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序 绿痕 许多年没写古代单行本了,现下想想,写这本书,就像伸个懒腰松松骨头似的,如同瞥见久违的雨后阳光。 写完这本书的那天,当我正躺在床上昏睡时,许久不见的死党很会捡日子地来了我家,按了门钤瞧见我带着熊猫眼开了门后,只吩咐我回去睡,她便自顾自地打开电脑看起这本《小花》了。 待我差不多睡饱,坐在床边揉眼睛时,把故事看完的她挑高两眉,不疾不徐地朝我丢来了一句。 “你转性格了?” “有吗?”我打了个呵欠,还没怎么醒。 “既谈恋爱又是古代小品文,不写大系列也不打打杀杀,这不是转性格是什么?” “……”我就不能换换口味吗? “真难得你会写这种男女主角戏份这么多的书,他们居然是这本书的主角耶。” “……”啊我以前写的都是什么啊?主角都不是主角? “书名真的就叫小花?这不是你家阿痞的小名吗?其实你就是偷懒不想取书名而已吧?” “……”冤枉啊,书里的每个角色都跟朵花似的,要不然就直接姓花,不叫小花我能叫啥? 她状似感慨地摸摸我的头,“不错,总算是有像言小了,你终于有点长进了。” “……”我以前是有多顽劣不成? 等我把以上这些话转告编编时,只换来了一句—— “有没有转性格都没差,只要你肯写就好,所以书名是猫名也无所谓。” “……”都说我不是在叫我家那只黑白猫了。 说实话,我很久很久没有写古代单行本了,自从写了古代系列起,几乎本本都是系列了,像这种无负担也不必等上九本的古代单行本,真的很久没碰了,所以写来就是一股子的怀念,且不必背大系列的包袱,也不必扛啥压力的感觉,真好。 回过头想想,我是写单行本起家的啊,怪不得我满心的怀念感。 至于古代系列稿,也不是没写,就是觉得,先让我养着吧,目前我的脑袋容量好像还不太够,待我啃足了书养足了我的脑袋,我就会乖乖的投入大系列里奋斗了,目前太过劳心劳力的事,还是先暂免吧,待脑袋和身子都养好了再说。 很久没跟小羊们打声招呼了,在这,牧羊人跟小羊们说声“咩”,欢迎小羊回来吃草。 还有一件事,因为晶钻就要满一百号了,加上今年又是民国一百年,所以出版社来个普“百”同庆,也就在特典里凑上我一份儿了。而我想了想,既是庆祝晶钻一百,那就拿在晶钻里出过的书来写了,将书拿过来翻翻后,不意间,我瞧见了窝在墙角暗暗哭泣的左刚。 是说……他哭没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怪可怜的,所以既然要写短篇番外,那就写他吧。 欢迎小羊一块参与晶钻一百的活动,咱们就一起备好枕头、挪好姿势,手牵手加入“左刚的生子梦”吧。 第一章 “沐策,过来领今日的三鞭。” 独坐在牢中闭目休息的沐策,闻言后站起身,熟练地拉下身上残破污损的囚衣,背过身子两手撑按在墙面上,麻木地等待着这每日必按时奉领的圣恩。 撕裂空气的骤响、背上火辣犹如刀割的剧痛,这阵子下来,竟也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了。沐策面无表情地合上眼,直在心中想着,究竟是何时起,他竟将这等日子给过成了一种难言的习惯?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会落到今日这等田地? 勾敌叛国,为利卖国……记得昔日在陛下惊天一怒中,似是这么对他怒吼的。 啊,是了,确是如此。 身心甚疲的他,总算是忆起了,他那身为一品卫国大将军的亲父沐盛,为权为利,勾结了塞外仇敌,结兵边塞,意欲颠反朝廷:他也忆起了,同样身为将军的兄长沐庭,为了敌国艳名远扬有若天仙的公主,和那驸马之位,不惜盗走军机地图与边境布防书,纠集了大军欲叛投于敌军之手…… 闻讯怒火中烧的陛下,一夜之间动用了驻于边塞的四位驻塞将军,以雷霆之势将这恐动摇国本的叛国之乱平息了下来,并在将父兄齐绑回京城后,圣旨一张张地下,仅在短短一日之内,快刀斩乱麻地将老父与兄长,自朝中一品大将军贬至七品芝麻官,到后来,陛下索性就连正规的章程也不走不等了。 不顾满朝文武满心的惊骇与阻止,尚未搜集完罪证的陛下,迳自下旨跳过了刑部与大理寺,火速拔除了老父与兄长的功名,金口一开、御笔一挥,非但将他父兄二人给踢至天牢里候审,就连置身事外从未参与叛国一事的他,也一并给关进这不见天日的黑牢中。 在鞭声沉寂已久,施刑的狱卒已远去后,一道年迈却熟悉的嗓音悄悄在他背后响起。 “二少爷……” 浑身肌肉犹在颤抖不止,沐策乏力地偏过面颊,颇意外地看着三个月来首次见到的外人。 身为沐府管家的沐伯,站在牢栏外好半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牢中昏暗的光线,瞧清了眼前人后,他一手掩着嘴,抖索着身子,颤颤地跪了下去。 “二少爷……您、您怎会变成这样……” 触目所及,在沐策那张蜡黄的脸上,双目混浊不堪,两颊深深凹陷,宽大的囚服下四肢枯瘦如柴,仿佛不堪一折,在他微微侧过身时,背上尽是鞭痕交纵错杂几无完肤……这哪是他记忆中温润如水、风采翩翩的沐家二少?好好的一个少年郎,怎么才进这黑牢三个月的光景而已,就被折腾成如此形销骨立? “不是说过绝不能来探我吗?”沐策的嗓音听来有些黯哑。 贿了万金特意来此通报的沐伯,眼中窜着泪花,哽涩得难以成言。 “二少爷,今日午时三刻,老爷他……老爷他……” 听了他的话后,沐策面上的神情无悲也无愤,仅只是轻轻合上眼帘,适时地遮掩住那不经意泄漏出疲惫的眼神。 “伏法了?”如此迫不及待,就连秋决也不愿等上一等,看样子,陛下这回可是被他父兄给伤透了心。 “是……” 他不抱希望地再问:“我大哥他人呢?” “昨日……大少爷就已先老爷一步……”沐伯更是深深俯首,直将额头磕在脏污的地板上。 难以遏止的幽然长叹,伴随着沐伯断断续续的哭声,在牢中徐徐地萤绕着。 “沐伯,你走吧。离开这儿后速带着家中奴仆远离云京,改名换姓,彻底忘了我沐家父子三人。”眼下他沐家已是家破人亡了,可府中的奴仆却是无辜的,他不能不抢在陛下再有动静之前先一步行动。 沐伯两手紧捉着牢栏,噙着泪直朝他摇首,“二少爷……” “在斩了我爹与大哥后,陛下若犹是不解恨,迁怒于你们只是早晚。趁现下还来得及,你们老老小小,能走多远是多远。”他从未忘了,陛下可是人若犯我,必百倍千倍还之的人,赶尽杀绝,绝对是那位陛下做得出来的事。 沐伯不得不开口证实他的推测,“老奴听节度史府上的小厮说,陛下他……他可能会诛老爷九族。” 沐策的嘴角缓缓浑出一抹莫可奈何的笑意。 “犯上这等大罪本就必诛九族,可我爹是孤儿,我娘生前又是个过继的养女,就算陛下真要诛九族,他也得瞧瞧,我沐家哪来的九族可供他泄恨。” “那二少爷您呢?”沐伯担忧地望着这位向来聪颖过人的自家二少爷,“您可知陛下对您有何打算?” “就算侥幸不死,怕是……这辈子再没机会踏出这黑牢了。”他仰首长叹,早就考虑过他可能会有的所有下场。 沐伯不禁咬着唇,愈想愈是不甘,“可您明明就是无辜的……” 京中人尽皆知,堂堂卫国大将军沐盛育有二子,一人从武一人从文,长子沐庭官晋将军长年驻守边塞,幼子沐策自小文武双全,年仅二十即状元及第,本应入朝廷吏部任职,却因适逢母丧,故守孝三年暂缓仕职。 他们这位年少即才名冠京的沐家二少,这三年来虽未任职,也不涉半点朝政,却应恩师梅相之请,为恩师分忧礼部公务而住在恩师府中,与恩师门人同进同出,日夜抄编典籍,不但难得返回家门一步,一年之中甚至连父兄也见不上一面。 这样的二少,怎会是老爷他们的党羽?怎会是陛下眼中同罪的逆臣?他明白过去三十多年来,陛下是有多么地倚重老爷,并赐予了全然的信任,故而在惊闻老爷他们叛国卖国之后,陛下心里那深沉难解的仇痛。可,二少爷确实无辜啊,他那双成日舞文弄墨的手,从未碰触到塞外的刀尖,也未沾染半点腥血,他不过是个一心守孝,又不忍见恩师忙碌,故而不辞辛劳为恩师分忧的孩子而已…… “覆巢之下,又有谁人何辜?”沐策目光平淡地看向牢外摇曳的火烛,枯瘦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阴暗不定,“陛下再气、再恨,最多也不过就是再搭上我一命罢了。” 沐伯振作地以袖拭着脸,“二少爷您定不会有事的,您有所不知,您的恩师梅相近来都在为二少爷您奔波,说不定他能——” “叫他罢手。” 他愣了愣,“什么?” “这等杀头事,叫梅相别再做了。”沐策深锁着眉心,“陛下是什么性子,梅相岂会不知?倘若他在这风口浪尖继续为我奔走,以陛下睚眦必报的性子来看,殃及池鱼只是必然。你若真为梅相着想,就想法子托人捎个信给他,要他务必断了救我的念头。” “就……就算梅相不成,咱们、咱们也还有他人可想方设法……”沐伯急忙抬首,却恐慌地发现他那一派淡然接受,全无为自己挣得一线希冀的目光。 沐策朗眉微桃,“然后再触怒龙颜,让他们不是掉了脑袋,就是一块进这儿来陪我?” “二少爷……”沐伯还想说些什么好让他改变心意。 “祸福无道,死生有数,真不需再为我搭上无辜性命。”叛国是何等大罪,眼下陛下只斩他父子二人,已是最小的代价了,在这节骨眼上再去触碰圣上的逆鳞,太过不智。 哭跪在地的沐伯不禁朝他伸长了手,“二少爷,您、您不能就这样放弃啊,您还那么年轻,又是无辜的……您想想法子,就当老奴求您了……” “沐伯,别再进来这儿了,留给你的银钱,是要让你们日后做点小本生意的,别再拿来这儿贿赂那些贪婪的牢头,知道不?”在朝他交代完后,沐策朝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而后弯下身朝他深深鞠首,“你若有心,就代我安葬我父兄,此恩此德,我沐策此生兴许是无以为报了,来日九泉之下,相信我父兄他们也会感激你的大义。” “二少爷……” 他决然转身走向黑暗的牢内一角,不再回首。 “走吧,是沐家对不起你们,切记从今往后忘了我沐家是非,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去,千万别再回京了。” 许久之后,随着杂沓而来的狱卒脚步声,沐伯的哭声渐渐地走远了,一室静谧中,毫无预兆地,滚烫的泪水突然漫过沐策的眼眶,豆大的泪滴顺着他的脸庞滔滔倾流,汹涌却无声。 一滴滴静落在牢内沥黑色石板上的热泪,将黯色的地板滴上了点点黑渍。就着牢栏外头影绰摇曳的烛光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血,又像是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缥缈遥远的恶梦开端,而是血淋淋又刺痛人的现实。 他深吸口气,两手紧握成拳,全身蓄紧了力气,试着想要抵抗那已在他胸中沉淀了好一会儿的父兄死讯。 对于陛下的丝丝怨愤,刹那间划过他的胸坎,割肉刮骨似的,一下又一下地肆虐着他千疮百孔的心房,但来得更快更多的愧疚,又轻巧地将那些不该有的愤怒给流放至远处。逼得他不能恨,咬紧了牙关也不敢让半句怨尤泄漏在外,他只能将那喘不过气来的疼痛,混合着哽在喉中的酸楚,拌着血与泪全都奋力吞咽下腹。 因他从头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连丝毫可让他们狡辩抵赖的余地都没有,他们,确实有罪。 已凉的泪珠悬在他削瘦的下颔上,挣扎许久,终于落至地面捧碎成一地呜咽的泪光。 自被关进了这黑牢起,对他来说,时间的流动变得异常地缓慢。 漫长的等待似是永无尽处,这让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犹如死囚将颈项悬在断头台前般,百爪挠心地等待着首级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松绷紧已久的身子,不敢纵容自己松缓些许神智,只因他怕,他怕这临头的祸事,会自他父兄身上受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负了国,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断不能再让那些一心为他设想的友朋,也被无端地牵扯进来,并进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从来都不愿有负于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亲耳听到了那恶耗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认,此案确实已定谳终结了,就算是此刻,他还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确实已将叛国卖国之罪钉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并无祸延至朝中众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么变化,那么,好不容易踩过满地荆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携着这份焚心的煎熬,回过头重新再走一回。 聆听着泪水滴落的声音,被蒙去了视线的沐策,看不清眼前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时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马背上风姿飒朗的身影,他甚至就连自个儿也看不清。 独自待在这黑牢中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在这夜里,他总算是可以低下头来,对自己的心好好承认,那些曾经拥有的过往,和在这世上,曾与他血于水的亲人,在今日…… 俱已不在了。 三年后 天元四十六年,适逢圣心太后七十大寿,陛下特顺圣命,大赦天下。 原本以为此生决计再无希望踏出黑牢的沐策,在此一波大赦中,竟意外地受到了恩典。陛下特意下了一道圣谕,将他由终身黑牢改判为流刑西北雪漠二十年,入秋后立即执刑。 沐策还记得,起程的那一日,云京城中,难得地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坐在木制的囚车里,透过牢栏的间隔往外头看去,白色的薄雾与天顶上方的灰云厮磨交缠,将整座云京笼在云里雾里,怎么也看不清,就如同他的未来般,远看不见前方,近看不见退路。 他不知,这一走,此生是否还能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他亦不知,在相隔千里外的雪漠那儿,又将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着他。 可才踏上远行不过一个月,沐策的心中便不再存有半点微弱的期待星火,因他很清楚,无论他再如何对未来抱存希望,他的一双脚,决计是没有机会踏上雪漠那一方土地的。 在这路迢道远的赴刑路上,白日里,金秋灿灿的艳阳,日日在他头顶上露出炙热的狞笑,在天际舒展着手臂,炽烤着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入了夜后,这三年来从没间断过的鞭刑,依旧夜夜领在他的身上,再任由深夜与黎明交会时分的露水,像只噬人的兽,一口一口地浸冻他的身子。 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哪怕新伤旧创不断的他再能隐忍,他最多也只撑上了一个多月,如此时而中暑时而风寒地隔着过日子,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得不倒下对天地称臣认屈。 这日黄昏时分,向来走在官道上的囚车,一反常态地远离了城镇,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两名随行的押囚官将昏睡了数日的沐策自车上拖下,其中一名押囚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可还有气?” “出多进少了。”他皱着眉,退了几步避开沐策身上那冲天刺鼻的汗臭味。 “倘若他撑不下去,这囚,咱们还要不要押?” 压根就不打算远赴雪漠的押囚官,扳着僵硬的颈子,“我看,咱也甭押了,反正这小子病得去了半条命,加上陛下本就存心要他死,不如我就地解决他就是了。” 过于粗鲁解开手铐脚镣的动作,猛然将发着高烧昏睡不醒的沐策给惊醒,他的身子大大一震,这才发现,押着他的囚车不知何时早已停下,且四下静寂,不闻任何人声。 “沐二少,你也别怪咱哥俩心狠,依你这又是伤又是病的,横竖也撑不过这一路上的颠簸。既然流刑到西北雪漠是死,伤病过度也是死,不如就由我哥俩在这儿直接送你上路,你看如何?” 沐策闻言,极为缓慢费力地睁开眼缝,过久未进食未饮水,仅仅只是睁开眼这一动作,仿佛就已耗去了他浑身上下所有仅存的气力。 “这三年来身在黑牢中的你可有所不知啊,就为了你沐家一家子,咱们陛下可是日日拉长着脸过日子。”押囚官蹲下了身子,调笑地拍着他不见血色的面颊,“就因你的不死,陛下便益发心里不痛快,可偏偏陛下又寻不着个可光明正大杀你的理由。你说说,要是再这么让陛下不痛快下去,这还让不让上头的大人物们过日子?” 堂堂一国之君,器量竟狭小如斯,一心只为泄愤而欲置他于死?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父兄皆已在午门前伏法赎罪这还不够,还非得要他这无罪之人一解陛下心头之恨? 沐策几不可见地喘了喘,微眯着眼,就着林里昏暗的天色打量着四下……深山野林,不见归鸟、难觅人迹,的确是个杀囚弃尸的风水宝地。 “所以说,你也别怨我,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其实今日要杀你的并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着他胸前残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将他自山道上挪开,还不忘要他做个明白鬼。“你以为这三年来,是谁在对你下毒?除开陛下外,还有东西两宫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这么拖着耗着不死,我们怎么向顶上的人立代?” “同他说那么多干啥?快给他几脚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车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后咱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躺在路旁枯草丛中的沐策,不说不动地直视着押囚官庞大的身躯,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过的死墙。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脚,“来世投胎时,记得要睁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袭在他胸腹间的重脚,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发出濒死般的声响,鲜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断冒出,顺势流下的腥热血液令他的颈间湿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剧痛似是无处不在,他捱不过,几脚过后便昏死过去。 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日夜辘辘响起的车轮声,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坛蜂蜜般的暖水,拉着他安心睡至梦多的最深处。他再也不必醒来面对这副半死半残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对那永无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后,人间之事已了,他只须放松了身子,漫步跨过死生之界…… 忽然间,某种温热热的触感停栖在他冰冷的面颊上,拖回了他远走的神智,意识模模糊糊的他微蹙着眉,感觉似是有人正摸着他的脸庞,而在他身下,则又再次传来了马车那辗过碎石所造成的震动。 将他半抱在怀里的来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里冒出来的血沫,并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呛血回流至肺中,那双温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轻抚着他因疼痛而不断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动了动,挣扎地想睁眼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又将是死抑或是生。 “别动,你伤得很重。”属于女子的绵软音调,轻轻在沐策的耳畔响起,适时地制止住了他加重伤势的举措。 与自家小姐一块坐在车后头帮忙的花婶,在又湿透了一条巾帕后,忍不住扬声向坐在前头赶车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头子,动作快点,人都快没气啦!”这些血都是打哪儿冒来的呀?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头大汗的花叔应着,“我这不是在赶了吗?”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着,活像一条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见五指,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苏默将沐策置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说着,“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还有家…… 吹拂在他耳际的温热气息,瞬间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气,他的颈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拥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后,再次苏醒的沐策,隐约地听见在这干爆暖融的屋里讨论的人声,且音量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吵。他勉强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就在方才,那个曾在车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着在屋子里指挥着,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询问厨房里的热水烧好了没。 喉间极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轻舔干爆龟裂的唇瓣,不想这么一动,浓浓的血腥气味顿时充斥在他的口鼻间,呛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几缕犹哽在喉间的血泡。 屋内细细碎碎的人声霎时远去,幢幢人影朝他俯探过来,那几双自四处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后颈替他擦去嘴边的血丝,有的侧托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规律地轻拍着,还有一双和暖的小手,则撩开他腕间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诊起了脉。 “如何?”将人小心放躺回去后,花叔凑至苏默的身旁问。 “这乱七八糟的……”苏默将眉心攒得紧紧的,“简直存心不让人活。”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何人,竟下这种狠手把他害成这般。 眼前的这人,看上去也就只拖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残破身躯而已,没想到这脉象一探,她却发现在他的身子里还一毒接着一毒窜来窜去,光是数数就有四种,谁晓得她探不出来的还有几种? 她的目光再落至他略带扭曲的四肢,与那凹陷了一隅的胸骨上,登时投向他的目光,更是掺加上了些许的不忍与怜悯。 有这么折瞎人的吗?他到底是犯了何罪、自何处出来的?单单坐在这儿定眼朝他一瞧,灯火下,他的十根指头差不多全断了,手脚的筋脉也明显遭人给挑了,在他胸口明显的几枚脚印下,也不知他的胸骨总共断了几根,更别提他那两个膝盖,是谁残忍得敲断了他的膝盖骨刑求的? 花叔在她面色愈来愈凝重时,心急地提醒她。 “小姐,还是先把药灌下去吧?”瞧瞧他,气若游丝的,胸口都几乎快不见起伏,身子也僵得都快摸不到脉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下一刻人就没了。 “行,就先灌下去顶着。” 三人联手合力将一大碗热腾腾的续命汤药给灌至沐策的腹里后,苏默起身去屋里寻来更多的蜡烛,并对手捧着一盒金针等待已久的花婶吩咐。 “花婶,麻烦你过来给他扎几针。”眼下这景况,他们也没工夫先去解那不知有几种的慢性毒了,总之先把人拉回来要紧。 花叔一边小心翼翼压着沐策的身子不让他动,一边去移来已点亮的烛火好让自家妻子下针。 “接下来呢?” “脱了他的衣裳。”苏默脚下一步也不停的往外走,“我这就去配副药顺便煎了,你们将他能洗能擦的地方先清干净,记得仔细点别碰着伤口了。” 拖着不快的脚步前去厨房煎药后,不过一会儿,苏默端着一碗药再次踏进客房时,她诧异地看着站在床前的花家夫妇,似正与床上的那名病患僵持着。 “怎还都愣着不动手?” 花婶为难地指着床上不肯配合的伤患,“三姑娘,他……” “醒了?”苏默走上前,意外地发现沐策在灌下那碗汤药后居然就醒了过来。 “这下怎么办?”花叔很不忍心地低下头,看着沐策以断了的指掌揪紧身上的衣裳不让他们脱去。 “照样动手。”苏默下手的动作制落得很,剥橘子似的,三两下便扯落那件破得只堪堪算是挂在他身上的囚衣。 半清醒的沐策乏力地启口,“你……” “听话,配合点。”她淡淡地说着,拿过巾帕在热水里打湿了后,便开始擦洗起他胸前那不知多久前留下来的血迹印子。 “别……”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如此不顾名声闺誉,一双手就这么放肆地在他身上纵横着,他不禁想找回那件被她扔至身后的囚衣。 “得看看你的伤况才行。”大略擦去那些脏污和血印后,她示意花婶和她一块半翻起他的身子,想一并擦擦后头的背部,可她的目光方触及他的背部,身旁的花婶当下即忍不住红了眼眶。 数不清算不尽的陈旧鞭伤,密密麻麻地遍布了他整个背部,直教人不忍卒睹。在那已泛白的旧伤上头,还有着近来新添的鞭痕,强大的力道撕裂了皮肤将肌肉外露而出,深红色的腐肉,张牙舞爪似的翻掀开来,化脓汩流而出的血水,腥臭得几令人掩鼻。 一室的沉默中,那错纵复杂的鞭伤,不知怎地,缓缓勾撩起三人眼底闪闪烁烁的怒火…… 对于这些伤痕的来龙去脉,他们三人无从想像,也无法猜臆,因为,这怎会是寻常人所能忍受的疼?那伤是一刀刀往心尖上刺下去的痛啊,可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位陌生客,却是从头到尾都没喊上一声疼也不道一声痛,他甚至,就连吭也没吭过一声。 沐策奋力挣开她们躺了回去,嘶哑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 “医者父母心,这儿没男女,只有父母。”苏默很快即抹去那份盘横在胸臆间酸楚的感觉,重新振作了起来,“况且在这月黑风高、杳无人迹的山头,谁有闲工夫来这与你讨论礼教的问题?” 花叔也吸着鼻子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咱们口风紧得很,不会有人知道你跟哪个男男女女亲不亲的。” 在沐策看似仍不愿配合时,苏默索性捧过他的脸庞,紧盯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着。 “据咱们三个大致看过、摸过一回后,你浑身上下的筋脉已断得七七八八,骨头也断了大半,你还身中数毒。倘若就这么拖着不接不治,日后你就算侥幸不死,这辈子也定成了个废人。” 花婶接口轻哄着他,“所以啦,你乖乖的,闭上眼睡个好觉,待咱们缝缝补补再修上一修就成了。” “缝缝……补补?”沐策听得发昏的神智当下回笼了一半,忍不住对她瞪大了眼。 “细节而已,别太在意。”花婶摆摆手,趁他一个不注意,顺手就将他的鞋袜给脱了个干净。 救人如救火,苏默也不管不顾躺在那儿的伤患意愿,迳自下达着指示。 “花叔,扒了他的裤子,瞧瞧他腿上是否也有伤。”那件只遮到了膝盖的裤子实在是太碍眼了,她可不想事后漏了哪些伤处。 “你们……”动弹不得,只能任人鱼肉的沐策,犹想阻止已挽起两袖向他靠过来的花叔。 “没事,大叔我就瞧瞧,不然我家小姐怎知该如何对症下药?”花叔客气地对他笑笑,在屋里另两个女人齐转过身去时,动作飞快地脱了他的裤子,细心地对他又摸又瞧了个遍,再将一旁备好的厚被盖妥在发抖的他身上。 走上前告知伤况后,花叔即和另两个女人围成一个圈圈,立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而这一讨论,就是两盏荼的工夫,这让等了好一会儿的沐策,忍不住对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而生出了颗疑心来。 “你们……到底会不会?”怎么他愈听,就愈觉得好像很不妥当?这三人,他们该不会是冒牌大夫,或是只是对医术有些许涉猎的外行人而已? “医术?”苏默回过头,将他面上的怀疑看得清清楚楚。 沐策虚弱地朝她点点头。 “没瞧见我们正在参详吗?”苏默睐他一眼,回过头去接着与他们热烈交流,“继续继续。” 围绕在床边的火烛,将他们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拖拉至远处的墙面上。沐策找出所剩不多的力气,勾动手指,不死心地拉着苏默的衣袖。 苏默不得不先安安他的心,“我们三人虽习过数年医术,只是,我们得分工才能照顾你。” “分工?” “是啊是啊,就像我,我就只会接骨。”花叔漾着一张大大的笑脸,趴在他面前乐呵呵地向他解释。 苏默举起一掌,“我会诊脉配药。” “我会绣花。”花婶补上令沐策心房顿时急跳了两下的最后一句。 当下某两人有默契地齐齐打在花婶的后脑杓上。 花婶捂着脑袋瓜,委委屈屈地改口,“我会缝筋缝伤口……” 大致上讨论完毕后,他们三人即各自回屋去找来等一下会派上用场的工具,并另铺了张床,垫上干净的布巾后再合力抱着沐策上去躺好。当花叔花婶还在房里四下来来去去忙着准备东西时,苏默取来先前已熬好待凉的麻沸汤,一匙一匙地喂至他的嘴里。 “我……不想死……”对于他们的医术还是不能全然信任的沐策,困难的吞咽药汤之余,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试着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些能让他安心的保证。 “我们不会让你死的。”苏默以巾帕拭去自他嘴角流下的药汁,“你放心,绝不会。” “真的?” “嗯,我保证。”她沉稳地点点头,再把剩下的药给喂完。 排山倒海的睡意缓缓席卷而来,喝完最后一滴药汤的沐策,在她要起身离开时,掌心悄悄地攥紧了她的衣袖一角。 “别忘了……你答应的……” “对,我答应你的,待你醒来后,便会觉得好多了。”苏默伸手拂去他额边的一绺发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沉重得快要张不开的双眼。 “别灭灯……” 苏默低首再次看了看他掌腕上明显的锁铐痕迹,而后体贴地颔首。 “知道了。”她的指尖,如春风般地拂过他的眼帘,“知道了,安心睡吧。” 随着远山的轮廓经风雪妆缀得朦胧模糊,风姿绰约的隆冬,正式宣布摆驾人间。 说起来,沐策在这座名唤为桃花山的山顶,已待了快四个月的时间,这些日子来,沐策不但自鬼门关前走了一回,身子也大致上都复元了,此外,他还大抵弄清楚了这一家子恩人的概况。 “唉,救了你一命,鸡棚里的一窝鸡就一只只都糟了殃,想想你也真是罪过罪过。” 用过年饭后,苏默前来客房收拾沐策所用碗盘,却忽地对着桌上那一大碗被沐策喝得涓滴不剩的鸡汤汤碗,淡淡地说出她的感慨。 花叔毫不迟疑地附和,“是啊是啊,以前那窝鸡咱们都舍不得吃呢。” “哪像现下,全都专用来为你这难得的客人养病补身子。”站在床边替他掖着被角的花婶,头点得可勤快了。 沐策默然地接受他们轮番的言语攻势,半晌,他只淡淡地问。 “鸡肉呢?” “嗯?”他们皆没料到他会有此一句。 “日日我所喝的皆是鸡汤,鸡肉呢?”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一张张毫不心虚的脸庞,“都进了谁的五脏庙?”他们也不去找面镜子照照,瞧瞧他们,一个个都吃得嘴角泛油兼带光,气色好得有若春回人间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在场的某三人,纷纷扬手指向其他人忙着栽赃。 “……”他算是逐渐看清这些救命恩人的本性了。 “咳咳。”苏默掩饰地别过脸伪装忙碌,“趁着今儿个雪势不大,该办事的办事去,别都挤在屋里凑热闹。” “知道了。”某对夫妻欢快地应着。 原本热闹不已的家中,在花家夫妇出了门后,一下子就显得安静清寂了许多,安静的屋子里,就只剩下跛了一脚的苏默,拖着脚步在屋里来来去去的声音。 “睡不着?”收好碗盘要走的苏默,看着他犹在床畔坐着的姿势。 他微微苦笑,“都躺一早了。” “那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 怎么活动? 他的身子尚未完全复元,腿脚也都还无力着,加上外头大雪覆山已有数日,那一地看似蓬松松的厚雪,一脚踩下去,可是会直抵人大腿腿根,他这行动不便之人可不想再给她多添麻烦。 苏默朝他笑了笑,熟练地将他的一条臂膀搭在她肩上,就像做过几百回似的,直接半扶半托地让他站起,领着他一路走向她常待的厨房。 将他在厨房一角的小床上安顿好后,她将一大盆蒸好放凉的粟子递给他要他剥亮。 “来帮帮忙吧,咱们今晚吃粟子饭。”花叔说过了,他那接好的指头得勤加动动,才能早日恢复原有的状态。 沐策拈起一颗表面光滑的甜粟,按她的话活动起已接回指骨的十根长指,方剥开的粟壳泛着淡淡的甜香,无声地混合进厨房里各式的香气中。 花了点时间才剥完一盆粟子的他,看着苏默站在灶台前的身影,恍然地忆起,数月前他们三人是如何合力将他这条命给救回来的。 也不知他们三人是否曾拜过什么世外高人为师,当初她说他们分工合作才能治好他的伤,实际上也确是如此。 当初狱卒奉命废去他一身的武功,故刻意挑断的筋脉,已被手艺高明的花婶接了起来,她还刮去他背后的腐肉,缝合好鞭伤所造成的伤口:花叔则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才将他身上所有骨断骨裂的地方接回,并在口中叨叨念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强押着他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三个月;而苏默,她最后还是查清楚了他身上总共中几种毒,为了这五种效果不同的慢性毒,每日他一睁眼,就可瞧见苏默手捧着一只药碗站在他的床前,每日在他即将闭眼入睡前,站在他床前的,也定还是捧着另一碗不同汤药的她。 浓郁的药香,日日充斥在这座位在山顶上的宅子里,花叔三不五时拿着自制的伤药往他的身上敷,花婶天天都笑咪咪地拿着金针往他的身上扎,家中负责掌杓的苏默,更是巴不得他能多生出两个胃袋似的,动不动就拿食物往他的嘴里塞。 经历过三年的黑牢生涯,他本以为他的手脚就注定得废了,可经过他们的妙手回春后,身上该好的地方,渐渐地有了起色:该长肉的地方,终于不再瘦骨嶙峋,风一吹就跑;他的面色也不再蜡黄得吓人,经过上等药材的滋养后,现下时不时还能在他颊上浮出两朵健康的红晕。 聆听着炉灶里柴火烧得正旺的噼啪声,沐策自窗口向外看去,与暖气融融的厨房相较下,寒风割面的外头,山林中的雪势出乎意料的大,乱琼碎玉染白了群山,天际也灰茫茫的迷蒙成一片。 也不知那对花氏夫妇现下驾车走到哪儿了……这几日来,他们俩每日都忙着下山采买吃食,以免再过阵子大雪封山后,他们一家四口会饿死在这座山头上。 他掉过头来,灶前的苏默已清理好花叔一早去山潭里钓来的鱼儿,准备再次给他熬鱼汤收收伤口。望着她那道他已然熟悉的背影,他不禁细细地在脑海里回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事来。 自认识她起,他就听家中另两人一个叫她小姐,一个喊她三姑娘。听花叔说,他们夫妻俩是这位苏三姑娘家中的下仆,自从开药材店的苏老爷举家迁至云京后,他们两人就留下来与三姑娘一块住在这座桃花山山顶上相依为命。 只是,为何苏家会独留下她一人,而不携她一块进京呢? 站在灶台前的苏默,今日又将她那一头长发编成了一串发辫,搁在她的身后不让它妨碍她做事。灶台底下炉内的火苗,照亮了她那张虽是不施半点脂粉,可总给人种幽艳感的美丽脸庞。 虽然他从未开口过问,但她看上去,年纪约莫也有二十了,早已过了一般女子出阁的芳龄……他无声地再将视线往下挪移,注视着她那只跛了的右脚,隐隐约约的心疼,又再次在他的胸臆里凭添了些许,他想,或许这就是她至今尚未嫁人的原因。 当灶台上那锅炖肉的香气充满了整间厨房时,沐策定眼数了数她忙碌的成果。 “今儿个菜色这么丰盛?”不是还有小半个月才过年吗? “鱼汤是给你补骨头收伤口的,炖免肉是希望你胃口变佳多吃些好长肉的。”苏默头也没回地向他解释,“角落边的参汤,是给你补气的。” 自心底深处骤然升起的感激,顿时将沐策的心房充填得饱饱满满的,他有些承受不起地别开了目光,转首投向窗外在雪势中不见身影的远山,不再投映在她总是为他辛苦的背影上。 苏默忙了一会儿,转身见他呆愣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遂自一旁煎药专用的小炉上为他倒了一碗参汤,待碗身不那么烫手后,才拉过他掌心要他捧着慢慢喝。 “暖暖手。” 沐策低下头看着这碗由多年老参久熬而成的参汤,色泽金黄莹莹如蜜,虽是固元补气,却也一眼即可看出此物价高难得,可苏默却像是不要钱似的,总是日日熬给他当水喝。 “下回开窗前,记得先添件衣裳。”她去房里找来一件花婶亲手为他缝制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再顺手替他掩上身后的窗扇,“你的身子还没大好,尤其是浑身上下的骨头,可半点也受不得寒气。” “我……”他犹豫地启口,可话到了嘴边,却反而不知该怎表达才是。 “嗯?” “没什么。” “咱们来做今日的功课吧。”她端来一只大铜盆,在盆中兑好了烫脚用的热水,然后拉过一张小凳坐在他的面前,脱去他的鞋袜擦高他的裤管。 沐策看着她熟练地在膝上置了一张干净的布巾,将他泡热了的一脚搁在上头,擦干了水珠后,拿起那一大盒她也不知加了什么配方的药膏,仔细按压着他脚底的穴道,而后一双小手由下而上,缓慢游移至他酸疼的膝盖替他推拿,一点一滴的,舒缓了这三年来总在冬夜里折腾着他的疼痛。 一开始,他还会拒绝她这等过于亲匿的举措,可她总是满口的医者父母心,说既是父母,那还能对他起什么心思?等到时日一久,他也就渐渐习惯成自然,那个曾留在嘴里的“不”字,看在她如此期望他恢复健康的份上,也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疼不?”在他额上冒出颗颗细汗时,她抬起头来柔声问着。 “还好。” “会疼就说,别装闷葫芦忍着啊。”她放下他的脚浸回热水里,再捞起另一只来。 “知道了。” “今早起来时花婶有没有给你扎针?”苏默一贯地问着,很怕那个忘性大的花婶今日又落下了。 “扎了,她没忘。” “昨儿夜里没听见你咳,胸骨还疼吗?”两脚都推拿过一回后,她打湿两条方巾,热烘烘地敷在他的膝盖上。 他这才想起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好多了,睡前有照你的吩咐用热巾敷过再睡。” 答完这些她每日必定会问的话后,他俩便不再言语。沐策不语地看着她,那目光看得是如此认真专注,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头。 “你怎一直盯着我瞧?”她抬首望进他那双写满了疑惑的眼眸。 “有些话,我想问问。”他闷在腹里已经很久了。 “问吧。”她很大方。 “为何要救我?” “想救就救了。”这算什么问题?她是个医者,难道要她见死不救? “就算我来路不明?”救起他的那一日,想必她定也发现那两副手铐和脚镣了。 “你一直很介意这事?”她拍拍他的膝盖,没想到他这个该好好养病的病人,脑袋竟那么不安分,没事还想东想西想那么多。 “是如此。”长年培养出来的疑心,让他即使再怎么感谢她对他的恩情,他却不能告诉自己可以放下怀疑,全然地去相信这份善意。 苏默沉吟了一会儿,以布巾擦去手上的药膏,起身走至厨房的小碗柜前拉开其中一只抽屉,取出一封两个月前收到的来信。 “这儿有封信,你瞧瞧。”她将信递给他,接着又坐回他的面前,拿起药膏继续未完的工作。 看完全信后,为信中内容大为震惊的沐策,抽回还搁在她膝上的一脚霍然站起,但早有准备的苏默,很快地即伸出两掌把他给压回原位坐下。 “别乱动,不治好来,你是想在日后像我一样当个跛子吗?”就知道他会有这种反应。 沐第一把捉住她的皓腕,神色森然地眯细了一双眼。 “你如何知晓我是何人?” “三年多前,我曾在云京的大街上见过你一面。”她不慌不忙地拉开他那一根根用力过度的手指。 他的声音顿时再添几分冷意,“如此说来,你是刻意救我?” “非也。”苏默小心地避开他那盯得人浑身发毛的目光,“那日救你时,一开始我并未认出你来,因此我并非是刻意救你,直到你的脸消肿了,这才认出你是何人。因我不知你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所以才写了封家信去问问嫁至云京的家姊,而这,便是回信。” 他身在此处之事,既然她的亲人已知情,那么她的亲人是否会告知他人,或是不经意透露给与他此案有关之人…… 看出他八成在想些什么的苏默,直接截断他脑中的想法,“放心,在信中我就是随口一问,并未说出你在此地,我没打算将你供出来的。” 沐策沉默地看着她在说完这话后,便又十指节奏有致地在他膝上按着。 “你图什么?”这些年来,看遍了朝中生态与京中人情冷暖后,他不得不这么问,也难以阻止自己将人性的品格,再次阴险地放在天秤上来衡量。 “别自抬身价了。”苏默没好气地赏他一记白眼,“本姑娘有屋有田且银钱不缺,再者,你有罪无罪,那也与我无关,我不过就是半路经过,再顺手救了你而已。” 真只是这样? “不信?”她看着他眉心千千结的模样,“那就等着日久见人心吧。话说回来,你一个被革了功名,还被诛了九族的流刑之徒,又能让我图些什么呢?” 他明显地放松了身子,“这话说的也是……”如今的他,无势无钱无利,即使榨干了他也生不出什么油水,她的确是没法在他身上得什么好处。 “好了,别再多想,把参汤喝完后躺着歇歇,我去柴房拿些柴火来添。” “三姑娘。”沐策轻唤住收拾好铜盆正要走的她。 她侧过芳颊,“嗯?” 他总觉得他必须说清楚,“我非刻意私逃,是押囚官们见我病重,故将我弃之等死。” “我知道。”苏默点点头,并没有说破他其实不是被弃之等死,而是遭人踹断了胸骨欲置于死地。 “留我在这,日后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对于这些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并不希望住在山顶与世无争的他们,将可能会因他的缘故,进而打搅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苏默好笑地道:“能添早添了,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麻烦?你安心住着养伤就是。” “我真能留在这?” 她顿了顿,突以一种深沉诡谲的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 “当然可以,家中不差一双筷子的。” 第二章 “马养大了可以拉,鸡养肥了可以杀,人养壮了嘛……” 当苏默的话尾一落,与她同处在一屋内的花氏夫妻,也随之移过不怀好意的目光,不说不动地直盯着沐策猛瞧。 背后突然泛过的阵阵寒意,令沐策的身子抖了抖,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突有此言的苏默。 当初是谁说家中不差一双筷子的? 也才过了一个冬日而已,怎么这话就全都走调变了样? “我去修后院鸡棚的棚架。”他冷静的站起,决定先逃出这三张看似对他张大的虎口再说。 迎面漫舞而来的融融东风,早已取代了冷冽的霜雪,在今年大地翩然回春,风暖花开的时分,沐策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简单地修好最近漏雨的棚架,沐策以袖拭去了翱上的汗水,想去厨房烧壶水解解渴,却没想,一脚踏进厨房就见到一个时辰前还在厅里的苏默,窝在药炉旁打起了瞌睡,在她的手上,还拿着那柄用来扇风的小蒲扇。 泛着白烟的药炉,咕噜噜的响声并没有将苏默吵醒,他凝视着她眼底下明显的暗影,想起了这大半年来,她是如何地为他辛苦奔忙、如何细心地照顾着他的,同时他亦想起,一个近来总让他在夜里辗转难以入眠的问题。 他还能在这儿待上多久? 如今他的身子大致上都好了,再这么继续待在恩人的家中长住下去,是否也太不要脸面了些?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不知何时已醒来的苏默,看他像尊木人瞪着地板动也不动,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醒醒。 “在想……”他沉吟了一会儿,“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苏默沉默了半晌,替他倒了碗他喝惯了的参汤摆在小桌上。 “想走了?”她说着说着就拉过他的手,“先过来让我摸摸。” 他摊平掌心搁在桌面上,不解地看着她面上的郁色。 她松开长指,“表面上是好个九成了,只是你遭罪的时间太过长久,若是不好好调理,怕是日后有苦头吃了。” “多谢三姑娘有心。”不想积欠的人情愈欠愈多,拖在这儿的时间愈耗愈久,沐策下定了决心。 “下山后,你打算上哪去?”苏默不急着拦他,反而想先摸清楚他的心思。 他平静地道:“我想回京看看。” 三年多来,他没机会去为已死的父亲上炷香,也还未将他们的尸骨自管家安排的地点迁出,带回故里安葬。如今邀天之幸他已脱离桎梏算是个自由身了,为了那些一直以来悬在心上之事,他还是得寻个机会冒险回京去将它办妥。 “在云京,你可还有能正大光明与你见面的故交旧友?可有安全落脚的去处?”苏默颇现实地一一指出他没说出口的心事,“官府可知你未死也并未远赴雪漠流刑?你又可有把握,一旦返回京中将不被任何人认出来,不会再被押进牢里不见天日的关上几年?”陛下若是以为他真死了,那自是皆大玫喜,可若是他流年不利,又再次一个不走运…… 沐策缓慢地抬起头来,不发一语地静看着这个总是照顾着他,也处处在为他设想的姑娘。 “我想,我所问之事,你不是从没想过,你亦知答案是什么。”她淡淡一笑,搬过凳子在他的身边落坐,“好了,别急着编排理由来搪塞我,来来来,在你做出任何决定前,咱们先坐下一块算算。” “算什么?” “你初到这儿时,又伤又病,身子一整个虚垮颓败,一脚都踏进阎王老爷他家院子里去采花了,倘若不是我日日拿着老参吊着你的一条命,你以为,今日你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原来是……算帐了? 沐策没想到救命恩人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满心担忧着他的未来和安危,下一刻即开始跟他拨起算盘。 她两掌一拍,“好吧,姑且不说当时你情况着实凶险,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喝掉我六盒百年老参的事也就罢了。” “只是?” “只是你想想,这半年来,你吃的喝的用的,皆是自我家药铺里取来的上等药材,还有花婶光是为了皮厚的你就扎坏了两盒造价不菲的金针,花叔更是为了你的骨头,上天下地的四处去找可敷和可吃的难得奇药。”她扳起指头一件件地算给他听,“咱们一家子,养你就像养盆娇贵的小花似的,日日夜夜辛勤灌溉照料着,就生怕你会有个什么不妥。” 沐策竖着眉心,等着听她到底还有什么后文没说完。 她再客客气气地笑着,“当然,以上说的这些,莫说谈钱着实俗气了点,单算上咱们这片一心为你的心意,便是无法估量的了。” “积欠的银财,在下日后自然会全数还清。”就算不用她说,他也早就打算涌泉回报他们这几位身怀高义的恩人了。 “都说谈钱太俗了……”她蹙着新月般的柳眉,像是对他这话不是很满意似的。 他有些被她搞胡涂了,“那……不知三姑娘究竟意欲为何?” “咳咳,你知道,这座桃花山山顶上,就只住了咱们一家子。”她先是很含蓄地小小提示了他一下。 “然后?”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咱们家很缺人手的。”她再朝他眨眨眼,乌溜溜的明眸里,闪动着一丝狡黠。 “所以?” “所以你若真有心报答我们,那就从了我的心思,应了吧。”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句话就是放在这节骨眼上头来用的。 沐策好脾气地接着性子再问:“能否请三姑娘再明示一点?” “咱们家缺长工。”她嘿嘿一笑,再也不拐弯抹角掖藏着最终目的。 他愣了愣,满心错愕地看着她那有如春花般的笑脸。 “长工?”他没听错? “劳烦你,明日起请正式上工以肉偿债。”苏默收去所有笑容,在他的措手不4下,重重一锤定音。 “……” 为了报恩,十一岁乡试夺下桂榜、十五岁会试占据会元螫头、二十岁殿试不幸受到皇帝的青睐,堂堂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且文武双全的沐策,在救命恩人强烈的要求下,搁下了往日的荣光与一身的功夫,认分地委下身段,改行当起了苏三姑娘家新上任的…… 长工。 就在前些天,他按着苏默的指示,扛着锄头把后院田地里的土壤都翻松后,花叔下山去找来了位农人,教授了他关于播种、育苗、移枝与嫁接等方面的基本知识,好让他赶在春日日光正好的时节,将那些该种的全都种入屋后那一大片原本荒芜着的田中。 生平头一回务农的沐策,在农夫的协助指导下,慢慢地打理出两处有点像样的菜圃,但他就连停下来歇歇的时间也没有,花叔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去了后山上的果园,指着那一大片看似一望无际的粉色桃花花海告诉他,这也是他这名长工的工作范围。 就这样,沐策他那副曾经躺了半年的身子,一日日地,逐渐在曝晒的日光下,恢复了从前该有的模样。整整一个月下来,他一身松软已久的肌肉变得结实了,手脚的灵敏度也渐渐找回来了,就连他以为早已被各种慢性毒给毒毁的内力,似乎也正无声地蓄回他的丹田之中。 而那三名刻意指使他来工作的恩人,在他的日日挥洒汗水中,面上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开怀灿烂了些…… 这日沐策自果园中除完草回来,正坐在厅中喝着茶水稍事歇息的时候,花叔不知从外头哪儿抱来一窝不知名的蛋,兴奋地叫他们全都过来瞧瞧。 就在大伙在桌前仔细打量着这窝颜色颇怪的蛋时,苏默只是不感兴趣地远坐厅内一隅,不多久后,一博得了大伙心中对这窝蛋的好感,花叔即进一步地向苏默请求,看能不能就把这些蛋留下来,岂料她仅是扬起纤纤一指,叫他哪儿抱回来的就给她哪儿放回去。 花叔失望地垮下了老脸,“为何不行?” “也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谁会养?”好奇是一回事,但责任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些蛋还来路不明。 “可、可是……” “没有可是。”她的语气活像敷衍个孩子般。 花叔眼巴巴地望着她,“小姐,它们没了爹娘,好可怜的……”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爱养就让他去养,她可不帮忙。 “小沐子……”花叔可怜兮兮地转向看起来好像比较有同情心的沐策。 别叫他小沐子…… 沐策理智地问:“花叔,你可知这是何蛋、该怎么孵、又该孵多久?” “不知道……”他呐呐地,“小姐……” 苏默轻摇螓首,“别问我,我也不懂。” “咱们之中,可有人知道该如何抱蛋?”沐策再投下一个眼下必须先行解决的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好半天也没人能从肚子里翻出个答案来。 “不如……咱们就送去给后院的母鸡试试?”花婶好不容易寻思出一个看似可行的主意。 抱着勇于尝试的心态,三人兴匆匆地拖着苏默联袂去了后院,然而就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后,踏进新修好鸡棚里的四人,即有难同当地一块遭生气的母鸡们给联嘴啄出来。 望着伤痕累累的众人,坐回厅中的沐策,只好祭出一条下下策。 “既是如此,那这窝蛋就由人来抱吧,但问题是——” 苏默顿时眼中精光一闪,“谁来?” 坐在厅中的四人,各怀鬼胎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电光石火间,他们各自起身往后大退一步,扬手分别指向四个不同的方位。 “……”原来大家都忙着陷害别人啊。 日渐被他们同化的沐策清清嗓子,“咳,这窝蛋,是谁发现抱来的?” 三道凌厉的视线,转瞬间全都将火力集中至花叔的身上,差点烤焦他一身的老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桃花山山顶上的某处人家,就可见到某位年约五十的大叔,时常在家中一手小心翼翼地撞着个肚子、另一手忙碌地挥舞指挥着,要家中其他住户们闪避让道。 “别过来别过来,走路统统靠边点!” “……”众人默默瞧着他那副身怀六甲的模样,再略带鄙视地绕过他,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小心小心,千万别撞着我,我的腹中有儿有女啊!” 不给面子的三人,冷冷地各赠他一记白眼。 “呿。”还当真以为他是个女人呀? 可这样的日子也才过了十来日,生性本就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好玩的花叔,很快即对身孵幼蛋的这个举动生腻了。 于是满心只想赖皮的他,趁着某夜众人皆睡之际,偷偷地将那窝蛋给搁放到沐策的房门口弃置,再踮着脚尖悄悄溜走。客房内的沐策轻叹了口气,耳力甚好的他,在那鬼鬼祟祟脚步声走远后打开了房门,好气又好笑地把那窝蛋放在他的床边,再找来个小泥炉远远地烘着。 第二日清早,当眉目疏朗、洁俊尔稚的沐策,闷不吭声地挺着个与花叔这阵子一模一样的大肚出现在厅里时,正坐着喝早茶的苏默,当下冷不防地喷出一口茶。 “噗——” 沐策甚是无奈地仰首望天,也不知他没事干啥自找这个罪受。 苏默心惊地抚着胸口,“连你也成了孕夫?” “……”他哪知一时的心软会造成这后果? 接连被家中两个女人连连笑了近半个月后,沐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不容易迎来了那窝陌生蛋的破亮良辰了,只是…… 他没料到,破壳而出的一窝小小雁鸟,甫出世即将睁第一眼所见着的人视为亲生父母,且一旦它们打定主意,它们就本性坚韧地咬死不改不放。 于是乎,在一窝小雁破壳而出的后几日,当沐策领着一排踩着歪歪倒倒的脚步、还一路嘎嘎怪叫个没完的小雁出现在大厅时,大清早的,苏三姑娘又当着他的面,再次不淑女地喷出一口茶来。 这回她笑得眼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翘。 “孕夫之后……是奶妈?”他也太有才了。 沐策铁青着一张脸,一口闷气生生地卡在胸中不上不下的。他两眼往旁瞥了瞥,一把揪住想要装作单纯路过的花叔。 “还你。”都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害的。 “才不要。”花叔躲瘟疫似的闪得远远的。 “我还得做事,既然你成日都闲着,那就带上它们吧。”后头跟着这一排如影随行的小家伙,这要他怎么工作? 花叔无奈地两手一摊,“问题是,它们只认你这亲爹不肯跟我走啊。” 亲爹…… “好了好了,沐沐,你就带着你的养子养女吧。”花婶不慌不忙地上前打圆场,“老头子,昨儿个你不是说今早要带咱们上后山竹林挖春笋吗?还不快去准备一下?” 趴在桌上辛苦笑过一回的苏默,不忘一掌轻拍在沐策的肩上对他落井下石。 “辛苦你了,孩子的爹。今儿个你就别下田了,带着孩子们同我们一道来吧。” “……”他是长工,她是东家,他忍。 春日和晦的暖阳照耀下,粉嫩嫩的一行小雁,跟随着沐策的步子加入了满山遍野的春光斑斓里,沿途还与树梢上的燕子一唱一合地吐喳热闹着。 边走边不时回头怕小雁它们没跟上的沐策,在发现前头的花氏夫妻早已走远,而苏默却拖着脚独自一人在后头慢慢走时,他有些不放心地缓下步伐,配合地走在落单的她身边。 “没事,我就是走得慢点,不会迷路的。”苏默不当一回事地挥挥手要他先走。 他却不让,伸手拿过她身上背的小竹篓,“我陪你一道走。” “小姐,这边这边!”花叔站在竹林前,远远地朝他们招着手。 碧波万顷的竹林,在风儿吹拂而过时,叶声重叠有若海涛,花叔领着慢一步走进竹林里的苏默,站在一丛丛的绿竹下,正指点着她哪儿才有新冒出头的竹笋挖。 一到竹林中放下竹篓后,沐策便自行找了个地方开始砍竹,打算在后院为这群小雁搭个雁窝,而花婶则是坐在林边的矮石墙上,正替沐策缝制一双下田要用的新鞋。 沐策拖来不少砍好的绿竹,坐在花婶的身旁用柴刀开始一一削去竹上的枝和叶,削了一会儿后,他忽地想起方才苏默走路时的姿态,忍不住抬首看向远处的她想确认。 “今日走了这么远,三姑娘的脚不要紧吧?” “你别瞧她现下几乎成天都窝在屋子里,其实在你来这山上前,她可是天天满山到处走的。”花婶拿过手中缝了一半的鞋边给他看,“沐沐,这花样你喜不喜欢?” “……喜欢。”别叫他沐沐。 “那就好。” “三姑娘的脚……是怎么跛的?”沐策这时才想起,他好像从没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花婶的指尖随即被针刺个正着,蓝色的布面上,隐隐浑染上了一小点殷红。 “并非天生的?”他就着她的反应推测。 “摔的。”她垂下眼眸,“给人摔的。” 沐策的心沉了下来,“为何?” “怪只怪,她投胎投错了人家。”花婶面上带着一抹难言的苦笑。 “谁摔的?”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刻意去伤害那个好心的姑娘。 她平淡地回述着往事,“老爷的正妻,苏府的当家主母。” “苏府怎不将她治好?” “那时还小没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当年的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这么拖着断了的脚,辛苦地过了几年又几年。 什么叫没得治? “你很想知道内情?”侧首看着他面带怒火的模样,花婶拍拍他的肩要他放松。 “嗯。” 她放眼看向林间一片漾漾的绿意,“三姑娘的娘亲,本是个名满尧东一带的青楼名妓,老爷在一次经商远行的途中买下了她,将她带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间宅子安置。半年后,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时,老爷又在另一座城里发现了更年轻更貌美的名妓。” 沐策在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沉时,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针线的手,她会意地对他点点头,又再继续说下去。 “苏府的大夫人,本就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妒妇,多年来,老爷也从没打算引人进府来个什么后院起火,或是让妻妾闹个家宅不宁的。可坏就坏在,三姑娘的娘亲在忍了一年多后,就再也过不下这种等无良人的日子,于是她将三姑娘给抱来了苏府门前,当着乡亲父老的面硬逼着老爷认女,然后,就什么银钱也不要,扔了女儿只身一人回去了尧东,再次过起了她的神女日子。” 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 “不要,她嫌累赘。”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轻叹,“就连老爷和大夫人也是这么想,只管将孩子往下人房一丢,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们也就忘了府里头还有她这么个女儿。”若不是当年还有他们这些下人养着,哪还会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 林间一阵轻响而过,乘风远离竹枝上的竹叶,在花婶愁怅的音调中,像是一艘艘扬帆远行的船儿飞划过天际。 “我记得,三姑娘满两足岁的那天,刚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寿辰,那一日,大夫人难得地领了大少爷与大小姐来了后院赏花,不巧与我们这群平日都在药铺办事的下人在后院碰上了。那时候的三姑娘,虽说还小,可她就是尊俏娃娃,让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后长大了也定会是个似她娘亲般的美人儿……” 沐策深深吸了口气,“行了,花婶,接下来的,我大致猜得到。” 她将两手摆放在膝上,无奈的低问:“你说,投错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这辈子算在命这一字上头呢?” 不想她一直沉陷在这等心绪里的他,一手遥指向远处早就挖完竹笋,正和那群小雁一块在地上打滚的某人。 “花婶,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 “哎,这糟老头……”她当下即忘了前头跟他谈过什么,擦起裙摆就急着去阻止花叔再次制造出几件洗不干净的衣裳。 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催他们回家。” 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以前在云京时,人人都说他打小就懂事聪明,行事沉稳,待人接物温润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认为过。 可打他来到了这座风水也不知对不对的山头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倒回去了几岁,不是时常被那对脱张的花氏夫妇气得满山追着跑,就是常被那位苏三姑娘给堵得积淤于胸。而近来为了照看好那对花家活宝,他甚至开始有了老妈子唠唠叨叨的倾向,这令他不禁开始担忧起自个儿,若是再这么下去,他是否迟早会早生华发? 偏偏那位苏三姑娘的坏习性老是不改,时常悠悠哉哉地用话这儿戳他一下、那儿拐弯抹角损他一把,而那对家中活宝……罢了,就算再给他们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们也仍旧会是这副德行。 这日趁着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独自一人待在后院,打扫着前阵子按着他们一个个的要求,先后在后院亲手所搭盖的鸡窝与雁窝。 打扫好后,提着打扫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苏默的请求所新辟的小药园时,刚拐过弯走过主屋房角,来到植了数株桃花的小院,他蓦地止住了脚步,看着苏默坐在满地漫开的春花,与纷纷飘落的落英间,闭目仰起线条柔美的颈子,享受着午后沐人的暖阳。 衬着繁落的桃花,那张他老认为新艳胜雪的脸蛋,似乎又妩媚了几分,而这山顶上的风儿,也在这日的午后显得特别的知心,在轻巧的与苏默擦肩而过之时,也吹醒了唇畔带笑的她,令她睁开似水的眼瞳。 发现他站在远处的苏默,无声对他一笑,起身拍去了满身的花瓣后,伸着懒腰,打算去前院加入花叔花婶的午茶时光。 站在原地不动的沐策揉揉眼,纳闷地想着,方才他是不是看错或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在恍然间,将苏三姑娘给看成类似谪仙或天女那一类的……那一类的…… 不,那应当只是他一时的错觉而已。 忽然间,某阵吵杂的人声,自不远处的前院大声传来,沐策搁下了手中的打扫用具,快步往前走去,就在即将抵达前院院墙时,他闪身至一处背光的角落,定睛看着眼前发生的景况。 刚刚还对他笑着的苏默,此刻芳容上常有的笑意不见了,她还异于常态地缩着身子,闪躲在花婶的背后不肯见人。而就在她们的面前,两名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皆是一身猎户打扮的男子,不顾花叔的阻拦硬是踏进前院里,其中一名较为年轻的男子,还死缠着苏默不放。 登时,沐策反感地拢紧了一双剑眉,一股子不快的感觉,来得没有半点明确的缘由,可却牢牢地据在他身后,教他怎么也甩脱不去。 长年住在桃花山山腰处的猎户云汉,近日在城里风闻苏默竟带了个陌生男子住进家宅中后,满心忿忿的他,今日便特意带着对她心仪已久的儿子,登门来找她讨个理由。 云汉一脸的痛心痪首,“身为苏家之女,你究竟还有没有廉耻心?”他家儿子追求她近三年她都无动无衷,可她却一声不响的就迎了个汉子入门? “你们父子俩有完没完?”实在是烦不胜烦,花叔在火气都被撩上来后,什么也没多想地就乱诌一通,“我家小姐才没与什么陌生男子有啥暧昧,那是我家新进门的姑爷!” “咳。”躲在花婶后头的苏默,不小心被口水呛了呛。 正朝他们走过来的沐策,脚下也趔趄了一下。 “新进门的……姑爷?”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花叔。 下一刻醒过神来的花婶,将脸一板,也夫唱妇随地跟着起哄。 “可不是?我家姑爷是何等的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风姿绰约,天底下也只有他这等俊俏少年郎才配得我家的三姑娘!”虽说是临场随口一说的,但单就沐策的外形上来看,她说的也都是事实。 “……”戏都已唱到这份上,身为当事人的苏默,已经不想去替自己解释什么了。 沐策掩面低叹了好一会儿,为免接下来花家夫妇会被外人戳破谎下不了台,他也只好顺着他们给的竿子往上爬。 “娘子,你们在做什么?”他大步自屋边的转角走出来,语气理所当然得有若浑然天成。 如遭晴天响雷劈中的某三人,动作一致地火速转首瞪向又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 “怎么,家中有客?”沐策走上前将苏默自花婶的背后拉出来,温柔似水地对她一笑,动作娴熟的以指将她垂至脸庞的发丝勾至耳后。 眼看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轻薄着心目中的美人,一颗心差点被摔碎的云武,不禁抖颤着手,怒气横生地指向他。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沐时雨,云京人氏,亦是苏府三姑娘苏默的夫君。”沐策徐徐答来,将质疑的眸光搁在他身上,“不知阁下是?” “我我我……”云武心头一急,不觉间天生的结巴也就更严重了些,好半天都没法顺利把下一句话说出口。 也不给他机会“我”完,沐策朗眉微微往上一挑,神色冷峻得有若一堵充满锐刺的高墙。 “无名氏?” “谁说我儿是无名氏?”终于忆起今日是来这做啥的云汉,气势汹汹地往儿子的身前一站。 沐策看也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朝身后弹弹指。 “花叔。” “……姑、姑爷?”花叔期期艾艾地来到他的跟前。 他兴师般地眯细了黑眸,“都说过几回了?别轻易让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踏进家门,家中要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你如何担待?” “小的这就将他们赶出去!”花叔也很入戏,拿起摆在门旁的木制横栓就要赶人。 “臭小子,谁来路不明了?老子有名有姓——”云汉嚷嚷了一会儿,蓦地把话锤一转,“不对,你究竟知不知我是谁?你敢赶我出去?”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全城有谁不知桃花山的第一猎户是谁?他竟如此有眼无珠? “敢。”面无表情的沐策出手甚快,眨眼间即以两掌迅速将两人震出门外,再一脚踢上厚实的大门。 任凭猎户父子站在门外头兀自叫嚣了好一会儿后,花叔与花婶趴在门上,自门缝中瞧见那两人已悻悻地走远,马上转过身对着让他们大感惊奇的沐策报以热烈掌声。 沐策的嘴角抽了抽,“够了没?” “小沐子,你会功夫?”花叔两眼亮晶晶的。 “会。”他已很懒得去纠正这怪称谓了。 “沐沐,你从长工升格成了护院?”花婶则开始在心底替自家三姑娘盘算,这下子是不是该给他涨涨月钱了? “……”都说过了,别叫他沐沐。 “沐时雨?”苏默仰起小脸,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斯文地将两手一揖,“在下姓沐名策字时雨。”他这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晓,因此他一点也不担心那两个猎户会把他的身分给认出来。 她摇摇头,拖着步伐走向院里摆着午茶的小亭。 “依我看,你们三个可以去搭一台戏了……”今日她才发现,原来她家的员工们,个个演戏的天分十足,随时随地都可来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知三姑娘对长工如此处理这事可有意见?”沐策跟着走进小亭,为她拉开凳子后,即站在一旁开始为她烹茶。 她感慨地启口,“长工啊长工。” “嗯?” “撇了个谎,日后就得去圆更多的谎。”她可不认为那对纠缠了她三年的父子,日后会因他们的一席谎言而打退堂鼓。 他不甚在意,“长工是无妨,只是得委屈三姑娘了。” 默默听了好一会儿的花婶,在苏默的眉心始终没有因此而疏散开来时,忍不住迁怒地将炮火轰向惹出这事的自家夫君。 “这事说来说去都得怪你!” “啊?”花叔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不晓得她怎会突然发难。 花婶逮着机会就往他肚皮边上的厚肉猛掐,“一年前我早叫你去那猎户家里头说清楚,叫他们父子俩早早对三姑娘死了那条心,能有多远就滚多远去,偏生你这颗漏馅的脑袋就是不记得!” “明明就是你自个儿迷路忘了那家猎户住哪的!”疼得龇牙咧嘴的花叔,抚着肥肉满院子跳来跳去。 “还顶嘴?”花婶气不过地一把抄来桌上的一只茶碗,瞄准了就准备往他头上砸。 “慢。”沐策适时地按住她那只准备造孽的手,“这茶碗是前前朝兴州雪花窑的。” 花婶翻过茶碗的底部一看,哟,还真教他说中了……她不死心地再改抓起桌上另一只盛着茶点的小碟。 “那碟是前朝徽瓷的。”他再抢救下价值不菲的古蕈。 两眼在桌上搜过一回后,花婶这回把目标直接定在桌边一张新制的木凳上。 “凳子呢?” 他伸出一掌恭请她,“我前两天钉的,您尽管尽兴。”也罢,头一回做的木工是粗糙了些,他正好有机会研究改进。 “还躲、还躲?”抄起木凳后,花婶气势惊人地追着花叔四处跑,“糟老头,有胆你就继续跑,当心我抽得连你家小姐都不认得你!” “小姐,河东狮吼啊!”窜上窜下的花叔,奔逃之余不忘求援。 “啧啧,夫纲不振。”置身事外的苏默轻声一叹,再不疾不徐地教唆,“乖,跟她拚了。” 对于花家夫妇这等三天两头打架练身手的景况,沐策已从一开始时的挑挑眉甚感讶然,演变成今日的麻木成自然了。他在苏默的身畔坐下,为她斟上冲好的新茶后,不忘夹了几样甜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话说回来,你是何时把咱们家家底都摸透的?”苏默啜了口香馥的热茶,没料到家中新聘的长工,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许多事。 沐策一脸的云淡风也轻,“我乃家中长工,这点小事自是知晓。” “那长工对咱们家家境可有任何疑虑?” “有。”他就等着她这一句。 这半年观察下来,沐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这宅中所用的器物,全都是昂贵精致的上等货,还大多数皆是远自云京城运来的,就连在吃食与用度方面,他们也都是寻常人家所不能比拟的,这令他怎么也想不透,如此娇惯养着的苏三姑娘,她怎会出现在此地? “这些玩意儿都是谁供的?”一个不受父母待见的药材商之女,怎会有那时力把满屋子布置成个古玩店似的?且她用起这些古董压根不手软,也不怎么在意它们本身有什么价值。 “家姊。”她简单的提供了两字。 那位苏府大夫人所生的大小姐?据花婶的说法,苏府的大夫人不是恨她入骨吗?怎么大夫人的女儿,竟然未对她这外室所生的女儿视同陌路,也并未水火不容呢? “家中的房屋田地和银钱,也都是令姊给的?”沐策不动声色地问着,一边将她今早才做好的梅糕放在盘子上,并低头瞧着瓷盘上难得一见的冰裂花纹。 “嗯。”苏默边点头边塞了一块梅糕至他的碟里。 “为何令姊要将三姑娘养在这座人烟稀少的山顶上?”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 “谁晓得?”她拈着梅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她爱养,决心要养,也就由着她养了。” “三姑娘对此全没意见?” 苏默轻耸香肩,说得挺隐喻的,“家姊的性子颇执拗,违背她旨意可是没好果子吃的,我才不想没事去捻虎须。” 今日对她一探,得到的虽是不多,但也好歹稍稍解开了些许缠绕在她身上的疑惑……生性不躁进的沐策,对眼下的成果还算是满意。 目光一隅不期然瞥见她身后的长发辫,垂落至地沾染上了些许尘埃,他伸长了一臂捞起她的长发,轻轻为她拍去上头的灰尘。 “长工啊长工。”苏默看着他的动作,直在心中大声赞叹自己实在是太有识人之明。 “嗯?” “你盘来盘称职了。”既伶牙制齿,懂得随机应变,还观察入微,无论是言辞间,或是举动间的细小处,他都能面面俱到,这年头像他这等难得的人才,就算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 沐策款款弯起唇角,“好说。” 第三章 “咕咕咕……”后院鸡棚里的那票老母鸡,每日都像这样唠叨个没完没了。 “嘎嘎嘎……”那群最近不再那么黏沐策的小雁,八成又在后花园中找到蚯蚓了。 “呱!” 正在花园里除草的沐策,蓦地僵住了身子,目光凶狠地循音转过头来。 “呱?”前两种声音他都认得,但最后一个呢? 一撞上沐策寻仇似的神情,散步到花园中的花婶忙撇清关系地挥挥后。 “不是我不是我……”这次做坏事的人不是她。 手上还拿着镰刀的沐策,马上将两眼杀向有过前科,而现下正躲在苏三姑娘身后发抖的花家大叔。 “出来。”这回他又捡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了? 苏默识时务地一把拉出身后敢做向来不敢当的花叔,一点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挑战沐策的火气。 “花叔,那是什么?”沐策扬起镰刀的刀尖,不耐地朝他勾了勾。 怯怯缩着脖子的花叔,在沐策不善的眸光下,缓缓自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一只巨大且颜色罕见的金蛙。 这位姓花的大叔……他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是吧?没反省过上回的小雁事件就算了,没想到,这位大叔居然又再次随手乱捡东西回家给他添麻烦? 眼看沐策的脸色变得愈来愈森寒,花叔怕怕地抖了抖,忙拉着自家小姐的衣袖寻求她的庇护。 苏默一手掩着脸,无限感慨地提醒他。 “花叔,咱们家的大权……早已旁落许久了。”他就节衷吧,她家的长工前阵子就已篡位成功,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大权全都一把独揽去了。 “小沐子……”花叔讨人同情地张大眼,眼中还闪烁着迷蒙的泪光。 沐策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他两手环着胸严正地拒绝。 “不许养。”家中“特殊人口”的总数已经够多了,最重要的是,做牛做马养着它们的人,全都是他! “可是……这蛙很特别呀。”活了大半辈子,他还从没见过金色的巨蛙呢。 沐策面无表情地扬手朝宅外一指,“把那只怪蛙放回去。” 泪眼攻势不奏效,花叔也只能扁着嘴,满心不舍地抱着金色怪蛙往外头走去。 总觉得此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如此善了的苏默,在沐策以为他已圆满解决时,摇头晃脑地走至他身旁要他别放心的太早。 “记得,千万别像上回一样一时心软。”若是宠坏了那两位老人家,他又将有苦头吃了。 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不会的。” 事实证明,花家大叔是永远也学不乖的,他就像个顽固的孩童,愈是不让他养,他也就愈想养。 当天夜里,偷偷被花叔抱回房里养着的那只金蛙,心情甚好地呱呱乱叫了一整夜,提醒所有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余,也吵得全家没一个人能好好安睡。就在天色初初翻了鱼肚白的黎明时分,打开房门的沐策发现,他家的花叔,又偷偷摸摸地将那只金蛙给弃置在他的房门口等待他领养。 也不知沐策是天生就太有魅力,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绕着他跳的那只怪蛙,任他怎么赶也赶不走,他走到哪,那只怪蛙就如影随行地跳到哪,就算是他狠下心将它扔出家门外,它也照样秉持着百折不挠的毅力,一次次地窜进宅里重新跳回他的身边。 早就改了习惯,不在大清早喝茶的苏默,在今早沐策不甘不愿地带着那只怪蛙走进厅内时,笑得两肩一抖一耸的。 “新跟班呀?”她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问。 “……是护法。”拉不下面子的沐策,僵着俊脸,意性也跟她杠起来。 “噗——”花婶决定,下次再也不在大清早喝茶了。 “我、我……我今儿个有事要下山!”花叔在沐策悲愤的目光飘过他这边来时,连忙闪出门去避风头。 苏默揉了揉笑僵的面颊,招沐策过来坐下后,将盛着他早饭的托盘推至他的面前。 “别拉长个苦瓜脸了,谁让你不会记取教训呢?” “呱呱。”有只蛙也这么应和。 “……”沐策更是没好气,那个姓花又不负责任的老孩童,每每不想养了,就扔给他这现成的养父去收拾后果。 “今儿个你就别去果园了,在后院挖个池塘养蛙吧。” 他一手杵着额,“后院都快客满了……” “我去叫那老头回来帮忙。”气管总算好些了的花婶,颇认命地擦起裙摆出门找人。 花婶走后,沐策心情恶劣地盯着苏默面上止不住的笑靥,这让他忍不住有点想拖她下水。 “娘子啊娘子。” “别那么叫。”她微皱着柳眉,“都说过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了。”他怎么还记得那事? “没听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既然戏他都已演过了,便宜不占白不占。 “可以赖了就跑吗?”敢情他演上瘾了? “你试试。”他喀喀有声地扳着长指,“不过我先声明,我今儿个的心情特差。” “……娘子就娘子吧。”看在他牺牲小我被那只怪蛙骚扰的份上,今日就让让他。 没睡饱的沐策懒洋洋地启口,“娘子啊娘子,我有一事想请教。” “说来听听。” “除开当初是为了救我一命,故不得不这么做外,你把我的身子养得这么好、骨子里补得这么足……你老实说,是不是刻意的?”这是否正是所谓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嘛……”她抚着小巧的下颔,不正面承认也不急着否认。 “为了让我当上长工,这一切,一早就在你的计划内?”他愈问心里愈笃定,甚至开始觉得,他似乎早早就已乘上这艘贼船了。 “长工,你悟了。”苏默拍拍他的肩。 “……”他就知道。 当下满心也不知该说是感谢还是埋怨的他,将手中的碗筷一搁站起身,苏默忙一手拉住他,指着他没动几口的早饭。 “不吃了吗?”明明他平日都要吃上三大碗的。 沐策两眼无神地往后院的方向走,“先去挖池塘……”不早点弄好那只怪蛙的新窝,他今晚就甭想睡了。 身形圆圆胖胖的金蛙,就像花儿不能少了太阳般,在他走后也一跳一跳地追了上去。 在沐策渴望睡眠的前提下,苏家的新池塘很快便砌好了,可没想到就在几日后,像是要挑战沐策脾气底限的花叔与花婶,在某个黄昏,又分别抱来两只年幼的飞鼠站至他的面前。 苏默挑高了一双秀眉,含笑地倚在廊下不打算上前加入战火,在沐策看过来时,她还摆出了一副纯看戏的模样。 然而这一回,沐策却出乎她所料,既不叹气也不发火了。 他只是微笑再微笑,先是走上前温柔不已地摸摸花叔的头,再含情脉脉地拍拍花婶的脸蛋,接着……他扬起一拳,追着下一刻忙着抱头鼠窜的他们打。 聆听着身后远处苏三姑娘开怀的笑音,沐策在不知不觉中也咧大了笑容,过了一会儿,他突地停下了脚步,一掌轻轻地按在自个儿的胸口,觉得在他的胸坎里,那颗曾因伤痕累累而死去的心,似乎,正活力十足地再次跳跃了起来。 守信如期的夏蝉,在山顶蓊翠的绿意到达了最浓郁的时分,伴着毒辣无比的艳阳,声嘶力竭地热烈开唱。 今夏异于往年的猛烈暑意,将住在山顶上的众人都给热得头昏眼花,就连一向好动的花叔和花婶,也没了精力在烈日下打闹,大中午用过年饭后,他们便没精打彩地聚在后花园巨大的树荫下,一人一椅地齐躺在沐策几天前才做好的竹制躺椅上乘凉。 沐策自厨房端来几碗清热祛火的凉茶,搁在树下的小茶桌上后,他扬首问向站在远处井边的苏默。 “瓜凉了吗?”昨日花叔下山买了一车的西瓜载回来,今早他在顶着艳日上山去工作前,便顺手取了几颗放在水井中待凉。 “凉了。”她摸摸刚打上来的西瓜,瓜面上翠绿的花纹传来沁心的凉意,让她忍不住将面颊贴上去蹭了蹭。 他挽起衣袖,“我来拿。” “你都忙一早了,你坐着就好。”她吃力地抱起沉甸甸的西瓜,在沐策担心的目光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我来切,你别再晒日了。”她一走近他便急着伸手接过,见她一脸汗,他忙让她去树荫处坐下。 从厨房取来菜刀后,沐策刀法俐落地分切成数大块,红艳艳的瓜肉,在点点掩映的日光下,看来格外可口解暑气。 “花叔,吃太多可是会闹肚疼的。”在花叔已吃了数片,还继续伸出手想再来一片时,他掏出汗巾帮花叔擦去吃得满脸的汁液。 “再一片就好。” 他侧过脸,“花婶,你怎一口都没动?” “我讨厌甜甜的瓜,太腻人了。”她恹恹地灌着略带苦味的凉茶。 “三姑娘?”他再看向啃了两片西瓜,便躺在凉椅上闭起眼的苏默。 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我想眯一会儿。” 自远处山谷里吹拂来的凉风,在吹抵山顶时,将空气中令人焦灼难耐的热意都吹散驱远了,枝桠间叶与风的婆娑低吟,像首催人入眠的曲子。 没有睡意的沐策,见他们都耐不住睡意打起小盹,去屋里取来了凉被轻轻盖在他们身上,而后他坐在苏默的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睡容。 就这么放松地睡在他的面前,不妥吧?她这是不防他,还是没将他当成男人看待? 对于苏默这方面对他的纵容,沐策早就想同她说说了,可她向来待花叔花婶也是如此,他若是说出来,反倒令人觉得有些刻意了,因此长久以来,他也一直顺着她这方面的不在意,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地拉近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伸手拉起她垂曳至地的发辫,拍去上头沾着的草屑,侧着身子的她,睡得很熟,小巧的脸蛋上眉目恬静如画,瑰红色的唇瓣轻轻地抿着,让手握着她发辫的他,一时忘了挪开目光。 他好像……有点了解那名猎户云武,为何这些年来会对她那么执着了。 以往的他,对苏默的容貌并没有特意悬在心上多想,可就在最近午后闲下来时,他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她那张脸庞,比起他曾在云京中见过的女人,苏默虽不能算是艳冠群芳,但她也绝对能够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只是如此美丽的她,怎都没听过成亲这方面的半点消息? 除开天生就像没有烦恼的花氏夫妻不说,那位将她养在此处的苏大小姐,都不替她着急的吗?虽说住在这山上,天高皇帝远的,无人拿婚事说嘴令她心烦,但总这么耗着也不成啊,毕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一想到在未来,她将可能会嫁给他人的景况……沐策顿时握紧了手中的发辫,心头就像是偷偷养了几只扎人的刺猬,而他愈是多想,那些刺猬也就愈莫名其妙地翻滚乱扎。 他叹了口气,松开发辫往身后的凉椅躺下,试着撇开满脑子纷乱的思绪,但身畔苏默身上幽幽传来似有若无的香气,却总是干扰着他,挣扎了一会儿后,他悄然起身,决定上山去果园看看那些已在结果的桃树。 在果园耗了一下午,做好收成的准备后,沐策拖着疲累的脚步走下后山的小径,他远远瞧见,一抹粉色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另一头,待睁大眼细看,发现中午还令他心神不宁的苏三姑娘,竟破天荒地急急朝他跑来。 脚不好还跑那么快?这不是犯跌吗? 沐策迎着她大步走上前去,在她脚下被绊了一下如他预期往前扑倒时,适时地伸出两手捞起她。 “长工啊长工,你报恩的机会到了。”苏默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兴奋地拉着他的衣袖摇呀摇的。 “是吗?”他盯着她红通通的脸蛋,慢条斯理地以指整理起她因奔跑而飞散的发丝。 她说完就拖着他要走,“快跟我来。” 他低首看着那只拉着他的小手,在放开与不放开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就这么任她拉着。 “三姑娘走慢些,仔细别再跌跤了。”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由她带他走向山坡的方向。 “再不快些天都要黑了……”她使劲拖着如同老牛的他,“我说你怎走得这么慢?” “不急。”他心情不错地应着,再放慢了步子好与她一同享受这片美丽的夕日。 远处西方的天际上,挂着一轮残日就快抵达群峰的峰顶,路旁的长草沐浴在霞光中,宛如穿上一袭金纱,任由风儿将它们吹得高低起伏,阵阵曼舞,一只只红色的蜻蜓,点缀在原上四处嬉戏,迟迟不肯归家。 将他拖来山坡上与花氏夫妇会合后,苏默迫不及待地指着耸立在山坡上的百年巨树。 “喏,就这了。” 沐策抬首望着上方,“这是……” 树梢上,三只算得上是他们家古董级的老母鸡,此刻正分据三处蹲着不动,而站在树下等他来此的花婶与花叔,则是各自张亮了一双期待的眼眸,等着看他大显身手。 他推敲地问:“它们……下不来?”这还算是鸡吗?知道自己不会飞还没事离家出走,跑这大老远来学猴爬树? “对。” “报恩?”他指指树梢,语气有些不敢相信。 她欣喜地点着头,“嗯,报恩。” 就这点芝麻小事……也算得上是报恩?这位救命恩人她是太看得起那些老母鸡,还是太过瞧不起他这名堂堂长工? 带着一脸的愠色,沐策抬脚轻轻点地一踏,颀长的身子转眼间便已窜上树间,再将大掌一探,毫不怜香惜玉的,将那一只只畏高的母鸡都给往下扔。 在树下接住镇家之宝的母鸡们后,某三张整齐得很一致的笑脸,朝他漾开了来,而后他们一人抱着一只鸡,温吞吞地举步下山走回家。 沐策冷眼瞧着抱着鸡的苏默,面上开怀不已的模样,她那笑脸,仿佛就像是抱了个稀世珍宝般,而这更是让他满心的不是滋味。 “娘子啊娘子。” “嗯?”或许是听惯了吧,她早对这称呼没啥感觉了。 “此鸡杀否?” “不杀。” 沐策冷目淡淡朝她怀中一瞥,“咱们有好阵子没尝鸡肉肉味了。” 饱受惊吓的母鸡,急急地往苏默的怀里钻。 苏默防备地将母鸡抱紧了些,“它是咱们家的一分子,我都养它快两年了。”他也不嫌这鸡的肉会老得钝牙啃不动啊? “能果腹的。”他还是相当不爽快,总觉得这鸡在她心中的地位,似乎还比他这长工高了些许。 “要果腹明儿个叫花叔再下山买几只就成了。”她睐他一眼,总觉得他今日哪儿怪怪的,“你怎走这么慢?是不是因为最近变天,所以膝盖酸疼了?”前阵子午后都会飘几场雷阵雨,她也忘了要叮咛头一年住在山上的他得注意。 “……嗯。”她要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回去后我再拿药酒给你推推。”她边走边回头说着,冷不防便被路边的长草绊了绊。 沐策一掌扶着她的手肘稳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后,即拎过她手中的母鸡夹在腋下。 “这鸡重,你抱不久的。”他一手轻推着她的肩头要她往前看,“你好好走路。” 等不及夜晚来临,迫不急待的虫儿们,在金乌开始沉降至山峦最高处的一角时,躲在路旁的草丛里大声繁唱,红艳得不可思设的晚霞,让众山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焰火中燃烧般。 然而沐策却无心欣赏。 他只是在夕光下,盯着苏默那侧脸上动人的弧线,想像着她那身为名妓的娘亲,当年该是如何的倾城无双,而她,今日却因脚跛之故而乏人问津…… 苏默在他突然牵住她的手时,略略停下了脚步问。 “长工?”四下的光线愈来愈暗,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色暗了,牵着妥当些。”他淡声说着,牵着她走在山径上比较平坦的地方。 “下午你又去果园了?”握着他带茧的大掌,她觉得这掌心好像比上回摸时更加厚实了些。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忽尔将话题一转,“在这山上住久了,你会不会想离开这地方?” 苏默说得极快,“不会。” “你不想嫁人生子吗?”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他怎会把这句关在他心头的话,就这么给问出口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半晌,等不到她回答的沐策紧了紧她的手。 “小时候曾有过这念头,但后来……”她别过脸,“我放弃了。” 他敏感地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异常处,“放弃了?” “嗯。”她很快地掩去眼中难以察觉的落寞,状似轻松地说着,“就这么过日子,不也挺好的?” 怎么会好? 虽说现下的日子,他们过来还算是快乐,但他也知道,这只是种短暂的安慰,它并不能恒久地持续,也不会到永远。 鲜妍的花朵离不开凋谢的轨迹,记忆则会在岁月中褪了颜色,总有天,花叔花婶也会老去,到时,她要一人孤零零地独自留在这山头上吗?他并不想去想像,她将会有孤独无依的那一日到来,他也不愿见到,她将会有失去笑靥的那一天。 那么,她在将来,该过什么样的日子才好呢? 思及这一点,沐策也愣住了。 他不懂,就连自个儿的未来他也都还未曾打算过,怎么他却急于替她盘算起来? 就表面上来看,他是她的长工,她是东家,他们两人皆很满足于眼下的状况,短期内,他并不想要有任何的改变。 因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拥有过如此闲静恬淡的生活了,不知不觉中,这桃花山山上的日子,竟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在苏默所住的这座大宅里,不但有着家人似的关怀,淡淡的安心感,也有着他辛勤的汗水,和某种近似眷恋的心情,这让他,一点也不想要离开。 在天顶上的云霞最是美丽炫人的那一刻,沐策牢牢地牵着苏默的手,开始在想,他这名打从上任以来,就一直十分敬业爱家的长工,会不会称职得太过头了些? 苏府留在沛城城中的药铺,在夏至来临的那日,已结算出这半年来的营利,按规矩,药铺管事得将铺子帐册上呈给苏三姑娘过目核对,因此打算去取帐册的花氏夫妻,一早就做好了下山的准备。 只是他们没想到,已在山上蜗居近四年的苏默,不但难得地主动提出要下山,就连那个身为流犯的沐策,竟也没半点流犯自觉地想跟下山去抛头露面,一点也不怕会被人给认出来。 “小姐,你……真的行吗?”将马车停在城门处的花叔,还是不放心地再问过一回。 “都三年多了,他们应当都已不记得我的旧事了。”苏默眺望了远处的汹涌人潮一会儿后,打气似的对他笑笑。 花婶依旧觉得此事不妥,“我看,三姑娘还是待在马车上等着吧。”如果又出了岔子怎么办? “我没事的。”她干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待会去了药铺后,你们是打算一块去逛街吧?都想好要买些什么了吗?”她知道以往他们下山来,都是匆匆买了该买的东西就走,甚少有机会能在城里逛逛或是去一访旧友。 “想是想好了,只是这钱……”从不曾出门带这么少银两的花家夫妇,有些为难地掂着手中比往常轻盈的银袋。 “呃……”苏默爱莫能助地抬手指向如今家中的财政掌权人。 “甭看她,钱都在我身上。”沐策将心一横,决定非纠正这三人败家的坏习性不可,“今儿个你们一毛钱也别想多花。” 果真是由奢入俭难啊,在山顶上大宅里过惯了好日子的这三人,他们根本就是标准的不知民间疾苦,前几日农暇时,他拿起家中的帐册拨拨算盘一算,庞大的家用支出,和过多不必要且浪费的花销,当场差点令他呕出一口血来,他们几个……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花钱如流水哪,也亏得那位苏府的大小姐,这些年来有那雄厚的财力能养着矜贵无比的他们。 他仔细叮嘱两个老小孩,“我再说一回,不许买不管用、不切实际或是纯粹浪费银钱的东西,都记住了?” “记住了……”他俩意兴阑珊地应着。 在他俩手牵着手进城后,沐策也陪着苏默一块踏进这座他从没来过的沛城,不过多久,他敏锐地察觉,苏默自进城以来,就一反常态走得很快,刻意费力的稳住右脚不让它跛得明显,她还一路都低着头,像是不想让人瞧见她的面容一样。 城中人潮如水,他俩才并肩走过两条大街,就被混乱无序的人群冲散了两回,为免走散,沐策在拥挤不堪的街上牵起她的手,后来当前方因为出了马车事故,整条街都被塞住时,顾不上他人看了会怎么想,他将她圈在怀中护着,免去了她与他人间的肢体碰撞。 好不容易走过热闹的大街后,苏默熟稔地带他走进一条旧巷道。今早在出门前她说了,她打算带他去扯几块布,好替忙于农事的他再多做几件方便下田的凉快布衫。 “是这?”在她走至布庄门口,却迟迟不踏步进去时,沐策不解地问。 “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走进里头。 各色令人眼花擦乱的布疋就放在店内的架台上,趁着苏默去桃布料,沐策避开了布庄里一室的女人,站到柜台的边上等她。没多久,原本吵杂不堪的店面,在有人认出苏默那张与众不同的脸庞后,蓦地安静了许多。 “咦?她不是那跛子……” “苏府不要的苏三?她不是早就离开沛城了吗?” “她竟还有脸来城里?” 众女之间的窃窃私语,在无人阻拦下逐渐愈演愈烈,甚至进一步演变成堂而皇之的讨论,全然不顾忌苏默她也在场。 那些女人中嗓门最大的大婶,高声阔论地提起往日旧事,说某位就住在她家隔邻的媒婆,在几年前曾经前前后后替苏默说过不下十次的媒,却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在因她的跛脚无人愿娶她过门之余,也同时带坏了媒婆的声誉,害得媒婆日后都没有生意上门。 仿佛嫌苏默的名声还不够大似的,另一位徐娘半老的妇人不客气地斜睨着苏默,当着她的面,大刺刺地说她娘亲当年可是艳名远播的名妓,勾引了无数邻里街坊,而她既是孤狸精生的,自然也是个风骚的小蹄子,劝其他妇人还是早点回府栓好她们自家的男人,免得也被她给勾得魂都不知哪去了。 那朵清早还浮现在苏默芳颊上的笑靥,早已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中消逝无踪。苏默看似镇定的搁下手中挑好的布疋,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布庄。 随着她踩出去的脚步,下一刻冲天巨响也自柜台前传来,随后掀起一室连绵不绝的惊声尖叫。 一掌拍碎了整个木制柜台的沐策,一双冷酷凌厉的眸子,来回扫视过那群此刻全都缩躲在角落的女人,成功地将她们的叫声全都堵回嘴里。 他阴恻地问:“方才开口的是谁?” “客、客倌……”布庄庄主被他那活似要噬人下腹的模样给吓坏了。 他再狠狠剜她们一眼,朝店家扔下一锭元宝,随即去追早一步出去的苏默。 因苏默的右脚不便,所以她走得并不远,沐策在几步后就追上了她的身影。见她愈是急着想走,脚下也就跛得愈厉害,四周的人们也都因此而注意到她了,他立即赶上前扶着她的手肘希望她能缓下步子,可就在他的目光接触到她面容上的神情时,一阵拘管不住灼烫的热意,忽地在他的心头泛滥,排山倒海。 在桃花山山顶上,他见过她开心、见过她使坏,独独就是没见过她这么委屈的模样,这让他,很不能适应、很无法接受、很……为她感到心疼。 依旧走得很急的苏默,在一步险险跌跤时,即被再也看不下去的沐策高高抱起,并将她的脸庞深压进他的怀中。 “男女授受——”她在他怀中奋力挣扎着。 他不管不顾地收紧双臂,止住了她乱动的手脚,抱着她大跨步地直往前走。 “现下才知悔,晚了。”他打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了,偏她就是对男女大防不甚在意,那她就怨不得他得寸进尺。 “你……” 他一手按着她的颈项,将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道:“打从替我疗伤起,咱俩早已授受相亲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也没浩挣开他下地,苏默在大街上更多来往的人将她给认出来时,索性将脸埋在他胸口,不言不语也不再挣扎了。 沐策挺直了腰杆,沉稳地抱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压根就无视于众人投向他们的不善目光,也不理会那四下到处传来的议论之声。 随着沐策的一脚与一步,耳边传来的窸窸窣窣诽议声,渐渐像扑岸的浪涛般愈来愈大,而这条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被他抱在怀中的苏默,想起方才那些人一束束朝她投射而来的视线,像是带着锐刺的箭头直朝她刺过来,不紧不慢地穿过她的四肢百骸,虽不见血,却也教她遗体鳞伤。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还被关在小黑屋里,求救无门,又冷又饿又害怕,任谁都听不到她扯心裂肺的哭喊…… “三姑娘?”沐策突觉怀中的人儿气息好像愈来愈不稳,他不解地低下头来。 苏默紧闭着眼,逐渐轻喘了起来,才不过半会儿工夫,她的情况就剧烈地急转直下,变得更加喘不上气来。 他被吓得不轻,“你是怎了?” 她说不出话,吸不着气的喉际发出嘶嘶骇人的响音,捉住他衣襟的指尖用力得都泛白了,这吓得沐策连忙抱着她急奔回马车停放处,将她抱进车里放下后,心焦地直拍抚着她的背脊。 “是哮喘吗?”他片刻也不停顿地问着,“车上有没有药?或者药在你身上?还是花叔他们有带着?” “三姑娘,我们——” 去了药铺视察完毕的花叔与花婶,因放心不下苏默,故临时改变了主意,街也没逛地就打算先回车上等她,岂料,当花婶一手撩开车帘后,见着的,即是苏默面无血色的难受模样。 “小姐!”花叔脸上随即风云变色,急忙掏出系在腰上的药袋,从里头的药瓶中倒出几颗药丸。 “沐沐,你快去倒碗温水来!”花婶在吩咐完后,立即掏出不离身的金针小盒,捏起金针一连在她身上扎了好几针。 也跟着挤进车厢的花叔,边掐着她手中的穴脉,边哄着紧闭着眼帘不肯睁开的她。 “小姐,你冷静些,先把眼张开,这儿没外人的,你别怕。” “花婶。”跑去附近商家讨来了碗温水后,沐策担心地站在车门边,看着花婶将自制的药丸塞进苏默的嘴里,再逼她一口口喝下大半碗水。 “你坐进去,咱们这就回家。”花叔跳下狭小的车厢,在沐策的肩上重重一按后,即跑到马车前头去。 座下的车轮飞快地转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花婶扶着倚在她身上的苏默,边拍她顺着气边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没事没事,缓些来,慢慢吸气……” 沐策眼中盛着疑惑,“她……”都过这么久了,怎也不见她睁开眼睛? 花婶叹口气,“不要紧。” 或许是因气力耗尽的缘故,累极的苏默身子软软的,在车中怎么也坐不住,不忍看她因路况颠簸感到难受,沐策小心地将她搂在怀里抱紧,一路无言地盯着怀中她那苍白的脸庞,以及覆盖住了一双明眸,犹如两只黑蝶的长瞳。 载着心焦人们返家的马车,在来到了桃花山山脚下时忽地停住了,正当车内的人感到疑惑时,前头传来了猎户云武的声音。 “花大叔,我也正巧要上山,麻烦捎我一程吧。” 花叔不想同他啰唆,直接朝身后问:“姑爷?” “车小,坐不下。”沐策没空给外头好阵子不见的猎户好脸色看,在感觉怀中的娇躯因外头的猎户而变得有些僵硬时,他不住地在她背后拍抚着希望她放松。 云武渴盼的目光,直看向后头的车厢,在被车帘遮去了视线而无法瞧见苏默后,他扬高音量往里头问道。 “三……三姑娘,这山路我熟,不如、不如就由我来为你驾车吧?” 听住在山脚下的猎户说,他们一早就下山去了城里,于是他便一直在这处必经的山道上等着,就盼能有个一亲芳泽的机会。 “此事我家老仆能胜任,不劳烦。”沐策不耐地在后头低唱,“花叔,还不走?” 马鞭再次划过天际,无情的弧度并未理会留在山道上的那颗爱慕之心,就在一路赶路的状况下,他们四人在天色擦黑的时分就已回到了家中,用过饭喝过药的苏默,气色虽还是很不好,却已不再喘了,在稍事洗漱后,她便早早回房躺下。 处理好苏默后,沐策带着凝重的神情找来花家夫妻,打算趁今夜就把那些他所不知的事情全都问个清楚。 “三姑娘她……”花婶握着手中的茶碗,很不愿地再次揭开那般尘封的往事,“她小时曾被人关在废弃的柴房里,那时受了凉,就落下了这病根。” 由府中下人们联手扶养长大的苏默,六七岁时,正是调皮的时候,有日不小心犯了错,遭向来听命于苏大夫人的管家给关进了闲置不用的柴房里。管家的本意是想说就关她个一晚,让她反省反省就算了,岂料后来在忙起来后,他也就忘了这事。 那时正值初冬,大寒天的,她就这样无水无米的挨了两日,直到两天后,发现孩子不见了的众人,这才在柴房里找着奄奄一息的苏默。 花叔接着开口,“那事不久后,有天夫人教唆了她自娘家带来的下人们,聚在一块儿齐声嘲笑小姐的跛脚……自此以后,小姐每回被人当着面嘲笑她的脚,或是在人多一点的地方待久了,她就会两眼发黑犯起病来。” 沐策不禁听得怒火中烧。 “这事你们在带她下山之前怎不早说?”怪不得自他来了这儿以来从没见她下过山半回,而他俩,明知她有这病,却还带着她去城里冒险? 花叔低着头,颇自责地垂下了双肩,“待在山上的这三年多来,也没见小姐喘过一回,我们以为……以为她已经病好了……” “大夫说过,这是心病。”花婶拉过沐策的手轻轻拍着,要他沉淀下这一日下来他闷在腹中的火气,“我就实话同你说吧,三姑娘她极怕外人。” “极怕外人?”沐策错愕地瞪大眼,不一会儿又攒紧了剑眉,“我也算是个外人,可也没见她曾怕过我。” 她摇首,“沐沐你不同,你是三姑娘亲手带回来的。” “那又如何?” “她就是孩子心性,每每都把她捡到的东西当成自个儿的。”花婶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苏默的心态,“所以说,你是自家人,不必怕。” 听了这话后,沐策的面色不禁稍微缓和了点。 “她这病……可有法子根治?”虽说住在这山上是能不让她犯病,可她也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花婶莫可奈何地长叹,“怎么治?心病还得用心药才能治。” 苏默的心病,是她那只已注定跛一辈子的右脚、是她身为名妓的娘亲、是众人看待她的目光、更是她的自卑,而这些,世上的药石皆不可愈。 长期住在山顶上,或许不只是他们,就连苏默也以为自己早已走出往事的阴影了,可今日无情的现实却证明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说想忘就能简单忘了的,就算脑海里一时忆不起了,身子却也还是牢牢地记着。 “沐沐?”花婶伸手轻推着坐在面前发呆,心思已不知跑哪去的沐策问。 他沉吟地道:“同我说说苏府的事吧,特别是关于苏大小姐的部分。” 花叔热心地凑了过来,“我来说我来说,大小姐名叫苏映眉,人称苏二娘……” 潺潺流过的天际星河,随着夜色愈来愈深,在半圆的月儿懒懒地攀上山顶争姿后,似乎没再那么吵嚷长舌了,黑暗的山峦洗沐在乳白色的月辉里,显出与白日不同的清冷风情。 沐策在将苏大小姐之事打探得差不多时,他隐约地听见,内宅深处传来了窗扇被打开的声音。 他站起身,“三姑娘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花婶疲累地打了个呵欠,“她若未睡的话,你再到厨房倒碗药给她喝。” “知道了,你们也累了一日,都快去歇着吧。” 自炉上温着的药壶里倒出一碗色泽漆黑的药汁后,沐策踩着无声的脚步走向他客房的邻房,在走至两房之间的小花园时,他顿住了步伐,不出声地瞧着站在窗前未睡的苏默。 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此刻苏默面上的神情,不再像白日时布满了痛楚,月下的她,看上去无悲无喜,有的,只是对命运的屈服,正一如当年他身在黑牢时的模样。 这一夜,沐策在院子站了很久很久,久得他手上的药都凉了,苏默也已合上窗扇歇息了,身上沾染上了一层晶莹夜露的他,却始终,都没有移开过脚步。 第四章 日子就像水面上从不留下痕迹的涟漪,一眨眼便淡淡地过去了。 苏默的病只过两日就已大好,曾经发生在沛城里的那件事,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的行为举止仍与往常无异,于是本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花叔与花婶,在她的保证下,也稍稍放宽了心,不再那么紧张地时时盯着她。 只有沐策知道,苏默偶尔会在白日里,望着远方的山峦晃悠悠地出神,心绪好像飘到很遥远的地方;有时他在夜半时蹑着脚来到院子里,他也可瞧见,她又独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这让他放不下。 虽说他不是很清楚,这股子放不下的柔情是打哪生出来的,它就像是缭绕山头的云雾般,虽是摸不着,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夜花叔花婶在他的要求下,难得谈及了苏默她的家庭,也说了许多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要将苏默养在这座山顶上的苏二娘之事。 他们说,那位多年来一如父母兄长般,视苏默为无物的苏二娘,在私底下,其实并非是那样的人,可因苏大夫人对外室出身的苏默不待见,故她不得不在人前装作也站在她娘亲的那一边上。 三年多前,当苏府举家迁至云京时,苏老爷一开始是带着苏默一道前去的,只是到了云京后,苏默才发现,长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苏老爷,并不是突然对她生出了什么父女之情,他之所以携着她来,是为了云京城中的一块地皮,他打算将她嫁给那块地皮的地主作为妾室,好让地主能因沾亲的关系给那块地皮打个折扣。 早已嫁至云京中为商妇的苏二娘,在听闻此事后,自夫家一路风风火火的杀回苏府,扬言这名生母出身可耻的小妹败坏了她在京中的名声,连带也使得她夫家的生意受到了影响。接下来整整三日,她泣血般地在娘家连哭又带骂,闹腾得举府上下无半日宁日,最终,在她身为皇商的夫君出面协调以及她的威胁下,苏老爷取消了将苏默许人为妾的这件事,并按着苏二娘的要求,派人将苏默与花氏夫妇打包火速送回沛城。 两脚才沾上沛城故土的苏默,并未来得及返回苏府旧宅,立即被苏二娘派来的人手给接来了这座桃花山山顶上,也从此,她与云京中的苏府断了联系。 像是要弥补过去多年的错误般,苏二娘为她安排的新生活,精致得连她也不敢想像。 知道苏默爱做菜,除了定时自沛城运送过来的新鲜蔬果鱼肉,苏二娘还三不五时差人自云京运来特产和补品;听说她有午后临帖的习惯,苏二娘便把不知打哪挖来的前朝大家的笔墨真迹,一箱箱的往山上寄;有阵子,听说她正在跟花婶学习精绣,于是,那本据说失传已久的精绣工本十八法,至今还被抢去的花婶压在房里的枕头底下;有次花叔写信说,苏默挺喜欢上回她随手一赠的古蕈,于是这座宅子,便成了沐策眼中的古玩店…… 去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层的束缚后,苏二娘终于一圆多年来不可得的心愿有了个妹子,她也总算再不必去掩藏那份心疼的感觉,可在这座山头上,光明正大地宠起自家的么妹。 原来,苏默会带着两名老仆住在这山顶上,原因就是出自于一份……宠溺? 或许在他人眼中的苏默,只是个苏府不要的苏三姑娘,可在苏二娘的眼底,却是千金不换。 终于解开这谜底的沐策,对于整座苏府的观感,也总算没再那么糟了。 这几日果园里结实累累的蜜桃,在吸饱了阳光后,散发出阵阵香甜浓郁的气味,经风儿一吹,那果香就连大宅里也能嗅到。苏默自仓库翻出所有还空着的酒缸与酒坛,还叫花叔再去山下多买些酒坛子,再招来他们三人一块去园中摘桃,因远在云京中的苏二娘甚爱桃酒,她打算将今年收成的果实全都酿成桃酒,好让苏二娘高兴高兴。 园中树上颗颗饱满的果实,皆是沐策这近半年来辛苦挥汗的成果,苏默站在树下,摘下一只新鲜的蜜桃掂量着果肉的厚度,而后她偏过头来,对着一直站在一边等待她评量的沐策款款地一笑,蓦然间,沐策只觉得天地霎时失去了颜色。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轮廓,像是匀匀铺上了一层金粉,是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容光明艳,她那双水似的眼眸,也不再像那日在沛城里的紧闭着,日光下的她,笑得两眼弯得如月牙似的。 再次看见她的笑容,他才明白,这些日子里来究竟缺少了什么,眼前这笑,是多么的得来不易。 离果园不远处的一座清澈的山泉,水声淙淙,沐策常在忙完了农务时去那儿洗洗手,他记得,那飞溅的山泉,在山壁底下蜿蜒成一潭透明的池水,就像她此刻剔透的笑意。 浑然不知沐策正心潮起伏着什么的苏默,见有一滴汗快流至他的眼里了,她走上前,掏出衣袖里的绣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然后,她只是婷婷的笑,像潭春水似的,害得一时失了心魂的他突地一脚踩了空,差点就被水泽给淹没。 听着胸膛放肆大声鼓噪的心跳声,他忽地有些明白,为何苏二娘要将她养在这座风光明媚的山顶上,哪怕是与世隔绝。 她是该如此住在这儿的,远离尘世,不带忧愁,亦不带任何伤害,只记得今朝笑。 或许苏二娘是明智的。 而他,现下则深深感激起她的这份明智。 忙了一早后,动作比他俩快的花家夫妇,早就各自背了一篓的桃子先行返家,沐策不想让苏默太辛苦,只让她背个小竹篓就不许她多拿了,他自个儿则背着一大篓的蜜桃,跟在她身旁陪着她慢慢走。在出了果园,扶着她绕过一处积水后,他的掌心就一直握着没再放开她的手,她以为他是忘了,也不怎么在意,于是就这么一路被他牵着回家。 隐约的陌生人声,在他们就快到大宅后头的树林前,三三两两地自前头传来。 仿佛前次的阴影还没洗去般,苏默当下面容即变得苍白,一下子扣紧了沐策的掌心躲至他身后,任凭他如何拉她也不肯出来。 “没事的,我在这儿呢,别怕。”沐策干脆解下他俩背着的竹篓,将她搂在怀中轻拍着。 可苏默无动于衷,一心埋首在他的胸口,用上力的十指,几乎就快扯坏他的衣裳。 他安抚地一掌环上她的肩要她在原地等会,但她怎么也不肯松手,无奈之下,沐策只好带着她一同前去瞧瞧究竟是何人竟大胆擅闯私人土地。 住在另一座山上的李樵,拖住了一心想往苏家大宅走的云武。 “你到底是看上那跛子哪一点?” “我……” “瞧瞧那跛子,身子瘦得跟竹竿似的,哪是块能生养的料?”李樵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打在他脑门上,“照我娘说,女人就是该圆润该富态,你别光只为自个儿想,你也得想想你爹,他老人家就指望着你能早点给他抱上孙!” “可她、她……她生得很美……”云武结结巴巴的。 “别忘了她家还很有钱。”一道同来的猎户牧立,嘴角揪着暧昧的笑不忘在一旁帮腔。 李樵不屑地哼了哼,“再美再有钱,苏府不也一样不要她?” “她……”云武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刮了一眼。 “你有必要这么执迷不悟吗?全沛城有谁不知她娘就是个妓——” 沐策大声朝他们唱道:“够了!” 没想到话里的正主儿就在附近,擅闯上山的三人,不约而同地赶紧心虚地闭上了嘴。 “光天化日之下诽议他人之妻,阁下的人品可真高尚。”沐策锐眸一瞪,直定在方才将话说得最丑恶难听的人身上。 “我和他……那个我、我并不是……”云武的一颗心全都落在躲在沐策怀里的人儿身上,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释给她听。 沐策打断他的话,冷冷地开口逐客。 “此山山顶乃内人私产,请诸位现下就离开,今后别再踏上一步。” 上山偷猎还胆敢欺侮他家的人? 自沐策身上散发出的举止气度,是大刀不见血的从容和仇稚,是不怒而威的不留余地,涨红脸的李樵本想与他较劲,但身形高壮颀长的沐策,那身板,可是货真价实的武人体魄,哪是他们常在城中所见的一般商儒或百姓? 站在原地僵持不过多久后,怕事的牧立一手拖着心有不甘的李樵,一手再拉走还不肯离开的云武。 “走吧走吧,让他告上官府可就不好了……” 待他们全都离开之后,沐策稍稍松开怀抱,低下头打量着苏默的气色,发现她这一回似乎没有上次那么糟。 “好些了?需不需吃药?”他握住她发凉的小手,并忍不住皱眉。 “不必。”苏默摇摇头,一手止住他去取腰间绣袋的举动,不知他何时起也像花叔他们一样,都在身上带了她的药。 沐策看她站在原地反覆地深吸了几口气,看上去确实是比方才的样子好多了,可她那没有血色的唇瓣,和犹在发抖的手脚,让他无论如何就是没法放下心。 “上来,我背你回去。”他转过身子蹲在地上,朝她招招手要她趴上来。 她迟疑地指着地上的大小竹篓,“桃子……” “我再回来取。”他强势地拉过她,背妥她后就迈开了大步急急往大宅的方向走,想让她先回家喝碗茶压压惊。 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中后,苏默发现花叔花婶在桌上留了字条,说是两人去半山腰处采些野菇好为今晚加菜,沐策则在安顿好她后,便一刻也不停地回去取置在山道上的蜜桃。 等沐策状似轻松地提着两篓返家时,早就缓过气的苏默已坐在后院的水井边上,在盛了井水的木桶里浣洗起为数众多的蜜桃。他搁下竹篓走上前再三地瞧过她后,见她心情还好,这才放心地找了张矮凳坐在她的面前,也挽起了衣袖。 一颗颗浮在水面上的蜜桃,看来润亮亮的,苏默在他专心洗桃时,好笑地看着他人前人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脸色。 “长工啊长工,你的演技又有所见长了。”连她都觉得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小生受宠若惊。”他朝她两手一揖,慢条斯理地将洗好的桃子放至一边干净的木篮里。 她低低地笑着,“改日替你搭个戏台子吧。” “三姑娘若有兴致,不妨也客串客串。”这戏只他一人可唱不起来。 “长工啊,方才我忘了告诉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今日你所见的那两名猎户,是云家父子的好友。” 沐策不感兴趣地应着,“所以?” “所以今后,咱们就没有美味的獐子可炖肉或熬汤了。”这附近两座山上也只有四名猎人而已,而他们,刚好全都得罪光了。 瞧着她忧愁的模样,他转转眼眸,马上应了下来。 “我会些家传的功夫,我来打。”他是什么出身?身为前大将军之子,别说是打打野味,就是在疾驰的马背上射雕,对他来说也只是件小事。 “也没有山猪肉可做肉干或腊肉了。”她还在惋惜。 “我的脚程和力气都不错,我来猎。”他毫不犹豫地扩大府里长工的额外技能范围。 她的柳眉愈扬愈高,“花婶才说她今年想做件狐毛围肩的。”他这么有求必应?黄历上有说今儿个是黄道吉日吗? “明日我就上山去找狐窝。”顺道也替爱吃炖免肉的花叔猎几只野兔好了。 苏默微张着小嘴,很怀疑地看着今日不对劲过头的他。 “长工啊长工,你是打算涨月钱了吗?”怎么事前都没听花婶跟她通风报信? 他微微一笑,“不,长工只是悟了。” 很久过后,当沐策都已带着一篮洗净的桃子,进去屋里瞧不见人影了,苏默这才反应过来。 “嗯?”他究竟悟了什么? 在那炎热的夏日里,大宅上下的所有人,日日都投进了酿酒的巨大工程中,当大坛里的桃酒徐徐地发酵着时,某些情愫,也偷偷地正在滋长,就如同苏默她亲自所酿的酒般,它在空气中蔓延得无声无息,安静得只有沐策一人心底明白而已。 等到苏默所酿的桃酒全都封进仓库底下的地窖后,这日子都已过到八月十五了。 沐策一早就去邻山的山涧里钓鱼去了,花叔则驾着马车下山采买应节的东西,傍晚白日里的热意都散去后,他们四人在院里弄了个火堆,置上烤架,由苏默轻轻摇着扇烤起今日长工所钓回来的鱼和虾。 将吃食料理得差不多后,他们便移师至后花园的小亭中,花叔迫不及待地开了两坛去年酿的桃酒,当酒坛开启时,满院的酒香芬芳萦萦不散。 月光下的花影,绰绰重重,像是个遥远的梦。 吃了一会儿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沐策的身上。 人们不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吗?怎么他看上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镇定,也不见他面上有过半点愁容或是伤心。 该不会是……他面皮薄,不想让人看出他满腔的伤怀,所以他才兀自在忍耐? 忙着替他们布菜的沐策,听着他们闲谈了一会儿后,默不作声地察觉到他们三人今日的异常处。 花叔与花婶明显地变得比平日还要话多,苏默也跟着他们一块接话找话题,漫无边际地瞎扯着。当他们三人开始努力地说起笑话,想不着痕迹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并无什么心思,也没触景伤情,所以你们就都自在点吧。”他神色自若地说着,举箸挑着盘里的烤鱼鱼刺,在挑好后首先递给坐在他身边的苏默。 “……”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 他催着他们下筷,“再不吃菜都凉了。”该哭的该痛的,对他来说都已经过了,他并不想破坏大家过节的心情,因此只简单地带过。 花婶乖乖地吃完一大盘烤鱼后,以肘蹭蹭身边的花叔向他示意,收到妻命的花叔,小心谨慎地看向沐策。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就是不敢问。” “什么事?” “你不想回京为你父兄洗刷冤屈吗?”虽说他们也不是想要他离开这儿啦,但他家的那事不挺大的吗?怎么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 沐策一脸茫然的眨着眼,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冤屈?”这是哪来的误会? 花婶唱戏似的跟着帮腔,“是啊是啊,世上人人都知卫国大将军父子是被冤枉的,若不是那个梅相祸国,而陛下又听进了那奸相的谗言,怎会害得你一家蒙冤不白,甚至家破人亡?” 这流言也太荒唐了…… 沐策一手抚着额,实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父兄他们是真的有罪。”或许是往年他父兄的威名太过深植人心,这才会造成众人的误会。 “什么?”花叔激动地拉着他的衣领,直接把他看成了个怕事的不孝子,“难道你不打算为你父兄翻案?”他怎可以就这么认了? 沐策白他一眼,“他们犯了死罪是事实,有什么好翻的?” “好歹你父兄多年来镇守边疆,有功于国——”花叔都还没把话说完,就被他给截住。 “功不能掩过。”他拉开花叔的手,郑重向他们澄清,“况且,他们叛国卖国皆是铁铮铮的事实。” “怎么会……”不只是花氏夫妻倍感讶然,就连边上一直静静听着的苏默,也好奇地凑上前。 望着三双不怎么相信他的眼眸,沐策无奈,只好对他们说出长久以来他刻意隐而不宣的自家秘密。 “我爹天性就贪财。”不然他家的大将军府,就不会到处雕梁又画栋,所用碗盘不是鎏金就是镶玉的了,他这一身能辨认古董古玩的好本领,可都是打小训练出来的。 “啊?” “他的性子就是爱财如命,波若国以五十万两黄金贿予我爹这事,并非梅相杜撰,亦非陛下为削权而抹黑,是真有其事。”他还记得当初事发时,文武百官可是个个自扫门前雪,除了梅相外,无一人愿对他沐家伸出援手,就是因为这案根本就死沉得翻不动。 他们三人还是照旧对他张口结舌,像是听到什么官场奇谭似的,就是没一个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亲眼所见,这总假不了吧?” “那……你兄长?”苏默拉高了尾音问,总觉得,就算他家中出了个犯胡涂的亲爹就算了,以他这知进退的性子来看,他家大哥应该也不会错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虽不坏,但就是好色。”他再娓娓道来另一个秘辛,“波若国的六公主国色天香举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谣传,事实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携着军机地图至波若国与六公主双宿双飞。” “不、不会吧?”他们三人忙一手扶着下颔。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书力谏陛下我有功名在身,万不可将我处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抔黄土。”这当中最是无辜的,应该就是他家那位长年都顶着黑锅的老师吧。 咕噜几声,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实的三人,纷纷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饮一杯镇定一下。 花婶苦恼地蹙着眉,“怎么事实和我们听来的全都不同?”严格来说,应当是差了快十万八千里。 “市井谣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耸着宽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对他沐家有什么看法,无论是好或是坏。 苏默盯审着他处之泰然的模样,颇小心地问着。 “你……怨不怨陛下?”从没见过被诛了九族之人,在提到亲人之死时还能如此侃侃而谈,是他心态调适得太好,还是他本性就太过坚毅? “不怨。” 这回花婶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捡,而苏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会儿后,面上的神情略带萧索地为自己斟满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饮而尽。 “别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咛着她。 不只是苏默,重新取过酒杯的花叔与花婶,他俩也不作声地跟着一起多灌了两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从一开始起,花婶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伤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边说边将桌上的酒坛拿离苏默远了些,再把剥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么?” “忙着让陛下心头好过些。”在他的语气里,全然找不到一丝波澜,“因陛下有令,所以狱卒每日都对我或鞭或打,偶尔还会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没工夫去伤春悲秋。” 花叔气得用力拍打桌面,“为何陛下要把气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吗?” 沐策看着酒杯里盛着的那颗明月,在酒面上浮浮荡荡的,时而残缺时而圆满,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初初知道父兄卖国叛国时,他在极度不可置信后,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儿发泄、又该向谁倾诉,这份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苍天,“你们说,忠义二字,倘若只是简单的金钱与美色即能被收买,这难道还不够伤人吗?更遑论,那个遭到背叛的人,还是个一国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时日夜受尽苦楚,他还是不怨陛下;当他父兄获了罪后,他也不怨他们,哪怕他可能会因他们而永生不得离开囚禁他的监牢。 说到底,就是伤心。 这二字,可让人生让人死,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个伤心,而那个被伤透心的人,即是当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还疼吗?”花婶掩不住满眼的泪光莹莹,好不心疼地轻抚着他的手臂。 他漾着笑,“不疼了,花婶补得很好,就是伤疤看起来吓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低头直摸着他的膝盖,不断地回想起他刚抵山上时那一夜的惨况。 “被打断的地方花叔都已帮我接起来了。”他开始担心再这般说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会变成抹泪大会了。 苏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无奈地勾着一抹笑,略过苦涩的滋味,“他们也不过就是对自己的心太过诚实,诚实到……一时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带着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坛开启后,泛在沁凉的夜风中。沐策头疼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不听话地又开了酒坛,一人一坛地抱着闷饮,任他怎么劝都不听,接着在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后,花叔开始吸着鼻子。 “哭什么呢?”沐策叹息连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脸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着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温柔?” “你喝多了。” “温柔的人没好下场的……”花婶醉眼蒙眬地望着他,豆大的泪珠颗颗掉下来,“瞧瞧你,不就是榜样?” “都过去了。”他只好一个个接着哄,“天下没过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么无论再痛再难,总有天都会过去的。” 苏默听了,急急又饮了一大杯,花叔与花婶生怕海量的她一人会把剩下的桃酒都给喝完了,连忙各抱起一坛到别的地方喝去。 “都说别喝多了。”沐策看不过她囫囵灌酒的举动,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却让酒洒了,在桌面上溅出一行映着旖旎月色的银光。 低首看着桌上的酒渍,前阵子在沛城所经历的遭遇,如潮水般反复地倒灌进苏默的脑海里,她眼眶一热,积蓄已是多年,却始终都掉不出眶的泪水,当下滑过她的面颊。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过不去呢?”她哽着声问,两手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苏府,不想有张承袭了母亲容貌的脸庞,她只想象朵藏在墙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她从来都不要人们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这世上要是都没有人记得苏默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桩桩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从没有给过她机会拒绝,偏她又不能选择命运,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伤残,所以她就只能学着将它们一一放下。 可她还是过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种根深蒂固的顽疾,它与性格坚强与否无关,与忍耐的限度无关,她再开朗、再不将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劳之功。 因它不着边际,一眼之间就入了骨里肉里,平日找不着寻不到,它只暗暗地潜伏在心底的不知深处,唯有在众多人们的目光下,它才会悄悄爬窜出来,将她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凿破个大洞突围而出,任凭血肉成泥。 自小以来,她夜夜在睡前告诉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后,她定会勇敢而坚韧的,可是祈祷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她却始终还是困兽一头? 一只大掌扳开她的纤指取走了酒杯,然后,一具温暖的胸膛朝她贴了过来,她整个人被高大的沐策给拥进怀里。他无声地抱起她离开了桌边,带她来到了后院那处他所砌的池塘,接着他朝后背倚着大石坐下,让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动了。 满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抚中,悄声蹑着脚尖远去,苏默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音,侧着脸看向洒满银辉的花园。过了许久,当她不再心绪激动,呼吸也变得和缓后,沐策平和而柔软的音调,在她的顶上缓缓响起。 “娘子啊娘子,如此团圆秋月夜,你怎能丢下我一人只顾着自己伤心呢?” 她忍不住破涕为笑,“长工啊长工,戏台子又搭好了吗?” “咱俩的默契不足,没事得多练练。”他的长指把玩着她背后的发辫,对那光滑如丝的触感爱不释手。 “戏码是孔雀东南飞?”关于夫妻戏码,她思来想去也只记得这一个。 他皱着眉,“能否换个不那么触楣头的?” “现下的我想不出开心的。”她将面颊贴在他的衣衫上,浑身也放松了力气。 “那就说说你不开心的吧。”怀中的她因喝了酒的缘故,娇小的身子整个热烘烘的。 她闭上长长的眼睫,“其实那日在城里,我挺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哭的……” “不然现下补上?”不错,她终于愿意谈谈沛城的那件事了。 她摇摇头,“不行,这太有损我身为东家的气质了。” “长工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倘若有天,她真能大声地哭出来,那或许还比较能让他放心些。 苏默在他怀里动了动,换边调整好姿势后,还是继续趴在他的胸坎上,并不太想离开这片属于月光下的温柔。 “外头的人,真的很可怕?”虽然看过她是如何犯病的,但他还是想测量一下心伤的深度。 “可怕。” “那么下回再怕时,就把大无畏的长工带上吧。” 她不解,“带上你能做什么?” “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他含蓄地顿了顿,“都挺内行的。” “能把你藏在袖里备用吗?”她揉揉眼,轻叹一口气后,整个人深深地倚向他。 “绑在身上都行。”他笑了笑,低沉的笑音透过他的胸膛传抵进她的耳膜里。 醺醺然的醉意逐渐浮了上来,苏默困倦地垂下了眼帘,被他迷人的体温催烘得整个人昏然欲睡,他低首看了她一眼,两手环着她抱紧让她睡得更好些。 “娘子啊娘子。” “嗯?”她下意识地应着,也不知究竟有无听见。 他缓缓收拢了双臂,“今后,无论风雨,都有我来替你挡着。” “嗯……” 在确定她已睡着后,沐策抱着她仰看向天顶,皎皎皓月,据空独舞不见繁星,夜空晴朗如洗,用的是已凉的泪水,和早已过去的过去。 “悔了吗?”沐第一手端着托盘,不带同情地问。 “悔……”某三人委靡地趴在桌面上,各自捂着两际呻吟。 “下回还敢不?” “不敢了……” 次日清晨,当身为长工的沐策做完家中所有家务,昨夜喝过头的某三人,这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饭厅里,个个面有菜色,不是捧着脑袋瓜喊疼,就是抚着肚子嚷恶心。神洁气爽的沐策在欣赏够了他们的惨状后,这才去取来一早就给他们备上的解酒汤。 “都凉了,快喝吧。”他放下托盘,分配好汤碗后将他们都拉起坐好。 苏默才坐正了一会儿,身子即歪歪倒倒地倚向椅背,沐策把像是还没醉醒的她扶正,可往来几回后她都还是这般,他没法子,只好坐至她的身旁让她倚在他的身上,再拿着汤匙一口口地喂着她喝。 “……”某两人不语地看着有偏心之嫌的他。 他瞄了迟迟不动口的他们一眼,“你俩也要我喂吗?” 他俩毫不客气,“要!”厚此薄彼是不行的。 伺候完三位心满意足的大爷夫人与小姐后,沐策正收拾着汤碗,却听见外头的大门处传来力道十足的拍门声,他转首对他们吩咐。 “我去应门,你们歇会儿。” 一早就前来拍门的,是沐策常见的信差,他气喘吁吁的将一封催魂似的信交给沐策。 “谁来了?”喝完解酒汤,精神好多了的苏默懒懒地问。 “有信,是令姊寄的。”他将信递给她,看她把信拆开后,便眉心深锁的模样,“信上说些什么?” “信上说,有位她的朋友,近日可能将会来访——” 震天价响的拍门声,在下一刻自大门处响起,令厅中的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没这么快吧?这信前脚才刚到,客人后脚就到了? 这回前去应门的,也还是沐策。他方打开大门门扇,就见眼熟的某人,面上写满了惊喜地朝他扑来。 “表舅公——” 不待他飞扑上来,沐策当机立断地将门扇两手一合,直接赏了来者一记闭门羹。 “谁来了?”苏默走至他的身后,对外头没完没了的拍门声颤纳闷的问。 “走错的。” 山顶上也就这么一户人家,这能走错?苏默不相信地瞧着他难得一见的大黑脸。 “表舅公,您开开门啊!” 苏默惊奇地问:“你家还有亲戚?” “……远亲。”他不情愿地别过脸。 “不都被诛九族了?”难道朝廷有漏网之鱼? “远在九族之外的远亲,远得早已离了谱。”他扭头对外头喊道:“别拍门了!”若是被拍坏了,要修的人可是身为长工的他。 “表舅公……”门外之人开始呜呜咽咽,不一会儿,壮烈的哭声已自外头传来。 沐策压根就不想理会外头的那名远亲,他只是拍拍苏默的肩头要她放心。 “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他进来的。”不都说她挺怕外人的?那这客能不见就不见吧。 “可他似乎哭得挺可怜的……”苏默眼中却难得盛满了同情,“你真不让他进来?”听听,这哭得有多惨啊,怕是五子哭墓都比不上。 他有些犹豫,“可以吗?” “既是你认识的人,应该可以。”她想了一会儿,先是躲到花婶的背后,再点头催他去开门。 大门一开,蹲坐在地上泪眼汪汪的项南,随即一骨碌地冲上前抱住沐策的大腿,开始了另一波惊天动地的哭嚎。 “表舅公,孙儿找得您好苦啊……”他死命地把眼泪往沐策的腿上擦,“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孙儿还以为您死了,这辈子再也不能孝顺您了……” 沐策僵着一张俊脸,“放开我。” 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某三人呆愣愣地张大眼,瞧着一名身着华服看似三十来岁的男子,大清早的,就这么抱着他们家的长工,哭得声泪俱下好不摧心…… “等会儿。”苏默一头雾水地自花婶的身后走出来,“你是他的……表舅公?”瞧瞧他俩的年纪,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呀? “事情就是如此。”沐策只想扯开脚上的八爪意鱼,“别再拿我的衣裳抹泪了!”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花叔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沐策身在此处的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问他。”他也很想知道这家伙何时变得这么本事了。 尽情发泄过一通后,项南总算是觉得这三年多来闷堵得很的胸臆,终于不再那般难受了,他松手放开不是很开心的沐策,在拭净了脸上的泪渍后,注意到了苏默那张与苏二娘有些神似的脸,登时他又开始激动了起来。 他音调颤颤的,“您……您就是苏三姑娘吧?” “嗯。”苏默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眼底又泛起的泪光。 “在下项南,与云京苏二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回多亏她仗义告知消息,我才能找到我家表舅公,今日我就在这代我全族给您磕头,多谢您的救命大恩了!”项南起身上前一步,然后衣袍一撩,两脚就直直朝她跪下,接着额际便往地上一磕。 她连忙伸手想阻止,“别,我受不起……” “起来,你别吓着她。”沐第一手将他给拎起推远些,再转过脸柔声对苏默说着,“先进屋去吧。” 进到厅里后,沐策先是回房换了件干净的衣裳,而后踱回厅里慢悠悠地喝起茶来,也不管那位客人还规规矩矩地站在厅门边等候着他的发落。 半晌,他终于启口。 “兔崽子。” “孙儿在!”项南小跑步地来到他的面前,将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咳咳……”在场的某三人,不小心集体被茶水呛了一下。 这两人……都不觉他俩的年纪与辈分诡异得过头了些吗?亏得他们两人面上都是一派的理所当然,还一来一往得都挺顺溜的。 “兔崽子?”苏默开始觉得天下无奇不有了。 “他属兔。”沐策随口解释,再将目光瞥向远房的孙儿辈,“说吧,你家的店是不是快倒了?” 项南愁苦着一张脸,愈想愈觉得心酸。 “要是能倒就好了……”他多么希望他家生意的扩张速度能节制些啊,可打从七年前经历过某人的大力整顿,并预先做了十年规划后,他家那些商行的势力,就开始了无止境的壮大。 沐策朗眉一挑,“你家老太爷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接手了?” “我都说过我只想舞文弄墨,不想再打算盘了……”他又是说得好不委屈,还悲从中来地拉着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 沐策压根就不同情他,“你家老太爷既说了下一任当家的是你,那位置就是你的。” “但您明明就比我还适合——” “我说过我不想掺和你家之事。”他一口气打断项南接下来想说出口的那些,不想在数年后又被同样的问题给缠上。 项南还想说些什么好改变他的心意,“表舅公,您……” “话都说完了?”沐策决定这一回就来个速战速决,“既是说完那你也可以回去了。”还是早早把这名不速之客给送出门较妥当。 “我能不能在这住下?”他大老远跑来这儿,连茶水都还没喝上一口,这就赶人?不行,依沐策的性子来看,谁知道下回他还有没有这好运道能再踏进这宅子里来? 沐策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自作主张做出不留客的决定。 “这儿不供借宿。” 他笑咪咪的,“我与表舅公一室即可。” 沐策再说得明白点,“府里不供‘外人’住宿。” “那表舅公您是……”项南不明所以地指着同样也不是这家人的他。 “我是府里长工。” “……长工?”项南一脸活像是刚刚被雷劈过的表情。 他又下令逐客,“知道了就快下山。” 面皮甚厚的项南,转身又是一个雁落平沙式的悲情跪姿,两手熟练地再次抓紧他的裤管。 “表舅公,您别这么狠心……” 花婶在他俩一人撇过头去看也不看,一人跪在地上不要脸面地耍起赖皮时,忍不住插了句话进来。 “真不让他住下来?”好歹这名来客是他许久不见的远亲,又奔波千里的,这样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沐策坚决地摇首,“真不让。” “为何?” “我怕他会染指三姑娘。”他毫不犹豫地说出目前心中最大的隐忧。 “啊?” 在他们三人疑惑的目光下,沐策音调平平地介绍起自家远亲,“项南,年三十五,云京人氏,为远山商号第一继承人,现今一等皇商,善诗词音律,性好渔色,多年来猎女无数且无往不利。” 别看眼下项南一脸可怜样,家大业大的他,至今仍未娶妻的原因即是他风流成性,不但吃遍云京各色纯情少女,更在贵妇人之间如鱼得水,偏偏外貌不俗的他,又是个颇具盛名的才子,时常出入京中各大小宴会,因此他从不缺拈花惹草的机会,向来就是看准了马上下手,迅速一网打尽。 花叔听了,登时紧张地搂着花婶,生怕她会不小心误入了虎口。 项南面上有点挂不住,颇尴尬地拉拉他的衣角。 “表、表舅公……”也不必在人前把他的底细抖得这么清楚吧? “这一路辛苦你了,记得趁早下山。”沐策在他的顶上留下这句话后,即走到门边准备送客。 项南可怜兮兮地望向其他人,“那个,我……” “不行。”某三人完全赞同长工的决定。 “不是,我是想问……”讨不着同情的他站起身,怯怯地一手指向外头的远处,“请问,贵府的柴房可有人住?”沐第一时不答应他不打紧,他有得是耐心可以慢慢磨。 “没有。”他没事问这干嘛? 项南缓缓自袖里掏出一张银票,一点也不掩财大气粗,“那我能不能……就租下贵府的柴房暂栖一宿?” “……”花叔与花婶两人,当下对着那张巨额的银票发起呆来。 “他究竟来这找你做什么?”苏默乘机将沐策偷偷拉至一角小声地问。 “逼我夺他家产。”他深深叹口气,愈想愈觉得那个姓项的一大家子,无论老少,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个个都有病。 她愣了一会儿,而后扬高了音调。 “啊?” 第五章 打那日起,为求能留在沐策身边,好制造机会让他改变心意,项南发挥了最擅长的本领——死皮赖脸,趴也趴着不走。 对于项南,有过经验的沐策是可以无动于衷,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每日见他手拧着一条手巾,唱作俱佳地嚎嚎嗓掉掉泪,花婶的心都被他给哭软了;他袖中薄薄的银票,更是一天天不手软的给,收得花叔的两手都发颤了,直在嘴里骂着小兔崽子真是败家。 于是在不屈不挠的攻势下,某位姓项的长工远亲,他蹭呀蹭的,终于蹭到了苏默开口应允他在家中住下的机会,居住的地理位置也一口气自外头的柴房,大大跃升至沐策隔邻的客房。 每晚在沐策忙完举宅上下的杂事后,项南便会看准了时机,将沐策给拖进房里来个促膝长谈,偏沐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任他说破了嘴也不要他项家家业,这让苏默看得频频叹息之余,也只能由着他们一来一往僵持去了。 日子也就这么被项南给赖了下去,直到重阳这日,一大早沐策就在苏默的吩咐下,带着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去邻山的最高处登高望远应应节。 沿途上,沐策不时提醒着花家两老别乱跑,一定要走在山道上别贪玩走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担心跟在后头的小雁和母鸡们有没有脱队走丢了几只。 走至半途,山道开始变得陡峭,沐策直接将后头那一大票小的交给项南接手,二话不说背起走得吃力的苏默,在项南难以理解的纠结目光下,背着她轻松地走至山顶。 站在山顶上,触目所及天开地阔,微凉的秋风吹散了云朵,带来了万里长空,放眼望去,底下的群山已开始变色了,丛丛早红的枫树,或金或红地缀在绿林里。 苏默手上拿着一株茱萸,看着沐策迎风望远的侧脸问。 “长工还在跟远亲置气?”瞧他日日都板着张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欠了人钱,而不是被人给逼着收钱的。 “没,就是嫌他跟上跟下太烦人。”害得他有时想与她独处一会儿也都变成了件难事,早知如此,那么任由项南再如何赖皮,他也不该留下这位碍事者。 苏默一手抚着下颔,试着想像起有钱人的烦恼。 “你真不要他家的家业?”听他说,那位远亲好像是因皇商这担子太重、家业又过大,所以全族人在商讨过后,在几年前就已决定把泰半家业都赠给他让他去消受。 “不要。”天底下哪有人把家产拱手赠给外人的?他们不觉怪,他还嫌离谱和麻烦。 “你不答应他的原因是?”有人送钱给他不好吗?虽然说远山商号百来间的铺子,这担子是沉重了些。 “因我觉得项南很适合接下家业。”他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披上了件薄薄的大衣,“其实他是块从商的料子,脑子灵活,口舌也花巧,在文人圈子里混久了,交际手腕也是上乘的。” “那他为什么自个儿不接非要推给你?”这说不通啊。 他有些没好气,“他生肖虽是属兔的,性子却是属驴的,不骂不抽就懒得跑,要是没人在后头逼着,他就懒得主动去做,所以他才要躲这当家之位。”说来说去,那位远亲就是不担负责而已。 “……”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人才。 “眼下他家的家业,其实也不需再开疆拓土了,单是守成就已足够,所以说项南那懒得往前冲的性子,在这时候经营起家业是合适的,故我才一心想赶他回家。”现下就只能看那只兔崽子究竟赖到何时才能死心了。 回家啊……苏默静静凝视着他那张线条刚毅的脸庞,他的身子早已好了,长工也当了那么久,那么他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以往要他留下,是因她希望他能在这儿养好身子,要他当长工报恩,是希望早已无处可去的他,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留下栖身。可现下呢? 自项南出现以后,他们都明白,他不是无处可去的,以项南的身分与财富,相信定能掩盖好沐策流犯的身分,因此沐策要想重返云京,并非毫无希望。 “长工啊长工,京城在哪个方向?” 沐策多心地看她一眼,大略地找了下方位后,扬手指向北方。 “你的孙儿都来此找你了,你不想回去吗?”这阵子来,她也听项南说了不少关于沐策从前在经商方面的事,若是沐策能跟着他走,那么日后他的生活不但有了保障,也会有远比身为长工更好的出路。 他平淡如水地问:“三姑娘这意思是要长工抛家弃子?” “……哪来的子?”她顿了顿,疑惑地扬起柳眉。 他直接朝她身后一指。 “嘎嘎嘎……” “咕咕咕……” “呱!” “……”她都忘了他的养子养女数量有多庞大了。 “长工还没报完恩呢。”沐策接过她手中把玩许久的茱萸,细心地为她插在身后的发辫上。 她别过芳颊,“又没人拿恩情拘着你不让你走……”她就连张长契也没同他订过不是吗? “三姑娘希望长工走?” 她没答他,将一双水目挪向远方,直在心头揪扯着该是为他着想,还是该将他留下来继续陪在她身边,过着一家四口无忧的日子。 沐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在她开始蹙眉深思起来时,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执起她的发辫,“娘子啊娘子,你有所不知,长工虽是出身武人世家,可习的是圣贤书,且家中礼教甚严。” 好端端的,他没事说这做什么? “所以?” 他含笑地道:“所以一些以往不重要,现下却很重要的小事,还得同你说一说。” “例如?”为了他那太过温情款款的笑意,她的心当下多跳了几下。 “以前,你常扒我的衣裳。”他开始翻起旧帐,就如同她以往曾做过的般。 “嗯。”她点点头,大方承认。 “你见过我的身子。” “嗯。”不只是她,花叔和花婶也都有福同享过了啊。 “你抱过我更搂过我,还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 “……嗯。”他老兄有必要说得那么暧昧吗?明明那些都是疗伤不得不为之的行为,她是被迫吃他豆腐的。 他缓缓做出结论,“你得承认,你占过我很多便宜。” “嗯。”她清亮的眼眸直望进他的眼底不再装迷糊,“你说这些究竟想做什么?”他就直接说他想让她负起轻蔑了他清白之责吧,何必拐那么多弯?可他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她是能娶了他不成? 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可多了。 沐策默默在心底温习起当初她说过的那句话,既然马养大了可以拉,鸡养肥了可以杀,那么人若摆在身边养久养顺眼了…… “长工在计划一些事。”他敛去眼底的精光,语调平稳得很风和日丽。 “关于什么的?” “关于家庭和谐的。” 啊?方才在话里她是不是有错过些什么? “要不要我同你一块参详参详?”苏默百思不解地问,不知他怎会拐弯到这一事上头。 “不必,你只须在日后好好参与。”他分心地瞥眼瞧了瞧四下,在确定其他人此时都不在后,他松开她的发辫朝她跨进了一步。 苏默仰首望着近站在面前的他,“如何参与?” “例如这般。”他朗朗一笑,弯下身子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并埋首在她的颈间动也不动。 属于他的气味,顿时充斥在她的口鼻间,苏默静静被他抱了好一会儿,而后渐渐察觉出,此刻的拥抱与以往的有何不同。此时他俩身躯间密合得找不出一丝缝隙的拥抱,仿佛可以就这么持续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他那双手臂强而有力的劲道,就像是想将她整个人嵌进他身子里似的。 “……家庭和谐?”她埋在他的胸口问,就算她再钝,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 “嗯。”他稍稍侧过脸,看着她在他的注视下,面上表情虽是没什么变化,但她的两耳却渐渐不受控制地变红,娇嫩艳红得有如上等的血玉,他忍不住低首,在那耳垂上轻吮了一下。 透过唇瓣传来的热意,在她的耳上焚烧了起来,她吓了一跳,飞快地推开他的怀抱,他没阻止,任由她举步朝后退了两步后,转身就要离开这儿去找花叔他们。 “三姑娘。”他轻声唤着。 苏默转过头来,站在不远处与他凝目相对。 过了许久,他看着她盛满讶然的双眼,定定地对她道。“我是认真的。” 她没说什么,只是在朝他点点头后,转身离开。 “出来。”她一走,沐策即扳着十指,朝不远处的小树丛说着。 项南苦着一张脸,拖着步子颤颤地走至他的跟前。 “表舅公……”冤枉啊,他也不是故意要撞上这事的,谁晓得他的运气会这般好? “方才见着什么了?” 他忙不迭地指天发誓,“孙儿方才失明也失聪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敢瞧见没敢听见!” “别插手。”沐策瞪了他一眼,不忘向他叮咛。 他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又不是向天借胆,他哪敢坏自家表舅公的好事? 沐策走至树下收拾起带上来的桃酒与食物,淡声问着不断将两眼瞄向他的项南。 “有话想说?”要是那位苏三姑娘也像这小子一样好了解就好了,他也不必在这瞎猜,方才她的那个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表舅公……”项南难以理解地皱着眉,“您真想对恩人下手啊?” 怎么他哪个不挑,偏偏看上了她?明明在云京里就有更多更好的人选等着他随意挑。 “是又如何?” “可她……”事实不是很明显地摆在那儿了吗?既是个跛子,又是外室所出不受父母喜爱,还因有心结而不得不远离人群独自住在这儿,无论他再怎么想,他就是觉得苏默虽是心善,但她实在是配不上一身光辉历历的沐策。 沐策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很好。” “您这是为了报恩?”虽说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可他有必要连下半辈子也这样赔上吗?他明明就已做得够多了。 “不是报恩。”他人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他明白就成了,苏默对于他,真与报恩无关。 “那是为了?” 他轻轻叹口气,“你可听过一句话?”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项南错愕地张大了嘴,仿佛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就只是这样而已。”沐策垂下眼瞳,在唇边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三姑娘,你的耳朵是怎了,怎么这两日都见你一直摸?”花婶不解地看着苏默的动作。 苏默尴尬地别过脸,不知不觉中,两耳的血色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往上窜,在她自己都觉得两耳烫热不已时,她索性站起身。 “我出去走走。”再这么待在屋里,说不定所有人都会看出来了。 花婶不疑有他,就在苏默刚出了厅门时,本还在厅里看着苏默珍藏诗文手本的项南,也急急跟着她往门外走。 “兔崽子?” 他笑笑地向花婶解释,“午膳我吃多了,我去外头四处晃晃。” 出了厅门走在通往后花园的路上,项南满脑子所担心的,全都是这两日来苏默与沐策之间的诡谲态度。 也不知这两人脑子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在那日沐策都已表白了心迹后,他俩是怎么有办法在回到家后,若无其事地照样过着往常的日子,行为举止间全然无半点异样的?此事莫说花叔花婶都没看出来,就连他也要怀疑那日他是不是误听了什么。 举步绕过园里一丛丛盛放争姿的秋菊,项南才抬起头,就正巧迎上了似是正等待着他的一双水眸。 坐在小亭中的苏默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坐吧。”她燃起亭中小泥炉的炭火,边着手准备起烹茶的用具。 一脸忐忑的项南徐徐踱进亭中,直在想这么做究竟妥是不妥,要是让沐策发现他不小心插手了他们的事,那下场…… 他浑身不禁泛过一阵冷颤,才想将脚步撤出亭子时,苏默已为他拉妥了凳子。 不得不留下来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看她动作熟练地为他烹茶。 “你是代长工来探探消息的?”苏默也不拐弯抹角,光是看他这两日面上奇奇怪怪,根本就藏不住秘密的脸色,她已猜出他知道了什么。 “我并不是……”他自暴自弃地垂下两肩,“其实就是我自个儿替他心急而已,表舅公他耐性好,他才没我这般毛躁。”怎么她的态度这么大方?平常女子遇上了这问题,哪个不扭捏哪个不害臊的?哪像她,一开口就问得直截了当。 苏默微笑地替他斟上一杯香茗,“那你想知道吗?” “想!”他登时两眼直放精光,求知若渴地看向她。 “我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所以我就同你实话直说了。”她两手握着茶碗,在凉凉的秋风中不疾不徐地启口。 “在下洗耳恭听。” 她据实以告,“我本就对他颇有好感,一块住久了,感情自然是有的,他当然也在我心头占了一席之地。” “那……”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接,项南在错愕之余,不禁替沐策悄悄燃起了一线希望。 “只是我从没想过与人携手这回事。”她随后话锋一转,说出目前正困执着她的问题。 他直皱着眉,“从没想过?”哪个女人不打小就向往将来能许个良人这事? “那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所以这两日来,她老觉得过得像梦一般不踏实,也怕梦醒后便是春梦了无痕了。 壶里的茶水,冒起阵阵水雾般的白烟,模糊了苏默的面容,让他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样。在她迟迟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盯着茶碗里的茶汤色泽出神时,他先是想了想后果,然后咬咬牙,决定豁出去帮他家的远房表舅公一把。 “恩人啊恩人,你可听过你家长工的往事?想不想知道他过去是个怎样的人?” 她柳眉轻桃,“说来听听。” “在云京时,他爹这大将军虽是当得威风无比,但私底下京中的权益们却常嘲笑他们沐家,就是一门脑袋空空的武夫。”项南想起往事就觉得人的天分高低真的有差,“他十一岁那年,闷不吭声地去参加了乡试,一鸣惊人地扭转了世人对他沐家的印象后,他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他爹与他大哥连着两年派人都没找着他,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什么地方,结果两年后,他带回了一个身为江湖中人的徒弟,还说他这两年跑江湖去了,打完武林大会觉得没意思,就又回家了。” “……武林大会?”他确定他没说错? 项南两手一摊,“他当过七日的武林盟主,后来他嫌成天打打杀杀没什么意义,便随手将那盟主之位扔了。” “……”有他这么随心随性的吗? “接下来他安分地拜了个老师,认真读书不过两年,参加会试又不小心高中了,于是乎他便觉得科举挺容易无趣的,两手将书一扔,就跑来我家告诉我太爷爷,说他对商道颇感兴趣,想试一试。” “一试之下?”苏默以哀悼的眼神看着他,几乎都可预料出结果了。 “一试之下不只把可怜的孙儿我给比了下去,还把一票叔叔伯伯都给吓白了胡子,至今我们仍是不知,当年才十七岁的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独揽后宫众妃嫔的胭脂生意,并进一步让我家成了胭脂皇商的。”项南想到这事就欲哭无泪,“才十七哪,你说说,我能不想哭吗?” 说到底,他家一个经营了数载的小小商号,今日能发展到云京十皇商中的第一等皇商,家族商号百余间遍及全国,全都是当年走了大运迎来了个沐策。 靠着沐策眼光独到的误略,与事先提早作出日后发展的规划,一口气将原本像盘散沙的项氏族人,全都给拉进了他的计划中齐心投入家族大业,并在沐策拉来了皇族生意作为招牌后,关掉了原本不赚钱的棉花铺子,全面性的拓展起胭脂生意,短短几年内便通过官府的考核,并得到宫中所赐的圣旨,登记成为云京的皇商之一。 可生意做大了,也有坏处,过量的工作与永远做不完的买卖,让族里的大老们累的累、身子垮的垮,不得不早早交出棒子安养天年;父兄辈的一出门做生意就是一年半载,回到家时,不是孩子连亲父都认不得了,就是娇妻早已出了墙头给他们换上了绿色的衣帽;而孙儿辈的则更惨,一年满十二岁,就被无情地踢出家门去帮忙家业了,哪个有空继续懵懂与天真? 几年下来,别人的商号是愁着没钱赚,而他们却是堆着钱烦恼,下一波被累倒或妻离子散的人,又将是哪个倒霉鬼。 “乖,辛苦你了。”不是很清楚他们烦恼的苏默,也只能给予精神上的安慰。 他边摇首边感慨,“你说吧,怎么他这人就是样样全才,天分一样不漏呢?加上他的性子稳,打小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天底下再大的事,每每到了他面前,就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就像当初沐家出事时,进黑牢探监的他都哭成了个泪人儿了,沐策却连吭也没吭个一声,只是叫他从此断了与沐家的往来,快点回家。 “或许是上天特别疼爱他。”如果去掉那三年黑牢不算的话,他的人生,的确是挺坦途的。 项南仰天长叹,“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再如何耀眼,却也从没有人眼红妒嫉过他。” “为何?”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怎么这套到了他身上就不管用了? “因为他温柔啊,温柔得要命。”项南抓着发,也不知对此该是沮丧还是高兴,“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他就是可以找到法子去体贴去照顾对方。” 就拿他来说吧,京里的人常说他面黑心也黑,表面上交际过过场还行,但真要交心掏肺,那可就还远着了,于是除了家人外,他几乎可说是没什么知交。但这么多年来,沐策从不把他性格上的小毛病当回事,对他性好渔色这点也从不带任何异样眼光,对着外人时,沐策总是不着痕迹扭转着他人对他的偏见,就像护着自家犊子般,从不教外人有机会欺负他。 沐策的性格,明媚温和得犹如三月春风般,相信这点与他处过的人都知道,且他这人又特别护短,外人或许不懂,可只要与他处久了后,就会发现他这人可以待你不假辞色的严厉,也可千方百计地待你好讨你欢心,或许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这都是出自于他的温柔而已。 “恩人啊,表舅公是个温柔的人,日后,他定会疼你的。”说了那么久后,项南总算是说出他今日真正想对她说的话了,要是她不好好把握这机会,她一定会后悔。 她沉吟地问:“因为我是恩人?” “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项南摇摇头,将那日听来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她。 苏默猛然抬起螓首,心房似遭浸了蜜的刀子给划开,刀尖锐利,不给余地直落至深处,留下一个不可抹灭的伤疤,却甜蜜得难以想像。 “……他说的?”她沙哑地问,暗自握紧了十指。 “嗯。”他小心地盯审着她面上的神情,“恩人?” 然而她却别开了目光,半晌后,她又再次恢复了往常的笑容。 “怎他就独独对你不温柔?”不然也不会三不五时赶他回家了。 “那是因为他深知我死皮赖脸,一旦宠上了就会得寸进尺。”项南搔搔发,也很不想底细被人摸得那么透。 蓦然间,一道耳熟的男音悄悄自他们身后响起。 “看不出你挺有自知之明的。”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都说不能插手了。 “孙儿这就告退!”项南霎时刷白了一张脸,两手掩着头急急地逃出小亭外。 “你这表舅公挺威风的。”以往他是不是曾教训过那位远亲,害远亲留下了什么创伤? “不躲我了?”沐策看着她此时泰然自若的模样,总觉得这两日来,每每与她的视线相交时,她总会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别开眼去。 她摸摸好像又开始热起来的耳朵,“我没躲,况且早晚都要面对的。” 他坐至她的身旁,取走她手中已凉的茶,亲自替她烹过另一杯新的。 “三姑娘,我说过,我是认真的。”他侧过脸看着她,目光专注得让她没有躲藏的余地。 苏默也不避开,只是在略略思索后,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眸。 “你不嫌弃我是个跛子?”他应当很清楚,这脚,不只是她的心病之一,更是他人眼中不愿与她结亲的理由之一。 他淡淡地接口,“那你呢,你嫌弃我坐过黑牢吗?” “你是无罪的。” “你这脚也是无辜的。”他一手履上她的,将她的五指都包拢进他的掌心里,“记得吗?我曾问过你是否不想嫁人生子,你说,你放弃了。” “嗯。” 他将她的手拉来按在他的胸前,“现下我想再问问你,倘若有人不曾嫌弃过你,一心只想宠你、宝贝你,那么你能不能不要放弃?” 苏默深深地屏住了气息,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直到她快喘不过气时,她的心神才在掌心下传来的心跳中,慢慢回稳。 “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想想。”沐策也不急着催她,“好好想想。” 她咬着唇,“为何是我?” “你说过,为了救我,你把我当盆小花捧在手里矜贵地娇养着,如今,我也想养朵名叫苏默的花儿。” 他想,天底下,再无第二人能比他更认同、更了解苏二娘想宠爱么妹的心情了,他很清楚,一心为苏默设想,只盼她能开心,这便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宠溺,但与苏二娘不同的是,苏二娘给予她的关爱,是亲情之间的,而他的,则是属于男女之情的。 他殷殷地问:“你知道,我不但是名好长工,更是个好农夫,瞧瞧咱们的菜圃和果园,哪儿不是欣欣向荣、花团锦簇的?所以你能不能就给我个机会,好让我将苏默这朵花儿养在身边,日日看她笑得无忧无虑、春花烂漫的?” 苏默不语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滑曳过他的眼眉,深深地看进他那双如潭水的澄净眸子里,而他,动也未动,就这般凝望着她,紧握着十指,好似一种虔诚等待的姿态。 她不禁想起方才项南代他说出口的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往而深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正色地道:“我会考虑的。” “沐沐,兔崽子呢?”近来养兔有成的花婶,在晌午过后,手里拿着双刚为项南缝好的鞋,走至书房问。 “八成又耐不住心痒,下山勾引良家妇女去了。”沐策扬手朝外一指,接着又翻过帐本的页面,继续打起他的算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飞快地闯进屋子里来,觉得不对劲的沐策才想去外头看看,花叔即面无血色地冲进书房里,神情尽是仓皇失措。 “小沐子……” “发生何事?”沐策上前一把稳住他的身子,扶他坐下后,这才发现他手里紧紧捉着封信。 花叔接过他递来的茶水,灌了几口后,还是有些喘不过来,“今早……我去药铺里找小姐要的药材,铺子管事交给我这封信……” 沐策扳开他紧握的手指取过信,一目十行地阅毕后,都还没来得及凝聚心中的怒气,即赶紧伸手扶住一旁也跟着看了信的花婶。 那位远迁至云京中的苏家老爷,为了想攀上当朝九王爷这高枝,竟打算将苏默许给九王爷府中管家的义子,也就是王爷府上的马夫……当三房? 他镇定地问:“三姑娘呢?”他没记错的话,方才她出门前,是说过她要带那群小雁去竹林逛逛。 “我在路上遇着她了……”一想到往事又要重演,花叔就为她感到不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信她看了?” “看了……” “三姑娘她说了什么?”花婶没空看他抹泪,拉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 他摇首,“什么都没说。” 心急的花婶听了就要往外头走,沐策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回花叔的身边,要她陪着他。 “没事,我去找她,你们在家等着。” 就在沐第一路赶过来时,苏默正站在入秋了的竹林里,看着片片竹叶自上方纷纷飘落,她带来的那票如今已不能称为小雁的大雁们,正在林里练习着飞行,一只只拍着羽翅疾步奔跑,再往上一跃,然后或成功或不成功地落地。 等到它们都练累了,排好一行队伍认路地走回家时,一抹朝她疾速奔来的身影,正巧与它们错身而过。 苏默站在原地看着犹喘着气的沐策,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担心,她转眼想了想,大抵猜出花叔返宅后发生了何事。 “你以为我会大受打击,沮丧失望或是伤心欲绝?”她掏出手绢,走上前拭去他额上的汗珠。 沐策两眼来回滑过她身上,“三姑娘没事?” “没事。”她轻耸着肩,“这事我习惯了,也没啥感觉了。”还以为她爹能有什么新招呢,没想到还是同一套。 “就这样?” “也不知苏老爷这回是不是又看上哪块地皮了。”她一手托着下颔,说得像是不关己事般。 “三姑娘……” “居然打算把我许给马夫当三房……”她感慨万分地摇首,“你说这世道是怎了,居然连区区一介马夫都能纳上三房小妾?这将那些老爷大人置于何地呀?” 沐第一掌握住她的皓腕,“倘若三姑娘不愿,那么谁都不能勉强你。” “因为长工会为我出头?”她不由得回想起他说过他挺内行的那些事。 “对。”他说过的,今后无论风雨,都有他来为她挡着。 林里起了阵风,吹摇得巨竹竹身摇晃作响,也吹乱了她的发,沐策见状拉开外衫,将她圈在怀里为她挡住了风势,待到风停时,他才想伸手为她梳理一下她的发,却听见她说。 “上回,我答应过你要想想的。” “你想好了?”也才过了两日而已,她下决定会不会太快了?她……真有认真的去想吗? “嗯。” 苏默定定地看着他,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将身子站得这么笔直,那姿态,有如等待遭判刑的犯徒。他的气息有些急促,眼底似藏了千言万语,她仔细分辨,那里头有着忐忑、期待,还有一如以往的温柔。 “倘若我应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了。”她的话里,藏了世上有情男女最深沉的渴望,“你也会同我一样,一生一世吗?” 他一怔,随即很快应道。 “会。” “这样啊。”她自顾自地说着,“那就没什么好再考虑了。” 接下来呢?她怎不说了? 沐策几乎是屏住气息地等待着,眼瞳紧紧捉住她不放,生怕一次眨眼,就恐将会错过些什么,可她的神态却与他截然相反,不愠不火,自在而悠然。 “长工啊长工,你很紧张?”苏默平视着他几乎久久才起伏一次的胸坎。 “嗯。” “其实这阵子来你一直都挺着急的吧?”她还有双耳朵会露馅,可他却半点罩门也没有。 “嗯。” “下回有心事就写脸上,别再一脸无风无浪了。”她又没读心这本事,哪会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了她,和他到底埋藏了多少心事。 “嗯。”沐策不禁有些心急,“三姑娘,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扬起一手,纤长的指尖很仔细地走在他的脸庞上,像是要用指尖牢牢记住他般,指尖一一画过轮廓,缓缓款款,四处流连。过了许久,当她总算是满意了,她收回还带着他体温的指尖,对他笑问。 “长工啊长工,你扮咱们家的姑爷多久了?” 他收拢了眉心,“挺久的。”她又想逃开问题了吗? “依我看,不如,咱们就坐实夫妻这名分吧。”她漾开璀瑰的笑意,欢快地向他提出邀请,“这辈子,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他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掩不住满心的狂喜。 聆听着他的那声应允,苏默忽然觉得时间变得很缓慢,她的脑海里一片宁静,所有的波澜与想像都已远离,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自胸坎里传来的每一声心跳,每一次的呼吸,整座人间的纷扰都已被隔离在外,只剩下他与她。 生命是一般漫长的旅程,原本她是打算一个人走下去的,但在有了他的陪伴之后,日子虽还是日子,可却多了欢笑、多了知心,因此在他要她想想时,她照他的话认真地去想了,她没功夫也没时间好去害羞或是满心的不安,或是去质疑他的心究竟真不真,因她很清楚她所认识的那个沐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那个一点一滴融入桃花山生活的沐策,他有多么真诚地过着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给她的关怀,都是十足十的纯金,他的温柔和真心,不是大开大放的牡丹,而是悄悄绽放在月下的流香,平实而又虔诚。 自登高的那天以来,她的贪心多了一点点,期盼增了一些些,以往不敢想像的美好,忽然来到她的面前,摊着掌心问她要不要收下,这份来得突然的感动,化成小小的喜悦,悄悄地在她的心房里膨胀,令她忍不住忆起每每他在牵着她的手时,他的脸上,总会带着淡淡且不知名的笑意。 如果说,这辈子她的手能够握住另一人的手,那么,她希望那个人是他,倘若一生只能待在一人的怀抱里的话,那么她希望,他能永远对她敞开他的胸怀。 她自认是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也幸好,她能遇上他。 沐策搂过她的身子,直埋首在她的颈间,半晌,他才深深地喘了口大气,感觉到浑身紧绷的他肌肉逐渐放松,她心情很不错地逗他。 “你的心跳得很急啊。”这几日,他的心头想必是兵荒马乱吧?亏他还能装作镇定如常八风不动。 他喃声抱怨,“这都是为了谁……” “往后搭戏台时不能唱孔雀东南飞,得唱凤求凰了。”她拍拍他宽阔的肩,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三姑娘想唱啥长工都奉陪。”他还是没抬起头来,环抱着她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就像在确认什么般。 她可没忘了还有个麻烦,“关于我爹许婚的事……” “不急。”他以额在她颈间蹭了蹭,话说得模模糊糊的。 “总得解决的。” 他犹不满足,“先让长工沉醉一会儿再说。” “行,你慢慢来。”她忍住笑,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默数着他逐渐变得沉稳的呼吸。 “三姑娘……”比平常低哑了许多的嗓音,缓缓滑过她的耳廓,再沉进她的耳里。 “嗯?” “苏三姑娘……”他一声一声的唤,就像在唤着一件心头无价的珍宝。 苏默不住地扬高了唇角,感觉有什么正满满地充实了她的胸臆,像雪花一般柔软,似蜜糖一样香甜,她忍不住抱紧了他,偏凉的秋风擦过她的发际,更显出他怀抱的温暖动人。 打从沐策出去寻人,就一直待在家里等消息的花氏夫妇,在项南返宅加入了他们的焦急阵营后,就一直待在厅上等着。直到夕日即将西落于远方的山头,映得满室霞光时,他们这才看见两道姗姗归来的身影。 动作较俐落的项南,第一个冲出外头娅向他们。 “表舅公,你们——”在走上前靠近他们时,识相的项南蓦地一手掩住了嘴。 “三姑娘,你——”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花婶,突地瞪大了眼,紧急收住后头未竟的话。 站在厅门处的花叔,诧异地在话尾扬了个高高的尾音。 “小姐?”这、这是…… 无视于某三人面上震惊不已的表情,手牵手回家的两人,兴致不错地边讨论着今晚该煮些什么菜色,边亲匿无间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全然不管四下投过来的打探目光。 被留下来的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他们会等到一个愁容满面的苏三姑娘,或是满面不悦的沐策,可结果呢?这都大事即将临头了,那两人却好似一点都不烦恼,一个脸上写着风光正好,一个写着花开正浓。 ……有没有这么春光明媚啊? 第六章 关于苏三姑娘的婚事该如何解决,沐策没明说,他只是催着大家收拾好远行该用的行李,再把大宅托给山脚下的一对寡妇母女代为照料后,即带着一家子赶在苏老爷派人来接前起程赴京。 窄小的车厢内,花婶不满地瞧着项南那双没处安放的长腿,又再次占去了大半的地方。 “兔崽子,你家的马车不是很大吗?怎么你还过来与咱们挤?”日日清早都过来抢位子,当他们这车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项南相当无奈地瞧着跟在后头的另一辆大马车,慢慢回想起某两张桃花朵朵开的脸庞。 “……那儿热,这凉爽些。”他也不愿在这人挤人啊,可他能不识相点把车让出来吗? 花叔与花婶在思及这阵子春风满面的某两人后,由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是挺热的……”他们三个还是一块窝吧。 在另一辆豪华且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苏默正无言以对地看着身旁某位乐此不疲的长工。 沐策心情甚好地梳弄着她的三千发丝,一下子将她顶上的发整治成少妇挽髻的发样,一下子又挽成未婚姑娘的垂髻,然后定眼将她瞧了又瞧,觉得手艺不佳之余,又全都拆散了,开始重新替她编成她最常编的发辫。 “我怎觉得……这阵子你老黏在我身边?”害她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 沐第一脸的理所当然,“都说过了,咱俩的默契不足得多练练。” 都已说要坐实名分了,还练个什么? “我俩的事,花叔花婶同你说过什么吗?”要赴京的几人中,最是处之泰然的,大概就属这名不务正业的流犯了。 “并没有。”他好奇地低首看向她,“怎了?” 她伸手自她的行李中翻出一只绣袋,自其中取出一串佛珠,仔细地戴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 “花婶替你求来保平安的。”家中的长辈为他设想的可多了。 “给我?”他有些错愕,心底却因此而暖暖的。 她拍拍他的额际,“长工啊长工,你头上可是还顶着二十年的流刑啊,虽然远亲说天下人皆以为你已死了,但谁知道入京了后会出什么意外?戴着这个或许没什么用处,但至少咱们一家子都会安心点。” 他心情很好地问:“担心我?” “难不成还能放心你吗?”她睨他一眼,满心不解他打哪来的从容。 “三姑娘也似花婶一样在乎长工?” 苏默笑了笑,扬手在他身上不断游移,“瞧瞧这面皮,我养的,瞧瞧这身子,我补的,你说我能不在乎?” “三姑娘是否还漏了什么?”他懒懒地握住她的手,黑亮的眸子直盯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回望。 她微微别过脸,露出一对又染上颜色的耳朵。 “……瞧瞧这男人,我的。”他就一定要她说出来吗? 沐策心满意足的低笑,以指挪回她的脸蛋,低首亲在她艳红的耳垂上,她怕痒地缩了缩颈子,无奈才躲过这一边,另一边的耳朵却没躲过他的袭击,害她直在心底大叹不过就是点美色,她的耳朵真是不争气。 聆听着前头马车停下的声音,沐策再三流连在她耳畔的双唇总算是挪开了,在他们所乘的马车也跟着停下后,他顺手替她理了理衣衫,随后揭起车帘,看着已下车的项南边走过来边向他招手。 透过车窗看去,今日他们即将下榻的项氏别邸已在眼前,不愧是财力雄厚的胭脂皇商,堂皇富丽的建筑甚是招人注目,沐策难以理解项氏族人喜好地摇摇头,伸手打开了车门后,侧过身子朝苏默伸出一掌。 “来吧,在进去里头前,咱们今日再练练。” 苏默听了,立即如临大敌地紧捉住车椅。 “一定要吗?”为什么每日在他们找到过夜地点后,她就得负责去买项南指定的当地特色土产?这事就不能换个人做吗? “要。”他瞧瞧她抗拒的模样,二话不说地凑上前将她的十指给扳开。 “今儿个我累了……”她转身就想往车里钻。 “不行,非得这么做不可。”沐策眼明手快地一手环住她的腰,边说边将她搂下马车,“况且你已进步多了,所以在到选云京前得再继续练下去。”与从前她在沛城里犯病的下场相比,他们这一路行来,她早就不晕也不喘了,这就说明了持之以恒是件好事。 对于每日都可见他俩这么拖拖拉拉、揪揪扯扯的模样,项南早已经麻木成习惯了。他耐性十足地站在马车旁等待沐策将苏默给拎过来,而后他即上前对她奉上此城的特产清单。 “来,这是今日的份,一样都不许漏了喔。”他家太爷爷最爱吃各地风味小吃了,因此在他回家挨骂领罚前,他得先将献媚的贡品都给准备好。 望着远处人挤人的城心,黑压压的人群也不知都打哪冒出来的,苏默登时心跳加快了不少,令人觉得不愉快的窒息感,再次熟门熟路地找上了她。她一手按着胸口,强自定下心神,反覆在心中告诉自己,跛了一脚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不过就是有点小小的不同而已,城中比她特别的人多得是,真不差她一人的…… 她紧张地叮咛沐策,“说好你不会走远的。” “我就跟在三姑娘后头看着。”他轻轻颔首,一如前几回般就跟在她的几步后。 “真的不能走远喔。”她往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他。 “真不走,我就在这。” 得到了他的保证后,苏默握紧了掌心,迈开了步子朝人群走去,一步一步地,踏上来往人群最多的大街,她尽可能保持着自若的神色,寻找起这回也不知藏在哪条巷子中的名产小店。 当她绕过两三条拥挤的大街,来到了行人不是那么多的小道上时,少了人群的遮蔽,街上行走的人们纷纷注意到她的右脚,且愈来愈多人看向她时,她忍不住转过身子往回走,直躲至沐策的身后,紧捉住他的衣裳小声喃念。 “居家旅行杀人放火……” 他忍不住好笑,徐徐把她自身后拖出来,“不行,都说过不能躲了。” “我……” “又忘了吗?他们全都是你自菜圃里拨出来的什么?”沐策捧起她的脸庞,好声好气地问着。 她皱着眉,低声咕哝,“萝卜。” “所以就算他们瞧你的脚又如何?他们的眼色再怪又如何?你真不必去在意萝卜的看法的。”他说着说着即按住她的双肩,转过她的身子后,再接再厉地将她往前一推。 苏默站在原地不动,踌躇地看了他一会儿,在街上吹过一阵飒凉的西风时,她不禁抖了抖。 “你哪儿都好,就是在人前慌张这一点不好。”沐策走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有耐心地替她搓暖。“不要当自个儿哪儿有错,因那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为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感到伤心或害怕,知道吗?” 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在她望进沐策平静似水的眼眸中时,镇定似的渐渐缓和了下来。她侧过脸庞瞧了瞧,果然在不远处看见花叔与花婶又再次偷偷跟在后头,而两人脸上都带着鼓励的笑意。 她深吸了口气,“我再去试试。” “嗯。” 按着项南给的店名和地扯,稍稍冷静下来的苏默一路向人打探问路,在大道和小巷中来回穿梭。当她终于买好那些指定的特产,两手拎着大包小包打算走回原处时,一转身,即迎上了四下朝她投来的众多目光,她低首瞧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现下有多醒目。 “三姑娘?”沐策在她久久不动时,担心地走至她的身旁问。 “他们在瞧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就对他们笑吧,谁瞧你,你就对谁笑。”沐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伸出援手。 “笑?” “嗯,笑得愈甜愈好。”关于这点,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他也曾被她那笑勾得差点回不了魂。 苏默半信半疑地转过头去,硬着头皮对着几个直打量着她的路人缓缓漾出一笑,在他们愣了愣后,她试着放松全身紧绷的肌肉,诚心诚意地对他们亮出她在桃花山上时常可见到的笑靥。 半晌过后,她止不住地睁大了眼,因回报她的,既不是鄙夷轻慢的眼神,也不是偶尔可见的同情,他们……竟也对她笑了? 此刻那些路人面上腼腆的笑意,在她眼中看来,就像深秋重云密布的天际里,一束束羞涩示人的阳光,那份暖意,不但珍贵,还一下子赶走了她遍身的寒冷。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三姑娘可明白?”沐策边说边取走她手边一半的东西,微笑地向她示意继续前行。 苏默按下满腔激越的心绪,不让它在面上显山露水,她朝他重重一点头,再次迈开了步子。 当他俩回到别邸前,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项南在接过一大堆特产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默的神色。 “如何?”好像脸不似昨日那么白了,看样子是又有进步了。 她扬起唇角,“我很好。” “没逞强?”花叔不放心拉过她一手,小心地诊起她的脉。 “真没逞强,这回我没两眼发黑也没喘。”她的害怕,她的心结,总有天她会自己跨过去的。 花婶忍不住想拭泪,“三姑娘已做得很好了……” “待会儿就要用膳了,表舅公你们先去梳洗一下吧。”腹中早就饿得咕咕叫的项南,领着他们往自家别邸走。 早就看出她不对劲之处的沐策,在进了别邸领她到了她的房里后,只是关上了房门站在房内并未离去。 “娘子啊娘子。”他朝一直面向着角落的她低唤。 “嗯?” 他伸长了两臂,对她敞开了他的怀抱,“别再忍了,有我在这,你想做什么都行。” 苏默一怔,而后毫不迟疑地扑进他的怀里,感觉他的体温烫热了她的面颊时,也同时温热了她的眼眶。 勾曳而出的泪水,一下子即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自在街上就一直忍耐着的她,禁不住回想起自小以来的种种过往,那些怨尤的,委屈的,不甘的,愤怒的,曾咬牙忍着的,以及今日所见的一切……突然间,她觉得她厚实的心墙好似崩塌了一角,只因为在回来的一路上,那些路人所给她的过于和善的笑意。 伴随着不受控制的眼泪,那些曾经刮也刮不去、抛也抛不掉的陈伤,好像,也随着她的泪水悄悄流尽了…… 也不知她究竟哭了多久,待苏默回过神来,天色早就黑了,外头廊上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却也无人停下敲门打扰。她拭净了面上的泪水,稳定下情绪后,仰首看向一直默默陪伴着的沐策。 “长工啊长工。” “嗯?”他以指轻抚着她有些红肿的眼眶。 “三姑娘想回家。”她很想就这么赖在他的怀里一步也不要再动了,她一点也不想去云京面对那些麻烦的人与事。 “待事情都办妥了,咱们就回家。” “可我爹要我嫁人。”她有些不安地蹙着眉,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 “放心。”沐策自信十足地搂她入怀,“你这盆花不会长脚跑了的。” 她已经很想跑了。 抵选位在云京中的苏府当日,才下了马车被人领到了正厅不久,苏默环顾着四周就站在边上围观的苏府奴仆们,随即认出了不少熟面孔,而那些面孔,曾在她小时候令她印象十分深刻过。 站在厅中聆听着纷至沓来的窃窃私语,苏默意性闭上眼回想着沐策的脸庞,并在嘴边轻声低哺。 “萝卜萝卜萝卜……” 站在她身旁的花婶忍不住问:“三姑娘,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念咒。”她家长工说了,此乃沐氏名咒保证管用。 等了好阵子,苏府的当家主母总算是现身了。苏默睁开眼,再次见到坐在主位上的那张脸庞后,出乎她意外的,她竟发现自己此刻无悲也无喜。 回溯起记忆的源头,在那时光的长河里,苏默对于眼前的这名苏夫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恨,虽说她的脚是因苏夫人而残这点没错,但说到底,苏夫人也就是恨她身为外室的娘亲,为人子女的她没处躲,也只能代母生生受着这份恨意了。因此她将这跛了的右脚当作偿还的代价,每每心头难过时,她就会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至少母业子还,这下两不相欠了。 在苏府里,虽说她爹终究还是认了她,表面上也给了她一个苏三姑娘的名分,可私底下,她自小就在下人堆里长大,衣食住行用度,也都与下人相同,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只是她姓苏罢了。长久以来,在这对苏氏夫妻的眼中,她就是个下人般的存在,倘若苏二娘没将她给送至桃花山上,或许她这辈子,就会一直待在苏府的厨房里当个厨娘,或是被发配到自家药铺里当个捉药的雇员。 既然他们皆将她当成下人看待,那么,她就将他们当成雇用她的东家视之吧,也不知怎地,当她这么想时,一直沉在她心头的那个担子,就似解开了禁锢般,反而令她觉得轻松多了。 沐策在家破人亡后,能对往事举重若轻,她又为何不能?再怎么说,眼前的事都是上一代的恩怨所引起,真与她无关,她何以不能轻轻地将它放下,再跳出这个永无宁日的圈子去?她实在是不想再与他们,也不想和那些陈年旧事搅和下去了。 一鼓作气向她说明了与九王爷府上下人结亲之事后,坐在厅上的苏夫人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碗,有些不解地看着站在厅中的苏默。 今日一见,苏默不再似从前般,见了人总像只受惊的兔子躲躲藏藏,相反的,这回她像棵新生的小树笔直地站着。一开始时她还能正眼看人,面上尽是写着恭谨,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很明显地走神,走神后不多会儿,她又接着两眼频转,左看看右瞧瞧,最后她索性望着头顶上的厅堂横粱发呆,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就像是不小心走错了什么地方。 苏夫人忍不住出声问着不知神游到哪去了的她。 “我说的你究竟听见了没?” “听见了。”苏默自无边的漫想中勉强拉回神,定了定眼后,才看向这位也曾是她心结之一的人。 苏夫人扬手一挥,“那你就等着出阁吧,王府那方面日前已派人来下了聘。” “我不嫁。”她站直了身子,坦然将话说出口后,忽然觉得以往曾让她觉得难堪的往事,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存在。 既然亲情强求不来,那她就当自个儿是下人吧,在苏府当了那么多年的下人,她也从没领过什么月钱,如今她也看开了,她决定就开革这位老看她不顺眼的东家,带着一家老小自立门户去。 从没想过个性温顺的她竟会反抗,苏夫人难以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我非有价之物,不卖亦不嫁。”苏默微笑地看着她惊愕的神色。 “你……” 她从容地再道:“这婚事我是不会从的,若夫人您真嫌我碍眼,那将我逐出苏府从此断绝往来就是,嫁人为妾这一事,真不可能。” “夫人!”花婶赶在气抖的苏夫人发作前急着抢先开口,“小姐一路奔波也着实累了,依我看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 苏夫人再三瞪了瞪苏默那副打定主意的模样,满心愤懑之余,措手指示着身旁的伴妇。 “将她关在后院的小房里,待她哪时改变心意再放她出来!” 对于这个下场,苏默并不意外,因此当她独自一人被送至后院的一座小房,环顾着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环境时,她反倒觉得有种放松感,至少,她不必继续与外头的人们处在一块,再时不时地念起沐氏名咒。 当她点亮房里的烛光时,一道柔和的男音忽地在她身后响起。 “三姑娘可确实拒绝婚事了?” 她侧过脸,无辜地看着打从一进京就不见人影,到了这时才偷偷溜进府里与她会合的长工。 “拒了,也被关在这儿了。”她怀疑地问向逼她做坏人的他,“你说你这计划真能成吗?” 身为主谋的他拍拍她的脸蛋,“要有耐心。”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食物在烧烤过后的诱人香气,苏默见他走至窗边取了个小提篮,拿至桌边打开提篮后,里头有盘已经片好的烤鸭,还有数碟不知名的小菜。 “这是哪来的?”饿了一晚尚未用膳的她,眉开眼笑地在桌边坐下。 他忙着替她布菜,“大街上买的,尝尝长工的家乡味。” “没人认出你?”他居然上街去晃? “没,进了京后我就在脸上做了小小的修饰。”人们是很依赖记忆的,他在脸上贴了大把胡子,又是一袭黑衣黑裤纯粹下人的服饰,任谁也没想到以往光鲜亮丽的沐家二少,就站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排着队买烤甲鸭。 此刻吃在他嘴里的,是属于乡愁的滋味吧?苏默不语地看着他斯文的吃相,她不知在他回来云京后,心境上是否有了什么变化,或是在京城里遇见了什么人,虽说他看上去还是一如往常,面上总是无风无雨的,可她总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什么正在悄悄改变。 安静地用完晚膳后,在沐策烹起茶时,她忍不住想找话题打破这片沉默。 “听远亲说,在你二十岁那年,你在京中风光无限?”项南说了,他乃开国以来史上第一人连中三元,又如此年少,当时就连太后也想把公主嫁给他为妻。 他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殿试而已。” “听说陛下自从殿试一见后,对你甚是赞赏。” “可我偏看他那张脸不顺眼。”现下想想,当时他的直觉也真准确。 她一愣,“啊?” “就连老天也不要我为他卖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怀里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里打湿后,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腻。 “此话怎说?” “在殿试后不久,我因母丧故须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后,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职的。” 她转眼想了想,“后来出了你爹那事?” “对,孝期最后一年我沐家惹来了大祸,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后还被夺了功名,你说,这不是天意吗?”他交握着十指侃侃而谈。 “你不在意吗?辛苦得来的功名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再怎么说也是寒窗数年。 “功名利禄早晚皆是粪土,何须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无不老的青春,当然也无永远的富贵荣华,更没有不变的常情。 因他面上的神情太过平淡,甚至可说是丝毫不在乎,苏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觉得,他的想法很可能是有些脱于常轨。 “难道说……你其实并不想为官?”他不会是只想去测测自个儿的能耐吧? 他狡黠地对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 竟真是这样…… “为何?”她一手抚着额,总觉得有些恍惚。 “因我不认为我能当。”沐策往身后的椅背一靠,慢条斯理地说着,“举个例来说,当个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诚,如何清?当个贪官吧,百姓又没对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对不住他们?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场就非得择其一不可。” “不担当文官,你也能当个武将吧?单凭你的家世渊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扬边陲,为国建立功业?”她总觉得他还是有选择的。 他一脸的敬谢不敏,“然后被派到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长期驻守,不是一年到头看着塞外滚滚黄沙,就是陪着一大群离多背井的怨男戎马一生?” 那得多闷多无聊啊!苏默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样的日子跟坐牢其实也相去不远,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环境里熬了那么久后,最终也守不住一颗都快荒芜的心了。 “说实话,我既不想忠君,对家国也无大爱,更无心勤政于百姓,你说,我当官做什么?”既是无心也无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负天下人了。 她浅浅一笑,“当长工就有前途了?” “可不是?”他一脸自得得很。 “这点出息就够了?” 他伸臂一探,将她拥进怀里,满足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 “只要能让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过得像喝甜水般,对我来说,是够出息了。”谁说每个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梦想就是这么微小和简单。 苏默在他亲吻起她的耳朵,渐渐连亲带咬后,忍不住缩着肩头,怕痒地闪避着。 沐策将目标改挪向她细致的颈项,大掌挪至她的背后托住她,双唇轻触上她的颈项,不一会儿,他微侧着头,伸指擦开她的衣领,唇舌缓缓滑至她的后颈,温热的鼻息与潮湿的吻,不疾不徐地受延开来。 湿濡的触感滑过她的颈间,引燃了一片令人战粟的灼热,她睁开眼,侧首看向他,蓦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蕴藏的热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气息中,他款款对她一笑,低首将一吻印在她光洁的额际上。 “这两日……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她有些沙哑地问,也不知他一声不响地跑哪去了。 “在忙着准备解决苏老爷嫁女之事,兔崽子的头痛家务事,以及两件师门间的小事。”他将她拉来坐至他的腿上,心情很不错地收拢了双臂将她环在怀中。 “可有把握?” “长工是很有才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倍感安心地深深倚着他,无意识地把玩着他修长的十指。 他在她耳边低声地问:“娘子啊娘子,你怨不怨苏大夫人?” “不怨了。” “也不怕她了?” “长工在手,萝卜不怕。”她伸出五指,与他的紧紧交握。 他在她的顶上印下一记响吻,“三姑娘记得就好。” 听花婶说,那位行事作风常让苏府上下头疼的苏二娘,在收到她即将嫁人的消息后,又再次从夫家那边杀过来了。 收到消息便专程往府里赶的她,听说在苏府里一连住了三日,而这三日,即足以让苏老爷与苏夫人的眉心打上十个死结,恨不能从没生过这个既爱财又爱面子的女儿。 这日在收到花叔的通风报信后,特意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偷偷摸摸自外头钻进苏府再溜进后院的苏二娘,才坐下没多久,即为苏默带来了关于这桩婚事的最新消息。 “婚事暂且搁置了?”苏默难以置信地问:“你做了什么?”前些天苏夫人不是才派人来撂话,说这回苏府是打定主意非嫁了她不可吗? “我只做了一事。”苏二娘神色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手中的香茗。 “何事?” “哭。” “啊?”这么简单? “见面哭、问安也哭、喝个茶照哭、吃个饭更是哭、日也哭夜也哭、提到你的婚事那是更加的往死里哭。”只要能事成,她向来是不怎么顾忌手段的。 “……”她错了,这一点都不简单,这得有天分才成。 满面笑意的苏二娘,在喝着自家妹子亲自为她烹的茶时,那心底其实是一整个难以言喻的感动啊!这二十多年来,她终于有机会体会这等姊妹感情融融的天伦之乐了,真不枉她不惜血本地将小妹养在桃花山上数年,瞧瞧,小妹再也不像以往那么怕她,也会主动亲近她了。 苏默怀疑地看着她完全不红也不肿的双眼,“这么哭……管用吗?” “爹娘铁了心要嫁你,故而对我心肠硬无所谓,我家相公吃我这套就成了。”她主要哭的对象,才不是她爹娘,而是跟着她一块来的慕家少爷。 “姊夫他……” “自然是心疼得很。”她得意洋洋地睐了睐眼,“别忘了,如今在云京中,一手操持着慕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家姊姊我,你姊夫那个半点商事也不通的脑袋能不顺着我?而我家公公能不看在我这手握大权的媳妇面子上,赶紧派出大批说客去九王爷府上把这婚事缓下来?” “……”原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苏二娘邀功地凑上前,“佩服你家姊姊我吧?” “那可不是?你是慕府里只手遮天的苏二娘啊。”苏默崇敬地望着她,一双明眸闪亮亮的。 满腔的虚荣感,当下满满地补足了苏二娘前几日浪费过多的泪水,她呵呵地笑了起来,两目瞬也不瞬地瞧着苏默面上的笑容,在感动于苏默难得在她面前一现的开心笑靥时,不禁直在心中想着,她家妹妹怎会这么可爱。 半晌,苏二娘敛了敛心神,压下了满腔的喜悦,正色地问。 “今日你找我来,究竟有何事?”她们不都说好了,尽量别在苏府碰面了吗?要是教外人知道了,这对她俩可都不好。 苏默将一封信交给她,“这是长工要我转交给你的。” “沐策?”就是一声不响偷了她家妹子的那个男人? “嗯。”她小心地看着苏二娘似是有些不悦的模样。 苏二娘不情愿地启口,“你和他……” “就是那么回事。”她婷婷地笑着,全然不掩快乐的神色。 “他待你可好?” 她侧首想了一会儿,而后郑重地颔首。 “我想,我是不会后悔的。” “告诉他,有空我会找他聊聊。”女大不中留啊!苏二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成全她所想要的。 “嗯。” 当暮色降临,在花叔与花婶的掩护下,苏二娘又再次作贼似的溜出了苏府。送走她后,苏默搭了件较厚的衣裳,站在窗前凝望着院中在西风中摇曳的竹林,直至月上东山。 在她看得出神时,又是一日不见人影的沐策已来到她的窗外,勾起指节轻轻敲着窗根。 “娘子啊娘子,搭台子唱戏的时辰到了。” 她秀眉一桃,“今儿个唱的这出是楼台会吗?” “不知三姑娘可愿与长工一同月下出游?”他替她打开窗扇,站在外头朝她伸出一掌。 在他的帮助下,首次攀窗逃家的苏默,头一回踏上了云京的大道,此时大道上,白日往来的人潮早已归家散去,三三两两的行人提着灯笼犹在路上走着,冷清清的风儿不意路过,令行人们纷纷拉了拉衣裳,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上哪呢?”苏默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也不知他想带她上哪去。 “我家。” 他家? 不是……早就被抄了? 她两手环住他的颈项,似是想要分给他一点温暖。 “长工啊长工,今日我将信交给家姊了。”走了许久,见他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她也只能对他说说正事。 “知道了。”他绕过曾走过多年的巷口。 她不得不提醒他,“家姊说她会找你谈谈,你知道,她这人的性子……” “颇执拗。”沐策淡淡地笑着,“这事我会有分寸的,所以三姑娘就别担心了。” 过了一会儿,沐策的脚步停在道旁一座府宅前。往昔曾车马宾客热烈往来的府门外,冷清地堆积了一地未扫的枯叶,苏默抬首望去,门高府广的大将军府邸,在万家灯火中黯然一片,里头丝毫不见半盏烛光,大门上还贴了两张陈旧的黄色封条。 带着她轻松翻过府院高墙后,沐策轻轻地放下了她,苏默在两眼适应了黑暗后,发现在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很清晰,前头不远处的大厅厅堂,厅门似是坏了,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扇,一旁窗扇上的窗纸也全都在风吹日晒下破了,冷风可自由地穿窜而过,因久无人居也无人修葺,地上铺着的石板碎了好些处,庭中以往可能扶疏的花草树木,早枯荒成一片。 看着这座短短数年就落拓凄凉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嗯?”打从进来后就一直发怔的沐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拉着他往里头走,“我想知道。” 沐策牵着她的手,就着月光,带着她走过府中的一处又一处,指着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细介绍,小时他曾在这间书房里读过书、又曾在哪个院子扎马步练过功、曾在厨房的水井边爬过树…… 再小再细的事,随着他走动的步伐,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是那么的熟悉与清晰,就像只翻过一页的书页,仿佛还在昨日尚未走远,只要他回过头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够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这些,都已随着他的父兄,不在了……挥之不散的哀伤悬在他的眉眼间、凝在他的喉际,渐渐地,他的声音愈来愈低、音量愈来愈小,到后来,竟是说不出话了。 在他已经干涸的眼底,没有一丝的泪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却无处不在,他才明白,原来过去是可以过去,曾伤心过的也可以逐渐在日子里遗忘,只是这份伤怀,它会永久存在,在触及了些许回忆的片般后,它才会自记忆的深处再次被翻阅出来,令人痛不可抑。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微凉的面颊,他张开眼,看进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长长的眼瞳清晰可见,在风中轻轻翕动着,自她掌心传来的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去了满庭满院的孤单清寂。 “还有我呢。”她的目光温润中带着眷恋,“你还有我。” 沐策伸出两手环在她的腰际上拉近她,而后低下头,微凉的唇轻触着她的,见她合上眼帘后,他辗转在她唇上浅吻,随后温存的舌探入她的唇里吸吮与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这吻中,他再不苦苦压抑着,在来到云京后那份心凉的感觉,如今京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他记忆中的伤痛,而桃花山上种种的琐碎生活杂事,却都成了他记忆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顶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了,不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不再觉得飘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因里挥汗农忙,每日在夕阳西下时,总有人正等待着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就像他为小雁们盖雁窝般,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个儿盖了个窝,而在那窝里,则有着与他毫无血缘却亲爱关怀的家人。 与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云京,空气中有种腐朽的气味,天空就像潭黑压压的死水,沉滞不动且时时包拢着他。繁华锦绣中,迷途的总是灵魂,与他缱绻的只是寂寞,在这儿,没有半个能在夕阳燃尽余晖时,亲自为他点上一盏灯的人。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他进过黑牢后,他就变得怕黑,而从他第一天对苏默说了别灭灯后,苏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里为他点上一盏灯,让他无论何时在黑夜中醒来,总能在一睁眼时,就见到那拯救他脱离恶梦的光明。 就算现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这世上他早已没了亲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会再重演,死去的亲人们亦不会再回来,而他,也再变不回从前的那个沐策。 有种沧海桑田过尽的感觉,缓缓地浮上他的心坎,在这份伤怀扩大前,他想起了当园中蜜桃结实累累时,苏默站在树下对他的那一笑,那记忆中的灿烂,仿佛一盏光阴中的烛光,为他照亮了前路之余,也为他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许他就能跨过那些已是斑驳历历的往事。 苏默在他不语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逐渐变得徐缓不再急促时,她的两手攀至他的背后徐徐轻抚。 “怎么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难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烟中的蔓草,在她的怀抱中任性地滋长,他不禁感谢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见着你,我便觉得,这世上似乎又变得美好一些了。” 第七章 次日一早,再次将苏默给偷偷拐出苏府的沐策,在没睡醒的她仍揉着眼频打呵欠时对她说,今儿个他要带她去见个人,而这人,即是他当年曾亲自教过武功与兵法的徒弟,他俩已有许多年不见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许精神,陪着他坐在酒楼豪华包厢里频灌着浓茶,可当来者打开包厢的厢门时,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就还没有睡醒。 这就是他的徒弟? 这位仁兄……其实是哪来的江洋大盗,或是某个匪帮的掌门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苏默,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瞠大了眼瞧着眼前浓眉大眼,满脸刀疤,一身结实偾张的肌肉,浑身上下充满江湖草莽气息,年约三十好几的庞然魁梧大汉,在一进了包厢把门扇合上后,即浑身哆嗦个不停,直冲至沐策的跟前跪下,两手死死地抱紧了沐策的大腿。 “师父!”悲天恸地的痛嚎声,活像是至亲骨肉离散了十八年般。 沐策淡淡地问:“教你的规矩呢?” 莫倚东抖颤着身子,唯唯诺诺地放开了他的大腿,而后抬起脸,一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直望着沐策那张死而复生的脸,心绪过于激动的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就是没法完整地把话说出口。 “师父……怎么……您、您……”他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沐策扬手朝身旁一指,解开了他的疑虑的同时,也把这份热情转嫁给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东即转过了身子,以惊人的气势朝苏默一跪,再五体投地的深深一拜。 苏默被他拜得一颗心都不禁颤抖地多跳了两下,她急急弯下身子想将他扶起。 “快起来,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这也太考验她的惊吓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来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时,两指拎着他的衣领,动作流畅地将他给拎到椅子上去。 聆听着他那已是久违多年的声音,热辣辣的泪水顿时浮上莫倚东的眼眶,令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哽咽地唤,“师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当容易过于感动,又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将桌上早就点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让步地道。 “先说好,别太过分,哭一会儿就成了啊。”还好他事先有准备。 接下来,苏默就看着坐在对面的某位大汉,边无声地哭着边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样,既悲愤无比又豪壮万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 “他就是那个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泪晔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腹里灌,太有性格了。 “嗯。” “大你十来岁的徒弟?”怎么他孙儿辈的、徒弟辈的,年纪统统都比他来得大? 沐策叨叨说起,“我自小生在大将军府,两岁扎马、三岁挽弓、四岁骑马、五岁练刀、六岁习剑、十二岁收徒……” 她头疼地杵着额,一时之间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异于常人。 “行了行了……”他有必要这么天纵英才吗? 连连灌完四壶烈酒后,莫倚东看上去似是冷静多了,他一手握着酒杯,两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沐策,却是不再哭了。 “哭完了?”沐策递给他一张干净的巾帕。 “师父,您老人家——” 他轻声纠正,“我没你老。” “师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赐您无罪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听人说自家师父于流刑途中病故,怎现下又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 “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缓缓道来,“我于流刑途中被弃于路旁待死,据传言,宫里早已证实了我的死讯,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诸天下而已。”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承认,就只是因心头一时的不快,便千方百计要他这无罪之人死呢? 莫倚客满腔的怒火,当下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他气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壶,携着满肠满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 “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轻松地将他给压回座里。 他气得两眼都发红了,“可是……” “难不成你能进宫砍了那位老爷?”沐策不以为然地桃桃眉,结实地按住蠢蠢欲动的他,而后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头上,就像在给只发怒的大花猫顺着毛。 苏默将他嘴上不承认,可实质上关心的举动看在眼底,觉得他这人也真是爱脸皮,担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祸就说一声吧,怎么这人的温柔总会拐弯抹角的? “不介绍一下?”她偏了偏头问。 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东,当朝威武将军。” “……”怎么他的晚辈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掌权当官的? “师父,徒儿不想再当什么将军了……”闻言的莫倚东,哭丧着一张脸,直为当年的愚行感到后悔不已。 “当年为师可是阻止过你了。”不听劝嘛,怨谁呢。 苏默好奇地拉着他的衣袖,“长工啊长工,有什么内幕不妨说来听听。” 莫倚东却快一步抢先问道:“师父,这位恩公与您是……”什么长工工啊? 沐策边替她剥着花生壳边说。“我是她家的长工。” 当下某位将军死死朝她瞪着铜钤般的大眼,将她瞧得胸坎里的那颗心又再次跑马般地狂跳了好几下。 沐策语气平淡地再道:“换句话说,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是我的东家,因此对她,你该怎么尊重就怎么尊重、该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准备一辈子当不完你的将军吧。” “东家大人!”奉师命为圭臬的莫倚东,一个起身又是准确地朝她跪了下去。 再让他这般跪来跪去,她的阳寿都快短少三年了…… 苏默一手抚着胸坎,“长工。” “嗯?” “这称呼太隆重了,正常点的就好,我不拘礼的。”她不过是小人物,而对方不但是个血性汉子还是位大将军,受不起受不起。 “娘子啊娘子,我这就叫他再改改。”他将一碟剥好壳的花生放在她的面前,还顺手替她倒了杯浓茶压压惊。 娘子? 表情有如被五雷齐轰过一回的莫倚东,瞧瞧他俩亲匿的模样,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她问。 “师、师娘?”不会吧? 沐策心情甚是愉悦地道:“爱徒,多年不见,你变聪明伶俐了。” “徒儿不敢……”当下一阵冷颤令莫倚东抖了抖,很不习惯他突然变得如此慈爱的模样。 “咳。”苏默清了清嗓子,很努力不让耳朵红起来,“说正事,为何你不想再当将军了?”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取来酒壶大大灌下一口烈酒。 “师娘,您有所不知……”他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从当年立错了志向,又不小心拜了个万能的师父开始。 想当年,他犹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时,他不过就是名默默无闻的江湖中人,成天砍砍人、杀杀仇家,生活过得也挺自在惬意的,可这日子再好,却始终都不能教他忘怀了他的心愿,那即是当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因此当那一年离家出走的沐策出现在他的面前,以一身家传的功夫打败众多武林高手,并洋洋洒洒地与武林同辈谈论兵者与治国之道时,他的一颗心,也就这么误入岐途地跟着沐策走了。 死缠烂打地追着沐策拜了师后,接下来的数年里,沐策从一开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读书识字起,到手捧着兵书,日以继夜地教他兵道战法,最后甚至毫不保留地将一身武学全都传授给他,给予了他筑梦最牢固的基石。就在他认为自个儿已是学艺大成,准备前往云京参加武状元大赛,为他的将军梦想迈出第一步时,沐策却阻止了他。 他还记得,沐策当年是这么对他说的—— 你不是块当官的料。 偏偏当年他脑子里就是一门担当将军的心思,压根听不进沐策的劝,拚死拚活地考上了武状元后,又签下了军契从了军去。几年过去,他是如愿地登上青云当上将军了,可无聊枯燥的军中生活,本就拘着他这个生性活跃的江湖中人让他很难捱了,他永远也难以适应的官僚制度,也总是让他如喉鲠鱼刺,浑身不爽快之余,还逼得他成日不得不小心地与人周旋斗法,再加上长年派驻关外国境边陲,那天天吃着风沙、没事数蚂蚁的日子,更是让他苦闷得都有逃兵的心了…… 早知会有这下场,当年他就是自砍双腿他也不去考那劳什子武状元了。 只是天晓得,这样的日子他还得在塞外过多久,而这兵……得当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苏默搁下手中的茶碗,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眼下这茶都喝完两壶了,可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威武将军,满腹的苦衷却仍是诉之不尽,听得她都想为他掬一把心酸泪了。她伸手推推沐策,要他替自家徒儿想想办法。 “别愣着啊,还不想法子救你家爱徒脱离苦海?” “我这是成全他。”吃到苦头了吧? 生怕冷血的沐策将会不为所动,莫倚东一把握住苏默的手恳切地向她请求。 “师娘,求您就同师父说说,帮帮徒儿吧……” 沐策寒目一凛,“手搁哪呢,胆肥了是吧?” 当兵多年,亦多年没跟女人正常接触过的莫倚东,在收到来自沐策的警告后,先是愣了愣,低首瞧了瞧手中的柔荑,并确实感受到那软嫩的触感时,他急急地缩回手,慌张失措地瞧着变脸的沐策。 他红着一张脸地解释,“师父,我、我没……徒儿不敢……” “嗯?”瞧瞧,自家的徒儿多纯情多害羞,多像一朵小花啊……虽然骨子里是个中年大叔。 “别逗他了。”苏默看不过眼地制止他,“明明你就挺担心他的,不然你也不会特意找他来了。”有他这样玩徒弟的吗? “师父……”莫倚东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又快掉下来了。 沐策朝他轻轻叹了口气,下一刻目光也变得柔软温和了许多。 “真不想再当将军了?”他能放弃他的梦想? 他用力点头,“徒儿一心只想回到江湖,若师父允许,日后徒儿愿侍奉师父左右!” “即使这些年来的心血将会化为乌有?”要当上将军不易啊,更别说他都已辛苦那么久了。 岂料莫倚东仍是铁了心,“只要能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官场,不必再同那些阴损的小人周旋过招,无论什么代价徒儿都愿付!” “即使日后你得侍奉你家师祖?”他再扔出一个对自家徒儿来说颇棘手的问题。 一想起那位容貌妖艳无比的梅相,莫倚东当下便觉得一阵寒意自他的脚底窜了上来。 “呃……他能离朝?”不是听说,陛下打死也不愿让这名朝中唯一敢直谏的良臣离开吗? “有我插手,当然能。”沐策胸有成竹地说着,“如何?” “……徒儿一切都听师父的安排就是。”虽然他打从一开始就没与那位梅相对盘过,不过为了自由……男子汉大丈夫,豁出去就豁出去。 既然他都不悔也不打算回头了,那么接下来的事自然也就好办了,早就备妥良计的沐策以指抚着下颔问。 “我若没打听错的话,听说这些年来你与九王爷之间……有些闲隙?” 莫倚东怔了怔,蓦地阴森一笑,眼中寒芒冷冽似刀。 “岂只是闲隙而已?”他没带兵去捣了那座九王爷府,或是就采用江湖中人的旧作法,直接找个深夜摸进府里去灭他全家,都算是客气了。 当年沐氏父子叛国案子一出,九王爷在朝廷中大力主张采连坐之法,要陛下杀无辜的沐策以儆效尤,当时远在边关的他在听到消息后,急得就只差没有抗旨,直接杀回京来营救家师了。 对他有着再造之恩的师父,那个年纪小小的、聪明又身手高强的少年,怎么能被困在那座黑牢里受尽折磨欺陵?那三年间,他不断上书表示他想回京探探家师,却次次都被无情地驳回,而折子被驳的主因,就是出在九王爷在殿前主张沐策善拢人心,断不可给他组织党羽的机会。 因此在皇帝眼中可能将会成为党羽的他,获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硬生生地被降了一品,兵力也被大大削减了四成。然而尝到了这甜头的九王爷却犹不知收手,依旧大肆打压着他,私底下暗自串通了兵部苛扣大军武器与粮草,贿通了吏部扣下部分军饷,一心一意就是要逼着他这个沐策之徒造反,好让身在黑牢中的沐策再因此多担上一条罪名,名正言顺地上了午门外的断头台,成全了皇帝的心愿。 为了沐策,为了身后的军员属下,莫倚东只能死命咬着牙逼自己忍下去,反覆告诉自己绝不能就范,也不可造反,他不愿真成全了那些人的心思将自家师父逼上刑台。 可他们居然在沐策远赴流刑时,将他弃于路旁待死,甚至还向全天下人隐瞒这消息? 大丈夫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看他情绪也酝酿得差不多了,沐策不慌不忙地抛出一个令他难以拒绝的诱惑。 “现下有个机会,不但能如你所愿,让你在日后摆脱威武将军这一职,还能让你一清旧怨,痛快地将九王爷当成沙包打,你做不做?” “我做!”山水有相逢啊,总算是天不负他,这事他都已闷在心底近四年了。 苏默不解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就是替我家徒儿解解气,再顺道解决一干人等的烦恼罢了。”他这人做事向来讲求效率,既然他身边的人都有着困扰着他们的麻烦,那不如就让他一口气都给解决了吧,他可没那闲暇常跑云京这一趟。 “说来让我们一块听听吧。” 他朝他们两人勾勾指,不疾不徐地将他入京以后一直在做之事,和即将进行之事全都对他俩说了一回后,就见他们一个兴奋地咧嘴嘿嘿直笑,而另一个则是有些难以置信地蹙着眉。 “……你不是说你对陛下无怨?”她记得中秋时他是这样说的。 沐策冷冷一笑,“我虽说过我不恨不怨,但我可没说我不会报仇。”这完全是两码子事。 “……”原来还有这种说话技巧啊。 “如何,愿做吗?”沐策转首看向俨然已经乐过头的自家徒弟。 “徒儿愿做!” 他摆摆手,“那好,你赶紧着手去办吧,我等你的消息。” 当莫倚东踩着疾快的步伐远去后,沐策一手执起酒杯,静看着杯面上的酒水涟纹,在朝阳下显得晶亮夺目。 哼,不让他回到云京便罢了,一旦让他回来后,要他不报仇? 别说笑了。 当年他也曾经纯真诚良过,可无奈的是,世情与际遇总是催人的心迅速苍老,再不信任何天真,只信躲藏在人心底下的暗流与旋涡。无数年的叹息,在暗夜中化为一声哭鸦的低鸣即过去,又有谁知晓,他是如何度过黑牢那一千多个不眠的长夜? 那些曾害过他的人,在京中也安逸够久了,也该教他们体会体会……什么是礼尚往来了。 按照沐策计划,负责出场搅局打乱婚事的莫倚东,这日,事前也没知会苏府一声,一早便率了大批人马来到苏府登门提亲。 苏老爷与苏夫人在见着那些亲卫将为数众多的聘礼,给一一抬进大厅厅门里时,还满脑子的不解这是演哪出,后来在莫倚东的说明下,他们才明白,原来今日威武将军是代义弟前来向他们提亲。 只是……他们家的苏三姑娘,早已经许亲给九王爷府的管家义子了啊,这一女……怎么能二嫁? 遭到拒绝,因而勃然大怒的威武将军,当场一拳击碎梨木花桌,吓得满厅妇孺齐声尖叫。 他狠目微眯,“区区一名九王爷府里的马夫能当您的贤婿,而本将军的义弟,却无缘一结奏晋之好?” 苏夫人犹想张口解释,“将军,您有所不……” “岂有此理,此事本将军断不会如此善了!”他羞怒交加地震声一吼,转身朝身后的亲卫们大唱,“咱们走!” 也不知招谁惹谁的众人面面相觑,只能束手无策地任由威武将军忿忿拂袖而去。 出了苏府不多远,一走至转角处后,莫倚东即拉住扮成他属下的沐策,难掩兴奋地揪着他的衣袖问。 “师父师父,徒儿演得好不好?” “还行。”沐策嘉许地拍拍他的脑袋,“接下来继续去忙你的吧。” “徒儿能对九王爷下手到什么程度?”早就迫不及待的莫倚东直搓着两手,跃跃欲试地问。 他随口应道:“给他留口气就成了。” “是!”莫倚东欢快地大大点着头,随即转身攀上属下牵来的马儿背上,率领一大群人准备去一清旧仇。 在他们走后,一辆豪华的富家马车紧接着就停在沐策的面前,随后,一只素手轻轻揭开车帘一隅。 “沐策?”帘内之人轻声低问。 “在下正是。”他应了应,转首看看四下没人发现后,即动作俐落地登上马车车厢。 车厢里,一袭大红华丽衣袍的苏二娘,默不作声地打量起一直闻名却始终未曾见过面的沐策,而沐策也一语不发地迎娅上她似探究又似挑剔的目光…… 两相无言的景况下,他们看似较劲的目光在彼此之间一来一往了好阵子,最后,始终都不惊不慌的沐策首先朝她一笑,这才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持。 苏二娘一开口就直说重点,“我就这么个妹子,虽说脑袋平凡了点,样貌又不是天仙,脚还跛了些。不过她既是我妹子,那么她在我眼中,即是天底下最美最可爱的宝贝。” “我完全同意。” 苏二娘愣了愣,往常她说这些话时,底下听着的人大多数不是已翻起了白眼,就是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了,哪像他,竟再认真不过地把话听进耳里,还点头同意。 “这么多年来,我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藏在袖里或锁在盒里任谁也不能见着摸着。”她再继续说出她的珍视程度,“我家相公说过,我的一片护妹之心,似乎是有些过于偏执。” ……她确定只是似乎而已? 沐策不语地垂下了眼瞳,决定在这事上头……就不多生事添上他的意见了。 “你有意见?”她寻衅地问,她这人最是讨厌有人敢质疑她了。 他相当识大体,“当然没有,慕夫人你说得极是。”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将她养在桃花山上吗?”她扬起纤纤长指,五指上或金或银或玉的美戒,在在昭示出她的财力有多雄厚。 “曾好奇过,但在明白后,在下十分感谢夫人的睿智。”他拱起两手,低首深深地朝她一揖。 苏二娘赞许地扬起菱似的红唇,“看不出你挺上道的。” “慕夫人过奖了。”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能与人谈及自家小妹,且一谈就通,根本就不需多作解释之人,或许也就只有他了,苏二娘万分感伤地叹了口长长的气。 “他人不懂啊,他们不会明白的……” 他沉稳地应着,“我明白。” 苏二娘一手掩着心口,难抑伤怀地倾诉而出,“我就养着她,不成吗?我就疼她,不成吗?他们都不要她、不在乎她,我要,我在乎,不成吗?我心甘情愿把她养在一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嘲笑她,我就是想让她快快乐乐的,不成吗?你不知……当年我见下人自旧柴房里救出她来时,我是如何的一个百爪挠心哪……” 往事历历在目,苏二娘在提及旧事时,仿佛又再次看见了苏府里那似枝上孤鸟的小女孩,无人怜爱,无人伸出援手,明明就与她血脉相亲,可那孩子却非得委屈地待在下人群中,日日勤干活好换顿饱饭吃…… 她鼻酸地问:“我心疼啊,我就心疼她不成吗?” 在听了她的话后,沐策不是很清楚他空旷的脑海里还存着什么,他只知,尖锐的心疼自骨里透出来,它是如此的丝丝入扣,仿佛记忆中的泪迹还有温度般,进而挖掘出一般令他难以割舍的牵挂,逼着他必须去做些什么、或是承诺什么,才可以遏止这份胸口里过于灼热的热情。 “日后,就由我来代你心疼她。”沐策抬起头来,坚定的目光迎上她的。 “你……” “她救了我一命,她给了我一个新的生活,她让我由衷地感到快乐,她让我知道情是如此美好,她点了盏灯让我知道回家的路该怎么走,她给了我一个家。”他缓慢且详实地说着,一字一句都要她仔细听清楚,“我想给她的,有很多很多,她不懂不明白的,我会慢慢告诉她,我会将她护在臂弯里好好保护她,就像你以往所做的。” 望着他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瞳,她仍要他一个亲口保证。 “你发誓?” 他举起一掌,“若违此誓,愿遭天诛。” 苏二娘在得到他的保证后也不多啰唆,转过身取来了一大叠的帐册交给他。 “这是你要的帐册记录。你确定这事不会影响到我夫家日后的生意?”这事被捅出来后,被罚款的心理准备她是有了,她烦恼的是将来。 “影响自是有的,但在去掉了官府课征的高税与年年上贡的贿金后,我相信是足以打平贵商号的损失。” 她大大松了口气,“有你这句话就成了。” 收拾好心情后,今日还排满了行程的沐策,即弯身向她示意。 “那么沐某就先告辞了。” “日后,我会去桃花山上看她的。”苏二娘在他欲下马车之前,把话追在他的身后。 他侧过首,款款轻应,“届时在下必定倒履相迎。” “要待她好。”她不舍的语气,就像是在割舍什么宝贝。 “会的。” “要疼她。”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一定。” “要宠她让她。” 沐策面上的笑容无比璀瑰,“那是当然的。” 车轮声辘辘地响起,留在原地的沐策目送了远去的马车许久,当他转过身子,打算离开苏府到项南那儿瞧瞧他准备得如何了,可这时他却听见花婶心急的叫声。 “沐沐!” “什么事跑得这么急?”他连忙迎上从后院小门跑出来的她。 花婶死命地拉着他的衣袖,“你快来,三姑娘被大夫人的伴妇给关进了柴房里!” 他一怔,柴房? 那不是她小时候的心结所在吗? 正当沐策如此怀疑之时,此时在府里的苏默,却不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对现在的苏默来说,柴房真的已不再是她的心结所在了。 站在柴房里的苏默,揉了揉方才挨打的脸颊,满心不屑起那些就如同她爹一般只会使用老招数的下人。 将她关在这儿要她习点教训……他们会不会太小看她了?他们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没法离开这间小小的柴房吗? “一屋子的凶器啊……”她扳扳颈项,开始在满是干柴的柴房里,寻找起哪个比较合手的破窗用具。 当沐策以一个外人的身分冲进府内后院时,苏默早已撬坏了窗栏,正坐在高高的气窗上试图从上头跳下来。 被她吓得不轻的沐策连忙赶上前,足下一点地,即踩着墙面一路攀了上去,伸出一臂揽住她的腰,将她给稳妥地抱在怀中,再带着她安然落地。 “三姑娘?”他才将她放下,却发现她的目光根本就不在他的身上。 “等我一会儿。” 推开沐策后,苏默迳自走至满是围观下仆的院中,她抬眼瞪着一院对她目光不善的人,在心中默念眼前都是一田待拨的萝卜许久,接着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将一双水目定在芳姑的身上。 “方才,你打了我两记巴掌,还将我关进柴房里。”她一手抚着面颊,觉得上头还是有些烫热。 “我这是代夫人教训你!”芳姑用力哼了哼,自恃身分地对她扬高了下颔。 她点点头,“噢。” “若不是你这没人要的跛子暗自勾结了府外的人,今日威武将军怎会上府——” “花叔,押着她。”苏默没让她说完,扬手朝身后弹弹指,毫不犹豫地指示,“花婶,立刻差人去找个牙婆,将这犯了我朝律例胆敢欺主的下人给卖了!” 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种话的花婶,怔愣了一会儿后,开心地对她大声应着。 “我这就去!”她总算不会再只是呆呆地任人欺负了。 “你敢?我可是夫人的伴妇!”遭花叔用力拘着的芳姑,又惊又怒地扭头朝她大唱。 苏默淡淡地问:“与我何关?” 啊? “你若还有话要说,就同他们上官府说去。”反正又不是她所在乎的人,管他干嘛? 不顾芳姑的拚力挣扎,苏默在其他人教上前对芳姑施以援手时,抬出主子的架势,一一将他们都给冷冷瞪了回去。当花叔已带走人后,她旋即转过身朝沐策大步走来,拉着他的手出了院子,在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时,她即动作飞快地扑进他的怀里,两手紧紧揽住他的腰不放。 沐策知解地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喃喃。 “没事了,我在这呢,你做得很好。”还好,这回她连发抖都没有。 她的明眸里盛满了不安,“长工啊长工,我这样算不算是坏人?” “还不够坏,日后咱们再多练练。”沐策抬起她的脸蛋,心疼地抚过她面上的掌印。 “怎么练?”她呆了呆。 他含笑地建设,“不如这样吧,我先教你如何虐徒当入门。” 远在城的另一端,正骑马领着一群亲卫往九王爷府方向前去的莫倚东,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哈啾!” 第八章 “不孝徒,人既没死,就不会派人来信吭一声吗?就不会通知一下自家老师吗?就这般让老师为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夜夜垂泪不已,你于心何忍?” 丞相府内,在收到沐策的来信后,身为一国之相的梅亭然即悬着一颗心,日以继夜地等着他原本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爱待登门,而就在今日,在一见到确实还活得好好的沐策后,他即一声一句地控诉着。 沐策挑挑眉,“哪来的白发?” “为师偷偷拔掉了!” “哄我呢,您若能生出些白发,那还真得拜天谢地酬酬神了。”沐策白他一眼,不为所动地别过脸去。 眼前这位号称天下第一奸相、百官心目中的妖相、亦是沐策恩师的梅相梅亭然,当年他以这副艳若桃李的出众容貌,首次出现在朝廷庙堂上时,当下迷倒了文武百官不说,就连陛下也都忘了他是男子之身,为他神魂颠倒得差点都忘了回后宫的路该怎么走…… 即使现下他已到了四十一枝花的年纪,可这张红颜祸水的脸庞、这一身玲珑有致的迷人身段,却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从没变过,仍旧青春招摇得很,每年照样迷死一大批没抵抗力的新晋官员不偿命。 “老师,学生前阵子刚进京时,听到个与您有关的消息。”沐策笑咪咪地说着,语气温柔得有若煦煦朝阳。 梅亭然一听他这话头,登时先前所有气焰就都迅速消失殆尽,还作贼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听说,数月前您在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但闹了个云京人尽皆知,还让陛下给下了道旨,要您进宫反省?”好啊,翅脖硬了,脸皮厚了,命嫌太长啦? “……快下雨了,为师收衣服去。”梅亭然两肩一缩,转身就想来个脚底抹油。 “没出息!”沐策大掌朝桌案重重一拍,“都多大年岁了还玩这一套?您当自个儿是深闺怨妇还是被逼嫁的黄花大闺女?性命是由着您这么玩的吗?若是稍有差池,您今日还能站在这儿吗?” 梅相怯怯地低下头,小声地在嘴边辩驳。 “为师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当初要不是接到自家爱徒的死讯,他能伤心得不顾仪态、不顾身分,在冲进宫中得不到陛下亲口一句解释之余,才回到自家里闹上这一出? 他厉目一瞠,“嗯?” “没……老夫除了心疼你外,不过就是想乘机向陛下告老还乡罢了……”梅亭然害怕地把头压得更低,几乎都快贴到胸口上了。 “都说过几百回了,没个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陛下是不会准您离朝的。”拿他的事情去闹?陛下本就厌恶他沐家入骨,怎可能会让老师用这理由离开庙堂? “那……那老夫想称病辞官?”梅亭然不甘地咬着唇,那深受委屈的模样,看上去更是楚楚动人。 “您认为这招真骗得过那一打太医?”沐策再泼上一盆冷水。 “你这不孝徒啊——”怎么拐都不上钩,他不禁指着爱徒的鼻子哭诉。 “学生不过是提点您老是刻意忽略的事实罢了。”沐策笑得十分纯良无辜,压根就没把恩师迷惑世人的模样给看在眼底。 他抽抽噎噎地拉着衣袖抹泪,“爱徒,老夫真不想再当黑锅奸相了……” 试问,天底下有哪个丞相当得比他还冤屈? 明明他就是个良言直谏的好清官,偏偏世人就只看在他这张脸上,便兀自给他定了个先入为主的妖孽大罪,根本就不管他是多么的爱民勤政,每每一遇朝中大事,他们总是把最坏的罪恶源头往他的身上推,不论对错便把脏水都往他的身上泼,这大大小小的黑锅,他都背了快二十年了…… “不都早叫您别管别人的看法了吗?您就是说不听的爱面子。”沐策摇摇头,在他犹在自怜时将他扶至椅上坐好,“说真格的,学生今日来找您除了向您请安外,还另有几件要事。” 他茫然地眨眨眼,“什么要事?” “威武将军返京祭祖一事,您知道吧?”没记错的话,他家徒弟是用这名义回京的。 都轰动全京城了,他怎会不知? 梅亭然寞地大大转了个音调,朝他笑得一脸妖魅不已。 “爱徒啊,听说你家徒弟最近很威风哪,连九王爷都敢打?”上回他奉旨代皇帝登门探望伤况,啧啧,那个下手之狠哪,堂堂皇嗣都被揍成个半残的猪头了。 沐策耸耸宽肩,“您的徒孙隐忍许多年了,让他发泄发泄也好。” “说吧,你做了啥事?”他才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已。 “学生不过是教唆而已。” “你这回无风生浪的理由是?”他点头再点头,在嗅到了一丝丝诡谲的气息后,急不可耐地再问。 沐策不答反问:“老师,若学生说您有机会能在近期全身而退……” “为师这就入伙!” “话都还没说完呢。” “行了,你这小子就这颗脑袋最是灵光,为师信你就是。”梅亭然再明白不过地推着他的肩,“来来,告诉老师,你打算怎么做?” 他扳扳两掌,“二桃杀三士。” “喔?” 沐策自一旁桌案上取来一只他所带来的大布包,解开布巾后露出了那些由项南与苏二娘主动配合献上的帐册,并自怀中取出一张由项南派人明察暗访得来的官员清单,接着,他再奉上两本由他亲自所拟的折子。 一鼓作气看完了他所带来的那些后,梅亭然敛了敛心神,面色凝重得有若乌云罩顶,不时还雷声隐隐、电光闪闪的。 “爱徒啊,你可知你这事情一挑,将挑起六部的动荡?”臭小子,几年不出手,一回来就打算闹大的? “这些年来他们油水捞太多了,是该清减一下了。”谁让他们欺负他家徒弟? “你可知你这一搅和,将会造成后宫大乱?” “陛下后院起火关我何事?”当年派人想毒死他的,都是什么人啊? 梅亭然不断摇首,“你可知你这一巴掌打下去,打的不只是九王爷的脸面,更是直接扇在陛下的脸上?” “那不是挺好的?”不然怎么叫报仇? “……”他不该忘了,他家爱徒是标准的面白心黑。 见他将那两本折子翻来又看去,紧皱着两眉迟迟就是不开口吭上一声,沐策有些担心地问。 “老师?” “你就直接说吧,你要为师怎么做?”他总得搞清楚这回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吧? “扮个忠臣。”沐策诱拐似的道,“您不是一直都很想这么做的吗?” 他两眼一亮,“当真可以?”他终于有机会扭转世人对他的印象了? “可以,且在事后,太后必定会要您滚出朝中。”保证到时他连官也没得做。 他兴匆匆地撩起衣袍,“为师这就去书房重新腾过这两本折子!” 沐第一掌按住他,在他不解地回过头时,低声说出接下来的打算。 “老师,学生这回离开云京后,或许就不再回来了。” 梅亭然的身子顿时一僵,当下没了先前的欢欣雀跃,反而有些愁怅地顿了顿,而后,他看似落寞地扯动着唇角。 “这样啊……也好,现下全朝都以为你人已死,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是不该留在京中的……”他不放心地拍着爱徒的肩头殷殷叮咛,“话说回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往后别再孤家寡人的,回去前记得看看京中的闺秀,就是带回去当媳妇也是好的。” 沐策气定神闲地道:“媳妇已经有了。” “你成亲了?”梅亭然顿了一会儿,讶然地凑上前,一下子又变得眉开眼笑的。 “尚未,但日后定会。”沐策静看着他那双纯粹为他感到开心的眼眸。 “美人?” 他微扬起唇角,“在学生心中自然是。” “才高八斗?” “医术方面算是。”她都能把他从鬼门关前拖回来了。 “她……”梅亭然还想再问些什么,却也不知接下来该从何问起才是。 沐策轻轻揽住他的肩,“老师若好奇,日后告老,搬过来一块住不就知道了?” 他一愕,莫名涌上的泪意,张牙舞爪似的想要夺眶而出,他急急转身想要掩饰,却掩藏不住频频颤抖的两肩。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沐策以袖拭去他的泪,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微笑,“您是我的亲人,我怎会丢下您呢?” 自当年轰动全天下的沐氏叛国一案后,沉寂许久的云京,又再次因案子而热闹了起来。 京中人人皆知,九王爷与威武将军这两班人马早就不对盘许久,往日为了沐策一人,更是结下了数之不清的粱子与旧恨。而现下,听说九王爷府里管家的义子,看中某个小药材商外室所出之女,这日子都已看好也已下聘了,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硬是杀出了个威武将军,说是要代军中义弟提亲,连聘礼都抬到府里去了,却没料到被泼了盆冷水,在一听到又是与他有过节的九王爷所为,于是这下更是抢人抢出新仇来了。 提亲不成的威武将军,在教登门找九王爷理论时,手底下的一干亲卫在大街上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给冲撞了,而这驾马车的不是何人,正是九王爷府的管家。岂料管家在撞了人后,他非但没下车慰问伤者,亦没道歉,反倒是仗势将伤员给打了一顿,还扬言这马车是九王爷府里的,有本事他们就进宫告去,反正他们九王爷的背后有着太后撑腰。 管家这一招,或许在往日横行云京时是挺管用的,只是他不巧忘了……这回他对上的威武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威武将军他……是个当过兵混过江湖的粗人,还是个莽撞的血性汉子,他哪会有什么细腻的心思去管你背后有什么靠山? 当下佛面僧面都不看的威武将军,怒气冲天地领着一大票人马,直接踹坏了王爷府上的两扇大门后,便冲进里头一把揪出九王爷,当头就不顾身分、不讲情面地给他一顿暴打,确确实实地来了个以仇报仇。 据说那日威武将军的这一殴,所造成的伤况可不是擦擦药酒、看看大夫就能简单了事的,收到消息后急得掉泪的太后,派出了数名太医也没能让伤重的九王爷下床来,其他王爷登府惊见自家手足被伤至此,纷纷同仇敌慨,一怒之下联袂杀进宫里状告威武将军,要皇帝为弟主持公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敢告我,老子就敢咬你。 镇守大漠多年的威武将军,不紧不慢地将折子一拟,也有样学样地登上庙堂告上九王爷去了。 然而就在两方互咬,而陛下也有意袒护亲皇弟这当头,在朝中地位堪称举足轻重的梅相,走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仪态优稚地自袖中取出了本折子,当庭也陈状告起九王爷。 与冲动伤人的威武将军相比,梅相这一状的内容可就扎实多了。 九王爷多年来勾结兵部盗卖军备武器予西北众国、盗卖大军粮草、串通吏部苛扣军饷谋利,造成大军银库亏空、户部在九王爷授权之下伪造民兵证,按人头冒领民兵兵薪、工部行贿于九王爷,以换取三年不需营造开发新型攻城飞梯……一一写在那本被摊开的折子上。 一鼓作气扯出了六部向来都在底下密而不宣的小动作后,梅相继续将多年来,九王爷恃权横行云京、纵仆伤人等等被压在衙门底下不见天日的大小案子,也都附上案件卷宗一并呈报上去,看得陛下面色铁青之际,梅相再将最大的标靶,定在了九王爷的另一个身分,皇商这二字上。 皇商这二字一提,简直就是提起了一大串粽子,霎时殿上一片清寂,百官皆噤声不语,因众官皆知,若是这案子搭进了皇商里,那么,接下来不只是九王爷将会失足跌跤,站在殿上的他们将会跟着一块倒霉,就连太后与两宫娘娘,恐也都会被牵扯进去。 自开国以来,大部分的皇商不是皇裔身分,就是后宫妃嫔们的亲人,而这些素来就站在云端上的权益,霸权已久、行事乖张、目中无人等等本就是常态,种种作为更是早在民间积怨已久…… 不急着咬死一大群人的梅相,深明适可而止的作法,只在扯出六部大案之后便暂且歇停,好让一下子被众案砸晕了脑袋的皇帝喘口气,但,该办的案子还是得一一去办。 他随即向皇帝进言,应火速派大理寺接手六部众案,并严加撤查以揪出动摇六部根本的蠹虫。 于是如隐身在海底下的巨大冰山终于露出一角般,长年来大理寺一直想办,却始终迫于上头压力而不敢办的这些案子,总算是在梅相的指引下逮着了契机。当下朝中风起云涌,各党各派人马焦急得犹如锅上蚁,而负起全责侦办的大理寺,更是差点被前来关心案情的官员们给踏破门槛…… 这日在用过早膳后,沐策即找来了备用替身花婶,要她再次穿着苏默的衣裳扮成苏三姑娘,代替苏默在小屋里睡大觉,而苏默则是打扮成一身朴素的仆妇模样,与沐策手牵手逛大街去。 逛了一日的京城四处游览后,苏默挽着沐策的手,走进听说是本城最有名的一间茶楼,才坐下喝不上一盏茶,她就大约已听了四五种版本的朝中流言,而她发现,不管是哪版的流言,起因都一定是她这个同时被九王爷府和威武将军看上的苏三姑娘。 她凑至沐策的身边不满地低嚷。 “我哪是什么起因啊,我是借口、借口!”这下她总算明白,梅相这黑锅奸相多年来的心情了,这黑锅,背得她还真有点闷。 沐策徐徐地安抚她,“总得让爱徒师出有名嘛。” “还说我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天仙……”她愈想愈不满,觉得这城里的人造谣的本事还真可怕,“都在这坐大半天了,不也都没人回头看看我这祸水天仙一眼?” “在长工眼中三姑娘自是国色天香。”他执起她一手轻吻,也不管什么光天化日或是人潮往来。 苏默微张着嘴愣了愣,而后有些消受不起地拉拉她泛红的耳朵。 “长工啊长工,你是愈来愈招摇了……”反正全城的人都当他已死,所以他这活生生的鬼魂在外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沐策心情甚好地拉下她的纤指一一啄吻,“是吗?” “话说……咱俩可以这么仇闲吗?”眼下京中都乱成一团了,他俩却镇日什么都没做,就只是逛街和吃茶,这样真可以吗? “为何不可?” “朝中之事……” “小事,很快就会解决的。”大戏又还没上场,急什么? “别忘了你家爱徒还在天牢里蹲着呢。”不是听说被关在里头待审吗? “他被关得很开心的。”据梅相派去的人来报,莫倚东在牢中天天都哼着小曲,快活得不得了。 都把人打成那样了……能不开心吗? 她一手杵着下巴看着他,“你真有把握在事后能把爱徒救出来?” “放心,用不着救也会有人主动放他出来的。”与九王爷的大罪相比,莫倚东那一点意气冲动下犯的小事,算得上什么? 苏默想了想,再次在脑海里点起这回也被牵扯下水的人名。 “家姊她不会有事吧?” 他气定神闲地道:“慕府与项府检举官员索贿有功,又奉上帐册配合查抄,最多,就是罚银了事罢了。” “那索贿的官员们?” “丢官流刑、没收家产,大致上是跑不掉的。”反正也不是什么断头大事,那个陛下还没最蠢到会宰了泰半的官员,好在日后落了个昏君的骂名。 她有些惊讶于这代价,“接下来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还好,小风波而已。”又没被诛九族。 “……”还真如项南所言,再大的事到了他的面前,也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怎么一直看着外头?”沐策在她神情专注地看向街道,怎么也不把眼转回来他身上时,以一指转回她的小脸。 她一手指向外头的街道,“我记得,当年我就是在这街上曾见过你一面。” “在这?”他没什么印象。 “嗯。”苏默一手挽着他的手臂,“那时你骑着骏马从大街上而过,而我呢,则正巧要被苏府赶回沛城。” 没记错的话,那是个也像今日般有点寒意的午后,听车外的马夫说,刚从礼部出来的沐家二少爷,正要返回大将军府去见自关外返京的父兄。 那时街上也如今日一样人潮拥挤,被困在街上动弹不得的沐策,耐性极好地停下马儿等待前头的人们让道,而她的马车,则正巧就停在他的身边。 透过马车的窗棂看去,午后的日光自街旁的屋檐斜斜地映照在他的身上,鲜衣骏马、面貌清俊的青年,就似一副秋日的风情图画,而他与她,没有预兆的在大街上错身而过,并在数年后,措手不及的再度重逢,乖舛的命运,默默地将他带至她的生命里。 沐策领着她下了茶楼,与她一块走在大街上静静回味着往事,行至街底到了苏府,犹不愿走的他,抱着她跃上了后院的房顶,两人肩并着肩,坐在屋顶角落边上不会被人瞧见的地方,一块低首看着下头成天在府里吵吵骂骂的人们,而后不约而同地想着,这京城中的生活还真是烦人又吵嚷。 山顶上蓝蓝的天空,总是广阔无边地对他们笑着,在那儿,一段融入他们呼吸的春天早晨、一份彼此目光交会时的默契,夏日草原上的夕阳余晖中,有他俩交织的身影,秋夜银白如霜的月下,分享着的是彼此的怀抱……是种种他们记忆里难以抹灭的美好。 怎可能戒掉,怎么能分得开?他们约好要牵着手一起回家的。 朔风自遥远的北方千里奔来,携着森冷的寒意提醒着人们冬日已然来到,沐策将她拥在怀里,用外衫将她包裹起来,融融的体温为她抵挡了寒风,也熨着她的心。 当天色渐暗,她轻推着他的胸膛,“先回去吧,不是说好今晚要陪远亲去跟太爷爷吃饭吗?” “嗯。”沐策小心地将她扶起,带她回到小院里时仍是没与她分开。 “我等你消息。” “嗯。” 她好笑地看着他紧握不放的大掌,“还舍不得放手啊?” “舍不得……”他低声长叹,着实放不下满怀的罄香温暖。 “长工啊长工,你愈来愈黏人了。”她偎在他的肩上,满足地将身子贴合进他的怀抱中。 他低首咬着她的耳垂,“长工想将你绑在身上带着一块走。” “不是说要有耐心吗?”当初这话是谁说的啊? “我悔了。”他闭上眼将她搂紧,“我想时时都陪在你身边……” 犹记以往年少时,情爱对他来说,是种遥远又难以想像的梦想,它可能像阳光、似云朵,或是清晨遗落在叶梢上的露滴,他做了无数种想像,却不知,当身处在其中时,以往的幻想皆只是幻想,它实际上就存在心底,巧巧贴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静静流转在她每一回的眼波生姿中,它没有很特别的形与状,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崇高伟大,它只是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让他日夜都想陪伴着她。 “……嘴愈来愈甜了。”很难得地,两耳早已红透的苏默,这一回连面颊上都浮上了两朵红晕。 他含笑地履上她的唇,“这都是为了谁……” “咳。”不远处的屋檐底下,某位等待他俩已久的旁观者,忍不住想提醒他们一下。 沐策虽是早就发现这位第三者的存在了,可苏默宛如花瓣般柔软的唇瓣,却让临走的他百般不舍,怎么也挪不开脚下的步子。 “咳咳。”花婶在他将苏默抱得死紧,两手不断在她身上游移,全然没有半点分开迹象时,好意地再次出声。 不知不觉中,有些被浓浓柔情冲昏了头的两人,气息急促地将双臂缠在对方的身上,抛开了外界的打扰,专心致志地亲吻着彼此,根本就不管这时间和地点实在是不太合适。 “两位……” 欲走还留的沐策埋首在她颈间处蹭了蹭,不经意抬首见到她瑰色的面颊,娇嫩欲滴的唇瓣,当下他又不想走了,他的一双大掌扣住她的细腰,低首又是一记缠绵悱恻的依依之吻。 “三姑娘,我都饿一日了……”能不能让她这替身去歇歇腿用个饭啊? 据她家长工说,兵不血刃,衣不沾尘,这才是谋略家最有诚意的表现。 天知道他这个有诚意的报仇,总共一口气掀翻了几艘大船,又让多少人因此而榔铛入狱。 六部大案一出,长年以来云京中官官相卫、官商勾结、广开后门堂皇索贿之事,也就这么明摆着的浮上了台面,害得六部上头的高官们下马的下马、进监的进监。 在群龙无首之后,六部底下的小官们自然是天天互掐着脖子推诿卸责,种种抹黑造谣、栽赃嫁祸、互拖后腿的折子更是在朝上满天飞,在彻底的惹恼了被折子淹没的皇帝后,于是皇帝明袍一挥,下旨统统都革职查办。 后宫妃嫔们与皇商间盘根错结的关系,在百官们焦头烂额之际,紧接着又被一片忠心可表日月的梅相给捅了出来。 仔细瞧过梅相递上来的折子,皇帝再次派令大理寺查探是否属实。当大理寺收到了梅相提供的行贿官员清单与帐册,再辗转上呈皇帝御览后,龙颜当庭大怒,不顾众案犹待审之,即一口气颁旨剥夺了皇室宗亲的行商权,没收享有朝廷奉禄的皇亲们经商所得的财产,并大大限制起今后皇商们的经商权限。 皇商案一揭,与妃嫔们有亲属关系的朝中官员,与倚靠裙带关系起势的京中皇商,抄家的抄家、查产的查产,多年来仗势欺人的陈冤旧案,也一一被好事者或是苦主翻了出来。奉旨清查众案的大理寺,几乎动用了所有能派用上的人手,手持一道圣旨,不管在九王爷或是那些人他们背后的靠山,究竟是两宫娘娘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讲情面地将人一个个都逮来往牢里关着待审。 一时之间,云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然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沐策,却无辜地摊着两掌对苏默说,他也不过是稍微动了动脑袋,和出个嘴皮子说说而已,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他还用得着亲自去做吗? 上兵伐谋,光出一张嘴,他就已让举朝上下鸡飞狗跳,更让后宫都乱成一锅粥了,今儿个不是东宫娘娘欲悬梁自清,就是明儿个西宫娘娘为父绝食,父家财大势大的妃子们个个闹投井、跪宫门,十八般惹怜招数都出齐全了,太后还将自个儿锁在岁延宫里,拒见严办皇室宗亲和亲皇弟的自家儿子…… 据梅相说,这阵子下来,国事家事两头烧的皇帝,上朝时,脚步虚浮蹒跚,面色蜡黄得令人心惊,看上去好像苍老了好几岁。 半个月后,痛殴九王爷的威武将军莫倚东,遭皇帝降旨免职,释出天牢后即被逐出京城。 主动举发众案的梅相,自认有愧于皇室宗庙,遂向皇帝辞官。皇帝看在太后对梅相仍是气恨未消的份上,即使再怎么心有不舍,为求母子能够冰释和解,也只能咬牙盖下御印,同意他告老还乡。 对于这个曾欲置沐策于死地的皇帝,说实话,身为局外人的苏默心情很复杂。 他砍沐策的父兄又想要沐策的命,沐策就断他股肱,带走他的贤臣猛将不再为他效命,再把他的前院后院都弄得坑坑巴巴一团糟,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真是,这皇帝,他干嘛去得罪沐策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天底下没有最记仇的人,只有更记仇的人,都当到皇帝这份上了,连这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活该他被沐策整得灰头土脸的。 在这事事后,苏二娘又来苏府哭了一回,说皇商一案,使得皇帝下旨大限皇商商权,明令今后严格限制皇商的发展。她声泪俱下地哭诉,会有今日,起因全是苏默成亲一事,这眼下,九王爷府那边的亲事已是结不成了不说,她苏家还成了京中众矢之的,他们还把这克星留在京中干嘛? 于是一如数年前被遣送回沛城,在苏老爷的令下,苏默带着花家夫妇坐上了远离云京的马车,再次被赶出京中下放回乡。 疾行的马车迎着劲韧的风雪,将琐碎的往事抛甩在后头的滚滚雪土与烟尘里,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 在风雪愈下愈大,使得前路难行之时,载着他们一家子的马车在一座大宅处停了下来。据沐策说,这是他家没有登记在册的避暑别业,项南早在几年前买了下来,还雇了一名又聋又哑的老仆在这照料。 他小心地将苏默扶下马车,向她解释。 “雪势太大了,咱们先在这歇个三日,待该买的东西补齐后,咱们再回桃花山。”离京时过于匆忙,可说是什么都没带上,而回沛城之路甚远,算一算赶回去时也差不多都快过年了。 苏默抬首看着偌大的宅子,“这儿是……” “这虽不是我老家,但我年少的时光可说是都在这度过的。”他边说边走进宅子里,并回头示意花叔他们先将行李放下来。 长年居住在这儿的老仆,留下一封项南给他的信,便耐不住天黑雪冷回房去睡了。沐策看完信后,照着项南信上所说的,一路走至内院深处,来到那间由他以往读书的书阁改建而成的新祠堂。 按他的吩咐,此次在进京之前,项南就已去找着了他沐家的管家,挑了个黄道吉日去起出他父兄的骨灰带至这里,准备在日后让沐策带走另寻他处安葬。 他不语地站在祠堂里,两眼直盯着堂里的牌位发呆,待他回过神来时,花叔他们三人早已在他身边忙碌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贿赂。”花叔勤快地抹完桌椅后,把用来插香的香炉拿出去打算清一清。 “得让大将军他们对咱们留个好印象才成。”花婶恭谨地将堂上的牌位取下,以沾过清水的布巾仔细地擦拭着上头的灰尘。 他一头雾水,“啊?” 苏默两手推着他往外走,没空看他发呆,“别愣着了,是你说的,咱们只停留三日,去把这宅子里该收的该带的都整理好,日后可别漏了忘记带上路。” “但——” “这是长工的家人吧?既是家人,咱们就得一块带回家。”她将他推出祠堂,再两手将门一关。 将他赶走后,花叔与花婶即齐齐地放下了手边的工作,拈来苏默为他们点燃的清香,站在两位前将军的牌位前,开始向他们报告起这一年多来沐策在他们身边的详况。 当苏默再次打开祠堂的大门,叫花叔花婶先去清出今晚要睡的客房时,沐策已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都收好了?” “嗯。”除了几本贵重的兵书与剑谱外,这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带走。 她嫣然一笑,“那长工进去好好与家人聊聊吧,记得要说服他们和咱们一块回家,知道吗?” “……嗯。” 那一晚,沐第一人独自在祠堂里待到月上中天,待他出来挨着寒风走进院子时,远远的,他见着厨房还有隐隐的火光,走进去一瞧,苏默在饭桌上为他留了一盏灯,而灶里的柴火也还小丛地燃着。 门扇一合上,四面八方拢过来的温暖,无由地捻弄着他的心,一屋的温馨将愁怅寂寞都给赶出门外,他静静看着苏默伏趴在饭桌上睡着的那张侧脸,摇摇曳曳的火光将她染成一道令他心安的光影,在在地提醒着他,在那座小小的山头上,曾经有过那样的美好,如同被晨曦浸润的云朵,是种生命中令人沉浸的喜悦。 他轻轻摇醒她,她倦累地眨着眼,一手抚上他犹带外头冷意的面颊。 “饿了吗?我热着灶等着给你煮碗面填肚子呢。” “饿了……” “等会啊。”她笑了笑,起身将发辫拢至身后,挽起两袖在灶台那边忙了起来。 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身后看她忙碌,心情出乎意外的平静祥和。随后苏默先给了他一碗掺了补药的羊肉汤暖了他的胃,再给他一碗羊杂拌面,待他吃完时,等在一旁的她累得都睁不开眼了。 熄了灶火吹了灯后,沐策搂着困倦的她走出外头,黄昏时已停的大雪又在这夜深时分落了下来,冷冷的雪花拂上苏默的脸庞时,令她稍微清醒了些。 “咱们就这么回家?”对这间宅子不熟的她,由着他领她走向内宅。 “不然呢?”云京中该办的事都已办完了。 “爱徒怎么办?”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人啊? 他耸耸肩,“自家的徒弟当然得带回家养,他在京中无亲无故,拎回去后也好跟恩师作伴。” “梅相也要一块来?”怎么事前都没听他说? “他老嚷嚷不想再当奸相了,眼下太后也容不下他了,当然得请回家奉养着。” 她不禁有些烦恼,“可咱们家不够大啊。”山上的宅子里的客房也才两间而已。 他揉揉她的发,“兔崽子说了,他已派人买下整座桃花山,还找人去山腰处修了座大宅,够他们这对师祖与徒孙住了。” “项南为何要买下桃花山?”他老兄钱多得没地方花吗?皇帝不是才下令要限制皇商的发展,且砍掉了他项家一半的身家吗? “因他家老太爷听从我的建设,配合皇命将家业缩减后,再一分为二,本家以云京为据地继续做胭脂生意,而分家就迁至沛城,由我辅佐兔崽子经营粮食生意。” “你要做生意?”他不当长工了? 沐策瞄她一眼,“咱们这一大家子,总不好再继续让令姊养着吧?”别说他们这三人矜贵得很,吃喝用度都得用上最好的,他家恩师更是个标准的金枝玉叶,十指从不沾阳春水的,日后他能不卖力点赚钱好让他们吃饱穿暖吗? 她有些惋惜地问:“那山上的果园怎么办?”他这个农夫才刚出师而已,这么快就不干了? “反正咱们家爱徒闲着也是闲着,日后就交给他了。”总比让他又回到江湖里到处砍人来得好。 遥想着将来一位威武将军在她家果园农忙,一位貌美的丞相就住在附近与她当邻居,还有位时不时跑来她家塞银票的皇商,苏默便觉得今后的日子挺热闹的。 “长工啊长工。” “嗯?” “你在京中想做的事真的都已做完了?”如今朝廷已是元气大伤,官员关了泰半,在各部各户急缺人手的景况下,政务都因此而被迫停摆了,皇帝更是身心俱疲……就是不知他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祸首有没有尽兴。 “做完了。”他本就没有把朝廷翻过来的打算,点到为止就成了。 她掩唇轻笑,“也是,你的仇都报得七七八八了。”也直接乐了一票从中获利的人。 他停下脚步,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圈在怀里,并将下颔搁在她的头顶上。 他沉沉地道:“今后,我再也不会回去云京了。” 苏默抱紧他,“嗯,你还有我们。”京城中那么杂乱的人心与浮事,就都搁在他的身后吧,往后再也不要去搭理那些会让人伤心的人事物了。 “我真可与你们在一起?”他总觉得两脚踩在云端之上,有种不真实之感。 她一顿,刻意漾着坏坏的笑问,“难道长工又想涨月钱了?” “不涨月钱。” “那是长工另有良聘?” 他自豪地扬高了两眉,“指不定还真有大户人家比苏三姑娘识货呢。” “喔?”她懒懒地拉高了音调,状似不介意地摊着两掌,“若长工真有高枝可另栖,要我拱手奉送,也不是不能。” “三姑娘,你就别指望了。”他将脸一板,不是滋味地将她狠狠搂进怀中。 “是吗?” 他以指频频戳着她的眉心,“家里的鸡窝雁窝是我搭的,菜圃是我耕的,果园是我一手照料的,养蛙的池塘是我挖的,篱笆是我修的,房顶漏水是我去补屋瓦的。你们三个就只是中看不中用,辞了我,你打哪儿去找像我这么任劳任怨的好长工?你上哪儿再去找个就只对你一心一意的长情长工?” 苏默笑得十分开心,半晌,她装模作样地拍拍他的肩。 “你悟了就好。”不错嘛,有自觉。 他哭笑不得地矬回她来,“早悟了,早就离不开你这苏三姑娘了。” 尾声 离家数月,家中的大雁、母鸡还有那只金蛙,在他们再次返家后,最是热烈欢迎的人,不是大宅的主人苏三姑娘,也不是把它们捡回来的花叔花婶,而是长工沐策。 打从沐策下了马车起,它们便全都围着他团团转,他走东它们就跟东,他往西它们就朝西,活像是失散了亲爹二十年一样。 在某三人极度不平的吃味目光下,沐策半转过身子,而后清清嗓子,有些骄傲地看着他们。 “这告诉咱们,它们总是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真不枉他辛辛苦苦养了它们这么久。 众人不屑地集体白他一眼。 “呿。”他就是个养父而已。 今年山顶的雪势还是一如往年的盛大,在放下了行李后,他们便各自投入整理大宅的工作里。沐策花了一整个下午待在大宅的屋顶上,一铲又一铲地推落檐上堆积的厚雪,以免雪季才刚开始不久,日夜累积的落雪再过几日便会压垮房顶。 随后他又去帮花叔修补各院各房可能会渗透寒风的屋墙,生怕一家子晚上将会挨冷,晚饭他也只吃简单了几口,便将花叔赶进屋子里,独自一人待在外头抢时间地继续补墙。 直到天夜已晚,他才在快被冻成了个雪人时进了屋里,待他用过消夜也洗漱过后,早已有所准备的苏默已在他的房里等着他。 “暖暖手吧。”她先为他奉上一碗他喝惯的参汤,然后挽起两袖,再次取来了他熟悉的那只铜盆。 低首看着她熟练地撩起他的裤管,一如以往地以热水温烫着他的脚底,拿来热巾替他敷着受过伤的膝盖,再坐至他的面前,把他洗净的脚揣到怀里一下下揉按着他的酸痛处……沐策忽然觉得,发生在云京里的一切,不过是场遥远而陌生的梦,而现下,才是他一直期盼且珍惜着的真实生活。 他不禁伸手轻抚着苏默红润的脸颊,轻触着这份独独属于他的美好。 “怎么,手暖完了,脚也暖了,还有别的地方没暖到吗?”苏默收拾好手边的东西,有些不解地看他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他执起她的小手压向他的胸口,“不急,暖暖我的心再走吧。” 她微扬起柳眉,迎上他热烈期盼的目光,半晌,她若有所悟地勾起唇角,大方地坐在他的腿上,伸手拉开他胸前的衣襟,以指柔柔按抚着他胸口上那些错纵复杂的伤疤。 “如何?” “还差点。”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侧首流连地吻着她的眉眼。 她听了后,绯红着脸,将唇印在他的颈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向下滑,直至她僵硬着身子,再也没勇气继续往下时,才抬起螓首望向他。 “还有哪些地方也需要暖暖的?”别太挑剔了,她是新手,他好歹也得先教教她才成。 “触目所及,都欠,都需要。”他一脸正色,十指缓缓挪至她的身上,不疾不徐地剥起她的外衫,“今年的冬日太冷了……” “长工啊长工。” “嗯?”他正忙碌地解开她的发辫,五指探进那浓密的发里,任一头倾泄的青丝缠绕着他俩。 她一手按着他的肩头问:“咱们是不是忘了一事?” “何事?”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咱们在京里时,怎会忘了他?” “恩师又怎了?”她确定现下是讨论别的男人的时候? “长工难道不想成亲?”既然都说过彼此是一生一世了,那他们还是照寻常的方式来吧。 沐策顿了顿,双唇悬在她光滑的香肩上不动。 对啊,当时怎么就没想到把这事一并给办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日后待他来了婚事再补。”他速速解决这件妨碍他的小事,火热的唇滑过她形状优美的锁骨。 “花轿呢?”苏默满面通红地瞧着他的动作,忽地很有跟他聊天的兴致。 他低首喃喃,“日后我再亲自造给你,花轿咱们就从后院抬到前院绕家逛个一圈。” “龙凤花烛呢?” “过年前下山采买年货时叫花叔一块置办了。”在说着话的同时,他一鼓作气地脱去她的外衫并解起她内衫的衣带。 她微喘着气,“还有父母高堂啊……” “明儿个我就去把柴房旁的旧书斋重新整理过,再把我爹他们都给请进去。” “就这么简陋,不嫌心不够诚?”光裸的肌肤在接触到空气中的寒意时,她不禁抖了抖,缩着身子往他的怀里钻。 沐策两手捧正她的脸庞,“娘子啊娘子,长工正办要事呢,你眼下先心诚些再说。” “噢……” 次日清早,在厨房发现冷锅冷灶,没半点热食可果腹的花家夫妇,抚着饿扁的肚皮,在苏默的房里没找到她的身影后,他俩齐齐将脸一偏,不约而同地看向就在隔邻不远的客房。 花婶压低了音量,探头探脑地蹲在沐策的房门口问。 “起了没?” 将耳贴在门上的花叔对她摇首,听了老半天也没听到房里有半点动静。 花婶仰首看向天际,“都这时辰了……” “或许……昨儿个夜里他们很忙。”花叔拖了个长长的音调,语带保留地道,“你也知道,昨夜天冷嘛。” 她当然很清楚这山上的天候,但她更想知道的是房里头的状况,于是她悄悄地推开了一点门缝,并自动自发地为自己的行径找起理由。 “咱们只是关心一下……” “再顺便指导一下他们还不太熟练的地方……”花叔也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边说边把脸往门缝上贴。 “对对,就是这样……”她点点头,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还不留点位置给我?” 那一道狭仄窄小的门缝,无论他们再怎么贴上前眯眼细瞧,就是没法让他们把门缝里的光景给看清楚,在他俩不满足地想将门缝再开大一点时,一道人影,已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面前并打开了门扇。 “指导就不必了。”沐策淡淡拒绝了一脸猥琐样的他们,“今儿个就各忙各的,你俩不是说今日要下山一趟吗?” “……”有他这么小气吗?分享一下乐趣都不成? 他冷静的眸子各扫过他们一遍,“别忘了这日子天黑得早,你们记得早去早回,山路雪滑,下山的路上小心些。” 抬首看着他那吩咐得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花叔与花婶彼此交视一眼,再把视线摆在他身上略略不整,很明显是临时披上的衣衫上。 “那……小姐呢?”花叔偏着头,两眼试图绕过他看进屋里。 “今日她歇歇。”沐策向左挪动一步,以身子确实地阻隔了他探寻的目光。 花婶盯着他好像没睡饱的脸庞,“那……你呢?” 沐策缓缓回首瞧了房内的人儿一眼,然后回过头来,一脸的正大光明完全不掩私心。 “待长工心满意足了就上工。”昨夜除了办妥某件正事外,他也才又看又摸又抱又搂了一夜而已,就这点程度,还远远不够填饱他的胃,当然得先存够本再说。 “……”有他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当沐策毫无愧色地掩上房门后,被关在门外的两人,顶着天上冷冷飘落的雪花,边在雪地上踩出一步步的脚印,边各自在嘴边喃喃。 “啧,那个美蓉帐暖啊。”早知道他忍很久了。 “那个春宵浪漫啊。”今日他才知道他家的小沐子在必要时,脸皮也是可以很厚的。 花婶颇能理解地点点头,“年轻人嘛,当年你不也这德行?” “那这冬日咱们有空再回味回味?”花叔暧昧地以肘蹭蹭她,朝她笑得挺春暖花开的。 “都一把年纪了,你当你还心有余力吗?”她睐他一眼,挽着他的手臂一路踩过院里积了一夜的深雪。 聆听着那两人逐渐远去的喃声碎语,早就醒了的苏默,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咯咯地笑着。 “不是说好今儿个要整理书斋?”她在沐策脱了衣裳又窝回被里揽住她时,忍不住问向似是打算赖床的他。 他爱怜地轻抚着她眼下的暗影,“那也得先睡足再说。” “也好,是挺累的……”她微微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还是酸痛得紧,她索性也不在这种冷天挣扎起床了。 “那就再睡会儿吧。”沐策微笑地看她在被窝里东钻钻西找找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把身子贴在他的身上,再两手环紧他将他当成暖炉来用。 “嗯……”苏默才闭上眼半晌,忽地睁开两眼,“等等,长工,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有吗?”暖融融的肌肤触感实在是太过美妙,他忍不住再将她玲珑有致的身子搂紧了些。 隔了大老远传来的阵阵急促拍门声,在下一刻,打破了沐浴在盛雪中山顶大地的清静。 “这么早就有客人上门?”苏默两手按在他的胸坎上撑起自己的身子,忽然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表舅公!” “……远亲又挨太爷爷打了?”上山前不是才收到他派人来通知说,他过年开春后才会搬来沛城吗? “爱徒!” “你恩师这么快就从云京赶来了?”这位恩师大人离京的速度也太十万火急了吧? “师父!” 低首看着沐策懊恼地将脸埋进被窝里,她同情地道:“再不去应门,他可能又会哭得很豪迈喔。” “……”他都有些后悔了。 番外——春城无处不飞花 沐策总觉得,山顶上的这座宅子变窄了。 严格来说,并不是这座大宅变窄了,而是人口数变多了,多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多得他想随时随地找苏默培养夫妻间的感情,却老是有碍事者来干扰他的好事。 大清早的,饭厅里的几名大宅成员,边心不在焉地扒着早饭,边偷偷地把目光置在近来相当不对劲的沐策身上。 “长工啊长工,我脸上是有朵花吗?”苏默搁下饭碗,颇无奈地问向身旁这位两眼呆滞地对着她发呆,一点也不专心用饭的自家夫君。 他犹浑然不觉,“嗯?” “别愣愣地盯着我瞧了。”她拍拍他的面颊,而后举箸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置在他的碗中,“快些吃饭,别忘了远亲派来的马车还在外头等着接你下山。”每日用早膳他老兄都能拖拖拉拉这么久,也不知他近来究竟是怎了。 “师父,您身子不适吗?”早就用完饭,只等着向沐策请完安好告退上山农忙的莫倚东,一脸担心地问。 沐策颤艰难地收回了流连在自家娇妻脸上的目光,瞥了瞥四下,就见恩师梅亭然见怪不见地安静喝着早茶,自家徒弟莫倚东则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而早就吃完的花叔和花婶,则是晾坐在桌边频频翻着白眼。 “我没事,你去忙吧。”他清清嗓子,扬手对莫倚东挥了挥。 莫倚东朝他深深一鞠躬,“是,那么徒儿去桃园了。” 在莫倚东拎着锄头出门后,沐第三两口就解决完早饭,整了整衣衫后向梅亭然一揖。 “老师,学生下山去工作了。” “嗯,路上小心。”身为宅中地位最高者的梅亭然,忍笑地看着自家爱徒难得一见的发春模样。 “别忙了,你送送我。”沐策在苏默帮着花婶收拾起碗筷时,若无旁人地揽着她的腰走向门口,跟在他身后的花叔见了,直皱着眉头在心底想他又要来那套了。 任由他揽着的苏默,在来到宅邸的大门处停下脚步,伸手替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再调整了一下他头上的发冠,然后将两手搁在他的掌心里,准备听他再说一回每日离家前总会有的那几句。 “娘子啊娘子,你千万记得,别被恩师的美色给迷惑了。”沐策不放心地再次向她叮咛,生怕她一个定力不够,就会被自家美如妖孽般的恩师给勾了去。 她乖乖颔首,“知道。” “别整日都待在厨房里,恩师以往虽是矜贵,但你也不需把他宠着来养,爱徒他则从不挑吃的,所以你也不必特意为他做些什么特殊好菜,他们与咱们吃同样的就成了。”他拉着她的一双素手亲了亲,十分不舍她为了一大家子吃食而镇日窝在厨房里忙碌。 “我宠的是你可以吧?”每日她除了煮饭外,忙最多的,还不是为了熬些补身和疗旧伤的汤药给他?就算是吃食,她所煮的菜也都是他爱吃的,他家的恩师和徒弟,全是沾了他的光。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将她瞧了又瞧,指尖依依不舍抚过她嫣红的唇,而后也不管四下有没有人在看,低首柔柔吻了她一记。 苏默忍不住抚额,“远亲又要抱怨了……”之前都和项南说好了,沐策每日会在沛城中工作至日落时分才返家的,可沐策日日都等不到夕日出现在西山,总是下午就急不可耐地提早返家,将手边没忙完的工作全都推给了项南,搞得项南不敢怒又不敢怨,只能三不五时来跟她私底下吐吐苦水。 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要想着我……”早知道就叫项南把新的商号给建在桃花山山脚下,不建在沛城里了,这样一来,不但可以省去每日往返的路程,又可待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要想见她只一晃眼的工夫就能见着了。 她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时时刻刻都在想行了吧?” “当真?”沐策看似不信地低下头睨着她,总觉得依依不舍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她一点都不似他这般难忍难离。 苏默只能点头再点头,不知他这十八相送到底要演到何时才能有完有了。 “真的真的真的……”不过是下山工作几个时辰而已,他没必要日日都像要离家远行般地殷殷告别吧? “咳,姑爷。”对于此景习惯到已不会脸红的花叔,在马车车夫又来催时,百般无奈地出声提醒一下。 “等我回来。”沐策也不理他,只管低下头在她贝耳上亲又了亲,不餍足之余,还轻轻咬了她一口。 “嗯。”苏默掩着被偷咬的耳朵,一张俏脸布上了挥之不去的红晕,看得沐策当下也不想走了,直想搂着她进宅子回房去。 花叔拉下了老脸,赶在他采取行动前走上前扯住他的手臂,使劲地往门外拖。 “姑爷,再不上路就迟了。”若是知道每日都得这么三催四请的,他当初就不收下项南那张贿赂的银票了,害得他每日都像是棒打鸳鸯的坏人似的。 即使被花叔给拉着,临上车前沐策还是止不住地频频回首,看着自旁山山顶上洒下的朝霞映落在苏默的身上,沐浴在晨光中的她整个人莹莹灿亮,美好得像副画似的,令他走着走着又不禁停下了脚步,逼得不耐烦的花叔终于忍无可忍地同他说上一句。 “小沐子你够了,小姐不会跑也不会掉的,快点下山赚钱养家去!”花叔拉开马车车门,一鼓作气地将沐策塞进马车里,再牢牢关上车门防止他又想跳下来。 心不甘情不愿下山工作的沐策,安分不到半个月,当沛城里的项氏商号大抵已步上轨道,商号里也不需事事由他亲自作主后,他便迫不急待地将手中的事务给分工完毕,恨不能与苏默形影不离般,一古脑地溜回桃花山当起了甩手掌柜,成日就跟在苏默的身后,她上哪,他就跟到哪。 春末时分,大宅里的书房,沐策老早就让给他家恩师梅亭然充作画室了,他自个儿则是长时间窝在厨房中紧黏着自家娇妻,哪怕是项南特意把工作带过来向他请示,他也哪儿都不去,就直接在厨房的小饭桌上批阅,即便项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他拖到沛城里与往来通路的货商们开会商议,他也总可在稍事歇息,或是喘口气的片刻,见沐策转首遥望着窗外桃花山的方向一迳地出神。 在旁人的明示与暗示下,沐策很清楚他为他人带来了什么困扰,只是,他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是怎了,思来想去半天,他也只能归论出个不像理由的理由,那就是……成亲之后的苏醒? 此时坐在厨房一角的小桌旁批着公文的他,手中的笔已经握了许久,迟迟都没在文件上落下一字,他的两眼徐徐地跟随着苏默的一举一动游移着,怎么也没法子克制自个儿。半晌,他放弃地搁下笔,走至她的身后倾身向前牢牢地搂住她的腰。 再次被他搂住后,苏默已经不想叹息了,她扬起手往后在他的额上拍了又拍。 “长工啊长工,你快变成我的小尾巴了。”现下的他简直跟以前小雁们的行径有得拚,黏人黏得跟啥似的。 他埋首在她颈间咕哝,“多好,可以成日跟着你。” “……”罢了,随他去疯,老爷他高兴就好。 打从沐策进了厨房后,就一直蹲在厨房外等着他把公文批好的项南,远远地听见沐策他那似迷昏头的话语后,头痛不已地仰首望向晴苍,一脸的莫可奈何,而跟着蹲墙角的花叔,则以肘撞了撞他问。 “小沐子怎成亲后就换了副德行?”以往那个克勤克俭、敬业又爱家的长工上哪去了?怎么只是成了个亲而已,差异就这么大? 项南没好气地一手杵着下巴,“我又没成过亲,我哪知道……” 忙完桃园里的工作,又到后院的两片菜圃翻完田地的莫倚东,在扛着锄头回来时,一脸好奇地看着蹲在墙角的他俩。 “你们在做什么?”怎么脸都拉长得跟苦瓜似的? 花叔压低了声音小小声地问:“我说将军,你可知你家师父这阵子反常的原因?” “知道啊。”不知他们在烦恼什么的莫倚东,将锄头摆在墙上后朝他们大大地点了个头。 “什么原因?”项南急急地扯过他一块蹲下。 他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因为师娘啊。”这还用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就算新婚燕尔是人之常情,可他俩都已成亲几个月了,却还日日都甜如蜜似的黏在一块,你不觉得这也太过了吗?”项南十指紧捉着发,愈想愈觉得那个怠工的沐策根本就是异于常人。 莫倚东爽朗地笑笑,“这也没什么,师父他还小嘛。”这才是少年郎沉迷于情爱的正常表现。 花叔这才恍然大悟地拍着额际,“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他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怪他,老成得跟啥似的,害人老是忘了他才大不了他家小姐多少。 “所以说,这是……”项南一手指着厨房里那两位。 莫倚东点点头,“年轻人的冲动,正常的。”哪像他们,全都是大叔的年纪了。 三人齐齐地看着厨房里的两人,时而低声细语,时而亲匿地以脸颊磨蹭着对方的,就像一对恩爱的交颈鸳鸯。 项南呆呆地道:“其实这阵子瞧他反覆犯呆,也……也挺可爱的……”真难得能见着沐策这么像寻常凡人的行为。 “就是,瞧瞧他这副思春的模样,多像个发傻的年轻人啊。”花叔也忍不住在唇边带着笑,一想到沐策放在心上的人儿是自家的小姐,当下什么怨尤都没了。 莫倚杂谈淡下了结论,“人人都说师父他早慧,在我看来,其实他是标准的晚熟。” 众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不过一会儿,一个明摆着的问题又再次浮了上来。 “那……小沐子倦勤不上工这事该怎么解决?”花叔可不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们家能有什么米粮进帐。 “由他去吧,过阵子待师父心满意足后,或许他就会收敛些了。”莫倚东一点也不担心自家神通广大的师父会饿着他们。 项南两眼无神地问:“过阵子是什么时候?”他们这几个闲人能等,他的生意可不能等啊。 “这个……”依他们看嘛,最起码得等沐策由新婚中的浓情转淡了才有可能,可他们又不能希望他两夫妻淡了情分…… 将窗外某三人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的沐策,两手搂着苏默,微微侧过脸来,以一记凌厉的眼刀冷冷地扫过蹲着听墙角的他们。 三人不约而同地抖了抖,在沐策回过头去时,莫倚东抹去额角的冷汗,小心地压低了音量。 “依我看,生意上的事晚点再说吧,奸商你还是快把山腰的大宅修好才是要紧事,倘若我和师祖再住在这儿处处坏师父的好事,恐怕……”他可从没忘了,他家师父虽是人善,且事事不怨不恨,独独就是非常的会记仇,且虐起徒弟来,可是从不手软更不会心软。 万万不想被殃及池鱼的项南,一想到日后沐策在虐完徒弟后可能会跟着变花样整起他,也只能哀怨地点头同意。 “我明日就增派人手来加紧赶工。” 即使是春末了,山顶上的天气仍是有点凉,入了夜后也就更明显,所以夜里沐策在矮桌上留下了一盏烛火后,上了床的头一件事便是将苏默搂在怀里,再将她的被子牢牢地按得严实,不让一丝凉意抚在她身上。 “长工啊长工,你别成日都这么黏着我了。”还未有睡意的苏默,枕在他的臂上许久后,决定还是把这事同他说上一说。 他细心拨开她被压着的发,轻声问:“有何不妥?” “除了恩师外……人人都私底下抱怨你太不务正业了。”她以指戳戳他厚实的胸膛,有些不解地皱着眉,“以往我可从没瞧你对工作这么不上心啊,怎么成了亲后你就变得如此怠惰?”其实就算他们不对她说,她也老早就想问问沐策了,可沐策的脸皮厚,就算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瞧,他也照样可以视而不见。 沐策顿了顿,别有用心地道。 “这样啊,他们有怨言?”好啊,他都还没发作,他们就抢着先发难了? 她有些讶异,“咦,他们都没对你说过吗?”明明都已怨上九重天了,敢情他们都没一个有胆量敢当面对他说这些? “他们哪敢?”沐策淡淡轻哼,随后想了想,“怎么,老师他还没采取行动吗?”怪不得他老觉得宅子里太挤,原来就是少个人来搅和。 “恩师大人?”这关他老人家什么事? 沐策自言自语地点点头,“也对,依他老人家的性子,就算真要下手,也得再过阵子才有十成十的把握。”起码也得等山腰处的宅子盖好了,让被送至虎口的绵羊没处跑才行。 “长工?”苏默一头雾水地伸出五指在他的面前晃。 “没事。”他握住她的手,迅速地在她的掌心印下一吻并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会这般缠着你,只是因心境不同了。” “哪不同了?”除了家中人口多了些外,不都同样在过日子? “以往,你的身分是我的恩人与东家,而现下,你是我的妻了。”沐策就着摇曳的烛火,心满意足地以指抚过她明媚的眉眼,确实地感觉到拥在怀中的她,不是他的一场梦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水月镜花。 “所以?”她不明所以地瞧着他眷恋的模样,总觉得自成亲以来,他待她,不仅只是如珠如玉,更像虔诚地捧着一块易碎的琉璃似的。 他低声轻叹,“我不知其他成了亲的男人是怎么想的,但打从成亲起,我便认为你是我不可分离的骨肉血脉的一部分,再加上,你让我犯了病。” “病?”她一愣,慌忙扯过他的手替他看脉,“什么病,怎么我都不知道?” “心病。”沐策按住她的手,安抚地吻在她的眉心上,“我舍不得离开你,想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动不动就想摸摸你抱抱你,倘若可以的话,我真想将你牢牢栓在我身上。” 在认识她后,他曾对男女之间的情爱有了个模糊的定义,可等到成亲后,与她身躯交缠、心贴心地一块生活着,他才发现,对他来说,在他眼中的苏默是种放不下的可爱、难以割舍的青睐、不忍分离片刻的怜情蜜爱。 爱这一字也太捉弄人了,随着爱意一日一日的加深,他才明白什么叫病入膏肓,他想与她分享每一次的呼吸、每一回的心跳、他所见到的每一件美好事物。他时常觉得,他的心空了一个洞,只要她一不在他的身边,那地方就空旷得可怕,非得要他亲眼见到她,亲自摸摸她的手,以掌心抚摸着她的脸,他才觉得他的心会踏实些,不再像是难以填满的万丈深渊。 不远处的烛火,在灯花爆燃时轻声响了响,而栖在他怀中的苏默迟迟都不说上一句话,沐策忍不住低下头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 待他抬起她的脸来,他这才发现不只是她的两耳,她整张脸都红透了,还两手紧揪着他胸前的贴身里衣不放。 “娘子?” “等、等会儿……”她红着脸抬起一掌,总觉得两颊烧烫得厉害,“先让我缓过劲来……” 打从他俩看对眼到成亲至今,眼前这位姓沐名策的状元郎,就从没跟她说过如此剖白的情话,就连当初他半拐她半送时,她也没听他给个理由过,哪像今晚,他却不经意地把心底话都给兜出来捧到她面前,这、这教她怎么能有啥准备? 红晕如霞,持久不散地盘绕在她的两颊上,就连她自个儿都觉得顶上快冒烟了,可胸坎里的那颗心,却史无前例的,无比欢快地跳跃着,她不语地看向他的眼眸,恣意泛滥的柔情,掩藏不住的爱恋,一一静写在他那双沉静黑幽的眼底。 她细细品味着他方才的话语,将那一字一句都当成了上等的浓情的药材,放在炉里缠绵地炖熬成一锅真心,再一口口地咽下去。 “三姑娘?”他收拢了双臂,小心地轻摇着她。 “傻瓜……”她紧紧地拥住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磨蹭着,而后趁他不备,一鼓作气地仰起脸在他的耳畔咬了一口,接着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子一僵。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自她身上俯探下来的双唇,已牢牢地噙吻住她的双唇,长驱直入勾缠着她的唇舌,大有不想歇止的意味。她侧过脸深喘口气,感觉他的嘴唇即凑向她的颈项,轻巧巧的,将唇贴合在那柔白的皮肤上,吸吮着那脉动着的脉搏,一口一个地印出鲜艳的吮痕,她忍不住颤了颤,原本扶在他手臂上的两掌缓缓挪移至他的肩上,而后用力地攀紧他。 他难耐地扯掉她身上的衣裳,游移在她身上的掌心,迫切地抚过一寸又一寸的肌肤。 “慢着……”苏默在最后一丝理智跟着沉没之前,勉强地捞回些许自制力,颇不舍地将他推开些距离。 “嗯?” “你还没说你打算拿远亲他们怎么办,难道你要让他们一直抱怨下去?”她可不想再有人三不五时地跑来面前对她抱怨,她家夫君因她而不务正业,因此在享受夫妻间的乐趣之前,她还是想先知道他要如何解决这个大问题。 “放心,再过阵子恩师会为我解决这点小问题的。”意犹未尽的他,拉过她一掌,懒洋洋地啃咬起她修长的纤指。 她登时一愣,“怎么说?”啥时又扯上他家恩师了? 沐策凑至她的耳畔,低声对她说出早已酝酿已久的计划,而后如他所料地看见她呆愣在他的怀里。 好不容易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苏默,有些不确定地问。 “你、你确定要这样解决问题?”她就知道他这非常人,铁定会行些非常事。 他说得毫不愧疚,“师恩重如山,身为学生,我不过是孝敬恩师而已。” 她瞪大了双睥,愣愣地瞪着他无辜的双眼许久许久,直至他不耐地低首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她这才把漫天四散的心神都捉回来。 “你……打算拿你家爱徒来孝敬?”她直在心底为某位被他当作贡品献上的人默哀。 “不挺好的吗?”沐策一脸理所当然,还朝她坏坏地笑,“你说,咱们恩师容貌生得如何?” “天仙佳人是也。”那还用说吗?瞧那皇帝和那些朝中大臣不都一迷就是二十年了?甭说那些男人,就连她这女人,头一回见着时也都为那张艳容有些晕头转向,要不是沐策及时铁青着一张脸把她拉回来,她还真差点就误入岐逮。 “你可知为何他至今仍是独身一人?” “对啊!”她也不禁勾引出满心的好奇,“不是听说朝中许多狂蜂浪蝶老追着恩师大人团团打转,就连陛下也被他迷得痴心一片吗?怎么恩师大人他却形单影只多年?” 深知内幕的沐策对她一笑,“因他老人家早有心上人了。” 她两眼闪亮亮的,“是哪家的姑娘?”到底是何方佳人才能入了本身就美若天仙的梅亭然的眼? “前威武将军,莫倚东。” 那位……浑身上下肌肉纠结布满伤疤、天生就是一副匪类样,放下以往的杀人刀近来改扛着锄头的自家爱徒? “恩师大人他……喜欢爱徒他这类的?”她一手抚着额,有些不能理解梅亭然为何多年来从万花丛中过,却独独只看中了莫倚东这个与他完全天南地北的粗人。 沐策微眯着眼回想从前,“据他老人家的说法,当年在我头一回带着爱徒去见他时,他即对自家徒孙一见钟情,即使我说破了嘴,他老人家还是不管不听,一心一意地栽了下去。” “爱徒他对恩师有什么感觉?” “木头一块,毫无所觉。”沐策叹息地摇首,“每回一见那张天仙般的脸蛋,爱徒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因此多年来他总是藉着军务繁忙,能闪就闪得远远的。” “那……” 沐策老早就在心底把那副驱逐碍事者的算盘给打好了。 “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况且恩师他老人家自搬上山来后就已暗示我许久了,你说,我怎能不成全他老人家多年来的这份心思?”打从头一回见到莫倚东起,梅亭然的两眼就停在徒孙的身上不肯走了,可以往莫倚东长年待在边关,害得梅亭然就算是想下手也无从下手,如今好不容易终于逮着个机会了,他这当学生的能不让老师一圆旧梦吗? “……”原来狼与狈早已在私底下选成协议了? “话说回来,爱徒也孤家寡人大半辈子了。”沐策将脸颊贴在她的额际上,心满意足地搂紧她,决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打我识得他起,他便木头得跟什么似的,又总是男男女女都瞧不进眼,再不为他打算点,难道还真让他一人孤独终老?我既是他的师父,我就有权替他作主,你说是不?”就算再让那棵木头晃下去几年,他相信,也不会有人看上他家那位生得一脸野蛮土匪样的爱徒的。 “他、他若不愿呢?”苏默一手按着急跳的心,一手微微推开他后,瞧着沐策脸上那一副我说了就算的专横样。 沐策挑挑眉,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认为他有法子抵抗恩师的美貌?” “呃……”她倒觉得除了前梅相这致命的诱惑之外,莫倚东更怕的是他这个师父的淫威。 “甭管他们了。”沐第一把揽过她,火热的唇直往她细致的锁骨上轻轻地啃咬,“长夜漫漫,娘子还是对长工心诚些吧。” “等会儿……”她两手揪着他的耳朵,“那远亲呢?他还是会催你下山工作啊。”只是改变了局外人他们居住的地点有什么用?找不到人办公的项南还不是会天天爬上山来哭哭啼啼的。 “他不会的,因恩师也会顺道解决他。”保证项南日后一上山见到梅亭然就急急忙忙地逃下山。 “啊?” “旁人的事,理它那么多作啥……”沐第十分不满地勾过她小巧的下颔,在她唇上又亲又咬的,“专心点。” “都说了等等……”沉醉在他吻触中的苏默猛然自同情中回过神来,他却俐落地将身子覆在她身上,并不容拒绝地按握住她的两手。 “不能再等了……”他喃喃地道,俯下身来,将她所有的抗议全都以吻吞没。 两个月后 “师娘,您救救我吧……”还不到晚膳时分,却提前来到山顶大宅的莫倚东,一手掩着口鼻,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大斤。 “你这是怎么回事?”苏默在见着了他指缝间滴下来的鼻血,连忙跑向他。 “我……” “别捂着别捂着,快过来坐下!”她一把拉过他按在椅上坐着,然后匆忙地去取来一盆冷水,拧了一条巾帕后在他的额上冷敷。 当他的鼻血不再壮观地往下流后,苏默拉过他的手边诊着他的脉边问。 “好些了?” “嗯……”他取下巾帕顺手擦了擦脸上的血。 苏默诊着他的脉,疑惑地问:“爱徒啊,你近来是不是瞒着你师父偷偷跪下山去砍人,或是又跑去什么江湖里被人砍了?瞧你,虚火盛旺,疲惫过度未有好眠,你还平白流失了不少的血?” “回师娘,不是被砍的。”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就好办了。 “……又是自个儿流的?”她顿了顿,知解地问。 “师娘……”莫倚东苦情地皱着一张脸,两手紧拉着她的衣袖,眼底直闪烁着莹莹泪花。 苏默拍拍他的脑袋,大大叹了口气,“说吧,师祖大人他又做了什么了?” “他昨日……昨日……”某副深刻进心中的光景,再次回荡在他的脑中,他气息一窒,方止下来的鼻血又再次滴在他的衣衫上。 “先别急着流,把话说完了也不迟。”她不慌不忙地一手按上他脸上的穴位,稍稍止住了血,“你说你家师祖昨日要你做什么?” “他……”莫倚东迟疑了好半天,这才把这件难以启齿的窘事给抖了出来,“他要我伺候他沐浴……” 原来梅亭然继前阵子以培养师祖与徒孙长年来不亲近的感情为由,抬出架子迫莫倚东同床共枕之后,紧接着就是让莫倚东眼巴巴地看着美人出浴啊?苏默听了一手按住桌角,觉得昏天暗地之余突然发现,梅亭然他这人虐待起自家徒孙来,还真是连眼睛眨也不眨的,跟沐策简直就是半斤八两。 她瞥了瞥他,拖长了音调问:“那……景色如何?” “春城无处不飞花……十分香艳。”莫倚东一想起昨夜那副在烛光下白如新雪、曼妙无比的身躯,当下两管热热的鼻血又无法克制地汩汩淌下。 “辛苦你了。”苏默既同情又愧疚地再拧了条冷巾敷在他的额上。 “不只是昨日,师祖大人他最近还……还老瞧着我。”他捂住鼻子,可怜兮兮地侧过脸瞧着苏默。 她顺口帮他接下去,“瞧得你心痒痒的?” 岂只是心痒而已?那简直就是把他所知的天地都给翻过来了,梅亭然还成日衣衫轻薄地在他的面前招摇,逮着机会就凑上来又是偷摸偷抱的,偏偏那双似水般的美目还三不五时朝他眨呀眨的,时时撩拨他一下,可偏又不把话明说……让人就像偷着了一口蜜,又不让人吃完,深不满足之余,挠得人心底又痒又酸又刺的…… 与梅亭然同住这阵子以来,莫倚东深深领悟到,与一个名声远扬的天仙妖孽住在一块儿,实是件非常人能干的活儿了。这不,日日活在煎熬里的这日子,活像煎鱼似的,好不容易忍抑着内心的骚动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消梅亭然的一扬手、一含笑地望着他,就把他的心给煎焦了一面,然后在梅亭然有意无意地靠上前来时,嗅着那一身芳靡惑人的香气,又把他的心翻过来,再狠狠煎一面。 “师娘,我总觉得师祖大人他近来好像……好像是在勾引我……”莫倚东一手重重按着胸口扑扑乱跳的心,不知该忧还是该喜地说着。 “……”傻孩子,恩师大人眼下既不思君思国当然更不思社稷,一门心思就想着该怎么将你给拆吃下腹,你说他老人家不勾引你勾引谁去? “奇怪的是以往师祖大人不是这样的啊……”他似渴极了般地咽了咽口水,“我也不知这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每看着他,我老觉得他眼角含春,老对我笑得我骨头都泛酥就算了,还让我头晕晕的……” “……”前将军大人,那真的不是你的错觉。 “师祖他还时常找着借口来碰碰我,或是三不五时摸摸我……”他愈想脸愈红,一想起那人一双柔若无骨又比女人还要白嫩的手,是如何动不动就往他身上招呼的,他就觉得腹中好不容易才压抑下的血气,又开始有了翻腾的迹象。 “……”原来采花贼已经下手了啊。 他还想不通地搔着发,“我也拿这事同师父问过了,可师父他却是袖手旁观,啥都不肯告诉我。” “……”可怜的大叔,你家那位面白心黑的奸诈师父,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想奉上你这贡品,好拿你这黑乎乎的羔羊去祭师祖他老人家的五脏庙啊。 莫倚东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师娘,您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苏默不语地将一双水目望向远方,很努力地在心底钻研起在同流合污之后的适当谎言。 他拉拉她的衣角,“师娘……” “你觉得师祖大人如何?”被拖下水的她,一时也说不清该站在哪边好。 他深了口气,颇困扰地低下了头,“很美……美得有些不像人……” “除了这个呢?”听着他的口气,苏默不禁两眼一亮,忙再接再厉地着问。 “我、我不敢想……”莫倚东结结巴巴地应着,头也垂得更低了,因昨夜的深深刺激还深存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不肯放过他。 倘若人生仅有一场风花雪月的迷梦,只有一回的诱惑,那他想,他一定是在昨晚就都瞧尽了。 他怎么也没法忘记,在浴桶热水腾腾升起的水气中,那双沾了水珠的手,是如何拉着他的手穿过那一头如瀑的黑发的,而他置在掌心上细细搓揉洗净的长发,摸起来就像丝绸般,滑过他的指尖,偷偷垂曳至那初雪般的背后,一黑一白的衬出强烈的对比,他才明白,原来天底下所谓的美,并不只是在女人身上才能找得到的,在梅亭然的身上,他看见了更动魄惊心的另一种美。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近四十年来,他的这双眼是否就只是摆着好看的,男男女女如流年般地在他眼前而过,他从不辨美丑,从不留心他们的容貌,一心只守着他的功夫和心中的义理过着日子,人间男女之情,从不是他的牵挂,所以他也不在平地任由年华从他身旁犹如水逝,他的眼中,就只有敬师、武功与他军中的友人。 可眼前浸润在水中裸着身子的梅亭然,这是何等无上的诱惑啊,虽然一直知道他美得倾国,但在蒙胧的烛光下一看,他才知道朝中之人诚不欺他,除了美这一字之外,他这粗人再也找不到任何词汇好来形容梅亭然了。 就在他心如擂鼓、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当场震慑得不知该怎么办时,梅亭然朝他递来一手,款款地朝他轻笑,那媚态,令他只觉得两耳有如钟鼓齐鸣,一颗心被奔腾的万马给踩踏而过,根本就忘了他是男是女……当下心猿意马得只差一步就欲火中烧了…… 光是回想起昨晚,莫倚东便觉心上一热,他猛力地摇了摇头,在苏默讶然的目光下,二话不说地取过桌上的茶碗,手一扬就将茶水倒在自个儿的头顶上,好让脑袋消消过旺的火气。 “我说,爱徒啊……”苏默小心翼翼地瞧着发际还滴着茶水的他,“你还顶得住吗?” 他很坚定地道:“回师娘,就快不成了。”日日都这么流着鼻血,甭说他的身子不是铁打的,他的心也不是圣人亲手锻造的。 她无奈再无奈,也只能弥补似地朝他伸出一掌。 “手来,我再瞧瞧。”保不住自家爱徒的那颗心,至少,在最起码的程度可保住他的健康吧? “师娘,您能不能将师祖大人接回这宅子,让我一人独住在山腰?” 莫倚东总觉得这么做根本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在自家师父的眼皮底下,在终于忍不住兽性时贸然对自家师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苏默顿了顿,目光很明显地往一旁心虚的游移。 “这个嘛,老实说这事我不能作主……”其实她这人……是很惜命的,所以她即使再怎么同情他,她也实在是很不想、也很没胆敢去坏了那对不良师徒的好事,没法子,与他相较起来,那两位的恶势力程度是无与伦比的庞大。 “师娘,您帮帮我,您同师父说一声吧……”怕她也似沐策一般撒手不管,被逼得就快狗急跳墙的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也不管是否握痛了她。 “活腻了是不?手拿远点。”沐策的声音,在苏默皱眉忍着对方的手劲时,冷飕飕地自一旁杀了过来。 “师父!”莫倚东这才发现自个儿又犯了什么错。 沐策拉过苏默,根本就没空去看莫倚东的慌张,他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着她的手,再揉了揉上头的红痕,而后两眼往旁一瞪,当下瞪得莫倚东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当初是谁说只要能不再当将军,愿意代师父侍奉师祖的?”他记得那时他可是问过这位徒弟的意愿了,他可从没拿着刀子架在脖子上逼人。 “是徒儿没错……”莫倚东悔不当初地承认,“可师父您不明白啊!”那时他哪知道那个妖孽投胎的梅亭然会害得他如此?他就算再有心,那无边的美色也轻易地就击倒他这个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军了。 沐策不疾不徐地道:“正好相反,为师就是太明白了。”他这个梅亭然唯一收过的学生,早些年前可是深受其害啊。 听了沐策这话,苏默登时明白了他想将一切都给摊出来了,她不禁一手掩着脸,默默地将脸偏向一旁去,甚是努力想就地练成凭空消失这门技法。 “……您明白?”莫倚东也不笨,当下听明了话外之音。 “不然你以为你家师祖为何到了这年岁还未成家?为何满朝文武和陛下一迷他就是迷了二十多年?”沐策白他一眼,麻木不仁地道出实情,“打我认识你家师祖起,他在京中就是出了名的艳遍天下,再加上他又生成那副德行,套句你家师祖他说的,要他不勾男人,这简直就是有负于天。 莫倚东皱着眉,“既是如此,这些年来师祖大人他怎不干脆、干脆……” “从了陛下?”沐策很大方地代他说出全天下共有的疑惑。 “对。” 沐策两手一摊,“他说他对当皇后不感兴趣,他心底有人了。”反正那个皇帝也不是个什么好货,恩师既然没兴趣,他也乐得让皇帝多年来硬是生生地憋着,既看得到偏又吃不着。 “……有人了?”莫倚东听了后,当下有些没好气,不明白梅亭然既是一颗心早已有主,为何偏又要来祸害他。 “嗯。”沐策微微扬起唇角,突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直盯着他瞧。 莫倚东被他瞧得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人是谁?”该不会、该不会是…… 沐策也不多话,只是意昧深长地对他笑了笑,而师徒多年,早明白沐策满肚子坏水的莫倚东,再如何不开窍,也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师父,您……不会是特意推徒儿进火坑吧?”他当年为何要拜上这个师父啊。 “那当然。” “……”该说他这份“孝敬”恩师的心太过隆重,还是说他虐待自家爱徒不遗余力好呢? 沐策淡淡地再道:“反正你多年来也是光棍一个,不如你就从了你师祖的心思,应了他这份心意吧。” “……”他现下欺师灭祖的心都快有了。 一直躲在沐策身后的苏默,在莫倚东捂着鼻子沉默了许久后,不着痕迹地想偷偷退离大厅,可就在这时,莫倚东却冷不防地叫住她的脚步。 “师娘。”他不怎么敢指望地问:“这事您早就知道了?”好啊,他日日来这诉苦,而她这知情人却居然窝藏着事实不拯救他于水火? 苏默极力装出一脸正色,三两下撇得天清云也淡的。 “我这不是被逼上粱山吗?”很好,这下可是货真价实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可以连她一块灭了吗? 冷不防的,不远处的厅门传来阵阵叩门声,众人回首一看,梅亭然正半倚在门边,面上笑意可掬,宛若一朵俏生生绽放在枝头上娇艳欲滴的红梅。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苏默倒吸口气,一手掩着急跳的心房,“这、这……” “我明白。”沐策感慨万分地点点头。 “恩师他……”瞧瞧那眼、那身段,媚得跟水似的,这也太秀色可餐了。 “他天生就这副德行,千万别被他迷惑了。”沐策两掌捧过她的脸蛋,生怕定力不坚的她,瞧着瞧着就被人给拐跑。 她不禁怀疑地问:“你难道从来就不曾……” “那朵食人花从不对长工的胃口。”沐策撇了撇嘴,极力撇清师徒之情以外的情分,以正自身的清白。 “太可惜了……”苏默不禁要为之叹息,眼前明明就是一株富贵奇花,迷人惑人之余,却从没人愿意亲手采撷。 沐策略带警告地眯细了两眼,“嗯?” “没事、没事……”她摇摇头,赶紧甩去满心的美色迷途知返,“我只是在想爱徒他还能撑多久而已。” “依我看,今晚咱们再煮些补血顺气的菜色吧。”沐策瞧了瞧莫倚东的脸色,挺难得地生出了点同情心,而后他挽起了两袖,准备跟她一块儿进厨房料理为了自家爱徒的特制晚饭。 苏默苦着一张脸,“这类的菜单咱们都吃多久了……”不只是她吃得有些反胃,昨日花叔花婶才连袂来向她抗议,说是要再日日都吃那些补血菜的话,他们就要自个儿开小灶去了。 “不然明日给爱徒来帖补血的药方?”只灌他一人就成了。 她一手抚着额,摇首再摇首,“治标不能治本哪……” “爱徒啊,这儿没你的事了,去准备晚膳吧。”就在他们夫妻俩还小声地絮絮叨叨时,梅亭然款款地走至他们面前,微微瞥了沐策一眼。 “学生这就告退,您老人家慢用。”沐策何尝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随即拐了苏默转身就往厨房的方向走。 慢用?慢用什么? “师父、师娘……”心头登时敲起警钟的莫倚东,眼睁睁地看着那对不讲情义的夫妻就这样抛下他孤军奋战。 梅亭然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一手按下莫倚东犹兀自伸向远处求援的手,令他赶紧起身与追到这边来的师祖大人保持距离。 “徒孙哪,你今日刻意避着我?”梅亭然装作没瞧见他的动作,心情甚好地步向他。 “徒孙不敢……”莫倚东僵着一张脸,一看见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的他,忍不住浑身泛过一阵哆嗦。 梅亭然一步步地逼近他,“那怎一早醒来就不见你,成日也找不着你?” “师祖……”他一步步地往后退,呼吸困难地启口。 “嗯?” “您别老靠我这么近成不成……”虽然这张脸生得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多年来不仅是喂饱了满朝文武的眼睛,也确实太对他的胃口,但……但他从没想过要这么误入岐途,荤素不忌的连男人也吃下腹啊。 梅亭然吐气如兰地问:“为何不可?” 退至无路可退,终于退贴到墙上的莫倚东,在对方又再次靠上来时,闻着那一身幽幽的淡香,他原本就因失血有些苍白的脸,又更白了几分,两手也抖得有如风中秋叶般紧抵在墙上不敢妄动。 “嗯?”梅亭然却刻意将脸近悬在他的面上,轻轻一声,就足以让人酥软至骨子里。 抵挡不住冲动的莫倚东,大掌紧掩着口鼻,好不自怜地想着,再这样流鼻血下去,他会不会成为史上头一个死于鼻血的前任将军。 “表舅公,你——” 就在他俩彼此凝望之时,一道对莫倚东来说可谓是天籁的声音,自厅门处传了过来,他俩齐齐转首看向来者,而一脚刚踏进厅内的项南,则是一脸错愕地瞧着他俩诡异的姿势,过了许久,在梅亭然那一双挟带着警告的媚眼飘过来时,项南浑身抖了抖,仔细在他眼底读出杀意后,当下再识相不过地急急转过身。 “失礼了,两位请尽兴,我改明个儿再过来。”为免连他也落入虎口,还是牺牲将军大人一人就好了。 莫倚东赶紧叫住眼前唯一的浮木,“奸商,给我站住!”太势利了,居然连援手也不肯伸一下。 项南擦去额上的冷汗,脚下一步也不敢停的往外速速疾走。 “多谢将军您为国捐躯了……”别开玩笑了,要是惹恼了梅亭然,就是惹恼了沐策,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得罪了沐策后会有什么下场。 “别走哇,快回来救救我!”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