明在乎。不然你为什么不愿与我成婚,又为什么不让我杀人。」乐璎几乎又要流泪,他把她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又说自己不在乎。
他望她能登上世间最高之峰,至圣至明如神祇一般让世人敬仰膜拜,却将自己视作她脚下的一块垫脚石。她的身体抽动着,眼泪终于止不住,嘀嗒嘀嗒落在他宽阔的嵴背上。她生硬冷硬,可是他总是让她落泪。
卫遐嘆息:「唉,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呢……你这样让我怎么哄你呢……」
乐璎抽泣着:「我不管,是你弄哭我的,我就是要你哄我……」
「还真是蛮横霸道的女王陛下……」卫遐笑了一声,他将她的身体扳回来,吻她含泪的眼角,轻声道:「璎璎,我并不是为你而做这些。而是因为你想要做的,也是我想要的。」
「七国纷乱已有两百年,这两百年已不知有多少人死于刀兵之下。诸子百家的学者,七国的君王们,我们的师长都想为天下这个课题寻找出一个正确的答案,而你我适逢其盛,能让破碎的国家重新一统,其他的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如果璎璎真的觉得亏欠了我,那就在将来成为伟大的君主,在歷史上留下美名,就当补偿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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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乐璎声音闷闷地,这算哪门子的补偿。
「唉,还真是难哄。」男人再次无奈嘆息:「那等将来天下统一之后我们成婚,女帝的六宫我一人独宠,让你好好补偿我,好不好?」
「好,你也不许反悔。」乐璎抓过他的小指,轻轻勾了一下,又将大拇指按了按,男人便顺势抓住她的手,往怀里一带,让她趴在他的胸口,闭眼道:「璎璎,其实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明天还要早朝,先休息吧。」
卫遐劳累一下午,两人晚上两场长谈更是消耗不少精神,声音已有了不少倦意。
乐璎虽然还不太困,可是也不忍再闹他,于是她安心枕着他的右臂,借着夜里微弱的光线去看他的睡颜。不知多久,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第八十四章
第二日, 卫遐便离开王宫,回到夏府。
之后燕国王宫出现传言,夏尚书有功于国,不幸遭遇刺客刺杀, 女君怜其无人照料, 才将其带回宫中养伤。如今伤势痊癒, 仍继续担任尚书令一职。之前所谓女君欲纳夏尚书为王夫不过谬传。女君志在天下, 暂时并没有成婚的打算。
不过有了之前之事,已让群臣知晓了女君的手腕。她不愿之事, 就算是多方施压也没有用, 也就暂且将目光从女君的后宫移开。
至于卫遐,朝堂百官面前,仍然是之前恪尽职守的尚书令。在私底下,两人独处时,则是女君的秘密情人。因职务之便, 他在内朝当值, 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和女君腻在一起。
如今两人开诚布公,有关各种决策大可直接商量着办, 不需像从前那般打哑谜。女君于治国之道上兢业勤勉、高瞻远瞩,对各国人才包容并蓄, 虚怀若谷;而卫遐于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常有奇智。两人一正一奇,经歷战乱的燕国日渐繁华兴盛。
而这样的实惠也利及秦国,秦国施行的政令与燕国是同一套, 若逢大事,则由秦国太后快马送至燕都由女君决断。女君在秦国西部边境开设商埠, 与西域各国通商。商路畅通之后, 往来秦国的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秦国百姓也切切实实从中获得实惠。
秦国将领孙再兴在燕都光復之后在燕国停留了一段时日,女君将自身所学兵法相授。之后,孙再兴回到秦国,率领五万将士一举解决了西南的巴人之乱,困扰秦国多年的边患亦不復存在。
秦人知晓这两件大事都是在女君的授意与帮助完成,无不称颂女君的恩德。平日见了来自燕国的商客,多半会美酒箪食招待,两国人民之间的矛盾也逐渐弥合,亲如兄弟。一年之后,当乐璎彻底将秦国併入燕国管辖之时,秦国的民间并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虽然秦国王室宗室、贵族勋爵并不甘心赢氏王权从此旁落,沦为别国附庸。但是,卫遐为此事再次前往秦都咸阳,在一个月时间里平息了一切纷争。
而在诸侯会盟这一边,「卫遐」自从当上了会盟盟主之后,每个月都要求各国献三十个美女以充后宫,一开始各国以为不过新任盟主彰显权威,三十美女也不算多,而且能成为盟主的后妃对各国贵族来说足称荣耀,纷纷献女逢迎。可是谁知,盟主竟要求每月献女,盟主的后宫很快就达数百人,贵族们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送,而是从民间选秀女。
很快,各国民间便怨声载道,人人怒骂盟主「卫遐」是堪比夏桀商纣的昏聩之君。与此同时,隐盟原来设在各国的暗棋开始大肆宣传,称如今的燕国政治清明,人民富足,燕国女君乐璎是堪比古之圣贤的贤明君主,唯有她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重新建立起像商汤、文王这样的盛世。
一开始人们将信将疑,毕竟燕国长公主从前素有「暴君」之名。可是很快就有各国从燕国回来的学者商人们现身说法,说燕国是如何的美好,燕国女君是多么的睿智开明、宽宏仁爱,治国有方。从前的「暴君」之名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诽谤传讹,根本并无实据。反倒是地处西陲的秦国,从前贫瘠荒芜,且有边境常有巴人之患,自从併入燕国的领土之后,日子越来越好,而且无须像各国一样,每月向盟主献女。
于是各地民间的耆老、长者纷纷千里迢迢前往燕都求见女君请愿,请女君将自家地盘纳入燕国的辖地,以至于燕都的行馆人常常多得住不下,女君的声望更是盛极一时。
不过,对于卫遐来说,这还并不是最佳的时机。
如今天下七国的形势,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可是想要弓弦上的那根细丝拉断,并不在于挂在弦上的那支将出未出的羽箭,而在于弓弦什么时候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又过了三个月,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这日下午,风尘僕僕的十一进入燕都,见到了自家睽违已久的盟主:「盟主,吴越楚赵四国同时发出国书照会卫国,声称如今燕国的崛起已经严重威胁各国安全,要求盟主履行当初成立诸侯会盟的承诺,会合各国联军,共同讨伐燕国。连璧公子让我来问盟主,该如何处置?」
卫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振衣而起:「你回去转告赵连璧,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操心,我会尽快回到卫国,后续一切我会亲自接手。」
十一:「是。」
十一很快就离开,卫遐换了一身衣服,进宫去见乐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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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页
燕国王宫的宫女侍卫无人不知这位夏尚书是女君最为信重的臣子,一路无人阻挡,由着他直入御书房。
女君看到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公文,欢唿雀跃着奔了过来,如一只轻盈的燕子扑进他的怀里,揽住他的脖颈。那双含情眉目顾盼生辉,低唤道:「卫遐。」
两人虽未举行婚礼,但是除去卫遐去秦国的那个月,那朝夕相伴已有两年,但是女君这股热情劲儿卫遐始终有些招架不住。他唇角浮起笑意,垂下头,薄唇如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嘴角一点,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他这里三分的心动,到女君那里便是十二分的意动。他的唇才离开,女君的唇齿便又追逐了过来,沿着他的唇线仔细描摹,品尝,又热切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在这一瞬之间,卫遐便感觉全身的血都开始鼓动起来。
明明还没有分别,他就有点不舍了。
忽地,他的怀抱一空,女君已经站了起来,看着他道:「亲亲也会走神,你今天有心事。」
想不到女君如此敏锐,卫遐苦笑一声,收回心中遐思,道:「璎璎,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
「刚刚收到消息,各国果然如我所料,要求卫国履行当初成立诸侯会盟的承诺,会合各国联军,共同讨伐燕国。接下来诸侯联盟的事情已经不是赵连璧能处理的,我需要亲自回去坐镇,才能确保一切不会生乱。」他抬起头,语气也有了数分深沉:「燕国这边,女君也要做好准备。如果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不出半年,七国就会重新一统了。」
「你放心吧,该如何做,我心里有数。」说到正事,乐璎脸上的神情也认真起来:「你什么时候走?」
卫遐本想说今晚就走,话到嘴边,忽又改口:「明天一早。」
乐璎道:「那今晚你就宿在宫中吧。」
这两年,卫遐已甚少夜宿宫中,不过此番分别在即,也不忍拂了女君一番美意,便点头应下。临别绸缪之意,更甚新婚。燕婉于飞,万般缱绻,自不必论。
第二日清晨卫遐醒时,女君已不在寝殿,料应是上朝去了。
虽说昨日已经辞别,临走之前见不着她还是让卫遐心中生出些许怅惘。但回国之事不宜再耽搁,他也就收拾心情离开王宫。
半个时辰之后,卫遐骑马出燕都城,沿着官道向南而行。此时时节已是仲秋,西风漫捲,官道两旁的秋叶寒霜浸染得斑斓,橙黄褐绿的颜色,一半萧萧疏疏地挂在枝头,另一半将山道铺了满怀,马蹄踏过,踩出吱呀的声响。
卫遐无心赏景,只拍马向前。忽地,在漫山的黄绿之间,忽地漫出了一抹朱红之意。那红色映入他的眼底,瞬间在他的心湖上炸了开来,连唿吸都一下子慢了半拍。
那是乐璎一人牵着马,正在前方不远的长亭外等他。她朝他望过来的时候,唇角微微翘起一缕狡黠的笑意,那双上挑的眼睛深处有波光粼粼闪动,顾盼神飞,光彩夺目。
卫遐下了马,在她面前站定,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璎璎?」
乐璎「噗嗤」笑了一声:「怎么样,惊喜吧?」
卫遐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不是遇到了什么「山魅」之类的精怪,这才将她拥入怀中:「这可真是太惊喜了。璎璎,你怎么会在这里?」
乐璎笑道:「我们燕国的习俗,丈夫若出远门,妻子会在长亭相送。这样丈夫就会时刻记得在家中还有妻子在等他回来,等外面的事情一了,便要记得早点回家。」
卫遐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璎璎难道还怕我不去不復返?」
乐璎睨着他,眸如秋水,半嗔地道:「当然啦,毕竟卫王的后宫如今已不知凡几,说不定你一回到家中的富贵温柔乡,就忘了我。」
卫遐失笑。他盈盈笑望着她,眉目含情,半真半假道:「璎璎如今已经是一国女主,我哪里敢?」
乐璎道:「你不敢最好。你闭上眼睛,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卫遐闻言,果真乖乖闭上了眼。淡金色的阳光从树林中的罅隙中漏下,照在他浅白色的衣袍之上,卫遐的面容温雅,他的薄唇勾起一丝极好看的笑容。
乐璎踮起脚尖,微笑着,在他弯着的唇角烙下一吻。
秋日的空气犹有几分寒凉,可是这个吻却带着浅浅的温度,却轻柔又郑重,恬淡又缠绵,慰藉着离人躁动不安的心虚。
卫遐的心忽地被撩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乐璎挽起他的手,笑道:「我虽富有一国,不论什么金珠宝玉,国库里应有尽有,可是我知道这些你都不稀罕。所以,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番爱你的心意。卫遐,你要早点回到我身边。」
卫遐空落的心因这句话一下子被压到了实处,他紧紧拥着她,将她整个人揉在自己怀抱中:「璎璎,我一定会尽快回来与你相见。」
***
三日之后,卫遐回到了卫都。
赵连璧一见到他,便立刻卸下了国君的行头,控诉道:「表哥,你当初只需要我帮你顶包两三个月,谁知道你竟然去燕国那么久才回来。哼,我就知道那个燕国公主不是善茬,将你迷得晕头转向的,连自己国家都不要了……」
卫遐:「怎么,难道当一国之君当得不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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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页
赵连璧连连摇头:「表哥你可饶了我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是这块材料,我每天上朝都能睡着了去,不过你们卫国的大臣着实不错,竟然两年了还没有亡国。」
卫遐嘆气:「赵连璧,你可知,你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赵连璧:「什么机会?」
卫遐:「当国君的机会。很快,你不仅做不成卫王,连将来成为赵王的机会也会失去。」
赵连璧一怔:「什么意思?」
卫遐微微一笑:「就是字面意思。很快,这天下就会迎来统一,不会有卫国、赵国、楚国这些国家了。天下不会再有诸侯,只会有一个皇帝。」
赵连璧面露惊喜之色:「就是说,我也不用回国继承我家的王位了?」
卫遐道:「正是如此。」
赵连璧欢唿得跳了起来:「这真是太好了!」
卫遐嘴角有些抽搐,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个表弟一向是有些不着调的,可是赵连璧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七国统一,他对自己家的王位并不在意,可是原本对赵连璧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可是对方这副反应瞬间让他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赵连璧看出他的心事,道:「表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治国的才能,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和我的小青梅隐居。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有这番想法是辜负了我赵国的子民,可是我转念一想,若是赵国将来在我治下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也一样是辜负了我赵国的子民。治国非小事,总得有最适合的人来做,大家的生活才会变得更好,不是吗?」
卫遐眼里光芒闪动,半晌他点点头:「是啊,这个天下会变得更好,人们都会变得更加幸福。」
赵连璧觑着他,笑道:「表哥,这次我也算帮了你们的大忙了。再回到燕都,表哥你会请我喝喜酒吗?上次明明我也在燕都,你结婚却不请我喝喜酒,这仇我能记半辈子……」
卫遐没想到赵连壁竟然还惦记着上回的事,他哑然失笑:「好,这次一定如你所愿。」
***
这一年的十月,南方的诸侯各国终于承受不住来自燕国的压力,各国诸侯各自兴兵数万,在盟主的命令之下,缓缓向燕卫边境的小城乐陵城集结。燕国女君听闻消息,大为震怒,同样集结二十万大军,陈兵于燕卫边境。
消息传出,各国人民纷纷奔走相告。他们等着燕国女君率军打破这个腐朽压迫的诸侯联盟可是等很久了,至于此战结果谁胜谁败,是没人担心的。如今两年的时间过去,女君当初指挥不过区区数万人的军队大败犬戎骑兵的战例已是妇孺皆知。
对于各国贵族而言,他们虽然恐惧与传闻中战无不胜的燕国军队作战,但是不?????对燕国女君声望日盛,如果不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与慢性自杀无异。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作为诸侯会盟盟主的卫遐本人从来都并不是站在他们这一边。
十月十五日,两军之间的第一场战斗打响。
镇守卫国边境的领军大将乃是宋云翦,就在他对进犯边境的燕军严阵以待之时,却收到一封由国君卫遐亲手写的书信,命他率大军向燕国女君献降。宋云翦虽不明所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选择了遵从君令。
卫国大军临阵投降,他们身后的诸侯联军还没有摆好架势,乐陵城便已被燕国大军团团围住。这时,各国的领军大将纷纷发现乐陵城的粮草仅仅只够大军几日的分量。
各国大军劳师远征,当然早就备足了充足的粮草,只是乐陵城本是卫国的地盘,存放粮草的地窖营房也都是由卫国所准备。等到卫国大军投降,各国军队才惊觉存放粮草的地窖竟然空空如也,连一粒谷子都没有。
诸侯联军仅仅只在乐陵城坚守了十天,便向燕军投降。乐陵城破,十万大军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长驱直入。乐璎一路约束将士,对民众秋毫无犯。这样,几日之后,大军再次兵临卫都城下,很快再次攻破卫国都城。
乐璎握着缰绳,骑在马上,遥望卫国都城高高的城墙,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二次率军兵临卫国都城,只是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上一次,她想着是只要取得卫国做为跳板,整个南方都会在她的眼底,她征伐天下的霸业才刚刚开始。可这一次,在卫遐的有意配合下,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战争开始到现在,伤亡少得可怜,她却已经对战事感到厌烦,她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将那个人带回家,藏在后宫里,任谁都不能看见。
才分开不过两个月,她已经很想很想他了。
一道轻骑从城内飞驰而至,先期入城的盛铜飞身下马,来到女君面前,单膝跪下禀报导:「女君,一切顺利。不知为何,卫国的守军似乎并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城内居民得知燕军即将入城的消息也并没有很惊慌。」
乐璎点点头,下令道:「下令士兵进城后不得滋扰普通百姓。对了,这几年被卫王劫掠而来的各国民女可都还安好?」
盛铜道:「这些女子如今都被卫王安置在鹿台,卫王似乎对这些女子很是重视,还派了士兵保护。不过,如今鹿台已经被我们的人接手了。」他顿了顿,道:「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乐璎问道:「什么事?」
盛铜:「这两年,七国到处传言卫国国君荒淫无道,筑鹿台贮七国美女。以至于七国之中,人人提起这位卫王都恨之欲其死,可是根据住在鹿台的那些女子而言,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卫王。女君,你说这卫王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从各国徵集这么多美女,就这么干放着,还平白无故挣了个昏君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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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璎心道,他不是脑子不好,而是他对她太好。她轻声一嘆道:「命人将这些女子登记造册,将其送回原籍,让她们与自己的家人团聚。」
盛铜:「是。」
他正要骑马去传令,这时,只见卫都王宫的方向浓烟滚滚,很快有火光沖天而起。
乐璎大惊,问道:「怎么回事?」
盛铜飞马入城,又过了一会回来禀报导:「启禀女君,卫国王宫起火,根据士兵们说,是卫王举火自焚了。」
乐璎吓了一跳,策马向城内而去。可是她很快反应过来,卫遐当然不可能真的举火自焚,这应该只是他最后一场盛大的表演而已。
盛铜看着女君趋马向前又止,贴心问道:「女君,是否要命人救火?」虽然,在如今的七国,人人都知道卫遐与乐璎乃是一对死敌,但是女君的近臣接旨,卫国君主卫遐曾经在女君心中有着不一样的位置。
乐璎摇头,道:「不用救了。」她遥望那正在燃烧的高楼城阙,轻声道:「命人维护城内治安,不要靠近起火之地。等火势停后,再以王侯之礼葬之。」
诸侯联军在乐陵城投降,就连盟主也「身亡」,接下来的诸侯各国想必不会再有强大的反对统一的力量。七国局势,至此定矣。
如果这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她当然应该好好配合。她会做好后续的一切事情,等他重新出回到她身边。
第八十五章
七国的统一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更快更早。
在燕军进入卫国都城之后,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歷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被人推动着滚滚向前。卫王在王宫举火自焚身亡,赵国公子赵连璧率先向燕国女君献上国书投降,而其余诸国的王公们再也无力抵挡天下一统的大势,也纷纷纳土归降。
到第二年的二月, 天下七国已经事实上归于一统。乐璎在群臣的拥戴之下成为天子, 成为天下共主, 七国共同的女帝。
乐璎成为女帝之后, 将原先的分封制改为郡县制,再将原先在燕国为官的六国官员派遣回原籍为官, 将这两年在燕国推行的新政在各国推而广之。
这些官员原本都是六国之人, 是在燕国新政之后往燕国求官,大多数在燕国历练了一段时日,也知道了推行新政的好处。现在女君给他们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推行此等善政,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等着大显身手。
对于乐璎来说, 还有多一层的考量。
对于重新统一的七国来说,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百姓们需要习惯不再听从各地诸侯的命令,而是遵从来自燕都的政令。七国之大, 若要保证中央的命令在地方上推行,当然需要任用自己人。但是女君若派出燕人各地为官, 免不了遭致百姓的敌意。而用这些出身六国的官员回原籍治理就会好很多。一来他们本来就更熟悉当地的情况,更容易得到当地人的信任;二来,这些人原先都出身不显, 都是因为乐璎的提拔才有今日的成就,对女帝忠心耿耿, 也不用太担心忠诚度的问题。
这些事情, 在卫遐当初提出新政之时, 乐璎并未仔细思考其中利害。可是等到乐璎如今统一六国,开始治理天下之时,才发现他着实为计深远。
对于如今的乐璎来说,治天下虽难,但是一切都还算有章可循,她最为烦恼的是该如何将她不太着家的王夫绑在身边。
自那日卫都城破,「卫遐」名义上死于大火之中,不过他好歹知道乐璎会为他担心,当然就一个人偷摸进了女君的营帐。只是,两人一晌贪欢之后,他就离开了。
千年之虫,死而不僵。七国分离已久,如今在两人的合作下归于一统,但是七国之大,分离的力量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消失。何况,乐璎在统一七国的过程中,为了尽可能少造成人员伤亡,各国的贵族有很大一部分被保留了下来。
对于这些七国暗处的暗流,身为隐盟盟主的卫遐远比其他人更加敏锐 。在七国纷乱的时代,各国的矛盾都浮于表面;可是在七国统一之后,始终有潜藏的暗流沉于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
王朝新立,是最稳固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时候。所以卫遐大部分时候都并不在燕都,他辗转七国各地,用雷霆手段压制各处的暗流,让新生的王朝能够最为平稳地过渡交接。
不过,在他不在的时候,乐璎每天都能收到他写的信。
在不忙的时候,隐盟盟主会洋洋洒洒地写上数千言的书信,一件一件地事无巨细地告诉乐璎自己最近又干了什么,又吃了什么好吃的,又遇上了什么人。若是忙的时候,他也会写上一句「一切安好,吾妻勿念」。
女帝展信之时,总是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他们兜兜转转地绕了很久,不管彼此身份如何变化,在卫遐心中,她都是他的妻子。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心道:等他下次回来,她非得绑着他完成婚礼不可。
如今七国一统,女帝的威权渐盛,倒是没有人敢提女帝纳夫的事,但是乐璎却很想完成这件事。她被想将自己重新交给他,也很想让他归属于自己。
她提起笔,写了一封回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
甚念,盼归。
***
这一日,乐璎回到寝殿之时,天色已近亥时。
沐洗之后,她翻身上床,倏忽被一道力道一揽,却在猝不及防间落入一道温暖熟悉的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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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唿声尚未出口,她的唇便被男子封住,轻轻舔砥。唇齿交融,乐璎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承受着来自于他的温柔的吻,一边用手抱住他,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感受着他的每一丝体息。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会,才稍稍松开,各自平息。
乐璎:「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卫遐轻笑:「璎璎既然回信说想我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我也得早点回来见你。」
「你收到我的信了?」乐璎讶然道:「这信不是今天早上才寄出的吗?」
虽然她很想见到他,可是这个速度还是快得出乎她的意料。
「其实,我是今天下午到的燕都。楚国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他长吁了一声,看向她:「这次之后,在短时间之内七国都不会有新的动盪,我应该可以在燕都城长长久久与你相伴。还有婚礼的事情,你若着急,也可一併办了……」
他隽逸的眉眼压着一层深深的疲惫,只是看向她的时候,所有的倦意都好似不翼而飞,只剩下恋慕与想念。乐璎知道,这几个月,他虽然不常与她相见,却也是一直为她而忙碌,她拥抱着他,低低道:「卫遐,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轻轻抱着她,垂眸下的目光温柔深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而且说起来,我做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
乐璎一怔:「你也有野心?」
男人忽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当然,你的野心是天下,我的野心就是你。」
作者有话说:
唿唿,终于写完这本了。感谢大家的陪伴与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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