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第1章 被全江湖追杀之后 [成长·逆袭参赛作品]作者:不周天文案薛凉月七岁入血衣门,被炼成“药人”,十五岁噬主夺位,掌权血衣门十年间,引起腥风血雨无数,是江湖上人人畏惧的大魔头。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最终因蛊毒入体,暴毙于一个雪夜。他“死”的那一天,谯城外,江边大雪,一叶小舟冒着雪从江北悠悠飘来,船上,披着狐皮大氅的美人抱着手炉,在一片寂静中粉墨登场。从此,江南多了一个叫颜容的富商,江湖少了一个姓薛的魔头。--“此生不入江湖了。”薛凉月对自己说。那一夜雪里,恶鬼摘下面具,披上美人皮,泰然住进了鱼米之乡的一处繁华闹市,还开了一家青楼,过上了提前养老的生活。谯城没什么江湖纠纷,人们不知曾经有一个翻云覆雨的血衣门门主,只知道城东杏花苑的老板是个病恹恹的美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炎炎夏日都抱着手炉,一步三咳,天天喝药,什么事都不乐意干,只有吐血吐得最勤快。“病美人”坐在窗边晒着太阳,窗外杏花枝随风而动,幽香暗飘。他心满意足地眯着眼,“果然,此身只合江南老。”……那时候的薛凉月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两句话,一个叫做“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另一个叫做“天有不测风云。”比如,一个从天而降的大锅砸到头上,附赠全江湖通缉的悬赏。对此, 薛门主表示:你们追杀我,是不是有点倒反天罡?—————病弱美强惨退休大佬攻x装疯卖傻偏执剑客受假柔弱vs假深情互飙演技轻松搞笑无逻辑不正经#1v1身心双洁,锁死不拆不逆,大美人攻,xp之作。#年下,年龄差10+,轻玄幻武侠题材,外表看不出来。#受是那种很古怪的性格,有点人来疯#开局成亲,主线夫夫打情骂俏(bushi)装逼打脸,大后期微虐,保证不会太长。#本文不hzc,作者不会写t_t#病弱≠弱,非弱攻,受床戏偏被动#不适合极端控党食用斯密马赛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相爱相杀 逆袭 马甲文 美强惨主角:薛凉月,莫远 ┃ 配角:林奉雪,卞柔,姜琅 ┃ 其它:一句话简介:出来混谁还没有两把刷子!立意:人贵相知第1章 橫祸早春二月,春雪未融,杏花苑的黛瓦上笼着一层轻薄的白,黑白交融,水墨画似的。此刻,东边日头刚刚升起,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淡如轻纱的薄红。药店的王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瞌睡,头跟小鸡啄米一样直点,忽然,一阵风从大门灌了进来,他一个激灵冷醒了,抬头一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掀帘而入。小姑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着大红的袄子,见到王掌柜,还没说话先展颜一笑,声音脆生生的,“王叔好!”王掌柜也笑起来,脸上的褶皱也一抖一抖的,他站起身,热情招呼道:“小芸儿,又来了啊——依旧是鱼腥草,黄芩,蒲公英,虎杖,穿心莲,郁金和桑白皮么?”“嗯!”小芸儿用力点点头,王掌柜转身取了药,用黄纸包好叠好,伸手递给她的时候,随口问道:“你家公子的身体,还是没什么起色吗?”小芸儿吐了吐舌头,“还是老样子啦,动不动就咳个不停,吐血吐的比吃饭还勤快,娘胎里带的病,治不好的。”王掌柜叹了口气,喃喃唏嘘道:“……可怜见得,多好个年轻人,偏生害了这等折磨人的病。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小芸儿揣着药包,还没走到院子门口,隔着十来步便听见墙里头传来一阵闷闷的咳嗽,好半天没停,感觉那人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了。小芸儿轻手轻脚推门进去,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杏花树,枝头已经零零星星打了花骨朵儿,只等春风一吹,就能悠悠绽放。杏花树下的石桌边的躺椅上,坐着一个人影,听见脚步声,抬眸看过来,由于刚刚那一阵猛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微微发红,给人一种被蹂躏过的残花败柳之感。这人肩披纯色千金狐白裘,腰系雪鸠连心佩,长发被一根玉簪子随意挑起,几缕散落在身前,五官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原本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偏偏一身病,脸色苍白如纸,给他平添了几分鬼气。叫人想起话本里讨债的女鬼。颜容放下手帕,雪白的布料上沾着血丝,他声音有气无力,“丫头,你可算回来了,下次药材记得提前买,不要等没有了才想起来。”小芸儿有点心虚,“知道啦。公子,大冷天的为什么不去屋里待着?”“太闷了,不舒服。”颜容微微摇摇头,仿佛好一点了,将帕子搭在一边的石桌上,又躺了回去。小芸儿将药放在炉上煎着,回头去看她家公子,那人身子微微歪着,双手收蜷缩在雪白的狐裘袖子里,柔软的乌发散落在肩头,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他似乎是睡着了。小芸儿默默转回头,背对着颜容,在没有人看得到的角度,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转过身,一点点靠近那睡梦中的美人公子。一步,两步,她走到了躺椅旁边,手中匕首快如闪电,直直刺向那人的喉咙,下一秒,手腕却被人捏住了,“小芸儿”一愣,却见那弱不禁风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一片清明,还夹杂着三分戏谑。“你——”咔嚓。一声脆响,“小芸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匕首瞬间脱落,她捂着自己的手腕抽身后退,那手腕软绵绵的,骨头已经断了。“少女”先惊后怒,她恶狠狠地看着颜容,语气恼羞成怒,“颜老板,你果然不是普通人。”颜容缓缓坐起身,偏头捂着嘴又咳了两声,神色间一片倦怠,他扭过头,细细打量着“小芸儿”的脸,末了叹息一声。“西枫林,红衣雪,一人勾唇千面笑。你是洪尘笑的徒弟么?”颜容看着对面的少女,惋惜地摇摇头,“只有脸看不出真假,可是易容术在骨不在皮,千面狐的本事,你只学到了三分。”“少女”瞳孔一缩,颜容勾唇浅笑,看上去还是那么纯良无害,他轻声问:“真正的小芸儿呢?你已经杀了吗?”“少女”柳眉倒竖,嗓音紧绷,“废话。”这时候,他已经露出了他原本粗哑低沉的嗓音,“今儿个老子算是倒霉了,放你一马,颜公子,今后你晚上睡觉最好两只眼睛轮流放哨。否则别怪我师父手下不留情。”“呵。”颜容又噗嗤一声笑了,他温温柔柔地说,“这位阁下,你觉得你还能走出这个院子吗?”“少女”微微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原本坐在躺椅上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张堪称倾国倾城的脸倏然放大几倍出现在他面前,雪白修长的五指握住了他的脖颈。“小芸儿是个好孩子,不吵不闹,从来不会忘了给我拿药,不然我也不会从人牙子手上买下她。”“少女”双腿凌空,不停地挣扎着,那双看似柔弱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控制着他。颜容微微一笑,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半分笑意也无,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毕竟我身子弱,很需要一个靠谱的人照顾我。我换了几个丫鬟,从来没有像小芸儿这般心细的。”“你说,你把她杀了,我该怎么办呢?”……又是“咔嚓”一声,“少女”的颈骨就像之前断掉的手骨一样,非常轻易地就被捏碎了,颜容放开手,任由那具躯体破布袋一样萎倒在地。颜容慢慢俯下身,从“少女”怀里抽出一张泛黄的麻纸,展开一看,纸上画着的赫然是他自己的脸,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人奸诈凶残,以卑劣手段戕害了本盟盟主,十分可恶,现已潜逃。江湖上众位英雄好汉能取此贼首级者,除白银千两外,另送听剑阁名剑谱上排行第四的古剑赤血吟一柄。——武林盟】“……”颜容歪着头,表情古怪地看了许久,又回忆了许久,实在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杀过林卷海,实际上他对这个人印象都不甚深刻,只依稀记得是江湖里少有的真正的正人君子,与自己这种魔头八字犯冲。一阵寒风吹过,几粒雪珠落在颜容脸上,他拢了拢袖子,感觉嗓子又开始发痒。把那张纸随手一扔,正好盖在地上尸体的脸上,颜容转身进了屋子,尸体就晾在大院子里,死不瞑目地瞪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是夜,大风呼啦啦的刮过,门窗砰砰作响,窗外,夜深如晦,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穿着黑衣,蒙着面,从谯城的房檐上经过,身轻如燕,半块瓦片也没踩下来。他们从西边来,靠近了城东那间小小的院子,却倏然刹住脚步。——不巧,那边已经有了一帮埋伏的人,两帮人马隔着一座房屋面面相觑。半晌,东边为首拿着两把短刀的人率先开了腔,他冷冷道:“诸位,我们先来的。”而他正对面的人手上并没有兵器,但身材高大,黑衣下的肌肉偾张,手掌粗大,筋骨虬结,气势上一点也不弱拿刀那人半分。他嘎嘎一笑,声音如同老公鸭,“潜龙堂的兄弟,你这话就说得就未免招笑,江湖上,人凭本事杀,东西凭本事抢,哪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拿刀那人神色一肃,“这么说你们定是要截胡的了?”那头哈哈一笑,“不错,我们正是要截胡!”“呵……”风声中,忽然突兀地响起一声极轻的笑,说它轻,是因为这声笑听起来非常随意,然而却轻易突破了重重的雨声人声,仿佛在周遭所有人耳畔响起,足见此人内力之深厚。两拨人马的首领霎时汗毛一竖,同时大喝,“谁?!”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街之隔的杏花苑,一条人影抱着什么东西靠坐在吞脊兽边,一只腿曲起,另一条腿自然舒展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下方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忌惮。东边拿刀的那人朝那个方向抱了抱拳,高声道:“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是否也是为了那悬赏而来?”“非也。”那人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那是为何?”黑暗中,那人抬起了头,狭长双眸雪亮,他笑了笑,很真诚地说,“我嘛,是来娶老婆的。”-- 第3章 一动不动。但有呼吸,没嗝屁。瞎子思考片刻,觉得这个亲还是可以成的,于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声“吁”,扬鞭向东方。此时,明月已然升至中天,夜深人静,两人一马在山道上疾驰,过了约摸有一钟头,才出了山岭,踏上官道。薛凉月打了个哈欠,只觉困倦非常,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他又忍了半柱香,终于歪头靠在瞎子肩膀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薛凉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天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一座小城的轮廓出现在晨曦里,他在困倦中勉强抬起头,看见城墙上,似乎是写了……“南山”两字。骏马疾驰而过,那字晃了一晃,便看不见了。瞎子策马穿过街巷,还是清早,路上并没有几个人,最终他停在一个小院门口。这院子一看就很破,门倒是挺大,可是漆都掉光了,斑斑驳驳,门上有一个碗大的铜锁,生满了绿色的锈,显然很久没用了,只是个摆设。瞎子翻身下马,冲马背上弱不禁风的颜公子伸出手,薛凉月搭着他的手慢吞吞地爬了下来,理了理衣袖,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瞎子吱呀一声推开门。院子里有人。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正在清扫落叶。她眉目清秀,动作斯文,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以至于刚刚在门外,以薛凉月的耳力,都未能把扫地声跟风声区分开,真是奇哉怪哉。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看见了瞎子,以及瞎子背后的美貌公子,愣了一下,又很快回神,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她把扫帚放到墙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师父。”瞎子点点头,扯过薛凉月的袖子,介绍道:“这是你师娘。”少女依旧很淡定,泰然行礼:“见过师娘。”薛凉月想反驳一句“他开玩笑的”,结果突然喉头一痒,腥甜之气从肺里涌了上来,忍不住一阵猛咳,等他缓过来时,已经被瞎子拉着,踉踉跄跄走过了天井,进了里屋。甫一踏进屋子,薛凉月就皱起了眉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这院子破,屋子就更破,窗户只剩半截,桌子缺了一条脚,拿砖头给垫着,床褥上也满是补丁。薛凉月抬起头,便看见一只足长身小的蜘蛛,晃晃悠悠地趴在天花板角落的蛛网上,不知是死是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黄梅雨时节才会有的霉味。颜公子一身锦绣丛中泡出来的娇贵骨,一见此景,顿时感觉一呼一吸间,都充满了灰尘,让他本就不健康的肺雪上加霜,又是一阵闷咳。瞎子站了一会儿,鼻子动了动,似乎也觉得这环境太差,委实拿不出手,于是走到门口,又把那碧衣少女叫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吩咐道:“去雇几个人来把这儿修整一下,顺便再买些酒菜……还有什么被子碗筷之类的零碎东西,也买齐了,我和你师娘今晚成亲。”“是,师父。”少女应道,然后伸出手,面无表情,“钱。”瞎子很诧异,“上次不是给了你几两银子?这么快就花完了?”少女:“咱师徒路上食宿要钱,花的早没剩多少了。置办这些东西不是小数目,肯定不够。”瞎子“看”着少女,面带狐疑,少女也看着瞎子,目光坦荡荡,末了又补充一句,“而且咱们那马车是租的,师父,要赔钱的。”瞎子:“……”薛凉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料瞎子忽然转头面向他,他说,“媳妇,我没钱了。”薛凉月:“?”关我屁事。下一秒,他腰间一轻,那和田玉的雪鸠连心佩便出现在了瞎子手中,瞎子朝他深情一笑,“娘子,借你玉佩一用,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买一块。”“……”薛凉月双眼微微睁大,瞪着瞎子,似乎是难以置信这个人的厚颜无耻,瞎子轻描淡写地将玉佩一丢,那边少女伸手接住,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因此波澜不惊,拿着玉佩就出门了。“大侠,你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薛凉月幽怨地盯着瞎子。瞎子关了门,冲他笑笑,然后伸手将自己蒙眼的布条扯了下来。薛凉月不由得一愣,那是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狭长锋利,眼尾略上挑,瞳色浓黑,生的几分邪气。“我莫远行事一向如此,什么为不为人师表的?”那人抬眸笑吟吟看过来,眸中一片清亮,这分明是双完好的眼睛。薛凉月匪夷所思:有病么?他上一次看见装瞎的人,还是在谯城东边大桥下的算命摊子上。莫远指了指一旁的床,“坐。你站着不累吗?”薛凉月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凉席,深切怀疑下面有无数蟑螂在安家,他努力维持着微笑,婉拒:“……不累。”莫远笑笑,自个儿坐上去,抬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娶你吗?”薛凉月没来得及搭话,便听见他掷地有声,“因为我爹娶了全江湖最美的女子,而我各方面都比我爹高明一点点,所以我理应娶全天下最美的人。”“娘子,你不要想着逃跑。”莫远笑着看向他,表情阴森森的,他轻声道:“在这件事上我可执着了,已经等了十多年,再等就老了。”·晚上,暮色四合之时,小院中挂满了红灯笼,喜气洋洋。“一拜天地——”薛凉月被摁着后脑勺,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不由自主随着那少女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向前拜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摁着他后脑勺的人装模作样地关切道:“怎么样,疼么?”薛凉月咬牙切齿,并不答话。几个帮工的男人,分成两桌,坐在一边,神色甚是尴尬,然而并不敢说三道四。下午有个汉子说了句不中听的,当时就被一脚从屋门口踹出了院子,痛的哇哇大叫,偏生没伤着骨头,药钱都讨不到,自己一瘸一拐的跑了。说话要挨打,不说话,至少有免费的酒肉吃,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于是,虽然两个男人成亲——其中有一个还明显是被胁迫的——很不合体统,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二拜高堂——”薛凉月被提溜着后领勉强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不知道什么,再次跪倒。“砰——”薛凉月的头再次嗑到地上。他忍无可忍,低声对身边的男人道:“我自己来。”莫远轻声笑道:“娘子啊,这是咱们大喜的日子,我怕你浑身无力,出了岔子。快结束了,忍忍罢。”大喜个屁,你看这里有一个人像喜的样子吗?少女面不改色:“夫妻对拜——”幽暗的屋子中,花烛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跳跃,晦明交织间,一抹暧昧的红晕悄然爬上了鸳鸯帐。桌上,一壶美酒静静摆放,红封已被解开,醇厚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整个屋内。“新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不醒人事。“新郎”坐在桌边,盯着新娘,不知所想。莫远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起来,不动你。至少把交杯酒喝了。”薛凉月不动。莫远给他出主意:“你待会儿还可以装醉。”薛凉月还是不动。莫远踱到床边,盯着薛凉月。薛凉月呼吸很平,很绵长,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像是真睡着了。莫远盯了半晌,轻声问:“真睡着了?”剑客微微俯下身,薛凉月感觉到脸颊上传来轻如羽毛的触感,又慢慢加重,他感觉到莫远手上练剑之人常有的薄茧,略有些粗糙,但并不难受。薛凉月闭着眼,睫毛不自觉地一颤,正当他疑惑莫远想干什么时,唇上忽然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他愣了一下,霍然睁开双眸,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人。莫远眼角带笑,用嘴把酒液渡过来,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出去了,然而仍然有一小部分渗进了薛凉月紧锁的牙关里……薛凉月伸手狠狠将他推开,翻身坐起,别过头去,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莫远被推了个踉跄,看着薛凉月微红的眼眶,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小孩子看见了什么好玩的玩具,薛凉月捂着嘴瞪他一眼,气得说不出任何话。莫远笑完了,把酒随手一扔,噼里啪啦碎的很干净,他再次凑近薛凉月的耳畔,手搭到他的肩膀上,“给你看个更好玩的。”薛凉月正想再次推开他,忽然,一股磅礴的内力从肩髎穴猛然灌入,顺着奇经八脉下至丹田,摧枯拉朽般将薛凉月本就受了伤的经脉毁了个七七八八。薛凉月瞳孔一缩,只感觉当胸被砸了个千金的铁锤,顿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莫远挺直身子,伸手扶住晕倒的薛凉月,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眸中一片冷漠,似在审视。片刻后,他走出了门,冲院内守夜的少女道:“去给为师弄一盆水来。”少女看了他一眼,拿起盆走到井边,给他打来水,轻叹一声,道:“师父,您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莫远抱剑靠在门边,抬头看天,月上房檐,光凉如水,他轻声问道:“你看他像薛凉月吗?”少女摇头道:“我看不像。”“我看也不像。”莫远说,“薛凉月五年前卸甲出江湖时,设计了好几个行踪诡异的假身份,那群假身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挡箭牌。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呢?”少女将打好的水放在井檐上。莫远走下台阶,将十指浸在水中,慢慢的一根根擦洗干净,“薛凉月曾练过一个心法,叫小天圆术,传闻可以隐蔽内力,任何高手也察觉不出……它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可以修复损伤的经脉。”“这个‘颜容’身上我探不出内力,只好斗胆把他的经脉断了,试一试他到底死不死。”莫远眯了眯眼,语气平静。少女诚恳道:“师父,你真的不是人。”莫远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莫远洗完了手,甩干净水珠,扭头正色道:“为师有要事出门一趟,不出意外,明日午时左右能回来。你看着他,莫让他跑了——但切记不要靠近他三尺以内。”少女点点头。男人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第5章 “咻——”利剑破空的声音快而急促,接着是“铮”的一声如琴弦崩裂,一把细剑不知从何处来,竟然割断了春雨,然后整个儿钉进了后面的墙壁里!一把细而薄,约两指宽,刃口锋利的剑。剑身红痕如血迹,蛇行蜿蜒。“来得真快……”薛凉月轻叹。杜鹃怔然,下意识回头,薛凉月拨开松弛下来的春雨,抬眸也看向窗外,这扇窗对着密林。黑沉沉的夜色中,一条人影从婆娑树影后施施然走出。杜鹃眯眼:“截胡的?”薛凉月噗嗤一声笑了,他微微摇摇头,眼角带笑,笑吟吟看着窗外的人,“非也,这是来救我的,对不对……相公?”莫远翻窗而入,视杜鹃于无物,径直走到薛凉月面前,手指搭在他被割开的颈侧,沾上了点血。他冷冷道:“外面这么多人追杀你,还到处乱跑。不要命了?”“我错了。”薛凉月眨巴了一下眼睛,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杜鹃,“她要杀我,你去杀了她好不好?”莫远盯着薛凉月的眼睛,没有片刻犹豫,“好。”这才转过头去,瞥了一眼杜鹃。杜鹃脸上笑意全无,她忽然一指墙上的细剑,问:“你的?”莫远转身走向那把剑,漫不经心应道:“当然是我的。”杜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你是莫六。”莫远脚步微微一顿。“我没见过你,但我见过小莫愁。”杜鹃凄然一笑,“十五年前听别人说你那把剑时,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你废话真多。”莫远走到剑旁边,把剑从墙壁里抽出来,回头看着她,语调平静如水,“一把赤血剑就想买我夫人的命,武林盟穷疯了?”这话题转得过于生硬,别说薛凉月,就是来一个普通人也听得出来有猫腻,他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思绪慢慢沉入血衣门内阁的那些秘闻录中。小莫愁,不是邀雪湖畔的那个莫愁女,两人年纪差了十来岁,小莫愁是莫愁的师妹,准确来说,是莫愁女为救她而死之后,才成为她师妹的。其中渊源已不可究,毕竟小莫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已有近四十年了。至于莫六,这个名字……十五年前,一个叫“莫六”的青年剑客横空出世,连败三大高手,最终朝屠月宗宗主齐衡轩下了战书,两人在西蜀秃笔翁大战三个时辰,最终齐衡轩险胜,莫六则掉下悬崖,不知所踪。小莫愁,莫六……然而……薛凉月微微蹙起眉,虽然梅花剑他并没见过,但依稀记得,那应当是两把剑,一把“梅花”,一把“梅影”,一把在明,一把在暗。杜鹃抿了抿唇,她扯过一部分春雨,转身跳上窗框,“后会无期。”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跳出去,一把剑便刺向了她的后背,杜鹃狼狈地躲开,扭头愤怒道:“莫六,你什么意思?!”“我娘子叫我杀了你,在下耙耳朵,冒犯了。”莫远微微一笑,半空中,剑锋瞬间虚虚实实笼罩了杜鹃身上六处要害,逼得她不得不从窗框上跳回来。杜鹃伸手,细密的春雨散开,朝莫远袭去,被那人轻易侧身躲过。薛凉月捂着嘴轻咳两声,站起身,自顾自朝楼上走去,莫远应该看见了他的动作,但不知为何,并没有阻止,反而继续与杜鹃酣战。客栈内布满细不可见的银丝阵,薛凉月没有内力护体,走得很小心,最后烦了,左右打量一圈,随手翻起一张大桌朝空中推了过去,桌子瞬间四分五裂。借着裂开的方向,薛凉月辨清了银丝阵的位置。使出踏天梯的本事,薛凉月踩着纷纷落下的桌腿桌面轻巧跃上半空,鬼魅似的从银丝阵中钻出,兔起鹘落间,已然落在二楼的走廊上。正想神不知鬼不觉逃走,“嗖”的一声,左侧忽然传来分外耳熟的暗器破空的声音,薛凉月微微蹙起眉,很不高兴,朝右侧一闪,顺势一笼,将暗器抄入手中。定睛一看,颇为惊讶,竟然是七瓣铁莲花。毒药和暗器是血衣门的立派之基。而血衣门最有名的暗器之一,就是铁莲花。铁莲花分七种,三瓣,七瓣,九瓣,十三瓣,十七瓣,二十四瓣,以及只有门主能使用的三十六瓣铁莲花。每一种都象征着门内不同的地位。它由精铁打造,每个花瓣上都淬有不同的剧毒,见血封喉,只要发出,便是杀招。薛凉月跟着前任门主看过无数次铁莲花的锻造,对它再熟悉不过。居然是血衣门的人,估计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就跟这儿捡漏呢。薛凉月心中冷笑,他可不会因为是所谓的“自己人”就手下留情,毫不迟疑将铁莲花从底端捏断,反手一扔,七片莲花瓣如暴雨急射,朝暗器掷来的方向飞去。阴影里跃出一个人,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花瓣全部被打落在地。仅靠臂力支出的暗器没多大力道,薛凉月原本也没指望能打中什么,趁着阻住这人的片刻,他侧身一脚踹开旁边客房的门,闪了进去。暮色四合,外头已是蒙蒙黑,屋内更是黑不隆冬。薛凉月刚踏进门,脑后袭来一阵疾风,他下意识将身子一偏,下一瞬,右肩传来一阵剧痛。“唔——”薛凉月闷哼一声,一掌迅速击向身后,身后之人抽刀回挡,薛凉月立马收手,拖着肩膀上的刀伤急退向角落。借着缝隙中漏出的微光,薛凉月看见门后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完美地与黑暗融为一体,手上握着一柄短刀,长约一尺,呈微弧形。在一片漆黑中,唯有刀面闪着一抹寒光。……不愧是他曾经带出来的人,能捡漏就不做出头鸟,能围殴就不单挑,能偷袭就不正面刚,好儿郎!薛凉月别过头,笑着咳了两声,眼神慢慢沉了下去,犹如沉入一场奇异的梦中,又仿佛从梦中醒来。他肩膀上的刀伤深可见骨,血滴在地上,渐渐汇聚成了一滩……他却浑然不觉,连掩饰性地捂一捂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第6章 水遁“嘭——”女人的身体犹如破碎的人偶,重重撞在地上,砸塌了两张桌子,她颤抖着身躯试图爬起来,一行鲜血却从嘴角流下。满身剑伤,甚至断了一只手,杜鹃狼狈的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男人。莫远闲庭信步般向她走来,蹲下身,用长剑挑起她的下巴,笑道:“怎么着?还有什么后招吗?春心大人?”杜鹃咳了几声,咬牙道:“我既然是干这行的,就早已经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没什么……好害怕的,但莫六,我提醒你一句,楼上有血衣门的人,你……你……”莫远笑道:“所以呢?”杜鹃:“你难道就不管你那小美人死活了?!”莫远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大笑起来,半天都停不下来。杜鹃望着他,幡然醒悟,她双眼失了神,嘴里喃喃道:“我知道了,你杀我根本不是因为颜容,而是因为小莫……”莫远干脆利落地一剑贯穿了她的喉咙。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收回梅花剑,轻轻一甩,将剑上的血珠甩干净,莫远回头看向一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伙计——这场无妄之灾中唯一的幸存者。那伙计见他望过来,顿时抖如筛糠,惊惧地想要说些什么,嗓子眼里头“咯咯”几声,却说不出话来,涕泪纵横着从脸上滚下来。莫远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他慢慢踱到这伙计面前,长剑在地上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呲啦声。伙计双手抱住头,近乎绝望地往角落又缩了缩,等了好久,却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透心凉,一个东西扔到了他身上,滚落在地,清脆有声。伙计定睛一看,却是一绽银子,莫远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平静,无喜无悲,“拿着这点钱走的远远的,记住,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要提。明白了吗?”“是是!”伙计如蒙大赦,飞快地捡起那绽银子,逃也似的连滚带爬出了大门。天已黑透,风从敞开的门窗中滚入大堂,显然是要下雨了。莫远从柜台中翻出一只蜡烛,置于烛台上,用火折子点燃,烛火摇曳,照亮方寸之地,而烛火之外依旧笼罩在阴影之中。他秉烛朝二楼走去。莫远走进薛凉月进去的那个客房,一进门,就看到了两个形状扭曲,趴在地上的尸体。一人死因是从肩膀劈开到心脏的刀伤,另一个人手骨错位,双腿外翻,颈子也是折断的,大概是被掐死的。一个人影靠在角落,毫无动静。莫六缓缓靠近,烛火的微光勾勒出那人漂亮的侧脸,精致的眉此刻冰雕一般,没有半分生气。莫远冷眼审视片刻,通过几乎看不出来的呼吸起伏,判断这人依然活着。莫远俯身,伸手将,他垂下的鬓发抚到耳后,轻声唤道:“颜容?”薛凉月一个激灵,仿佛是受到这个名字的刺激,怔然了一瞬,莫远蹲下身来,左手撑住薛凉月身后的墙壁,直视着薛凉月的眼睛,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来,“疼不疼呐?”薛凉月浑身微微颤抖起来,他剧烈喘息着,瞳孔时而扩大时而收缩,他好像在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却无法做到。某种凌厉的东西正在挣脱表皮的束缚,想要爬出他的身体。“乖。”莫远拍拍他的脸,笑吟吟轻声道,“以后就跟着你相公,就不会疼了。”他朝薛凉月伸出手。“没有人……”薛凉月嘴里好像在喃喃着什么,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莫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嗯?”薛凉月动了,他松开捂着肩膀伤口的那只手,慢慢地,一寸一寸,伸向悬停在自己面前的手,然后轻轻搭了上去……握住了。莫远看着搭在自己掌心的这只手。这只手粘上了红色的血,反而显得更加苍白,并不像是杀过人的手。他嗤笑一声,手指收紧,小臂用力,想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薛凉月轻咳两声,迷离的双眼中忽然闪过凌厉的杀意。莫远还没反应过来,握在手里的那双看似柔弱无力的手却忽然用力收紧。掌心传来一阵剧痛,莫远飞快用力甩开他的手。然而晚了,一片形似花瓣的精铁插入已经他的掌心,血很快渗了出来,染黑了整个手掌。薛凉月双眼清明,眼神三分嘲弄七分戏谑,他从地上跃起,毫不犹豫撞开二楼窗户,随即一个翻身跳了下去,动作迅速,一点也不像受过重伤。莫远心里骂了声娘,眼见青黑色已经从掌心蔓延到了小臂。他飞快点过右臂上几处大穴,先遏制住毒素蔓延,然后也纵身一跃,从破开的窗口跳了下去。乌云蔽月,菩萨闭眼。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前方那一抹白色几乎看不清。只余枯枝败叶发出的轻微响动,时刻提醒着莫远对方的位置。莫远封了穴道,不敢随意动用内力,否则毒气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但薛凉月身上两道重伤,状态岌岌可危,显是比他不遑多让。 第7章 秋长闻言跟着点了点头,百里虹思索了片刻,“血衣门少了个薛凉月,松风下多了你们两个,白马寺年轻一辈也要出山了,五义堂匪首换了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手艺’什么样……其余大概跟五年前差不多,至于无门无派之徒,那就不清楚了。”“对了。”他瞥了一眼缩在一边的“颜容”,补充道,“武林盟最近没了盟主,一片混乱,估计没法主持这一次武林大会了,恐怕得武义堂或听剑阁出手。”“听剑阁?”秋长枫闻言眼前一亮,“陈阁主会来吗?!”萧鹭给她泼了瓢冷水,“你别抱太大希望,陈剑圣行踪飘忽不定,又痴迷武道,不问俗事。四十载间,鲜有人能睹其真容,这次大抵也是不会来的。”秋长枫正要怼回去,一旁的颜公子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立刻要归西,恰逢此时,风忽然变大,道观之门随风摇曳,吱呀作响。一道幽哑的笛声混合着风声钻入门缝,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令人心生寒意。门缝间,一颗眼球露出,几乎全为眼白所覆盖,它缓缓转动,凝视着道观内,片刻后,那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瞳仁,终于静止不动,目光直直钉在角落中颜公子的身上。第8章 一炬三人心下俱是一惊,百里虹翻身拿起剑匣,秋长枫拔剑出鞘,面沉似水。萧鹭躲到两人身后,目瞪口呆地盯着那颗眼珠子,“娘亲啊,这是什么鬼东西?!”薛凉月依旧缩在角落,只是轻轻蹙起眉头,仿佛觉得风太大,于是扯了扯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了,然后才抬眸看向门口,与那诡异眼珠对上了视线,看到这东西,他微微一愣,若有所思。这时,笛声由低转高,霎时尖利。“吼!”顷刻间,大门被一股巨力拍开,门后的东西霎时扑了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头的乱毛,那怪物野兽一般,带着一股巨力直直扑向最后方的薛凉月,百里虹大喝一声,左踏一步,橫起剑匣直劈向那东西,黑铁剑匣气势如虹,瞬间将其拍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听左右两边的窗户也传来嘶吼,两只同样的怪物扑了进来。秋长枫轻叱一声,身法飘逸,长剑划过一道干净利落的半圆,干净利落地斩下那怪物的半个肩膀,另一边,萧鹭则以扇为刀,看准要害,出手快如疾风,直取怪物的脖颈。三具尸体落下来,三人俱愣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小孩?!”地上躺着的尸体,身材矮小,大约十一二岁大,周身爬满诡异的青黑色纹路,四肢扭曲,脸色发青,眼白占比极大。薛凉月瞳孔慢慢放大了。“什么人干的……”百里虹眉头紧锁,虬结的肌肉紧绷,如电的目光射向窗外,那诡异的笛声依旧在周围回荡。他大喝一声,“宵小之辈,出来!做出这种畜牲事,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笛声稍停,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在林中响起。曲声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一点点靠近,下一秒,十来个跟刚刚一模一样的怪物破门窗而入!--“呵。”道观内已无声响,席屏之放下竹笛,鼻翼间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他信步从林中走出,待走到道观门口,瞳孔却是一缩——门内血流满地……那三个松风下的拦路虎的确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然而,除此之外,他的那些“孩子们”也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四肢俱断,有的整个人被横切开来。一个人披着半身血污,背对着他站在道观正中心,低垂着头,肩膀剧烈颤抖着,这时,席屏之听见了那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里的古怪声音。像悲泣,又似是狂喜的狞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席屏之呆在当场,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泼下。那人垂在身畔的左手上握着一把短匕,造型诡异,柄似鸟首,刀背浓黑,刃口却雪亮。笑声渐敛,恶鬼缓缓转过身。席屏之腿一软,“咚”一声双膝着地,他瞪目凝望,只见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血红一片……跟五年前鬼面下的那双眼睛一般无二。“叩……叩见门主!”席屏之结结巴巴道,薛凉月慢慢走到他面前,垂眸看着他,神色中看不出半分情绪,他看了许久,终于想起了,“席屏之……你是席裘的徒弟,对不对?”那声音轻柔舒缓,颇为动听,甚至有点和蔼可亲。席屏之却忽然涕泪横流,他跪伏在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门主饶命!实乃赵护法威逼,在下无奈,才违心行事,望门主饶恕在下一命!”薛凉月轻咳两声,“是赵汩么……”“是!”席屏之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咬牙切齿骂起来,“都是赵汩那个奸人!自从门主您仙去……离开以后,整个血衣门就成了赵汩的一言堂……”话至此处,戛然而止,一颗小石子从他的眉心穿过。席屏之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旋即颓然侧倒下去。“咳咳咳咳咳咳!”薛凉月又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山风簌簌吹过,他半边没被血浸湿的单衣被风吹起,猎猎而舞,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吹跑。他转身走进道观,将里面三个晕倒的活人拖出来,随手扔在山岗上,再将席屏之的尸体踹了进去,随即以茅草为引,点燃了整座道观。熊熊烈火,照彻长夜,魑魅魍魉与青面獠牙的三清神像一起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薛凉月站在火光面前,伸出手,仿佛在取暖。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乍然落下一片落叶,薛凉月瞳孔一缩,抬头,只见树梢轻颤,一只夜枭振翅,划破夜空,高飞而去。除此之外,那儿什么也没有。然而下一秒,冰凉的剑刃抵在了他的喉头,黑暗中一个格外欠揍格外讨厌的熟悉声音响起,莫远咬牙切齿地笑道,“娘子,你真会跑呐。”--帝都,皇宫内。广袖长袍的男子高坐殿中,金线绣成的飞龙从他腰腹处盘绕至袖边,张口欲吞吐云雾。他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眉梢上挑,样貌昳丽。美则美矣,脸上却没什么血色,双眼半阖,眉目间尽是倦怠。他手撑着头,斜靠在龙椅内,手捧金盘的小太监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口低头看鞋。暗探跪在金阶下,汇报道:“十日前,武林盟主林卷海在沉水被刺,有人目击称是一个名为颜容的富商杀的,浮玉山正悬赏通缉此人。”慕璟问:“鹰部的人?”暗探:“不知。此人似乎与合欢宗有些干系。”慕璟放下手,略坐直了些,从金盘中取了杯热茶,啜了口,神色间依然淡淡,“知道了,下去吧。”暗探:“季堂主还托属下带了封信。”听闻这句话,慕璟动作顿了顿,道:“拿来瞧瞧。”暗探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匣,站起身,一步步踏上金阶。他低着头,恭敬地将铜匣递与龙椅上的男人,就在慕璟伸手去接的时候,异变陡生!暗探手里的铜匣“砰”的一声落地,他手里竟藏着一把短剑,剑刃被毒淬出了幽蓝色,他一把握住,猛然向前刺去!然后他停住了,再也无法前进一分。剑刃离天靖帝的心口只有一指之遥。站在慕璟身后当摆设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向前踏出一步,身形飘若鬼魅。他站在慕璟左侧,左掌虚按在刺客胸前,刺客双目圆睁,就这么僵硬了片刻,颓然向后倒下,尸体沿着金阶缓缓滑到地上。如果有人切开这刺客的胸口,会发现他的心脉在是一瞬间被震断的。那小太监收回手,金盘甚至还稳稳端在手上。慕璟淡定地将茶杯顺手放回盘内,“你这杀人的手段倒是干净。”周堂玉低声道:“御前不宜见血。”慕璟笑了笑,道:“去把铜匣捡起来。”周堂玉迟疑道:“陛下,这信……”慕璟道:“信是真的。十七身上的是度思虫,用一次就作废,他们打不开玄机锁,便把这宝贵的机会用在了刺杀朕上。”周堂玉低头,赞叹:“陛下英明。”他小步下阶,将铜匣捡起,恭恭敬敬将其递到慕璟手中。慕璟将铜匣在手中摆弄了一阵,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铜匣忽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侧面一个小盖子弹开。慕璟从中抽出一张纸片,将铜匣放入金盘中。每把玄机锁开锁方式都不相同,而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把锁的开法,寄信的人,收信的人,与造锁的人。最后一个早已是个死人。信上只有三行字:海晏王次子未死,鹰部正在寻找。世子无异动。姚公子安好。言简意赅,是季无松的风格。看到最后一句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阅毕,他将信纸漫不经心地握入掌心,吩咐道:“不必太在意……盯紧鹰部,但不要打草惊蛇。他们爱找人找好了,十七年前海晏王还在的时候倒还可以多看他们一眼。”“……现在,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野鹫而已,多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小海晏王,又有何区别?”慕璟神色随意的笑着。再摊开手时,信纸已化为齑粉,粉墨飘扬落在金阶之上。--马车,又是熟悉的马车。不同的是,车更破了,道路也愈加颠簸了,晚风凛冽,寒意逼人,路边枯枝张牙舞爪,满目凄凉之景。莫远侧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手上拿着马鞭,一脚踏在隔板上,另一只腿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词和调甚是猥琐。薛凉月双腕被反绑着,靠坐在车里,非常不舒服,他抗议了三回,然而全被姓莫的王八蛋当作耳旁风。薛凉月:“莫远!停下,咳咳咳……我有话说。”“……哼哼哼~~”薛凉月:“莫远,我杀了你!”“……哼哼哈嘿嘿嘿~”薛凉月只得拼着把他金贵的嗓子喊坏的风险,气沉丹田,冲外头大喊一声,“莫大侠,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路走、错、了!!咳咳咳咳咳……”淫曲声一停,那头传来莫远懒洋洋的声音,“这次不回家。”“那去哪里?”莫远勾了勾嘴角,慢条斯理道:“武林大会要开始了,有消息说这次武林盟虽不主持,但提供场地,在龙首山。”薛凉月:“嗯?” 第9章 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人人互相推搡,全部都挤到了街道一边,薛凉月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忍不住蹙起了眉,莫远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腰,将人虚虚抱在了怀里。薛凉月偏头看他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望向街道中央。只见原本人头攒动的街道,此刻却宛如潮水退却,为中间留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一队人马缓缓行来。两个人并肩立于最前方,后面的人皆隔了一步跟在他俩后面。右边的是个杏目柳眉的蓝衫女子,乍一看长得很温婉,细看却从温婉中透露出一股肃杀来。左侧男子身披赤红锦袍,两撇小胡子得意洋洋地翘着。正是归雪楼淞花长老……与血衣门前左护法赵汩。第10章 拔刀……血衣门什么时候与归雪楼关系这么好了?血衣门传承不长,其前身是鲁朝岭北王背后的幕僚组织“血衣”,昔年岭北王苏昌叛乱未遂,中原内乱,血衣首座出逃江湖,创立“血衣门”,至今未逾百年。其在苏昌手下的时候,干的就是主要暗杀之类的脏活,而这种门派文化长久以来都铭刻在血衣门的骨子里。而归雪楼打出去的名号就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两者互为劲敌,向来不相为谋,虽从师无夜开始,血衣门已偏向毒蛊传承一脉,然此等对立,几乎已成宿怨,世代相传。至少到薛凉月掌权期间,还是看不到血衣门与归雪楼在武林大会能相安无事坐一边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旁边有人对着这一行人指指点点,显然也大为惊讶。赵汩负手而行,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显然对人群避之如虎的态度非常满意,偏头对淞花长老笑道:“……若长老试用之后,尚觉满意,他日本门还能提供更多,上不封顶。”淞花笑道:“自然。”两人相谈甚欢,渐行渐远。薛凉月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于是没动,隔着斗笠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地方,莫远用腕关节抵了抵他,示意道:“起开。”薛凉月偏头挑眉,低声道:“你主动抱的,揩完油又赶我走?”莫远瞥了一眼远处那两人,“薛门主,你就不好奇他们在干什么吗?”“不好奇。”薛凉月柔声道:“我已经退休了,现在比较好奇什么时候能清清白白回谯城。”莫远道:“但为夫有点好奇。”薛凉月刚想说,夫君你自可以跟上去瞧瞧,然后我可以那么不清清白白地回谯城,躲起来过个三年五载。便听莫远道:“娘子,你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咳嗽过了,想来近日身体不错,我们把后面那两个人打晕,混进去更刺激。”“咳咳咳!”薛凉月立马以袖掩面,一心一意地咳嗽起来。莫远瞥了他一眼,“不要装。”薛凉月放下袖子,极为认真道:“大侠,我身上背着悬赏,你又把我内力废了,混进去岂不是羊入狼群?”莫远轻笑,手指勾起薛凉月掉在胸前的一缕长发,眼里放着奇异的光,低声道:“我记得薛门主还有一手毒蛊之术……甚是可怕呢。”他嘴里说的是“可怕”,神色却像在说“有趣”。薛凉月又强调了一遍:“我已经退休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毒蛊非武功,需要提前准备药材,我身上都被你摸遍了,你瞧见什么异物了吗?”莫远将手上药包提到他跟前,“这个呢?”薛凉月:“……那是治咳嗽的。”莫远皱眉:“你不能组合一下,使其成为绝世奇毒吗?”薛凉月端详他片刻,判断出莫大侠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情实意地在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他沉默片刻,道,“大侠,若薛某有此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早就在路上把你毒死了。”莫远听罢,看起来很伤心:“阿月,我对你这般好。”薛凉月:“大侠,你指的是这一个月来,每日不见半分荤腥,你白天赶路专挑山路,我晚上被你叫起来看星星睡不好觉,时不时还因为惹你生气被绑起来吗?”莫远一噎。薛凉月轻轻挑开面纱的缝隙,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会说话,薛凉月的眼睛幽怨说道:“大侠,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不要脸。”说话间,血衣门和归雪楼众人已然走远,看不见了,于是这个提议只好作罢。莫远放下手,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轻咳一声,“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走吧。”--刚越过客栈的大门,耳畔便传来呼啸风声——一张木桌忽然向二人迎头砸了过来!薛凉月闪到莫远身后,莫远屈指一弹,那张木桌顿时四分五裂,纷飞间错开二人,呼啸着散落至客栈门外。他面沉似水,冷冷看向客栈内。“你就这么爱出风头?!非得在父亲面前给我难堪!”一声暴喝从客栈角落传来,莫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袍的少年踩在一个人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横飞,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扭曲,“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剑法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就能在家族里横着走了,我们家,师父说了算!!家奴就该有家奴的样子,否则我将来当上家主,第一个要扫地出门的就是你!!”地上那人身形瘦削,看上去也是个少年,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和脑袋,动作非常之熟练,看样子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回了。踩在他背上那个人恶狠狠盯着他,撸起袖子,准备开打,然后……身体就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差点摔倒。他大骇,扭过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凤眸年轻人单手拎着他的后领,面色不愉,阴测测道:“刚刚那张桌子就是你小子扔出去的?”“你你你……”那人瞪大双眼,下意识去寻找自己的手下,却见那几人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比他还惊骇。“我、问、你、呢。”莫远拎着他的后领,眯着眼,“是不是你?你知道我夫人受了多大的惊吗?”薛凉月很配合地咳嗽两声。华服少年循声望去,看见了这人所谓的“夫人”,站在不远处,一身白衣,虽然戴着斗笠,但看上去比拎着他那人还高,身材也并不像女子。华服少年:“……”他表情像吃了屎一样。莫远又把他在半空中晃了晃:“你不说,我就当是你了。钱袋留下,人滚出客栈。别让我和我夫人今天再看见你!”忽然,少年眼睛一亮,与此同时,莫远感觉一道掌风从背后袭来,招式凌厉,直取他风门穴。莫远瞬间将华服少年抡圆了扔出去,身形一晃,避开这一掌,回身也推出一掌,两掌相触,对面之人后退半步,莫远却神态自若。那是一个中年人,鹰钩鼻,吊梢眼,眉宇间一股狠辣。此时,他神色闪过一抹愕然,旋即立刻抱拳躬身,沉声道:“前辈见谅,在下名剑山庄澹台故。”莫远站在他面前,挑了挑眉,没有回什么。“风儿,过来。”他朝趴在地上的华服少年投去一个严厉的眼神,“给前辈赔罪。”那少年被摔得七荤八素,满脑子浆糊,此刻听见中年人这句话,立刻瞪大了双眼,满目难以置信,“师父?!”那名叫澹台故的中年人狠狠瞪他一眼,并不说话。少年立刻怂了,麻溜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莫远面前,慢吞吞地抱拳弯腰,嘴角不甘心地撇着,“十分抱歉,冲撞了您和您的……夫人。”莫远还是没说话,澹台故便继续看着那少年,少年只好解下腰间钱袋,双手递向莫远,“小小赔礼,不成敬意。”莫远这才满意,伸手毫不寒碜地接过,一转身,走到薛凉月面前,拉起他的一只手,将那钱袋郑重塞进他的手里,深情款款道:“别再耍小脾气了,看,为夫挣的钱都给你花。”澹台故与华服少年:“……”客栈里所有看热闹的路人:“……”薛凉月感觉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和莫远身上,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戴着斗笠,至少没把脸全部丢光。他缓缓吐出一个字:“挣?”莫远眼中深情丝毫未减,“你管它从哪里来的,此时它在你手里,是你夫君给你的,是也不是?”澹台故:“……告辞。”澹台故二人灰头土脸地离开客栈。莫远牵着薛凉月,旁若无人穿过一地废墟和那几个被点了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家奴,径直朝客栈二楼走去。路过少年身旁时,薛凉月的袍角却被拉住了。莫远瞥一眼,很不高兴:“放手。”地上少年喘着粗气,但仍然死死拽着那一片布料,眼睛盯着莫远,“在下,澹台曙,敢问……敢问恩公高姓大名?”莫远沉默了一会儿,高深莫测道:“鄙姓林,林况。”--与此同时。澹台风跟在中年男人身后,一瘸一拐,脸上青紫交错格外显眼和丑陋,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他心下难堪,不时拿怨恨的目光偷瞄他师父。澹台故嘴唇绷成一条线,并不说话。两个拐过一个弯,走进一条小巷内,澹台故脚步忽然顿住。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站在十步远处的阴影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看到这身行头,澹台故瞳孔一缩,他面沉似水:“你是归雪楼的人。”黑衣人不答,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一片霜雪似的冷漠。澹台故手心微微出汗:“阁下是在等何人?”……良久,黑衣人慢慢解下蒙面的黑布,随手扔在地上,露出一张秀丽如少女的面孔。他徐徐然从深巷中走出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巷子中,徒留两具尸体和一滩鲜血。第11章 斗酒进屋,一关上门,莫远立刻朝薛凉月伸出手,语气理所当然,“钱袋给我。”薛凉月摘下斗笠,闻言动作一顿:“你不是说挣的钱全给我花?”“给你花,不给你花给谁花?”莫远轻巧从他手上抢过钱袋,抬眼看他,微笑,“只是娘子你花钱大手大脚,放在你那说不定没半个月咱俩就得去喝西北风。”薛凉月气愤地指着他:“那你在外边……”莫远一挑眉:“做做样子,我一个‘前辈高人’不要脸的吗?”薛凉月无法,只得换了话题,质问:“林况是谁?你老相好的?”“当然不是。”莫远立刻严肃否认,“一面之缘罢了,松风下大弟子,脸不及娘子你,武功不及你,性格也不及你……料来床上也不及你能哭。”薛凉月:“……什么意思?” 第11章 林况不懂,林况大为震惊。秋长枫盯着薛凉月,在后头跟萧鹭嘀嘀咕咕:“你觉得他有没有点像那个……”萧鹭点点头,皱眉:“身形几乎一模一样。”正当他们打算凑近一探究竟,肩膀却忽然被人按住,两人均是一愣,齐刷刷回头望去。看待清来人,两人顿时眼眸圆睁,脱口惊呼:“师父!?”来人一袭白色道袍,丹凤眼,长相俊秀,神色却格外冷淡,眉宇间一股霜雪之色。此人正是松风下二代弟子之首,清玄老祖座下大弟子林过,道号奉雪。林奉雪皱着眉头,轻声叱道:“你们俩在干嘛呢?谁准你们来酒坊的?!”萧鹭立马一指林况:“师父明鉴,我们俩是来寻小师叔的!”闻言,林奉雪抬眸看向林况,神色更冷了,林况一看见他,顿时顾不得大为震惊了,慌忙闪到薛莫二人身后,满脸惊恐,口里叫道:“莫兄救我!”林奉雪目光移到莫远脸上,微微一愣,“你是……”莫远抱拳笑道:“林道长,久违了。”林况上下打量他一番,眼中闪过几分惊艳,随后他抱拳回礼,缓声道:“莫六侠,几年不见,你居然已经迈过了那道“圣”的门槛,当真是剑道奇才。”莫远微微一笑:“过奖。”他朝斗酒少年放下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刚刚入门罢了,离真正的‘剑圣’还远着呢。”林奉雪立刻了然,双眸一沉:“刚刚陈阁主来过?”莫远微微颔首。“这次武林大会真是卧虎藏龙……”林奉雪微微一叹,他抬眸瞥一眼莫远,“莫六,你真不考虑来我们松风下吗?”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挂名长老不必守六戒。”“不必了,在下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挂在什么门派下头。”莫远语气不咸不淡回绝。他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讽刺,“林道长这些年倒是很为松风下着想,不过在下还是更欣赏二十年前的那个林过。”闻言,林奉雪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林况和秋萧二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定定地看了莫远片刻,林奉雪移开目光,冷声对松风下三人道:“走吧,其他人等着了。”林奉雪从莫远身畔经过,却听那布衣剑客突然出声,语调很平静:“楚秀在归雪楼,这次恐怕也来了龙首山。”林奉雪闻言脸色愈加阴沉,他微微攥紧了拳头,“不劳莫兄提醒。”听到“楚秀”两个字,林况瞪大了双眼,从莫远身后窜出来,一路小跑,跟上林奉雪步伐,“喂喂喂,师兄!你认识秀秀姑娘?!欸,怎么不早说!”林奉雪更加心梗,一把拎起师弟的耳朵,怒气冲冲:“早说?干什么?!给你们牵线搭桥吗?你要是把追姑娘的心思放半分在练功上……”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离去。“……”“卡嚓。”薛凉月站在莫远身侧,手捧一袋五香瓜子,嗑得津津有味,自林奉雪现身开始,毕毕剥剥声就不绝于耳。莫远回头瞥他一眼,“……在哪买的?”薛凉月弯了弯眼角,嘿嘿一笑:“客栈楼下。”莫远追问:“钱从哪来的?”薛凉月:“……”莫远出手如电,在薛凉月厚厚的狐裘内侧一摸,勾出两颗碎银子,抬眸挑眉笑道:“薛门主好手法,那钱袋经你手不过半刻钟,就被揩走了一半。”薛凉月立刻眼眶微红,泫然欲泣,“夫君,你不讲理,且不说寻常人家都是做妻的管账……哪怕是丈夫,也总该有些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闻言,莫远伸手入袖中,抠抠搜搜摸出三个铜板,郑重放进他手心里,道:“喏,拿去,私房钱。”“……”薛凉月面无表情将铜板塞回他手里,柔声道:“莫兄,这笔巨款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吧。”他嗑着瓜子朝客栈方向走去,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莫远挑了挑眉,追了上去,笑吟吟道:“哟,生气啦?”薛凉月别过头,呸一声吐出瓜子壳,并不理他。莫远凑近薛凉月耳朵,下巴懒洋洋靠在他肩头,笑着低语道:“娘子,你生气真好看,以后多生点,为夫爱看。”薛凉月:“……”且不说隔着斗笠能看出什么,就冲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薛凉月确定了,此人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变态。该死的大变态。薛凉月在心里忍不住又狠狠骂了一遍。--林况承受着大师兄的无名之火,一路被拎着耳朵,踮着脚走到了松风下众人包下的客栈,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颜面扫地,自不必提。待到客栈,仍不死心:“师兄,不必你做媒人,能不能把秀秀姑娘约出来与我见一面,一面就好!就当让师弟当面谢过救命之恩!”“闭嘴!”林奉雪看着他就来气,“去房里把六戒抄一千遍!”“那抄完了,秀……”“秀你大爷秀!滚去房间!”“……”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秋长枫啧啧称奇,她扭过头,朝萧鹭道:“小师叔真乃奇才,师尊这么清冷淡定的人居然能被他气得爆粗口。话说那‘秀秀姑娘’是什么人啊?小师叔看起来好喜欢她。”萧鹭瞥她一眼,摇了摇扇子,“就是归雪楼楚秀,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那小师叔为什么一口咬定她是女子呢?”秋长枫纳闷。萧鹭道:“那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那件事发生在五年前,北庭枫桥镇不远处的荒野……”--那晚下了很大的雪,林况正走在离家出走的路上,他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又饿又冷,又累又困。这时道旁忽然出现了一个老旧的小客栈,昏黄灯火隔着窗纸传出来。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无人烟,客栈开在这种地方,一看就有猫腻,是个混江湖的都知道。然林况身为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的独子,从小无人敢对他动手,故而,纵使他武功平庸,亦未曾遭遇江湖中的险恶纷争,更无防备他人之心。他高高兴兴的走了进去。客栈里头只坐着一个老头,叼着烟斗,见林况入内,那双发黄的眼珠子转了转,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林况搓手跺脚,嘿嘿笑道:“老人家,我要住店,多少钱?”老头将嘴里的烟斗拿下,嗓子里似乎有痰,声音浑浊不清,“看着给吧。”林况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挠了挠头,“老人家,我只有这些了,您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您打欠条。”老头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接过铜板,慢慢站起身,颤巍巍走到一个柜子旁,将铜板放了进去,又拿出一把钥匙。老头身体挡住了大半个柜门,林况从缝隙间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个酒杯,但材质感觉不似玉不似石也不似瓷。老头把钥匙递给林况,指了指楼上,没有说话,又坐回了原位。……林况疲惫不堪,进屋倒头而睡。夜半时分,他意欲翻身,却觉四肢被缚,无法动弹,一个激灵清醒了,急忙观察四周,惊见手脚均被绳索牢牢绑于床头,心中顿时大骇。“呵呵呵呵呵……”一阵怪笑从床边传来,林况费力地扭过头,只见黑暗之中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身形矮小,嘴里叼的烟斗木质光滑,倒映着窗外的月光,正是那个老头。林况想要大叫,却发现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老头又笑了两声,走近了一点,林况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菜刀,老头缓缓将菜刀举起——“……”千言万语都不能描述林况此时的惊骇和无助。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翻窗而入,一脚将老头踢了出去!老头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墙壁上,嘴里的烟斗和手里的菜刀也掉了下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立于屋中,手中一把长剑,剑锋如雪。黑衣人看着地上的老头,语气淡然,“屈先逸,是你吧?有什么遗言吗?”老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自己的烟斗,抹干净嘴角的血,双眼如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楚秀!”黑衣人:“正是在下。”老头握紧烟斗,冷笑,“老头自诩没得罪过什么人,死人除外。谁请你来杀我的?”黑衣人淡淡道:“不泄露雇主的信息是归雪楼的职业操守。”接下来就是惊天动地的打斗,黑衣人用剑,老头用烟斗,从楼上打到了楼下,又从楼下打回了楼上,房屋桌椅损坏无数,躺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林况也差点儿被波及。最后,老头毙命黑衣人剑下,死不瞑目的躺在桌桌椅椅的废墟中。黑衣人将收剑回鞘,走到林况旁边,“喂,你是谁?”林况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黑衣人了然,“被药哑了是吧?”黑衣人的声音很中性,听起来有点像还没有变声的少年,他将林况身上的绳子几下拉断,“走吧。你的嗓子没事,过不了几天就能好。”说着就打算走,林况下意识拉住他,黑衣人转身,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怎么了?”林况比划了半天,意思是阁下大恩大德在下总有一天会报答,黑衣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半天,终于看懂了,“你没钱了?”林况:“……”黑衣人:“我也没带着银子,你自己下楼去这老头柜子里翻一翻,他那里估计还有一点。”林况:“……”林况只好拱了拱手,发现黑衣人的面罩有一点松垮,他想到这个人带着面罩,肯定是长相不怎么样,不喜欢别人看见他,于是好心的伸出手帮他拉了拉。然后,面罩掉了。掉了……黑衣人:“……”黑衣人瞪大双眼,林况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黑衣人勃然大怒,当胸给了林况一脚,林况顿时眼前一黑,随后便陷入了混沌之中,再无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松风下的家中,嗓子也已经好了,身边是满眼泪花的娘亲,以及板着一张脸的父亲大人。 第13章 辰时,五刻。论剑楼下,人山人海。此地平阔,地势却极高,远望可见群峰立于云中,而极天,旭日初升,金红色在云层中交错,晕染成水似的画。比武场已经布置好了。圆形,约五丈宽,中心一个阴阳鱼。据说,昔日龙首山上曾有座道观,前朝之时香火极为鼎盛,然如今已难觅其旧迹。龙首山也被江湖人占领,成了比武论剑之所。北面正是论剑楼,形似剑鞘,直指青天。五义堂照例只来了一个医仙沐流熙,背一个药篓子,白衣,长发被一根木簪草草绾着,看起来格外贫寒,一个人站在北面,论剑楼正下方。依旧是照例,在他的正对面,是血衣门屠月宗,以及只来了一个人的吞日机关城。在沐流熙右手边,则是六合剑派,归雪楼,以及看起来很颓废的武林盟。以及左手边,松风下,白云寺,惊雷堂等一系列传承久远的名门正派。隐隐之间,阵营已然分明。其余小门小派的,独行江湖的,全挤在这些大门大派们的缝隙间,满满当当,打眼儿望去,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以往林卷海还在的时候,武林大会向来由五义堂,武林盟共同主持,如今武林盟没了主心骨,濒临解散,这主持的事情只好落到了听剑阁和五义堂的头上。然而听剑阁阁主——天下第一剑陈竹暗据说是个武痴,根本不问俗务,再加之他本人也是五义堂的一员,所以本质上还是五义堂,也就是沐流熙一个人主持。沐流熙面上不动如山,内心很崩溃。他只是一个文弱的医生啊!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么粗鲁的地方,声嘶力竭地管住这些动辄打杀的江湖人啊?然而,很不幸,五义堂除他之外,真的就没有人了,盗圣很忙,侠魁是个剑痴,商宗满身铜臭,匪首……陆问那个小傻子,不提也罢。比武马上开始,满场仍然喧哗,叽叽喳喳叽叽,每个人都在扯着嗓子谈论这几年江湖中的奇闻异事,其中以“赤血剑颜容”最为热烈。没错,“颜老板”都有江湖诨名了!沐流熙缓缓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照例气沉丹田,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江湖朋友们~~~”忽然,一张血红血红的大纸从天而降,正好盖住了沐医仙的脸。沐医仙:“……”沐医仙整个人蒙了,那口沉到丹田里的气脱口而出,化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我艹他妈的什么玩意!”一瞬间,全场安静,无数双眼睛看向论剑楼的方向。半晌,屠月宗宗主齐衡轩带头鼓起了掌,朗声赞道:“沐先生不愧为医仙,开场白果然很江湖。如此性情中人,真乃吾辈楷模!”接着,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跟着鼓掌,跟着呵呵呵呵地笑,与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沐流熙面面相觑。恰这时,一阵风起,铺天盖地的红纸血书滚滚而来,飘满了整个比武场!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论剑楼顶楼缓步走出,一跃而下!沐流熙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了,两眼一翻,顺利地“昏”了过去。……【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武林盟凭空武断,草菅人命!我颜容一生光明磊落,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林某人之死与我实在无关……】【冤枉啊!】【……噫,为今之计,只有以死证清白——苍天无眼,我颜容做鬼也不会放过武林盟的!】在下落到离地面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莫远如约出现,伸手揽住了薛凉月。“血书”纷纷扬扬,已经有人从地上捡了起来,开始阅读。薛凉月回想起血书中的内容,人都麻了。“闭上眼,别说话,装晕,听话。”莫远抱着薛凉月,缓缓落在比武场的正中央,偏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语气中带着人来疯特有的兴奋。他在比武场上站定,妖异的狭长双眸悠然扫过四周的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沐医仙抱着药篓子躺在论剑楼下装死。这时候,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谁在武林大会上闹事?!”声音粗犷,传遍会场,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薛凉月下意识睁开了眼。只见一把大刀迎面劈来,刀背极厚,刀身玄黑,持刀人上半身赤裸,肌肉虬结,看上去十分有力。薛凉月的正面,就是莫远的背面。莫远一动没动,反手抽出背后长剑,朝着来人的方向轻轻一挥。“铮——”刀剑相撞,大汉直接倒飞了出去,足足飞了五六丈远,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了沐医仙身上!沐连毓直接诈尸,“啊”的一声连滚带爬地蹦了起来,动作迅疾,行云流水,生龙活虎。江湖众好汉:目瞪口呆。那个大汉他们认识,叫宣锵,名属听剑阁,“听剑五太保”之一,被陈阁主派来专门维持秩序的,可见其武功高深。结果,被这个……这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一剑扇飞了?!薛凉月重新闭上双眼,在莫远耳畔低声道:“没必要这么浪费内力吧,后来会很吃亏的。”莫远语气很坚定:“输人不输阵,开场要帅。”薛凉月:“……行,我没意见。”众人的目光一半聚集在这突然冒出来的俩人身上,一半则聚集在“死而复生”的沐医仙身上,沐连毓只好重新端起架子,轻咳一声,拱了拱手,朗声道,“敢问二位是何方高人?为何蓄意破坏武林大会?”莫远头都没回,“你不识字吗?”沐医仙:“……”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之人!这时候,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是颜容!赤血剑颜容!”莫远循声望去,然而说话的人藏身在人群中,不知是谁。“赤血剑”三个字如平地一声炸雷,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许多双目光落在了薛凉月身上。这目光中有好奇,有揣测,更多的则是赤裸裸的贪婪。他“颜容”的人头,值一把赤血剑,和白银千两,杀了他,就可以纵横武林——没错,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沐连毓眯了眯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所以,你们是来鸣冤的?”“正是。”莫远手指从薛凉月如瀑的发丝里一寸寸滑过,眸中流露出格外做作的心疼,“武林盟的悬赏一日不除,颜儿就睡不好觉。”沐连毓嘴角抽了抽,“容在下问一句,阁下和这位……颜公子,是什么关系?”莫远毫不犹豫:“他是我媳妇,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沐连毓:“……”他显然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武林盟主一事,确实疑点重重,然悬赏乃武林盟之决策,宝物亦出自其手,我等外人岂能随意插手武林盟内之事务?这位侠士,你自己去跟武林盟交涉岂不是更好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六合剑派旁边的一雅座上,一个华服青年正缓缓放下手中酒杯。话音刚落,莫远和沐流熙等人还没回应,一个叉腿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便眉飞色舞附和道:“对!二哥,云沽说的很有道理,我陆问赞同!”陆问?薛凉月愣了一下,想起来这个名字,似乎是鸣雀山九江寨的少寨主,据说一杆银龙沥海枪使得很不错。莫远点点头,“有道理。”他朝人群扫了一圈,微微勾起唇角,轻咳一声,“哪个是武林盟林卷海?出来,我们比划两下!”武林盟:“……”有人终于忍不住了,从人群中跳出来,愤愤冲沐流熙喝道:“沐医仙,你还在等什么?!赶紧把这一个疯子一个通缉犯绑了,我们武林大会还办不办啦?!”莫远扫他一眼,“你是哪位武林高手?”那人道:“在下不才,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看不惯阁下的作风!”“不是高手,那就是低手。”莫远冷漠地移开目光,“滚一边去,坐小孩那桌。大人说话别插嘴。”那人涨的满脸通红,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气上头跟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人一较高下之时,他却只是一言不发,愤愤地退回了人群之中。人群中传来几声低笑,有人低声嘲讽道:“怂包……”沐流熙轻咳两声,“敢问阁下大名?”莫远没有立刻回答,抬眸,目光虚虚与屠月宗宗主隔空对视一瞬,旋即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叫……莫六。”第15章 比武中原武林,数千年来,盖凡成名者,必能追源溯流也,譬如陈阁主为前日月教分坛坛主杜孟白之徒,盗圣出身绛云书院,霜雪剑林过师承清玄老祖。无论如何惊世奇才,哪怕今后成了开山宗师,至少在最开始,总会有一个引其入门的前辈,这便是“传承”。人们可以从他的武功路数,推测出他师承何处。然而莫六,他是一个完全找不到出处的人,身世不详,真名不详,师承不详,就那样突兀地跳入江湖水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十五年前,鹤羽山。一年轻人青衫负剑,蒙蒙细雨中一剑破江湖。剑招怪异,内功杂糅。除了身法略似邀雪莫愁女,没有任何端倪。他自称“莫六”,从西蜀到北庭,一路下战帖,除了陈剑圣当时在蓬莱,松风下清玄在闭关,血衣门上任师无夜以不善刀兵为由避战之外,其余应战的人,在他手里没有一个走过百招。那时候,江湖中人都认为他能成第二个“圣”境的剑客。谁知不过一年,一个惨痛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整个江湖——莫大侠在秃笔翁重创屠月宗宗主,又被其打落山下一命呜呼。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戛然而止,在江湖上留下极其浓墨重彩的一笔,很难不让人唏嘘至今。 第15章 陆问已经算是够直的了,他好歹还晓得说两句开场白呢!莫远轻叹一声,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啊。陈竹暗微微垂首倾身,伸手探向背后,缓缓把那把古朴的剑抽了出来。莫远神色微凛,握剑的手紧了紧。没有哪个剑客能在这把剑面前无动于衷。那是天下第一剑——浮云怆影。相传,古时铸剑大师欧阳无过一日正在焠剑,心有所感,抬头,见浮云缓行,忽心生悲怆,难以自抑,自觉韶华虚度一梦平生。痴然许久,低头,剑成,光如雪,遂名曰——浮云怆影。欧阳无过一生碌碌,鲜有佳作,可是仅凭着一把浮云怆影,叫人唏嘘至今。莫远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根破旧的黑色布条,在双眼上仔仔细细绕了几圈,扎紧,抬头“看”向对面。视野被黑暗笼罩,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真实。果然他还是习惯这种感觉,眼睛看到的,都会让他有一种如坠梦中的错觉。陈竹暗眉毛轻轻一挑。而场下的众人再一次炸开了锅。“这个人什么意思?蒙眼打,是看不起陈阁主吗?”“……哗众取宠,为接下来的失败找借口罢了!”“就是就是!”“肃静!”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比武场东侧传来,声音却响若洪钟,一下子将叽叽喳喳的叫嚣声压了下去。一直闭着眼睛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的白云寺太上长老净海,睁开了眼睛。净海脑袋缓缓转向了莫远的方向,不得不说,这位老禅师面相是说不上慈悲的,双目深陷,鹰钩鼻,薄唇,看上去倒有几分无情无义。他定定看了莫远良久,吐出两个字,“盲剑。”复又闭上了眼,不再说话。莫远眉心蹙起,不知道净度是几个意思。“你认识燕无渡吗?”陈竹暗忽然开口,声音极低。莫远知道他是不希望其他人听到,于是以同样低的声音回了一句,“不认识。”黑云压顶,大风摧折。陈竹暗沉默了,他轻轻一点头,示意开始。下一秒,他一甩长剑,足尖轻点,跃向半空,身姿轻盈,如银鱼出海。手中长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行云流水的曲线。“接好——第一招!”陈竹暗手中长剑抬起,直指莫远中宫,剑意如虹,悍猛中却又带着一丝飘逸灵动。这一招叫做“下窥指高鸟”,出自前人登高所做的一首诗。莫远动了,他脚步一动,微微仰起头,剑尖随之抬起,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接着,又是一个圆,大圆套小圆,一层接一层,无懈可击。陈竹暗的身影顿了片刻,剑光也一凝,他嘴角轻轻上扬,赞道:“好破法!”下一秒,他的身影一闪,竟然瞬间出现在了莫远侧面。“小心!”场外有人一声惊呼,下意识叫出了声。莫远脚步一动,千分之一秒间后退几步,提剑回挡。然后下一刻陈竹暗手中浮云怆影轻轻一抖,似乎突然变成了无数把,又互相纠缠在一起。而他的身影同剑风一起移动,时隐时现,却怎么也摸不到他的衣角,怅然若失。这一招叫做“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回环往复,愁思如缕,牵肠挂肚,不可断绝。这也是陈竹暗的成名之剑。莫远横剑于胸前,咬了咬牙,脚后跟不由自主地一退,再退……眼看就要退到比武场的边缘,他要掉下去,就是输了。这时候全场所有人都心都不禁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两人。忽然,莫远眸光一凛,脚步顿住,手中长剑划过一道极长的圆弧,顿时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行行重行行”留下的剑光轰然破碎!“锵——”两剑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下一刻,比武场的地面上出现龟裂的纹路。两人各退一步。陈竹暗双眸中出现一丝奇异的亮光,让他整个人真的有了一种少年人般的意气,但这种意气实际上又分明不同于真正的少年。莫远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这个人兴奋了。是很难有事情让剑圣兴奋的,剑道上的登峰造极,也是一种孤独。陈竹暗轻轻甩了甩手中的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最后一招——天光破云影!”说着,他退后一步,再次跃上半空,没有任何花哨,直接一剑破空而来。很难描述莫远在那一刻的感受,那是一种剑道至尊境界的呼唤。他仿佛看见了山川,草木,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悲欢离合在天光刺破云影的刹那摇曳,人被笼罩在剑招下,犹如孤舟行于沧浪,放眼望去皆茫茫。这一瞬间,莫远心头忍不住一颤。道家追求的顶点——天人合一。人生于天地,渺如沧海之一粟,快如一梭过机杼。蜉蝣不敢见青山,池鱼未敢窥沧海……莫远犹如入定了般楞楞地看着剑尖一寸寸的靠近,明明只是一瞬,却好似百年已过。这一招——怎么破?!“剑……乃百兵之首……剑乃人……人定胜天……”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忽然出现在莫远耳畔,一语惊醒梦中人!莫远抬剑,梅花剑直直地撞上了浮云怆影!千山藏一梦,一剑破万法!剑尖铿然相撞,莫远退后两步,喘了两口气,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一抬头,正看见陈竹暗静静站在那儿,目光中难藏惊艳。莫远知道,自己赌对了。天光破云影的破绽,就藏在它最危险的地方。沉默良久,陈竹暗缓缓点了点头,“你赢了。”浮云怆影归鞘,陈竹暗转身走了。莫远松了口气,抿了抿唇,将血咽了下去,陈竹暗不过用了三分力,他已经受了内伤,要是再打下去,他非得当场吐血不可。“这……就完了?”场下的众人目瞪口呆,谁知道剑圣说三招就三招,打完三招就走,干脆利落,一点不含糊。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莫六虽然说是赢了,比起剑师老前辈还是弱了不少的。这场剑道交锋与之前莫远对净度那场完全不同,不比内力,不比速度,完完全全是一招对一招。但是,可那是陈竹暗哪!这里不乏剑道高手,他们只需肖像一下自己在莫远那个位置,能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破招……更何况莫远全程是蒙着眼睛的。陈竹暗走到比武场边缘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扫视了一眼全场,目光最终落在武林盟几人身上。他一字一句道:“把悬赏撤了,没有确凿证据,仅凭有些人的一面之词定罪,不公——这是整个听剑阁的意思。”武林盟众人沉默以对,没有反驳。这句话的分量很重,不仅仅是针对武林盟,意思是,今后谁再掺和这个悬赏的事,就是与听剑阁为敌。说罢,陈竹暗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回是真的走了,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岭间。“啪嗒。”一滴雨珠落了下来,莫远将梅花剑收回鞘中,摘下了眼睛上的布条,走到薛凉月身边,冲他一笑,“媳妇,怎么样?”第17章 凶兆17“……好厉害。”薛凉月鼓了鼓掌,“所以夫君,我们可以找地方躲雨了吗?”莫远矜持地点了点头,“批准。”然后目光灼灼地瞥向一边的沐流熙,“沐医仙,这山上有客房吗?”那目光中有两层含义:一,我们这么惨,都是武林盟害的,所以你们江湖人是不是应该补偿一下。二,我可是你们陈阁主认可过的人,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不会吧不会吧?“……有。”沐流熙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莫远又问:“这次应该没有什么刺客了吧?我夫人胆子可小了,一吓就会生病,到时候还得我哄。”沐流熙:“……放心,在龙首山,不会有人敢动手的。” 第17章 “嘘——”“那里有人!”齐衡轩腾的站了起来,瞬间回头。只见那里,一片衣角从亭顶垂了下来,还轻轻摆动了一下。这里一直有个人在听墙角,而他们,两大武学高手,竟然乐呵呵聊了半天都没发现!第18章 药兵“嗤啦——”匕首白进红出,鲜血随之喷涌而出!背后利剑破风而至,薛凉月微微一晃,瞬间消失,下一秒,出现在那人身侧,匕首划过优美的弧线,擦过这个人的颈部,留下一道血线。这个人双眼睁大,手中的剑垂落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然而无济于事,一阵徒劳的挣扎后,他颓然倒在了地上。“啊啊啊——”幽深的树林中,七八具尸体杂乱无章地倒卧,所有前来的黑衣刺客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站在十步远的地方,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切。他浑身颤抖着,忽然惊恐地尖叫一声,随后慌忙转身,想要逃走。然而,一转身,就看见那个白衣服的恶鬼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黑衣人腿一软,跪了下来。“啊——”最后一声惨叫戛然而止,一群飞鸟惊飞,而后密林中恢复寂静。薛凉月缓缓垂下手臂,长袖遮住带血的匕首。“血衣门门主,名不虚传。”身后,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薛凉月瞳孔微缩,再次握紧匕首,瞬间转身,“谁?!!”只见一个人浑身裹在斗篷中,静静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薛凉月想也没想,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那个人侧面,手中匕首直指那个人的眉心!千钧一发之际,那人斗篷中翻出一把弯刀,架住了薛凉月的匕首。薛凉月目光微动,瞬间变招,另一只手五指如爪,探向此人颈部。这一下如果抓实了,这个人的颈骨一定会瞬间粉碎,刚刚有个人就是这么死的。然而斗篷人身影一动,突然后退数步,鬼魅一般,躲过了这一招。“真厉害……”斗篷人低低笑着,手中弯刀映着冷冷月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薛凉月目光极冷,秀美的脸庞沾着猩红的血迹,红白分明,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你果然很强……要是内力还在的话,刚才那一下交锋,我恐怕就要受点小伤了吧。”斗篷人手中弯刀转了一圈,光影也随之律动,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是美人,还是不要太强的好,否则,会薄命的啊……”薛凉月没有理会这个疯子在喃喃自语什么,他现在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这个人活着离开这个树林。--“敢问何方前辈在此,为何不直接下来聊聊?”莫远缓缓站起身,手按剑柄,面沉似水,冷冷开口道。齐衡轩知道他动了杀心。檐上那片衣角又晃了晃,片刻后,一个背着两把剑的清秀少年轻巧地从亭上翻了下来,赫然正是……陈竹暗!莫远一愣,脸上霎时闪过一阵错愕。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武林泰斗能干出听墙角的事儿?齐衡轩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陈……阁主?”陈竹暗看了看两人,最后目光落在莫远身上,坦言:“我是来找你的。”莫远:“敢问……前辈有何贵干?”陈竹暗面无表情:“打架。”莫远:“啥?”陈竹暗语调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你的剑心有问题,三招之内看不出来,还有——”他从背后抽出一把剑扔在桌子上,“这把剑送你。”莫远微微蹙眉:“为何?”陈竹暗瞥了一眼他背后的梅影,“梅花剑不适合你,太细了,适合灵巧的打法,你的剑太凌厉,我担心它断。”莫远沉默了,上前,从桌子上拿起那把剑,仔细端详一阵,抬眼望向陈竹暗,“是把好剑,可惜没什么剑意,谁都能使。”陈竹暗淡淡道:“我就是看上它这一点才偷过来给你的。”“偷……偷?!”莫远又是一愣,此刻已经略微有些风中凌乱,下意识问道:“偷……偷谁的?”陈竹暗坦言:“季无松的。”此话一出,除了莫远,一旁的齐衡轩也呆滞了,他脱口而出:“季无松,那不是……盗圣吗?”偷盗圣的东西,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前辈?不是,最关键的是,你们五义堂堂主的剑真的是可以随便送人的吗?陈竹暗淡淡道:“反正他又不用剑,这把剑放在他那里只能落灰,你就先将就着使吧,它虽然排名不比梅花剑,但更适合你,建议你以后重新铸一把。”莫远汗颜:“多谢……”陈竹暗看了看齐衡轩,“所以你们现在谈完了吗?”齐衡轩干笑几声,坐回原位,“谈完了,谈完了,您请便。”陈竹暗看了莫远一眼,头歪了歪,示意亭外,淡淡道,“那下去打吧。”说着,就翻过栏杆,跳了下去。其下是深潭,暴雨击打水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如龙吟虎啸。“你要怎么办?”齐衡轩看着莫远。“还能怎么办?”莫远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黑布条戴好,然后拿起桌上的长剑,“舍命陪君子呗……”一个时辰后。莫远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从栏杆上翻了回来。齐衡轩见状挑了挑眉,“你输了?”莫远喘了口气,坐在栏杆上,单手解开蒙眼的布条,长剑往地上重重一顿,“废话。”齐衡轩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哈哈,没事,你还撑了一个时辰呢!哈哈……”莫远冷冷瞪了他一眼,“没撑到一个时辰。”齐衡轩:“嗯?”“跟他聊了聊。”莫远脸色凝重下来,道,“他说了一件事。”齐衡轩眯了眯眼,察觉到了什么,“何事?”“刚才,不只是他在偷听。”莫远道,“一开始还有一个人,藏在瀑布上面,陈阁主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就跑了。”齐衡轩:“那么远,还有瀑布的声音……也听不见什么吧?”莫远沉声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是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我们会在这里碰面的?以及……谁会对这件事感兴趣?”齐衡轩陷入了沉默,半晌后道:“我会好好查查我们屠月宗内部的。”“行,齐宗主,我先告辞了。”莫远点点头,“山高水长,有缘再会。”“哎,等等。”齐衡轩叫住了他,“我还有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想问问你。”莫远回头,“何事?”齐衡轩挠了挠头,脸上显露出几分忐忑不安,“就是……你母亲当年,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啊?”说完,眼神充满期盼地看着他。莫远:“……”莫远沉吟半晌,“有。”齐衡轩眼睛亮了,“怎么提的?”莫远抬头望向远方,似在回想,“家母有一天跟家父吹牛,说曾经倾慕于她的男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再排回来……”“齐宗主,你大概就在那里面了……这也算是提到了吧?”“……”·告别了伤心欲绝的齐宗主,莫远回到小院,毫不意外地发现院中空无一人。没关系。他当然不可能毫无准备——他在薛凉月身上下了蛊虫。蛊虫“鹊桥”,子母相连,给子虫喂下目标的血,它就会追随着目标,藏在他身边,然后把母虫放出去,母虫会自发寻找子虫,这样就能找到目标了。美中不足的是——薛凉月的血太毒了,而且难获取。喂了百余只,只活下来那么一只,还不敢靠近姓薛的三丈以内。 第19章 薛凉月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全身骨骼尽碎。他惊觉自己正趴在一人的背上,那人在这黑暗中缓慢而艰难地前行。“咳咳……这是哪?”薛凉月轻咳一声,问道。背着他的人动作一顿,嗓音懒懒的,“不知道。”随着这声熟悉的声音响起,薛凉月记忆逐渐回笼,他想起来了,这正是刚刚拿剑砍他的那个混蛋!他下意识想拿匕首自卫,然而手指一动就疼得钻心,背着他的人觉察到他的动作,警告道:“喂,你肋骨断了三根,右手手腕和小腿也折了,至于内伤不知道,想必不轻。最好别给我乱动,伤势加重我不管的。”薛凉月停下了动作,“你为什么身上没伤?”那人语气很真诚,“或许是因为你在下面垫着?”薛凉月:“……”“别生气嘛。”那人笑了起来,“我这不是还不计前嫌救了你吗?”薛凉月微微皱眉:“你又要救我,又要杀我,到底是什么人?”那人语气中带着无奈,“薛门主,你真的失忆了?”闻言,薛凉月沉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薛阆。”那人沉默了一会,半晌,纳闷问道:“薛阆是谁?”第20章 玉骨薛阆是谁?薛凉月瞳孔微微一缩,“你刚刚不是在叫薛门主吗?血衣门门主叫薛阆,你不知道?!”那人淡淡道:“上一任血衣门门主是你,上上一任叫师无夜,至于薛阆是哪一任的门主,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你们这个门派门主是消耗品,换得比袜子还勤——话说你记忆中今年几岁?”薛凉月抿了抿唇,答:“不知道。”“那你还记得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那人追问。薛凉月皱起眉头,不答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先说你是谁。”那人笑了一声,“我叫莫远。”一边说着,那人一边拐了个弯,周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前面有转角的。转过了弯,前方很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一豆亮光,薛凉月眸光一动,却听见那个叫莫远的剑客悠悠补充了一句,“是你现在的丈夫。”薛凉月一愣,不解:“我身为男子,何来丈夫一说?”莫远语重心长:“你年纪小,不懂。只要两情相悦,性别又算得了什么?”薛凉月沉默了,半晌他冷笑一声,“我凭什么信你?你在上面的时候还拿剑刺我呢。”莫远:“你不也还手了?床头吵架床尾和,我都不计前嫌了,你还要怎样?”薛凉月气极:“什么叫‘我不也还手了’?不然呢?任你宰割吗?”莫远并不跟他讲道理:“等你恢复了记忆再跟我掰扯掰扯吧。”这时候,两人也靠近了那光源附近,那是一根烧到一半的蜡烛,火光跳动,晦明不定,只能照得到三尺之内,依稀可见一个黑色的铁牢。薛凉月道:“放我下来。”莫远脚步一顿,“你身上伤好了?”薛凉月推开他,冷冷道:“不劳你关心。”他落到地上,绕过莫远,走到前头,显然行动已经恢复自如,莫远蓦地想起那消失的齿痕,他眯了眯眼,并没有问什么,抬步跟了上去。两人走到铁牢边,透过缝隙朝里看,微弱的烛光下,只见角落里有一个人形的阴影,头低垂着。莫远挑了挑眉,凑近薛凉月耳畔,低声问:“欸,你说他是活的还是死的?”话音刚落,薛凉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那个人蓦然抬起了头,白多黑少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浮现出狂喜之色,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扑到牢门边,抓着铁格栅,急切地大叫起来:“救我出去!两位大侠,求求你们了!”这人颧骨突出,鼻梁高挺,但鼻翼宽大,眼型长而不弯,长相并不讨喜,加之表情过于狰狞,薛凉月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微微蹙起了眉,表情有点嫌弃。莫远沉声问:“你是何人?为什么被关在此地?”那人粗喘了两口气,大声道:“我叫林卷海,是武林盟盟主!!”---由于丐帮帮主突然死亡,整个武林大会乱成一团,前辈高人虽多,但并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掌控全局的,沐医仙再怎么仙,毕竟还是个文弱的医师,再加上雨越来越大,今日的比武只好这样草草结束,众人纷纷下山,湿漉漉地回了客栈。当晚,亥时三刻。夜幕低垂,一个人撑着伞,于瓢泼大雨中踽踽独行,从上望去如雨中白荷,微微摇曳着缓缓朝前移动。路过一个小巷的时候,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奉哥。”林奉雪脚步微微一顿,慢慢偏过头去,伞沿抬起,他看见一身黑衣的楚秀孤身站在雨里,手里握着剑,神色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他背后的地上,一具尸体躺在雨水里。林奉雪微微一叹:“果然是你。”“这句话应该我来说。”楚秀自嘲地笑了笑,缓缓道:“我一直以为松风下林奉雪,和你只是重名罢了。”楚秀把剑收回鞘中,慢慢靠近,声音还是很低,神色中终于流露出那以掩盖的悲伤,“奉哥,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林奉雪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然而握住伞柄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轻轻颤栗。他轻声道:“你可以就当我已经死了。”楚秀声音紧绷:“为什么?”林奉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收手吧。”楚秀脚步霍然顿住,他在距离林奉雪大约五步的地方停下,声音极轻,“收手?收什么手?”林奉雪瞥一眼他身后的尸体,道:“名剑山庄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吧,钱无也是你杀的,这个是焦泥还是厉元?总之,到此为止我都能保下你,再多的不行了。”楚秀脸色变了,他右手攥紧成拳,声音轻轻战栗,他高声吼道:“你知不知道,就是他们杀了叶哥!你叫我收手?!”林奉雪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比你更清楚当年在场的都有谁。”楚秀听着他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道:“林奉雪,你没有心的吗?”“阿秀,当年很多事情你不清楚。”林奉雪轻声道,“叶晓归是该死的。收手吧,你的人生还很长。”楚秀没有说话,他盯着林奉雪,秀丽精致的脸庞神色五味杂陈,迷惑有之,愤怒有之,悲哀有之,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吐出来一句话,“若我不收手呢?”他的手缓缓按到了剑柄上,“你要亲自捉拿我归案吗,林道长?”林奉雪眉头轻轻皱起,“阿秀,你莫逼我。”闻言,楚秀哈哈大笑,“林奉雪,你不会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杀了我吧?!”他眯眼看着林奉雪:“虽然我一直不相信你就是林过,但是奉雪道长的消息还是难免会留心,譬如——我不久前得知,十年前,林奉雪出关,然而却莫名剑心蒙尘,从此不再在江湖中露面,转而收了几个徒弟,专心于教授剑法。”林奉雪抿了抿唇,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楚秀一点点拔出悬在腰际的宝剑,剑锋雪亮,正是近几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藏锈”,他剧烈呼吸了几口空气,盯着林奉雪,目光锐利,“林奉雪,叶哥死了后,你还拿得动剑吗?!”林奉雪无奈地摇了摇头,抬眸沉声道:“你可以试试。”他手腕一振,伞面打着旋儿飞起,而伞柄则变成了一把薄如蝉翼,几可透光的长剑。——此剑名为“玉骨”。“那就让我看看你这十年来有何长进吧。”林奉雪持剑而立,抬眸看向楚秀,神色肃然,“若你输了,立刻离开龙首山,一年之内不要入江湖!”楚秀挽了个剑花,横剑于胸,抬了抬下巴,“你先赢了我再说!”雨势愈发汹涌,宛若天河决堤,无尽的水珠纷纷扬扬地洒落人间,街道上,水花四溅,仿佛无数银鱼跃出水面,又瞬间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滂沱大雨中,两柄剑尖在空中铮然相撞!--听到“林卷海”三个字,莫远微微睁大了双眼,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薛凉月却只是微微皱眉,低声问:“武林盟盟主?什么东西?”“林卷海”听见他说话,扭过头来看了薛凉月一眼,“你……颜公子?我们十几天前还见过面,你记得吗?!”薛凉月刚想否认,却看见莫远一只手背在后面,冲他摇了摇,他迟疑两秒,最终冷漠地点了点头。莫远转头,看向那个“林卷海”,沉声问:“据传闻,林卷海已经死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林卷海?”林卷海闻言,将一只手伸出铁栅栏外,掌心缓缓向上摊开,只见他手掌上一片鲜红,然而并没有任何血迹,他沉声道:“赤血吟是我的佩剑,你们或许知道,这把剑有一个特性,长久握持其柄,肌肤亦会随之染上红色,这就是我的证据。”莫远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好,我相信你。那,林盟主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此事说来话长。”林卷海朝他们身后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的担忧,“长话短说,总之,就是有人顶替了我的身份,想要在武林上搅出一桩大事!”莫远:“然而你对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林卷海:“我自然知道,我正是那之后被关起来的,死的人是我一个下属,他们还试图把这件事嫁祸给颜公子,是不是?”薛凉月问:“为什么要嫁祸给我?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谁知道呢?”林卷海歉意地笑了笑,“或许是我那日恰巧前去与合欢宗宗主议事,又恰巧碰到了颜公子,寒暄了几句,因此方便嫁祸罢。”莫远追问:“顶替你的那个人是谁?”林卷海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栅栏的手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沉声道:“你们听说过叶阎三吗?”薛凉月摇了摇头,以示不知,莫远眉头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人称‘西北活阎王’的叶阎三?他不是死了吗?”第21章 萍水“天下第一大恶人”这个名头一开始并不是江湖中人给叶阎三取的,而是他引以为傲的自称,按他的话来说,“人生在世,总要有个第一,当不了武功第一,人品第一也可以;当不了正数的,倒数第一也未尝不可。”这人从七八岁开始就在西北的一个小镇上偷鸡摸狗,某天无意间被卷入一场江湖纠纷中,侥幸从佛像下摸出了半本武林秘籍,上面记载着一个已经失传的招式,名叫“通骨神爪”。叶阎三多少是有点武学天分在身上的,居然就这样无师自通了。自此,小恶人变成了大恶人,小鬼变成了大阎王。其实论武功来说,十来岁的叶阎三充其量只能说是个江湖二流,然而西北那一带根本没什么正经门派,全是一些旁门左道之徒,居然让这厮做了西北一霸,为非作歹数十年。 第21章 林奉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额头上青筋直跳,楚秀甚至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手起刀落,让姓叶的王八蛋人头落地。就在这时,叶晓归趁其不备,抱着他的大腿就地一躺,林奉雪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啃屎,菜刀也滚出去老远。而叶晓归自己一个驴打滚,从地上跳起来就跑。林奉雪重新捡起菜刀,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大怒:“站住!”叶晓归已经跑出去老远,他动情的声音摇摇传来,“阿秀,哥的小金翅就交给你了,万一哥不幸惨死在你大哥手下……”“没有万一,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楚秀:“……”楚秀转过身,与仨小孩面面相觑。半晌,二虎眯起了眼,冲王小二和张狗蛋使了个眼色,三个人冲瘦小的楚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为首的二虎一把抱住了木桶,“这里面的两只蛐蛐,都是我的。”楚秀:“是叶晓归的。”二虎站了起来,其余的二人也站了起来。一炷香后,二虎小二狗蛋鼻青脸肿哇哇大哭地跑回家告状去了,“瘦小柔弱的”楚秀面无表情地抱着木桶离开了大槐树。--又过了两年,这期间,日子都是如此。叶晓归还是时常地偷懒,家里的活计,他顶多做了二十分之一,剩下七分靠林奉雪,两分半靠楚秀。花钱倒是大手大脚,前些日子又迷上了麻将,跟一群浸淫牌桌数十年的大娘们切磋,输了林奉雪养了一年的猪,被暴揍了一顿,再也不敢去了。楚秀年纪见长,渐渐的,也发现了这对兄弟的古怪之处。譬如他们虽名为兄弟,眉眼间也能看出相似,但姓氏却不同。再比如,林奉雪虽然已经很努力地装作一个普通的农人,但言谈举止之间,总是难掩三分书卷气,七分旷达意。他在田里挥动锄头的时候很轻盈,仿佛手上拿着的不是沾满泥土的锄头,而是什么更加细长的东西。就连叶晓归,身上也透着一股子怪异的邪气。楚秀总有种感觉,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同大雁落在芦苇丛中,只是暂时停留,随时会翩然离去。--楚秀十岁那年,正月十五上元,叶晓归不知道抽了什么疯,趁着林奉雪没注意到,拿了几两碎银子,抱了小楚秀,从窗户里翻出去,朝村外荒野疾驰而去。山野间疾风过耳,楚秀颠簸中抓着他的袖子,大喊道:“叶晓归,你干什么?!”叶晓归笑道:“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等到写着大大的“涵州”两个字的城墙出现在天边时,楚秀才明白叶晓归说的“好玩的地方”是哪里,到了城门口,叶晓归把他放下来,拉着他的手,像寻常行人一般,随着人流大摇大摆地进了涵州城。涵州城真的很繁华,比萍水村周边的集市繁华多了,此时花灯满街,到处火树银花,亮如白昼,街上游人如织,人来人往间摩肩擦踵,楚秀忍不住拉紧了叶晓归的手。这时道旁传来一阵叫好,他下意识偏头望去,只见一顶挂满了花灯的巨大暖轿从街道中央行过,是庄亲王殿下和荷花楼的花魁。叶晓归眸光一动,忽然把小楚秀抱起到肩头,朝那边大喊了一声:“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他说这话的时候声线变了个调,更加尖细和清脆,像小孩子一样,隔得远的很容易以为是楚秀喊的。那暖轿上,纱幔后两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其中一道纤细的身影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另一人吩咐了一句什么,立在轿旁的婢女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铜钱,朝这个方向撒过来。“好!”“哎!”人群顿时涌了过来,开始哄抢散落在地上的铜钱,叶晓归作为离暖轿最近的人,两只手更是塞满了,他欢天喜地地朝一个小摊跑去,楚秀只能扒拉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肩头摇摇欲坠。叶晓归:“来碗赤豆小元宵。”挽着袖子的和蔼大叔笑道:“好勒!”“哥哥去买两壶酒,半刻钟就回来。”叶晓归把铜钱扔到桌子上,又把楚秀抱下来,按在椅子上,把勺子塞进他手里,“乖乖坐着别乱跑——店家,麻烦帮我照看下这小子。”大叔看着桌上的铜钱,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形,拍拍胸脯:“客官,您尽管放心好了!”叶晓归拍了拍楚秀的脑袋,晃悠悠地钻进街道的人流中,再看不见身影了。楚秀坐在那里,一勺一勺地舀着小元宵,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所以吃得很慢。可是直到碗里元宵见了底,叶晓归还是没有出现。老板看了他一眼,笑着安慰他,“小弟弟,别害怕,你哥肯定是喝上头了,等他醒了就会来找你了,还吃不?给你添一碗?”楚秀抿着唇,摇了摇头,莫名的惶恐涌上心头,他在小摊上又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再抬头望天时,已是月悬中天,街上人流都开始减少了。他下定了决心,趁着小摊老板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顺着酒香浓郁的方向一路小跑,拐进了一个巷子,楚秀终于在一面青色酒幌下,看见了那抹熟悉的灰蓝色衣服,然而在看清那边景象的一瞬间,小楚秀的脚步就顿住了。叶晓归坐在桌子上,一条腿搁在条凳上,手边是倾倒的酒壶,一个带着斗笠的灰衣人侧立在酒桌之旁,手中长剑冷光闪烁,已然抵在叶晓归的颈项之上。那柄长剑极为纤细,薄如蝉翼,剑身之上,一抹殷红宛如鲜血蜿蜒流淌。第23章 江海灰衣人微微偏过头,问:“叶阎三在哪?”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叶晓归并未注意到呆立在黑暗里的楚秀,他脸色很难看,语气也气急败坏,“我哪知道?!缘度山望海崖,自己滚下去找啊!”灰衣人冷冷道:“叶晓归,我耐心是有限的,劝你不要不识好歹,这回林奉雪来了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般保他做什么?”“你当我傻吗?”叶晓归冷笑一声,“叶阎三一死,就轮到我了,上次要是我嘴快给你诈出来了,早就被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一剑刺死了!”灰衣人手腕轻轻用力,抵在叶晓归颈间的长剑朝里压了半寸,声音里带上了森然杀意,“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我就真的不敢杀你了?”“有本事你杀呗!”叶晓归叫嚣起来,“反正全天下就我一个人知道叶阎三在哪,略略略略略略……”话音未落,他左手猛然一拍桌子,那张八仙桌轰然碎成两半,叶晓归的身子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向后仰倒,一个跟头让自己的要害脱离了灰衣人的桎梏。然而灰衣人反应更加迅速,楚秀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一瞬间后,叶晓归重新跪倒在了地上,胳膊被反扭在背后,灰衣人脚踏在他后背上,长剑赫然正对着他的脖子刺了下去!那一刻,楚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际,叶晓归大叫起来:“蓬莱!”灰衣人动作一顿,便听叶晓归继续道:“……是绝对不可能的。”灰衣人:“……”他气极反笑:“好!”说着,他手里长剑一抖,正要将叶晓归就地正法,一旁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放开我哥哥!”叶晓归听见这个声音,瞳孔一缩,下意识朝那边望去,只见小楚秀从黑暗中跑了出来,冲上来狠狠撞了灰衣人一下!灰衣人不必说是纹丝不动的,他伸手摁住了楚秀的肩膀,声音有些讶然,“你说谁是你哥哥?”肩膀上的那只手仿佛有千钧的力道,楚秀一动也动不了,他抬起头,看见了斗笠下那双锋利狭长的眼眸,正沉沉地盯着自己。“喂,楚秀,你他娘的怎么一点不听话!”叶晓归大怒,“我不是叫你在原地坐着吗?”楚秀转而瞪他:“你还说过一刻钟就回来呢!”“……”灰衣人默默注视了两人片刻,出乎意料地忽然收回了脚,叶晓归背上一轻,而后听见“锵”一声长剑回鞘的声音。“算你走运。”灰衣人扶了扶斗笠,声音淡淡,“我不在小孩面前杀人。事不过三,下次我不会放过你。不过估计也没有下一次了。”他垂眸睨向叶晓归,“陈剑圣从蓬莱回来了,听剑阁已经对你发了江海令。叶晓归,你活不过三个月的。”说着,他放开了楚秀的肩膀,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楚秀终于浑身发起抖来,叶晓归喘了两口气,转身半跪着揽住他的背,楚秀蜷缩在他怀里,低声问道:“那个人是谁?”叶晓归磨了磨牙,愤愤道:“一个大恶人。”楚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时,酒馆掌柜终于从柜台后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看着店里店外一地狼藉,哭丧着脸,犹犹豫豫地朝叶晓归道:“这位客官,您看……”“叫什么叫?赔钱吗?”叶晓归扭过头,一脸凶狠地看着他,眸中一片森然,“我赔你个头,要不要?”掌柜吓得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了,侠士走好。”叶晓归站起来,“哼”了一声,拎起一壶还没流干净的酒,“算你识相,阿秀,走。”经历了这桩事,叶晓归脸色变得很差,走在街上,楚秀仰头看他脸色,低声问:“叶晓归,江海令是什么?很厉害吗?”“厉害个屁!”叶晓归撇了撇嘴,忿忿念叨道:“那姓莫的胡诌,焦泥和花无乐不还活着吗?我都从良了,凭什么抓我……”叶晓归越念叨越生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楚秀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神色越来越狰狞,那张天生微笑唇、带着三分孩子气的俊俏脸庞此刻却犹如恶鬼。这时,一个满身酒气的醉鬼忽然从斜里窜出来,踉跄着撞到叶晓归肩膀上,叶晓归正在气头上,见状立刻骂骂咧咧起来,“喂,没长眼睛吗?”“你是……什么人?”那酒鬼回头啐了一口唾沫,用手指着叶晓归,大着舌头骂道:“敢这么……跟……跟老子说……说话!”叶晓归冷笑一声,当胸一脚就踹了上去,“我是你爷爷!!”那一脚看上去轻飘飘的,然而那酒鬼却连着朝后退了三四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五官上的肌肉痉挛着,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不一会儿,一行黑红色的血从嘴角流下。叶晓归心情舒畅地哈哈大笑起来,牵着目瞪口呆的楚秀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楚秀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咚”,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个酒鬼仰面躺了下去,头歪在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已经放大了。--林奉雪找到他俩的时候,叶晓归正带着楚秀在对岸的河边放花灯。望见他,叶晓归眉开眼笑地冲他挥了挥手上的笔,“奉哥!”“你等着!”林奉雪提着剑,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叶晓归,你看我这次回去不揍死你!”一边说着一边朝不远处的木桥跑去。叶晓归吓得把手里花灯朝河里一扔,抱起楚秀就往人流里钻,然而人群太挤了,他没跑两步就被林奉雪揪住了耳朵,叶晓归龇牙咧嘴:“疼疼疼疼疼疼!哥!”林奉雪摇了摇他的耳朵,“你再跑啊!”叶晓归:“不跑了不跑了……哥,你放开我,我这么大一个人不要脸的吗?!”“哈,你还要脸呢!”林奉雪忿忿地放开他,瞥了一眼楚秀,“你做事能不能成熟一点,老是想一出是一出。你知道我晚上回来看见你们一个都不见了有多着急吗?!”“怎么啦?”叶晓归揉着耳朵,跟他嬉皮笑脸,“你怕我跟阿秀被狼叼走么?”这时,对岸传来一声“砰”的一声,三人循声望去,一束烟花冲上夜空,轰地炸开,红的白的的亮点从半空中倾洒下来,人群欢呼起来,几束烟花又被送上天穹,叶晓归跟着叫喊起来,眼睛里倒映着火花的颜色亮晶晶的。人声鼎沸中,林奉雪瞥他一眼,声音几不可闻,“我怕你就是那匹狼。”“啊?”叶晓归偏头看他。林奉雪:“没什么。玩够了吗?”这句话不光是对叶晓归说的,也是对楚秀说的,叶晓归:“哪够啊,半夜画舫上有姑娘唱歌,我要去看。阿秀也想看的。是吧?”说着对楚秀疯狂使眼色。楚秀装作没看见,冲林奉雪点点头,脆生生道:“玩够了。”“那回家。明天还起来干活呢!”林奉雪白了叶晓归一眼,从他手里把楚秀牵过去,警告道:“再有下一次我弄死你!”叶晓归唉声叹气地跟上两人,朝出城的方向踱去。 第23章 “薛门主,你别装糊涂,一个月前……等等!”叶阎三的话忽然戛然而止,他双眼微微瞪大,语气惊疑不定,“你眼睛怎么了?!”——只见青年貌漂亮异常的脸上,赫然是一双纯白的眼睛,瞳仁没有一点颜色,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像是民间传说中飘荡在孤坟野地里的白衣女鬼。薛凉月眯了眯眼,仿佛没感觉到任何异样,语气轻飘飘的,他问:“我的眼睛怎么了?”叶阎三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十二分警戒地盯着薛凉月,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抱拳干笑两声:“算了,等薛门主想好了再……”此时他已经退到了一棵树旁边,正准备转身三十六着溜之大吉,这时,一只小巧的手忽然从树后伸出来,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你说,你那消息是……”屋内烛光摇曳,楚秀双手被反缚在背后,两边各站着一名武林盟高手,林卷海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听见楚秀的话,眉头拧起,“你说,你那消息是从‘江湖都知道’那儿穿出来的?那是什么人?”一旁有年轻弟子忍不住接话:“报告盟主,那是一套话本。”“话本?写什么的?”年轻弟子:“咳咳……就是编排江湖人士的话本,主要以一些匪夷所思的话作为标题,内容则是一些自己编的小故事,辅以桃色传闻。通篇扯淡,然而在年轻一辈中颇受欢迎。”林卷海:“……”林卷海看向楚秀,语气匪夷所思:“你就在这上面寻找消息?”“他找的不是江湖都知道,是白晓。”屋子的门突然被推开,一道慵懒的嗓音从屋外传来,众人俱是一惊,纷纷望向门口。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华服青年,衣袖上有绛色的云样暗纹,他正将油纸伞收起,旋即将其随手靠在门边。另一人靠在栏杆边看雨,并没有进屋子的意思,正是今日武林大会上昙花一现的陈竹暗。林卷海先是一愣,随后面露惊喜,拱手笑道:“季堂主,好久不见。今日刚得知你从蓬莱回来,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的确是好久不见,上次季某回中原还是在二十年前。”季无松眉眼含笑,理了理衣袖,感慨道,“我记得那时候林盟主还没阿年高呢——阿年!在外面给我留点面子……”陈竹暗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唰”地收回搭在他脖子上的长剑,重新靠到栏杆边,背过身去一言不发。“……”林卷海感慨:“二位感情真好。”季无松没敢再说什么,打了个哈哈,进屋,关门。林卷海问:“季堂主方才说,楚秀找的那个人是白晓,是那个白晓吗?”季无松点点头:“就是那个人称‘不第秀才’的白晓。”不第秀才,白晓,也是几十年前就叱咤江湖的武林奇才,使一判官笔,点穴功夫了得,据说十岁就考中了秀才,然乡试屡次不中,这才退而求其次入了江湖。“此话怎讲?”林卷海瞥了一眼楚秀,神色一肃,“他在诓我?!”“非也,‘江湖都知道’背后就是白晓。”季无松找了个地方坐下,抬眸轻笑道,“他搞出来的东西,为了赚钱他一向这么无聊。话说你这阵仗也太大了,我还以为你把叶阎三抓回来了呢。”林卷海:“叶阎三早抓住了,焦泥被他杀了,还差一个花无乐,这厮心思缜密不输他师父,又不知怎的勾搭了莫六,武林大会上被……咳咳,陈阁主放走了,刚刚有人来报,院子里已经人去楼空。”“那个颜容啊。”季无松本来正在给自己沏茶,闻言动作一顿,语气有些奇怪,“他不是花无乐,他是……薛凉月。”林卷海:“?!”--“叶阎三,你想去哪?!”一个尖细的,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在叶阎三背后响起,他瞳孔一震,右手成爪拍像肩头小手,那小手倏然消失,下一秒,叶阎三整个人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薛凉月脚边。树后站着一个人,身材矮小如少年,脸上一半画着戏剧中丑角的脸谱,另一边全部涂黑,他穿着长袖蓝袍,怀里抱着拂尘。脸谱看着叶阎三,冷笑道:“大逆不道,一个贼子你还想篡位?万岁爷盯你很久了,咱家此次下江湖就是特地来拿你的!”“你是……”叶阎三捂着胸口,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太监。脸谱飘身靠近,叶阎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竟然朝薛凉月后头躲过去,“薛门主,这人是朝廷的鹰犬,咱们同为通缉榜上有名的魔头,救我一命!”薛凉月闻言,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一动。下一秒,一枚锋利的叶片射了他身后的叶阎三!叶阎三/反应不及,只来得及避开了要害,那枚叶片携着极寒的内力穿透了他的肩膀,霎时血液飞溅,喷了薛凉月半张脸。叶阎三抽身后退,气极,目眦欲裂:“薛凉月,你!”薛凉月微微扭过头,瞳仁依旧是那片银白,他微微勾起唇角,吃吃地笑着,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月牙状,语调轻柔,“叶前辈,你是恶人,我是恶鬼。人鬼殊途哪,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呢?”薛凉月歪了歪头,笑道:“你平生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最不该相信的就是鬼了!”说着,他鬼魅一般身形一闪,出现在叶阎三面前,手中匕首直取叶阎三脖颈,叶阎三受了重伤,动作慢了三分,完全反应不及。千钧一发之际,脸谱却突然欺身而上,手中拂尘架住匕首,同时大喝道:“薛门主,不可!”薛凉月匕首一收,转而去攻脸谱前胸,另一只手扣住叶阎三脖子,提到半空,脸谱只能回身防守,根本来不及救叶阎三。薛凉月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配教我做事?”虽然不知道薛凉月对叶阎三有何过节,但显然,他对朝廷也是敌意满满。脸谱却笑了一声,毫无惧意。只见他低头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来时,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身材也迅速拉长。看到这张脸,薛凉月瞳孔一缩。师无夜站在他面前,冷冷道:“放手!”一瞬间,所有景象旋转变换,他并不在月色满地的稀疏林间,而是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洞穴中,面前人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拂尘,而是长长的,带倒刺的鞭子。薛凉月手指一松,叶阎三掉落在地上,他仿若未觉,脸上一片煞白,下一秒浑身颤抖起来。拿着鞭子的师无夜缓缓靠近,嗓音里带着恶劣的笑意,“好孩子,好下属,要听话。知道吗?”薛凉月一步步后退,后背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一点点下滑,最后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大口呼吸着。“……”“师无夜”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一把长剑忽然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道暗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说,周总管,你欺负我夫人欺负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周堂玉两眼微睁:“莫六?你……你没被困住?!”“恰好,在下也略通一点机关之术。”莫远冷冷道,“洪尘笑也是你吧,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手都伸到江湖里来了。”“!……”良久,他冷冷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湖也在大燕版图中,陛下自然管得到。”莫远冷笑一声,并不反驳,问:“你们要叶阎三活着干什么?”周堂玉沉默了,莫远手中长剑用力,划破了他的皮肤,他继续冷冷道:“或者说,碧霄,你叫了我五年师父,跟在我身边居心到底是什么?”周堂玉讶然失色:“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莫远又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两个问题,你挑一个说,否则别怪我不顾‘师徒情谊’。”周堂玉叹了口气,伸手一抹,又换了张脸,赫然正是那张少女的清秀脸庞,声音也变得细软。周堂玉用“碧霄”的脸道:“莫大侠,咱家的居心跟你一样,你在找什么,咱家就在找什么,不过咱家时间不多,还要时常侍奉在陛下左右,只好攀上你,等到你找到那东西,咱家就能黄雀在后了。”莫远收回无名剑,用剑指了指地上的叶阎三,冷冷道:“带了这畜生赶紧滚。”周堂玉松了口气,提起因窒息而昏迷的叶阎三,跃上枝头,几个起落消失在黑夜里。莫远半蹲下来,垂眸看着依旧微微颤抖着的的薛凉月,良久没有动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伸出手,摸了摸薛凉月的侧颊,喃喃自语,“没哭啊……”莫远的手一点点移动到薛凉月肩膀,然而就在即将触及他身上大穴时,薛凉月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微眯着,显得朦朦胧胧,如江南雨雾。他嗓音喑哑,带着几分委屈,“莫大侠,别断我经脉了,很疼的。”第26章 雨歇莫远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微微侧了侧头,懒洋洋地看着薛凉月,“都记起来了?”“嗯。”薛凉月低低应了一声,依旧擒着他的手,弯了弯眼角,莫远手指蜷了蜷,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碰了碰他的侧脸颊,“啧”了一声,“你体温更低了,看来废了武功对你有好处。”“无妨。”薛凉月笑吟吟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坐直了些许,将那只手贴近自己的脸,眼睛依旧是雾蒙蒙地眯着,“夫君,你身上暖啊,不然要你干嘛?”——像条蛇。莫远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比喻,他隐隐约约觉得薛凉月的态度与之前已经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像是随着惊蛰一声闷雷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吐着信子开始寻找猎物。娘说过,蛇蝎美人是全天下最难搞的人。莫远收了收手腕,但薛凉月手劲很大,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两人诡异地对峙了足足一刻钟,薛凉月才笑着放开了手,扶着树干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下一秒,偏过头,打了个喷嚏。薛凉月觉得自己病情怕是又要加重了。这一晚上,先是淋了雨,然后是身上大出血,再然后是从高空坠落,哪怕是铁打的身体也该撑不住了,皮肉乃至骨头上的伤固然不足为惧,经年累月的寒病却是恢复不了的。薛凉月往莫远那边瞅了一眼,莫远回头与他对视一秒,别过头去,沉默着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到了他肩头,带着些许不爽的力道,头也不回地朝回小院的方向走去。薛凉月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他的外衣,指尖划过,似乎还能感觉到淡淡的余温,于是笑了笑,抬步跟了上去。--“薛凉月?他也没死?”林卷海讶然,“传言不是说薛凉月因玉蜢子的缘故身形一直是少年摸样吗?颜容身形至少是个正常男子。”“这些年我在蓬莱,并不清楚薛凉月的事。不过对于他这样的药人,用缩骨术让自己的身材减小三分之一,想来并不难。”季无松垂眸抿了一口茶,抬眸时笑容渐敛,语气也严肃起来,“阿年十年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薛凉月,凑巧打下过他的面具,据说那张脸很是眼熟,跟三十多年前千金台那位一模一样。”“千金台……贺湫湫?!”林卷海又吃了一惊,“她不是……”季无松微微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楚秀,林卷海立刻会意,吩咐手下把楚秀带出去。门“吱呀”一声,再次合上。季无松开口了,“我在途径涵州城时,顺道拜访了一下白晓。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西蜀之乱后,鹰部的人其实还未死绝。”说到这,他顿了顿,轻叹一声,“海晏王当年没舍得杀贺湫湫,她本来已经出了蜀山,结果突然因病暴毙,太医都查不出病因,现在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鹰部余孽干的。”林卷海皱眉:“可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难道他们现在还在吗?从来没听说一点风声!难道那帮人那么能蛰伏?!”“叶阎三不也正是那时候消失的?这二十年他藏在哪?”季无松嗤笑一声,语气斩钉截铁,“一个小喽啰,自诩天下第一恶人,却只敢把刀挥向平民,甚至连屠城都要挑一个兵祸方休,朝廷无暇他顾的时机。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他有气量、有手段潜伏二十年?他背后有人。”林卷海沉默了,根据这一个月来跟叶阎三的接触,的确有些失望,这个人根本配不上当年那样声势浩大的追杀。季无松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继续道:“现在叶阎三忽然出现,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后的人自保不暇,把他扔出来当炮灰,二是他背后的人意外得知了薛凉月的身份,开始蠢蠢欲动了。”林卷海沉声问:“季堂主,那我们该怎么办?”“什么也不用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无松放下茶杯,“比起这个,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今上活不过明年了。储君才十岁,太上皇又懦弱。我们要做出的是选择。”林卷海双眸微微放大,有些失声,“季堂主,您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季无松缓缓站起身,“这皇帝,未必薛凉月就不能做。” 第25章 忽然,一道白影从一旁的酒楼里飘出,斗篷人袖中钢鞭再次飞出,他人也闪到一边,钢鞭架住长剑!秋长枫瞳孔一缩,认出来人,惊喜地叫了出来,“陈剑圣!”剑光一动,帷帽从中间被剑劈开,如瀑的乌发散落到肩头,帷帽下,是一张秀美的女孩面孔,五官精致,像个瓷娃娃一样。陈竹暗落在房檐翘脚之上,神色淡淡,叫出了女孩的名字,“卞柔。”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她迟疑片刻,将手里的孩子放了下来。随着刚刚瞬息之间的激斗,孩子的斗篷也落了下来,那的确是一张布满黑色纹路的可怕脸庞,瞳仁缩小到几乎没有,表情呆滞,一点活人气息没有。“陈阁主,请您不要插手我们血衣门内部的事情。”血衣门现任大护法——卞柔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跟名字一样,细而柔软,她眼神干干净净,仰头坦然直视着天下第一剑。--林卷海:“林道长。”林奉雪站在他对面,微微一笑:“林盟主,你我同姓,也是缘分。”风勾起两人袍袖,比武场周遭鸦雀无声,人们现在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松风下大弟子是从哪冒出来的?林卷海深深看他一眼:“林道长,三思,哪怕不为了您自己,也该为了松风下的名声着想。”林奉雪沉声道:“松风下百年道统传承,不会因为我一个就失了体面,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松风下大弟子。”此话一出,四座皆惊。“什么意思?”“林道长是跟这人有什么渊源么?”“怎么突然......”林奉雪提剑而立,又道:“叶晓归是我亲弟弟,他的错有我七分。”“......”四座已经惊得快麻木了。林卷海道:“叶晓归已经死了。”“我知道。”林奉雪顿了顿,视线落在瞪大了双眼的楚秀身上,语调平静,“楚秀也是我弟弟,他还没酿成大错,我不能看着他死。”林卷海握紧了赤血剑,“所以,你要保他?!”林奉雪摇了摇头,“我愿代他。”第28章 剑折一旁的楚秀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很可惜,林奉雪刚刚经过他身边时顺便点了他的哑穴和璇玑穴,他现在非但不能说话,就连动弹一下也办不到。林卷海先是一惊,而后马上大摇其头,“林道长,你敢在这里死,我武林盟可不敢接这口锅。”……改天那个传说中最护短的清玄老祖上门问责,他上哪说理去。林奉雪:“我已不是松风下弟子。”林卷海叹了口气,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劝说道,“道长,你二十年前就对你师父说过同样的话,可十年后他不还是待你如初吗?”林奉雪垂下睫毛,看不清神色。“道长,你想想你师父,你三个徒弟,这世上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林卷海瞥了楚秀一眼,微微摇头,“何必为了这些宵小之辈……”“可在乎他们的只有我了。”林奉雪语气很认真,旋即轻轻一笑,“我自愿的,三刀六洞罢了,也未必就会死。”林卷海依旧是摇头,“林道长,人不是你杀的。丐帮也不想要你的命!”“就是!”一旁人群缝隙间传来丐帮子弟的附和声。林奉雪上前一步,语气分毫不让,“那烦请盟主想个办法。”林卷海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赤血剑往地上一震,“好!”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林卷海淡淡道:“武林嘛,强者为尊。那你就像昨天的莫六侠一样,单挑完所有对手,只要你赢了,你和你‘弟弟’都可以活着下龙首山!”林奉雪毫不犹豫:“可以。”“很好。”林卷海将手搭在赤血剑柄上,缓缓握紧了,展颜一笑,“第一个是在下。林某武功二流,的确算不上什么高手,不过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少不了要在群雄面前献一献丑,林道长,请!”旁边护卫携楚秀向论剑楼下退去。林奉雪挽了个剑花,横剑于胸前,抱拳,“请!”--屋檐上,陈竹暗垂眸看着卞柔,一言不发。卞柔没有动,她也不敢动。秋长枫注意到,虽然此人面上神色未变,可白皙的脖颈间肌肉紧绷,细微处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忌惮,她的手藏在斗篷下,紧紧握着那柄钢鞭。半晌,陈竹暗缓缓道:“你不是赵汩一边的人。”语气是笃定的。卞柔很轻的眨了一下眼,“我听不懂前辈的意思。”“你不必如此防范我。”陈竹暗手腕一翻,长剑重新插回背上,淡淡道:“师无夜的面子很值钱,我既然肯卖薛凉月的面子,自然也肯卖你,更何况季无松马上要回蓬莱,我也没功夫找你麻烦,对了——”他又是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一旁的秋长枫,“林奉雪剑心已偏,随时会入魔障,你们好自为之。”秋长枫:“啊,啊?!”她完全防备不及,就被糊了一脸听不懂的话,陈竹暗却也没打算解释,转过身,轻轻一垫脚,跃回那酒楼中,轻盈得像峡谷中飞过的白燕。卞柔明显松了口气,她把小孩身上的斗篷戴好,重新把他抱起来,正准备走,秋长枫突然窜过去,伸手就要拉她的斗篷,卞柔轻功比她好太多,微微一闪,秋长枫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卞柔站在陈竹暗刚刚站过的那个翘脚之上,回过头睨着下面的秋长枫,并不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一个小辈,要干什么?秋长枫指着她怀里的小孩:“那是什么人……什么东西?!”卞柔终于开口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等等!”秋长枫看她要走,连忙大喊一声,追问道,“那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剑圣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吗?”卞柔歪了歪头,淡淡道:“很难理解吗?就是林奉雪要入魔,活不久了,叫你们自寻出路。”“!”这句话犹如惊天霹雳,秋长枫一下子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为什么?!”卞柔:“……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师父会入魔?”秋长枫满脸惊慌和困惑,“而且,为什么入魔就活不久了?”“我不是你师父。”卞柔神色终于开始有了变化,出现些许不耐烦,“没理由教你这些常识。”说着,她蹲下身轻轻一跃,落入人流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这时,萧鹭和林况终于从街道那边踉踉跄跄地挤了过来。萧鹭喘着粗气,扇子也不摇了,他仰头看见秋长枫正在屋檐上发呆,顿时头都大了,“秋长枫,你在那愣什么呢?人追到了吗?!”秋长枫如梦初醒,从房檐上跳下来,一把拉过萧鹭,“师兄,小师叔,赶紧回武林大会!师父有危险!”--莫远手指慢慢捋过薛凉月的鬓发,然后又被人拿手拍了下来,薛凉月缓缓坐直,目光懒洋洋扫过场中身姿翩飞的两人,莫远瞥他一眼,问:“不睡了?”薛凉月打了个哈欠,叹气道:“太吵了,醒了两回,不睡了。”莫远轻声问:“要回去吗?”薛凉月:“不想看戏?”“看戏嘛,我还是喜欢看些欢喜的、有意思的。”莫远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薛凉月肩头,勾了一缕长发绕在指间,勾唇缓缓道,“一场平平无奇的悲剧,看了让人平白地心里不舒服,干嘛在这活受罪呢,还不如看娘子你——”薛凉月再次捉住那只格外欠的手,他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低声问:“你觉得林奉雪会输?”莫远摇了摇头,“不会。”薛凉月挑眉笑:“这么笃定?虽然剑圣今日不在,但场上高手也不少,更何况这已经是第五局了,骡子也该累了。剩下的还有这么多人,他该怎么赢?”莫远勾唇一笑:“很简单,他成圣不就是了。”话音刚落,比武场那里传来一声痛呼,薛凉月扭过头,看向场中,只见原本不相上下的两人中,有一人竟被震飞了出去,狠狠砸在人堆中,口中鲜血狂飞,显然已经受了内伤。看到这一幕,薛凉月微微挑了挑眉,“咦?”百里虹忽然站了起来,神色惊愕,“师父!你——”莫远偏头瞥了一眼,笑着对薛凉月道:“我说什么来着?”薛凉月放开莫远的手,语气中带着些许好奇,“林奉雪不是剑心蒙尘吗?居然能这么快成圣?”莫远笑道:“他立的不是剑心,是魔心。”薛凉月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心下了然。世上高手无数,大抵可以分为三个境界,武夫,宗师,凡圣。凡涉足武道者,皆可谓之武夫;若对自己的“道”有所领悟,红尘炼魄天地立心,则成一方“宗师”;待道心磨砺至极致,悟透天地,方为“凡圣”之境。凡有迹,皆为道,哪怕是以“杀人”为道,也是道心。“魔心”与“道心”相对,无来路,也无去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自毁,因此,入魔者,皆可立地成圣,然三天之内,轻者武功尽废,重者身死道销,没有例外。据说,从古至今,只出过三种“魔心”,分别是“错”,“惑”,以及“悔”。薛凉月问:“他的‘魔’是什么?”莫远目光落在林奉雪身上,轻声道:“大约……是‘悔’罢。”白衣道人站在场中央,手中长剑晶莹剔透,倒映着愈来愈刺目的日光,缓缓举起长剑,指向人堆,神色冷若霜雪,“下一个!”良久,终于,一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那是一个高挑,五官周正,看着很舒服,但没有任何特色,扔进人堆里便找不着。他坐着的位置也不在任何一个大门派旁边。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武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背着一把巨大的鬼头刀。青年抱拳,声音低沉淡然:“我叫姚叙,宁西人。林道长,鬼峭岭一别,许久不见了。”看到这个人,林奉雪瞳孔慢慢放大了,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第27章 楚秀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继续留在归雪楼吗?”楚秀摇了摇头。“或者一个人走天涯?”楚秀仍是摇头。“要不……”林况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来我们松风下吧!”“你看,我们松风下怎么说也是江湖六大宗之一,名头不比归雪楼小。而且是名门正派,名声好,门内师兄弟姐妹也都很和善,而且以剑为主,挺适合你的。”林况想了想,又补充道,“伙食也很好,每顿都有肉。”楚秀笑了一声,“算了。”他将手伸到腰间,慢慢解开剑鞘,把“藏锈”轻轻放到桌上,“帮个忙,帮我把这把剑埋到奉哥旁边。”林况睁大了双眼,“你不使剑了?”“不使剑了。”楚秀偏过头,眺望向天边的云霞,他轻声道,“我打算回萍水村,种地,开个小酒馆。”他举起茶碗,朝着远山之巅那抹红,一点点将茶水洒在地上。以茶代酒,祭奠故人。随后,他站起身,牵着马朝官道的方向踱去。林况跟着起身,“我送送你。”路很快就到了尽头。两人正要分道扬镳,楚秀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却听林况在后面叫住了他。“人生还很长,你还会有很多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今年二十二,还会有三十二,四十二,五十二。”林况认真道,“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好的人,很多很好的风景。人除了过去,还有将来,将来比过去长的多了。”楚秀回过头,“你这话跟谁学的?你师父?师叔?”林况脸红,低下头,小声道:“我自己说的。”楚秀冷笑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完他继续往前走,林况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没走几步,楚秀忽然又停下了,转过身,“喂,你那话是挺蠢的。”“不过……”楚秀笑了,“承你吉言,我一定努力活到五十二。”“到时候,请你喝酒!”楚秀翻身上马,背对着林况挥了挥手,一声“吁”,扬鞭向远方驰去。……行人零星,大风街头,夕阳里,有人低吟浅唱。“……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第二卷·完—— 第30章 大雪洪城位于大燕版图靠北的地方,这里一年到头,都是寒风呼啸,鲜少天晴,经常刚见到点日头,一个不经意,倏忽之间,便又飘起了大雪。大雪夜,狂风吼棱棱,街上门户紧闭,有扇门不小心被风吹开,这户人家去关门时,却见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从门前飘过,定睛一看,地上却没有半点脚印,立时心下悚然,把门砰的地一关。“……”蓑衣人从街道里穿过去,径直走到洪城最东边的八角高塔前,伸手推开厚重的铁门。“什么人?!”刚走进去,门内黑暗处抢出两名黑衣少年,举刀戒备,蓑衣人缓缓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他伸出手,晃了晃手上的二十四瓣铁莲花,两个少年瞳孔一缩,恭敬低头,“拜见护法大人!”旋即,再次退到阴影中。蓑衣人——血衣门现任左护法席裘收回手,将铁莲花挂回腰间,冷着脸,一言不发朝甬道深处走去。高塔连通着地宫。席裘走到地宫主殿内,瞥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赵汩,只见他穿着一袭大红袍子,戴着半悲半喜鬼面,姿态高深莫测。看着赵汩这一身穿着,席裘不禁在心底腹诽,赵汩这五年真是被那些“买家”捧坏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不清楚吗?还学薛凉月,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穿了红衣也不像恶鬼!倒是有些做作可笑。他不禁露出鄙夷神色,好在同样戴着面具,赵汩也看不出来。席裘拱手,沉声道:“门主,林卷海已经发现‘那件事’了。”半晌,高位上才传来赵汩嘶哑的声音,“……他要多少钱?”席裘:“……”席裘又是一阵无语,他放下手,无奈道:“门主,林卷海是不可能被收买的。”赵汩冷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不去试试,怎能知道?卞柔呢?”席裘:“不知道,刚回来。”“武林大会后就没见到过她了。”赵汩声音越发阴冷,几乎带上了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道,“她到底想要什么?”“门主,我奉劝你一句。”席裘淡淡道,“有些女人是永远不能被得到的。比起这个,有一件事更重要——席屏之死了。”“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赵汩不悦地一拂袖,他顿了两秒,才忽然反应过来席裘说了什么,“等等,你说席屏之死了?怎么死的?谁杀的他?!”“属下不知。”席裘摇了摇头,沉声道,“跟颜容脱不了干系,屏之当时带了十八个‘半成品’和几个弟子,说要去凑个热闹,拿个赤血剑回来,便一去不回,三天前,有人在一个破庙的废墟中搜到了他的铁莲花。”赵汩语气中流露出不耐烦:“这事有什么好说的?必定是那个‘莫六’干的,席屏之自寻纷争,碰上了煞星,算他倒霉咯。”……不,有蹊跷。席裘并没有说出来,他沉默两秒,微微颔首,抱拳恭敬告退了。踏出主殿的那一刻,他忍不住从鼻翼间挤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五年过去了,赵汩还是这么蠢。林卷海是最近才顺着归雪楼查到“药人”买卖的事,可见并没有人跟他提起。而席屏之是两个月前死的,若是莫六杀的,为何这般无声无息?!他甚至还清理了现场。无论是心怀大义,转头告诉武林盟,还是以此要挟血衣门,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像早有预料一样,甚至武林大会上都没有给血衣门几个眼神。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莫六早就知道这件事,并且这件事对他有利,故而愿意替血衣门遮掩;第二,杀席屏之的另有其人。能做到这件事的,全江湖也没有几个。因为虽然药人不会恐惧,席屏之可是长了腿会逃跑的,能让他连跑都跑不掉,那解决十八个药人的速度一定要很快!至多十个呼吸之间。席裘不由得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发疯的时候是做得到的……不过还好,已经不可能是他了——那是一个死人,席裘亲眼见过他的尸体,不会错的。这样想着,席裘朝着地宫另一侧,自己的居所走去,然而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不详的预兆一样,使他的心怦怦直跳。--与此同时,北庭边境上,骆镖头猛地一拉缰绳,按住腰间长剑,依稀可见小道的尽头,一个鸦青色的人影立于茫茫飞雪中,衣袂翻飞。“什么人?!”那人不答。骆镖头举手示意车队不要前进,自个儿策马靠近了些许,终于,在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雪中,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甚至带着三分未脱的稚气。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雪里,不一会儿,肩膀上就落满了雪,简直像个冰雕的假人。行走江湖,有个说法,看见单独一个人时,越漂亮的女子越可怕,越小的孩子越邪门,漂亮的少女更是邪上加邪,这是骆镖头走镖十余年来的血泪教训。因此,他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刚想吩咐车队绕路而行,女孩的眼珠子突然转了转。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眨眼间,女孩消失在骆镖头眼前,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其他人倒吸凉气的声音,骆镖头心中一骇,猛然回头,看见那道鸦青色身影已经蹲在最后一辆车边上了。车夫被她按着肩膀,吓得一动不敢动。这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拨开了车帘。“……”万籁俱寂中,一个人缓缓从车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眉目如画,眼角微红,带着若有似无的欲气,神色却倦然,这大雪纷飞中,只着一身单衣,衣袂飘扬若流风回雪。这个人漂亮得不像活物,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跟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女孩有种莫名相似的气质。骆镖头先是一愣,心下顿时了然:原来这魔女是他招来的。且说七日前,金虎镖局运送镖车北上洪城,途中也是像今日这般,被人拦了下来,要求搭个顺风车。骆镖头先是被美色迷了下眼,但很快想起自己的职责,坚定的摇了摇头,拒绝了。……然后就被人打下了马。整个车队中无人是他一招之敌,为求自保,骆镖头能屈能伸,立马腾出了最大最舒服的那辆马车供此人歇息——毕竟像这样的武林高手,想来也看不上自己镖行运的这点银子。白衣公站在橫轼上,闷咳两声,轻声问:“药带了吗?”女孩从腰际摘下一个酒壶扔上去,他接过,很干脆的一口闷了,苍白的脸色浮现了几分血气。旋即,两人下了马车,同样是看不清的动作,骆镖头反应过来时,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已经小得快看不见了。--“你要回血衣门了?”“嗯。”大雪中,洪城的轮廓已在天际浮现,卞柔瞥了薛凉月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提醒道,“那药吃了会死人,你知不知道?”薛凉月声音轻飘飘的:“跟你有关系吗?” 第29章 莫远微微蹙起眉,伸手按了按眉心,笑着摇了摇头。门外,两人从木梯上缓步走下,齐衡轩略带焦急问:“沐医仙,你说的是真的吗?”“齐宗主,我骗你干什么?”沐流熙道,“你也不必太担心,那薛凉月未必真的有心置莫兄于死地,不然也不会叫人来救他。”齐衡轩提高了声音:“你看看他伤成那样!血再流半个时辰就救不回来了!这叫‘未必真的有心置他于死地’?”“齐齐齐宗主——小声点!”沐流熙伸手向下压了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顿了顿,无奈道,“齐宗主啊,你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去试图理解疯子的脑回路,薛凉月喜怒无常的名声又不是第一天传出来的。”沐流熙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以来一直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齐宗主,冒昧的问一下,您当年是怎么当上宗主的?”齐衡轩深沉道:“这件事很复杂,总之,谁都打不过我,然后就当上了。”沐流熙汗颜:“贵宗真是朴实无华啊哈哈哈。”--洪城,城郊山丘,一座无字碑后,站着两个人。封土堆已经被人掀开,里面并没有尸体,只放着一个小铁盒子,形状有些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不过格外素朴,上面什么都没有雕,并且大了快一倍。薛凉月蹲下身,把盒子从墓穴中取出,打开来是灰白色的骨灰。卞柔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门主,你有点不道德。”薛凉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问:你在说什么屁话?卞柔闭上了嘴,偏头冷漠看向一旁。薛凉月将两根手指伸进铁盒中,摸索一阵,从里面摸出一个羊皮袋子,旋即把盒子关上,重新扔回墓穴之中。皮袋中,只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巴掌大的小卷轴,纸片薄如蝉翼,被一根带子扎得很紧,另一样是个红绳穿的玉坠子,弥勒佛,慈眉目善,同样有巴掌大。卞柔望着那个卷轴,低声问:“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北蛮《毒经》?”薛凉月微微颔首:“准确来说,只是其中一篇罢了。”卞柔翻开,只见第一页上写着“药兵人”三个大字,下边乃是一幅幼童的剖面图,身上细细描出出了奇经八脉和七百二十个穴位,更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篆文字:【取若干小童,使玉蠓子噬其心,取活者药浴,日三次,四十九日后,取活者以药内服,日不辍,满八十一日,药兵人成,外貌与常人无异,能饮食,少言语,血有异香,闻之则迷;百毒不侵,力大无穷,无惧生死。复言:药者,取百花以为引,佐以五毒之精华,而后炼尸虫历七七四十九日乃成。】“尸虫”上被人用朱砂圈起来,旁边还有红色标注:份量减少一成,肌肉僵硬程度更适宜。后面是更详细的制作过程,同样有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卞柔没有再看下去,将卷轴系好,递还给薛凉月,后者则一直在摩挲着那个弥勒佛玉佩,眼神专注,不知道在看什么。“这又是什么?”卞柔问。薛凉月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咔”的一声,那枚玉佩在他手上裂成了两半,中心居然是镂空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个马形状的统雕,腰身环绕着细密的错金铭文。“海晏王的信物。”薛凉月眯起眼,不自觉的摸了摸后颈,眼角弯了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终于知道师无夜为什么那么恨我了。”--师无夜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问短命鬼薛阆,他会咬牙切齿地告诉你:“他是个笑里藏刀的恶毒小人!”如果问医仙沐流熙,他表情会罕见地认真,“师无夜是我此生药道上唯一的对手,只可惜死得太早。”如果问剑圣陈竹暗,他会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我的恩人。”如果问当今龙椅上的那位,他会微笑着说,“此人乃无爵之忠臣也。”或者问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贺湫湫,她会笑着说,“他是个好人。”……师无夜的确可以算是个“好人”。他出身苗疆,在六任门主手底下任大护法,干了总共二十六年,从没有生出一点夺位之心,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毫无威胁,直到薛阆上位,仅仅过了四年,就毫不犹豫地杀了薛阆,自己登上了门主宝座。究其原因,是因为北蛮毒经破译后,薛阆生出了一统江湖的念头,恰逢西蜀之乱,无数流民北上,“材料”嘛,那是多多的。师无夜一声不吭,当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三年后,他操控着薛凉月,杀死了薛阆后,逐一解除了地牢里的所有半成品“药人”身上的蛊,将他们放还乡里。师无夜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和所有的苗人一样,他眼中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容不下半点沙子,如果一个人被他打上了“罪人”的标签,那么这个人就已经被开出了“人籍”,变成了可以肆意折磨的牲畜。他在血门塔有一个自己的炼药堂,下面是一个地牢,里面关押着所有的“罪人”,这些人就是他用来试药的工具。师无夜会在他们颈后种入一种蛊苗,虫子长大后会钻进脊髓,留一半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叉,只要一动就疼得钻心。他无论是纯善还是残忍,都极端得像一个孩子。薛凉月在地牢里被他喂下的就是“罪人虫”的虫苗。一个月后蛊苗长成,钻进脊髓里后,他就被带到了那个地牢里,严格按照着流程,玉蠓子,药浴,药服,然后再反复解毒,回环往复,试验各种解药的作用。偶尔师无夜心血来潮,还要查看他作为一个药人自愈能力的变化,方法很简单,就是颈侧开一刀,测量流出血液的量。那段时间薛凉月喝下去的各种毒和药、身上种的各种蛊可能比一般人一辈子听说的都多。“原来如此,我是罪人之子嘛。”薛凉月轻声道,“难怪他恨我,父债子还,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姐姐,你说对不对?”卞柔没有回答,她飘身朝远处退了十步,冷声道:“薛凉月,你冷静一点!”薛凉月缓缓抬眸看过来,浓黑如鸦羽般的长睫下方,是再次变成一片银白的瞳仁,与这天地间的大雪一个颜色,他微笑着问:“我如何不冷静了?”第32章 入v(二合一)卞柔脸色苍白,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只感觉薛凉月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但并不知道白瞳究竟意味着什么。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薛凉月的眼睛变成白色意味着什么。大部分人只知道他发疯的时候,眼睛会像传说中的那些鬼怪一样,变得血红,却不知道白色是个比红色更可怕的颜色。因为见过的都死了。师无夜在他身上下的第二道蛊,叫“轮回井”,寄生在脑浆里,师无夜把它炼出来,本是为了缓解玉蜢子对神智的影响,代价是失去之前的记忆。一开始效果的确不错,别的药人在二十天后陆陆续续都变成了一听到笛声,就只会撕咬活人的怪物,薛凉月居然还会有意识思考……也正因如此,他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虫子是怎么钻进自己的身体,并在其中噬咬自己的血肉的。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副作用就显现出来了,师无夜发现该蛊虫对神智的影响居然更甚于玉蠓子,有时候突然之间,薛凉月就会变得非常狂躁,见人就杀。没有任何预兆,辨识标志就是眼睛的颜色。一阶段,血流加速,眼中布满血丝,看上去就像红眼一样,脾气暴躁,肉/体强度会短暂超过一般的药人,此阶段有意识,如果得到安抚,可以转为常态。二阶段,“轮回井”被唤醒,瞳仁变成纯白色,内力变得阴寒,杀意强烈,平等地憎恨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活物,思考能力降低,且及其畏寒。三阶段,瞳色恢复正常,然而“轮回井”倒置,记忆有几率出现变化,被称之为“溯洄”。四阶段,“轮回井”逐渐休眠,瞳色短暂改变,记忆再次改变,期间伴随着耳鸣和幻觉,但意识是清醒的。值得注意的是,一阶段和二阶段并没有因果关系,经过师无夜孜孜不倦地测试,薛凉月随时可能由正常状态直接跳跃到二状态。……二阶段特点之一是畏寒,而对抗寒冷绝佳的方式就是活人流动的热血,此时方圆百里内只有卞柔一个活物。她下意识捏紧了钢鞭。下一秒,薛凉月身形一闪,瞬息之内逼近到了卞柔眼前,与此同时,卞柔袖中钢鞭高高扬起,抽动空气,发出一声巨响,头顶树枝上的积雪被振动,扑簌簌掉了下来,又被劈成两半,钢鞭尾尖像游龙一般直冲向薛凉月的要害。薛凉月丝毫不惧,手指直接抓上了九龙钢鞭的第五节,刹那间内力相撞,卞柔只觉胸口好似被千斤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帖下一秒,连人带鞭,硬生生被甩了出去!卞柔后背砸在树上,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几乎动弹不得,费力地抬起头,却愣住了。薛凉月没有过来。卞柔之前站着的地方,再往后三步,一个浑身裹在白色斗篷里的人正站在那里,几乎与白雪融为了一体,薛凉月此刻正与他对峙。说是对峙,或许并不贴切,更像是忌惮。但薛凉月的确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是盯着那个人的肩膀,卞柔眯起眼,终于看清了他在看什么——斗篷人肩膀上停着一只鸟,白身,淡黄色鸟喙,长相很像她曾经在古书上看到过的一种鸟,名唤“青耕”,以毒虫为食……除了颜色不对,几乎一模一样。“呵呵。”斗篷下传出一声轻笑。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薛凉月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斗篷人再次朝前走了一步。薛凉月也再次后退,两步。斗篷人终于抬起头,那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庞,但眉毛和散落的鬓发皆花白,嘴唇抿的笔直,眼神透露着一股经年的沧桑冷漠,卞柔瞳孔一缩,下意识叫了出来:“爹?!”斗篷人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阿柔,爹教过你,一物降一物,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卞柔扶着树干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唇角鲜血。斗篷人停下脚步,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薛凉月,“你现在听好了,薛凉月的弱点,一个是吃毒虫的鸟,至少也是我这‘白耕’品阶的,另一个是师无夜的脸,他瞳孔变白时,这两样东西是他的天敌。如果都没有的话,刺他眉心,其余地方都没有用。记住了吗?”卞柔低声道:“记住了。”斗篷人转身:“那走吧,跟上。”卞柔回头看了薛凉月一眼。那个漂亮的男人站在雪里,垂着睫毛,静静地看着脚下的雪,他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像极了一束摆在瓷瓶里的花——固然美丽,但没有根系,随时会枯萎、凋谢。从这个角度看,几乎跟他的母亲一模一样。这时薛凉月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卞柔。斗篷人按住卞柔的后脑勺,迫使她转回头来,告诫道:“不要回头,把他当成野兽,不要与他对视,不要用目光挑衅野兽。”--“……”薛凉月又做梦了。这次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梦中与现实唯一相通的就是寒冷,刻在骨子里的寒冷,这让他突然怀念起某人身上的温度。 第31章 猎户微微睁大双眼,大声道:“怎么了?!”少年终于跑到了两人跟前,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小…小狸也不见了!”小狸,是昨日那两个小团子中间较高的那一个。猎户睁大了眼:“啊?!怎么会……”“最关键的是,”少年直起身,终于捋顺了呼吸,“他弟弟躲在树洞里,看见了抓走他的人!”--半刻钟后,通过少年的讲述,猎户与薛凉月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的起因是村头的某个闲汉,一口咬定就是妖怪干的,还编出了个故事,说的绘声绘色,自个儿画了两张‘镇妖符’,叫俩孩子挂在身上,便告诉他们可以随便出去玩了,俩小娃娃便也信以为真,今天一早偷偷去后山抓兔子,结果就碰上了坏事。猎户生气了,“狗日的,必定是刘拐子!天天骗小孩,这下出事了,我瞧他怎么担!”薛凉月问:“你说,小狸他弟弟看见了抓走他哥哥的‘人’?”“对!”少年比划道,“穿着黑衣服,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好几个人,手上拿了个帕子,朝小狸鼻子上一拍,他就晕过去了,然后就被抓走了!”薛凉月瞳孔微微一缩——这描述是,血衣门?……他终于知道赵汩炼的那些药人是从哪里来的了!猎户道义愤填膺:“这是拍花子啊,必须报官!这下他们没理由推卸了,光天化日下偷孩子,这还有王法吗?!”少年:“走!”在愤怒的加持下,猎户父子步子快了不少,猎户本来还担心薛凉月一个城里的富家公子跟不上,扭头一看却发现人家看上去比自己还轻松,但此刻也来不及关心这个,他只是略微吃惊了一下,便再度加快步伐,朝洪城的方向走去。进了城,走在前头的猎户忽然顿住脚步,疑惑道:“奇了怪了,这城里,为什么这么安静?”薛凉月默默走上前去,只见城中一片寂然,家家户户门户紧闭,没有一点人声。这时,不远处的小巷子内,忽然拐出了一个人影,手上拎着一篮子鸡蛋,猎户连忙疾步迎了上去,“兄台,冒昧……”没想到该路人连连摆手,“我急着回家,别拦着我!”眼见他要走,猎户顿觉不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什么街上没有一个人?”那人扭过头,一边摇头一边拿手冲他们摆摆,做出赶人的动作,语速飞快,“你们是城外人吧?赶紧走,这两天城里面进了怪物,几十只呢,昨天集市上咬死了几十人,城主都被咬伤了,谁还敢出门啊?!”说着便挣脱了猎户的束缚,抱着自己篮子里面的鸡蛋,飞快地跑走了。猎户回头看二人一眼,神情不知所措。少年怯生生问:“爹,这官,还报不?”“报,怎么不报?!”猎户揉了揉眉心 ,“只不过……”这时,薛凉月忽然开口了,“城主都伤了,报官也没用,这里既然危险,你们先回去罢。”猎户和少年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那怎么行?!”薛凉月微微一笑,轻声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我去想办法解决,放心,都会没事的。”--与此同时,沉水上游云州往北的官道上,有两骑正迎着日头疾驰,陌上花开遍野,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是这两人脸上却无半分笑意,而是绷着脸如丧考妣。“吁!”齐衡轩一甩马鞭,气得牙痒,“他奶奶的!一个没看住就叫人给跑了!莫远那臭小子最好别叫我逮着!!”沐流熙擦了擦侧颊上滚下的汗珠,长叹一声,“……我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简直不把自己命当回事。”齐衡轩偏头看他一眼,疑惑问道:“话说回来,我稀罕他是因为小莫愁,沐医仙你为何也如此着急?”“第一,我好歹是个医生,不说悬壶济世,至少得对自己手上过的病人负责。”沐流熙顿了顿,接着道,“第二,陈阁主临走前拜托我照顾莫六,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小莫愁,那姑娘当年叫过陈剑圣义兄,莫六相当于是他的半个侄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长叹一声。——确认过眼神,都是累死累活看熊孩子的人哪。第33章 归来(入v第二更)薛凉月说完那番话,轻轻一笑,轻飘飘地越过他们,朝城内走去。猎户父子只觉一阵风从自己身旁经过,一转头,却发现那个白色身影就这样消失了。两人在寒风中呆立片刻,少年忍不住喃喃出声:“老天,他……他该不会真的是雪人精吧?”猎户咽了咽唾沫,蓦然回想起这年轻人身上的处处诡异之处,不似凡人的美貌,大雪天穿着单衣……他忽然想起什么,猛一回头,只见来时的地面积雪上,赫然只有两个人的脚印!半晌,他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真真……真是妖怪啊?!”--消失在猎户父子视线中后,薛凉月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朝血门塔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眉头一皱,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咳咳咳!”薛凉月用袖子掩住嘴,一阵闷咳后,他若无其事放下沾满鲜血的袖子,心里想的却是,他大概知道自己这次失去意识多久了。之前卞柔带给他的是他曾经吃的一种药——或许不能称之为药,应该叫“毒”,名为“白虹”,毒性属火偏金,正好中和玉蠓子的寒毒,效果大概在三四天左右。也就是说,自己昏迷的时间,也就在两三天左右。薛凉月按了按眉心,缓步继续朝前走,大约一刻钟时候,他出现在血门塔面前,垂下睫毛,伸手推开血门塔的大门。黑暗中,十九双眼睛一齐看过来。——血门塔第一层,上通毒殿,下通地宫,有十九个弟子看守,其中三名三瓣莲,七名七瓣莲,九名九瓣莲,两个时辰一换班。再往里去,还有十三瓣莲和十七瓣莲的二代弟子,称“幽冥鬼使”或“五龙毒使”,隐藏在毒殿和地宫的阴影处,哪怕有人侥幸从闯入了第一层,稍不留神就会被暗处的毒虫和暗器夺去性命。黑暗中跃出两个少年,大吼:“什么人?!”薛凉月没有回答,他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披甲带刀的弟子,只是自顾自朝地宫的方向踱去。“唰!”见无人应答,两名弟子举起短刀便朝薛凉月挥来,顷刻间,黑暗中传来两声清脆的“咔嚓”,两个人跪倒在地,身前什么东西闪动着雪亮的光,定睛一看,那是折断的刀身,已经插进两个人的气管。而薛凉月仍然在往前走,仿佛手臂都未曾抬起。三个方向,数十枚银针飞来,没有一点破空的声音,薛凉月掀起眼皮,身形一闪,一瞬间出现在十步以外,黑暗中有人瞳孔一缩,这人的速度,居然比银针还快!这时,薛凉月脚步忽然一顿,掩唇再次咳嗽起来。机会来了!剩余的十七个人一起冲上前来,三人持刀站在薛凉月身后,两人站在他前面,四人人分别站在他两侧,剩下八个人站在外围,手上银光闪烁,显然是暗器,他们配合得很默契!薛凉月笑了,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仿若月牙。他放下袖子,伸出手——--赵汩今天很不开心。自从五年前他头顶压着的一座大山——薛凉月吹灯拔蜡后,他就很少不开心了。下属:“门主,暗探来报,武林盟召集十八方豪杰,在龙首山开了个会,要来围攻血门塔。”赵汩:“……”下属:“门主,惊雷堂发来急信,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并表示资金流转不足,后续药人不要了,希望您退钱。”赵汩:“回信告诉他们做梦,叫席裘帮我我润色一下。”下属:“门主,归雪楼也来信了,说您上次卖给他们的药人不见了,要求补偿。”赵汩:“交给席裘去办。”下属:“门主……”赵汩一拍扶手,怒吼:“滚出去!”下属:“……是。”下属走后,偌大的主殿内,只剩下赵汩一个人。这里原本是前朝的墓室,四周烛火跳跃,驱不散地宫的阴冷和黑暗,赵汩坐在石制王座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有些坐不住了。然而他曾经是很喜欢这个位子的,它前面有十节台阶,很高,石椅也很宽大,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铺满了松软而暖和的、织棉的垫子。当所有坛主,护法,长老在主殿内开会的时候,自己足足比他们高了一人半,能够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滋味别提多美妙了,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争着当皇帝。堂前一呼,阶下百应!人生一世,不就是要这种感觉吗?所以赵汩过去就特别不能理解薛凉月——薛门主很少坐在那个位子上,也很少召集所有人,几乎所有命令都是由小厮传递、单独下发给特定人的。而他本人可能会出现在血门塔的任何角落,有时候冷不丁一转角,眼前忽然晃出来一个红衣的鬼面,幽魂似的,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人,能活活给人吓半条命去!闲的!话说回来,赵汩今天很不开心,就连最爱的宝贝王座坐得都不舒服,归根结底,是因为武林盟发现了他干的好事,并且决定要制裁他。诚然,武林盟不算什么大组织,可是林卷海这个“交际花”,背靠听剑阁,松风下,屠月宗,白马寺四大门派,任何人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血衣门这五年来干的事的确天怒人怨。总之,林卷海这半个月来四处游走,说服了很多人,如今正式磨刀霍霍向血衣,其他暗中跟血衣门交易的门派此时全都恨不得撇清关系,退货的退货,要赔偿的要赔偿,京剧都没他们会变脸!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更遇顶头风,昨日,地牢里的药人忽然发生暴动,门又没关紧,跑出了十几只到街上,现在弄得人心惶惶,不少人连夜搬出洪城。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弄得赵门主头痛欲裂,他原本就不擅长处理琐事,如今只好全权交给席裘,然而总有一些不长眼的下属,找不到席裘的时候,就来烦他。他可是门主!怎么可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赵汩在冰凉的王座上又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一拂衣袖准备从侧门离开主殿,回自己的寝宫,那里至少有两三个温软暖和嘴还甜的美娇娘等着自己。这时,主殿的门却再次被推开。“门主!!”“谁啊?!”赵汩转头,看见是一名黑衣的十三瓣莲弟子,于是不耐烦道,“去找席护法!”可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进门便仆倒在地,浑身颤抖,“门主!他他他……他回来了!” 第33章 “记得我第一天怎么跟你说的吗?”莫远用手捻起他的长发,慢慢道,“像你这样的美人,不该杀人,平白脏了手,不值当。”薛凉月抿了抿唇,声音很低,“要你管?”莫远又冲他笑了笑,紧接着,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薛凉月瞳孔一缩,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他,垂眸看见他领口里草草包扎的伤口,纱布上不断有红色渗出来。另一边,赵汩颤巍巍地按下了最后一个浮雕。两侧暗门打开,炼化最成功的一批药人从里面排着队走出来,他们是最像人的一批,没有发疯地吼叫,沉默得像真正的小孩。动作却快得几乎出了残影,一息之间便到了薛凉月身前。然而,就在他们快触碰到主殿最中心的两人时,动作却诡异地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任由赵汩吹笛子吹得多么卖力,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哈。”一声嘶哑的笑从主殿中心传来。下一秒,赵汩看见薛凉月两肩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收紧手臂,把莫远抱进了怀里,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而他另一只手的手腕,正被他自己咬在嘴里。鲜血顺着他的下颚流到地上。“赵汩啊,本来还想陪你玩玩的,可惜现在没时间了。”薛凉月放下了那只手,他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垂在身侧的手腕被咬了一块肉下来,鲜血顺着手背流到指尖,再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他笑着抬起手,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指向赵汩,声音轻而狠,对着身侧的药人命令道,“咬死他。”第35章 无题从云州客栈里翻窗而出,莫远八百里加急,中途换了五匹马,不眠不休跑了三天,终于赶上了这一场闹剧,迄今为止一切他都很满意,都在预料之中——除了晕倒。伤势还是太严重了,连着打了两场架,本就处理得很草率的伤口难免裂开,加之短时间内又损失了不少气血——吞天解百毒,是良药,但蛊虫生长毕竟还是要啃食血肉的。总之,他眼前一黑,就栽在了眼前人的怀里。……该死,好不容易凹出来的英武形象!迷迷糊糊中,莫远仿佛听见有人附在他耳边,声音叹息一般,又轻又软,似哭似笑。“……你赢了。”--待他再次悠悠醒转之时,还未睁眼,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莫远睁开眼,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他微微侧过头,只见不远处的圆桌上,一支红梅静静插在瓷瓶里。屋外没有风声,窗户却关得很紧。“唔嗯……”莫远闷哼一声,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来,走到桌边,经过那支梅花时脚步微微一顿,旋即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有日头,但不多,雪后初霁,其实会更冷。屋外银装素裹,院子南角有棵梅树,梅枝上堆满了积雪,不堪重负地弯下来,仿佛随时会折断。这时,院门被人打开了,来人却不是薛凉月,而是一个黑衣的血衣门弟子,很年轻,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手里提着食盒,顺着原本小路的方向走进来。莫远微微皱起眉头。“吱呀——”门被推开,那黑衣弟子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几碗不同的药,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莫大侠,这是门主给你准备的药。”莫远没看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药,冷声道:“薛凉月呢?”黑衣弟子先是一愣,然后浑身一抖,好像很害怕这个名字,他声音低了几度,回答道:“门主……门主有事,回血衣了。”“呵。”莫远冷笑一声,慢慢转过身,踱到木桌旁,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将整张桌子掀翻过去,盛满药的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小弟子一惊,叫了一声跳着往后退了一步。莫远走回床边,懒懒靠回床头,声音不高不低,“叫薛凉月过来,一刻钟之内。”小弟子闻言,垮下一张脸,“莫大侠,这是要人命的。”“听不懂人话吗?”莫远偏过头,凉凉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叫薛凉月过来——收什么收?放那儿,不许动,桌子也不准扶。”黑衣弟子蹲在地上,伸向碎瓷片的手顿住,看上去快要哭了,“莫大侠……”莫远嘴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敲,“你要不试试是薛凉月先杀你,还是我?”黑衣弟子:“嘤……是。”--把薛凉月叫走的事情不是别的,正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屠月宗宗主和五义堂医仙,他们足足赶了五天的路,才抵达洪城,又在血门塔门口等了一个上午,才被人请了进去。齐衡轩摇头:“太没礼貌了。”沐流熙点头表示深切赞同。然而,等走进去,他们才明白过来,并不是血衣门没礼貌,而是门内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连地板上也有残留的血迹,可见不久前这里曾遭遇过一场屠杀。齐宗主不说话了。前头的黑衣弟子也一言不发,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踏入地宫主殿的那一刹那,沉重的石门“砰”一声,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齐衡轩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石座后面,一个红衣人正背对着他们,动作轻柔地从墙上取下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在那张鬼面左侧,还挂着一排形态各异的面具,各有各的丑陋,那些属于之前的所有门主。薛凉月将面具扣在脸上,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三人。他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站在阴影里,只是站着,便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齐宗主不禁回忆起武林大会上的颜公子,靠在莫远肩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很爱笑,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不像演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怀疑:那张面具之下,真的是颜容吗?真的是……那张清丽动人甚至有点楚楚可怜的脸庞吗?薛凉月绕过椅背,缓缓坐在王座之上,懒懒靠在椅子里,手搭在扶手上,苍白的指尖有节奏地敲着冰冷的石面。这时他终于开口了,“近日门内事务繁杂,难免招待不周,还望见谅。敢问两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声音轻柔,在主殿内幽幽回荡,明明是仙乐般的悦耳嗓音,却硬生生被这地宫的结构弄成了古墓闹鬼的气氛。齐衡轩和沐流熙两人对视一眼。沐医仙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拱手,轻咳一声:“咳咳……请问薛门主是否见到莫六了?”顿了顿,他苦笑着继续道:“莫六乃是陈剑圣的侄辈,前日不幸罹患重伤,我俩好不容易把他救活。岂料他不爱惜自己,趁吾等不备,竟私自离府而去,此等行为,实令人心忧不已,唉……”“哈哈。”面具下传来两声冷笑。薛凉月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三分嘲弄,“你们找莫六,来血衣门做什么?难不成是本门主把他藏起来了?”“不是这个意思!”沐流熙微微汗颜,“然而……”“如果硬要问的话,”薛凉月打断他的话,声音还是轻柔的,“没看到。可以了吗?”沐流熙噎了一下。薛凉月靠回椅背,懒洋洋道:“送客。”那黑衣弟子默不作声,又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两人面前,意思不言而喻。“慢着!”齐衡轩忍不住了,他伸手把那弟子扒拉开,“薛凉月,你不要跟我装蒜!莫六除了来找你,还能找谁?!你……”他拿手指着高座之上的红衣人,厉声道:“你就是把他杀了,也该叫我们知道尸体在何处!”薛凉月霍然坐直,面具下的眼神冷若冰霜,“齐衡轩,人老了就该好好窝在你宗内养老,在别人地盘上乱吠……你找死吗?!”齐衡轩闻言非常愤怒,立刻就要撸袖子,“谁找死还不一定呢?!叔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老当益壮!”“有话好好说!”沐流熙冷汗直流,连忙一把拉住他,生怕他一个上头就冲过去,平白把自己搭进去,齐宗主虽然放眼整个武林的确很能打,但肯定没办法跟薛凉月这种怪物相比啊。“哦,对,还有你。”薛凉月转眼又把矛头指向了沐流熙,冷笑一声,“沐医仙,你搬出陈竹暗,是几个意思?怎么着?是觉得本门主很怕他吗?!”“……不是,薛门主。”沐流熙一手按着暴跳如雷的齐宗主,一边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对薛凉月道,“齐宗主年纪大了,脾气不好,请见谅,如果门主的确没见到,我们也就告辞……”“告个屁!”齐衡轩一把扯开捂着自己嘴的手,情绪激动,“薛凉月,我不管你装成颜容是为了什么,但你骗了小远的真情还企图杀了他,我从未见过如此铁石心肠的人!”“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齐衡轩悍然上前一步,“就应该把小远的位置告诉我们!哪怕不知道,也不该是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薛凉月缓缓站了起来:“你跟我谈良心?”薛凉月周身开始浮现冰冷的杀意,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沐流熙神色一凛,他咬了咬牙,悄无声息从袖中掏出迷迭香,准备把口无遮拦的齐宗主放倒,给薛凉月好好赔个礼,再拖回去……这时,他们身后的大门忽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推开了——一个很年轻的小弟子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气喘吁吁道:“报……报告门主!”他一抬头,发现整座大殿四双眼睛全部转了过来,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吓得不敢说话了。薛凉月微微蹙起眉,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他淡淡道:“说。”那小弟子咽了咽口水,从门缝里钻进来,恭恭敬敬站直,道:“报告门主,刚刚莫远把药碗砸了,他说叫您在一刻钟之内赶过去。”薛凉月:“……”殿内一片死寂。沐流熙嘴角抽了抽,齐衡轩默默放下了手,用鼻子“哼”了一声,斜睨着薛凉月。呵,就问你尬不尬? 第35章 凤眸狭长,眸色极淡,琥珀一般,明明是清冷质感的瞳仁,此刻却闪着三分戏谑五分蛊惑,从而显得莫名妖艳,像冰雪里开出的红梅。薛凉月没有说话,他盯着莫远的眸子,喉咙有些发干,一时忽然分不清是谁在勾引谁。他按住莫远后脑勺,闭上眼再次贴了上去。……一柱香后,两人再次朝地宫深处走去。薛凉月走在前头,莫远盯着眼前人的背影,伸手按了按自己唇角的伤口,用口型无声骂了一句。地宫深处九曲十八弯,道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时而狭窄时而开阔,不知不觉间,脚下逐渐潮湿,耳畔传来滴水的声音。薛凉月停住脚步,“到了。”莫远从他背后探出一个脑袋,朝前方望去,瞳孔不由得一缩。只见前方洞穴两边,全是建造粗糙的牢房,里面人头攒动,全是看起来才八九岁的幼童,加起来至少有八九百人,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薛凉月轻声道:“这些是赵汩这几个月来收集的‘药引’。”莫远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这是人干的事?”“前面是最近才抓进来的人,先放那一批。”薛凉月说完这句话,便继续朝前走,越往前走,声音越嘈杂,走到最后一个牢房时停下脚步,转身朝里面看去,伸手直接掰断了铁牢的栅栏。“鬼,鬼!”“妖怪来了!”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尖细声音,带着哭腔和奇怪的口音,这些孩子年龄太小,还没有太多分辨美丑的能力,他们只记得把自己抓过来的那些“鬼”和“妖怪”都穿着红衣服。更何况此人徒手断铁筋,不是妖魔鬼怪是什么?一时间,所有小孩都朝角落里推搡着缩去,生怕离得近了,被妖怪挑去当今天的晚餐。薛凉月站在牢门口,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莫远居然从他背影里看到了一丝诡异的手足无措。这时,一声清脆的嗓音在牢房角落响起,“雪人哥哥!”薛凉月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眼熟的小团子正逆着人群,朝这个方向费力地挤过来。薛凉月看着那个方向,“小狸?”莫远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凑在薛凉月耳边调笑道,“娘子,几天不见,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啧啧,也不像你啊。”薛凉月白他一眼,走进牢房,这时小狸终于从小孩堆里挤了出来,薛凉月半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是我啊。”小狸捏着他的衣袖,眼眶忽然红了,下一秒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呜啊……雪人哥哥,你是奶奶叫来救我的吗?呜呜呜哇啊啊啊……”薛凉月轻声哄他:“对。你奶奶急死了,想回家吗?”小狸拉过他的衣摆,擦擦眼泪,大声道:“想!”他瞥一眼其他人,莫远适时地上前一步,乐得跟他唱双簧,“还有人想回家吗?”其他小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怯生生的站了出来,“我……我想回家……”“那走吧。”薛凉月直起身,伸手牵过小狸的手,干脆利落地朝牢门外走去。莫远从后面吆喝道,“想回家的跟上。”--继续往这地牢深处走,很快两人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原来它连通着城郊的一个山洞,洞口外面候着几个人,为首几人穿着红袍,后面几人皆是黑衣。站在最前面的一人正是左护法席裘。席裘看着两人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他掩唇轻咳一声,“咳,门主,这……这是要干嘛啊?”薛凉月没理他,冲着后面几个人冷冷吩咐道:“把这群小孩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搞清楚,天黑之前送回去。”席裘瞪大了双眼,“门主,这没必要。”薛凉月终于看了他一眼。“这些孩子抓……请过来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已经间隔了两个月,更何况他们话都说不清楚,很难搞清楚到底是住哪里的。”席裘解释道,“再加上有很大一部分是买过来的,原本家里就是不要的,送回去还得被卖出去,不如就留在门内,这几天……咳咳……门内弟子损失惨重,一些年纪大点培养培养,一年内就可以顶替上一些弟子原本的位置。”薛凉月冷笑一声:“本门主倒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武学奇才,从未学过功夫,培养个一年就能进血衣门的什么位置,我看……仆人和娈童倒是有可能。”席裘噎住了,薛凉月缓缓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席裘,你的话真的太多了。”席裘愣住了,脊背微微冒汗,他忍不住后退一步。薛凉月歪了歪头,勾起唇角,“我是门主,你是门主?”“明白了!门主,属下这就去办!”席裘低下头,不敢再与此人对视,抱拳沉声应下。薛凉月淡淡补充道:“有些愿意留在门中的,或者送回去不要的,就让他们留下自行拜师。”席裘:“是!”--天黑之前,席裘果然弄好了所有事情,三九寒天忙出了一身热汗,可见有的事情并非不能办成,给牛马几鞭子就好了。薛凉月看着承载着那些孩子的马车一辆辆远去,才慢悠悠地带着小狸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后面几辆马车里跟着山村其他失踪的孩子。上了马车,莫远轻笑着开口:“那个席护法看上去好像很有想法呢。”薛凉月靠在软垫上,轻嗤一声道:“……老狐狸,拿赵汩那二傻子当挡箭牌呢,还没来得及清算他,等事情忙完了,武林盟也该到洪城门口了,到时候把他扔出去。”莫远拊掌笑道:“可以!”日落西山,暮霭苍茫,夕阳仿佛在被雪的山岭间洒下了一片鹅黄色的轻纱,几人将马车停在山下,还要翻越一座高山。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天,爹,他真的带回来咧!”薛凉月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山坡上,两双眼睛眼神充满惊喜,少年跳了起来,用力地挥着手,“哎——”薛凉月笑起来:“来晚了。”猎户父子俩身手矫健地顺着山坡滑了下来,于是几个大人扛起孩童,顺着山间崎岖的道路往上走,速度快了很多,人数不够,牛猎户一人抱起来两个。终于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抵达了山村。--“呜呜呜……”村中弥漫着一股欢喜又悲伤的气氛,许多家都在又哭又笑,几个丢了孩子的家庭聚在一起,与失而复得的珍宝抱头痛哭,其中以孙寡妇家哭得最厉害,半个多时辰了都停不下来。在猎户父子这几天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的传谣下,此刻在村民心中,薛凉月俨然已经成了鬼神一列,有人甚至提议给他建一座山神庙。薛凉月费劲了口舌,脸都笑僵了,终于解释清楚了自己不是雪怪也不是雪神,而是一个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大活人,就是好看了一点点。焦头烂额中薛凉月一回头,发现莫远正站在阴影里,抱胸笑着看他,眉眼弯弯,笑却很浅。看他,好像又不在看他。……夜深了,人群终于散去,孙寡妇抹抹眼泪,哽咽着站起身,“恩公诶,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炒两个菜,等着啊——小牛,你们也别走!这两天多亏你们了……”她与儿媳妇收拾收拾准备进厨房。“等一下。”阴影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孙寡妇一愣,朝那边瞧去,只见是一个年轻人,模样也很俊,就是比另一个差的远了。莫远瞥一眼她花白的头发和满眼泪痕,笑了笑走过去,“我来吧,在下也略通庖厨之道。”薛凉月惊奇地看了看他,头一次发现这家伙居然还能笑的如此纯良无害,待他走近,低声问:“你真的会做饭?”莫远扭头看他,那纯良的笑容立时又变成了促狭,“你相公什么都会。”第38章 号角山里最不缺的就是野味,薛凉月靠在门框上,看着莫远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脸上露出三分惊诧,“你真会啊?”莫远垂眸把处理好的肉类放到案板上,轻笑一声,慢慢道,“十七岁以前,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大厨,去东都的酒楼做饭。”薛凉月微微站直了些,“后来呢?”“十七岁那年,我突然发现我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莫远动作一顿,微微抬起头,似在回忆,“决定为中原武林发光发热,只好放弃了这个伟大的梦想。”薛凉月:“……”无语地沉默片刻,薛凉月缓缓走到他身后,戳戳他的腰,喊了一声,“哎。”“干嘛?”莫远瞥他一眼,“过去点,你不是爱干净吗?待会给你身上弄脏了。”薛凉月没动,问,“你娘是不是小莫愁?”莫远动作一顿,“是啊,怎么了?”“伯母……”薛凉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她人呢?”这个问题出口之前,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已经有答案了。莫远在江湖飘了十多年,身边没有一个人,还能是什么原因?“你在想什么啊?”莫远瞥一眼薛凉月神情,忽然笑了出来,手起刀落把一只野兔的腿砍断,“我娘好好的,她老人家跟我爹隐居在山里,还有我弟弟,快活似神仙呢。”薛凉月奇道:“那你怎么不回去?”“哦。”莫远笑道,“我十七岁那年跟他们坦白我喜欢男人后,就被赶出来了。”薛凉月:“……”晚间,十余号人欢聚一堂。烛光摇曳间,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可口菜肴,莫远厨艺的确不差,虽然比不上真正的东都大厨,但可以看出来是真的学过几年,至少摆盘比家常菜精致多了,猎户还从家中搬来了窖藏多年的果酒,一开封,屋内清甜酒香四溢。莫远喝了两杯,正要去倒第三杯时,手被薛凉月按下来了。薛凉月点了点他胸口,凑在他耳畔低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你伤还没……” 第37章 这时莫远忽然从薄被里伸出手,一把握住了薛凉月的手腕,幽幽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不睡觉,也不叫旁人睡吗?”薛凉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把莫远的头发缠在指尖,绕了好几圈了。他轻笑着放开,靠近了些许,黏糊糊地碰了碰莫远的眼角,“行了,睡吧。”……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绪被打了个岔,薛凉月居然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无梦,睡得很好,他被莫远叫醒时,外头已经亮了。莫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在门口,在跟小狸以及他弟弟阿樵玩猜拳,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他,笑道:“醒啦?”薛凉月走近了些许,嗓音慵懒,有些含糊,“你醒多久了……什么时候了?”“不到辰时。”说完话,莫远直起身,笑眯眯地摸摸小狸的脑袋,“不玩了,哥哥们要走啦。”阿樵揪住莫远的衣服,眨眨眼睛,瞪着一双大眼睛,但没有说话,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薛凉月走过去,俯身递给他们一样东西,莫远垂眸看去,挑了挑眉,这居然是三十六瓣铁莲花。薛凉月把铁莲花塞进小狸手里,将手指抵到唇边,很轻地“嘘”了一声,眉眼弯弯,“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到之前那个城里,找到那个最高的塔,进去把这个递给里面的人……别告诉你家大人。”小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两人跟山村里的人告别了,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拒了热情的村民扛过来的各种山货,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翻过了那座山,山下的马车和赶车的弟子还好端端的在那里等着,并不敢离开。“驾!”鞭子一抽,车轮转动,马车在山路上晃悠悠前行。马车行至到城门口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薛凉月掀开帘子往外边看了一眼,抿着唇笑了起来,莫远问,“怎么了?”“没什么。”薛凉月放下帘子,“武林盟那些人到了,现在似乎还只是些小喽啰,真正厉害的那批还没看到,大约要到后头再出场。”莫远了然,“席裘好日子到头了。”薛凉月点点头。莫远挑眉问:“你不怕他狗急跳墙吗?”“我最近对他的态度是不是还不错?”薛凉月笑了笑,桃花眼里闪动着戏谑和嘲弄,“他大概以为我会保他。或者说……他可能觉得我根本没看出来赵汩背后是他。”莫远又问:“那武林盟呢?他们费时费力来一趟,就得到这么个结果,是不是也太……寒碜了?”薛凉月耸耸肩,轻笑道:“大不了打呗……就是不知道陈竹暗有没有跟林卷海说过我的事。”--另一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百里虹忽然坐直了身体,神色一凛,一旁昏昏欲睡的秋长枫吓了一跳,“呀,师兄,你干嘛?”百里虹看着一辆驶向城门口的马车,眉头微微皱起,“我好像看到颜公子了。”秋长枫睁大双眼,“颜公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师兄,是不是你看错了?”百里虹不确定地摇了摇头,“一闪而过,似乎就是他。”这时,后头传来高喊声:“林盟主到了!”林卷海走到人群中心,清了清嗓子,“诸位英雄好汉,今日我等聚集在此处,为的不是别的,单是为了讨一个公道!”他顿了顿,用手按住自己的赤血剑,换上了沉痛的语调,“大家都应该听说了血衣门那‘药人’的事情,自二十年前就诟病已久,没想到二十年后,居然还有人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我等虽为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我清楚你们其中很多人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其中恩怨纠纷各人自扫门前雪,林某不关心,但无论什么时候——”林卷海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都令人齿冷!”“对!”“林盟主说的没错!”这番话立刻激起了不少正义之士的连声叫好,场面逐渐沸腾起来,不少人已经拿起了武器,好像立刻就能冲进血门塔,将那群丧尽天良的“血衣鬼”斩于剑下。人声鼎沸中,秋长枫低声问百里虹,“师父呢?”百里虹低声答道:“好像是去祭拜一个故人去了,放心,他老人家心里有数,会赶上的。”与此同时,血门塔主殿内,席裘被五花大绑着摁在地上,满脸难以置信,他仰着头,看向远处背对他站着的人影,高喊道:“门主!你这是何意?”薛凉月手指间把玩着匕首,轻笑一声,没有回头,声音慢条斯理,“别紧张,席护法,听说你自称为门派鞠躬尽瘁,是不是?”席裘额头冷汗直冒:“属下并没有如此自称过。”薛凉月微微偏过头:“那就是尸位素餐喽。”席裘更惶恐了:“属下不敢。”“席护法,你不必有如此自谦。”薛凉月呵呵笑起来,语气特别慈祥,“大家都是知道的,你是门派内的元老,从来都是将门派放在第一位,兢兢业业十余年,真是可歌可泣。”席裘更惶恐了,只见薛凉月缓缓转过身来,语调轻柔,笑意吟吟,“现在有一项事关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要你这个元老去办。”席裘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属下……”薛凉月依然是笑着,声音却如同淬了毒,冷得吓人,“席裘,你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笑着把匕首收入袖中,对一旁侍奉的黑衣弟子道:“去拿一个大缸来,能装得下一个人的那种。”……一柱香后,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弟子诚惶诚恐的声音,“门主。”门内惨叫声不断,半晌,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说。”那弟子不敢多听,低头道:“报告门主,血门塔外,有个鹤发童颜的中年人求见,佩着宝剑,背着一把古琴,说找您有事。”“知道了。”片刻后,主殿大门打开,戴着恶鬼面具的红衣人负手而出,小弟子瞥了一眼,透过半掩的门缝,看清了主殿内的情形,瞳孔骤然一缩。主殿大门合上,薛凉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经过,等到那红衣鬼影走远,小弟子才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起来。第40章 开场薛凉月走出主殿,从地宫长廊蜿蜒而上,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加快了脚步。走到血门塔第一层时,薛凉月脚步倏然顿住。沉重的铁门是大开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门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只见空旷的大堂中央,赫然摆着一张八仙桌,四面都坐着人。背对着薛凉月的灰衣人,光背影就能看出来是莫远,他右手边坐着一个黑衣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卞柔,而左手边的人披着白斗篷,看不清相貌。而他的正对面,则是一个中年人,五官隽秀,鬓发花白,眼角微微露出些鱼尾纹,脚边上放着弟子口中那张古琴——果不其然,正是松风下掌门清玄道长林放。此刻,四个人坐在桌前,正十分激烈地……打麻将。莫远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一手剥着栗子,另一手在麻将桌上飞快拿牌扔牌,动作灵活,没有半分凝滞,听见脚步声,他动作一顿,头也不回,“碰——事情办完了?”“……”薛凉月没有回答,他有些许凌乱,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为什么戒备森严的血门塔会变成棋牌室?白斗篷默不作声扔出一张牌。林放抬眸瞥一眼薛凉月,气定神闲,把牌一推:“吃,胡了。”莫远手上就差一张幺鸡,却半路被人截和,他先是一愣,然后把纸袋放下,冷笑一声:“林前辈,你敢不敢把袖子抬起来?”林放“呵呵”笑了两声,很淡定:“莫六侠,卞姑娘手心里藏了张红中,你和这位不知名姓的兄台,袖子里至少多了两张不知道什么花色的牌,大家各凭本事出千,没在牌桌上抓到就不算作弊。”白斗篷点点头,缓缓把牌推了出去,微微笑道:“道长技高一筹,我等十分佩服。”莫远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他扭过头,冲薛凉月招招手,“来。”薛凉月沉默着走到他身畔。莫远示意他俯身,猝不及防把他面具扯了下来,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一枚剥好的栗子,眯眼啧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天戴着这个鬼面具干什么,吃东西都不方便。”薛凉月嘴里塞了东西,不好说话,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只得瞪他一眼,反手一巴掌把面具扣到他脸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等他解释。莫远“哎”了一声,把面具薅下来,搁到手边,解释道:“娘子,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是啊。”白斗篷笑呵呵道,“薛门主,幸会。”薛凉月瞥他一眼:“阁下是?”白斗篷:“卞风禅。”薛凉月眸光一动:“雕王?”雕王卞风禅,这个名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薛凉月此前只知道这人很会调教蛊鸟,据说跟薛阆关系不错,过去血衣门传信用的夜枭就是他提供的,当然,师无夜上位后立刻就换了。“他是我爹。”卞柔把手上的牌放在桌上,语气淡淡。“哦?”薛凉月闻言有些惊异,他一直知道卞柔跟他只是同母异父,没想到卞柔生父居然是雕王。林放却呵呵笑起来,“都说生女肖父,生儿肖母,卞姑娘却不太像卞先生呢。”“凡事都有例外。”卞风禅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莫远从对话里闻出了三分绿帽味,拿起一旁的糖炒栗子准备吃瓜,林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从脚下拾起那张无弦琴,缓缓站起身。林放:“薛门主,上次在武林大会上没认出你,见谅。”薛凉月回忆了一下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心道,那很好,我也并不想被认出来。林放见他没吭声,继续往下说,“一个时辰我刚刚从枫桥岭上下来,师无夜的坟被人刨了。”“嗯。”薛凉月神色不动,“是我干的。”林放微微摇摇头,“无妨,帮你填上了,不用谢。”薛凉月并没有想谢谢他的意思,目光落在林放手中无弦琴上,“林前辈来找我,所为何事?”林放很干脆利落:“切磋。”薛凉月忍不住问:“搓麻将?”林放微笑:“当然不是,我把琴带过来了。”这时,外边走进来一个锦袍男子,低头拱手道:“门主,城外乌泱泱一群江湖人,正吵着要您过去给个解释,说一炷香内要是没人过去,就要直接进城了,到时候可能会惊吓百姓。”薛凉月瞥他一眼,在此人腰间同时看到了官印和十七瓣铁莲花,心道敢情好,原来这五年内,连城主都被发展成了门中弟子。卞风禅识趣站起身,“我带着阿柔去一趟吧。” 第39章 所谓兵人,即用禁术,将人改造为武器,道心兵人,药兵人,机关兵人,合称三大兵人。其中道心兵人术已经失传,药兵人又名药人,用的是毒术和蛊术。而机关兵人,则是把人的四肢甚至身体改造成机关,刀枪不入,大部分机关兵人都由主人操控,少部分可以自由活动,但不定期维修,很快就会死亡,所以吞日机关城里的确有很多机关兵人,但在外边很少见到,尤其还是走得这么远的。天下机关术,吞日宗占了七成,百里家占三成,其余门派只能接触到极其浅显的内容,一时间,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端木燕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端木燕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她伸手拨了拨自己的鬓发,嫣然一笑:“卞护法,久仰了。”卞柔从她语气里听出些许揶揄:“你久仰我什么?”“十几年前,老头子可喜欢叨念你了呢。”端木燕笑嘻嘻道,“他常常说血衣门福气好,有一对金童玉女……”“我知道了。”卞柔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厌恶,她微微眯起眼,“出招吧。”话音刚落,卞柔手腕一抖,袖中钢鞭如游龙出海,扑向笑得毫不在意的端木燕。端木燕“呀”了一声,向后仰倒,躲过长鞭。“噗嗤”一声,她背后八根“蜘蛛脚”刺破衣服伸了出来,撑在地上,微微一弯,下一秒消失在原地。卞柔瞳孔一缩,猛地抬头,一道巨大的黑影如猛禽般向她扑来!钢鞭瞬间收回,卞柔手腕用力,钢鞭成环形挡在半空,尾钩正对着半空黑影!……两人动作极快,过招之时刀兵相交声接连不断,端木燕手脚已经都变成各种机关武器,趴在地上时像一个可怖的怪物,笑声环绕在众人耳畔。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比武,没人注意到,一个人推开城门,动作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那是个仪容隽秀,身姿挺拔的中年人。百里虹余光瞥到了,顿时瞪大了双眼。他猛地朝不远处树荫下看去,那里盘坐着一个中年人,跟城门口那个一模一样!怎么有两个师祖?!只见树荫下坐着的那个清玄老祖瞥了一眼城门口那个,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神色很不开心。城门口那个“清玄老祖”趁着没人注意到他,足尖一点,落在树荫下那个的旁边,咧开嘴,笑嘻嘻抬手轻轻在脸上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张美妇人的脸庞,面相大约三四十岁,但仍然能看出来年轻时的风姿绰约。林放瞥一眼她怀里的琴:“你去见谁了?还需要把我的琴偷走。”“师无夜。”顾雪笑了起来,慢条斯理道。此话一出,百里虹感觉师祖明显炸毛了,林放声音压着火气,“你给他弹琴了?”顾雪笑而不语,等林放脸色阴沉到了一定程度,才悠悠开口,“没有,他坟被人刨了,我给他填坟去了。”林放脸色好了一点,随口问:“那你偷我琴干什么?”顾雪瞅了瞅四下无人,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林放脸色露出三分吃惊之色,他低声问:“真的?”顾雪微微颔首。“那这趟算是白来了。”林放摇摇头,“血衣门命不该绝。”顾雪摇摇头:“你不懂。”她伸出手,往林放手心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铛!”卞柔手中钢鞭缠在端木燕背后八根“蜘蛛脚”上,狠狠一拽,把她拖拽到了身前,手中短刀指向机关兵人唯一的要害——眉心处。端木燕举起一只手,冲她笑起来:“你赢了。”卞柔收回钢鞭,端木燕落在活动了一下四肢,只听“咔哒”几声,可怖的怪物重新变回了那个娇俏的女孩,身上的华丽长裙却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她转过身,像一开始一样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人群。卞柔盯着他的背影,微微蹙起眉,觉得她那个笑有些意味深长。“下一个我!”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卞风禅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走到卞柔面前,冲着四面八方抱拳,笑道:“我可比我闺女厉害多了,有哪位英雄好汉敢跟我打一架?”众人安静下来,片刻后,一个人走了出来,身穿朱红短打,背负六尺巨剑,正是六合剑派掌门秋洋。秋洋冲卞风禅拱拱手:“六合剑派秋洋,敢问阁下贵姓?”卞风禅笑笑:“免贵姓卞。”秋洋立刻想起来了这位江南的雕王,客气道:“久仰久仰。”说着便解下了背后的巨剑。卞风禅的手仍然放在斗篷里,笑容可掬,看上去自信极了。秋洋深吸一口气,只听一声低喝,“秦王扫六合!”——就这么直接劈了上去!古人云大巧不工,看似这一招毫无技巧,呆头呆脑直愣愣的,但由于剑的巨大,只一招便封住了对手几乎所有退路,这就是六合剑派剑法的精髓所在。卞风禅手终于从斗篷里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弦月似的弯刀——有点像农村里割麦子用的镰刀。这把刀挡在了巨剑的必经之路上。秋洋瞳孔微微一缩,握剑的手更紧了,内力附着在剑锋之上——“锵!”一声巨响,卞风禅连人带刀被撞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城墙上,顺着石墙缓缓滑落,砰一声躺在地上,两眼一翻,没动静了。秋洋:“……”围观众人:就……就这?!卞柔默默走到了卞风禅旁边,低下头:“爹?”“……”“爹你还能站起来吗?”卞风禅躺在地上,眼睛没有睁开,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表示并不能。卞柔扭过头,淡淡道:“秋掌门,你赢了。”秋洋呆滞地应了一声:“哦。”他把剑背回背上,看了一眼躺在城墙下面的卞风禅,表情像吃了屎一样,默默走了回去。林卷海看了一眼卞柔,轻咳一声,“那血衣门下一个人……”卞柔:“再等等吧。”“不用等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紧闭的城门后面传来,下一秒城门大开,四个黑衣弟子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合力抬着一个步辇,上面放着一个大缸,大缸的盖子上面压了一块石头。紧接着后面一队红衣人鱼贯而出,都戴着恶鬼面具,分别是血衣门的毒使和鬼使,以及毒殿和器阁的长老们,他们都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所有人都出来后,一个红色的身影慢慢踱了出来,长发拿木簪子随意绾起,眉眼艳丽而不可方物,唇色却很淡,这人漂亮得连血红的长袍都压不住,因为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不会注意到衣服。所有人看清他的脸时,都愣住了。秋长枫瞪大了双眼,一声“颜公子”差点就要叫出来,被百里虹按住了肩膀,大师兄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食指抵在嘴边,很轻的摇了摇头。薛凉月没有笑,也没有客套,他瞥了那步辇一眼,抬着步辇的黑衣弟子便把步辇放了下来,推开大缸上的石头,打开盖子,然后一脚把大缸踹到了江湖众好汉脚下!浓浓的血腥味从大缸传出来,随着缸的滚动,里面的东西甩了出来,待看清那个东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有人甚至当场就干呕了起来。——那是一个血糊糊的“人”,被砍断了四肢,割断了舌头,伤口只被草草包扎了,甚至还在地上不断扭动的“人”!这个人满脸都是血,看不清楚样貌,只能看到他张大嘴,露出空荡荡的嘴巴,无声地哀嚎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显然是喉咙也被药哑了。鸦雀无声。薛凉月悠悠开口:“这个人是‘药人’事件的主使者之一席裘,另一个赵汩早已经死了,尸体没留下来,很遗憾不能带来,只有这一个,诸位看这个交代……如何呢?”一阵压抑的沉默,半晌之后,终于有人颤巍巍地问出了那句萦绕在场众人心头的问题:“你……你是谁?”薛凉月“噗嗤”一声笑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漂亮的脸此刻却无比诡异,“你们觉得我……是谁呢?”第42章 落幕冷风从人群间穿过,发出很低很小声的呼啸。有人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积雪上,那里并没有什么脚印。踏雪无痕并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技巧,但显然,也不是娇滴滴的江南颜公子能办得到的。良久,林卷海率先开了口,他神色虽有讶然,但勉强还算镇定,“薛门主,幸会。”薛凉月微微一笑,声音里却半分笑意也无,“幸会?我看林盟主的脸上却不像很幸会的样子呢。”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特别轻,但又让人听得清清楚楚。眼神也奇怪,从不直视某个人,而是很悬浮地落在空气上,哪怕眼珠子直直对着你,也给人一种他没有在看你的错觉,跟鬼魂似的。“薛门主五年前身殒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林卷海沉声道,“今日阁下又重现江湖,难免叫人吃惊。”薛凉月眯起眼,皮笑肉不笑:“所以呢?”林卷海瞥了一眼地上还在翻滚着的席裘,“所以,薛门主对‘药人’这件事的确是不知情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盟主正在给彼此递台阶,薛凉月正要点头。“等下!盟主,你怎么能确定这个人真是薛凉月?!”不知道什么地方忽然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老子没认错的话这人不是那个姓颜的小白脸吗?万一他是血衣门请来演……”嗤——一声轻响,人群忽然呼啦啦倒了一片,不远处大树跟着轻轻一晃,树枝上积雪抖落一地。“啊啊啊啊啊啊啊!”众人定睛一看,刚刚说话的人整个人被钉到了树上,两肩各插入了一把无柄的短刀,脸部肌肉扭曲,正在痛苦地嚎叫!薛凉月仍然站在那里,身子丝毫未动。他慢慢放下手臂,衣袖随风轻舞。“不常用暗器,见笑了。”薛凉月轻笑着道,眼神却冰冷,“我讨厌有人在我说话的时候插嘴,若阁下不识礼仪,可以回去问问你家长辈。” 第41章 烛光又亮了。薛凉月站在窗边,身上衣服好端端穿着,只是起了点褶子,他将手从盛满水的铜盆里拿出来,慢条斯理地在帕子上擦干净,转头看了一眼缩在床上的人。他解开外衣,挂在墙上,重新吹灭了蜡烛,翻身上床。薛凉月戳了戳莫远的后背,笑吟吟喊了声,“哎。”莫远没理他,薛凉月的手环过这人的腰,惊奇地发现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他立马侧过身,凑近莫远耳畔,低声问:“怎么了。”莫远:“没怎么。”薛凉月捏了捏他的腰,“你转过来。”莫远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来,薛凉月抬起他下颚看了看,只得到一个异常冷淡的眼神,他笑着凑上去亲了亲莫远的眼角,笑容里带着分明的讨好。莫远心情刚缓和一点,又看见那讨好的笑容立刻变成了揶揄,这个吻滑过他的侧颊,停在耳垂旁边。薛凉月咬着他的耳朵,声音里藏不住恶劣的笑,“相公,光用手指就被弄成这个样子,你天生就适合被男人*艹。”莫远闻言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第一次出现了恼羞成怒的神情,薛凉月笑着摁住他后脑勺亲了回去。唇齿交缠许久,薛凉月才放开眼前这人,凑在他耳边哑着嗓子低声道:“别拱火,待会你伤口裂了……要不是你身上有伤……”莫远打断他的话,“你要如何?”薛凉月舔了舔唇,低声道:“你说如何?”莫远眯起眼瞪着他,薛凉月俯身咬住他脖子,犬齿在颈动脉边磨蹭,然后他就明显感觉到莫远整个人一僵,炸毛了,但手和身子都被很巧妙的控制住,动弹不得半分。薛凉月顺着他敏感的颈侧吻上耳垂,在他耳边低声道:“莫远,是你先招惹我的。”“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要招惹我,没有人能够招惹我后全身而退……莫远,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活着来了,就是带着你整条命过来了。你是个笑里藏刀的恶人也好,你是个虚情假意的浪子也好,你这辈子都只能跟我捆在一起,被鬼缠上是要拿一生来赔的。你没有退路。--闹到后半夜,两人终于沉沉睡去。薛凉月又叒叕做梦了,然而很罕见地,这次梦中场景并不是在血门塔,而是在一个草地上,他鼻翼间充斥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草地上有一个小水洼。他蹲在水洼前,拿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水面,水中自己的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支离破碎,在清晰的间隔中薛凉月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穿着大红的锦袍,年纪非常小,不到五岁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儿。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一个人停在了他身后。小薛凉月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盯着水面,动作却停下了,水面一点点平静下来,他看清了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银色甲胄和长靴,面甲遮住了半张脸。那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世子殿下,该走了。”小薛凉月开口了,咬字很慢,但很清晰,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和疏离,“你是谁?”那人道:“我是来救您的人。”小薛凉月淡淡道:“我不信,宫里的人都走光了,不会有人来救我的。”那人道:“有人的,兰妃殿下和柔阳郡主都会在东都等您。”“我不信。”小薛凉月小心翼翼地把那根树枝摆在水洼的正中心,然后缓缓扭过头,眼睛睁得很大,像某种动物,他幽幽道:“你们大人总喜欢骗小孩,我看的出来,母妃恨我的。”天边忽然传来闷雷,东边明明还骄阳似火,西边却飘来了一大片黑云,大风穿过远处的水榭长亭,在林中无声盘旋,卷起枯黄的落叶,落在水洼上。“殿下,不要这样想。”那人蹲下身,取下面罩,表情很认真,“没有一个母亲会恨自己的孩子。”薛凉月听见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时候眼前景象开始模糊,他能感觉到第一滴雨水从天空“啪嗒”一声落下。紧接着一瞬间变成了瓢泼大雨,马蹄声也变得近在耳边,嗒嗒嗒哗啦哗啦,仿若一个人怒吼着敲击着打鼓。画面倏然清晰,但场景已经变换,薛凉月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匹正在疾驰的马背上,后背与另一个人紧紧相贴。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好像长大了许多。身后的人正在拼命挣扎,带着哭腔的嘶哑少年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刀……阿悦,把刀……把刀递给我!在……在袋子里面,你够得到的……求求了!”梦中的薛凉月听话地朝马褡子伸出手,可惜他虽然长大了一点,手还是太短了,他小心地把身子朝那一边侧倒。一点点……一点点……薛凉月的手终于碰到了那个布袋子。就在这个时候——“啪!”绑在他腰上的带子忽然断了。马背上很颠簸,随着一声惊呼,薛凉月整个人就这么从马背上摔下去了!“阿悦!”有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山路狭窄,一边正是陡峭山坡,薛凉月后背狠狠砸在巨大的石头上,紧接着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视线中白马依旧在狂奔,一瞬间边看不见了,只有无尽的黑暗在蔓延……--莫远第二天早上又是被冻醒的,他一睁眼,只觉薛凉月身上肌寒似冰,或许是人在极寒下寻求热源的本能,薛凉月抱他抱得极紧,故而连带着他也冷得慌,莫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出一只手。他用这只手拍了拍薛凉月的脸颊,“喂!醒醒!”薛凉月睫毛颤了颤,眉头微微蹙起,但没睁眼,喉咙里溢出几个不成句子的音节,好像很痛苦。莫远手心贴在他脸颊上,感觉自己好像在托着一捧冰雪,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他皱起眉,心道薛凉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明明昨晚被搞的是自己,他怎么还犯病了呢?岂有此理,简直是倒反天罡。他正在“给薛凉月一巴掌”和“放着他不管自己起床”两个抉择间左右为难时,薛凉月忽然浑身一颤,整个人一把撞了过来,收紧手臂,把头埋进了他怀里。薛凉月整个人剧烈颤抖着,把莫远吓了一跳。过了很久,薛凉月缓缓把头抬了起来,眼眶红通通的,眼角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看上去跟被谁欺负了一样,水波荡漾。莫远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薛凉月声音微微发抖:“莫远,让我抱一下。”第44章 消失薛凉月把头埋在莫远颈窝里,一只手按在他背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抱得很紧。莫远先是背后一僵,而后慢慢放松下来,无声叹了口气,他手指插进薛凉月发间,揉了揉,低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薛凉月没说话,眨了眨眼睛,莫远能感觉到长长的睫毛擦过自己的颈侧,微微发痒。他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让薛凉月抱了一会儿。良久,薛凉月把头抬了起来,眼角泪水已经干涸,他哑着声音道:“好了。”莫远慢慢把头蹭过去,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嗯,那我起去了?”薛凉月低低“嗯”了一声。莫远手撑着床板,从他身上翻过去的动作还算潇洒自如,然而脚踩到地上时却倏然一软,趔趄了下差点摔回去,他扶了下床头,站直了。薛凉月本来还在发呆,余光瞥见这一幕,愣了一下回神,伸手拉住莫远袖子,“莫远?”莫远瞥他一眼,“嗯?怎么?要我陪你睡?”“咳。”薛凉月轻咳一声,表情有些欲言又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歇歇?”莫远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咬牙笑道:“不需要,我好得很。”他把自己衣带系好,俯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衣披上,然后取下墙上挂着的红色外袍扔到床上,意思不言而喻,你也赶快给老子起来。薛凉月躺在床上没动,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默默注视着莫远,眼角泪痕犹在,莫远无声与他对视片刻,转过了视线,推门而出。门“砰”一声被关上。良久,薛凉月缓慢眨了一下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莫远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扔了点东西进去,重新盖好锅盖,正要去打开一旁的柜子,忽然心有所感,动作一顿。他扭过头,果然看见薛凉月靠在门框上,身上只披着单衣,发丝凌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天下只有五个人走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其中有一个就是薛凉月,故而他也不知道薛凉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薛凉月捻着一枚梅花花瓣,在手指间随意玩着,看见莫远望过来,便扔了那花瓣,凑到莫远身后,把手伸向锅盖,好奇问:“好香,是什么?”莫远把他爪子拍开,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两只碗,提起一边灰炉上的铜壶,把碗烫了放在一边,随口答道:“粥,扔了点梅花进去。”薛凉月惊奇地看着他:“你还会附庸风雅哪。”“什么附庸风雅,你相公我本来就很风雅。”莫远手头上没了事情,懒洋洋靠在灶台边跟薛凉月聊天,语气略带得意,“我爹当年可是探花,你知道探花什么意思吗?”薛凉月:“知道知道。”他心想,江湖传言小莫愁当年嫁给了个落魄书生,倒没听说是个探花郎,这也不算落魄啊。莫远惆怅地说,“可惜了,他刚当上探花,家就被抄了,不然我现在高低也是个少爷。”薛凉月心想原来如此,笑了笑道:“要是没发生那些事,他怎么会遇上你娘,又怎么会有你?”“会有的。”莫远勾唇一笑,微微凑近了些许,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薛凉月的脸,他轻声道,“娘子啊,你信不信这天下有姻缘这个东西?”不等薛凉月回答,他笑着道:“我信。”“……”天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小屋里半明半暗,气氛很好,薛凉月缓缓凑过去,想要亲他。结果刚碰到唇角,旁边的锅突然发出响动,莫远一把把他推开,掀开锅盖,一股水气飘了出来,浓郁的梅香弥漫在整个屋子。莫远皱眉道:“艹,差点糊了。”他扭头点了点薛凉月,“以后你别进厨房,不洗碗不切菜不淘米,净给我添麻烦。” 第43章 他指着这壶酒,带着几分骄傲解说道:“酿酒的水取自三九寒冬腊梅花枝头的雪水,再挑选半开未开的红梅三两,辅以二十年的女儿红,埋在地下三年酿成,醇厚中带着清凉,只此一家,别处可买不到。”持扇公子眉眼三分慵懒笑意,没说要也没说不要,拿扇子抵着下巴,顺着屏风间的缝隙往右侧缓缓踱去,小厮忙跟上去。“浮云将雨”、“玄微如绵”、“他年无雪”……一路看过去,走到三分之二处时,持扇公子脚步倏然一顿,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盯的是一壶名为“远山如黛”的酒。小厮见他半晌没动,十分有眼力见地上前,取下了那坛酒,摆在桌上,取下红封,并解说道:“这坛酒是米酒,水用的是山间清晨的露水,米用的是江永源口的香米,除此之外,还加了十余种药草,滋味奇特,买的人不多,但喜欢的都很喜欢。”“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持扇公子终于开口了,声音轻柔悦耳,颇为动听,“很好听,拿上。”小厮:“好嘞!”又往东走了几步,持扇公子再此停下脚步,偏头望去,这次他看着的酒名为“长沟流月”。“这是月桂花酿的,只是用的底酒比较奇特,是苦艾酒。买的人就更少了,因为太苦了。”小厮解释道。持扇公子神色有些古怪,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拿上吧。”继续往后走,只是一直走到尽头,持扇公子也没再见到合眼缘的。他停下脚步,扭过头,瞥一眼小厮,懒懒道:“你家主人呢?我要见他。”“主人前阵子去北庭拜访故友去了,没一两个月可能回不来。”小厮说罢顿了顿,拍着胸脯,道,“不瞒您说,小的自幼在这山庄里长大,这山庄里的一切都比主人还熟悉,客官您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持扇公子缓缓道:“可我要问的问题不在这山庄内。”“那就没办法了。”小厮苦笑,他顿了顿,又提议道,“您要不在山庄里住上两个月?山庄后边有温泉,丫头仆从一应俱全,主人一回来,小的立马便知会客官您。”“也不是不行,然而——”持扇公子摇摇头,叹道,“若是我在此处住下去,只怕二十年也未必等得到此间主人回来……”“是不是呢?”他抬起眼眸,目光锐利,合拢的折扇指向小厮的方向,勾起唇角,“白先生?”小厮一愣,“小的姓李。”持扇公子眯了眯眼,手里折扇回落,敲了敲自己的掌心,下一秒,随着一声巨响,屋顶霎时破裂,从上面跳下来两个黑衣青年,手持短刀,一左一右,朝小厮刺去!千钧一发之际,小厮手腕一翻,两根判官笔出现在他手中,伸手拦住两边的利刃,略一使劲,两柄短刀被挑飞出去。持扇公子眉毛微微一挑,笑而不语。小厮——“不第秀才”白晓长叹一声,收起判官笔,心道晦气。他拱了拱手,挤出一个笑容,“薛门主,久仰了。”薛凉月笑眯眯道:“白先生,你不必如此不情愿,我可是来做生意的。”白晓瞥一眼上头,道:“做生意应该和和气气,薛门主一来就掀了在下的房顶,多少有点粗鲁。”“情势所迫,不得已,先生见谅。”薛凉月笑意不减,他拍了拍手,声音不高不低,“白桃。”话音刚落,四个妙龄女子抬着一个巨大的轿子走了进来,轿子上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足足有两人高,女子把轿子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木质的地板微微开裂。白晓眼睛睁得老大,目光从这堆银子进门就黏在上面,此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薛凉月慢悠悠开口:“这些,给白先生修屋顶,不知道够不够?”白晓立刻由衷道:“薛门主真是这世上最文雅,和蔼,斯文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宽仁大度,襟怀磊落,乃我辈之楷模也。”薛凉月差点听笑了,他轻咳一声,又拍了拍手,屋外再次走进四个美人,手上各拿着一个托盘,满满地分别放着银票,金叶子,珠宝玉石,和字画古玩。她们走进来后,几名黑衣人从外面闪过,把三扇大门从外面关上,紧接着两扇小窗也“砰”一声,轰然合拢。“这些——拿来买问题。”薛凉月微微一笑,缓缓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懒懒靠在椅背上,“不要急,慢慢来,我的问题不少。一个字一百两是吗?白桃,帮我记一下。”一旁女子笑吟吟拿起纸笔。白晓努力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堆金银珠宝伤拔下来,坐到薛凉月对面,神情谄媚,“薛门主,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第一个问题。”薛凉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鸟,棕身红嘴,爪子很小,几乎看不见,浑身圆嘟嘟的,乍一看像只麻雀。薛凉月伸出手,小鸟从手心跳到桌子上,歪着头,绿豆般的眼睛闪动着好奇的光。指节敲了敲桌子,薛凉月慢条斯理道:“我蛊术不比师无夜,烦请白先生帮我看看,这只蛊鸟有没有什么问题,譬如被第三方操控之类。”白晓把鸟接过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倒了两滴在鸟身上,小鸟忽然浑身痉挛起来,过了一会儿,从鸟嘴里面一前一后爬出来两只蠕虫,第一只红底黄条纹,后一只全黑。白晓一手按着鸟,一手指着那两只奄奄一息的蛊虫,道,“这只鸟先后被下了两种蛊,一种苗疆金蚕蛊,第二种也是苗疆的,叫乌鬼蛊,性子比金蚕更烈,两虫操纵者命令相左时,蛊鸟优先听从后者的命令。”薛凉月闻言,微微颔首,看上去没怎么吃惊,他瞥一眼旁边的血衣门弟子,后者立马上前,一刀将蛊虫连同小鸟刺死在桌面上。“第二个问题。”薛凉月接着道,“我要知道二十年前海晏王叛乱始末,详细的。”白晓摇摇头,严肃道:“薛门主,妄议朝廷是要砍头的。”薛凉月手中折扇搭在掌心,“所以?”白晓:“……得加钱,翻倍。”薛凉月笑了:“好说。”白晓由衷道:“薛门主真是世上第一慷慨大方之人。”他站起身,摆出请的姿势,“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件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在下愿奉上书房里有关此事的所有卷宗供门主一观,如何?”薛凉月缓缓站起身,“那很好。”白晓笑道:“请门主跟我来。”--白晓书房内关于此事的案卷果然很多,不光有卷入此事的朝廷官员,还有江湖门派,以及这些人最后的去向,一览无余,薛凉月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了所有卷宗。白晓在一旁拍马屁道:“薛门主过目不忘,真乃天才之属。”薛凉月没有理会白晓的吹捧,缓缓放下卷宗,收敛了笑意,偏头看向白晓。“第三个问题——”他沉声道,“小莫愁的儿子莫远,或者说莫六,此刻在何处?”“……”白晓愣了一下,没说话,半晌后苦笑起来,“薛门主,唯有这个问题,在下是不能回答的。”薛凉月挑眉:“哦?为什么?”白晓答:“因为十天前,莫远曾来找过在下,买下了在下为他保密。”薛凉月神色冷了下来,“他出多少钱?我出十倍。”白晓摇头,“薛门主……”薛凉月打断他的话:“百倍。”白晓依旧是摇头,“薛门主,多少钱也不行,在下卖的消息的确很贵,但有两个为商的底线:卖出去的消息一定真,卖出去的东西一定不会收回来。若我应了薛门主你这次的事情,就等于是砸自己的招牌,将来可就没人找在下做生意了。竭泽而渔,焚薮而田,在下是不干的。”第46章 身世薛凉月闻言,倒没有继续加价,他微微皱起眉,拿折扇抵着下巴,看上去有些苦恼的样子。美人蹙眉,自然是极好看的,但若是知道皮下是只恶鬼,就不免毛骨悚然,白晓是不想多看一眼,半晌,他听见薛凉月淡淡的声音,“若我非要买呢?”白晓一字一句道:“不卖!”薛凉月轻声道:“若用你的命呢?”白晓眸光一动,“在下的命又不在薛门主手里,怎么能拿来交换呢?”“白先生。”薛凉月笑了,他缓缓道,“从我踏入这座山庄开始,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了。”“那可未必!”话音刚落,白晓眸中精光毕露,他猝不及防从一旁书柜上取下一本书,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响起,地板和天花板同时伸出数十根钢棍,伴随着巨响紧紧咬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薛凉月整个人包裹在其间。白晓鼻翼间发出一声“哼”,面露嘲讽,他上前敲了敲贴合在一起的铁棍,“薛……”刚说出一个字,白晓的声音便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他眼珠子一点点下移,只见一把熟悉的竹扇正不偏不倚,抵在他颈侧要害处。“白先生,你现在觉得呢?”薛凉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轻柔得仿若鬼魅。白晓脸色终于变了,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几乎是马上就回答道:“莫远的具体去处在下并不清楚,但可以给出大概的范围!”薛凉月“咦”了一声,讥讽道:“你的招牌呢?”白晓沉声道:“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在下的小命是无价之宝,什么东西也比不过的。”薛凉月赞赏道:“白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不敢当。”白晓叹息扼腕道,“在下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蛋,在下若真的是聪明人,十天前就应该从山庄里搬走的。”薛凉月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手里的竹扇没有动。白晓识趣地回答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莫六都会出现在谯城往西大约五十里的一座山里。”薛凉月沉吟:“五屋山?”“正是。”白晓答,“但在下并不知道他具体在那座山的什么地方,五屋山脉横亘三十里,薛门主,你还是放弃吧。”“我要干什么不关你事。”薛凉月缓缓放下了竹扇,轻笑道,“白先生,和你做生意很愉快,山高水长,有缘再会。”白晓:“那倒不必再会了。”薛凉月绕过他,朝门口走去,靠在门口的白桃放下手中纸笔,道:“公子,三万零一百两。”“嗯,直接把东西都留下吧。”薛凉月懒懒道,“多出来的,把那面墙上的‘远山如黛’全买下来带走,一壶都不要留。”--先帝懦弱,在位期间,边境频繁遭到北蛮骚扰,北庭百姓怨声载道。三十二年前,也就是隆兴二十五年秋,藩地在西蜀的海晏王以“清君侧”忽然起兵谋反。隆兴帝惊怒之下,却霍然发觉,在内国库空虚,在外,江湖势力几乎完全被海晏王麾下名为“鹰部”的组织控制。那一年,松风下掌门、白马寺三大禅师、听剑阁西门副使、日月教教主、血衣门门主、六合剑派副掌门——六人在一个月内,先后离奇死亡,身上刀伤几乎一模一样。海晏王势如破竹,差点打到了东都,所幸年逾古稀的韩老将军重新出山,用兵如神,又把海晏往赶回了西蜀。 第45章 薛凉月把灯换到拿伞的那只手上,腾出一只手,照莫远脊椎轻轻捏了一下。莫远浑身一颤,晕了过去。薛凉月接住他软倒的身体,长长吁一口气。--马车停在角门处。薛凉月抱着莫远从马车上下来,守在门口的丫鬟连忙举着伞上前遮雨,另有一个小厮提灯在前引路,道路湿滑,人影摇晃,薛凉月走的很急,大约半刻钟,终于来到了收拾好的卧房。白釉莲瓣烛台上的红烛摇曳,角落里的香炉白烟袅袅,屋内弥漫着一股清幽的兰花香,屋子的正中央,澡盆里的热水已经准备好,旁边还有丫鬟提着沐盘侍立在侧。薛凉月脚步一顿,淡淡道:“都出去吧。”丫鬟小厮放下手中的东西,无声地躬身退下。薛凉月试了一下水温,三下五除二把莫远剥了个干净,扔进了澡盆里,伸手又探了探莫远额头,还是很烫,烛光下两颊酡红。他心里暗骂一声,带着伤从北庭跑到江南淋雨,活该!他站起身,朝一边的柜子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心里的骂声,莫远睫毛颤了颤,哼唧一声,睁开了眼。他先是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腾地从水里坐起来,紧接着手撑着澡盆的边缘就要跳出来。薛凉月正站在柜子边给他拿换洗衣服,腾不出时间来,只好远远的喊了一声,“安分点!”莫远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伸手去摸,半个身子探出去,好悬没给澡盆弄翻,薛凉月把衣服扔到床上,走过来按住他,无奈道:“莫远。”莫远没有回答,浑身抖的厉害,薛凉月索性跪坐在盆边,把他脑袋虚虚抱在怀里,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良久,莫远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微微抬起头,哑着嗓子问:“这是哪?”薛凉月轻声答:“这是我在谯城的一处别苑。”莫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终于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薛凉月把他抱紧了点,带着笑意懒洋洋回答道:“心有灵犀。”莫远:“放屁。”“粗鲁。”薛凉月笑了笑,手指轻轻在莫远眼角点了点,低声问,“你还是看不见吗?”莫远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嗯。”顿了顿,他又淡淡地补充道:“问题不大,过段时间就好了。”薛凉月轻轻地“啊”了一声,语气遗憾极了,“那太可惜了。”莫远:“……”这时候有人敲门,小厮把煮好的红糖姜汤送来了,薛凉月站起来,接过姜汤,搁在桌上。薛凉月把姜汤端到澡盆边,俯身捏起莫远的下巴,把碗凑到他的嘴边,轻声道:“喝了。”莫远却一把偏过头,“不喝。”薛凉月把他头掰正:“乖。”莫远嘴唇抿得很紧,“我不喝。”薛凉月皱眉:“为什么不喝?”莫远:“那你为什么不上我?”听到这熟悉的话,薛凉月心中涌起了一股想把碗扣到他脸上的冲动,“莫远,你是真的有病。”莫远表情很平静,“你是不是不行?”薛凉月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莫远,你在发烧,能不能有点自觉。”莫远:“死不了。”薛凉月无语住了,莫远低下头,蹭了蹭他的手,轻声道:“听话,我现在没力气,不然我上你也行。”……这是谁上谁的问题吗?薛凉月不想理他:“先把汤喝了再说。”莫远油盐不进:“你不上我,我就不喝!”薛凉月想砸碗:“莫远,你好幼稚!”莫远:“对,怎么着?!”薛凉月霍然站起身,把碗往桌上重重一砸,“行,不喝就不喝了!我们的好好掰扯一下——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莫远冷漠道:“你管我?”薛凉月匪夷所思:“我们不是夫妻吗?我为什么不能管你?”莫远冷哼一声:“你管得着我吗?”说完,不等薛凉月回答,他掷地有声地补充道:“玉皇大帝也管不着我。”薛凉月重新把姜汤端了起来,咬牙切齿道:“行,你把汤喝了,我就上你。”莫远眨了眨眼:“真的?”薛凉月点点头:“真的。”莫远慢慢坐直了些,“你不许耍赖。”他伸出手,薛凉月把碗递到他手里,看着他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然后两眼一翻,朝后一倒,晕了过去。薛凉月抖了抖指甲上的迷迭粉,冷哼一声,“我还管不着你了?”--薛凉月不明白莫远在想什么,但他半夜被人摇醒的时候,杀人的欲望都有了,他感觉到黑暗中莫远摸索到他腰际,拉开了他的衣带。薛凉月捉住他的手腕,欲哭无泪,“你到底想干什么……”莫远道:“我想让你上我。”薛凉月声音里带着鼻音,“为什么?”莫远道:“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想让你上我。”薛凉月:“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人是会变的。”莫远低声道,他伸手搂住薛凉月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想上我就趁现在,以后我就不干了。”或许是被子里面暖烘烘的,又或者是半夜被叫醒,脑子不太清楚,薛凉月觉得自己都没那么坚定了,他任由莫远咬着耳朵,半晌憋出一句:“你还在发烧。”莫远道:“发烧才好呢。”他反握住薛凉月的手,把他的指尖含在嘴里,从食指指根开始,一点点舔湿,嘴里含糊不清道:“那里现在很热……你不是最喜欢热了吗?”薛凉月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指带到曾经造访过的地方,然后他微微曲了一下手指,按了一下。的确挺热的。莫远喘息一声,薛凉月手心贴在他脸颊旁,大拇指轻轻抚过他的唇角,淡淡道:“你叫我上你,就这样?”莫远摇摇头,喘息着低声道:“不……是,来……真的。”薛凉月没说话,他轻轻啄吻着莫远的嘴角,动作轻而缓,莫远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这时候薛凉月的动作忽然停下了。莫远正在兴头上,倏然被打断,很生气,“你干什么?”薛凉月垂眸看着莫远,轻声道:“莫远,我问你两个问题。”莫远粗喘两声:“问个屁,不回答。”薛凉月轻笑,“那不做了。”说着便要拿出来。莫远咬牙:“问什么?!”薛凉月慢条斯理道:“第一个,你为什么要走?”莫远:“你不是问过了吗?”薛凉月:“你回答了吗?”莫远噎住了,薛凉月笑道:“没事,你可以慢慢想。”他凑近莫远耳畔,“回答一个问题按一下,我看你忍到什么时候。”莫远气极:“薛凉月,你拿这种事情威胁我,你是不是变态?!”薛凉月笑吟吟道:“谬赞,不如你。”莫远眼眶微红,他泄愤似的咬在薛凉月肩膀上,含糊不清道:“报复你。”薛凉月:“报复我?”莫远:“对,你上次不也是不告而别,还插了我一刀!”薛凉月难得有些心虚,“行吧,第二个问题,你一开始为什么接近我?”莫远:“你长的好看啊。”薛凉月:“你骗鬼呢?我又不是突然长这样的,为什么等我出事才接近我?”莫远:“趁火打劫,没听说过吗?”薛凉月皱眉,低声威胁道:“你最好实话实说。”他手指曲了一下,慢慢抽/song着,偏偏小心避开了那个地方,莫远感觉半个身子都痒得难受,他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机关城地图!”薛凉月动作一顿:“嗯?”莫远声音里带着屈辱和委屈:“我接近你是……为了吞日机关城的地图。”薛凉月笑了一声,“哦。”他适可而止,没有质疑这话的真实性,也没有再问莫远要地图干什么,他缓缓抽出手指,随即欺身而上,压着莫远亲了上去,片刻后分开,莫远听见他低低的声音:“疼记得喊出来。”……莫远到后半程几乎是没有意识的,从求欢到求饶,只用了半个时辰,薛凉月一把把他的嘴捂住,根本懒得听,他眼睛也看不见,一片黑暗中只听得见水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哭声。被堵在喉咙里,压抑的哭声,他自己的哭声。薛凉月也几乎没有意识了,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极乐,生命最本能的暴虐和欲望从泥沼中钻出来……坚硬蚌壳被他撞开,那颗流光溢彩的珍珠暴露在咸腥的河水中,不断摇晃着,泪水从莫远眼角滑落,打湿了柔软的枕头。到一切结束的时候,莫远整个人快湿透了,哪里都湿,薛凉月亲他一下都条件反射地哭一声。……等到第二天清早,莫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身上也已经被清理干净。 第47章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也很难。梦中的莫远一边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关于这一天的信息,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顶层,顶层只有三个轮值岗位,他站在朝西边的位置,静静地等待着。午时,午时过一刻,午时过三刻,午时过四刻。莫远用余光盯着两侧的楼梯,失望地发觉薛凉月没有来,他心里开始变得焦虑,已经连着六天,薛凉月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了,如果他明天再不来的话……很多东西都要重新计划,本就不高的胜算就更加渺茫了。正当他要收回余光的那一刹那,半掩着的殿门背后,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吸声,非常小,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听到,但莫远听到了,他下意识猛地一回头。只见他的正后方,一只苍白的小手正搭在门板上,半张鬼面从门板后露出来,一只漆黑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不知道已经在他背后盯了他多久了。当时的天气是阴雨,灰白色的天空,殿内昏暗如黑夜。莫远感觉自己心脏当时停了半秒。血衣门左使幽幽道:“你在找什么?”“找我吗?”--莫远浑身一颤,从梦中惊醒。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鬼一样的半个身影从门缝里伸出来。的确挺吓人的。但莫远在梦里感觉到的情绪并不是畏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但只有一点点,小拇指尖那么大的一点点,只足够他当时愣那么一小会儿。“砰!”这时候一声重重的推门声在莫远耳畔响起,紧接着薛凉月的声音在身后炸开,“莫远!”莫远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了过来,然后一把把他从床上薅了起来。薛凉月悲愤欲绝:“你是不是故意的?!”莫远很懵,他眨了眨眼睛,“……什么?”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薛凉月声音发抖:“你你往机关锁里放春宫图册?”“啊?”莫远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挑眉,“啊,你说那个啊?你打开来了?”薛凉月:“你个变态!”“究竟是谁变态啊?”莫远眯着眼笑起来,慢条斯理道,“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谁说那是春宫图了?那是我高价从白晓那里买来的功法。”薛凉月一愣:“功法?”莫远:“是啊。”薛凉月:“别扯!什么功法长这样?”莫远道:“双修功法!”薛凉月:“……?!”莫远微微坐直了些,扬了扬下巴,“不信你自己看看。”薛凉月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打开那本画得栩栩如生的“春宫册”,只见图中男女白花花的身体上,的确隐隐约约能看到经脉的纹路。寒潭两边的石壁上,则以古体字写着内功心法,色泽很暗,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是以卞柔和薛凉月二人刚刚第一眼都没看见。“你也不想想,我一个断袖,怎么会看男女春宫图?”莫远摇头叹息,“唉,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真是……”薛凉月抬头,表情一言难尽:“惊……惊喜?”莫远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指尖摸索着点了点书页,轻笑道:“这是专门治疗寒疾的心法,你蛊毒积疾已久,光靠普通方子调养的确慢,服用炎性毒又等于饮鸩止渴更不可取,不如直接从内功入手。”薛凉月双眸微微睁大,愣住了。莫远在他耳畔低声道:“咱们的路还长着呢,你不会真的想让我当鳏夫吧?”薛凉月表情有些复杂:“你就这么想让我活着?”“不然呢?”莫远偏过头,在他侧脸上轻轻啄吻了一下,眉眼弯弯,“别太感动。”薛凉月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耳根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正当莫远为自己这波拿捏得意洋洋时,薛凉月忽然问:“你又买他保密又买功法,你哪来的钱?”莫远还在得意,随口道:“这好办。我跟他说过几天会有人带一大笔钱过来,到时候只要他稍微坚持一下就能赚的盆满钵满……”薛凉月一把抓住他的手,两眼瞪得老大,“莫远!合着我被你俩摆了一道是吧!”“我错了!”莫远一时嘴快,后悔不迭,认错得特别顺滑,还是被人狠狠咬了一口。薛凉月贴着他的唇角,泄愤似的狠狠研磨着,却很小心地没有咬破。莫远任由薛凉月咬着,伸出没有被锁住的那只手,搭在他侧脸上,大拇指轻轻划动着。忽然,莫远虎口处感到了濡湿的触感,什么液体滑下来了?他愣住了。微微朝后仰了一点,莫远蹙起眉,指尖摸索着找到薛凉月的眼角,而后讶然道:“薛凉月,你哭了?”薛凉月没有说话,悠长而潮湿的吐息拂过他的鼻尖,带起一阵阵过电般的痒。莫远:“……你哭什么啊?”这句话声音很轻,仿佛害怕被谁听到似的。薛凉月忽然道:“你要的机关城地图,我叫人去取,已经在路上了,大约两天后能送过来。”莫远:“你不问我干什么?”薛凉月淡淡道:“我不关心,你左右是要去找温栖华那个老王八蛋麻烦,正好我看他也不爽。”莫远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然后他听到咔的一声,接着手腕一松,铁链掉在了地上。薛凉月握住他之前被锁住的那只手,拇指指腹抚过红痕,食指点了点他胸口,轻声道:“说好的一个月,就今天这一次例外,晚上放你出去。”莫远:“嗯?!”薛凉月温柔笑起来,“今日是七夕,晚上去街上逛逛,七夕得开心点呐。”--七月七,今夜天气很好,无风无云,一轮弯月遥挂西山,银河横贯中天,繁星如许。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人在檐下看月,有人在树荫里等人,有人牵着手在街上走过。薛凉月拉着莫远在街上穿行,倒不是他非要在大庭广众下秀恩爱,只是因为他如果不拉着,莫远一溜烟儿就跑远了,瞎了跟没瞎没什么区别。莫远眼睛上戴着布条,手上拿着巧果,往自己嘴里扔一个,又塞给薛凉月一个,兴冲冲问:“怎么样?”薛凉月皱着眉头咬碎了咽下去,嫌弃道:“齁甜。”莫远:“甜的才好。”薛凉月:“出门前家里明明做了更好吃的,你非要到这边买。”“你不懂。”莫远道,“外面买的有烟火气,你懂什么叫烟火气吗?”薛凉月:“不就是路上灰大吗?”莫远:“……”“等等!”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耳道:“那是什么?”薛凉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瞎子算命——应该是算姻缘。”莫有抬了抬下巴,“过去看看。”薛凉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摊子:“怎么?你要跟他抢生意?”莫远:“算姻缘啊。”说着便朝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挤去,薛凉月拉他不住,只得跟着钻进了互相推搡着的人群,顿时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他现在后悔极了,为什么脑子一热就带莫远出来了?!有这个闲功夫在院子里吹吹风,看看天,喝点小酒不好吗?!莫远素质甚差,带着薛凉月钻到了最里面,又挤开了好几对恋人,最终两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这不用说引来了一通叫骂。薛凉月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丢脸之时,武林大会除外,他狼狈地抬起头,正想把莫远拉回原来的位置,叫骂声却渐渐停了,有人窃窃私语:“好好看!这人男的女的?”薛凉月虽然身高体型俱是男子,但脸的确太好看了,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下脸庞又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柔和,的确有种雌雄莫辨的味道。有几个独身的青年男子小声争辩道:“你看他身边那不是位男子吗?一定是位千金小姐,女扮男装跟情郎溜出来玩的……”然后这种论调就变成了一众人的共识,人人都自觉给“可怜的大小姐”跟他的瞎眼情郎让出了位子,防止他来不及抽签就被抓回去了。薛凉月:“……”莫远到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兴冲冲地敲了敲算命先生的桌子,“抽签,多少钱一次?”那老头显然并不是真的瞎子,被“薛大小姐”的美貌惊到了,愣了好半天,闻言反应过来,赶紧拿出缘签筒,莫远随手一抽,薛凉月垂眸去看那签上的字——【下签: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第50章 七夕之二四周有人探头过来,一见此签,倒吸一口凉气,开门大不吉,这运气也太背了吧?莫远手指在签上滑过,“……下签?!”“老头,你这签不准!怎么做的?!”莫远气冲冲地朝算命老头道。那老头忙道:“两位有所不知,这第一根签原本就不算,要抽三次,第四次才能抽到真正的缘签。婚丧嫁娶,人生之大事,三思而后行嘛。”“哦——”莫远缓缓点点头,“原来如此。”说罢,轻哼一声,很小声地又补充了一句,“算你识相。”老头把缘签筒递到两人面前,薛凉月刚伸出手,结果被莫远精准拍开,“怎么?不相信我手气?”薛凉月只好收回手,莫远一口气连抽三根,握在手里,单抽出第三根翻开,举在半空,上面赫然是一行言简意赅的字——【下签:遇人之不淑也。】薛凉月:“……”抽,叫你抽。这下算命老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毕竟一副签里本来也就没多少下签,他为了吉利还偷偷拿走了几根,这都能精准抽到两根,看来这桩姻缘老天爷都不待见。 第49章 莫远:“所以?”陈竹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淡淡道:“你的剑心,的确有问题。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剑心,我想了想,或许可以命名为……【盲】。”莫远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何意?”陈竹暗:“眼盲者只是不见物,而心盲者不见人,不闻声,不觉情,有眼如瞎,有口难言,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此之谓剑走偏锋、一意孤行。从古至今的妖兵都是这样的。”莫远:“不懂。”陈竹暗深深看他一眼:“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懂罢了,而且你也不能懂。”莫远挑起眉:“什么叫不能懂?”陈竹暗:“古时候的无情道一念,而你的盲道则是一念入魔,没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你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结局轻则经脉断裂,武功尽失形同废人,重则内力聚拢丹田,爆体而亡。”莫远笑了:“那依前辈看,在下应该如何?”“你的剑心,你自己去想,旁人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陈竹暗站起来,把浮云怆影插回背上,他垂眸看着莫远,语气有些慨然,“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做一柄妖刀。”莫远:“后来呢?”陈竹暗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瞳孔里闪动着跟他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沧桑,他沉默良久,轻声道:“后来我明白,人不是剑,一个人要是把自己当做一件武器,这辈子非要只用见血的方法达成什么目的,会活不下去的。”……屏风边传来一声响。莫远倏然回神,他眼珠子转了转,余光看见一只机关鸟停在屏风的最上沿,大概是发条走到了尽头,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莫远费劲地坐起来,从床头取下一件白色浴袍套在身上,走到屏风边,仰头取下机关鸟,拨弄一阵后,成功打开了鸟腹,那里含着一枚蜡丸,蜡丸里包着一张纸。居然这么大喇喇的就送进来……真是生怕血衣门的人看不见,不过既然还能飞进来,应该是没被看见的。莫远展开那张纸,纸上只画着一个日晷,意思很明显:时间不等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莫远阴冷地笑了笑,将纸条和小机关鸟团进手心,略一发力,两样东西很快碎成齑粉,被他扔到了床底。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莫远刚从地上爬起来,吓了一大跳,回头见薛凉月冲自己眨了眨眼睛,揶揄的笑起来,“晚饭吃不吃?”莫远眯着眼睛看他半天,半晌才笑着回答:“吃,我想去街上吃。”薛凉月皱起眉头:“你就这么喜欢闹市?”莫远强调:“烟火气!”又补充道,“不是灰大!”“你真烦人呐。”薛凉月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那赶紧换衣服。”--一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闹市中心的一家小酒馆内,周围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吹牛的汉子,薛凉月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食物,只觉难以下咽,莫远往他碗里夹菜:“吃啊!怎么不吃?你不饿吗?”薛凉月把菜给他加回去,勉强温柔地笑道,“不饿,相公,你体力消耗大,多吃点。”自己不吃饭回去可以叫厨子做夜宵,然而如果把这顿饭吃下去了,可能会吐。莫远眯起眼看着他,夹起一筷子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肉类,伸到他嘴边,“吃一口!”薛凉月立马后仰:“你何必强人所难?!”莫远一拍桌子,怒目瞪着他:“你不吃就是瞧不起我!那以后你别想*我了!”周围人纷纷侧目,嘴巴真张的老大,薛凉月很想掀桌,他欲哭无泪:“小……小声点,在外面……”莫远:“吃不吃?!”薛凉月咬牙切齿道:“……吃。”他下足了心理准备,伸嘴准备去咬那筷子上的肉块,没想到莫远手腕一缩,自己把菜叼走了,咬在牙齿间,对薛凉月招招手,示意他从自己嘴里吃。薛凉月震惊地瞪着他:“你别太过分!”莫远挑眉,含含糊糊道:“你要不来我就说了,昨天晚上你……”邻桌的人已经不说话了,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这边的动静,薛凉月站起身隔着桌子掐住莫远的下巴,俯身舔走了他嘴里的食物。莫远眉开眼笑地看着他,舔了舔嘴角,“好不好吃?”薛凉月把那令人作呕的食物咽了下去,刚想骂一句什么,忽然浑身一颤,瞳孔慢慢放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莫远,身体却慢慢向一边倒去,下一秒,被莫远接住了。莫远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色淡淡的,他把薛凉月抱在怀里,手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抚摸着,像是在安抚。薛凉月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那……是……什么?”“阿月,你该跟师无夜好好学习蛊术的。”莫远叹息着,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你刚刚吞下去的蛊虫叫‘吞天’,是所有蛊类的克星。它是唯一一个可以暂时压制‘轮回井’的东西。”“十五年来,我养活了三只,有两只放在身上,为了保险,还有一只养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莫远握住他的手腕,碰了碰自己右胸的位置,“养在心脉附近,你当时那把匕首再偏一点就能杀了它了。”薛凉月意识逐渐模糊,他看见店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身上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还有咔哒咔哒的机关扭动声。他们转过身,微笑着慢慢靠近。第52章 交易小酒馆的帘子被放下来,阻隔了街上的视线,店内陷入一片黑暗,有人端着烛台从后厨走出来,曳地长裙沙沙作响,她摘下头顶的斗笠,正是端木燕。与此同时,薛莫二人隔壁桌的一个魁梧大汉也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此人双眼上戴着机关琉璃镜,眼珠子看上去像是绿的。其他机关人发条已经转完了,围在他们周围一动不动,整个小酒馆只有他们四个活人。端木燕把烛台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抬眸看一眼莫远,挑眉道:“哇,你真舍得啊。”“有什么舍不得的?”莫远淡淡道,“吞天吗?”端木燕笑嘻嘻道:“当然不是,我指的是……”莫远打断她:“你话好多。”端木燕先愣了一下,而后气急败坏瞪他一眼,不说话了。那魁梧大汉开口道:“我是南宫照,吞日宗二代机关师,幸会。”莫远没有理会他的客套,直截了当的问道:“什么时候去机关城?”南宫照瞥了一眼他怀里的薛凉月,两眼微微眯起,沉声道:“你能保证薛凉月不会醒来吗?万一到时候你跟他玩个里应外合……”“你——”莫打断他的话,抬手冲他招了招,“过来一点。”南宫照一愣,眉头微微皱起,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莫远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一点。”南宫照犹豫两秒,走近了一步,“干什……”他话还没说完,莫远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拔下了一根钉子,动作极其迅速。南宫照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钉子脱落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胳膊里有个齿轮错位了,然后整个胳膊都动不了了!南宫照捂着自己的胳膊,瞪大眼睛盯着莫远,怒道:“你干什么?!”“看好了。”莫远冷淡地盯着他,拿着那枚钉子,对着薛凉月右肩一个穴位的位置就扎了下去,薛凉月的躯体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莫远伸出手,从那些比较靠近的机关人身上又拔下了四枚钉子,带南宫照身上那枚,一共五枚,分别钉在薛凉月的左右肩,腰两侧,和脊椎凸起的地方。每钉进去一颗钉子,薛凉月的身体就抽搐一下,每一次的动作幅度都减小一分,到钉最后一个钉子时,他几乎已经没什么动作了。只是看着,就让人似乎能感觉到相同的疼痛,端木燕头皮发麻,震惊地盯着莫远。做完这一切,莫远看着目瞪口呆的机关城二人,淡淡道:“五道丧魂钉,当着你们面钉的,现在他人已经废了,就算醒了也动不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药人体质特殊,他能恢复也未可知,但只要你们别碰这些钉子就不会有事。”南宫照沉声道:“你是个狠人。”莫远不置可否:“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温栖华了吗?”端木燕:“走吧。”--机关城是前日月教的总部,坐落在黑骑山脉,一般在山体外,一半在山体内,大门就大喇喇地设在山脚的位置,端木燕和南宫照上前,挨个转动门上的机关,随着一声巨响,山门缓缓而开。门内站着一排机关人和机关兵人,他们神态各异,但看上去都不太像人。莫远泰然自若地穿过这些诡异的“人”,走到大殿中央的那一块圆形区域时,大殿两边的半机关兵人默默转动起机关轮盘,随着齿轮转动发出巨大的“咔哒”声,圆形区域与大堂分开,并朝更上方缓缓上升而去。……机关城城主温栖华正在主殿等着他们,说是等着其实也不是很合适,因为他看见莫远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些微吃惊的神色,好像根本没预料到他会来一样。莫远默默地打量着他,这个老头看上去跟十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灰白发黄的头发,从面相上看大约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坐在机关轮椅上,嘴角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他身边的小孩已经换了一个,十一二岁样子,是个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他对面,温栖华手里拿着一个陶瓷小碗,看上去好像在给他喂饭,看上去很温馨的样子,像是普普通通的父子俩人,仔细观察,小孩的脊背却在发抖。温栖华偏过头,目光在莫远脸上停留片刻,继而落到他怀里的薛凉月身上,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神里似乎有些许遗憾。莫远抱住薛凉月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声音却毫无起伏:“温栖华,我把他带来了,你该兑现承诺了。”“唉,真是……”温栖华叹了口气,放下小碗,慢慢摇着轮椅,朝莫远靠近了一点,“十四年了,你真是执着,我都快忘了。”忘了……老不死真能装,上午还在催呢。莫远没有理会他的感慨,只是盯着他,目光锐利,冷冷道:“我娘在哪?”“在最下面一层,待会儿叫小燕带你过去。”温栖华很温和地答道。“不。”莫远眯起眼,声音轻却狠,“你必须跟着,温栖华,别想做什么手脚,我娘要是出了事,相信我,第一个死的一定是你。”温栖华笑了笑,不以为意,“也行。”“走吧。”通往地下最下面一层的路非常曲折,莫远脊背一直是紧绷的,在心里默默回忆着整个机关城的构造——是的,他骗了薛凉月。他根本不需要机关城设计图,机关城结构图就在他脑子里,他只需要薛凉月这个人做开门钥匙。至于这个结构图到现在还能不能用,莫远相信温栖华根本没有更改机关城设计的能力。整座机关城太大了,是日月教九代机关师百余年的心血,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几十年前两派教众分裂之争中,无数机关师愤而出走,现在吞日宗中机关师能把前人设计的百分之一看懂就不错了,遑论改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几人终于抵达了最底下那一层。许多门派为了降低被关押者越狱的可能,会把牢房设在地下,机关城自然也一样。两边的烛火有的已经灭了,整个甬道显得很暗,压抑而潮湿,四周的墙体传来连续不断的机关运作声,富有节奏,轻微但存在感很强。距离最后一间牢房还有二十步的时候,莫远不禁停住了脚步,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牢房中垂着头的红衣女子,睫毛剧烈颤动着。 第51章 温栖华飞快道:“薛凉月在蛇窟!你现在赶紧过去,他说不定还活着!”莫远轻声道:“是吗?”下一秒,他好似根本没有受伤一样,跃至温栖华面前,手中长剑狠狠朝他刺去!温栖华瞳孔一缩,他想也没想,举起手里的小孩,挡在了自己面前!“噗嗤。”长剑穿胸而过,长相精致的小男孩双眼睁大,浑身抽搐了一下,接着嘴角流下一行鲜血,头向右侧软绵绵地歪去,不动了。瞳孔慢慢放大。莫远落到地上,手一抖,放开了剑柄,他看着那死去的小孩,昏暗的烛光血红的视线中,那张脸慢慢扭曲,变成了另一张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不要,不要……”莫远慢慢抱着头蹲了下来,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跳的越来越快,连带着奇经八脉都开始震动,越来越剧烈,眼前一阵阵发黑。温栖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心中大喜!莫远气息越来越紊乱,这是入魔的迹象。实际上,他可能一刻钟前就开始剑心朝着入魔的方向扭转了,现在受到了刺激,即将彻底入魔!温栖华不介意在火上添一瓢油。他笑呵呵举起那娈童的尸体,晃了晃,“莫六,你瞧瞧这像谁啊?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弟弟,是不是呀?”莫远整个人颤动了一下。温栖华亲切地问道:“那个小可怜儿呢?”莫远忽然抬起头,脸庞扭曲着,几乎有些狰狞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像人的嘶吼声,像穷途末路的孤兽,温栖华瞳孔一缩,下一秒,莫远消失在他面前。与此同时,温栖华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他感觉有什么红色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眼睛上。视线再次恢复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无头的身体。接着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温栖华的头颅仿佛被一道劲风吹飞一般,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划过一个陡峭的弧线落在地面上,骨碌碌滚动了几圈,停在墙角,两眼犹自不甘心地圆睁着。莫远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剧烈的粗喘两口,按住自己的左胸,快步走到另一个甬道,打开机关走了进去。一个机关兵人正守在甬道内,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掐住了脖子,一张血糊糊的脸凑近了,他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蛇窟在哪里?”机关兵人骇得浑身发抖,颤巍巍的指了一个方向,“朝……朝那边走,拐弯,一直朝下……”莫远把他狠狠的砸到了墙上,扭头朝那个方向走去。……陈竹暗的声音鬼魅般的在耳边响起。“心盲者不见人,不闻声,不觉情,有眼如瞎,有口难言,世间万物与你如浮云。”“此之谓剑走偏锋、一意孤行。”“人不是剑……”自古华山一条道,道路尽头是悬崖。莫远忽然有点后悔了。——只有那么一点点,小拇指尖那么小的一点点,他只承认有那么一点点。多了又怎么样?就能改变什么吗?他左胸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忽然,莫远没留神,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一下,他狠狠地扑倒在了地上,口鼻里再次涌出鲜血,呛进气管里,使他剧烈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继续踉踉跄跄的往前走。……莫远看见那个蛇窟了,那是一个向下的石坑,底部有嘶嘶的声音传来,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无数的蛇类在洞窟底下游动。蛇窟上方吊着一根绳子,绳子已经断了。旁边看着几个机关兵人和机关人,都被他一剑刺死了。莫远站在蛇窟边缘,探头向下看去。黑,特别黑,深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心脏第三次剧烈的跳动起来,奇经八脉开始一根根断开,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一点点断裂的声音。噗嗤,噗嗤,噗嗤,噗嗤,噗嗤噗嗤,像笑声一样。很怪。林奉雪死前也是这个感觉吗?他也听到自己的身体在笑吗?莫远眼前越来越黑,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随后便栽了进去。……耳边有风声经过,莫远以为自己会摔倒蛇群里,紧接着便有无数张嘴来啃咬他的身体,带着剧毒和粘液,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时候,一双手接住了他。熟悉的兰花香飘在空气中。莫远愣住了,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然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拨开了他的鬓发。“莫远,我脾气是不是很好?”听到这个声音,莫远瞳孔慢慢放大了,他下意识揪住了整个人的衣袖,眼中血泪不断涌出,那只手抚摸到他的眼角,停住了。“莫远,你不是喜欢当个瞎子吗?这双眼睛不要了好不好?”薛凉月声音很冷,手却很稳,他在莫远耳畔低声道,“你这种人,天生是没有心的,所以腿也不要了,武功也不要了,把你关起来,好不好?”“说话啊。”薛凉月的手停在他的下颚处,慢慢抬高,莫远看见一双银白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莫远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揪紧了那只衣袖,像溺水者揪住救命稻草,剧烈喘息着,“好,喜欢……”薛凉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嗯?”莫远低声道,“喜欢,都可以……都可以的。”薛凉月还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莫远揪住他袖子的手忽地一松,垂了下去,身体也软了下来。—第三卷·终— 第54章 黄粱某日,风雨大作。狂风伴着巨雷,大雨凶地砸向地面,茅草屋顶哗哗作响。何草草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雨珠正从檐角流下,连成一道首尾不见的细线,而她手里提着剑,脊背紧绷,像随时会发起进攻的野兽。这时候,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扭过头,看见丈夫林冀端着烛台站在他身后。林冀低声问:“为什么不睡觉?发生什么事了吗?”何草草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一道闪电撕裂苍穹,一瞬间四野亮如白昼,白光照下的那一瞬间,越过自家娘子的肩头,林冀看见院中竟跪着一个人。电光转瞬即逝,而跪在雨中的人,在夜色中重新模糊成一个黑影。林冀与何草草对视一眼,而后走近了些。烛光照亮了庭院,林冀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黑衣,斗篷外边扣着肩甲,如果忽略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新鲜刀伤,可以称得上是丰神俊朗。黑红色的血流到地上,又被被雨水冲淡,隔着雨帘似乎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男人似乎怀中抱着什么东西。何草草低声道:“不知道是谁,半夜听见响动出来看看,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了。”林冀轻声道:“死了?”何草草却摇摇头:“还活着。”这时候,一道惊雷从天边传来,轰隆隆敲响了深夜。男人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猛然睁开了双眼,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撑在地上,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等等!”何草草忽然瞪大了眼睛,随着这番动作,她看清了这人护腕上的图案,“你是鹰部的人?!”男人缓缓抬起头来。“小莫愁。”声音并不算大,但何草草和林霁都听清了,何草草听到这个名字,脊背明显更加紧绷了,眼神也更加锐利。男人顿了一下,道:“久仰,我到这里来,是有件事情想请阁下帮忙。”何草草冷冷道:“你们鹰部的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求我的?”男人微微摇头,“不是我们,单是‘我’有事情求您。”他垂下头,掀开斗篷,何草草和林冀心下俱是一惊,那是一个孩子,浑身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中,只露出半张清白的小脸,约摸只有四五岁大,双眼紧闭,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了。何草草明白了,“海晏王世子?”男人点点头,低声道:“鹰部、海晏王已经败了,只是稚子无辜……”何草草清楚了他想求她的是什么,她没有说话,隔着雨帘与他遥遥对视。半晌,她摇摇头,“这忙我帮不了你。五义堂,听剑阁甚至鹰部都在暗中寻这孩子,我自己孩子也小,而我相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护不住更多人。”男人看着她,轻声道:“这是贺湫湫的孩子。”何草草皱起眉:“嗯?”男人道:“她一开始并不叫贺湫湫,她曾经的名字叫……‘贺兰烟’。” 第53章 “你有没有搞错?他……”何草草瞥了一眼莫远,对他招招手,示意丈夫把耳朵靠近一点,林冀把耳朵靠过去,听见娘子很小声的警告,“不知道多少人在循着卞风禅的踪迹往这边寻过来呢,现在进城就是找死!”说罢,她咕哝了一句,“要是我一个人带他去看医就算了,还带着你们两个累赘,不行的。”莫远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何草草瞪他一眼,用手作驱赶状,“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问。”莫远不服气:“你们不是在讨论我‘媳妇’吗?”何草草把他头往里面推:“现在还不是,至少再等十一年吧。”莫远“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头缩回去了,林冀跟何草草又谈了两句后,也坐回了车厢,马车依然在行进,没有停留的意思。过了一会儿,莫远忍不住叫了林冀一声:“爹?”林冀:“怎么了?”莫远看了一眼看起来状态越来越差的小孩,犹豫道:“我们……不停吗?”林冀“嗯”了一声。莫远:“为啥?”林冀道:“囊中羞涩。”何草草在外头补充了一声:“没钱。”莫远:“……”莫远才不信他们的鬼话,但也没追问,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很久,把手伸到了口袋里。在口袋里掏了半天,莫远终于摸出来一个纸包,里面传来甜腻的味道。莫远剥开纸包,里面是一颗做工不算精致的松子糖,但在乡下也是很难得的零嘴。莫远看了一眼林冀,后者没表示反对,他将松子糖小心翼翼塞进小孩的嘴里。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莫远的糖起了作用,直到夕阳西下,小孩都没有再闹腾,前方出现一个城郭的轮廓,何草草策马往城里赶去。马不停蹄将小孩送往医馆,服了药,几人顺势在医馆歇下,待到后半夜,那孩子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大半,但还是醒不来。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喂了点米粥。忙了大半夜,何草草揪起打瞌睡打得快倒过去的莫远,“走了!”莫远一个激灵醒来,“又走?!”“没钱住客栈,难不成睡人家医馆里?”何草草赶他,“赶紧的,车上睡去。”莫远打着哈欠上了马车。……第二天傍晚,他们停在了五屋山脚下,何草草仰头看蜿蜒山路,“这个地方好!清净!林冀,你看看呢?”林冀笑笑:“听你的。”莫远盘腿坐在车顶,评价道:“鸟不拉屎。”“哎!”何草草扭头指着他,莫远一偏头,不看她,特别不开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何草草见状立刻就要跳上车顶修理儿子,被林冀拦下来了,林冀小声道:“小孩,这个年纪都这样,不要紧的。”何草草“哼”了一声,“上车!找地方落脚。”--莫远钻进马车,又睡着了,意识浮浮沉沉,模模糊糊总感觉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缓慢而轻柔的呼吸,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从未远离,也从未靠近。忽然,睡梦中他感觉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莫远浑身一颤,睁开了双眼,黑暗中看见那个小孩在他爹怀里转过头,黑漆漆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莫远感觉自己心脏被攥住了,太阳穴突突地疼,眼前画面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画面在模糊和清晰间慢慢变换……意识慢慢从梦中清醒,等他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月光透过窗纸,屋中昏暗,朦朦胧胧。床边坐着一个人,背着光,只剩一个黑糊糊的轮廓。莫远却好似能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奇异地与梦中那孩子重合了,令人心悸的诡异。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奇香,有点像松枝。“莫远。”床边那人开口了,是薛凉月的声音,轻而哑,好像有人拿羽毛在莫远耳边轻轻扫过。莫远微微愣住了,实际上他的记忆在误杀温栖华怀中的娈童时就开始变得很混乱,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走到蛇窟,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了薛凉月。看来是真的。真的。莫远很轻地眨了眨眼睛,感觉鼻子有点酸,放在被子里的手情不自禁揪住了柔软的布料。薛凉月声音很平缓,他问:“醒了吗?”莫远点了一下头。薛凉月又沉默了很久,莫远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半晌,薛凉月淡淡道:“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莫远终于开口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哑,舌头也不听使唤,只能很轻柔很慢的吐出几个字,“你想听我解释什么?”语气小心翼翼。薛凉月忽然有些火大,“什么叫我想听你解释什么?!”莫远想了想,道:“你问,我回答。”薛凉月看着他的眼睛,身体微微向下俯了一点,声音冷了下来:“可我不想问,我都知道为什么要问?”莫远干巴巴道:“哦。”薛凉月:“‘哦’是什么意思?”莫远:“没有什么意思。”薛凉月声音开始有些发抖:“你过去不是挺会哄人吗?‘我错了’现在都不会说了吗?”莫远沉默片刻后小声道:“这件事一句话能过去吗?”薛凉月半晌没说话,莫远慢慢放开了手里的布料,微微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然而他背部刚离开床一指的距离就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莫远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后背抵在床头,硌得发疼,薛凉月重重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换了个角度,柔和的光线落在薛凉月的脸上,莫远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薛凉月眼角微红,瞳孔在微微发抖,嘴唇抿成一条线,莫远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薛凉月生气了。他用力地掐着莫远的脖子,指关节微微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脖子掐断。莫远微微仰着头,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表情。薛凉月俯下身,凑在莫远耳边,声音压抑而愤怒:“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吗?你过去话不是很多吗?现在这副样子装给谁看呢?!一句‘对不起’,很难吗?你说话啊!!”被掐着脖子,哪里说得上来话……莫远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伸手下意识想去掰薛凉月的手,可碰到那人的手腕时,却又陡然放下来了。其实不掐着他的脖子……他也说不出来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不需要那些以目的为导向的花言巧语和谎言后,莫远想,他真的没什么想说的。薛凉月剧烈喘息着,他好像要哭了,“莫远,你说话,你说了我就原谅你,好不好?”他把手松开了,莫远捂着自己的脖子,别过头剧烈咳嗽起来,好久才停下来。薛凉月轻声道:“说话,道歉我就原谅你。”莫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喉头动了动。片刻后,他道:“别原谅我。”薛凉月瞳孔骤然一缩,像被激怒了,“你说什么?!”莫远目光缓缓下移,盯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我是个畜牲,别原谅我。”薛凉月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我杀了你。”莫远“嗯”了一声,依旧盯着自己的手指,这时候他思绪开始偏移,他忽然想起来,这句话薛凉月好像说过很多次,他过去一直觉得这句话很可爱,像小猫冲你亮出小爪子。可薛凉月不是猫,他一直是老虎,丛林里的猛兽。莫远有些奇怪的心想,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或许是那只小老虎一直病恹恹的,而且会像猫一样露出自己的肚皮,任由别人摸和抱,脾气好的不像一只老虎。……“莫远!”莫远骤然从思绪中惊醒,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薛凉月,意识到这已经是他叫自己第二遍了。薛凉月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转过去。”第56章 梦中(二)“转过去。”莫远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薛凉月的意思,他不明白薛凉月在这种情景下还有什么兴致,但还是乖乖照做了,薛凉月伸手抽走了他的衣带,把他的手反绑在了身后,然后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薛凉月在他耳畔喘着气,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别叫,忍着。”说罢他一根手指挑开莫远唇瓣和牙关,伸进了他嘴里,还低声威胁道:“敢咬你就完了!”指尖在莫远的上颚敏感的部位一边摩挲着,一边缓缓往里推,只抵到喉咙口,莫远拼命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再往里去了。薛凉月按住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往他嘴里伸进第二根手指,逼他把嘴张大,莫远仰着头,一阵阵的反胃,但又被人把控有度,不至于让他真的吐出来。“嗯……”莫远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抗拒声音。薛凉月笑了,他凑在莫远耳朵边,吃吃笑道:“这不是能张嘴吗?”他很啄吻着莫远的侧脸的侧颈,动作很轻柔,跟晋江的放肆形成鲜明对比。莫远觉得自己快疯了,他过去从来不觉得这种事会变成一种刑罚,薛凉月过去其实都是故意让他舒服的——可以让他舒服,也可以让他难受死。如果光是疼还好,还有痒,他浑身都在痒,但薛凉月没有一次给他个痛快,他只能感觉到每一次都在被晋江,晋江又合上,周而复始,他不是在被上,他是在被玩。 第55章 赵真人咬咬牙,毛笔尖继续靠近小孩的眉心。“艹!”贺悦狠狠咬向莫远的手腕,莫远痛叫一声,手不由自主一松,贺悦趁机从他怀里挣出来就要跑,莫远哪能让小狐狸精逃走去祸害别人,忍着剧痛扑上去按住他——“啪!”两人动作太剧烈,赵真人三百岁高龄,动作迟缓,没躲开,手里的血碗被莫远手忙脚乱间一巴掌呼翻了,一碗狗血兜头浇到了两人身上,碗则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莫远愣了一秒,贺悦浑身发抖着一把把他推开,力气之大,简直不像个小孩,冲出了门外。莫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拎着耳朵从地上提了起来。“莫远!!你在干什么?!”何草草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远下意识问:“娘,你不是……”“我在村口就看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了!”何草草打断他,声音气得发抖,“不揭穿你只是想看看你又能干出来什么蠢事,我是……我是没想到你能干出来这种事!找别人合起伙来欺负你弟弟是吧?”莫远情急之下都没注意到何草草用的是“你弟弟”,他辩解道:“那个贺悦真的是妖怪!他特别怕黑狗血……”“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何草草快气笑了,“你把血往人身上泼,哪个小孩不怕啊?”莫远一时语塞,何草草放开他,俯身把桌子腿硬生生掰了下来,目光阴森森盯着“赵真人”。赵真人浑身一抖,“姑娘……”何草草拿桌子腿指着赵真人,“你说,你是什么人?”赵真人结结巴巴道:“吾乃……和……和山真真人,道行行……”何草草大吼:“说人话!”赵真人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在下的确只是个江湖骗子,赚点小钱糊口而已,很不容易的,并未害人,收了贵公子总共三百二十文,都在这里了。”他说着把小半吊铜钱扔在地上,拔腿就跑。何草草:“站住!”她一闪身就揪住了赵真人的后领,接着桌子腿就落了下去,屋里响起鬼哭狼嚎。莫远愣愣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发烫,他看着得道高人被她娘一根桌腿揍得哭爹喊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拔腿跑出了门。……莫远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很快得知贺悦应该是跑进了山林,于是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密林。……“阿悦?”“阿悦!”“阿悦!!”他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喊,后来大声地喊,但根本没有人回应。一直从早上,找到傍晚,那小孩的半点痕迹都没看到,莫远停下脚步,摸着下巴,心想他不会已经回去了吧?有可能,先回去看看。莫远准备打道回府,结果一转身,发现他一通乱跑,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了。莫远:“……”他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了很久,可走了一个多时辰,四周依然是密林,另一个方向,也行不通,尽头居然是悬崖。直到日头沉入云海,暮色笼罩大地,明月爬出西山……莫远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他迷路了。在夜里的山林。莫远一天没吃饭,此刻饥肠辘辘,走一步都困难,他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忍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鼻子有点酸,莫远微微仰起头,繁星在树枝的缝隙间露出来。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咚”,很沉闷,像是有人在敲树干,莫远一愣,片刻后,又是一声“咚”。“……”莫远手心出汗,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他身后,半张小脸从树后露出来,还挂着半干的血迹……贺悦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一点也不像小孩子。他轻声问:“在找我吗?”“我一直跟着你哦。”……“啊!”莫远被吓得跳起来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了,摔了个狗啃屎,贺悦整个人都从书后面走出来了,慢慢朝他走去。莫远翻身坐起,感觉腿肚子抽筋了,疼的要命站不起来,他手扒拉着地面,一边疼得发抖,一边用尽全力地往后挪,死死盯着贺悦,“你你你别过来……”夜色里光影陆离,树后鬼影重重,莫远感觉看不清贺悦的脸了,面前的身影逐渐拉长,身形变成成年人的样子。他脑仁很疼,眼前仿佛有无数东西飘来飘去,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悬崖峭壁之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嗬……”莫远猛然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纱帐,鼻翼间也再次闻到了熟悉的奇异香气。记忆渐渐回笼。他微微偏过头,薛凉月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烛台和一碗粥,听见动静,薛凉月微微偏过头,轻声道:“醒了?下来吃点东西。”莫远闻言侧过身,想要撑着胳膊坐起来,结果刚坐起来一半,小臂一软,又跌了回去,重重地砸在枕头上。“哦。”薛凉月道,“我忘了,你经脉断了,现在应该不太方便。”莫远愣了一下,薛凉月起床朝他走来,先把他扶着靠到床头,转身端起桌上的碗,坐到他旁边,“张嘴。”莫远摇摇头:“我不饿。”薛凉月面无表情:“你是饿麻了,你已经四天没吃饭了。”莫远只好张嘴,让他把粥一点点喂完了,但可能是因为真的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把粥咽下去的时候还有些反胃,没过一会儿,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薛凉月伸手按在他肩头,慢慢揉着,朝他身体里送了一点很柔和的内力,莫远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被他按住了,顺势拉到了怀里。薛凉月帮他调完内息后,手放了下去,停在他腰侧,淡淡道:“莫远,我们聊聊,好不好?”莫远:“聊什么?”薛凉月:“你一开始就是想拿我去跟温栖华交易吗?”莫远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薛凉月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抚上了他的耳侧,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语调还是缓缓的:“那为什么又等了那么久?我武功废掉之后,那时候应该是最好得手的吧?”莫远垂着睫毛:“你跑了。那天晚上我去联系机关城,把人带回来发现你跑了。”薛凉月动作一顿。莫远继续补充道:“后来就把新地点定在了武林大会,你知道的……你跑出去了,紧接着归雪楼又出了幺蛾子,赵汩事情败露,机关城弟子忙着把消息传回黑骑山,两边再次错过。”薛凉月按在他侧腰的手慢慢紧了,莫远好像浑然不觉。他很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作案经过和心理,没有一点隐瞒,“再后来你给了我一刀,我突然发现你好像真的有点……爱上我了?”薛凉月冷冷道:“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对吗?”莫远沉默了,他下巴搁在薛凉月肩膀上,很轻的叹息了一声。薛凉月呼吸急促了些许,声音微微发抖,“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对吗?”莫远还是沉默。良久,他感觉到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颈间。莫远微微一愣,下意识直起了身,抬头去看薛凉月的脸。看清他的那一瞬间,莫远瞳孔一缩,呼吸都停滞了。薛凉月在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在哭,漂亮的黑瞳沉在泪水里,烛光在瞳孔里跳动,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下颚,眼眶是红的。莫远伸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擦过他的眼角,声音有些急促,“你你……你哭什么呀。”薛凉月没说话,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莫远有些喘不上气了,左胸腔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他伸手胡乱给薛凉月擦着眼泪,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抖,“你别哭……别哭。”薛凉月拨开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我之前以为你一开始喜欢我的,至少喜欢我的脸。”第58章 梦中(四)“你哪怕是见色起意都可以……再退一步你哄哄我不行吗?到这种时候了,你连撒个谎哄我开心都不肯吗?”莫远从来没有见他哭得这么伤心过。薛凉月很少哭,之前顶多装作要哭的样子逗一逗莫远,马上就能收回去,莫远本人倒是被迫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他像被吓到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搭在薛凉月背上,听着那人在自己耳边哽咽。心脏砰砰直跳,像要冲出胸腔一样,撞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说:“你杀了我吧。”事实上他一直在说这句话,每一句每一句都在告诉薛凉月:“杀了我。”杀了我,像你曾经想做的那样,像你在半夜对我的要害伸出手那样,那时候很抱歉打断了你,现在你可以杀了我了,薛门主。但他不能逼薛凉月杀他,这是一种逃避。莫远其实很清楚,而他不想做一个懦夫,所以他假装不知道那些话会激怒和伤害薛凉月,只要薛凉月因愤怒而对他下了杀手,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并没有想逃避。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了,薛凉月是为了复仇杀他的,很合理吧?很合理吧?……他再也不想反反复复从美梦里醒来,面对光天化日的现实了。蒙上眼睛就看不见天地,装疯卖傻就看不见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欺骗、背叛、自轻自贱。 第57章 第59章 梦中(五)那天之后,莫远回家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打。实际上,何草草虽然表面凶,其实根本不舍得用力打——从小就是这样,不然莫远也不会有胆子天天跟她唱反调,再加上林冀拦着,莫远身上都没打出几条痕迹。这事就这么了了。所幸,莫远在这件事以后,终于难得地成熟了不少,也有了当哥哥的样子。或许是有了一个弟弟在后面鞭策,莫远渐渐地终于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游手好闲十分不妥,至少要学一门吃饭的手艺。于是他在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年,宣布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自己要去山下小镇当饭堂的学徒,将来在村里开家饭馆。何草草闻言,差点把长寿面掀他脸上。莫远梗着脖子,“厨师有什么不好的?”何草草,“古人云……云那个叫啥?!”林冀:“君子远庖厨?”“对,就是这句。”何草草指着莫远,“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干这种事情,不害躁吗?”“我又不是君子。”莫远道,“凭自己手艺吃饭,怎么会害躁呢?爹不也会烧饭吗?”何草草:“你爹是探花!人家读书人回家种田做饭叫‘归隐山林’,你一个书都念不完的街溜子去当厨子就是个伙夫,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的!”莫远高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还是当街溜子吧,等你们蹬腿我就跟着上吊,左右还有几十年好活。”何草草怒道:“说什么鬼话呢!”莫远:“要不然我就去讨饭,反正你认识丐帮帮主,到时候你叫他给我封个什么舵主啊坛主啊……”何草草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暴栗,“闭嘴吧祖宗。”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犹犹豫豫开口:“草草啊,其实我觉得……小六做厨子也行。”莫远抬眸看了他爹一眼。林冀道:“混江湖,考功名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安安心心守着一门手艺过日子,也能很开心的。”何草草拍桌道:“他要是真喜欢做厨子也行,可你看他这态度,明显是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挑了个看起来最轻松了,就是好逸恶劳!”莫远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林冀道:“干一行爱一行,他干了或许就会真的爱上了。”他顿了顿,又笑着道:“你若舍不得小六出去给人使唤,留家里先学着拿两天锅铲呗。”“谁舍不得?”何草草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我是怕他出去给人家店里捣蛋,丢我的脸。”林冀转而看向莫远:“小六,行吗?”莫远点点头,眼睛亮起来了。“那赶紧吃。”林冀站起身,“我去找找之前家里的菜谱……”他转身朝里屋走去,莫远两口把面吸溜了下去,跳起来跟进了里屋,林冀正在书柜上翻找,阿悦捧着书,盘腿坐在莫远床上看书。“在哪儿呢……”林冀自言自语道。莫远凑过去看了一眼,书柜很陈旧,忽然他眼前一顿,目光停在书柜第三层的某一处,那里有一个落了很多灰、而且很破烂的包背装书,定睛一看,它居然只有一半,前面一半被撕下来,不知去了何处。这非常突兀,因为林冀看书不喜破损,收藏起来的书都很珍惜。搬完一趟家后,不太喜欢的书都被扔了卖了,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新买的或者保养得很好的老书。带着三分好奇,莫远把书册拿了下来,随手翻开。……“找到了!”林冀从书柜深处拿出一本蓝封册子,拍了拍上面薄薄一层灰,“这是我二十年前用的菜谱,很适合刚开始学……”他偏头瞥了一眼莫远,声音戛然而止。莫远呆呆地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神情很古怪。林冀目光落在书页上,只见上面一个人盘腿坐着,身子是半透明的,奇经八脉纤毫毕现,几个穴道被圈了出来,旁边三个大字:御风诀。“小六?”林冀轻唤一声。莫远没回答,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目光却仍粘在那本书上。“小六……”林冀伸手想拍他肩膀,刚靠近他周身一尺内手掌却无端一痛,他下意识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割开了一道长口子,鲜血立时涌了出来。莫远浑身剧烈一颤,手中书册掉到了地上,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最后他仿佛听见哭声和喊声,有人在叫他“六哥哥”,有人在叫他“小六”,都听得不甚清楚,伴随着阵阵耳鸣,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莫远睫毛微微一颤,睁开双眼,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下意识想挣扎。“别动!”薛凉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从后面把莫远在怀里,锁着四肢,“你调一下内息。”莫远感觉体内两道内力正在相撞,一道锋利如刀,一道汪洋似海,刀尖与海相撞,缓缓被包裹起来,压制,融化。半个时辰后,薛凉月放开了他,莫远喘着气靠在床上,薛凉月桌上拿起什么东西,走到床边,一把拉下了他的衣服。“!?”莫远一惊,下一秒却愣住了。他身上,从锁骨到小腹,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像是拿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伤口不深,但数量之多,让人心里发毛。薛凉月垂眸拿着金疮药往他身上涂,涂完了前面,示意他转过身,背上也有。莫远趴在床上,偏过头,哑声问:“怎么回事?”“你在床上忽然开始自行运转六道剑决。”薛凉月指尖沾着滑腻腻的膏药,慢慢从他的肩胛骨滑下去,落在腰窝某处伤口上,轻轻揉了揉。他轻声问,“梦到了什么?”莫远默不作声了一会儿。薛凉月动作缓缓顿住,冰凉的触感停在莫远腰际。莫远眼珠子动了动,拿眼角余光静静盯着薛凉月,后者若无其事地拿开手,去旁边取了纱布过来给他包扎。一层一层,盖在伤口上。但腰际那儿的触感仿佛粘在身体上了,始终挥之不去,莫远忍不住按了一下,手就被薛凉月捉住了,薛凉月轻声道:“别动伤口,把裤子也脱了。”莫远一愣,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腰带。“你在想什么呢?”薛凉月一把拉开了他的衣带,“我就是看看你腿上有没有伤。”莫远腿上当然有伤,但比身上少多了,而且也不密集,只有寥寥几道伤口,抹点金疮药就行了。检查完后,薛凉月伸手想把他衣服拉上去,莫远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手,薛凉月皱眉瞥他一眼。莫远轻咳一声,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手心很热,带着熟睡刚醒的暖意,热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进薛凉月的血液。薛凉月眸光沉了沉,慢慢靠近了一点,反握住莫远的手,带着鼻音,“嗯?”莫远目光垂着,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薛凉月盯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把你的剑带过来了。”好似一瓢冷水淋头,暧昧的气氛立时被驱得一点不剩,莫远瞳孔一缩,手指蜷曲了一下,好像要躲开。他听见薛凉月在他耳畔轻声问:“看看吗?”还没等莫远回答,薛凉月站起身,走到墙角,捞起一把断剑和一把无名剑,转过身,走到床边。莫远掀起眼皮,怔怔地看着那两把剑,薛凉月沉默地拿起那把断剑,递到他手里,左手笼着他右手,缓缓收紧。粗糙的梅花纹路贴着手心,本来是很熟悉的感觉,莫远却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薛凉月放开手,莫远手腕一抖,断剑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莫远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薛凉月,嘴角弯了弯,似笑又不似,“薛凉月,我……已经拿不了剑了。”梅花剑是八种精铁敲打熔炼所制,哪怕很细,断了一半,分量也不容小觑。莫远不是薛凉月这种肉身离谱的药人,失了内力,又经脉寸断,手腕根本没有那个力量拿稳。薛凉月俯身捡起地上的剑,轻轻放在他枕边,深深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拿得动的……六哥哥。”莫远愣了,下一刻瞳孔颤抖起来,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难以置信地盯着薛凉月,嘴唇颤抖着,“你刚刚说什么?!!”薛凉月没有理他,转身熄灭了桌上的香炉,莫远大骇,费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他的举动,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薛凉月转身把他抱了起来。莫远紧紧揪着薛凉月的外衣,鸢色瞳孔周围浮现出血丝,显得双眸通红,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情绪。他颤抖道:“你怎么……你到底是谁?”薛凉月把他放到床上,从自己脖子里扯出来一根红线,红线上连着一个略有些硕大的玉佛,玉佛边缘有个裂痕,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掰开来过。“这个玉佩的主人是谁。”薛凉月低头对他笑笑,“我就是谁。”“不要……”莫远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他几乎是哭着哀求道,“别让我睡着……薛凉月我有事要问你!”薛凉月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莫远在完全睡过去之前,耳畔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六哥哥,我要走了,还记得四岁那年我跟你说的话吗?如果我变成真的恶鬼……杀了我。”莫远手松开了,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帮他掖好了被角,这时门外传来姜琅的声音,不紧不慢,慢条斯理。“殿下?该去东都了。”第60章 梦中(六)莫远意识在识海中飘荡,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开心的梦……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六……小六……”莫远费力地从梦魇里挣扎出来,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两个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床边,花了很久他才看清楚,那的确是两个人,不是重影。其中一个是何草草。另一个是个高挑的年轻人,肤色苍白,脸部线条柔和,眼角微微下垂,宛如带着未干的泪痕,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见莫远醒来,年轻人很轻地微笑了一下。 第59章 而林冀深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照顾好你弟弟。”旋即他在马臀上轻轻一拍,白马长嘶一声,很有灵性地明白了林冀的意思,背着莫远和贺悦撞开围栏,沿着山路朝村子外面奔去,速度非常快,几个“蜘蛛人”察觉异样,想围过来,却根本来不及。莫远在马背上颠簸,眼睁睁看着小茅屋、山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山路的转角处。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莫远知道家里绝对出了大事。他急得眼眶通红,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奈何身体动弹不得,只得再次运转起小天圆术,小半个时辰后,他感到一股气流从双肩喷出,身体为之一轻。穴道被冲开了!莫远大口喘息两声,开始挣扎,想要将手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奈何林冀系的是死结,他挣了半天,粗大的麻绳分毫未动,这时,他余光里看见了马搭子上露出来的短刀刀柄。莫远自己当然够不到,他微微偏过头,喘着粗气对阿悦道:“刀.. ...悦,把刀.....把刀递给我!在...在袋子里面……”顿了顿,他用哀求的语气补充道:“你够得到的......求求了!”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贺悦动了,他缓缓地朝一侧倒去,看样子是听话地去拿刀了,莫远小心翼翼收起了动作,喘着气等待着。下一秒,他听见一声短促的痛呼,后背一空,紧接着便是人跌倒地上,肉/体与地面相撞的巨响!莫远扭过头,只见一抹刺眼的红顺着山坡滚落,消失在山崖间。他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浑身冰凉,下一秒他瞪大了双眼,几乎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阿悦!!”“阿悦……悦……”声音徒然在山谷里回荡。莫远快要急死了,他再次拼命地挣扎起来,忽然他胸口一痛,紧接着一股腥甜涌出喉咙,原来是他太急躁了,内功运转时不小心出了岔子,走错了道,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中的走火。他咬着牙,把血咽了下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马儿转过一个弯,接下来是个很陡峭的大坡,大坡尽头隐隐约约站着几个人,皆穿着黑色的短打,脸上扣着奇形怪状的面具。黑衣人见马儿奔来,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拿出了一把刀,微微俯身,做出要斩马腿的动!而白马像是刹不住似的朝那几个人冲去。千钧一发之际,莫远俯身咬住缰绳,狠狠一拉!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不料一个黑衣人扬起手,短刀脱手而出,眨眼间出现在百米之外。“嗤!”马蹄被刺中,马儿哀嚎一声,侧倒下去,莫远自然跟着摔在了地上,肩膀撞到了一块石头,骨头碎了似的疼,让他几欲昏厥。黑衣人围了上来。人在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潜力,莫远将手狠狠一抽,只听“咔嚓”一声,剧痛从手腕传来——他左手腕脱臼了,但也因此从绑得死紧的绳子里脱出。莫远强忍着剧痛,捂着手腕,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跑!不要停!——然而还没跑两步,莫远就被人从后面踹倒了,两个黑衣人按着不断挣扎的他,其中一个黑衣人不耐烦地扇了他一巴掌,声音低沉地喝问道:“喂!你是从山上下来的?”莫远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血沫子飞了出来,他恶狠狠盯着地面,没有回答,下一秒右手手肘狠狠撞了一下另一个黑衣人的下巴!那人面具飞了起来,还差点咬到舌头,恼羞成怒下,拔出腰间的短刀就冲着莫远的太阳穴刺去!莫远眼皮轻轻一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在那把短刀即将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把刀从刀尖开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一点点被搅成了齑粉。莫远咳出一口鲜血。其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大叫一声,满脸惊慌地朝后逃窜而去,然而刚站起来,就仰面跌倒在地,瞳孔慢慢放大,身下淌出鲜血。另外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瞳孔便同时骤然一缩。嗤——肉/体被割开的声音细而轻,鲜血和内脏顺着被剖开的腹腔流出,淌了莫远一身,良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住左手手腕,狠狠一掰,咔嚓一声,关节合拢。莫远沿着山路摇摇晃晃朝山上走去,浑身疼得发抖,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不知走了多久,莫远终于回到了贺悦掉下去的地方,他蹲下来,朝山路旁边朝下望,这不算一个悬崖,至多能算一个陡峭的坡,但坡上覆盖着带刺的灌木和尖石,滚下去肯定要脱层皮。莫远心揪着疼起来。他慢慢朝下爬去,一刻钟后地面变得平了,这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山之上摇摇欲坠,暮色正在靠近大地,树林里很黑,莫远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喊着贺悦的名字。到处走,找不到。一瞬间莫远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他冲进树林里,一遍遍喊着小孩的名字,从早上到下午都没人回应……而这次他途中回了十几次头,却没有再看见那只狡黠的小狐狸。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前方三步远的灌木丛中,躺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小小的,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莫远心仿佛被人捏住了,他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地、一步步靠了过去。那是一具尸体,穿着红色的花袄子,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天空,肚子被什么野兽咬开来了,腹腔已经空了,内脏不翼而飞。景色模糊,夕阳如血,道旁婆娑树影后似乎藏着无数魑魅魍魉,偷窥着路上的少年,窃窃私语声源源不断——沙沙,沙沙,沙沙沙。杀杀。杀杀杀。第62章 惊坐起初春,乍暖还寒时候,风依旧很冷,树叶沙沙作响。东边来了一片灰色的云,随着冷风一点点朝这边移动。另一边仍然是落日。莫远痴痴地盯着那具尸体,从身体里渗出来的血液已经在衣服上干涸了,一动便像要把皮都撕下来,他身上一般是褐色的,一般是灰色的,像一只毛色驳杂的野狗。不知道站了多久,莫远颤抖着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整个人蓦地朝前一跪,摇晃两下,朝前倒去,脸紧紧贴着腐烂的落叶和泥土,他想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眼皮越来越沉,莫远余光紧紧盯着灌木丛中那点红色,晕了过去。…………“啪嗒啪嗒……”莫远骤然睁开双眼,雨水打在脸上的触感微微刺痛,他浑身都被泡在雨水里,整个人有种被快要被淹没的错觉。四周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他耳畔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有呼吸声,粗重的呼吸声,隔着雨帘依然清晰。莫远下意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不料刚站直,一双“手”便搭上了他的肩头。莫远整个人僵住了,下意识便要回头,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硬生生忍住了,他意识到了他身后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匹狼,爪子毛茸茸,带着尖利的指甲,粗重的呼吸吐在他后颈那块皮肤上,带着隔着雨帘也无法忽视的腥臭味。古话说,狼搭肩,莫回头。狼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他们会想人一样站起来,把爪子搭在你肩膀上,只要你一回头,就露出了自己的颈部要害,一口咬下去,血溅三尺。莫远朝前一扑,一个前滚翻,甩掉了身后的野兽,并从地上摸到了一根树杈,一个闪身躲到了树干后面,后背靠着树身,握紧了手上的树枝,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莫远微微眯起眼,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仔细辨别着与众那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但他没有逃。他不能逃。莫远脑海中又浮现了阿悦被掏空内脏的身体。——是这只狼干的!!他要给阿悦报仇!狼围着树身转了几圈,脚步在枯枝败叶上移动,越来越快,莫远岿然不动,手中树枝如同利剑,朝着狼的方向。狼脚步一顿,扑上来了!莫远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根本没躲,握着树枝的手腕微微一抖,树枝末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刹那间,狼发出一声哀嚎!雨帘中迸出一道血箭。狼的身体重重掉在地上,温热的血液射在莫远脸上,带着最原始的属于战斗和死亡的、让人血脉迸发的气息。莫远忽然感觉饿了。腹中空空荡荡,他不知道已经睡了几天了。莫远跪下来,捧起野兽的尸体,找到它刚刚被割开的颈动脉,一口咬上去,滚烫的血液流入喉管,他觉得畅快极了!淋漓极了!喝完了血,莫远摸索着找到刚刚的地点,摸到那丛灌木里的尸骨,抱着那小小的身体,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嚎起来,声音哑得不像人声。眼泪混合着雨水淌下来,莫远手指抚摸过小孩细瘦的身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见见弟弟的最后一面,可惜天太黑了。最终,莫远抱着贺悦怔怔地坐在雨中,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不能在等下去了。爹娘还不知道怎么样。他得回去看看。莫远蜷了蜷手指,伸手抓起了一旁的树枝,站起身。他给阿悦挖了个浅浅的坑,把尸骨放进去,然后捧起一边的泥土和败叶,将坑堆成一个坟包,最后把树枝插在坟包后面。洒下最后一捧土时,莫远又忍不住哭出来了。……莫远转过身,朝背后一个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这片林子的出口在哪,但他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必须找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可是天真的太黑了,莫远在林子中跌跌撞撞的前行,被石头绊倒了好几回,撞到斜出的树干上,或者带刺的灌木丛中,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喂!”莫远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第61章 顿了顿,她道:“你还记不记得,隆兴四年的时候,海晏王曾经秘密送了一份降书给朝廷,代价就是小世子要作为质子,被送入东都,而且为表诚意,是先送再议和……当年你的身份还没公之于众,慕小世子是海晏王唯一的子嗣,可以说很有诚意了。不过朝廷拒绝了。”卞柔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黑衣青年神色一沉,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所以?”“据小道消息,当年‘慕崆’很可能是被制成了一件兵器。”卞柔语速飞快,“作用就是要搅得东都大乱。薛凉月不可能自愿跟着姜琅走,所以现在……”黑衣青年沉声接道:“林盟主他们的敌人恐怕不光是姜琅,还有……沦为蛊人的血衣门门主薛凉月。”--与此同时,沉水上,几叶乌篷船正顺流而下,且不断加速。朝前方那艘慢悠悠的大货船靠近,距离只有几丈时,船里跳出几条黑影,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速飘进了货船上。甲板上守着很多人,皆被干净利落地一刀抹了脖子,一个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倒在了地上,黑影们互相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一齐朝甲板下船舱内潜行。他们一脚踹开一个个大门,发现几乎全是空的,一个货船,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时,里面终于不是空无一物了,这是一个华丽的屋子,地上铺着织锦鹤纹的地毯,两旁落地烛台上,白烛朦胧的灯光洒在整间屋子里,屏风后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剪影。林卷海按剑,定了定神,走到屏风前三步处,声音不高不低,“姜领主,久仰了。”屏风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林卷海顿了顿,又道:“这艘船已经被包围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清玄道长,净海大师等人都在此,你一个人寡不敌众,不若束手就擒,我等还能给你一个痛快。”“若我不从呢?”屏风后,一个人站了起来,另一个人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站起来的那人绕过屏风,缓缓走到了众人面前,白袍胜雪,绣着蟒蛇暗纹,肌肤比袍子又白上三分,眉眼漂亮得像一幅画,眼角带着一抹勾人的弧度。林卷海瞳孔一缩。薛凉月微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武林盟主,瞳色漆黑如同无边夜色,叫人莫名不寒而栗,他只是那么站着,没有说任何话。林卷海:“薛……门主?”屏风后的人忽然把茶杯朝地上狠狠一砸,叱道:“大胆,什么薛门主?这可是海晏王世子慕,未来的真龙天子,尔等草民还不跪下!”林卷海回过神来,对骂道:“你们要造反?!”姜琅“呵”了一声,冷冷道:“殿下,教他们跪下吧。”薛凉月瞳孔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下一秒,林卷海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残影,然后便是膝盖一痛,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接着便不由自主地跪趴了下去。林卷海趴在地上,慢慢瞪大了双眼,浑身颤抖起来……薛凉月挑断了他的腿筋!……一柱香后,姜琅从屏风后走出,看见了地上跪满的“宗师”们,勾唇很轻地笑了一声,看起来畅快极了,他蹲下身,盯着林卷海的眼睛,笑道:“究竟是谁包围了谁?”林卷海死死盯着他,牙齿间挤出几个字:“姜琅!你不会得逞的……”“哈哈。”一声大笑,姜琅缓缓站起身。带着薛凉月朝门外踱去。--与此同时,西蜀山外,沉水侧畔的一座小庙前,两波人马正在对峙。其中一方是一个拿着剑的、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还有一个背着大刀的邋遢青年,另一方只有一个人,是个穿着花衣裳的“女子”,鹅眉入鬓,眉目温婉中带着肃杀。黑衣人淡淡道:“淞花。”“女子”微微一笑:“阿秀,你就是不叫我长老,好歹叫我一声师叔,叫人家名字也忒没礼貌。”这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拿着大刀的青年冷冷道:“你也不叫淞花吧……花无乐。”“女子”哈哈一笑,下一秒脸色却陡然一变,没打半点招呼,手指呈爪状朝青年喉颈袭去,青年反应不及,狼狈一闪,侧脸被擦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花无乐扭过头,舔舔嘴唇,并不以这种流氓偷袭为耻,他眯眼道:“姓姚的,当年师父那个老睁眼瞎,漏了你一个,算你命大,你要是躲在东都,跟在你皇帝哥哥屁股后面,没人伤得了你……但你自己找死,可就不关老子事了!”姚叙一声不吭,拔出背上长刀,眸中闪过不加掩饰的恨意,楚秀不动声色闪到花无乐背后,两人形成包围之势逼近花无乐。楚秀率先出击,他握着铁匠铺上随手买来的一把锈剑,一招“凌风让雪”角度刁钻地攻向花无乐后心,花无乐头也没回,袖中滑出一柄短剑,架住楚秀招式,与此同时,姚叙跃至半空,大刀竖劈,一招“元亨”,干净利落地朝花无乐顶门砍来。花无乐不屑笑笑,手腕一翻,水袖如带,卷住刀身,朝旁边一带——姚叙被硬生生扔了出去。楚秀瞳孔一缩,下意识想收招,却来不及了,一道内力沿剑身传来,把他震飞出去。咚!咚!一前一后两声巨响,两人狠狠落在地上。“你们该不会认为……”花无乐理了理鬓发,蹙起眉头,“……人家很弱吧?开什么玩笑,两个毛头小子就敢来截杀我‘花衣燕’,呵呵呵……”花无乐袖中再次滑出一柄短剑,他双手持剑,扭着腰肢,慢慢靠近了躺在地上的姚叙,姚叙抱着刀挣扎着,但根本爬不起来,他抬起头,幼兽一样的目光紧紧瞪着眼前的“女修罗”。楚秀爬了起来,足尖一点,朝花无乐袭来。但来不及了。花无乐已经举起了手里的短剑,姚叙拿着刀,动作快不起来,只见月光下寒芒一闪,紧接着,一道血箭射向半空——“啊!”花无乐被斩断的胳膊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捂着伤口,惨叫一声,向后退去。但仅仅一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后心抵着一把剑。一把断剑。楚秀瞳孔一震,身形戛然而止。……一个披发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断了的细剑,剑身的红痕在断口处硬生生停下,此刻却又被剑身上延绵的血迹续了下去,滴滴答答落在枯草上。莫远半个身子都披着血,不光是花无乐的,还有别人的,他掩唇咳了两声,手里的剑却很稳,声音冷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姜琅去哪了?”第64章 阳谋天光荡开云层,霞光落满远山,坐落在沉水一侧的谯城露出很模糊的一点轮廓,官道上一黑一棕两匹马正迎着日头的方向疾驰,马上两人风尘仆仆,肩上沾满露水。“吁——”黑衣青年一拉缰绳,马儿长嘶着停下脚步。“卞姑娘,大概到地方了。”他指着沉水,轻声道,“姜琅走的是水道,这时候该到谯城了,他可能还要取商会信物,会停留一刻钟。”卞柔点点头,问:“你是去东都?”黑衣青年点点头,“太后虽然不是好东西,但她现在很缺筹码——前日传来消息,小太子死了,死在今上前面,皇嗣明面上是断了。”卞柔:“所以你现在进城非但不会被抓,还会被迎入宫中,太后不敢阻拦,只要你能拿出凭证。”黑衣青年笑笑:“放心,我跟皇兄一直都有联系,你呢?去找姜琅?”“我跟他还有一笔账要算。”卞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马搭子,里面似乎放着一个罐子形状的东西,“也只有这个能对付他。”黑衣青年道:“好,一路顺风!”卞柔点点头,在马上抱拳行了个礼,伸手淡然:“郡主殿下,一路顺风。”黑衣青年叹了口气,“你是一定要叫我郡主吗?”“很有趣,我不久前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柔阳郡主居然是个男人。”卞柔嘴角露出些许揶揄笑意,“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还是叫你陆副寨主罢,陆兄,一路顺风。”“驾!”陆云沽笑着扬起鞭子,策马重新朝东都的方向而去,刚走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高声对卞柔道:“回头遇见陆问,叫他别着急,过两天来东都寻影楼找我!”卞柔点点头,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老庙前,花无乐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捂着胳膊,没有回头,语气惊疑不定,“你是……莫远?”莫远没有回答,握剑的手加了几分力道,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姜琅在哪?”花无乐没说话,似乎在考量什么。这时,姚叙挣扎着爬了起来,两眼通红,他低喝一声,举着刀就朝花无乐砍去!铛——莫远屈指一弹,扣在指间的金钱镖飞出,打在姚叙刀上,只听一声轻响,姚叙连人带刀被打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莫远懒懒掀起眼皮,警告地看了一眼姚叙。“莫远,我可以带你去找姜琅。”花无乐想通了,他咬牙道,“但是你不能杀了我。”莫远眸光一动,淡淡道:“告诉我他在哪,我不杀你。”花无乐冷笑一声:“你拿我当傻子哄呢?我不会告诉你他去哪个方向了,但可以带路,到地方我自有办法脱身。”莫远:“可以。”下一秒他却忽然伸出手,出手如电,点过花无乐背后四处大穴,紧接着冷冷吩咐了一句,“张嘴。”还没等花无乐反应过来,莫远就往他嘴里嘴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滑溜溜地钻进了花无乐的喉咙,他立马半蹲下来,剧烈咳嗽,手指伸进喉咙眼,想把那玩意抠出来,却一无所获,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很快钻进了自己的血肉,带起一阵钻心的疼痛。“你不是傻子,我也不是。”莫远收起剑,在他背后冷笑着道:“蛊虫已入体,五个时辰内发作。我是不会给你解毒的,现在只有姜琅能救你,你不想死就去找他吧。”好!阳谋!花无乐心中大骂一声,他恨恨地直起身,手指点过手臂上几处大穴,止住血流,而后足尖一点,飘身朝沉水飞去,莫远身形一动,一个“飞鸿踏雪”轻松跟了上去。路过楚秀的时候,他动作微微一顿。“替我跟林奉雪道个歉。”楚秀听见青年很低的声音。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莫远已然飘远。-- 第63章 莫远速度抵不过薛凉月,刚跃过三座楼,身后之人的呼吸便几乎贴到了后颈,莫远一个急刹,侧过头,冰冷的指节擦着他的脖子而过。下一秒,他被人按住肩膀,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人影压了上来,莫远来不及多想,屈膝隔开薛凉月身子,再调转剑头,手握捏住剑身,拿剑柄架住了薛凉月的五指。莫远手微微颤抖着——不能放手,否则他的脖子会被那只看起来很漂亮的手指硬生生扭断。他的手指被剑刃割开,鲜血瞬间涌了出来。薛凉月忽然握住了剑柄,莫远手腕一松,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薛凉月俯下身来,舔过他手掌边缘淌过的血。莫远睁大了双眼,手一抖,剑掉到了身上。薛凉月两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伸手捏住他手腕,舌尖顺着他掌心的伤口一点点舔过,本来略显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得嫣红,像讨命的女鬼。疼痛中带着酥麻的触感像电一样瞬间冲到了莫远脑门,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根本动不了。先是掌心,接着是一根根的手指,莫远心越来越慌,不明白薛凉月在干什么,捏着他手腕的手也开始变紧。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小六。”眼前画面闪了一下。莫远悚然一惊,他吃下去的九龙香药效可能要过了!薛凉月还在舔他的血,莫远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终于拿起剑对准了薛凉月,声音快哭出来了,“薛凉月!”薛凉月好像被激怒了,他瞳孔缩了一下,变成猫一样的竖瞳,下一秒,他伸出手,只听“嗤啦”一声,手指洞穿了莫远的左胸口!莫远瞪大了双眼。……越过薛凉月的肩膀,他看见姜琅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那双眼睛里带着讥笑和叹息,似乎在说:“何苦呢?”姜琅在距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如果世子殿下醒来,看见这幅画面,他会疯的。”顿了顿,姜琅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还好他不会醒了。”莫远张开嘴,血丝从嘴角流下,他的手垂了下来,落在身侧,薛凉月两指穿过断裂的肋骨,捏住了他的心脏,下一秒就要捏碎。莫远没有再看姜琅,他眼珠子朝另一边动了动,隔远远地看见了谯城的繁华夜景。从这个角度,他忽然发现身下这座楼正是七夕那天来过的摘星楼。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莫远感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没有注意到,薛凉月的动作停住了。姜琅也没注意到,他还要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他一愣,下意识朝一旁一躲,一条三丈长的九龙鞭从他身旁经过,“啪”一声打在屋檐上,劈碎了好几块瓦片。姜琅扭头一看,另一栋楼上,一个黑衣的少女拿着长鞭,正冷冷地盯着他。而另一边,莫远眼前景色再次晃了一下,五屋山的晴天与谯城的夜色重叠,他再次听见了林冀和何草草的声音。“小六。”“小六!”还有贺悦的声音,“六哥哥。”快回来吧,到我们这里来。何草草和林冀抱着阿悦,坐在门槛上对他笑着招手,笑容是一样的弧度,优美而幸福的弧度。回来呀……回来呀……“啪嗒。”一滴水忽然落到莫远脸上,那些景象如同梦幻泡影一般破碎,他瞳孔一缩,只见薛凉月俯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眶里,泪水“啪嗒”一声掉到了他的侧脸上。第66章 无面楼高风急,卞柔的衣摆被风卷起,又被腰上系着的什么东西压住。她与姜琅两个人遥遥对视,气氛有些古怪。姜琅:“阿柔,你来干什么?”卞柔干净利落道:“来杀你。”姜琅叹息道:“你好歹叫了我十几年的爹。”卞柔面无表情:“我从没把你当过爹。”姜琅微微蹙起眉:“为何?”卞柔没说话,长鞭末梢抬起,如同游龙般扭动着橫劈向一旁的男人,姜琅足尖一点,朝上跃起,轻松躲过,袖中弯刀滑出,落于掌心。姜琅落在吞脊兽头顶,看着她,神情看起来有点伤心,但也只有一点点。须臾间姜琅便重新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没用的,阿柔,你什么也阻止不了。”卞柔收回长鞭,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姜琅听见她笑了,很大声。“我是阻止不了你。”卞柔笑道,“但有人能阻止你!”她解开腰间的布袋,用力一撕,只听“刺啦”一声,布料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姜琅瞳孔一缩。那是一个圆形的陶瓷骨灰罐,上面绘有金蝉松枝图,卞柔单手拎着骨灰罐,站在房檐的边缘,将罐子递出檐外,风中显得摇摇欲坠。“住手!”姜琅厉声喝止,他身子一晃,朝前踏了一步。卞柔指着他:“别过来!”姜琅一僵,竟然真的就这样停住了。“阿柔,别做冲动的事情。”姜琅声音柔和下来,他轻声哄着,“那是你父亲,你不能……”卞柔:“他不是我父亲。”她伸出手,捏住自己的脸皮,狠狠一撕,竟然硬生生把半张脸皮都撕了下来!由于用力过大,也因为这张“皮”粘得太紧了,底下的脸上被带下了一小块皮肤,血很快渗了出来,卞柔抬起头,用这张从鼻梁中间割裂的脸看向目瞪口呆的姜琅。她那半脸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人皮面具被扔了下去。“姜琅,你看,根本没有什么卞柔,从一开始就没有!”“卞柔”笑得另一半脸也开始变形,她高举起那个骨灰罐,“卞风禅根本没碰过贺湫湫,你被骗了!”姜琅先是一愣,紧接着脸部肌肉抽动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玉林宫影卫的人……”“我是最小的影卫……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才破格进入的。”卞柔收敛了笑意,双眼迸出火一样的恨意,“姜琅,你可能不记得了,二十年,涵州城,就因为挡了一个家狗的路,一个烧饼摊子的摊主就被活活刺死了!”她声音微微发着抖,颤抖着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姜琅。“那才是我爹!那个家奴叫柴康裕,是海晏王的狗!”“我娘从屋子里冲出来,抱着我爹哭起来,据说那个畜生绕了一圈回来看见了这幅景象,嫌吵,就又拔剑把我娘砍了,我带着我弟弟从城外采笋子回来,看见的就是我娘的无头尸体抱着我爹的身体,血淌了一地!”……“啪!”放着山笋的小篮子掉到了地上。八岁的女孩扑到爹娘身上,哇哇哭起来,四岁的男孩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来。邻居怕柴康裕去而复返,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屋子里,于是他们的爹娘就这样暴尸街头,风吹雨晒,整整三日,最后血都干了。柴康裕没受到处罚,他依旧在涵州城耀武扬威。紧接着就是战乱,涵州城要被朝廷攻下了,于是海晏王的将士们将普通民众推到马前,拿皮鞭抽着,叫他们开道,硬生生逼退了朝廷三百里,又苟延残喘了一年。“卞柔”的弟弟和养大他们的邻居死于乱军踩踏中,她则侥幸在马蹄间活了下来,被一个好心的江湖人带回了东都。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好心人叫洪尘笑。她跪在玉林宫孟光殿前,三天三夜后,殿内出一人。那人问她,为什么要进影卫?她说,要报仇。那人说,你报不了仇的,海晏王快死了。她说,我不管,哪怕他死了,也要在他骨灰上踩上几脚。那人道好。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她抬起头,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个是洪尘笑,一个是穿着龙袍的清瘦男子。洪尘笑收她为徒,没教她武功,只教了易容术,半年后,她脸上被贴上了一层特殊的人皮面具,这种面具谁来都看不出破绽,但轻易不能撕下,也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蛋,抚摸着面具,觉得脸上好像长了另一张脸。洪尘笑道,她从此叫做“慕柔”,要作为一无所知的柔阳郡主,潜伏入鹰部首领的身边,而真正的“郡主”早就投靠到了朝廷这边。那天她在途中被人换入贺湫湫的车队最后那个马车里,没过多久她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不久后趋于平静。一个人掀开帘子一角。他慢条斯理地问,郡主殿下,怎么不吃东西,大家都吃了睡下了,怎么就你不吃?她装作懵懂无知地答,身体不舒服,你走吧,本宫不想吃。那人答,你不想吃也得吃。接着一把掀开帘子,月光流入车内,照在了车内女孩的“脸”上。那个人愣住了。 第65章 “你武功都是我教的!”姜琅大笑着,“你敢跟我打?”卞柔不说话,脸上另一半人皮面具已经掉了下去,露出一张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脸,普通的清秀,并不像瓷娃娃一样,倒因由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纸人一样苍白。长鞭却依旧舞得像游龙,借着手长的优势与姜琅周旋。忽然间她眸光一动,身子朝斜后方一侧,姜琅只觉一道劲风滑过耳畔,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狠一捏!“咔嚓!”骨头被人活生生捏碎了!姜琅发出一声怪叫,手中弯刀一转,一刻未停,袭向后方!薛凉月身子鬼魅一般朝另一边飘去,姜琅只觉怀里一空,抬眼骨灰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薛凉月手里。薛凉月朝他冷笑一声。后退三步,站到了屋檐边缘。姜琅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给、我!”“还给你?”薛凉月笑起来,艳丽的眉目一片嘲弄,他缓缓举起罐子,笑吟吟道:“你自己过来拿呀!”说着把骨灰罐朝身后一扔!“不!”姜琅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声,朝骨灰罐扑了过去。薛凉月站在原地,姜琅与他擦肩而过,扑向罐子的那一刹那,他猛地转身,手指狠狠洞穿了姜琅的左胸,紧接着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姜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薛凉月没有片刻停顿,把手从姜琅后背抽了出来,俯身接住骨灰罐,足尖在栏杆上一点,落在另一座楼的檐角。“……”姜琅一屁股跌倒地上,他贪婪地盯着薛凉月怀里的骨灰罐,缓缓伸出了手。嘴角流下一行鲜血。手垂了下去。他大睁着眼睛,朝后仰倒。这次姜琅没有再起来。是真的死了。--十日后,谯城,别苑内。薛凉月坐在床边,手握着莫远的右手,日光落在他侧颊,带起一道暖融融的金边。莫远躺在床上,呼吸尚且平稳。外头忽然有人呼喊,“公子,沐医仙到了!”薛凉月睫毛一动,旋即缓缓站起身来,把莫远手掖进被子里,转身掀帘而出。小厮指着大门外,道:“沐医仙在外头。”薛凉月抬眸朝外望去,只见院子里停着一辆很大的马车,样式不算奢华,但那六匹皮毛油光发亮的棕色骏马一看就不是凡品。目光触及到那马车围边上不显山露水的龙形暗纹时,薛凉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惊讶神色。沐流熙站在马车边,冲他微微颔首。薛凉月意会,走到了车驾边。“……薛门主吗?”里面传来一道有些有气无力的男子声音。薛凉月站在车帘边,淡淡道:“草民见过皇上。”那头轻笑了一声,“你希望朕叫你慕崆,还是薛凉月。”薛凉月:“薛凉月罢,用久了,惯了。”“你是这样,云沽也是这样。”慕璟轻叹道,“呵呵……一个两个,莫非海晏王把这一脉的野心都用干净了。”“草民有草民的野心。”薛凉月意有所指道,“草民只想活得久一点。”慕璟笑道:“你在暗讽朕?”薛凉月也笑:“草民不敢。”笑罢,慕璟直截了当道:“朕这次亲自过来,一为看看流落民间的皇弟,二为……小天圆术。当然,朕不白要,‘梦黄粱’的解法,不知薛门主可有兴趣听听?”薛凉月指甲陷进皮肉,声音却依然平静:“自然。”慕璟道:“朕乏了,教沐医仙说罢。”沐流熙冲薛凉月点点头,低声道:“进屋说。”刚进屋,薛凉月就忍不住了,“‘梦黄粱’的解法,此话当真?”“薛门主,你先别急。”沐流熙进了屋也松了口气,他找到一个凳子坐下来,“这个‘解法’一来不保证一定能行,二来也只有你能办得到。”薛凉月皱眉:“何意?”“是这样的。”沐流熙道,“有消息称,‘梦黄粱’和‘轮回井’其实是同源的一种东西,所以,‘轮回井’能连通‘梦黄粱’的梦。”这番话犹如平地一声雷,薛凉月不禁怔住了,但很快镇定下来,“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沐流熙道:“师无夜的手稿。”顿了顿,他终于全盘托出:“其实‘梦黄粱’就是‘轮回井’和‘长生天’卵,这两种蛊虫其实就是一个东西,双生诞于蜀地深山,一为雌,一为雄,所以当年……师无夜给你下蛊,其实是在……”薛凉月打断了他的话,“所以解法呢?”沐流熙被打断愣了一下,旋即轻叹一声,道:“据他的手稿,就是生人‘入梦’,在梦中找到节点,把梦主带出来。”“……”良久,薛凉月微微颔首:“懂了。”“有风险。”沐流熙提醒道。“知道。”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莫远身上,像一片羽毛,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替我谢过陛下……小天圆术我出来后会给他。”沐流熙苦着脸:“你这是逼我们替你护法?”“对。”薛凉月笑笑,“世上没有信得过的人,但利益可不会骗人。”沐流熙意有所指:“他也不能信?”薛凉月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罢,他偏头看向莫远,轻声道:“骗我骗得最狠的就是他了……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他呢?”第68章 溯洄(一)是夜,雷雨交加,哗啦啦的雨声间夹杂着轰隆隆的惊雷,响彻天地,所幸没什么风,是以放草垛的茅草棚里,也没什么雨珠飘进来。只是有些吵。“啊!”莫远靠在草垛上,睡得正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心悸,大叫一声睁开双眼,紧接着腾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做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梦一样。良久,他呼吸终于平静下来,怔怔地望向棚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脑子清醒了些许,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洗个碗都洗不好,莫远啊莫远,你顶着我师姐的姓不觉得害躁吗?”“又不是我要姓莫的,大不了你给我改了!谁稀罕啊?我……我以后就姓狗,那个谁不就叫‘苟子’吗?”“那个叫‘荀子’,莫远,夫子说你一上课就睡觉,看来是真的,你念书也念了七八年了,到底学了个屁啊?”“你管我?!”“你是我生的,我不管你?!你看我管不管别人家小孩!”……何草草的怒骂萦绕在莫远心头,使他一肚子闷气,他宁可自己的爹娘就是两个普通人,像村头刘家那个小胖子一样,他爹娘对刘小胖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当个厨子。哪像自己娘一样,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文武双全的天才。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分明是文像娘武像爹——文不成武不就很正常啊!总之,这期望沉甸甸地压在莫远并不宽广的肩膀上,他烦得要死。长叹一声,莫远把手朝后挪了一格,想把自己扒拉上去一点,防止待会儿从草垛掉下来。然后他的手按到了另一只手上。莫远愣了一下,下一刻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像触电一样把手迅速收了回来,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落下,把天地照得如同白昼。余光间莫远看见了一片嫣红的衣角,就落在他身畔,一瞬间的亮后又淹没进黑夜。“谁?!”莫远瞪大了双眼,声音颤抖着问道。他扭过头,看向身后,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第二道闪电接踵而至,这一次的光亮中,莫远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茅草棚另一边面对的田野,以及田野上的水车。……什么也没有。那只手,那片红衣……像一个幻觉。但莫远却分明听见了呼吸声……就环绕在他身边。……鬼?!莫远在草垛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了,身子缓缓朝草垛下面滑去。 第67章 莫远听了,更加惊恐了,比当初以为要吃他还惊恐,他扭过头,“我是男的!”那只鬼笑了:“都人鬼殊途了,你还拘泥于男女之别,岂不可笑?”“可是,可是……”莫远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什么,抗议道:“我有媳妇!你不能插足!”“那我把她杀了。”那只鬼弯了弯眼角,无辜道:“谁叫上天安排的最大呢?”莫远:“不行!”那只鬼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撒娇道:“我就要你,谁也不许抢……除非你不娶妻,不然新婚当夜新娘子就要变成跟我一样的鬼。”莫远微微偏过头,那只鬼抵在他耳边委屈道:“难不成你还能找到比我还好看的媳妇?”莫远心里慌成一片,嘴硬道:“你是鬼……”“我不是鬼,我也当过人的。”那边的声音变得哀怨起来,莫远愣了一下,下意识扭过头,只见那人正蹙着眉,眼眶微微发红,盯着自己的指尖,“能当人的话谁想当鬼……”莫远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那只鬼握着他的手,小声道:“我生前的名字……你想听听吗?”莫远:“你说。”“薛凉月。”那只鬼深深地看着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同时在他掌心写下那个名字,微凉的指尖划过命纹和姻缘线,最终停在纹路的起始点,痒意顺着掌心直直落入心底。而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莫远心头一震,在眼眶内盛了许久的泪水掉了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去。真奇怪。薛凉月神情哀伤地看着他,慢慢融化在空气中,掌心的触感渐渐消失,莫远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朝前捞去!……“咚!”他的头狠狠撞到了马车的车顶。将林冀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儿子的眼睛通红,好像快哭出来了,忙问道:“小六,是……做了什么噩梦吗?”何草草也掀开帘子,探进来一个头,“怎么了?!”莫远捂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车顶看了许久,才眨了一下眼睛,他摇摇头,声音干涩极了,“没……事。”何草草皱眉道:“别作妖啊,这几天我忙得很,没功夫管你。”说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林冀一边拍着小孩的背,一边小声安慰莫远,“别怕,出了什么事跟爹娘说,你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莫远放下手,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爹,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姻缘这个东西吗?”林冀不假思索道:“信啊,怎么不信?”“为什么?”林冀眨了眨眼,慢慢笑道:“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和你娘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吧?”“是我救了你爹啦。”何草草在外头懒洋洋道,声音里带着得意,“要不是我,你爹就要被发配北疆挖石头去了,他那身板,挖两天肯定就撑不住了,当时我受人之托,去救他牢友,顺手把他救了,小六,你说这是不是姻缘哪?”莫远:“姻缘……很重要吗?”林冀:“或许吧。”何草草道:“废话,那可是老天爷安排的。”莫远不说话了。--此后一个月,直到他们一家在五屋山里安顿下来,那只鬼都没再出现过,莫远时不时想起他那张眼眶发红的脸,想起他哀怨地望着自己,手指在自己掌心写下“薛凉月”三个字……心里头就堵得慌。所以当他某天晚上洗过澡走进屋子里时,看到那个靠在他床上的背影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吓,而是松了一口气。莫远走到床边,犹豫了一会儿,叫了那人一声,“薛凉月。”薛凉月回过头,淡淡看着他,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莫远不知道该干什么,试探着握住了那一只手。薛凉月:“上来。”莫远握着他的手,借力爬到了床上,薛凉月搂着他的腰,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喃喃道:“你想好了吗?”莫远手指蜷了蜷:“想好什么?”薛凉月轻声道:“要不要一个鬼媳妇。”“没想好。”莫远立刻摇了摇头,他声音很低,仿佛害怕被人听清楚一样,一边说话一边捏紧了薛凉月的衣袖。“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咒术,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你就想哭。”最后一句话莫远再次带上了哭腔。薛凉月轻轻拍着他的背,“我哪有那样的本事,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还会变成一只鬼吗?”莫远:“你让我想想……”“你随意。”顿了顿,薛凉月小声道:“都依你,之前骗你的,我杀不了人的,顶多能烦烦你。”他声音平淡里带着辛酸,带着几分鼻音,听起来可怜极了,叫人听了再硬的心肠也软成一摊春水,然而在莫远看不见的地方,薛凉月嘴角却慢慢勾起,笑得很得意。小莫远,真好骗。第70章 溯洄(三)薛凉月抱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今晚我能抱着你睡觉吗?”莫远下意识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不行,我童养……我妹妹要跟我睡。”薛凉月浑不在意:“管他做什么?他又看不到我。”莫远还是摇头,脸微微发红,“不行!”薛凉月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看得莫远心里都有些发毛,才慢慢笑起来,他伸手碰了碰少年的唇角,“行吧,那亲我一下。”莫远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贴了贴他的嘴唇,一触即分。薛凉月点了点他的脖子,轻轻眨了下右眼,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柔声道:“心肝儿,好好想想……今年你生日我去找你。”说罢,便渐渐从空气中消失了。光影随之流转。“六哥哥?六哥哥?”身边忽然传来几声担心的呼唤,莫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瞳孔一颤,有了聚焦,只见贺悦跪坐在他面前,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担忧地问道:“六哥哥,你怎么了?”莫远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指尖一片濡湿。--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托着下巴,观察着小莫远的种种表现,看他涨红着脸慌张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熄了灯躺下睡觉,但黑暗中却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有意思。很想逗一逗。但薛凉月深谙松弛之道,要是逼得太紧,小莫远会害怕的,但要是十天半个月不理他,他反而会忍不住想自己。哪怕没了记忆,有些情愫还是刻在骨头里的。等到五更天左右,小莫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贺悦缩在他怀里,倒睡得挺香,薛凉月瞥了一眼年幼的自己,不禁生出了三分嫉妒的情绪,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失笑轻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薛凉月朝后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穿过墙体,走到在檐下,台阶上坐下来,抬头看着梦中极淡的那一抹月。……其实,听到沐流熙口中的解法时,薛凉月也犹豫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私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九龙香的制法他知道,只要在屋子里时时点上,莫远就能醒来,像常人一样生活。但永远、永远离不开他。只要不解开“梦黄粱”,莫远到死都被自己攥在手掌心,他说过不介意的,到时候找个山里隐居起来,莫远认识的那些人,齐衡轩、林况、乃至陈竹暗,通通拒之门外。他谁也见不着,满眼只能看见自己,于是只能想着自己。“喜欢……喜欢,都可以……都可以的。”莫远自己说的,他不介意。多好,他骗了自己,总得有点偿还不是?——但不知为何,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薛凉月就放弃了这个选择,他现在一想起莫远在他怀里闭上眼的那副画面,就喘不过气。如果香没做完呢?如果香突然灭了呢?他受不了的。……总而言之,简单准备后,薛凉月就逼出了体内的“轮回井”,让它从莫远眼睛里钻了进去,下一秒,他就一脚踏入了这梦之中。梦里一年,外头不到半天,薛凉月掐指算算时间,如今才进来一刻钟左右,“轮回井”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不能离体太久,他得在两天内找到那个所谓的“节点”,把莫远带出去,大约也就是一个轮回。那个“节点”,其实很好猜,无非是他爹娘死的时候,那就是他十七岁那年——还有三年。一天多一点,时间绰绰有余。薛凉月勾起嘴角。手指轻轻敲着木质地板。这机会可不多得,整整三年,怎么好好“玩玩”小莫远呢?-- 第69章 “鄙人上一任洪尘笑,不才,周总管的师父。”那人笑笑,“前段日子去一个地方,见了个故人。”他将信件递到太后手中,意味深长道:“赵韫,您的兄长......还没有死。”陆云沽在一旁轻声补充道:“感音寺或者蓬莱......请皇祖母,选一个罢。”第72章 水中央(一)天色淡,灰青,无风无云,沐流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他对面是周堂玉,地板上用石子画了一个棋盘,两人各执一石子于手。沐流熙画叉,周堂玉画圈,两人就这么下了一天的棋。太平帝那巨大的的銮驾就静静停在一边,车内的呼吸声极轻极缓,若非内力高深者都听不见。一盘终了,叉输圈赢。“哈——欠,时间差不多了。”沐流熙伸了个懒腰,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指了指身后,“我去屋里看着。”周堂玉收了石子,“行。”沐流熙走进屋里,只见薛凉月仍然半靠在床头,右手藏在被子里,与莫远十指相扣,双眼紧闭,眉头无意识微微蹙着。沐流熙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凑到唇边吹了吹,旋即轻抿一口。他瞥一眼床上两人,颇为嫌弃地摇摇头。这时,薛凉月睫毛忽然动了动。沐流熙立时坐直了。草,难不成自己这时间捏得这么准,这就要醒了?果不其然,三秒后,薛凉月猛地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第一时间去看身边的莫远,沐流熙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急匆匆地去查看两人。薛凉月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莫远,后者却双眸紧闭,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两个时辰过去了。然而,莫远还是没有醒。沐流熙从一开始的如释重负,忧心忡忡,惊疑不定,到现在已然是压力大得如抗大山。薛凉月依旧盯着莫远,一动不动,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手指明显收紧了些许。又过了一会儿,沐流熙忍不住了,犹犹豫豫地把一句在嘴里滚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薛门主……你,你是不是弄错了?”薛凉月脸没动,眼珠子转了转,斜睨着他。“那个‘节点’乃人心性变化最大的一年,薛门主。”沐流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轻咳一声,“人心性变化最大的时候无非是天地立心之时,您确定您是在他剑心初立的时候把他带出来的吗?”“我是在他父母死的那一晚带他出来的。”薛凉月开口了,声音有些哑,“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时候?”你问我,我问谁?事实就是他没醒啊。沐流熙诚恳道:“不知道。”下一秒他被人提着领子砸到了墙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把隔夜的饭给吐出来,薛凉月放大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那张美到极致的脸上现在却只有极端的愤怒。和恐惧。薛凉月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黑沉的眸子周围泛起血色。沐流熙惊骇极了,他连忙补救道:“等等,薛门主你先别急,这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你在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薛凉月没说话,忽然,他手一松,沐流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见薛凉月一言不发,冲到桌边,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九龙香,扔在桌上,直接就拿火折子点燃了。看到这一幕,沐流熙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薛门主,蛊虫入体过后,香就没有用了!”--……废话。他能不知道吗?薛凉月双手撑在桌上,脊背微微发抖。“小远,信我,都过去了。”“走吧。”大雨倾盆,风冷如刀,少年垂着头跪在雨水中,两眼被鲜血浸透,一滴一滴随着滴落在泥水间,而自己只能抱着莫远,在他耳边低声道。“都过去了。”“……真的吗?”莫远忽然趴在他肩头哭了。“真的。”薛凉月是心疼的,他抚着少年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不出现,这些都是假的呀,你很快就能醒了,跟我走好不好?”……良久,莫远沙哑道:“怎么做?”薛凉月手掌缓缓下移,拉起他占满污泥和兽血的手,“拉着我就可以了,走吧。”走吧。他出来了,小莫远呢?在他的视角,自己是不是就突然消失了?现在,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至少大半年了吧?薛凉月忽然转过身,再次提起沐医仙的领子,“有没有什么方法让我再进去?!”沐流熙:“这……”他不敢说,他怂。薛门主这脸色似乎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立马就能把自己脖子拧断。薛凉月:“说!”“咳咳……理论上……”沐流熙强忍着嗓子上的疼痛,小心翼翼道:“我是说理论上,‘长生天’或许也能……”咚。他再次一屁股掉了下去。薛凉月转过身,从袖中抽出“途穷”,朝着自己手臂,狠狠割了下去!血管被一刀两断,红色的液体瞬间喷了出来,溅了满床,不一会儿,在内力的催动下,一只黑色的蠕虫从还没来得及愈合的血管里探出一半,被薛凉月捏住脑袋,抽了出来。薛凉月死死盯着莫远,手中蛊虫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痛苦地扭曲着。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莫远身上,托着莫远的胳膊,拿匕首割开了手腕上青蓝的血管。蛊虫钻了进去。这毕竟是从娘胎里就跟着自己的“长生天”,比“轮回井”跟他融合得还彻底,脱离躯体的那一刻,薛凉月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倒下。薛凉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脏,扯下袖子一缕布条,把莫远手腕草草包扎了一下。旋即伸手把那人揽到了怀里,使莫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接着缓缓闭上了眼。--梦魇带着天青色,水一样晕开那片阖眸的漆黑,薛凉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他偏头观察了一下四周——酒肆中?这的确是个酒肆,正值深山夜雨,漆黑夜幕中哗啦声一片。落脚行客挤攘在一起,闲言碎语聊着天等雨停。一片喧嚣中,却不见莫远的身影,按理说,他应该就在附近,毕竟梦境只围绕着他。薛凉月低头,发现自己这次并不是以鬼魂状态出现在梦境里的,缘由不知,或许是‘长生天’和‘轮回井’两者的属性略有区别,抑或是跟自己的融合程度不同。薛凉月猜,大概是后者。此时,他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白色纱衣,与两人初遇时的穿着很像。周围人仿佛这才发觉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也不觉得奇怪,有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嘿,兄弟。”薛凉月没搭话,略微偏过头,隔着纱帘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侧的人,那人长得膀大腰圆,一张国字脸,络腮胡,脸上手上都油腻腻的。“我说小白脸,你在这坐半个下午了。”那人颇有些厌恶地盯着他,粗声粗气道,“凭什么你占着这么大地方,叫我们在一旁站着挤,就凭你衣裳白吗?”薛凉月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弹了下去,抬眸懒懒笑道:“不然呢?”那人被他这态度略有些激怒了,指着他,“你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站起来,给爷让个位——”“子。”这个字没说出口。因为薛凉月摘下了斗笠,那张脸从黑纱后露了出来,那脸肤色白皙如玉,侧脸轮廓柔中带利,眼型若二月桃花,眼周淡红,容色美艳,不可方物。络腮胡愣在了原地。薛凉月没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人群中,似乎再说寻找什么人,络腮胡结结巴巴道:“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后半句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悄悄灰溜溜离开了,钻进人群中,还是同手同脚。周围离得近的人好奇瞥过来,却只看了一眼,就也愣在了当场,旋即移开目光,假装若无其事。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薛凉月视若无睹,他只关心莫远到底去哪了,但周围人太多太吵了,他根本找不到那人的身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他不禁有些急躁。这时候,一个人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半大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抱着一把铁剑,坐在角落里,脸上挂着纯朴的没有被人心鬼蜮污染过的……愚蠢笑容,正在手舞足蹈地跟旁边人说着什么。薛凉月动了动耳朵,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我们家,老大的!老有钱了!”“我爹收藏了好多名画,我娘喜欢首饰……这次出来,我娘给我带了好多盘缠,你看!”这个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是林况。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之子,林况。旁边那人陪着笑,脸上挂着几乎没什么遮掩的贪婪,“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身上有股跟我们一般人不同的……”他指了指林况,煞有介事:“"贵胄风范!”薛凉月:“……” 第71章 林奉雪闻言冷笑:“我师父可不是六合剑派那个秋洋,他老人家剑法比我高出太多,你打过了我不算什么。”“哦。”莫远懒懒笑笑,把布条重新缠上眉间,“你还记得啊,手下败将,别蛐蛐了,我自己的事,左右都要打,你给带过去省事。”林奉雪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战帖。--目送林道长一手拎着蛮人,一手拎着林况,匆匆迈入雨帘,莫远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走回自己的座位,又倒了一碗酒,咕噜噜灌下。酒肆已经空无一人。都被那真刀真枪,刀刀到肉的打斗吓走了。莫远趴在桌子上,想再睡会。……他没看到的是,一个人坐在他对面,漂亮的桃花眼隔着黑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晦暗,带着复杂的情绪。犹豫了很久,薛凉月伸出手。轻轻地,缓缓地拍了拍莫远的肩膀。下一秒,莫远浑身一震,几乎是一瞬间蹦了起来,抽出身边的竹竿,竹竿极快极狠地朝前刺去。薛凉月伸出两指。轻易夹住了那来势汹汹的竹竿。莫远脸绷得极紧,他握紧竹竿,想要把竹竿收回,却发现自己的武器一动也动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道:“你是谁?”薛凉月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睁眼看看我。”听到这个声音,莫远浑身一震,然后,他好像一个机关人被卡住了那样,手指,脊背,脸庞……全都一动不动,只有心跳越来越大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薛凉月站起身,伸手缓缓地、慢慢地扯下他蒙眼的布条。布条下,是一双通红的,瞪得大大的眼睛。看到薛凉月脸的那一刻,那双通红双眸里的瞳孔一缩,而后慢慢颤抖着放大了。下一秒,他手倏然收紧,竹竿被他生生捏碎,长剑破竹而出,直刺向薛凉月要害!薛凉月一动未动。而那剑尖在将将要触及他身前白净衣物的那一刻,刹住了。第74章 水中央(三)莫远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两眼被血色浸染,他死死盯着薛凉月的脸,他好像很想杀了眼前的人,但手中长剑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薛凉月轻声叫他:“小远。”听到这个称呼,莫远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喝道:“闭嘴!”他收回剑,剧烈喘息片刻,忽然头也不回地朝酒肆外面疾冲而去。此时外面还下着不小的雨,薛凉月身形一闪,拦到了他面前。莫远来不及刹步,一头撞到了他身上。薛凉月伸手扶住他的腰,低声道:“小远,你听我解释。”“解释什么?!”莫远一把推开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听你解释是怎么骗我的吗?还是解释骗我有多好玩?!!”薛凉月怔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莫远指着他吼了一声:“滚!”说着,便纵身从一旁的小窗内跳了出去,身影没入雨夜。--莫远一口气跑出去好远,才停下来,扶着大树大口大口喘着气,低下头,手指剧烈颤抖着,雨水从脸颊上滑落,眼睛热得发烫,他想镇定下来,却完全无法做到。薛凉月。这个名字一度被他认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古怪的、废物的小孩,出于孤独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幻想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鬼妻,聊以慰藉无所事事又春心萌动的年少。那一天他把头埋在薛凉月怀里,希望他能把自己带出那个噩梦,那人嘴上哄得好听,可是下一秒,就突然消失,徒留他一个人跪在血泊里,手足无措。他慌乱地站起身,一遍一遍叫着薛凉月的名字,在黑色的密林中狂奔,撞到树枝,被石头绊倒……爬起来继续跑,直到体力耗尽,跪在地上捂着脸哭。原来一切都不是梦,除了薛凉月。爹死了,阿悦死了,娘不见了。喜欢的“人”也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了。……三年了,他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莫远手指狠狠插进树干里,咬着牙齿,脑子乱成一片,他平复了很久,终于稍微汲取了一点力气,缓缓站直,抬起头来。他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蓦然看见,那一袭白衣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头发被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嘴唇看上去很苍白。莫远瞬间炸毛!“你别跟着我!”拼尽全力对他吼出这一句话,莫远转头又跑远了。--一路狂奔,天蒙蒙亮的时候,莫远浑身湿透地踹开了洪城一家客栈的大门,把老板老板娘掌柜一齐吵醒,并勒令他们立刻给自己腾出来一间客房。所幸开春人不多,还有几间空屋,掌柜诚惶诚恐双手奉上钥匙,莫远一把拿过,哒哒哒地跑上了二楼,留下一串湿脚印。他“砰”一声关上门,拉上门闩,拿出火折子点亮烛台,昏黄烛光下,周遭一览无余。于是莫远一抬头,就看见床上正坐着某个熟悉的身影。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依旧是静静地盯着他。莫远:“!”他转过身,刚想继续跑。却在门口猛然刹住。此刻,他一片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三分。一晚上,他一直在逃跑,却没有想过,这次的薛凉月……是真的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年少的癔症再次发作,所以又看见了幻觉?越想着,莫远越冷静。心也越凉。他站在门口,没有回头。背后有人靠近,薛凉月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莫远脊背瞬间绷紧,愠怒道:“放开。”薛凉月没动,他低声道:“小远,我搞错了。”莫远轻微挣扎了一下:“跟我有什么关系?”薛凉月轻叹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把你带出去的。”莫远冷冷道:“然后再消失。”薛凉月声音更低了:“那是意外。”“滚。”莫远挣扎的幅度变大了,声音也越来越大,“我管你是不是意外……你是幻觉也好,真的也罢,别来烦我了,行不行?!我都把你忘了,你你你……”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哽咽,有种大坝将决的崩溃感。薛凉月咬了咬牙,“不行!”莫远气极:“为什么?”薛凉月把他抱紧了一点,“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面,你欠我的!”“什么外面里面?!”莫远握住门闩,怒道,“这是我的屋子,你出去!”薛凉月咬了他后颈一口,声音也冷了下来:“不。说了你欠我的,欠了我很多很多,你不还完别想离开我。”莫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得慌,整个人气得脑子发晕,气血上涌,他又重复了一遍,“放开我!”薛凉月:“你发烧了?”莫远:“滚!”一只冰凉的手贴到了他额头。感受了一会儿,薛凉月又开口了,语气略带疑惑,“也不是很烫,到底怎么了?……哦。”“我知道了。”薛凉月另一只手缓缓下移,莫远腹部瞬间绷紧,片刻后他听到薛凉月贴在他耳边的声音。“莫远,你*了。”莫远呼吸一滞,整个人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涨得通红。他几乎是怒吼了出来:“你你你……你放屁!”薛凉月淡淡道:“你现在很难受,要做么?”--莫远觉得自己的确不争气。他这三年脑子里只有练武和复仇,完全没想那档子事,却只是被那人抱了一盏茶功夫,就被勾得情动到难以自持。很不凑巧,这里还有一张床。湿漉漉的衣服被扯下来扔到地上,薛凉月俯身在他上方,皱着眉头盯他,又摸了摸他的脸,喃喃道:“真的没发烧吗?” 第73章 这口井下连着一个盗洞,盗洞连着机关城内部。这是齐衡轩翻遍了屠月宗密卷才找到的信息,也不知道靠不靠谱,但莫远压根没得选,因为正门是肯定进不去的。这两个月,他恶补了屠月宗内部流传下来的机关术,自诩已经小有所成,不想再拖,直接起身来到了黑骑山。莫远朝井中看了片刻,只见得到一片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他扭过头,郑重道:“齐宗主,烦请您在外面看着,我和我娘待会可能还从这里出来。”齐衡轩眉头皱得极紧,“小远,你一个人行吗?你会死的。”“不会。”莫远道,“齐叔叔,要是你再阻拦我,我直接自断经脉,用不着温栖华杀我。”齐衡轩叹了口气:“小远,我觉得我去救你娘,你在外边等着比较合适。”“多谢。”莫远一只腿已经踏上了井沿,扭过头,神色很平静,“不必。”说罢,便纵身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的那一刹那,树后转出一个白影。咚!被一个手刀狠狠劈晕的齐宗主两眼一翻,不声不响地倒在地。第76章 圆满莫远手里攥着驱蛇的药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蛇窟中穿行,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一惊,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小远。”莫远紧绷的声音放松下来,但并不搭理薛凉月,而是自顾自往前走着,薛凉月也没有再说什么,可能还是默默跟在他身边。莫远继续往上走。蛇窟很深,向上的出口遍布整个机关城,莫远侧耳细听,从一个人很少的口子下方跳了上去,抽出梅花剑,唰唰几剑刺死了旁边的弟子。旋即拎着他们的尸体,扔到了甬道中心,只听几声机关转动声,甬道上方射出几根铁箭,钉在下方尸体上,尾羽犹自不断颤动。莫远没有停留,转身离去。已经有人被这动静惊动,吵嚷着,脚步声分外嘈杂,忽然之间又全部沉寂。甬道内五十步一个烛台,光影明暗间,莫远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走了一瞬间的神,他回神后下意识朝身边瞥了一眼,却没有看见薛凉月。他脚步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机关城地图已经被他牢牢记在心中,此时只需要找到一条人少而又近的路进入主殿就行了,据说吞日宗宗主本身武功不高,先劫持温栖华,再问出娘的下落,等出了机关城就一刀杀了,这就是莫远的计划。莫远脚步越来越急。他跳入一旁的机关升降塔,顺着机关轴转动朝上走去,看着两边的铜墙铁壁不断下移,莫远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错觉,他好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仿佛有飘渺的哭声笑声回荡在他耳畔。……莫远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把幻听扔出了脑袋。这时,齿轮声止息了,升降塔的铁门缓缓打开。浓郁的铁锈味涌入鼻翼间。满地的尸体。莫远瞳孔蓦地一缩。发生了什么?等等那是……薛凉月拎着温栖华的尸体,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冷,白衣已经被染成了斑驳的红色,真奇怪,明明没有风,烛光却疯狂地抖动着,薛凉月慢慢勾起唇,又叫了他一声,“莫远。”咚!他放下了温栖华的尸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莫远注意到这间大殿里还有另一个活人,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轮椅贴着墙壁,侧面对着他,垂着头,剪影很熟悉,呼吸很悠长,像是在睡觉。莫远双眼霎时瞪大,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娘!”“咔嚓!”只听得一声脆响,薛凉月一刀砍下了那个女人的头,下一秒鲜血从断裂的脖子里箭一样喷了出来,浇了薛凉月一头一身。莫远愣住了,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迟了半拍才发出不似人声的大吼:“不!!!”他抢上前去,手中长剑直指那个恶鬼。噗嗤。长剑穿胸而过。巨大的冲击力将薛凉月生生钉在了一旁的墙上,莫远目眦欲裂,“你在干什么?!”薛凉月冲他虚弱地笑笑,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后,“你再看一眼呢?”莫远扭过头,却惊悚地看见那断了头的尸体血液里,冒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齿轮,枢纽,以及一些小铁皮,顺着依旧咕噜噜涌出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人的身体里,真的有这么多血液吗?什么东西滚到了莫远脚下,他一低头,第一眼看见了自己娘的脑袋,下一秒又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再下一秒变成了他在惊雨峰看到的那个硕大铁皮人头。铁皮人头张开嘴,发出痛苦的声音:“小六,小六,娘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莫远骇得倒退一步,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一旁的薛凉月低低笑起来,慢慢抽出埋在自己身体里的梅花剑,扔在地上,只有半截。随着血液冒出来的零件越来越多,莫远再也忍不了了,转身拔腿就跑!跑!跑!他要跑出这个鬼地方!跑了没两秒,他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摔在地上,他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摔碎了,根本站不起来,薛凉月半蹲在他面前,垂着眼,伸手撩开他鬓发。动作很轻柔。“小远,你还记得几年前,你带我去屋顶上看星星吗?”薛凉月声音极为认真。莫远狼狈地抬起头,薛凉月跪坐下来,把他抱起来,揽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那时候很高兴,指着天边,说,那是参宿,那是心宿,那是北斗。”莫远脊背颤抖着,思绪却随着薛凉月的嗓音莫名沉入了回忆中。“心宿有个别称,叫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小远,你有没有想过,参商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呢?”薛凉月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只有你看得到我呢?你看——”莫远抬起头,看见周围的一切忽然一点点崩塌成了碎片,薛凉月凑过来,摩挲着他的唇,低声道:“莫远,真的都过去了。”“我不信。”莫远眼泪夺眶而出,“你上次就是骗我的。”薛凉月握住他的手,淡淡道:“这次不会了。”莫远还是摇头,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破碎,毁灭。薛凉月捧起他的脸,语气极为认真,“莫远,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你这次你再没出去。”薛凉月笑笑,“我回来陪你死,好不好?”莫远声调颤抖:“真的?”薛凉月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亲了亲,勾起他的小拇指,轻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莫远瞳孔剧烈一震。一瞬间,无数画面从脑海中流过。……月色下,摘星楼。白衣青年抱着他,哭得像个泪人儿。而他用尽全力,在那人掌心写下三个字:不会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薛凉月也会哭吗?莫远愣愣地望着薛凉月,嘴里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名称。“薛门主……娘子……阿月。”薛凉月握紧了他的手:“我在。”莫远声音微颤:“那是……你吗?”薛凉月眨了眨眼,“是我。”莫远轻声问:“那是很久以后吗?”薛凉月轻轻点头。莫远沉默了一会儿,出神地看着周围崩塌的亮晶晶的碎片,半晌,他轻声道:“很久以后,是多久……我多久遇到你的?”薛凉月轻声道:“十五年……也可以是,很快,你睁眼就能看到了。”--成功了。两个月前,薛凉月跟着莫远走下南阖山时,无意间看了一眼天边,忽然发现天空的颜色变了,明明上山的时候还是大清早,一转眼就夕阳如血。那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明白了那三个问题。为什么当初莫远立剑心的时候没法把他带出来。为什么明明外面只过了两个时辰,里面却已经过了三年。以及,到底该如何把他带出来。梦黄粱的本质是循环,不断循环记忆最深刻的几年。莫远记忆最深刻的当然是十几岁的时候,这很好理解,江湖夜雨十年灯,夜深枕戈待旦之时,难免会把最美好的记忆翻出来,抖落灰尘,一遍遍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