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王子的天使》 楔子 台湾的夏天热得像蒸笼,即使太阳西斜、黄昏将至,柏油路上的热度依旧半分不减。 汪大婶一一浇过院中花木,掐起两根手指,把塑料水管头捏扁,水管里的水遭到挤压,喷出两道水柱,在空中画出两道弧线,洒落在门外的马路上,瞬间,热烫路面飘散出一股刺鼻味道。 “热死了,这种天谁受得了?”汪大婶喃喃自语着,将整片路面洒印出墨黑色块。 这是个由六十几户别墅聚集而成的小小区,落成至今有些年了,这批房子是由同个建商于同一时期盖的,因此造型与规画一样,都是地坪二十几坪的三层楼透天屋,屋前是三、四十坪的院子,有的住户只养了些韩国草,把院子当成车库,而有的则像汪大婶家一样,经营出一片绿意盎然的小花圃。 这群住户当中,以五号那家最为特别,因为他们院子里种的全是树,像玉兰树、桑树、树兰……等等这类生长很快又易于管理的植物,唯一的花草只有篱笆边的那丛夜来香。 正值盛夏,月亮一出,夜来香小小的针状花苞便绽放出醉人香气,许多夜归的住户经过这里,往往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让沁人心脾的花香,洗去一身疲惫。 这户人家的父亲很少出现,经常进出的是一名风姿绰约、温柔婉顺的少妇以及小男孩,男孩九岁了,是个家教很好的孩子。 他会拉小提琴,会写一手好书法,对小动物很有耐心,会主动与附近邻居打招呼,也经常帮助老先生、老太太过街,他笑口常开,温暖的眼睛里充满智慧光芒,是那种每个母亲理想中的小孩。 把孩子教养得这样好,身为母亲功不可没。 凡是这里的住户全知道,少妇是把全副心力都投注在孩子身上了,孩子小的时候,她经常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一面走,一面念着唐诗宋词,慢慢哄孩子入睡。 孩子大一点,她在院子里架起摇篮和立灯,拿着故事书,点起一盏温柔灯光,母子俩坐在摇篮里,她为儿子讲过一个又一个的睡前故事。 如今孩子大到能够认字阅读了,母子俩仍经常窝在摇篮里,他讲述学校的事情给妈妈听,妈妈对他讲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说到有趣处,母子相视而笑。 虽然男主人不常在家,但这绝对是个温暖而幸福的家庭。 相形之下,小区的倒数第二户就……呃,唉…… 这家庭的夫妻天天都在吵架,据说,丈夫钱赚得少,又爱赌博,对家庭完全不负半分责任。 而妻子白天在工厂上班维持家计已经够辛苦了,回到家还得照顾一双儿女,以及小姑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女,这种长期体力和精神透支的日子让她心浮气躁,脾气一来就忍不住咒骂老公、小孩。 每每夫妻吵得凶了,遭池鱼之殃的往往是那个外来的小外甥女。 女主人会顺手抓起藤条,往小女孩身上打,非得要老公、儿子、女儿抢上前来,全家哭闹一阵才肯罢手。打完孩子,当舅妈的当然会心生愧疚,但面对无解的生活压力,她改变不了这种恶性循环。 小女孩今年五岁,名字叫做朱苡宸,家里没钱让她上幼儿园。 说起来,她算是相当乖巧的孩子,舅妈忙,她会主动帮忙打扫家里。才五岁而已,会洗衣、会拖地,给她一整天时间,她有办法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小区中知情的邻居都很同情她,可说到底,是她舅舅自己不争气,她可怜、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舅妈,何尝不值得同情? 朱苡宸又挨打了,虽然只挨了三下,但舅妈又转身去找新棍子,念国小的表姊和表哥看情况不对,连忙把她推出家门,要她快跑,快点躲进她的安全城堡。 她点点头,快步跑出家门,可脚上掉了一只拖鞋,被烤得快融化的柏油路面很烫脚,她只好勾起没穿鞋的左脚,一跳、一跳,从路的那一头跳到小区前头。 她在五号那户的铁门前停下,两只手勾在镂花大门的铁杆,引颈往里头张望。这里就是她的安全城堡,可她不知道阿姨或大哥哥在不在家? 将耳朵贴近铁杆,享受上头传来的微凉,她缓缓闭上眼睛,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不能当这家的侄女?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那么温柔,她却连妈妈都没有?嘟起嘴,她的心里有一些不平。 “阿紫,妳在做什么?” 听见声音,她回头,看见背着小提琴的大哥哥,泪水还挂在腮边,她却笑弯了嘴,让对方看见她刚掉的门牙处,露出一个黑黑的山洞。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因为掉牙,她讲话有些漏风,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更可爱。 “什么?再讲一遍。”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努力再讲一遍,脸都涨红了。 他拉起她的手,打开门,一面往里头走一面问:“妳舅妈又生气了?” 她点头,大哥哥的问话不会让她不舒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同情的口吻,以及那种“谁让妳的命那么不好”的悲怜眼光。 她还想再强调一次“我是阿朱,不是阿紫”时,他笑着揉揉她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拉起她刚挨打的手臂说:“妳自己看看,这是什么颜色?” 她低头看一眼,直觉回答,“紫色。” “所以喽,妳是阿紫,不是阿朱。” “哦。”她点点头,从这刻起,朱苡宸认同自己叫阿紫。 他牵她进屋,走进客厅后,朝厨房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点心喽。” 漂亮阿姨边说着、边迎了出来,看见儿子身边的朱苡宸时,细细的眉头皱起,走到她面前,拨开她贴在额头凌乱的散发,手指抚过她的手臂,心疼的问:“阿朱,会不会很痛?” 她摇头,看见大哥哥的那刻,她就忘记疼痛了。 “不痛就好,上去洗个澡,换上哥哥的衣服,洗干净后下来吃点心。今天在阿姨这里吃晚饭,等舅妈气消了,阿姨再送妳回家。” 阿姨是舅妈的好朋友,只要她劝劝舅妈,舅妈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朱苡宸点头,其实她比较想摇头,如果可以留在这里,永远不回去该多好? 大哥哥握住她的手,往楼梯方向走,上楼梯之前,阿姨又喊了她的名字,她转头,阿姨慈蔼地对她说:“阿朱,不可以怪舅妈哦,舅妈很辛苦,她只是一时情绪控制不住,不是她的错。” 她用力点头。 她还小,不知道这就叫做洗脑,倘若有人一天到晚在孩子耳边说,赚钱很重要,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长大后,他对于金钱便会生出一种执着。 同样的,虽然朱苡宸老是挨舅妈修理,但阿姨天天对她说:“不是舅妈的错哦,她很辛苦,妳要体谅她……”这种话,听一天、听十天,听得够久,便一句句烙进心里、骨头里,因此即便长久挨打,她也没有怀恨过舅妈。 有几次,舅妈打得太凶,连自己都哭了,她还会怯怯地拿着卫生纸去安慰舅妈,惹得舅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流不只。 他们上楼、他们洗澡,大哥哥帮她满布伤痕的手脚上药膏,他对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而她也早已习惯疼痛,有几次痛得想尖叫的时候,看见大哥哥温暖的眼睛,便不知不觉的遗忘疼痛。 他的手指慢慢地在她的手臂上轻柔地画着圈圈,让药膏渗透进去。 他替她擦药,嘴巴也没休息。“很痛的时候,妳就想想,世界上有人正在忍受比妳更痛一百倍的事,妳就不会痛了。” 她点头,虽然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大哥哥说的每句话,她都牢牢记住。 因为大哥哥很厉害,他可以考第一名,可以当班长,可以参加作文比赛,表姊说,这种人叫做天才。 大哥哥是表姊的同班同学,表姊说:“我们班的女生都很喜欢他。” 她问表姊,“天才是什么?” “就是最厉害的人,他讲的话、做的事都是对的。” 这句话她听得懂。既然大哥哥是天才,她当然要用力记住他说过的每句话,以后才可以变成和大哥哥一样的天才。 “记不记得上次哥哥说的?” “记得。”她乖顺回答。 “那妳说说看。” “哥哥说,蔷薇在荆棘中成长,越痛,开得越漂亮。” “很好,还有呢?”他喜欢讲大道理。他有一本名人语录,等他全部都背起来以后,作文就会更上一层楼—这是老师说的。 “忍耐加和蔼就是力量。” 她不知道什么是和蔼,但她晓得,舅妈打她的时候不要哭、不要生气,叫做忍耐,是大哥哥教她的。 接下来,她又背了许多句子,诸如“充满战斗精神的人,会永远快乐”、“人生最高的理想,在于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败生动摇,动摇生失败”、“一分钟的思考,抵得过一小时的唠叨”…… 她背得很流利,大哥哥越听越高兴,于是决定吃饱饭后给她讲故事。 她兴奋得跳起来,“耶!”一声,绕着大哥哥转圈圈。他看着她缺了牙的嘴巴,笑弯嘴角。 阿姨的菜很好吃,她把整碗饭吃光光,阿姨夸她好棒,还送给她一个软软的狗狗大玩偶陪她在夜里睡觉。 晚饭后,她和大哥哥坐在庭院的摇篮里。打开立灯,他拿着故事书,她抱着狗狗,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清亮的嗓音,一句一句念故事。 “从前,有个心地很坏、很坏的恶魔,他打造了一面会扭曲事实的镜子。在这面镜子的映照下,所有的美好会被缩小得看不见,而所有的瑕疵会被放大到极致。 “恶魔得意扬扬地想将镜子向天界的人炫耀,却在飞往天堂的路上,一个不小心失手,让他心爱的镜子掉了下来。 “镜子从很高、很高的天空掉到地面,眨眼间,摔成千千万万的小碎片。 “这些小碎片四处飞散,如果小碎片掉到人们的眼睛里,那人便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丑恶,如果小碎片刺进人们的心,那人的心将会变得坚硬而冷酷。 “有一对小男孩跟小女孩,他们的感情非常好,常常在一起玩、一起读书,在花园嬉戏、阅读。然而这一天,风扬起的时候,小男孩突然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从此,自他眼睛看出去的东西都变得丑陋、令人憎恶。 “他越来越冷酷无情,连和自己感情最好的小女孩都看不顺眼,美丽的玫瑰在他眼里成了邪恶巫婆的令牌,可爱的小鸽子在他眼中成了恶魔的座骑,他一天比一天更不想待在家里。 “这时,小男孩遇见了美丽高贵的雪后。雪后问他:‘你愿意搭上我的马车,到雪的国度作客吗?’小男孩痴痴地看着雪后,不顾身后小女孩的呼唤,跳上雪后的马车扬长而去。从此,他成为雪后的囚徒。 “所有人都说小男孩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但小女孩知道小男孩没有死,他只是被雪后带走。她对着满园的玫瑰花发誓,她一定会把小男孩带回温暖的家……” 故事听完,朱苡宸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哥哥被雪后带走,我一定会去救你!” 他看着入“故事”太深的她,笑说:“好啊,我等阿紫来救。” 风吹过,带起一阵夏日凉风,夜来香在月色下绽放,甜蜜香气四处飘散,几声蝉鸣扬起,屋子里传出的小提琴乐章,成为夏夜的背景音乐,她笑着,也幸福着。 第一章 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每一户都有高高的围墙、大大的院子,以及两三只凶恶的看门狗。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小学刚放学,但大部分的成人都不在家里头,会留在家里的不是菲佣、越佣就是台佣。 僻静的马路上,偶有一两部奔驰车经过,路的两旁种着大树,即便是炎热的夏季,人们来往于这条马路也会觉得清凉无比。 私立小学的校车在路旁停下,放了七、八个学童下来,安凊叙刻意在原地停留了十几分钟,等所有人都到家后,才缓步前行。 他背着书包,低头走着,书包里有老师刚发的奖状。他月考又拿到第一名了,奖品还没有拆,大概是水彩、文具用品之类的东西,他不是太在意。 他比较在意的是,今天朝会的升旗台上,校长颁发各年级演讲比赛的冠亚季军,小三的他和小六的哥哥安帼豪视线对上时,对方眼底的忿忿不平,让他一阵头皮发麻。 因为,大哥只拿到季军,而他得冠军,最糟的是,校长还对他们说:“安议员怎么没抽空来看你们兄弟领奖?两位公子都这么优秀……” 大哥痛恨别人说他们是兄弟,痛恨凡事输给他,他不允许自己输给弟弟……这样说并不正确,应该说,他不允许自己输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安凊叙皱起浓墨的双眉,将脚边一粒小石子远远踢开,他一路走,嘴巴里一路叨叨念着,忍耐加和蔼就是力量,忍耐会让敌人相形见绌,会使自己益加强大…… 突然一堵高墙挡在他面前,眉梢一抽,他咬牙,紧握拳头,缓缓抬头,直至接触到安帼豪那怒不可遏的目光。 安帼豪发育得很好,才小六就已经快长到一百七十公分,相较于身高不到一百四十的安凊叙,他简直是巨人国的居民。 “你很得意吗?”他双手环胸,俯视着矮人国的“弟弟”。 “没有。”他咬牙回应。 怎么得意的起来,早就猜到他会在半路上拦截自己,就像过去每一次输给他时那样,给他一顿好打。 “没有?你在升旗台那一眼,不是在心里嘲笑我?”他手一推,恨恨地把安凊叙的头推到另一边。“说话啊,怎么不敢说?” 安帼豪又推他一把,这回推在胸口,安凊叙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屁股先着地,整个人摔在泥地上,他仰头望向安帼豪那双饱含怒意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心里想,安帼豪这个废物又输我了?就算他拚死拚活、用功到三更半夜,也不可能像我这么厉害?你是不是很得意,奖状上面写的是冠军不是季军?” 说着,他用脚踹上安凊叙的腰腹,一阵疼痛入心,痛得安凊叙身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就算比我优秀又怎样?你妈就是不要脸的女人,贱女人生的贱种,你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一出生就是垃圾!” 他每说一句便踢一下,见安凊叙不回手、不喊救命,光是用手护头,更火大了。他怒不可遏,双眼冒着熊熊烈火,蹲下来,拉开安凊叙的手,一拳揍上他的脸。 他对着安凊叙尽情吼叫,拳头一记记落下,恨不得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无论怎么打,他就是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生存,他恨!他恨得将全身的力气全发泄在对方身上。 他恨他,从一年前安凊叙被带回家里那刻,他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他原本是天之骄子,父母眼中唯一的骄傲、师长心目中的模范生。 好胜的母亲什么事都不要他做,即便到现在,鞋带也不必自己绑,他要做的只有考第一、比赛夺冠,他做到了,在安凊叙来之前。 但安凊叙一来,他就被比下去,安凊叙的小提琴拉得比他好,他刚加入学校乐团,自己的首席位置就被挤掉;安凊叙的功课比他优秀,他从不考一百以下的分数;安凊叙的人缘比他好,打到家里的电话,十之八九都是找他;左右邻居对父亲夸奖的人是安凊叙,现在连家里的佣人也对安凊叙比对他好。 他痛恨这种状况。 最恨的是,就算母亲再讨厌安凊叙,也不愿落人话柄,她不打他、骂他,连动都不敢动安凊叙一下。 母亲只会关起门来对他恐吓,“我看你,样样不如人!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如好好栽培你妹妹!这两天,会有新的英文家教到家里帮你上课,你认真学吧,国小毕业就出国念书,免得输你弟弟太多,太难看。” 他不想孤零零地被丢到国外,他想跟在最崇拜的父亲身边,想象爸爸一样,念台大,毕业后竞选市议员、市长、立法委员,当个政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都是安凊叙害的!他不要出现就好了,他为什么不要去死一死…… 安帼豪越打越用力,直到力气全抽尽,才狼狈起身,喘着气,指着他痛骂。 “你最好不要给我回家!你要是敢再让我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呸!”安帼豪在他身上吐一口痰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凊叙趴在地上,肿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安帼豪脚步走得够远了,才缓缓撑地坐起,找了一棵大树靠着。 仰头望天,他突然好想妈妈,好想院子里的桑树,他知道身为男孩子不可以哭,但此刻他的泪水无法克制,泪珠一串串滚过满是尘土的稚气脸庞,画出两道痕迹。 他搬到安家已经九个月了,日子过得不愉快。永远不在家的爸爸、冷漠的大妈,以及时不时对他拳脚相向的哥哥,如果不是爸爸那句承诺,他连一分钟都待不下。 爸爸说:“你乖点,等住满一年,就可以搬回去和妈妈一起住。” 为这些话,他忍耐,天天把对阿紫说过的话搬出来讲,鼓吹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他每用红笔画去一天,心里就得到一分安慰。 再三个月,再三个月他就可以回家,那时妈妈一定熬了满冰箱的桑椹汁,等他回去喝。他会分给阿紫,但是要她陪自己背名人语录,他还要给阿紫讲故事,就讲……她最喜欢的雪后好了…… 下垂的嘴唇微微上扬,分明是狼狈不堪的脸,却带着幸福光辉…… 路的另一端,十四岁的阿雪左手提着一个有造型的宠物笼子,右手拉起名牌皮箱,她正打算离家出走。 没错,就是离家出走,她再也忍受不了亲人们争夺财产的丑陋面容,宁可一只皮箱走天涯。 远远地,她看见树下那个瘦弱身影,冷冷一笑,他也无法适应弱肉强食的家庭吗? 她认得他,安凊叙,他是安议员家的“养子”。 去年安议员要竞选连任,安家全家都出来为他站台,但有家八卦周刊挖出他在外面养小老婆、生下私生子的事件。为证明没这回事,他把安凊叙推上台面,说他是自己哥哥的私生子,但哥哥几年前去世,孩子由情妇带着,既然事件曝光,他和哥哥的情妇商讨过后,决定领养这个侄子。 这个解释不论真假,他都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报纸上他好男人的形象更加稳固,也因此安凊叙正式搬入安家。之后,安议员更是高票获得连任,结局皆大欢喜。 只是……果真皆大欢喜吗? 家里事关起门来,谁也管不着,阿雪已多次看见安凊叙像现在这样,被安帼豪揍到一身狼狈地坐倒在树下,身上挂伤,神情落寞。 她顿顿脚步,考虑两秒,向他走近。“你……” 她才说一个字,他就蜷缩起身子,满眼防备地望着她。 有趣,他的神情和“阿飞”看见老鼠时一模一样。 阿飞是她的猫,猫抓老鼠是千年不变的定律,但,她的阿飞看见老鼠会拱起身子,虚张声势地做出攻击姿势,可事实上牠根本就是害怕,害怕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天竺鼠。 放下宠物提笼和行李箱,她走到安凊叙身边,坐下。她屈起膝,嘴边噙起一抹冷笑。 “生气吗?有什么好气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比你强的,自然要打压你、欺负你,哪天轮到你比他强了,他还不是得眼睁睁看你掠夺他的一切。”她清亮的嗓音说道。 安凊叙转头看她,一脸质疑,掠夺两字像钟声,清脆响亮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与其在这里可怜兮兮地觉得自己受委屈,不如壮大自己,任谁也不敢欺负你。” 壮大自己?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他只想要乖乖忍耐,忍耐到暑假,就可以见到妈妈;他想照着爸爸的意思,努力当好小孩,努力熬过这一年;他以为忍耐是力量,怎么会是……反击更有力? 见他眼底的戒备松懈,阿雪淡淡一笑,十岁的孩子和肚子饿的阿飞一样好拐,她揉揉他的头,像揉阿飞的毛那样,她喜欢这个小子。 “你想跟我走吗?” 话出口,她才晓得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虽然那样有骨气的一挺背离家出走,终究这个世界于她太大、太孤单,她想要他这个盟友。 安凊叙直直地盯着她老半天,才缓缓摇头。“不行,我要留在这里,等我妈妈来带我。” 想起母亲,他脸上漾起一弯柔软笑容,漆黑的双眼涌入温暖。 她扯唇,说不出心口涌上的滋味是什么,是嫉妒他还有妈妈可以来带他远离肮脏龌龊的家庭,还是害怕未来将要一个人生活? 不,所有人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知道她骄傲得就算害怕也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害怕。撂下冷笑,她起身,拿起宠物提笼和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远走。 当时她并不晓得,这天,安凊叙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依恋与不舍。 再遇见安凊叙时,已经是八月底的事。 阿雪在捷运站看见嘴角破裂、眼睛挂着黑轮,一脸无措的安凊叙,失魂落魄地坐在捷运站一角,垂下头,拧扭着自己的十根指头,无助得像只流浪猫。 只花了一分钟考虑,她走到他面前。 安凊叙顺着她的球鞋往上看,首先见到两条裹着黑色牛仔裤的腿,再往上,她的腰很细,细得用力一扭就会断掉似的,继续往上,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庞,倔强自负却充满戒备的目光在看清楚她的五官时,瞬间温柔。 他再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乖巧的小可怜,他眼底增添了桀骜与愤懑,微扬起的嘴角噙着一丝冷漠淡笑。很好,他似乎开始认同这个社会的冷酷傲慢,阿雪有些得意地想着。 至于她自己,独居的几个月时间里也有了若干改变,她的心更冷,她的嘴巴更坏,她也更勇于面对那群“长辈们”。 现在的她,把寂寞当成零嘴,把孤独视为理所当然,她再不需要同党盟友,不需要友谊依恃,她要的是……另一只可以被改造的阿飞。 “你去哪里?”她问得简短。 “去找妈妈。”他答得简单。 从七月初学校放暑假,他就一直等待母亲来带自己回老家,但七月份过去,八月份来临,眼看开学的日子渐渐逼近,母亲没来,父亲借口忙碌,不愿带他回去。他再也等待不了,便背起行囊和全部零用钱,独自返乡。 “找到了吗?”看他那副落魄模样,她不必听就知道答案。 “她,不要我了。”他眼中凝起寒光,咬牙切齿的道。 她双手环胸,望着被弃养的男孩,脸上的笑容和他的一样冰冷。“所以现在—” “我还可以跟妳走吗?” 她把视线拉开,对上不远处的售票机,像在思索什么似的,而他没有不耐,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许久,她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不怕。”他凝目回答。 她再坏也坏不过抛弃自己的母亲,坏不过天天拿他当沙包打的安帼豪,坏不过时时出阴招害他的大妈,更坏不过无视自己存在的父亲。既然不要他,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为什么……他有无数的问号,而每个问号都带着浓浓的恨意。 阿雪清冽的目光像两道射线,射向他的脸,她弯下腰,勾起他布满青紫的小脸。 “你应该怕的,说‘不怕’,代表你还不够认识这个世界的阴险。没关系,我会慢慢教导你,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跟着她回家,成为家里的第二只阿飞。 阿雪的家很大,虽然是公寓,却有近百坪,六房三厅、一只猫,还有个二十四小时的女佣。女佣只会在铃响的时间里出现,其它时候就像个隐形人。 在安凊叙住进去的第二天,有一整面落地窗的空房间被改成健身房,阿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想打赢安帼豪,就得先练出几块能看的肌肉。” 然后,在健身教练的安排下,他一天运动三个钟头。 阿雪没让他上学,不只他,她自己也没到学校念书,但他们有各科家教,他们学的不是国语、数学、艺术与人文,而是经济、哲学、会计、英文和西班牙语。 她还聘请国立交响乐团的首席来教他拉小提琴,请知名大师教导他们国际礼仪,他们有一间很大的书房,书房里全是专业书籍。 没人研究过这种与人群隔离的精英教育,对孩子的成长会不会造成心理上的影响,然而阿雪和安凊叙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十岁到十七岁,七年当中,阿雪把他从瘦小的一百四十公分的躯体拉拔到一八五,也把一双温暖眼眸变得锐利清冷。 他很少笑,每次发出的笑容都带着某种目的,如果缺乏目的,他吝于施舍笑意。他很少说话,但一开口,就能直指标的,说动人心。 他长得很帅气,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气质,走在街上,常吸引许多大龄妇女。曾经有模特儿公司经纪人看上他,想尽办法邀他加入,而他的回答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冷到让人心惊胆颤的眼神。 阿雪在十六岁那年小试身手,开始玩股票、基金、期货,虽赚得不多,只获利两成,但心养出自信,她越玩越大,成为股市里的大户,本来就有钱的她,钱更是多到可以翻天。 循着自己的经验,她让安凊叙在十五岁那年也尝试投资,结果却是惨赔,比起她,他缺乏对金钱的敏锐度。 但他的意志坚定,不肯认输,于是他们开始日夜研究国内外股票、全球经济,之后他决定再度出手,向阿雪借两百万,投入股市。 十六岁那年,他不但将欠阿雪的钱还清,还赚到人生的第一个一百万。十七岁,阿雪在他身上大手笔投资,年底时,一个登记着蓝伊雪的名,实际上却属于安凊叙的户头里,已经有着让人瞠目的财富。 清晨七点,多数十七岁的孩子,正背起沉重书包赶公交车、赶捷运,赶着在钟声响起时进入校园,但安凊叙没有,他正在练胸肌,一颗颗汗水争先恐后在他裸露的上半身冒出,年轻的肌肉、完美的线条,他因为健身,磨练出坚强毅力。 忽然,门被打开,他离开健身器材,顺手拿起毛巾,拭去身上汗水。 转身,只见阿雪慵懒地靠在门板上。他微微的笑意渗入眼角,她是唯一一个,让他还愿意免费微笑的人。 “我有话要告诉你。”语罢,她把手上的开水递给他。 “好。”他接过水,不急不躁,一口一口慢慢吞下。 两人走进书房,阿雪走到阿飞窝着的沙发里,把脚连同身子蜷进去,右手缓缓顺着阿飞柔软的金黄色毛发。 安凊叙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型计算机,没有催促阿雪开口。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近日,我们要去拜访你的父亲。”她一开口,就是震人心神的语句。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事实上在心里,他早就没有父亲。 闻言,他敲着键盘的手一顿,阿雪的话虽震撼人,但他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男生,略做思索后,他打开网页,浏览全球股票,貌似不经意地问:“为什么?” “你需要身分。” “为什么?” “你赚的钱应该存在自己的户头里。” 她语气清淡,抚着阿飞背毛的那只手没有停下,那是她在思考时专有的表情与动作,他知道。同居七年可以让人了解彼此的许多小习性,因此他没打扰她。 “阿叙,你害怕回家吗?”她又问。 “不会。”他并不害怕去见自己的父亲和那位已经二十岁、上大学的异母哥哥,不过要他见他们,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他连应付都不想。“我不介意把钱存在妳的名下。”他补充说道。 “但是……”她沉默了两分钟,再度开口,“我想送你出国念书。” “为什么?”出国念书的理由有许多个,见世面、学语言、拿文凭……这些理由他都不需要,他的能力不用文凭来背书。 阿雪离开阿飞热爱的那张沙发,走到书桌边,盖上笔记型计算机屏幕,强迫他与她视线相迎。“我要结婚了。” “为什么?”她才二十一岁,不是应该结婚的年纪。 “我要从‘她’的手里抢回我爸爸的公司。”她脸上带着冷酷。 所以她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走,迎入一个陌生男人?安凊叙皱起眉头,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叩,那是他焦虑时的小动作,就如他明白她,她一样清楚他的习惯。“妳要那个公司做什么?妳不缺钱,也没有经营意愿。” “所以,我要找个能够替我经营的人嫁。”她转开视线,看向他背后那排书架。 “妳只是在赌一口气。” “也许,我想证明自己够强大。” “那么,妳等我。” “等你做什么?” “等我满十八岁娶妳,我替妳经营公司。” 她轻巧地漾出笑容,身子往前趴,手肘靠在桌面上。 “谢谢你,可惜我等不及了,姑姑的野心越来越强烈,我要在她爬上董事长宝座之前将她拉下来。” 她连多一天都不要等,不要让那女人称心如意。 “妳已经找到适合人选?” “对。”那是个有魄力、有担当的男人,他需要她的钱,而她需要他为自己效力,两人在一起,互蒙其利。 “那是个好男人吗?” “我为什么需要好男人?期待他给我好生活吗?” 她嗤之以鼻,好生活要依靠好男人给?算了,这世上连亲人都妄想把她的骨头拆吞入腹,她凭什么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存有过度期待。 他的眉毛益发紧聚,她说得对,与其期待别人,不如依靠自己,但那个男人可靠吗?他会不会回头吞掉阿雪所拥有的一切? “妳已经决定,再没有转圜空间?” 她拉紧嘴唇。“对。” 看着她固执的眉目,安凊叙只能把担心抛诸脑后。算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换他来收养阿雪。 “好,我回去。”久久,他抛出一语。 “我陪你回家。” “妳不必帮我,这点小事我能够自己解决。” 小事?很好,她喜欢他的笃定自信,不枉她花了七年心血,把他养成坚毅独立、自信卓然的男人。 “我不打算帮你,我只是想看热闹,看看安理卫发现失踪多年的儿子突然蹦出来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微勾的嘴角噙起冷然笑意。 会很震惊吧?亲人间的震惊,她喜欢得紧呢。 高级的牛皮沙发散发着淡淡光泽,原木制成的书架上排列着许多精装书,安理卫的书桌比一般的尺寸要大上一倍,坐在后面,不怒自威。 父亲的权威是靠这些外在的东西填装起来的,而他安凊叙,不需要。 第一次站在这张书桌前的时候,他九岁,害怕得全身发抖,却还在心里用伟人名句安慰自己。书桌后面的父亲距离他遥远且威严,而站在父亲身边的大妈和哥哥愤懑不平的脸色,至今,他记忆犹新。 安凊叙刻意挑个全家都在的时间出现,他冷漠地拉起眼角,他不认为这号表情叫微笑,但教导他礼仪的教师说过,身为绅士,即便无心意,脸上仍要挂着高贵的表情。 没错,这个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种俯瞰天下的高贵。 他刻意穿着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和手工订制鞋,这家里每个人都是识货的,自然看得出他一身价值不菲的装束。 沙发上,大妈脸上的嫌恶即刻出现,只消一眼,安凊叙便看穿她的心思,她以为他是阿雪包养的禁脔。 无所谓,他不打算解释,她要怎么想都行。 安帼豪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尴尬难堪,他可以将之解释为罪恶感吗? 倘若他当年死在外头,那么他脸上的表情的确合理地反应出他的罪恶感,因为他是造成自己在这个家,一刻都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至于拿着一块水果,不晓得该不该往嘴里塞的妹妹,他对她已全无印象,他相信她对自己也没有任何记忆,毕竟那他离开那年,她只是个五岁的幼稚园小孩。 安凊叙与父亲对望,父亲的惊讶让他眼角的浅笑加深,没想到是吗?没想到离开父亲的孩子可以活得更好,更茁壮?他恨他们,恨这一大家子,恨他们联手欺凌一个缺乏反击能力的小男孩,这个恨,他会带着,负着,直到自己拳头够硬的那天为止。 “父亲,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醇厚,姿态气度沉稳得不像个十七岁少年。 吐了口长气,安理卫回过神,思忖着,这些年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他曾几度暗地托人找过,却不敢明目张胆,生怕消息传出去,毁坏自己的的形象,身为政治人物,他必须时刻谨慎小心,绝不能落人话柄,否则前途毁弃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好,我们到书房里谈。”他起身,转身走向书房。 安凊叙微点头,向大妈和“哥哥”示意后,优雅旋身,微弯起手肘,让阿雪勾起他的手。 此际,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站在这张曾经让自己感到害怕的书桌前面,轻撇了撇唇,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恐惧的,他已经不是当年被强势带离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如今的他有学问,有能力,也有教人欣羡的财力。 “这些年,你在哪里?” “父亲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 他高贵的神态竟让身为父亲的安理卫自觉矮了几分,仿佛他是睥睨天下的王者,自己不过是匍匐他脚边的小角色。 摇头,安理卫发觉不对劲,强振起精神,他不应该受影响。 “看你的样子,是混得不错,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我计划出国念书,需要借用父亲的证件,和父亲的亲笔签名。” “是出国念书还是出国当人家的专属牛郎?”他不屑地看了穿着亚曼尼套装的阿雪一眼,只觉她面容熟悉却记不起来,她究竟是哪一号人物。 “我可以将父亲的话解释为对亲生儿子的关心吗?”他在提到亲生儿子四个字时,脸上带着浓浓的讥诮与邪恶,他的目光像一把锐针,瞬间刺上安理卫全身,他恨他,一个虚伪矫情的父亲。 “随你怎么解释,只不过我有权利义务,保护未满十八岁的子女。” “针对这点,我很感激,首先,感激您承认我是您的子女,而非隔了一层血缘的侄子,再者,感激您在我消失七年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有权利义务保护未满十八岁的子女。” 他这话惹出阿雪两声清脆笑声,这家伙真毒,“谈判课”的钱没白花,回去时她要记得买个礼物送给老师。 但他同时也挑出安理卫的怒火,这算什么?一失踪就是七年,期间没有消息,毫无联络,如今一出现就给自己难堪? 虽然他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短暂,但在他十岁之前,自己从没短少过他的花用,就连他的母亲,他也不曾亏待,没想到竟养出这么一个没心肝的孩子。 他用力握紧拳头,额间青筋暴张,怒视安凊叙,“如果你是来挑衅的,你可以走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文件和签名,想出国?自己想办法。” “办法我当然有,只不过听说父亲想竞选立法委员,若不是生怕牵连到父亲的名誉,今天怎会特地走上这一趟?既然父亲这样说了,好吧,我就照着原先计划进行,阿雪,我们走吧。”他走到沙发边,优雅地向阿雪伸出右手。 这样就走啊?真没意思。 她望望他,皱皱可爱的小鼻子,可他们家阿叙都这么说了……好吧,她心不甘,情不愿的缓慢起身。 “等等。” 听见安理卫的声音,一心想看好戏的阿雪,立刻把悬在半空中的屁股迅速贴回沙发里。 安凊叙对她挑挑眉,给了她一个胜利在望的目光,接着他气度沉稳,缓慢转身,回到那张大到让人不自在的办公桌前。 “父亲,您还有其他的事?” “把刚刚的话说清楚。” “父亲想知道我另外的做法吗?很简单,我打算召开记者会,向大众说明我的真实身份,借此引出母亲,经由她的帮助,或许对于出国念书这件事,我可以进行得比较顺利。”他气定神闲地与父亲对望。 “你这孽子,我到底做错什么事情,让你这样对待我?”他暴怒地向桌上捶了一记。 “您不清楚吗?需不需要我简单向您做个汇报?第一,您不该对婚姻不忠实,占有我母亲,生下非婚生子;第二,您不该为了消灭对自己不利的舆论,硬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改变我的生活;第三,既然您作主让我回到这里,您就必须把母亲不能给我的关怀加倍给我,而不是放任我自生自灭,任人欺凌;第四,在过去七年,您没有尽过一天身为父亲的义务,就不该在今天要求身为父亲的权利。” 他每字每句讲得铿锵有力,事实上他父亲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让他离开这个家里,因为当他有了足够的实力,将是安家恶梦的开始。 说得太好了,阿雪真想站起来给他拍拍手,亲情?呸,不过是可悲,可鄙的东西。 她的确是站起来了,只是没真的拍手,而是走到安理卫身前,冷笑说道:“我想,您大概不晓得我捡到令郎时,他身上有多少伤口,我不确定那是您,您的夫人或您的公子当中哪位留下的,不过那些照片和验伤单我还留着,我相信一个非婚生子的家暴儿,应该会多少冲击到您的年底选情。” “你们是来威胁我的?”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威胁?不,我是来告知父亲,自己未来几年的求学计划,如果您愿意配合……”安凊叙从皮夹里面掏出一张名片。“请联络我们的律师。”说完,他偕同阿雪往门边走去,手握上门把时,他略略回头,叮嘱一声,“因为出国时间有些紧急,我会等父亲二十四个钟头……”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腕间的劳力士表。“明天晚上七点四十七分,如果王律师没接到父亲的电话,那么很抱歉,为了我的前途,只好对父亲的名誉稍加妨碍了。” 七点五十二分,他们离开安家大宅,出门前遇见也正要外出的安帼豪,他连半句话都不敢对安凊叙说,只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走过,坐上等在外头的凯迪拉克。 阿雪看着他的背影说:“你那个哥哥不如你。” “我知道。” “你做得很好,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是对的,不管对象是谁都一样。” 安凊叙扬起唇,泄露出一丝冷然笑靥,再度回答:“我知道。” 第二章 公寓很大,有四房三厅,朱苡宸只租下客厅,厨房和卧室,但对她而言,所有的厅室只有一个功能——当书房。 她有三部电脑,房间里那部是桌上型的,正在连结网路做搜寻,另外两部一在餐桌,一在客厅桌上,电脑前面都有一个干净座位,随时随地等着主人入座。而扣除电脑前面五十平方公分以外的区块,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惨不忍睹。 她有很多书,经常书架摆满了,就摆在所有看得见的柜子上面,柜子满了,地板也是可利用空间,弄得若有不熟的人进入这里,恐怕会以为自己陷入五行八卦阵。 除了放眼所及的书海外,东边一个空的麦片袋子,西边一条啃了一半的吐司面包,塑胶空瓶,塑胶袋到处乱丢,卧室更恐怖,衣服,裤子,内衣,到处都有,如果不是靠墙处有一个看起来很像衣橱的长方形物体,恐怕会令人误解她这房里的缺乏秩序是情非得已。 这种地方,只有朱苡宸才能住得悠然自得。 她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同学常嘲笑她是“植物人”,不在乎有没有男人追求,对入口食物的滋味无所谓,对居住环境更是可以遮风遮雨就行。 她对于多数女生看重的东西不上心,对于物质的要求也少得可怜,她甚至连镜子都很少照。 其实她长得不赖,五官清灵水秀,眼睛水亮乌黑,是那种让人觉得舒服的长相,她的身材高挑修长,皮肤白皙透亮,没有特别保养,清淡的饮食和荷尔蒙让她的肌肤维持在最好的状态中。 她是个政治学者,很奇怪的行业,会踏入这行,多亏恩师路严教授的带领,否则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和硬邦邦的政治扯上关系。 她的工作是观察,进而分析,研究各国情势,再打成一篇又一篇的论文报告,另外她也在大学里当助教讲师,帮教授代了几门课,上下政治性节目,这样的收入以目前社会中二十五岁的女性而言,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努力了好一阵子,她从电脑萤幕里把头拔出来,取下俗气到无法形容的黑框眼镜,揉揉发酸的眼睛,伸个懒腰,这才拿起手机拨号码。 “教授,我已经把那篇巴基斯坦宗教与政治论述e给你了,你收收看,没收到的话再告诉我。”正准备挂上电话时,路严喊住她。 “阿朱,上次教授帮你介绍的那个男朋友,你觉得怎样?” 怎样哦?她仰头注视天花板上的灯泡,努力回想那个男人的长相,以及他说过的话,可是想半天,对不住,她脑袋里仍然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他好像患有强迫症,把水杯一下子移到右手边,一下子又移到左手边,害她的注意力全落在那杯白开水上面。 “教授……对不起,我……” “又记不得人家长什么样子?你这孩子,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好。” “大概……没有缘分吧,教授,以后再说啦,反正我现在也很忙。” “不行,这个不能等以后再说,政杰是我教过的学生里相当优秀的一个,他很有责任感,生活安稳,前途不必担心,最重要的是,他超会做饭,打扫家里,有他帮忙,我就不担心哪天发生地震时,你会被狗窝里的那堆书给活埋,你啊,没见过女孩子像你这样,对生活这么漫不经心……” 接下来,路教授足足唠叨了十分钟,朱苡宸瞄一眼墙上时钟,七点三十二分,继续对着教授嗯嗯啊啊,敷衍回答。 “……总之,我再帮你们安排见一次面,他这个月到德国出差,下个月回来,我和你师母陪你一起去,政杰可是你师母看上眼的。” “呃……好吧。”对教授,她半点拒绝能力都没有。 她没有父亲,从小只能想像被父亲疼爱的感觉,没想到上大学之后,能碰上亦师亦父的路严教授。路教授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她便成为热心的他和师母的掌上明珠。 他们疼她,宠她,就连现在她住的屋子,还是教授那个名门媳妇的嫁妆,她只用少少的钱便租了下来,否则,依她的身价,根本住不起这种地段,等级的房子。 “很好,等时间确定后,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知道了。” “对了,六月初你空出来没有?” “有,届时教授到美国出差,我会去帮教授上课,也会去陪师母住几天。” “你不必过来陪师母,我这次出差会带师母一起去,顺便去看两个儿子。” “这样啊,师母一定很开心。” “当然,对了,最近流行感冒很严重,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教授再见。” 她挂掉电话,再看一眼时钟,七点四十分,时间还早,她缓步走进厨房,泡了杯十谷米浆,这是她的晚餐。 电话响起,她走进卧室,拿起分机。 “阿朱,是我啦,舅妈。”电话那头,传过来热络的声音。 “舅妈,你好吗?我寄回去的钱你收到没有?” “我就是要跟你讲这个,台北租房子贵得要死,你干么还给我寄钱,我现在又不缺钱,你表哥,表姐都会赚钱,你啊,还是把钱留下来存嫁妆。” “我已经有嫁妆啦,干么还存?”她笑着对舅妈撒娇。 “你在说什么啊?” “舅妈,你忘记啦,你自己答应要当我们的嫁妆,上次我和表哥,表姐猜拳,是我猜赢了,你以后要跟着我,不可以反悔。”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舅妈在电话那头咯咯笑得开心,“昨天,我看见你又上电视,舅妈很骄傲,竟然可以把你养成大明星。” 只是一般谈话性节目而已,她哪里是大明星,不过舅妈高兴就好。 “舅妈想不想当星妈?不然下次我要到电视公司时,带舅妈一起去。” “哎呀,我会不好意思啦,你去就好,不过什么时候要上电视,一定要告诉我,我要找我的朋友一起看。” “好,我知道,舅妈,我和表哥已经约好,下个星期要回家,记得哦,我们最爱吃……” “卤猪脚。我一定会卤两大锅,让你们带回台北吃。”舅妈接话。 目前朱苡宸和表哥在台北工作,表姐则留在老家当国中老师,不过,表哥不断游说表姐申请调职,届时,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把舅妈接到台北。 “舅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给你带九份的芋圆回去。”舅妈最爱吃九份芋圆,只吃一次就吃上瘾,还说别处都买不到那么好吃的芋圆。 “好,我最喜欢吃那个。” 电话挂掉后,她才想起来,又被外甥女岔开话头,她原本是要叫她别再寄钱的说。 看一眼闹钟,七点五十六分,朱苡宸飞快地拿起一本翻过千百次的陈旧图画书,跑进厨房,端来泡好的十谷米浆,席地坐到客厅面向厨房的角落,背等着墙,打开画册。 七点五十九分三十七秒,她喝了一口温热的晚餐,四十六秒,五十三秒……六十秒…… 一秒不差地,隔壁公寓的小提琴乐声准时响起,她听着美妙乐音,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甜甜的笑,甜甜地想起那年夏天,摇篮里的仲夏夜之梦。 她不晓得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只是再熟悉不过,熟到能哼能唱,熟到夜里梦中经常造访。当多年不闻的曲子再度从梦里清晰,她说不出满心的感动。 她轻轻翻开画册,画册图片上,冰雪皇后带走小男孩,女孩哭干泪水,夜夜思念,满园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渐渐枯萎,女孩的心一天一天哀愁,她背上行囊,不畏前途艰苦,她要去寻找男孩,寻回属于他们的永恒…… 这么多年来,在她记不住那些想要追求自己的男人面孔同时,却也忘不了那个曾经为她念故事的男孩。 台北街头,宣传车到处放送,大幅广告占领了公车,大楼,以及每个可以吸引人们视线的角落。 又到了选举季节,所有候选人卯起来宣传,整个城市变得热闹而沸腾,仿佛是巴西的嘉年华会。 安凊叙回到这里,已经两个月。 在美国十二年,他念了人人都说厉害的哈佛商学院,拿到博士学位,考了一堆所说是很难考的证照,除此之外,让他觉得真正有一点成就感的是,他拥有数亿身价。 第一次听到“钱滚钱,才是最聪明且迅速的赚钱方式”这句话,是在他十五岁那年,投资股票惨败,赔掉阿雪一大笔钱之后。 他不但想尽办法在跌倒的地方站起来,而且站得更直,走得更快,还要奔跑,跳跃,他凭的不过是一股不服输的精神。 他没想到,那个失败经验造就了他未来的人生,他没想过要换工作,但阿雪认为,他顶着这么好的文凭留在家里操作股票,期货,太浪费,应该找点事情做做。 找点事情做做吗?他清冽的目光落在大楼墙面的候选人广告看板上,那是市议员登记第三号的安帼豪。三十二岁的他看起来很不一样,没了从前的暴怒与张狂,金框眼镜赋予他斯文,爱家爱国的好男人形象,他和……他的父亲很像。 报纸的社论说,年轻有干劲的安帼豪,初次投入政界选举,他有父亲的背书与扶持,处处表现出专业精神,党内长辈有计划的栽培,与全家人的支持,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相较起另一名同样高深大,形象良好,却没有家世做后盾的候选人,安帼豪的胜算大上太多,这个结论由前几次明显落差有段距离的民调结果可知,不过两人明里暗里还是不断较劲,只希望能打败对方,赢得更多选票。 定定望着那张带着温柔笑意的广告看板,安凊叙面无表情,目光却更形寒冽,必赢是吗?挑了挑眉,他倒要看看安帼豪怎么赢。 朱苡宸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盯着那幅广告看板太久,太专注,久到让许多人都跟着他的目光往上望,以为那里有外星人入侵。可是她东瞧西望,不过就是幅看板,并没有特别之处,于是她悄悄把目光往下移十度,不过落在他那张带着寒意的脸上。 他长得不错,五官清晰分明,就老人家的说法是——满脸聪明相。 他的身材高挑,穿着一袭休闲服,看起来有几分雅痞味道,但让她挪不开目光的是他那双眼睛,冰冷,不带丝毫温度,若非注视看板的黑瞳有着些微移动的痕迹,还真会令人误以为他的视线并非停留在看板上安帼豪的面孔,而是穿透这层看板,落在某个人类无法理解的空间。 怎么有人的眼神可以这般冷漠,仿佛整个世界都入不了他的眼? 摇摇头,朱苡宸把脸转向另一方。 突地,她皱起眉,那部歪歪斜斜的红色小轿车是……酒驾吗? 当轿车越来越靠近,她终于看清楚那女驾驶满脸的惊慌失措,完了,这部车真的有问题,依她行进的方向…… 朱苡宸下意识反应,奋力跳了起来,朝那个仍专注看着看板上的男人冲过去。 她的冲刺速度很快,产生的冲击力道也很大,当两人身子相触,安凊叙被朱苡宸推开的刹那,耳边炸起一声轰然爆响,红色轿车撞上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无辜路灯在瞬间拦腰折断,轿车也因为重大撞击终于停了下来,车头凹陷,不断冒烟。 路人和邻近店家老板被巨响吸引过来,有人扶起双双跌在路边的朱苡宸和安凊叙,也有人努力和轿车已然变形的车门搏斗,企图把卡在里面的女驾驶给救出来。 好几个路人掏出手机,同时拨着报案电话,有个热心商家拿出灭火器,对着冒烟的车头喷去,喧哗声,争闹声在人们耳际响着…… 独独被人扶起的安凊叙静静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戏剧里某个称不上高潮的场景,他冷眼地看着人们来去,脸上始终不带半分表情。 在关键时刻推开他的朱苡宸,在强烈的冲撞中扭伤了脚踝,她看一眼擦伤的手肘和膝盖,面有难色。 扶她起来的男路人柔声问:“小姐,需不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救护车?她哪有时间。 “不必,谢谢你,我回去擦点药就好。”她客气道过谢,路人朝她点头示意后就离开了。 她转头看向被自己“救”下一命的男人,他……没说半声谢谢,没关心救命恩人的伤势严不严重,竟是兀自找个适合地点,观赏车祸现场。 她不是形容错误,他的确是在“观赏”,像看电影那样,漠不关心地观赏一个可怜的,受重伤的,正在呻吟,卡在驾驶座的无助女子,冷血。他不是属蛇就是属蜥蜴的。 她一拐一拐的走上前,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证明他不是变温动物。 她用手指戳戳他的后背,见他转过头,她奉上一个热情笑脸。对,她是没必要对他表现得那么客气善良,只不过,她已经习惯笑脸迎人,没办法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所以,算了,吃点亏吧,谁让她养成了“坏习惯。” “先生,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刚刚……我把你压在下面。” 正常人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会怎么做? 通常会恍然大悟,堆起笑颜说,哦,你就是刚刚救下我的那位小姐,对不起,我太惊慌,没注意到你,你有没有受伤?真的很感谢你,要不是你,我现在就是那根断掉的路灯…… 以上是正常人的反应,而他,不正常。 他淡淡地上上下下扫过她几眼,便转过身,离开。 是她的理解错误吗?难道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才是她的救命恩人?难道他不是人类,而是一部x光扫描机,光靠上下扫她个几眼就能确定他不需要负道义责任? 不对,这样不可以。 朱苡宸拐着脚,向前追去几步,挥手,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先生,先生,你停一停。” 他停下来了,旋过身,与她视线相对,清冽冷淡的视线,好像她不是一个人,只是停在路边的一部车子。 安凊叙等着她追到跟前,才问:“有事吗?” 有事吗?她直觉回答,“没事……” 没事把他叫住?他皱皱眉,作势离开。 见他又要走了,她才回过神,她在干么啊,怎么他一句话就让她傻掉? “不对,有事。”她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刚刚如果不是我的话,你现在恐怕就躺进救护车里了。” “然后?”他接着她的话问。 然后,她要他报答救命之恩?没有,她不是这个打算,她只是要,是要……她咬牙,把磨出一大片红色伤口的手肘对着他,“你看,我受伤了。” 点点头,表示他理解她的意思,半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名牌皮夹,从中抽出几张千元大钞和名片。 “你先去看医生,钱不够的话,再打电话给我。” 他……用钱来打发她?她看起来很像诈骗集团的首脑吗? 朱苡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修长手指,以及那几张看起来很新的千元纸钞。 她摇头,急忙摆手说道:“我不是要跟你要钱。” “不然你想要什么?” “至少你该跟我说一声谢谢吧?” 安凊叙皱起两道浓密黑眉,她大费力气的追上来,只是要他说声“谢谢”?谢谢和八千块大钞,哪个人会选前者,忽略后项?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怀疑刚刚那一摔,有没有摔坏她的脑袋。 她却错解他的停顿,以为他高贵得不屑对“贱民”说谢谢,于是,带着一点教训口吻,对他说道:“聪慧的人擅于自省,勇敢的人擅长谦卑,而善良的人懂得感谢。” 她的句子柔软了他的眉心,很久以前,他曾经热爱过这样的句子,只不过后来……他皱起眉头,又是一脸的冷肃严厉。 朱苡宸仍叨叨絮絮的讲不停,“我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我追上来呢,一来,是表达我的关心之情,想问看看你有没有被我压伤,另一个呢,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帮了你的忙,对于帮助过你的人,你是不是应该在礼貌上表达一点……” 他没等她说完,加大声量,截下她的唠叨,“谢谢。” 丢下这两个字后,他再次转身,再次离开她的视线。 她愣愣地凝望他远去背影,有这种人吗?一句“谢谢”说得那么敷衍,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比对待流浪动物更糟。 可是,他已经说过谢谢啦,她还能够追上去,批评他道歉不够严谨?她总不能说——我后悔了,那叠千元大钞给我。 鼓起腮帮子,她说不清楚心里那个模糊的情绪。 歪歪嘴巴,耸耸肩,算了,还是去赶火车吧,和表哥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阿雪挂在安凊叙的沙发上,头下脚上,据说这样可以让她因为怀孕而变粗的小腿细回来。安凊叙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如果这方法有用,生完老三快两年了,她那两条腿早就变成火柴棒。 “阿叙,你都没听我说话,看我,看我……” 她慵懒的声音像小猫,慵懒的动作也像猫,由此可证,身为人类,不应该吃饱没事干跑去养猫,养到最后,人不人,猫不猫,人猫不分。 他无可奈何地把视线从电脑萤幕移开,转往她的方向。 目睹他脸上的无奈,她咯咯笑出声,他那模样像极阿飞被——欺负到欲哭无泪时的表情。“你到底想要怎样?” “也没怎样,就想替你介绍个女朋友咩,我老公那个秘书很不错耶,留美的,身材好,脸蛋佳,配我们家阿叙再好不过。” 以前她冷清的音调如今被她家的“大太阳”融化,变成带了奶油巧克力的浓醇,让他“相当”不适应。 他轻哼一声,“你不过是讨厌那只爱玩暗恋的小麻雀,一天到晚把目光放在你老公身上。” “宾果,阿叙猜对了,果然很聪明哦,书没白念。”阿雪坐直身子,挑起右眉,直直望向安凊叙。 “你担心什么?就算那只麻雀把心肝肠胃全掏出来,挂在你老公身上,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人嘛,多少要未雨绸缪,别临渴才掘井,我都已经换过三次老公,再换下去,我担心自己会打破伊丽莎白的纪录。” 她嘟起嘴,装可怜的无辜表情可以骗过无数男人,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啊转的,好像下一秒泪水就从里面掉出来,不认识她的人会以为她真的很可怜,决定鼎力相助,但对于安凊叙而言……他只是歪了歪嘴。 “你不是很喜欢破纪录吗?” “可是破这种纪录似乎没什么好得意的,何况我现在带着三只拖油瓶,加上人老色衰,男人只会越换越坏。” 他撇撇嘴角,冷眼扫她。“放心,若没有男人可以换,我无条件当你的第四任。” 哈,她一笑,像小女生般赤着脚奔到他身后,挂在他背上,细细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笑眯眯的道:“原来,阿叙还是像以前那样迷恋我啊。” 迷恋?免了。不过……依恋是真的,在他孤立无援时,她拉了他一把,七年的同居生活,她对他的意义已不是一般的室友或赞助人,而是真正的亲人,即使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叫你老公把那只小麻雀调走。”不管挂在自己身上那只懒猫,安凊叙继续搜寻网页。 “讲过啦,可我老公菩萨心肠啊,直说人家孤苦无依,没有父母照顾,就剩下他这个哥哥了,他不能不管她……”撇撇嘴,早知道就别嫁,都是大呆惹的祸,当初要是没怀上他,那只被称之为大太阳的老公要娶她,还有得等呢。 “找个人绑架小麻雀。”安凊叙冷血地说道。 “你以为我没想过?可她越可怜就显得我越可恨,人家是白雪公主,我是冰雪皇后,斗不过的啦。” 她可是女魔头,阿叙的冷血还是从她身上遗传过去的,再肮脏的法子她都想过,只不过,能怎么办呢?她的冷血就是会被那颗大太阳给融化。 安凊叙直觉想说,关他什么事。可话差一点点冲出口,他转念一想,怎么不关他的事?在很多年前,阿叙,阿雪就是不能分开的生命共同体。 “不然,在你的办公室里面摆一张特助桌子。” 反正她那个班有上没上都一样,不过做做样子,让人家认清楚谁才是公司的正主儿,若多他这个特助,他也只要敷衍也事就行了。 “所以,你要去追小麻雀了?”阿雪的眼睛瞬间发亮。 阿叙出马,只胜不败,终结了小麻雀,她的人生自此无虑无忧。 “不对,我要去让你家老公彻底明白,他有妹妹照顾,你也有‘弟弟’需要照顾,至于用什么方法‘照顾’,我们关起门来,凭君想像。” 阿雪张大嘴巴,盯住他不放,笑得不能自己。 “阿叙,你真邪恶耶,不过……我就爱你的邪恶。” 说着,她动手揉乱他的头发,把他设计师弄出来的发型揉成一个大鸡窝。 看着阿雪,他又想起那个只要谢谢,不要八千元大钞的女生,如果阿雪才是女人的正常标准,那么,一句谢谢就能打发的女生肯定不正常。 他总是想起她,在这几天当中,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想起,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见小时候那个爱讲大道理的自己,还是她的蠢选择教人印象深刻。 阿雪勾起包包,目的达到,准备回家喽。 安凊叙关上电脑,跟着起身,从玻璃缸里拿出钥匙。“我送你回去。” 她笑着赖在他身上,问:“你要从现在起开始‘照顾’姐姐吗?” 他偏过头,没回答,居高临下看着只到自己肩膀的女人,都三十几岁了,还嫩得像小孩,若不是太了解她,恐怕会以为她是个清纯可爱的高中生,但其实她那颗心……曾经,比谁都冷,都硬。 阿雪想也不想地勾起他的手臂,把脸贴靠着他。回家喽。 送了阿雪回来,安凊叙把车子开到地下室时,发现有人占住他的停车格,虽然车窗上留有号码可以call人,他还是很不爽。 拿手机,拨号,他靠在银灰色的积架跑车上,冷然地等待车主出现。 没多久后,电梯门打开,朱苡宸和表哥从里面走出来,她尚未见到停车格主人,就抢先一步道歉。 “对不起,临时占用你的停车位,造成你的不便……” 然而,声音突地断掉,他是……不太能够记住男人长相的她,竟然一眼就认出这个自己从车轮底下救回一命的男人。 他也住在这栋公寓大楼?跟父母同住吗?应该是吧,年纪轻轻的哪有钱买下这种公寓?表哥都当好几年高收入的医生了,也还买不起这里。 像他这种人,全身上下冷得像北极冰层,他父母一定很辛苦,三不五时得到医院里治疗冻疮…… “对不起,我马上把车开走。”在朱苡宸胡思乱想同时,表哥出声,他拍拍她的肩膀,说:“下个月放假我再来看你。” “你才不是来看我的咧。” “对,我是来监督你整理房子的,我怕你被埋在垃圾堆底下。”他随口接了两句,迅速钻到驾驶座,把车子开离停车格。 安凊叙也认出她了,他冷眼看着两人,猜测他们的身份,朋友?恋人? 关他什么事,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怒火,他坐进驾驶座,等对方一把车子移走,他就流畅地停好车子。 下车,大步走向电梯,她也还在那里等电梯。 他没说话,即使近来总是无缘无故想起她,他仍然没有同她攀交的欲望。 朱苡宸瞥他一眼,试图找到一句可以聊天的话头,但是他依旧是面如冰霜,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电梯来,电梯开门,进电梯,压下楼层键。 咦?他们都住八楼? 八楼只有四户,他不会刚好,不小心就住在她家隔壁? 哎呀,又不是演偶像剧,他怎么会是那个拉小提琴的邻居?他大概是刘伯伯的儿子,听说他学成归国,要到大学里当讲师。肯定是他,因为对门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小孩还在念国中。 安凊叙蹙眉,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多话”的女生。 对,虽然她并没有开口,可那丰富多变的表情分明就是说尽了千言万语,她的眼神自始至终没从他脸上移去,好像他脸上长出两竿兰花,还是世界稀有品种。 终于,电梯门打开,他迫不及待离开她的视线,可惜并没有成功,她跟在他身后,他仍然感受得到两道灼热目光紧紧跟随。 他笔直直到屋前,拿出钥匙开门。 朱苡宸猛然惊觉,他竟然是……是每天八点…… 一个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自安凊叙背后传来,下一秒,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衣服一角,他不想转身,却还是下意识的转下身。 激动地浮起闪闪泪光,她哽咽地问:“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每天晚上八点钟,拉的第一首曲子叫什么?” 她在听他练琴?他凝睇着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的琴声有这么感动人心? 见他没有发言意愿,朱苡宸再度扯扯他的衣服,哀求道:“请你告诉我,那个……对我很重要。” 他望着她半晌,语调清冷回答,“韩德尔的席巴女王进场。”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晶莹泪水自她眼中啪地落下,耳里,他好像也听到了眼泪坠地的声音。 她用力点头,一个九十度大鞠躬,发出最最衷心的感激。“谢谢。” 第三章 从那天以后,朱苡宸经常出现在安凊叙跟前。 第一次的出现,是因为他的刻意,他把每天拉的曲目“席巴女王进场”换掉,九点练习结束后,不到三分钟,门铃响起。 他打开门,看到她可怜兮兮地捧着一杯灰糊糊的恶心东西,要求他拉韩德尔的“席巴女王进场”。 他本来不打算顺从她的意思,但她眼底过分热烈的希冀,让他不知不觉的走回屋里,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 她跟了进去,听完曲子后,满足赞叹,鞠躬弯腰,再三道谢,她笑着对他说:“在这里听好清楚呢……” 于是他知道,她每天在七点五十九分的时候,会把背贴在墙壁上,倾听他的音乐。 那天晚上听完曲子之后,朱苡宸讲了很多邻居的小八卦给他听。虽然,他才不在意自家左右住了什么人,但他竟然没有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将她赶出家门,这点,连安凊叙自己都深感意外。 第二次碰面,是他请的清洁工请假,而他无法忍受垃圾桶里的东西留在屋里过夜,因此亲自拿了垃圾到外面等候垃圾车。 他遇见她,她像好几天没睡觉,乱蓬蓬的头发,粗黑框的眼镜,身上穿了件难以形容其丑陋的连身长衫。 看见他,她笑得热情洋溢,终于想起来还没有向他自我介绍过,于是她说:“你好,我叫朱苡宸,我是助理讲师,朋友都叫我阿朱,亲情是沙漠里的甘泉,朋友是忧郁时的最佳良药,我希望能够当你的好朋友,以后请多多指教。” 阿朱……她勾起他久远的记忆。 几句励志小语,一声阿朱,一个乞求成为朋友的热切眼神,让他忘记人类是种阴险动物,忘记与他们交手时要戴上面具,也忘记摆出冷冽面孔,逼她自动离自己三步远。 不过就算他摆出冷酷,她也不会因此远离他,因为她有某种怪异的性格与热忱,就像太阳,即使非自愿,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融化周遭的寒冰。 倒完垃圾后,在小小的电梯里,她向他提出几个问题,他当然没回答,而她却也没让气氛冷掉。 她说:你很少出门对不对?我也是,我的工作大部分会在家里完成,所以我尽量把学校的课排在同一天。 她说:你的工作是什么?为什么可以天天待在家里?我是研究政治的,你没听过这种行业对不对?我在高中之前也没听过,后来跟了教授,就一路走进这行,没有喜欢或不喜欢,人生嘛,不就是为了赚三碗饭,而且这一行,不会有太多人和你抢。 她说,你有没有碰过很诡异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就觉得很诡异,之前,我有个老毛病,总是记不得男人的长相,可是那天我推了你一把之后,竟然记住你了耶,很厉害吧? 一直到很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她的职业病。 为教学互动,她习惯在说话之前先抛出问题,然后不管学生肯不肯回答,她都会进入原先预备的课程。 之后第三,第四……第无数次,她会在他进出门前探出头来,对他热情一笑,说:“你要出门啊?”,“你回来啦?”,“今天过得好吗?”,“你的衣服很好看。”诸如此类的废话。 她说废话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拿胶带把她的嘴封住的欲望。 她对每个人习惯性装熟也不奇怪,反正她的个性就是热爱讨好每个人,可是被阿雪训练出严重洁癖的他,竟然没有在她拉扯过自己的衣角后,马上换下衣服,没有在她不小心靠上他肩头的时候,嫌恶地拍拍肩,没有在她好意地将一杯看起来黑糊糊,恶心的十谷米浆递给他时,将它丢进厨余桶里,反而因为她说,它对人体很好哦,就等下喝掉……这状况很奇怪。 他并不晓得朱苡宸的存在对自己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确定自己并不讨厌她,也许……也许这些和她的小名叫做“阿朱”有关吧? 安凊叙打开电视,电视萤幕里大力放送着安帼豪的绯闻,传闻中的女主角被记者追着跑,几次她用手指滑过眼角,拭去泪水。 该如何解释这种事? 是遗传,是轮回?安帼豪和安理卫都娶了个强势霸道,却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女人,但也都爱上温柔,能给予心灵慰藉的音乐老师。 当年,安理卫为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伪造他这个私生子的身份,九岁的孩子,愿意退让成全大人们的外遇,乖乖地为他圆谎。 如今,这个女人会怎么做?和他的母亲一样,当个安静无声的第三者,默默吞下满腹委屈,成全安帼豪的前途?说实在的,他很期待答案。 下一条新闻,安帼豪牵着妻子的手,两人声泪俱下,他说自己不想为了一次选举,让他与妻子之间的深厚感情遭到破坏。 接着,他大力控诉对手的造谣抹黑,甚至要选民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要选一个只会恶意抹黑的候选人,还是选一个能真正为大家做事的人,最后依旧是老套的戏码,他要向八卦杂志及对手提出告诉。 安凊叙笑了,发自内心的愉快笑意。 恶意?抹黑?越来越有趣了。 他双手横胸,盯着电脑萤幕,看着激动落泪的安帼豪,看着强势霸气的“大嫂”,她誓言扞卫自己的家庭,绝不容许外人摧毁。 但如果摧毁婚姻的不是外人呢?如果女孩不肯心甘情愿地成为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第三者呢? 安凊叙举杯,嘴角噙着笑意,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感到快乐。 他有过许多成功经验,包括申请到一流大学,考到一流执照,在每次的金融风暴来临前脱身……然而,从来没有像这次赢得这样畅快淋漓过。 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是康易成,与安帼豪竞争最激烈的议员候选人。 很不巧的,他恰恰是安凊叙在哈佛念书时的同学,当年两人都是远渡重洋求学的异乡游子,所以即便他性格冷清孤僻,仍旧与康易成培养出革命情感。 “阿叙,你看到新闻了吗?” 电话中,康易成的语气带着极大兴奋,自从安凊叙找上他,表示要为他低迷的选情操盘后,他的民调数字节节上升,而今天绯闻案爆发,那些因形象清新而支持安帼豪的婆婆妈妈们,恐怕要转移目标了。 “看到了。”不自觉地,他的嘴唇拉出得意的笑容,眉毛弯起漂亮弧线,骄傲在眼角张扬。 “怎样?要不要把剩下的照片交给八卦杂志?”那照片香辣火热,一旦爆出,肯定能为杂志带来高销售量。 “不,再晚两星期,暂时让他松口气。” “为什么要给他时间喘息,直接歼灭不是更好?” “现在离选举还有十六天,我们掀出底线,顶多逼得他召开记者会,你也看见,他的演技多好,哭功多强,届时他坦承自己犯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再用柔情攻势发誓自己永不再犯,而他的妻子跪哭求得选民原谅……最后他的母亲、父亲跳出来,提及当年的乌龙外遇事件,最终,一句阴谋论被挑出来,届时林小姐就不是外遇,而是敌方阵营所使的仙人跳了。” 说完,他一哂,台湾的疯狂选举,往往比八点档乡土剧更具可看性。 “天啦,我还真没想到这个。” “总之,先缓两个星期,这段时间盯紧安帼豪的行踪。他势必会找上林小姐,不管是安抚,还是协商分手,如果林小姐再要求个‘临别秋波’,留下证据的话……你就稳赢不输了。” “知道了,阿叙,如果我赢,你一定要来帮我。” 帮?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只对打压安家有莫大乐趣。 挂掉电话,再看一眼电视里,红着眼眶的安帼豪,他已经没有印象,不知道当年父亲面对镜头时,是不是也像他这般无辜压抑。 关掉电视,安凊叙拿出琴盒,心里想着,隔壁的朱苡宸是不是又捧着一杯黑糊糊的东西,贴在墙壁上倾听? 阿朱……可惜她身上没有几个类似家暴留下的青紫,不然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喊她阿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太好,在拿起小提琴的同时,他竟然有一股冲动,恨不得去敲开她家大门,亲自为她演奏。 然,当他握上门把时,又垂下双眉,这算什么,分享? 他的痛苦不需要旁人分享,快乐自然也不需要。 松开手,叹口气,他打算回原地拉琴,但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门铃在此刻响起。 她来了?带着两杯黑糊糊的“维他命b群”?他没有刻意露出微笑,是脸部细纹自己做的主,自动摆出一张喜悦表情。 他打开门,朱苡宸虚弱地扶着门框,满脸潮红,发肿的双眼几乎睁不开,她试着勉强挤出笑脸,用沙哑的嗓音问他,“对不起,你这里有没有伏冒热饮?我快不行了。” 吃伏冒热饮就行了吗?那么满街的诊所,医院用来做什么? 他不是多事的人,绝不会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不过是邻居,不过是刚好小名和那令他牵挂的邻家妹妹相同,他不需要多事。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过好几个回合,然后转身,去拿感冒药来给她。 她半眯着眼,说一声谢谢,没有敷衍,是真心诚挚的感激,接着转身离开他家。 他并不想多作挽留,但是关上门…… 关上门之后呢?他应该去拉小提琴,应该去做该做的事情,不应该站在门边侧耳倾听,试图听取那个女人的动静。 隔壁的大门打开了,他听见。 砰,重物坠地声,他也听见了。 想也不想,他直接冲出家门,果然,笨阿朱倒地不起。 如果不是他顺手带上自己家的门,却忘记把钥匙带在身上,如果不是她昏得很彻底,如果不是他的家庭医生正好在附近……他绝对无法忍受在这样的屋子里待上三分钟。 脏,乱,没有秩序。 这不是房子,是垃圾集中场,安凊叙不晓得在这里,怎么能够安然存活。 朱苡宸住处的沙发,柜子,桌面……所有平整的地方通通堆满书籍,地上放眼所及全是空瓶,空塑胶袋,她的工作应该不是什么政治研究,而是资源回收。 他怀疑,如果这个时候来个六级地震,他和她会不会双双被埋在书本底下,现代版的焚书坑儒就此传开。 他抱她进屋时,根本不晓得该把她放在哪儿,的确,有一间看起来很像卧室的地方,但道路险阻,层层障碍横在客厅与卧室中间,他根本无法在抱着她的情况下突破障碍,抵达目的地。 于是,他放弃卧室,沿着墙角缓慢行进,生怕一不小心,踩到某种可疑物品,摔死她,也摔死自己,他可不想因为过失致死而吃上官司。 他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打开其他几间房,很可惜,里面空空如也,连一片可以躺的薄木板也没有,于是,再不情愿,他还是得抱着她回到看起来很危险的卧室。 安凊叙用他的长腿当武器,展现腿力把所有横在路中央的东西全部一举踢开,然后把她往床上一放,再把压在她身下的几本原文书扫到床底下,拉起那条显然破旧到可以称之为抹布的棉被,往她身上一盖。 紧接着,他打电话,医生说二十分钟之内到。 再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医生是个亲切,性格还算不错的男人,决定自己有义务让他快快乐乐进门,平平安安离开,于是他弯下腰,开始打理她满屋子的东西。 他是个极有效率的男人,当门铃响起时,他已收拾了两大袋垃圾放在门口。 因此,医生进门后没有碰到他几十分钟前所遇见的困难,走到病人的床边,看完病,打完点滴,医生留下足够的药品,平安,充满喜乐地离开。 天晚了,病人需要看护,因此安凊叙仍坐在床边,等待点滴结束。 然而,五分钟后,他开始出现幻觉,先是脚底发痒,之后手臂跟着痒起,他狠狠抓几下,又发觉连头皮也在痒,他压根没办法安然的坐在这张看起来很久没有擦拭过的椅子上。 他想转身跑回家,用力把门关起来,免得这里的细菌越区入住…… 不对,他的大门被反锁了,没关系,大不了找个锁匠…… 但是,吊在她手上的点滴……他咬牙切齿,在狠狠挠了十几下头发之后,他再也坐不住。 拿起手机,急call他的钟点女佣,用五倍价钱让她找一票人来上夜班。再打电话给他的设计师,造型师……他深深相信,这种环境没有一票人来打理,根本无法恢复正常情景。 这一觉,朱苡宸睡得超级舒服,枕头很软,棉被很软,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她高举双臂,伸个懒腰,把身体延伸到最极致,缓缓睁开眼睛……惊吓指数两百。 这里是她的房间?怎么这么陌生?她的书呢?她的垃圾呢?她东一件,西一件像万国旗的衣服呢?即便是身子以下,床垫以上的被单……也不是她熟悉的那组,怎么会呢?她的窗户不可能干净到可以看见对面大楼,她的化妆台至少叠了十几本书,不可能干净到能够……摆上精油蒸气机? 她猛地跳起,这时,她发现身上的衣服也不熟悉,她整个人惊恐到最高点,她跳下床,开始放声大叫。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 她冲出了房门,她的家整个变了,熟悉的东西不在原处,窗明几净得像样品屋,难怪她会闻到香气,因为餐厅桌上正插着一束金黄色的香水百合。 她用力捂住嘴巴,眼睛瞠到最大直径。 怎么回事?她被外星人绑架了吗?外星人见她聪明可爱,清秀端庄,觉得她的基因肯定不坏,于是抓她来交配,生出“人t”混血? 她哭丧着脸,狠狠地又放声大叫两回。 “叫够了?” 安凊叙斜靠在厨房门口,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捧住杯子,喝着她经常喝的十谷米浆,味道……比视觉更好。 “你,你……你……”她像跳针的唱盘,重复着同样一个字。他也被绑票了? 女et相中他的高大威猛,英俊雄壮? “我很好,不必问候,不必道早安。” 他走到焕然一新的沙发上,坐下,轻轻敲着放在同样全新的茶几上笔电的键盘。 哪有人敲键盘的速度可以这么快却又这般优雅?朱苡宸盯着他的动作,久久阖不上嘴。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应该……哦,对,她走到他面前,深吸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疯狂,“请问,我们被外星人绑票了吗?” 他给她的回应是,双瞳里流露出些微悲怜,不会吧,年纪轻轻的,一场重感冒就把她的脑袋烧成豆腐乳? “看你的表情,我们应该还在地球表面哦?” 她接下来的话让安凊叙稍稍恢复正常,不过他还是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确定疾病已经远离。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的房子会……”她无法形容,只好翻过手掌,十指向上下左右比几下。 “从猪圈变成住屋?”他接得言简意赅,伤人度却是百分之百。 她没花时间讨论他的无情用语,“呃,对,可以请你略略我说明吗?” “我请了五个人,花了六个钟头。” 花六个钟头把她所有的东西通通丢掉? 她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拳头,无声哀怨着,他是有洁癖哦,别人的房子他插什么手。 她真的很想发飙,可惜一来她不习惯对人发疯,二来他那张冷面判官脸……如果她发疯,他会怎么做? 深吸气,深吐气,吸吸呼呼,再吸吸,再呼呼,她努力让心脏回到一分钟八十次时,才相当克制地笑问:“请问,我必须要到哪个回收场,才能找回我满屋子的书?” 那些书是她多年收藏,用钱也换不到的重要资料,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将它们……天,现在她宁愿自己是被外星人抓去混基因。 “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没抬头,两手继续敲键盘,但他可以猜得出她脸上的哀怨表情。 没丢? 朱苡宸飞快跑到他指定的房间,一整排落地书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她以为被回收的书,最厉害的是,书不但分门别类,还按笔画一一排好,列印出来的资料也整齐放在架子上……这个,钟点工人不会做吧?那么,是他吗? 失而复得的快乐,让她想再度尖叫。 呼,谢天谢天,她缓缓吐气。 走到靠窗处,一张约一百八十公分的长架子,摆着她的三部电脑,打开电脑,她确定做到一半的工作有确实存档,心底再感激一次天地神明。 他是怎么办到的?仅花一个短短的晚上,或者她已经昏睡三天三夜,自己却一无所知? 走出房间,她想向他解释,她付的租金租下一房两厅已经很过分,实在不该使用其他空房。但……这又关他什么事?望着干净到像新居落成的空间,她有几分羞愧。 一个女人实在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的,表哥每来一次就念一回,然后认命地动手帮她打理收拾。 也许是小时候做得太多吧,那时为了当乖小孩,为了讨好大人,她认真做家事,每回厌倦到近乎痛恨时,她便告诫自己,寄人篱下的孩子没有权利厌烦家事。 后来搬离老家,她每回拿起抹布,那种自己是无家孤儿的无力感便会侵蚀也的知觉,她痛恨那种感觉,所以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手做家事。 她想,自己还是有几分反骨任性的,她任性地把生活过得懒散而漫不经心,似乎想弥补童年的自己似的。 他还在敲电脑,姿势依旧高贵优雅,如果他说自己是染上黑头发的英国爵士,她想,她会相信。 “我去刷牙洗脸。” 突兀的说完这句话,她又闷了,对绅士说这个,就像问总统“我可不可以去尿尿”一样,好奇怪哦,就算她想回房脱衣服裸奔,也与他无关啊。 如她的意料,他没回答,果然…… 额头三条黑杠,她垂头走进房间。 她没迅速转身去看他,否则她会发现,优雅的爵士在她进入房间时,很不优雅地噗哧一声,捧腹大笑。 当朱苡宸再度出现时,安凊叙已经工作完毕,笔电关机,她在浴室里斟酌老半天的话,走到他面前,却发觉不知道该怎么说。 “呃,那个,那些书架要多少钱?我应该要还给你。”这笔钱她花得不甘愿,虽然是他自作主张,但也算得上是……帮忙。 “加上五个钟点女佣,一共十七万三千两百元。” 设计师,新寝具,家庭医生的出诊金以及她身上的睡衣,他都没算进去,够意思了。 “十,十……七万……”她的声音颤抖,两只贴在脸上的手心用力过度,把她的脸弄得像压坏了的红龟棵。 十七万是她一年半的租金,是她活期存款里的总额,是她…… 就算她是个很会赚钱的粉领阶级女性,但这笔钱,她打算用来给自己买房子,而不是给满屋子的书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她在心里沉默地哀叫两声后,悄声问:“我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每个月摊还一万五千块,行不行?” 他点头。 “你还有其他的问题?”这是他主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最后一个,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 “你发烧,流了满身大汗,是造型师帮你换下的。”想到什么似的,他又补上一句,“造型师是女的。” “哦。”她缓慢应答。 安凊叙见她不再说话,反问:“所以,你已经问完了?” “对,问完了。”她合作点头。 他瞄她一眼,今天话这么少,是病毒影响了脑细胞?“既然你已经问完,我有问题。” “好啊,你问。” 他起身,走进她的卧室,朱苡宸想起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丢在未整理的床铺上,呃……她巴自己的脑袋一下,连忙追着他的脚步进房间。 果然,明显有洁癖的男人,在一声长叹之后,开始帮她铺被子,她狠狠咬了一下唇,飞快拿起衣服丢进浴室里。 转过头,发现铺好被子的他正对自己皱眉。呃,好吧,她移动双脚,走进浴室,把刚丢进来的睡衣从磁砖地面上捡起来,当着他的面,放进洗衣篮。 “你有话问我……呃,我准备好了,请问。”她规规矩矩站着,乖得像个小学生。 安凊叙从柜子上拿出一本童话书,和黄色的大狗玩偶,问:“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 “不是买的,狗狗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一个很美丽的阿姨送我的,故事书则是她儿子的。” “她儿子的故事书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这个故事很长。”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解读错误,他的表情好似在……期待什么吗? “长话短说。” “小时候我经常被我舅妈打,每回挨了打就躲到邻居阿姨家里,那里是我的‘安全城堡’。阿姨人很好,很温柔,她会给我做饭,大哥哥会为我擦药。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个摇篮,大哥哥经常坐在摇篮里给我讲雪后的故事,还讲大道理给我听。 大哥哥会安慰我说,因为舅妈的眼里有一片恶魔的镜子碎片,才会看不见我的乖巧,只要我用爱心,用温柔,慢慢感动舅妈,总有一天,恶魔的镜子融化了,她就对我很好。他说的那些话给我很大的力量,让我撑过那段痛苦难熬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一部神秘的黑色车子来到阿姨家门前,我听说大哥哥被人接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只知道从那天起,大哥哥再没回来过,后来阿姨就把这本书送给我。” 她想告诉他,更多关于大哥哥和阿姨的故事时,一抬眉,却发现他冷漠的双眼染上一层温柔。 她的故事很感人吗?疑惑问,安凊叙开启双唇,轻轻吐出两个字—— “阿紫。” 无数的情感随着这声“阿紫”争涌而上,不管他是否载得了,他凝望着眼前的女子,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倒转重现,澎湃的情感,压得多年来几无激昂情绪的他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直觉回答。 “你看自己的手上,脚上是不是被打得到处紫黑,紫黑的?你当然是阿紫,不是阿朱。”他也凭直觉出口。 轰地,惊天大雷震断了她的神经线,阿紫……阿紫……在她梦中萦回无数遍的名字。 她口干舌燥,并不是因为发烧,流失过多水分,而是因为眼前的男性……吞吞口水,她很用力地发出三个字的音节。“大、哥、哥。” 安凊叙那张呆板冷漠,鲜少有表情的脸上,浮现睽违多年的温柔,他张开双手,等着发愣中的女孩跳上来,像很多年前那样,但她还在发呆中,他只好低低地对着她轻唤,“阿紫。” 找到了,她终于找到被雪后带走的大哥哥。 连续三日,朱苡宸陷在幸福的粉红色泡泡当中,她每分钟都想引吭高歌,她每走一步就想踮起脚尖热舞一番,连夜里睡觉,嘴角也会不由自主上扬,她好快乐,快乐得想飞到天空。 她找到了耶,终于找到他。 有缘千里来相聚,无缘对面不相逢,他们在“无缘”加上“无缘”再加上“无缘”乘以n……之后,终于接到“有缘”这条线。 那天,她狠狠地扑进他怀里,把他整个人往后撞倒在床上,他在下,她在上,动作暧昧得让人脸红心跳,可她不在乎,因为她找到他了。 虽然他的热情表现只有六十分,虽然他的笑容弧度不够深,虽然他的拥抱在短暂尴尬后结束,虽然他连一句“嗨,好久不见,你好吗?”这种问候都省略,但她还是很开心,开心得想尖叫。 连续三天,她每天定时去按他家门铃,他没请,她自入,至于到他家里做什么?说实话,她也不是太明白,她只想看着他,黏着他,确定自己已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但安凊叙和她的热情表现大不相同。 他失控的温柔,在想起自己被母亲抛弃的同时结冻。 她不明白他的改变,只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的快乐带到他的眼前。 她给他说笑话,他脸上的寒冰却在转瞬间冻死她的热笑话,她给他说小社区里这几年发生的故事,他不感兴趣,直接丢下她,进入工作室,锁门。 热脸迎上冷屁股? 没关系,被雪后带走的男孩,连心都是冷的嘛,她虽不晓得这些年在他身上发生了哪些事,但她有本事融化舅妈眼里的镜子碎片,就有能力融化他心底的冰层。 朱苡宸这样乐观地想着,于是她开始抱着笔电和资料到他家工作,随时随地,只要他的视线对上她,她便无条件奉上一张热情笑脸。 他有点小可恶,钟点女佣煮的饭他自己吃,完全没有邀请客人同席的意思,摆明了她的不受欢迎。但她不生气,仍然笑脸迎人。拿着面包和开水,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和他一起吃午餐,然后一路叨叨絮絮,说个不停。 “……舅妈下班时,我们已经把家事做好,表哥,表姐也煮好饭菜,舅妈匆匆洗过澡,就带着晚餐到阿姨家,陪阿姨说话,吃饭。知道吗?你离开之后,阿姨很寂寞,如果没有舅妈陪伴,她连半点东西都不肯吃。 有时候,舅妈会带我一起去你家。小时候,我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长大之后,才从舅妈那里慢慢知道,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女人,都没能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终身的好男人,才会在生活里拖磨着。舅妈告诉我,阿姨很羡慕她,因为好歹她还有三个小孩,可以相依为命的过日子。 阿姨离开后不久,舅妈也跟舅舅离婚了,那时我好害怕,担心舅妈会把我送到育幼院,可她没有,也没让我和不负责任的舅舅一起走。她留下我,照顾我,直到我高中毕业。我常常在心里告诉自己,大哥哥是对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我就能融化舅妈眼底的魔镜。” “那些话都是狗屎。” 一句饱含怒气的话突然迸出,打断她的声音,朱苡宸错愕,但在错愕之后,她扬起热情笑容。 他听进去了耶,听进她说的每句话,虽然现在的他不像九岁时,那样温暖亲切,认真倾听,但他依然没有漠视她告诉他的事。 “你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改变这么多?”她定定的望住他,热切的目光浮上浅浅哀愁,那部神秘大黑车子的主人没有爱他,善待他吗? 那个说起“充满战斗精神的人,会永远快乐”、“人生最高的理想,在于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败生动摇,动摇生失败”、“一分钟的思考,抵得过一小时的唠叨”……就会精神奕奕的小男生,被谁挥动魔棒,改造得冰冷无情,柔软的心肠转硬,热忱被冷酷取代? “如果你被父母亲抛弃,你就不会相信那些鬼话。”安凊叙嗤笑一声,清冷笑容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她苦笑摇头,“大哥哥,你忘记了,很早以前我就被父母亲抛弃,是你教会我相信人性,相信乐观自信会替自己赢得幸福与成功。” 他失言了,看见她眉心竖纹,他有几分抱歉,但他并没有对她表达歉意,不过,他转身进厨房,拿来一副新碗筷,并且抽走她手上的面包,丢进垃圾桶里。 所以,她已经受邀,共进晚餐?朱苡宸勾起灿烂笑容,表达出她的好心情。 “你刚刚说到抛弃?我不认识你父亲,但就我所知,你离开之后,阿姨很想念你。她哭着对舅妈说自己很蠢,被骗了,还说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你。她用尽心思却想不出办法,成天病怏怏的,不吃不喝,对着你的小提琴掉眼泪,就算舅妈和左右邻居尽心安慰,可她仍然一天比一天沉默。” 始终冷淡的面容因为她的话掀起波涛,手中的筷子在不知不觉间掉落,她的意思是……啪地,他将筷子压在桌面。 “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被骗?什么叫做这辈子都见不到我?” “听说,本来有过约定的,只让你离开一年的,可期限到之后,阿姨打电话,按住址去找你,才发现电话是空号,住址是假的,后来她上台北,在市议会附近拦截到黑头车的主人,对方恐吓阿姨说,你在他手上,如果阿姨再捣乱,日子难过的人是你,阿姨怕你被欺负,强压着满肚子伤心,不敢再北上找人……” 额间浮上青筋,嘴角处硬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线,安凊叙全身僵硬如冰冷雕塑,很好,好得很。原来……这才是真相。 他错恨了母亲,她没抛弃过他,而自始至终的始作俑者都是安理卫……胸口那堵恨越发猛烈,波涛汹涌地打上他的脑子,紧紧咬住牙关,他、将、会……一笔一笔,一条一条,仔仔细细地与他清算。 见他不语,朱苡宸继续说下去,“后来阿姨病得很重,舅妈时常去看她,给她送饭,可是阿姨不吃,只是不断哭着,我只好拿起你的故事书,跟她讲雪后的故事。 我告诉阿姨,等我长大,会像小女孩那样历经千辛万苦,把大哥哥找回来,请她别再伤心。阿姨听见很高兴,她把故事书送给我,抱着我说‘那大哥哥就拜托阿朱喽。’ 后来她病得越来越严重,连床都下不了,舅妈很担心,到处借钱要送阿姨去大医院,可是几天后,我去阿姨家里,阿姨不在了,听舅妈说,阿姨被她的哥哥接回去养病,之后再也没有阿姨的消息。 舅妈收下阿姨给的钥匙,也收下阿姨的托付。阿姨说,阿叙那么聪明,一定会记得回家的路。她请舅妈有空经常过去看看,也承诺她的病一旦好转,就会马上回来,因为她的阿叙迟早也会回来……” 她越说,他的表情越凝重。她的话崩裂了他心底最坚硬冷冽的厚冰,心像被什么东西狠力捣过,捶烂,他丢失多年培养而成的稳重,奋力将碗盘一推,拉起她的手,力气之大,在她腕间烙入红痕。 “走。”他有满脑子的火气不晓得该找谁发作,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些什么。 “去哪里?”朱苡宸不明所以地看他。 “去找舅舅。” “你晓得你舅舅住在哪里吗?”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泼醒了他,他从不晓得自己还有个舅舅,又怎会知道他住在哪里?颓然坐下,他痛苦地捏紧拳头。 她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心底恻然。那年带走他的,到底是谁啊?是谁这样忍心拆散一对情深母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你舅舅的下落?” 他没回答,但额间暴张的青筋给了答案,她的手压在他肩膀上,屈下身,眼睛与他相对,“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阿姨的。” 安凊叙蹙紧眉头,不信她的话。 “我给舅妈打电话,也许她有阿姨的联络方法,就算没有……还是会有其他办法,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其他办法”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办法”,但她热情的目光,充满自信的脸庞,就是莫名其妙地说服了他,他望向她,蹙起的眉头缓缓松懈。 她笑着点头再点头,像在说服自己也说服他似的。 “记不记得,蔷薇在荆棘中成长,越痛开得越漂亮,只要我们不畏艰难,努力寻找,终有一天,你和阿姨的感情会开出美丽蔷薇。而且,灰心生失望,失败生动摇,动摇生失败,我们不能动摇心志,只要纯粹相信,就一定会找到阿姨。” 她讲了一大堆小时候他要她背的话,然后……他相信了她。 第四章 其实,他不如表面上这么冷酷。 其实,他的心也有温暖的一角。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其实”,是在朱苡宸综合他所有的行为之后,所下的结论。 比方,他明明可以给几颗感冒药就不理人的,可他不但理了,帮了,还额外把她的屋子做了一番大整理。比方,她忙到没时间上门赖他,他也会让钟点女佣做完饭菜后,送一份到她家里。比方,他会在拉小提琴时,打开大门,让她听得更加清楚。比方,倒垃圾时,他会按下电梯,等待从屋里匆匆忙忙追出来的她,然后一手接过她的垃圾。 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正确钥匙,打开他的语言中枢,从此他的回答,敷衍成分降低,用冷漠逼她住嘴的情况减少,虽然他依旧不是爱讲话的男人,但她多卢几下,也能卢出几句中听或不中听的话。 “舅妈问过社区里每一户人家,没人晓得阿姨去了哪里,但有人两年前到台北看医生,在大医院遇见阿姨,由此推断,阿姨没有出国,她应该在台北。” 安凊叙没有回话,因为这点,他已经透过征信社知道了。 朱苡宸跑进他的厨房倒水喝,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喝完开水,杯子随手摆,在桌面压出一个水印,水印碍了他的眼。 他没有瞪她,虽然她真的很缺乏秩序性,也是这样的生活白痴才会把自己的房子弄成游民收容所。 他动手把杯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再拿块抹布将水渍擦去。如果做出这些事的是别人,他会一把将对方推出屋外,并在门口贴张公告,上面写着——此人与狗不许进入。 “舅妈还去问了菜市场里和阿姨比较熟的老摊贩,但没人听说过你舅舅的事。” 她见他走出厨房,也跟着走出去,他转头,发现她没把椅子摆回原处,很忍耐地叹口气,走回餐厅,将椅子推到桌子下,摆正。 朱苡宸神经大条到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他的大忌,仍然在他身后聒噪不已。 “你会不会很难过?我知道这个结果令人失望,不过我们一定可以想到其他办法,追出阿姨的下落。”她再度信心满满地说。 安凊叙背对她苦笑,苦笑让他的额间勾出两条抬头纹,真不晓得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他怎么不看她?是生气吗?还是她的答案让他太失落?她两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逼他回头看自己。 “你对我很失望,对不对?”她鼓着腮帮子,满眼抱歉。 失望?不,他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年离开时,他不过九岁,现在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二十年的光阴可以抹去许多记忆,何况是难寻的蛛丝马迹。况且,她用的是最不济事,最没效率的寻人法,当真全指望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妈妈。 “没有。” “对不起,我会再加油的。”她举手发誓,表情可爱得一如当年,好似她还是那个被打得哀哀叫的小女生。 他心想,她要怎么加油啊?连专业人士查那么久,也不过查到一点点称不上线索的线索,凭她?靠几个二十年前的老邻居? 忍不住,他揉揉她的头发,她笑了,笑得灿烂如一颗红太阳,煨暖他的心。 揉头发……那是很亲密的举动吧?这是否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飙快车,回到儿时的亲密? 她抱起他的手臂,脸贴在他的肌肉上,甜美笑着。 “中秋节我要回老家过节,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舅妈很想念你,她在电话中要我转告你,退休后她没事做,经常去你家修剪花木。你们家院子的树长得很高了呢,老桑树结出来的果实,比菜市场卖得还要硕大,采下来熬酱、熬汁,好喝得不得了。如果你回去的话,还可以喝到今年四月份的新货。” “她还在玉兰树下摆了铝梯,采下来的玉兰花,舅妈都拿来供菩萨,请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大,保佑阿姨身体恢复健康,也保佑你们母子早点团圆,怎样,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有人默默关心自己,求天求地的求他能平安健康?她的话让他心底滑过一道暖流。 想回去看看吗?是啊,很想。 多年前那个苦等不到母亲的男孩,曾鼓起勇气,回去过一次。他爬墙,爬窗,摔得手脚伤痕累累,却发现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他在空无一人的大屋子里,哭得惊天动地,一路从老家哭回台北。 被遗弃的孤独和自卑,在瞬间膨胀发酵,他忍耐了那样长久啊,谁知,竟是他下了谬误的结论,错怪了母亲。 他不只一次自问,如果那时候自己没在捷运站遇见阿雪,会怎样? 回到充满恶意的“家”,继续当别人的眼中钉,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却仍不时踩到地雷,饱受一顿刻薄奚落或暴力相向? 在那样动辄得咎,仰人鼻息的环境中生活二十年,他的性格会变成什么样?猥琐卑微,低声下气,还是刻薄寡廉? 亲人?哼。 他并晓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阿雪提到家人时,一样充满不屑与轻蔑,环境总是改变着人们,就在不知不觉间。 突然,他听见朱苡宸嘴里传来轻柔的叹息声,她伸出两手扳住他双颊,把他的脸转过来与自己正面相对。 她的手心微凉,在炎热的气候里,带给他一丝舒爽。 “你觉得我很想挑战‘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场谈话’吗?”她转移话题,舍不得他脸上的冷漠。在幸福中成长的人,不会出现这种表情,她心疼他吃太多苦头,那个苦啊,肯定多到谋杀了他的温暖善良。 缓缓叹息,安凊叙发觉自己喜欢她的碰触。 “我的意思是,你好歹给点回应,我讲一句,你不必回答一句,但至少给个嗯,呃,哦,啊,随便一点小声音,让我知道你的耳膜有接收到我的音波,行不行?” 他没有回应,并不是反对她的话,而是贪看她的表情,她挤眉弄眼,嘟嘴斜唇,把一段简单的话,硬是添入许多生动。 “就算是挑衅也好过零反应,我又不是广播电台,可以对着你这支麦克风,喃喃自语两个钟头。” 他笑一声,拉开她的手,继续往客厅方向走。 很好,笑,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反应。 “拜托啦,给点面子行不行?” 她拦在他面前,两手平举,带点耍赖,卢着他,闹着他,硬是要卢出他一个回应。 他凝睇她,半晌,回答:“好。” 好?意思是以后他很乐意在她喋喋不休时,给点正常反应?她一笑,得寸进尺问:“好什么?” “我跟你一起回老家。” 什么?一愣,没想到竟能卢到他这个回答,她还以为他近乡情怯,需要更多的说服,才肯踏上归乡旅途,怎么知道他这么干脆。 奋身一跃,用力鼓掌,她顾不得他的洁癖,偏是扑进他怀里,大叫,大笑,用足行动表情,表达自己的快乐之意。 视线落在他背后的朱苡宸,并不晓得自己此刻的投怀送抱,在他的眼角眉梢烙进一丝笑。 她勾上他的手臂,不顾他是否不快,不介意是否热脸又贴上冷屁股,她拉着他走进客厅,推着他坐进沙发,再靠着他聒噪叨絮,不停说话。 安凊叙望着神采飞扬,手势动作很多的她,浅浅地拉扯起嘴角,心想“如何靠自己一个人完成千场谈话”对她而言不算挑战,而是一种熟能生巧的习惯。 她从老家的政变,说到社会在这二十年来的重大变迁。 是职业病,但这长篇大论因为有许多专业术语,听得不至于让人太忧郁,她从政党轮替,讨论到民心,归纳出百姓所需,他在心底冷笑,民心不过是“生活”二字而已,自古以来都是,根本无需瞀言废语。 她再从学生对某些论点的赞同与不赞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她谈到八年级生的生活态度与观念……他的结论是——她很适合做马拉松式演讲。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的热情脸庞,说话时,她过度活泼的眼耳鼻唇,生动地吸引人心,她反复诘问的说话方式,几次让他忍不住加入话题。 就这样,他们一路对答,却不记得,话题怎会牵扯到这里。 她问:“以前我见过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在你家进出,她是谁啊?” 会在他家里进出的还有谁?他想也不想回答,“阿雪。” 她点头缓道:“阿雪很美,有种冰山美人的气质,可脸上会不自觉地带起一抹嘲讽讥诮,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顺她的眼。” 有吗?现在的阿雪在大太阳的照拂下已然改变许多。如果她还看得见阿雪脸上的讥诮,那是因为她距离阿雪够近,若是以往,她根本无法靠近。 “这本来就是个让人不顺眼的世界。”安凊叙垂下眼睫,眉间微皱,好像不耐到极点——那是阿雪专用脸。 朱苡宸望着如出一辙的表情,他和那位阿雪关系很亲密吧?莫名其妙地,一股不明酸气溢入胸襟,心像被什么东西锥上,痛了那么一下下。 看着躺在地上的阿紫…… 对,他改不过来,她说她叫阿朱,可他就是认定她是阿紫,没关系,阿朱,阿紫本就是双胞胎,不信?去翻翻《天龙八部》。 她给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随时进出她的家,钥匙是她硬塞的,他没有多说什么,便接了下来。 他来了,因为她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非常奇怪的状况。就算在感冒事件之前,她也会有事没事地到他家晃两下,感冒事件之后,更别说她大半时间都窝在他家。 因此,他有足够理由怀疑,她又晕倒在某个角落。 她说过,她是经由“流行性感冒病毒”票选出来的性幻想最爱人类,所以每次新闻报导“流行性感冒进入高峰期”,隔天,她必定会进诊所报到,让医生大人宣布她又被新一波病毒迷恋上。 如果她懒着,拖着,抵死漠视它的存在,就会像上次那样,严重到需要点滴伺候。 她对病毒没有防御力,一如她对帅哥缺乏免疫力,那句话说完的时候,她的脸突然向他靠过去,额头顶上他的,笑得贼兮兮的说:“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了吧?” 那时怎么会讨论到这个? 哦,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心情有点糟,对她的不请自来迁怒,他冷声问她:“我家有黄金吗?值得你天天来探勘?” 她回答no,no,no,紧接着就是和流行性感冒有关的那段对话。 因此三十六个小时,那么长的一段光阴失联,他势必得走上这么一趟。 再试一回朱苡宸的额温,确定她没有发烧,安凊叙推她两下,想把她叫醒,只见她挥挥手,模糊着说,“求求你,再给我睡两分钟。” 电脑还开着,地板散放着一,二十本书,刚整理不久的屋子又变得一团乱,她的生活严重松散。 他针对这点指责过她,她回答,“我忙嘛,备课,写paper,上电视,占掉我大部分的生活。” 他从鼻子里冷哼两声,接下她的话,“是啊,忙到连吃饭睡觉都不正常,你这种人若是对疾病拥有良好抵抗力,那么那些三餐正常,努力运动,健康过生活的人算什么?” 听他说完,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厚脸皮地趴上他的背脊,笑眼眯眯地在他耳边说道:“你在关心我?别担心,我不是一般哺乳类,我属禾本科植物,有空气水和阳光就可长得很棒。” 趴在背上的她让安凊叙明白一件事,他不只喜欢她掌心的温度,也爱上她身体带来的柔软温暖。 弯下腰,他善心大发地把她抱进房间,那张床…… 他叹气摇头,那张摆满书籍资料的床,怎有空间容纳她?他严重怀疑,这几天她根本不在床上睡觉。 低头,他瞪她两眼。 不高兴,却还是把她往自己家里抱,她睡得很死,根本不是再多睡两分钟就可以解决的事,但她刚碰到他的枕头,便满足地低喃一声,往床深处钻去,对此,他有权怀疑,她和穿山甲是表兄妹。 看着她满足的睡颜,他瞪她,凌厉目光落在她脸庞那刻,缓缓地变得柔和,因为她光洁脸庞连睡着也带着恬适微笑。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呆呆地凝视熟睡的她。 五分钟过去……应该离开的,他又不是没事做,干么杵在这里看一个傻女人睡觉。 但他移不开目光,只好继续由上而下俯视她,任眼底眸光拉起浅浅笑意,任好看的黑瞳泄露出自己对她的在意。 他看她,看得很仔细。 她右眉尾处接近发际的地方留有旧疤,那是当年为躲她舅妈的棍子,撞在桌角时留下的,傻瓜,一个女孩就这样破了相,还不懂心存怨恨,人性本奸险,牵拖魔镜做什么?是,天底下有恶魔,还不只一个,因为那些恶魔分住在每个人心中。 她怎能忘记当年她舅妈是怎么打她?又怎能因人家留她住下而感激涕零,还说什么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能融化舅妈眼底的魔镜…… 错,那是因为她越来越大,大得能够分担家务,大到能够赚钱回馈家里,她舅妈才会容许她留下。 这叫做投资报酬率,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好心?鬼才相信。 说他改变,但哪个人不改变,九岁到现在,若是他样貌不改变,身高不改变,性情不改变……那么他就会被诊断出罹患罕见疾病。 嗤一声,明明是很不屑的声音,明明是刻意地维持着对整个世界的敌意,但他的怨恨黑心偏在看着她沉静的睡颜时消失殆尽,冷峻的脸庞多了几道柔和的纹路。 阿紫用她的温暖说服着他,世间没有坏人,只有情非得已的无助人们。 如果他心中的仇恨是某种毒药造成的病征,那么她阳光灿烂的笑脸,肯定是仇恨解药,一凝眉,便解除他所有不满。 他还是没办法挪开自己骄傲的长腿,好像双脚站定之处,被人糊上三秒胶,搞得他动弹不得。 他想她,他想时刻看见她,安凊叙诚实的对自己招认。 为什么?因为她的笑脸太灿烂,常让他在不得不间,多吃一碗饭?不,他在乎身材,不会想要为了那碗饭,在健身器材上多花时间。 因为他喜欢屁股比常温高上一点点,所以恋上她用热脸来贴?不对,屁股需要温度,装个免治马桶就行了,不需要天天面对她的傻劲。 还是因为她说话的态度乐观如阳光,而他的房子需要阳光来消除尘螨?这理由更扯,他的房子有专人打理,而且她也不是杀菌机。 就着床沿坐下,他握上她的手。 快醒来,他有话想对她说。 真难得,他居然要“主动”对她说话。 前几天,他们难得地吵了架,而吵架的导火线是电视新闻里,大力放送着安帼豪的绯闻照片,那时,他的心情好到不行,绯闻事件让安帼豪的民调在短短三天内掉下两成。 她没有感受到他的快意,还叹气道:“台湾的选风真是既恶劣又不成熟,身为候选人该做的事,是提出自己的政见和专业,说服选民投自己一票,怎么会是去揭人疮疤。” 他冷声应一句,“选民有权利知道自己将选的人,真实面貌如何。” “不对吧,选民投票,挑的是有没有心,有没有能力为百姓做事的候选人。安帼豪的学经历相当不错,并且从小耳濡目染,对政界规则游刃有余,他父亲从政至今,表现良好,在许多政治人物当中,算是有所作为的大老了,他不应该因为这种事而落败。” “倘若安帼豪做的坏事是贪污,收受镇赠,那么他的确不适任这个位置,但他不是,感情这种事……或许,他和他妻子之间已经貌合神离了呢。” 他嗤之以鼻,“所以,在感情中贪污不算贪污,对妻子不负责任的男人就会对选民负责任?” 两句话,正中靶心,他朝语顿的她发出冷笑。 她忘记安帼豪在事件之初,是怎么否认这段感情的?一个伙同丈夫对外说谎的妻子,和搞外遇的男人一样肮脏可恶。再说,睁眼都能说瞎话了,选民凭什么相信他会诚实,而身为政治人物的首要条件不就是要诚信? “我没有说他的行为正确,我只是认为康易成的手段不光明磊落,他要赢,就该赢在政见上,赢得对方心服口服,怎么会是赢在揭发对手的绯闻上头?亏他还是哈佛毕业的,你说,这样公平吗?” “只要结果是对自己有利的,手段和过程重要吗?如果你非要讨论公平与否,哼,他可没有一个当政治大老的父亲。” 他冷淡语句,激起她的不平。“错,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康易成好歹是个形象清新的人物,这一届没选上,凭借他的能力,下一届依旧很有希望,可他用这种手段,就算赢来暂时的胜利,也不见得能够持久。” “如果他是个有能力的政治人物,就会一任一任地选下去,如果他缺乏能力,就算这届选上,也一样是短暂的胜利。” “如果安帼豪那些绯闻照片后来查出来是作假的或仙人跳,你不觉得这种选举手段太过分?” 她替安帼豪说话,说得他不爽,“那女的是他大学女友,两人在一起很多年,照片多到可以拿来做家族史,而她的小孩正在验dna。” 没有多言赘语,四句话推翻她意有所指的造假,再次堵得她无法辩驳。 经过半晌,朱苡宸才挤出一句,“每个人婚前都有交朋友的自由,说不定后来他们的感情升华为友谊呢?如果证实小孩不是安帼豪的呢?如果他因为不实谣言而落选了呢?不管怎样,我不欣赏康易成的做法。” 他的眉毛不自觉紧缩,那……不是康易成的做法,是他,安凊叙的做法。 他在她身边躺下,侧身,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不管她是不是醒的,他都急欲对她说。 “阿紫,你听清楚了。第一,安帼豪败选,大输康易成;第二,外遇小孩dna结果出炉,孩子确实是安帼豪的,他的外遇对象林小姐开记者会对外宣布,一个连无辜孩子的存在都全力否认的男人,她不要了,从此她的孩子与安家再无瓜葛,她要独立抚养;第三,那位深爱丈夫,衷心相信丈夫无辜的妻子,见不得第三者占尽版面,跳出来控诉安帼豪的不忠,大闹离婚。” 他每个字句都说得洋洋得意,而朱苡宸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一点一点偎近他的身体,他微笑,他开心,他把她圈进怀里。 这是他要的结果。 谁说外遇的第三者就得乖乖闭嘴承受所有加诸于己身的不公平?那位林小姐……他欣赏她的勇敢,欣赏她在安帼豪否认后,破釜沉舟,宁愿丢掉男人的按月供养,也要争取孩子的自尊与权利。 他幼稚地捏捏她的柔嫩脸颊,笑吟吟地说:“你输了,不光明磊落的行为帮助千万选民不受蒙骗。” 这一捏,手感出奇的好,再捏两下,弹性十足,让他一捏再捏,捏上瘾,就像他小时候手痒,热爱捏包装塑胶上的小泡泡那样。左手捏不过瘾换右手捏,他有各个不同角度,不同手法捏,越捏越……欢喜…… 环视干净到让人讶异的房子,朱苡宸怀疑,安凊叙的实际职业是清洁公司老板,不然他怎能随时随地找来一票人手,在她昏睡的几个小时里,把房子弄得焕然一新。 耸肩,算了,每个人有各自的特殊嗜好,只要他别追着她讨清洁费就好,何况她怎能阻止他日行一善的快乐?奸诈一笑,她端起一盒新出炉的蛋塔,开心地去按他家门铃。 “吃一点吧,我学生刚送来的。” 她把蛋塔放在餐桌上,走进厨房里,倒来两杯冰开水,入秋了,但天气还是烤得人头顶冒烟。 “他知道你打算当掉他?”安凊叙走到桌边,看着还在散播香气的蛋塔。 她愣了一下,明白他的嘲笑,“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这么有心机,他送蛋塔才不是为了成绩,要我手下留情。” 她抓起蛋塔咬一口,哦,香脆可口,真是让人吃得好满足。 “不然他干么送你蛋塔?” “人家早就毕业了,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是因为家庭因素才拖延好几年念大学,现在是一家面包店的老板。” 念政治的跑去开面包店?那读电机的去卖鱼丸,读应用外语的去摇泡沫红茶,读法律的……去当电话诈骗集团的老大……还真是一群学无致用的家伙,他恶意的想着。 “他见你没人要,想追你?”她只顾吃,掉了满桌的蛋塔屑屑,他忍受不了,走进厨房拿来两个盘子。 “你想到哪里了,他是感激我当老师的时候对他很好啦,而且我怎会没人追?我是我们的办公室之花耶,不说你不知道,我晚上还要去相亲……”话讲到一半,看见他递来盘子,她换过话题。 “不必给我啦,等一下还要多洗一个盘子,多浪费水资……” 又说到一半,她被他的冷眼射到,乖乖接过盘子,把蛋塔放在上面轻咬。 安凊叙低头清理桌面上的碎屑,耳朵里还萦绕着她那句“我晚上还要去相亲”。突然,一把莫名火气熊熊燃起,他横眉竖目,把屑屑扫进垃圾桶的同时,连同抹布也丢进去。 啪,相当用力的一声,像在发泄什么似,朱苡宸心一惊,抬头望向他。 他没搭理她,转身走进客厅,她端起他的盘子,也急忙跟进。 她说错话了吗?带着歉意笑脸,她坐到他身边,把摆好蛋塔的盘子递给他,他别开脸,不接。 “吃一口啦,味道很好,听说是他们店里热卖商品。” 他屁股往旁边挪,拿起一本商业杂志转移注意力。 “你不喜欢吃蛋塔,不然我给你煮好吃的?” 说罢,她把蛋塔放在桌上,勾住他的手臂,脸贴在他肩膀,亲亲热热地说话。 自从知道他是失散多年的大哥哥,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将两人关系从南北极般远的距离,拉到台湾与菲律宾般近。 而他,似乎没有想像中那样排斥她的靠近。 他斜眼瞟她,她煮饭?那要附上几瓶正露丸,才不会吃出人命? “别用这种鄙视眼光看我,我不是不会煮,只是懒得煮,我拿铲子的时候,你还不晓得会不会自己擦屁股咧。”她骄傲地抬高下巴。 他的回应是一声“哼”。 “我没骗你,我很小就懂得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我还没上学先会扫地洗衣,还不会写字就懂得如何煎蛋,炒青菜。”她说得自满自傲,完全没有受虐小媳妇的自悲自怜。 “你那么行,怎么把房子住得像猪圈?” “表哥常说,我小时候做太多家事,物极必反,现在才会把房子搞成这样。” 她的额头贴上他的右脸颊,两只手臂圈上他的腰,像小时候那样,自然而然,理直气壮。 “借口。”他没将她推开。 “不是借口,不信下回你去我办公室看看,我的桌子是办公室里最干净的一张,像你这种有洁癖的人,绝对很乐意和我当隔壁邻居。” 他现在不就是她的隔壁邻居?至于说他洁癖,何不说她邋遢得太彻底,既然她保持清洁是做给别人看的,怎么不三不五时做给他瞧瞧?别老是一出现就破坏他屋里的整齐清洁。 见他又不应话,朱苡宸露出满脸痛苦的表情,夸张得像便秘三天般苦闷。 他没好气,接过她的盘子,冷淡说道:“收起你的臭脸。” 她还以为,爱摆臭脸的人,对臭脸的容忍度是旁人的十倍,没想到她不过摆了三秒钟,他便无法忍受。唉,下次她应该对他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臭人者,人恒臭之”……这类的大道理。 她眉开眼笑的开口,“我哪有摆臭脸?只是看你心情不爽,以为我又要挑战‘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场谈话’了。” “你要怎么完成千场谈话是你的事,别找我当听众。” 她跪到沙发上,面对他,笑容可掬的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刚刚我说错什么,让你火大到连抹布都丢掉?” “你说呢?” “你不喜欢学生送蛋塔给我?” 他的回答是“哼”,所以,猜错了? 她努力回想,自己还讲过什么。“哦哦,你觉得我说自己是办公室之花太骄傲?了解,骄傲为失败之母,你教过我的咩。” 他翻白眼,所以又猜错?朱苡宸反复把自己说过的话,一字一句从记忆中翻出来。 “我没说什么啦,最后我只说‘晚上要去相亲’,那句又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咕哝着,换来他两声带着同意的“嗯嗯”。 他不高兴她去相亲?她的心猛地发出连环爆炸声,一般而言,男人会为了“隔壁邻居”或“多年不见的小妹妹”去相亲感到不爽吗?绝对不会。 既然不会,那他的不爽代表……她对他而言,已经脱离“隔壁邻居”,进步为“朋友”,甚至比朋友再多上一点点,或者……比一点点更加几分? 她偷偷弹指,暗爽在心,决定再试探一回。“可是,那个男生条件很好,又是我的教授介绍的,不去的话不好意思啊。” 安凊叙的反应是,恨恨瞪她两眼,撂下话,“你去啊,去了以后就别再到我家进进出出。” 他的脸更臭了,可是从来没有一次,他的臭脸会让她感受到千般百般的幸福。 于是,这天晚上,朱苡宸突然得到“猛爆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到无法参加相亲宴。 第五章 朱苡宸捧着脸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正在使用电脑的男人,等他敲敲打打,把一堆她陌生到极点的文字给输入进去。 他到底是做哪一行的?说老实话,她还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其一,他很闲;其二,他足不出户一样可以赚到很多钱;其三,和他共事的人不必接触到他的臭脸;其四,他有个讨人厌的冷僻性格,却有张让人流口水的帅脸。 他没催她还钱,她自然还得不干不脆。 她本想把那些书架卖给二手店,没想到对方狮子大开口,用不到半个月的东西竟然只愿意给她三成的价钱,为不想亏本太多,那些教人心痛的东西,留在她家里落地生根。 她不是八卦成性,但她很想了解那些年他去了哪里,怎会一部黑色大车子载走他,原本温暖的他就变成冷酷无情的大男人?难不成世间真有恶魔的镜子,会把人心变得冰冷? 安凊叙无预警转过头,她立即抛给他一张大笑脸。 “你做完了吗?可以出发没?” 他静望她一眼,自问,为什么有人可以笑得那样开心无伪?笑容难道不只是某种工具,某种为达目的所使的手段之一? “再五分钟。” 她笑着,“不要紧,你继续忙,反正时间还早,我……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说完,她起身离开,他一面敲键盘,一面想着她散放在沙发里的书,却没动手收拾,看来他对脏乱的容忍度因为她而变大。 他叹气,看完书不晓得物归原处吗?没见过有人可以生活得那么随兴却又那么快乐。 快乐……敲打键盘的手指凝住……她,多年的受虐儿,凭什么快乐? 他没放任自己沉溺在思绪里太久,安凊叙加快动作,待会儿他要和她一起回老家,那是约定已久的事。 昨晚他整理行李,超过两个钟头。 这句话不是代表他很闲,而是意谓着他的乡愁,近乡情怯,他被父亲藏匿在那里九年,谁都不乐意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可是谁又晓得,多年后回首相望才恍然明白,见不得光的那九年,才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岁月。 昨夜才辗转难眠,记忆里的夜来香渗进他的肺叶,那个失去主人多年的摇篮,不知道还能不能乘载他的重量。 那时,他经常背着小提琴,从街的那头走进社区里,也经常在路的那头碰见已经五岁却没办法上学的阿紫。 阿紫,一个身带青紫伤痕的小女生,明明受尽委屈,却还要乖乖听着大人的洗脑,一遍遍体谅狠心舅妈的无助,人生到底是谁欠了谁,谁亏了谁? 偏偏他也加入洗脑行列,因为狠心舅妈是母亲的好朋友,他讲着大道理,要阿紫牢记,忍耐是最大的力量,有能力的人,会将敌人变为盟友,善良是维护幸福的最佳选择…… 然后,阿紫口里那部“邪恶的黑车子”接走他,短短几个月生活,他开始鄙视那些大道理。 有能力的人,会将敌人变为盟友?屁,那是趋炎附势的人做的事。 忍耐是最大力量?更是屁,有力量的人会反攻,会打得高高在上的偶像变成野兽,而忍耐只是懦弱无能的借口。 他用道理说服阿紫看淡受虐事实,却无法用同样的道理让自己原谅伤害他的安家人,讽刺吗?对,相当讽刺,但人生何尝不是一部讽刺史。 敲下最后一个字,关上电脑的同时门铃响起,朱苡宸先他一步去开门。 门外是她见过几次的阿雪,两个女人相对望,她还未反应,一抹兴味便勾上阿雪的嘴角。 阿雪上下打量这个身材高挑,面容清丽的女人,她怎么会出现在阿叙的屋子里? “呃,不好意思,安凊叙在书房,我去叫他。”她指指关上的那扇门。 “叫他之前,可不可先帮我把外面的东西拿进来?” 阿雪不客气地支使她,朱苡宸也没什么反弹情绪,一点头,热情笑过,就走到门外帮她拿……两大箱行李? 她要搬到这里?朱苡宸错愕地看着地上的行李箱,竟不晓得该怎么反应。 “有问题吗?” 阿雪清冷的声音传来,她连忙摇头,“没问题。” 她不允许自己多想,拉起行李,随着阿雪身后进屋。 才把箱子摆放好,她就发现阿雪蹙起眉头,盯着桌上的饮料,饼干和散乱书本,嫌恶问:“那是你弄的?” “不好意思。” 朱苡宸连忙屈身,拿来卫生纸,迅速把桌面清理干净,她清得很认真,没发现望着自己屁股的阿雪,一脸高深莫测。 她轻咬着自己的指甲想着,不会吧,阿叙容忍这么脏的女人在自己身边五十公尺范围内自由活动? 朱苡宸弄好桌面,顺手拍了拍沙发,笑眼眯眯的说:“你请坐,我去请……” “等等,我有话问你。” 尽管阿雪态度高傲,不过朱苡宸性格里存在有“习惯性热忱”,因此她微笑点头,“好啊,你请问。” “你和阿叙是什么关系?” 她抬高下巴,刻意表现得很欠扁,而站在书房门口的安凊叙正双手横胸,看好戏似的,看她打算演多久的“吃醋女友”。 “我哦,我是安先生的隔壁邻居,刚刚好……”朱苡宸拿起桌上饼干,秀两下,“刚好有人送我一大堆饼干,我就带一点来给安先生,敦亲睦邻嘛。” 她依然笑得满脸热情,偷咬嘴唇,她再笨,还是有“趋吉避凶”的自觉,这位阿雪小姐的眼睛已然散发出“吾非善类”的暗示,她打死都要表明“此地、真的、无银三百两”。 安先生?她避嫌功力一流。 阿雪看一眼朱苡宸身后的“安先生”,他张牙舞爪的眼神正在凌虐这位所谓的“隔壁邻居”的后背,忍不住,她差点爆笑出声。 这女的还真“太阳”,面对“元配”上门挑衅,还能笑得一脸热情,强,令人佩服。她同意了,她家的大太阳能融化她,而现在这只小太阳对上阿叙……赢面很大。 “那么……”阿雪指指她脚边两个并排的行李袋。“那个,又是怎么回事?你要和阿叙一起出门旅行吗?我不晓得现代人是这样敦亲睦邻的耶。” “呃,呃……那个,不是……”朱苡宸连忙上前,一手抓起一个行李袋。“你误会了,我要出差到南部去,要去好几天,所以我借着送饼干,想拜托安先生帮我收报纸和牛奶,顺便注意一下门户。哦……是安先生,对,安先生在忙,我就坐在这边等,不好意思,刚好肚子有点饿……” “就把敦亲睦邻的礼物吃掉?” 阿雪压压自己的眉头,极力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大笑。 当然,害她增加笑纹的,除了极力撇清的小太阳之外,后面那个目露凶光,青筋暴张的男人更讨喜。 “对,对,对,就是这样。” 朱苡宸指指身后的书房方向,她尚未发现安凊叙的身影,也没发现他一张臭脸足够吸引苍蝇纷纷飞过墙来。 阿雪很坏心地想添点乱,“所以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 “当然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朱苡宸夸张的大挥其手。“我想,”她比比自己的手腕。“我差不多该离开了,这样好了,就麻烦您帮我知会安先生,请他帮我注意一下门户。” 话丢下,冒出满身冷汗的她,匆匆提起行李袋要往外走。 蓦地,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出,让她的后颈瞬间冒出无数鸡皮疙瘩。 “你提着我的行李,要去哪里?” 她像得了僵直性关节炎般,极其缓慢地转身,看见安凊叙好整以暇,双手横胸,帅到爆表地靠在墙边,唇角似笑非笑,可眼底恍若迸出鬼火磷光,阴森森地盯住她的脸。 “呃……”她僵起笑,回头对阿雪微微一点,缓步向安凊叙走过去,靠近他时,她咬着牙,细声说:“你的脑袋有问题啊?女朋友找上门,我是在帮你。” “不必。”他大手一挥,抓住她的手腕,一起朝阿雪走去。 不必? 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他打算和阿雪分手,所以拿她当借口?那么,她会不会太亏?还没当过正室,先演外遇小三,她的微薄名声会否因此破坏殆尽。 又或者,他们没有要分手,他只是想借自己激怒阿雪,让她弄清楚,谁才是离不开对方的那个? 一旦成功,她这假小三就可以身退,至于代价……不知他会不会慷慨大方地把那个十七万三千两百无给她一笔勾消。 当她满脑子乱想的时候,安凊叙开口了,对象是阿雪。 “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雪瞄了朱苡宸一眼,笑得像只坏猫,“中秋节嘛,月圆人团圆,人家想来和你共度佳节啊。” 她也走到他身边,亲密地贴靠上去,清冷笑意笑得朱苡宸全身发冷,她的笑和安凊叙还真是同家公司出品…… 她总算弄懂舅妈常说的那句话,龙交龙,凤交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安凊叙和阿雪,天上一对,人间一双,在天为比翼鸟,在地是连理枝,世上再也找不到有人比他们更匹配。 她缓叹一声,“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关系被“恋爱百分百”给彻底打败,不晓得哪个坏蛋在她肩膀压上砖头,让她的呼吸窘迫。 “你那三只拖油瓶呢?” “被他们家老爸带走啦,他以为挟天子可以令诸侯哦,哈哈哈,他忘记现在不是三国时代,曹操坟茔上的杂草已成绿荫。想要天子吗?阿叙,走,我们进屋里,去给他生一拖拉库。”想起自家那该死的大太阳,阿雪再顾不得演戏,满肚子火气轰地一下子烧上来。 朱苡宸看看他再看看阿雪,越分析越是纷乱,阿雪讲得无厘头,她只能勉强听得懂他们要进屋生小孩。 心撞得更凶,像倒得乱七八糟的保龄球瓶,铿锵铿锵摔满地,鼻子灌进强酸,教她呼吸不顺,喉咙却咽下强碱,热辣辣地灼烧着所有知觉。 “可不可以不要每次吵架就到我这里来避难?”他瞪她一眼。 “吵架?你太看得起他,他敢跟我吵,我马上换董事长。”阿雪咬牙切齿,冷酷的五官出现裂痕,都是那只大太阳害的,害她的大冰山表情破功。 “有种的话才讲,不要没本事的话说满箩筐,到头来,人家摸两下,猫毛就顺了。”安凊叙一面说,一面鄙视地摸了摸她的“猫毛。” “阿叙,你翅膀硬,胆子大,敢造反了哦?”她两手分别捏上他的屁屁,来而不往非礼也。 朱苡宸看着两人间的亲昵,觉得喘不过气。属于两个人的世界,能容纳多少空气,足供多少人呼吸,都是固定的,多了一个人,就会教人窘迫。 她咬唇,再看他们一眼。现在,他……不可能和她回老家了,衰颓了双肩,她缓慢转身,正准备默默退场时,阿雪冷然冒出话头—— “死阿叙,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位小姐为什么提着我送你的袋子?那可是名牌货。” 朱苡宸一惊,低头,发现安凊叙的袋子果然挂在自己手上,顿时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却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上两个袋子,瞅她一眼,那一眼,朱苡宸分辨不出是善意还是恶意。 “她,阿紫,她,阿雪。”简单六个字,算是做过介绍。 “然后呢?”阿雪双手抱腰,恶意陡升。 “我们要出门,如果你想待在这里,记得回家时,把门窗和瓦斯关好。” “意思是,你为了她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阿雪拉起眼角,侧过脸,冰雪女王重现江湖。 屁,她会一个人?他们家那只大太阳若是没有在十分钟之内追到这里,他马上去户政事务所办理改姓。 阿雪看着一脸无措,满脸窘迫的朱苡宸,邪心更起。“看来人家是闭月羞花,我是昨日黄花,在你眼中,早已分出轻重,唉……”她这声唉,唉了近二十秒,才又黯然接续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过去共寝同居的七年,已然灰飞烟灭,你们一起出去玩吧,如果我想不开,在这里搞自杀,要记得帮我办理后事。” 他们俩同居七年?朱苡宸这下更是脸色惨白铁青。 “你怎会自杀?你只会逼得别人自杀。” 丢下一句话,安凊叙转身,却发现默然不语的朱苡宸眉目泛愁,她信了?下意识的,他跟着皱眉。 哎哟,她们家被训练得纹丝不动的小阿叙,竟为这个太阳女皱眉? 她兴致大增,还想加点油,添点醋,帮这对小两口调点味道时,门铃再度响起,这下子,皱眉人易位。 安凊叙飞快拉起朱苡宸的手,走到门边打开门,看也不看来人一眼,丢下话就走。“尽快把你们家的冰雪女王给处理掉。” 双双坐上车子,扣好安全带,被弄得一头雾水的朱苡宸仍然保持沉默,她把头转身车窗,静静看着往来路人。 她不说话,想和他打冷战? 安凊叙眉毛皱紧,不过,下一秒随即舒展开来。 不会的,她不说话会死,她绝对撑不过三分钟。 可是,她居然撑过三分二十七秒。 他打开收音机,想借着电台主持人的议题,套出她几句话。他的阿紫是那种给一点话头,就会滔滔不绝的女性。 但……主持人已经从生育力降低的问题,谈到国家经济,可那沉默的小女人还是紧闭嘴巴,半句话不说。 生气,他啪地关掉收音机,跟她比倔强,她最怕他变脸了,往往他脸色转换,她便立刻变着法子找话题,直到他的臭脸回心转意。 好样的,她竟敢给他从头到尾看窗外,完全没发现他的冰块脸已经进入七月半。 他明白她被阿雪的话影响,也知道她误会自己和阿雪的关系,可他不想解释。 因为解释就得回顾过去,就得提到那群“亲爱的家人”,就得……那是他最惨淡的岁月,他连想都不愿意回想。 安凊叙的眉头几乎要扭成双麻花。 二十分钟过去,他再也沉不住气,开口妥协。“阿雪大我四岁,十岁到十七岁,她收留了我整整七年。” 他的话绷紧她的神经,朱苡宸迅速转头,问:“她是邪恶黑头车的主人?” “不是,我在邪恶黑头车家住了一年。” 接着,纵使他再不舒服,还是把在安家的故事说全了,只不过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厌恶感丛生,也许是因为倾听的女人,从头到尾都带着理解而同情的目光,而他讲到咬牙处,她还会插进话,替他把那群人痛哭一顿。 因此,原本不想讲的故事,连细节处他都说得清清楚楚,并且越说越起劲,把那些他以为八百年都不会再提的事件一一提起。 “后来呢?十七岁之后,你去了哪里?” “阿雪送我去美国念书,而她嫁给她的第一任丈夫,那个丈夫替她要回了她父亲的公司,公司负责人再次登记为她的名字。” “第一任?所以……刚刚那个……”不是大老公? “我二十一岁那年,她离婚了,再婚的对象是第一任丈夫的弟弟。” 那时,他本想当她的第二任丈夫,气死第三任的,没想到她性子急,竟然等不及他订机票回台,就草草嫁给第二任,直到现在,他还没搞清楚,那个第二任为什么愿意娶阿雪? “然后呢?” “过得不幸福喽,她就改嫁给现在的小三,目前看来,情况还好,生了三只拖油瓶。虽然,她老是把小三压到底,但小三还是很高兴,得意自己能够终结阿雪的恋情。” 说到底,那只小三很可怜,都明媒正娶了,还是让人小三来,小三去叫不停。 他不能抗议,因为他本来就是阿雪第二任时的小三,再加上又是第三任,“小三”这个称呼,大概这辈子都跟定他了。 “听起来,阿雪不太在乎别人的眼光。” “干么在意?自己过得自在就行。”他挑了挑眉。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他从阿雪身上学来的,做人嘛,就该放宽心,为所欲为,一天到晚顾虑一些有的没的,到最后什么事都做不了,也做不好。 像阿雪,想做就做,想反悔就反悔,她永远是那个拿到最后胜利的人。瞧,和她斗了一辈子的强势姑姑,忙忙碌碌二十年,得到什么? 安凊叙失控似的说着,说他在父亲家里那一年中的生活,说他对母亲的思念,说他回到家却发现人去楼空,那种被遗弃的疼痛,让他至今,午夜梦回,仍然深刻。接着,他讲到赴美就学前,回家里和安理卫谈判的事,脸上的冷笑教人心惊,而当他提到自己如何帮助康易成打败安帼豪,他眼底的冷冽更让她轻颤不已。 疑惑被解开,朱苡宸终于明白是怎样的恨意,让他对人们失去信任与真心,难怪他和阿雪那样相像,七年的同居生活,很容易改变一个孩子的个性。 “自在是件好事,只要别去伤害别人。” 她说这句话,原是希望他别继续学习阿雪的作为,可他听在耳里,却有了别的意思。 什么叫做“别去伤害别人”?她仍然为安帼豪叫屈,认为他的手段不光明?搞清楚,所有的因皆是安帼豪一手造成,有因必有果,怎么可以自己开了花,却嫌蜜蜂招惹,结出不想要的果实? 两人的对话至此终结,轮到他别开眼,沉默。 他为安帼豪生气,她却误解他的不快意。 是不是因为,她批评了对他人生很重要的女性? 好吧,阿雪是他的大恩人,不管怎么说,当年没有阿雪的收留,现在的他,不会拥有高学历,高收入,他的优渥生活,恩人功不可没。 说到这个话,确是她不对,她认错。 她笑得一脸如阳,转移话题。“昨天我打电话去给舅妈,她听说你要一起回老家,开心得不得了。” 他没反应。 她再接再厉,“记不记得你念的国小,后来我也进去念了,蒋老师你还有没有印象?她经常在课堂里提到你,她说你是她最骄傲的学生。” 他绷紧脸,不言语,两眼直视前方道路。 转话题也没用?也是啦,她不该恣意批评人。 她把脸靠到他肩膀,笑眼眯眯的道:“不要生气啦,我讲笑话给你听,有个食人族家庭上飞机,点餐的时候,空姐问他们要鸡还是鱼,食人族爸爸说什么,你知道吗?”她顿了顿,见他全无反应,接续又道:“他说,请给我旅客名单。” 说完,她刻意笑得花枝乱颤,但他仍理都不理。 皱皱鼻子,她得勤奋不懈,才能获得最后成功。 “我有一个学生啊,我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念政治系?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我念这个系,是为了想在金融改革中参一脚。” 她笑得东倒西歪,他还是正襟危坐,丝毫不觉得她的金融改革有什么地方好笑。 “你有没有吃过火鸡肉饭?我知道嘉义有一家老店很好吃哦,等一下经过的时候,我带你去吃好不好?我最喜欢他们加在饭里的腌瓜,咬在嘴里又香又脆,吃了还想再吃,怎样?” 不怎样,他不看她。 她瘪嘴,低下头,继续用力思索,努力寻找新话题。 朱苡宸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低下头时,安凊叙的嘴唇翘起,静待她下一张笑脸,下一个新话题。 回到家时,舅妈和表姐已经准备好满满一桌子菜,等着他们到来。 两人下车,表姐立刻凑上前,拉起安凊叙的衣袖问:“安凊叙,你记不记得我?我小学时候可是整整暗恋你四年呢,你们是我们班的凊叙王子。” 她并不知道过去亲切体贴又温柔的白马王子,已经在冰库里冷冻了二十年,冻得又冷又硬,她急急忙忙把热脸送上来,朱苡宸看得心惊胆跳,别开脸,不忍目睹表姐在瞬间低温下被急速冷冻。 但令人讶异的,他……笑了,在和她一路冷战之后,他对她的表姐……笑了? 早知道他碰到老同学会换上一张脸,那她干么死拖活拖,拉着他买太阳饼,吃鸡肉饭,早点把他送到表姐面前不就好了。 “什么王子啊,我们恨死你了,你是我们男生的公敌,每回老师要提一个校内榜样,想也不想就说安凊叙,当时对我们班来讲,天底下有两个最佳模范,华盛顿和安凊叙。”表哥一番话讲出了安凊叙的笑意,他觉得好似在不久前才见过安凊叙,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 “哪有这么夸张。”安凊叙客气说。他认出眼前的男人是之前在住处停车场与朱苡宸在一起的人,想起自己当初竟还对此感到颇不是滋味,便觉得好笑,心里的阴霾消散不少。 朱苡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原来他也有社交能力这么好的时候? “我说得半点不夸张,当时,男生常常聚在一起密谋,要把你抓起来霸凌,谁让你这嚣张家伙既没有砍倒樱桃树,也没有当过美国总统,凭什么可以成为最佳典范?” 这回,冰王子竟然笑出声音…… 她讲笑话的功力有输表哥这么多吗?朱苡宸连忙接口,“干么砍樱桃树?他又不说谎话。” 岂知,她开口,他脸又臭了。 这人怎么这么爱记恨?她不过小小地批评一下下他的心头肉……算了,以后提到阿雪,她就给她歌功颂德,表彰其贤淑典雅就好。 舅妈从厨房里出来,看见久别的安凊叙,心情一阵激动,捂着鼻子,呜咽哭了出来。 “朱妈妈好。”安凊叙有礼地打招呼,那礼貌恭敬的表情,和小时候的模范生一模一样。 她拍拍他的肩膀,哽咽道:“阿叙,你总算回来了,要是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你妈妈若是看见你长得这么好,一定很开心。” “妈,别这样。”表姐拍拍母亲的背,先前知道安凊叙要来,她已经偷偷哭过好几场。 “我忍不住嘛……阿叙,你不知道当年你被带走,你妈妈成天哭,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她吸吸鼻子。 眼前的妇人和印象中爱打阿紫出气的“凶恶舅妈”截然不同,圆圆胖胖的脸上堆满慈蔼,早已不见当年的刻薄与愤懑。婚姻带给她的伤害,远比他们所知道的更深刻,看来离婚,对人类而言不全然是坏事。 安凊叙也跟着轻拍着她的肩,给予安慰。“关于我舅舅的事已经有初步消息了。” 他一提,朱苡宸和舅妈同时抬头看他,她简直无法相信,他是怎么办到的?二十年了,他从哪里得到的线索? 舅妈倒是没有质疑他的能力,只是一连串的确定再确定。“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找到你妈,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我很想她,那么多年不见,她肯定认不出我。” “我一定会告诉朱妈妈。”他承诺道。 “够了,妈,让客人站在门口讲话,人家会说我们不懂待客之道。”表哥插话,接手两人的行李。 “是啊,快进来,菜都快凉了,今天煮二十道菜呢,隔壁小雯结婚,办桌宴客都没吃得这么好。”表姐跟着打圆场,把客人迎进家里。 朱苡宸看到菜时也吓一跳,“舅妈,我们家发财了吗?欢迎我也不必煮这么多嘛,很辛苦的。” “你想得美,妈妈是为了凊叙做的。”表哥戳戳她的头。 “早说嘛,就知道舅妈最偏心,那我让他自己回来不就得了。” “让他?讲得那么顺嘴,你和我的白马王子是什么关系?”表姐朝她挤眉弄眼,满脸的坏心眼。 “我和他……” 她向安凊叙望一眼,他丢给她个冷然眼神,意思是,“你敢给我否认就试看看。”无奈她却解读成,“你敢胡说八道就给我试看看。” 因此她连忙摇手,“没啦,哪有什么关系,就隔壁邻居啊,他买房子买在教授媳妇隔壁,我刚好租那里……平常我们一起倒垃圾,东聊西聊,他就认出我,我就认出他,然后,然后……” 她又惹毛他了,什么隔壁邻居,她真要用这四个字界定两人关系?安凊叙的眼神冷得几乎把桌上的热汤冻起来,但某位肇事者没注意到他的冷,因为光是表哥表姐就让她难以应付了。 “然后就一起回家了?哇塞,你们这对‘隔壁邻居’交情不是普通好哦。”表哥揶揄她。 表姐也落井下石。“对啊,哥,你到台北工作那么多年,也没见你带过半个隔壁邻居回家,是不是你比较孬啊?” 舅妈堆起满脸笑,“不要这样讲,阿朱是女生,当然比较害羞。阿叙你来说,如果你们真的没关系的话……” 表姐抢话,“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凊叙王子,我愿意为你到台北定居。” “这样最好,你一上来,妈就没理由留在老家。”表哥马上附议。“这样的安排简直太完美了,凊叙你快说,你和阿朱有没有‘关系’?”他讲最后两个字时,语调暧昧到让人很想找个楼跳一跳。 安凊叙莞尔,转头对舅妈说:“朱妈妈,我们两年之内还不会结婚,因为两个人工作都忙。” 他的话像两百二十伏特电压,一下子就把朱苡宸电昏在当下。 他说什么?两年内当然不会结婚,二十年内也不见得会结,他们……他们不过是比朋友好一点点,牵牵手,抱两下,没有约定,没有承诺,连“我爱你”这样简单的三个字都没说过,怎么会……牵扯到结婚? 他是不知道这种话会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吗?还是天真到以为,别人会听得懂他话中的真正意思? “我懂,老太婆很开明的啦,阿朱两个表哥表姐都二十八、九岁了,谁也没动静,我还能不晓得现代流行晚婚?来,吃一块猪脚,喜气喜气……” 安凊叙带着满脸笑意,很愉快地把猪脚接进碗里,很愉快地放进嘴中,整个晚上,他不晓得在愉快什么,虽然话不多,但从头到尾,笑容很配合。 只有她在一旁尴尬陪笑,想澄清这个“玩笑”,想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她瞄了瞄身旁嘴角挂笑的他,那不时投射过来的警告视线,让她把开口的冲动全随柔嫩的猪脚吃下肚。 不过撇开这件事不说,看他这愉快的模样她也很高兴,不禁想着,要不是她一个人的热度不够,得连同舅妈他们,使出四颗大太阳的威力才能够融化他心底的厚冰层? 如果是的话,或许……她该时常带他回家乡。 第六章 安凊叙那模棱两可的话,让舅妈让出家中唯一一张双人床。 洗过澡,朱苡宸望着躺在床上轻松自在的安凊叙,再大的火气都没了。说实话,她无法对他生气,自重逢到今天,他未曾这般放任自己,恣意畅怀开心。 晚饭后,他们应景地买来一堆烟火,朱家三个大小孩加上安凊叙玩得很疯,他们尖叫连连,隔着墙与邻居大婶聊天的舅妈,不时被他们的笑声吸引,跟着呵呵笑。 放完烟火,他们在檐下坐了好一会儿,表哥没头没脑迸出一句,“阿朱,要幸福哦。” 她没回答,而安凊叙替她应上一句,“阿紫,一定会幸福的。” 安凊叙说完,他们互问,“她为什么叫阿朱(阿紫)?” 表哥解释,“我和妹妹都不愿意被喊阿朱,可是妈妈对‘阿朱’这小名情有独钟,非要找个人来喊几声。我们当中,苡宸最乖,妈妈怎么喊,她都乖乖应,于是名字同样是朱xx,只有她的小名是阿朱。” 然后,他告诉他们,关于那个小腿,小胳臂总是青紫交错的女孩的故事。 于是,表哥表姐明白阿紫的由来,他们心疼地把朱苡宸搂进怀里,轻声说:“对不起,以后我们会加倍疼你,你不要怪妈妈。” “我哪会怪舅妈,舅妈很辛苦,要是没有她,我连大学都进不了,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她理所当然地回答,换得安凊叙一个意味深远的目光。 现在,所有人都回房,安凊叙双手支在后脑勺,睇望她的,仍是意味深远的目光。 “看什么?”她站在床边,歪着头问。 希罕地,他朝她一笑,带着两分调侃,三分顽皮,问:“你怎么不上床?” “上……床……”她又卡住了,“僵直性脊椎炎”二度发作,脸上笑容僵硬,回台北后,一定找间骨科挂急诊…… “这里只有一张床。”她红着脸道。 他歪歪嘴巴,手指在嘴唇下缘滑过,半眯一只眼,笑道:“我的视力没有问题。” “你不怕自己的权宜之话,造就无法弥补的下场?” “权宜之话?哪一句?” “我们两年内不会结婚。” “那是事实,不是权宜,难道你想两年内嫁给我?”他勾勾眼角,丢给她一个从她表哥那里学来的暧昧眼光。 “问题是那‘事实’容易引发别人错误的联想。瞧,我们现在被分到同一个房间了。”她摊摊手,指指那张令人别扭的双人床,否则的话,睡在这里的应该是表姐和舅妈。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反正,她又不是没在他眼皮子底下睡过觉。 吼,他要玩就是啦,不怕擦枪走火就是了啦,好啊,谁怕谁,有种就放大胆量莫惊慌,仰起下巴,朱苡宸一甩头,抛出千娇百媚的狐狸笑,咯咯咯,魅惑指数一百分。“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万一半夜狼性大发,垂涎你吹弹可破的肌肤及完美无瑕的胴体,对你做出天理不容的坏事……你可要多多海涵。” 他大笑,伸手拉过她,将她扯上床,顺带将她脸上伪装出的淫笑逼成惊慌。 “放心,那种事不叫天理不容,而是‘身心舒畅’,不必等半夜,你现在想做的话,我可以全力配合。” 她的惊慌竟比她的笑脸更吸引人心,他看她惊讶过度的傻脸,抑不住狂笑欲念。于是,他笑了,捧腹大笑,笑得肆无忌惮且放纵,不担心隔音太差,被邻房的舅妈听见。 如果说,她的惊慌吸引了他的心,那么此刻,他真诚温暖的笑容,同样吸引了她,她怔怔看着他的脸庞,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时空回到若干年前,那时他还是给予温暖她的大哥哥。 不由自主的,她伸手,轻触他的脸,他的笑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终于,安凊叙敛起笑,回眼望她。 她也回神,松开手,低头呐呐说道:“这里是小地方,让人错认我们是男女朋友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他侧过身,一手支在耳下,与她面对面相望,他靠得她很近,近到紊乱了她的呼吸,因为呼吸急促,所以运送含氧量的红血球拉警报,因为红血球拉警报,所以她脸红心跳,有脑充血的预兆。 他喜欢她涨红脸的可爱模样,所以动作加码,把自己的手摆在她腰际,没想到不摆还好,一摆上去,柔软的睡衣服贴着她的曲线,而他的大掌可以明显确知,那个曲线处的触感有多么……柔软。 于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和她一起迎接脑充血效应。 “如果舅妈开心过度,到处发送喜讯,不到两天,你就会被大家认定为‘阿朱家那口子’。” “我以为自己早就是阿朱家那口子……难道,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他直觉反问。 他开始口干舌燥,因为继腰部线条后,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胸前曲线,他是健康成熟的男人,面对刺激不可能全无反应,他开始后悔了,后悔那些话,把两人关在同一个房间内,因为他想“狼性大发”,垂涎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完美无瑕的胴体,想要对她做出“天理不容”的坏事…… 朱苡宸也连吞好几口口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他怎能问得理直气壮,毫不犹豫?难道……对他而言,他们早就是男女朋友,只因他习惯冷漠,表现不出热情? 今天,他口袋里装了多少颗震撼弹?东丢一颗,西砸一粒,震得她的小脑袋严重错乱。 安凊叙躺回枕头,双手压回后脑勺,闭起眼睛,他努力忘记掌心下的触感,并在心底默诵商业法规,以求平心静气。 终于,呼吸回归正常,冲脑血浆回到心脏,他又能发正常眼光看她。 而她持续维持在发呆状态中,于是在她的笑脸,惊惶之后,他也欣赏起她的发呆面容。 “你表姐说谎。”一笑,他成功转移她的注意力。 “什么?”朱苡宸趴在床铺上,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偏过脸,正视他的眼。 “她从来没有暗恋过我。” 他是指,表姐说的那个白马王子,纯属场面话?“你怎么知道?” “以前她见到我,就会嫌恶地别开脸,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千年老蟑螂。” 那算是……安凊叙式幽默?不管好不好笑,他尽力了,于是,她大方的送给他一张灿烂笑脸,“你误会了,对女孩子而言,那叫做害羞,不是嫌恶。”她比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两下。 他一握,抓住她的手,握在掌中。“你又知道了。” “我记得以前表姐回家,常拉着我说你的事,像学校有贵宾来,你在操场的司令台上拉小提琴啦,你参加演讲比赛拿冠军啦,班上有谁谁谁很喜欢你,许多好朋友在私底下还为了你吵架……还有一次,你送我回家,她从二楼窗口看见,羡慕得不得了,还问了我一个蠢问题。” “什么蠢问题?”他的兴致被她的活灵活现给挑起。 “表姐说,下次舅妈火大的时候,我可不可以躲在她后面,让舅妈把她痛打一顿,我小时候不懂,想说哪有人那么笨,自愿挨打,后来才晓得,表姐羡慕我,可以常常进出你家,听你说故事,让你帮我敷药。” “真的?” “骗你有糖吃?” “你把证人的名单开出来,我去向她们求证。” “别装了,你会不晓得自己很受欢迎?” “不知道,我只和男生玩。”他摇头,不过那个时候的自己,人际关系好像真的很不错。 “知道吗?每次我从你家回来,表姐常喜欢搂着我,问你的事,小时候我不太会形容,只会讲一句话。” “哪一句。” “大哥哥的笑很像太阳公公,谁晓得长大会变成北极冰原。” 她的话堵住了他的快乐,让他又变回习惯性沉默者。她知道自己误触了那个开关,虽然有些后悔,懊恼,却也有些跃跃欲试,她想试着把北极冰原再次变为热带雨林。 她趴在床上,侧眼望向他的脸,“我有个同事性格豪爽,说话很欧巴桑,她的口头禅是‘天寿骨’,我们平日听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直到有一次小学放假,她把七岁的女儿带到办公室里,你知道小女生进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安凊叙摇了摇头,以为她想转移话题,避开他逆转的性格问题。 因为他今天心情不错,所以乐意配合,因为今夜的气氛太美,所以他舍不得搞砸一切,于是他丢掉屎脸,重新展现温和的自己。 “她女儿说,天寿骨,冷气开这么强,是要把我冷死哦。当场,我们办公室里爆出一阵大笑,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们可以想见二十年后的小女生会长成什么样子。之后,我们开始热烈讨论,环境改变一个人和基因对人类的影响,哪个比较严重?” “基因。”他抢答。 朱苡宸摇头,“不,我认为是环境,基因是只提供个体发展的可能性,环境才是造就一个人性格的重大因素。” “知不知道陈树菊?一个三十岁就得出来卖菜负担家计的女人,她从早忙到晚,三把青菜五十元,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中餐只吃白饭加面筋罐头,为什么她可以捐上千万给没钱念书,生病没钱就医的人?” “是她基因里有怜悯,仁慈的染色体吗?不是,而是因为她亲眼看着母亲缴不出医药费而死在医院,还有功课名列前茅的自己,因为贫穷而无法继续升学,这样贫困的环境促使她特别能够体会穷人的苦痛。” 见他无语,她又说:“我恨过舅妈,在很小的时候,我常幻想舅妈是个坏心大巫婆,幻想她在把我养大之后,会将我放在锅子里煮来吃。” “是你和阿姨,教导我心中无恨,因为心中无恨,所以装得下更多的爱,慢慢地,我长大后,终于明白舅妈沉重的悲哀,而在我心目中原是好人的舅舅反而才是加害者。我无法改变大人之间的事,只好尽全力创造舅妈的快乐。” “你也亲眼看见了,如果不是你和阿姨,我和舅妈不会有今天的关系。知道吗?除舅妈和表哥表姐外,我没有其他亲人了,我很珍惜他们,很高兴世界上有人和我血脉相连。” 她停下话,望向沉默的他。 安凊叙知道她想说服自己什么,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他早就习惯憎恨,吝于付出爱。 “你让我变得温暖又善良,而你自己却变得冰冷寒酷。这段日子里,我常常自问,我的大哥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回来。”她深深一叹,在他变脸之前,继续把话说完,“就算不能放下仇恨,至少别去碰触仇恨吧,把那些待你不好的人,远远抛开,让自己过得幸福而自在,不是很好?” 他没有予以回应,她也没有逼他回应,只是把本来枕在下巴的手抽出来,食指,中指比成双脚交互着前进,走路似的一步步走到他的肩窝处。 “以前我常把头靠在这里,靠着靠着,所有的伤心委屈就不见了。” 手指继续往上走,走到他浓密的眉头。 “你笑起来的时候,这里会往上飞翘,看见你上扬的眉,我会忍不住想要跟着笑,于是,就忘记舅妈的鸡毛掸子长什么样了。” 手指往下一点点,走往他的嘴唇处。 “你开心的时候,嘴巴会变成漂亮的弯月亮,看见月亮升起,我身上的疼痛就像被施了魔法消失无踪。” 她的手指还想前进到他的耳朵,告诉他,她喜欢他倾听自己说话,她很想在他专注的耳朵里,埋下自己无数秘密。 但是他没让她成功达阵,他伸出左手握上她的右手,当年的温暖再度将她包围。 他将她揽入胸口。 她柔软的身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崇拜的眼神依旧,总是让他相信自己是擎天梁柱,有能力当个“伟人”。他喜欢她眼里的自己,更喜欢她对着他笑的表情。 朱苡宸窝进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粉红的唇勾勒出美妙的线条。 她心底明白,不管他变不变得回当年的大哥哥,他那句疑问证明的事已经攻陷她的心。 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是,她愿意是,乐意是,她很高兴他们是男女朋友。 他们手牵手回到安凊叙老家。 昨晚朱苡宸担心的事成真,舅妈果然一大早就到处散播好消息,而这个地方也真的很小,于是所有邻居都得知,当年那个老是挨打的小女孩和那个家教很好、人人都喜欢的男孩在一起了。 走过汪大婶家,数十年如一日,她还是拿着水管浇灌着柏油路面,只不过她的头发白了,而当年种下的小树已长得蓊蓊郁郁。 “阿朱,回来了啊。”看见她,汪大婶拉开门,走到街心。 “汪大婶好。”朱苡宸规规矩矩地鞠躬。“汪大婶看起来还是很健康,好像……比我上次看到的时候更年轻,说实话,你有偷偷跑去打玻尿酸哦?” 她很会跟老年人哈拉,不对,应该说她对谁都很能够讲话,连面对安凊叙这种冰人都能连续讲两个小时,可见她的功力有多深。 “哎哟,爱说笑,都老了。上次汪大婶有在电视上看见你哦,你上电视很漂亮。” “对啊,电视台的人有帮我化妆,我要是有汪大婶年轻时的一半漂亮,早就被拉去当偶像明星了。” 安凊叙受不了地看她一眼,谄媚,巴结,拍马屁。 “阿朱已经够漂亮了啦,你舅妈很骄傲,到处叫人家看你的节目。” 那不是她的节目……算了,老人家开心就好。 “谢谢汪妈妈,我才想看你年轻时的照片呢,舅妈说,汪大婶年轻的时候,比白嘉莉还美。” “你啊,这张嘴这么甜。唉,想当初你舅妈年轻时那么歹命,现在总算出头天了,你在大学教书,姐姐在国中教书,哥哥又是医生,三个孩子都那么有成就,她总算是苦尽甘来,当年吃的苦都值了。” “是啊。”她笑着应和。 “啊他……就是阿叙吗?” “对啊,阿叙一直想回老家看看。” “阿叙长得真高,真帅,还会不会拉小提琴?听阿朱舅妈说,你念美国最难念的那间阿弥陀佛大学哦?小时候我就看你们两个特别要好,还跟你们妈妈,舅妈说,不如让你们结成儿女亲家,没想到果然长大变成男女朋友。” 哈佛变成阿弥陀佛?安凊叙佩服这群老太太们,但他和朱苡宸一样,没有多加置喙,只是微笑着,剩下的全留给这多话的小女人去应付,而她,应付得游刃有余。 就这样,聊过十几分钟后,他们才在汪大婶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朱苡宸拿出阿姨交给舅妈保管的钥匙,打开大门。 表哥开始工作后,就逼舅妈从工厂退休,退休后老人家的时间多了,除了和邻居说说话,就是到这里整理花草,清清屋子,一进门,她就见到安凊叙呆住了,那一景一物都是当年的模样,未曾改变,只是树长得更高些,而那丛夜来香已经攀满篱笆。 “要进去屋里吗?”她拉拉他的手。 他有些激动的回去握她的手,掌心里满是汗水。 他点头,两人牵手进屋,沙发还是那个样子,墙上的时钟仍然滴滴答答响,只是更老更旧了。 她直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让屋外的阳光透了进来。 安凊叙下意识地指指那片落地窗说:“以前,我妈妈经常站在落地窗前拉小提琴。” “对啊,而你拉小提琴的位置是在二楼阳台。” 那时,她经常站在门外,仰望二楼阳台,看着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五岁的孩子不懂爱,却清楚明白什么叫做喜欢,她喜欢大哥哥的声音,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对她的小心疼护,喜欢他……是一件持续很久的事。 “我父亲,因为母亲的提琴声而爱上她。” 可最终,他选择回到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元配身边,如果结局注定这样,当年为何要放任爱情发展?他无法原谅父亲。 朱苡宸抿唇点头,把话题转开,“这个楼梯,你害我摔跤过,记不记得?”她撩起头发,耳际露出一个淡淡的疤。 那时,阿姨开玩笑地对他说:“糟糕,你害阿朱破相,以后一定要娶人家。” 他没有闹别扭,而是很“负责任”地回答,“娶就娶,反正我很喜欢阿紫。” 那个儿女亲家的戏言,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凊叙解释。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没关系。”她落落大方的回应。 “为什么没关系?” “因为……”她凑近他耳边,轻语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的脸庞倏地翻红,撇下他,飞快的跑上楼梯。 他望着她的背影,浅浅一哂,笑得不深,却绝对真心。 他跟着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小孩子的单人床仍然摆在熟悉的位置,覆盖着书桌的白布蒙上一层厚厚的灰。他一把拉开白布,课本,故事书,还有插满铅笔的竹筒未曾挪移过位置,母亲……一直在等他回来。 拿起小学的日记簿,随手打开,稚嫩的笔迹写着——信念是成功最大的支柱。 然后,洋洋洒洒一篇与自信有关的文章,出现在格子簿里,他细细读着,却弯了眉头。 当年的他,还真喜欢讲大道理,可发生在朱苡宸身上的事,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他便控制不住仇恨,敌视,心里只求一个天翻地覆,把那个害他不浅的安家彻底摧毁。 突然,阿朱的声音钻进他的脑袋——是你和阿姨,教导我心中无恨,因为心中无恨,所以装得下更多的爱…… “这个床,我有份。”朱苡宸拉开覆在上面的防尘布,天蓝色的床罩顿时出现他们眼前。 曾经,他发了疯地想要当太空人,母亲给他买下一套又一套的天文书籍,还在天花板贴上许多夜光星星。 母亲贴上星星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把她带到自己床上,抱着她软软的身子,关上电灯,他和她一起徜徉宇宙间。 手抚过小小的枕头,她笑着转身,说:“小时候我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疼你的妈妈,有时候我很想问:‘大哥哥,你可不可以把妈妈分我一半?’很傻对不对?妈妈哪里可以分给别人,只是我打出生后,就没见过母亲,听说她把我丢在医院就消失得无踪影,还是医院通知舅舅去把我领回来的。” 她在笑,但阳光笑脸里罩入一层阴霾。 “你那个时候应该问的。”安凊叙顺顺她的头发,勾起她的下巴问。 “问什么?”她笑着靠近他。 “问我肯不肯把母亲分你一半?”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话,暖暖气息吹过,痒呼呼的,害她的心也跟着发痒。 “如果我问了,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说,好,分你一半。” 他的答案让她的心沁入一股淡淡蜂蜜,情不自禁,她勾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她把脸贴上他宽宽的胸膛,情不自禁,她闭上眼睛,她想,她的大哥哥已经悄悄回来。 入夜,他们在朱家吃过饭后,又来到他的老家。 夜来香甜甜的香气在空气间飘散,两人坐在摇篮里,脚一下一下地点着泥地。 摇篮轻轻摇晃,晃着晃着时间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仲夏,他的母亲在落地窗前拉韩德尔的“席巴女王进场”的那个夜晚。 “我讨厌爱情。”他突发一语,吓到了她。 “为什么?” “爱情只会带给人们痛苦。”他偏激过度。 “为什么?” “你认为我母亲有因为爱情的存在,而过得快乐幸福吗?” “所以,你认为婚姻比较实际喽?”她问。 “婚姻怎么会实际?”他失笑,敲了敲她的脑袋,然后顺手一勾,把她的头勾进自己胸口。 “怎么不实际?不管高不高兴,婚姻就是会把两个人给绑在一起,共同的责任,共同的目标,共同的衣食住行,让两个人未来的几十年紧紧相系。” “有吗?你舅妈和舅舅,有因为婚姻成为共同体,而紧紧相系?”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说……爱情婚姻都是某种蠢行径?”她猜测。 “我想说,别对婚姻有过度且不切实际的希冀。”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阿雪经历过三段婚姻,她在第一任丈夫的身上得到公司的所有权,而她不会去向他要求天长地久,情爱不休,她的第二任丈夫让她的大儿子有了名分,她也不会去奢求男人做不到的事,她给对方自由的同时,也给了自己相对的自由,并且她很聪明地在得手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断得一干二净。” 拿婚姻来换取利益,她真想批评阿雪是个没心肝的女性,但上次的批评让两人冷战数小时,她不愿意再去踩他的地雷区。 “那么她现在有钱,有地位,连传宗接代的孩子都有了,她干么嫁给第三任丈夫?”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在第三任丈夫身上,绝对有她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婚姻不对,爱情不对,那么请问,男女之间有什么是正确的?” “感觉,只要感觉对,在一起快乐,就够了。” “可是,只要感觉对了,你就会忍不住想要多点时间和对方在一起,就会希望她的身边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就会希望对方的一生一世能和自己共同度过,感觉,感情,爱情,婚姻,那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吗?” “所以,男女之间最好只要感觉,不要感情,把两人定在最美好的那个点,不要贪心躁进,否则只会让那感觉加速消失。” 因此,他们目前只是感觉正确,其他的谈不上也不能谈?所以那句“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时情绪失常才说的? 她想问,你的意思是,想阻止我即将到来的贪心吗? 可她望着他,看了很久……垂下头,能够“一个人完成千场谈话”的朱苡宸,在此刻选择沉默。 她的沉默让他心里浮上一层隐忧,他握住她的手,轻浅一间,“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她苦笑,回望他。 他细细观察她的眉目,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勾动他的心思,“你不同意我的论点?”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阿雪小姐不尊敬,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认同以婚姻为手段,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努力让口气平和,不带丝毫批评意味。 “你以为人生是个怎样的过程?” “每个人的人生不一样,但大抵离不开问题。我们不断地发生问题,然后尽全力去解决问题,并从中得到成就与乐趣。” “不,所谓人生,是指一个人从出生之后,积极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好上加好的过程,所以我们要念书,因知识可以让自己矗立于社会中,所以我们要赚钱,让衣食无忧,所以,我们要在危险来临之前预作提防,以便哪天它真正到来,能不至于手足无措。而当我们在念书,赚钱或作预防时,是需要立下目标并善尽手段的,而那些目标值得用许多东西来交换。” “包括婚姻?” “对,包括婚姻。” “阿叙,你真的受阿雪小姐影响很深。”朱苡宸无奈叹气。 “不好吗?人生没有白吃的午餐,要得意,要尽欢,就要用某些东西去交换。” 但她无法认同,因为她受“大哥哥”的影响很深,她深深地把那些大道理奉为圭臬,深深地相信,真爱不能被交换。 她又沉默了,静静靠在他的肩膀,暗暗忖度,自己有没有阿雪影响人的本事,能够影响他相信真爱无价,婚姻崇高,认同人生可以少一些成功,却不能用爱情去换取代价。 “又不说话?”安凊叙握住她的肩膀,推开她,有一丝恼怒。 他痛恨女人聒噪,却无法忍受她的沉默,她对于他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你要我说什么?” “说服我不要用婚姻交换我想要的东西,说服我人生不要不择手段。” 他要她说服……他? 意思是,她的观念有受他认同的空间?意思是,他不排斥被她影响,也不排斥她赶走他脑袋中的阿雪?意思是,他刚才的话并不绝对,只要口才好,就可以让他的观念俯首称臣? 和他谈话像进行了场三温暖,沉到谷底的心,因为这句话再度高悬。 “换句话说,你讲那一大堆,是为了说服我认同你的想法?” 朱苡宸笑了,原来他们只是在辩论,他不一定非要遵循阿雪路线,她的笑弥平了他的眉,拉起嘴角,他喜欢那个侃侃而谈的阿紫。 “是。”他半点不隐瞒。 “可事实上,你并没说服我。” “所以呢?” “所以,我不认为自己也能说服你。”这招叫做欲擒故纵,想进入爱情地界的男女,都得学习的手法。 “连试都不试就弃械投降,你好大的出息。”他轻蔑地瞄她一眼。 她大笑,“谁说我弃械投降了?我是自信满满。” “怎么说?” “时间到了,自然就晓得我到底有没有说服你啊。”她抓起系在腰间的带子甩着转着,一脸的莫测高深。 “把话说清楚。” “如果,你想用婚姻在我身上交换什么,对不起,你一定换不到。如果明知道换不到,你还是要和我联手共创婚姻,那么我便是说服你了。” “如果没有说服呢?” “那就是到最后,你决定去找个有东西可以交换的女生,那我……也只好认喽。” “怎么个认法?” “很简单啊,快刀斩乱麻,老死不相往来,天涯各一方,别思念,祝福你生活悲惨五十年。” “也许我们可以是朋友。” “哈,藕断丝连?想都别想,我不是外遇的料。我自己没有父母亲疼惜,我发誓,除非不生小孩,否则我就是要给孩子一个完善的家庭。怎样?”说着,她朝他扬了扬眉。 “什么怎样?” “我的慷慨言论,有没有说服你了?” “哈哈,不是说自信满满,到时候就知道?”安凊叙点头。“走着瞧吧,到时候就知道。” 他笑着用力一踢,摇篮大力晃起来。 “我不过是想偷看一下目前的成果嘛,小气。反正……我习惯考一百分,我一定可以征服你,而最后你绝对无法离开我。” 她骄傲的笑像初升的朝阳,甜蜜,温暖且带着浓浓的幸福感。 夜风轻吹,花香依然甘纯香甜,双人相互依偎,在月光下,在美丽的秋凉夜。 第七章 接下来的日子,朱苡宸卯足全力“说服”安凊叙,并且在每次的说服过后,笑容可掬地问:“我说服你了吗?” 他呢,则是一脸莫测高深的反问:“你说呢?” 上星期,她给他做了生日蛋糕和满桌菜肴,送他一个久隔二十年,都不曾有人庆祝的生日,他终于承认,关于家事厨艺,她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那个晚上宾主尽欢,她趴在他的床上,笑眯两颗圆眼睛问:“我说服你了吗?” 他的回答是扬扬眉,一句反问,“你说呢?”然后翻身,背着她。 她不是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了,他翻身,她亦翻身,背着他,一句一句把雪后的故事念一遍。 这个星期二,她买一瓶加拿大冰酒,酒精浓度很低,甜味很高,两人喝光酒,她把瓶子装满清水,插上酒红玫瑰,开始说起那年夏天,一个国中男孩走向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很简单的初恋故事,但恋情只进行短短三个星期,就因为男孩的学业成绩大退步,被父母狠揍一顿后,结束。 故事说完,她趴在他的背上,脸颊相贴,笑问:“我的恋爱运是不是很烂?” 他没告诉她,这样的恋爱运烂得不够彻底,但她的初恋惹火了他,然后他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说:“我交过一个金发女友,她是毒药……” 听到这里,朱苡宸用力拍手,“一烂还有一烂高。我服输,输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还认识一个男网友,他想约我出去。” “你们出去没?”他心头的火又被点燃了,可惜她没发现他那把妒火。 “我本来想去的,但教授临时丢给我一个工作,让我去不成,不过,幸好没去成。” “为什么?” “我一个同事觉得好奇,她看着照片里高大威猛的帅哥,心想,这么优的型男,为什么需要靠网络认识女人?” “照片是假的,事实上他是喷火龙?”安凊叙心胸狭隘地猜测。 “没有,照片是真的,而对方看起来比照片还帅,后来同事顶着我的名字去赴会,三杯酒下肚,那男人竟开始对她毛手毛脚,不过,她说被那么赏心悦目的男人毛两下,也算小赚一笔。她本来打算装晕,看那个男人会不会再对她更进一步,谁知道……” “怎样?”他有了兴致,因为被毛手毛脚的不是他的笨阿紫。 “那男人看她晕趴在桌上,竟然动手去掏她的钱包,幸好那天她钱包里只有两千元,她就当吃了碗昂贵豆腐,让他拿走钱,扬长而去。” “如果只是装晕,她大可以当场揭发对方。” “那个男的一八五,身上两块肌,三块肌,到处都是肌,一个没搞好,她隔天要带黑轮上班吗?这啊,叫做花钱买平安。” “后来呢?” “哪有后来,他在我留言板上销声匿迹,我则把他的恶劣行径po上网,这件事过后,教授要我别在网站上乱认识男人,从此,他就开始积极帮我介绍相亲对象。” “当中有不错的吗?”安凊叙冷声问。刚被浇熄的心头火,又隐隐冒出火苗。 “身世职业都不错,但是有一点很惨。” “哪一点?” “我始终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不过她记不得男人长相,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她的“惨”让他愉悦万分,他点头同意。“你的男人运果然很糟。” “对啊,我的男人运在五岁过后就结束了,幸好,现在又重新好转。”朱苡宸笑着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小小地给他性骚扰一下。 这句话绝对是甜言蜜语,这个举动也绝对不是性骚扰,所以他忍不住恣意欢欣。 她暧昧地靠上他的胸口,微抬头,细看着他的粗眉大眼,看着他坚毅的鼻梁,以及让人很想侵犯的双唇,如果他的冷漠是某种伪装,那么她愿意当散发高温的夏阳,融化他眼底的真心意。 她笑着凑近,两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嘴唇在他耳边调皮,“真是的,你的酒量怎么这么好?” 他的酒量有好吗?那瓶冰酒才几西西,酒精浓度又低,难不成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撂倒? “你……想做什么?” “我想把你灌醉,上下其手,让自己不再夜夜吞着口水,想像你的裸体,搞得夜夜辗转难眠。” “我应该把这话当成恭维吗?” “不是恭维,是真心赞美。” 朱苡宸用手指在他胸口圈圈画画,企图学习风情万种的庞德女郎,却没想到自己动作拙劣,学了形体却学不出精髓,惹不来男人的欲火焚身,只逗出他的哈哈大笑。 她的唇贴上他的唇,她再度问:“我说服你了吗?” 不意外的,他仍然回她一句,“你说呢?” 她没气馁,掌拍桌面,气势万钧的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匍匐在我的石榴裙下。” 于是他又大笑,回答,“我想匍匐石榴裙下,至少你也穿穿裙子吧。” 她摊摊手,好吧,是她的错,是她贪图行动方便,剪除女人娇美特征,但她还是没气馁,在他耳边问:“你喜欢我穿普通裙子,还是夏威夷草裙?” 安凊叙三度大笑,俯下身,再也忍受不住,他封上她的唇,那热得像太阳的红唇,在呼吸间,在舔吮里,一点一寸,融了他的硬心。 整个“说服”的过程里,安凊叙没松过口,但明显的,他的笑容一日多过一日,连拉小提琴时,脸上也会带着醉人醇笑。他的话也变多了,不再让朱苡宸挑战“如何一个人完成千场谈话”,不管他的话是不是带着几分调侃,几分嘲笑,她都甘之如饴。 朱苡宸深信,成功是给做足准备的人。 因此,她不断在他身上做准备,不断为他种起一株株名为“幸福”的秧苗。她想,当一个人拥有的幸福太多,多到心口再装不下时,很自然会被挤压出来,以便留出更大的空间容纳爱。 他痛恨脏乱,她习惯脏乱,但他不会乱吼,乱叫,乱骂人,只会走过去,把她制造出来的脏乱,不动声色地整理干净。 她喜欢这个感觉,好像她总是闯祸,而他尾随在后,为她处理解决,这种感觉叫不叫宠溺?也许在别人眼里算不上,但她认为它是。 她喜欢安凊叙用这种方式宠爱自己。 不过,有一片脏乱是他看着碍眼,却不打算动手整理的。 那次,她从外面顶着满身湿,走进他屋里,她不肯先去换衣服,任由雨水从她的裤角一滴滴落下。 她才不理呢,她走进他的书房,把一大片软木片用胶带固定在墙壁上。 那个丑啊。任谁都看不顺眼,何况是热爱整齐清洁,具有高度美感的安凊叙。 终于她把软木片固定好,拍拍手,走近走远,热情的欣赏了好一阵,才满意点头。 他叹气问:“现在你可以先去洗澡了吧?” 她又不是不晓得,自己和感冒病毒是莫逆之交,难道要搞到昏倒才爽?担心她的安凊叙在心底埋怨着。 “好啊,可你要先发誓,”她抓起他拿着大毛巾的手。 “发什么誓?” “发誓你不会趁我洗澡的时候,把它处理掉。” 他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她先把话说出口,他只好打消念头,很勉强,但还是点了下头。 取得承诺,朱苡宸得意地回到自己家里,洗个香喷喷的澎澎澡。 两天后,安凊叙找来设计师,硬是把被她破坏的那面墙,做成艺术空间,虽然全开的软木片减少了三分之一面积,但聊胜于无,好歹这是两人都能接受的妥协。 那天过后,她三不五时就拿来一些风景照片,用图钉钉上。 “你在做什么?”他理所当然地对她这种奇怪的动作发出疑问。 “我在策划我们的蜜月旅行。” “蜜月旅行?” 她会不会想太多?见他皱起浓眉,害她心底冒出一点一点的小疙瘩,但她依然飞快地扬起笑脸。 “知道,我知道,两年内不会结婚的嘛,这句话我还记得,我只不过是未雨绸缪。” “绸缪什么?” “万一我们不小心玩出小生命,万一哪天你发神经,万一哪天我的‘说服’水到渠成,万一娶我变成万众归心,我可不想随随便便找家旅行社,就定下我的蜜月旅行。”她笑得很热情,热情得足以顺开他的浓眉毛。 他笑道:“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多花点力气想办法‘说服’我。” “说得也有道理。” 她同意,然后勾下他的头,送上自己的吻,甜甜软软的嘴唇,让他再度入迷沉沦。 她吻得两人呼吸急促,吻得两人心跳加速,逾矩的身子交缠,没人想到会不会玩出小生命,他们只想凭本心。 然,理智在最后时刻回笼,朱苡宸用力推开他,闭上眼睛,退到墙边,她对自己猛摇头,再深吸几口气,竟然发现北极冰人和自己一样狼狈。 这是个重大发现,原来北极冰人也有失控的时候。 安凊叙脸色潮红,整齐的衬衫和头发被她的魔手揉得一团乱,他两手叉腰,胸口起伏不定,好像刚完成万人马拉松,他直直盯着她,眼底烧着熊熊欲火。 她想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缓和情势,但混沌脑袋及语言中枢混浊到不行,可她偏偏要装出一副泰然自在,天下无大事的安定模样,于是一句找死的话出现了。 她说:“呃……我那个‘说服’的用力度,还不赖吧?” 果然找死吧。他赤红了眼,一把勾起她的腰,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不够。” 紧接着,不由分说,他将她一把抱起,吻再度落下,不过这回的用力度…… 唉,男人的体力就是比女人好上许多,所以他一面吻,一面把不知死活的女人抱进寝室,再一面脱掉她的衣服,裸裎相见,唇舌滑过每个让她心灵激荡的部位,就这样,在这个漫漫长夜,她的“说服”进级,变得更具说服力。 日子这样过下来了,他们在彼此的“说服”中,一天天亲密,朱苡宸留在他房里的时间,也因为男人的体力充沛……越来越长。 这几个星期,她甚至把工作带到他家里进行,好像非要时刻看见彼此,才能证明这么幸福的日子是真不是假。 安凊叙想过,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也许他会一笑泯恩仇,把那个跟父亲,哥哥,大妈的记忆一笔勾消,也许他会珍重未来甚于回顾过去。 只不过,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他的想法在找到母亲后,彻底颠覆。 他找到母亲了。 她在疗养院里,一待将近二十年。 当他牵着朱苡宸的手站在病房前,任他鼓起再多的勇气,都无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是她握住他的手,助他一臂,他才有办法将门打开。 靠窗的轮椅上,一个枯瘦的妇人凝望着窗外,无助的表情,任谁见了都心疼不已。 安凊叙顿时心潮沸腾,他以为可以弥平的恨意翻江倒海而来,愤怒盈满双瞳,五官在狂怒中扭曲变形,额间青筋毕露,他双手紧紧攒住拳头,眼睛眯起一丝危险气息。 他的母亲,为一段没有价值的爱情,竟在这四面白墙的牢笼中,虚度多年岁月,她美好的人生被谁亲手摧折?她的世界因谁颓倾?这一刻,他向上苍发誓,他绝对要让那一家子为此付出代价。 朱苡宸放开他的手,走到阿姨跟前,轻轻抚过她满头银丝,朱苡宸的手微微颤抖着。 妇人偏过头,茫然的眼睛童稚地望向她,她不认得她了,可朱苡宸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挤出笑脸,缓缓蹲下身,与妇人平视,“阿姨,你还记不记得阿紫?阿紫答应你的事做到了哟,我把大哥哥从雪后手里抢回来了呢。” 妇人没说话,只是随着她的笑,痴憨笑着。 朱苡宸看一眼满面忿然的男人,他站在门口,不肯移动脚步。 她想,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平稳心情。 “阿姨,你是小龙女哦,成天关在这里,不哭不笑不激动,脸上半点皱纹都没有,看起来像三、四十岁呢。我舅妈要是见到你,肯定要嫉妒到不行。”朱苡宸发挥亲和的谈话技巧,她仍然笑着,纯粹的笑,不带心机的笑,笑得妇人的眉眼也染上笑意。 “你怎么都不说话?叫一声阿紫啊,阿紫很想你呢。”她跪在轮椅前,两手环抱住妇人的腰,头躺在她的膝盖上,像小时候那样。 妇人没有排斥,茫然的眼里出现一抹温柔,她低下头,轻抚着朱苡宸的头发。 她在妇人膝间不停说话,“阿姨,好久不见,你过得好不好啊?阿紫过得很好耶,我在大学里当助教,不是臭盖的,有学生在偷偷暗恋我呢。” 然后,她听见妇人的笑声,她跪直身子,认真地看着妇人的笑靥。 回来了,阿姨的温柔笑脸,她拉起阿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姨,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 “回家?”终于,干涸的喉咙发出声音,她无措的眼神带着哀戚。 朱苡宸回想护士跟他们说的话,护士说,阿姨的病在精神疾病中并不算严重,她只是沉溺在自己编织的世界中不愿出来,医生不明白她为何而固执,再好的药,都对她产生不了效果。 为什么不愿意走出来?是因为在等待儿子回家吗?那好,儿子回家了,她也该从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回来。 “是啊,我们回家,阿姨,阿紫还有阿叙,一起回家。”朱苡宸用力点头,帮她把散乱在颊边的头发顺到耳后。 妇人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喃喃地,重复她的语句。“阿叙?” “对,你儿子阿叙。” 她笑了,“阿叙喜欢星星。” “对啊对啊,好棒哦,阿姨记起来了,告诉你,阿叙可有出息的呢,他随便在电脑前敲打几下,就能赚很多钱,他赚很多钱做什么呢?他要养妈妈呀,阿叙最爱妈妈了……” 不管阿姨听不听得懂,她就是要一句一句说下去,朱苡宸注意到了,每次说到“阿叙”两字,阿姨就会笑得欢喜,笑得眼底茫然散去,阿叙是她心口上无法割舍的痛,对吧。 终于,安凊叙把思绪整理好,来到母亲面前,朱苡宸让出位置,让思念母亲多年的孩子重回母亲怀抱。 他抱住母亲,哽咽道:“妈,阿叙回来了……” 这句话,他在梦中说过千万次,梦里的他,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坐火车,坐公车,回到种满夜来香的家,他打开一扇门,两扇门,他奔到落地窗前,一把抱住母亲的纤腰,哭道:“妈,阿叙回来了……” 妇人的眼神聚出焦点,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阿叙……阿叙……”她唤着,一声声轻唤,像每个清晨,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床铺喊阿叙起床,像每个黄昏,她等着房门被打开,然后,她再笑着转身问上一声,“阿叙回来了呀,快去洗手,吃点心喽。” “对,我是阿叙,阿叙回来了。”安凊叙一把抱住母亲瘦削的双肩,双眼蕴泪,那串晶莹终是滑下脸庞。 他们带阿姨回家,朱苡宸更是理直气壮地搬到安凊叙家长住。 虽然家里请了看护,但除了上课,上节目的时间外,她把剩余时间全花在照顾阿姨身上。 十二月,阿姨终于会与人对话,不再与空气里的虚幻人物搭腔。 一月,朱苡宸突发奇想,把小提琴塞到阿姨手上,她僵硬的手指头,在几日的练习之后,慢慢地拉出昔日熟悉的旋律。 二月的某一天,朱苡宸在厨房洗碗,倒完垃圾的安凊叙从屋外进来,阿姨竟然走到他面前,笑着说:“阿叙回来啦,快去洗手,吃点心喽。” 那样一句话,让他再度红了眼眶。 四月,今年的冬天待得特别久,好不容易等到四月,阿姨才换上一袭粉色洋装,那是安凊叙订做的,他画出记忆里的洋装款式给设计师,请他为母亲裁制。 穿上新洋装,阿姨显得很兴奋,她问:“我们家阿叙长大了,我还穿这样,好吗?” 她的话让两人当场愣住,齐齐转头,她……恢复了? 看见她爱怜地抚摸着身上的洋装,他们互视,笑逐颜开。 安凊叙走到母亲身后,环住她的腰说:“我们家妈妈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妈妈,怎么穿都美丽。” 而朱苡宸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道:“阿姨,明天我带你去染头发。” 双臂伸展,他将母亲和她一起揽入胸怀,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有能力紧紧抓住自己的幸福。 空气里的温度降到冰点,两张冷脸相互对视,聪明的“小三”和拖油瓶们早早懂事地躲进房间里,不妨碍两条冰川会谈。 “为什么?”阿雪冷酷地盯着安凊叙问。 “那是他欠我母亲的。”他转身,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 “你已经使出那么多暗招,让他丢掉华曙企业的董事长宝座,还不满意?” “他仍然出入有名车,住豪宅,吃佳肴珍馐的大老爷。” 他口中的那个男人叫做安理卫,是给他一身骨血的父亲,但他冷冽含恨的口气,教人听不出他们的关系。 “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阿雪指出业界都晓得的半公开秘密。 “又如何?他老婆也不是什么好货,两人不过是旗鼓相当。” 当年,就是她为了想继续担任“议员夫人”和“华曙企业的董事长夫人”,才会做主把他带回家里,逼他和亲生母亲一刀两断。 这件事,他自未曾谋面的舅母口里得到真相。 “所以,你要他们一家子都悲惨地过下半辈子才肯歇手?” “对。” 当初闹了半天,安帼豪还是没有离婚,伟大的妻子愿意包容丈夫的“小失误”,并在未来的立委选战中,夫妻心手相携,迈向国会殿堂。 “所以,你非要娶向喻胜的女儿,和他联手,也抢下一席立委宝座?” “对,向喻胜是政党大老,他的人脉和实力不容小觑,他承诺,会想办法让我通过党内初选。” “真伟大,为打垮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愿意娶个陌生女人。” “我们并不陌生,我们已经‘交往’两个月,何况,向铃谦喜欢我。” “你长这么帅,有能力,有才华,光靠自己双手就挣得那么多的身家财富,哪个女人不会喜欢你?”阿雪翻白眼,就像他们家那只,如果不是她看得紧,多少小麻雀想来分一杯羹啦。 “问题她不是别人,她是向喻胜的女儿。” “就算被你抢到立委宝座,安家还是老样子啊,社经地位高,形象清新,那些东西是你父亲花了几十年时间经营的,不会轻易被打垮。”阿雪点出事实。 “不,向喻胜手上握有他官商勾结的贪渎证据。” “你还真处心积虑呵,可是那又如何?官商勾结的人还少了?不差你老爸一个。” “一旦我浮上选举台面,我的过去就会被一一挖出来检视,我的身份,我母亲的际遇,以及安家如何让一个十岁小男孩变成流浪街童,这些事实会让安理卫数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再加上妻子的不贞……”笑眯双眼,他仿佛看见安家落败的那天。 “而且这回,我有政治评论家路严愿意站在我这边,替我分析我的政见,帮我的政治生涯铺路。” “这些事只要一本八卦杂志就可以解决,不需要你用婚姻去交换,说穿了,你是想把事情搞大,让安家永无翻身之日。”她冷笑几声。 “没错。” 八卦杂志的爆料,经过几个星期就会风平浪静,有向喻胜做后盾,他可以一波一波地把安家打趴。 “看来,所有事你全算计好了?” “是。” “那么你的阿紫呢?她认同你的做法?” “她会认同的。”她亲眼看见安理卫是如何伤害她母亲的,这口怨恨,他无论如何都吞不下去。 “你凭什么认为她会认同?” “我不会和那个女人有夫妻之实,而且等我彻底将安理收打垮,我就会马上离婚。” “你太天真,没有任何女人会认同你的做法,何况,到时你想离婚就能离得成?你刚也说啦,向铃谦很喜欢你不是?她何必把一棵点石成金的发财树往外送?” “就算你没办法为她暖床,外面多得是乐意搞一夜情的男人。有了钱,有了地位,顶着某某立委夫人的头衔,说不定还有人肯给她一点特权,这么好的老公啊,有点头脑的女人都不会放手,你那位大妈不就是这样吗?” “你的小三不就认同了?” 他堵得她说不出话,阿雪恨恨地看向自己养出来的小猫。好,算他狠,敢用她的老公堵他。 凑近他的脸,阿雪皮笑肉不笑地道:“第一,我老公不是小三,是‘大三’;第二,你最好有我的好运气,而你的阿紫能像我家大三一样宽宏大量。不过……听说女人可以借着一层薄薄的处女膜证明自己的清白,男人就没有这等优势了吧,请问,到时你怎么向阿紫证明,你的身心没有背叛她?” 见安凊叙无言,她冷笑,小三是她在叫的,别的人请放尊重点。 “快回家吧,想一篇感人肺腑的华丽语言,看看你家阿紫会不会赞同你的孝顺行为,说不定,她还真是无私的大太阳呢,愿意无条件照拂她热爱的人们。” 阿雪好笑两声,打开门,不送。 安凊叙离开了,阿雪还恨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好似那扇门与安凊叙是同一阵线。 房间的门打开,“小三”走近她身边,环起她的腰,柔声笑道:“别生气,他只是一时想不清楚,给他一点时间。” “他啊,固执到死,有人可以说动他才有鬼,早知道就给他弃养,把养他的粮食拿去养猫,我都可以养一屋子了。” 他失笑,轻轻吻上她的脸颊,道:“千万不要,你知道我对猫毛过敏。不过……亲爱的老婆,你真的觉得我是你的好运气吗?” 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问:“你说呢?” 她没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否则她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和刚刚那只她想弃养的小猫,一模一样。 离开阿雪家后,安凊叙开始想着该怎么说服朱苡宸,让她等自己两年,等所有的丑闻全数爆开,等安家那群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到时他会回来,他们一起回老家,反正他们都是电脑工作者,偶尔有必要再上台北就行。 他计划着,然后发现已经快接近约定的时间后,他加快脚步到停车场。 他约了向喻胜和向铃谦,他们要一起去大学里找路教授,路严不只形象好,多年的政界观察让他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有他相助,他相信自己会赢。 匆匆赶到约定地点,接向喻胜和向铃谦上车,一路上笑声不停,向喻胜对这个年轻有为的未来女婿满意极了。 向铃谦是个都会女子,看男人和看股票一样准。 就如同阿雪说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没有几个女人不喜欢,除非他摆同昔日臭脸,可为达目的,他怎么可能在向铃谦面前耍臭脸? 因此,所有发展全掌握在他手里,他几乎可以预见明日的胜利。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他还没拟定计划如何说服朱苡宸之前,他便先在路教授的办公室碰上不该遇见的人。 朱苡宸惊讶到无法开口,目光直击安凊叙以及……挂在他身上的向铃谦。 他无法对她做任何解释,因为向喻胜,向铃谦在场,而他不愿意打破计划,所以他只能假装与朱苡宸不熟识。 路严为他们介绍,“来,我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爱徒朱苡宸,这几年我有许多论文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她啊,是我接班人的唯一人选。” 向喻胜向她伸出友善的手,朱苡宸不得不礼貌性回握,只不过藏在胸口里的那颗心再无法平静。 问号一个接一个,像泡泡似的涌出,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她和阿叙那样亲密?为什么她的眼光离不开阿叙?为什么…… 三秒钟,教授的几句话解除她的疑惑。 “阿朱啊,向喻胜先生你是认识的,这们是向铃谦小姐和安凊叙先生,他们很快要结婚了,到时喝喜酒,我们一起去……” 结婚?向铃谦和安凊叙?误会大了,她还以为会是朱苡宸和安凊叙呢。 太阳射出冷光,她淡淡地望向安凊叙,目光自始至终,不离…… 第八章 关起房门,朱苡宸冷静地听着安凊叙努力解释“很快就要和向铃谦结婚”这件事,他把来龙去脉,每个细节都讲解,分析得一清二楚,那口条,语法,很适合当教授,他绝对有本事把无聊到让人疯狂的课,讲得台下学子热情向学。 平日里波澜不兴的冷漠脸庞,为了说服她,充满丰富多变的表情,还带上手势做辅助,看得她有一股发笑的冲动。 可不是吗?多年后重逢,转了性子的他话少,而她话多,她不介意热情频频被泼冰水,就当他是牙牙学语的孩子,需要大量吸收语言资讯,才能学会开口,因此每每他给予些回应,她便兀自高兴老半天。 好不容易,到了后来,他愿意和她一句一句对答,让她这个“语言课”教师充满成就喜悦。 谁想得到,他终于毕业了,毕业感言的每句话,逻辑都合理到让她无人反驳,虽然内容让人很滴血。 早该看出来的,自从将阿姨接回家,他突然间变得很忙,宅男经常性出门,安心将母亲交给他照顾。 谁想得到,他的忙是为了对付亲生父亲,是为了织就一张大网,让安家无法东山再起。 该怪他狠毒吗?不,她不是那种人家打完左脸还凑上右颊,求人家多揍两下的圣贤,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所有的恨都该不咎既往。 所以,她会说那叫做因果报应,当初安理卫一个错误决定,造就亲生儿子的性格脾气,是他亲手把温暖男孩变得刻薄寡情;是他把温柔的阿姨弄得患上精神疾病,他该为自己种下的因,尝受苦果。 她不会反对阿叙报复,只是……值得吗? 为仇恨把自己的婚姻搭进去,会不会太大手笔?况且他可以算计一切,却无法算计女人心,他真以为可以复制阿雪的成功经验,真的相信到最后,向铃谦会愿意吞下这个哑巴亏与他平和分手?到时候,已成为公众人物的他,真能无损无悔地全身而退。 不,她无法乐观认同。 安凊叙望着她冷凝的脸孔,她没有骂人,没有愤怒狂吼,她连一点点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扳走一半,空空的,虚虚的,像站在危楼之上,脚下分明是坚固的泥土,却总觉得下一秒钟,自己将要失足。 她越是这样,让他越心急着想说服她,他宁可她同自己辩驳,宁可她像疯妇一样,对自己狂喊吼叫,也不愿意她安静得……让他心慌。 “你该对我有信心,我说到做到,两年,我发誓不会让你等上更多的时间……” 看着他笃定的眼神,朱苡宸知道,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 可,她生气吗? 当然气,气坏了,气疯了,气得想随手抓起架上厚重的原文书,狠狠地砸上他的后脑,把他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念头给打出脑袋。 如果将安家千刀万剐,能保他一生幸福无虞,ok,不必他麻烦,她很乐意亲自操刀,问题是,不能嘛,就算那一家人全被丑闻搞死了,又如何? 他怎么能蠢到丢弃手边的幸福,去执行一项半点意义都没有的报复举动? 朱苡宸低低发出两声嗤笑,似怒似讽,似一锅沸腾爆溅的热油,而她的心在油锅里滚了几圈,炸得中空外脆,一碰就断。 满脑子的怒火欲发无处泄,因她明白,他是个固执的男人,她无法说服他的,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瞒她,不正代表了他打算先斩后奏,不管她能否接受,到最后,他都会逼迫她接受的。 他认定知道内情的她会妥协,算准她离不开他,离不开生病的阿姨,也料定她将会点头,给他计划中所需要的两年? 他错了,大错特错。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妥协,独独在爱情里,无法放下身段。 她是无父母疼惜的孩子,她绝不允许自己的下一代重蹈覆辙,而阿姨更是一个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她怎能容许自己愚昧。 她绝对相信,当年安凊叙的父亲肯定也对阿姨说过,等我,等我结束那个令人憎恨的婚姻,我会来到你身边。 可到最后呢? 是,他与元配相处困难,夫妻之间已无爱情,但为了社会形象,为自己的事业与未来,割舍爱情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实例就在眼前,她凭什么相信与笃定,爱情的力量大过一切,他终究会回到自己身边? 苦着,涩着,心口舌尖像翻倒了五味酱,酸甜苦辣全在那里彻底翻搅。 她深深皱起眉头,十指在胸前扭绞着,她不哭,哭只会弱了气势,无法改变现况,就算泪水能够教他心痛,又如何?她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计划,安家是他的心头刺,阿姨的病让那根刺又扎深了五公分,痛得鲜血淋漓的他,无法不动手拔除。 “所以……”安凊叙再次停下长篇大论,走近她,抱住她,他相信她一定可以理解。 她的确是理解了,但无法认同,她甚至分辨不出压在心头上的,是怒或是恸,她定定看着他的眉眼,利爪狠狠挠着,撕扯着她的五腑六脏,一下一下的抽搐,让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半天不能言语。 朱苡宸压着,吞下堵在喉间的不明物体,好半天,才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 “好。” 她说好。 喜悦浮上脸庞,他竟然说服她了?这么简单,他还以为要一次,两次,无数次的说服,才能慢慢说得让她点头答应。 没想到,她应了好,简单利落,不必多余商量。 可是她的表情……太阳姑娘染上寒霜……她是真心说好,或是敷衍?她是支持认同,或打算阳奉阴违? 安凊叙犹豫了,勾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再次确定。“你说好?” “对,我说好。”她没有自大到认定自己说“不好”,他就会舍弃多时的经营。 “你没有任何想法,想要和我沟通商量?” “沟通应该是你和向铃谦之间的事,我们之间,不需要。” 他该去问问向铃谦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复仇工具,问问她是不是愿意和他当两年有名无实的夫妻,至于他和她,那样大的观念分歧,她除了生气,其他的,无能为力…… “你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 “我说了,你肯听吗?” 朱苡宸凄然一笑,心痛得想抱住些什么,更想狂怒发飙,丢得他一屋子乱,让洁癖的他和自己一起狂叫咆哮,怒气张扬,可是她相信,就算弄出这般场景,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咬牙,她吞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听?”他望着她的脸,鼓吹她说出想法。 他喜欢他们的沟通方式,很理智,没有吵嚷哭闹,没有疯狂发飙,他们很努力地让对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如果所有的情侣都能用这样的态度谈分手,那么台湾每年会减少许多社会案件。 “好,我说。” “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认为最好的复仇是过得比他们更好,我们和阿姨幸幸福福地生活,彼此关心对方,疼爱对方,把对方的快乐视为人生最重要的事,与安帼豪和他妻子,你父亲与你大妈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相较,我们不是赢他们太多?” “第二,你心疼阿姨,想为阿姨讨回公道,我举双手同意,但你只要把真相摊在阳光下,就像对待安帼豪和他外遇的女人那样,民众会知道你父亲当年是怎么对待你们母子,知道他是个为求胜选,不在乎说谎的男人,像这样有道德瑕疵的政客,不会得到太多的支持。” “第三,如果你觉得这样犹嫌不够,那么就试着用你的诚意去打动向喻胜,两人同手联心,揭发你父亲的贪渎事件,他会一蹶不振的。” “你太天真了,事情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好了,首先,我们的幸福伤害不到那家人,我要的是把他们加在我们身上的,倍数还给他们。” “第二,绯闻只能引起两个星期的讨论,不会再有更多,安帼豪外遇事件曝光,失去议员宝座后,他一样可以参选立委,因为人们对于男人的不贞谅解度很高的。” “第三,向喻胜和安理卫虽是死对头,但明里暗里仍然寒喧热络,谁也不愿撕破脸,要他揭发安理卫的贪渎情事,他也会的担心自己被反咬一口。在政坛上混那么久,有几个人是干净的?所以我只能靠联姻,取得他的信任,由我自己来‘大义灭亲’。” 届时,他少不得要装装可怜,假意自己无心,假装只想查贪污案,端正社会风气,谁晓得黑水会回泼到自己父亲身上?那出好戏,他已在心里沙盘演练无数回。 想到这里,安凊叙的目光灼灼,满怀信心。 望着他的表情,朱苡宸有强烈无力感,只能再次无声叹息。 瞧,她没有猜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改变做法,说再多都只是白费唇舌,就算她用闹的,吵的,也吵不出他的妥协,到最后,顶多就是把他们之间的情谊破坏殆尽罢了。 叹气,她不再言语。 安凊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黑发,软软地在她耳边低语,“阿紫,我不会让你伤心的,我发誓,绝不会让你步上我母亲的后尘,不管我和谁结婚,你是我心里唯一的女人。” 她相信他吗? 相信,当下他的话绝对真心,但环境改变,人心会跟着变,她不是未成年少女,爱情再美好,也不至于让她失去理智与分析。 轻轻推开他,朱苡宸看着他精铄的眼睛,轻声说:“知道了,我先回去,下午有个政论节目要访谈。” “好,你回去之后,不要胡思乱想,我会把所有的事全部解决,你只要做一件事——相信我。” 她点点头,再不回话,唯有在心底悄悄地对他说声再见,转身走出房门时,她忍不住垮下双肩,好像刚跑完五千公尺,这席对话抽干了她所有力气,疲惫感瞬间袭心。 但朱苡宸没想到阿姨会站在门外,她满脸的忧心忡忡,不晓得听到多少谈话。 “阿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和阿叙,是不是吵架了?”她的病况渐有起色,恢复速度快得让医生很满意。 “没有,你不要乱想,我们怎么会吵架呢?”朱苡宸勉强挤出一个刻板笑容,让她安心。 “那么留下来吃饭,厨子做了红烧狮子头。” “下次吧,我今天有点忙。晚上我给阿姨买泡芙回来当宵夜好不好?” 她明白,结束了,她和阿叙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不会有两年或两个月,因为她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回家,短短的几步路,她却举步维艰,突然间发现,未来的漫漫长路没有他的手相牵,她会走得多么孤独……她原本是不怕孤独的,是他带领她尝遍幸福,却又松开她的手,逼她认同他的谬误。 仰头,两行清泪滑过眼角,她的心,一寸一寸缓缓失去温度。 当太阳不再做核融合反应,不再散播光芒,那么这颗太阳便进入死亡期。所以,当真爱宣告结束,爱情一片一片枯萎,她这颗小太阳也落入寂灭…… 回到家,锁上门,她深吸气,释放满腔愤怒,她抓起手边所有东西,使尽所有力气将它们丢出去,仿佛她丢的不是书本或保特瓶,而是她说不出口的怒气。她破口大骂,她怒声指责,她凭恃的,不过是豪宅的隔音,四片墙,隔绝她的怒气,同时,隔离了她与他的心。 安凊叙永远碰不上朱苡宸,明明她还是住在隔壁,明明一样在他家里进进出出,但他总是遇不上她。 他回到家里,听母亲说两分钟前她还在,说她买了套装当礼物,母亲和看护太太两个人还对着镜子试了半天,笑得很开心。 他于是匆忙到隔壁按门铃,但按半天,朱苡宸没出来开门,是不在家了吗?电梯上上下下,他们又错身? 这种状况持续五天之后,他猜出来了,她在避着他。 他并不反对给她一点时间沉淀心情,但她的表现让他越来越不安,因为之前即便避开他,她每天还是会抽空过来陪伴母亲。 可是这回,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家里出现了。 “妈,阿紫今天也没过来?”他询问的口气有些急躁。 “对啊,她没过来。” 说完,母亲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那捆毛线,最近她迷上打毛线,她一面打一面和看护说话,许多时候,她的精神好到让人以为,她的病已经百分百痊愈。 “她昨天也没过来?”他又问。 她连头都没抬,就说:“对啊,阿紫昨天也没来。” 想了三十秒后,他拿起朱苡宸给的钥匙,打开她家大门。 屋里里还是很凌乱,书本,衣服,垃圾一样丢得很自在,可以证明她没有搬家,只是……她到底去了哪里? 失去她的下落,安凊叙心神不宁,回家后,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来回绕着,怎么绕都绕不到出口。 母亲见他这样,问:“阿叙,你在担心阿紫吗?” “对,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满脸忧心忡忡。 “不要担心。”她放下毛线,走到儿子身边,拍拍他的手背。“阿紫去美国参加一个座谈会,跟他们教授一起去的,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他缓缓松口气,知道她在哪里,慌乱的心顿时笃定下来,原来他也开始对她有了控制欲,想确实知道她每分每秒在哪里;原来失去她的消息,会让他的心空荡荡的,失去凭依。 她对他的影响,比他自己知道的要深,他想,他无法离开她了。 路教授已经回来,但她仍然不在,安凊叙时时进出她的家,但很明显,她并没有回来。 他的坐立不安,再度看在母亲眼底,她笑着把儿子拉到身边,安抚道:“放心啦,阿紫有打电话回来,她说美国是个好地方,想在那里多待几天。” “那里有什么好?”他直觉反对。 他在美国待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半点都不觉得那里比台湾好。 “这个你要自己问她,阿紫说她给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包包,回台湾后,要陪我提着新包包回去老家走走。” 母亲说得满脸笑容,她想起那个老家了,想起老家附近的好邻居,她真想念她的夜来香,不晓得有没有在盛夏里绽放? 安凊叙有些歉然,低下头说:“妈,对不起,我最近比较忙,等我有空,我一定陪你回老家。” 母亲摸摸他的头说:“阿叙,不要那么忙,不要赚那么多钱,把时间留下来,多陪陪我和阿紫,好不好?” “知道了,我会尽量。”他环起母亲的肩膀。 “你都不知道,每次你出门我就好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一出去就回不来了。”她眉头皱起,满眼忧郁。 这么担心吗?如果他和向铃谦结婚,搬出去,妈妈怎么办? 叹气,他搂了搂母亲,说:“妈,你别害怕,阿紫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家,就让她搬过来陪你,你说好不好?” 提到阿紫,母亲眉头绽放。“阿紫要搬过来吗?好啊,阿紫最听我的话了,她什么时候搬过来?我去给她整理房间。” “我会尽快跟她说,你先不要心急。” “要是她不想搬呢?” “妈,别烦恼,我会说服她。” 拧眉,他握紧拳头,再重复同样一句话,给他两年,只要两年时间,他就能够给妈妈和阿紫想要的生活。 三个星期过去,朱苡宸依旧没有回来。 安凊叙越等越心烦,烦到经常性恍神出错。早上他开车差点撞上路人;中午和向铃谦吃饭时,竟脱口叫她阿紫;他在百货公司看见相似的背影,居然丢下向铃谦跑去追人,结果发现认错人;他更常在她屋门前面站老半天,才发现自己走错地方。 他不正常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抓着挠着,让他不得安宁。 阿雪碰到他,一开口就是讽刺,她动不动就说,哈哈,看来你们家的太阳姑娘,没有我们家大三的包容度,而安先生的运气更是没有本小姐十分之一好。 再不然就挥挥手说,散了散了,散了比较快,往后就一心一意爱人家向小姐,不要没事跑去提高台湾离婚率。 至于她家的小……大三,则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他。 因此安凊叙必须一天讲三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用力地说服自己。 他说,他没有做错,恶人就是要恶人治,如果轻易放过安家,这个世界便没了真理。 但他的自我说服,随着朱苡宸的长时间不归,笃定程度日趋薄弱。 他反复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 那天,他明明已经说服她,她回答“好”,她说“知道了”,他有给她表达意见的机会,也明白地指出她的错误认知,他以为……他们已经说定了。 对,他同意她需要时间消化情绪,但她那么聪明,那么理性,肯定能够体会他的心意。既然能够体会,为什么一去不归? 三个星期了,他没有过这么长的时间见不到她的面,他心浮气躁,一颗心像吊了桶水,七上八下。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气,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是不是因为他的小太阳不在家里? 很久了,自从他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之后,他再没有作过噩梦。但这段日子,他频频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梦见什么,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地,像被谁挖去一角,被谁掏空。 他的烦连母亲都看得出来,她帮不了忙,只能踮起脚尖拍拍他的头安慰说:“阿叙,别担心,事情总会解决的,不要太固执哦,你啊,老是让自己钻牛角尖……” 那些话,很多年前,母亲时常在枕畔对他说。 他真是爱钻牛角尖,处处为难自己的男人?他果真是固执到不懂变通? 终于终于,他终于见到朱苡宸了,不是家里或电梯里,而是在五星级餐厅,当时,他的手臂上勾着向铃谦,而她正和一个看起来很……青年才俊的男人把酒言欢。 她穿得很漂亮,是他从没见过的洋装和高跟鞋,她的长发上了卷子,大大的波浪垂在后背,她还上一层淡淡薄妆,大眼睛被黑眼线一勾,变得更大,更圆,更吸引人,而微翘的嘴唇让粉红色唇蜜渲染出醉人光晕。 轰地,盖达组织在他脑袋里制造恐怖攻击,连环爆炸声,震荡了他的耳膜,他的心。 她,怎么、可以……用那样专注的眼神看着其他男人?那眼光会让那男人误解她对自己有意思。 他顿时化身为喷火龙,一张口,高温就会将眼前的青年才俊烧熔。 安凊叙气急败坏,忘记手臂上勾着的向铃谦,他大步跨上前,不客气地怒瞪那青年才俊,他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发出寒冽警告,他的头顶像烈火般的冒出炽热火焰,吓得对方像做了一趟三温暖,冒出一身汗。 他半句话不必说,气势就压得人矮上一截,青年才俊不得不反省自己在什么时候得罪过对方。 情况变得超级诡异,向铃谦也走到桌旁,她看看安凊叙再看看朱苡宸,安凊叙的目光分明没有落在后者身上,可她就是感觉两人之间暗涛汹涌。 安凊叙不开口,青年才俊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他对话,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他客气起身,“对不起,这位先生……” 所有的事情就在这刻发生,服务生送上今晚的大餐,青年才俊拉开椅子,准备对安凊叙讲两句客套话,安凊叙死盯着青年才俊,却准确无误地一把抓起朱苡宸的手,迅速将她带离。 向铃谦转身望着两人的背影,抿着红唇轻笑,“就说嘛,就算我长得倾国倾城,美得不可方物,也不可能让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决定向我求婚,他爱上的,果然是我老爸。” “小姐,对不起,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青年才俊客气地问。 服务生在犹豫过几秒之后,还是迅速将餐点摆放在餐桌上。 向铃谦笑着说:“没什么,我是说,看来那位小姐无福享用这顿龙虾大餐了,食物丢掉太浪费,我可以坐下吗?” 青年才俊瞥了一眼他们离去的方向,同意道:“我想也是,一个人吃饭很寂寞,你愿意坐下来的话,我会很感激。” 他们谈判的地点在哪里?在他的车上。 他想演戏,偏又不做全套,竟然把未婚妻丢在餐厅,拉了她就跑,摆明未婚就已经有第三者在等卡位,除非向铃谦有脑残现象,否则会愿意嫁给他才有鬼。 “他是谁?”安凊叙的声音好像从冰河里发出来的,要把人的骨头给冻结。 “是同事介绍的朋友,听说家世背景不错,正在找适婚对象。”她不说谎话,也没必要说谎。 “所以你在相亲?” “对。” “为什么要相亲?你不是说你知道了吗?你不是愿意等我两年,不是……”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她冷冷地反驳了他的话。 “我们理性沟通过了,我已经说服过你同意我的做法。” 错了,他们是沟通过,但他不曾说服她。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朱苡宸心底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去他的理性沟通,她宁愿和他大吵一架。 于是,她抢走他的话。“没错,你说服了我,你一向都能说服我的,所以小时候,你说服我不要对舅妈心存怨恨,我乖乖照做。” “如今你的再度说服,让我突然了解,对啊,你的话真是要命的正确,这是个交换的世界,我们用生命去交换工作,用青春交换金钱,用金钱交换快乐……你真的该、死、的对。” 她的口气咄咄逼人,她的态度恶意嚣张,她每句话都是削尖了的锐针,一下下锥刺着他,她甚至冷笑着给他拍拍手,给他竖大拇指,满脸的崇拜,崇拜到他起鸡皮疙瘩。 “既然如此,你应该体谅我,我必须为我母亲出一口气。”安凊叙咬牙,将明知不合宜的话,说了出口。 “是啊,我‘相当相当’能体谅。”她又附和他的话,只不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 “如果是你的母亲被关在精神疗养院二十年,你会不会怨,会恨,会想要报复对你母亲不义之人?”他试着保持理智,试着不被她的口气挑衅,他努力向她再次解释。 “我会,会怨,会恨,会想报复对那些不义之人。”同样的附和,她简直是一百分的好学生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人相亲?” “你刚刚说的,和我相亲,两者当中有关系吗?”朱苡宸偏过脸,笑着装傻。 他的眼光投向她,不解。这是在演哪一出?“如果你同意我,就会等我两年。” “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哪里不对?” “我同意你的计划,但并打算加入你的计划,就像我同意你和向铃谦结婚,却不必当你们的婚礼秘书;我同意你对安理卫全家施展报复,却不必拿着纸板,抗议书,到他家给他们落井下石。” 她终于在他面前爆发,虽没扬他一巴掌,却是结结实实地让他明白,她把他的说服当成狗屎。 静静看着她怒不可遏的脸庞,意外的,安凊叙没发火,相反的,他勾起嘴角微微挑起。 吵架是沟通的一种,他宁愿吵架,也不愿意她像过去几个星期那样,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火大让他站在危楼的危机感消失,倘若那天她肯这样沟通,或许他们早就达成协议。 他乐观地想着,只要肯说,肯面对,他就不担心说服不了她。 “继续往下说。”他乐于倾听她的愤怒。 “知道我最同意的是什么吗?我最同意的是你的论点,同意用婚姻交换某些东西是正确且必要的事情,因此同意和铵祯相亲。” “铵祯的父亲是电台总经理,如果我和他结婚,我不但可以经常上电视,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成为新闻主播。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是谁?是沈春华,知名主播,我希望能和她合作,希望能够走她走过的路,希望自己在四、五十岁时,是个受人赞佩景仰的女人。” “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有机会让我踏进那个圈子里,我会平步青云,而铵祯恰恰是那张入场券,我认为自己应该用婚姻换得那张入场券,一如你用婚姻换取某种支持与势力。”她一口气说完,面带笑容地回望他。 “你在讽刺我?”他深吸气,提醒自己不要生气。 很好,他听出来了。没错,她就是在讽刺他,用他的逻辑讽刺他的行为。不过她却回答,“我哪有讽刺你?我明明是听话的小阿紫,你怎么说,我怎么学,你应该很高兴,即使经过二十年岁月,我仍然把大哥哥的话当成圣旨。” “我怎么说,你怎么学是吗?” “是啊,您可是我的最佳典范呢。”她再嘲讽他一回。 “那我要你拒绝所有的男人,乖乖和我母亲搬回乡下老家,等我两年,两年后我会回去和你结婚。”他强抑怒气。 哈,他当她是什么啊?朱苡宸偏头望他,如果眼光可以化为利箭,他的身体已经被她射成筛子了。 她蹙眉冷笑,仿佛他说的是天底下的大笑话。 “大哥哥,我只是崇拜你,可我不是白痴耶,我有我的目标理想,有我的前途未来,怎么可能搬回乡下老家?” “不然这样好了,看在你是我最崇拜的大哥哥份上,你给我两年,我也优惠你两年,两年后你把安家整垮,而我在电视台里闯出名号,之后我们各自离婚再结婚,到时,我们就可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了,你说怎样?” 她带笑的脸庞,流利的语汇,把安凊叙的冰山脸炸出大量熔浆,他从不觉得小太阳有晒伤人的可能,现在,他确确实实被她晒出三度灼伤。 光是想到她要去和别人结婚,别说两年,就是两天他都受不了。 所以该死的,她的态度摆明,他怎么做,她便百分百效仿,除非他打死自己的逻辑,否则她就要依他的逻辑也去结婚。 他彻底明白了,他根本不曾说服过她,她的“知道了”,代表的不是理解妥协,而是“很好,从此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小鬼桥”。 他用力吐气,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泛青,他的想法没错,他的计划缜密无缺,为什么没有人肯支持? 他不发一语,兀自强压着胸中怒气,直到把她送回家里,没想到不知死活的她竟然当着他的面,在等电梯的空档拨出电话,向那个叫谢铵祯的男人道歉,并约定下次见面时间。 轰,火山爆发了,他的头发着火了,他的手脚,身躯连同心脏都开始发烧,他必须冷静,必须思考,如果计划得在“失去阿紫”为前提的情况下进行,他、他、他……他气得几乎咬碎牙齿。 电梯打开,上楼,在抵达目标楼层,看着她走出去后,他再次按下电梯键,离开大楼公寓。 他开着快车在路上奔驰,他自问,自答,自我分析,他想破头,还是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 问题是,同样的逻辑用在自己身上他理直气壮,合理到不行,为什么朱苡宸拿去用了,会让他火气大发,让他恨不得变身成喷火龙,把天底下可以帮助她达到目的的男人全部烧成灰烬? 他想了又想,想得头快破掉,最后他不甘愿,却还是从手机里找出小三的号码。 接起电话的人是阿雪,她冷声问:“请问,找我们家老公做什么?” “我必须要和他谈谈。” “没空,我们正在嘿咻嘿咻做运动,要谈话的话,请提早三个月前预约。” 快被他的木头脑袋气疯的阿雪,一开口就不打算饶人。幸好,小三毕竟是小三,有海纳百川的容人度量,他安抚了老婆之后,接过手机。 “阿叙,有什么事情吗?” “我必须和你谈谈,现在。” “好,在哪里?” 安凊叙在半夜三点四十七分回到大楼公寓,他没回家,而是用钥匙打开朱苡宸屋子的大门。 她还没睡,缩在沙发里,无聊地翻阅杂志。她从不看杂志的,这是她人生中买下的第一本杂志。他进门的时候,她正好翻到两个很可爱的金发小孩,包着尿片在院子里逗蚯蚓的画面。 他的出现让她吓一大跳,直觉想问他怎么进来的,但他比她更快一步摇了摇手上的钥匙,她想起他的钥匙还是自己硬塞出去的。 她也睡不着?这是安凊叙浮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你说服我了。”他坐到她身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教她满头雾水。 “什么意思?”她狐疑望他。 “用婚姻换取所需,是一件笨到很彻底的事。” “因此……” “因此,我不会和向铃谦结婚。” 因为晚上那场闹得太凶,他被向铃谦退婚了?“所以……” “所以不必等两年,我现在就要和你结婚,即使我无法用婚姻向你换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开?他的固执程度,和实心铁柱一样硬。 “因为我无法忍受你和别的男人相亲,所以推己及人,同意你一样无法忍受我和别的女人走入礼堂。” “你不是说过,你需要他们家的帮忙?” “那是在你能够接受的情况下,而眼前的状况……我显然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他还是无法不叹气,全盘推翻计划是让人很伤心的事,只是这回……算了,小三说得对,当阿紫是他最重要的选项时,其他的都可以舍弃。 就是用这么简单两句话,小三轻轻松松地戳破他的执迷,让他明白自己的真心。 看着他无奈的表情,朱苡宸终于破啼为笑。 没错,他是高估自己的魅力,就算他好到让人爱不释手,她也无法逼自己走向不归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放弃a计划,决定进行b计划,我还是要让安家该受到报应的人,一个个站出来面对自己的因果,但b计划当中有一点很重要,需要你的配合。” “哪一点?” “你说过的那一点。” “我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 “你说,最好的复仇就是过得比他们更好。我要过得比他们更好,先决条件就是你要嫁给我。”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我嫁给你,你确定吗?”是他自己说两年内不结婚的。 “确定。”他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定定望着她。 朱苡宸只考虑了五秒,就把手指头奉上。 她露出这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张真心笑脸,和煦暖阳再度照拂他的冰冷心肠,她握住他的手,认真而仔细地说:“其实,我的婚姻还是可以让你交换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幸福以及……”她转身,从那本正在翻阅的杂志里找出一本孕妇手册,放进他掌心,“打开,里面有你孩子的第一张照片。” “你、你的意思……”安凊叙像触电般,整个人从沙发里弹了起来。 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笑得弯腰,在他面前秀着新买的杂志《妈妈宝宝》,翻到玩蚯蚓的小娃娃,让他看清楚,孩子很可爱,他们不是外星怪物。 “怎样,有没有觉得比娶向铃谦划算?” 他的回答是低吼一声,然后把她高高抱起来,很俗气地转上三五圈,像古老的电视剧一样。 尾声 夏天夜晚,夜来香的甜美花香弥漫在凉爽的夜空里,男孩和女孩坐在树下的摇篮里,男孩打开摇篮旁的立灯,黄色的灯光柔和了男孩的脸。 男孩八岁,五官清秀端正,他的脸庞带着别人不敢亲近的冷淡,但他看着女孩的双眼,有着抹不去的温柔。 他叫“小三”,有人笑说他的小名和他父亲的绰号都是小三。当然,这是不被他妈妈同意的。 他叫小三,是因为排行老三,大哥叫做大呆,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很像老爸,而老爸在老妈眼里很呆,所以叫大呆,万一,二哥生下来比大哥更像老爸的话,二哥就会被喊二呆,幸好,他比较像妈妈,二哥叫二二,在妈妈打死不生老四的状况下,他是理所当然的小三。 至于他父亲的绰号,阿叙叔叔说,他是母亲的第三个老公,所以叫“小三”。 不过每次妈妈听到这个话,就会踢阿叙叔叔一脚,说,请叫他大三或者大太阳。 对,他爸爸还有另一个绰号叫做大太阳,而弯弯的妈妈是小太阳,据说他们都有融化寒冰的能力。 两颗太阳在一起,会让人想到什么?后羿?不对,不对,那是神话,他比较喜欢科学一点的讲法,两颗太阳会造成地球温室效应,融冰会让北极熊失去栖息地。 啊,离题了,他比较想提的是弯弯,就是靠在他胸口的这个小女孩。 她是阿叙叔叔和小太阳阿姨的女儿,生出来的时候,皮肤白得不得了,嘴唇红得不得了,眼睛大得不得了,肚子圆得不得了…… 在一大堆“不得了”的情况下,大呆说:“她是白雪公主,我决定叫她白雪。”二二说:“她的皮肤像雪,应该叫她阿雪。”没创意,那是抄妈妈的名字,他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应该叫她弯弯。”妈妈翻个白眼,说哪个人笑起来眼睛不是弯弯的。 三个乳名都不算顶好,所以大人们决定,等娃娃长大之后,再决定叫什么。 为了这个,他们三兄弟各便暗招,在没人的情况下,分别偷偷叫她白雪,阿雪或弯弯,希望她从熟悉到习惯,再从习惯到喜欢。 没想到,才七个月,刚学爬的娃娃一听到“弯弯”就笑得花枝乱颤,于是小三拔得头筹,从此,女娃儿的乳名叫弯弯。 弯弯从会爬开始,就喜欢黏着小三,小三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弄到最后,大半天看不到小三,她就会张开小口放声大哭,因此,把女儿宠上天的安凊叙,不得不花大钱买下阿雪家的隔壁公寓。 之后,弯弯越黏越过分,两个人变成一体,连他们要到乡下老家陪奶奶,都不得不把小三带上。 因此此刻,弯弯窝在小三怀里,窝得很舒服,小三一面翻书,一面给她念故事,摇篮轻轻晃着,夜风徐徐吹拂,漂亮奶奶在落地窗前拉着耳熟能详的“席巴女王进场”。 小三的声音低低的,像哄人入眠的摇篮曲,一字一句,念着童书里的故事。 “小男孩在冰宫里冻得全身发紫,但他感觉不到寒冷,他专注认真地跟雪后玩一种用冰雪碎片做成的拼图游戏。拼图几乎就要完成了,偏偏还差最后一个字没有拼出来。” “雪后在出门前告诉小男孩,‘如果,你把最后一个字拼出来,你就可以重获自由,再度成为自己的主人’。” “雪后离开后,历经千辛万苦的小女孩终于找到小男孩,她不顾身上的累累伤痕,扑到小男孩身上放声大哭,只是,小男孩的脸上依然不带半分表情,他冷酷地望着女孩,好像从来不认识她。” “小男孩的冷漠让小女孩感到痛心极了,她放声哭倒在小男孩的胸膛上,眼泪一滴滴落在男孩心间,她温暖的泪水融化了他被冰雪封冻的心,小男孩的眼底浮上心疼,渐渐地,他红了眼眶,眼泪冲掉眼底恶魔镜子的碎片。” “他们喜极而泣,紧紧拥抱彼此,他们分工合作想把拼图完成,却没想到怎么都拼不出雪后要的字。当疲倦席卷两人,他们相拥着躺下来,靠着彼此的身体睡着了……” “雪后回来了,发现他们熟睡的身子,恰恰拼出最后一个字——永恒,于是小男孩重获自由,两人携手回家。” “当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一切如昔,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走进屋内后,却突然间变成大人,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夏天……已经来了。” 故事说完,小三把童书合上,半睡半醒的弯弯抬起头,喃声道:“小三哥哥如果被雪后带走,我一定去救你。” 他听见了,低头看她,笑着回答,“好啊,我等你来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