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王征月》 楔子一 【楔子】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芜。 南朝天征,北战不休,西犯不止,以致国土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王却不闻黎民悲痛哭号,不见苍生水深火热,不问天下国家社稷,唯纵容豺狼当道,歪风邪气,国雨飘摇。 是以众叛亲离,四分五裂,官逼民反。 是夜,南朝北头山河套一带,云暗星稀,万籁俱寂,万丈碧茵尽数被黑夜所吞没,天辽地阔间唯有猎猎风声,唧唧虫声,以及鸱鸮翱翔的尖鸣声,然而细听,北方火光处却传来或高或低的欢笑声。 循着火光而去,就见偌大军营罗列在蜿蜒溪流边,内外皆有篝火照明,木桩打造成的厚墙绵延十数里,正是南朝驻扎在北头山河套一带的边防。 本该是戒备森严、肃静紧张的军营,在这静谧此刻,却充斥着将士饮酒作乐的狎笑声,以及女子痛苦惊恐的泣吟声。 风,刹那劲凛,挟着磅礡气势震破满天暗云,撕出天际一弯弦月。 弦月如钩,冷锐锋芒,恍若淬毒弯刀,一刀旋过,刹那夺命。 冷冷月色中,就见一抹暗影破空而来,直冲军营辕门,两道银流无声在暗夜中掠驰,喝得酩酊大醉的两名门卫还以为是萤流,完全不以为意,可下一瞬间却忽然双眼爆瞪,气绝倒地,而八方岗哨却依旧无声无息,完全没察觉任何异状,防御之松散,军纪之散漫,可见一斑。 将弯刀反手藏入袖内,暗影再动,却不若先前疾掣,而是光明正大通过虚掩的辕门,走进灯火通明的军营。 偌大操兵场上,就见数百名士兵聚在一块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整座军营弥漫着浓浓酒气,而衣衫褴褛的女奴们只能任凭吆喝,颤抖的为士兵们倒酒上菜,任他们调戏摆布,甚至就地狎玩,而远方百顶军帐内更不时传来女子痛苦的悲鸣。 军营不该有女人。 军人更不该背国叛民,奸淫掳掠。 冷眸折射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光,却在转瞬间隐没,踩着军用厚靴,一名身着军服的南朝士兵绕过操兵场,笔直来到南方粮帐,随手将火炬往帐内一扔,便掉头离去。 火炬点燃粮草,顺着风势迅速蔓延,相邻好几顶粮帐也遭到波及,八方岗哨这才惊觉事态严重,连忙敲锣示警。 「不好了,粮帐失火啦!粮帐失火啦!」 锣声一响,惊得士兵们个个脸色大变,瞬间酒醒了大半。 「快去打水!打水救火!赶紧打水救火啊!」 锣声连响,愈敲愈急,所有士兵不敢怠慢,连忙推开身边女奴,提着裤子赶去救火,而沉醉在芙蓉香中的飞虎大将军,也连忙提着大刀奔出主帐,暴跳如雷的指挥救火。 眼看火势愈燃愈大,一发不可收拾,唯恐女奴会趁乱逃逸,十数名士兵连忙将人驱赶进北方地牢,只是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岗哨又紧急传来锣响,原来是东方马圈也着了火。 熊熊烈火吞噬着绿草,焚燃着圈栏,眨眼间便成了条巨大火蛇,在暗夜盘据蠕动,上百战马受到惊吓,纷纷昂首嘶鸣,在圈栏内乱踹乱踏。 一边是军粮,一边是战马,全是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东西,同时遭到祝融之祸,饶是行军多年的飞虎将军也不禁傻了眼,压根儿无暇细思起火原因,只能赶紧调派另一队人马冲到圈栏外去救火。 只是众人才提着水奔到圈栏外,圈栏一处小门竟忽然莫名塌毁。 上百战马一见有活路可逃,立即争先恐后朝小门外冲去,发狂似地在操兵场上横冲直撞,不但撞破了军帐,踢飞了篝火,甚至还将躲避不及的士兵们踩到了脚底下。 炙亮火光下,就见士兵四处抱头鼠窜,惨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岗哨上的士兵见状,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就在这片混乱中,一名士兵却是疾速奔向北方地牢,其势如虹,其速如矢,恍若鬼魅,在火光人影中忽隐忽现,忽上忽下,无声掠过一匹匹发狂战马。 地牢外早已无人看守,而牢内负责看守的几名士兵见情况不对,也纷纷冲上石阶打算赶去救火,谁知才推开地牢外门,一抹黑影却挟着两道锋芒银流,无预警自前方疾掠而来。 「什么?你——」 跑在前头的两名士兵一愣,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相貌,银流便刭过喉头,刎出两道血泉,两人双眼爆瞪,瞬间颓然往后倒下,将身后反应不及的六名同袍撞得失去平衡,跟着自石阶上滚回到地牢里。 楔子二 「娘的,搞什么?」 所有人跌得七荤八素,咒声连连自地上爬起,却见两人歪着脖子,喉头正汩汩淌出大量鲜血,早已没了气息。 所有人一愣,本能地迅速抬头上望,就见一名同袍自石阶上跃下。 「你、你是谁?要做什么?」一群人立即提刀喝问,却在来者沉默的注视下,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 在火炬的照映下,冷漠的脸庞平凡得毫无特殊之处,唯有那双黑眸凛冽得令人心颤,无波无绪的眸光深邃如潭,冷锐如刀,让人望之生畏,遍体通寒。 来人一步步逼近,所有人也一步步后退,直到其中一人沉不住气挥刀向前,来人才又有动作,只见银流乍闪,在火光照映下反射出两道森冷刀光,原来银流并非萤流,而是两把形体特殊的弦月弯刀。 刀光才过,来人却在六人眼前失了踪影,大刀狠狠砍下竟扑了个空,而电光石火间,银流却再次疾速回旋,宛若游龙奔云,更似箭矢破空,在六人耳边割划出阴戾刀鸣。 铿! 当银流再次隐逝,一把大刀也跟着重重落地,紧接着另外五把大刀也自其它人手中滑落,瞬间坠落至地面,而前一瞬间消失在众人眼中的人影,竟赫然自其中两人身后出现。 冷眸无波,反手将抹上颈喉的双刀利落抽回。 六人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纷纷摀着颈子跪到了地上。 猩红鲜血先是缓缓自指缝间溢出,接着竟溢满整个掌心大量淌下,将藏青色的军服尽数染红,而这一切全清楚映入所有女奴的眼里,以及地牢深处一名北国战俘的眼底。 刀旋刀过,全是一刀毙命,毫不留情。 六人凄惨的死状吓坏了所有女奴,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落,一群人抱着彼此,全躲到了角落,来人却踢起一把大刀,毫不犹豫朝牢笼挥去,瞬间将锁炼斩断。 刀起刀落,不过须臾,所有锁炼全被破坏,然而被强掳来的女子们却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颤抖的望着来人,畏惧的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走。」一片寂静中,来人终于吐出声音,如水冷凉的嗓音细柔偏高,竟是女性所有。 女奴们瞪大眼,惊疑不定地望着身着军服的那个人。 「沿着木墙往东方走,能跑多快就多快,能逃多远就多远。」冷眸凝望缩成一团的女奴,将手中大刀扔进牢笼。「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若是还想见到亲人,就趁现在走!」 亲人? 一名女奴眼中浮现希冀,下一瞬间竟迅速的冲到大刀边,用尽全身力气拿起沉重的大刀,一马当先冲出牢笼。 接着两名女奴、三名女奴、四名女奴……所有女奴纷纷捡起兵器往外冲,捡不到兵器的,就抽出牢门上的锁炼、冷墙上的刑具保身,眼神再也无惧,反倒充满决一死战的勇气。 就在所有人纷纷外逃的同时,地牢深处却传来镣铐拖地的声音。 冷眸略移,望向远方一名壮汉,壮汉手脚皆被套上镣铐,整个人半跪在牢墙前方,赤裸的胸膛早已被抽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完好,然而那双藏在血污之下的绿眸,却透出宁死不屈的傲然。 那是北国战俘,只有北国人会被留下一口气,反复遭受折磨凌迟,而南朝人若是稍有不从,就会被人直接夺去性命,就像她的娘亲、她的姨娘,还有她所有的亲人…… 寒眸隐隐掠过波光,来人双手不过一扣,两把弦月弯刀竟瞬间合二为一,成为一把回旋刃,自掌心疾速旋向男子。 铿!铿! 两簇火星自男子头顶激散迸射,粗重镣铐瞬间应声而断。 直到瘫倒跪地,男子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死,而手上铁铐却已断裂。 「你?!」 男子愕然抬头,望向那女扮男装的刺客,后者却单手接住旋回双刀,随即冷漠地转身,转眼间消失在地牢中。 地牢门外,传来成千上百的马蹄声和哀嚎声,整座军营彷佛惨遭敌军压境,连地牢内都能感受到那剧烈震动。 男子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解开脚镣,并凭着刚强的意志走出地牢,然而甫踏出地牢,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骇得说不出话。 只见整座军营几乎陷入火海,四处都是战马疯狂奔窜的景象,重伤死亡的南朝士兵随处可见,辕门前方更清楚传来杀戮的惨叫声。 一抹黑影就飞跃在炽焰的火光之中,挟着两把弯刀与上百士兵缠斗,将所有人引到操兵场中央,让躲在角落的女奴们能有机会逃跑。 火光。 鲜血。 哀嚎。 弯刀起落,鲜血喷溅,饮酒作乐的景象已不复见,天地间唯有血腥弥漫,而天上弦月仍然如钩,宛若一把弯刀,冷冷刺入人们的眼底。 第一章 【第一章】 月魄,南朝最恶名昭彰的刺客,朝廷最恨之入骨的头号重犯。 三年多来暗杀官员无数,甚至在半年多前侵入北头山河套军营,造成数百名兵将伤亡,为除去这心头大患,朝廷悬赏一百万两黄金,令南朝上下全面通缉。 如今南朝里外,到处都张贴着月魄的画像,为觊觎那一百万两黄金,江湖各路人马伺机而动,只消一有风声,便你争我夺的四处追查,却始终遍寻不着月魄的踪影,直到朝廷设下陷阱,才终于又让月魄现身。 「人就在前方,快追!」 粗暴喝令在草原上响起,一名将军骑着战马,率领上百边军向前奔驰,急欲将前方那重伤的月魄拿下。 为了缉捕这该死的刺客,朝廷以官员为饵,命令数名边官到北方张家村入宿视察,并暗中安插十名刺客乔装成村民,合力演出官员鱼肉乡民的戏码,为的就是引出月魄,并乘机取下她的项上人头。 计划奏效,月魄果然信了这场骗局,在不久之后便潜入了张家村,计划看似万无一失,偏偏朝廷却低估了月魄的心思和身手。 她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虽然被伤,却仍在千钧一发间躲过最致命的袭击,即便十名刺客合力追捕围剿,仍然不敌她一人双刀,不但死伤大半,还让她负伤抢了匹好马逃出张家村。 就因为这个失误,他这个新上任的边关大将军得被迫收拾这烂摊子。 月魄或许身手不凡、轻功了得,然而负伤在身绝对逃不远,他带着百名好手四处追捕,果然很快就在边境以南五里处发现她的身影。 饶是杀人无数的月魄,也断不可能以一敌百,这场仗他赢定了! 「月魄,你逃不了的,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将军大声嘶吼,领着百名人马自一方草坡上奔腾而来,所有人个个手持兵器,锋利的兵器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全都直指前方那马背上的身影,后方一排长弓更是蓄势待发。 「射!」 大掌一挥,数十枝箭矢随即划过天际,直冲人影而去。 箭矢如雨,杀气扑天,刹那月魄自马上拔跃,施展轻功躲过大部分的箭矢,却仍然被一枝箭矢射中左臂,瞬间瘫跪在草原上,剧烈喘息,显然伤得不轻。 多行不义必自毙,看来今天就是她的死期了! 将军得意大笑,彷佛瞧见一百万两黄金在眼前闪耀,却不敢轻敌,众所皆知月魄最擅长近身战,贸然拉近彼此距离只是徒增危险。 「再射!人死了,通通有赏!」 嘹亮军令清楚灌进所有人的耳里,数十名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抽箭上弓,再次朝月魄射出箭矢。 谁知就在一片箭雨之中,一圈银光却陡地旋断无数箭矢,自前方飙射而来,锐利银光挟着惊人杀气,直朝马上那高大的身影而去。 将军失去笑意,连忙举刀挌挡,偏偏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光掠过手中大刀,往自己的咽喉飞来。 刀旋刀过,一弯血雾瞬间朝外喷洒,银光却疾速一个回旋,精准反转飞回到月魄的手中。 「将军!」所有人错愕惊喊,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 「不可能……」 短短三个字,是最后的遗言,摀着喷血的咽喉,统领百军的高大身影只来得及瞪大眼,随即便自马背上坠落。 紧握回旋刃,月魄随即折断臂上箭矢,顾不得身上几处伤口血流不止,硬是咬牙撑起身体,转身施展轻功跃上马背,继续向北奔逃。 强风飒飒,扬起漫天枯草,更吹乱她沾着血污的长发,一枝箭矢却伴着一道嘶吼自后方破空而来,急欲贯穿她的心窝。 凭着过人的五感和直觉,她立即侧身右倾,提刀反手挡下箭矢,然后才又压低身子,笔直向前狂奔。 「誓杀月魄,为将军报仇!」 激狂的啸声伴着奔腾的马蹄声,自后方追赶而来,更多的箭矢掠过,在她身上贯擦出更多的鲜血,然而那双冷眸却始终炯炯有神,傲然坚定。 她从不畏惧死亡,更不怕痛苦折磨,自家乡被灭,她失去所有至亲至爱的那天起,她就发誓要用那些狗官的命悼祭所有的亡魂! 风声飂戾,一声声自耳边呼啸,宛若亡魂悲鸣,哭嚎着对南朝的憎恨、对乱世的绝望,向她索求更多的报仇雪恨。 周遭风景不断自眼角消逝,她不知自己究竟逃了多久,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只晓得绝对不能倒下。 只是烈日当空,炽焰如火,马儿从疾奔到渐慢,直至再也走不动,她才筋疲力竭的转过身,望向来时的方向,决定察看后方动静,谁知触目所及竟然没有任何南朝士兵的身影,黄沙漫漫,天地间只有岩砾沙峰和无止尽的炙热。 这里是……沙漠? 冷眸波动,掠过一丝领悟。 南朝和北国势不两立,壁垒分明,以东西两座巨大山脉作为屏障,山脉间狭长的科罗沁莽原则是两国边界,莽原南北皆有两国大军驻守,一旦有兵越界便视为挑衅,战火立开,莫怪那些南朝士兵不再继续追杀。 只是,她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却也等同是跳进了另一个虎口,北国从来不欢迎南朝的人,更不允许南朝人越界,也许现下就有大批北国士兵朝她而来。 南朝士兵不必亲手杀了她,因为他们知道,北国的人会帮忙代劳。 黏腻鲜血早已浸湿衣裳,而更多的鲜血不断自各处伤口内淌出,沿着衣角指尖一滴滴坠落至沙漠上,瞬间被黄沙吮尽。 烈日之下,就见苍白的脸蛋与玄色劲装形成强烈对比,而月魄却依然坚挺坐在马背上,没有因为目前的处境而恐惧。 她缓缓收回目光,接着转身抬头望向前方无垠苍穹,却让眼前一圈刺目日光模糊视线。 她知道自己失血过多,却没有力气替自己止血。 她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抵挡即将出现的北国士兵。 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她终于可以和所有亲友团聚了。 远方却似乎传来一声嘹厉鹰啸,她眨眨眼,想试着捕捉那苍鹰的身影,却发现眼前的蓝天忽然扭曲,然后黑暗。 鹰啸…… 她记得家乡的天上也有鹰,很多很多的鹰,每当她抬起头就能望见数十只的鹰在天上盘旋,然而那些鹰却不是在寻找猎物,而是等着下一具饿死的尸体。 荒芜的田,倾毁的房,饿莩遍野,是她对家乡唯一的印象。 打从她有记忆以来,村里的人就不曾有吃饱的一天,村里也没有任何壮汉,娘说那些人全都在沙场上战死了,就像她的爷爷、爹爹、伯伯、叔叔。 小小的农村永远只有老人、女人和小孩,即使所有女人日以继夜的耕作,仍然无法喂饱家里的老老小小,更无法应付日益沉重的税赋,然而该是保国卫民的那些兵将却与盗匪无异,不但日夜骚扰,甚至恣意奸淫掳掠。 她永远忘不了灭村的那一夜,焰火是怎样的在黑暗中燃烧,那些将士兵卒又是怎样的凌辱虐杀反抗的娘和姨娘,以及村里所有的女人。 第二章 腥冷鲜血不停流窜,彷佛是在为所有死不瞑目的村民铺好到黄泉的路。 她不会忘,永远都不会忘。 即便幸存的她被迫成为刺客,即便岁月模糊了亲人村民的脸庞,也无法模糊深深烙在心头上的恨!没能杀光那些狗官禽兽是她唯一的遗憾,可就算下了黄泉,她也不会放过那些人。 她深信,所有人都在等着。 等着那些人为罪孽付出代价的那一天。 血债血还,他们会永远永远等着。 干裂嘴唇无声弯扬,掀起一抹喜悦的微笑,接着冷眸闭合,傲挺身躯终于坠入黑暗,无力地趴倒在马背上,可那布满鲜血的手掌,却始终紧紧握住那取人性命的兵器,彷佛是要将这份血海深仇一并带下幽冥。 鹰啸划过天际,一只雄伟苍鹰随即飞至月魄的上方盘旋,没多久,绵延沙峰的另一头也跟着出现两抹高大的身影。 两人策马奔驰,在沙漠上掀扬起一阵沙雾,不过须臾,便来到月魄的身边。 「就是她?」骑着黑马的男子率先出声,那是和南朝完全不同的北国语言。 他的身形刚悍壮硕,比任何一个南朝男子都还要高大威猛,浑身上下尽是狂霸之气,让人不敢小觑。 此外,他还有一双深邃灰眸,即使头上脸上皆绑着黑色布巾,让人看不清楚长相,但那双灰眸却让人印象深刻,不过四目相交就能让人心头一震,彷佛要被那双灰眸望进灵魂深处,甚至被夺走心魂。 他是拓跋勃烈,征服北方莽莽大漠、统御八大部族的唯一帝王,北国漠王。 「据探子回报,被追杀的是个女人,那些南朝士兵连追了她好几里,直到边境前才停下,一个个全都恨得牙痒痒的。」一旁的斑图立刻恭敬回报。 他与拓跋勃烈几乎同样高大,头上脸上也同样绑着黑色布巾,眸色却是深黑,说话的同时,眼角余光始终打量着那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浑身是血,背上有多处刀伤,刀刀深几见骨,左臂和右背更是被箭矢贯穿,她伤得如此重,竟然还能甩掉百名边军,策马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拓跋勃烈没忽略月魄严重的伤势,只是让他感兴趣的,却是那把始终被紧紧握在血手中的回旋刃。 回旋刃看似一体成型,却在刀柄处透出某种玄机,刀身看似刚硬沉重,刀刃却出乎意料的薄锐轻巧,即使沾满污血,锋芒仍然不减分毫。 若是拆开来看,倒像是两弯弦月反身相连而成,形体独特罕见,只是双面皆有利刃,若是掌握不住诀窍,不只伤人还容易害己,就他所知,南朝并没有出现过这种兵器,然而倒是有名刺客专门拿着两把弯刀四处行刺。 据说那两把弯刀形体也是特殊,不若一般弯刀刚长,却也不似匕首短小,刀身形状正好也是弦月。 那名刺客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三教九流,而是杀人无数、大破北头山河套军营的南朝头号通缉要犯—— 月魄。 「百队人马却追不到一个女人,自然是要恨得牙痒。」他莞尔打趣,猿臂不过一伸,原本在天上盘旋的苍鹰竟瞬间俯冲停在他的臂上,他低声在苍鹰耳边低语几句,才又让苍鹰振翅高飞,飞向塔克干的方向。「她犯了什么罪?」他又问。 「这女人杀了那些人的将军。」斑图如实禀告。 灰眸微微掠过一丝波光。 「南朝新指派来的边关大将军?」 「是。」 「倒是个好消息,怎么死的?」灰眸睐向月魄。 「刀刃回旋,一刀封喉。」斑图将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如实禀告。 就因为这女人杀了那南朝将军,他才没在她越界的那一刻诛了她,只是他原本盘算那些南朝士兵会为了追杀她而自投罗网,没想到却是事与愿违。 「好身手。」拓跋勃烈挑起浓眉,忍不住出声赞赏,接着翻身下马,自怀里掏出几颗水滴状的暗红药丸。 「王?」斑图忍不住一愣,看着拓跋勃烈将药丸喂入月魄的嘴里。 那是血竭,是千年龙血树的树脂,具有止血消炎散热的效果,可内服外用,对内外伤皆极具疗效,珍贵难寻,是南朝所没有的保命奇药,整个大漠也只有区区三株龙血树,王却将如此珍贵的药材用在一个南朝女人身上。 王打算留下她? 「让边境的人继续盯梢,若是有人越界,一律杀无赦。」语毕,拓跋勃烈已将人抱入怀里,跃上马背。「另外,给那匹累坏的马儿一些水喝,然后带回到边境的军营里养着,牠认得南朝的地理形势,将来派得上用场。」 「是。」斑图立刻点头,却忍不住出声提醒。「王,她是南朝人,我国族人不会欢迎她的。」说不欢迎是含蓄,事实上,所有的北国人对南朝人都是恨之入骨。 两国之间的战火蔓延了将近三世,当初开战的原因多数人早已遗忘,却忘不了南朝人是如何的卑鄙无耻、残暴无情,不但喜爱自相残杀,凌虐战俘的手段更是令人发指。 战火燃烧最旺的那些年,每天都有北国的战俘被绑在高高的木桩上,被火烤、被箭射,被许许多多惨无人道的手段给虐杀,然而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北国人,只能远远望着自己的弟兄在眼前惨死,然后再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北国对南朝的恨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王若是将人带到任何一个部族,势必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知道。」拓跋勃烈却是不以为意,将月魄固定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便迅速拉起缰绳,策马调头。 「她还是名刺客。」斑图急声又道。 是南朝人就已经够糟糕,可据观战的探子回报,这女人身手了得,刀起刀落全在眨眼之间,让人压根儿措手不及,防不胜防,显然是名训练有素的刺客。 「那又如何?」拓跋勃烈睥睨回头,狂霸傲然,慑人的王威瞬间表露无遗。 斑图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人我会带到塔克干,顺道与塔克干族长议事,稍晚你将边境状况回报。」 「是。」 彷佛要将大地燃烧殆尽的烈日,终于在夕阳西沉的那一刻消逝,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强劲刺骨的寒风,以及成千上万的毒蛇猛兽。 大漠里的日,可以热死人。 大漠里的夜,也可以冻死人。 无论日或夜,大漠总是充满了致命的危机,若不是对大漠相当熟悉,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而月魄,却幸运的活了下来。 而且她还能清楚感觉到,有某种强大的存在始终待在她的身边,即使在幽幽晃荡的黑暗中,那股存在仍然让她本能的全身戒备,难以安心,于是就在月上枝头的那一刹那,她奋力挣脱黑暗,迅速睁开了眼。 火光在模糊的前方闪烁,她不断眨眼,直到可以看清楚一切,紧接着她立刻察觉到那股存在就她的右方,于是猛地转头。 火光中,就见一名慓悍高大的男子坐在炉灶前,擦拭把玩一把回旋刃。 她的弦月弯刀。 第三章 冷眸骤缩,修长身影瞬间自毡毯上拔跃而起,摆出防御动作,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她直瞪着那抹高大身影,然而太过猛烈的动作却让她脑门狠狠晕眩,眼前迅速陷入一片黑雾,甚至牵动到全身伤口。 剧痛袭来,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蛋更显灰白,她却始终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利用听觉,戒备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不用紧张,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对你不利。」标准的南朝语言自炉火边传来,拓跋勃烈看着蓄势待发的月魄,不禁为她的坚韧感到佩服。 她身上的伤口全是由他处理,没有人比他还了解她的伤势。 脱下那身黑色劲装后,她的伤势远比看到的还要严重,若是一般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恐怕早已到阎罗殿报到,她却硬是挺了下来,而且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在如此迅速的时间内苏醒,甚至起身防御。 此刻,她的动作滴水不漏,神情镇定如常,若不是对她的伤势了如指掌,也许他真会以为她根本没受伤。 她,实在是非常的不简单。 月魄不发一语,没有天真到信了他的话,依旧全面戒备,冷眸即使处在一片黑雾之中,仍精准的紧锁着他。 「你失血过多,最好躺着休息。」他低声建议,没因她的动作而有所反应,始终泰然自若的坐在炉灶边,研究刀柄上的机关,接着他很快就找到破解方法,将回旋刃拆解成两把弯刀。 某道金属细响在耳边响起,月魄不语不动,眼底却隐隐掠过一丝波光。 她直挺站着,直到眼前黑雾终于褪去,才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的轮廓刚峻,五官深邃,发黑如墨却是狂野修短,唯有颈后几绺黑发不羁垂落过肩,浑身蓄满令人紧绷的强大气息,即使好整以暇的盘腿坐着,仍然让人无法不去防备,尤其他的腰侧还佩着一把银色匕首,匕首刀鞘清楚雕着灰狼图腾,镶缀的两颗奇特灰色宝石则是狼眸,那如水似烟的深邃,就和他的那双灰眸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灰狼,原是北国最大部族——古尔斑通一族的族徽,自一年多前,古尔斑通大胜其它七大部族统一北国后,灰狼便成为王族象征,只有王族才能够佩带,他身为王族却没将她这个南朝人处死,究竟有什么目的? 「为什么要救我?」她终于发出声音,语气听不出任何虚弱。 「身为南朝人,你又为何往北国逃?」他不答反问,拿起手中两把弯刀仔仔细细打量,大掌沿着刀背画出一弯弦月,偏头深深凝望着她。 她面无表情承受他的注视,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不说也没关系。」他也不期望她会回答,只是将弯刀搁到脚边,然后自炉灶一角温着的瓦瓮内,舀出一碗暗红色的汤药。 拿着药碗,他大步一跨便瞬间来到她的面前,她不动声色,却在他递出药碗的刹那,猝不及防地击出右掌,谁知却被他单手挡下。 大掌起落不过电光石火间,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毫无空隙,当月魄身影再定,却已是被他扣住手腕,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 薄唇微勾,他不动如山的矗立在她面前,药碗内的暗红汤液竟是毫无波动。 「看来你很适合在大漠生活。」他意味深远地说着。 她不想猜测他话间的意思,只是瞪着他。 「把药喝下,没事别走出毡帐。」他盯着她冷漠叛逆的眼神,加深笑意,接着才将温热的药碗塞入她被扣住的掌心里。 她瞪着他,他也凝望着她,神情像是在评估着什么,却也像是在欣赏着什么,直到帐外传来一道轻浅的脚步声,他才松手转身离开毡帐。 握紧药碗,她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始终没有将药饮下,而是密切注意帐外所有动静,直到属于他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远方,她才松下戒备,放任自己瘫软跪倒在毡毯上。 她的手在颤抖,脚也在颤抖,整张脸苍白如纸,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彻底的筋疲力竭。 其实从她醒来的那刻起,她就晓得自己虚弱得不堪一击,光是勉强站着就几乎耗光所有力气,方才那一掌,更是她靠着意志力才能勉强击出,那男人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甚至没有乘机杀了她。 南朝北国势不两立,彼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却留下她,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但为了活下去,她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着碗中不知名的汤液,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所有汤液一口饮尽,然后松手让木碗滑落,终于允许自己晕厥坠入黑暗之中。 【第二章】 热。 她全身都在发热,无止境的高温似乎要将她吞噬,让她愈加虚弱,仿佛只要一个坚持不住,就会长眠在那无止尽的黑暗中。 火光下,就见月魄侧卧在毛毯下不停喘息,平凡的脸蛋上布满薄汗,表情紧绷痛苦,显然正饱受高烧之苦,可她却始终咬紧牙关,拒绝发出任何一丝呻吟,甚至拒绝被这场病痛给击倒。 也许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也许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总之踏上北国她便一病不起,身子也逐渐衰弱。 日升日落,她早已算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又因伤口痛醒了几次,但即使高烧不退,她却仍然挺了下来,甚至始终戒备着毡帐外的动静。 经过一段日子的观察,她知道自己是被带到塔克干一族的领地,除了照料她的那个男人,这儿的人全都恨不得杀了她,尤其族里的女人以为她不懂北国话,经常在经过毡帐外时,诅咒她一病不起。 难怪那男人会吩咐她没事别走出毡帐,看来他并不是担心她逃跑,而是担心她小命不保,不过他其实心知肚明,她压根儿连走出毡帐的力气都没有。 「王,请恕微臣斗胆,关于那女人,请您还是三思吧。」 苍老的声嗓无预警在毡帐外响起,是月魄所没听过的嗓音。 「扎库司,关于这个话题,我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低沉的嗓音,正是这几天时常会出现在她毡帐内的那个男人。 两个人距离她的毡帐不远,他们身周还有更多的脚步声,似乎全是跟着那老人来请命,但因为实在太过虚弱,她无法清楚判断人数,只能专注聆听两人的对话。 「是的,但臣就是无法接受,那女人是南朝人,照理来说在越界的那一刻就该处死,王为何却留下她?」 「我说过,留下她自然有我的用意。」毡帐外,拓跋勃烈轻描淡写的回答,知道所有塔克干族民为了他的决定而不高兴,即使族长扎库司几番老调重弹,他却始终没有任何不耐,但也不打算改变决定。 「王雄心大略,为统领八大部族,抵御南朝,总是筹谋着许多事,留下那南朝女人或许是有所计划,但臣听说她是名刺客,她的存在对我塔克干一族而言,无疑是项威胁。」虽然拄着木杖,头发斑白的塔克干族长却依然站得挺直,锐利的双眸不因苍老而胆怯,整个人仍如壮年时同样的彪悍。 第四章 虽身为臣子,必须对王唯命是从,但他同时也是一族之长,有责任保护所有族民,并聆听族民心声,即使王已下定决心,他仍然不得不领着族民来请命。 「如你们所见,她病得就快要死了,绝对构不成威胁。」拓跋勃烈微微一笑,说话的同时,也一一扫过塔克干族长身后的男男女女,然后看着所有人因为心虚而迅速的低下头。 北国虽然称之为国,却拥有八大部族,部族间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除了与南朝的外战,八大部族也经常为了利益和欲望而彼此斗争,始终动荡不安。 为了安定国体,建立更强盛的北国,接下古尔斑通族长之位后,他便立刻率领族内所有战士展开内战,十二年来他纵横捭阖,先后与西南方塔克干和东南方腾格里两族联手,一路过关斩将,将其他五大部族一一征服,好不容易化零为整,终于一统北方,然而八族之间却始终不见和谐,甚至难以完全服从他这个新王。 塔克干和腾格里两族或许对他忠诚,却还不到彻底的服从。 为了自身利益,对于他所作的决定,族民偶尔还是有反抗的时候。 「但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康复的。」塔克干族长沉声反驳。 拓跋勃烈收回目光,似笑非笑。「你对她倒是相当看好。」 塔克干族长面容一整,显得更严肃了。 「王,我塔克干一族跟随您征战十多年,对内统领八大部族,对外抵御南朝外侮,牺牲无数从无怨言,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可眼下巴丹、古特、拉玛三族始终蠢蠢欲动,处心积虑想要起兵叛变,南朝又屡屡挑衅北犯,我国内忧外患不断,族民早已惶惶不安,若是再养虎为患,恐怕——」 「是谁说我打算养虎为患的?」拓跋勃烈忽然断话,语气虽然清淡,却蓄满慑人的威严。 塔克干族长一愣,看着那双严厉霸气的灰眸,不由得瞬间收敛气焰。 「臣不敢,臣只是以为那女人是名南朝刺客,逃窜至北国,也许另有居心。」 一顿,忍不住补充。「何况我族战士几乎全派至边境防守,如今留守领地的战士不到三千,正值防守最脆弱的时候,所有人都相当忧心。」 「我明白族民的担忧,正因为塔克干正值防守脆弱之时,我才打算修复一把好剑,一把可以替塔克干抵抗外敌,甚至替塔克干牺牲的锐剑。」拓跋勃烈紧盯着塔克干族长。「为了这把剑,也许你应该试着抛弃成见,先好好安抚你的族民。」他话中有话的说着。 塔克干族长一愣,没听漏拓跋勃烈话中的弦外之音。 莫非王执意留下那南朝女人就是为了…… 但是可行吗?她毕竟是个南朝人呀! 「扎库司,八大部族中我最信任你,你也最懂我,这件事我希望到此为止,往后别再让我听到多余的声音。」严厉灰眸再次扫过众人,瞬间灭掉那不该存在的细语。 塔克干族长虽然有所疑虑,却还是不得不领着族民跪地服从。 「是。」 「我还有事要忙,若还有其他事,明天再说吧。」话才说完,拓跋勃烈便跨步转身离去。 直到拓跋勃烈走远,塔克干族长才叹了口气,起身仰望天边皎洁无垢的圆月。 「云下日的月亮似乎特别的圆,但愿是个好征兆哪。」 「族长,难道我们真的要让那个南朝女人住下来?」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拓跋勃烈远去,再也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所有塔克干族民才敢从地上起身,迅速围到族长的身边。 「王命不可违,既然王心意已决,咱们只管听命办事。」塔克干族长缓缓收回目光,向族民下达指令。 「但她是名刺客,也许还是南朝故意派来的奸细。」 「没错,留下她,根本就是留下祸害。」 「王为何偏要留下她,难道王就不担心我族的安危吗?」 所有人七嘴八舌的抗议,对于拓跋勃烈始终不肯改变心意,感到更加的不满。 看着所有族民气愤难消,塔克干族长无法断定拓跋勃烈的盘算是否正确,却仍然选择相信他,于是连忙安抚众人。 「王将人留下,必定自有他的打算,何况你们也都听到了,王不喜欢咱们再提起这件事。」他严肃提醒众人。 「可我就是无法忍受和南朝人住在一块儿。」人群中,还是有妇人忍不住抱怨。 「我也是。」其他妇人也跟着嘟囔。 「也许她就跟那些南朝士兵同样残忍,专门滥杀无辜,连小孩都不放过。」 想起南朝人丧尽天良的残暴行为,所有人怎样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恨,执意绕着月魄抗议抱怨。 眼看民怨难消,塔克干族长只好将木杖重重敲在岩板上,喝令所有人闭嘴。 「这段时间王都会留在这儿,在王的眼皮下,那女人断不可能轻举妄动,倘若她真的有所不轨,王必定不会宽贷,你们就安心吧。」 「可是……」 「别说了,夜深了,都去睡吧。」 在塔克干族长的命令下,一群人在心不甘情不愿的一一散去,各自返回到自己所属的毡帐内。 而直到毡帐外再次恢复宁静,始终聆听一切的月魄这才松下戒备,蜷曲起身体低声喘息,继续与病魔缠斗。 天上的圆月,又往西边挪去了一些,除了风声,毡帐外是一片宁静,显示出营区内的塔克干族人几乎皆已入睡,然而一个时辰前消失在众人眼前的拓跋勃烈,却无声无息的再次现身。 他端着一个方长托盘,笔直走向月魄所属的毡帐,并伸手掀开厚重的毡毯,寒冷的夜风与他高大的身躯一同进入帐内,吹得毡帐内的灶火左右摇摆。 浓密长睫有瞬间的颤动,月魄再次进入戒备状态,却没有费事的睁开眼,也不打算去理会他想做什么。 打从两人见面那天起,她就知道这男人藏而不露,深不可测,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留下脚步声,也可以来无影去无踪,除非他愿意,否则就连她也掌握不住他的动静。 昏睡的这些天,她就经常在迷蒙中察觉他的到来,然而每当她奋力挣脱黑暗睁开眼后,他却早已失去踪影。 他总是来来去去,异常忙碌,却不忘替她带来食物饮水,而这些全是塔克干人所拒绝提供的,若不是服从王令,也许他们早就冲进毡帐,将她一刀给杀了。 透过塔克干族民的称呼,她早已知道他是谁—— 拓跋勃烈,北国的大汉之王,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纵横捭阖平内乱,十二年征战终统北漠八大部族,登基后,对南朝转攻为守,致力于休兵养息,治国安民,而如今更是独排众议将她留下。 听着他稍早与塔克干族长的对话,她更加确定他对她有所图谋。 「既然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身边响起,拓跋勃烈将托盘搁到脚边,透过她的呼吸声判断出她早已清醒。 她不只坚韧,还特别顽强,从不轻易在他人面前泄露出虚弱的一面,即使在昏睡中也克制得严谨,不曾呻吟,顶多为了高烧而低喘,然而每当他跨入帐内,她便会本能的全身紧绷,将呼吸调到最浅。 第五章 即使重伤在身,身心俱疲,她仍然没有松下防备,随时都在警戒着四周的一切动静,一旦发现有人靠近,便会立刻命令自己清醒。 她就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箭,张得又满又紧,时时刻刻都蓄满了强烈的敌意和杀伤力,让人不禁担心弦断的那天。 为了能让她睡得更安稳,他总是在放下食物后便离开,但她始终高烧不退,因此他打算再次检视她的伤口,并为她重新上药。 托盘上除了碗热呼呼的麦粥,还有碗汤药和一堆白布,以及一个青色药罐,虽然月魄懒得搭理他,却知道自己应该起身服药。 有病就需要药医,她从不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这高烧要是再不退,只会拖垮她,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火光下,就见月魄缓缓的睁开眼,目光虽然显得有些涣散,但几个眨眼后便迅速恢复清明,炯炯有神的望向拓跋勃烈,让人几乎看不出她是个虚弱的病人。 望着她冷漠的小脸,他不禁勾唇打趣问:「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冰冷眸光随即朝他射去,月魄硬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坐了起来。 只是这看似再轻松不过的动作,却耗掉她不少力气,甚至牵扯到衣裳底下的伤口,让原就苍白的小脸更加苍白,她却始终抿紧小嘴,拒绝发出任何喘息。 深邃灰眸掠过一丝波光,他看着她坚忍傲然的神情,嘴角不禁扬得更高,直到她坐好,才将温热的麦粥搁到她手上。 「喝药前,先吃点东西。」 看着碗里的麦粥,月魄也不客气,拿起碗里的汤匙就开始进食。 她不在乎自己压根儿就没胃口,也不在乎麦粥味道究竟如何,只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将温热的麦粥往肚里吞,奋力与病痛搏斗。 她原本早就坐好赴死的准备,但如今她死里逃生,就代表她命不该绝,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再回到南朝,将那些该死的狗官人渣尽数铲除。 也许是她的眼神泄露出太多的杀气,也许拓跋勃烈天生就敏锐过人,他竟看穿她的想法,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回到南朝。」 她抬起头,冷冷的望向他。 「为了缉拿你,如今南朝上下全贴满了你的画像,大批边军也在边境周围大肆搜索,看来是打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判断你的死活。」 登位以后,他虽不再兴兵作战,对南朝转守为攻,却没有疏于防备。 百里长的边境四处都有潜伏的军马,日夜监视南朝大军的一举一动,此外南朝中也有不少他派出去的探子,他对南朝几乎是了若指掌,只要他想,随时都可将那腐败不堪的南朝一举击溃,但此举却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芜,这场战争已经打得够久了,两国百姓都付出太过沉重的代价,如今他只想重新整顿北国,给所有百姓一个安定的生活。 「你知道我是谁?」她问,总算开口说话。 他扯起唇角,觑了眼她随时搁在身边的一对弦月弯刀。 「不难得知,你的兵器相当特殊,放眼整个南朝,只有一名刺客会持一对弦月弯刀刺杀官兵。」 「既然知道我是刺客,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有什么目的?」她面无表情的问,知道天下绝对没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这话等你病养好了再谈。」他四两拨千斤,没轻易说出答案,却也间接承认他对她确实有所目的。 她波澜不兴,只是舀起麦粥继续吞着,没有试图追问。 他虽然救了她,却不代表会永远留下她,之所以不顾族民抗议留下她,是因为她有利用的价值,而她不需知道太多,只需要在痊愈之后任他利用,偿还他的救命之恩。 他达到他的目的,她捡回一条命,很公平。 看着她淡定不语,无畏无惧的模样,他轻轻扬眉,瞬间明白她厉害的不只是过人的身手和坚韧的意志,还有缜密镇定的心思。 南朝头号通缉要犯,果然其来有自。 薄唇更扬,他看着她毫不文雅的将麦粥大口吞下,直到麦粥丁点不剩,才放下木碗,主动拿起托盘上的汤药。 药汤的色泽与先前略有不同,她敏锐的立刻注意到这点,却仍然毫无胆怯的将汤药一口饮尽。 放下药碗,她注意到他自托盘上拿起那叠白布。 「脱掉你身上的衣裳。」掀开白布的同时,他也低声命令。 平凡小脸没有任何波动,却在瞬间散发出令人发毛的寒意,她盯着他,就像是一头野兽盯着该死的猎人。 他扬眉,轻轻低笑。「我没有凌辱女人的恶习,只是帮你上些药。」 「我可以自己来。」她冷飕飕地道。 「你无法替背上的伤口上药。」他说出事实。 「我可以自己来。」她却坚持。这项坚持与羞怯或是恐惧完全无关,她只是无法忍受在他人面前暴露出任何弱点。 即使不难猜出当初她昏迷时,应该就是他替她更衣疗伤,但如今她清醒着,就不会再让同样的错误发生。 「我得检视你背上的伤口,它们好得太慢了。」他盯着她倔强的小脸,实话实说。「而这将会妨碍到我的计划。」 她再度沉默,眼神却始终不离他的灰眸,像是评估他话中的真伪,最后她紧紧皱眉,唰地转身,迅速解开腰带,卸下他当初为她换上的北国衣袍,露出里头一圈又一圈的白布。 小手没有丝毫扭捏,反手将长发拢到胸前,任由他解开身上和手臂上的白布,露出娉婷柔韧的女性胴体。 迥异于北国女人蜜色的肌肤,她雪白得不可思议,吹弹可破的肌肤犹如花瓣般粉嫩,更似白雪般晶莹剔透,然而柔韧的身躯上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伤剑伤,以及数不尽的新旧伤疤。 伤疤深浅不一,有的狰狞有的细小,而最严重的一道伤,莫过于那道自右肩一路划到左腰的深深刀疤,根据伤疤的深度,不难想象她当时伤得有多重。 大大小小的伤疤交错复杂,清楚刻画出她的生活,而他记得她身上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伤痕,她虽然活着,却更像是游走在生死边缘,日日夜夜都只是为了杀戮而活着。 或是为了仇恨而活着。 看着那始终傲然挺坐,总是不肯轻易示弱的小女人,他佯装没发现她正因畏寒而微微颤抖,布满厚茧的大掌只是拿着白布沾上些许清水,尽速替她拭去背上的薄汗和残留的药膏。 药膏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所以他将血竭磨碎加入汤药内,每日照三餐让她服下,可惜她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即使伤口做过处理,并定时服下汤药,仍然免不了大病一场。 沙漠干燥,本该可以让伤口保持洁净好得更快,可惜她高烧不断,流出来的汗水仍然拖慢了伤势的复原,让他不得不再为她重新上药。 确定伤口周围全都擦拭干净,大掌才打开药罐,用指腹蘸了些许药膏抹在每一道伤口上,可即使他已放轻力道,指腹抚过伤口仍然牵扯出巨疼,伤口周围的肌肤瞬间紧绷,她却不曾呼痛。 第六章 虽然她还病着,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估计两个月内就能好上八成,足以行动自如,这对塔克干而言绝对是件好事。 就如扎库司所言,北国虽然统一,却是内忧外患不断。 因为不满当初战败所受到的屈辱,以及他主张对南朝休战,北方二族表面虽是臣服,却是处处阳奉阴违,至于西方巴丹、古特二族,和东方拉玛一族,更是处处违抗他,对他们而言,他只是个侵略者,一个懦弱到不敢向南朝宣战的假王,而热血好战的天性让他们逐渐化敌为友,暗中联手策划谋反。 自他登位之后,三族始终动作频频,意图再次掀起内战,而位于北国中央,由他所统领的古尔斑通一族,以及位于北国南方,支持他的腾格里、塔克干二族,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他大可以先发制人,以企图谋反的罪名将三族一举拿下,然而十二年内战各族死伤惨重,各部族都需要休养生息,贸然开战只会耗损彼此元气,让部族间仇恨更深。 更重要的是,北国倘若再次陷入内战,南朝势必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见缝插针,落井下石。 因此他极力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并以巡视边防名义,带着心腹斑图走出王都,暗中却是调兵遣将,让斑图自边境暗中带了批军队到腾格里防守,自己则到塔克干坐镇,与族长扎库司谋策兵防。 相较于腾格里幅员辽阔,毫无屏障,需要大批兵力防守,领地狭长的塔克干地貌多变,不但有岩丘岩峰等天然屏障,还有天然流沙陷阱,此外塔克干有东、西两块水源地,若是一区沦陷,族中老弱还可以退守至另一区,完全不愁饮水食物。 依照目前情势来看,内战爆发不过早晚问题而已,即使塔克干在地里形势上占了优势,仍然缺乏兵力,若是大军压境,势必会陷入苦战,所以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一个能够以一敌百,誓死守护塔克干的力量。 上完药后,拓跋勃烈立刻拿起剩下的洁净白布,将白布覆上她伤痕累累的背,接着大掌拉着白布绕过她的胸前,再拉回到她的雪背上,大掌一次次来回,谨慎的为她包扎所有的伤口,不含丝毫邪念。 直到为她扎好白布,他才又开口。「药膏我放在这儿,其他地方你自己来。」 不等她反应,他将药罐搁到她的脚边,接着便端起托盘,起身离去。 而月魄并没有马上穿上衣服,而是迅速拉起毯子遮到胸前,转身亲眼看着他离去。 这次,她同样是等到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后,才允许自己卸下若无其事的面具,虚弱喘气,彻底颤抖。 该死,她讨厌如此虚弱的自己,讨厌这不受控制的身子,但她更讨厌什么都不戳破的他。 他愈是不动声色,愈是代表心思难测,他如此处心积虑的为她疗伤,究竟有什么目的? 倘若塔克干族长所言属实,北国有人打算起兵叛乱,一旦消息传到南朝,边境战火势必又要点燃,天下百姓又将为战火所苦。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芜,这天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第三章】 沙漠的日与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煎熬,然而月魄仍旧熬过了酷热和严寒,坚强的挺了过来,甚至经过一个月的疗养,已经可以起身走出毡帐。 夜风飒飒,挟着细沙和寒气自远方袭来,她却屹立不摇的站在毡帐前,就着月光和四周篝火,观看沙漠独一无二的清冷夜色,顺道打量四周地理风景。 冷眸越过一顶顶毡帐远眺,发现塔克干四周矗立着不少岩峰岩丘,而脚下土地也并非细软黄沙,而是质地坚硬的岩地,远方甚至有涓涓的流水声…… 「啊!」 一抹惊叫声忽然扰乱月魄的听力,就见一名经过的妇人瞪着不应该出现的月魄,恐惧的大呼小叫。 「她出来了,南朝人出来了!」 「什么?」几名在附近的壮士闻声立刻赶来,果然就看见月魄站在毡帐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妇人,手上还拿着两把弯刀,不知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壮士们立刻将妇人护到身后,并举起手中兵器将月魄团团包围。 月魄不言不语,只是静静望着所有人脸上的敌意,深刻感受到北国人对南朝人的抗拒和憎恨。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排拒南朝人,她就亲眼看过南朝人是如此凌虐北国的战俘,比起北国总是给人一刀痛快,南朝人的手段简直可恶到令人发指。 「没有王的允许,你不得擅自出入账房!」其中一名壮士用北国话大声斥喝,手中大刀指着她身后的毡帐,指示她回到毡帐内。 可月魄却偏偏拒绝听从。 拓跋勃烈是曾说过没事别走出毡帐,却从没说不准她走出毡帐,至少她不认为自己站在这儿,会对谁造成伤害。 她躺了太久,实在需要活动活动筋骨。 「南朝女人,快回到你的账房,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接到通报后,更多的壮士飞奔赶来,每个人都举着兵器朝她逼得更近,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是不着痕迹地瞥向某个角落,接着闭上双眼,专注聆听那细微的涓涓水声,好判断水源的位置。 咻! 忽然间,一颗小石子自角落飞出,直往她的面门而来。 石子破空发出某种细锐的暗响,她却置若罔闻,不闪不躲,任由石子尖锐的棱角划过脸颊,擦割出一道血痕。 细小血珠瞬间自血痕内淌出,她才睁开眼,侧头望向一名满脸愤慨的男孩,而男孩却再次拉开弹弓,打算朝她发射出第二颗小石子,他大胆的行径把在场所有的大人们给吓坏了。 只见当初尖叫的妇人紧急奔到男孩身边,拉着男孩飞也似的逃到他处,其他壮汉则是握紧兵器迅速朝她逼近,就怕她会大开杀戒,因此决定先发制人。 无数把锋芒兵器全对准月魄,杀气瞬间四起。 「住手!」 就在所有人打算群起围攻月魄的刹那,慑人的叱喝声却伴着马蹄声自远处忽然响起,就见拓跋勃烈紧急拉紧缰绳,飞快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脸肃穆的自远方大步走来。 「王!」所有人一见是他,立刻放下手中兵器,急忙忙单膝跪地。 拓跋勃烈环视众人,浑身尽是令人窒息的威迫气息。 「我应该说过,这女人我要留下。」他一字一句说着。 「回禀王,那女人擅自离开账房,而且完全不听从劝告回到账房。」其中一名壮士大胆解释,同时不着痕迹的瞪了月魄一眼。 「所以你们就违抗我的命令,打算乘机除掉她?」灰眸微眯,紧锁壮士那理直气壮的神情。 在拓跋勃烈的注视下,后者不禁立刻心虚的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塔克干族长也闻讯赶来,看着现场情势,加上族民先前的禀告,心中早已有底,于是立刻出面缓颊。 「王,请您息怒,因为族里孩童误伤了那南朝女人,族里壮士担心那南朝女人会报复,才会挺身而出,这只是场误会。」 第七章 拓跋勃烈冷哼一声,可没相信这解释,即使方才他身在远方,都能感受到这儿的杀气,防御不需要致人于死,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将他的命令记在心里。 「是不是误会,所有人心里有数。」他冷声道。 塔克干族长呼吸一窒,知道拓跋勃烈是看穿了他的偏袒,却还是硬着头皮维护族民。 「王,我族绝对不敢违抗您的命令,但事出突然,族民难免心慌意乱,一时之间自然拿捏不住分寸?还望王能够体谅宽恕。」 「我能宽恕一次,不代表能宽恕第二次。」拓跋勃烈加重语气,接着转头望向在场所有的人,看得所有人将头颅压得更低。「我说过,这女人我另有他用,要是有人胆敢再无视我的命令,就休怪我就事论事,以国法论!」他铿锵有力的说道,刚悍昂藏的身躯蓄满逼人的气势,让人望之生畏,不敢不服。 「是!」 不只在场所有塔克干族的壮士,就连远处的妇孺们都为他的王威所震慑,纷纷臣服的低下头。 然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月魄却始终一脸漠然,不但对所有对话置若罔闻,甚至迈开脚步朝东方走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走出拓跋勃烈的视线范围,另一抹高大的身影却无声无息出现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继续前进。 「王。」挡在月魄身前的斑图,立刻用眼神向拓跋勃烈示意。 这段日子,他一直待在腾格里练兵,今晚来到塔克干,本是打算与王一同商议腾格里布军之策,谁知却正好瞧见这场面。 就如同他的猜测,这南朝女人果然引起了纷争。 拓跋勃烈回过头,觑了眼始终波澜不兴,仿佛置身事外的月魄,沉思了会儿,才朝斑图略略点头。 「看紧她。」 「是。」得到命令,斑图立刻退开身躯,任由月魄继续前进。 而被允许通行的月魄,却没有回头多看拓跋勃烈一眼,仍是一脸漠然的循着水声前进,一点也不在乎身后又传来塔克干族长的抗议声,两人用着北国话一来一往的交谈着。 「王,放任那女人四处走动,会扰乱人心的。」 「有斑图看着,你大可不必担忧。」 「但是……」 「我留下她,可不是拿来豢养的,是该让她了解状况的时候了。」拓跋勃烈转过身,凝望月魄冷漠孤傲的身影,心思瞬间转换万千。 她比他预估的还要早能起身,这绝对是个好现象,可惜她的身份却始终让族民难以接受,看来在内战爆发之前,他得想个法子消除族民对她的歧见。 这事得愈快愈好。 月魄无视斑图的紧迫盯人,也无视一路上塔克干族民充满敌意的注视,依旧笔直朝着水声前进,接着不久后,她终于在一里外连绵的岩丘下发现两座湖泊。 两座湖泊一大一小,四周长满许多树木花草,在莹莹月光下摇曳出树木花草独有的清香,有些花草她认得,但大多从未见过,十足的生意盎然,与沙漠荒凉贫瘠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 据说沙漠里的水大多来自于高山融雪,融雪渗入地底,在地底下一路蜿蜒,直到地势低的地方自岩缝间涌出,形成湖泊,北国人饮水灌溉,也能种出谷粮。 「哪个是可以沐浴的?」指着前方两座湖泊,她用再标准不过的北国话,转身问向斑图。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斑图也不禁瞬间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你懂北国话?」 月魄懒得回答这种废话,只是将话重复。「哪个是可以沐浴的?」 斑图目光微瞬,再次为了她话中的了然而诧异。 在沙漠,水源远比黄金还要贵重,拥有水源几乎等同于掌握住命脉,因此在北国尚未一统前,八大部族经常为了水源而争斗着。 抢不到水源的民族只好逐水草而居,而有水源的民族则能安逸安居,并世代守护水源,为了确保水质洁净,北国人将饮用水和日用水划分得格外清楚,绝不轻易将两者混杂。 身为南朝人,她对北国人的生活习性似乎了解不少。 「大湖泊。」他简略回答。 她点头,沿着坡面走下岩丘。 斑图自然如影随形跟着。 湖边有族民搁放的木桶,她用木桶打水,接着走到树丛后解开衣袍,并将弯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斑图听见衣裳落地的声音,立即转身背对,却依旧用耳力监视着她的动静。 就着皎洁月光,她利落解开缠在身上的白布,拿着白布沾着桶里的冷水擦拭身子,接着再用剩余的水梳洗一头长发。 沙漠的夜风冷冽逼人,四周虽有高耸岩丘削弱风势,然而风势挟来的寒气仍然让人忍不住颤抖,对大病初愈的她确实是个挑战,却已经不再是种威胁。 如今她的伤势约莫好了八成,虽然还不能随心所欲的使力,但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够在这茫茫大漠中来去自如,不过前提是,她得先想办法弄清楚这四周的地理形势,还有这儿的毒蛇猛兽。 角落,几只毒蝎悄悄自岩缝间钻出,无声无息翘弓起尾针朝她袭来,冷眸不过斜斜一扫,冷锐银流便骤然自水边划去,瞬间将所有毒蝎截成两半。 放下弯刀,月魄拿起披挂在树枝上的北国衣袍,大力一抖,确定没有任何毒物侵入,才迅速将衣物穿戴整齐,并反复扭干白布,将还淌着水的长发擦拭得半干,接着拿刀走出树后。 就在月魄从树后现身的同时,斑图也转身继续盯梢,可月魄却似乎不打算四处走动,而是提气跃上一块巨大石墩,坐到石墩的顶端。 她单脚弓膝,将弯刀搁在身边,左手臂则是随意搭在膝头,不发一语的远眺南方,任由凛凛夜风吹动长发衣摆,看起来既冷漠又孤傲。 当拓跋勃烈拿着托盘走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几年间,关于她的流言传闻多到数不清,对南朝朝廷而言,她或许是最恶名昭彰的刺客,然而对南朝百姓而言,却对她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月魄,月之残,月之合,晦暗而幽诡的那面月,而她就如同她的名,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锁魂夺命杀无赦,专杀贪官污吏、将匪兵寇,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并以亡魂悼祭亡魂,以杀戮铲奸除恶。 可即使她双手沾满血腥,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南朝却依旧倾荡,百姓却依旧悲鸣,天下始终没有太平的一天…… 「王。」 盯梢的斑图一发现拓跋勃烈,立刻举步朝他走去,并在他的耳边低语报告,拓跋勃烈先是诧异扬眉,接着才示意他先行离去,稍晚再来讨论腾格里的布军问题。 拿着托盘,他大步朝着月魄走去,同样轻易跃上高耸的岩墩,过程中没让托盘上的汤药洒出半滴。 「既然你懂得北国话,为何不解释你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他走到她的身边问着稍早的冲突,却不再费心的使用南朝话,而是用北国话与她沟通。 月魄不认为这话有回答的必要,仍旧沉默的眺望南方。 冷风凛凛,将她湿润的长发吹撩得飘荡,却也将她单薄的身子吹得凉寒,他将托盘搁到她身边,接着理所当然解下身上的斗篷向她围去。 第八章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反应极快,在那充满他体温和气息的斗篷覆上自己之前,迅速回身将斗篷挥掉,谁知他的动作却更快,不但没让斗篷落地,还猝不及防挡住她的手腕。 「你好不容易大病初愈,我可不希望你又一病不起。」他紧盯着她,灰色的瞳眸狂霸如刀。 她冷瞪着他,当然明白他这不是在关心她,他好不容易把她救活,正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她,自然不会允许她再次受到损伤。 「披着,绝对不许再病着。」他不容她抗拒的将斗篷重新披到她身上,接着才松开她的手,俯身为她将斗篷系好。 她抿紧唇瓣,气闷的转过头,决定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 「为什么不解释?」他重复先前的问题,将托盘上的三颗羊肉包子递到她面前,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她一口一口吃着包子,依旧默不吭声,却发现他目光一刻不离的盯着她,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早已看清他专横的个性,只要他决定要做的事,就不容许他人反驳,相同的道理,只要他想知道的事,就不会容许他人沉默。 直到她将包子吃完,甚至主动将托盘上的汤药喝完,他却依旧凝望着她,她才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口回答:「北国人与南朝人之间充满成见和仇恨,若是让塔克干一族知道我懂北国话,之后徒增猜忌,不如不说。」 「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听出她话中的深谋远虑,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既然你不想招惹猜忌,为何又要向斑图坦承你懂北国话?」 「早说晚说,横竖都要我死,又何必费力隐瞒?」她冷诮的看着他,意有所指的说道:「我倒宁愿往后让耳根子清静些。」这些人以为她不懂北国话,成天在她周遭说三道四,实在烦人。 「这倒也是。」他忍不住轻笑。 看来这几天她时时刻刻戒备着毡帐外的动静,显然并没放过他与族民间的对谈,对于北国暗潮汹涌的国势,以及塔克干族民对她的看法,其实早已了然于心。 与其让塔克干一族发现她懂北国话,胡思乱想认定她就是奸细,不如沉默是金,至少可以避免冲突,可惜她这份心思却还是让族里的小孩给破坏了。 看着她右颊上新添的伤口,灰眸深处不禁掠过一抹暗光。 虽然传闻中,月魄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可传闻终究只是传闻,不能尽信,可经过方才的冲突,却彻底验证出她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至少,她对孩童倒是出乎意料的宽容与仁慈。 依她的身手,要闪避那枚碎石简直易如反掌,她却不躲也不闪,任由那男孩投石泄愤,这不着痕迹的宽容,不经意泄露出她的柔软。 掀开托盘上的药膏,他用指腹蘸了些许膏药,想要替她上药,谁知却被她一手挥开。 这是她第二次违抗她,看着她桀骜叛逆的眼神,他忍不住再次勾起唇角,忽然觉得精神抖擞的她,远比虚弱苍白的模样还要耀眼多了。 「你受伤了。」 「死不了人。」她冷冷瞪着他,眼神写满抗拒,浑身上下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 先前她之所以让他换药,是因为她确实碰不着背上的伤口,可除此之外,她不记得自己曾允许他触碰其他的地方。 「你的命是我留下的。」他勾起嘴角,忍不住提醒她。 「那又如何?」她微微皱眉,虽然早明白他留下她是有所图谋,却还是为他的眼神感到不舒服。 这个男人压根儿是头笑面虎,愈是微笑,愈是让人觉得危险。 「你的命是我仅有的仁慈,你必须回报。」他理所当然的说着。 她依旧瞪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瞪着一个疯子。 「自我救起你的那天起,你的命便属于我。」谁知他却大言不惭的继续道:「我是你的王,此生唯一的主宰,我要你活,你就不准死,你必须对我忠诚,并且完全臣服。」 「你疯了。」 面对他狂妄的发言,她只有这句感想。 他忍不住轻笑,浑厚的笑声低沉而有力。 「我是不是疯了,你会比谁都清楚。」话还没说完,他已迅雷不及掩耳的朝她袭去。 她却是波澜不兴,瞬间反手挡下他的大掌,同时探向身边弯刀,他却看穿她的意图,比她早一步劫走弯刀,用刀背舍开她的追击,并探出另一只手朝她左臂的箭伤轻轻挥上一掌。 「唔!」 她闷哼一声,小脸瞬间发白,脚尖却更快的踢向他,谁知他却不慌不忙的再次出手挡下,厚实大掌瞬间化为灵蛇,无预警自她手腕底下一路上窜,将她右手臂紧紧缠绕,把她整个人扯向他的胸前。 刹那,她本能探出左手抵住他的胸膛,阻止自己一头撞上他的胸膛,他却在电光火石间,拿着她的弯刀架到她的颈子上。 「如果我是你,就会乖乖听话。」他似笑非笑的给她建议,小心的没将刀刃碰上她的细颈,将她弄伤。 「你做梦!」她咬牙,压根儿不在乎刀刃会不会抹上喉头,更不在乎左手臂上的箭伤会不会因此扯裂,硬是抽回左掌,狠狠朝他心口击去。 掌起掌落,一抹刀光也倏地自她眼前消逝,拓跋勃烈迅速抽开弯刀避开她的要害,任由她一掌击上心口。 「就算我是在做梦,难道你就不希望天下太平?」他四平八稳的反问,神情并没有因为接下她一掌而有所变化。 「你?」她狠狠一愣,不只为了他的反应,更为了他意味深远的一番话,只是更让她在意的,还是他抽刀的动作。「为什么要抽走弯刀?」她忍不住问,不敢相信他非但没有乘机伤她,还硬生生的接了她一掌。 纵然她的伤势只好上八成,无法随心所欲的运气使力,以至于招招落败,可方才那一掌仍然杀伤力十足,而他竟然能够不动如山,非但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还能气定神闲的与她闲聊,让人实在无法揣测他的内力究竟有多深厚。 倘若他是想借此给她一个下马威,那么他成功了,至少她清楚明白,自己绝非他的对手,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收回她这条命。 「你说,南朝北国间的这场仗究竟打了多久?」他不答反问,伸手指向遥远的南方。 她紧紧皱眉,不想回答这问题。 「将近三世。」他却替她回答。「仇恨已经带走太多人,不需再添亡魂,天下需要太平,全天下的百姓也需要太平,而仇恨无法改变什么,唯有放下仇恨,才能让天下百姓脱离苦海。」他话中有话的凝视着她。 「废话少说,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她开门见山地问,可不认为他是在与她闲聊。这男人所说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包括留下她。 他微笑,为了她的冰雪聪明。 「你应该明白北国此刻局势,八族看似统一,然而其中却唯有塔克干和腾格里二族臣服于我,并与我古尔斑通一族友好,其他五族不是虎视眈眈,就是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内战恐怕在所难免,届时东南腾格里、西南塔克干,与我族古尔斑通势必又要出征,可惜十二年内战耗损我三族太多兵力,以塔克干目前仅存的兵力应战,多少令人担忧。」 第九章 「所以,你要我这个南朝人帮塔克干打这场仗?」她眯眼,立即听出他话间的意思。 「不,我不是要你打,而是要你非赢不可。」他加深笑意,眼神语气却是再认真不过。 她迅速皱眉。 「你若不是在痴人说梦话,就是眼睛有问题,以及我有三头六臂。」她忍不住反唇相稽,觉得他的想法简直荒谬至极,单凭她一人,怎么可能左右战局的输赢? 更遑论整个塔克干族民压根儿不欢迎她。 要塔克干族民和她携手合作,简直就像是棉花厂失火,免谈! 「你能够单枪匹马大破北头山河套军营,血洗上百将领士卒,就代表你有足够的能力。」她能够在南朝横行无阻多年,始终让整个朝廷无计可施,便足以证明她不只身手了得,更懂谋略战术。 「那不同。」 「我对你有信心。」他笑。 她又瞪他,为他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可笑,可惜在她开口反驳之前,他却早一步开口说话。 「八大部族中,唯有塔克干与腾格里两族赞同我对南朝休战,一旦这场内战输败,其他五大部族便会乘机坐大,将我推下王位,肆无忌惮的持续南侵,届时生灵涂炭,烽火连天,对南朝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加重语气,清楚分析内战输赢的利害关系,让她不禁将到嘴的话给吞了回去。 想起战火所带来的毁灭与荒芜,她不禁暗暗握紧拳头。 「若是你赢了呢?」她忍不住问。 「若是我方大获胜利,就能借机削去古特、巴丹、拉玛三族势力,并给北方观战的罗萨特、巴吉林二族一个下马威,彻底统一北国,只要我在位一天,北国便会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除非必要,绝不主动对南朝开战。」他目光灼灼的凝望着她。「北国能不能度过这一关,天下能不能太平,端看你怎么决定。」 「北国不南征,不代表南朝就能太平。」她冷哼,故意挑他语病。 南朝能否太平压根儿不是北国所能决定,比起战争,那些贪官污吏以及那该死的昏君,才是残害南朝百姓的罪魁祸首。 「不错。」他也同意她的话。「可至少不会有更多的男人被强拉上战场,一去不回,也不会有更多的妇女被强掳沦为军妓,百姓不必为战争税赋而饿死,小孩不必担心失怙无依,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重生。」他深深凝望着她,深邃的灰眸似水如烟,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入困陷。「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冷凝的眸终于产生波荡,她却迅速别过头,不发一语的遥望南方。 没错,一直以来她所想要的,就是他口中那样的天下太平,然而事实却总让人心灰意冷—— 「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他淡淡出声,仿佛看透她的想法,语气中有坚定下移的决心和想忘。「三年前,扔石子的那男孩同样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南朝士兵将他的父亲凌虐而死,并砍下他的头颅在战场上耀武扬威,南朝北国间有太多的恩怨,而这一切,必须到此为止。」 语毕,他拿起托盘起身,并将手中弯刀递到她面前。 她仰头望向他,看着他刚悍身躯上所扛顶的责任,看着他深邃灰眸所期盼的太平天下,不禁伸手拿回弯刀,与他一块儿跃下石墩。 她外出透气的时限已到,接下来她必须好好思考这场交易。 思考一场内战,究竟能改变什么。 同时思考一个主张天下太平的北国漠王,值不值得她用命去信一回。 她跟着他一同回到毡帐,接着背着他,毫无扭捏地解开属于他的披风,将衣袍褪到腰际下,撩过长发坐在毛毯上,任由他替自己换药包扎。 火光灿灿,清楚照映出她愈合的伤口,虽然她从未信任他,但这个月来,除了替她上药包扎,他确实没有做出任何该死的行为,对于一个南朝女人而言,或者该说对一个南朝刺客而言,他绝对是宽容而仁慈的。 在他的身上,她丝毫感受不到对南朝的仇恨和成见,却能感受到他的决心和抱负。 他正一心一意为北国百姓开拓安康的未来,并衷心期盼天下能够太平,一个国家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明君,而天下要的,同样也是这样的明君。 如果是他,或许真的能实现天下太平。 「我欠你一条命。」望着毡帐上那属于他的雄伟身影,她不禁脱口低语。 「所以?」低沉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她沉默了会儿,才又出声。 「如果我办到你的要求,你真的会信守你的承诺?」 他勾起嘴角,在为她包扎的同时,也坚定地作出承诺。 「我拓跋勃烈,从来不食言。」 【第四章】 拓跋勃烈变得更加忙碌了。 为了应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内战,不分日夜,他随时密切注意着各族动静。 由于古尔斑通一族位于北国中央,透过各处岗哨,每天都有训练有素的苍鹰为他捎来各地消息,而事实证明,古特、巴丹和拉玛三族已经有所动作。 为了掩人耳目,每到夜里三族就会悄悄集合军队操练,并暗中往返书信。 纵然三族动作频频,拓跋勃烈却始终选择按兵不动,极力佯装表面和平,私底下却是加强边境防守,并领着塔克干的战士们日夜操练,反复演练伏击、急攻和各式阵行变化,或是与塔克干族长和几名战士将领商讨布军攻防谋策。 而三日前的深夜,他更是悄悄离开塔克干,单独策马前往相邻的腾格里,与斑图会合,最后一次战前商议,顺道激励腾格里的士气。 离去前,他下令塔克干族民不得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却也不允许她离开距离毡帐十里外的地方,而这个命令,正好中了族中妇女的下怀。 她们以遵从拓跋勃烈的命令为由,为了防止她越界逃跑,从此不再提供食物,也不许她接近水源,每日一早只会给她一个半满的羊皮水囊,既让她渴不死,也没有体力作乱,可即使如此,族里战士却依旧时时监视着她。 自从得知她懂北国话后,所有人对她的敌意更加的强烈,只要瞧见她现身,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全会提高戒备,一双双眼睛全都恶狠狠的盯着她瞧。 为了避免麻烦,她索性自动离开人群和营地,四处晃荡,有时甚至连营地也不回,就待在外头过夜,起初几日族里还会派人暗中日夜跟监,最后他们决定省下麻烦,任由她四处晃荡,最好是自生自灭。 他们用行动让她彻底明白,她只是不该存在的人物,纵然拓跋勃烈下令不得除掉她,他们也容不下她。 换做是她,也不会给仇人好过,塔克干一族肯给她半袋水已是相当仁慈,只要有水,就能抵抗沙漠的炙热,缺乏食物,她可以自行猎捕。 一切,都是最好的训练。 趁着寻找猎物的过程,她不分日夜四处观察塔克干周遭的地理形势、感受沙漠瞬息万变的风景气候,并借由各类鸟禽牲畜觅食的习性,辨别哪些东西可食用,哪些东西必须避而远之。 自拓跋勃烈远去后,她便不断摸索观察沙漠的一切。 第十章 她若是想早日和他撇清关系,愈早熟悉沙漠对她愈是有利,她不可能、也不会永远被困在北国,然而唯一的问题却出在拓跋勃烈身上。 以她目前的实力,虽然无法与整个塔克干抗衡,但倘若暗中窃取马匹食物饮水乘机逃离塔克干,也绝对不会是件难事,他了解她的实力,却依然毫无顾忌的离开塔克干,因为他早已算准她不会轻举妄动。 他知道她想保护南朝百姓,也知道他的条件打动了她,所以他利用她的弱点将她完全掌控。 他太过深沉也太过危险,她的一举一动,心思想法几乎全在他的算计之中,她却偏偏无计可施,因为她确实欠他一条命,而且伤势也尚未痊愈,重要的是她至今依然摸不清回南朝的路。 此处沙漠气候瞬息万变,沙暴、沙龙卷神出鬼没,流沙毒物潜藏四伏,贸然乱闯只是自寻死路。 她有太多困难需要克服,而拓跋勃烈显然是其中最棘手的难题。 时值正午,辽阔沙漠炙焰得犹如火焚,除了各处站岗盯梢的战士,大部分的塔克干人几乎全回到了营地,牧羊人则是将牛羊赶到湖泊边,坐在大树底下休息,而月魄依旧一如往常的离开人群,独自来到北方一处岩洞。 岩洞不大,却足以挡风遮雨,她就坐在里头吃着刚烤好的野兔,可一双冷眸却瞬也不瞬盯着洞外,柔韧修长的身躯始终处在警备状态。 她从不在乎食物美味与否,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她一律照单全收,只是此刻,她却无心判别嘴里的兔肉味道究竟如何,因为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外头。 又来了。 又是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打从烈日从天边升起的那刻起,她便敏锐的察觉到远方拂过的微风中,隐隐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极淡极薄、时有时无,若非嗅觉极度灵敏的人,绝对察觉不到,起初她以为是有鸟禽猛兽死亡,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风势渐强,并改变方向笔直朝塔克干的营地吹刮,她才特地绕到上风处四处搜查,然而却遍寻不着任何死尸。 这情况并不寻常。 而且相当吊诡。 才吃到半饱,她便忽然用沙土灭掉炊火,并拿起弯刀在岩洞深处掘了个坑,将野兔的皮毛血骨,以及血淋淋的肠脏扔入坑中,确定残渣全都处理干净了,才将沙坑密密实实的封了起来,谨慎的没留半点空隙让血腥味透出来。 在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外,血腥味只会招来危险的毒蛇猛兽,因此她始终对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放心不下。 「啊啊啊啊——」 就在月魄走出岩洞,打算继续搜查血腥味来源的当下,远方却忽然传来孩童们的尖叫声。 冷眸波动,下一瞬间她已消失在岩洞外,直朝声源疾冲而去。 「救命,救命啊!爹!娘!谁快来啊!」 孩童们大声呼救,一声大过一声,而远方一方哨岗上的哨兵,也终于听见那充满惊惧的呼救声,连忙吹响号角。 了亢的号角响彻云霄,惊动好几里外的塔克干族人,月魄却没因此停下,反倒加快脚步,几乎是足下点地的一路往前飞奔。 由孩童们急促的呼救声研判,就知道他们是遇到了危急,若是等到塔克干族人赶到,恐怕就已经太迟了。 「不要过来,走开!走开!」继呼救声之后是连串恐惧的哭叫声。 月魄拿着弯刀赶到,却发现四周巨岩遍布林立,完全妨碍观测。 为了寻找孩童们确切的位置,她提气跃上其中一块高耸巨岩,低头四处张望,果然很快就在西边一块裸露的岩盘上发现五名孩童的身影,可除此之外,岩盘四周竟然还有数尾毒蛇在窜爬。 孩童们虽然试图爬上附近的一块岩石,却因惊慌过度而摔落。 眼看两尾毒蛇沿着碎石,就要攀上低缓的岩盘,月魄立即纵身一跃,挥刀砍断毒蛇,在足尖点地的瞬间,弯腰将两名孩童挟抱入怀,迅速跃上附近一块巨岩。 「坐好别动!」 她用北国话大声命令,接着赶在其他毒蛇攀上岩盘前,将所有毒蛇斩断,并将其他三名孩童也救上巨岩。 巨岩既高耸又宽大,既不怕孩童们摔下,也不怕毒蛇攀上,足以暂时栖身,只是惊险逃过死劫的孩童们全被吓坏了。 好不容易历劫归来,所有人几乎全都颤抖的挨到她身边,压根儿没想到她是个南朝人,更忘了彼此的立场,只是本能的拉着她的衣角哇哇大哭,然而却有一名男孩面色惨白的抱着小腿,不发一语的缩在角落颤抖。 那男孩正是当初用弹弓攻击她的孩童。 冷眸掠过一丝波光,她迅速蹲下身,握住男孩搁在腿上的小手。 「你怎么了?」她试着放轻语气。 「我没事!」男孩倔强的瞪着她,却发现自己有些头昏脑花。 「让我看。」她试着轻轻扳开那颤抖的小手。 啪。 男孩用力挥开她的手,愤恨的瞪着她,浑身像是竖满了尖刺。 「就说了我没事,你这南朝女人快滚开,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冷眸无波,月魄先是轻轻拍着其他哭泣孩子们的小头,安抚他们到一旁坐着,接着竟迅雷不及掩耳的捉住男孩的双手。 「你做什么?」男孩立刻大叫。 她不语,只是飞快拉起男孩的裤管,果然就见到两个血洞,大小距离正是蛇咬,伤口周围严重发紫肿胀,毒液显然已经扩散,必须尽快处理。 「还有哪里被咬了?」发问的同时,她也猝不及防的在伤口四周点下穴道。 「你这该死的南朝女人快放开我,快放开我!」男孩怎么可能乖乖回答,他激烈的咆哮大叫,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竟然虚弱得没有半点力气,眼前景象更是迅速发暗。 「不回答,我就脱光你的衣袍仔细检查。」她云淡风轻的说着,同时扯下束发的布条,将布条紧紧绑在男孩的小腿肚上。 男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一旁的孩童也被吓到,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彼此的身份立场,还有两个之间的仇恨,不禁误会她要对男孩不利。 「你想对扎克罗做什么?不准你杀他!」 四人急忙跑到男孩身边,张开双手保护男孩,并且出手用力推打月魄,而被保护的男孩则是开口咒骂,场面陷入一片混乱,谁知月魄却始终不动如山,丝毫不为所动。 拉扯中,就见她迅速扬高手中弯刀,巧妙的用刀身折射出刺目的目光,逼得四人不得不捂着眼睛,停下攻击。 「如果不想他死,就乖乖的告诉我,你们谁也被咬了。」她故意将刀抵到男孩的小腿上,骇得四人狠狠抽气。 「我、我……我没有!」年约十岁大的女孩立刻摇头,就怕动作慢了,会让好友扎克罗一命呜呼。 「我们也没有!」另外两名年纪相仿的男孩也迅速回答。 「我也没有!」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女孩也摇头,表情却是愤怒。「是扎克罗保护了我们,还带我们躲开所有的毒蛇,所以我们通通没事,他是我们的勇士,你若杀了他,我们塔克干一族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女孩握起拳头,恶狠狠的警告。 第十一章 「确定他只是小腿被咬?」谁知月魄却是无动于衷,只是重复确认。 女孩依旧狠瞪着她,却不得不点头。 「很好。」月魄淡应一声,再次转身面向男孩,发现男孩已经开始意识不清,不但脸色微微发黑,受伤的小腿还不断抽搐。 「扎克罗!」四个小孩不禁心慌大叫。 「扎克罗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年纪最大的女孩激动质问,脸上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扑到她身上咬她一口,却偏又不敢轻举妄动。 「蛇毒发作了,你们要是还想他活着,就别再延误我救他。」话还没说完,她已伸手再次点穴,让男孩倒地沉睡,并用弯刀,迅速在那严重肿胀的小腿上划出一道血口。 「啊啊啊啊——」 所有孩童放声尖叫,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伤了扎克罗,一行人正打算出手为扎克罗报仇,谁知道下一瞬间月魄却当着他们的面,迅速低头将那汨汨流出的黑血吸进嘴里。 一会儿后,她迅速转头将黑血吐掉,接着又低头继续吸吮。 孩童们瞪大眼,不禁纷纷静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他们全见过,大漠毒蛇毒蝎多,自小他们就见过族里的大人如何处理蛇毒,多少也学会急救的手法,这个南朝女人是真的在救扎克罗。 她是真的在帮助扎克罗! 四人傻傻看着月魄为扎克罗急救,谁知一抹银光却无预警自远方疾射而来,尖锐的箭簇直指月魄的背后。 咻! 随着一道暗鸣,月魄背后就像长了眼睛,在弩箭袭来的一瞬间,飞快拿起弯刀往后一挡,利落挡掉弩箭。 尖锐的箭簇击上弯刀,清楚发出一声刺耳的铿鸣,接着便疾速往外弹开,然而日光下却又出现第二抹银光。 「南朝女人,快放开我族孩童!」随着弩箭射来,策马而来的塔克干战士也愤怒的发出警告。 右手弯刀未落,左手弯刀同样来到背后,精准挡掉弩箭,月魄侧头转身,就见到大批塔克干人马杀气腾腾的奔向她。 她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什么,却无暇解释。 日光下,就见好几道刺目的银光在前方闪烁,那些全是对准她的弩箭和兵器,迫不得已,她只能停下急救动作拿起弯刀戒备,谁知年纪最大的那女孩却无预警的奔到她身前——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女孩扬声大叫。 咻! 就在女孩开口想要解释误会的瞬间,一枚弩箭也倏地自前方飞射而来。 没料到女孩会突然奔到月魄身前,按下弩机的战士瞳眸骤缩,却无法阻止弩箭向前飞射。 比起弓箭,弩弓杀伤力更大,射程更远,而且更加精准,若是经过改造,还能同时连发连射,是北国骑马攻敌的最佳兵器,更是北国战士们最拿手的武器,族里的战士几乎个个都是神射手,谁知此刻却发生了差池! 弓弦还在震颤,锐利的箭簇却已抵达女孩眉心前方,所有人的心跳几乎就要冻结,月魄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开女孩,并迅速挥出弯刀舍开弩箭。 弯刀疾挥,宛若一道灿光炫过,在所有人的眼前清楚留下炫目的黑色残影。 女孩惊险躲过死劫,整个人狠狠愣了一下,可想起命在旦夕的扎克罗,却又马上对着岩石下的大人们扯喉大喊:「扎克罗被毒蛇咬了,她是在帮扎克罗急救!」 「什么?」所有赶来救援的战士不禁一愣。 「是她救了我们!」女孩无法解释得清楚,手忙脚乱的指着巨岩底下的蛇尸,报告另一件重要的事。「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的蛇蝎跑了出来,而且全朝着营地窜去,我们想告诉族长,可是扎克罗却被咬了。」 顺着女孩的手势,所有人总算发现岩盘附近的蛇尸,以及一股不寻常的动静。 为首的战士抬起手,命令所有人安静,果然发现胯下的马儿似乎有些焦躁,所有人眯眼朝四周观察,谁晓得却发现有好几条毒蛇正自岩缝间窜出。 照理来说,蛇不该在白昼出没,更别说是此刻炙热的正午窜动。 这不对劲! 可是—— 为首的战士迅速抬起头,却见到月魄早已放下弯刀,侧头吐出一口黑血,似乎真的在位扎克罗急救,并无危害孩子们的意图。 「真的,我们也看见了!」除了女孩,其他孩童也跟着作证。他们本是瞒着大人偷偷跑到北方沙地探险,谁知道却遇到这种事。 「你们在哪里发现毒蛇的?」为首的战士问。 「那边!」孩童们一致指向北方辽阔的沙地。 北方? 所有战士面色一凛,接着迅速交换眼神。 塔克干的领地属东西绵长,南北狭窄,东邻友族腾格里,东北可抵王都与古尔斑通一族联系,可越过北方辽阔沙地就是敌族巴丹的领地,沙地毫无屏障,内战期间巴丹族就经常派兵跨越沙地,处心积虑的想要掠夺族内东西两块水源地。 如今正值非常时刻,莫非—— 「马上兵分三路!」为首的战士立刻疾声命令,「察哈阔带人到北方调查,若是属实,立刻火攻!查萨拉带着另一队人马到附近巡视,并联络各方岗哨,命全族立刻提高戒备,妇孺不得外出,将所有牛羊全都赶到一块儿,丹契、巴萨跟着我,将孩童安全送回营地!」 「是!」 命令一发,所有战士立刻重整队形,兵分三路各自行动,动作不但敏捷迅速,还相当整齐划一,全都是训练有素、恪守纪律的精良战士。 月魄用眼角余光看着大批人马离去,却是动作不停的为男孩吸出毒血,直到为首的战士领着两名属下迅速跃上岩石。 「孩子们过来。」为首的战士对着所有孩童命令,说话的同时,手中的弩弓始终笔直对准着月魄,而他身边的两名手下同样也拿着兵器戒备。 感受到那紧绷的气氛,孩童们不禁互相握紧彼此的手,迅速跑到三名战士的身后。 「南朝女人,离开那男孩,这里没你的事了。」为首的战士继续道。 月魄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抹去嘴边的污血,接着一言不发的拿起弯刀起身。 几乎就在她有所动作的刹那,三人手中的兵器也几不可察的闪烁了下。 「鄂尔多大人!」女孩不由得紧张低喊,「真的是她救了我们的。」她忍不住重复说明月魄的清白。 为首的战士飞快觑了眼女孩,却仍然没有放下兵器,谁晓得眼前的月魄骤然转身一跃,在所有人的面前失去踪影。 三人一愣,本能往巨岩底下张望,发现她早已离巨岩有好几步远。 仅仅只是一个眨眼,她竟然就摆脱了他们的监控,并移身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她的身手动作竟是如此迅敏惊人! 倘若适才她不是提气离去,而是挥刀出招,那么光凭他们三人是否能够挡得住她? 三人握紧手中兵器,竟然不敢推测答案,只能看着月魄拿着一双弯刀,宛如乘风而行般的消失在眼前。 【第五章】 「王,巴丹族已经开始行动了。」 风中,传来塔克干族长肃穆的宣言。 「确定真是巴丹族所为?」拓跋勃烈低声问。 第十二章 「跨过此沙地一路往北便是巴丹一族的领地,唯有巴丹族能够趁夜偷偷潜入沙地,在沙地里埋下羊血。」塔克干族长严肃点头,并用木杖指向营地方向。「况且事后我让人缜密的四处搜查,发现整片沙地底下被埋出好几条血沟,每条血沟全笔直对准我族营地,若不是发现得早,恐怕早已酿成大祸,如此阴谋,除了巴丹族,不做他人想。」 拓跋勃烈点头,执着缰绳继续策马向前。 他离开塔克干将近两旬的时间,半个时辰前策马归来就听见这个消息,于是在塔克干族长和两名战士的带领下,正朝事发的沙地前进。 此刻晚霞染天,将辽阔无际的沙地映上一层迷人的缇红,不再如白日那样刺目炙热,可惜晚风强劲寒冽,挟着大量风沙自远方扑刮而来,打得人全身发疼,浑身寒透,拓跋勃烈依旧直挺挺的坐在马背上,驭马奔驰。 没多久,一行人便抵达一处插着长矛的沙地上,日沉西方,余晖将四人四马的身影长长拖映在荒芜的沙地上,四道身影伟岸巨大,宛若四座高大岩缝。 「禀王,就是这儿。」 马儿才停,战士们便迅速跃下马,徒手挖开脚下黄沙,数尾被火焚干的蛇蝎尸身立刻曝露在夕阳底下。 扫开蛇蝎尸身,战士们继续往下深挖,很快便找着那残存干涸的黑色沙土。 一见黑色沙土,拓跋勃烈和塔克干族长也跃下马背,前者拉下脸上的布巾,蹲身捏起沙土凑到鼻前细闻,果然嗅到极淡的血腥味。 松开沙土,拓跋勃烈迅速起身。「你说这事是孩子们发现的?」 「没错,孩子们本是偷溜出来探险,谁知却意外发现蛇蝎全跑了出来,孩子们见状况不对,想回头报告,一名男孩却被毒蛇咬伤。」塔克干族长如实禀报。 浓眉微蹙。 「可有大碍?」 「没事,幸亏抢救得宜,二日之前已恢复意识。」塔克干族长摇头,报告这个好消息,接着面色一整,又将话题拉回正事上。「王,巴丹族此举显然已暴露出古特和拉玛的野心,此三族必定是打算分工合作,一对一对付我方三族,我方是否该借此进一步拟定策略?」 「不,这事还说不准。」 「但是依旧目前地理情势,还有彼此战力,如此战略对他们最为有利。」塔克干族长面色凝重。「如今证据确凿,我方若是能够及早想出因应之道,对我方必定是百利而无一害。」 「单凭这点小动作,还不能断定巴丹族就会直接攻进塔克干,三族何时出兵、如何派兵、以何计攻打,都还需要详细琢磨。」 「但——」 「事发已过三日,巴丹族却始终没有动作,恐怕另有图谋。」拓跋勃烈若有所思的扫过满地沙土,接着抬头望向北方。 此事若说是阴谋,手法未免拙劣。 巴丹族若真有心引毒蛇毒蝎闯入塔克干营地,大可算准时机风向,让毒蛇毒蝎在深夜窜入营地,深夜视线昏暗,营地人人熟睡,伤亡必定惨重,然而巴丹族劳心劳力筹谋这次行动,风向到了白昼才改变方向,让人轻易发现毒蛇,反倒启人疑窦。 就他看来,此计目的不像是要杀人,反倒像是想撩拨军心,混淆视听,或者更像是为了声东击西。 一对一攻打—— 不,或许巴丹、古特和拉玛三族压根儿不打算兵分三路,而是打算兵分二路,先将古尔斑通和腾格里拿下。 千万个心思掠过心头,深邃俊挺的脸庞上始终镇定如常,没透出半点心绪。 塔克干族长忍不住问:「王的意思是?」 「天色不早,此事回去再议。」话还没说完,拓跋勃烈已率先跨上马背。「我不在的这几天,除了这件事,族里可还有其他大事?」他低头问。 「托王的福,族里上下皆好,并无其他大事。」塔克干族长立刻恭敬回报。 「那月魄呢?」 没料到拓跋勃烈会忽然问到月魄,塔克干族长和身边两名战士皆是一愣,眼神有些许的不对劲。 「安分守己,没闹事。」塔克干族长镇定回答。 「喔?」拓跋勃烈盯着三人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心虚。「她人呢?」 「禀王,那南朝女人不爱待在营地,这十几天来都在外头游荡,我派人跟了她几日,发现她没逃跑的意图,便让她自由行动,此刻应该也在外头待着。」 「族里都在用饭了,她待在外头做什么?」拓跋勃烈云淡风轻的又问。 塔克干族长避重就轻的回答:「臣也不晓得,不过也许时候到了,人就会主动回来了。」 「是吗?」拓跋勃烈勾起嘴角,却是已经心里有数。 趁着天边落日还没完全沉下,他举目朝四周眺望,果然就在约莫十里外的地方发现一道炊烟,炊烟不过升起,就被强风吹散,却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们全都回去,晚膳别留我的分。」说完,他立刻策马掉头。 「王,你要去哪儿?」塔克干族长急问。 拓跋勃烈再次扬高嘴角,深邃俊挺的脸庞在夕阳下浮现迷人的笑容,完全不似平时那样皮笑肉不笑。 「找吃的。」 话语才落,刚悍威猛的身影已策马急冲,直朝炊烟而去。 「好香的味道。」 低沉的嗓音伴随着马蹄声在岩穴内响起,月魄依旧专注的烤着野兔,似乎没打算搭理外头的不速之客,谁知高大身影却主动弯腰身入岩洞,不请自来的坐在她身边,甚至伸出手,打算抢过她手中的树枝,以及树枝上那半熟的野兔。 「放手。」冷眸深处掠过一抹波光,小脸上依旧波澜不兴。 「我来帮忙烤。」他好心微笑。 「放手。」她一字不改,重复相同的话,始终没让他夺走树枝和野兔。 他耸肩,这才慢慢收回手,灰眸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脚边的羊皮水囊。 「你这几天都吃这东西?」他闲聊似地问,同时松开缠在头上的布巾。 月魄没有回答,甚至懒得侧头看他,看着她冷若冰霜的容颜,接着没有任何预警的忽然探出大掌袭向她的手腕。 地光石火间,月魄高举树枝从容闪过,同时发动右脚攻向他的下盘,依旧四平八稳的坐在大石头上。 唇边笑意瞬间加深,他同样不起身,只是弓起长腿挡下她凌厉的脚尖,在眨眼之间连接她好几踢,彼此打斗的身影被火光映在后方的岩壁上,竟是快得让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让人压根儿数不出两人究竟是过了几招。 眼看几次疾踢都让他给挡下,月魄索性加上左掌劈向他的心口,谁知他倏地旋身躲过,刚悍身躯宛如雷电旋扫到她的身后,大掌似爪锁向她的颈后。 掌风凌厉袭来,她敏捷侧身左倾,缠在长发上的布条意外被大掌勾起,发丝瞬间飞扬甩荡,在火光中闪耀出一弧似水如瀑的美丽黑流,自大掌指缝间流泻,不料大掌骤然一个急转,紧紧锁上她的肩头,压着她的身子往地上更加倾去。 柔韧身躯因为这措手不及的攻势,竟被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下石头,拓跋勃烈忽然猿臂一伸,在她倒地之前将她捞回怀里,右手掌心则是顺着她柔薄的胳臂,自肩头一路窜向她的小手。 第十三章 五指收拢,瞬间将小手连同小手中的树枝,一块儿牢牢包裹进大掌。 很好,晚餐有着落了。 「看来你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他低低轻笑,握着她小手使力往下按压,将串在树枝上的野兔重新凑到炊火上烤,整个人也理所当然的坐到她身后的位置上,结实修长的双腿就这么跨国她身体两侧,贴困在她的双腿,完全将她当作是布娃娃似的抱放在胸前。 她全身紧绷,感受到彼此之间几乎不留任何空隙,于是奋力挣扎,却发现身体左边全被他的左手臂紧紧圈困住,右手也被他执握在掌心里,完全使不上力气,唯一剩下的双脚也踢不着身后的他。 该死!他从腾格里长途跋涉回来,不待在营地里歇息,为何偏要来烦她,甚至故意找她麻烦? 早知道适才她就别耍拳脚功夫,干脆拿刀对付他! 「放开我!」她冷飕飕的低咆,双手始终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却气恼的发现自己竟无法掀动他分毫。 「往后你若是肯乖乖回答我每一个问题,我就放开你。」一顿,忍不住加注。 「你的话实在太少了。」说话的同时,他也握紧她的小手,操控她将野兔微微翻身,低沉嗓音就落在她的耳边,属于他的体温和气息,远比前方的炊火还要炙热烫人。 冷眸波动,月魄不禁反抗得更厉害了。 「回不回答是我的自由。」她抬脚狠狠踩向他的厚靴,可惜却被他躲过。 「那么放不放开你也是我的自由。」他又笑,浑厚有力的笑声透过彼此贴合的胸与背,一声又一声的震进她的体内。 明明炊火还在燃烧,明明野兔就在火上烤着,她的体内体外却全是他的笑声和体温,身前身后全是他的气息和他强悍的包围,这样的局势实在令人火大。 不过最让人火大的还是这男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再次低咆,语气比先更加冰冷。 「不想做什么,只想有力出力,有兔出兔,这野兔我帮你烤,烤好后我们一人一半。」他老实回答,完全将「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两句话实践得彻底。 「田地里多的是食物。」她咬牙切齿的说道,双手因为过度使力而开始泄露出疲态,微微颤抖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回去?」他打了记回马枪,依旧不动如山的将她牢牢圈困在怀里。 「我回不回去都不关你的事。」 「看来你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危险的笑,接着低下头在她耳边提醒。「我是要你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顶撞我,自我救你的那天起,我便是你的王,你似乎忘了这件事。」 「都过了几天,你还在做梦。」她立刻嘲讽。 他忍不住又笑。「同样的,都过了几天,你怎么还是这么的桀骜难驯?不过就是半只兔子,值得你这样拼死拼活?」 「因为你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半只兔子。」她一针见血,直指他城府深沉,凡事全藏着算计,对她更是得寸进尺。 「那倒也是。」他加深笑意,竟然大方承认。 「放开我。」她再次低咆,语气却隐隐透出喘息声。 该死,这男人究竟哪来那么大的蛮力?她都使出全身气力。他竟然还能不动如山,甚至随心所欲的控制她的小手烤野兔,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太可恶了! 「所以你是打算要给我兔子了?」他一语双关,借由兔子隐喻她的忠诚,再次向她索求她的臣服。 「就如你所说的,不过就是半只兔子,若是交出一半就能换回自由,确实划算。」她反应极快的勾起嘴角,却不是为了微笑,而是为了嘲讽。「你要,就拿去吧,反正我还有另一半。」 一半的忠诚? 拓跋勃烈微微挑眉,不禁仰头大笑,完全没想到寡言冷情如她,竟然也能如此伶牙利嘴,在唇舌功夫上斗赢他。 灰眸往岩地斜扫,大脚接着踩上大石边的一双弯刀,以防将人放开之后还要惹来血光之灾。 透过比划,她的动作显然比他离去之前还要凌厉,足以证明她的伤势又好了许多,看来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她休养得还不错。 「听说你这段期间几乎都待在外头?」他问,总算松手放开她。 而就在他松手的瞬间,她也唰地起身,迅速离开他坐在炊火的另一头。 虽然她气、她恼,甚至恨不得一脚踹上他那张笑得好可恶的俊脸,却也清楚自己斗不过他,尤其他还故意将她的弯刀踩在脚底下,她压根儿没有胜算,意气用事只会让自己又陷入困境。 确定他似乎不打算再刺探她的身手,她才将树枝抛过炊火。 「是又如何?」她回答。 「不如何,只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他利落接下树枝,就着炊火,惬意的烤起野兔,焰火烤出野兔体内的热油,发出噗滋噗滋的焚油声响。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她冷哼,没有正面回答。 他勾起嘴角,早料到她的反应。 她冷漠少语,不爱与人打交道,就算真的受到刁难,也能自行处理,绝对不可能埋怨,只是她老是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他还真的有点寂寞呢…… 越过跳跃的火焰,他凝望她冷漠又孤傲的身影,不禁加深唇边的笑意。「这段期间你没逃走,是决定留下来帮助塔克干了?」他换了个话题。 「我说过,我欠你一条命。」 「所以?」 「所以这场仗我会打,但不是为了塔克干,而是为了南朝百姓。」她冷哼。 「你最好信守承诺,而且事成之后我要回南朝。」除了他先前所作出的承诺,她还另外加上条件。 灰眸深处瞬间掠过一抹幽光,他依旧保持笑意。 「你回南朝,只是自寻死路。」他忍不住提醒她。 「那是我的事。」 「就算你把人杀光,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 「那也不关你的事。」她加重语气,全身发出刺人的冰寒,极度厌恶他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 「既然你想回南朝……那好吧。」他爽快答应她的条件。 她皱紧眉头,敏锐的嗅到一丝阴谋,他答应得太过轻易,反倒显得可疑。 不过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届时他出尔反尔,她也早已摸清塔克干四周的地理形势,她要走,谁也挡不住她。 无论如何,总有一天,她都要回南朝将那些狗官昏君除尽! 火焰在彼此间燃烧,月魄暗暗握紧拳头,转头望向岩洞外的天空。 缇红夕阳褪去,紧接而来的是玄黑色的黑幕,和寒凛的夜风,大大小小的星子纷纷燃破黑幕,在无尽的幽黑间绽放光芒。 夜开始冷了,也开始亮了,而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刮起沙暴。 她闭上眼,全神聆听那潜藏在风中的危险讯息,愈来愈能掌握沙漠中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却没发现火焰的另一头,拓跋勃烈始终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 那全神贯注的凝视,就像是要她困在眼底,永远不放她走。 族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第十四章 当拓跋勃烈结束议会,自毡帐内走出,就见到远方有几名妇人神情犹豫的交头接耳,手中各自拿着一个羊皮水囊和一钵石榴,不知在讨论什么。 讨论了会儿,妇人们似乎有了结论,于是唤来在附近玩耍的孩子,指向月魄所居住的毡帐,低声交代孩子们将东西放到毡帐内。 灰眸微闪,他特地绕过几座毡帐,比孩童们早一步抵达月魄的毡帐外。 昨晚因为沙暴来袭,她才回到营地过夜,谁知道天还没亮她又消失了踪影。 他知道她在训练自己习惯沙漠,也知道她在探勘周遭的地形地势,更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却没料到族里的妇人会暗中送水和石榴给她。 虽然他归来之后,族人应该不敢再明目张胆的刁难她,却也不至于会主动让孩童们送上饮水和石榴,毕竟在这茫茫大漠之中,水和石榴都算珍贵,唯有亲友客人才能得到这样的赠礼。 拓跋勃烈若有所思的在毡帐外等着,果然就等到孩童们一块儿走来。 「王……王!」没料到会在月魄的毡帐外遇见拓跋勃烈,四名孩童慌张的想要单膝跪地,却被拓跋勃烈阻止。 「这些石榴看起来相当甜美,是要给谁的?」他明知故问,伸手拿起其中一颗石榴审视。 「禀王,是要给那南朝女人的。」孩童学着族里的大人,也用南朝女人称呼月魄,一双双眼睛却是十分畏敬的看着拓跋勃烈。 「她的名字叫月魄。」他用南朝语念出月魄的发音。「你们可以喊她月魄。」 「月魄?」孩童们仰着头,眨巴眨巴的看着高大的拓跋勃烈,学他念出月魄的发音。 「嗯。」拓跋勃烈勾起嘴角。 「月魄?月魄?」孩童们重复那陌生的南朝语,虽然不仅月魄的意思,却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 「为什么要给月魄这些东西?」拓跋勃烈又问。 「因为月魄救了我们。」孩童们快言快语,天真的道出实情。「扎克罗的娘说若不是那南朝女人……呃,不对,若不是月魄及时吸出蛇毒,扎克罗就会死了,所以要我们把东西送给她。」虽然他们还是讨厌南朝人,但是月魄救了他们,他们绝对不会不知恩图报。 拓跋勃烈加深笑意。「就是你们发现毒蛇的?」 「是。」四名孩童一致点头,全都是先前劫后余生的小孩,而被毒蛇咬伤的扎克罗,此刻还躺在毡帐内休养。 「做得好。」大掌将石榴放回到钵内,摸了摸四个小孩的头颅。「进去吧。」 「是!」得到赞美,孩童们立即咧开大大的笑容,开开心心走进空无一人的毡帐。 直到孩童离去,拓跋勃烈这才敛下笑容,肃穆的望向远方。 看来扎库司是故意隐瞒了些讯息,不过无妨,族里有人愿意放下仇恨释出善意才是最好的消息,而这就是他所期盼的改变。 毕竟他和斑图离开王都已过了三个月,巴丹、古特、拉玛三族不是傻子,必定早已猜出他和斑图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们彼此都在养精蓄锐,和等待时机的到来。 何况昨夜王都更紧急传来急报,西方古特、巴丹两族已有兵力暗中会合,并悄悄往东移动,完全证实了他的推测。 引蛇蝎入塔克干果然只是个幌子,两族真正的目的是打算联手东进,共同占领古尔斑通,将他推下王位,而位于东方的拉玛族则是负责南进,击垮腾格里。 只是巴丹族究竟派出多少兵力与古特族会合,日前还不得而知,也无法确定巴丹族不会另外派出军队往南攻入塔克干,但无论巴丹族和古特族会如何派兵,他们的动作都比他预料的还要快。 身为新王和古尔斑通一族族长,他都必须尽快赶回王都指挥作战,看来他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塔克干族人完全接受月魄。 倘若巴丹族和古特族打算联军进攻,那么他至少可以牵制两军行动,大大损耗两军兵力,就算巴丹族打算另外派军攻打塔克干,也不至于对塔克干造成太大的威胁。 只是战争无情,就算最终获得胜利,仍然避免不了伤亡。 十二年争战,十二年血腥风雨,北国血流成河,死伤惨重,他费尽心思维持北国太平,最终仍然避免不了再次争战。 区区太平两个字,究竟要用多少牺牲才能实现? 【第六章】 傍晚未到,月魄却在塔克干战士的带领下,掀开毡毯,走入拓跋勃烈所居住的毡帐,这是她头一次进入他的毡帐,却没有好奇的东看西瞧,而是笔直走向那盘腿坐在矮桌前,正提笔在羊皮上绘制地图的高大身影。 「你找我什么事?」她开口问。 「脱下身上的衣袍,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拓跋勃烈头也不抬,依旧提笔在羊皮上描绘,才开口就要她脱下衣袍。 「你特地派人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这种事?」她波澜不兴地问。 「待会儿我必须启程赶回王都,在那之前,我得确定你身上的伤势。」 冷眸掠过一丝波光,她望向羊皮上的一笔一墨,发现那正是塔克干周遭的地形地势图,以及塔克干潜伏在各处的隐秘岗哨、军队,甚至连通往南朝边境和西方水源地的路线都标示得一清二楚。 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易就要开始了。 「昨夜他特地出手与我过招,就该知道我已经没事。」她低语。 「月魄,别跟我争。」大掌搁下笔墨,拓跋勃烈终于抬头看她,脸上虽然依旧带笑,深邃灰眸却蕴满慑人的威严,浑身尽是不容人违抗的狂霸王威。 眉头微皱,她瞪着他那讨人厌的笑容,依旧沉默的动也不动。 「过来。」他扬高嘴角,朝她伸出大掌。 冷眸冷冽,她依旧瞪着他,认为他实在是多此一举,却也明白他绝不容许他人拂逆,只好绕过矮桌走到他身边,决定来个速战速决。 她背对着他坐下,迅速将身上衣袍褪到腰际,接着将长发拢向胸前,任由他低头审视那一道道伤疤。 自从救起她的那天起,他从不间断的为她上药换药,甚至两次出手与她过招,全是为了刺探她的身手和复原程度,自始至终,他都在缜密估算她究竟有多少利用价值,从来就不是真的担心她的伤势。 如今他就要离开,自然要确保她安好无恙,可以彻底利用。 「表面看似无碍,内伤却不尽然痊愈。」他低语,粗糙的指腹抚上最深最狰狞的那道疤。 「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用担心。」她冷哼。 「我相信。」他扬起嘴角,沿着伤疤轻轻下滑,指腹上粗糙的厚茧轻柔摩挲一道道敏感的伤疤,属于他的体温伴随着轻柔的抚触,缓缓渗入她的肤底,瞬间混着她的体温激出一股陌生的颤栗—— 月魄不由得暗抽一口气,可下一瞬间,她却是抄起弯刀旋身抵上他的喉头,锋锐刀刃只要再前进一些,就能让他魂恨归西。 「你做什么?」她眯眼质问,另一只手拉着散乱的衣袍遮在胸前,全身杀气腾腾。 「替你检视伤势。」他不动如山,泰然自若的回道。 「你不是。」她冷飕飕的反驳,杀气更盛。他的动作力道不对,方法手触也不对,和之前他为她上药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第十五章 灰眸深处掠过一抹暗光,他挑眉故意反问:「如果不是,那么你认为我是在做什么?」 她呼吸一窒,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他的动作力道不对,方法手触也不对,但确实没有触碰多余的地方,何况在她重伤的那段日子,他多次为她换药,也从来没有让她产生方才那样……那样诡异的感觉…… 那股战栗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她会觉得——觉得—— 「既然你的伤势没有大碍,那么就看看桌上的羊皮图,那是塔克干附近的地形地势图,对你应该有所帮助。」他轻描淡写的打断她的思绪,依旧任由她将弯刀搁在喉头前方,却忽然将话题一转。 她皱紧眉头,瞬间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却偏偏一筹莫展。 「扎库司懂得领兵作战,塔克干所有战士全都忠诚与他,族里不会有人听令于你,也不会有人对你伸出援手,你只能一个人孤军奋战。」他为她分析立场,接着无视弯刀还抵在喉头前方,将桌上的羊皮图搁到她身边。「无论是气候、地形还是任何空隙,能利用的就利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竭尽所能的歼灭敌方兵力,还有,不准死。」他加重语气,目光始终灼灼的望着她。 总是冰冷的水眸有瞬间的震颤,她迅速别开脸,同时收回弯刀。 「你放心,我并不打算死在这儿。」 「很好,那么千万别忘了你的承诺。」他看着她气闷中带着一丝别扭的小脸,不禁勾起嘴角,从腰侧抽出从不离身的雕狼匕首。「这匕首是证物,下次再见,我要你亲手还给我。」 她立刻皱眉。 「我不要。」她毫不犹豫的背过身,拒绝接下匕首,也拒绝他单方面的约定,谁知他猝不及防的自后方圈住她,一双键臂越过她的身体两侧,强硬将她收拢入怀。 她全身紧绷,本能又要挥出弯刀,他却更快扣住她的手腕,并将匕首塞入她捉着衣袍的另一只手。 遮掩在胸前的衣襟失去依凭,瞬间往腰际滑落,她却只能任由他炙热的体温袭上自己赤裸的身子,将她全面侵占,而无法撼动他分毫。 「结束这场仗或许需要很久,也或许不用太久。」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回来,等我。」话方落,炽热薄唇也轻轻落在雪白的耳廓上,宛若一记无形的誓言。 颤栗再现,瞬间狠狠贯至灵魂深处,心弦震颤,她竟忘了反抗,也忘了反手挥刀,直到他起身走出毡帐,才如梦初醒的迅速转身。 看着那消失在毡帐外的高大身影,她气得差点射出手中弯刀,却想起自己衣衫不整,于是只好迅速整顿衣着,拿起羊皮图和匕首追出毡帐。 她本想将匕首砸回到他的脸上,谁知塔克干族长和所有族民将他团团围住,不留半点缝隙让她介入。 「王,也许他们已在路上埋伏,请您一定要保重。」塔克干族长的声音自人群中央传出。 「你和所有族民也是。」拓跋勃烈淡淡一笑,伸出大掌平放在塔克干族长的肩头上,神情语气尽是信赖。「扎库司,我相信你。」 「臣必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握紧木杖,塔克干族长高声承诺。 此话一出,所有塔克干族民立即忠诚的单膝跪地,高亢呼喊,为拓跋勃烈的离去献上祝福,为即将展开的内战长啸怒喊,一个个全都斗志满满,士气高昂。 那一声声激昂的长啸高喊几乎就要震撼大地,而那全是塔克干族民对拓跋勃烈的坚定承诺,所有族人不分老少,无论男女,全都为了拓跋勃烈献上忠诚,他们无惧无畏,誓死也要打赢这场战争,为了族民的未来,为了北国的未来,不惜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放弃! 站在人群外的月魄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禁震慑得漠然无语。 北国与南朝究竟有什么差别?北国百姓与南朝百姓不同样都是人命? 百姓渴求的不过就是可以依靠信赖的明君,可以栖身佑己的国家,为了这样的明君,为了扞卫这样的国家,即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也能誓死效忠。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芜…… 两国之间其实谁也没有错,错的是放任仇恨无止尽的燃烧,倘若当初有人愿意放下仇恨,南朝北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牺牲,天下百姓就不会跟着沦亡。 仇恨无法改变什么,唯有放下仇恨,才能让天下百姓脱离苦海…… 低沉嗓音仿佛依稀在耳边回荡,月魄忽然想起遥远的家乡,并莫名将眼前的塔克干族人与记忆中的村民互相重叠。 天真的小孩、柔软的妇女,慈蔼的老人,一群人相依相偎、相互扶持,却在一夕之间共赴黄泉—— 内心痛彻,她不禁用力握紧匕首,倏地转身离开人群,独自往北方走去,无法继续凝望那似曾相识的一切。 「王?」顺着拓跋勃烈的目光,扎库司这才注意到月魄的身影,不由得背过族人,慎重的低声询问:「此刻正值非常时刻,战场上绝对容不得半点差池,您如此信任那南朝女人,真的妥当吗?」 「唯有失去方懂得珍惜,她懂得战争的无情,也懂得人命的可贵,所以才会亲手血刃南朝贪官污吏、将匪兵寇,没有什么比她的所作所为更值得信任了。」拓跋勃烈低声回答,深邃灰眸始终凝望那离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再也看不见。 「可她终究是个南朝人。」 「在她眼中,我们不也只是个北国人?可她始终没有滥杀无辜、轻举妄动,不是吗?」拓跋勃烈意有所指的说道,看向塔克干族长。 「这……」塔克干族长不禁哑口无言。 「我信任她,我希望你也能。」拓跋勃烈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翻身上马,执起缰绳,举手向所有塔克干族民大喊:「胜利是我们的,这将是北国最后一场内战,此后所有人都能见到太平,活在太平!」 「为了太平,战胜一切!」 「王万岁!」 「胜利!胜利!胜利!」 在拓跋勃烈的激励下,所有人再次齐声呐喊,呐喊声响彻云霄直达天际,久久不衰,甚至直到拓跋勃烈远远离去,依然清晰可闻。 强风扑刮,将众人的呐喊声吹到更远的北方,而先前离开众人的月魄,此刻忽然出现在北方最高的岩丘上。 狂风吹刮着她的衣摆长发,风沙扑打着她的身子,她始终瞬也不瞬的远眺北方,遥望拓跋勃烈离去的背影。 才归来,又再次离去,强迫的将匕首塞给她,可再见面又是要多久? 为了让她打赢这场仗,他甚至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将塔克干周遭的地形地势图交给她,难道就不怕她背信弃义,背叛彼此的交易? 可恶,这男人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偏在这个时候故意露出这么大的破绽,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和他之间不过是场交易,可没有真的答应他那愚蠢的约定,匕首她只是不得已才收下,倘若再见面,就是彼此分道扬镳之时,她说到做到,绝对说到做到! 黄沙漫天飞扬,逐渐模糊那伟岸的身影,甚至模糊沙漠与蓝天的分际,月魄始终笔直的站在岩丘上,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第十六章 内战爆发了。 在苍鹰传递讯息下,塔克干一族终于在一个月前确定拓跋勃烈平安抵达王都的消息,却也因此同时得知内战爆发的消息。 一如拓跋勃烈的推测,古特族和巴丹族果然是打算联手对付古尔斑通,因此派出了上万大军侵入古尔斑通西方的领地,而早已蓄势待发的古尔斑通一族,也在两族越界后迅速出兵阻挡,奋勇抗战,此外,位于东方的拉玛族,也在同日进攻腾格里。 面对古特、巴丹两族联军,兵力只有一半的古尔斑通此仗打得一点也不轻松,而兵力与拉玛族相当的腾格里,也因为领地内缺乏屏障而抵挡得辛苦。 虽然直到今日,两族在拓跋勃烈和斑图的领军下,尚未传来任何不幸,只是眼看友族日夜苦战,塔克干族却因为兵力不足而无法派兵增援,始终担忧不已。 但即使领地尚未被战火波及,塔克干族依然随时戒备着。 自从拓跋勃烈离开后,所有族人便进入最高戒备,老弱妇孺不得擅离营地,牧羊范围和时间也被限制,族里战士全都坚守岗位,等待随时迎面而来的大战。 危机四伏的炙热沙漠,因为内战紧张的气氛,更显得危险。 拿着弯刀,月魄顶着烈日,徒步来到北方一处军营。 塔克干的领地属东西绵长,南北狭窄,地貌多变,多有岩缝岩丘、沙峰沙丘,而岗哨必定是建在高耸的岩缝岩丘上,登高望远,以便注意八方动静,军队则是集中在南北两侧,每隔十几里便有一处军营,沿着南北界线形成两道防护。 北方军队抵御北方巴丹族,南方军队则是随时与驻守在南方边军保持联系,若是南朝有所动静,随时可以出兵增援,只是三日之前,族长扎库司却将西方水源地的部分兵力悄悄调至此处。 而她,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站住!」月魄才来到军营附近,几块岩石后头立刻冲出四名战士,四人手拿兵器阻止她继续前进。 「南朝女人,不准再前进。」四人高声斥喝。 「我要见族长。」她波澜不兴的看着四人。 「族长正在忙。」 「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去,这儿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得知族长的行踪,但四人还是不打算让她见到人。 谁知道塔克干族长却忽然自一座沙丘上现身。「无妨,让她过来。」 「族长?」四人不禁一愣。 扎库司挥挥手,命令四人退下,四人虽然疑惑,却不敢不从。 拿着弯刀,月魄越过四人,轻易的走上沙丘顶端。 「多亏你能找到这个地方,你找我什么事?」扎库司低声问,一双眼却是紧盯着天空,仿佛是在等待什么消息。 「南朝边境可有动静?」她开门见山的问,眼角余光却瞥了眼隐藏在沙丘另一头的军营。 沙漠炙热风大,军队大都驻扎在岩石或是沙丘后头,一来可以挡风蔽日,遮阴纳凉,二来可以隐密行踪,进行突击。 「你问这做什么?」握着木杖,扎库司回头看她。 「太安静了。」她言简意赅。 北国内战爆发一个多月,加上边境部分军队调到腾格里帮忙作战,就算南朝军队再散漫,也早该发现了。 如此大好时机,若是边境也一如往常的风平浪静,岂不诡异? 「边境有我和腾格里上万大军驻守,南朝军队就算要落井下石,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何况两任边疆将军先后被你刺杀,南朝军队群龙无首不过是一盘散沙,能发挥什么作用?」扎库司冷哼一声,语气中不乏对南朝军队的轻蔑。 月魄点头,并没有因为他轻蔑的语气而动怒,仍是平淡如水。 「就我所知,从营地往西走上三日的路,另外还有一块水源地,那里兵力大概多少?」她又问。 「你连这个都知道?」扎库司眯起眼,深深看着月魄。 自从王走后,她就更少回到营地,根据各处岗哨观察,这几日她几乎都在南方的沙漠间徘徊,也不知究竟在做什么,却似乎对周遭的地理形势十分了解,甚至极有可能找到了到南朝的安全路径。 从营地到南朝边境的路程不到两百里,中间横隔一片大沙漠,只要跨越沙漠就能抵达两国地界科罗沁草原,唯有塔克干人清楚安全的路径,她却可以轻易避开各处流沙陷阱,实在令人费解。 当岗哨紧急将消息回报时,他还以为她打算乘机潜逃回到南朝,正在思考该不该派人将她追回来,她却出乎意料的突然折回军营,在营地四处兜绕,让人完全摸不透她究竟在盘算什么。 然而直到今日,她依然安分的留在塔克干,多少证实了王离去前所说的话,她可以让人信任。 「那里兵力大概多少?」她面无表情,重复相同的问题。 扎库司沉默了会儿,才回答:「不到五百。」为了让牛羊四季都有水草可食,族民唯有秋冬两季会待在西方的水源地,但入春后,所有族民便会赶着牛羊来到此地,如今所有族民都在这儿,西方水源地自然不需留下太多兵力。 月魄眸光一闪,不禁垂下眼睫,轻声提醒:「若是敌军采迂回战术,自西方水源地进攻,岂不危险?」 「不可能。」扎库司斩钉截铁的回答。「自王都传来消息,已经确定巴丹族派出八成兵力前往古尔斑通,就算巴丹族采迂回战术先占领西方水源地,再通过西方水源地进攻而来,两成兵力也绝对构不成威胁。」 「但,倘若再加上南朝的军队呢?」月魄低语。 扎库司瞬间一瞬。「你这什么意思?」 「东方水源地以南是沙漠,西方水源地以南却是绵延山脉,若是巴丹族占领西方水源地之后,直接往南方山脉前进,与南朝军队南北夹击驻守在隘口的边军,那么后果就不是我方兵力能够应付。」一顿,她抬眸望向远方,敏锐捕捉到一抹苍鹰的影子。「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也许是我多虑了。」 扎库司握紧木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推翻她的说法,因为她提出的战略却是可行,而且效果惊人,若是成功,那么他将西方水源地的一半兵力调到此处,无疑是正中巴丹族的下怀。 难道巴丹族始终没有自北方正面进攻,当真就如她所言,是打算采取迂回战术? 扎库司面色凝重的望向西方,思忖该不该立刻派兵到西方探查,却不得不对月魄另眼相看,看来传言果真不假,她确实不是普通的刺客,莫怪王坚持要留下她,只是—— 「王临走之前要我试着相信你,但你真的能不辜负王的信任,效忠于王,与我塔克干一族并肩作战吗?」 月魄正打算走下沙丘,谁知后方扎库司语重心长的喊住她的脚步。阵阵强风从两人间扑刮而过,不断动摇她冷漠的身影,也动摇着她的心,她敛下长睫,却是冷漠无情的出声纠正。 「我从不效忠于谁,我只是和他做了笔交易,仅此而已。」 第十七章 「承诺也好,交易也罢。」望着她冷漠的背影,扎库司瞬间加重语气。「你都应该要知道十二年内战我国死伤惨重,王甚至因此失去了双亲和所有手足,却始终不放弃太平之梦,甚至在如此关键时刻对你深信不疑,为了实现天下太平,王已经失去了太多,身为臣子,我由衷希望王这一次不用再失去。」 听着扎库司意有所指的一番话,月魄心弦一震,不由得动摇得更加厉害,她却依旧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的举步离去。 强风依然飚戾,黄沙依然飞扬,似乎要将她的发,她的衣,她的心,她的灵魂全都吹到远方…… 就如同他离开的那一日。 握紧腰间匕首,她不禁转身望向古尔斑通的方向,忽然想起这是他离去的第四十三日,也是她将匕首留在身边的第四十三日。 内战才刚开始,她却开始感觉到漫长,而眼前的沙漠是如此的空洞荒凉,仿佛就像是她此刻的心。 【第七章】 没有人料想到,月魄竟是一语成谶! 当塔克干族长紧急调派人马赶往西方水源地时,西方的天空却已是是烽火连天,大批人马就在半路上亲眼瞧见一处处烽火在天地间蔓延,混着炽艳的晚霞,仿佛要将天空燃烧殆尽。 没多久,就连南方一处隘口也燃起了烽火。 巴丹族越过西方水源地一路直冲南方一处隘口,和南朝军队无预警南北夹攻,杀得所有驻军完全是措手不及,虽然所有人死命抵抗,却还是因为兵力相差悬殊而沦陷,在各方援军赶来之前,南朝军队已有两千人马通过隘口。 赶来的援军只能紧急包围住隘口,与潮水般涌来的南朝军队搏命厮杀,阻挡更多人马入侵,压根儿无力追回南朝的两千大军。 烽火。 狼烟。 号角声。 当落日燃着烽火缓缓自天边沉下,所有人的心也跟着重重下沉。 南朝两千大军加上巴丹族的三千大军,兵力几乎比塔克干族多了一倍,加上南方边境出现漏洞,各个南朝军队蠢蠢欲动,为加强边境防守,阻止更多南朝军队乘隙入侵,所有边军全都进入紧急状态,压根儿无法派兵增援塔克干。 五千大军势如破竹,一路自西方水源地长驱直入,纵然塔克干紧急派出军队阻拦,却仍然不敌五千大军的势力,被打得节节败退。 不过十日,大军已迫在眼前,而以塔克干目前仅存的兵力,已是毫无胜算。 趁着夜深入境,南朝军队和巴丹族的军队在远方起灶歇息的时候,塔克干族长领着一小队人马紧急回到营地,并召集族里所有的老弱伤残,作出这一生中最沉痛的决定—— 「从现在起,所有人立刻收拾行囊包袱,骑上族里所有的马儿骆驼,马上往腾格里逃!」拄着木杖,扎库司大声宣布。 「什么?」所有人狠狠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不,我们不走!」下一瞬间,一半以上的族民全都高声抗议。 「我们要死守塔克干,我们绝不抛弃自己的族民和家乡,我们可以战,我们不怕死,就算真的注定要死,我们也不分开!」 「不错,我们绝对不逃!」 面对塔克干族长的命令,族里的老弱妇残纷纷呐喊抗议,突如其来的喧嚣声吓坏妇女怀中沉睡着的婴孩们,婴孩们个个张嘴哭喊,让被唤醒的幼儿们也害怕得落泪啜泣,所有人全都紧紧捉着母亲的衣摆不放。 在大军节节逼近的这十日里,即使三岁大的幼儿,也已深刻感受到那生离死别的悲凉气氛。 他们已经失去太多浴血奋战的战士,如今就连家乡也要失去了。 「全都不许抗令!」塔克干族长将手中木杖用力朝地上一敲,厉声斥喝所有人的抗议。「这是我最后的命令,我没能为王保住塔克干,至少要保住你们全部,我已紧急传讯给腾格里族长,一到边界就会有人保护你们,所有人各自珍重。」 「族长,我们不走!」妇孺们呐喊得更大声了。 「族长,请让我们留下来帮忙,这里是我们的家乡,是孩子们的将来,没了塔克干,苟活又有何意义?何况我们早已答应过王,誓死也要守护塔克干,我们绝对不走!」老人和伤残者也跟着悲伤大喊。 看着族民们凄怆不舍的神情,塔克干族长握紧木杖,心里又何尝好过,却仍得狠下心。 「鄂尔多,让所有人马上回毡帐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护送所有人离开!」 语毕,塔克干族长立刻转身,打算赶回前线做最后的搏斗,族民哀戚大喊,谁知远方却忽然射来一枝燃火弩箭,弩箭精准钉在一方空地之上,惊得塔克干族长瞬间停下脚步,所有族民也停下抗议,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全都不许走。」月魄自远处迅速奔来,手中就拿着一把弩弓。 「月魄,你想做什么?」话语声未落,塔克干族长已移身来到月魄身前,手中木杖瞬间一分为二,竟是长刀和刀鞘,而由鄂尔多所带领的人马也在眨眼间迅速护到所有族民身前。 面对塔克干族长杀气腾腾的抵挡,月魄却只是波澜不兴的将弩弓扔至地面,指着所有受保护的塔克干族民。 「塔克干一旦沦陷,腾格里势必跟着遭殃,就算全军覆没也要挡下巴丹族和南朝大军,这些人也不例外。」 塔克干族长瞳眸紧缩,凛声驳斥:「就算让他们上战场,也只是白白牺牲。」 「人留下,也未必会死。」月魄神情冷漠的说道。 塔克干族长眯起眼。「什么意思?」 「半个时辰后我会潜进敌方阵营,发动突袭,将部分兵力诱至南方沙漠,一旦巴丹族和南朝军队分散,我方军队立刻进攻,届时族民立刻将负载行囊的所有马羊骆驼赶往腾格里方向,制造出东逃的假象,但事实上,族民却是往北方逃。」 「金蝉脱壳?」鄂尔多一愣,所有塔克干族民也是满脸错愕。 「巴丹族和南朝军队不是傻子,他们迟早都会发现那只是个幌子。」塔克干族长一语道破此计的缺失。 「等到他们发现,族中老弱早已躲到北方岩地,岩地不易留下足迹,又有大小岩缝岩洞可以躲藏,足以安全栖身。」月魄直视着塔克干族长的黑眸。「巴丹、南朝大军兵力庞大,唯有将其兵力分散,我方才有胜算。」 塔克干族长同样直视月魄的冷眸,瞬间明白她的打算。 南方沙漠有多处流沙,倘若利用得宜,必定能歼灭不少兵力,但无论是潜入敌方阵营,还是引兵至南方沙漠,注定都是条不归路。 放下长刀,他不禁语重心长的提醒她。 「月魄,你该明白巴丹、南朝大军如今还有三千兵力,我方却剩下不到两千,你要闯入军营将部分敌军引入南方沙漠,此计无论成败,我军都无法再有多余的兵力赶至沙漠援助你,你——」 「你们的责任是保住塔克干,而非援助我。」她冷声断话。 「可是你……」 「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她低声呢喃,忽然想起拓跋勃烈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不禁转头一一凝望族中的老老小小。 第十八章 战争无情,烽火连天,但只要坚持下去结局就不会永远相同,这一次,她不会再让血流成河的景象发生。 总有一天,这天下终会太平,她相信他,她愿意相信他。 握紧腰间的匕首,她倏地转身冲向前线,完全不顾塔克干族长的叫唤。 「族长,月魄真的打算一个人潜入敌方军营吗?」看着月魄头也不回的离去,塔克干族民不禁纷纷错愕的睁大眼,完全不敢相信她会为了塔克干的存亡,如此拼命搏斗。 一旦身赴战场便是九死一生,更遑论是只身深入敌军阵营,莫非她早已做好丧命的觉悟? 塔克干族长喉头一阵紧缩,却只能逼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所有族民。 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 不错,她说得对,同生共死,荣辱与共,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我扎库司生在塔克干,魂在塔克干,即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守住塔克干,我只问一次,你们是否愿意和塔克干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我们是塔克干族民,无论生与死;永远与塔克干同在!」面对塔克干族长的发问,所有族民异口同声的说出答案,语气皆是铿锵有力,坚定无悔。 「快追,全都给我追!绝对不准让那女人给逃了!」 暗夜中,激愤的咆哮声陡地自北方传来,接着是奔腾如雷的马蹄声,听声音,约莫是一千的兵马。 弦月下,就见点点火光伴着漫天黄沙,宛如汹涌浪涛似的自远方沙丘顶端席卷而来,所有兵马全是十日前攻进隘口的南朝军队,此刻所有人都目标一致的追着远方一抹身影,就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还能瞧见那人手中提着一颗淌血的人头。 那人头,正是此次带领南朝大军作战的校尉首级! 不过区区一名女人,竟在半夜时刻无声无息潜入南朝军营,不但放火烧了粮帐,还当着所有大军砍下校尉的头颅,实在是罪该万死!他们一定要讨回校尉的头颅,并将那女人碎尸万段! 「南朝副校尉!」黄沙飞扬间,几名巴丹族战士拿着火把策马疾驰,越过千百兵马来到领兵的南朝副校尉旁,大声斥喝:「我族将军早已下令不能分散兵力,你竟敢领头抗令,快随我返回军营!」 「那女人杀了我朝领军校尉,我南朝大军怎能忍气吞声?」南朝副校尉扭头怒咆,早已被仇恨蒙蔽了理智。「何况那女人可是我南朝头号重犯——刺客月魄,她先后刺杀我南朝两任边境将军,亡我无数手下,如今竟还投靠北国人杀我领军校尉,处处与我军作对,简直罪无可赦、罪大恶极,此仇不报,有辱我朝颜面!」 「事有先后缓急,你擅自出兵,完全打乱我巴丹族的计划,还不快撤军!」 巴丹族气急败坏的吼回去,简直不敢相信南朝人这么愚蠢,竟如此简直就中了激将法。 「你们巴丹族自以为是,这些天来老是颐指气使,我军早已受够你们的气焰,这场仗咱们各凭本事,你——」 「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后方忽然传来士兵们的惊叫声,南朝副校尉和巴丹族战士紧急回头,却发现后方大量兵马竟莫名倒了下来,定眼一瞧,才发现所有兵马正随着黄沙迅速往下沉陷。 这是怎么回事? 「是流沙……流沙啊!」还没弄清楚原因,军队左翼也跟着传来惊叫声。 就着火把的火光,南朝副校尉心惊的迅速往左翼望去,赫然发现有更多的兵马也跟着倒下,无论人或马,全都动弹不得的被困在黄沙中。 放眼望去,数十处平坦黄沙因为大军过境,竟无预警往下流泄,瞬间形成强大的拉力,就连高大的马儿也被那股拉力给拖得四脚朝天,瞬间就往下沉没一半,而坠马的士兵们也难逃一劫,个个被黄沙迅速吞噬。 「什么?这里有流沙?」侥幸没有落入流沙的士兵们,不禁放声大叫,慌张间不小心遗失火把,火把落地,瞬间照亮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表情,那些全是被埋在流沙中的士兵们。 「停马!全都快停下马!」南朝副校尉立刻疾声嘶吼,就连巴丹族战士也低咒的拉紧缰绳,命令马儿瞬间停下。 只是事发突然,惊慌失措的士兵们没控制好力道,一不小心将缰绳勒得太紧,吓得马儿纷纷高举前脚,昂首嘶鸣,惊吓过度的将士兵们给甩了出去。 有些士兵一落地,就被后头来不及停下的马儿给踩死,有些士兵则是不幸被甩到流沙上头,瞬间就陷下一半。 「啊啊啊啊……这边也有流沙!救命啦!」 「这里也是,救命啦!救命啦!」 「救我!救我!」 更多的惊叫哀嚎声顺着寒冷强风自四面八方传来,听得所有人是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无垠沙漠因为此起彼落的哀嚎声,而显得阴森骇人,宛若人间炼狱。 「是陷阱,我们上当了!」所有巴丹族的战士心惊胆颤的高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胯下的马儿稳下,谁知身后却突然出现一抹银光。 「小心!」南朝副校尉睁眼大喊。 来不及了! 话语声才落,锐利的弩箭已瞬间贯穿所有巴丹族战士的身体,将人自马上给击落,紧接着更多的弩箭射来,纷纷将其他南朝士兵们给射伤。 随着弩箭连射连发,一抹人影倏地自远方策马而来,南朝副校尉紧急用力挥去其中一发弩箭,明白那抹人影便是月魄,却无法策马正面迎敌,就怕贸然前奔也会误入流沙陷阱,只能待在原地屏息以待。 黑影策马袭来,疾如鬼魅,紧接着银流乍闪,两抹身影瞬间交错,南朝副校尉挥刀前砍,月魄也拿着弯刀抹上对方咽喉—— 银流划过,刀刃抹喉,瞬间结束一条生命,只是挥出的大刀也因此顺势砍上月魄的臂膀,在早已伤痕累累的身躯上再添一记刀伤。 大刀深及至骨,月魄咬牙发出闷哼,却依旧握紧缰绳,风驰电掣的往前奔驰,所到之处皆可见银流回旋、刀光迸射,刀起刀落全是人命一条。 死亡,哀嚎。 刀光,剑影。 厮杀,血溅。 原本该是寒冷刺骨的深夜,月魄身上的衣袍却已让热汗和鲜血给浸湿,小嘴更是不停低喘,为了潜入敌军阵营,取下南朝校尉的首级,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如今,她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更多鲜血不断自衣袍底下的伤口淌下,让原就雪白的小脸在火把的照映下,更显得苍白,她却依旧傲然挺立与马背上,凌厉挥刀杀敌。 骏马掠驰,带来更多的风声、嘶吼、刀鸣、马叫,杂乱的声响让她无法仔细聆听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兵器,而眼前如潮水般涌来的兵马,也早在许久之前就麻痹她挥刀的双臂,她早已数不清自己究竟挥刀几次,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 光是这片无垠流沙区,还不足以吞没所有南朝大军,眼前至少还有三百兵力幸存者。 不够!不够!不够! 她必须歼灭眼前所有的人,必须歼灭所有的敌人,唯有这一千兵马全军覆灭,塔克干战士才能反败为胜,塔克干族民才能存活。 第十九章 唯有北国统一,天下才能太平。 为了南朝百姓,为了塔克干族民,她绝对不能倒下! 更多黏滑的鲜血顺着衣袖淌入掌心,让月魄几乎握不紧弯刀刀柄,以至于在挥刀的瞬间屡屡失去准头,这绝对是致命的状况。 很快的,士兵们便发现她的空隙,个个把握机会朝她凌厉挥出兵器,她想挡,却挡不了全部,刀剑枪戟瞬间在她身上斩划出一道道骇人的伤口,而前方却还无预警射来一枚箭矢。 锐利箭簇正中心窝附近,刹那贯穿她遍体鳞伤的身躯。 剧痛迸射,冷眸瞬间瞪大,失血过多的月魄因为这一箭而呼吸一窒,眼前蓦地发黑,在更多兵器袭来之前,她只能勉强将两把弦月弯刀合体,往前疾射而去,接着便颓然的坠下马背。 「就是现在,杀了她!」 南朝士兵激狂大吼,所有人拿着刀剑朝她迅速围去,谁知远方却忽然出现数百战骑,魁梧的古尔斑通战士个个手持弩弓,自四面八方迅速涌来,手中弩弓全部一致对准月魄身周的南朝士兵。 「射!」 领兵的拓跋勃烈瞬间发出磅礴啸吼,刹那,密密麻麻的弩箭如暴雨横扫,铺天盖地直朝所有南朝士兵而去,瞬间夺去上百条人命,也及时救了月魄一命。 横尸遍野的沙漠,顿时再添凄厉鬼嚎,血腥风雨。 当南朝士兵一个个自马背上坠下,月魄也不禁缓缓的侧过头,在目光完全暗下之前,气若游丝的望向远方。 涣散水眸越过杂乱的马蹄,越过弥漫的黄沙,越过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仿佛在兵荒马乱间发现拓跋勃烈的身影,他策马朝她疾驰,一路发狂杀敌,一双灰眸始终紧缩着她浴血的身影。 那是幻影吗? 眼前的拓跋勃烈就像是疯了,那激怒癫狂的神情,就好像是要毁了天地间的一切,让所有挡下他的人都不得好死,可她认识的拓跋勃烈是头笑面虎,即使遇到再大的危难也从不露出真心,更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眸光晃荡,月魄正想嘲笑自己发梦,喉间却忽然涌上一股汹涌血腥。 她难忍地张嘴,瞬间呕出一大口鲜血,锥心刺骨的剧疼也跟着自心窝炸开,沾血十指无法遏制地深深掐入沙中,惨白小脸也因此发情扭曲,她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丁点声音,想挣扎吸气,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窒息和剧疼,将她的意识瞬间卷入一股黑色旋涡之中—— 「月魄!」激狂的呼唤压过所有打斗哀鸣声,在月魄几乎要失去仅存的意识之际,及时将她自黑暗中拉了回来。 拓跋勃烈瞬间跃下骏马,奔到她的身边,在她身上好几个地方点下穴道,替她止血。 「月魄,看着我,看着我!」他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抚着那沾满血污的脸颊,一路杀敌的大掌竟是微微颤抖。 月魄承受着那如炼狱般的窒息剧痛,早已无法言语,仅凭过人的意志力支持着她最后一丝意识,如他所愿的张着眼,双眸却早已涣散无光,她看着眼前那模糊变形的高大身影,不禁怀疑幻影怎能如此真实。 即使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模糊不清,她却真实感受到拓跋勃烈的存在。 这是他离开的第五十三日,她依然记得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气息,还有他那让人讨厌、老是唯我独尊的说话口吻,眼前的幻影让她痛彻的身体似乎好过了些。 如果他不是幻影,那就真的太好了。 他回来,塔克干就有救了,而她……她…… 「月魄,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你听到没!」他狂声嘶喊,接着折断她胸口的长箭,卸下披风将全身是血的她紧紧围绕,替她保住温度,并全力渡气让她可以顺利呼吸,不至于窒息。 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渡气给她,深邃灰眸始终锁着她涣散的眸,她虽看不见,却清楚感受得到。 在眼前景象完全被黑暗笼罩之前,她忽然看见有一抹人影自他背后逼近,疼痛再次加剧,仿佛就要将她的灵魂拧碎,她却逼自己保持清醒,并用最后一丝力量抽出腰间的匕首,奋力朝人影射去。 「啊!」 「月魄!」 哀嚎和嘶吼同时响起,人影终于倒下,而她却连张眼的力量都不再有,彻彻底底的筋疲力尽,合眼坠入最深最深的黑暗之中。 【第八章】 「月魄,把药吞下。」 「月魄,塔克干族赢了,古尔斑通和腾格里也赢了,我们胜利了。」 「月魄,你做到了,如果你累了,可以睡久一点,但绝对不准死,知道吗?」 「月魄,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撑着!撑着!」 「月魄……月魄……月魄……」 一声声的呼唤仿佛是最遥远的声音,从依稀,到模糊,然后清楚的来到她的耳边,一声声,一次次,一句句贴近她的心,缓缓灌入她的灵魂深处。 而她在沉睡。 在一片黑暗中沉睡,并乘着阗黑宁静的河流,摆摆荡荡,漫无目的的漂流着。 有几次,她意外造访了记忆中的家乡,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掌迅速拉离。 有几次,她忽然来到乡民下田耕种的那个清晨,却被一堵炙热的胸膛紧紧拥入怀中,瞬间什么也看不到。 有几次,她清晨看见爹娘和姨娘就站在河流的另一端,温柔的对着她微笑,原本早该模糊在记忆中的脸庞,忽然间变得好清晰,他们慈蔼的笑望着她,却是挥着手,要她赶紧掉头离去—— 为什么不让她过去? 她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他们,为什么不让她过去?她好痛苦好孤独,而且好累好累,她已经尽力了,从此之后她只想一家团圆…… 「月魄,不准死!快呼吸,别放弃!」 熟悉的呼唤再次出现在耳边,紧接着她再次被紧紧拥入那熟悉的怀抱,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远远拉离亲人。 慈蔼的笑容瞬间离她远去,并再次变得模糊遥远,她惊慌,她失措,并开始奋力挣扎,疯狂大喊。 「不……不要……」 如梦呓般的南朝语自月魄唇间逸出,只是在梦中的呐喊,听在塔克干妇女和拓跋勃烈的耳里,却是那样的气若游丝,毡帐内,所有人瞬间停下动作,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自从战后,她整整昏迷了三日三夜,也整整与死亡搏斗了三日三夜,方才那句梦呓是她昏迷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虽然听不懂南朝语,但在毡帐内帮忙熬药的塔克干妇女还是兴奋极了。 比起这些天来,那宛若死亡般的无声无息,这声虚弱的梦呓却已足够她们喜极而泣了。 「王,月魄说话了!」两名妇女欣喜若狂的低喊。 「快把血竭汤端来!」拓跋勃烈始终抱着月魄,虽然也听到她的声音,却明白她依然飘荡在生死之间,三日三夜,她已数不清停下几次呼吸,若不是他不停渡气给她,保住她最后一口气,也许她早已离去。 「是!」两名妇女连忙拿起温好的血竭汤,一人端着汤药,一人挟着火盆,快步来到拓跋勃烈的身边。 第二十章 妇人小心翼翼的将火盆搁放在毡帐的角落,不会离拓跋勃烈太远,也不会近到让人轻易碰着,火盆里全是一块块炙热的炭火,全是为了让月魄保暖用的;她失血过多,体温比寻常人还要低上许多,这些天全靠着拓跋勃烈的体温和炭火,才能熬过沙漠冻骨的夜。 拓跋勃烈抱着她坐起身,小心翼翼的将她安置在怀间,谨慎的没让她身上的毛毯滑落,始终将她包得密不透风,不让丝毫冰冷的空气再坏了她的状况。 接过妇人递来的血竭汤,他立刻仰头含进一口汤药,接着再低头将汤药缓缓喂入月魄的嘴里,他一口接着一口喂着,直到汤药见底,才将空碗还给妇人。 「还有血竭汤吗?」他问着妇人。 「禀王,还有两碗,全搁在炉灶边温着。」负责熬药的妇人恭敬回答。 拓跋勃烈点头。 「接下来我自己来就行了,夜深了,你们忙了一整日,都下去歇息吧。」 「王,我们不累,让我们照顾月魄吧,您已经三日三夜没睡了。」两名妇人担忧的看着胡髭满布的拓跋勃烈,没有立刻走出毡帐。 自内战爆发之后,王便不眠不休的领兵作战,好不容易终于保住古尔斑通,塔克干却传出战况危急,才接到消息,王便迅速领着五百精锐连夜赶路,赶到塔克干助他们一臂之力。 如此一来一往,王已经好多日没好好歇息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我不碍事。」说话的同时,拓跋勃烈也伸手抹去月魄唇上的残汤。 「可是您也受了重伤,若是再这样下去……」 「我自会斟酌,都下去吧。」他坚持地挥手,微敞的衣襟内露出一圈圈白布,白布上清楚可见斑斑血迹,全是在战场上所受的重伤,他却坚持亲自照料月魄。 两名妇人互视一眼,虽然张口欲言,最后还是服从的低下头。 「……是。」两人转身走出毡帐,离去前,还谨慎的将挡风的毡毯密密勾好,不让外头的冷风窜入毡帐内。 直到妇人们离去后,拓跋勃烈才抱着月魄躺会到毛毯上,他用胳臂枕着她头,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用全身温暖着她,并专注感受她那微弱的气息。 火光照映,在他的眼窝处留下深深的阴影,全是过度操劳的证明,他却依旧紧紧环抱着她,始终无法安心入睡。 「月魄,别死,我不准你死……」 他用下巴贴着她的发顶,不断对着她低语,声嗓是前所未有的沙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可月魄却依然沉睡着,安静无声的沉睡着,始终没有给予他丝毫回应,可忽然间,他敏锐的察觉到她的双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月魄?」他睁大眼。 原本微弱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放开我……」苍白小嘴再次吐出破碎的梦呓。「放……开我,我要回家……」语未落,两串热泪已淌下眼眶。 他心头重重抽紧,明白她加重呼吸并非清醒的预兆,而是落入了某个梦,某个让她渴望继续沉睡的美梦。 她又要离开他了! 「我不放,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的家!」他强悍低吼,神情却是狂乱,大掌瞬间再次贴上她的胸口,不顾重伤在身,硬是渡气替她稳住开始散乱的气息。「你是我的,我不许连你也离开我,你承诺过不会轻易死去,你必须实践你的承诺!」 他恶狠狠的命令。 月魄不言不语,仍然沉浸在梦境之中,静静落泪。 顽强如她,从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即使身受重伤也不肯呻吟,却为了一场梦境而落泪,而他才终于明白,她的泪远比她的弯刀还要具有杀伤力,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放手。 他是北国大漠之王,他有太多的责任和担子,国家需要他,族民需要他,但唯有她,不是他的责任和担子,而是他的需要。 他需要懂天下百姓的她,需要懂战争无情的她,需要懂他悲怆孤独的她,需要懂他以血腥风雨换取太平的她,即使留下她,是为了在将来再陪他一块儿流血受伤,他也不放手。 无论如何,他都不放手。 即使留下她,是如此的自私和残忍…… 在拓跋勃烈锲而不舍的救护下,月魄终于还是保住了性命,并在战后的第五个日出,缓缓睁开眼。 消息一出,塔克干族上上下下全都开心得落下眼泪,并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让他们的恩人度过这场难关,并安然的存活下来。 即使苏醒后的月魄,虚弱得连起身都做不到,但总算能够亲口喝下一碗温热的血竭汤。 为了能让她早日痊愈,族人纷纷为她摘来石榴、盛来清水,更为她熬煮更多的血竭汤,可惜月魄实在太过虚弱倦怠,才清醒不久,又再次陷入沉睡,而始终环抱着她的拓跋勃烈,则是在确定她的气息脉搏都稳定正常后,才跟着入睡。 两人从日出睡到了日落,甚至到了深夜都没醒来,整整一日,他都没有放开月魄,而月魄也始终安稳的睡在他的怀里。 而自那日起,她不再梦见家乡和亲人,反倒开始接受他的存在。 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防备,因为他的存在而紧绷,甚至惊醒,反倒在他的气息包围下,安心沉睡。 只是大战过后,北国死伤惨重、百废待兴,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理,因此清醒之后,拓跋勃烈便立刻搁下她,走出毡帐处理国事。 他亲自率领三族幸存战士,四处讨伐残存的敌军,并命令北方隔岸观火的罗萨特和巴吉林二族,一同加入讨伐行列,借此证明他们的忠诚。 此外,他也派兵加强边防,防止南朝继续乘虚而入,并让各族妇女照顾掩埋伤亡的战士,挑起族里一切的重担。 每一日,都有苍鹰自远方飞来,传递各族要事。 每一日,都有零星战火在各地延续,那全是叛军们垂死的挣扎。 每一日,都有更多的伤亡,更多的牺牲,更多的损失,他却必须坚强接受并冷静处理一切。 日复一日,整个北国不断上演着生离死别,即使大战获得胜利,北国的未来却比战前更加遥远,而侥幸存活的战士们必须继续战斗,族里的老弱妇孺也必须继续承受再次失去亲人的恐惧。 烈日当空,拓跋勃烈领着一支军队自远方出现,正朝北方一处军营奔去,军队过境黄沙漫天飞扬,队伍后头有几十个人被绑在马背上,全是捉回来的叛军。 为了肃清窜逃到各处的叛军,所有人已经三日三夜没睡了。 马蹄声才停,塔克干族长便立刻跃下马背,来到拓跋勃烈的身边。 「王,该怎么处理那些人?」 拓跋勃烈拉下脸上的黑色布巾,望向队伍的后方。 「愿意归顺或是愿意供出其他叛军下落的,就挑断手筋,免去一死,若是不愿归顺或是抵死不从的……」他顿了下,最后仍毅然作出决定。「就杀了。」 塔克干族长立刻点头,「臣明白了。」 「这些天大伙儿都累了,今日就留在军营里休息吧,派几个人照顾受伤的弟兄们,顺道宰几头肥羊犒赏所有弟兄。」他继续道。 「是,多谢王。」 第二十一章 拓跋勃烈瞥着受伤的弟兄们,瞥着那一个个浴血的身影,不禁暗中握紧拳头,接着忽然翻身上马。 「我要回塔克干一趟,明日一早回来,这段期间就烦劳你了。」 塔克干族长凝望着那双灰眸里的沉重,没有多问他回塔克干的原因,仍是恭敬点头。「王请放心,臣会时时刻刻提高注意的。」 「扎库司。」离去之前,他深深看着那一路走来,始终对他忠诚不移,并与他并肩作战的臣子,不禁沉声命令:「明年的今日我们一定得喝一杯,这是命令,不准缺席。」 塔克干族长回视那双灰眸,不禁握紧手中木杖。 「臣谨记在心,绝对赴约。」 「很好,我等你。」拓跋勃烈微扯嘴角,接着将布巾重新拉上覆盖口鼻,执起缰绳,策马朝塔克干的方向奔去。 此处军营离塔克干的营地有段距离,需要两个半时辰才能抵达,他却宁愿撑着三日三夜未睡的疲惫身躯,继续策马奔波。 一回到营地,他便立刻将马儿交给族里的老人,大步走向月魄的毡帐。 昂藏身躯才来到毡帐外,就听见里头传来妇女孩童们的说话声,一群人说说笑笑,全是为了月魄而来,有些人慰问照顾月魄的伤势,有些人柔声要求月魄再多喝麦粥,有的人则是七嘴八舌的说着战后的大小事,让月魄能够了解外头的状况。 一场战争,完全改变族民对她的想法,并接受了她的存在。 虽然北国和南朝还是对立,但至少已有好的开始。 听着妇孺们愉快的谈话声,一抹极淡的笑意自薄唇边泛开,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宽心微笑。 掀开毡毯,他大步跨入毡帐内,妇孺们讶于他的突然出现,不禁全都停下手边的动作,急忙忙的朝他单膝跪地。 「王!」 「全都起身。」他要所有人别多礼。「近来族里可还好?」他就站在角落,高大的身躯,让原本就拥挤的毡帐更显得压迫。 「禀王,大致都安定下来了,也不缺食物。」所有妇人立刻恭敬回答。 多亏月魄的金蝉脱壳之计,族里的老弱妇残才能保住性命,而当初赶向腾格里的马羊骆驼也在战后大致寻回,虽然为了抵挡敌军,塔克干牺牲上千战士,但总算是守住家乡。 「辛苦了。」这句辛苦,包含太多说不尽的歉意和感激。 妇孺们眼底纷纷掠过淡淡的泪光,但每个人都坚强的露出微笑,坚定的对着拓跋勃烈摇头。「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比起负伤在身,还得继续在外打仗的王和战士们,臣民一点也不辛苦。」 拓跋勃烈沉默点头,接着越过所有人看向脸色苍白,坐在毛毯上的月魄,而后者也看着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的他,众人很快就发现两人彼此凝望的目光,于是识相的迅速起身。 「王,请容许臣民先行告退。」 「嗯。」拓跋勃烈淡应一声,侧过身子让妇孺们走出毡帐。 在众人离去之际,一名男孩却忽然转过身,对着月魄恭敬鞠躬。 「月魄,谢谢你,还有对不起。」男孩为过去对待她的态度诚恳道歉,而他就是当初拿着弹弓伤害月魄,并被蛇咬的小男孩扎克罗。 看着以往总是对她剑拔弩张的扎克罗,月魄目光泛柔,不禁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如晨雾般朦胧飘渺的微笑。 「你不需要道歉,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纠正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还是相当的孱弱。「你只是在保护族人,若是你的父亲还在世,必定以你为荣。」 男孩神情一僵,眼里迅速浮现泪光,他却坚强的握紧拳头不让泪水落下,只是恭敬的再次对月魄深深鞠躬,才转身走出毡帐。 当毡帐内终于只剩彼此,拓跋勃烈才跨步向前,盘腿坐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病弱的容颜,忍不住伸手触摸她唇畔那抹美丽的笑。 「你征服了他。」他微笑。 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接着轻轻别过头,将笑容收定。 「有事吗?」她冷淡的问,同样不懂他为何会出现,此刻的他应该在外头继续追捕残存的叛军才是。 自从救回她后,他便立刻率兵离开塔克干,算算日子,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面了。 「我想看你。」他诚实回答。 眸光瞬间晃荡,她敛下眼睫,沉默了会儿,才又开口:「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跟该不该做无关,我只是想看你。」他加重语气,并且重复,「一个多月了,你还是病恹恹的。」他看着她瘦削苍白的脸庞,神情相当复杂。 「你不也一样?」她轻声回嘴,看着他疲惫的神情和眼眶底下的黑影。 没料到她在如此虚弱之际,还是如此的伶牙利嘴,他不禁又露出微笑,只是这抹笑却没有持续太久,想起战场的事,刚俊脸庞又是一片沉重。 「今日我们又捕到了一批叛军,五十多个人,一半以上几乎全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其他则是有妻有子,我却别无选择,全都得以国法制裁。」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他说。 「十二年内战我国死伤惨重,这一战,却还是要自相残杀,为了北国的将来,为了不让第三次内战发生,我必须狠下心来,彻底的斩草除根。」他凝望着她静谧的容颜,语气充满无奈苦涩。 「结果到头来,我理想中的太平盛世,终究还是得用血腥牺牲堆砌,而八族之间将永远存在更深的仇恨。」他握紧双拳,自嘲苦笑。 他是北国大漠之王,即使再悲再痛再疲惫,都不能再人前泄露出丝毫脆弱,但内心话,他却想说给她听。 因为他知道,她懂他。 看着他自嘲的笑,她差点就想开口要他别笑了,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很多事并不是被人制止了就能改变,无论是谁都有脆弱的一面,即使是身为一国之王。 瞥了眼他被利刃划破的残缺衣角,她忍不住出口安慰。「仇恨终究会随着岁月淡去,当太平盛世到来的那日,一切牺牲都将是值得,总有一日,这世间将不会再有战争与仇恨。」 「是啊,但到底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她坚定的看着他。「这是你说过的话。」 「原来你还记得。」他牵动嘴角。 「我的记性并不差,倒是你,似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她嘲讽说道,但一字一句都是鼓励,他知道,也明白。 失去的都已追不回,但是至少还有未来,这一路有她,他该知足了。 虽然心头还是郁窒,却轻松了许多,他深深呼吸,再长长吐气,接着他竟毫无预警的撩起她一缕长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她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有这种举动,竟也忘了开口喝止他。 「月魄。」他低声唤着她名字。 「月魄……」接着又是一声。 那低沉的呼唤,让她不禁想起她濒临死亡的那段日子,即便当时意识不清,她仍然感受到他的存在,就是他三番两次的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并喝令她不准死。 他蛮横霸道,就连她的生死都要操控。 第二十二章 「谢谢。」最后,他甚至得寸进尺的将她拥入怀中。 他小心避开她衣袍底下的几处大伤口,轻柔的将她圈在心口处,她却依旧处在错愕之中,忘了将他推开。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谢谢你打赢这场仗。」他不断在她耳边低语。 她静静听着,心头早已是震荡不已。 「谢谢你活了下来,谢谢你还在我的眼前。」 她静静听着,心情忽然一阵揪杂,而且几欲落泪。 因为他,她失去梦中的亲人,她却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怪他。 甚至一点也不后悔…… 【第九章】 再痛的伤,都会有痊愈的一天。 夏日过去了,秋日也过去了,残存叛军终于全数肃清,北国内战终于宣告结束,北国终于彻底的统一了。 为了惩处起兵叛变的三大部族,拓跋勃烈毅然决然缩小三族领地,并下令三族族长从此不许世袭,往后族长皆改由王都选派,完全听令于王都,而当初冷眼旁观的北方两大部族,也深刻感受到拓跋勃烈高涨的王威和一面倒的局势,纷纷向他献上忠诚,极力向塔克干、腾格里和古尔斑通三族靠拢。 大战结束之后,北国距离太平盛世又大幅跃进一步,而当初重伤的月魄也总算大致康复,只是鬼门关前走一回,她却是元气大伤,即使调养两个多月,内伤始终未愈,直到如今都还没能恢复往昔的精神,总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塔克干的妇女们都相当的担心她,却也束手无策。 因为战争的关系,她们迟了一季都还没迁徙到西方水源地,可如今湖边的水草就要告罄,族长宣布三天后就要拔营,届时长途跋涉,让人不免为她的身子更加担忧。 「王半个月前到腾格里视察,应该是今日归来吧?」 毡帐外,下岗的战士在远方低语,沉睡中的月魄本能的立刻清醒睁眼。 「没错,斑图大人也会同行,听说王打算近日折返王都。」另一人也低语。 「算算日子也该回去了,好不容易肃清所有叛军,王都里铁定有许多事等着王发落,那些押到古尔斑通的叛军,也必须接受审判。」 「说得也是。」 两人走远,月魄却再也没有睡意。 按照约定,内战之后她该恢复自由,回到南朝,可惜她伤势过重,直到如今还是无法顺利运气,施展拳脚,倘若拓跋勃烈打算回王都,她最好还是跟着塔克干族民一块儿西迁,直到将身子彻底养好,再回到南朝,毕竟以她目前的情况,要单枪匹马穿越边界绝对是太过冒险。 望着枕边,塔克干战士在战场上为她寻获的弯刀,她思量了会儿,接着缓缓起身加上厚重的皮袄,打算到外头伸展伸展筋骨,练练体力。 黎明之前正是最冷的时候,何况如今已是冬日,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绝对不能着凉再拖垮身子。 着装完毕,月魄正打算掀开毡毯走出毡帐,毡帐外却忽然有人靠近,她才眯眼猜测会是谁,毡毯却被人迅速掀开。 刹那,拓跋勃烈昂藏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看着她一身暖衣,手里还拿着一双弯刀,开口就问:「你要去哪里?」 她怔愣的眨眨眼,不答反问:「你应该天亮之后才会抵达,怎么会……」 塔克干的战士才提到他,他却无声无息的忽然出现在她的毡帐外,教她不惊讶也难。 「我提早来接你。」他精神奕奕的露出笑容,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才长途跋涉从腾格里归来。 「接我?」她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大步进入毡帐,挤到她的身边,并将毡毯重新钩挂好,不让外头的寒风冻坏了她的身子。 「趁着天还没亮,我们马上启程回王都。」他转过身。 「什么?」她又是一愣,但很快就恢复镇定。「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要和你回王都。」她防备的看着他,并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不错,但北国如今彻底统一,王都内大小事都等着我处理,我回到王都,你自然得和我一块儿。」他理所当然的说道。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加深笑意。 「这和我们当初所约定的不同。」她眯起眼,口气瞬间变得冷飕飕。「你说若是我替塔克干打赢这场仗,我就能恢复自由,回到南朝。」 「不对,这些话是你说的。」他温声纠正她,灰眸深处掠过一抹诡光。 「可你答应了!」 「我没答应,我只是说好,记得吗?」他试着拉回她的记忆,替她点出话里埋藏的陷阱。「你想回南朝,我说好,但并没有承诺确切的日期。」 月魄忍不住瞪大眼,咬牙低吼。「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只是没将话说清楚。」他甚至还无耻的发出笑声。「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到南朝,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将身子完全调养好,我也得先回王都将大小事处理好,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陪你走一趟。」 「住口!」月魄气坏了,压根儿听不进他任何话。「你这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你竟然利用了我?」他竟然还敢说他从来不食言,而她还傻傻的相信了他,甚至还差点为他丢了一条命。 什么天下太平,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什么为南朝百姓着想,全是骗人的! 「月魄,别气,除了回南朝的事,所有的事我不曾欺骗过你,对你的承诺,我绝对说到做到。」他信誓旦旦的承诺。 「我不信!」她握紧弯刀,再也无法忍受和他共处,于是转身打算冲出毡帐,他却眼明手快的拉住她的手腕。 「你去哪里?」他问。 她的回答是凌厉转身,并将弯刀猝不及防抵上他的咽喉,锋利的刀刃不过轻轻一抵,就在他的前喉开出一道血口,细小的血珠子瞬间汩汩冒出。 「放开我。」她冰冷警告。 他目光下移的看着她,大掌不松反紧。 「不放。」 她抽气,握紧刀柄就想再加重力道,只是这样的念头却硬生生停在脑中,始终无法付诸执行,而眼前,血珠子却是愈冒愈多,很快便汇聚在一块儿,沿着刀刃淌下。 两人过招,她从来就没赢过他,更遑论她内伤未愈,身手早已驽钝许多,若不是他刻意让她得逞,她压根儿连他的衣角都碰不着。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伤了他! 平静的冷眸瞬间产生紊乱的波涛,就连握着刀柄的小手也细微的颤动着,但却不是因为怒气,而是某种更巨大、更让她无法冷静的情绪。 「放开我!」她加重语气,无法不去注意鲜血落到了他的衣领上。 「不放。」他依旧笔直的看着她。「月魄,相信我。」 「你这不守信的王八蛋,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她怒声低吼,气他,却更气自己。 她是名刺客,不是杀人便是被杀,刀起刀落全是快狠精准,一刀毙命,绝不留情,从不容许有丝毫的闪失和迟疑,但此刻她却偏偏迟疑了。 「就算如此,你还是得和我王都。」他霸道宣布。 她握紧刀柄,再握紧刀柄,却怎样也无法消灭那股细微的颤动,甚至无法对他痛下杀手,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第二十三章 她咬紧下唇,生平头一遭没了主意,却完全无计可施,而他的鲜血还是不停滴落,甚至染湿了整个衣领,她的呼吸愈来愈紊乱,愈来愈急促,甚至就连心潮也剧烈震荡,隐隐作痛—— 「你作梦!」她再次低吼,却是气闷的抽回弯刀,改以脚踢。 他低声叹气,从容挡下她凌厉的长腿,同时迅雷不及掩耳的劈飞她的弯刀,将她整个人圈入怀里。 「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小心别弄伤了自己。」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她不领情,瞬间愤怒的别过头,不死心的抬起另一只脚朝他腰侧飞快踢去,谁知他却忽然抱着她往后倒去。 「什么?」 她暗叫一声,只来得及抽回脚,却来不及稳住重心,便跟着他一块儿倒向厚厚的毡毯上。 长发瞬间飞散,砰的一声,她竟软软跌入他的怀里,而他则是理所当然的用身子护住她,成了她的垫背;她曾经历过无数次的打斗,却从来不曾遇到这种状况,更不曾见过这奇怪的招式,不由得呆愣,竟忘了反击起身。 「别动,否则就把你压到身下。」趁着她发愣的空档,他低声警告。 她全身紧绷,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为她知道他说到做到,而且凭她的能耐绝对无法抵抗,倘若她真的被压到他的身下,不但无法反击,恐怕连脱身的空隙也没有。 只是她就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臂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环着她的身子,他们之间没有丝毫空隙,如此亲密的贴合,让她不由得更加的心慌意乱。 为什么下不了手? 他明明欺骗了她,为什么她就是下不了手? 而他又为何要故意露出破绽,让她伤了他? 敏锐的嗅觉让她立刻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迅速抬眸,看着他喉头上血淋淋的伤口,冷眸微缩,内心顿时又是一阵作痛。 「月魄,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回南朝,但不是现在。」相对于她的激动,他却是云淡风轻抚着她柔滑的黑发,没有丝毫的责怪,只有满满的爱怜,另一手则是霸道的圈搂着她的身子,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怀间。 他柔声安抚着她的怒气,语气诚恳得让人无法怀疑,她却依旧握紧双拳,再也无法相信他,但同时,却也无法将目光自他的伤口上移开。 他受伤了,让伤他的人就是她。 是她。 「在那之前,我们先回王都,那里的宫殿冬暖夏凉,更适合你休养。」他继续说道。 她用力闭上眼,拒绝再看他血淋淋的伤口,嘶声低吼:「要去你自己去,过阵子我就回南朝!」 她不后悔,绝不后悔,是他违背承诺在先,她一点也没错! 无论将来他是否信守承诺,从今以后,她都不会再受他摆布,她是南朝人,她的家乡就在南朝,她一定要回去,即使—— 即使她的家乡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灰飞烟灭,即使她早已是一无所有,即使回到南朝之后,她拥有的只有无止尽的杀戮和孤独…… 「我早说过,你回南朝只是白白送死,我好不容易救回你,自然不可能再让你丧命。」他抱着她迅速坐起身,并理所当然的将她圈搂在怀里。「王都是古尔斑通最繁荣、最美丽的地方,你会见识到更多的北国风景,那里是我的故乡,有我的族民,你会喜欢他们的,而那里,就是你的家。」他的声音灌入她的灵魂。 她猛地睁开眼,眸光晃荡,不敢置信的瞪着他。 家? 什么意思? 她想问,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问,想了解,却本能的不敢深思,只能慌乱的用力推开他,敏捷一跃,他却更快洞悉她的意图,抢先阻止她逃离自己,将她更牢、更坚定的圈抱进怀里。 「重要的是,你必须见所有王都里的人。」他加重语气。「那是你的责任。」 「不……不……」她摇头,再摇头,拒绝再迎视他太过深邃的眼神,拒绝再让他动摇自己的心。「我已经履行了我的承诺,我对你再也没有任何责任!」她心慌意乱的说道,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你当然有!」他目光灼灼地锁着她。 眸光再次晃荡,她固执的继续挣扎,却怎样也敌不过他的气力。 他明明还流着血,却怎样也不肯放开她,而她逐渐失去所有力量,终于虚弱的再次倒在他的怀里。 「为什么非要叫我去不可?」她气喘吁吁的低喊,神色却是复杂而脆弱。「南朝北国势不两立,我是南朝人,就算塔克干接受了我,不代表其他部族就能接受我,带我到王都只会引起纷争,你明知道,为什么非要逼我去不可?」 「因为除了你的命,我还要你的武艺、你的忠诚、你的心甘情愿。」他坚定说着,并迅速握住她的右手,霸道的与她十指交缠。「所有的心甘情愿。」他意味深远的说着,接着竟猝不及防地用左手点住她的穴道,让她瞬间动弹不得。 冷眸骤缩,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 他无视她的震惊,专霸的低头吻上彼此交握的双手,接着将彼此交握的双手贴上心口,对着她强悍宣誓:「一生一世,我都不放手,绝不放手。」 他深深凝视着她,接着温柔地抬起她的小脸,低头吻上她的红唇,竭尽所能的乘人之危,却又更像是进行着某种神圣而重要的仪式。 刹那,她如遭雷殛,脑间竟是一片空白,只能望着近在咫尺的深邃灰眸,望着他眼里的执着和猖狂,无能无力的任由他侵占,任由他侵蚀。 他的眼神是张无形的网,而她则是落入网中的俘虏。 她是刺客,异族刺客,全身上下毫无破绽、滴水不漏,直到遇见了他。 当心动的那刻起,也许就注定了她的沦陷。 北国的冬夜,远比冰天雪地更冻骨。 没有雪的沙漠,满天灿星绚丽得让人几乎失神,可扑打在身上的狂暴夜风,却干凛得让人几乎窒息,让尚未康复的月魄几乎无法负荷,因此拓跋勃烈只在尚有暖阳的白日,放慢步调的带着她旅行。 他策马载着她,用自身体温温暖她,并用柔软的披风密不透风的包裹着她,不让任何寒风冻坏了她。 无垠无际的沙漠渺无人烟,日日夜夜,天地间只有彼此两人一马的身影,和一只复杂载运粮食饮水毛毯的骆驼,而月魄却从未感到孤独恐惧。 每一日,她都偎靠在他的胸前,透过披风的细缝看着风景不断后退,感受到自己离南朝愈来愈远。 每一夜,她都会被他拥抱在怀间,透过彼此交织共鸣的心跳声,感受到自己与他愈来愈靠近。 无论日与夜,他都会紧紧的抱着她,为她挡去所有的风沙,为她抵御所有的寒冷,然后低声向她述说北国的传说,述说星星的故事,述说家乡的历史,让她记忆中的家乡愈来愈模糊。 无论日与夜,他都会紧紧的抱着她,带她度过突如其来的风暴,带她躲过横扫而来的沙龙卷,然后他会告诉她各式各样求生的方法,告诉她哪颗星星可以为她指引方向,告诉她循着哪座山脉的走向便可以找到绿洲,让她对荒芜的沙漠愈来愈了解。 第二十四章 他信任她,并对她毫无防备,而她的一双弯刀始终在她的身边,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杀了他逃回南朝,但—— 她却无法下手。 她甚至无法自他身边逃脱!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古尔斑通几乎就在眼前,她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再也分不清南北两地,究竟何处才是自己的依归。 就在茫然之际,拓跋勃烈已带着她进入古尔斑通,并抵达中央的王都。 古尔斑通领地辽阔,就位于北国中央,坐拥北国最大的湖泊、最丰富的水草,和最重要的铁煤矿产,是各族觊觎的无价之宝,而掌握指挥这一切的,就是中心王都伊克尔。 王都伊克尔乃是易守难攻的高原盆地,拥有高度军事价值,是古尔斑通一族世代相传的圣地,更是古尔斑通最固若金汤的庇护所,即使内战惨烈,族中的老弱妇孺却是毫发无损。 而透过各处岗哨传递而来的讯息,大部分古尔斑通的族民很快就接到拓跋勃烈归来的消息,所有人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迅速聚集到王都的入口处,热烈恭迎他的归来,长长的人龙几乎绵延了十数里。 为了剿灭在各地流窜的叛军,他们的王领着大批军队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战事终于平定,斑图大人领着军队早在几日之前就已归来,王却迟迟未归,实在让人猜不透原因,不过直到月魄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众人才终于恍然大悟。 即使月魄大半个身子都被拓跋勃烈的披风密密包裹着,但古尔斑通的族民仍然从拓跋勃烈充满呵护的拥抱下,一眼就猜出她就是拓跋勃烈晚归的原因。 他们甚至从她雪白的肌肤和纤柔的体态,立刻猜出她的身份。 她就是南朝头号通缉要犯——刺客月魄? 塔克干与巴丹、南朝大军之间那场激烈的战役,早在许久之前就已传遍整个北国,传闻塔克干一族之所以能够反败为胜,全是她的功劳,若不是她舍身大破敌军阵营,将巴丹、南朝两军兵力分散,恐怕两军早已联手歼灭塔克干,杀入腾格里,让战况生变。 若不是她临机应变,死伤必定会更加惨重,这场内战也不会如此顺利结束。 所有人不禁纷纷睁大眼直盯着月魄瞧,全都想看清楚她的模样,眼里没有丝毫的厌恶和憎恨,只有浓浓的好奇和讶异,实在困惑如此弱不禁风的她,究竟是哪来的能耐灭了整个南朝大军? 「月魄,这儿就是王都,再往前一点就能看见宫殿,从今以后你就待在那里休养。」 在族民热烈的欢呼声中,拓跋勃烈低头在月魄耳边低语,可惜后者却是置若罔闻的直视着前方,始终不发一语。 这一路上,她几乎都是这样的漠视他,甚至不肯对他多说一句话。 她在气他,他知道,却依旧不顾她的反抗,将她带到了王都。 看着她冰冷的姿态,他咽下涌上喉头的叹息,不禁收拢手臂将她拥得更紧。 马蹄声飞快,越过所有族民的身影,转眼间来到一座矗立的白色石殿,高耸的石殿磅礴方正、固若金汤,毫无奢华之息,每一块石柱石阶都是简约朴实,每一扇方窗大门皆没有多余的雕花装饰,整座石殿唯有宁静的严肃气氛,和岁月留下来的斑驳痕迹。 这座石殿,已有百年的历史。 当骏马和骆驼一前一后停下,石殿之前早已站满了人,斑图也在人群之中,所有人全是和拓跋勃烈并肩作战并协助治理北国的国家要臣。 「王,您终于回来了!」所有人单膝跪地,恭迎拓跋勃烈的归来。 「免礼,全都起身。」他挥手命令,同时迅速下马,将大掌伸向依旧坐在马上的月魄。「月魄,我们到了。」他对着她微笑。 冷然水眸掠过大掌,月魄却是不领情的自马背的另一侧自行下马。 当她绕过骏马,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时,所有人不禁全好奇的睁大眼,看着传说中的南朝头号通缉要犯。 月魄脸上波澜不兴,面无表情承受众人的注视,却敏锐的迅速捕捉到一抹不寻常的目光。 她转头看向人群中一抹魁梧高大的身影,冷眸瞬间微眯,后者没有因为她的发现而调开目光,反倒是光明正大与她相互凝望,一双独特绿眸始终含着淡淡笑意,和一抹敬意。 拓跋勃烈很快就注意到两人相互凝视的目光,不禁别有深意的望向那名臣子,后者撇头对他露出微笑,接着竟弯下腰朝着月魄深深鞠躬。 所有人一头雾水,唯有拓跋勃烈勾起唇角,瞬间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全都回去做事吧,半个时辰后,我有事宣布。」他愉悦的大声命令。 「是。」所有人服从的立刻转身,快速进入宫殿,没有丝毫的怠慢。 在他不在王都的这段期间内,国内小事全都是由这群忠心的臣子帮忙处理,如今他归来,那些堆积如山的国家大事,恐怕要让他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他却甘之如饴。 「月魄,我带你去你的居所。」他看着好不容易才得到,并让他甘之如饴的月魄,理所当然握住她的小手。 「你会后悔的。」她本能甩手,他却紧握不放,秀眉微蹙,她不禁扭头冷冷瞪他。 这是今日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冰冷的恫吓。 「我不会。」他自信微笑,瞬间将五指穿入她的指缝间,与她手指紧紧交扣。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冷眸晃荡,她抿紧红唇,仍是冷冷的瞪他。 大战之后,照理来说,她应该早已失去利用价值,他却仍然不顾她的反抗,硬是带着她来到王都,来到他的家乡。 他说,除了她的命,他还要她的武艺、她的忠诚、她的心甘情愿,所有的心甘情愿…… 他说的心甘情愿究竟是什么? 她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他再夺取、利用? 她不明白,但内心深处始终有个答案隐隐在闪烁,她却不敢正视。 因为他要的,也许正是她给不起的那一块。 【第十章】 拓跋勃烈决定娶亲了! 而不出众人预料的,他将携手相伴一生的对象就是南朝刺客——月魄。 拓跋勃烈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宣布这件大事后,不到三日,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古尔斑通,并持续朝其他七大部族扩散。 北国大漠之王要娶妻是何等大事,这代表北国将要有尊贵的国母,这可是北国天大的喜事,只可惜人选偏偏是个南朝人,而且还是名南朝刺客! 虽然月魄大败南朝军队有功,但身份立场实在惹人争议,即使古尔斑通族民服从于拓跋勃烈的领导,对于婚事没有丝毫意见,北方罗萨特、巴吉林两族,却是大大的反对。 听到消息的翌日,两族族长便快马加鞭赶到王都,希望当面说服拓跋勃烈改变心意,可惜却失败了。 两族族长气愤难消,却是无可奈何,毕竟内战之后,八大部族的势力划分得更加清楚,当初拥护拓跋勃烈为王,并忠心与他并肩作战的腾格里和塔克干,如今已是维护北国太平的最大功臣。 而发动内战的巴丹、古特、拉玛三族,却成了千古罪人,不但被缩小领地,三族族长更是斩首示众,成为北国最弱小的三国,别说是抗议,就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第二十五章 至于他们罗萨特、巴吉林两族更是众人眼中的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战前袖手旁观,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战后却是趋炎附势、逢迎附和样样来,早已注定被人唾弃。 往后只要腾格里、塔克干两族开口支持,拓跋勃烈说一就一,说二就是二,谁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同样,这桩婚事也是如此,正因为两族皆举双手支持,才能如此顺行无阻,只是让众人猜不透的就是腾格里一族的态度。 塔克干一族支持月魄无话可说,可腾格里一族和她非亲非故,毫无关联,究竟为何会同意这荒唐的决定? 这原因,其实就出自月魄大破南朝北头山河套军营的那一夜。 她出手释放的北国男子,正是当今腾格里族长之子——丹契。 当月光被天上暗云遮蔽的刹那,月魄也无声无息的睁开眼,她拿起搁在枕边的一双弦月弯刀起身一跃,下一瞬间竟是风驰电掣地冲向寝宫门口。 咻! 谁知门外却忽然出现两把长戟,沉重长戟猝不及防折射出锋锐的刀光,一左一右挡住她的去路,月魄脚步疾停,瞬间往后一个空翻,利落闪避长戟的刀刃,并做出防御的动作。 「国母,非常抱歉,请您就此留步。」两抹高大的身影接着现身。 身为腾格里族长之子,同时也是北国重臣之一的丹契率先开口,他以双手拿着长戟站在门外,阻止月魄走出寝宫一步,而另一边的斑图则是安静敛眉,一如往常的沉默。 「我不是国母。」月魄皱眉反驳。 「王已经决定了,虽然还没举行仪式,但您就是我国未来的国母。」丹契恭敬说道,却没有疏于防备,全身上下没有丝毫破绽。 「让开。」月魄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开口就命令。 自从拓跋勃烈宣布婚事后,就以休养的名义将她软禁在这座宫殿内,时时刻刻都派人监控着她,让她无法踏出宫殿半步,而随着婚期接近,她更是被要求不能随意踏出寝宫,算算日子,她已经被软禁将近一个月了。 他说他要她所有的心甘情愿,可事实上,他根本就是强取豪夺。 他让她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她的命、她的武艺、她的忠诚,他还要她的一生、她的自由,甚至是她的灵魂! 他是北国大漠之王,他赢得了江山势力,赢得了所有族民的拥戴,甚至赢得了北国的太平未来,他几乎拥有一切,却还要夺走她的全部,甚至要她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 「恕臣不能从命。」丹契、斑图依旧握紧长戟,忠诚的没有移动半步。 她握紧双刀,冷冷瞪着眼前的两名男子。「拓跋勃烈疯了,你们也要跟他一起疯吗?」 「王没有疯,王只是做出最明智的选族,而我国上下全都认同王的决定。」丹契微笑,语气却是充满敬意。 「我是南朝人。」月魄忍不住出声提醒。 「您不分彼此拔刀相助,救了塔克干所有族民,更为我国这场内战奠定胜利的关键,在所有族民眼中,您已是我北国的救命恩人。」他解释前因后果,顺道表达族民对她的看法。 月魄忍不住一愣。 「我是刺客。」她迅速又道。 「懂得济弱扶倾的刺客不多,能够以命行侠仗义的刺客更是少之又少,北头山河套军营一战,已充分展现出您的风范,也令臣大开眼界,深深慑服。」 「你……」月魄眯起眼,总算注意到他特殊的眸色。当初被囚禁在河套军营地牢中的那名北国战俘,也是一双绿眸。「是你?」她微愣。 丹契勾起嘴角,眼神依然是傲然湛亮。 「北头山河套军营一战,您着实令臣刮目相看,臣的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北国的太平之路是您用命铺下来的,因为您,我腾格里一族才能免于被巴丹、南朝大军入侵,我族上下全都记下这份恩情,并由衷感激您的无私,王要迎您为后,我族上下一致同意,毫无二言,我国国母之位非你莫属。」 月魄瞬间哑口无言,不懂事情怎会出现如此转折。 原来她当初释放的战俘竟是腾格里的族长之子,倘若腾格里、塔克干和古尔斑通三族皆支持这桩婚事,那么北国上下不就无人能够反对拓跋勃烈的决定。 难道他早已得知此事,所以才会一意孤行,坚持要娶她为妻,因为他早已料到结局? 所有的一切,其实早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想起他自信的笑容,她心头一震,终于恍然大悟。 他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凡是想要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她的担忧从一开始就只是多余,早在许久之前,她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只是一国之后听似尊贵,却并非荣耀,更非美梦,而是得扛一辈子的责任与重担,他明知道,却执意要她走上这条不归路,陪他一块沉沦,他对她竟是如此地自私和残忍,但是她……但是她…… 一生一世,我都不放手,绝不放手。 耳边,仿佛再次传来他坚定的誓言,月魄眸光晃荡,不禁握紧手中兵器,脑间瞬间浮现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他深沉的微笑、霸道的姿态、信任的凝视、执着的呼唤、占用的拥抱、爱怜的抚触,和坚定不悔的宣誓亲吻。 他们才相识多久,她的脑里却早已装满了他的身影,为了留下她,他不顾一切也要救回她的命,让她连放弃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她……却无法后悔。 她甚至连恨他的能力也没有。 「国母,我国虽然再次获得太平,但两次内战早已重创我国根本,族民大伤,国内的一切百废待举,王需要您的扶持,族民也需要您的扶持,请您为我们留下。」始终没有说话的斑图竟忽然打破沉默,并朝她单膝跪地,向她恭敬请求,而一旁的丹契也迅速如法炮制。 两人恭敬低着头,放弃骄傲,为了北国的将来向她请求,而他们的长戟就搁在脚边,首度卸下防备露出破绽,这正是她逃跑的最佳机会,然而她的双脚却像是忽然生了根,竟然再也无法动弹。 她看着两人,竟无法再握紧手中的弯刀。 「我是南朝人,并不属于这里。」她虚弱的别过头,却不知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就算回到南朝又如何,除了杀戮和仇恨,她究竟还能做什么? 就算她杀光了那些贪官污吏、将匪兵寇,没有明智的君主,腐败的南朝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只要您愿意待在这里,北国就是您的家。」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月魄无法给予回应,只能迅速转过身,逐渐松懈紧绷的身躯。 「起来,你们是战士,不该向我下跪。」 「您是我们尊贵的国母。」两人又道。 「别说了,全都起来。」月魄闭上眼,知道自己又错失了一次逃跑的机会,而这次,同样是她自己主动放弃。 「……是。」两人望着她沉默的背影,只能遵命的起身,静静退回到原先的位置,确保她的一举一动,眼角余光忽然发现拓跋勃烈的身影。 第二十六章 两人正打算跪地,却遭到阻止。 他无声挥退两人,并快步走到月魄的身后。 「在想什么?」他张开双臂,理所当然的将她拥入怀中。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迷离而遥远,柔韧的身子有瞬间的僵硬,却很快的臣服在他的拥抱之下。 自从来到北国之后,无论他处理国事到多晚,必定会来到她的寝宫与她相拥而眠,每个夜里她都在他的怀中入睡,然后再自他的怀中醒来,夜复一夜,她的身子早在许久之前就已习惯他的拥抱,甚至接纳了他的霸道。 「南朝如今状况如何?」她轻声问。 他沉默了会儿,才开口回答:「没有多少改变。」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南朝的百姓将会变得如何?」 「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但我以性命向你发誓,在我有生之年,北国绝对不恣意侵略南朝,总有一日我绝对会实现天下太平。」拓跋勃烈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拥抱得更牢更紧。 眸光重重晃荡,她敛下长睫,看着他圈困着自己的一双键臂。 「你骗我。」她轻声呢喃。 「我不骗你。」 「你骗我……」她依然不相信他,但同时却是迅速转过身,将小脸藏入他宽阔炙热的胸膛。「你骗我,骗我,骗我,骗我……」她不断重复,重复着他对她所做的每一项残忍,每一项自私。 「如果我骗你,你可以杀了我。」他再次向她承诺。 身子一震,她终于不再言语,而是将脸埋藏得更深,掩饰无声落下的泪。 骗或不骗,都是她的选择。 无论他是否履行他的承诺,都是她停下脚步,留在他的怀抱里。 无论他是否信守他的承诺,都是她作茧自缚,恋上了他的誓言。 就算他骗了她,她也无法出手杀了他,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拓跋勃烈很快便察觉到胸前的湿润,心头顿时狠狠抽痛。 是他的自私让她如此的痛苦和挣扎,是他的残忍让她别无选择,为了他和北国,她已经牺牲了太多,而将来她却必须被迫割舍更多、更多。 纵然他崇尚和平,除非必要绝不兴战火,然而两国关系恶劣,在天下太平之前,谁也说不准两国之间能够相安无事,但倘若南朝执意要战、非要北侵,为求自保,他还是必须选择流血对立。 届时两国一旦开战,她不只是要割舍南朝百姓,还要割舍一切的不忍和痛楚。 键臂再次收拢,他以赎罪的姿态低头吻上她的发,却是以乞求回报的语气,说出这辈子从未说过,将来也不会再对他人倾述的一句话—— 「我爱你。」 柔韧的身躯再次重重一震,月魄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无声的默默落泪。 「国母,您身子好些了吗?」 月魄的寝宫中忽然传出女子们温柔的慰问声,一群妇女一如往常的带了一篮篮的点心、水果和热汤,牵着自己的孩子们来探望她。 自她在这座寝宫养伤以来,所有人就经常会出入她的寝宫陪她聊天解闷,所有人同样居住在这座宫殿之中,全都是拓跋勃烈的众妾,同时也是拓跋勃烈的父妾、兄嫂、弟媳。 十二年内战,她们失去可以依靠的丈夫,拓跋勃烈只好将所有人纳为妾,代替去世的父亲兄弟照顾他们的妻妾和孩子,这是北国男人的责任,也是所有北国男人应尽的义务。 在茫茫无边的沙漠,每个女人、孩童都受到男人的保护,而男人理所当然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一辈子,她并不意外拓跋勃烈拥有如此多的女人。 「好多了。」她露出浅笑,并招呼所有人一块儿坐到柔软的毡毯上。 「那真是太好了。」所有人也对着她笑,笑容总是真诚纯挚。「不过气色似乎还是差了些,幸好今年葡萄收成不错,您要是喜欢就多尝尝吧。」其中一人掀开篮盖,大方的将整篮的葡萄放到月魄身前。 在贫瘠的沙漠,唯有古尔斑通的领地种得出珍贵的葡萄,其他部族想吃恐怕都还吃不到,但所有人还是合力张罗来这么多的葡萄,只是因为葡萄补血补虚,对月魄目前的身子相当有助益。 这些葡萄全是她们的苦心和善意,自从她来到王都后,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对她都是真心真意,真诚无私。 月魄加深笑意,拈起一颗葡萄利落的剥了皮,却不是放入自己的嘴里,而是放到了身旁,盯着葡萄流口水的小女童嘴里。 「唤我月魄吧。」她开口要求,同时将一串串的葡萄分给其他的孩童们。 「那怎么成呢?您是国母,我们不能逾矩的。」妇人们盯着她慷慨的举动,不禁一愣,却更喜欢她了。 「这样我比较习惯。」她勾起嘴角,看着孩童们恭敬却开心的对着她道谢。 「这……」 「这么多的葡萄我也吃不完,一块儿吃吧。」她将篮子往前一推。 「啊?这……」妇女们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顺道也剥给孩子们吃吧。」 看着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妇人们虽然感到过意不去,却也坦然遵从了月魄的好意,帮孩子们一颗接着一颗剥除葡萄的皮,省得孩子们笨手笨脚,脏污了身下的毡毯。 所有人一边剥着葡萄,一边谈天说地,气氛好不欢乐,直到其中一名妇人欣羡地看着月魄一头乌黑柔亮的黑发,随口发问。 「国母,您的发这么的美,怎么不梳个发呢?」 月魄一愣,接着轻轻摇头。「我不会梳发。」她诚实道。 就是因为她不会梳发,所以才总是任由长发披散,或是随意以布条束起。 她懂兵法,懂得战略,懂得杀人,就是不懂梳发,因为从小到大她只被教导如何去杀人。 「这样啊……」所有人立即想起她的身份,明白她的生活就是血里来血里去,又怎能有多余的心思花在妆容上,不禁对她兴起了一股疼惜。 「既然如此,我来帮您梳个发吧。」一名妇女勾唇一笑,接着迅速起身,拿起月魄搁在矮桌上的牛骨梳子,为她梳起一头柔亮的发。 「哎呀,那我也来帮忙。」另一名妇人也热情起身。 一名妇女就像是想到什么好点子似地,忽然打了个响指,喜滋滋的站起身。 「对了,我正好有些漂亮的首饰适合您,这就去拿来。」 「我也有双玉镯子,那色泽可美了,正好衬您的肤色。」另一个人也起身。 「我倒是有些不错的衣裳,全是年轻时候珍藏的,有好几套都没穿过呢,您若是不嫌弃,就试试看吧。」 「不,不用了,我……」月魄本想开口婉拒,却来不及阻止众人离去。 所有人兴冲冲的冲出月魄的寝宫,打算回到自己的寝宫将压箱宝全翻出来,好好的替她打扮打扮,转眼间,整个寝宫内只留下三名妇人照顾孩子们。 没多久,所有人再次回到月魄的寝宫内,手中皆抱着不同的衣裳木匣。 才打开木匣,一群人便兴高采烈的围到月魄身边,七手八脚的替她比划各类首饰衣裳,看看究竟该怎么打扮她,而孩子们则是嘴馋的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好奇的望着大人们忙碌。 第二十七章 而月魄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虽然不适应,却也温驯的任由所有人替她更衣装扮,并感受所有人的热情贴心。 如果她有姐妹,如果娘和姨娘还在世,也许就是这样的光景吧? 她静静看着所有的人认真的模样,看着所有人温柔而诚挚的凝视,心弦始终是微微震颤,没有平静过。 这就是家吧。 而她们就是她的家人。 眸光微微迷离,月魄不禁绽放出一抹美丽的笑,心甘情愿的任由所有人摆布,原就欢乐的寝宫,顿时更加热闹。 而趁着打扮的同时,一群人也没闲下嘴上功夫,依旧七嘴八舌的闲聊着,一张嘴说东说西,天南地北都能聊,只是当话题意外来到即将到来的婚事时,众人却忽然没了声音,彼此你瞧我、我瞧你,神情都显得有些尴尬。 眼看婚期就要到了,可拓跋勃烈依旧将月魄软禁在这座宫殿内,如今寝宫外也还有人看守着,整个宫殿里的人都晓得月魄最这桩婚事其实是不情愿的,而且还有几次企图逃跑。 其中一名妇人轻轻咬着下唇,偷偷瞧着月魄,犹豫了好久,才敢用最小的声音开口。「国母,虽然王收了我们为妾,但都只是为了照顾孩子,王……从来不曾到过我们寝宫的。」她含蓄解释,不希望她心中有疙瘩。 虽然南朝男人也能纳妾,但基于伦常,绝对不碰父妾兄嫂弟媳,面对南朝北国如此不同的传统习俗,她会在意也是应该的。 没料到妇人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月魄心里微诧,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知道。」她略略点头。 「我们所有人对王也只有敬意。」另一人也强调。 「我知道。」她又点头。 妇人们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敢又大胆的开口。 「既然如此,那您为何还想逃跑呢?」 所有人都困惑的看着她,不明白她既然能够与拓跋勃烈同生共死,为什么无法与他相伴一生? 「难道您不喜欢王吗?」 水眸深处泛开浓浓情愫,月魄敛下长睫,坦然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是不喜欢他,而是必须考量更多的事。」 妇人们个个冰雪聪明,瞬间就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您放不下南朝百姓,而且担心两国之间还要再开战是吗?」所有人问。 月魄勾起嘴角,没有回答,但复杂的神情已经替她回答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皆露出怜惜的神情,其中较为年长的妇人温柔地抚着她彷徨复杂的小脸,接着拿起一根银簪插上她已梳好的发,对着她细声低语。 「我原本好恨南朝人,直到遇见您,是您改变了一切,总有一日南朝人也会遇见可以改变一切的人,到时候天下一定可以太平的,我相信。」她微笑。 月魄抬起头,看着那如母亲般慈祥的微笑,顿时心湖掀起阵阵波涛。 「月魄。」 就在众人出声安慰月魄的当下,寝宫门口忽然传来拓跋勃烈的呼唤。 所有人迅速转头,一见到拓跋勃烈,纷纷连忙单膝跪地,除了月魄之外。 她依旧沉着的坐在毡毯上,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有所失措,月牙色的衣裳完美衬托出她独特的冷漠韵味,典雅的装扮让她整个人亮丽脱俗、凤仪尽显,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王!」所有人皆恭敬欢迎他的到来。 拓跋勃烈双眼一亮,迅速挥手让所有人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她缓缓自毡毯上起身,知道他国事繁忙,有时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若不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她的寝宫。 拓跋勃烈没有回答,而是大步越过众人,走到她的面前,一双灰眸始终炽热的紧锁着她,看得出对她十分着迷。 妇人们见状,不禁纷纷捂着小嘴偷笑,对于脱胎换骨的月魄也感到非常满意。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轻咳一声,有些郝然的加重语气,心中却是思考着该不该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又贪婪的看了她好几眼,才自她的美丽中回神,只是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一双灰眸又在瞬间变得更加炽烈。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说出自南朝传来的大消息—— 「南朝皇帝驾崩了。」 冷眸骤缩,月魄简直不敢相信简直听见的。 那个狗皇帝死了? 他死了? 「据我国探子回报,南朝皇宫发生了政变,南朝皇帝被南朝太子下毒谋害,九皇子轩辕谛掌握到证据,当日便起兵讨伐太子,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定康,并当朝宣布亲使北上,打算与我北国化敌为友,从此议和。」拓跋勃烈弯起嘴角,继续说道。 化敌为友?从此议和? 所有人全睁大了眼,讶异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个个全都开心得说不出话来,月魄同样也是,只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忙反问:「轩辕谛率兵讨伐太子,自行登基为帝,这显然是谋朝篡位,他会是个好皇帝吗?」 「无论如何,他决定亲使北上,终止战火,光凭这点南朝百姓就会感激他一辈子。」拓跋勃烈无法下定论,只能就事论事。 月魄理解点头,明白评断轩辕谛的好坏还太早,重要的是两国间的烽火终于要熄灭了,蔓延将近三世的烽火终于要熄灭了! 「月魄。」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无法克制的将她用了拉入自己的怀里。「南朝和北国终于等到了希望,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这是梦吗?」月魄任由他紧紧拥抱自己,没有丝毫反抗,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大,愈来愈急促,一声接着一声,全是无法克制的激动,但即使如此,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格外的小心翼翼,就怕一切只是场美梦。 「这不是梦。」他坚定的告诉她。 「所以从今以后,南朝百姓不必再上战场了?」她屏息又问。 「对。」 「不会有人再因为战争而牺牲了?」 「没错,一切都要否极泰来了,一切都要否极泰来了。」他忘情重复。 「是吗……是吗……」她有些恍惚,直到他将她拥抱得更紧,才如梦初醒的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接着下一瞬间,她竟用力反抱住他,无声落泪。 即使她迅速咬紧下唇,却关不住溢涌上来的啜泣声,即使闭上眼,却无法阻止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捉着他的衣襟,整个人激动的不断颤抖。 天下太平,天下终于要太平了,南朝百姓终于可以脱离水深火热之中,两国百姓终于不必再仇恨彼此,所有因战争而死的冤魂们也可以安息了! 月魄将脸深深埋在拓跋勃烈的胸膛里,终于崩溃的低泣,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太多的喜悦,而乍闻喜讯的所有妇女,也不禁纷纷喜极而泣。 她们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也是久久无法回神。 两国之间终于不必再延续仇恨,所有人都不必再生活在战火之中,孩子们也不必再被迫失去亲人,这真是太好了! 看着两人深情相拥,所有人不禁破涕为笑,紧接着她们带着孩子悄悄的转身离开寝宫,不再打扰两人。 尾声 【尾声】 今日,是拓跋勃烈正式迎娶月魄的日子,也是北国与南朝化敌为友后,北国最重要的一个日子。 一早醒来,众人便七手八脚的为月魄打扮,然后才让她和拓跋勃烈拜堂。 只是两次内战,北国牺牲无数,国本实在损耗不少,身为一国之王,拓跋勃烈毅然决然将整个婚礼过程简化,甚至下令不许装饰宫殿,一切从简,但即使如此,所有古尔斑通、腾格里、塔克干的族民,仍是为了这桩婚事而感到无比喜悦。 因为路途遥远,腾格里和塔克干两族族民无法前来观礼,只好派人带上众多的礼品和牲畜,将他们的心意送抵王都。 而无法进入宫殿的古尔斑通的族民,也不因此惋惜,反倒主动退到宫殿外,围着宫殿绕出一圈又一圈的人环,单膝跪地,低声为着他们的王和国母祈福,直到仪式结束的刹那,所有人更是齐声呼喊,对着庄严的宫殿呐喊出满腔的喜悦,并献上心中最诚挚的祝福。 刹那,整个王都满满的都是喜悦的祝福声,几乎响彻云霄,热闹非凡。 感受到族民的热情,仪式过后,拓跋勃烈并没有马上带着月魄回到寝宫,而是牵着她走出宫殿回应众人的祝福,并一块儿为北国的未来祈祷。 简单的婚礼在所有族民的簇拥下,直到日落了才结束。 是夜,所有古尔斑通的族民仍在各处营地里大肆庆祝,每个地方都能听见族民欢笑的声音,可拓跋勃烈的寝宫内,却是一片宁静无声。 坐在柔软的毡毯上,月魄就趴在冰冷的窗台上,看着远方一簇又一簇的营火,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微笑,然而眼底却难掩一抹深思。 「在想什么?」一双键臂自她身后将她紧紧拥抱,用自身的体温温暖她被夜风吹凉的身子。 她回过头,对着在洞房花烛夜还要处理国事的拓跋勃烈,绽放出一抹美丽的微笑。 「在想轩辕谛是怎么样的男人。」 「你竟然在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想着另一个男人?」他挑眉。 她加深笑意,接着柔柔偎入他的怀里。「我在想,他若是个好皇帝就好了。」 两国在边界议和,她也在场,她能感觉得出轩辕谛不是个简单的男人,他深沉而冷佞,一双黑眸却写满了野心。 他不顾世俗眼光谋朝篡位,也不顾南朝众臣的反对,亲使北上议和,才登基为王,就大肆铲除异己,诛杀先朝许多高官,手段可谓是残虐无情,但却是救命富国最有效果的手段。 他在她耳边低问:「倘若他不是呢?」 「倘若他不是……」她缓缓吸气,将小手钻入他的大掌里,紧紧握住他。「至少还有你是。」 灰眸一瞬,他将她搂得更紧,并反手与她十指交握。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他发誓。 「我知道。」 「我爱你。」 她的回答,是为他绽放一抹更美丽的微笑,然后低头吻上彼此交握的双手。 在他怔愣的注视下,她将彼此交握的双手贴上自己的心口,用他所做过的动作,坚定的对着他起誓—— 「我也爱你,一生一世,我都不放手,绝不放手。」 「月魄……」灰眸骤缩,他动容的看着她。 「你……不吻我吗?」她郝然的敛下眼眉,知道自己还差了某道程序,但这程序她却希望是由他来做。 他瞬间勾起嘴角,露出喜悦的微笑。 「如你所愿。」话还没说完,他已低头吻上她粉润的红唇,并迅速将她压倒在毡毯上,温柔褪去她身上的衣裳,极尽缠绵的爱抚疼爱她每一寸肌肤,和每一道伤疤。 为了体贴她的伤势,他始终严谨的克制着自己,而如今,她终于心甘情愿交出所有,对着他起誓,他终于得到她了! 除了吻,接下来他还会做出更多更多的举动,让她彻彻底底的属于他。 他的月魄,冷漠而孤傲的月魄…… 他终于征服她了。 后记 【后记 夏乔恩】 大家好,我是夏乔恩。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不过才过了五月,台湾的天气一整个大热,热得乔阿恩整个人几乎融化,成天窝在家里避暑,宅女功力短短几天进步神速,实在是一个大叹气。 不过乔阿恩也有开心的事,那就是乔阿恩又开新系列了,而且是古代系列喔! 「王的女人」 嗯,光听系列名,就是乔阿恩喜欢的fc。(自我感觉超良好,阿呆一枚。)不过虽说是系列,却只有两本,没办法,乔阿恩能力有限,顶多只能弄出一个北国、一个南朝,两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就够写了,若是再来个东西朝,恐怕会变成世界大战吧,那就太恐怖了。 话说,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乔阿恩一直烦恼男女主角在一起的时间不够,但发现情况实在不容许让他们时常在一起。 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人都是身不由己,更遑论拓跋勃烈还是北国之王,必须以大局为重,儿女情长只能被迫搁在后头,即使他非常非常喜欢月魄。 (只是乔阿恩为什么用非常非常喜欢,而不是用爱)因为我想,无论是拓跋勃烈还是月魄都是责任优于个人私欲,比起儿女情长,两人更希望能够尽早天下太平。 因为我想,对于两人而言,无论喜欢或是爱,他们都已深刻感受到彼此是多么相同相吸,他们都惨痛的失去过,也都惨痛的一路走来,却还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断不断的付出和牺牲,那是一种坚定的理念,一种无私的奉献,一种命运的安排,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契合。 他们就是这样的心灵相吸,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使分隔两地,两人的心依然紧紧悬系在一起,因为他们彼此思念,因为他们彼此信任,无论聚或散,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即使在将来的某天,其中一人先行离去,两人的灵魂仍会永远同在。 感情走到这儿,感情深浅就已不值得再细分了,因为感受到才是最珍贵的。 何况,爱情的初始有可能是来自于一见钟情,有可能是来自于日久生情,也有可能是来自于一场误会、一个争吵、一席谈话,但却不见得人人都能天长地久、患难见真情,如果能够跨越一切,那么必定就能相知相惜,一生一世。 而乔阿恩深信,拓跋勃烈和月魄的爱情更是能亘古不移、坚定隽永,甚至刻入历史永世流传。 只是,身为王的女人,付出的绝对比得到的更多,一旦付出了,便是倾尽所有。 身为王的女人,承受的绝对比享受的更多,一旦承受了,便必须一生无悔。 身为王的女人,她的喜怒哀乐、灵魂生命都将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个朝代,那个国家,那个开创了一个朝代国家的男人。 以一个现代女性的观感而言,我认为王的女人其实是束缚的、沉重的,甚至是悲哀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最特别」的那个女人才能够适任。(乔阿恩诚实自白:也许用最倒霉这三个字会更贴切,我对不起女主角啊,哭逃。)总之,既然写都写了,只能对不起到底,不过为了弥补月魄鬼门关前走一回,还凄惨的不能与亲人在黄泉之下团聚,乔阿恩当然要把拓跋勃烈耐操耐劳的一颗心,完完整整的奉献给她,并从此为她死守贞操—— 虽然乔阿恩怀疑男主角的贞操早在十x岁就没了,但还是要帮他捏出好形象。(虚伪啊喔!)拓跋勃烈和月魄的爱情史终于写完了,接下来乔阿恩又要烦恼另一个倒霉的女人……呃,另一个特别女人的故事,灵感赶快来找我吧! 最后,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也谢谢大家的阅览,感恩。 掰掰!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王的女人之一《漠王征月》; 02、王的女人之二《孽王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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