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策》 阑珊:一 太行山脚及不起眼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梧桐镇沿街一直走到最东头,有一座桥,名叫阑珊桥。这阑珊桥不大,两头相顾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桥上白石的台阶被往来一代又一代人的脚底磨出了光滑的边缘,栏杆底下堆积了泥土的缝隙里,丛生出了一团团绿意悠悠的杂草。桥头拐弯一处平地上,十几年前被村子里一个富户建起了一间茶肆,供过往的行人客商落一落脚,顺带着赚个茶水饭菜的钱,生意虽未能红红火火,却也经营得当细水长流,人们路过了,总爱驻下脚步,或坐着或站着,听村子里几个嘴巴利落的闲人,讲说一遍又一遍关于阑珊桥的传说。 话说这阑珊桥由来已久,祖祖辈辈都说不清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又是哪一位先辈建的,可关于阑珊桥的新奇传说,当地人却是人人皆知,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其版本各有特色,却也大径相同。 传言中,说这阑珊桥曾是上古时候一位仙人所建,因是这太行山山深林密,幽静灵秀之处衍生出了许多妖魔精怪,那些妖魔精怪不甘心一辈子隐在山林之中,便入到世俗为祸一方,扰的名不聊生。民间百姓的哭诉请愿传到了仙帝那里,于是仙帝便派遣了仙郡最得力的神君前去降妖除魔,那神君下凡到了梧桐镇,耗尽通身灵力,才将那山林深处最大的一只妖魔镇在了阑珊桥下,从此太行山一带的百姓获得安宁,而那位镇妖的神君却就此陨落,天上地下再不见了踪迹。传言还道,说是阑珊桥本不叫这个名字,当地百姓为了纪念那位陨落的神君,便取了他姓名中的一个“阑”字,为这桥做了名。 镇子里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人往往说到这里,会喝上一口茶肆老板赠予的茶水,然后将表情做的夸张惊恐,小声朝着周遭的人们讲道,说是这阑珊桥只能镇压那大妖三百年,三百年后大妖便会破阵而出,将这梧桐镇杀出一场腥风血雨。 在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洗涮着碗碟的阿福静静听着,见过路的客人随着那瞎眼光棍的讲说惊的倒吸一口气的时候,不由得呵呵傻笑了两声,心中评判着这瞎眼光棍和镇西说媒的王婆讲说的故事明明是有出入的,王婆说那大妖一百年出来一次,瞎眼光棍说是三百年,昨天晌午还有个人说是五百年,孰对孰错谁也弄不清楚,只知晓自这里活着的人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仿佛身后的阑珊桥永远都是宁静的,哪怕是洪涝时节最汹涌的波浪到 了这里,也会比别处平静上几分。 其实阿福觉得,这个故事有可能是镇子上的人编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住过路游人的耳朵,好停留下来,买路边一块糖糕或者一碗茶水,那阑珊桥她自小就爬来爬去,端了脏衣服在桥下洗洗涮涮也是常有的事情,小鱼小虾倒是见了不少,哪里见过什么被镇住的大妖的影子。 当然这个怀疑只存在于阿福心里,她只是茶肆一个小小的伙计,勤勤快快做好自己的活就好,哪里还用想这么多的事情。 脑子里胡思乱想,手下洗碗的速度不停,木盆里冒出尖儿来的碗碟洗的干干净净摆放整齐后,阿福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胡乱擦了几下,继续听着一旁边人们讲说的,关于阑珊桥和当年神君镇压大妖的种种传闻。 裤脚边痒痒的,黄狗福金凑过来蹭了蹭阿福的裤腿,阿福蹲下身子,轻轻捋了捋福金背上的毛发,把方才洗刷碗碟时剩饭里拣出来的,几快连着肉的骨头拿给福金。 福金低头嗅了几下,朝着阿福摇摇尾巴,对自己这同屋的好友,表示了十分的友好和感谢。 由心里,阿福也将福金看做是自己最亲的伙伴,因为说起来,他们一人一狗,算的上是同命相连。小时候的事情,阿福有些记不清楚了,只打记事开始,她就住在了茶肆旁边的柴棚里,掌柜的夫妇成日里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她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长大了就应该在茶肆里做些活儿来报答他们,所以阿福自八九岁有些力气之后,整日里面对的就是刷不完的碗碟洗不完的衣服,还有劈不完的柴火。 福金是掌柜家儿子养的一条狗,也是在路边捡回来的,掌柜的善心发了,便让它和阿福住在了一起,起了名字叫福金,和阿福一样,都是“福”字辈儿的,与他们同一辈儿的,还有掌柜媳妇儿怀中那只胖如肥猪的白猫,叫福银。那白猫阿福不甚喜欢,只觉得白猫同掌柜媳妇在一起处的时间久了,便养成了个一样的性子,走路时昂着脑袋惦着脚,高傲的仿佛是天上难以触及的云朵,并且极不喜欢和阿福还有福金在一起相处,阿福觉得不喜欢便拉到,她也乐的自在,阿福认为,福金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阿福已经到 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前些日子村子里最会说道的王媒婆过来和掌柜的提说过关于阿福的婚事,这才让阿福从每日劳作的辛苦中恍然觉悟,她是一个女孩子,且是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孩子,自己身上穿的,这几件多年如一日缝缝补补极不合身的男子衣衫,已经险些让她忘了这个事实。 阿福没有父母,婚姻大事自己做不得主,还得由将她养大的掌柜夫妇做主,当天里阿福长了个心眼儿,还曾侧着耳朵听了几句,大致的意思就是掌柜的拒绝了那王媒婆说的婚事,说是本预备着将她说给他们的儿子大威做妾,好生养几个孩子后,继续在茶肆里打杂洗涮。 这个决定阿福只在耳朵里过了一遍,便有些不大乐意,并不是她不喜欢大威哥,而是觉得仿佛嫁给大威哥,她像如今这样的日子,便会一直一直的持续下去,直到她死。 大威哥是个热络的粗狂性子,喜欢背上弓箭带上福金去山里打猎,回来了也喜欢和阿福讲说一些新奇的见闻故事,可是大威哥似乎也和掌柜的夫妇一样,觉得阿福生来就应该在茶肆里洗洗涮涮做饭劈柴,而不是也向往着去山里探索玩乐,遇上一些新奇的人物事物。 算起来,唯一算的上是阿福生活里轻松一部分的,就是像方才一样,边坐着干活,边听巧嘴的人,一遍又一遍的讲说关于阑珊桥的传闻故事,入迷的时候,听到讲说那位为镇压大妖而陨落的神君时,竟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疼怜惜,由此阿福常常清扫茶肆周围的时候,也会连带着,将那阑珊桥扫上一遍,心中觉得,神君果不枉为神君,若是换做她,必然舍不得殒身至此。连带着,阿福还会担忧,若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一百年三百年或者五百年过去了,那镇压在阑珊桥下的大妖破阵而出,会不会还有神人,牺牲自我而成大道,若是那样,可当真算是天上地下顶大的功德。 西方的天空渐渐染了暮色,橙红的光铺照在阑珊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重新挽起包袱挑起担子朝着别处远离,随着天色渐暗,拱成半弯新月的石桥,沉在迷蒙的夜色里,隐隐绰绰。 天空之中一颗星辰似乎偏了轨道,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太行山脉滑落,幽幽之中,阑珊桥下平静的水面似乎受到了什么波荡,轻轻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随着河岸一只棕黄的土狗吠了两声,那波纹缓缓平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阑珊:二 手中的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阿福面前的柴禾,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一堆儿。直起发酸的腰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阿福停歇的空档,看那老柳树下面,一群往来的行人又围坐在一起,听人讲说关于阑珊桥的故事传说。 听了片刻,阿福刚欲举起斧子接着劈柴,拿眼睛一扫,便见人群外面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惦着脚努力的往前挤着,似乎觉得自己离的远,隔了人群耳朵听不真切。 阿福拎着斧头过去,拍了拍那老头的肩膀。 老头儿察觉,回头看了阿福一眼,瞧见了阿福手中的斧头,再看看旁边开门营业的茶肆,以为如那开黑店一般,硬要叫人花钱,便不由得恼了几分,朝着阿福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还想对老夫做些什么吗?” 阿福听了一愣,却也不傻,意识到这老头儿对自己有误解,并不曾解释,只出言利落的解释道:“你的钱袋子被人偷了。”说罢,朝那贼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儿。 老头儿一听,下意识的赶紧一摸身旁的锦袋,果然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再看那贼人离去的方向,想来是个惯犯,早已经轻车熟路,溜了个无影无踪。老头回过神来,脸色俱变,大叫一声不好,抬腿便朝着那贼人的方向追了过去,瞧样子,看上去年岁虽然大了,腿脚倒是相当不错。 其实阿福认识那贼人,一直在这里待着,常来常往的人就那么些许,这梧桐镇的阑珊桥算的上是四里八乡顶热闹的地方,能招的行人闲人逗留,自然也能招的毛头小贼前来。方才偷了老头子钱袋的贼人,就是附近镇子里的一个无赖混混,因在偷窃的时候被阿福看见过几次,每次见了阿福,不等阿福说话,便瞪眼睛咬牙,恶狠狠的吓唬一番。因为这类事情,掌柜的夫妇也曾教训过阿福,说她是“吃饱了撑的”,阿福当时揉了揉肚子,暗地里掐了一把自己还不如掌柜媳妇腿粗的腰围,想着她吃饭从来八分饱,哪里吃撑过几回。可掌柜的夫妇训归训,那小混混该吓唬吓唬,阿福若是见了那被偷的人衣衫端正不差银两,便也默不做声,可若见那被偷的人沧桑满目孤儿寡母,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会前去提醒上几句。 方才被偷的老头儿,看上去花甲年岁,通身的粗布衣衫,又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阿福觉得他年岁大了在外奔波不容易,若是银钱被偷,离家又远,少不了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于是好心好意,上去提点了一句。那瞧上去脾气顶倔的老头儿若是运气好,追住了贼人也好,左右贼赃并获不是在她阑珊桥边被抓的,她不必受牵连,若是那老头没有追上贼人,那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 劈完了面前的柴火,阿福放下斧头,站在河边的老柳下,朝着阑珊桥下看了看,近日夜里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阑珊桥下的河水有些不大平静,几次穿上衣衫掌着灯出来看,又都是一如往常,只除了福金半夜里爱叫唤两声,其它一切,都静谧的像是沉寂在了夜色里。 大威哥常年打猎,耳朵是十分灵敏的,闲下来的时候,阿福又问过大威哥,问他有没有听到水中有动静,结果大威哥一直摇头,只笑说阿福整日里关于阑珊桥的传闻听的多了,信以为真,开始神神叨叨了,改日里由她去讲说阑珊桥的故事,也是绰绰可以了。 阿福性子倔,张张口想要反驳几句,觉得她的感觉一般不会有岔,但细想确实她也未曾发现什么,只得闭上嘴巴,拿起一旁的扫帚,扫着河岸上听故事的人们留下的满地瓜果皮子。 零零碎碎,待手头的活儿收拾利索,月亮已经上了高高的梢头。阿福回到自己的柴棚里洗漱一番,躺下的时候福金已经在角落里阿福为它编的草蒲团上,哼哼唧唧的打起了狗呼噜。 熄了屋里黄豆粒一般大小的油灯,阿福浑身酸累的躺下,闭上眼睛刚刚觉得自己要进入一个漫长的梦境时,又听得外头有潺潺的水声流动,紧接着,一股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气息朝着她慢慢靠拢。阿福躺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心中责备自己一惊一乍,或许正是入了魔怔,才会有这般的幻觉幻听。 夜风吹的树上的叶子互相敲打着,发出一种热闹又静谧的哗啦声,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屋里,均匀的洒在地上,使得坑坑洼洼的地面如罩了一层晶莹的白雪。 阿福脑子里胡想着事情,半是清醒半是迷蒙的睁开眼睛朝着屋地上的月光看了一眼,却见月光中嵌着一抹修长的身影,似乎半是欢愉半是惆怅,垂首顾盼之间,被月光勾勒出一笔极美的弧度。 阿福蓦然惊醒,猛的抬头朝着半开的窗子看去,借着月光看到窗外兰白的身影一闪,转瞬不见了踪迹。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早起干活,阿福本就是和衣睡的,方才这一幕让阿福以为遇上了入室盗窃的贼。阿福赶紧起身趿上鞋子,拿起柴棚里那把整日用来劈柴的斧头,气势汹汹的追了出去。 出了门去,借着月光追了没几步,阿福便见白日里说故事的那棵老柳树下,似乎蜷坐着一个身影,正依着树干,同福金一样连贯的打着呼噜。 阿福走近,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这人正是白日里被小贼偷了钱财的老头儿,此时此刻那老头儿全无形象体面,身上灰白的衣裳,随着他蜷缩的动作,皱成了一团一团。 “喂。” 阿福唤了一声,谁知那人依旧打着呼噜,不做任何回应,阿福有些气了,用手中的斧头把儿轻轻敲了那老头儿一下,训斥道:“你方才立在我窗户下做什么?是不是自己丢了钱财,反而恩将仇报要偷我的,我告诉你,我没有铜板的!” 那老头儿被扰了好梦,听着耳边阿福的说话声嗡嗡直响,便用袖子蒙上头道:“本仙虽然穷了些,宁可饿死也决计不做偷盗之事。” 阿福倒退一步,前一句她听的不甚真切,后一句“不做偷盗之事”算是听了清楚明白,于是赶忙用手护住胸前,握紧手中的斧头道:“你这老头子,我大威哥可是上山打猎的好手,你要是对我意图不轨,我可就喊大威哥了!”说罢,阿福便试探着朝茶肆正屋的内堂,唤了声,“大威哥!” 正屋处没有人回应她,不过这一声,却是将那睡的迷迷糊糊的老头儿吵醒了。 老头儿坐起身来,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挑起一只眼睛看见阿福自卫的紧张模样,十分鄙夷的道:“本仙天上地下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你个身材板平麻子脸的黄毛丫头紧张什么?” 阿福听了,脸色一红,反驳道:“我脸上只有七只麻子,还不是麻子脸。”说罢,意识到那老头儿的自称,便哈哈笑了几声,叉腰道:“白日里故事听多了吧,什么本仙!你是神仙么?难不成你还是一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八百年前陨落在阑珊桥的神君?再者说了,庙里的神仙都姿态潇洒,哪有你这样的?” 老头儿起身,似乎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仪态,便将头上睡觉时压的歪歪扭扭的发髻往脑袋正中扶了一扶,哪知那发髻似乎自己另有主意,稍立了一下,又歪了下来。老头儿放弃了形象,捋了捋下巴上乱蓬蓬的羊角胡子,朝着阿福解释道:“我自然不是陨落在阑珊桥的那位,不过我此次前来,倒是和他有些关联,我……” 颇具情怀和正义的话语刚刚在腹中编排得当,老头儿感慨万千只开了个头,便见阿福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脚边一只土黄的狗从柴棚里跑出来蹭了蹭,似乎要唤了她一同回去睡觉。 阿福见没什么贼人只有个疯子,又觉得浑身疲累困顿不堪,便朝着老头儿摆了摆手道:“出门在外丢了钱财也可怜,我柴棚右边还有个小棚子,有点简陋,你可以在那儿凑合一晚。明天你便回家去吧,那什么大妖神君的故事,听的多了也就只是个故事,不要太当真。” 阑珊:三 镇子上那个瞎眼的光棍除了时不时收掌柜的几个铜板在桥头说故事,还连带着做那算命的生意,阿福最常听他说起的一句话,就是万事有因必有果,就好比她阿福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为掌柜的夫妇做牛做马没日没夜的干活,就是因为阿福要报答他们夫妻的养育之恩。虽说这些年来她吃的比福金也不见好,但就像掌柜的媳妇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就是没有他们,说不定她早已经在山沟里被狼叼走了,或者冻死饿死在了哪个野山渠里。 这是一点,其实还有一点,就是阿福从小便在这梧桐镇里,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阑珊桥方圆不出二里的范围,让她出去,她也不晓得天大地大,该去往何处,或者该做些什么,所以干脆留在这里洗洗涮涮,反反复复听一听关于阑珊桥的故事,日子一天天也就过去了,只是在想到为大威哥做妾这件事情上,阿福多少觉得有些不情不愿。 可有时这世上,也不全然都是有果有因的事情,就比如前日夜里阿福收留在隔壁柴棚的那个老头儿,阿福就全然猜不透他留在梧桐镇的原因是什么。 本以为那老头儿捱过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会沿路回去,没想到日上高杆,那老头儿还在小柴棚里呼呼大睡,这让掌柜的媳妇对阿福好一通埋怨,然后拨了几下算盘,为那老头儿记上了一笔住宿的欠款,顺带让阿福知道,她阿福享受的是哪般高级的待遇,就算她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偿还不了这般贵重的恩德。 阿福不住的点头表示知道,可那老头儿全然不吃那一套,又一顿胡言乱语,说什么神仙睡过的地方,以后就是风水福地,掌柜的媳妇看看那乞丐似的老头儿,以为招上了什么疯子,就用扫帚将那老头儿赶了出去,阿福看着敲在老头儿头上的那一击,自己默默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疼的慌。 到了半晌的时候,阿福以为那老头儿已经离开了梧桐镇,却不想他在镇子里转悠一圈,肚子饿极了,便又回来,偷偷摸摸的趁掌柜的夫妇午睡的空挡,朝正在洗衣的阿福讨了一碗吃剩的旧饭,蹲在河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通,然后一抹嘴巴,高傲的朝着阿福道,他是九重天上掌姻缘的月老,名叫朝纠,这次来到人间,是因为好友三百年前镇妖下的结界期限已到,他特来添上一道枷锁,已固结界。 阿福听着,觉得这么多阑珊桥的版本里面,总算听出了些新鲜的东西来,便如同平日里听故事的外乡人一样,向朝纠问道:“那你那位神君朋友陨落之后,会去哪里?” 朝纠蹙眉一瞬,语气之间有些惋惜道:“人的寿命虽然短暂,死后却可以入轮回,神君死了,也便是烟消云散了,不过我的那位朋友,其实并不曾陨落,因为他神原未损,落在我那里的一条姻缘线,还隐有生机,只是有些暗淡而已。” 阿福听他讲说的头头是道,边将手中的衣服在清澈的河水中摆了几下,边看着不远处依旧静立的阑珊桥道:“你的意思是那大妖快要出来了?” 朝纠点点头,蹲在河岸边同样朝那桥下看去,沉声道:“或许,已经出来了。” 阿福笑笑,觉得有意思,捧起一捧清水将脸洗了一把解了解中午的困乏,不赞成道:“传说那大妖出来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如今这梧桐镇,还不是照样平平静静。”说罢,阿福又朝着朝纠夸道:“虽然年年都有人说那大妖要出来了,不过你今天讲说的这个版本,我觉得最有趣,或许你下午可以去掌柜的那里说说,为他在桥头讲半天故事,若是还是不想走,今晚让他许你睡在小柴棚里。” 朝纠不屑于听从阿福这个建议,但是细想一下,他也确实只这一条路可走,谁叫天上地下唯他一个掌姻缘的神君职位无趣油水稀薄了些,谁又叫他当初仗义上脑,法力不济也紧赶着应下这差事来。望望湖水又望了望头顶已然炙热的太阳,朝纠觉得,或许因为身边的人都是疯子,沾的他也有些疯魔了吧。 天快入夜的时候,阿福做好饭菜,在门口吃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后,还未将掌柜一家堆在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便见掌柜媳妇笑盈盈的过来同阿福说,“阿福呀,你大威哥哥今天打猎回来说,将一支精铁镶头儿的箭丢在了山脚那边,你也知道,你大威哥哥最喜欢那支箭了,要是丢了,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阿福也觉得可惜,便安慰掌柜的媳妇道:“那待明天一早,我就和大威哥哥一同去好好找找。” 掌柜的媳妇撇了撇嘴巴,有些不愿,继又努力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明天天一亮,万一那边有赶路的人遇见了,捡走了岂不是更找不到了。” 阿福想想也是,便提议道:“那我现在就去问问大威哥大概丢在了哪一处,好掌着灯一起去找找。” 说着,阿福便要朝着正屋里大威哥的房间走去。 掌柜的媳妇一把拉住了阿福的手,呵呵一笑又道:“阿福呀,你也知道你大威哥最是疼你了,他既舍不得箭,也舍不得要你半夜里去找,左右下来都是大威受委屈,不如咱们两个去找,你先走一步,我回屋添件衣裳就去找你。” 阿福看看外面漆黑的夜色,觉得有些发怯,刚想说服掌柜的媳妇一起走,便见掌柜的媳妇将脸色拉了下来,把手中已经准备好的灯笼塞到阿福手中,咬牙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枉你大威哥对你那么好,你连走几步找支箭都不愿意!”说着,便将阿福往外头使劲推了一把,眼神之中满是嫌弃。 阿福看着夜里幽幽的小路,迟疑了一瞬,还是握紧手中提着的灯笼,唤上福金壮胆,朝着山脚那处的林子走去。 其实阿福还想着唤上朝纠同她一起去,可那朝纠午后便不见了踪影,吃饭的时候倒还在,只是这会儿小柴棚里又不见了他人,想来不知道是去哪里讲说他那些疯魔的故事了。 若是白天,去往山脚林子那边的路阿福还算熟悉,只是到了夜里,仿佛周遭显得格外陌生,走在敞亮的月光处还好,若是走在背光的阴暗处,阿福手中萤火似得灯笼,几乎只能照见脚下的土地,向四周看,侧着耳朵听,仿佛去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 路过镇子西头那片坟岗的时候,阿福低头走的慌张,仿佛耳边依稀还能听到一阵阵呜呜哭泣的声音,可是深更半夜,就算是有哭坟的,也不该在这个时辰,直到一阵风过了,才觉得周遭寂静了些,哭声依稀还有,却是远了许多。 过了坟地,四周宽阔了许多,虽然道路两旁有树木,斑驳的月光却是密密麻麻的洒了下来,让阿福看清了周遭的情景。 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阿福克制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到了掌柜的媳妇所说的那大概的地方,便开始在路边的草丛里,举着灯笼一寸一寸的找了起来。 平日里阿福都在桥头听那些人讲说阑珊桥的故事,如今脑子里似乎阑珊桥大妖的故事淡去了许多,愈发清晰的,是穿插在故事里面的,那关于这片坟岗周遭妖魔鬼怪的传言。传言说有人曾在这里碰见过青面獠牙的恶鬼,还有人说曾在这里碰见过吸人魂魄的狐仙,更有人说这里冤魂颇多,枉死的人到了晚上,就会从坟头里飘出来游荡,寻找阳世的替死鬼,方才过路时那阵犹在耳边的呜呜哭声,就让阿福更加相信了这个传言的真切。 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的乱跳,阿福边壮着胆子和福金说话,便扒开一丛丛的草,细细的找了起来。 手中的灯笼被夜风吹的忽明忽暗,将周遭照亮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过了一片树荫处,阿福见四周开始敞亮,满铺月光,便将灯笼挂在一旁的树枝上,想着借月光再找上一会儿,若实在是找不到,自己也尽力了,掌柜的媳妇顶多埋怨两句,也不会真的罚她什么了。 找了片刻,草丛里忽的起了一阵细微的唰唰声,像是什么东西悄悄挪动,拨响了周围的草丛。 阿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着莫不是真有什么狐精鬼怪,不由得直起身子朝着四周看了一看,却发现周围依旧静悄悄的,除了及到大腿的杂草,便是不远处自己的灯笼在那里隐隐透着光亮了。 弯下腰去打算继续寻找的时候,阿福发现身旁的福金,突然之间朝着前方不远的草丛里,满是警惕的吠了两声,似乎是遇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狂吠之间带出了些怪异的声调,身体也在不住的瑟瑟发抖,不停的朝后退着步子。 阿福朝前看去,福金这一叫唤,似乎果真惊出了隐在草丛里的东西,只听得拨动草丛的声音重新响起,杂乱的缝隙之间,露出几双幽幽发绿的眼睛,带着嗜血的低吼,冷冷的盯着呆住的阿福。 阑珊:四 竟然遇上了狼! 阿福觉得自己此时双腿颤颤,后退都不知如何迈开步子,危难关头,竟还不如福金中用,再一想自己也是倒霉透顶,没有遇上鬼魅,竟然遇上了野狼,据说成了精的鬼魅都是通灵的,说不定求一求商量商量还能讨个存活,可是从这混沌未开的畜生嘴下,如何能逃得活命! 咬了咬牙关,阿福只恨自己被掌柜媳妇推出来的匆忙,竟没有将劈柴的那把斧头带在身上,若是带来了,拼上一拼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如今眼下,也只有调转身子撒腿跑路了。 自己给自己鼓了一把勇气,阿福惊叫一声,慌不择路转身便跑,边跑着似乎耳边还能听到身后追逐的声音越来越近,两条腿拼了命的倒腾,如何能及得上身后野性十足的猛兽! 不过瞬息,阿福觉得自己脑后热风一片,呼吸之间似乎已经闻到了野狼血盆大口里呵出的腥气,而下一刹,估计就要被尖锐的獠牙扼住后颈,那些野狼会拖着她的尸体如拖着一头死鹿一只山羊,拖到某个荒凉的地方大口吞食。 尖叫都已经来不及从喉中发出,阿福闷哼一声,噗通一下被脚下的树根绊倒在地,那一跃而起扑向阿福的野狼,擦着她的后脑勺窜到了前面,收势不稳,也倒在了地上。不过狼的反应,显然比阿福快了不知几倍,阿福摔的浑身发痛,如散了架一般,还未来得及爬起身来,那野狼已经站起来做好了再次袭击的准备。 阿福此时有些绝望,前后左右不远都有野狼,而那些狼望着她时舔舐口水的声音,分明已经将她看成了一团到口的肥肉。 为首的狼呲着牙嘶吼一声,后退几步向前一窜,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阿福的脖颈便要咬来,阿福吓的闭上眼睛,慌乱之间伸出自己的胳膊挡在身前,等待着那野狼大口咬住她的血肉,然后撕拉下来,她活生生的,将要被一口口吃掉。 可下一刹,时间仿佛静止了,阿福等了片刻,未曾等到那野狼咬下,又等了一刻,只觉得周遭寂静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连风声都止了,仿佛时间已经在此刻凝固。 放下胳膊,阿福看清眼前的血盆大口,吓的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退到安全些的位置,才发现周遭的一切,似乎果真都静止了,甚至那狼口中垂涎而下的一滴口水,都静在了半空中。 阿福瑟瑟发抖,又惊又吓,再加上方才那一摔,几乎已经失了逃跑的力气,干脆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旁,看着眼前恐怖至极的景象,抖到牙根儿直颤。 片刻,远处似乎有破空之声传来,阿福壮起胆子借着月光朝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道流银似得光华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刺破千钧的势头,直将那只张着血盆大口扑向她的野狼射了通透。 随着鲜血落地,周遭的一切又开始动了起来,那些野狼如临大敌的退缩着,山谷的风呼呼吹过,不远处阿福的那盏灯笼,重新忽明忽暗的闪烁。 不一会儿,风似乎停了,那些野狼不知为何四散逃去,树梢那头飞过了一只夜莺,清脆的啼了几声。 阿福看着留在地上的野狼尸体,看到直刺心脏而过的那支长箭,觉得莫名的熟悉,再一看阿福认了出来,可不就是她方才苦苦找寻的,大威哥丢了的那支! 难道是大威哥来了?阿福心头一喜,抬眼看去,却见月光皎皎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顺着青草半隐的兰白衣衫向上望去,阿福不由的惊艳了满心,感叹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标致的人儿,满身的月光都不及他垂眸间的风华,那眉那眼,那唇那姿态,清泠的如同一湾破晓的冰泉,阿福学问不多,只觉的整个梧桐镇的男人女人,甚至庙里精工雕磨的神仙,都不及这人生的好看,而且这人,还是个男人,似乎生人勿进,但细看眼眸之中,又颇具柔情。 张着嘴巴呆呆的看了片刻,察觉到那人朝着自己走来,阿福才恍然惊醒,想想方才发生的事情,再想想眼下深更半夜,面前这“人”是不是人还得另说,说不定是如那故事中的鬼怪一样,外面披着美人的画皮,内里青面獠牙 是个吃人的怪物。 默默咽下一口唾沫,阿福抬头仰望着到了自己身前的“人”,磕磕绊绊的问道:“你,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微扬的眉梢一挑,看了阿福片刻,竟是扬唇笑了,低声道:“还是这么胆小。” 这话说的阿福云里雾里,但是细想,若是她在梧桐镇上见过生的这么标致的人,一定会记忆深刻,可是眼前这位,分明也是没有见过的。再一想,阿福又忆起桥头故事里常说的,那被人救了的狐仙生灵化作人形前来报恩的故事,于是将脑海里的片段搜罗一番,回味了一下自己做过的功德,才抬着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我,我前些年扫地扫出过一只白耗子,掌柜的叫我打死,我我我没忍心,就给放了,你你你,是那耗子精么?” 男子一听,似乎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是禹之。” “鱼鱼鱼,鱼?” 男子听了,眉心微蹙,伸出手指在阿福额间点了一下,一道灵光透向阿福全身,片刻,又疑惑的自言自语道:“竟还不如以前了。” “大,大仙。”阿福此时不想纠结面前这人到底是耗子还是鱼,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了几个头,可怜兮兮的哀求道:“大仙,放,放过我吧,我浑身也没得二两肉,不好吃的,以后我日日给你烧香磕头,求你饶我一命吧!” 男子张张口,刚欲说话,便听得不远处有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侧眸扫过一眼,霎时间一缕风过,周遭万籁俱寂。 阿福连连叩了一会儿响头,再一抬眸,却见眼前兰白的衣衫皱成了抹布似的一团,方才极美的那张脸,换成了花白胡子丛生的老头子,正瞪着一双眼睛,满是疑惑的看着她。 阿福吓的向后一仰险些跌倒,再凝神一看,却见是朝纠站在了面前。 见了熟人,阿福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围,冲着朝纠问道:“那人呢?” 朝纠一脸不解,“谁?哪个?我过来只看到你自己在这里冲着一只狗叩头。” 阿福看看一直不肯逃走的福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和着鼻涕哭了满脸,看的朝纠一阵嫌恶。哭罢了,阿福看看朝纠问道:“你怎么来了?” 朝纠四下里瞧瞧,放低了声音,一脸凝重的说道:“经我查探,那阑珊桥下的大妖已经出来了,本来凡人生死命格我不该管束,但是你这丫头予我有剩饭之恩,所以一听说那恶毒婆娘让你来寻东西,想着这里野鬼多,便来看上一看。” 阿福道:“野鬼倒是没有看见,不过碰上了个不知是耗子精还是鱼精的。” 朝纠捋了捋胡子,推理道:“是不是他看见了本神君,心生畏惧,才没有将你吃了?“ 阿福摇摇头,指着不远处死去的野狼道:“他救了我。” 朝纠扭回头看了看,啧啧了两声道:“众生皆有因果福报,救人之功善莫大焉,若这精怪一心向善修炼几百年,脱离妖道指日可待,善哉善哉。” 伸了伸疼痛的筋骨缓缓起身,阿福行至不远处一颗槐树前,将自己之前挂在上面的灯笼取下来,问朝纠道:“你不是说是前来加固结界的神君么?怎么还让那大妖跑了?” 朝纠拽出狼身上的箭来,跟上阿福,“因为我发现老友那阵,下的极其古怪。” “鬼话!” 有人做伴,归去的路阿福胆子大了些,“我看就是你胡言乱语,论姿态,你还不如方才那妖精像神仙。” 朝纠一听,直觉戳到了自己的痛处,指着阿福骂道:“你这凡人丫头愚昧无知,我生的乃是本相,自不像那些妖魔鬼怪披张好皮出来迷惑人心,尤其是迷惑你这种色胆包天的!” “才没有色胆包天!” “就是有!你提起那耗子精的时候,眼睛都放光了,分明是一副怀春的表情。” 阿福脸一红,张口欲辩解,又怕越描越黑,转言道:“亏得我晚饭还给你留了张烧饼,看来还是给福金比较好。” 朝纠伸脚欲将跟着的福金踢到一旁,却听阿福又道:“不过看在你半夜三更前来救我的份上,还是留给你比较好。” 朝纠一昂头,嘴上道:“我才不稀罕。”心里却盘算着,若是再有一碗汤,便更好了。 夜风习习,人声渐远,道路旁一抹身影默默静立,望着月光下离去的两人,沉凝良久,才轻笑一声,隐去了身形。 阑珊:五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阿福觉得,她和朝纠的这场宴席,来也匆匆散也匆匆,一大清早儿的时候,阿福和福金还没有起床,朝纠便在外头敲她的门框,说是黎明的时候,他的罗盘探测到太行山脉千里之外的地方,隐隐有那大妖的踪迹,朝纠怕那大妖为祸一方,便紧赶着和阿福道了别,朝着千里之外闹妖的地方去了,那一脸凝重神神叨叨的模样,让阿福都有几分信以为真了。不过阿福又想着,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朝纠身无分文,无论前去哪里必然都是十分困难的,于是阿福将自己攒下来的两个铜板给了朝纠,让他在路上好做花费,虽然顶不了什么用处,却也是萍水相逢一片心意。 阿福的这个性子,大威哥也常说她傻,容易被人骗,阿福却觉人心要活的有情义,她觉得朝纠待她像朋友,那她也便当朝纠是朋友,朋友之间帮助一把,本就是情分之中的事情。 昨天夜里,阿福去给大威哥将箭寻了回来,讨得掌柜的媳妇十分开心,破天荒的连着夸了阿福好几句,并且又提起了那句,等大威哥娶了媳妇儿,让她做妾的事情。阿福瞧着,掌柜的一家包括大威哥自己,都觉得这是给她的天大的福分,可阿福却觉得她或许有些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觉得哪怕是嫁给了梧桐镇上最穷的小伙子,也好过给大威哥做妾,并不是她不喜欢大威哥,而是心里那种感觉,越是细细琢磨,越会觉得苦涩。 不去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临近中午了,阿福将手头的活儿干了一样儿又一样儿,正准备着一些给顾客伴茶吃的小点心时,竹篾的门帘一挑,进来一位客人。 阿福手上的活儿正忙着,一个人有些顾及不过,听见有人进来了,还未抬头,便十分热络的道:“客官要吃茶稍等就好,您要是觉得屋里无聊,可以去外头席上听会儿故事,我稍候就给您送过去。” 来人静了一瞬,应了一声,“好。” 这声音听到阿福耳朵里,直如劈了一声响雷,觉得尤为耳熟,脑海里的记忆未曾淡去,阿福肯定,就在昨天夜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猛然抬起头来,阿福望向进店的客人,待看清了,不由得扔下手中干活的工具,连连后退几步,惊恐道:“大,大仙?” 禹之眉梢一挑,面上带笑,犹豫了一瞬,应道:“是我。” “你,你,你!” 阿福心头害怕,刚想张张口喊人,转念一想昨夜里要不是这标致大仙儿,自己此时早已经被啃的只剩下骨架了,由此一来大仙也算的上是她的救命恩人,外面听故事的人多,若是喊人进来,大仙势单力薄,岂不是害了人家。 阿福努力稳了稳心神,问道:“晴天白日里,你,你来做什么?” “来寻你。” 忽的,阿福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寻,寻我做什么?” 禹之后退一步,稍动衣摆,稳然坐在茶肆的竹椅上,含笑看着阿福道:“有人昨夜里说向我日日磕头烧香,怎的一天的时辰都未轮上一回,就要反悔了?” 阿福忆起,满脸羞愧,腿一软险些立刻就要跪下。 朝着面前的标致大仙儿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我,我一定烧,一定烧,以后天不亮,我就在外头院子里烧。” “不必了。”禹之颇有得意,“我已经花钱将你买下,你稍后收拾一下,跟我走即可。” 阿福一听,张大了嘴巴,用手指着自己问道:“你,买我?” 禹之点点头。 “可,可……” 阿福张张口,还未说出话来,便见掌柜的两口子从门外欢天喜地的进来,掌柜的媳妇进门时还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不大动情的泪来,走上前一把拉住阿福的手,语气里万万分惋惜的道:“我的好阿福,我懂事的阿福,我和当家的本想将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哪曾想你是个有好命的,能跟上这样俊俏贵气的公子,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们一家人虽然舍不得你,也怕你跟着我们吃苦,所以我不得不忍痛,让你和公子远走高飞了。”说着,掌柜的媳妇拉着阿福的手,做出一面难分难舍的痛苦表情。 阿福看看面前假意惺惺的掌柜两口子,再看看标致大仙儿望向她时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中一慌,紧急道:“我,我不能跟他走,他是个妖精!” 掌柜的媳妇一听,讪讪笑了两声,尴尬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晴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妖精!” 阿福忙辩解道:“真的是。” 掌柜的媳妇听着,有些不悦了,训斥阿福道:“你是我家收养的孩子,婚姻大事自然该由我们做主,你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阿福眼看事情难以扭转,依着往常的经验来看,任她怎样解释,掌柜的媳妇必然不会再信她,于是便转变思路,想着掌柜的两口子想要卖了她,说不定大威哥也是不愿意的,所以阿福忙又道:“大威哥呢,我想见大威哥。” 掌柜的媳妇哼哼冷笑两声,似是早已看穿一切,“就知道你这丫头心术不正,想要勾引我家大威,好让我家心善的大威留下你!实话告诉你吧,那会子我已经将大威打发出去了,待你走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阿福一见了无希望,自己平日里也是个没有主意的,于是又悄悄看了那标致大仙儿一眼,见他满面和善,又生的十分好看,心里失落之余,添了几分妥协。阿福心想,人有好人坏人,妖精也又好妖精坏妖精,这标致大仙儿昨天夜里平白无故就出手救她,想必不是个歹毒心肠的。阿福还安慰自己,她生的十分平常,那标致的大仙儿必然不会是贪图她的美色,若是想要挖心掏肺吃了,那昨天夜里便可吃了,所以阿福当即断定,标致大仙儿买了她,一定是缺个伺候起居的丫鬟,昨夜里见她生的壮实能吃苦,所以今天才来买她。 对的,一定是这样的。 柳树底下那帮说故事的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阿福觉得救命之恩,要她去给人家洗洗涮涮做饭劈柴也不过分,所以很快说通自己之后,阿福点点头,便朝着自己的柴棚去了,收拾一番行礼,准备和那标致大仙儿一块儿走。 收拾行礼的时候,掌柜媳妇儿并没有在门口盯着,也并不怕阿福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因为阿福柴棚里的东西,想必掌柜的媳妇统统不屑一顾,她所有的铺盖都加起来,说不定还不如白猫福银身子底下的软布蒲团值钱 。 补丁盖着补丁的包袱铺开,阿福来来回回收拾了半天,她那要随身带走的包袱里仍旧空空荡荡寥寥无几,除了冬棉夏单的三两件衣裳,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这让阿福一时慢吞吞的,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有些沮丧。 脚边福金似乎知道要分别了,走过来不停的蹭着阿福的裤腿,阿福低头摸摸福金的头,险险落下泪来。 倚在门口静静等候的禹之有些看不下去了,好心出言提醒道:“莫要收拾了,我那里什么都有。” 阿福撇撇嘴巴,仍旧不为之所动。 轻叹一声,禹之朝着阿福道:“买你的时候,顺带着将这狗也买下了,算起来,它比你还要贵上几钱呢。” 阿福听了,心头顿时乌云散开见了太阳,再看向门口的“人”,觉得他眉眼五官,都比之前更加好看了。 阑珊:六 初夏的风还带着些春日的微凉,街道上爱美的姑娘,早已经单衣薄裳,斑斓的颜色装点着路旁的风光,使得青州城里,青砖白墙杨柳花香,成就出一副美丽的图像。 阿福坐在碌碌行驶的马车上,怀里抱着自己有些寒酸的包袱,不时透过车窗朝着外面望去,第一次离开梧桐镇来到青州这样大的地方,满眼里都是新奇,快要装不下这许多新鲜的场景。 起初的时候,阿福觉得和标致大仙儿同坐一辆马车还有些害怕,可是时间久了,发现大仙儿似乎对自己没有恶意,而且言行之中温情满满,于是阿福便慢慢放下了戒心和警惕,开始对以后的新生活有了向往,并暗暗告诫自己,看在大仙儿的救命之恩上,以后也一定要尽心尽力,为大仙儿勤勤恳恳好好干活。 从小到大,自记事开始,阿福便没有出过梧桐镇,在她心里觉得梧桐镇已经足够大了,想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所在的地方,至多也就是梧桐镇那样的,可随着马车行了两天的路程,沿着官道路经几个乡镇一直到了青州城,看着青州城里的繁华,阿福才认识到说故事的人讲的,那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话,她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般繁华热闹的地方。 朝着街上看了一会儿,阿福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幅没有见过市面的样子,会不会惹得大仙儿嘲笑?扭头一看,却见标致大仙儿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着她时,似乎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又变得静默无言。 打破尴尬,阿福轻咳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朝着标致大仙儿问道:“大,大仙,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快到了。” 对方轻轻应了一声,清泠的音色如美玉穿成了铃儿,听的阿福三魂七魄被勾去了大半儿,静了良久一瞬才回过神来,轻轻捂着胸脯,暗道一声好险好险,心下确认,看来话本子上狐狸精勾人魂魄的故事,都是真的。 阿福的这番表现引得对方带了几分笑音,呵呵解释道:“我在青州城南买了一处宅子,那里住着安宁,你爱热闹的时候,到城里也近。” 阿福一听,眉开眼笑觉得正合心意,忙又问道:“大仙儿家里几个人?” “两个。” 阿福点点头,自信的道:“我在茶肆的时候,除了伺候掌柜的一家三口,还要顾及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人的活儿我都做的过来,大仙家里两人,我一定将活儿做的更好。” 禹之摇了摇头,忽然之间伸手轻轻点了阿福的额头,有些责备道:“胡想什么,是你和我,两个人。” 阿福了然,应道:“你还没有娶亲?” “娶了。” 阿福蹙眉想了想,觉得大仙儿即娶了夫人却一个人住,那便说明,大仙儿这谪仙般的人物,竟早已经历了丧偶之痛,不免有些同情道:“生死有命,你也要看开。” 禹之轻抚额头,叹息一声,“刚花钱买的夫人,还未拜过堂呢。” 阿福似乎又听得了些内情,了然道:“哦,还没有拜堂。”说罢,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猛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拔高了八度,尖声问道:“我,你买我回去拜堂?” 禹之点头,阿福又惊道:“大仙儿,你没有弄错吧!” 禹之再次点头,出言提醒道:“我叫禹之。” 阿福一时受到惊吓,脑中有些打了结,连带着舌头也打了结,如那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道:“鱼鱼鱼,鱼籽?” 禹之漂亮的凤眼翻出微微一抹白,无奈道:“唤阿鱼吧。” 这次阿福音调没有再哆嗦重复,觉得口舌之间简练了许多,果断道:“阿鱼。” “嗯。” 禹之应了一声,听着阿福这一声“阿鱼”,沉默着不再说话了,只是望着阿福时满目的柔光,让阿福觉得满身炙热,坐立难安。 不知怎的,心情稍静下来之后,阿福默默重复了一遍“阿鱼”这个名字,忽然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似乎在脑海中极其遥远的地方,果真存留着这么一个名字,这么一个人,可努力细想回忆,却也没有丝毫的片段。 想的烦乱了,阿福一拍脑门下了结论,定是自己与大仙儿处的久了,有些魔怔了吧。 马车沿街走走停停,顺道购办了些常用的东西,到了禹之所买那处院子时,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夜色。 阿福平日里忙活习惯了,到了地方第一件事情,就是手脚麻溜的将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又去厨房倒腾了半天,简单做了些饭菜,恭恭敬敬的给禹之端了过去,自己则如往常一样,捧着一个碗,蹲到了院子里和福金一起吃。 禹之有些无奈,连唤了几声才将阿福唤进屋里,阿福坐在桌前局促的挠着头发,呵呵笑道:“已经习惯在外面吃了。” 看着阿福傻笑的样子,禹之稍稍垂眸,目光之中隐隐波动,包含了心中百种情绪,然后端起饭碗,用筷子拨了一口在嘴里,咽下良久,低声道:“你,莫要怪我。” 阿福听着,还以为禹之在说强行将她买下的事情,便敞亮道:“不怪你,我虽然还有些舍不得梧桐镇,但是青州也不错啊!而且,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比掌柜的两口子更容易伺候,我干活很用心的,从不偷懒,我……” “我们成亲吧!” 阿福满腹表示诚心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禹之一句话仓促的打断,本想听完后接着夸赞自立干活卖力,可细细琢磨耳边的话,却愣在了当场,即刻回想起来在马车上的时候,大仙儿就说过的两个人成亲的话。 看看对方优雅俊秀,阿福低头瞅瞅自己布衣烂衫,下意识的又伸手摸了摸鼻梁上长了几颗麻子的地方,觉得和大仙儿成亲这件事情,简直犹如荒唐大梦。 未等阿福回过神来,禹之起身一把拉起阿福的手,朝着事先准备好的房间走去。 阿福傻傻的紧跟着,脚下步子左右颠倒简直乱了顺序,穿过满院青翠的竹子,推门到了正屋,阿福才发觉在她做饭的空档,这里已经摆放了喜酒红烛,大红的喜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红烛一侧,上面满绣了鸳鸯戏水并蒂花开,伴着夜风轻轻人堂,红纱帐摆,果真有着几分洞房花烛的情意。 耳畔似乎有人问话,“阿鱼,我们成亲吧!” 那声音该是个女子,阿福听上去有些熟悉,细想又十分陌生,回过神来,发现声音隔了很远,不是身边不是近前,像是隔了时光,不知多少年,心头一疼,才发现那声音,仿佛刚从自己唇边说出。 “好。” 禹之沉沉应了一声,“我们成亲。” 阿福觉得自己中了魔怔,看着那大红的喜服,又看看禹之满目刻骨的深情,觉得定然是他施了什么妖法,扰的她心神大乱,所作所为所说的话仿佛不再是她,似乎灵魂深处有一个人想要挣扎着出来,代替她占有她。 眼神之中布满惊恐,阿福猛然甩开禹之的手,朝着门口后退几步,摇着头,颤着声音求道:“大,大仙,我可以干很多活儿,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禹之静了一瞬,眼神暗下,转过脸去,望着红烛叹息一声道:“你竟忘了我。” 阿福一听,忙跪下叩头,连声道:“大仙,你的救命之恩阿福没齿难忘,但是成亲的事情,还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我,我……” “也好。” 禹之苦笑一声回过身来看着阿福,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轻,“别害怕,都听你的。”说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阿福的肩膀,却见她下意识的瑟缩着向后躲了一瞬,便也识趣的收回手去,满心苦涩的轻声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了。 阿福紧绷的神经稍稍得了松懈,转过身去一口气跑到了大门外,有一瞬间想要逃回梧桐镇,可跑了两步,脚步又慢慢停了下来,福金抵着脑袋在阿福腿边蹭了蹭,才让阿福飘着的神思渐渐回了现实。 夜已经黑透了,阿福看着四周,不知道哪里是梧桐镇的方向,而且阿福心里清楚,回梧桐镇做什么呢?掌柜的夫妇已经将她卖了,那里也不是她的家,就算回去了,难道真的要给大威哥做妾,然后在那茶肆里没日没夜的干上一辈子活儿么? 阿福不想,回过头望了望大仙儿买下的院子,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事情,觉得自己面对大仙儿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害怕,之所以方才那样惶然无措,是因为突然有一个神仙般的人满目里都是深情的看着她,让受了旁人这么多年冷漠的她有些无所适从,大仙儿眼睛里的爱意,灼的她心头发疼,她从未见过也从不相信,一个见了两次面的人能生出这样浓烈的情感。 再者,阿福觉得那满目深情,并不是给她的。 细想,阿福觉得大仙儿可能有个爱而不得的人,痴情迷乱,才错将她当做了爱的人,若她也离去了,天地之间,岂不是又只剩了他一个。 斟酌片刻,阿福伸手挠了挠头发,脚下的步子调转方向,又朝着院子里回去了。 阑珊:七 夜色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远处似乎有火光忽明忽暗,阿福眯着眼睛,看不真切景象,辩不清楚方向,只闻着周身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不远处像是在某个山丘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她听着有几分熟悉,细想,还是和之前一样,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心里莫名的一阵绞痛,觉得呼吸沉重,想哭又哭不出来,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阿福无措的哭喊了声“阿鱼!” 一场梦境,就此清醒了过来。 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沾湿,头发贴在脸上,粘腻腻的,阿福坐起身来,方才梦中的那声呼喊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唤出声音,只知晓这几个月以来跗骨般的噩梦,愈来愈清晰了,梦境中所有的一切,她好像经历过,梦中的她似乎不是她,却又觉得切切实实是她。 长出了一口气,阿福刚想起床寻个脸盆洗把脸,便听着门外轻轻叩门的声音起了,紧接着大仙儿的声音在外面唤道:“阑儿,我在。” 阑儿? 阿福一怔,起身去将门打开,见大仙儿立在门口,似乎方才起的急了,直垂到腰间的发丝有些凌乱,被夜风一吹,胡乱的缠上了眼眸,见阿福开门,眼神才又恢复了成了一湾平静。 “你没事吧?” 阿福点点头,看着面前清泠淡然的大仙儿,觉得除了猴急要拜堂的那晚,其他时候的大仙儿还是比较亲切的。 半夜里做恶梦吵了别人睡觉,阿福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尴尬了,便胡扯道:“那个,那个,阑儿是谁?” 禹之神情一顿,“等你想起来,就会知道了。”说罢,转身朝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 阿福跨出门追过去,嘿嘿笑了一声,在禹之将要关门的时候,搓了搓手,唤道:“大,大仙儿。” “嗯?” 关门的动作一停,禹之手扶着门,鼻音轻柔的做了回应,不知阿福唤他是何用意。 阿福实打实的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道:“你,你神通广大,鬼神的事情,是不是也知晓一些。” 禹之不明白阿福为何如此一问,只轻点了下头。 阿福得了回应,便将自己近日的情况叙说道:“我近一个月,总梦见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梦中好像有个人占据了我的身体,有时候感觉我还是我,有时候感觉又不是,大仙儿,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鬼上身了?” 禹之面容微霁,安慰阿福道:“这世上虽有千万鬼怪,可要到我这里,也要掂量掂量,有我在,你安心。” 听到这么一说,阿福忆起那日野狼惨死的景象,便十分信任大仙儿的本事,安心下来,自我安慰开解道:“那该是我在阑珊桥头故事听的多了,胡思乱想了。” 禹之凝眸看着阿福,张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一瞬,朝着阿福道:“早些睡吧,明日,我带你去逛庙会。” 一听闻有庙会,阿福眼睛里瞬时放了光彩,赶紧转身回了房间,将门哐当一关,睡觉去了。 每年春天,梧桐镇也有一场庙会,那时候的梧桐镇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四里八乡的人们都来凑热闹,小商小贩也都聚集在这里,吆喝声叫卖声看杂耍的人们发出的惊呼声,从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一直持续到夜里三更天。 历年过庙会的时候,阿福都想着抽出空闲来,跟着大威哥前去逛上一圈,可是年年都没有去成,因为庙会的时候,是掌柜的茶肆生意最忙碌的时候,阿福从早上天边刚透出亮来,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的鸡开始打鸣,中间吃饭的时间都是受着掌柜媳妇的白眼儿强挤出来的,更莫说去逛庙会了。 到后来几年,阿福甚至有些害怕庙会的到来,因为干不完的活儿,总能将她一副不算结实的身子骨儿,累的仿佛散了架,待过一两天稍稍歇息过来,有了空闲,庙会也早已经散了场,最热闹的地方,又成了阑珊桥头讲故事的那颗老柳树下。 梧桐镇的庙会,阿福后来已经没有奢望去逛了,而此时走在比梧桐镇大的多的多的青州城庙会上,阿福看着周遭光景眼花缭乱,走两步便挪不动步子,觉着这个摊子上卖 的物件有趣,那个人群中杂耍的技巧也精彩,恨不能一时间浑身都长满眼睛,都不知晓够不够用。 人群到了拥挤的地方,一双手忽然拉住了她,那双手温暖修长,拉的不甚用力,却也格外牢固。阿福回头看去,大仙儿正在后面跟着她,似乎周遭的喜庆对于他来说都不甚吸引,只静静的跟着她,仿佛不是阿福陪着自己如今的买主来逛庙会,而是大仙儿专程陪着她来的。 四目相对,阿福朝着大仙儿呵呵一笑,并未松开拉着的手,阿福觉得,相处下来,大仙儿也算是个好大仙儿,若他不总像那日夜里闹着拜堂时那样猴急,慢慢来,待她适应了嫁给他,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人妖殊途,到时候不知生的娃娃,是个人还是个白汪汪的耗子。 那是后话了,阿福胡乱想着,觉的就算是个耗子,也是像大仙儿一般好看的耗子,不过做人,还是顾及当下的好。 阿福看的出来,经过那夜之后,大仙儿似乎也察觉出有些唐突,再与她相处时,通身又恢复了一番淡薄冷静的气质,只是偶尔透出的目光还是有些灼人,有时候看的阿福心头一搐,泛着隐隐的疼。 挤到卖小吃的摊子前,阿福停下看了一瞬,摸摸自己的口袋,想起攒下来的两个铜板已经借给了疯老头朝纠,此时自己囊中涩涩,只能看看知足。 抬脚刚欲离开,阿福发现身后的大仙儿脚步顿了一瞬,回过头去一看,小吃已经被大仙儿买在了手中,挤在人群中拉着她的手,将小吃递到她的唇边。 这一下子,惹的人群中不少看他们的姑娘红了眼眶,不明白神仙似的人物,怎么看上了阿福这么一个平凡的姑娘。 阿福此时脸庞也有些羞的发红,低头紧赶着咬了一口,越着急,下嘴没了方寸,一口咬到了大仙儿修长素净的手指上,明显感觉到大仙儿指间一颤,阿福脖颈间的皮肤,都跟着红的如同烫熟的虾米一般。 慌忙咽下一口,阿福赶紧拉扯着大仙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待走到行人稀少的胡同里,阿福松手拍拍胸脯,朝着大仙儿道:“大,大仙儿,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禹之应道:“因为我答应过娶你的。” 阿福一抬头,见禹之眉目之中又满是深情了。 不知怎的,阿福心头有些隐隐的难过,可有些事情该说,还是要说出来的。 “阿鱼,我虽然笨了些,可也不傻。你突然间出现,不仅救了我,还对我这般好,可是为了夜里唤过的,那叫阑儿的姑娘?” 禹之听了,静静的看着阿福,一双眸子渐深,没有说话。 阿福接着又道:“我之前听说书的人,讲乱坟岗上的故事时,就有鬼魂上身,占了人的身体夺人性命的事情。我近日夜里噩梦连连,脑海里会经常出现一些我从没有经历过的画面,朦胧之中身体里似乎有一个人也叫阑儿,所以我推想着,是不是你那叫阑儿的心爱之人已经死去,那日夜里我又在乱坟岗遇见你,所以你就用法力,想让阑儿占了我的身体,你好和她长相厮守?” 说完了,阿福似乎果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再抬眼看向面前的大仙儿,忍不住泪眼汪汪。 一阵风过,将头上束发的薄带吹的飞扬起来,禹之沉静了良久,看阿福愈发难过了,才开口问道:“整日里胡想这么多,不害怕么?” 阿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怕,可我觉得你非常非常爱阑儿姑娘,若是果真阴阳两隔,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可我…我…” “阿福。” 禹之伸手揉了揉阿福的头发,第一次这般认真的唤她的名字,“并没有人要占你的身体,只是时间到了,你会想起很多事情,包括我。” 阿福不解,“自打能记事,我就好像一直在茶肆里干活,并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掌柜的说我是他从山沟里捡回来的,那之前的事情我太小了,实在是记不得了。” 禹之笑笑,安慰道:“会记起来的。” 阿福有些怀疑,“真的吗?” “真的。” 阑珊:八 夜里,阿福依旧沉浸在梦里,梦中的她似乎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的苦难,她哭过喊过,却都无济于事。 再从梦中醒来后,阿福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了,似乎感觉整个人都在慢慢的融入梦境,白日里看见某些事听见某句话,觉得自己似曾相识,脑海里隐隐的某种回忆,在逐渐清晰。 大仙儿阿鱼一直待她很好,关怀备至,甚至言听计从,有些日子相处下来,阿福就算是一颗石头心,也已被他融化了,可阿福感动之余,心里又隐隐的,对大仙儿有一丝抵触,阿福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感,胡思乱想到心烦的时候,就将两个人住的院子打扫一番,或者坐在门口,边看着门前那条通往青州城的道路上,零星路过的一两个行人,边和身边的福金说一两句闲碎话。 不管阿福此时心思绕的多么复杂,其实日子过的总还是不错的,大仙儿一天里极少出去,阿福做饭的时候,他会在屋里看书,不时抬头望她一眼,阿福扫地的时候,他便倚在廊下,寻一把笛子吹一段小调,阿福洗衣的时候,他又会拿起水瓢,为花花草草浇上一瓢清水。阿福看着,想着书本故事里,人们都将妖精一类讲说的格外血腥可怕,但若像大仙儿这样的行为姿态,分分明说是个神仙也不为之过。 他本就是天上的神君。 不知怎的,阿福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可回过神来细想,哪路神仙不修法术,不去造福苍生降妖除魔,怎会有时间有空心,同她这小小的野丫头在此鬼混,所以大仙儿一定就是她前些年放走的,那只雪白雪白的耗子精。 其实前几天的时候,疯老头朝纠曾来找过她,那时她正在路边截住挑着担子的货郎,买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朝纠不知从哪里凑过来,满身风尘仆仆,像是刚赶了极远的路,那一身原本看上去还像些样子的衣服,如今破烂的还不如街头要饭的乞儿。朝纠看到她以后,贼眉鼠眼的,将她拉到了一旁说话。 阿福当时认出朝纠,惊喜道:“难不成你的家也在青州?”再看看朝纠那一身破烂,疑惑道:“怎的?你家里人不认你了么?怎么这么狼狈?” 朝纠四下里看了看,朝着阿福道:“先不说这个,你最近和什么人在一起?” 阿福一听这个问题,也四下里看了看,知晓大仙儿身份不一般,便悄声对着朝纠道:“那救了我的大仙儿将我买下来了。”说着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院子,“我们就住在那里。” 朝纠捏着自己那几根稀松凌乱的胡子问道:“那貌美的耗子精?” 阿福细想这话虽然听着不甚好听,可细想说的也对,便如实点了点头。 朝纠一副了然的表情道:“如此大妖,怪不得他下在你那院子外的结界我破不开。” “结界?”阿福不明所以,“什么结界?” “你身无法力,自然察觉不出来,在你们住的那院子周围,有一道十分强大的法力结界,那结界可以阻止任何外面的人或着妖魔神仙进去。” 阿福认为朝纠又在说癫狂话。“那我日日出院子,为何还能进去?” “你的进去,自然是在那大妖的掌控之中。”说着,朝纠凑在阿福身侧嗅了两下,感慨道:“你和那大妖相处的久的,如今通身透着一股妖气,若不是我之前认得你,单你这身妖气,就要被仙郡铲除了。” “仙郡?”阿福问道:“所有的妖仙郡都要抓么?” “危害苍生的妖,自然要抓。” “那像大仙儿那样的妖呢?” 朝纠即刻点点头道:“听闻数百年前,那大妖血洗了许多村庄,妖性如此残忍,自然要抓。” 虽然阿福自己对大仙儿的感情还有些迷茫,可是一听朝纠要将他抓住,便有些不大乐意的撅起了嘴巴,扭身朝着他们居住的院子里走去了,任朝纠在她身后追着喊了好几声,阿福也再没有回头。 阿福心思简单,并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在朝纠和她说了大仙儿是阑珊桥下镇压的大妖之后,到了晚上,阿福便心里憋闷不住,去了大仙儿的屋里,朝着灯下看书的大仙儿,比直白更直白的问道:“你是阑珊桥下镇压着的……的……” 看着面前大仙儿出尘的气度外表,阿福嘴巴里“妖精”两个字,斟酌了许久都没能说出口,总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玷污了大仙儿本身。 正在阿福舌头打着结犹豫的时候,听得耳边溪水潺潺似的声音应道:“是。” 这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惊的阿福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朝着他道:“你,你,你不是要将梧桐镇杀个血流成河么?” 禹之放下书卷,看着阿福,“我为什么要将梧桐镇杀个血流成河?” “说,说故事的,都是这么讲的。” “阿福希望我这么做?” “不,不,不。”阿福忙摆摆手,“你如今这样看看书,浇浇花就挺好的。” “那,阿福愿意陪我么?” 垂眸之间,禹之眼中透出丝丝期盼。 阿福听了,脸色一红,捏着自己的衣襟道:“你从掌柜的那里买了我,对我也好,待我心里适应了你,也可以嫁给你,只不过我生的不美,倒是你有些吃亏了。” 眸中微亮,禹之轻声笑道:“阿福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不知怎的,阿福心里竟觉得有些吃味,口不过心,追着问了一句,“比阑儿姑娘还美么?” 禹之神情一怔,静了一瞬,望着阿福音色低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福没有说话,心底稍稍有些失落,扭转身带着福金回房睡觉去了。 入梦之后,梦境中还是一片混沌,似乎有人追着她唤阑儿,又似乎,她杀过很多人,浑身都是血迹,自己气息虚弱,堪堪就要死去。 连着几日夜里,她陷在梦中难以脱身的时候,院中便会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将她拉扯回来,醒来之后又会像之前一样,脑海中多了一些曾经没有经历过的片段。那些片段似乎有关一个人,那个身影朦朦胧胧由模糊到清楚,确实有几分像大仙儿的样子。 对于像大仙儿这件事情,阿福并没有同对方说起,因为怕是自己心中害了相思,白日里看着他,夜里竟然还要梦见他。 出门买菜的时候,朝纠仍旧会过来向她探听有关于大妖的事情,阿福将自己蒸的一个白馒头给了朝纠,然后同他一起蹲在一颗槐树下,一边看朝纠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将自己陷入梦境里的事情同他讲说了一番,结果朝纠咬着馒头的动作停了足足有半刻钟,才回过神来,闷闷的嗯了一声。 再然后,朝纠吞完馒头的最后一口,建议阿福下次带些炒菜出来,并暗暗潜伏在大妖身旁,细心观察出那大妖的弱点,他们里应外合,将那大妖重新捉拿,镇压在阑珊桥下。 对此主意,阿福有些不愿,犹犹豫豫了半天,仍旧没有答应下来,只拖沓着脚步,慢吞吞的回了居住的院子里。 而有时候推理某些事情,明显大仙儿这个“妖精”,要比朝纠那引以自傲的仙官精明许多,见阿福满腹心事进来,禹之边将自己手中浇花的水瓢重新舀满水,边漫不经心的道:“又见朝纠了?” 阿福惊奇的手中的篮子险些掉了,反应过来赶忙抓紧,心虚道:“没,没有。” 禹之摇摇头,“别总听他胡说,他做了多年月老,人间许多离奇的桥段都是他编排的,看见什么都能想出一段故事来。” 阿福不知该信谁,但听的大仙儿这样一说,疑惑道:“你认得他?” “认得。” 阿福向前一步,立在刚刚浇过的那株芍药前,问道:“那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禹之放下水瓢,接过阿福胳膊上的菜篮子,“前些日子将他引到了千里之外,没想到他竟回来的这么快,他这番找到这里来,该是来镇妖的吧。” “那你不怕么?你为什么不逃?” “阿福在担心我么?” “我……我……”阿福嘟囔一瞬,“我觉得你并不坏,不希望你被抓住,阑珊桥下不见阳光,那里冬天很冷的。” 这番话听在耳际,禹之一双眼睛里像是寒潭照进了暖阳,带起几分笑来,荡漾起满池波光。 “有阿福这番话,我就是再镇压五百年一千年,也心甘情愿。“ 阑珊:九 清晨的阳光,伴着树梢几只雀儿的啼叫照进屋里,传到床上阿福的耳朵里。 阿福睁眼一瞧,见已经日上高杆天色不早,便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想着昨夜里梦多睡不踏实,没想到到了大清早,竟睡的沉了。 多年早起劳动的习惯让阿福连连叫了几声糟糕,想着早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也不知那屋里的大仙儿,有没有像掌柜的夫妇那样,饿得满肚子火气。 匆匆忙推门出去,阿福竟是见大仙儿的房门也关着,不知是没有起,还是已经出去了。阿福立在那里想了一瞬,突然忆起自己昨日没有准备东西,今天本应该一早出去买菜的。 紧赶着跑到厨房那边,一伸手咣当一声推开了厨房的门,阿福正准备冲过去拎起案板上的篮子跑路,却突然发现,厨房里一抹兰白素雅的身影,正细致的搅着锅里的白粥。 阿福擦了擦眼睛,不确定的换了声,“阿鱼?” “嗯。” 禹之应了一声,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将锅里的白粥盛进碗里,一旁边竹制的托盘上,已经摆放了一叠小菜,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 阿福不可置信的过去看了一眼,见大仙儿一顿饭菜做的虽然少些,却是有模有样,忍不住惊叹道:“没想到你们做妖的,除了修炼法术,竟还要修炼厨艺。” 禹之眉梢微动,眼睛弯出一抹弧度,将手中的筷子递给阿福,“我极少下厨,你尝尝看。” 阿福接过筷子,夹起桌上的菜来尝了一口,连连点头称赞,正准备厚着脸皮吃时,发现桌上只一个碗,筷子也只她手里一双。 尴尬的咽了一口唾沫,阿福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不是,是不是只做了你自己的。那个,我不饿的,我不饿。”说着,就要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暗暗恼悔自己出来的日子稍一长,忘了分寸,掌柜的两口子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抢在主人之前吃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水盆里洗了一遍,禹之道:“是做给你的,我早已经辟净人间五谷,吃与不吃,并无太大差别。” 阿福一听,忐忑的心稍稍缓下来,再一想大仙儿这饭菜是专门做给她的,一张脸霎时红了通透,嘴巴又开始不由心的胡说了。 “还,还是做妖精好,不吃饭都饿不死,这样一年下来,可以省下不少银子呢。” 禹之笑了,“倒是未听说过这几界之中,有谁修行是为了省银子的。” 阿福也哈哈一笑,不想自己会有一天,和一个修炼了几百年的妖精在一起,谈笑着几界之中的事情,做个笑话听听。 端起饭菜来快速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阿福抬眸瞧着大仙儿静静的出去了,似乎最近爱上了养龟,屋前的大缸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小龟,每日里大仙儿都会投些食物给它,神态看上去漫不经意,却也格外细心。有一次阿福做完了活儿闲着无聊,院子里除了福金又没有个说话的,于是看着那漆黑的乌龟,朝着大仙儿随口问道,是打算养肥了,用来炖汤的吗? 阿福记得当时大仙儿愣了一瞬,转而点点头,笑的风华绝代,让阿福看直了眼睛,可是自说了这句话之后,大仙儿的那只黑乌龟,连着几天都没有吃过食物,似乎抗拒一番,看见阿福便将乌龟脑袋斜愣到一边去,满是不屑。 阿福觉得自己是人,不能和一只乌龟斤斤计较,眼下一抬头,见大仙儿又去喂那只乌龟,那只乌龟肥了些想要爬出缸去,却被大仙儿一拂袖子,扔了下去,爬在缸底不动了。 一边端着碗,一边远远的看着大仙儿,阿福觉得其实眼下的光景也挺好的,她的心里对大仙儿隐隐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似乎念念不忘铭心刻骨过,又似乎倍感失望,痛彻心扉过。 阿福渴望着他的好,想要他陪着她,有时候阿福不禁感叹,说故事的人说过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话,想她阿福平平庸庸一个丫头,过不了大仙儿的“美人关”,也在情理之中。 正午的时候,大仙儿不知去了哪里,留了阿福和福金一人一狗坐在阴凉里摘菜,手里的青菜刚刚择了一把,便听见大门处有咚咚的敲门声。阿福听着声音急促,赶紧过去了,打开门便见是她常拦在路上买东西的那个货郎,此时那货郎正笑眯眯的看着阿福,一张嘴有些结巴,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 阿福边听边猜度着,两个人交流了半天,阿福总算明白了,这货郎说的事情,还是件要紧事。 货郎朝着阿福讲说的时候,先从祖上他爷爷那辈儿做生意开始,说到实买实卖童叟无欺,又说到上月里进了怎样的货物,最后说到沿途卖货走了二十里地,听的阿福都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听到了重点。 那货郎说前日里挑着货物路经梧桐镇的时候,镇子东头阑珊桥旁那个茶肆里有个小哥,上山打猎的时候遇上了猛兽,被吓的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儿,如今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几乎要死,整日里念叨的,就是托人寻一寻阿福,叫她回去看上一眼。 阿福虽然有些不愿意给大威哥做妾,可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平日里感情也是十分要好,在茶肆的时候,阿福觉得唯一给过她家人一般温暖的人,就是大威哥了,虽然大威哥心里也觉得阿福只是一个小小的丫头伙计,但是他也会对阿福说说笑笑,有了新鲜的东西,也会第一个拿给阿福看,阿福之前攒下的那两个铜板的私房钱,还是大威哥卖了打猎来的兔子,高兴的时候塞给她买糖吃的,阿福舍不得,就将那铜板攒了起来。 如今一听闻大威哥有事,阿福也觉的十分心急,想要赶紧回梧桐镇看上一看,虽然掌柜的夫妇已经将她卖了,可是那里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虽然已经不能再嫁给大威哥了,可那到底是她一直以来的伙伴儿,所以大威哥病了,她一定要赶回去看上一看。 塞给了那货郎一个铜板,阿福赶紧回到院子里,各个屋里看了看,还是不见大仙儿回来,心下里着急的很,阿福等了许久,斟酌一番,决定将福金留在这里作为抵押,她先拿着大仙儿给的买菜钱雇了马车返回梧桐镇,反正大仙儿一见福金,就知晓她一定会回来的。 说做就做,阿福这样决定了,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便哄骗着将福金关在了柴棚里,然后抓了一把鱼饵投给水缸里的那只黑乌龟,利落的将大门落了锁,急匆匆的朝着青州城的方向去了。 他们住的地方离青州城不远,刚到那天的时候,阿福听闻那赶车的马夫说,他就住在城东的四里胡同里,再用车,就到胡同里找赵马夫。 寻了马车来,商量好价钱,一切事情发展的比阿福想象的还要顺利,碌碌的车轮滚动着朝着梧桐镇的方向赶去,来时晃晃悠悠两三天的路程,回去倒也快速。 到了梧桐镇的阑珊桥头,阿福跳下马车抬眼一看,桥头上平日里掌柜的腾出来讲故事的地方,如今并没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茶肆里也冷冷清清的,里里外外桌上也没卖了几碗茶水。阿福知晓掌柜的其实是个精明且善于做生意的人,如今茶肆经营的这般冷淡,说明大威哥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掌柜的夫妇就大威哥这么一个儿子,眼下里估计满心的思绪都在大威哥身上,腾不出手来管理茶肆的杂事。 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阿福迈台阶的准头都显得十分熟稔,快速的朝着正屋里大威哥的房间处去了,走近了,果然听见掌柜的媳妇正在屋里呜呜的哭泣,那哭声真情流露难过至极,与对着她哭时全然不同。 房间的门没有关着,阿福进了屋,紧赶着几步到了大威哥床前,乍一见了亲爱的伙伴这幅模样,竟有一些不敢相认。只见从前壮硕健朗的小伙子,如今瘦弱的像是病入膏肓多年,周身气息奄奄双目无神,似乎等这一副躯体,将生命的最后一丝精力耗干耗尽,人也就该去了。 阿福眼睛一红,急的落下泪来,扑到床边,亲切的唤了声,“大威哥。” 床上的人听到呼唤,似乎听出了阿福的声音,挣扎着扭头过来,虚弱的朝着阿福道:“阿福,你别走。” 阿福赶紧应道:“我在,我在。” 说着,阿福眼见大威哥张张嘴巴,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出口,可是力不从心,声音卡在了胸腔,难以发出声音。 一旁边掌柜的媳妇哭声连连,代替儿子说道:“我的好阿福啊!总算是将你找到了,你大威哥能不能活命,全看你了。” 阑珊:十 听掌柜的媳妇一通声泪俱下感天动地的诉说,阿福总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在月前阿福离开梧桐镇后不久,大威哥就出了事情. 如今天即将入了伏,雨水来的毫无预兆又急又猛,那一日大威哥带着镇子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照旧去山里打猎,在追逐一只野猪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导致大威哥和大家跑的分散了,雨停之后大家在山里互相叫喊着找寻,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却唯独不见大威哥的身影。于是一帮人就暂时停止了打猎专心寻找大威哥,直到了晚上的时候,才在一处山坳里,发现大威哥的身影。发现时他身上的衣服被扯的破破烂烂,肩膀处有很深的牙印,似乎被什么猛兽当做食物一般拖着到了山坳里,还没有来得及将他吃掉。 众人急的又是拍脸又是呼喊,半天大威哥才若有若无的缓过一口气来,抬回家里请了大夫看过之后,几幅汤药灌下去,一条命才算是勉强保住了,不过说话却有些断断续续言语不明,他自己也讲说不清到底遇到了什么,于是众人从断断续续的话语和蛛丝马迹中,猜疑是林子里有了极其大型的猛兽,不巧被大威哥给遇上了,还险些被猛兽吃掉,这一下子,梧桐镇里人心惶惶,一时间再没有人敢去深山老林里了,甚至去那靠近山脚的农田劳作,都是几个农夫结上伴去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阿福边哭泣着,边满心里同情大威哥的遭遇,只以为找她回来,是掌柜的和大威哥把她当做一家人,现如今大威哥不好了,叫她来看最后一眼,团聚一番,送个行而已。可听到后来,阿福流着的眼泪慢慢停了,听着掌柜的媳妇话中,竟是要对她感恩戴德,阿福张张嘴愣神的间隙,掌柜的媳妇连带着刚刚进门的掌柜,两个人已经作势要给阿福跪下了。 不管怎么说,无论阿福这十几年过的好与不好,养育之恩总是不能相忘的,所以阿福赶紧一把扶起两人,细细的问了问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媳妇说,大前天夜里,她守在大威哥床边伺候着,看着儿子日渐衰弱,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哭着哭着,听着窗户外头有了动静,有人在窗根底下告诉她,说是大威哥在山里并不是碰上了什么单纯的野兽,而是碰上了妖物,那妖物并不吃生人,而是将大威哥的三魂七魄吞噬了大半儿,导致了大威哥如今半生不死的模样。 那人说要想救人,也不是不能,只是那妖物妖法强大,普通人就算是有千百个,也未必能捉拿的住它,但是若让一人去将自己的一魂一魄献出来,可让那妖物将大威哥的魂魄换回来。 说着,掌柜的媳妇哭的长长的背了一口气,然后如同公鸡打鸣一样哀嚎一声,拍着自己的大腿道,若是她做娘的去换,莫说一魂一魄,就算是整个命都搭上,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那人说常人不行,须得是她阿福。 阿福听了,不知真假,问掌柜的媳妇那说话的人是谁?掌柜的媳妇依旧哭哭啼啼,说是没有看清,推门出去后,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仙是鬼。 阿福犹疑一瞬,为什么换魂魄的偏偏会是她,莫不是她生来与常人有异?可这么多年来,她若有异为什么自己不知道,再一转念阿福又细想,平日里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那人想要借此机会诓她进山,然后被猛兽吃掉? 也不大可能,阿福觉得自己平日里为人还是比较和气的,镇子里的人大多都会在见了掌柜的夫妇的时候夸说她勤快,若说惹过谁,那也只能是常在桥头偷人钱包的小贼了,可这么多年,阿福知晓那小贼胆子不大,只敢瞪着眼睛吓唬她,从没有真正动过手,所以想必也不会是那小贼。 这件事情想到这里还没有眉目,掌柜的和掌柜的媳妇又开始连声朝着阿福,第无数次的说起了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回报 ”“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等一系列颇具情感的词语,最后的意思就是,他们对她万般好,她若连用一魂一魄为大威哥换条命都不肯,那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卑鄙无耻自私自利不知好歹! 阿福这话之前听的多了,心底无动于衷,但是眼看着大威哥奄奄一息,想想大威哥平日里对她的好,阿福觉得,若用自己一魂一魄换大威哥性命是唯一可选的道路,那她也愿意,反正她本来也算不上聪明勇敢,少了一魂一魄,说不定只是身体差上一些,更笨了一些。不过阿福想着大仙儿家里的活儿不多,大仙儿脾气也好,笨些也不至于会有多大的差错,于是在掌柜的和掌柜的媳妇用“良心”的逼迫下,阿福心一软就点头答应了去山里看看,将大威哥的魂魄换回来。 进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要落了梢头,阿福虽然十分担心大威哥,可回忆一下上一次寻箭的经历,又觉得肝胆怯怯,阿福瞧着大威哥的身体再支撑几天也是可以的,便琢磨着第二天一早儿赶到山里去寻那吃魂魄的妖怪,可是掌柜的夫妇软硬兼施一番,便将阿福推出了门,如今阿福自己走在路上,身边连上次作伴的福金都没有了。 越往山里面走,四周被树影一笼,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一团团一簇簇的草隐隐绰绰,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不时发出一阵怪异的沙沙声。 阿福这次出来的急,且心慌意乱的,连个灯笼也没有提着,不过好在月色明亮,透过树荫投下来的光,也能勉强看清脚下有些坎坷的山路。 路过乱坟岗的时候,不知是哭声还是风刮过树梢的声音,一直呜呜的在耳边响着,离得远了进了山里,那声音似乎还在阿福心里回荡着。 阿福此刻不知该想些什么,无论是想一想出没在林子里的狼群,还是想一想那吃人魂魄的妖怪,双腿都会有些发软,只得不住的自我麻木,机械的数着一二三四几个数,数了多少遍记不清楚了,只觉得数到最后,都不是心里在数,只剩下嘴巴不受控制的,一二三四在数着。 害怕极了,阿福又想起上次大仙儿救人的画面,突然觉得自己匆匆离开大仙儿有些不好,不知这会儿大仙儿正在家里,将她怎么样一通责骂呢,可细想,阿福觉得依着大仙儿的脾气,骂该是不会,他总是柔柔和和的,声调都不见起的高了,实在是生气了,说不定二话不说,笑笑就将她吃了。 想到这里,阿福还点点头,她觉得,这就该是大仙儿的脾气。可是眼下,阿福心里还是觉得,大仙儿在就好了,他修炼千年神通广大,说不定比那吃人魂魄的妖怪还要厉害,到时候就是两害相权,她就果断选择被大仙儿那样漂亮的吃了,死也舒心。 边想着,脚下的步子没有停顿,阿福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到了深山老林里面,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若不是头顶的月亮还在高高的挂着,阿福觉得方向都要分不清楚了。 立在山坡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过了片刻阿福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觉得人倒霉的时候,还是什么东西都不要念想,因为此时此刻,她之前庆幸的月亮,也已经悄悄隐进了云里,只透出零星一点光来,让周围不至于黑透了,却也变得更加朦胧。 心头突突乱跳,阿福双腿一软,胡乱选了个方向走了两步,怎知“咚”的一声撞到了树上,额头即刻变的火辣辣的,伸手一摸,似乎是起了个很大的包。 后退几步,阿福不敢再贸然行走,只待眼睛适应了周围景象,才开始慢慢的挪动步子,谁知刚走了没多远,便又听到了前方草丛之中,有非常明显的响动,而且那声音阿福听着,决计不是兔子狐狸之类的小物件,而像是有车马拖了几千斤的稻草在林子里穿梭,不必走到近前,便能断定那是个大家伙。 阿福吓的连连后退,那声音却以极快的速度越来越近,一抬头,阿福借着隐在薄云后的月光,发现两只圆盘似得幽绿色眼睛,已经高高的盯在了她的头顶,而那双眼睛的身体,盘着像阑珊桥头那棵老柳一般粗壮的身体,直直的堵在了阿福的面前,阿福屏着呼吸不敢细嗅,仿佛一口气吸的重了,那怪物口中的血腥气,就传到了她的肺腑。 此时此刻,阿福尖叫都哽在了喉间,只得浑身哆嗦着,凝视着那怪物下一步的动作。 猛然一声如刮冷风的长嘶,阿福几乎感觉到那尖锐的獠牙已经触碰到了她的皮肤,似乎下一刻她莫说一魂一魄,就连骨头渣子,都会被吞的一无所有。 阿福动动嘴巴想哭,只能紧着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自己被吃的画面,只希望好歹死,也死的痛快些最好。 等了一瞬,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尖鸣,怪物的獠牙并没有咬到她的身上,而是被当空劈下的一道白光打的翻滚在地,压断了几棵树木,连连退却。 心头感叹自己命大,阿福抬起头朝那白光处看去,只见月亮慢慢从云中现出身来,一道兰白的身影自空中翩然落下,停在了阿福面前,衬着满身的月光,飘飘然通身出尘的神态,美的仿佛昙花开绽,或动或静都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阿福色胆包天,张着嘴巴观看,刚想开口唤一声“大仙儿”,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似是带着些怨愤,怒声道:“若她不遭遇危险,你永世都不愿露面了么?禹之神君!” 阑珊:十一 皎白的月光静静铺洒在林子里,阿福愣神之间,见不远处一颗大树后面,悠悠走出来一人,那人的姿态动作拿捏的端庄有度,只是周身破旧脏污的衣衫和头上歪歪扭扭的发髻,有些坏了这高深的景象。 阿福眼睛敞亮,一眼便将那人认了出来,惊讶的唤了声,“朝纠。” 说着,似乎意识到了方才朝纠话中的意思,阿福讷讷的指着大仙儿道:“大仙儿不是阑珊桥下的大妖么?你方才为何唤他神君?”说着,挠着脑袋又不解道:“你们为何都来了这里?方才的妖怪呢?” 朝纠看看阿福,本想张口回答她的问题,奈何阿福一口气问了太多,一时竟不知从哪个开始回答比较好。 禹之此时的面色有些冷峻,望着朝纠道:“朝纠,你不该来管这件事情。” 朝纠拔高了嗓门,“我不来管,仙帝也必然会派别人来管,我知道你一定没有陨落,所以就想借此机会,看看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禹之看看一脸茫然的阿福,转过脸去,对着朝纠道:“这件事情,我以后自会和你说。” “你已经封印不住她了,她迟早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仙郡也迟早会知道,你还想带着她拖到什么时候?” 朝纠质问的声音咄咄,禹之静如湖泊的眼眸微微暗下光来,沉默了。 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阿福听的云里雾里,不解的插言道:“什么陨落?封印谁?” 禹之没有说话,朝纠哀叹一声,眼神看向阿福,竟像是看着个傻子。 阿福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便朝着大仙儿那边蹭了蹭,笑呵呵的道:“原来你们不是妖怪,果真都是神仙。”罢了又道:“我想你们弄错了,是这山里的妖怪吞噬了我大威哥的魂魄,你们该去封印它,好救我大威哥。” 朝纠摇摇头,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抹萤萤的光来,朝着一方的天空猛然一抛,那光便如流星一般在天际滑过,落向了梧桐镇的方向。 看着那光芒远了,慢慢不见了,朝纠对着阿福嘟囔道:“我已经将那小子的魂魄夺了回来,之所以一直没有归还,不过是想诓你进山,逼他现身。” 阿福觉得自己又傻了,“你不是说他是神君么?为何还要诓他出来?” 朝纠长长叹息一声,“因为他三百年前,做了件错事。” “朝纠!” 禹之冷喝一声,然后快速闪身,将阿福揽在了怀里,猛然后退几步,望着朝纠道:“你不必多说,三百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就算是我灵力已损,你也仍旧不是我的对手,你我朋友一场,我不希望你牵连其中。” 说着,大袖一挥,一道灵力凝成的刀光冲着朝纠砍去,朝纠慌忙躲闪连连后退,急的不顾衣衫被划的更破,恨铁不成钢的吼道:“你即已出来,仙君便会很快知道,为了个妖女折了几千年的道行,值得吗?” 耳边呼呼的风声乍起,阿福觉得自己倚在大仙儿怀里腾空而起,慌乱之间两手抱的更紧,只听得头顶深沉的音色响起,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应了声,“值得。” 再次落脚的地方,阿福感觉自己仿佛处在了另一番世界里,这里云雾缭绕,晚霞映照的天空绚烂多姿,山峰之中松竹苍翠欲滴,仿佛周遭一切,都被染上了极为浓重的色彩,可细看,又觉得清雅自然,远处山谷连着云端,翻滚如浪的白云,就是这一副山水画卷里,最恰到好处的留白。 踏空而行,阿福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着她侧耳大仙儿的呼吸似乎越来越乱,落地之后,大仙儿踉跄一步,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吓的阿福惊呼一声,忙扯着自己的袖子往大仙儿唇上擦。 禹之只轻轻摇了摇头,便带阿福到了一处竹屋休息,这里和之前阿福住过的院子一样,都已经收拾的井井有条,仿佛只等她来,住下就好。 阿福扶着禹之躺下,去桌上拿起一只碗来,四下里寻了寻没有水,便跑到门外,百步之远的湖边,撇了一碗清澈的湖水给禹之端到嘴边,见他轻轻啜了一口缓过神来,阿福才坐在床边,一颗心咚咚的乱跳着,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可当周遭静下来之后,竟又不知从哪个问题开始问起。 沉思片刻,阿福率先道:“你,你没事吧?” 禹之点头,知晓阿福此时心头动荡,便轻声应道:“没事。” 阿福又问道:“朝纠老头说你是神君,你真是天上的神君吗?” 禹之看着阿福的眼睛,心头微漾,应道:“是。” 阿福眼睛透出晶晶亮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果真见了神仙,可看看面前气息虚弱的大仙儿,心头有些怀疑道:“你不是神仙吗?怎么神仙也会生病吗?” 禹之耐心道:“三百年前损了些修为,如今不适宜大动灵力,歇息歇息就好。” 阿福似懂非懂,想着听之前朝纠话中的意思,该是大仙儿曾经犯下过什么错误,导致如今没了脸面去见自己的上级,再回味一下朝纠之前提到过的什么“妖女”“封印”之类,再联想到本该镇压在阑珊桥下的大妖,阿福觉得,故事的往来经过,她已经推断了七七八八,大概可能或许,是大仙儿当年奉命到凡间收妖,结果垂涎那山中大妖的美色,一仙一妖之间,顺理成章的衍生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最后导致仙帝指派的任务没能顺利完成,大仙走投无路无法交代,又舍不得心爱之人,只能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糊弄了三百年,眼下三百年时间到头了,不知接下来大仙儿又该怎样糊弄人了。 想到这里,阿福惊叹自己聪明之余,心底又有些微微的吃味,在想到大仙儿为了那太行山中的妖女做了这么多之后,竟觉得有些难过。而那妖女呢?阿福心里替大仙儿生了怨气,觉得大仙儿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那妖女逍遥三百年,如今大仙儿有了难处,她竟是连面也不露了么?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情,莫说是修炼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妖魔神仙,就算是只活个短短几十载的凡人,也做不出来。 可,那妖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该是大仙儿之前唤过的,那叫阑儿的姑娘吧。阿福看着禹之,一时间有些愣了神,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忆起了梦境里有人朝着她一声声的唤阑儿,仿佛她本不是阿福,而是那梦里的阑儿。 阿福脑中忽的电光一闪,想起大仙儿曾经说过,她会慢慢的想起一些东西,包括他。 莫不是!阿福心头一惊,双手一抖,捧着的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莫不是她就是那妖女,大仙儿三百年前封印的大妖,就是她! 白瓷的碗猛然间从阿福手中落到地上,与地面接触后,极其干脆的响了一声,一块儿碎裂的残片落到阿福脚下,碰到阿福的鞋子,阿福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低头一看,阿福见碗掉落的时候洒出的水湿了禹之的衣服,便赶紧扯起自己的衣襟去擦水,擦了半天发现衣襟彻底湿透了,阿福才颇有内疚的呆在一旁,张张口尴尬的解释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禹之神情如常,垂眸拂袖之间,衣摆上的水渍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再看看阿福,安慰道:“阿福不必内疚,往后一些日子,还要多劳你照顾了。” 阿福脸颊泛红,忙向后退了一步,“我,我再去给你打一碗去。”说着,阿福又去旁边屋里寻了一只碗,跑到之前打水的湖边,重新舀了一碗水。 舀完水,阿福蹲在湖边,双手捧着脸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她之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推理有些可笑,虽然她如今跟着大仙儿日子过的滋润了些,比以前圆润了些好看了些,但是姿色也实属算的上是平常,就这般寻常的模样,放在小小的梧桐镇上也打动不了几个少年,更莫说能打动九天之上一方神君了,阿福觉得,大仙儿就算是用一根手指头来跟她比,都比她好看,她就算是剥上几层皮,也不至于感动到大仙儿不顾天纪对她沉迷疯癫吧。 由此可见,若说那阑儿姑娘是她,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在梦里唤她阑儿呢?阿福皱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扭头看看身旁已经静到没有波纹一碗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胡想这么多做什么,想大仙儿那样活了千年的神君都有搞不定的事情,更莫说她一个小小的伙计阿福了。 阑珊:十二 阿福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似乎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梧桐镇,她更喜欢如今这个幽静美丽的林子,好像原本她就属于自然,到这灵气十足的地方,就好比鱼儿归了海洋,觉得舒心自在。 自打阿福知晓了大仙果真是仙人之后,便觉得这个世上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一日湖泊里化出一条龙来,而后那龙又变作了个人,阿福都在张着嘴巴呆呆看了片刻之后,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时那人一副张狂的样子,看见阿福之后,更是傲慢到了极致,直接昂着脑袋去寻了禹之说话。 阿福在他们的对话当中,听出那人名叫赤岇,本是北海的龙尊太子,此次前来,是站在朋友的角度劝说大仙儿回仙郡复命,大仙儿不肯,那赤岇便忍着性子一直劝说,最后大仙儿说了什么逃婚的事情,似乎一下子揪住了那赤岇的软肋,才让赤岇搭拢着脑袋出来要走。出门看见阿福,赤岇又折了回来,将额前的头发向后甩了甩,咬牙说了什么乌龟炖汤不炖汤的话,最后见阿福一脸茫然,才撂下“笨蛋”两个字,扬长而去了。 阿福觉得自从遇到大仙儿之后,她也果真成了笨蛋,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心头烦乱的时候,阿福便想起梧桐镇上曾经有个教书的先生说过,人在不知道以后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就先努力的干好眼前的事情,她眼下要做的就是听大仙儿的话,照顾他,为他沏一杯茶煮一壶酒,或则做一些扫地擦桌子之类的琐碎活儿,其他的任何想不通的事情,都可以不再去想。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有多久,继那龙族太子赤岇来过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对大仙儿进行劝说,有的满脸惋惜,有的则四下警惕似乎怕被旁人发现,而他们无一例外,都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光看着阿福,这令阿福尤为不解,觉得自己老实本分,也并未得罪过什么人,为何大家都这样看她。 最后一个来的人是老头儿朝纠,朝纠慌慌张张寻到这里,看到阿福便张张嘴巴,想要同她打个招呼,又似乎尴尬的不知如何开口。 阿福将手上的海棠花苗放到一旁,冲着朝纠挥了挥手,笑呵呵道:“朝纠,你来了,等我一下。”说着,阿福快步跑到湖边将手上的泥土洗了洗,又跑了回来,埋怨朝纠道:“亏的我们还是朋友一场,你又来抓阿鱼么?” 朝纠不似往常那么没有正形,急的跺了跺脚道:“我抓他做什么?是仙郡如今果真知道了这件事情,正准备抓你们呢,你们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阿福不解,“我瞧着阿鱼不像是坏人,为何总是抓他,不过是放走了一个妖怪,让他再将那妖怪抓起来不就好了。” 朝纠看着阿福,忆起“落难”之时,阿福的慷慨相助,无奈的叹了口气,“若他真肯那样做,也就好办了。” 阿福想了想,犹豫道:“要不,我去劝劝他?” 朝纠扭头向小竹屋那边看了看,拉着阿福到一个隐蔽处,悄悄问道:“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想起什么?”阿福回忆一番,“是借你的那两个铜板么?” 朝纠脸上的表情端的正神秘,在听到两个铜板的时候,不禁抽搐了那么一刹,略过这个话题道:“你知道禹之神君为什么这么看重你么?” 一听人说大仙儿看重她,阿福一张脸瞬间红了通透,不好意思的捏着衣角道:“之前我以为阿鱼是想买我回去做丫鬟,可后来,他竟说要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上我了。” 朝纠在一旁肯定道:“是,他是看上你了,想当年老夫为他将天上地下顶美的女子都介绍了个遍,都没能入他的眼,老夫本以为他是个清心寡欲的清高人物,没想到是瞎了眼睛。” 阿福心里又是美,又有些不乐意,指着自己鼻子上的麻子对朝纠说:”你休要看不起人,我近日照镜子,发现我脸上的麻子都淡了,比以前要好看呢。” 朝纠扫了一眼略有鄙夷,“是你的封印要松了,将要现了原形,你没察觉你如今妖里妖气的么?” 阿福呆在当场,“什么意思?” “自然你就是那……” “朝纠!” 不远处一声呵斥,打断了朝纠的话,禹之站在竹屋前阿福种下的海棠那里,沉重脸看着嘀嘀咕咕的两人。 朝纠望着老友有言难诉,便气道:“她用不了多久就会想起来的,你在害怕什么?你是怕她恨你么?” 禹之眼波微动,望向了阿福,并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阿福迎上禹之的目光,觉得自己就算心思不够玲珑,从近些日子人们说过的话里,也渐渐推断出了一个事实,再一次证实了她之前那个荒唐的想法。 难道她果真是三百年前祸害苍生的大妖? 阿福呆呆的望着禹之,不可置信的确认道:“他说的对么?我是不是那妖女?” “阿福不是妖女。”禹之眼眸中拂过万缕春风。“阿福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不知怎的,阿福眼底竟有些涩涩的,“你是为了我,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三百年,瞒了这世间三百年?” “就是他!” 禹之还未开口,朝纠先蹦出来做了证人。 阿福心头震惊,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可,可,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朝纠捋着自己凌乱的羊角胡子, 哼了一声道:“自然是他怕仙郡知晓你的存在,便耗费自身修为封印了你的妖力,如今过了三百年,封印怕是要消失了,到时候往昔种种,你便会全部忆起。” “我……”阿福后退一步,突然之间心底慌乱,“我该做些什么呢?” “阿福,别怕。”禹之上前,拉住了阿福的手,让她后退的步子停了下来,“我会保护你的。” 阿福抬起头来,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细细品味,仿佛阿鱼这句话,她分明也是听过的,念过的。 “你能怎么办?”朝纠在一旁直跺脚,“待她的封印彻底解除,你便藏不住她了,当年全盛时期的你尚且难以保全,更何况如今灵力大损!她是上古大妖,你还能有灵力再封印她一次么?就算你能,瞒过了仙郡三百年,你还能再瞒三百年么?” 禹之拉着阿福的手一紧,坚定道:“我不求天长地久,哪怕只能活一天,我也会保护她的。” 阿福眼睛一红,落下泪来,想要挣脱开禹之的手,没想到愈挣扎,对方反而拉的愈紧。 “我不知道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可我却不愿别人为了我付出太多。”阿福另一只手扯住禹之的袖子,诚心道:“朝纠方才说我想起之前的事情会恨你,可我却知晓你为我在阴冷的阑珊桥下呆了三百年,自我成为阿福以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是唯一一个在我起床后为我做饭,在我危险的时候时时护着我的人。阿鱼,哪怕我想起来了什么,我也要告诉以前的我,恨不得你,我应该像保护最亲的人那样保护你。” 禹之心头震颤,强压下涌到眼底的情绪,却见阿福一副倔强茫然的模样,又道:“我不知道我曾经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妖怪,所以仙郡才一定要拿我归案,如果眼下将我交出去你就可以脱身的话,我也愿意。” 说着,阿福眼泪簌簌落下,无措道:“可我只知道我是阿福,我从小到大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从没有做过一件恶事,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就成了妖怪呢?我……” “别怕,有我。” 伴随着一声极柔的话语,阿福被猛然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听着耳畔有力的心跳声,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她不再害怕,也不再那么慌张了。 “你,你们!” 朝纠在一旁看着,摇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半天,也实在是拿面前的两个没有办法,只能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开了。 阿福不知道禹之拥了她多久,只知晓她的一颗心慢慢的静下来,然后沉溺其中,仿佛水到渠成,很久之前便经历过这个场景。阿福觉得,她是喜欢阿鱼的,不知道以前的自己对阿鱼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反正现在,她觉得很安心,很依赖。这种感情不同与她对大威哥,甚至不同于她对梧桐镇的任何一个人,仿佛此生此世有这么一个人伴着,便可以到了永远,又仿佛本就刻骨在心,如今不过慢慢觉醒,慢慢蔓延。 阑珊:十三 阿福听禹之说过,他们所在的地方叫栖山,远离人间和仙郡,是世间难得的一处灵秀之地。阿福最喜欢栖山的晚霞,太阳在落幕的时候从最低的一个山头隐去,山谷之中茫茫云海,被余晖灼出大片大片暖色的红,天际照耀飞舞的霞光,像是燃烧了一团团炙热的火焰,光芒映照过来,落在禹之的眼眸里,那画面伴着悠扬的笛声,让阿福觉得美到了极致。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福心里渴望能一直像这样,在这里不受旁人的流言蜚语,没有太多太多奴役的劳动,和自己欢喜的人,看日落,听雨声,闻花香,采野果,他们不伤害任何人,人们也干扰不得他们,日子过的静且自然,仿佛可以直到天长地久。 有时候阿福心中又会隐隐的有些烦闷,对于以前的事情,她还只在梦中有零星的片段,依旧没能想起太多,会在意大仙儿眼眸中的深情是给阿福的,还是给之前的阑儿,纠结到苦恼的时候,阿福又会自我安慰,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与其在这里多愁善感哀怨自叹,还不如去门前种一种花草,大仙儿总会看着她种的花草,笑眯眯的,变戏法似得拿出些糖果给她。 期间月老朝纠又来了几次,来的时候斗志昂扬,走的时候灰头土脸,无论他怎样劝说,大仙儿都是一副漠然坚定的模样,直到一次几个身披铠甲的天将到了栖山,大仙儿神情之中才有了微微不安的波动。 清早的时候,大仙儿说想喝南山上的茶,阿福赶早提了个篮子,翻过山头去南山上采茶。迎着朝阳,阿福将沾着露珠的最细嫩的茶芽采摘到篮子里,摘了不过一半儿的时候,天空中的太阳渐渐隐到了云里,阿福抬头看了一眼,以为要变天了,便低下头紧赶采了起来,想着动作快点儿,趁着下雨前,还可以多采一点儿。 不一会儿,湛蓝的天空渐渐成了一片苍茫的白,紧接着那抹白又添上了隐隐的灰,到最后灰色愈来愈浓,成了乌压压的,铺天盖地的一片阴云,无边无际的罩在栖山上。 雷声乍起,阿福拎着篮子不自觉的一个哆嗦,只觉得那阴云之中有什么极其强大的东西,对她生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这般情况她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挣着抢着,想要冲破阻碍逃出来。 又一道惊雷由上至下劈下了,阿福顺着电光看去,心头一慌,觉得那道雷劈下的方向,正是他们居住的竹屋,此时此刻,大仙儿还在里面。 扔下蓝子,阿福朝着竹屋的方向快速跑去,咬牙拼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到了竹屋门前,却见他们的院子里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那群人阿福不认识,却见他们一个个手中拿着锋利的武器,满目警惕的盯着站在海棠花旁的大仙儿。 “阿鱼!” 阿福唤了一声跑过去,却见禹之蹙起眉头,满是怜惜的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我,我。”阿福看看周围的人,指了指天空道:“我见天气不好,便有些担心你。” 往日里禹之听到阿福这般说的时候,必定会极其温柔的笑笑,然后揉一揉她的头发,眼下只满目无奈,似乎不知该拿她怎么办。阿福看看周围的人,立在那里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阿鱼的为难,是不是因为她。 围在一旁的,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见了阿福,手中的兵器出鞘半寸,又收了回去,朝着禹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有些为难,又异常谨慎的道:“禹之神君,您若护着她,我等知晓不是您的对手,可眼下仙帝已经命人布下了诛妖大镇,若您不肯放手,那便是你们两个玉石俱焚呀。” 禹之摇摇头,“我意已决,是生,是死,我都同她一起。” 阿福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林中风起了,望向迎风而立的禹之,不知为何眼睛里已然满是泪水,似乎以往似乎前世,这样的事情她已经真真切切的经历过。 该是感受到了禹之的决绝,那领兵的天将并不曾多说什么,只惋惜的摇了摇头,朝着周围的下属比了个手势,然后一瞬之间,周遭围兵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禹之上前,伸出双臂将阿福紧紧的拥在怀里,下巴蹭着阿福的头顶,轻声道:“是我不好,三百年前保护不了你,如今还是保护不了,但我发誓,绝不离开你,天上地下人间地狱,哪怕我们变成了一缕灰尘,也要在一起。” 阿福听着,眼泪簌簌落下,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扰得脑袋一阵阵闷痛,忽听的耳边一道乍雷又响了,震的心头气血波荡,有种撕裂般的疼痛。 双手紧紧的抱着脑袋尖叫一声,阿福在禹之怀中颓然跌倒,痛苦的想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若不是禹之拥的紧,阿福甚至想将自己的皮肤剖开,将自己的经脉咬断,才能缓解那欲裂的头痛。 整个栖山的天空黑暗暗的压了下来,林子里的飞鸟走兽,四处尖叫着逃窜,随着一道闪电劈下,栖山落霞的那个山峰起了浓浓的黑烟,轰隆的雷声又一声到了,阿福惊恐的将头埋在禹之怀里,却觉得刺骨的疼痛没有再袭来,周身有柔柔的光晕将她护住,伴随着着雷声阵阵,护着她的身体不时发出一声闷哼,阿福抬起头来,觉得有几滴温热的血,落在了她的额间。 “阿鱼。” 阿福抬着头轻唤一声,看着一向淡然如水的禹之,此时此刻他已满目通红,伤痕累累。 “听话,别看。” 有些冰凉的手蒙上了阿福的眼睛,颤抖的臂膀将她拥的更紧,阿福不想因自己牵连旁人,稍稍挣脱一瞬,便觉得震耳的雷声如万千钢针刺向脑海,那里面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翻涌挣扎着,近乎将她撕裂。 惨叫一声,阿福重新跌落禹之怀里,靠近了,才觉得那痛楚果真小了许多,只是察觉到拥着她的身体愈发孱弱,像是即将支离破碎,如今未曾倒下,不过仅仅是为了护着她。 一道道尖雷在禹之身上落下,阿福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然后许多许多的画面喷涌而出,夹带着千百种复杂的情感,一瞬间,悲伤难过,痛苦失落,甚至浓浓的恨意,一下子涌进了阿福的脑海,她无处发泄,望着面前脸色苍白血衣斑驳的禹之,一掌打在了他的肩头。 阿福没有想到,她不甚用力的一掌,将一直护着她的禹之打的如同一片叶子坠落在地,她意识过来心怀愧疚,想要过去扶起他来,一道道直迫灵魂的惊雷,劈的她脚步踉踉跄跄无处安放。 树上的叶子被风吹折,簌簌的落下了,落满了禹之兰白的衣衫,阿福望着那一向纤尘不染的人,此刻正痴痴的看着她,一双眸子与衣衫上浸出的鲜血红成一抹颜色,似是不想看到她这般模样,又心心念念,万般无奈。 风起了,将栖山往日的美景搅的七零八落,阿福被周遭巨大的威压压迫的无法抬头,心头生起的愤恨,一瞬间让她想要毁天灭地同归于尽。阿福不知道自己此时什么模样,只觉得抬手之间耳际嗡嗡作响,然后栖山湖畔满池的湖水乍起波涛,那波浪随风翻涌着,如一柄尖锐的长矛刺向天际。 轰隆的雷声顿了一瞬,继又铺天盖地的袭来,阿福只觉得浑身上下体无完肤疼到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天地之间容不下她,为什么她从未招惹任何人,上天却为她判了死刑,三百年前是,三百年后还是! “阑儿。” 噪杂的风声和雷声当中,有人唤了她一声,阿福顺着声音望向禹之,却见他如往常一样,笑意盈盈,柔似暖阳。 “你要照顾好自己。” 极其寻常的一句叮咛说出,阿福听在耳际,望着面前亲切熟悉的身影,竟开始慢慢变淡,如昙花一瞬慢慢凋零,如雨后彩虹退了颜色,一点点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阿福张张口想要唤他的名字,话到嘴边,却无法发出声音,只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栖山上的风停了,雷声渐渐止了,头顶的乌云慢慢消散,阿福望着空落落的身旁,良久才喃喃唤了声,“阿鱼。” 阑珊:十四 头顶的树荫茂密繁盛,遮住了大片晚春的阳光,多色的牵牛盘旋着树干往上,在露水浓重的地方开出一面深紫掺杂着浅蓝的花墙,头顶的鸟儿掠过了,发出几声轻脆的啼鸣,紧接着树木的枝干带着叶子晃动几下,从里面探出一只半大的猴头来。 溪水旁的浅草丛中拥着一块儿平坦的巨石,巨石上此时侧卧着个素色衣衫的少女 ,似乎睡的极浅,听到方才的动静眼皮动了动,接着翻了个身,并没有理会突然出现的猴子,闭着眼睛继续浅寐。 那半大的猴子看了,抓耳挠腮了一阵,跑过去跳到少女跟前,一开口,竟口吐了人言,可见是已经开了灵识。 “大王大王!” 那猴子冲着少女唤了两声,紧着道:“野猪和青蛇他们昨天又出山去了,抢了很多东西,据说还杀了人。” 少女听了,睁开眼睛,一双眸子竟比岩石旁的溪水更为纯净透彻,听了猴子的话,先是苦恼的托着腮,又摇了摇头道:“小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打不过他们。” 猴子也叹了一口气,坐在少女身旁,学着少女的模样托起毛茸茸的猴脑袋来,无奈道:“是啊,大王又打不过他们。” 说话间,呼呼的风声在身边起了一瞬,紧接着一只毛色翠绿的鹦鹉飞来,落地时也化作了少女模样,不过似乎修为有限,两侧鬓角,还贴着几片嫩黄的羽毛。 猴子见鹦鹉化作的少女来了,便高兴的跳起来,夸赞道:“盈盈,你的妖力好像比之前更强了。” 叫盈盈的少女伸手拽了拽猴子的耳朵,然后看着一旁边托腮苦恼的少女,道:“小阑,你就不要苦恼了,我们打不过他们,不惹就是了,他们现在出了山林作怪,去吃那些人类,就更不会欺负我们,岂不是更好?” 托腮的少女听了劝告,反而将一张娇嫩的脸揉的变了形状,闷声道:“可我是……” “我知道。”盈盈过去伸手搭在少女的肩上,“你爹爹是这太行山里的妖王,他死后,长老们扶持你做妖王,所以你要担负起保护太行山治理太行山众妖的职责。” “是!” 少女握紧拳头,面上立刻做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来,可这表情刚刚摆出,却听一旁的盈盈又道:“可后来呢?扶持你的大长老呢?” 少女无语,猴子接话道:“嫌弃大王天资愚笨,教了大王十年之后心力交瘁,悄悄归隐不问林中事了。” 猴子话说了,少女的头低了几分,盈盈又道:“你们再想想二长老。” 说起二长老,猴子有些生气,叉腰道:“那老头儿嫌弃大王没出息,竟然叛变到了青蛇那里。” 少女的头又垂下了几分,盈盈口直心快,又道:“我们就剩下三长老了,可是三长老她……” 说着,盈盈一抬头似乎望见了什么,说话的语气忽然低了几分,变的磕磕绊绊起来。 少女以为盈盈不好意思说,低着脑袋大实话道:“三长老都老糊涂了,整日里就知道唠叨。” 说罢了,几个只觉得耳边一声怒吼,苍老且带着沙哑的声音将调门拔到了最高,冲着少女喊道:“乔阑!枉我老婆子尽心尽力辅佐你这个妖王多年,没想到你竟说我是老糊涂!你忘了老妖王刚死那年,是谁将你拉扯大?是谁带着你东躲西藏逃过危机?又是谁一直不离不弃,啊?你如今竟说我是老糊涂!我哪里糊涂?你个没良心的丫头,亏我昨日里还藏了些好吃的给你,你竟这样说我!” 说到这里,那突然出现的老妇人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喃喃自语道:“哎,对了,昨天我把好吃的放到哪里了?是昨天放的,还是前天放的?放的是荔枝,还是枇杷?”说完,老妇扭头就要走,走了几步又疑惑道:“我方才出来是要干什么?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哎呀。”忽然之间老妇一拍大腿,“我得赶紧回去,隔壁坡上的花鹿,还等着我接生呢。” 说着,老妇脚下的步子迈的快了几分,匆匆朝着隔壁的山坡去了,留了三个在那里相视无语,片刻,猴子打破了寂静,朝着乔阑和盈盈问道:“隔壁山坡的花鹿不是前天就生了吗?” 机灵的盈盈将手指比在唇间,“嘘”了一声,悄悄道:“让她去吧,不然小阑又要挨上几个时辰的抱怨。” 猴子一听,赶紧捂住嘴巴,不住的点了点头。 待老妇走远了,猴子见乔阑有些灰心,便安慰道:“大王别气恼,其实支持我们这边的还是挺多的,后山上就有十几号呢。” “十几号?”乔阑听了一时有些不大置信。 盈盈在一旁打击道:“后山那一窝小兔子,吹个风都能吓的跑回窝里,他们能干什么?” 说罢,盈盈挨着乔阑近了些,推心道:“其实眼下我们这样挺好的,若你真的很厉害,那青蛇他们也未必能放过你,就是看放任你也掀不起什么波浪,你才能活的自由自在。小阑,别多想了 ,这样挺好的。” 乔阑叹息一声道:“可是我爹爹在时,告诫过大家不要出山,说出了山,会引来祸患。” “我们又没有出山,再说若是引来祸患,那也是青蛇他们,和我们没关系的。” 听着盈盈的安慰,乔阑顺手折下一棵草放进嘴里,自我埋怨道:“我爹爹在时这山里就很平静,他们没有一个逾越规矩的,可我爹爹一走,他们就不像样子了,这都怪我不好。” “那能怎么办?” 盈盈腾空一变,重新化成鹦鹉。“若是找青蛇他们打架,我可不敢,你就是敢,你也差的远,所以小阑,还是就这样吧,不管他们了。” “可我心里总隐隐的有些不安。” “别胡思乱想了。”盈盈扑闪了两下翅膀,“我前天发现了一个好玩儿的地方,我们一起去吧。” “真的吗?” 乔阑一听,顿时将愁绪抛到了脑后,一伸手将身旁的猴子抓起,腾空化作一道斑斓的流光,跟随着盈盈朝着林子的某一处赶去。 太行山山高雄伟,森林密布绵延不绝,其间流水云雾奇珍异草应有尽有。 盈盈发现的地方,是个低凹的山谷,流水汇聚到这里形成一个平静的水洼,似乎随着雨季到来,流水时多时少,冲刷的水洼周围满是细白的沙子,光着脚丫踩上去,沙子微微下陷,细腻的砂砾在脚面上轻轻流过,带着白日里太阳灼晒的余温,像是被自然亲昵的触摸。 戏耍的累了,乔阑脸上遮了一片梧桐的叶子躺在沙地上,迷迷糊糊刚要入睡,便听见耳边一道不甚友善的声音,带着庸俗至极的媚态娇声道:“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妖王大人呀。” 乔阑隔着叶子也能听出来这是谁,就算是对方化成了灰,乔阑也听的出来这就是那青蛇的相好,林子里一只骚气极重的花狐狸。这花狐狸仗着自己在青蛇的洞里睡过几次,性子傲慢的上了天,总是对着林子里的其他妖精指手画脚,尤其是看不起乔阑这个有名无实的妖王,仿佛青蛇没有将乔阑宰了吃肉,就是对这狐狸一件极其碍眼的事情,所以见了之后,大多时候都会夹枪带棒的讽刺上几句,其原因乔阑知道,不过是这狐狸以为那青蛇打心里喜欢的是她,所以醋意上脑,乱了方寸。 这定然是无妄之灾,乔阑心里清楚,青蛇一直以来都是个有野心的,当初爹爹在时它未能为非作歹,一来畏惧爹爹的实力,二来也感念爹爹的救命之恩。如今爹爹已经死了,那青蛇没了顾忌,便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之后想来也是瞧着她实在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便念及一下恩情放她一马,但是乔阑知道,但凡她有一丁丁点儿能威胁到青蛇的地方,那他必然会杀了她以绝后患,这个道理明眼的妖精都能知道,只可惜这狐狸被情爱糊了脑子,分不清是非。 起初的时候乔阑气不过,也曾和这狐狸打过架,虽说这狐狸一直靠着美色上位,修为稀薄,可乔阑的妖力也上不得什么台面,两个人最后抱在一起抓头发拧耳朵,各自挂了狼狈相,也没能分出高低来,但是经此之后,那狐狸见了乔阑损上两句过过嘴瘾也就算了,再不敢轻易动手。同样,乔阑也不再撸起袖子和这狐狸打架,回顶几句,气势上做做交锋,也就是了,如今碰巧又遇见这狐狸,乔阑想着,怕是又少不了一顿嘴帐了。 听狐狸唤一声妖王大人,乔阑并没有从中听出任何任何一丁点儿尊敬的味道,话语之中,倒全都是浓浓的讽刺意味。 一伸手将脸上的梧桐叶子拿了下去,乔阑拿眼角扫了狐狸一眼,似是看了这世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学着林子里那只高傲的孔雀,轻蔑的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越不说话那狐狸反倒是毛了,气呼呼的扭着腰身冲到乔阑面前,质问道:“你什么态度!” 乔阑冷声呵呵一笑,将梧桐的叶子重新盖在了脸上,不想在此情此情这么好的地方,与这狐狸再打的披头散发。 阑珊:十五 平静的沙滩上忽起了一阵强大的威压,紧接着利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察觉到危险袭来利风扫过,乔阑就地一个翻滚爬起身来,虽然躲的及时,脸上的梧桐叶子还是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一旁水里的猴子和树上的盈盈见了,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乔阑也奇怪为何今日狐狸如此厉害,抬头一看,才发现那狐狸已经被吓的变回原形,夹着尾巴在那里瑟瑟发抖。 乔阑也愣住了,朝着狐狸身后看去,才发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似乎果真是一个人,那人通身不见一丝妖气,兰白的衣衫纤尘不染,青丝如瀑直垂到腰间, 眉目之中薄情淡然,手执宝剑杀气四溢,周遭的树木,都开始翻动着叶子微微弯了枝干。 乔阑脑子一空,愣神呆呆的看着,那人握着宝剑向前一步,走近了狐狸身旁,狐狸害怕极了,露出尖牙朝着那人咬去,却被对方剑尖一挑,抛出去了老远。 乔阑看着狐狸的肚皮分明是破了,鲜血洒出来溅到她的脸上,才让她恍然回神。 率先尖叫一声的是猴子,猴子吓的上窜下跳,奈何是在水里,越跳的欢腾脚下越是不稳,噗通一声倒在水中,险些将自己淹死。 紧接着喊逃命的是盈盈,跑的时候只顾看身后,一头撞在了树上,晃晃悠悠掉到地上,鬓上鹅黄的羽毛都被撞落了几根。 逃跑失败的两个看着忽然到来的人 ,猴子赶忙用爪子护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颤着声音朝乔阑报告道:“大王,是,是人类!我,我听说林子外面的人专门吃猴脑子,他们,他们将猴子锁起来,活着敲开脑子吃。”说着,猴子还一只手比划着放在自己脖子上,做出一副被捆的样子,然后自己将自己吓的两眼一翻,噗通一声又栽进了水里。 乔阑身体反应显然要快过脑子,飞身而起将猴子一把捞出,刚想逃跑却听盈盈哇的一声哭了,接着猴子的话道:“听闻外面的人不止吃猴子,他们还吃鹦鹉,据说都是拔光了毛油炸的,呜呜,太残忍了!” 那忽然到来的人似乎对他们这一番表现有些意外,便将目光放在了看似正常些的乔阑身上,乔阑一见对方把目标定向了她,忽觉得双腿一软,险些跪下,搜罗了脑海中无数恭敬的词语,想起年前一只飞过太行山的老鹰落在这里给他们讲过人间的故事,似乎人们口中极高的尊称,就是一声,“大人。” “大,大,大人~” 乔阑将语气表现的极尽谄媚,边说边小心翼翼的向后退着,“我,我们不好吃的,您要是想吃东西,我,我,我们可以给您去摘点儿野果,或者采些蘑菇好不好?” 那人听了,未曾言语,仍旧执着剑向前走了一步,吓的乔阑腿一软跌在沙滩上,撇着嘴巴道:“我,我就是根破木头,烧火都不旺的,大人饶命啊!” 求罢了,乔阑见对方神色稍稍有些异样,但是脚下的步子却不曾停歇,手中的长剑剑尖所指的地方,隔了数寸,沙土都被划出一道蜿蜒的痕。 乔阑觉得求救无望,想要同那狐狸一样拼了性命的时候,却见对方身形一晃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长剑插进沙土当中,支撑着身体大半儿的重量,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又强忍着使自己清醒。 乔阑觉得奇怪,睁大眼睛朝那人看去,靠近了才发现对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嘴唇隐隐发青,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额上的汗水形成一颗颗水珠顺着脸颊落下,那人见乔阑靠近了,眼神一冷,将手中的利剑握的更紧。 一见此番阵仗,乔阑吓的向后一跳,怀里的猴子从惊魂中回过神来,扯着乔阑的袖子道:“大,大王,我们快点逃命吧。” 乔阑点点头,唤一旁盈盈一声,抓着猴子便朝着别处飞快的跑了,可跑了几步,乔阑又停了下来,有些犹豫道:“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猴子劝道:“大王,他不受伤我们就跑不了了,据说靠近外围的山上,动物们都被人类捉住吃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动物们关起来,养肥了再剥皮分筋,连血都要吸干,肠子都要掏出了煮了,很可怕的!” “可……”乔阑犹豫一瞬,“我父亲在的时候,林子里有了误闯进来的人,都是会将他们送出去,再设障眼法堵住路口的。”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盈盈飞过来连着感叹了两句,“老妖王在时,林子里什么风气?如今什么风气?我们自保都是不易,哪里还能管一个人类。” 乔阑点点头,觉得有些羞愧,可事实确实如此,便又向前跑了一段路,跑着跑着,还是停了下来,将猴子放在地上,叮嘱盈盈道:“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就算是我法力低微,这件事情也不能不管。盈盈,你带小猴先走,我回去看一看,那人受了伤,如果放任不管,他定会被青蛇的那群喽啰吃了的。” “可是大王……”猴子有些放心不下。 “小猴你放心,他眼下受了伤,我机灵一点,定然会没事的,再说了,这山林是我们的地盘,环境我比他熟悉,大不了我再找机会逃跑,你说是不是?” “大王。”猴子泪眼汪汪唤一声,仍旧有些不情不愿。 “那,那你小心些。”盈盈似乎比猴子更了解乔阑的性子,只得叹一口气,十分慎重的叮嘱一句。 乔阑点点头,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水池边去了。 到了沙滩上,乔阑落地化做人形,发现那人盘膝坐在了原地,似乎是在打坐吐纳,静的察觉不到一呼一吸。 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靠近了,乔阑看着那人之前紧簇的眉心已然舒展开来,似乎面色也恢复了不少,剑眉之下一双眼睛轻轻阖着,长长的睫毛在橙红的余晖下,落下一弯美丽的扇影。 乔阑看了片刻,觉得这人生的果真好看,比起她在太行山里见过的所有的精怪妖类都要好看,干净的像是不染尘浊的雪,清冷高傲,难以触及。 “喂。”乔阑唤了一声,见对方没有反应,便肃了肃嗓子道:“这太行山深处,不是你们人类该来的地方,不过妖精也有妖精的规矩,我如今送你出去,你以后莫要进来了,再进来,我,我,我可要吃人了。” 乔阑刚说完,便见那人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似乎断绝了七情六欲,淡漠的像一汪冰泉,乔阑觉得心肝儿有些迫的慌,想要后退一步,却发现冰冷的长剑已经横上了她的脖子。 心道一声糟糕,乔阑冲着那人呵呵一笑,谄媚道:“大人,您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捏住长剑,想要让它稍稍离自己的脖子远一些。 “方才那猴妖唤你大王,你是这太行山里的妖王?” 那人漠然开口,带着几分冷意。 “是,是吧。”乔阑承认的有些心虚。 “那我便要杀了你!” “啊?”乔阑惊讶一瞬,见对方果然要下手,忙阻止道:“你凭,凭什么杀了我?” “因为你们霍乱人间,杀的百姓妻离子散民不聊生!” “我没有!” 乔阑反驳一句,“我从没有出过林子,人不是我杀的!” “那便是你纵容手下杀的。” “我,我的手下也就是方才那两个,你也看到了,更不可能是他们。” 握剑的男子眼波一动,冷声道:“你休要骗我!” “我没有,绝对没有!” 边说着,林子里似乎有了什么动静,惊起了几只飞鸟从空中掠过,乔阑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指道:“我对着这几只鸟发誓!” 转眼,鸟儿从空中快速飞过,四散而去,林子里传来一阵拖沓声,夹带着女子哭泣的声音。 乔阑正侧着耳朵听,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后领被人一把抓住,然后极其不温柔的拎进了一旁半人高的草丛里,并被对方用手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扒开草丛的缝隙,乔阑看向来人,哭的那个正是之前被身旁这位用剑挑飞的狐狸,此时正捂着流血的肚子,带着青蛇手下的一帮喽啰,朝着这边来了,看样子,是果真要吃了对方给狐狸出气。 那群妖到沙滩上看了看四下里无人,鼻子灵敏的又四处嗅了嗅,唾骂道:“这里可没有什么人味儿,只有猴子和那草包的味道。”边说着,那长了半尺长鼻子的猪妖被它鄙夷的表情衬托的更加丑陋。 听到野猪口中说一声草包,狐狸心头觉得尤为过瘾,甚至觉得腹部的伤都缓和了些许,讽刺道:“什么草包,人家那可是正统的妖王呢。” 野猪不屑的啐了一口,“妖王?她连青蛇的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说罢,那野猪又极其警惕的朝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扭回头朝着狐狸道:“猪爷我近日忙的很,没功夫陪你玩儿,你们狐狸一族最爱说谎,你和那草包再斗气打架,也别扯上我们,若不是看在你陪过青蛇几次,猪爷就吃了你!” 狐狸一听,忙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方才真的有一个拿剑的人伤了我,当时乔阑那不要脸的妖精也在,还有跟着她的那只猴子!” 野猪低吼一声,冲着狐狸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怒声道:“你说那闯入的人格外厉害,一招就将你打伤,怎么这边不见那草包和猴子的尸体?” “我…我…” “我看分明就是你打不过那草包,想要利用我们几个给你出气!哼!近日风声比较紧,仙郡都管到这里来了,我和青蛇没空和你们在这里胡闹,再有下次,猪爷我就拔了你的皮!”气的唾沫横飞的说罢了,野猪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粗气,扭头便朝着林子里去了。 旁的和野猪一起来的几个显然要懂些风情,在狐狸的脸蛋儿或者腰上蹭了一把油水后,一个个才跟着离去,留了狐狸自己化做原形舔舐了一番肚子上的伤口后,哭哭唧唧的离开了。 阑珊:十六 乔阑看着小河滩上的一众妖精渐渐走远,捂在她嘴巴上的手才缓缓松开,乔阑扭过头去,见那人仍旧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面色似乎又有些不好了,想必这一番屏着气息隐藏,耗费了不少心神。 那人见乔阑眼神变化,分明发现了他的虚弱,杀意刚起,却见乔阑将一根手指比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过了片刻,才小声的开口道:“他们当中有一个耳朵十分灵敏,你若方才说话,说不定就被他听到了。” 听了乔阑的话,那人眼神当中略有迟疑,最终还是将手中的剑收了回来,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乔阑坚持道:“我父亲在时就是这样做的,误闯进来的,都会将人送出去,但你若贪图了这里的东西再次硬闯,那遭了害,也只能怪一个贪字了。” 那人看着乔阑,“这里到处都是青蛇安排的属下,你能将我送出去?” “我在这林子里长大,对这里十分熟悉,总有办法的,但是,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乔阑有些害怕的指了指那人手中的剑,“你该是人类中的修士吧,你的剑很锋利,我送你走可以,但是你不能伤害这林子里的其他妖精。” 那人垂眸沉思一瞬,冷声道:“这世上总是一报还一报,若你们没有做下恶事,报应也不会来到。” 乔阑心有不服,见对方冥顽不灵,从草丛里蹦起来道:“你这人,你!你!”当啷一声,伴着宝剑出鞘半寸,乔阑话语一转,回转了八度,放软声音问道:“我是说,你!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剑气收敛,那人看着乔阑,四目相对凝视片刻,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一个妖精竟会有这般纯净如水的眸子,忙挪开目光放到剑上,应道:“我叫禹之。” 乔阑一见对方又将目光放在了剑上,心里一慌有些发怯,耳边的话只听了半成八分,磕磕绊绊道:“鱼鱼鱼……” 第一次听自己的名字被唤成这样,禹之闭上嘴巴,并不想纠正。乔阑回过神来,早已经忘了刚才对方说过什么,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鱼”字,便爽快的道:“那我唤你阿鱼好了。”说着又用手指着自己道:“我叫乔阑,是上古时候就有的一种阑杉乔木。” 禹之听闻阑杉一词,有些惊讶的望向乔阑,却见她解释道:“你们人类活的时间短,阑杉树又极少,你没有见过也不为怪。” 沉默一瞬,禹之并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打算朝着别的地方走走,乔阑跟在后面道:“这太行山里方圆千百里,树林又高又密,到处都是迷障,你走不出去的。” 禹之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乔阑,“你会帮我?” 乔阑点点头,“会,我是这里的妖王,总不能看无辜的人被吃了。” “那好。”禹之应下,“你无需为我带路躲避其他妖怪,你只需要寻一个地方,护我十日周全,到时的我灵力恢复,自会离开。” “可。”乔阑揉着脑袋,有些犹豫。 见乔阑犹豫,禹之不留情面问道:“你妖力低微,能斗的过巡查的妖么?” 乔阑摇摇头,“不能。” 禹之迈开步子,朝着乔阑靠近几步,居高临下诱导道:“既然你不能,那就按我说的办,到时若责罚到了,我护你这小妖一条性命。” 乔阑听了半懂不懂,只觉得这人看着相貌堂堂,竟还是个善于说大话的,不像她做妖的这般实诚,自己不行就是不行,遇见打不过的跑就是了,何必吹嘘一番惹人发笑呢。 再一想,乔阑觉得,以她的本事,莫说青蛇,就是他手底下的喽啰都不一定打的过,可若放任这人不管,内心里又觉得违背了爹爹留下来的规矩,再说这人生的好看,若是被那帮野蛮的妖给开膛破肚吃了,未免也有些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思虑再三,乔阑决定将禹之藏在她夏日里常用来纳凉的,一处瀑布旁的小山洞里,那个小山洞外杂草丛生,入口小,里面却是十分宽敞,若不是有一次后山那群崇拜她的兔子中有一只掉了进去,她也不会英雄主义上脑钻那种地方。乔阑记得当时进去了,还尤为震惊了一番,那里面空气流畅,另一处出口临着瀑布,被一块凸起的巨石稍稍遮挡着,加上雨季珠帘般的水流断断续续的落下,在瀑布外很难看的出来。有时候乔阑惹了林子里的哪个妖精,或者被三长老连番念叨的时候,就会叫了猴子和盈盈到这里来“避难”,山洞里还藏了不少他们闲时存下来的耐放的山果,就算是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至于被饿死渴死。 打定了主意,乔阑在前面悄悄带路,将禹之带去了那个山洞,安顿好了之后,乔阑又去自己住的地方收拾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来,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终于在禹之忍受不下去,下了逐客令后,乔阑才踩着脚下的东西,叮叮当当的离开了。 安顿好禹之之后,乔阑又去找了猴子和盈盈,一猴一鸟儿见乔阑安然无恙,便也放下心来,几个围在一起商量了一番,猴子一般无条件听从乔阑大王的主意,盈盈则觉得放任那人不管算了,他们几个妖力低微,根本就将他送不出去的,若惹了青蛇那帮残暴的妖,他们几个必然也没有好果子吃。 乔阑一向胆子不大,听盈盈这样一说,想起青蛇和野猪那帮妖曾经撕碎过几个不服管教的小妖精,那场面血腥至极残忍至极,让乔阑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直到青蛇开始出林子忙碌,才慢慢缓过神来,如此一想,乔阑也有些后怕。 犹犹豫豫,思想挣扎了整夜,第二天天刚擦亮,乔阑就悄悄跑去了禹之藏身的山洞,一进洞乔阑跳了几下,才发现昨天她摆弄的那些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被收拾的整整齐齐,禹之衣衫半褪,背靠着一处石壁打坐,乔阑观察他的气息模样,竟是比昨天好了太多。 瞪着眼睛,乔阑顺着禹之的脸往下看,看到对方只着中衣,领口处微微翻开露出的胸膛时,默默张开嘴巴怔在了那里。 “做妖的,都这般放荡么?” 冰冷的声音在洞内响起,禹之快速披上外袍朝着乔阑冷声道。 乔阑回过神来,听了禹之的话,忙解释道:“也不是,三师傅教过我利用美色,可我总学的不像,三师傅说我搔首弄姿的时候像猴子,后来便不再教我了,可是狐狸或者蛇族的女妖,她们却天生媚态,不用学也比我强。”说着,乔阑竟有些失落。 禹之听了,系着衣带的动作稍缓,看乔阑手里又拎着两个瓜来,语气放柔了些,道了声,“多谢了。” 乔阑放下手中的两个瓜,有些为难的朝着禹之道:“你,你也别谢我了,我今天就是想和你说,我, 我送了你这两个瓜,就不来看你了。” 禹之眼神一动,唇角有些不屑的轻笑,“小妖精,怕了吧。” 乔阑眼神一暗,“我打不过他们。” 禹之转身踱向乔阑,细细看了她一眼,将眼光挪向别处,似是有所了然,问道:“你的爹爹,妖力可强?” 乔阑自豪道:“我爹爹是这林子里的妖王,他能护卫一方安稳,是这林子里最厉害的妖。” 禹之又道:“ 那你的爹爹,寿命可长?” 乔阑垂下脑袋,有些难过,“我爹爹只活了五百年,竟还不如一些妖力不如他的活的久。” “你不知,上古阑杉的秘密?” 乔阑抬眸望向禹之,不解道:“什么秘密?” 禹之了然,轻笑一声,“你的先辈们将这个秘密守护的极好,竟是到了下一辈儿,连自己的子孙都不知晓了,不过既然先人有意,我又何必做那恶人,你若想知晓,到时自然会知晓。” 乔阑听的云里雾里,但联合过往种种,还有先辈们的事迹,也能推测出几分,便追着禹之问道:“阿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这么低微的妖力,是不是和阑杉的秘密有关?” “无可奉告!” 禹之大袖一挥,转身坐在了一个石板处,来来回回开始擦拭自己手中的剑。 乔阑一看,赶紧去她收拾的那堆物件里,翻腾出一个掏了瓤的水瓢,跑到瀑布那头洗了洗,又接了一瓢清水捧到禹之面前,讨好道:“阿鱼阿鱼,你行行好,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 禹之将剑放在一旁,看看乔阑手中的水,又看看面前亮晶晶的眼睛,反问道:“你果真想知道?” 乔阑点点头,伸手去拉禹之的手,见他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还以为对方是嫌弃她手脏,忙将手上的水在自己衣衫上蹭了蹭,又去拉起来,将水递到禹之手中。 “阿鱼你喝,这里的山泉最甜了,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告诉我,我都去给你找,只要你告诉我。” 看着一双期盼的眼睛澄澈透亮,禹之入神了片刻,才垂下眼眸道:“我想喝茶。” 乔阑赶忙拍着胸脯,“我帮你采!” 说罢,又跑到已经收拾好的那堆东西里面,左右翻腾出一只竹编的篮子,快速的跑出了洞去。 看着慌慌张张跑走的背影,和重新乱成一团的山洞,禹之伸手捻起飘在水瓢里的一片叶子,心中鄙夷道,妖精就是妖精,就算做事乱七八糟,却还是一副勾人的模样。 阑珊:十七 近日,后山的一窝兔子们发现,它们一向懒洋洋的乔阑大王突然变的十分勤快,总是拎着个篮子山前山后的忙碌,不是去采茶叶,就是去摘野果,然后会警惕十足的钻进瀑布旁那个隐蔽的山洞里。 整个太行山林里的妖,都知晓后山的一窝兔子格外团结,而且十分听乔阑的话,眼下乔阑叮嘱几个兔子守好洞口周边,但凡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赶紧向她报告,几只兔子也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的趴在草丛里细细观察,然后看着乔阑一趟又一趟,十分狗腿的讨好着洞里的某人。 就如眼下,已经入了夏的天开始闷闷的有些热了,乔阑闭着嘴巴不敢言语,手中拿着一把芭蕉叶子的蒲扇,在为石壁前打坐的人讨好的扇着凉风。 其实禹之对于乔阑这般狗腿的作为并不见多么受用,可几次拒绝,对方便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接下来,就会加倍狗腿的讨好,甚至茶水捧到唇边了,乔阑恨不能替他咽了下去。 若是实在是受不住了,禹之便会指使着乔阑出去,可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回来,并且一边忙碌着,一边将他收拾好的洞里,第无数次的弄成一团乱。 禹之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阑杉的记载,所以对于乔阑祖先隐藏的这个秘密,心有理解,这些日子以来,禹之闭口不说,是不想破坏他人一片苦心,可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般无奈的承受着别人的软磨硬泡。 若是在仙郡的时候,他禹之但凡遇见个稍有烦躁的年轻人,便会一张结界将人阻在外头,可是眼下这是在太行山里,他又身中蛇毒,若下了结界,无非就是告诉林子里的妖他在这里,如若那样,情况便十分不妙了。 身旁扇着的风忽大忽小,此时微微的,甚至有些察觉不到了,禹之睁开眼睛,侧过脸向身旁看去,却见坐在石头上为他扇风的乔阑,已经闭着眼睛垂下了脑袋,呼吸匀整沉静,分明是要睡着了。 啪嗒一声,蒲扇掉在了地上,乔阑惊的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睡着了,赶忙捡起蒲扇,双手拿着使劲朝着禹之扇了两下,仿佛越用力扇,便能补回方才打盹儿露掉的几下。 禹之一个吐纳轮回还未结束,忽的一阵风动将他垂在肩头的发丝一下子搅上了面庞,在眼前织成一片毫无章法的网。禹之胸口起伏,长出了一口气,便见乔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正扑上来用手将他脸上的头发拨弄下来。 细细的有些微凉的手指触碰在脸上,让禹之想拂袖打开的动作一停,感觉胸膛有什么东西轻轻搔过,直钻进了心房。 乔阑慌乱的伸手扒拉,抬手之间一时没了方寸,不时触碰到禹之的脸,在见他眼眸微动,长长的睫毛扫过指尖的时候,乔阑觉得神经一痒,触电般缩了回来,如此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满脸羞愧,霎时脸颊便灼了起来。 愣神一瞬,禹之收回目光,不禁再一次感叹,妖族女子果然本性放荡,随时随地都在想着用美色勾人魂魄。 乔阑也在心中感慨,传言中说外面的人类无恶不作,可以吃尽全天下的东西,面前这阿鱼看上去清雅淡然,总能让她心头砰砰乱跳,乔阑觉得,这可能是天性使然,就像老鼠遇见猫,虫子遇见鸟儿,本性里能生出些自己不能自控的东西来。 这两个各怀心思静了一瞬,禹之率先开口,似乎稍稍有些记恨乔阑方才的引诱,便冷声道:“阑珊木的秘密我告诉你,你以后,不必再对我这般殷勤了。” 乔阑一听,觉得辛苦多日终于有了回报,便忙不迭的点着头答应,生怕哪一处风吹草动干扰片刻,阿鱼再换了想法。 “阑杉,是上古天地初开的时候,用来支撑山脉的一棵神木,随着山川日月变换,吸收天地灵气,便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灵识。古书上有过记载,从古之今,大山大川之间有阑杉所在,必能保一方太平,可随着时间流转,阑杉后代子孙的能力逐渐减弱,能统领一方妖物已是不易。” 乔阑听到这里,点点头,“我爹爹当年就能威震这整个太行山里的妖。”说着,又望向禹之道:“那秘密呢?爹爹从没有告诉过我任何秘密。” 禹之撇了乔阑一眼,“阑杉后代的修为就算极不成器哪怕是个草包,其原身作为上古神木,还是会隐藏着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 “强大的力量?” 乔阑听了,暗暗运了一番自己的妖力,还是觉得稀薄异常三三两两。 禹之沉凝一瞬,语气变的格外郑重。“你父亲所不愿告知你的秘密,就是他寿命短暂,你灵力低微的原因所在。” 乔阑细想片刻,心头一片茫然,“阿,阿鱼,你说明白点儿。” 禹之垂下眼眸,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才叹一口气道:“阑杉木燃其自身,便会产生极其强大的妖力。” 燃其自身! 乔阑心头一惊,念及过往种种,才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爹爹御火之术那般好却不肯教我。怪不得我偷偷学了之后,每一次操控便觉得疼痛难忍,爹爹当初只说是我不适合御火,原来,他是不想,不想……” “他不想让你学会之后,过早的燃尽了自己的生命。” 乔阑念想起爹爹,心头难过,想起爹爹说过的,说阑杉一族一代又一代已经为这天地间牺牲了太多,他即希望她可以继承阑珊的使命,又不希望她有所作为,只想让她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妖精一样,无忧无虑,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心头突然之间被巨大的悲伤侵袭,乔阑觉得自己此时思绪乱到翻江倒海,脚下的步子错乱的挪了几下,踩到了之前为了讨好禹之放在那里的茶碗之后,才清醒过来,不知该说什么,只慌忙道歉道:“对,对不起。我,我……你……” 察觉到自己语无伦次,乔阑闭上嘴巴,望向禹之时,见他第一次颇有耐心的想要听她说话,她却喉中一哽,不想再言说任何了。 身形一闪,乔阑化作一道流光出了洞口,此时此刻她只想去问问三师傅是不是这样?为何三师傅宁肯多次骂她笨,也舍不得告知她这个秘密?为什么林子里年长些的妖,都不知她这个秘密? 回到自己的洞中,乔阑见三师傅又在收拾包袱,似乎又要去给后山那只上个月就已经生产了的麋鹿接生,看到乔阑回来,首先便绷着脸,骂了一声,“臭丫头,整天就知道出去疯!” 乔阑走到三师傅面前,这次再没有“嫌弃”三师傅的唠叨,只开口,有些难过的唤了声,“三师傅。” 三师傅听到乔阑这么唤她,收拾着包袱的手一顿,抬眸望向了乔阑。 “你知不知道,我爹爹瞒着我的秘密?” 三师傅难得没犯糊涂,回忆了一番,尴尬的道:“你,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教我时总怪我笨,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件事情。” 被乔阑这样一问,三师傅还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那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这和你笨有什么关系?” “我……”乔阑知晓长辈们是为她好,可还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三师傅,我还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 叹了一口气,三师傅觉得事情追问到了这个份儿上,说了也就说了,于是几步到洞外看了看没有旁的妖,便到乔阑耳边,悄声道:“我当年,实打实看见过你爹爹和林子一个女妖精关系不清不楚。” “……” 乔阑愣神了一瞬,没想到还能听到这般多彩的消息,那主人公还是自己的爹爹,于是脸颊一红,忙摆摆手道:“不,不是这个。” 三师傅一惊,“那还有哪个?你爹爹为人作风正气,也就那一次喝多了酒犯了错误,难不成还有另一个女妖精?” “不不不!”乔阑忙解释道:“不是说这件事情。” 三师傅听了茫然的摇摇头,“那其它方面有什么隐疾,我便不知道了,毕竟你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爱慕我。”说罢了,竟是一面失落的样子,又开始收拾起了包袱,念念叨叨的说起了那麋鹿生孩子的事情。 乔阑见三师傅果然真不知晓,便悻悻出了洞口,琢磨了半天,想着连三师傅都不知道的事情,那林子里一些年轻些的妖精必然更不知道,年长些的几位师傅当中,大师傅已经归隐山中,乔阑也不知晓他到底去了哪里,而二师父投靠了青蛇,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青蛇的性子,现在凶的很,见了乔阑都恨不能要吃了她,这些年来要不是她处处躲着,凡事也不出风头,乔阑觉得自己说不定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为了弄清楚事实,乔阑还是决定去寻二师父问上一问,到时候她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相信二师父也是会告诉她的,毕竟小的时候,二师父也曾抱过她。 找了几个林子里的小妖问了问,那几个消息灵通的都告诉乔阑,二师父和青蛇他们一起出了林子,说是到太行山外去了,乔阑心中焦急,觉得自己有些等不及二师父回来,所以决定出去找一找。 拿了个包袱收拾一番,乔阑觉得自己囊中羞涩,实在是没有什么玉石宝器或者值钱的东西可拿,所以干脆空着手,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妖到人间自有路。 走了一段路,乔阑又想起了自己应过阿鱼的,说护他十日周全,如今期限未到,她不辞而别也有些不好,所以又折回步子,朝着山洞那处去了。 阑珊:十八 到了瀑布旁的山洞口,乔阑像以前一样唤了一声,知晓对方不会应答,便直接进去,却发现洞中已经空空如也,地上她搬过来的瓶瓶罐罐,也已经重新被收拾的整整齐齐,而一直放在石台旁的那把剑,此时也随着主人一同离去,不知踪迹。 乔阑站在洞中,想想近日来与禹之相处的种种,不免也有些失落,其实她知道他是一个外冷心软的人,他也会一边打坐,一边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山前山后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如今一个人突然之间一声不吭走了,这让乔阑编排好的一肚子离别话语烂在腹中,无处说道。 不过失落归失落,这种情绪在乔阑心头盘旋了片刻便慢慢淡了下去,心中只遗憾,今后的日子怕是再见不到像阿鱼那样好看的了。想到这里,乔阑不自觉有些红了脸颊,想着幸亏盈盈没在这里,若盈盈看到她这样,必定是会嘲笑她思春的。 自我羞愧了片刻,乔阑四下里看了看周围,莫说盈盈,就算是后山那几只爱打洞的兔子,都没见着影子。乔阑放下心来,坐到禹之常打坐的石头上,闭上眼睛想了想禹之的样子,自言自语道;“以后成亲,就找阿鱼这样的夫君,只是希望脾气再温和些就更好了。” 边嘟囔着,乔阑脑海里便不停的出现禹之的身影,本来还有些为他担忧,可细一想他该是个稳妥的人,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便也证明他的伤已经大好,他有着离开这里的本事。 不多挂念,乔阑做正身子吐纳了一个来回,想起禹之所说的话,便抬起手,犹豫片刻,学着爹爹御火的样子,开始动用御火术。 起初的时候,乔阑只觉得周身有些灼的慌,稍稍坚持片刻,掌心的火焰便会带着钻心的疼袭向全身,乔阑痛的低呼一声,赶紧收手,心下里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她御火的方法有些不对。 不过还好,乔阑记得二师父也是可以御火的,只不过是因为爹爹的御火之术无人能及,二师父才极少在众妖面前御火,此次她去找二师父,就算是二师父不知晓阑杉的秘密,她也可以向二师父请教一下御火的本领。 稍稍缓了几息,待火焰灼过的疼痛感退下去,乔阑才起身出了山洞。 片刻,瀑布旁的翠竹林子,兰白的衣衫一闪而过,飘然远去。 连说带求,半路还碰见狐狸打了一架,乔阑才突破青蛇在林中设下的层层关卡,朝着林子外面去了。 乔阑记得小的时候,其实爹爹是不允许林中的妖私自出去的,怕破了与人类相处的界限,可自打青蛇在这太行山里掌了实权,之前的规矩便被统统抛在了脑后 ,乔阑觉得她此次速去速回,只找二长老问明事情原由,绝不多做逗留,其实也不算是坏了爹爹的规矩,再者说了,乔阑安慰自己,她此番去只是想确认阑杉的秘密,和她的御火术是否正确。若她讨得了二长老欢心,教她使用真正的御火术而自身不被灼的疼,那她说不定就会变的十分强大,若她变的强大,她就可以保护更多的动物,这样一来,也是为了这个林子好。 顺着山路出了林子,看着周围的树木逐渐的不那么粗壮茂密了,山里的动物也少了许多,乔阑知晓,离人类的村子已经不远了。那只飞出过很远的老鹰曾经和乔阑说过,出了林子是不能随意动用妖力的,若是被人类发现是妖,就会被抓起来活活烧死。乔阑为了安全起见,隔了老远便开始拄着棍子走,那只鹰还说过,说人类里的男子分明是喜欢妖精美貌的,可往往美貌的妖精,也是得不了好下场,于是乔阑慎之又慎,又将自己的脸上涂了灰。方才在山路上碰见个砍柴的樵夫,乔阑冲着那樵夫嘿嘿一笑,黑脸衬着白牙,险些将那樵夫吓的魂飞天外,后来那樵夫缓过来才问乔阑,是不是村子里闹了妖,出来逃难的。 乔阑点点头,想着其实不仅是她和猴子盈盈这样的妖恐惧人,怕是人类当中那些弱小的,也会怕妖,尤其是青蛇手下的那一大帮,莫说人怕他们,就是林子里的妖见了,也是极其害怕的。方才乔阑听那樵夫说附近的村子里闹妖,便想着定然就是青蛇那帮家伙,又出来祸害百姓吃人放火了。 那砍柴的老头儿不过六十来岁,乔阑活了大几百年,但见那樵夫长的老,便也甜甜的唤了声爷爷,又打听了一番附近哪个村子里闹妖闹的最凶。 那花白头发的樵夫伸手冲着梧桐镇的方向指了指,说那里最凶,罢了又千叮咛万嘱托乔阑千万不要去,他是家中有孩子等着吃饭,无奈了才出来砍柴挣钱,若是没有天大的事情,可是千万不能去梧桐镇的。 乔阑点点头,谢过那樵夫好意,便将手中拄了大半天的棍子放到那樵夫的担子上,自己快速朝着梧桐镇跑去了。 梧桐镇本是太行山脚及不起眼的一个小镇,不过河流山川的走势到这里做了停顿,山水相互,也形成了一处风水极佳的灵秀之地。 乔阑到了梧桐镇上,见镇子里空空荡荡,到处都有房屋的断壁残垣,有的人家从紧闭的门里悄悄开出一道缝隙,看见乔阑只一个人,似是才松下一口气。乔阑同样战战兢兢,因为她听闻人类的一些修士,譬如阿鱼那样的,修为也是十分了得,她自己孤身一个,若是遇到了捉妖的修士,下场必定也是惨极了。 小心翼翼的穿过整个梧桐镇,乔阑在梧桐镇东头儿的一座小石桥上,遇见了个跛脚乞讨的人,十分和气的问了问才知晓,原来妖怪出来害人,大部分是在晚上,具体的日子并不能确定,就如那六月里说来就来的暴雨,让人们猝不及防难以招架。 往往人一开了话头儿,心底的防线就容易卸下,那跛脚乞丐见乔阑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善,平日里也极少有人这样恭敬的朝他说话,便敞开心扉多说了几句。那乞丐告诉乔阑,之所以妖怪们近日连连祸害梧桐镇,是因为第一次闹妖的时候,村民们合起伙来在村子里设了埋伏,妖怪来的时候点燃了埋在周围的松油,烧死了一两只残暴的妖怪,本以为是一次得了胜利的战斗,不曾想却是埋下了大患。 山林里的妖怪们血腥残暴,一见自己的同类死在梧桐镇,便将这一笔账记在了心里,若不是镇子上神仙庙里的仙人显了几次灵,怕是整个梧桐镇的人,都已经被妖怪吃光了。 乔阑一听神仙显灵,吓的心头一个激灵,忙想着寻个地方躲起来,那乞丐看出乔阑害怕,以为她是在恐惧妖怪,便十分热情的邀她到自己的住处去。乔阑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赶紧谢过那乞丐,帮他拿起身旁的一只破碗,朝着乞丐的住处去了。 到了地方,乔阑四下里望了望,觉得这乞丐的住处虽然乱了些,也是不错的,最起码墙不漏风,屋不漏雨,比她之前看到的那些民宅,也不差到哪里去。 乞丐见乔阑四下观察,便解释道:“这里啊!本不是我的家,镇子里闹妖闹的厉害,有几家条件好的,或者胆子小的,都举家搬迁到了别处,留下这空房子,就便宜了我们叫花子喽!” “我们?” 乔阑心头疑惑,莫不是她也像是个叫花子,这个疑惑刚刚起了,便听的屋里有快速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稚气的小女孩儿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病气,朝着乞丐连着唤了几声,“爷爷,爷爷!” 乞丐笑呵呵的应了一声,指着那小女孩儿对乔阑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阿福,前些日子被妖怪吃人吓到了,生了病,一直不见好。” 小女孩儿过来,看见阿福,怯生生的躲在乞丐后面,懂事的朝着阿福唤了声,“姐姐好。” 乔阑嘿嘿笑了几声,自己竟有些害羞了,朝着乞丐问道:“这里,这里就你们两个吗?” “唉。”那乞丐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风干的馍递给身边的孙女阿福,抹了一把眼角流出的泪水,声音苍凉的道:“年前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家五口,阿福的爹爹是这附近村子里的猎户,一家人日子过的虽不富裕,也平安喜乐,可那一夜我们所在的村子里闹了妖怪,阿福的爹娘和弟弟都被妖怪给吃了,那时我这个跛脚的老头子和阿福在地窖里整理过冬的白菜,才逃过一劫。” 乔阑心头有些难过,想想方才镇子上房门紧闭的人们,不解的问道:“那这里其他的人,明知道闹妖,为什么没有逃走呢?” 乞丐摇摇头,摊开一张满是裂痕的手,无奈道:“能逃到哪里去?谁都不知道下一个闹妖的地方会是哪里!我和阿福,还有这镇子上的好几户都是从别的村子里逃过来的,但这世道不知怎么了,闹妖的地方越来越多,人们民不聊生,不知该逃向何处呀!” “那……那……”乔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该怎样才能解决眼下的难题。 说起妖怪来,乞丐念及死去的家人,愤愤不平的指着天道:“依老头子看呀!那帮吃人的妖怪,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阑珊:十九 阿福是个很乖的孩子,喜欢追在乔阑身后一声声的唤姐姐,乔阑觉得阿福就像是太行山后山那一群可爱的兔子,纯真善良,总是小心翼翼的顾及着别人的感受。 乔阑生在太行山中,熟知各类药草的属性,阿福的病适合用什么样子的草药,乔阑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个数。 快入夜的时候,乔阑向老乞丐和阿福谎称出去上茅房,实则趁着夜色掩映,化作一道流光去到山里给阿福寻找药草。在山中反反复复寻找的时候,乔阑脑子里也在不停的胡思乱想,她从不明白青蛇那帮妖为何如此野心勃勃,难道人和妖和平共处不好吗?难不成诺大的太行山已经满足不了它们的口腹之欲了么?还是青蛇从不甘心统治一个小小的太行山,它的野心让它想要得到的更多?乔阑突然念想起了爹爹说过的话,爹爹说过其实人也好妖也好,心底的贪欲,永远是一种难以遏制难以填满的东西。 不知怎的,乔阑边采着药草,脑海里忽然又想起了阿鱼的身影,也不知他离开山洞后去了哪里?有没有顺利的离开太行山?也不知以后他们两个还能不能再相见?她今后,还能不能看到像阿鱼那样好看的脸? 带着露水的药草在手中握了一把,乔阑在草丛中站起身来,正打算快速的返回他们居住的院子,一扭头,竟发现梧桐镇的方向已经红彤彤的火光一片,侧着耳朵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其中隐约的咆哮声,尖叫声和哭嚎声。 乔阑意识到不好,望着梧桐镇的方向,察觉到那里果然有着十分浓重的妖气,甚至乔阑还丛中察觉到了一股青蛇独有的冰冷的腥气。 想起那热心肠的老乞丐和懂事乖巧的阿福,乔阑顾不得其他,丢下药草便朝着梧桐镇的方向去了。 熊熊的火光蔓延到了天际,似乎这火是人类燃起,炭火当中还有几只面目狰狞的小妖尸体,大火抵御了一部分妖的进攻,却也损坏了人们的房屋田地。 反应过来,乔阑赶忙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阿福所在的院子里去了,离的愈发近了,乔阑的脚步稍稍顿下了些许,因为她确实已经察觉到了她一直以来十分畏惧的,代替她统治了整个太行山的大妖,青蛇的味道。 乔阑念起爹爹还在的时候,她和青蛇曾经在一起跟着几位师傅学习过,青蛇不管学什么都要比她学的快学的好,乔阑那时觉得青蛇各处都好,还向爹爹说过,若是她到大了仍旧妖力不济,那就让青蛇做了这个林子的妖王,也能保得大家无恙。乔阑记得那时候爹爹是摇头的,他只说青蛇不适合,青蛇的野心,连他都猜不通透。 那时侯,乔阑只觉得爹爹庸人自扰,谁知爹爹一去,青蛇就以极快的速度在众妖之中奠定了自己的位置。乔阑知道自己平庸,便觉得青蛇这样做也没什么,可当青蛇开始吃了太行山第一个不听他命令的妖之后,一切都开始变了,众妖开始变的惶恐,似乎整个林子里也再没有了什么规矩可言,反倒是只要惹过青蛇一伙,那么必定落不了好下场。 青蛇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对付乔阑,似乎她这草包妖王在他眼里,并不觉得有多少威胁,后来当乔阑觉得青蛇做的过分了,被妖王的责任感驱使,去向青蛇讨说法的时候,青蛇当着她的面活生生吞了一个武逆他的下属后,乔阑乖乖的闭上了嘴巴,彻底知晓自己与对方实力悬殊,根本无法抗衡。 算起来,后来乔阑在林子里做的最露脸的事情,也就是和青蛇的露水相好狐狸,打过一场披头散发连抓带咬平分秋色的战役了。平日里的时候,乔阑但凡听闻青蛇在哪里,必定都是绕着走的,如今若是要正面碰上青蛇,心头难免有些胆怯,但想一想之前还怯生生唤她姐姐的阿福,乔阑思虑一瞬,还是朝着阿福所在的院子里去了。 越过墙头直接进去,乔阑发现屋内起了熊熊的大火,白日里那热心肠带乔阑回家的老乞丐,已经了无声息的躺在院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用爪子剖开了肚腹,五脏六腑被拉扯出一地,死的极其凄惨。 乔阑心有惋惜,几步过去看了看,见那老乞丐大睁着眼睛,瞳孔已经涣散无光,却仍旧保持着死前巨大的恐惧,乔阑记起爹爹说过,这世间的人若是死不瞑目,便难以入黄泉渡轮回,长长久久的徘徊在黄泉河畔,忍受着刀刮火灼般的苦楚。 伸出手轻轻的抚在老乞丐的眼睛上,体力妖力稍动,乔阑为他缓缓合上眼睛后,不由的心头沉重,叹了口气,然后快速站起身来,四下里寻找阿福的身影。 看着房屋里燃烧着的熊熊大火,乔阑心头担心阿福是不是已经烧死在了火里,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看上一看的时候,却猛然听的后墙那边传来一声稚嫩且惊恐的尖叫声,那声音乔阑听在耳边,正是阿福无疑。 快速的,翻身出了墙外,乔阑倒吸一口凉气,见一只长着利爪的妖,正流着满口的唾液,扑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福。 见此情景,乔阑大喝一声,“住手!”忙捡起一旁的棍子,朝着那利爪的妖物打去。 猛然挨了一记打,那妖物怒吼一声看向乔阑,乔阑趁此机会已经纵身越过妖物,护在了阿福身前。 阿福抬头见了乔阑,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乔阑盯着眼前的妖物,之所以这利爪的东西被称之为“物”,是因为这是青蛇那帮妖培养出来的,一些被用妖力强行催化的凶猛动物,这些动物并不曾经过修行,灵识未开,只如一般圈养的猛兽一般,听的懂施法者简单的命令。 面对乔阑,似乎那妖物察觉出来乔阑身上没有人类的味道,一直十分警惕的,低声嘶吼着盯着她,跃跃欲试着不敢向前,再嗅一嗅乔阑身后阿福的味道,又目光贪婪不舍得离去。 其实此时此刻乔阑也有些犹豫,因为从种族上来讲,毕竟她和这妖物都是太行山中衍生出来的,血脉上更近一些,可若放任这妖物将阿福吃掉,乔阑也是万万做不到的,若那样的话,即使不是她吃了阿福,那她也与杀了阿福的凶手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之间,乔阑心头的警铃大作,一股冰凉的血腥气息,慢慢包裹了她的全身,与此同时,那利爪的妖物似乎受到了什么命令,长着血盆大口嘶吼一声,朝着乔阑身后的阿福扑了过去。 乔阑心头一紧,此时此刻也没有犹豫其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就是不再管什么妖什么人,保护身后的阿福,就是她眼下要做的唯一事情! 将妖力凝结在手中的长棍之上,乔阑自知她的实力虽然不济,那也是同青蛇之类的相比,若是收拾眼前这个头脑简单的粗暴妖物,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棍在乔阑手中发出一抹流光,飞舞起来如一道流星坠落银河,就在那妖物飞扑而起的时候,乔阑一跃向前迎了上去,长棍带着凌厉的势头,直插向那妖物满是尖牙的大口! 极其惨烈的一声嘶吼响起,那妖物轰然坠地,喉中插着长长的棍子,鲜血淋漓抽搐了几下之后,双腿一瞪,没了动静。 乔阑心头砰砰直跳,愣神看了那妖物片刻,回过神来想要将阿福拥进怀里,一扭头却发现阿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身后,可嘤嘤的极其压抑的哭声,还留在耳际。 “呵呵呵!”一阵尖锐中带着些嘶哑的冷笑声起了,听的乔阑浑身一颤,心道遭了。 “妖王大人,你可要认清,你是人是妖?” 乔阑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那十字的路口,不知何时已经盘起一只粗壮的大蛇,那蛇的体型似乎已经大到了极致,身上的鳞片泛着墨绿的光芒,随着身体的蠕动微微抖动,竟是比一层钢铁盔甲还要厚重,最令人诧异的,是那蛇的头上已有了两个圆滚滚的凸起,远远看去有些像蛟龙的犄角,乔阑心头震惊,这青蛇莫不是,已经有了化蛟的迹象! 阿福被青蛇盘在尾尖,本来被如此庞大的一条蛇抓住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再加上青蛇口吐人言,更是直接将阿福一个本就病弱的孩子,吓的直接晕了过去。 乔阑抬头看着,青蛇依旧还是青蛇,依着青蛇的妖法修为,几百年前便已经可以化作人形,可是青蛇似乎对人类或者仙家的面貌尤为厌恶,一直以来都以本体的面貌出现在众妖和世人面前,只是乔阑爹爹在的时候,青蛇会将自己收敛成小树粗细,不像现在,张狂的毫无顾忌,只恨不得以一己之力,便可翻了天地。 阑珊:二十 青蛇唤乔阑一声“妖王大人”,语气与狐狸的讽刺不同,不过是轻描淡写,极其不屑的一个称谓。乔阑看着突然到来的青蛇,本想笑上一笑说几句好听的话缓解一些当下气氛,可看到青蛇尾巴上卷着的阿福时,乔阑只觉得面部僵硬,笑一笑只会滑稽无比。 “青,青蛇,你能不能,放过那孩子?”乔阑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到最柔和,用自认为最友好的语气,朝着青蛇说道。 “放过她?”青蛇冷嗤一声,“凭什么?” “因为,因为你不能滥杀无辜!” “无辜?”青蛇声音嘶哑,狂笑的时候又带了一丝尖锐的阴柔之气,“我们不杀人,难道就只能等着被人所杀?” 乔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低声道:“我们回山里不好么?” “你这个懦夫!” 伴着一股冰凉的腥气,青蛇巨大的脑袋徒然到了乔阑面前,猩红的信子触碰到乔阑的脸,颊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多年以来我留你性命,不过是看那老头子对我有收留之恩,没想到像你这种草包,也来坏我的好事!你胆小懦弱心慈手软,那老头子将妖族交到你手里,简直就是瞎了眼!这世间,只有我青蛇可以做那万妖之王,我不仅要整个太行山,我还要统领整个人界!假以时日,我便会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同北海幽罗甚至仙郡抗衡!而你,你什么都做不得!你就是个废物!” 乔阑后退一步,愧疚的难以抬头,方才昏过去的阿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看见乔阑,虚弱的声音唤道:“姐姐,救我。” 乔阑看着阿福,想着阿福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啊,她和她的爷爷,在不久前还对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十分友好,若这世间的人该死,那也该是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的人们,而不是善良的老弱百姓。 “青蛇,我要救她!” 乔阑抬起头,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但是心底对于青蛇的恐惧,更多被心底涌起的责任感所掩盖。 “你确定?”青蛇瞳孔凝成一条直线,似乎乔阑的决定,在他的意料之外。 “我确定。” 乔阑点点头,向前了一步,不在乎脸上青蛇方才划出的伤口还在往外浸着丝丝鲜血。 “哈哈哈!” 青蛇仰天大笑,嘶吼道:“不自量力的东西!你拿什么来和我抗衡!” 乔阑估量一下自身实力,心头一横,忍着疼痛在掌心打出一道火焰,朝着青蛇诓骗道:“我爹爹的御火术你不是没有见识过,往日里我不用,不过是没有练到火候,如今我既然敢面对你,就有足以和你抗衡的实力!” 青蛇素来谨慎,也从未听闻林子的小妖们说过乔阑使用御火术的事情,况且乔阑本人平素胆小平庸,如今突然之间敢于正面挑衅他,这让青蛇一瞬有些不敢轻举妄动。 掌心的火焰灼的乔阑疼痛不堪,后背都已经起了津津的一层汗,为了不露马脚,乔阑面色淡然,朝着青蛇虚头巴脑的打出一记火焰之后,趁着青蛇躲闪之际,朝着他的尾巴扑了过去。 乔阑知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孤注一掷,因为以她的实力,必定打不过青蛇,几招过去必然露出破绽,唯一救阿福的可能就是趁青蛇不注意将阿福抢夺过来,然后走一步说一步,寻机会逃走,可这一下若救不下阿福,那么她算是彻底惹怒了青蛇,到时候青蛇恼怒,便会将她一口吃掉,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 心头思绪千万,乔阑看准空挡,趁着青蛇躲闪之际飞快的冲了过去,幼小的阿福求生心切,也在拼命的挣扎着,小手伸出来不停的挥舞。乔阑靠近了,一只手极快的打出一缕掌心焰打在青蛇的尾巴上,青蛇躲闪时吃痛,下意识的松动了尾巴,这让乔阑抓住机会,抱住阿福滚落在了一旁。 不顾后背落地时擦破的伤口,乔阑如平日里拎着猴子一样,拎起阿福胡乱的选了一条路便要逃跑。 没跑几步乔阑便觉得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极快的朝着她们来了。 青蛇意识到上当,心头对于乔阑存留的最后一丝忍耐到了尽头,长尾一甩掀起屋顶的瓦砾,如一阵狂风卷雨,袭向了乔阑和阿福。 愈发近了,乔阑觉得背后和头顶的瓦砾变成了一把把削皮刮骨的刀子,纵使她已经尽了全力逃跑,可仍旧觉得,离死亡仅剩一步之遥。 碎裂的瓦砾落地了,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乔阑虽然已经尽量在躲闪着,可是仍旧觉得背后开始火辣辣的,似乎鲜血已经染湿了衣衫。乔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因为她察觉出青蛇已经追了过来,若她稍稍有丝毫停滞,那么被青蛇抓住,她和阿福,连个全尸都难以存留。 鼻息间青蛇冰冷的腥气越来越重,乔阑却觉得眼前的路愈发模糊,神思稍一松动,只觉得青蛇巨大的尾巴已经卷到了她的腰上,心头慌乱之间,乔阑一松手将阿福抛了出去,心想着是生是死,便是要看阿福的造化了。 腰间青蛇坚硬的鳞片边缘已经切进了乔阑的皮肤,乔阑痛的两眼冒了泪花,拼命挣扎也只觉得腰间的蛇尾越卷越紧,青蛇冰凉尖锐的獠牙,似乎就要咬向她的颈间! “救,救命……” 乔阑觉得呼吸越来越紧,逃生无望,只无奈的心下茫然的呼救一声。 紧接着下一刹,乔阑只听得一声极其痛苦的嘶吼响起,卷着她的青蛇身体剧烈的颤抖了几下,将她甩到一旁,而后青蛇似乎如临大敌,惊异中又带着十足的警惕道:“竟然是你!” 来人音色不见高起,平静淡漠的道:“收起你的小伎俩,我已经上过一回当,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乔阑听这声音如空谷幽泉沉静悦耳 ,十分熟悉,抬起头一看,却见火光隐隐处,一人迎风而立,兰白的衣衫伴着墨色的长发微微吹起,锋利的长剑紧握手中,目光望向乔阑这边,眉心簇起几道漂亮的弧度。 “阿,阿鱼。”乔阑刚刚认出来人,呆呆的唤了一声,却觉的耳边风声忽疾,青蛇似乎孤注一掷,朝着她冲了过来。 乔阑慌忙后退几步,退到墙壁处退无可退后,忽觉得一只手轻轻扶上了她的腰身,将她拥进怀里,带离原地。 与此同时,方才猛然攻击乔阑的青蛇见势收手,趁着禹之分神救人之际,一闪而过,逃了个了无影踪。 乔阑觉得霎时坠入了一场梦境一般,呆呆的看着身前的人,只觉得眼前一双眸子如淬了这世上最毒的阿芙蓉,一瞬间,便勾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似乎是察觉到乔阑的目光有些灼人,禹之将揽在她腰间的手收回背在身后,轻轻握了握拳,望向了青蛇逃离的方向。 乔阑身体失了支撑,晃了一下赶紧立稳,看禹之一眼,想起自己刚刚色迷心窍的样子,瞬间红了脸,回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乔阑提起神经,紧张道:“阿福呢?你有没有看见阿福?” “跑了。”禹之音色平静,淡淡的开口。 “哦。”乔阑点点头,想着跑了正好,跑了还安全些,可隐隐的,又有些稍稍的失落。 禹之似乎读出了乔阑心头的小情绪,目光看向远处,又道:“她自己受了伤,还想回来救你,我告诉她我会救你,便让她先走了。” 乔阑听后心头一晴,眉眼弯弯笑成月牙儿,愉快道:“多谢阿鱼救我!可……”乔阑稍一转念,又问道:“阿鱼怎知我有危险?为什么会来救我?那青蛇说又是你,难不成你们认识?” 禹之转过身,朝着镇子外走去,张张口本想回答乔阑的问题,不曾料想到乔阑一开口竟问了这么许多,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巴,快步向前走着。 乔阑跟在禹之身后,接着又问道:“我看你的修为甚至比青蛇还要高上一些,你们人间的修士都这么厉害的么?” “不是。” “不是什么?你方才用的那一招叫什么?可不可以教教我?” “……” 禹之停下脚步,沉默一瞬,蹙眉看着乔阑满身斑驳的血渍问道:“你受伤不疼么?” 乔阑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疼,你看我眼里都疼出泪花了。” 禹之望过去,果然见乔阑虽然嘻嘻的笑着,可是面色苍白,带笑的眼底晶莹一片,脸上的血痕已经有些干涸,可到底新伤未愈,看上去让他的心有些隐隐的疼。 伸出手,禹之轻轻触碰上了乔阑的脸颊,入手的触感柔软细腻,带着微微的冰凉,刺激的他即刻将手收了回去。 深呼一口气,心头思绪努力调整平稳,禹之重新屏着呼吸轻抚过乔阑受伤的脸颊,一阵微痒过去,乔阑脸上还在作痛的血痕,顿时消失了无影无踪。 “咦?”乔阑伸手摸了摸脸颊,感觉十分惊奇,“你竟会疗伤?” 说罢了,乔阑蹭过去拽住禹之的袖子,央求道:“阿鱼阿鱼,我背上身上也是疼的,疼的我走一步都想发抖,你快帮我治一治吧。” 禹之扫了乔阑一眼,“话那么多,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痛呢。” 乔阑拉下脸来,叹一口气道:“爹爹去了之后,我修为不济,脾气也不好,便常常挨打,挨打多了就发现,若闷声不吭的话,身上的伤口只会更疼的。” 禹之听了,话语放软,“疗伤的法术只对于小伤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身上的,还是需要慢慢调养的。” 乔阑点点头,刚要接着继续走路,却见一个白瓷的小瓶突然递到了面前。 “这是上好的伤药,你可以先吃一颗。” 乔阑抬起头,见禹之面容无波,眼眸之中却是柔光一片。 也不多客气,乔阑接过来打开瓷瓶倒出里面碧绿的药丸吞下一颗,然后走几步看向身旁的禹之,走几步,又欲言又止的望过去,终于在走了一段路,望了无数回之后,禹之忍受不住,转过头朝着乔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 我, 我……”乔阑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红着脸问道:“阿鱼,是不是你要帮我治身上的伤口时,也要摸我?” 禹之身形一僵,千年修为在这一刻,方寸大乱。 阑珊:二十一 禹之的药确是好药,这是乔阑经过一夜调养之后得出的结论,本来乔阑还担忧青蛇会去而复返,可是出乎意料的,青蛇以及他的那帮喽啰,一下子从梧桐镇退了个干干净净。 清晨的时候,乔阑举目望着残破不堪的梧桐镇,听着耳边人们失去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青蛇他们的罪孽有些过于深重了。可细想,乔阑又惭愧无比,爹爹临终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太行山交给了她,而她只顾独善其身,却纵容了青蛇一帮妖跑出梧桐镇祸害百姓,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造成这样的结果,她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 昨天夜里稍稍缓过神之后,乔阑背着满身伤痕跑遍了梧桐镇寻找阿福,可连着找了好几圈,都不见阿福的身影,直到早上,村子里一个敲锣的更夫告诉乔阑,昨天夜里阿福病重晕倒,被逃难的人一起带着,去往了青州的方向。 乔阑向那更夫询问了前往青州的路,本欲快速的朝着青州城里去寻阿福,却被禹之在石桥上拦住了脚步,不许她踏往青州一步,其原因不过因为,乔阑是妖,禹之怕乔阑妖性大发,伤害了青州城的百姓。 当时禹之面色端的如那千年寒冰,仿佛若乔阑执意踏出石桥一步,便即刻将她斩杀当场,而乔阑觉得自己对凡人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此次去不过是确认阿福无恙,如若阿福安然,那么她便想着即刻返回,绝不迟延。 当时乔阑说明了原由,禹之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却依旧没有让开脚步,最后乔阑灵机一动,拉起禹之一起赶路,并且指天立地的发着誓,若她有丝毫伤害他人的行为,就让禹之即刻吃了她。 禹之将手中的剑隐去形体收回袖中,对于吃了对方这个粗暴的说法,微微蹙起眉心,表示有些难以适应。 一路上,禹之淡然自若,而乔阑愈发走着,则愈发想要收回曾经说过的,对人间不感兴趣的话,因为沿路遇见的挑担的,骑马的,都让乔阑觉得新奇无比,每一样都想凑上去好好的问一问,看一看,可每次都被禹之阻止,怕她伤害旁人。 为此,那些摆摊的骑马的落了清闲,一直跟着乔阑的禹之却是遭了“口舌”之秧。 “阿鱼,你看那一串一串的山楂外面裹着什么?” “糖。” “糖?糖和山楂?好吃吗?” 禹之脚步顿了下,似乎回味了很久,应道:“好吃。” “你吃过吗?” “很久之前,吃过。” “很久是多久?” “就是很久……” “阿鱼阿鱼,你看那姑娘往嘴巴上涂的红红的是什么?真好看。” “胭脂。” “你涂过么?” “………”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青州城的时候,路旁过来一群人,吹吹打打格外喜庆,道路两旁的人都在朝着队伍前面骑马的红衣男子,不停的说着吉祥的话语,锣鼓乐队后面,一顶轿子被鲜红的绸缎系成团团簇簇的花朵,一阵风过,将轿帘掀起一道缝隙,新娘子身着嫁衣,顶着鲜红的盖头坐在轿子里,拧着帕子,紧张又娇羞。 娶亲的队伍走近乔阑这边了,乔阑学着一旁边路人的样子,拱手朝着那新郎官和花轿欢快的道了几声“白头偕老””天作之合”的吉祥话,这话淹没在人群中,新郎官没有听真切,倒是跟在花轿旁穿红戴绿的媒婆十分欢喜的道了声谢,然后从一旁边丫头托着的红盘当中,抓起几个油纸包裹的糖果,笑眯眯的朝着乔阑和禹之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乔阑笑呵呵的将糖接过来握在手里,自己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的眯起了眼睛,余下的本欲揣进怀里,一扭头看见一旁边静立的禹之,便快速又剥了一颗,递到禹之唇边,热情道:“阿鱼你尝尝,好甜呢。” 禹之将头扭到一旁,并没有接下乔阑的糖。 乔阑以为禹之不信,或是不好意思,便举着糖跑到禹之另一边,劝说道:“真的,你尝尝,要是不甜的话,你就吐出来。” 禹之头稍向后仰,又躲开了些许。 乔阑不死心,踮起脚向前递了一递,眼神之中满是期待。 禹之避无可避,犹豫一瞬张开口,快速从乔阑手中含住了递过来的糖果,一言不发朝着青州城的方向去了。 乔阑追上去,望着禹之如冰似雪的气质,知晓他已将自身神韵敛去七分,可凡人望去,仍旧觉得翩翩公子,遗世独立。忆起方才那媒婆对他们友好的调笑话,乔阑朝着禹之重复道:“阿鱼,那人说我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禹之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乔阑,本欲张口说话,意识到嘴巴里还有方才被强喂的那颗糖果,便含糊不清的低语了一句,“不知羞!” “羞什么?”乔阑这会儿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反驳道:“我三师傅常说,妖也好人也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衍生的规律,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禹之听了,没有说话,因为追究起来,乔阑这话说的到底也是有道理的,谁知心头这样想了,便听得一旁的乔阑十分遗憾的道:“只可惜人妖殊途,如若不然,阿鱼,我……” 乔阑话说到这里,一抬头迎上禹之的目光,四目相对,都快速躲开,乔阑也将余下的话一下子咽回肚里,心头暗暗有些紧张,但又想着妖难道不应该都是敢爱敢恨的样子么?其实打心里,她是喜欢阿鱼的,若他也是太行山里的妖,那她就让三师傅做主,让他们两个结为夫妻,永生永世在一起。 各怀心思,到了青州城里,乔阑四下里打听了一番,在几个赶车的车夫那里,打听出逃难来的百姓都集中在了城南的一处破庙里,等候着当地官府将难民的口粮发放下来。 乔阑紧赶着又跑去了城南的破庙,在众多老弱病残哭声连连的难民当中,却没能寻到阿福的身影。乔阑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遗憾万分决定离开的时候,却被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拦住了去路,那妇人四下里看了看,抹了一把眼泪小声告诉乔阑,说她找的那个姑娘,已经被同行的几个丧了良心的同乡人卖到了妓院里,年岁小的时候给那些老鸨龟公做丫鬟,年岁大了有了姿色,就卖身做了娼子,若没有人救,那姑娘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乔阑对人间的规矩有些不懂,但是妇人所说的事情,乔阑也能感受出其中严重,于是向那妇人道了谢之后,便拉扯着禹之,将青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妓馆,找了个仔仔细细,最后在城郊一处两层的花楼后院中,寻到了被困在地窖里的阿福。 似乎是阿福年龄小脾气倔,惹怒了妓馆的老鸨子,便被人锁在了地窖里,什么时候服了软,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禹之握住阿福的袖子诊了片刻,说是已经被人喂过药草,此时性命已无大概,可乔阑瞧着阿福面色苍白气息奄奄,便央求着禹之用他疗伤的方法,将阿福的病治好。 谁知乔阑这话说出了,禹之却是站起来背过身去,轻摇了摇头道:“人的命格在她入轮回的时候便已经定下了,若被强行改动,对她不好,对你我,也不好。” 乔阑不解,“我喜欢阿福,我只救阿福,不可以吗?” “她的命格若被你改动,说不定反而会受无妄之灾。” “那……”乔阑思索一瞬,“那我们,将她救出去可以吗?” 禹之不为所动,乔阑求道:“阿福的爹娘被妖吃了,她怕极了伤心极了才生了病,现在她的爷爷也被妖害死,我若连她都救不了,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我一辈子都难以安心。” 空气沉静了一瞬,就在乔阑觉得有些失望的时候,听的耳畔轻柔的声音道:“好,我们带她出去,但是你只能将她送回破庙当中,她以后的命运你不得再干涉。” 乔阑低下头,轻轻点了点,虽然她有时候呆呆的,可心里清楚,她无处安置阿福,若是将阿福带回太行山中,那里各类精怪繁多,阿福在那里只会是一个异类,她妖力低微,根本保护不了阿福周全。 抱起阿福,乔阑朝着地窖口抬头看了看,却听得哐当一声,有人用木板将地窖口盖了起来,显然是有人发现了他们的闯入,先盖起来,后喊人前来抓他们。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随着外面人声吵闹脚步拖沓,乔阑不用细想,也知晓必然已经围了许多的人,准备将他们捉拿。 来回踱了几步,乔阑想不出其他办法,便借着地窖口上破木板透出的零星光亮,看着禹之问道:“要不,我稍微用一些些妖力,逃出去吧。” 禹之干脆拒绝,“你不许在人间动用妖力。” 听着地窖口的人越聚越多,乔阑心头急了,“那,那,那怎么办?” “我来。” 禹之静静应过一声,随着话音落下,乔阑甚至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她这百姓点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转换了地方。 阑珊:二十二 安顿好阿福,乔阑放心不下,又折回去把卖掉阿福的那几个人好一顿吓唬,才和禹之并肩行着,离开了青州城。 出城的时候,正巧遇上了青州城里过庙会,乔阑一双眼睛简直不太够用,走走停停,四下里瞧个没完,终于在受不得那油炸食物的香味之后,腆着脸朝身后的禹之问道:“你有钱没有?” 禹之一愣,摇了摇头,乔阑也摇头啧啧两声,好好的望了那摊子一眼,才转身离开。 出了青州城,乔阑走了一段路,见禹之还跟着,便问道:“你不是怕我在青州城里滥杀无辜么?我现在都出城了,难不成你还怕我返回去?” 禹之直言道:“妖性难测,不得不防。” 乔阑耸耸肩道:“我从不吃人,若那些人不惹我,我也绝不打架。” 禹之疑惑,“你即和那蛇妖不是一伙的,又为何出了太行山来到人间?” 乔阑一听,便将自己去寻二师父学习御火术的事情讲说了一遍,禹之看看乔阑,沉凝了一瞬,道:“你二师父已经死了。” “啊?” 乔阑大惊,“什么时候?” 禹之静默不语,乔阑遗憾道:“虽然二师父从小就看不起我,父亲不在的时候还打骂我,可我还是不希望他死了。” “他祸害人间,自然该死。” 乔阑沉默半晌,低声道:“那,那我还是回山里吧。”说着,便开始慢吞吞的,朝着太行山的方向去了。 走了两步,乔阑发现禹之留在了原地,竟没有再跟着了。 眼下要办的事情都已结束,乔阑恍然想起禹之在梧桐镇救她的情景,便扭回身问道:“阿鱼,你不是不辞而别了么?为什么还会突然出现在梧桐镇救我?” 一句话似乎戳到了禹之心底极尴尬的位置,犹豫一瞬才道:“你在林中救我 ,我答应过你,护你这小妖周全。” 原来如此,乔阑听了,心头隐隐有些遗憾,回头又望了禹之一眼,才重新迈步准备离开。 走了不过十几步,乔阑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阑,阑儿。” 这声唤的乔阑心头一动,几步跑回去问道:“阿鱼你叫我?” 禹之面上渐渐泛起一丝红晕,看着乔阑好奇的眼睛道:“不必着急回太行山,我,我近日闲来无事,可以陪你四处走走。” 乔阑一听,眼睛里现出了光芒,可稍一转念,又暗了下来,“我爹爹从不许妖在人间逗留的。” 禹之思索一瞬道:“由我看守,你必然不敢的。” 乔阑觉得此话有理,便即刻将心头的担忧抛之脑后,欢快道:“那我们去哪里呢?” “去买方才的小吃。” 乔阑疑惑,“你方才不是没有钱么?” “方才是方才,此刻有了。” 一听禹之这话,乔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拉起禹之的袖子,将他扯到别处,极其小声的问道:“难不成,你方才做贼了?” “……”禹之一时竟哑口无言,但见乔阑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不得不出言解释道:“我会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乔阑被这一传说中神奇的法术惊的满心欢喜,忙扯着禹之的袖子摇了摇,谄媚的道:“阿鱼,你教教我吧,教教我吧。” 禹之转身往青州城内折去,顺手将自己的袖子理了理,干脆的拒绝道:“不教!”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笨蛋。” “………” 到了青州城里,各处热闹的地方转了一圈,夜里时,两人才在一家民宅里落了宿,那民宅的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衣着朴素,却生的文静端庄,见乔阑和禹之两人前来,上下看了一眼,便若有所思的微笑着,打算将乔阑禹之两个安排到一处房间休息。 为此,乔阑看看禹之,想着自己不会吃亏,便没有拒绝,反倒是禹之出言解释说,两人还并未成婚,那年轻妇人才做了罢。 安排好了之后,那年轻妇人朝着乔阑悄悄挤了挤眼睛,乔阑看不懂,回过屋里去寻禹之相问,谁知禹之竟低声笑了笑,只告诉乔阑,这青州城的女子倒是温柔多情,最懂男人心。 乔阑不明所以,但想想自己或许果真愚笨,也就没有多问什么。其实打一开始的时候,天边显了夜色,乔阑四下里没有寻到山洞,便看到一个树洞,领禹之过去看了看,打算在那树洞里过夜,谁知禹之刁钻,竟是百般嫌弃,瞪了乔阑一眼之后转身就走,继而才寻到这家民宅里面。 住在这民宅里,乔阑和禹之的房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木墙,乔阑翻来覆去良久,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极其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可细想又觉得没有头绪,无从说起。 起身在地上来来回回踱了不知多少圈,乔阑实在是无聊极了,便轻轻敲了敲隔在两个房间中的木板,问道:“阿鱼,你睡了么?” 乔阑屏着呼吸等了片刻,对面仍旧安静一片,没有人回应。乔阑心道,没曾想看上去那般出尘的一个人,睡起觉来竟如死猪一般。玩儿心起了,乔阑每隔上一会儿,总去将那木板敲上一敲,对面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就在乔阑以为是不是禹之又不辞而别的时候,那头才传来一道极其清冷的声音。 “玩够了吗?” 乔阑赶紧收手,嘟囔道:“我睡不着。” “今夜星光不错。” 乔阑惊喜道:“难道你要陪我看星星么?” 隔壁平静的声音中带了隐隐的笑意,“你若睡不着,可以去数一会儿。” 乔阑白眼儿一翻,隔着半开的窗户望向外面,确实觉得星光朦胧,格外宁静。 到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皎白的月光洒了下来,乔阑抬头看去,望着天上星星点点的光,就如太行山林子里那群受了惊从草丛中飞起的萤火虫,飘散在整个漆黑的夜里。 一阵微风袭来,轻轻带起乔阑的长发,乔阑趴在窗台阖上眼睛,细嗅了几下微风,又蓦然将眼睛睁开,因为她察觉出这微风里,有着一股极淡极轻的,血腥气。 到了清晨的时候,乔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一觉睡到日上高杆,醒来之后到民宅中四下里看了看,刚开始反醒自己不该这样逗留人间的时候,禹之静立在了乔阑身后,淡淡问了句,“想吃什么?” 乔阑回过头,神情一呆,没想到禹之竟会前来问她这个问题,本不想叨扰,话到了嘴边却变成,“都,都,都可以,我不挑的。” 禹之点点头,面容无波,转身朝着厨房里去了。 乔阑意识到今时今日禹之竟体贴入微为她做饭,一张老脸瞬间红的如同煮熟的虾儿。 其实,乔阑想着,他们这样子,有些像一对新婚的夫妻,这样想着,乔阑觉得若是真的也好,其实她打心里还是十分喜欢阿鱼的,待以后他们儿孙满堂,女孩子像她一样温柔贤淑,男孩子像阿鱼一样风姿出尘,他们相亲相爱,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多好。 胡思乱想间,身背后突然有人唤道:“阑儿。” 乔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笑的眯起了眼睛,随意的“嗯”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 乔阑下意识含羞道:“在想我们两个成亲。” 对方似乎有些吃惊,确认道:“我们成亲?” 乔阑本想点头,稍后反应过来之后神经一紧,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过什么,尴尬的转身,只能“嘿嘿”的干笑了几声。 禹之并未生气,也不曾嘲笑乔阑,只静了片刻,开口道:“饭菜快好了。” 乔阑捣蒜般的点点头,不敢直视禹之的目光,将脑袋扎到胸前,快速去了厨房。 一顿饭菜过后,乔阑见禹之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不曾言说什么,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阿鱼,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禹之将手中茶杯放下,十分自然的道:“因为在山洞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待我的,甚至更体贴。” 乔阑想想自己之前做过的那些扇风倒茶的谄媚事迹,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道:“我就是这么个人,闲不住的。”说着,乔阑抬眸望向禹之,十分诚恳的道:“阿鱼,这次救阿福,还是要多谢你了。” 禹之不语,看着乔阑,知晓她必然有后话要说。 “我爹爹在时,从不让妖族逗留人间太久,如今虽然我无能,林子里的许多妖都不再受这条规矩约束了,但是别人可以不听,我是爹爹的女儿,我必须听。从梧桐镇到青州,我耗费的时间已经不少了,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我就必须要回到山里了。”末了,乔阑看看禹之,有些惋惜,又无奈道:“阿鱼,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平凡人,只是以后山高水远,有缘再见了。”说罢,乔阑又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见了,你一个异族到了太行山中,会十分危险的。” 空气沉了片刻,乔阑低下头,轻声道:“不过,我怕是会想你的。” “阑儿。”禹之轻唤一声。 乔阑抬起头,蓦然迎上一双炙热的眸子。 “能不能,多陪我几天?” 阑珊:二十三 为什么会决定留下来陪阿鱼?这个问题乔阑思来想去,实在是编排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来,最后只得反醒自己色迷心窍别无它由。 乔阑安慰自己,活了这么大,难得遇见个喜欢的男子,她不可能陪他永远的留在人间,他也不会陪她返回山中,如此,她只花两三天的时间好好爱一场,从此回到太行山里再不出来,想必爹爹也会原谅她的吧。 民宅的那个年轻的妇人,因娘家爹爹生病,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去住,除却乔阑两人住的这两间,只将旁的屋子房门一锁,提前收了几天的租金,便笑呵呵的离开了。这下子不大的农家院里只剩下了乔阑和禹之两个,两个人进去出来说说话,逗逗狗喂喂鸡,甚至那妇人种在门口的菜园子,都被乔阑挑水浇了一遍。 禹之总是静静的,在乔阑做这些的时候在一旁看着,不时也会搭上一把手,虽然许多时候还是会责备乔阑笨,但是眼睛里,一直都带着隐隐的笑意。 乔阑有时候想问禹之是不是也喜欢她,可是每次鼓起勇气话到了嘴边,又羞得像是被人勒着脖子,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而禹之则似乎见惯了她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总会垂下眼眸,再骂上一句“笨蛋”。 近日来,似乎从上次乔阑碰见青蛇那次之后,附近镇子里闹妖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乔阑心头反而有些担忧起来,因为她知晓青蛇必定不是被她劝说的浪子回头,只可能是在暗地里酝酿着更为猖狂的行动。 想想身世凄苦的阿福,乔阑觉得,若是青蛇再做祸害人间的事情,那她一定要去做些什么,否则她余生苟且偷活,必然也会生活在愧疚当中。 盛夏之后,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便开始了,人们将折好的花灯放在河中,让带着幽幽烛火的彩灯顺着河流而下,五彩斑斓的颜色随着水流漂动,像一条熠熠光彩的星河。 乔阑蹲坐在离院子不远的小河旁,数着沿河飘过来的,还没有熄灭的河灯,不时捞起几个打开,瞧一瞧人们朝朝暮暮许下的心愿。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的近了,伴着一阵悠扬的笛声,乔阑蹲坐在河边,没有回头,借着河岸柳树下灯笼的光亮,隐隐绰绰看见禹之的身影。 挽起袖子从河里再次捞起一个莲花河灯,乔阑打开了,凭着细微的灯光和极好的视力看清上面的字迹,欢快的朝着身后的禹之道:“阿鱼,方才有个人许愿金榜提名然后娶到一位贤惠妻子,我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个求得如意郎君的,你说我将他们两个的河灯放在一起,他们会在一起吗?” 悦耳悠扬的笛声蓦地停了,禹之望向湖面,看见那用水草系在一起的一簇簇河灯,问道:“那些是什么?” 乔阑看着河面的灯,伸手一个个指着道:“那个是希望重病痊愈的,他旁边那个是希望妙手回春的,还有那个,那个是渴望得一个孩子的,另一个我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个期望丈夫早死的。” 禹之握着笛子,将手背回身后,疑惑道:“为什么求子的和期望丈夫早死的要放在在一起?” 乔阑理所当然道:“人死了不是都要入了轮回么?既然那人丈夫要早死,死了的话就会重新投胎做人,重新投胎投到求子的那家,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 翠色的笛子在修长的手指尖转动了几个来回,禹之轻笑一声,点评道:“倒也合理。” 得了夸奖,乔阑心头愉悦,转过脸问道:“阿鱼,你有什么愿望么?” 禹之抬头仰望着星空,似乎是思索了良久,忆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曾经,似乎是位列仙班。” 乔阑听了,点点头,学着禹之的语气点评道:“虽然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会实现的。” 得到认可,禹之望向乔阑,眼眸中带起些许柔情,静静的看了良久,才道:“待过了明天,你就另寻个地方栖身吧。” 乔阑道:“什么意思?太行山里不好么?” 禹之将目光移到那些河灯处,声音似乎隐隐有一丝沙哑,“或许,别的地方也很适合你。” “不了。” 乔阑起身,蹭到禹之身前,“太行山里有猴子和盈盈,还有三师傅,还有后山的一群兔子,我虽然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妖王,但是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说着,乔阑看看禹之,神情之中难掩伤感,“阿鱼,虽然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但是,我一定会想你的,以后我望着太行山里的漫天云霞,一定会念起你的样子,我,我……”乔阑说着,竟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阿,阿鱼,我喜欢你,可是人妖殊途,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 突然被一双臂膀紧紧的拥在怀里,乔阑觉得心头砰砰乱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只感受周身温暖的像是即将落幕的余晖,光华绚烂,融进了她的生命当中。 嘴唇贴着怀中人儿微凉的耳际,禹之闭上眼睛,将怀中的人儿抱的更紧,似乎冲破了禁锢在心头的枷锁,如痴如醉,低声言语道:“阑儿,我也喜欢你。” 乔阑听着耳畔的言语,心头的甜蜜与惊喜不知如何表述,自我激动了半天,干脆一伸手,环上对方的脖子,将自己咬到嫣红的唇,主送递了过去。 小河中未曾熄灭的河灯越聚越多,河面都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粼粼的光,这一个吻细腻而漫长,仿佛不在乎身在何方,不在乎地久天长,只在此时此刻,给彼此心底留下最刻骨的映像。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怀里的人儿失了力气,渐渐瘫软在怀中将要沉沉睡去,禹之才将乔阑拦腰抱起,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而方才站立的地方,静静的落着一个堇色的香囊,觅光的夜蛾靠近了,停留了片刻,便如汲了这世上醉人的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乔阑似乎做了一个极美的梦,梦中她身披彩霞,欢快的朝着心爱的人跑去,她爱的人也在等待着她,那时苍天大地为他们作证,从此一刻结为夫妻。只是不知为什么,乔阑只听得周围热闹的礼乐声音,不知何时换成了轰隆的雷声,再一抬头,乔阑发现原本漫天的红霞,已经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阴云。那云层厚的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跌跌撞撞的冲向前去,发现等着她的阿鱼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拴上了满身铁链,沉在了冰冷的水中,难以抬起头来,而她自己似乎也被一道惊雷劈中,钻心的疼痛从手臂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阿鱼!” 乔阑惊叫一声坐起身来,头晕了一阵,听着耳边吵吵闹闹的,待晕眩的房屋停止转动,乔阑才看清,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狐狸,而平日里风骚刻薄的狐狸,此时满目慌张,正呲着自己尖尖的牙齿,撕咬着乔阑的胳膊。 乔阑吃痛,抬脚便将丧心病狂的狐狸踹开老远,狐狸跌在靠墙的柜子上重重的摔下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乔阑斤斤计较打上一架,反而不顾疼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乔阑不住的叩头道:“妖王大人救命,救命啊!” 这一顿折腾,将乔阑看的一头雾水,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才看清狐狸此时满身伤痕,爪子都被咬掉了半只,平素里高昂的脑袋叩在地上,已经沾满了泥土和伤痕。 虽然平素打打闹闹事情不少,可乔阑和狐狸毕竟没有什么刻骨的大仇,本想赶紧过去将狐狸扶起,乔阑一动身,才发现自己浑身软弱无力,如吃了林子里的麻醉果子一般。 “你你你,起来。”乔阑起身坐在床边,赶紧朝着狐狸摆摆手,阻止她继续叩头。 狐狸眼力灵活,立马起身到乔阑身边,眼眶里泪汪汪的道:“妖王大人救命啊!” 乔阑抬起受伤的胳膊道:“我还以为你要吃了我呢?怎么反而求我救命?” “青蛇,青蛇有危险了!不不不!”狐狸语无伦次,又连连摇了摇头,“是整个太行山中的妖,都要完了!” 乔阑不解,但从未见过狐狸这般,赶紧问道:“你说明白些,怎么回事?” 狐狸想起青蛇,哭的愈发难过起来,断断续续的道:“仙郡,仙郡设下诛妖阵,要诛杀整个太行山里的妖,青蛇拼了命才将我和野猪送出来,他让我们找你,让你求你那相好,放过我们吧!” 乔阑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道:“仙郡的诛妖阵我听过,但是为什么会诛杀我们呢?”细一想,不等狐狸回答,乔阑恍然,有些无力道:“是因为青蛇它们滥杀无辜,对不对?” 狐狸一听,哭的更凶了,“青蛇说,你那相好是仙郡的人,他让你求一求,只要仙郡散去诛妖阵,那么他便永生永世不再出太行山一步。” 阑珊:二十四 乔阑心头大乱,知晓狐狸一族最善于说谎,便又问道:“你即说青蛇放了你和野猪出来,那他为何自己不出来?” 提起青蛇,狐狸哭的愈发悲戚了,看看乔阑,恨到咬着牙,又无奈道:“青蛇被你那相好钉了乾坤钉,此时已经受了重伤,若不是及时躲进了太行山中,怕是性命都没有了。” 乔阑一时有些难以相信,“可是阿鱼他,他……” “他眼下被野猪引到别处,我才能趁机进来与你说句话,前日夜里你二师父已经被他亲手杀了,此时野猪,怕是也要凶多吉少了!” 乔阑惊的心头直颤,站起身来,整个人都有些摇晃,“不会的,怎么会是阿鱼!” 狐狸尖叫道:“野猪见过你那相好,你那相好便是诸天之上镇守一方的神君,野猪说第一次与他交手,便是青蛇偷偷放了蛇毒才能脱身,这世间凡是中了蛇毒的,无论仙妖魔,都会短时间内修为大损,后来青蛇本想抓住他,找了很久,却不敢想那神君竟是胆大包天躲进了太上山里妖族的地盘!” 乔阑心头想起和禹之相处时的种种疑惑,猜度过他或许不是寻常的人间修士,也大胆的设想过他是仙郡某位不起眼的仙官,不曾想,竟会是堂堂四方神君之一! 如此说来,从一开始的接近,会不会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利用? 推开狐狸,乔阑迈步朝着外面就要走,“我去找阿鱼,我去找他!” 跌跌撞撞刚走了几步,乔阑忽然又停了下来,将自己满手的指甲掐进掌心,努力使情绪平静下来,未曾回头,朝着狐狸问道:“你是说,诛妖阵已经开始了?” 狐狸被乔阑这突如其来的镇定问的慑住了心魄,一时忘了哭嚎,连连点头道:“是,方圆五百里,其妖尽诛!” 乔阑在自己掌心托起一簇火焰,炙热的火苗灼的整个手臂直颤,带起的疼痛感,让原本还残留着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起来。 转过头去,乔阑看着此时狼狈万分的狐狸,开口问道:“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回去?” 狐狸上前,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心头对乔阑升起了一种敬畏之情,匍匐着爬到乔阑脚下,眼里哭的懦弱,却异常坚定道:“回去,青蛇还在林子里,我要回去陪他。” 乔阑二话不说,像平时揽起猴子一样,将狐狸的后颈一提,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太行山的方向去了。 乔阑知晓,既然那人能给青蛇钉上乾坤钉,亲手杀了二师父,修为必然在野猪之上太多,野猪此去拖不了太久,而那位禹之神君昨夜里柔情似水,让她陷在他处心积虑备下的迷魂香里,不过是想让她沉醉在一场风花雪月的美梦时,灭了她的家园,诛杀了她的亲人! 踏进太行山地界,狂风已经肆虐起来,乔阑迎着风强行闯入阵中,一阵飞沙走石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被卷到了何处,只感觉像是被摔进了一处荒芜的山坳,枯枝碎石垫在身下,之前与青蛇打斗时留下的旧伤顿时裂开,渗出殷红的血来。 乔阑顾不得其它,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四下里环顾一番,看见一处山谷当中燃起熊熊火光,映照着天空之中的层层阴云,都泛出了诡异的红来,似乎那云红到极致,又会纷纷扬扬的掉落,落雨般坠下无数燃烧的火球。伴随着火光的,还有回荡在山谷之中,一声声瘆人魂魄的惨叫,那叫声当中,有许多乔阑都听着耳熟不已,仿佛是一把把带着倒勾的尖刀,直刺进了她的心脏! “猴子!盈盈!三师傅!” 乔阑哭喊一声,朝着那火光处跑了过去,越走近了,便发现路上开始断断续续有妖类和动物的尸体,其中不乏与她打过架的,问过好的,往昔里或笑或恼的音容,如今全都变成了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乔阑只觉得双腿开始发软,越往前走着,炙热的火焰开始灼的她浑身疼痛,可心底执着的劲头涌起来,让她毫不犹豫的往前,不能退缩分毫! 后山当中往日里青青郁郁的草丛,此时已经灼的焦黄一片,乔阑看见那曾经拥在一起,用最崇拜的目光唤她妖王大人的几只兔子,已经被倒地的焦木砸的四分五裂了无生机。 乔阑眼底流出泪来,不顾炙热的火光,飞快的朝着自己的洞中跑去,可原本熟悉的地方,此时此刻变的一片陌生,乔阑从山坡树木倒塌的废墟当中认出自己的家,到了洞口,却发现自己双腿颤抖着,简直失了踏进去的勇气。 脸上的泪水似乎都被周遭纷纷不断的火光灼的滚烫起来,乔阑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动动哽到如被绳索扼住的咽喉,沙哑的唤了声,“三师傅!三师傅!” 连着唤了几声,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山洞中,并没有传来那声熟悉的回应。 乔阑用手挥开飘在洞中的浓烟,猛的咳了几声,待眼睛能看清周围的景象后,乔阑惊喜的发现,那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三师傅,此时正十分安静的坐在床边,手边还揽着那个随她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里,为许多动物接生的旧包袱。 快速扑过去,像自己平日里最乖的那样,乔阑轻轻趴在三师傅腿上,呢喃着唤道:“三师傅,臭丫头回来了。” 身旁依旧静静的,没有人回应她。 乔阑眼底的泪水控制不住从脸颊落下,滴在三师傅落满黑灰的衣衫上,湿出一圈斑驳的痕迹。 心头如被刀割着跪了片刻,乔阑从地上站起身来,为三师傅拂了拂落在发上的灰,指尖触碰到三师傅的鼻息之间,发现那里果真已经寂静一片。 咽下自己心底所有的悲伤,乔阑顾不得嚎啕大哭,直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才放声呼喊一声,感觉她的天都要塌了。 将三师傅的尸体轻轻的放在床铺上躺好,乔阑跪在床前重重的叩了几个头后,才起身跌跌撞撞的出了山洞,朝着猴子和盈盈住的地方去了。 猴子将自己的家安在一处满是桃树的地方,盈盈说猴子胆小,便同他住在同一片桃林里。乔阑躲避着从天空不时坠下的流火,素色的衣衫被溅起的火星烫的褴褛不堪,往日里觉得不过几息便能到的山路,此时此刻漫长的像是走了她的半生。 到了狼藉一片的桃林,乔阑提着心肝唤了几声猴子,害怕极了像方才唤三师傅的时候一样,四周静的如跌进了一片死海,没有丝毫的声音出来应她。 连着唤了几声,像乔阑最不想看到的那样,没有谁回应她,甚至连林子里那些青蛇的手下,那些爱张牙舞爪欺负她的妖,都没有一个跳出来嘲笑她此时的狼狈。 就在乔阑失落到了极点的时候,忽的隐隐听到桃树底下,似乎有一道虚弱的声音嘤嘤的哭泣,然后如重新遇见希望一般,惊喜的唤了一声,“妖,妖王大人。” 乔阑猛然抬起头来,四下里观望了一番,发现那被灼到焦黄的枯草丛下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蠕动。乔阑跑过去,惊喜的看见猴子从中探出脑袋来,原本近乎金黄的绒毛,已经被灼的卷曲焦黄,似乎看见乔阑,猴子的精神便有了全部的依托,又唤了一声妖王大人,哇的哭了起来。 乔阑过去,边哭着安慰,边伸手将压在猴子身上的草拨开,可越安慰,发现猴子哭的愈发撕心裂肺,仿佛那痛苦已经超越了身体,刀割火灼都难以比拟。 听着猴子的哭声,乔阑扒着杂草的手,也慢慢的僵了下来,因为草丛之下,护着猴子的那双手上,还有着化形时未曾褪尽的羽毛,盈盈不落尘雨的羽毛,为猴子遮住了所有烈火的灼烧。 “盈盈,盈盈!” 乔阑疯了一般扒开草丛将盈盈抱在怀里,平日里最爱美的盈盈,此时已经被火焰灼的面目全非,任凭乔阑拼了命的呼喊,也再未能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猴子哭的一句话都难以言说,乔阑心头搐痛,举目望去,整个太行山漫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不仅如此,头顶遮天的云阵当中,还在如落雨一般坠着簇簇流火,乔阑听着耳畔猴子和整个山里的哭声,几尽崩溃的撕心裂肺哭喊一声,想着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罪孽,须的将整个太行山的生灵诛杀殆尽! 一颗火球落下了,砸到了乔阑身边,火星飞溅起来的瞬间,胆小爱哭的猴子扑上去,护在乔阑身上,就像盈盈护着它时那样。 乔阑伸出双臂,将瘦弱的猴子护在怀里,一双眼睛通红的,像是染了满目的血色。 周遭的火苗似乎受到了什么牵引,呼呼的燃动起来,火势却没有在太行山中继续蔓延,而是凭空向上,如千万把利锋尖刃,指向了整片天空的云阵。 乔阑一颗心疼啊!仿佛千疮百孔,被拿在炙热的火上反复煎烤。 猴子似乎察觉到了乔阑的变化,抬起泪汪汪的脑袋,唤了声,“妖王大人。” 阑珊:二十五 猴子一声妖王大人,直戳到了乔阑的心底,是啊,父亲临终的时候将整个太行山数以万计的妖托付给她,而她呢?昏昏碌碌苟且偷生一事无成!她眼睁睁看着青蛇祸害百姓,让许多许多的**离子散流离失所时,她没有办法,如今她又看得整个太行山生灵涂炭付之一炬,她仍旧渺小的一无所用! 眸中灼起了焰火的红,乔阑掌心腾起一簇火焰,而此时此刻,仿佛以前那股被灼烧的疼痛感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无限的悔恨,惋惜,还有愤怒! 她恨自己无用,辜负了父亲的托付,也恨那个分明是利用,却勾起了她一片真心的人!虽说那些受过伤害的凡人无辜,可也不该用整个太行山为其陪葬,冤有头债有主,她太行上山里众多良善的妖,又何尝不是无辜至极!仙郡如此做法,与祸害百姓的那帮妖物,又有什么区别! 乔阑抬起头一阵狂笑,禹之啊禹之,不知你是否后悔曾经说过阑杉的秘密?杀了二师父,是不是怕她掌控了真正的御火术?不过如今没关系啊!她是这整个太行山的妖王,就算是她尝尽烈火灼身的苦,焚尽阑杉的每一片枝叶,她也愿意,为太行山挡下这流火惊雷的诛妖阵! 周遭的火焰似乎开始朝着这边聚拢,慢慢的,一簇簇火焰腾空而起,飞舞着,盘旋着,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以乔阑为中心,开始卷起狂风直冲天际。 乔阑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已经麻木到失去直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操控起如此强大的火焰,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去,打败那些所有企图毁灭太行山的人们,然后保护猴子,保护盈盈,保护三师傅,保护后山的那窝兔子,甚至保护那些与她吵过架抬过杠的妖们。 太行山的整个上空,巨大的火焰漩涡,仿佛是夕阳落幕时映照在天际的晚霞,它美丽变幻,仿佛将要灼尽一个原本绚烂的生命,让铺天盖地的乌云,都开始了一点点退散。 乔阑也觉得自己尽要疯了,整个人已经渐渐的融进了那火焰当中,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仿佛意识开始洒在各处,慢慢消散,难以收拢…… “阑儿!” 耳畔呼呼的风声吹过,似乎是有人在唤她,乔阑回过头,看见一道兰白清冷的身影站在她身后,往日里从容淡泊的神态,此时倒显了慌张无措。 “呵呵,呵呵,哈哈哈!” 乔阑仰天大笑一声,一双眼睛愈发红了,“我如此一个草包妖王,哪里值得你禹之神君费尽心机!如今你看我狼狈不堪即将魂飞魄散,我的家园尽毁死伤无数,是不是觉得大功告成志得意满?” 乔阑此时已经有些癫了,禹之心头焦急不忍,但察觉到阴云之上布阵的诸位仙官,还是攥了攥拳头道:“你收手吧,我应过放你一条性命,便会向仙帝为你求情,你何必这样拼了性命!” “放我一条性命。” 乔阑喃喃念过一句,“可盈盈的性命谁来放过?三师傅的性命谁来放过?那后山里为你守过门的兔子,又有谁来放过?你知道的,他们是善良的,从不曾造过杀孽啊!” 禹之不敢直视乔阑的眼睛,低语道:“像阿福那样的人,也是何其无辜,太行山里屠戮血腥的妖太多了,且狡猾强大,仙郡舍小而取大,才决定一并诛杀。阑儿,你生性善良,我若护你,必也能保护周全的。” “舍小取大?这就是你们仙郡自诩正义的决策?呵呵呵!” 乔阑苦笑一声,眼泪落下来,又被火光快速的灼成干痕,“阿鱼,是我目光浑浊,看不出你竟是高高在上的神,还错将自己一颗心傻傻的给了你!可是如今,我告诉你,你也看错了,我本是妖,我嗜血狂傲,我如今不仅要开杀戒,还要这诸天之上千百位仙官为我陪葬!” 痛到极致大喊一声,乔阑控着漫天的火焰,朝着头顶的阴云袭去,一瞬间天际狂风大作火光流转,厚厚的云层,竟被灼的几近透明。 呼呼燃烧的火光当中,一声长剑出鞘的清脆低鸣响起,那声音乔阑很熟悉,正是她讨好禹之的时候,为他在洞里日日擦拭的那把佩剑。 炙热的火焰当中,乔阑觉得自己已经被灼的千疮百孔,而背后突然冰凉一片,那把她熟悉的长剑,如刺透了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穿透了她的身体。 漫天的风声忽的停了,乔阑身体顿了片刻,回过头,看不清那个她昨天夜里还满心喜爱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只见他从容淡然一步步向她走近,那姿态,好像从不为她一个小小的妖被诛杀,而起任何波澜。 火焰簇成的云霞,似乎没有了力量支撑,渐渐的熄灭,淡了下去,乔阑耳边只听的到呼呼的风声,然后自己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一般,从天空快速的跌落。 眼前渐渐变的迷蒙起来,乔阑似乎看到了她的爹爹,看到了盈盈和三师傅在向她招手。 其实懦弱的想一想,乔阑觉得自己落下个这样的结局也好,她死在了太行山里,她为爹爹留给她的太行山拼过自己的所有,她如所有阑杉的祖祖辈辈一样,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一片土地,并且最终埋在了这里。还好,这里还有她最爱的亲人伙伴。可是感受到胸口的冰凉,乔阑又觉得无比难过,在这场爱情游戏当中,她像是个不曾见过市面的傻子,傻子最容易被骗,落个这样的下场,也实属活该了吧。 后来,乔阑不知道自己究竟跌在了哪片泥里,不知道那漫天的诛妖阵有没有因此退去,不知道余下的妖有没有逃过一劫,不知道她曾经的阿鱼,有没有为她落过一滴眼泪…… 九天之上,负责诛妖阵的仙官向仙帝禀告了此次诛妖的情况,仙帝反复斟酌了几番,再次确认道:“禹之神君,不见了?” 仙官如实道:“那妖王本是一株上古的阑杉乔木,在其欲燃尽其身图谋不轨的时候,是禹之神君阻止并刺伤了她,随后两人坠落山谷,我等本欲前去相助,没想到那山谷当中妖力大作,神君心存善念,耗尽修为降服,并留那妖王一条性命,将她镇压在一处风水适宜的地方悔过,可是禹之神君却就此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 说到后面几句的时候,那仙官语气都有些断断续续,说一句,抬眸悄悄的观察一番仙帝的神色,又说一句,再抬头观察一番,可到后来,那仙官才发现仙帝不过是稍稍眯起了眼睛,并不曾言说什么,倒是一旁边静立的北神君站出来,朝着仙帝劝道:“禹之向来谨慎,仙帝不必多虑。” 仙帝听了,点点头,一挥手,便让那仙官退下去了。 时光荏苒,一去百年,一缕神识飘荡在阑珊桥旁,来来回回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化身成了一个呀呀学语的女孩儿,坐在阑珊桥的石阶上,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阑珊桥旁有一间新起的茶肆,茶肆的老板是个精明的买卖人,这日正出来给桥头讲故事的人发铜钱,一转头瞧见粉嘟嘟的女娃娃一个人坐在桥边,便过去问道:“娃娃,你阿爹阿娘呢?” 女孩儿抬头看着茶肆掌柜,对他的话满心迷茫,摇了摇头。 那茶肆掌柜的又问:“你可是这梧桐镇的?”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再次迷茫的摇了摇头。 茶肆掌柜的直起原本弯下的腰,弹了弹自己袖子上的灰,问道:“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听了,正巧看见一片叶子被风吹的落下了,漂在了阑珊桥下宁静的水面上,女孩儿凑过头去朝着桥下看了看,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脑海里忽的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女孩儿似乎也是这张脸,她小小年纪病重难医,饿昏了之后跌进了河里,再也没有起来过,不知为何,如做梦一样,自己竟成了她的模样。 茶肆掌柜的仿佛等的失了耐心,用脚尖踢了那女孩儿一下,再次问道:“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知道么?” 女孩儿张张口,不知想起了什么,甜甜道:“阿,阿福。” 从此,阑珊桥旁的茶肆里,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长大后掌柜的夫妇告诉阿福,她是掌柜的在某个不知名的野山沟里捡的,若不是掌柜的善心大发,她早已经不知喂了哪头野兽,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阿福对太小的时候已经记不大清楚,便十分相信掌柜夫妇的话。掌柜夫妇还说,她阿福若是有良心,就要做牛做马为茶肆干活报答他们夫妻两个,待长大了,就嫁给他们的儿子大威做妾,那样的话,不仅能为大威哥生儿育女,还能继续在茶肆干活,所以干活干活不停的干活,成了阿福活着的,唯一的事业。 阑珊:二十六 历经种种,一切仿佛不过大梦一场,浑浑噩噩间,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阑珊桥茶肆里的阿福,还是太行山上,那狼狈一场的乔阑。 或许,都是吧。 那日,栖山的雷劫随着禹之的离去慢慢消散,她满心迷茫从栖山赶往太行,又从已经翻天覆地的太行山,游荡到阑珊桥旁。 大威哥或是病好了,一家人举家搬迁去了南方,留了茶肆空荡荡的已经开始破败,桥头也少了那时常围在一起听故事的人,如今她再回忆起来,阑珊桥的故事,果真荒唐。 期间,那东海的龙尊太子赤岇来寻过她,骂她红颜祸水,为诸天之上最谨慎的禹之神君引来大劫,让他如今身陷囹圄,日日遭受天雷惩罚受尽痛楚。 念及那个人,乔阑觉得,若三百年前诛妖阵诛杀太行山的时候,恨他的绝情,恨他的利用,可如今再念起,若是没有他,她必然已经在诛妖阵下魂飞魄散,她就算是自我牺牲护的了妖族一时,也必然护不了永久。她不甘心盈盈三师傅,还有山中诸多妖的枉死,可是细想,三百年前那个柔弱的小女孩儿阿福,她亲人尽亡流离失所,最后枉死他乡,她又该去恨谁?怨来怨去,还是只能怪她当年懦弱无能,不能向父亲一样,将太行山治理的井井有条,让那些包藏祸心的妖类俯首称臣,不敢跃雷池一步。 细想下来,乔阑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祸害,不仅害的太行山近乎毁灭,也让那仙郡之中高高在上的一方神君修为尽毁堕入牢狱。 当年仙郡诛妖替天行道,他不过是诛妖阵中例行公务的一位神君,他将她留在太行山外,不过也是想在大劫当中,留她一条性命。 乔阑想想,苦笑一声,当年她被亲人的死打击到疯魔,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百家仙官,她濒临末路之时,迫于无奈,才让他瞒天过海,代虚弱的她镇压在阑珊桥下三百年,而她被他耗尽修为隐去妖气,投生之后,竟开始死心塌地做了个人。 在茶肆的那些年,乔阑日日守着阑珊桥,她知道桥下的水是多么冰凉,那里常年不见阳光,饶是镇子上最落魄的乞丐,也不会选择在桥下栖身,更何况他一呆,便是三百年。 有时候,乔阑心头涌起一股冲动,她想像三百年前一样,杀向仙郡,将她的阿鱼救出来,他们从此天高水远,永远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隐居永生永世。 这个念头起的时候,乔阑刚刚站起身来,月老儿朝纠便来叩响了她的门,知晓她忆起了前尘往事,月老儿二话不说,扯起她的袖子,带她去了人间各处走一走。 起初的时候,乔阑不明白朝纠的用意如何,只在人间一处街市上,看见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粉嫩的娃娃擦肩而过,乔阑才猛然转身,泪流满面。 那妇人身上穿着件黄绿相间的衣衫,头上别着支雀翎状的簪子,正满脸严肃,朝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训斥,不许那娃娃贪吃人家的糖果,小心被人骗了去。 “盈盈。” 乔阑轻唤了一声,那妇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乔阑后怔了一瞬,微微一笑,似乎记忆里并不认识这个人,便以为自己听岔了,世人千百,不过是重了姓名而已。 朝纠站在乔阑身旁,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妇人,叹了一口气朝着乔阑道:“当年闹妖之时枉死的百姓都已经入了轮回,仙帝斟酌再三,最后决意让太行山中,未曾有过杀孽的妖也一同入轮回,不过为人之后生平好坏,还是要看各人造化了。” 乔阑静默一瞬,心头的恨意渐渐淡了些,“那他呢?” 朝纠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三百年前你已经原身大损,若不是禹之假意杀你实则相救,怕是你早已经魂飞魄散了,如今以你一人之力,就算是将整个仙郡屠戮千百,也伤不了仙郡根本,不过是为他,再添上一条罪孽而已。” 见乔阑神色哀伤,朝纠又安慰道:“他曾是仙帝最信赖的人,如今欺上瞒下做出这等事情,仙帝也是气他背叛,我如今还像以前一样唤你一声丫头,作为朋友,听老夫一声劝,仙帝不是个昏晕之人,你且等等,或许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便被放出来了,不过若是到时,你们仙妖殊途,还是莫要再有牵连了。” 乔阑静静的听着,喉中哽的如刺了千万根钢针,沉凝许久,转身朝着梧桐镇的方向去了,良久,才音色遥遥的对朝纠道了声,“多谢。” 太行山,已经变幻的不似她在时的模样,那里衍生出来的妖魔精怪,也再认不得她这个不见经传的妖王,乔阑回到梧桐镇,或是碰到相熟的人了,还会打声招呼唤她一声阿福。可日子久了,便不知从那里开始的传言,梧桐镇里人人都道她是个妖怪,人们对她退避三舍,甚至有些意图伸张正义的,将黑狗血泼的她门口淋漓满地。 乔阑日复一日,像之前一样,沏好了茶水,做好了茶点,在门口等候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继续停留在这里,听一听那关于阑珊桥的传说,可茶水在杯中放到冷却,糕点生出了霉斑,却再没有一个人,来她这里坐一坐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了,湖畔那颗老柳的叶子落了满地,乔阑便每日拿起扫把,将阑珊桥上上下下扫上一遍,有时候靠在桥栏杆上向下望去,能感受出阑珊桥下,阿鱼为他自己设下的阵法隐隐还在,不过那人却转换了地方,从阴暗的阑珊桥下,换成了仙郡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遭受着日复一日的雷刑,那雷刑的滋味她也受过啊,似乎穿透皮肤,一刀一刀刻在了骨头肺腑当中。 其实三百年后,阿鱼该是知道必然瞒不过诸天之上众位仙官的,也知道罪责迟早会降临,却仍旧想要同她在一起,哪怕不过短短数月或是寥寥几天,可惜她三百年前呆笨,三百年后依旧愚钝,迟迟未能冲破封印忆起往事,也白白辜负了他这般用心。 青州城外的那处别院,已经变换了主人,她和阿鱼种下的芭蕉还在,只可惜物是人非,再没有人伴着她,为她奏一曲笛音了。乔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取走了阿鱼曾经为她准备的那件喜服,每日摩挲着上面并蒂连理的花枝,后悔当初自己仓皇的拒绝,该多么伤了他的心。 似乎这世上诸多东西,都是有灵性的,房屋老树,也随着主人的满心苍凉,变的破旧起来。 秋末的时候,掌柜的一家回了家乡祭祖,听闻她这妖孽住在了他们的茶肆里,便如同旁人一样,绕过这条路去走。乔阑知道,其实大威哥是远远的望过她的,大威哥娶了新妇,像是个富贵人家干练的姑娘,大威哥疼爱他的妻子,再没有了纳妾的心思。 秋天过去,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破旧的茶肆里再没有冒起袅袅的烟火气,茶肆外的雪,也再没人踏出一双脚印。 乔阑蜷缩在屋里,听着外面呼呼的寒风,静坐了一天又一天。 随着北风吹的愈发急,雪花呼呼的飘着,由细细的冰沙,变成大片的鹅毛,再由鹅毛,团成一团团散落的絮子,而她的茶肆里来过的唯一客人,便是受过她两个铜板恩惠的,那仙郡之中法力最弱油水最少的月老儿朝纠。 朝纠来乔阑这里坐了半晌,见她呆呆怔怔一言不发,只相见的第一眼,问了句“他怎么样了?” 朝纠唉声叹气了半天,才道:“他和你一样,仙帝每见他一次,第一句话便是请求放过你,诸天之上便只有他一个傻子,害怕仙帝会追责于你。” 乔阑抱着那磨的已经稍稍褪了颜色的喜服,泪水啪嗒啪嗒的流下,哭尽了眼泪,又目光怔怔的,开始望着某处沉静,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或是在等什么,也可能是想将他在桥下度过的那三百年,也熬过一次。 朝纠走了之后,整个冬天里,便再没有人来过了,直至冰消雪融,天气入了春,才有南归的燕儿,到她檐下啄上一口新泥。 慢慢的,阑珊桥下的水,随着雨季的到来涨了几分,一日乔阑正望着满巢的燕子出神,却听见沿河当中,又传来了哭声。一些枉死的魂魄告诉她,说是上游河中闹了妖,遇上蟒蛇走蛟,沿途祸害了无数村子,死了许多许多的人。 乔阑听后,心头震了一瞬,但想着祸有天报人由命数,就像当年的太行山一样。 再后来,有个人间的少年过来求过她斩杀那走蛟的蛇妖,说那蛇妖,本是太行山里的妖,三百年前被太行山里一场诛妖流火打击的修为大损,剥了一只狐妖的皮披着,才堪堪逃过一劫,后来隐在山里修行三百年,到了化蛟之时,便用速成之法,沿河引发了巨大的水患,淹没了许多沿河的村庄田地。 乔阑低着头,没有去问那跪地的少年如何知道这件事情,脑海里却忆起多年前阿福那张病弱的小脸。她在世为人的那十几年,用的便是阿福的模样,只封印开始解除,她才又慢慢变回原本的样子。乔阑又想起那时候,狐狸是整个林子里最爱寻她吵架的妖,她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撇起来,能把最好脾气的猴子都气的跳起来。 可如今,她们都不在了。 轻拂着手中喜服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乔阑透过窗子,望向外面苍茫的天空,空洞的眼神渐渐露出一丝温情,如遭遇苦难的人过尽千帆,慢慢扬起一抹笑来。 阑珊:二十七 若说六界当中最是秀丽壮阔的,当属仙郡无疑,它将漫天云霞踩在脚下,流光彩璃的一座座宫殿,将周遭千百里的竹林花海都比下了颜色。穿行其中的宫女仙娥,脚步轻盈平稳,衣袂翻飞时,如舞着一曲灵动的舞蹈,天际飞过的白鹤,不时传来一声悠远的啼鸣,一位负责传令的仙官从仙宫大殿匆匆出来,踏起白鹤便朝着遥远一处高耸的山川去了。 仙郡的天牢,在一处磅礴的瀑布之后,水流从万丈高空急速落下,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切断了天牢唯一的出口,传令的仙官驾着白鹤飘然而至,那白鹤靠近瀑布不减速度,直接化作一道白光,护着仙官穿过瀑布落到里面的山洞里,待那仙官捧着卷宗朝着里面去了,白鹤才收了翅膀,徘徊洞口,不时抖一抖溅在白羽上的露珠。 禹之分不清日夜,不知道自己在天牢里已经待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刺骨的惊雷会毫无预兆的毫无规律的落下,每每痛到彻骨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想起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印在心头,就像阑珊桥底黑暗无边的三百年一样,所有的痛苦,便也都能熬过去了。 牢房四周加注了先人设下的禁锢之术,可以困住任何一个犯了错误,臆想逃跑的人。随着捆绑犯人的铁链开始丁丁当当的响动,禹之知晓这个天牢里必然有了人进来,因为这里被困的人都寂寞了太久,见了新来的犯人或是执行命令的仙官,便忘却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如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新奇的事物感到好奇,或者不过是想要寻些事情,以打发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 此次来的仙官,步履走的极轻,似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快速朝着天牢的某一处来了。 禹之静静的垂着脑袋,身上斑驳的血迹沾湿了散乱的头发,听得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停在面前,禹之才轻轻抬起头,等待着仙帝对他,所定下的新的责罚。 那仙官走近了,在牢门前画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纹路,紧锁的牢门便咣当一声开了。边进牢房,那仙官边笑呵呵的朝着禹之道:“恭喜禹之神君,贺喜禹之神君。” 禹之面容淡淡,轻应一声,“我如今这般境遇模样,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喜的地方。” 仙官将手中仙帝亲笔的卷宗交到禹之手中,倒像是实打实的为他高兴,“仙帝宽宏,念在神君劳苦功高多年的份上,赦免了神君的罪过,神君只要从这天牢里出去,便还是九天之上,主掌一方的大人。” 禹之张口欲问,便见那仙官似是早已料到,面上带着笑道:“卑职火速赶来,不过是为了传达仙帝的旨意,其它事情,神君出去后便知晓了。” 朝那仙官点点头,禹之手握卷宗,起身便朝着瀑布那处去了,在这天牢的许久,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水声,他总催眠自己还在太行山的那个小山洞里,他依旧静坐着,身边有她恬噪又可爱的声音,她总为了讨好他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爱将他收拾好的山洞,重新倒腾的乱七八糟,有时候禹之沉溺的久了,便不敢再睁开眼,因为害怕眼前仍旧是黑洞洞,空落落的一片。 出了天牢,禹之立在瀑布之下,抬眸看了看眼前的磅礴,又忆起了当年太行山中,那如落珠帘的山涧小河。 看了片刻,禹之叹息一声摇摇头,刚欲离开,却被身后一声轻唤,牵住了脚步。 “阿鱼。” 那声音听在禹之耳朵里,竟比天牢之中,犹如削肉劈骨的雷声还要震人心颤,令他心头千百种情绪一瞬涌上眼眸,灼的眼底通红。 “阑儿!” 迫不及待的转身,禹之惊喜的发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面前,身着红衫,上边满绣了并蒂连理朵朵花开,唇角带着浅浅的笑,那笑容在与他四目相对之后,便荡漾到了眼底。 “阿鱼,我穿嫁衣,好看么?” 禹之忽的心中一痛,痛过此生受的所有苦楚,“好看,阑儿穿什么都好看。” “阿鱼,我们成亲吧?” 禹之点点头,笑的落下一滴泪来,“好。” 得了应答,乔阑朝着身后竹林唤了一声,“朝纠。” 月老儿朝纠沉着一张脸出来,眼眶红了大大的一圈,在职几百年,从未主持过如此难以挤出笑来的婚礼。 将手中姻缘线织成的红绸交到两人手中,朝纠悄悄抬手摸了一把眼泪,朝着九天之上漫天彩霞,高声呼道:“吉时到,一拜苍天!” 乔阑手中握着红绸,面上带了几分羞怯的笑容,悄悄看了禹之一眼,见他果真已经对着辽阔无边的苍天跪下,便也随着他,行了第一个叩拜之礼。 朝纠有些纷乱的羊角胡子抖了一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再次高呼道:“二拜大地!” 两人手握红绸,又是一拜。 朝纠立在一旁,并未急着呼第三声礼,反而朝着乔阑轻声问道:“丫头,这礼便要成了,可还有遗憾?” 乔阑摇摇头,感激的望着朝纠,“没有了,多谢。” 朝纠站直身子,最后一声,喊的十分嘹亮,浑厚的声音在九天之上甚至整个仙郡回荡。“夫妻对拜!” 随着乔阑禹之两人相对一拜,朝纠紧着高呼一声,“礼成!” 这一瞬,仙宫大殿甚至诸宫正在忙碌的仙官,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随着最后一个礼成,乔阑缓缓直起身,见禹之正望着她,从来淡泊清冷的他,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阿鱼,我们从此以后,便是夫妻了吧。” 禹之点点头,跪着将心爱的人轻轻抱住,颤着声音应道:“永生永世都是。” 乔阑千言万语到了喉间已无力说出,只轻轻叮嘱道:“你要好好的。” 禹之应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乔阑身上,而后竟如穿透了一层薄雾一般,直坠到了地上。 “阑儿,阑儿。” 禹之一遍遍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却不敢抱的太紧,生怕自己太过激动了,会吓到她,会惊的她消失不见。 乔阑抵在禹之怀中,感受着他砰砰有力甚至已经慌乱的心跳,心底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甚至神思沉沉,想要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看着怀中人儿轻轻阖上眼睛的那一刻,禹之自觉要疯了,纵然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已经尽数为她灌注,可自方才相遇的第一眼,他便感受的出来,他的阑儿,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已经空洞的只剩下了一丝虚弱的,仿佛随时要被风吹散的神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敢多问,生怕自己稍有激动,他的阑儿便要消失了,可尽管他万分的小心翼翼,他爱的人,还是离他而去了。 朝纠上前,哭到鼻音浓重,看着依旧僵在原地,保持着怀抱姿势的老友,直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 “上次太行山诛妖阵,那青蛇趁着丫头对抗仙郡的时候,竟剥了一只八尾狐的皮披着避难,最后虽然损了修为,但却逃了性命,后来那青蛇隐在一处深山里偷偷修炼,不知使用了什么邪法,短短三百年便要化蛟,化蛟之时引起暴雨沿河而下,淹没了不少村庄,祸害了无数百姓。后来,后来……” 朝纠讲述到这里,声音哽到苍老异常,“后来那青蛇沿河到了梧桐镇,路经阑珊桥的时候,被丫头截在了路上,并借用你留下的阵法,将那蛇妖诛杀在了阑珊桥下,而她,修为耗尽,神形俱损,只留了这一丝薄弱的神识,托我带来见你。” 朝纠望着禹之,有些话本想听从乔阑的意思,不必多言,但是心头还是忍不住,试了几次,终究开口道:“她拼了性命保得人间一方安定,不求功德,不过只请求仙帝饶你罪责。禹之兄,我老头子以前也怪过你迷了心窍自甘堕落,竟爱上一个妖女,还荒废了自己的修为和仙位,可如今我瞧着,她值得!” 跪在地上,慢慢匍匐下身体,禹之将苍白的手指深深抓进头发里,直到满手血痕,仍旧难以平静,心中的悲痛在这一瞬间似乎被放大到了极致,闷声吐出一口血来,望着那血迹中倒映的狼狈身影,先开始极其隐忍的抽泣几声,到最后难以遏制,撕心裂肺唤了一声“阑儿”便觉得目光沉沉,整个世界,都塌了…… 在以后许久的日子里,禹之望着沉寂的阑珊桥,总在静静的想着,他如今到底在等什么?被封印的那三百年他不觉得苦,因为心头有期盼,无论结果怎样,他知道她还活着,并没有死在太行山那场本就不公的天谴当中,可如今呢?他在苍茫天地间,所有她去过的地方探寻了许久,都没能寻到一丝关于她的踪迹。 住在她曾经住过的那间茶肆里,禹之将周遭落满的灰尘擦拭一遍,仿佛看到她曾经一个人寞落的呆在角落里,一坐便是一天。 后来,梧桐镇里的人都知晓,那住过妖怪的茶肆里住了一个神仙般的人,他将那茶肆打扫的一尘不染,将鲜红的海棠花儿种了满院,却不接待任何一个前去讨茶的客人,只一个人守着一个院子,伴着两只毛色土黄的小狗儿,依着老柳吹一支悠远寂寥的曲子。 冬去春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河畔的老树叶子落了又长,阑珊桥冬雪堆积的泥渍被雨水冲唰洗白,融融的太阳慢慢落了西山,将天边的云朵,染上橙红一片。立在桥头的身影,被余晖拉的细长,伴着微微的风,沉默着,不发一言。 天边一道发白的星光落下了,紧接着有人脚步匆匆磕磕绊绊的朝这边走来,赶到了不问主人,端起石桌上的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罢了放下杯子,吧咋了一下嘴巴,才欢喜的朝着禹之道:“老友,我刚得了个好消息。” 禹之不语,似是已经习惯朝纠方才失礼的行为,依旧望着河面,静静的听着。 “九天之上近日来彩霞纷飞,掌星宫的仙官说,该是要有大功德之士位列先班了。” 禹之眉梢微扬,仍旧不语。 朝纠见未能吊起胃口,接着又道:“我这人好事,便顺口多打听了一番,那仙官说近些年,有大功德的人不多,唯前些年阑珊桥镇蛟这件事情,还算的上是件大事,在沿河各地,还有老百姓修庙祭奠的,受的香火不少。” 歪着脑袋看了看禹之,朝纠嘿嘿一笑道:“冥冥之中,果然自有天意,怕是你当初将自己镇压在阑珊桥下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自己设下的阵,有一天会遂了主人的意,在危难之中护她几分吧。” 禹之低头,眼眸之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造化弄人,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隐隐察觉到她的存在。” 朝纠故作凄惨的道:“我这清苦的差事,不过赚个成人之美的赏钱,哪成想这都赚不到,你那成亲的彩绸,还是我用了上好的锦线织的,可惜呦,赔本喽!” “是赔本了呢。”禹之应下,平静道:“阑儿攒的那两个铜板,可是她全部的积蓄了,在我看来,可比宫里满屋的珠宝还要珍贵。” 朝纠撇撇嘴巴,将羊角胡子翘到了天上。 天边的云霞慢慢散了开去,夜幕拉起,星光静悄悄的钻了出来,忽隐忽现,洒满了整片寂静的河畔。 夜啼的杜鹃在枝头轻轻歌唱,似乎唤了一声又一声,阑珊,阑珊,阑杉………… 卿卿:一 卞安城里,行人络绎热闹繁华,临街诸家商铺将店口的招牌粉刷的崭新花哨,酒馆里笑闹的声音,夹杂着店小二响亮的招呼声透过门窗传到街上,开青楼的老鸨子更是精明嘴巧,让标致的姑娘半依在门前,穿着单薄多彩的衣裳,撩拨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 沿路从正街一颗百年的老槐树那里往南一二里,卞安城里最红火的镖局大门敞开着,来来往往的人竟比那青楼酒馆也不见稀少。衣衫齐整统一的伙计们,或赶着满载货物的马车,或轻装背起一个包裹骑马驰骋,也有许多像康亭这样的,只抱着一个枕头大小的箱子,将东西送至不过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这趟活儿虽然挣得银子少,但好在轻便闲适,康亭前阵子刚跑完一趟远镖,爬山涉水疲累不堪,如今接个近的,倒也能缓一缓精神。 康亭算是金秋镖局里顶勤快的人,为人机敏勇敢性子热络,颇得镖头赏识,同镖局的人大都是些粗鲁的汉子,有什么需要识字算账的活儿,也都愿意叫上康亭一起,一年到头下来,康亭挣的钱除了补贴家用,还能剩些存余。父母就只他一个儿子,身子骨都还硬朗,老两口平日里种些瓜果拿到集市上卖,也能攒下不少银子,如今康亭的家境,虽比不上卞安城中一些家大业大的富户商人,比之一般百姓,已经算是十分优越了。 送这趟镖的时候,康亭为了尽快将镖送到地方,也为了避开三伏天里灼热的太阳,天刚擦亮的时候便已经出发了,到了距离卞安城三十里的漫山林时,天才彻底亮堂了起来。 康亭要走的这条路,只算是穿过了这林子的一个角儿,据老一辈儿的人说这林子大的很,秋日里南飞的大雁到了这里,也要绕着飞,生怕迷了方向,更恐怖的是,有人传言说这林子里有鬼,误入了林子深处的人找不到出路,活活饿死在山林里面,变成鬼魂之后来回徘徊,还是走不出来,久而久之生出了怨气,若是见了活人,必然是要索命的,所以走林子这段路时,人们往往都会结伴而行,中途不敢休息耽搁,一口气走完这断路程,才敢歇一歇脚。 其实这趟镖最开始的时候,不是康亭来押的,可巧那原本领了镖的人是镖局里胆子最小的瘦子,说是这林子里最近出了些事情,瘦子害怕,不敢前来,才央求康亭一起来押,可巧前天夜里,瘦子病重的老娘亲一口气没能上来,人没了,瘦子挂孝在家,这镖便只能康亭送了。 康亭之前刚从外地押镖回来,忙活了一些家里的事情,也没有细问这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走近了,发觉这林子,确实比以往的时候,更加诡异静谧了。 越往林子里面走,头顶密密麻麻的叶子遮住了阳光,野草丛生的道路两旁,开始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雾,随着或明或暗的光线照耀下来,显得格外诡异,仿佛进了林子,便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康亭一个人在林中走着,一开始的时候还哼着一只卞安当地的小调,可走了一会儿,便发觉在这幽深的林子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有些变了味道,周围窸窸窣窣的昆虫鸣叫,和头顶不知什么鸟儿扑棱着翅膀飞翔,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在此时听来,竟也感觉出一种静到极致的死寂。 逐渐失去了兴致,康亭停下口中哼唱的小调,加快步子走了一会儿,发现离林子的出口还是很远,于是康亭边走着,脑海里迫使自己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有时候觉得路远了,分一分神,走着走着也就觉得近了。 康亭将枕头大小的匣子用包袱包好,在怀里抱了一段时间,又背在背上背了一段时间,走了没多远,只觉得周围草丛里昆虫的声音都有些稀少了,反而隐隐之间,似乎有呜呜的哭声传来,且那哭声越来越近,正在慢慢的向着这边飘来。 康亭在镖局干活,爬山涉水多年,夜路赶的不算少,之前怪异的事情也碰见过那么几回,却没有一次像如今一样,大白天林子里冒哭声。 康亭停下脚步细细的观察着,右脚的靴子里藏着一把精铁打造的匕首,这是镖局他那教功夫的师傅送给他的,师傅说这匕首打造的时候,曾经淬过黑狗血,不仅能防身,还有辟邪的作用。康亭微微弯下腰身做警惕状,只小心翼翼,待那哭声近了,若是有危险,便拔出匕首来,是人是鬼都要拼一拼性命。 那哭声似乎随着前方弯曲的道路转了一个弯儿,果然朝康亭这边来了,康亭凝神观望,先见了几片随风飘落的白纸钱,然后有几个人,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哭哭啼啼的朝着这边走来。 康亭极为警惕的看了一眼 ,待看清那跟着棺材的人,又慢慢的直起了腰身,静静的观望起来,因为那跟随着丧葬队伍的人里,有几个他看着脸熟的,该也是卞安城里的,其中一个康亭还认识,那人住的离他家不远,胆子大力气大,常给人做抬轿抬棺的活儿,康亭一家为人和气,几辈儿下来,与这家邻居处的都不错,康亭也敬那人年岁长,唤他一声二壮哥。 抬着棺材的人哭哭啼啼着与避在一旁的康亭擦肩而过时,康亭没有声张去同二壮哥打招呼,生怕雇主责备,扰撞了人家的丧事,谁知康亭没有说话,那二壮看见康亭,却是留了个心眼儿,趁着换下来没有抬棺的空档,慢了一步到康亭身旁道:“小亭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康亭朝着二壮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包袱,如实道:“这次送的东西不大,也不算十分金贵,我一个人脚步快些,擦黑赶个来回,一天也就够了。” 二壮朝着那丧葬的队伍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注意点儿,这林子里最近不太平,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说着,指着那棺材朝着康亭道:“看见那棺材了吗?那棺材里面装的并不是死人,而是一张招魂的符箓。” 康亭疑惑道:“符箓?” 二壮见队伍拉开了些距离,加快了语速道:“前几天这林子里又死了一个人,是被活活挖了眼睛,血流尽了死的,这装了符箓的棺材,就是那家人为横死的人招魂用的,不管怎么说,这林子里是邪乎的很,你还是快些走吧,多留个心。” 康亭点点头,见二壮哥说了话便转身赶着那抬棺的队伍去了,紧赶着挥挥手,压着声音道:“我会小心的,谢谢二壮哥!” 那二壮已经走近了棺材,没有再大声回话,生怕打扰了这场招魂的法事,也朝着康亭摆摆手,算是有了个回应。 看着抬棺的队伍越走越远,康亭立在原地,觉得这林子诡异倒是诡异,对于自然他也存在着一番敬畏之心,但总没有像二壮哥说的那样,如同这林子就是吃人的怪兽,会叫人有去无回。 不去想那些神神鬼鬼的,脚下的步子倒是快了起来,不为其他,只因为康亭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尽快将手中的东西送到地方,雇主愉快,他也算是了了差事,归途就算是再磨蹭,总也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平平安安出了林子,康亭又赶了不算近了的一段路,才将背上的匣子,交给了雇主托付的人家。事情完成之后,康亭又留在那镇子上吃了顿饭,吃罢饭从小饭馆里出来,日头已经有些西沉的架势了。 方才那家饭馆的饭菜做的十分可口,康亭每次完成差事觉得心里轻松,不由得便敞开了怀,哪曾想肚子里存的粮食多了,腿脚反而不如之前轻快了,倒腾着两条腿到了漫山林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沉的落了西山,夜色黑压压的拢了过来,若不是头顶不太清亮的月亮还在挂着,简直让人以为头顶蒙了一层漆黑的布。 康亭之前也是常走夜路的,尤其是在夏季,白天里太阳能灼干人的一层皮肤,到了晚上山风才能将整个世界吹出几分清亮,所以一些赶路的人,便会借着夜晚明亮的月光赶路。康亭之前也这样试过,觉得倒还不错,所以对如今夜里经过漫山林,并没有太多的感想。 夜晚的森林,和白天时似乎完全变幻了模样,本就不太明亮的月光,到了林中更是稀稀落落零零碎碎,康亭仗着眼睛好,勉强还能看清道路,脑袋里想着镖局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脚下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开始走进了漫山林中。 走了一段路,康亭觉得林子中似乎不光是树木变了影像,就连草丛中昆虫窸窣鸣叫的声音,都换了另一种音调。 边胡思乱想着,康亭边用耳朵细细的听着周围的情况,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耳后有车轮碌碌的声音传来,扭回头看去,便见一匹老马拉着一辆木板车,上面坐着三个中年的汉子,似乎是喝了些酒,有些坐立不稳,带的马儿都摇摇晃晃,将地上灯笼照出的光,拉扯的忽短忽长。 卿卿:二 独自走在漫山林里的康亭,没能引起车上几人的主意,康亭瞧着那几人该是做木材生意的,从身旁过的时候,瞧见他们的木板车上有堆割木材留下的刨花,那刨花里还放着一坛酒,旁边油纸大开,是一只拆的七零八落的烧鸡。 康亭看了一眼,也并未将这几人放在心里,只不过觉得这寂静的漫山林,似乎有了一点人气,于是趁着那马儿带着人气越走越远,康亭也加快步子走了一阵,心中盘算着回到家,估计也就是夜半三更了。尽管每次出去,康亭都告知娘亲不必留晚饭,但是无论回去的多晚,娘亲还是会将饭菜留在锅里,或是一碗南瓜的稀饭,或是几个素菜的包子,有时候还会有半碗肥软的炖肉。 借着依稀的月色往前走,康亭心头胡思乱想着,想起了同镖局的大哥小弟们,又想起了城中那卖豆腐的王姑娘。康亭是一次押镖的时候,路过城西,瞧见了正在摊位前帮着母亲收摊的王姑娘,那王姑娘生的不算漂亮,却也五官清秀,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为人和善,干起活来勤快又利落。 康亭觉得这样的姑娘很适合自己,便想着待手头一趟大镖完成了,就去城里找一找那个最能说会道的媒婆,托她到那王姑娘家说一说亲事,他常和同镖局的小吴去那王姑娘的摊子上买豆腐,那王姑娘见了他们总会羞红了脸,给的豆腐也比旁人多二两,所以康亭本以为那王姑娘也是中意自己的,可是这世上人算不如天算,康亭出了一趟镖回来之后,最是感觉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那王姑娘竟然嫁人了,且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和他一起买豆腐的小吴。 康亭还听说,那小吴花钱找了这卞安城里最是能说会道的媒婆到那王姑娘家说亲,并没有费多少气力,亲事便成了,四里八乡的人都说两个年轻人本就互相爱慕,如今媒婆一牵线,门当户对,可当真算的上是一门好姻缘。 康亭觉得,可是好姻缘呢,怪不得每次小吴买豆腐,总是比他还要积极,那王姑娘给他多一两豆腐,也给小吴多一两,康亭本觉得是小吴占了他的便宜,笑闹着诓了小吴好几顿酒菜,如此看来,白吃了人家豆腐的,是他康亭呀! 这件事情,康亭伤心了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两三个时辰之后,见小吴看他时面带歉意,康亭便也释怀里,想想自己的好兄弟娶了喜欢的好姑娘,这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不过是尴尬自己自作多情多吃了人家几两豆腐,至于对那王姑娘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倒是不至于,毕竟不过是“觉得合适”,两个人其实话都未曾多说过几句,最多也就是,“王姑娘,来一斤豆腐。”如今细想,那王姑娘每次都悄悄朝着他身后的小吴多看几眼,然后再应下一声,“好的,小哥。” “小哥。” 康亭走着走着,自己嘟囔一声,如今细品,那声小哥,叫的才不是他! 想到这里,康亭不自觉尴尬的红了脸,一抬腿将脚边的一颗石子朝着草丛里踢了过去,那石子扑腾一声掉进了厚厚的草丛,紧接着竟是传来一阵哈哈的笑声,那笑声听在康亭耳朵里,觉得恶意十足贪婪十足,仿佛极其凶猛的野兽,突然觅到了可口的食物。 屏住呼吸,康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听了一下那笑声还在,不过不是他方才踢石子的草丛里,而是在前方道路拐弯的地方。 将脚下的步子放到最轻,康亭慢慢向前走了一段,顺着林子中弯曲的小路稍稍转过一点,便见之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辆木头板车停在那里,马儿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停的徘徊着脚步想要逃脱,奈何缰绳牢牢的拴在树上,逃脱不得。 康亭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瞧见那板车上原本坐着的几个醉意熏熏的汉子,正围在了一旁的大树前,康亭再往前走了几步,借着灯笼细弱的光芒,看清那几人围住的,分明是个身材纤弱的姑娘,那姑娘面对几个汉子,后退几步站在树下,手中提着个忽明忽暗的灯笼,林中的风将她薄薄的衣衫带起了,半遮住了面庞,让康亭有些看不真切,只知晓那几人看着姑娘的眼神贪婪淫秽,仿佛已经将那姑娘的衣衫看落,尽数**站在他们面前。 看到眼前场景,康亭手中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他也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有些人欺辱弱小的嘴脸已经看过许多,若他就此不管,那女子腰身细弱,怎么能禁得住几人的折磨,就算是逃得一条性命,受此侮辱,怎么还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他是寻常人家的儿女,便也看不得平民百姓遭受欺凌,他人单力薄,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是绝不能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苟且! 眼看着那几个男人就要上前去撕扯姑娘的衣衫,康亭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住手!” 这寂静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声呵斥,那几个男人均是一怔,扭回头看见康亭,也忆起方才在路上遇见过,再一看康亭只身一人,便都长舒了一口气。其中一个体型肥胖的站出来,对着康亭吼道:“臭小子!赶你的路,少管闲事!” 康亭寸步不退,盯着那人道:“我让你们住手!” 那几人对视一眼,瞧着康亭是个死心眼,不肯后退。其中一个看上去精明些的,朝着康亭嘿嘿一笑道:“小兄弟,我懂你的意思,你要是愿意,稍等片刻,待我们几个兄弟快活过了,就给你怎么样?” 康亭不为所动,仍旧喝道:“我让你们滚开!” 几人见康亭软硬不吃,便有些恼了,那胖子到板车前拿过劈木材的斧头,在手心淬了一口唾沫,指着康亭道:“你小子走不走?不走老子剁了你!” 康亭向前一步,依旧坚定道:“这人我救定了!”说着,不待那人反应过来,纵身一跃便冲向前去,到了那胖子跟前,待那笨拙的胖子蛮力还没使出,便踏着身旁一棵老树借力,横扫一腿踢中了那胖子的半张脸,胖子身体脆弱的地方猛然受力,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一伸脖子吐出一口血沫来,里面还掺杂着两颗断裂的牙齿。 那胖子受这一下,心灵上的吃惊比身体并不少,挣扎着站起身来,脖子都难以扭正,话也不敢轻易再说。 余下两人呆呆看着康亭,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又停下了,那精明的眼珠子一转,快速跑到板车上拿起一根半人高的铁棍,余下一人则抄起了那个脑袋大小的酒坛,两人二话不说,同时朝着康亭劈头盖脸的打来,康亭看那架势,分明是对他起了杀心。 猛然后退几步,康亭躲过攻击,借着一棵树隐身的空档,弯腰从靴子当中抽出那把精铁的匕首。 论起来,金秋镖局算是整个卞安最大的镖局,凡是进了金秋镖局的人,都会有教拳脚功夫的师傅教大家一些简易的防身之术,当年康亭进了镖局之后,学功夫的时候最得师傅喜欢,师傅夸过康亭是难得的武学料子,便时常将康亭叫到跟前,一对一,当做亲传弟子教导,多年以来康亭勤奋刻苦,不出师傅期望,就算是放眼整个卞安城,他康亭的身手,也算的上是拔尖的。 年前的时候,还有官家府里的人来请康亭做贴身的护卫,俸禄待遇自是比金秋镖局好的太多,如此机遇,康亭当初却没有太多犹豫便拒绝了,一来他舍不得金秋镖局上上下下的伙计们,二来也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入了官家府中,必然规矩森多,最后就是他有些看不惯,官府吃着百姓公粮,却傲然人上欺压平民的作风。 后来有人嘲笑康亭目光短浅不分好赖,康亭听了后不过笑笑,他要什么,自己知道便是了。 借着树干做隐蔽,康亭盘算了一下当前形式,这三个人看样子不过是平日里卖力气的,打斗之间脚步凌乱,只靠一身蛮力,那胖子受了伤,已经不敢贸然上前,余下的那个看似精明的抢先拿了铁棍,实则胆子不大,拿酒坛的那个粗鲁莽撞,全看那精明人的行事。 瞬息思索之间,康亭从树后闪身,握着匕首使出几个利落的招式,招招攻击那拎着酒坛的人。 被康亭这样连番攻击,那拎着酒坛的人脚步乱了章法,只双手不停的挥舞着胡乱敲打,后只听的“啪”的一声,那酒坛打在坚硬的树干上,稀里哗啦碎了满地,与此同时,康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那人感受着脖颈间冰凉的触感,吓的身体瑟瑟发抖,康亭趁着夜色吹了声口哨,朝着那人道:“你那同伴已经跑了,留了你在这里等死呢。” 那人闻言四下里一看,才发现那抢了铁棍的精明人,已经解开了拴马的绳子想要逃跑,受了伤的胖子也挣扎着往车上爬,那人见了眼前情况,已过中年的汉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粗狂的声音哭的断断续续,连连求道:“大爷,饶命啊~” 卿卿:三 不知何时,夜里的风忽然起了,穿过林子时,带着一丝凉意。 康亭见几个醉酒的人狼狈逃走,才回过身去看那方才被困住的姑娘。 一转身,借着姑娘手中灯笼隐隐的光,康亭看清那巴掌大小的脸庞后,矢神一刻,见那姑娘生的果真漂亮,青春的年纪如一朵绽开的花朵,素白的薄衫隐隐透出点点红来,恰好衬着嫣红的唇,为过分孤冷的气质添出几分妩媚,只那墨黛的柳眉之下,一双莹莹含水的眼眸有些空洞,望向康亭的时候,让康亭没来由的,感觉一阵心紧。 “姑,姑娘。”康亭一只手挠挠脑袋,不敢离那姑娘太近你,生怕吓到她,认为他也是那图谋不轨的坏人。 那姑娘未曾应答,只将目光由康亭脸上,慢慢移到了他的手中。 康亭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匕首,便赶紧将那匕首收回靴子里,再次朝着姑娘道:“姑娘莫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姑娘不语,康亭以为她还在害怕,便解释道:“我是卞安金秋镖局的伙计,我叫康亭,我看姑娘只身一人在这里赶路,想必家里是有什么急事,若是姑娘不介意,可告诉我要去向哪里,我好送姑娘一程。” 姑娘仍旧不应,康亭无法了,捶着脑袋在原地想了半天,认为眼前这姑娘刚刚受了惊吓,必定不肯再轻易信他,可扔她一个人在这里,康亭总也有些于心不忍,思来想去,便又道:“那这样,姑娘你在前面走,我离你稍远一些走,若是你怕我有不轨,也能跑的及,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罢了,那姑娘抬眸看了康亭一眼,让康亭觉得她那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睛,透出一丝光来。 “你走吧。” 面对康亭万分的热心肠,那姑娘回应他的声音,简直冷淡到了极致,这让康亭感受到,一个人的声音或是欢快或是悲伤,或是亲密或是淡漠,却从不似眼前这姑娘一样,似乎说话便只是说话,并不曾涵盖着人本身该有的任何七情六欲。 “可是,你……”康亭看看四周隐在夜色里没有尽头的林子,和眼前孤身一人的姑娘,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你没听过,这林子里有吃人眼睛的鬼怪么?” 康亭一听,伴着姑娘冷冰冰的声音,又四下里看了看,小声道:“你别说,我还真觉得这林子里阴飕飕的,要不,我们快走吧。” 姑娘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反问道:“你不怕么?” “有一点。” 康亭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怕是怕,人们不常说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我为人虽然有时候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自问从未恶意害过他人,所以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姑娘听了,静了一瞬,没有再与康亭搭话,反而提着自己的灯笼,一步一步朝着林子里去了。 康亭跟在后面紧追了几步,赶忙提醒道:“姑娘,你走错路了吧,那是往林子里面去的。”这话刚说完,康亭便觉得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跌在了地上。 从草丛里爬起来,康亭再朝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光隐隐,越往林子里,便越是黑成了一团,只依稀看到一盏灯笼忽明忽暗,渐行渐近。 康亭被这一摔,似乎方才心头那股路见不平声张正义的热血之心稍稍淡了下去,再细看去,发现那离去的姑娘手中拎着的灯笼透出的光,红的有些不自然,透着一抹浓浓的腥气。 意识到这一点,康亭赶紧从地上起来,看看周围重新陷入一片诡秘的林子,回到正路上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一路太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近了深夜,康亭回家并没有惊动家人,胡乱吃了一口剩在锅里的饭菜,简单洗漱一番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以前的时候差事顺利完成,心里轻松了,回到家总能沾床便睡,如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情不自禁想的还是夜里遇见的那个姑娘,康亭在想,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独自一个人,又要到哪里去?想来想去,康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晓一觉醒来日上三竿,险些误了镖局开工的点。 到了镖局的时候,新婚燕尔的小吴悄悄把康亭拉到了一旁,提醒康亭说方才知府的小舅子差人来过了,指名道姓说是要找他,小吴瞧着那帮人横行霸道,不像是有什么好事情,便留了个心眼儿,见了康亭悄悄的知会他一声。 康亭一听那知府的小舅子,大概也就明白了他来的目的,因为月前的时候 ,卞安城知府大人那最是擅长恃强凌弱的小舅子,在卞安城的街道上,同一个外乡逃难来的卖草鞋的老夫妻两个要保护费,那对老夫妻身无分文,编了几天的草鞋,手都磨破了,也没能卖出两口子吃饭的钱,哪里还有多余的交那无底洞一般的保护费。那天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见老两口不识“抬举”,便让手下几个恶犬似得的奴仆将他们编的草鞋拆的乱七八糟。 据附近做买卖的人说,那对老夫妻本就是家乡有了灾情,日子过不下去了,才逃难至此,如今毁了他们的草鞋,简直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人一旦走到了绝境,那原本怯弱的老夫妻也便什么都不怕了,指着知府小舅子的鼻子骂了几声苍天无眼,可这几声苍天无眼,让那知府小舅子的火气如浇了几瓢油,呼呼的冒起来,咬牙让手下的恶仆将那老夫妻痛揍一顿。 老夫妻已经年迈,加上奔波多日食不果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怎么能抵得过日日喝酒吃肉的恶仆,不过几下拳脚,老夫妻的身上便都开始见了血,旁观的人一个个心中不忍,可任谁也没有胆量去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得罪这卞安城里最是嚣张跋扈的人物。 可这世上的事说不准,人世间也并非都是些只知晓明哲保身的人,就在那老夫妻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碰上了正巧要去城西买豆腐的康亭。 康亭见了眼前场景,便将手中的豆腐扔了,出手拦住了那几个恶奴,并言说自己是来这老夫妻摊子前买草鞋的,那知府的小舅子认识康亭,知晓这是卞安城里少有的练家子,便也给了一分薄面,摆摆手让康亭滚蛋,不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康亭不肯离开,那知府的小舅子便恼了,问康亭撕烂的草鞋买不买,康亭二话不说掏出腰中银两给了那老夫妻,言说这是买草鞋的钱,那钱转手又被知府小舅子的恶奴抢了过去,说是应收的保护费。 事情到这里的时候,康亭与那知府的小舅子还并未生出多大的仇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坏就坏在,前阵子知府的小舅子去卞安城卖酒的白家铺子里,求娶白家姑娘做妾,那白姑娘死活不肯,只说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知府的小舅子眼看美人不能在怀,便买通了姑娘的姑姑,打听那姑娘的心上人是谁,那白姑娘的姑姑旁敲侧击,从白姑娘口中打听出她喜欢的人就是常来卖酒的康亭小哥,这一下子将那知府的小舅子气的火冒三丈妒意上脑,近些天甚至近几年亦或这辈子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康亭身上,什么“小白脸”“臭武夫”“王八蛋”之类的骂了一通不起作用之后,便开始采取实际行动,治一治康亭。 镖局的小吴将知府小舅子找来的事情告诉康亭,并十分谨慎的将自己暗地里所听所闻告诉康亭,说是那知府的小舅子仗着姐夫的权势,暗地里手头还有几条人命,都被他那做知府的姐夫遮掩了过去,那逃难来的老夫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若是那日没有康亭插手,怕是那知府的小舅子定会将人打的只剩一口气,留了那老两口不是重伤无医而死,便是不能自理活活饿死。 末了,小吴还劝康亭,实在不行出去躲躲风头,过一段时间再回卞安。 康亭听了,只笑了笑,他的家就在卞安,他能躲到哪里去?躲的了一时,躲的了一世么?况且凭这世间谁来说道,错的是他康亭么?他本没有错,又何必躲。 小吴见康亭不听,本欲再劝,却听见街头有吵吵闹闹的人声传来,还夹带着不断的哭嚎声。 片刻,同镖局的几个伙计卸下自己手中的货物,都朝着门外看去了,康亭隔了老远听见人们吵吵嚷嚷,大概是昨天夜里死了什么人,今早上被人发现尸体,才用板车拉了回来。 这世上生生死死难免意外,康亭本不欲看这热闹,可刚转身,却听有人说,死的是外地来的几个做板材的手艺人,昨夜里路经漫山林的时候,被鬼魅挖了眼睛,掉在水渠里淹死了! 卿卿:四 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了一眼,康亭瞧见那溺死的几个人被堆放在一个木板车上,拉车的是一匹瘦弱的老马,走到康亭这边的时候,似乎与他瞧了个对眼,竟是脚步踟蹰了片刻。 而这片刻功夫,康亭瞧见平板车上一张了无生机的脸,朝向了他这边。 看清那尸体面容,康亭惊的倒退一步,虽然尸体的皮肤已经被河水泡的发白,但那张脸分分明明,就是他昨夜里见过的。那尸体大张的嘴巴里缺掉的几颗牙齿,还是他一脚踢下去的,可令人恐怖的是,他昨夜里救了那姑娘赶人走的时候,这几个人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如今康亭挤过去靠近了看一看,发现几具尸体都一样,只剩下两个已经泡烂的血窟窿。 身背后一凉,康亭想起昨夜里那姑娘和二牛提醒过的话,说是那漫山林中有吃人的鬼怪,眼下看来,果真蹊跷。 拉着尸体的车子从街道上渐行渐远了,康亭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的康亭下意识握起拳头就要打过去,转身了,却见小吴正仰着脑袋往后退,见康亭收了手,便如往常打闹的时候一样,忙喊道:“康亭,打人不打脸!” 康亭及时收了手,看着小吴,嘿嘿一笑道:“我方才走了神了。” 小吴靠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康亭疑惑,“你知道?” 小吴合着手掌,朝着老天爷拜了几拜道:“你一定是在感谢老天爷,保佑你福大命大,昨夜里你也过了漫山林,好在安全到家。不过呀,也实在是太险了,看来我们以后赶路能绕便绕,若是实在绕不了,也不能晚上走那路了。” 康亭点点头,确实也觉得十分诡异,便想着今后那漫山林,还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吧。 想到这里,康亭不知怎的,又忆起了昨天夜里那位神秘的姑娘,康亭说不清她是人是鬼,若果真是人,那昨夜里如果他不出手,那么那姑娘的下场必定极惨,那几人死了也算遭了报应,若那姑娘是鬼怪,那么那些人**熏心自寻死路,不死在漫山林,也还会去祸害别处的姑娘,如此一想,又是活该。 热闹看完了,康亭同小吴一起回了镖局,进了大门,发现同镖局的人都在议论那尸体的惨状,有几个还摇头啧啧可惜的,有一个说卞安城的知府大人见这事情没什么油水可捞,便定了那几人是醉酒溺水而亡,根本不过问眼睛的事情。 康亭想着,知府大人可能更喜欢看到的案子,是一个姑娘被几个混球欺凌,不堪受辱告到衙门,那几个混球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同知府大人诉说自己的“冤情”,然后知府大人秉公处置,用自身威严说服那不知廉耻的放**子回家反醒,若是那女子不依,知府大人便铁面无私,将人扣押起来处理。 这几年来,卞安城里这样的案子可不在少数。 不再去想那么多,康亭转过身又去忙碌了,镖局的掌柜是个不错的性子,大概也听闻了知府大人的小舅子来寻康亭的事情,便差人将康亭叫了过去,商量下来安排康亭再走一趟远镖,待过些日子回来,说不定知府小舅子的火气也就消了。 康亭打心里本不愿意去躲避,可若是执意拒绝,反而伤了掌柜的一片好心,所以稍加犹豫,康亭便应下了这件差事,领着镖局几个身体好脑子灵的伙计,赶马车护着几箱子丝绸,送往了京城的方向。 正值三伏天里赶路,不是太阳暴晒就是大雨连绵,将东西送到了再返回,怕是天都要入秋了。 行程当中走走停停,一切都在康亭的预料之中,从卞安押镖送往京城,放在一整年里,也算的上是件大活儿,康亭之前跟着镖局的老人跑过几次,到了各个地方什么风俗什么规矩,到了京城走什么样儿的路,他临走之前已经盘算完毕,回程再到了临近卞安地界的时候,果然山谷里吹来的风已经带起了一丝秋日的凉意。 站在前往卞安必经的山坡上,康亭站在高处望向卞安城的方向,那里的景象一如往常,只是遥遥望去,仿佛远在另一头天际的漫山林,大片的深绿中,已经透出了零星的微黄。 回到镖局交代完这趟差事,康亭第一时间便返回了家中,久日不见的娘亲高兴的做了一桌子菜,只有父亲在短暂的喜悦之后,便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康亭知道父亲在愁什么,临回家时,他从自家菜园子那块地里回来的,估算着已经收了一半儿的菜园子,如今只少了稀松几棵,爹爹娘亲平日里勤快,就是放在菜摊生意最不好的时候,菜也不能剩下这么多,那便说明自家已经许久没有卖过菜了。匆匆赶回家里后,康亭瞧着爹娘身体都好,并没有生病,只爹爹不住的叹着气,九成九,是为园子里的那些菜发愁。 康亭在爹爹面前摆好碗筷,又将自己打的散酒倒出了些,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才开口问道:“可是那恶霸不许我们卖菜了?” 康亭爹爹没有言语,只满面愁容,正往过端饭菜的娘亲听了,抹了一把眼泪道:“在这卞安城里,他还就成了王法了。” 康亭爹爹咂了一口儿子倒的酒,叹一口气,望着康亭劝慰道:“这古往今来,都是民不与官斗,咱们不过是个平民百姓,那里来的底气同官家置气。我说亭儿,你的事情我听四里八乡也言说过几句,那酿酒的白家姑娘纵然生的漂亮,可性子泼辣,不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镇的住的,你看你……哎。”接下来的话康亭爹爹不知怎样说出口,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亭儿,这卞安城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又是个顶好的小伙子,莫要死心眼儿,总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人家小吴娶的王家姑娘,不就挺好的一个媳妇么。” “……” 康亭吃着饭菜,听着二老说话,原本还想着宽慰他们几句,谁知提起那王姑娘,竟让他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谁知康亭娘亲一见儿子不说话,便以为他又念想起了那酿酒的白姑娘,再次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细看,那白家的姑娘分明也是不耐看的,不如我托张媒婆……” “娘亲。” 康亭再听不下去了,便出言解释道:“我不过是平日里喝惯了白家的酒,才常去白家买酒,那白姑娘长的什么模样儿我都没有细看过,不知那白姑娘怎么看上了我?” 女人天性多疑,有时堪比得上那戏文中抽丝剥茧破案的神官,康亭娘反问道:“那为何你偏爱喝白家的酒?卞安城里酿酒的那么多,你为何不喝张家的,李家的?说起来你那表舅媳妇的妹夫家就是酿酒的,一家人的生意,你怎么不去照顾?” 这一番话问出了,饶是康亭心思坦荡,竟也一时干张口不知作何回答,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话来,又被娘亲抓住“把柄”。但是有一句话,就是父亲说的“民不与官斗”,康亭倒是认可,不是他胆小怕事害怕那知府的小舅子,而是因为他可以豁的出去,家中还有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几颗菜便能愁的整夜里睡不着觉,更莫说与官府恶霸斗天斗地了。 康亭食不知味,胡乱扒拉了几口,心下里之前的傲气也慢慢淡了,想着他这般小人物,若不再起什么风浪,全然让那知府的小舅子认为自己已经赢了,放过他一码也就是了,人生在世,有时也得不得不低头。 康亭想的这般美好,可事实证明,有时候一味忍让,你觉得可以了,对方却觉得你的谦卑远远不够。 夜里的时候,康亭吃罢了饭,闲来无事到街上转了一圈,正百无聊赖准备回家时,抄近路路过一个小胡同,那小胡同里黑压压的,由于住户少,路上连窗户里透出的光都没有,康亭走着走着,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跟来。 康亭好心,以为也是赶路的人,便想着胡同窄,避免撞到彼此,他走快些,出了胡同就宽敞了,可康亭发现他脚步快了,对方脚步也在加快,便又以为人家是有急事赶路,于是停下脚步,贴墙避在了一旁,好让对方先过,可康亭发现,他一旦停下,那人也便要停了。 心头起了警惕,康亭朝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语,康亭便只听得黑暗中有一阵细碎的声音,像是那人摸黑打开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淡淡的药香传入康亭鼻息间,康亭轻嗅一下,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刚要撒腿逃跑,便察觉胡同两头都有人走来,而他已经开始头脑昏沉,腿脚不听使唤了。 脑后猛然挨了一下闷棍,康亭一阵头晕眼花,倒在了地上,昏昏沉沉间听到来人急忙道:“快,装起来,扔到漫山林里。” 卿卿:五 身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康亭从昏迷当中清醒,挣扎一瞬,发现自己被那些人装在了一个满是尘土的粗布麻袋里面,手脚也被绳索紧紧的捆住。想起昏迷前听到的话,康亭估摸着此时已经到了漫山林,那些人难道是想要将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刚想到这里,康亭便听得身边一人有些犹豫道:“要不将他扔在这里得了,这林子里挺诡异的,他又被捆着,不被鬼怪弄死,自己也得饿死。” 另一人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啪的一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那位爷说了,让我门把这小子在这儿杀了,做成恶鬼杀人的样子,你收钱的时候不手软,如今心软了吗?” 那人捂着被打疼的脸,似乎幡然醒悟,下了决心道:“杀,杀了他!” 康亭一听,便知晓坏了事情,若是平时,他以一对二必有胜算,如今吸入迷香浑身瘫软不说,还被束住手脚,在这林子里荒无人烟,就算是呼救,怕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能听见。 脚步声紧接着到了耳边,康亭屏着呼吸不敢大声叫嚷,隔着麻袋,康亭在黑暗里细细的听着,断定出那人的方向,待听得利刃之声扬起的时候,康亭朝着反方向猛然翻滚了几下,滚到了什么位置他不知晓,只怕被粗壮的老树绊住,再脱不了身。 事实比康亭设想的要好那么一些些,随着他拼命的翻滚和追赶的越来越急的脚步声,康亭察觉到地势有些改变,猛然用力几下,不顾身下的荆棘刺破背后的皮肤,一咬牙,似乎滚落了一个小山坡。 在山坡下落定之后,康亭被撞的头昏脑涨,呼吸稍稍用力,都会引得全身疼痛,而那两人追杀的声音还在附近,康亭不知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怕是到了这山坡里,再滚能到那里去?更何况他这般连番几下,不过是出其不意,再有片刻根本快不过那两人的脚步。 可不管怎么说,也必然不能坐以待毙,康亭闷哼几声,又打算翻滚几下,可一动弹,发现自己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再也难以移动分毫。 就在康亭以为到了绝路的时候,忽然察觉隔着麻袋,隐隐透出一抹鲜红的光来,而那追杀他的两人分明脚步近了,却忽然停住,似乎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竟如杀猪一般嚎叫几声,哭喊着跑远了。 康亭蜷缩在麻袋里一无所知,正有些发愣的时候,忽然觉得紧束的麻袋一松,赶紧挣扎着露出头来,却被眼前灯笼鲜红的光,灼的有些睁不开眼睛。 稍过一瞬,适应了周围坏境,康亭抬头望去,见那鲜红的灯笼已经从他的身边移开,一个素色衣衫的姑娘静静的立在那里,面容无波,带着一丝冷意,一双眼睛有些空洞的望着方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姑,姑娘?” 康亭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姑娘正是之前他从几个板材商人手中救下的那位,如今风水轮流,倒是他成了柔弱无助的那个了。 束着手脚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康亭挣脱出来,扯疼了浑身磕磕绊绊留下的伤口,倒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那姑娘单薄的身影道:“多,多谢姑娘。” 康亭的这诚心实意的道谢,并没能引起对方的任何回应,空气静了良久,夜露更深一阵风吹来,康亭冷的瑟了一下身子,再看那姑娘,却仍旧是夏日里的单薄衣衫,这让康亭觉得仿佛一滴寒露,便能将她整个人凉透。 向前走了一步,康亭察觉到自己疼到麻木的脚似乎有些扭了,拐了几步到那姑娘身前,思索一瞬还是利落的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朝那姑娘递过去。 “我的衣服有些脏,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披上。” 那姑娘垂眸扫了康亭的衣衫一眼,靛青的颜色洗的有些微微发白,上面沾着零星斑点的血迹。 康亭的手伸出去,那姑娘的眼神只在上面留了片刻,并未伸手去接,音调冷冷道:“还能走吗?” 康亭听着耳边不起波澜的声音,反应过来忙点了点头道:“能。” 姑娘掌着鲜红的灯笼在前,在漆黑的林子里,默默的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康亭并不疑有它,收回自己的衣衫搭在肩上,拐着一只脚静静的跟着。 似乎夜色已经过了正浓,林子里渐渐泛起一层朦胧的雾霾,康亭紧跟着那盏鲜红的灯笼,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根本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方,而他们走过的地方,似乎草丛里的蛇虫都在慢慢退散,头顶的鸟儿静悄悄的,不敢在四下乱飞。 周遭的空气愈发静谧了,只剩了他一个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康亭觉得悄悄咽下一口唾沫,都是眼下最大的动静。 “那个……”看着静静走在前面的姑娘,康亭忍不住出言道:“得姑娘相救,还不知道姑娘姓名呢?” 不出所料,没有人回应他,康亭又道:“我叫康亭,是卞安城的一个平头百姓,还是个镖局的伙计。” 对方仍旧未答,康亭干脆自我言语起来,“若姑娘不愿说话,也就罢了,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姑娘了,如果不然,怕是我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必谢我。”前方忽然有了应答,音色仍旧淡淡的,“一报还一报罢了。” 提起上次的事情,康亭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多了一句嘴道:“我胡乱出头,想必没有我,姑娘也会安然无恙的。” 鲜红的灯笼忽然之间停了下来。康亭一抬头猛然停住,察觉那灯笼开始红的有些热烈,而姑娘的衣衫被夜风吹起,带的周遭泛起一阵森森凉意。 康亭意识到自己似乎话多了,尴尬道:“对,对不起。” 那姑娘回转身来,一双美丽却无比空洞的眼睛望向康亭,两片樱唇似动非动,音调如结了三冬的寒冰。 “你不怕?” 康亭忍着身上的伤痛,将背靠在一棵树上,看看那姑娘,又望向黑洞洞不见光亮的天,静静道:“我不怕他们,他们却要杀了我,我怕你,你却将我救了,你说这世间的事情,怪不怪?” 姑娘眸光一转,走近康亭,伸出手轻轻从康亭的鬓角拂过眼睛,最后落在脸颊上,碰到康亭擦破皮流出的血,才慢慢收回手去。 “你是这些年,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没有求我放过你的。” 这姑娘似鬼如魅,康亭心里已有定数,可果真没有想到,她就是连连挖眼杀人的鬼怪。 “你……”康亭张张口,也不知说些什么,就算是杀人夺命有违天理,也不该是他来指责,更何况他连那草菅人命的恶霸都无可奈何,更莫说管这阴阳两界的事情。一时间,康亭也只静静的,等待着,想着哪怕他被眼前的姑娘索了命,也便是他康亭的命数吧!这般死法,总好过窝囊的屈死在权贵的手下。 空气静了片刻,康亭觉得自己等了良久,那姑娘并未动手,只似乎看着眼前狼狈的康亭,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很多事情,眼神一暗,便又背过身去。 “你跟着我,我送你出去,从此以后,莫要再靠近这漫山林了。” 康亭有些意外,一时间呆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发现那姑娘已经走出几步。 “姑,姑娘。”康亭忙追上去,唤了声姑娘,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鲜红的灯笼在前方悠悠摇晃了起来,康亭擦亮眼睛,发现那灯笼里燃烧的两团火球,竟像是人的一双眼珠。 速度并不快,又走了一段路,周遭的雾霾依稀有些淡去了,东方的天际稍稍显出了一点白,康亭借着灯笼的光看的远了,发现他们似乎离林子外的大路,已经越来越近了。 红色的灯笼忽明忽暗,慢慢停了下来,康亭朝那姑娘望去,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上,不知何时遮上了带血的白纱,似乎眼角之处,还隐隐有着血泪往下流淌。 “到了。” 姑娘回头朝着康亭说话,虽然眼睛遮着,康亭却感觉她在望着他。 并没有朝着大路快速离去,康亭留在原地看了看那姑娘,不知怎的,有些心疼一个孱弱的女孩儿为何成了这样,如此空空手一无作为离去,总有些放心不下。 姑娘将脸扭到别出,声音轻轻的,像是被风折了翅膀的蝴蝶。 “我没有眼睛,那些人要了我的眼睛,我只有拿他们的照路了。” 康亭望着她,脑海中有些画面在隐隐挣扎,心头汇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似是叮嘱,又不知作何用途,再次应道:“我,我叫康亭,我……” “安卿。” “安卿。” 康亭垂眸低喃一声,只觉得埋到很深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么一个名字。 寂静的林中,声音比树叶拂动更加轻盈,康亭立在原地,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伴着一盏朦胧的灯笼,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东方天际的白愈发明显,康亭回头再看了两眼,转身朝着山路的方向一瘸一拐的去了。 卿卿:六 康亭一路走走停停,遇上了个赶牛的车夫,才将他捎到卞安城里。回到家,康亭托家人去向镖局里告了假,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翻来覆去都是林中那个姑娘。 “安卿。”有时候康亭念想起来,会不由自主唤上一声,只觉得整个世间的女孩子,都不如她的名字动听美丽。 养伤的期间,那白家酿酒的白姑娘还来看过他,带着卞安城里上好的点心,坐在他的屋里,腔调如她的人一般泼辣强势,几句话便将那知府小舅子逼婚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还问康亭愿不愿意娶她,若是愿意,两个人明日就成亲,她什么聘礼都不要。 一番话将康亭说的甚是无奈,想想那知府的小舅子多次与他为敌,大部分原因,正是因为眼前这白姑娘,康亭可是敢指天立地的发誓,他常去白家酒铺子卖酒,仅仅是因为喜欢白家的酒,而并非如那买豆腐时一样,喜欢卖酒的姑娘。 当面拒绝一个姑娘的话,康亭原本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莫要凭白惹一身麻烦不说,还得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心意,于是康亭将自己的话语放到委婉最委婉,柔和最柔和,诚恳最诚恳的,跟那白家姑娘说明了自己的心意。那白家姑娘内里性子豪爽,虽然心有失落,也未曾说出口,起身便走了人,前脚刚走,康亭娘亲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进来,劝慰儿子放下就好,这卞安城里,好姑娘多的是。 同镖局的几个要好的,同小吴一起也来看了康亭,至于康亭伤是怎么受的,大家心知肚明,都没有过多言语,只在旁人走了之后,小吴凑过来,问康亭失踪的那夜到底去了哪里? 康亭如实回答,只说是被坏人扔在了漫山林,后来他用匕首将棍棒的绳子割断,才逃了出来,言语之中,直接略过了安卿相救的事实。 小吴听了,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房间里还四下看了看,有些惊恐的提醒康亭要小心些,因为康亭失踪的那夜,漫山林那边又死了两个人,还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挖了眼睛而死的,同之前所有死者的死相一样,都是惊恐的张着嘴巴,血从眼眶流了满脸,可怕极了。 康亭联想到安卿和那天发生的事情,心头斟酌了一瞬,低下头沉默着,不再言语了。小吴见康亭有些心不在焉,便以为是他伤处又疼痛了,连连提醒了几句小心,才将抱在怀里的二斤豆腐轻轻放下,出了门去。 康亭望着那包好的豆腐,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脑子里再容不下别的事情,睁眼闭眼都是安卿一个人提着灯笼沉默不语的身影。 将十指交叉枕在脑后,康亭觉得自己或许有些魔怔了,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一个人在他心里留下这样的映象,让他时时刻刻想着,没有恐惧没有目的,只是想着,好奇她的一切事情。 一阵秋风过了,透过半开的窗子吹了进来,让和衣躺在床上的康亭打了一个寒颤,不由得,康亭又想起了那抹单薄的身影,秋意正浓,林子里想必愈发寒凉了。 想到这里,康亭如撒癔症一般,翻身从床榻上面起来,脚腕被扭伤的地方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要不太用力,正常走路已然没有问题。从衣柜里随便翻出一件秋裳为自己披上,康亭揣着攒下的几块碎银子,转身出了家门。 到了街上,康亭脚步不停,直奔老槐树东那家裁缝铺子里去了,这家裁缝铺子是十里八街口碑最好的,不仅用的料子时兴好看,且针线细致,就是费用稍高了些,除却婚娶这类大事所用的喜服,很少有寻常百姓的常衣到这里来做。康亭进了那裁缝铺子,在铺子里面选了良久,定了块腊梅红的料子,留下银子,吩咐那家最手巧的裁缝,做一件芳华少女穿的斗篷。 转身出了裁缝铺子之后,康亭本欲往家中返回,脑海里忽然念想起了些事情,便叫了个赶车的车夫,往城郊的一个方向去了,康亭记得那里有个不大的村子,小时候有一次随父亲推着车子走街串巷,到城郊村去卖集市剩下的蔬菜时,还曾去过那个村子。幼时太小的记忆有些不大清楚了,康亭只记得自己走不动了,被父亲推在车上,余下的除了一串沾着自己口水的糖葫芦,就剩下一个瘦弱的小孩儿,似乎也叫“卿卿”。 到了那个村子,康亭对这里的景象已经全然没有了记忆,再大一点上了学堂,便没有时间跟着爹爹卖菜,也没有机会来过这里了。 沿路走了一段,康亭发现似乎原本村子的位置只剩下一间间破旧的草房和断墙,后来人盖房选的地方,大多都集中在了这个老村子靠西的方向。 或许这村子离城里远,平日里生人来往较少,康亭走了片刻,旧茅屋里出来一个端着水瓢的老人,看见康亭,招呼道:“谁家的娃娃,可是来寻人的?” 康亭停住,过去朝那老人拱手行了了礼,见对方白发苍苍,便开口道:“爷爷好,我是从别的村子里来的,确实想寻人。” “寻谁啊?”老人似乎有些耳背了,侧着耳朵大声道:“我年纪大了,这个村子里老的少的都认识,你说说,你是来寻谁的?我给你指指路。” 康亭一喜,可张张口,心底一片茫然,试探着问道:“这里,可是有位叫安卿的姑娘,年岁算下该和我差不多大。” “安卿?”老人眉头一簇,皱出几道深深的褶子,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娃娃可是记错了?这村子里叫青青的是有一个,不过才七八岁,同你一般大的倒是没有。” 康亭有些失落,点点头应了一声,“那,谢过老爷爷了。” 既然没有,康亭也便没有再寻下去的心了,毕竟自己不过鬼使神差,到底在找寻什么,他也不知道。 谢过老人家,转回身走了几步,康亭似是心中还隐隐有些放不下,便又回头问道:“老爷爷,我记得约有十二三年前,这里是有个叫安卿的姑娘,她又瘦又小,眼睛却很漂亮,一直望着我的糖葫芦。” 隔了段距离,老人家耳朵似乎听不真切,康亭的话听了七七八八,依稀听到“十三年前”“眼睛”一词,便又皱起眉头,十分惋惜的道:“十三年前?造孽啊!” 康亭不明所以,又返回去问道:“什么造孽?” 似是提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那本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忽然拉起了康亭的手,压低声音神秘的问道:“是不是她回来了?回来报仇来了?” 康亭满心疑惑,“什么意思?” 那老人朝着康亭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干枯苍老的手一使力,拉着康亭朝着自己破旧的茅屋里去了。康亭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可以察觉的出来老人并无恶意,也就顺从着进了黑洞洞的屋内。 原本房门开着,老旧的房间里还能透进一丝光亮,老人进门之后哐当一关,整个屋里便黑压压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破旧的桌角上,一盏油灯幽幽燃起,老人给康亭拉了把吱呀乱响的凳子,自己寻了个木墩坐下,叹一口气,便惋惜道:“我老头子虽然老了,耳朵不好使,但是记性却是一顶一的,若是说这村子里有没有同你一般岁数的,叫安卿的姑娘,那便也是有的,只可惜,她人已经不在了。” 康亭心头一紧,赶忙问道:“她,她……”张口了,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从何问起。 老人哀叹一声,摇摇头道:“那是个命苦的娃娃。” 康亭不语,静静的听着,唯恐自己一句话说错了,便会将老人的记忆打散。 “那女娃娃的爹爹是个酸秀才,念了几本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家里人省吃俭用供他到城里拜老师,他却色迷心窍,把钱都败到了妓院里,那时他那媳妇刚生了个小子,整日里哭哭啼啼,老爹娘气的一病不起,这还不算,那安秀才还悄悄卖了家里的房屋田地,要拿到妓院里给妓女赎身,当年要不是有四周邻里借给那一家子几件破草房,怕是就要流落街头了。” 康亭听着,也簇起眉头,“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老人年岁大了,看的到底通透些,无奈道:“这世上是有错的人,可不全然都是错的人呀!那安秀才拿着钱,并没有将妓女赎出来,那妓女没能等到赎身就重病咽了气,安秀才花了钱财,抱着他和妓女的女儿回了家,那女娃娃生的不似我们村里人,又白净又乖巧,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漂亮极了。” 边说着,那老人家的语气慢慢变的沧桑起来,仿佛历经世事,已然看淡人间。 “后来,安秀才回到家中,走到哪里,家里人和街坊邻居都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一开始那安秀才任人指责也不言语,后来便有些失心疯了,一日家里人没看住,摔到井里淹死了,后来就剩了女娃娃,和秀才的媳妇孩子在一起过。” 卿卿:七 幼小的安卿后来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不用康亭多做思考,也能猜度的出来。当时必然所有的人 ,都同情安秀才的妻子孩子,对于安卿这样来路不正的人,总会多几分议论和嫌弃,安卿活着本身,就是那安秀才和妓女苟且的证明,更枉论安秀才的妻子有着人之常情,必然恨极了那妓女和丈夫,更莫说对安卿好了。 那老人讲述到安卿在这村子里生活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话,只低头摩挲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连连说了几声“苦”。 手掌一道一道的纹路,代表了老人坎坷艰难的一生,人到暮年,对于以后似乎并不再有多大的期盼,一低头一阖眼,尽是往昔经历的种种。 “这村子离山近,翻过山那头,就是大到没边的漫山林,那些年世道不太平,不知怎的,村子里就闹了妖,老头子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就是在那次闹妖的时候死了的。” 说着,老人抬眼看了看已经破旧黑暗的房间,“当时这房子还是新翻盖的,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儿子儿媳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就我那小孙子淘气些,总爱往屋里搬弄些和好的泥巴。” 讲到自己疼爱的小孙子,老人低下头嘿嘿一笑,用手背悄悄抹了抹眼泪,又叹了一口气。 “如今剩下我老头子,就有些不中用了,就是将屋里收拾干净,这屋还是越来越暗,就像老头子的命一样,亮堂不了几天喽~” 康亭听着,心有不忍,安慰道:“不会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说完了,康亭细细琢磨自己常对老人们说的这句吉祥话,如今品来,竟觉得没有多少欢喜滋味。 老人也觉察出来,呵呵一笑道:“看这世道上,像我老头子这样的是瞎活着,还要长命百岁,不该死的求天求地,也逃不过。” 康亭听了,眼神一暗,“安卿她……” “那女娃娃啊?”老人伸出右手,张开五个手指,“也就是五六岁的模样,那时村子里来了个跛脚道士,说是有了不再闹妖的办法。” “什么办法?”康亭不由得屏住呼吸,觉得心头有些急了。 老人并没有即刻回应康亭的话,似在心头缓了一瞬,才道:“寻个年岁小的娃娃,装到瓦罐里烧死,抬到山上祭了山妖。” “祭山妖!”康亭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们将她祭了山妖?” 老人闭上眼睛,又抹了一把眼泪,“我当年刚没了儿子孙子,恨那山妖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村里人拦着,恨不能即刻上山找它拼了命!可我孤身一人豁的出去,村子里还有妻子孩子的人豁不出去啊!我心里怕那山妖,他们更怕啊!” 康亭有些颓废的坐回凳子上,忽然感觉心底有些悲哀,“她当时那么小,她也怕呀。” “后来,村子里的人,联合附近几个闹妖的村子一商量,决定还是用一用那道士的办法,毕竟代价,不算是很大。” 康亭攥起拳头,有些不忍再听下去,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那时四里八乡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的宝贝,就算是有些瘸有些傻的,人们也不愿意交出来,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他们便想起了,那已经死了的安秀才和妓女的小杂种来。” 说着,老人话语顿了片刻,眼神中有些不忍。 “后来,人们把那女娃娃抓起来,任她哭喊求救,还是将她捆起来装进了个大瓦罐里,用牛车将她拉到了山里搭好的祭台上,摆好柴火,点起了火。” 康亭听到这里,声音忍不住颤抖,“那,她的眼睛呢?” 老人垂下头,用苍老的手将脑袋抱住,低声道:“挖了,人们见那女娃娃哭喊的凄厉,便怕她以后变成厉鬼回来报仇,就有人动手挖了她的眼睛,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康亭想想那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闭上眼睛强使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人们好狠的心。” 这句话说出来,并不是康亭指责旁人,而是这件事情讲说到这里,康亭记忆里淡去的一些画面,也隐隐出现在脑海里。 记忆里他依旧坐在父亲买菜的木轮车上,听闻似乎哪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四里八乡的人都跑去看了,康亭只记得他个子小小的,眼前的大人一层又一层,多的看不到尽头,而他手里拿着一串还没有沾上口水的糖葫芦,只是忘了是要送给谁。 懵懵懂懂中,康亭坐在父亲的板车上挤在人群里,攥着手里的糖葫芦,人们说话的音量似乎故意压的很低,然后隔了老远,康亭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极其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像是将人投进了刀山火海,不仅仅是疼痛刻骨,而是满心里对这世间无尽的绝望。 听着那仿佛撕裂了胸膛的哭喊,康亭手中的糖葫芦一时没有握紧,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康亭难过极了,呜呜的哭了起来,父亲以为他心疼糖葫芦,捡起来吹干净再递给他,康亭仍旧觉得心里空空的,难过的想哭。 处在狭小黑暗的房间里,油灯小小的火苗仿佛慢慢的不存在了,康亭觉得四周围黑洞洞的,仿佛此时此刻他已然身处在了那窄小黑暗的瓦罐里,心头的痛楚如一阵阵炙热的业火,周遭空气越来越闷,压的他近乎喘不过起来,简直想要撕破嗓子哭喊几声。 再也忍受不住了,康亭猛然站起身来,打开破旧的木门就要出去,门开了一道缝隙,刚刚触碰到外面的阳光,身后苍老的声音起了,一下子唤住了康亭的脚步。 “小伙子,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但是老头子这些年总有直觉,那女娃娃一定会回来的,人们当初的所做作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康亭回头望了望那老人,心头哽了许多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揭露了以前的事实,无关于他,却让他难以面对,只能逃似得跑离了那老人的院子。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直到康亭觉得扭伤的脚渐渐疼的难以迈步,才慢慢停了下来,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康亭的思绪渐渐挣扎回现实,伸出手看看已经掐破的掌心,再环顾了四下里陌生的坏境,康亭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靠在路边的一颗落了叶子的柳树旁,等着路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 天入了夜的时候,康亭才回了卞安城里,路过那槐树旁的裁缝铺时,康亭又进去给了那掌柜的几钱银子,要他将工期赶紧一些,那裁缝铺的掌柜是个敞亮人,告诉康亭料子已经裁好了,收了钱夜里赶一赶活儿,第二天下午便能做好。 康亭谢过那掌柜的,才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第二天,康亭依着时间去了裁缝铺子,那件腊梅红的斗篷已经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康亭取了衣服,又花钱去东街雇了辆代脚的马车,便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到了漫山林外,康亭让那赶车的车夫等在原地,声称前些日子在林子里丢了东西,去找一找便回,然后独自抱着包袱,一步一步进了漫山林里,直到夜色渐渐擦了黑,才从林中出来,坐着马车回到卞安。 而夜色席卷下的漫山林里,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一件腊梅色的斗篷,斗篷一旁的油纸里,包着一串剔透晶莹的糖葫芦。风声渐渐近了,在幽幽夜色中,一盏鲜红的灯笼由远及近慢慢飘来,到了石头前停住,静静的立了良久。 卞安城里,树上渐渐落光了叶子,一夜秋风过后,地上留下满满一层白霜,康亭的伤口早已经好了彻底,本打算回到镖局复工的时候,镖局掌柜的却满心歉意的来,给康亭结了当月的工钱。康亭看着桌上多给出的几两银子,知晓掌柜的是什么意思,也能明白他的难处,诺大的金秋镖局上上下下养活着百十口人,能发展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他一个伙计和官府过不去,断了生意的路子,那么到时日子难过的,便不止他康亭一个人了。 康亭本也是个热血的性子,最看不惯这世上不公的事情,然而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此时此刻他竟觉得无所无谓,眼下只满脑满心里,想的不过漫山林里一个安卿。 若是日子总这样浑浑噩噩,过着也算过着,可这世上良善的人一味忍让,并不能得来恶人的体谅,就在康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发呆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差突然闯进了康亭的家里,说是要捉拿,漫山林里挖眼杀人的罪犯! 报案的人是知府小舅子手下的一个走狗,说是据他查证,几个板材商人死亡的那夜,康亭也押送货物经过漫山林,而后来死的那两人,知府小舅子说是他派人去向康亭学习武艺的,结果人却死在了漫山林。单凭这些还不算,那前阵子赶车送康亭去漫山林的车夫,也指认康亭无故进人漫山林,说是去寻东西,结果去时背着包袱,归来却两手空空,知府大人一听便断定,康亭十有八九,就是去丢弃杀人凶器的。 卿卿:八 突如其来的罪责,让康亭无以辩驳,只觉得就算是跟着衙差走,到了知府大人的面前,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辩解一言。此时此刻,康亭才明白平日里细致谨慎的小吴,为何前些日子一提起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就让他加倍小心,如今看来,他就此跟着衙差进了大牢,怕是这辈子再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看了看前来抓他的衙差,康亭并没有哭天喊地的叫冤枉,如今他到底冤不冤枉,怕是没有人比那知府一家子更清楚了。 前来捉拿康亭的人足足有七八个,每一个都凶神恶煞的如同刚刚解了绳索的疯狗,在康亭父母哭天喊地的叫嚷声中,连踢带拽,将康亭拉去了卞安城里最不见天日的大牢。 知府大人不过应着小舅子的恳求,拔掉康亭这颗碍眼的刺,也好拉一个替死鬼,为自己多日未破的挖眼杀人案向朝廷做个了结,所以审案的过程,不过是将康亭那些林林总总闻所未闻的“罪状”列举一番,从未给康亭这个“凶手”,任何可以辩解的机会。 康亭知晓,若他犯的不过寻常打架伤人的法,家里花些钱也可了事,可如今,就算是家底在知府老爷面前倒光,家中二老在府衙大门前磕头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挽回当下的局面。 坐在潮湿的茅草堆上,康亭望着昏昏暗暗昼夜不分的牢房,脑海里忽然想着,是不是当年她被捆绑着塞进瓦罐的时候,比如今的他还要无助茫然,还要绝望一千倍一万倍。 必然是的吧,康亭垂下脑袋,有些乱了的头发遮住脸庞,愈发让自己隐在黑暗里,不让眼泪落下,隐隐之中脑海里那些淡忘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波一波在耳畔响起,让康亭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刀子铁锤狠狠敲打,疼的他瑟瑟发抖,想要倍加怜爱的拥住什么。 牢房外好像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康亭看不到,只察觉到本就寒凉的牢房当中愈发阴冷,而杂乱肮脏的牢房一角,滴滴答答漏下来的水,已经在地上堆成了一滩,逐步侵占蔓延到这间牢房当中,所有干燥的,可以容身的地方。 牢房里当值的狱卒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换过一批,后来的一批中,有个人四十来岁瘦弱男人认得康亭父亲,因收了康亭父亲的钱财,便也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照顾康亭一些,虽救不得康亭出牢狱,塞个馒头递件旧袄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康亭坐在牢房一角,见四下里人少了,便朝那瘦弱男人打了个招呼,问了下时辰,心中盘算着自己的事情。 待估摸着又过了约一个时辰的时间,康亭站起身来,朝着牢房外巡视的狱卒喊道:“找你们管事的来,我有话说!” 其中一个巡视的狱卒见多了康亭这样喊冤的罪犯,便拿着鞭子想要过去教训一顿,未及他走近,康亭便道:“这件事情有关你家知府大人的仕途,耽搁了,你担待的起吗!”康亭冷着一张脸喝道,态度不卑不亢,一时竟震慑的那狱卒犹犹豫豫,没敢上前,最后骂骂咧咧说道了几句,还是朝着牢房外禀告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康亭便被人捆绑着,用长长的绳子拴在一辆驴车的后面,赶去了漫山林的方向。 此去漫山林,康亭并非是要将安卿杀人的事实供出来,好洗脱自己的罪名,而是自己做实了自己的罪名,同那昏庸愚蠢的知府大人说,他这件天大的杀人案,若只有那赶车的车夫做证人便潦草定罪,那么上级细细查看时,必定能从中查出疑点,一个连凶器下落都不明了的案子,必然不算完整,既然怀疑他那次拿着包袱去漫山林是为了丢弃凶器,那么凶器的地点只有他知晓,于是康亭便要求,前去漫山林,亲自找出凶器。 高高在上的卞安城知府大人听了康亭的话,斟酌一番,瞧着康亭竟然对于杀人的罪名供认不讳,便想着康亭无权无势,派人好好跟着,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浪来,若是歪打正着,被他留在漫山林的包袱里果真就是凶器,那可谓是他官途生涯中的大功一件,高升之日不会太远,所以大袖一挥,派了几个衙差看押着康亭,前往了漫山林。 康亭脚步踉踉跄跄的跟在驴车后面,从卞安城到漫山林的距离不算近,康亭脚下的步子迈的飞快,跌跌撞撞间膝盖已经磕的红肿,冒出了丝丝鲜血,就算是他想停下来休息,前方拉着车子朝前跑的驴子,也未曾允许他休息片刻。 一阵秋风吹来,寒气仿佛已经能钻进骨子里,康亭不住的往前跑着,头晕眼花中,抬眼看看不远处黑压压的林子,心里竟一下子仿佛有了终点,想要哈哈大笑几声。 比起被糊里糊涂的斩了脑袋,或者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过上一年又一年,然后日渐虚弱重病而死,康亭更情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能看一眼思念的人,就算见不到,那么让他死在漫山林,也比在任何地方要好。 康亭望着秋雨过后,西方渐渐落下的太阳,想着他已经盘算好了时间啊 ,都说鬼魂畏惧阳光,眼下只要安卿愿意,他们便能见上一面。想到这里,康亭仰着头,呵呵的笑了,赶着驴车的衙差回头看看康亭的模样,以为他是疯了,便觉得正是康亭这疯子让他们辛辛苦苦跑去那阴森森的林子,不由得火气更大了几分,隔了老远朝着康亭淬了一口唾沫,然后手中的皮鞭朝着驴子的屁股狠狠一抽,驴子吃痛,嘶叫一声,加快了步子朝着前方跑去。 进了漫山林,本来已经有些发暗的天,更是被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遮断了所有的光线。月亮还未升上来,此时此刻的漫山林,竟是比夜半三更更加黑暗几分。 赶驴车的人进了漫山林,便没有像方才那样同随行的人大声说笑了,一个个警惕的盯着四周,踹打着康亭,让他朝着扔“凶器”的地方前去。 康亭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胡乱指着荒草丛生的山林里面道:“我将凶器,扔在了林子深处。” 那几个看押的衙差看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山林,互相看看彼此,一时间犹犹豫豫,谁都不敢上前,胆怯的模样,与方才凶神恶煞的姿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康亭冷笑一声道:“你们要是不敢进去,我自己去拿。” 其中一个胆大的衙差,用手中抽打驴子的鞭子狠狠的抽打了康亭一下,呵斥道:“少,少耍花样,前面带路,快点!” 康亭背上受了鞭子,身体颤了一下,涌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咬牙未曾发出痛声,迈步朝着林子里面去了。 静悄悄的,四周蛇虫鸟兽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似乎都诡异的异于寻常音调,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了片刻,衙差们见康亭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停止了向前,其中一个一把拉住康亭的衣领,怒骂道:“小子,你是不是在耍我们!” 康亭呵呵一笑,“不敢走了么?” 那衙差听了康亭的挑衅,气的端起拳头就要打,刚刚举起还未落下,便听得四周围隐隐的,像是有人的哭声传来,那声音悠悠荡荡,似乎飘在空中远在天边,又随着一阵风起,就在耳际。 几个衙差不由得纷纷想起关于这林子里的,多如星斗的诡异传闻,一个个腿肚颤颤便想着往外逃去。 康亭看准机会,趁着众人分神之际,身上捆绑着绳子,猛然朝着林子深处跑了几步。衙差们知晓丢了康亭是大罪,便想着赶紧将他抓回来,刚动一步,却见康亭哈哈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诡异的林子里一声声回荡,周遭隐隐的哭声,都被他盖了下去。 康亭仰面大笑,直到眼底冒了泪花,望着那些仗势欺人的走狗,想想这世上那些只手便遮住了许多人一生的人,怒吼道:“我就算是被恶鬼索了命,也不会死在你们手中!”说罢了,康亭心头决绝,漫无目的,朝着深不见尽头的林子里去了。 眼前不知是被黑暗还是眼泪迷蒙着,什么都看不到,耳旁也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已经磕到红肿不堪的双腿鲜血淋漓渐渐麻木,康亭不知自己走到了那里,在朝着什么方向,只觉得越来越疲乏不堪,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拌,踉跄跌倒的时候,康亭仿佛听到了耳畔野兽贪婪嘶吼的声音,在慢慢靠近。 圆盘似得月亮慢慢升上了天空,皎白的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了深深浅浅的一滩,林中的黑暗渐渐褪了几分浓意,地上泛起晶莹,结出大片的霜白。 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意识昏沉,寒冷和痛苦席卷着身体,仿佛下一刻,苍穹之中那颗属于他的星斗,便会摇摇坠下落入深海,一个生命到了尽头,脆弱且悲哀。 卿卿:九 滴答,滴答…… 落水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康亭恍惚觉得,他好像又被抓回了那个漏水的监牢当中,将如大多锁在卞安牢狱里的人一样,装着不甘和愤恨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天。 猛然睁开眼睛,康亭忍着疼痛坐起身来,本以为入目还是牢中那几盏昏黄的灯,却发现四周围,是一片萤萤如雪的光,那光像是沾了月色的皎白,自一条条粗壮的藤蔓当中散发出来,照亮周围的景象。 怔怔的,康亭朝四下里看了看,青砖砌成的房间空旷寂静,墙上用极其鲜明的颜料,描绘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场景,带着荧光的藤蔓自裂开的墙缝中挣扎出来蔓延滋长,侵占了这里的大半儿空间。 这有些梦幻的场景,让康亭觉得不像是被抓回了牢中,倒像是已经在夜里满身伤痕受冻而死,如今离了阳世,到了阴间而已。只是传言都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康亭却觉得动弹一下,一双腿疼的像是被人拿着锤子敲打。 随着起身的动作,康亭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而下,低头一看,却见一件腊梅红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随着起身的动作,那披风轻轻滑落,垂到了他的腰间。 康亭捧起披风,一时激动的难以言表,稍稍动作却险些从躺身的地方滑落下来。康亭小心站稳,借着藤蔓的光芒凝神一看,猛然后退一步,却发现他躺身的地方,竟是一个精工雕琢的棺盖,四周还镶嵌着几个黄绿带彩的宝石。 盯着面前的棺盖看了片刻,康亭一颗心噗通乱跳一阵,又慢慢缓下神来,不得不再一次细细的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方。乍看第一眼的时候,除了这怪异的藤蔓,康亭只觉得格外清冷,静的有些怪异,如今再看,发现这地方不见窗子,屋顶也比寻常房舍矮上一些,而康亭方才站立的身后,一口掀了盖子的棺材静静放在那里,似乎那棺材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尖尖的指甲不停的抓挠着棺材的木板,显得格外瘆人。 饶是康亭胆子不小,如今猛然进了这般诡异的场景,后心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稍过一瞬,康亭壮起胆子,抽出自己靴子里的匕首,慢慢挪动步子,朝着那棺材走了过去,到了棺材前定睛一看,康亭才发现那棺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张牙舞爪的僵尸鬼怪,而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松鼠,似乎落进去便再难沿着光滑的棺壁上来,只能在里面焦急的来回抓挠。 康亭长舒了一口气,用刀背拍了拍小松鼠的头,见那小家伙开始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呲着牙做凶恶状,才伸手将它一把拎出放在了地上。 那松鼠受了惊,也分不清康亭是好是坏,一溜烟朝着一处钻了过去,康亭顺着那松鼠离开的方向,才看清一团发光的枝蔓背后,隐着个通往外处的洞口。 康亭看着洞口,原本迈了几步,打算赶快出了这不知哪代古人的墓室,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披风,便又停了下来,心头渐渐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康亭觉得,这披风他当初分明不是放在了这里,如今完好无损盖在他身上,就证明有人将它收了起来。而他昨夜里受了伤,又被捆绑着,就算是没有被恶鬼索了命,也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吞食,如今他也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分明证明,是这披风的主人,他日思夜想的安卿救了他,若他此时走了,万一她回来找不到他,两个人就此错过怎么办? 更何况,如今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是离开卞安,去了别的地方,做个逃犯战战兢兢苟且偷生一辈子,又是何其痛苦。 心下一定,康亭将手中的披风好好收在怀中,刚打算寻个地方坐着等待片刻,一转身,却见一盏熄灭了的鲜红灯笼挂在枝蔓上,一道纤瘦的身影立在灯笼下,静静的抬头望着。 “卿,安卿。” 康亭一喜,忙唤了一声。 安卿神色依旧,目光从灯笼上面收回,走近棺材,望着里面细微的抓痕,有些意外道:“你怎么不走?” 康亭低下头,“我,我无路可走了,而且,而且我想再见一见你。” “见我做什么?你不怕,我剜了你的眼睛?” 一阵凉风忽然近了,腥红的指甲轻轻划过康亭的面庞,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刀锋蜿蜒蠕动过皮肤,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将康亭的面皮切开,剜出眼睛甚至五脏六腑,放在那盏焰火鲜红的灯笼里。 康亭深呼一口气,伸手将抚在面庞之上冰冷的手握在掌心,凝视着面前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睛道:“为你照了路,也比死在那些人手中强。” 手心一空,康亭发现安卿已经站在了几步之外,似是想要岔开话题,朝着康亭道:“你若不愿意走,可以在这里养伤。” 康亭点点头,心下欣喜,赶紧应道:“好。”罢了,又感激道:“谢谢你救了我。” 安卿不语,转身欲出去,康亭心有所愧,沉沉道:“当年,当年我年幼无知,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 安卿身形僵了一瞬,思绪似乎陷入了多年以前,掌心悠悠托起两团鲜红的火焰,衬着本就嫣红的唇,更加妖冶神秘。 “就算你知道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如今你不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么?” 康亭握在身侧,原本为自己鼓气的手慢慢松来,叹息道:“我确实无能。” “或许当年杀我的人当中,许多也并不认得我,我也并不认得他们,那些人心中对我有愧,不敢看我的眼睛,便生生将它挖了下来。”说着,安卿将手中燃烧的两团火焰收起,仰头望着挂在藤蔓之上鲜红的灯笼,苍凉道:“杀我的人太多了,除了挖眼睛的几个,余下的我并不能全部记清他们的样子,我只记得他们蛮横又懦弱,他们贪婪又自私,他们轻易就判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余下的,我的记忆里便只剩下没有尽头的黑暗和疼痛了,我什么都看不到,痛极了想要呼喊,却又不知该喊谁。” 漠然的音调像是在陈述一段别人的故事,安卿的思绪却仿佛陷入了痛苦里难以自拔,一个人立在那里静了良久,才沙哑道:“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人的眼睛,也可以为我将路照亮,我也可以看到他们恐惧害怕无助的样子,他们哭着向我求饶,就像我当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求他们一样!” 康亭觉得心痛不已,再不管不顾什么礼仪伦常,快步过去将安卿拥在怀里,只觉得满身冰凉,“人都说鬼怪可以摄人魂魄,我从后来见你的第一眼起,确实对你念念不忘,你虽是鬼魂杀人夺命,我却觉得你比活在世上的许多人纯净百倍。卿卿,若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做你的眼睛。” 安卿呵呵一笑,有些无奈,背过身去不再看康亭。 “你还是走吧,我虽杀了很多人,却知晓这世上有的人不该杀。” “我……”康亭犹豫一瞬,看看自己手中的斗篷,支支吾吾道:“我腿受了伤,怕是一时走不了。” 话音刚落,墓室门口传来一阵窸窣声音,然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似乎是方才的松鼠迷了路,又转了回来,圆溜溜的眼睛看到安卿的时候还没有反应,目光扫到康亭之后吓的尖叫一声,跳起来窜了一下,飞快的逃了出去。 “留在这里吧。” 耳畔的声音似乎柔了几分,康亭惊喜道:“真的?” 安卿沉默,康亭又道:“我,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麻烦你的。”而后,康亭不好意思道:“那,那我住在这里,你住哪里?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屋子?” “这不是我的墓室。” “啊?” “这世上,只有生前享有功名利禄的人,才会修建自己的陵墓,好妄想死后也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确实是。”康亭点头认同,这世间寻常百姓安然活过自己一生便已经满足,哪里还有金钱或者精力,去畅想身后的事情。“那这墓室的主人呢?” “扔了。” “啊?”康亭这一声,音调分明拔高了八度。 “这人生前已经享受了人间的优越,哪里有什么咽不下气的,想来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剩下的不过枯骨一堆,扔了也便扔了,没什么用的。” 康亭想来也是,看看眼前花费不菲的墓室,倒是觉得白白便宜了他这个“后来人”。 回过头,康亭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已经缓缓落下,回到安卿手中,两簇幽幽燃动的火焰重新点燃。 “你,要走了么?” “我入不了轮回,飘荡在这世上,不能离尸身太远。” 康亭目光怜惜,将手中的斗篷展开,过去披在安卿身上,轻声道:“夜里凉,你披上些。” 安卿眼波动了一瞬,没有开口,掌着一盏鲜花红的灯笼,慢慢去向了远方。 卿卿:十 康亭发现,他如今所住的墓室,原本在一座山的斜坡上面,这斜坡经岁月演变有些改了容貌,导致雨季里充足的雨水从这边山坡流过,久而久之,便将这斜坡冲刷的露出了山体里的土壤,埋在这里的墓穴,也被冲了出了一角。 这森林里草木丛生,如今正值深秋,阳坡处的草已经被晒的干枯,康亭出去抱了些松软的放回墓室里,想着虽然墓室的主人不在了,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他鸠占鹊巢已是不好,再睡在人家的棺材板上,更是对死者的不敬。 来来回回几趟,康亭终于将那墓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像了个住人的地方,只除了挪到墙角的那具棺材还有些碍眼,其他的整整齐齐,映照着墓中藤蔓萤萤的光,倒也显得格外漂亮。 康亭出去之后并没有走多远,知晓这林子又深又密,其中必然藏了许多凶猛的野兽,而他腿脚有伤,便只采了一捧颜色花哨的野果回去,虽然眼下有些食不果腹的感觉,但康亭想想能见到心爱的人,便觉得心头不胜欢喜。 回到墓室,康亭发现地上躺着一只体型肥硕的野鸡,像是被人刚刚拧了脖子,鲜血还在顺着嘴巴往外流淌。康亭四下里看了看,不见安卿的身影,轻轻唤了几声,也只他的声音在墓室里回荡了几圈,并不见回应。 康亭拿起那只野鸡来,呵呵笑了两声,觉得定是眼下阳光太烈,她有些害怕不愿意出来,想着到了晚上,安卿必然是会回来看他的。 一直盼着到了夜里,就在康亭像一个新婚的妇人望穿秋水的时候,他盼望的安卿终是来了,这一次带给康亭的,是几个满是芝麻的烧饼,康亭高高兴兴接过一个咬了一大口,一抬眼却见安卿挂在藤蔓上的灯笼,似乎比昨天更亮了一些。 看看自己手中的烧饼,康亭觉得喉中一涩,望着安卿道:“卿卿,你是不是,又杀人了?” 安卿摆弄着灯笼的手一停,朝着康亭冷笑一声,“是啊!怎么,你嫌弃这烧饼?” 康亭摇摇头,将手中的烧饼又咬了一口,“我信你,我知晓你杀的人,都是凶神恶煞丧尽天良之辈。” 安卿继续摆弄着灯笼,眼神空洞,怔怔望着里面两簇燃动的火焰道:“我受尽这世上最痛的苦,你也没有资格劝我良善。” 康亭垂下脑袋,哀声道:“对不起。” 一句轻若鸿毛的道歉说出,墓室里却是寂静一片,良久,康亭抬头望过去,见墓室中已经空空如也,只枝蔓上一盏纸糊的灯笼,在荧光照映之下,透出惨惨淡淡的光来。 躺在干草堆上一夜无眠,墓室里的温度,比之外面白霜四气的天,不知暖了多少,康亭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情,当初若不是安卿,他早已经死在了那两个杀手的乱刀之下,她手下留情没有杀他,他难不成还要劝她放下屠刀?这世上最该放下屠刀的,不应该是卞安知府那些人么? 隔天,康亭觉得自己的腿好了许多,便拿着匕首出去,折了树枝欲做些简单的生活用具,看见一丛多色的秋菊时,还特意采了回去,想着给安卿看看。如今凡是他能做的,能找到的东西,康亭都留心备了两份,细想着今后两个人作伴,怎么能只顾他自己。 可当康亭满心热情准备好了一切之后,安卿却再没有出现过了,夜里康亭立在墓洞门口,望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林子,一片茫然。之前的时候,康亭知晓安卿在漫山林,如今身处其中,他却不知晓她到底在哪里。 据康亭多方打听的故事里,幼小的安卿被人们捆在瓦罐里烧死之后,该是为了供奉山妖,将瓦罐抬进了山林之中,可到底埋在哪里,康亭细细打听寻找,却始终没能问出结果。如此沉痛的问题,康亭一直难以开口询问她,到如今茫然失措,竟也还是不敢去想。 日复一日,时光流水,一场寒意凛冽的冬雨到了,白天里还是连绵不断的雨滴,到了傍晚,天空开始飘起了细沙般的雪砾。康亭听着外面雪沙打在枯叶上发出的毫无规律的声音,看看种在棺材里的,那朵杂色的菊花已经开败,颓成一团缩在土壤中。 墓室里,柴火的光亮将壁画照映的忽命忽暗,那棵带着荧光的藤蔓,似乎有些畏惧炙热的火光,竟比平日里缩小了不少。 康亭躺在自己整理好的干草堆上,望着壁画上热闹成婚的一对男女愣愣出神,不知不觉中,那壁画在火光的摆动中慢慢活了过来,身着喜服身配红花的新郎官变成了他,而那新娘盖头掀开,变成了一个长相妖媚的女子。 那女子朝着康亭勾魂一笑,移着步子款款走来,一股沁人心魄的香气若有若无,钻进了康亭的鼻息神识之间。 康亭头脑开始昏沉,觉得身体有种难以言说的燥热,睁开眼睛细细一看,见那媚态十足的新娘子已经近了他的身边,不停的扭动着自己丰腴的身体,有意无意的触碰,让康亭觉得那处的皮肤由内而外的灼烧了起来。 踉跄一步跌倒,康亭用力摇了摇头,努力克制自己,眼前却还是有些朦胧不清,唯一的景象,便是那红衣的新娘已经褪下了衣衫,裸露着诱人的饱满,跨坐在他的腰间,伸出一双宛若游蛇的手,轻轻探进了他的衣衫。 燃着的柴火不知烧到了什么,发出“啪”的一声响动,康亭意乱情迷之间,顺着裤腿摸进自己的靴子里,抽出匕首,极快的刺进了那新娘的胸膛里。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康亭觉得身上一轻,便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退到一旁,牙齿做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康亭才逐渐清醒了过来。 墓室里面空空如也,方才的红衣新娘已经不见踪影,康亭小心翼翼到那壁画前看去,却见墙面上是一副五谷丰登的景象,哪里有什么成婚的新娘。 一股焦糊的味道传进鼻腔里,康亭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烤的一条巴掌大小的鱼还在火上,时间一久,怕是已经焦成了黑炭。 赶紧转身,康亭看向火堆,却见一双纤弱白皙的手自火苗之上直接将鱼取下,拿在手里看了片刻,轻笑一声丢在了火里,那本已经烤干的鱼儿遇了火,腾的一下着了起来,同火堆化成了一团。 康亭看向来人,高兴的一颗心简直要蹦起来,本想即刻跑到喜欢的人身边,却觉得胸膛处凉意袭来,一低头,却见自己的衣衫前襟大开,加上方才皮肤的燥热未曾褪去,显得红痕犹在暧昧一片。 脸色一红,康亭拢好衣衫赶紧解释道:“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安卿踱到棺材前,看着土中那棵枯萎的花朵,在康亭已经囧到无处可避的时候,轻声道:“我知晓,若是有什么,你此刻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康亭一听,回忆一下方才的情景,后背不禁起了一层冷汗。 “迷魂本是生长在坟墓之上的花朵,根茎扎进地里,吸食死人的血肉,若是年份长久的迷魂,花朵的香味可以使生人迷情,然后根茎穿透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将人吸成一具干尸才会离开。” 康亭听着,忙抬头看了看墓室之中荧光的藤蔓,疑惑道:“是它?” “不是。” 康亭放下心来,“我以后会小心的。”稍一细想,康亭又问道:“近日里,我确实感觉到有些东西蠢蠢欲动了,为何之前没有呢?” 安卿转身,坐在康亭拼凑的一个简易的板凳上面,应道:“这里很少来生人,尤其是晚上,我多日不来,他们便要将你当成了盘中餐了。” 听了这话,康亭一个八尺男儿,竟有些委屈的道:“你再不来,我就死了去找你。” 安卿嫣红的唇角轻挑,“这倒是个好主意。” 康亭将杀好的另一条鱼穿上树枝烤在火上,哀怨道:“死便死了,若是被方才那精怪杀死,晚节都不保。” 火光红彤彤的,安卿竟是轻声笑了。康亭目光柔柔的看过去,见她笑盈盈的模样,比他此生见过的所有景色都要美丽,仿佛两人不过是芳华年岁少年少女,在时光正好的时候相遇,彼此知心,良辰美景相伴此生。 “再看,你的鱼又要糊了。” 耳畔的话刚落,康亭便闻着一股轻微的糊味传来,跳起来赶紧将火上的鱼取下,才发现鱼儿对着火的那面,皮肉已经焦黄一片。 康亭拿着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抬眼,才发觉今日的安卿并没有掌着灯笼,一双眼睛比以往的时候更加空洞,仿佛那里面是一湾死水,并不曾映出这世间的任何景象。 伸出手,康亭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近乎触到长长的睫毛了,那双眼眸里仍旧没有他的倒影。 “我看不到的。” 轻轻一声应答,让康亭一颗心疼到极致,伸手抓起安卿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带着些恳求道:“卿卿,你用我一只眼睛吧。” 安卿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康亭不曾言语。 康亭犹豫一瞬,又道:“我还是有个条件的,就是你下手的时候,伤口尽量小一些,我在卞安城里,虽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哥,却也算的上是拔尖的美男子,若是伤口太丑陋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你嫌弃。” 卿卿:十一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翌日清早,这世界仿佛改头换面,被白雪覆盖了一切。 康亭踏着没到脚踝的积雪,在林子里穿梭了一大圈,野鸡山兔都已经躲进了洞里,唯有枝桠间,不时飞过几个瘦弱的鸟儿。 康亭捡了些柴火放在洞里晾着,一旁只剩下几只雪天之前打到的兔子,康亭望望已经晴朗的天,心头盘算着,该是回城里一趟了,除了购置些日常用物,也要看看家中父母是否安康。 起了这个意,康亭便做好了打算,这林子里他呆的时间不短,去往卞安的路大致在那个方向,他也心里明白,眼看着太阳照了两天,林中的雪化了七七八八,康亭才赶一大早,朝着大路的方向去了。 一直走到中午,康亭才走到押镖时走的那条大路旁,若是顺着路徒步走,难免会碰见几个卞安城里见过他的人,所以康亭犹豫再三,便想着等等,看看有没有外乡来的车马之类的,托人家稍上一程。 天公做美,康亭立在草丛里徘徊了片刻,正琢磨着这个主意能不能行得通的时候,便听得有车马疾驰的声音传来,康亭定睛一看,一辆马车近了,刚跳出来站到路边打算问上一问,便听得那赶车的人隔了老远,大声呼喊道:“让开!让开!” 康亭常年赶路,见对方面色慌张,该是有要紧的事情,便赶忙后退一步,伸出去准备拦车的胳膊还僵在空中没有收回,听得不远处马儿驰骋的声音又近了。康亭本欲接着挥手去拦,那骑马的人还未走近,便朝着康亭吼道:“滚开!” 康亭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后退一步,便见那骑马的几人擦着康亭的身体疾驰而过,那些人约有七八个,均是一声黑衣,黑布蒙面,腰间别着利器,杀气十足,若不是康亭身形灵巧稍向后仰了一些,怕是已经被那几匹飞驰的高头大马撞翻在地了。 路上的雪化了之后,被往来的行人车辆来回践踏,本就已经撵成了一滩烂泥,如今马蹄奔腾而过,将康亭身上溅的满是泥渍。 康亭低头看看身上的泥巴,咒骂的声音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打斗声起了,那些后追过来的蒙面人,纷纷抽出刀剑,杀向了前方马车里的人。 立在原地远远的看着,前方驾着马车的几人,倒也有些身手,只不过加上赶车的才三人,与后来那七八个下手残酷的黑衣人,根本难以匹敌。 依着康亭热血的性子,路见不平,必然不能见死不救,凭着直觉康亭便认定了那数量居多的黑衣人,以多欺少盛气凌人,不像是什么好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猖狂的作恶,难免让康亭想起了卞安知府那一窝蛇鼠,不由得气上心头,抽出靴中匕首便跑了过去。 康亭的身手,虽不像传言中江湖大侠那般神出鬼没以一挡百,但若是对付眼前二三也是稳操胜算。康亭的加入,让那原本处于弱势的三个顿时轻松了不少,一群人缠斗在一起过了不下百十招,康亭见那三人打斗间竟将他挤到了马车旁,而后其中一人大喊一声“上车”,康亭便觉得被人推了一把,便顺着那力跳上了马车,还未回头看看其他情况,就听得耳畔一声惊雷响起,然后四周围冒起浓浓白烟,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声,马车飞快的朝着远方驶去了。 康亭撩起车帘探出脑袋朝后面看了看,浓浓白烟当中,并不见黑衣人骑马追来,便不解的问:“他们怎么不追了?” 身后不知是谁应了康亭一句,“再追下去,就临近卞安了,他们这次刺杀失败,不会再轻易出手了。” 康亭不明所以,坐回马车看向车厢里的人,见两个男子也正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细细观察,片刻过后,其中一个岁数稍长些的朝着康亭一拱手,谢道:“多谢少侠相救,若是没有少侠出手,怕是我们这次就难逃了。” “路见不平,应该的。”康亭应过一声,同样也细细看了看两人,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一身束袖武服,方才打斗的时候,也是他的身手最好,该是名护卫,而他身旁的年轻公子,看上去同康亭差不多年岁,生的唇红齿白,文质彬彬,虽然周身衣衫一般,确是贵气十足大方气派,方才与黑衣人打斗时,倒也颇有身手,只是如今面色苍白,右手护着左肩的臂膀处,已经鲜红一片,而那血迹似乎之前便有,有过简单包扎,只是方才打斗的时候动作剧烈,又挣开了伤口。 似是察觉到康亭的目光,那年轻公子解释道:“有仇家追杀,之前便是死里逃生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医治。”说罢,那公子犹豫一瞬,见康亭眉宇清澈一片坦然,又忆起方才仗义相救之举,开口道:“我京都赵昭,这位侠士,可是卞安人?” 康亭点点头,一抱拳,“康亭,卞安人士。” 互相介绍完毕,康亭见那受伤的赵昭眉头紧蹙,便知晓定然伤的不轻,好心提点道:“卞安城西有个百草药堂,那儿的老大夫脾气不好,医术确是不错,人品也端正,你们若是求医,可以去他那儿看看。” 马车里的中年男子没有说话,倒是赵昭点头,道了声:“那,劳烦康兄带路了。” 康亭点头应下,想着这几人是外乡人,既然遭人追杀,想必行踪也不会大张旗鼓的暴露,如今他坐上他们的马车进城,也算是正好。 进了城里,康亭应言带几人去了城西的医馆,自己却未曾露面,抄一条小路朝着家的方向去了。 到了家里,关上门看到已然愁煞心肠的父母,康亭给二老叩过头,报过平安之后,便又悄悄的出了门去。 头上蒙着一块儿粗布的围巾走在街上,康亭本想购置些东西速速回去,却见四处墙上,都张贴了官府捉拿他的告示。 康亭用围巾遮着脸,走近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告示上,凡是近几年枉死的人,都算在了他的头上,甚至那柳巷里一个妇人同某个衙差偷情,结果被发现打死了人家丈夫的事情,都成了康亭做的。康亭甚为无语,但罪多不压身,就算是如今说街上雷劈死了谁是他康亭的主谋,那也无所谓了。 原本不想理会这些,但是康亭刚走了几步,便听得一旁有人议论说,别的不知道真假,但是前些日子那一头撞在桌案上的白家姑娘,就是为他康亭殉的情。 康亭疑惑不解,便停下步子多听了几句,却原来,那知府的小舅子被白家姑娘拒绝婚事之后,还是贼心不死,便用旁门左道的方法霸占了白家的酒铺,想要逼得老两口将闺女交出来嫁给他,可那白家姑娘的泼辣性子九成九是随了白家老两口,夫妻两个就算是一辈子穷困潦倒,也不会干出卖女儿的事情。知府的小舅子见自己机关算尽仍旧不能得逞,又气又恼,便趁一日白家老两口外出之时,强行到那白家家里,想要玷污了白家姑娘,到时候人是他的了,白家姑娘不嫁也得嫁,嫁也得嫁! 可这世上,天不遂人愿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知府小舅子这般贪婪的愿望。当那白家姑娘即将遭遇**的时候,如白家酒一般烈的性子上来,一头撞在了自家厅堂,供奉祖先的石案上,霎时间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白家老两口听闻出事,急匆匆赶回家里之后,那白家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一家人请了郎中诊治许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眼下人还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康亭听闻了此事,心中为那白家姑娘惋惜的时候,却听人群中又将话题扯到了他身上,说是那白家姑娘临死前,脑子里装的定然是心爱的康家情郎,莫说清白家的姑娘受此侮辱已无颜面活在世上,更何况那白家姑娘,还要为他康亭守住贞洁,越说着,一番以他和白家姑娘为主角的,感天东西,相爱却别离的故事,便开始在街头巷尾传了起来。 这一番,让康亭脑海里又念想起了他和白家姑娘接触的时候,不过是进了铺子,那白家姑娘笑眯眯的问他,“要几斗酒?”他回答“两斗。”然后便再没有下文了,每次白家姑娘在的时候,给他盛的酒总要多一些,当初康亭还在镖局里夸奖过那白家做生意实诚,从不缺斤短两。实打实算下来,康亭觉得他同那白家姑娘说过的话,还不如同嫁给了小吴的王姑娘说的多呢。不过经这一番事情,康亭还是为那白姑娘心有惋惜,毕竟芳华年岁,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去离家较远一点的集市上采买了些东西后,康亭便琢磨起了出城的方法,之前他不曾想到官府会通缉他如此严密,以为稍做乔装便能出去,如今看来是有些困难。 来时路上遇见的几个人,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进城的时候只出示了一块令牌,那守城的便毕恭毕敬将他们的马车放了出来,并没有例行检查,那令牌上刻了什么字康亭没有看清,但是断定,必然也与官家权贵脱不了干系。他是在逃罪犯,若那几人是官家的人,就不能再去找他们,康亭抬头望着日暮渐渐落下的天,蹙眉思索了起来。 卿卿:十二 若说康亭在卞安城里最信得过的人,除了家中父母,便是同镖局那娶了王姑娘的小吴了。 天到黄昏的时候,康亭悄悄去寻了小吴,小吴心思细腻,琢磨一番,便用押镖的箱子将康亭送出了城去。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守城的人认得金秋镖局的车马标识,小吴笑眯眯的暗里塞给那守城官兵一些银子,求他们小心些检查,莫要坏了托送的货品。果然这世上钱能办到许多事情,那守城的官兵装模作样检查半天,只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整整齐齐都是绸缎,并没有往下翻搅,藏在里面的康亭,也并没有被查找出来。 出了城后,康亭谢过小吴,又托他照顾家中父母,自己才转身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本来小吴建议康亭在城里留宿一晚,第二天清早再走,康亭则心里另有打算,他怕自己突然离去一夜未归,安卿看到之后,会以为他跑了,像多年前那许多人一样,毫不在意的抛弃了她。 比起在卞安城里的忐忑不安,康亭在踏进漫山林的时候,心底竟像是有了着落一般踏实下来,细想这感觉,就像是漂流在外的游人回到家中,期盼着见到深爱的妻子。 提着小吴给他备好的灯笼,康亭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林子里,四周围一片寂静,与之前他未遇见安卿时,那诡异的场景大不一样,似乎她与他走的近了,这林子里的所有精灵鬼怪,都会对他退让几分,这让康亭联想到自己近来的生活,没来由有了种吃软饭的感觉。 想到这里,康亭还不禁轻笑一声,谁知笑声刚落,背后一道柔柔的声音便问道:“笑什么?” 康亭听着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声音,只觉得亲切无比,笑着道:“原来在镖局的时候,几个朋友在一起喝了酒,他们便嘲笑我不该卖劳力挣钱,该去,呵呵……” “该去什么?” 玩笑话要说出口了,康亭竟唰的一下红了脸庞,扭扭捏捏支支吾吾道:“该,该打扮打扮,做个上门夫婿。” 身背后突然没了言语,康亭越想越尴尬,忙回过身拉起安卿的手,“今夜,今夜比较黑,我送你回去。” 安卿不加犹豫,也未曾挣脱开康亭的手,直接拒绝道:“不必了。” 康亭停下脚步,回眸望着安卿,犹豫一瞬,还是将自己心头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想为你选个地方,好好安葬。” 安卿静默一瞬,依旧摇摇头拒绝,“不用了。” 康亭有些心急,解下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了,里面竟是些纸钱香烛类的物品,极少才是他要用的东西。 “小时候听村子里懂一些阴阳的人说过,人死在什么地方,若是有怨,魂魄便会徘徊在什么地方,我,我想让你离开那个可怕的瓦罐。” 安卿垂眸看着康亭置办的东西,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睛此时满是哀伤,沉默良久,似乎心头挣扎了千百回,最终还是拒绝道:“不,我不想拖累你。” 康亭站起身来,用手握着安卿的肩膀,让她不得不面对他,“说什么拖累,我喜欢你,做什么都不是拖累。” 安卿未曾动弹,任由康亭情绪激动,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小时候,村子里有个人说我命格不祥,所以爹娘早死,大娘恨我娘夺了她丈夫的爱,恨我克死了她的丈夫,便巴不得我也死了。那时候,好像果真我与谁亲近,谁便是要灾祸临头,后来他们害怕山妖,用生人祭祀的时候,便都想要杀了我,那几个触碰过我的,挖了我眼睛的人,他们也没能得个好死,后来我怨气不散徘徊在这个林子里,所有图谋不轨想要接近我的,也都死在我的手下,所以康亭,你看看,我果真命格不祥,会将灾祸带给别人。” 康亭的怀抱抱的愈发紧了,“我不怕。” 安卿闭上眼睛,苍白的脸颊一滴血泪缓缓落下,“你没有遇到我之前,不也是卞安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么,如今沦落到这荒山野林中游荡,与个游魂又有什么区别?” “不!”康亭痛惜至极,“当年没有人疼爱你,如今我只想要守着你,陪着你。” “其实当年,你就已经陪伴过我了。” “嗯?”康亭不解。 “那时我被村子里的人数落嫌弃,整日里与猫狗抢饭吃,你坐着木板车到了村子里,手里握着个啃了一半儿的糖葫芦,我害怕挨打,就站在那里看着,不敢接近,不敢上前,不敢问你糖葫芦好吃不好吃,你就坐在车子上面看着我,一直看,直到走了老远,村子里有人拦住了你家的木板车买菜,你才停下来,跑回来将那糖葫芦给了我。” 对于年岁太小的事情,康亭有些记不清晰了,便用下巴低着怀中人儿丝丝冰凉的头发,好奇的问道:“好像是有这件事情,我却也不清了,你如何还记得我?” 安卿贴着康亭的胸膛,带着些鼻音,闷声道:“一串糖葫芦,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那却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味道。我记得你,记得你的眼睛,记得你耳后那颗痣。” 康亭失笑,心疼到眼里冒出泪来,“娘亲说我小时候吃什么都流口水,那时脸皮倒厚,竟将流着口水的东西送了姑娘。” 听了康亭的话,安卿笑笑,一双眼睛似乎也有了细微的光亮,“那时你不光流口水,还长的又胖又丑,双下巴都搭到了肩膀上。” “呃……”康亭语顿片刻,没脸没皮道:“那时是那时,如今也算是仪表堂堂,做个上门女婿也是绰绰有余,怎么样?你要不要?” 安卿抬起头,虽然看不真切,却能听出康亭说笑的语气中,稍稍带着一些激动和颤抖。愣神之间,只觉得温热的气息慢慢靠近,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康亭先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后又将吻变得密密麻麻,一路向下,直到吻上两片轻点血色的唇,便有些收持不住,辗转加深。 “康亭。”沉沦之间,有人轻唤了他一声。 康亭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怀里空空如也,他深爱的人,此时已经离开了他。康亭有些慌了心神,连唤了两声,“安卿,卿卿。” “夜色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又走了,康亭垂下脑袋,觉得有些失落,还是听话的捡起自己的包袱,朝着墓室的方向回去了。 回到墓室收拾一番之后,康亭躺在松松软软的干草堆上,仰头看着头顶萤萤光亮的藤蔓,回味起今天的事情,先是为父母的操心感到难过,再后来想到他与安卿两个人的进展,便没来由的,又被欢喜装了满膛。 静悄悄的,洞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音,康亭侧着眼睛看过去,发现之前那只有些迷糊的松鼠,此时不知为何又闯了进来,在看到康亭的时候,又惊的跳起来,慌张失措就要逃跑,结果没选对路,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康亭看着好笑,便将自己今天买下的烧饼掰下一块儿扔给那松鼠,那松鼠先是吓的瑟瑟发抖,之后小巧的鼻子耸动了几下,似乎是闻到了香气,慢慢挪到那烧饼前面,捧起来试探着咬了一口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看着松鼠将烧饼吃完,恋恋不舍才离开,康亭心中还笑这小家伙警惕心太小,一口吃的便被哄了心去,想到这里,康亭又念起了安卿,当年他半串毫不在意的糖葫芦,便让她记到了今天,纵使恨透了这世间人,也对他留有情分,康亭甚至在庆幸,当年给了她糖葫芦的人是他,若是换做旁人,他的卿卿,就不会对他这般有心了。 男人有时候,会比女人心思还要复杂,想的越多,康亭心头竟对莫须有的事情渐渐吃起味来,自我酸涩一顿过后,又谢天谢地一番,想着若是安卿因一个糖葫芦心里装着别人,那便遭了。 若说初冬的寒冷,还带着一丝秋日的温柔,那么日子渐渐到了深冬,大地都屈服在了一片寒冷当中。 每隔上一段时间,康亭就会选个阳光较好的日子进城,因为天气好,进城的人比较多,查起他来,反而没有那么容易,可是后来康亭发现,城里贴着的通缉他的告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撤了下来,悄悄回家问过父母,才知晓官府不知为何,竟将他的案子压下来重查,似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发现了康亭案子当中的诸多疑点,迫使知府大人,不得不重新立案。 有了这一转机,康亭父母还求说康亭回家居住,康亭安慰过父母,还是去街上采买了一些东西,打算出城去往漫山林。 康亭出城的时候并未乔装,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难免心里还有些忐忑。低下头刚走了几步,康亭忽的听到身后脚步声走的正急,似乎有目的性的,正是朝他这边。 心头稍加警惕,康亭察觉街道上一道身影已经近了他的身后,那人抬起一只手,猛然拍向了康亭的肩膀。康亭反应灵敏,回转身利落出手,便与那人过了几招。 卿卿:十三 康亭没有想到还能遇见那天马车上的人,追上前唤他的是那个中年男人,那人出门购置东西,在人群中认出了康亭,便热络的想要打个招呼。 与那人知应过几句话,康亭见他似乎话到嘴边总是欲言又止,不过人家的事情,康亭觉得萍水相逢,也不好多问,便拎着自己的包袱,出城返回了漫山林。 夜里的时候,康亭同安卿说了这件事情,安卿笑说康亭,那人定是家中有女儿或者妹妹,相中你相貌堂堂,便想着说回家里做上门夫婿。 康亭望着安卿咯咯取笑他的模样,只也随着呵呵傻笑着。 日复一日,在漫漫寒冬里,康亭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将满地的白雪捏成各种形状,捧到安卿面前,看着她咯咯的笑,然后心里就像是尝了这世间最甜的蜜糖。 夜幕过了浓处,临近黎明的时候,康亭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掌着一盏鲜红的灯笼渐行渐远,才转身返回荧光悠悠的墓室当中。进去了,才发现一穿着暴露满身妖气的女人,正以一种极其撩人的姿态躺在康亭收拾齐整,铺了一床素色铺盖的干草堆里。 那女人见康亭进来,带着几声鼻音哼哼笑道:“好个痴情的郎君,奴家都有些羡慕安卿了。” 康亭目光不曾在那女人身上多留,径直到树蔓中拿出藏着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水瓢大小的黑泥坛子,摆到 那女人面前。 “迷魂,我已经应你的要求,找来了黑泥坛,里面放的都是陈年的腐土,你先扎根到里面,我再将你移到城外的乱葬岗上。” “好呀郎君,就依你。”迷魂女妖呵呵娇笑几声,也应下康亭道:“到时候,我便告诉你安卿的埋骨之地,和她不愿意跟你走的原因。” “一言为定。”康亭立在原地,望着那女妖匍匐着妖娆的身子爬到黑泥坛旁边,然后伴着一丝极为淫?靡的**,慢慢蜷缩起身体,直到变成一株枝叶墨绿,颜色诡丽的花草生在坛中,才逐渐停止了变幻。 康亭上前捧起那坛子,出了墓室,发现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大片的白,太阳暖融融的照下来,似乎这个漫长的寒冬,在这场大雪之后,即将要过去了。 踩着及到脚踝的雪,康亭到了林子边缘那条常有人来往的大路上时,太阳已经到了正午。 沿着那条路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康亭发现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些,听人们的言语,该是这林子里整个冬天除了一个杀人逃亡的劫匪,再没有出过路人枉死的事情了,人们观望了一段时间后,便又开始陆陆续续走上了这条路。 康亭将人们的言语听在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难过,感觉无论他怎样作为,委屈的始终都是安卿一个。 卞安城里他的案子在入冬后不久便没有了动静,康亭也同安卿说过回城的事情,若是她愿意,他就将她带回去,他可以在城郊买处院子,将安卿葬在房前屋后的树荫下,白日里他去劳作,夜间便是夫妻,他愿意做她一辈子的眼睛,守着她护着她,不在乎在旁人眼里,他是不是孤寡一人苍老而终。 可事与愿违,康亭每次央求,都被安卿一口拒绝了,康亭知晓安卿心有隐情不愿多说,迫于无法,才找到了迷魂女妖相问。 路上的白雪经行人踩出一个缺口,太阳一照,便如人心一样,慢慢的融化成了一滩。 康亭低头走了片刻,听得身后有碌碌的车轮声近了,便将脚步往路边挪了几分,好让车马顺利通过,谁知车马声到了他身边,却是逐步慢了下来。 “康兄。” 康亭侧过脸看去,正巧看到马车里有人掀起帘子唤他,这人康亭映象深刻,正是之前路上所救的,那受伤的赵昭。 康亭停下脚步,怀里抱着坛子,点了点头回应道:“赵兄。”罢了,康亭又笑笑,“该是我逾越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称呼一声,赵大人?” 马车里的赵昭面容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听到康亭的话,神情稍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救命之恩大如天,你我一见如故,便不是逾越。”赵昭边说着话,边打量了康亭一番,疑惑道:“康兄要进城?” 康亭摇摇头,觉得面对眼前这位身份神秘,且气度雍容的“赵兄”,扯什么慌,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干脆如实道:“去,城东郊外的乱葬岗。” 赵昭目光在康亭手中的黑泥坛里留了片刻,望向康亭道:“上次一别,一直想寻康兄谈几句,如今仓促遇见了,不知康兄可否有时间?”未等康亭回复,赵昭又道:“我也正巧赶车去往城东,若是康兄不嫌弃马车简陋,可捎上康兄一程,这样即达成了赵某的心愿,又省了康兄的时间,如何?” 康亭望着赵昭,见他目光诚恳,并不见张狂蛮横,便点头同意。 上了马车,康亭发现之前遇见了两次的那个中年护卫也在,见了康亭,那人朝康亭打了个招呼,然后让出坐位,朝着外面去了。 马车里静了一瞬,赵昭开口道:“我与官府有些交集,却不算赵大人。” “既然不是大人,那便是大人之上了。” “为何这么确定?” “是你原本就不曾瞒我,赵是大梁国姓,皇亲国戚非富即贵。我虽不算学识广阔,却也通晓一些世事,当今皇帝第五子,正是阁下的名讳。初见时不太确定,眼下却是确定了。” 赵昭颇有深意的看了康亭一眼,“只因为一个名字?” “不。”康亭摇摇头,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敬畏,却并没有任何谄媚。“卞安城的知府在这里为祸乡里已经许多年了,之所以敢这么大胆的徇私枉法,除了他自身培植在卞安的那些爪牙,更多的是因为,据说那知府在朝中有强大的靠山,若是派了其他官员来查这卞安知府,必然动作不会这么快速有效,只有身份权势要高于他许多的人,才能将他和他的爪牙,甚至背后的靠山一网打尽。而卞安城里,最近并未听闻到了什么大人物,那便说明那位大人物该是微服出巡。” 说着,康亭目光中带了几分感激,“后来,我的案子在众多的冤案当中被率先提了出来,证明那位大人物对我颇有关注,我康亭长这么大,是个直性子的平民百姓,自认并不曾交结过什么官家人物,只除了,除了……”讲说到这里,事情已经点明,康亭便觉得直提赵昭名讳有些不好,先不说是皇子身份,更多的是因为只萍水一面,他却揭开了原本压在他头顶的,这辈子都望不到头的阴云,对这点,康亭便觉得直呼其名,是大不敬。 赵昭为人慷慨,倒不计较那么许多,伸手拍了拍康亭的肩,神秘一笑道:“其实除了那日你出手相救,之前我也听过你的名字。” “之前?”康亭不解,细细琢磨半天,仍旧想不起来,只得摇摇头道:“殿下,又在说笑了。” 赵昭将脑袋靠在车壁上,似是忆起了之前沉痛的过往,感慨道:“被贬的那些年,身边人也跟着受尽苦楚,或死或伤,沦落各地,教功夫的厉师傅躲避追杀时,曾经逃到过卞安,隐姓埋名在一家镖局做了武学教头,还收了一位极为满意的弟子,卞安人士,姓康名亭。” 康亭惊奇道:“厉师傅!” 见赵昭笑着点头,康亭又道:“那师傅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 “不必记挂。”赵昭望着康亭道:“厉师傅多次夸你,却可惜你出生百姓,纵使才华过人,在卞安知府压制之下,也极难出头。原本我并未将厉师傅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果真见了,才知晓厉师傅看人不差。” 赵昭顿了片刻,极为凝重的道:“我要你出堂指认卞安知府罪过,然后入京辅佐与我,你可愿意?” 康亭一听,满心欢喜,刚欲应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时,一低头看到手中捧着的迷魂花朵,脑海里想起安卿一个人掌着灯,在诺大且黑暗的林子里独自游走的景象,又忆起她被他的一束花,一个雪球哄的笑呵呵的样子,心中当下做了决断。 “我可以指证贪官的罪行,却怕是不能追随殿下了。” 赵昭有些意外,“你……?” 康亭捧紧手中的坛子,即决定了,心头也便释然了,侧过脸看着路旁匆匆而过的风景,笑笑道:“就像是旁人说的那样,我怕是,被迷了心窍吧。” 随着马车外面,赶车的车夫一声尾音拖长的“吁~”,马车缓缓停下,坐在外面同车夫一同赶车的侍卫掀开帘子,朝着赵昭道:“殿下,岔路口道了。” 赵昭不语,康亭谢过,直接跳下了车去,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刚走了几步,却听身背后赵昭道:“迷魂吸食腐肉迷惑人心,你要小心。” 康亭脚步不曾停歇,应道:“多谢。” 卿卿:十四 卞安城东约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个荒草丛生的小山坡,上坡上面光秃秃的,不见几棵树木,这地方本是前朝战乱的时候,用来埋兵将的死人坑,后来陆陆续续,便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死后的栖身之地。在这里,人们掩埋新死的时候,几铲子铲下去难免会挖到前人的骨头,这种事情往往不算惊奇,收拾一顿黄土一埋,便都算尘归尘土。 康亭在一个新埋的土坟包前站了片刻,念叨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在黄土里面挖了个坑,将黑泥坛里的迷魂栽了进去。 刚移进土里的迷魂没精打采,艳到诡异的花朵都凋谢下来,康亭坐在坟丘前直到傍晚,见迷魂的叶子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才放下心来。 夜色擦黑的时候,四周围静悄悄的,一颗枯死的树桠上,扑棱棱飞起几只呱呱乱叫的乌鸦。小山坡背阴的地方,坟丘上幽幽泛绿的鬼火已经燃了起来,四周围空无一人,细听,却能察觉似乎有人声悄悄言语。 迷魂或是因为移动根茎,自身有些受损,未曾现出形体,只一道妖娆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喘息落在康亭耳际,朝着康亭说话时,带着些许笑意,细听,却是有几分毛骨悚然。 “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守着个死鬼,你倒是痴情。” 康亭不听那么许多,似乎与安卿相处的惯了,也不再害怕四周诡异的场景,直言道:“现在,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了么?” “呵呵呵。”迷魂带着鼻音轻笑几声,竟是有些悲戚之意,“有你这般俊俏的少年郎为她打算,她倒是枉死也该瞑目了,可我告诉你,安卿瞑不了目,永远都不能。” 康亭听的有些气愤,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呵呵,我胡说?我为什么要胡说呀?”那迷魂似乎觉得康亭的话尤为可笑,带着嘲讽和无奈的笑声在小山坡上回荡了一圈,尖声道:“我所言语,句句属实!” “她………” “想你这凡人也知道,枉死的人,不管在阳世徘徊多少年,永远都会保持着死时的模样,安卿死的时候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而如今却是少女模样,你不觉得奇怪么?” 康亭沉凝不语,这件事情,他确实感觉奇怪过,但是他信安卿,她不说,那便是有她的苦衷。 “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凡人的魂魄,纵使怨气滔天,又怎么能为你镇住整个林子的鬼怪野兽?你难道没有察觉,后来纵使她宁肯自己眼盲,迫使自己不去杀人,可她的灯笼也一直在亮么?你知不知道她的灯笼越亮,便说明那里面凡人的阳气,越浓重呢。” 康亭嘴唇有些微颤,“为,为什么?” 问完了,康亭竟觉得耳畔迷魂的声音带了几分要笑不笑的哭声,呜呜道:“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迫不得已啊!”哭过几声,那迷魂又开始呵呵的笑了起来,“不过我比她还好一些,我还能借助你这痴情的凡人逃出来,她却是永生永世都不能了。” “她能!她能的。”康亭不说原由,只心里觉得,安卿一定可以的。 “她一直不肯告诉你她的埋骨之地,是因为她的尸骨,就在当年那大妖的洞中埋着,那大妖需要她这样一个纯净的载体,载满对人类的痛恨,并且助她修行长大,替它杀人,剥夺阳气,助他修成大功。那山妖法力高深,安卿就算是自己没有怨没有恨,也投不得胎,她永生永世,都会是那山妖的傀儡!” “山妖!傀儡!”康亭心头如被一道惊雷劈过,“那山妖在哪里?” “就在漫山林的最深处,不过少年郎,你怕是要白费力气了,漫山林里没有它的对手。” “有!”康亭咬牙,攥起拳头,不曾想到安卿所有的不幸,都是那大妖一手策划的,从生到死,受尽人世间所有痛楚,却不过是它股掌之中的一场局。 望着黑暗暗的乱葬岗,康亭目若明炬,坚定道:“我就是它计划中的变故,就算是拼了命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也要将它诛杀,若我敌不过,那苍茫天地黄泉碧落,我便去找能敌得过的人,我偏不信这世上没了章法,善恶没了分明!” 迷魂有些意外,被康亭一个凡人此时迸发出来的气势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后竟是收了所有怪异的声调,叹了口气,静静道:“也罢!也罢!”连说两声,迷魂将声音压的极低,在康亭耳边道:“我虽修为稀薄,但活的年岁倒长,如今也做一回好妖,不知能不能成全你们这对苦情人。” 康亭言语带了几分恭敬,“前辈请讲。” “我知那山妖本是太行山里的余孽,藏在漫山林,是因为在太行山一场天劫当中受了重伤,隐匿在此疗伤的。那山妖急于求成,修的是邪术,已经在山洞之中闭关许多年,眼下靠着安卿为他收集的魂魄,想来出关之日已然不远,但是到那个时候,那山妖功业大成化蛟成龙离去,安卿这个傀儡作为它修炼邪功的基石,怕是到时无用,便要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了,想救安卿,除非那大妖身死!。” 康亭心头憋闷,恨不能即刻斩除那山妖,但是冲动行不了大事,康亭立在那里,依旧静默着不说话。 站了良久,康亭转身离去,走了老远,察觉鼻息间迷魂散发出来的幽香若有若无的飘来,而后贴在康亭耳际,轻声言语了几句。 踏着良好的夜色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隔了老远,康亭便见皎白的月光下,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墓室的入口处,那样子像是栀子花静静的开着,一阵风过了,拂过枝头,便仿佛要将她折了,飘飘零零,落在地上。 康亭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忽明忽暗,在她身旁发着光,如一点萤火,想要照清楚前方的路。康亭记起有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睛,她说她看不到,灯笼可以为她照明,后来,他其实心里隐隐,还有些责怪她杀了人,如今想起,他就像是一个酒足饭饱的人,不知道饥饿的人为什么看着别人手里的馒头。 “卿卿。” 康亭隔了些距离,唤了一声。 安卿朝着这边望过来,音色柔柔的,如轻风拂过。“回来了?” 康亭“嗯”了一声,坐在安卿身旁,抬头看着天空的满天星斗。 “就要到春天了。” 安卿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听着,仿佛她的心里如同眼前一样空洞,喜欢康亭同她讲说一些所听所闻的事情,为她的空洞之中描绘一些别样的色彩。 “今天见了之前遇到的一个朋友,我的案子就是他查明的。” “你……”安卿张口吐出一个音节,似乎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十分艰难,便重新在喉间整顿一番,轻声道:“若是案子撤了,你便回去吧。” 康亭听着,觉得漫天星斗一暗,侧过脸去望着身旁深爱的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是我贪恋你的陪伴,便一直没有让你离开。如今你不再是戴罪之身,回到卞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康亭低下头,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胡乱的画着,心头汇集了千万种情感想要宣泄,似乎只有手头做着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卿的声音仍旧柔柔的,可说着说着,音色里带了几分哽咽,却又强使自己镇定。。 “你我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你离开之后,心里有我我便知足了,若是那白家姑娘醒了,你就娶了她吧。” 咯吧一声,康亭手里的树枝断了,千万情绪竟是化成了一丝委屈,闷闷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为何又突然说这些。” 安卿抬头望着天,入目有些隐隐绰绰,似乎旁人的眼睛永远都是旁人的,她就算是抢了来,也不算明亮。 “你身上,有迷魂的味道。” “她……”康亭言语一顿,见被说穿,如实道:“她想要移根去乱葬岗,我便将她送过去了。” “你一直不太喜欢她,如今突然送她去乱葬岗,怕是她应下了你什么条件吧。” “是。” 康亭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知晓说谎,必然也骗不过安卿,只低头应了一声。 “她能让你交换的,无非就是关于我的事情,如今你都知道了,你若选择离开,我也谅解,或者,其实是我心里盼着你离开,我身边的 人都死了,我不想让你也受到伤害。” 望着星空的安卿,将目光放到自己的衣摆上,看着苍白的衣衫随风飘摆,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自己都难以遏制的难过。 “不。”康亭深呼一口气,心头憋闷的想要颤抖,却又隐忍了下来,语调不重,却掷地铮铮。“我一定可以帮你的,相信我。” 林子里一阵风过了,带了些许春日暖阳留下的融融气息,漫山林里树叶落地翻飞的声音止了,似乎大地已然清醒,万物即将复苏。 卿卿:十五 阳春三月的絮子,随着风从树上飘落下来,有时候一片两片,有时候纷纷扬扬,像是寒冬腊月积蓄已久的一场大雪,直到连绵一夜春雨到来,打湿地上一层白团团的絮子,终于才有了个消停。 卞安城里除却换了个还算靠谱的知府大人外,余下便没有什么可值得一说的大事了,倒是小吴的孩子已经在王姑娘的腹中高高隆起,康亭爹娘又在街上摆摊卖起了冬日存下的蔬菜,白家卖酒的白姑娘依旧昏迷不醒,听左邻右舍们讲说,怕是过不了这个夏天了。 康亭像许多旁观的人一样,为那白家姑娘惋惜,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出庭指证了那知府小舅子的种种罪行,让坏人得到惩治,也还那白家姑娘一个公道。 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像这样慢慢的过着,可令康亭心头不忍的是,他心爱的人,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弱到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手中的灯笼火光摇曳不定,几乎要灭了。康亭知晓,依着迷魂所说的情况,她在那山妖的掌控之中,曾经虽是为了报仇,却也不得不为它杀害生人性命,而眼下安卿却在拖着,她放缓了自己杀人的频率,是想拖延那山妖出关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康亭也能想出一二来,那山妖修的是旁门左道,若是出关,必定会是周遭百姓的一场浩劫,安卿本来什么都不怕,恨不得这世上的人都死了,可眼下,他却成了她心头唯一的牵挂。 她的心地,一直都是善良的,她恨过怨过,知道那滋味苦不堪言,也并不愿这世上,像她一样卑微可怜的平凡人,再重蹈她的覆辙。 康亭也曾试图想过别的办法对付那山妖,但是依着安卿的描述,衡量左右,实力相差毕竟太大,若是此时激怒那山妖,恐怕会像十五年前一样,又是一场血雨滔天。 康亭盘算来回左思右想,将卞安城甚至周边几百里外,凡是有些名望的术士法师走访了无数,一个个要么不信,要么开口便要天价酬金,再有的,听闻此事干脆闭门不出,生怕康亭再找了,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出手相助的,不过都资质平平,帮不了什么大忙。 连日奔波,眼看踏遍了整个春天,天入了夏汛期将至,康亭仍旧没有什么头绪,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他扛着大刀,以凡人之力,去向那修行了几百年的山妖拼命,如此一想,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到了后来,安卿再没有杀人了,她手里的灯笼再也没有亮过,不知何时,魂魄便会被那山妖拍的支离破碎。 康亭心急如焚,眼看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河道里的水涨了数尺,却依旧没有头绪。 走在路上,康亭一筹莫展满心迷茫时,一辆拉牲口的板车忽然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开了些,扭头朝那板车看去,才发现那板车里装的不是待宰的牲口,而是一张破席包裹着的,已经僵硬的乞丐尸体。 马车吱扭吱扭,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康亭望着远去的马车,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他助那迷魂生根在乱葬岗的时候,那迷魂曾经说过,以妖杀妖,万妖归王。 康亭初时不解,如今再想,传言沿河往下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镇子上有座阑珊桥,那阑珊桥桥下镇妖的传说,他幼时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他去青州求一位术士相助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阑珊桥下的大妖已经出来了,就住在阑珊桥头。一开始人们怕极了,可见那大妖并未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久而久之,人们也便卸下了心防,只是极少再有人路过那阑珊桥了,就算是外乡人路经此地问路,人们也会指着阑珊桥之外的路给行人走。康亭心头盘算,既然那大妖不曾伤人,可见与漫山林这只有些区别,若是他去求一求她…… 想到这里,康亭心中其实是有些怯意的,纵使他胆子不小,烧香拜佛供奉仙官这类事情常见,若果真去寻一只大妖,难免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人们言语中几百年前也好,十几年前也好,妖怪吃人的场景,都被描绘的血腥可怖,他不怕死,却也不想年少枉死。 可若不去求,他放下安卿且不说,漫山林周边村子数以千计的百姓,乃至整个卞安城,说不定就要经历一场浩劫,到时候,又会是一场生灵涂炭,他逃不了,他的亲人朋友也逃不了。 所以,康亭还是决定去。 抬头看了看太阳还早,康亭在路上扭转身,朝着卞安城的方向去了。 金秋镖局里养的马,脚力可算是上是顶好的,康亭骑马到了梧桐镇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擦了黑。 向镇子里的村民打听了一下阑珊桥的方向,那些村民都好心劝道康亭,走的时候离那里远一些,莫要惊动了里面的大妖。康亭谢过村民,还是毅然决然,朝着阑珊桥的方向去了。 沿河到了阑珊桥,康亭本以为,妖住的地方该是阴气森森,四周围乌鸦蝙蝠乱飞,风声吹起来,都是诡异的音调,可近了眼前才发现,这里除了安静些,与寻常的民宅没什么两样,传言里那住大妖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高大的树洞地坑,看上去似乎是一间久未开业的茶肆。 阑珊桥在夜色里静悄悄的,伴着河岸一颗磨盘粗细的老柳和倒影在河水里的满池星光,显得格外孤凉。 柳树上夜莺轻啼几声,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康亭看了看四周,拴好自己的马匹,然后朝着那屋门紧闭的茶肆,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康亭鼓起勇气本想轻轻叩打门环,可抬头看看天空中月亮已经上了树梢,便又收回了手去,想着求人办事,深夜叨扰,总显得太过没有礼貌,于是康亭转身去了那颗老柳树下,打算在树下等上一晚,明早再去相求。可到了夜里的时候,善变的天忽然下起雨来,康亭从柳树下起来,四周看了几眼,便朝着一旁边一个小小的柴棚里去了,想着借人家的柴棚避一避雨,想必主人也是可以谅解的。 那柴棚门口跺着一堆高高的柴火,看那柴火的样子,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康亭过去,见那柴棚门口装了个破旧的木门,木门没有落锁,已经有些将要散架的样子。 雨点越落越急,康亭伸手轻轻一推那木门,才发现木门似乎是从里面上了栓,并没能推开。 康亭意识到里面或许有人,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在下以为,以为里面没有人的。” 柴房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果真没有人,康亭却没有再贸然进去了,后退几步,本想着到那阑珊桥下窝上一宿也可以,却听得柴房里面一道浅浅的女声起了,似乎有些怠倦。 “茶肆里没有人,去那里避雨吧。” 康亭一听,站在雨里看了看那一片漆黑的茶肆,还是驻下脚步没有去,想着那茶肆里虽然没有人,但是住了大妖,前去打扰,毕竟不好。 不管柴棚里的女子出于何意,康亭还是朝着那方道了声谢,正准备去桥下的时候,发现天空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地皮都未曾全部打湿,却又蓦地停了。于是康亭一转身,又倚在了那颗老柳树下。 第二天清晨,艳阳高照。 康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到那茶肆门前叩了叩门,斟酌了一下腹中言语,开口道:“晚辈康亭,求见……求见前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康亭想了想,便又唤了一声,“晚辈康亭,有要事求见前辈。” 仍旧没有人回应。 康亭细细琢磨片刻,以为对方是嫌弃自己诚意不足,便将衣摆一撩,双膝跪下,朝着门内道:“晚辈康亭,愿付出一切代价,求见前辈。” 这一次,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康亭对着的茶肆,而是昨夜里,反锁着的柴房。 “这里的主人已经移居别处了,你若是有事,到村子里打听打听,去别出找吧。” 康亭回过头,见一个女子立在柴房门口,十七八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面容绝美,脸色却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自然,又有一丝哀意。 忆起昨夜避雨的情景,康亭赶紧起身,朝那姑娘道:“昨夜里不知姑娘在里面,打扰姑娘了。” “无妨。”对方摇摇头,并不见迁怒康亭。 康亭看了看茶肆,里面果真久久没有回应,便朝那女子问道:“这里的……人,搬走了?” “嗯。”对方应过一声,目光远远的望向了阑珊桥。 康亭有些失落,觉得心底的希望一下子又空了,便又问道:“姑娘知不知道,他们搬到了何处?” “不知道。”那女子神情始终漠然,倒也并未显得对康亭厌恶。 康亭心下空落落的,看看紧闭的茶肆房门,觉得自己尤为无用,只得朝那女子行了个礼,失魂落魄道:“谢过姑娘了。” 说罢,康亭去寻了自己的马,脚步沉沉,如灌了千金铁砂,朝着梧桐镇外走去。 卿卿:十六 康亭牵着马儿,依着那姑娘所说的话,在梧桐镇上四处打问那间茶肆主人的去处,有人摇头摆手不愿多说,有人说是去了青州,又有人说是去了永郡,还有好心的人劝告康亭不要靠近那间茶肆,说那里面住了一只大妖。 综合多人言说,康亭总算是明白了,大妖是大妖,茶肆主人是茶肆主人,他一时心急,竟是将那两者混为一谈了。后来康亭又同镇上的人问起了茶肆旁住着的那个姑娘,谁知一提起此事,那些人纷纷拎着手里的东西走的飞快,连门口乘凉的妇人,都匆匆忙忙抱着孩子回了家,并且哐当一声,上紧了门栓。 康亭细细琢磨一番,最后又牵着马,回到了阑珊桥旁。 昨天夜里雨虽没有下多少,风确是起了一阵,将树上的叶子卷的纷纷扬扬,落了不少在阑珊桥上。 康亭清晨见的那个女子,正拿着一把扫帚,极其细致的清扫着落在桥面的叶子和尘土,眉目之中满是寞落和怜惜,仿佛此时此刻不是在扫着一座普通的石桥,而是轻抚着爱人的脸颊,怕扫的重了他痛,又怕扫的轻了,桥面不能干净。 将马儿栓在昨夜栓过马的树桩上,康亭过去,张张嘴巴,竟不知如何问出口,莫不是要唐突的过去问道:“姑娘,你是妖么?” 犹豫了片刻,康亭想想安卿,终究还是将脸面放了下去,想着反正也已经求过了那么多人,不再差这一个,若是他的唐突惹了那姑娘不高兴,只要她答应帮助除那杀人的山妖,就算是将他剥皮拆骨挖心掏肺,他也心甘情愿。 走到阑珊桥旁,康亭望着那女子,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那女子似乎对他突然的举动并不见多么惊讶,依旧低头轻轻的扫着桥上的落叶,待那竹枝的扫帚一寸一寸扫到康亭身前,才慢慢停下,言语轻轻,乍一看和和气气,细听却是一种据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我不是诸天之上的仙官,惩不了善恶,管不得生死,你若是有难事,还是想别的法子吧,在我这里,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康亭哀然,摇头道:“若是求仙官有用,我已经将十里八乡的神仙庙宇磕下了不知多少个头,可我一介凡人人微言轻,怕是不止九天之上诸位仙官不信,就算是凡夫俗子,也未必会有几人信我。” “世事本就多磨难,抱歉。”女子绕过康亭,拿着扫帚去往了茶肆旁的柴棚里,根本不曾听康亭讲说究竟为何事遭难。 康亭转过身朝那女子叩下几个头,声声至诚道:“在下卞安康亭,所求姑娘之事,并非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所爱之人,还有卞安附近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啊!” 女子脚步停留一瞬,却并不曾言语,也不再理会康亭的哀求,转身进了柴房当中。 康亭跪在门前,从晌午跪倒夜晚,又从深夜跪倒了黎明,一个人对着静悄悄的柴棚,讲述了十五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祭奠,和如今大妖出关,将要带来的灾祸,但是无论康亭怎么诉说,房间里仍旧是静静的,第二天那姑娘也没有再出来,似乎独自待在里面,一直在等着什么,却又孤寂茫然的,不知在等什么。 等了许久,康亭开始头晕眼花支撑不住,等的失望透顶,觉得这次也和之前去求那些道貌岸然的神棍们一样,被拒之门外,又断了希望。 昏昏沉沉倒在地上,又被夜里的风吹醒,挣扎着爬起来之后,康亭心头想要放弃,不想再等了,不是他没有恒心没有毅力,而是他怕把所有的时间放在这个没有结果的地方,而耽误安卿所剩无几的时光。 若是实在走投无路,那时人生到头,他也愿陪在安卿身旁。 树桩上的马儿被栓了良久,已经啃完了树桩周边的青草,此时似乎也已经失了耐性,见康亭脚步虚软的过去,有些焦躁的来回踟蹰着马蹄。 翻身上了马,康亭用仅有的力气紧紧抓着绳子,随着马儿哒哒的离开不知走了多久,康亭头脑一昏,爬在了马背上不醒人世了。 康亭再醒的时候,是马儿跑了几步,从马背上将他颠了下来,跌在地上摔醒的。所在的地方康亭有些陌生,似乎从未来过,周围除了高高矮矮的稻田,便只剩下一座有些坍塌的破庙。 揉着被摔疼的胳膊和胯骨,康亭慢慢挪进了那破庙里,进去了才发现这儿似乎是个月老庙,月老的神象已经被人搬迁走了,该是移到了新盖的庙宇里,周围只剩下搬迁或盖庙时才用的红绸彩缎,还有往些年痴男怨女们留下的,挂在柱子上描有彼此姓名的彩色锦条,只不过眼下,都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 康亭寻了个干燥的地方靠着柱子坐下,此时此刻饥渴难耐,瞧见从破旧的房顶漏到贡台瓦砾里的雨水,便挪过去喝了几口,然后靠着贡台缓缓坐下,心头无力无助无望到了极点,觉得他为人一世狼狈不堪,爱一个人悲惨且窝囊。 叹一口气,外面似乎下起了雨,康亭闭目听着外面哗哗的水声,念着他离开这么许久,也不知安卿怎么样了。 每每念及心爱的人,康亭便觉得自己浑身力气憋在心里不知如何释放,就像他被那知府小舅子诬陷暗杀,凭他自己,怎么也捅不开当初卞安城的那片天一样,就像他费尽心机想救心爱的人,却发现自己力量渺小,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人生许多事便是如此,拼尽全力,一无用处。 伴着哗哗的雨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庙里,来人跳进门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滴便朝着阴暗暗的天空开了骂,骂那九天之上的掌雨官脑子进了水,一场雨下的稀里糊涂,荒里荒唐。 康亭睁开眼睛看去,见来人是个发色花白的老头,看上去年岁不小,不过听着方才对方骂天的架势,身体精神想来极好。那人骂了一通散了散心头的火气之后,转身看向了康亭的方向。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看着康亭,似是对这地方十分熟络的样子,过去便盘腿坐在了贡台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桃子来,极其脆生的啃了一口,吧唧几下嘴巴,似乎桃子的**十分合他的口味,便点点头咽下,又咬了一口,转瞬之间,拳头大小的桃子便去了一半儿。 吃着桃子,那人迎向康亭的目光,嘿嘿笑了几声,努力端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朝着康亭道:“小伙子,还没有吃过饭吧?” 方才看着老头吃桃子,康亭已经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如今听对方一问,嘴巴还没有回答,肚子已经没有骨气的妥协,咕噜噜叫了一声。 那老头听到声音,也不曾嘲笑,低头扯过宽大的袖子来,从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康亭,“小伙子,我这里还有个烧饼,你拿去吃吧。” 康亭本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不过眼下情况,也是十分羞赧的接过,连声道:“谢过老人家,谢过老人家。” 那老头听了,笑眯眯的看了看康亭,又望了望身处的破庙,问道:“小伙子来这庙中,可是求姻缘?” 康亭咽下几口烧饼,摇摇头道:“晚辈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谁知这话说出了,那老头儿却凑近康亭,细细的嗅了几下,啧啧舌头感叹道:“一身阴气,怕是有折阳寿啊。” 康亭咬着烧饼的动作一停,惊奇道:“老人家,您,您什么意思?” 老人姿态随意,伸手挠了挠后背,捋着自己的羊角胡子道:“阴阳相隔,有缘无份呐!” 康亭将手中的烧饼一扔,朝着那老人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求道:“老人家,您若是仙人,就请给指一条明路吧。” 那老人捋着胡子,抬头望着空荡荡,已经没有神像的贡台,思量许久,才悠悠道:“路倒是有,不过九死一生,看你愿不愿意走了。” 康亭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没有丝毫犹豫,“请老人家指点。” “你附耳过来。”老头儿呵呵笑了几声,朝着康亭招了招手。 康亭不疑其他,赶紧将耳朵凑了过去,听着那老人在他耳边细细的言说了几句话,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说不出的震颤。 言罢了,康亭怔怔的望着门外哗哗的雨,过了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天空轰隆一声雷声起了,才顿时清醒,忙想起来同那老人道一句谢,可一转身,才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方才从他手中掉落的,那半个满是芝麻的烧饼。 静静的,等到外面的雨慢慢停了,康亭才歇过劲儿来,起身出了门去,毅然决然的朝着远方奔波而去。 直到康亭的身影在道路一头消失不见,方才出现在庙里的老头才现出身来,捋着胡子望着空荡荡的小路,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朝纠啊朝纠,你终究是徇了私心啊!” 待老头儿感慨完毕,一道雷声轰隆而至劈在了老头头上,将那本就卷翘的羊角胡子劈的四散翘起起,如那怒气冲天的炸毛公鸡。于是乎,那老头便又指着天空开了骂,骂那掌雨官无脑,雷神官瞎眼…… 卿卿:十七 漫山林里那盏鲜红的灯笼又亮了起来,飘飘荡荡进了林子深处,然后在一座峭壁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黑暗阴冷的山洞里,鲜红的灯笼穿过石壁飘荡进来,安卿捧着灯笼进了里面,借着隐隐的灯光,脚步移到山洞一处悬崖旁,停了下来。 脚下便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浓浓的黑暗填满其中,周围像是遮上了墨色的幕布,阴飕飕的冷风如毒蛇的信子在身上丝丝游走,耳畔只能听得潺潺的暗河水声,随着汛期的到来,水流越来越急。 安卿行至山洞连接地底的断崖边,屈膝跪了下去,怯声道:“主人,阳魄取来了。”说着,手中托起一团柔柔的光辉,然后缓缓送进黑暗里。 片刻,地底有什么东西忽然发出了一声贪婪的喘、息,似乎久饿的野兽饱餐一顿美食,发出的餍足叹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攀着石壁快速向上,黑暗里似乎还有光滑的鳞片擦过石壁的唰唰声,安卿身子微微发抖,还不待做好准备,便被黑暗里一道重击狠狠打中,纤弱的身体从地上飞起,摔到了山洞的石壁上,又跌倒在地。 “忘恩负义的东西!” 深渊之中突然升起了两团鲜红嗜血的光团,冷冷的盯着跌倒在地,被这一击打到虚弱不堪的安卿。 红光中深红的瞳孔绷成一条细线,似乎极其愤怒,想要碾碎眼前的亡魂。 “想想,若不是我,你现在怕还是一个五岁小儿的孤魂野鬼,我教你修行,教你杀人,教你时刻记得心中的恨,而你呢!” 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冰冷的血腥气,口吐人言时,腔调中自带了一丝刻薄和尖锐。 “想想杀你的那些人,想想你死的多么凄惨,啧啧!!怎的,如今竟是心软了么?还是勾结了什么人,存了什么良善的心!” 安卿爬起来再次跪好,虽然已是鬼魂失了肉身,经方才这一击,沿着苍白的唇,仍旧落下几滴虚无的血来,低着头回答道:“没有,并没有什么人。”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又落在了安卿的脸庞,紧接着那两只巨大的眼睛消失,换做一只冰凉的手,带着长长的指甲和久食血肉的腥气,抬起了安卿的脸。 “我知道林子里住了个凡人,不过眼下出关在即,本座没有时间去收拾他,待我大功修成,定然将他撵成一团粉末,天上地下黄泉地狱,让你再也寻不到他!” 安卿心中一乱,辩解道:“他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平凡人,并不敢冒犯主人。” “不敢?” 隔着浓浓的黑暗,安卿能感觉对方嗜血的眼神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尖尖的指甲渐渐在她脖颈处收紧,然后一点一点,掐了进去。 “你莫要以为没有你,我便出不了关,就算没有你收集的生人魂魄,本座仍旧会化蛟成龙,修成大功!不过你最好也老实一些,别忘了,你的尸身可是在我手里,若是胆敢有所背叛,我便让你和那凡人一起灰飞烟灭!” 安卿被掐的难以言语,只得静静的闭上了眼睛,生死仍由对方。 过了片刻,脖颈间紧紧钳制着安卿的手蓦地消失了,紧接着,又听着什么巨大的身形沿着石壁潜回了地底暗河当中,狠厉疯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洞里不停的回荡着。 “这世上没有谁能阻挡我!没有谁!” 安卿跪在地上良久,听着深渊当中渐渐安静下来,才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抬头,那盏鲜红的灯笼飘飘荡荡的落在手中,转身穿过石壁,重新出现在了林子里。 康亭从梧桐镇回到漫山林已经有了些许日子,这段日子,他没有再四处奔波,而是陪在安卿身边,两个人说说话,抬头看一看星星,听一听雨声,因为心里倍加珍惜,日子过的安静且知足。 对于康亭之前的忙碌奔波,安卿看在眼里,也感动康亭的辛苦付出,如今停下脚步陪在她身边,安卿觉得哪怕她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有个人陪着,已经满足她当初的奢望了。她小时候,从对这个世界懵懂有了意识之后,命运赋予她的善意便少的可怜,她记得因为亲生爹娘的原因,村子里的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似乎“野种”这个名字,比安卿两个字还要流传的广泛,再后来,吃不饱,穿不暖,寒冬腊月里在各家的狗盆里抢一口吃的,生而在世的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便是幼时的康亭递给她的一串带着口水的糖葫芦。 后来,她死了,死的孤苦伶仃好不可怜,心中恨意滔天怨气不散,成为孤魂野鬼之后,变成了那山妖筹谋已久的一颗棋子,她也变得嗜血,残酷,如同杀死她的那些人一样。 她在漫山林里独自静静的徘徊着,一直走了许多年,有时候听着头上的鸟儿成群,水里的鱼儿成双,安卿停留下脚步,就想着,有个人陪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想来想去,最后面对现实,安卿便又清醒了,自己命格单薄,哪里会有个人容她依赖,陪伴左右。 直到某一天,那个带着糖葫芦的男孩儿,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疼她,爱她,怜惜她,为她所做的事情一桩桩一幕幕她都看在眼里,他努力过了,安卿便也不希望他再飞蛾扑火了,他们阴阳两隔,他善良正义,她满手血腥,他们两个本就没有什么可能。像他那样的少年郎,应该意气风发少年得意,娶个如意的好姑娘和和美美,过上一辈子,而不是和她在一起。 所以,安卿便觉得,珍惜这段时间,是他们两个相爱一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到时大妖出关引得血雨腥风,她敌不过那山妖,便只能拼尽自己所有能力,护得一个康亭安然。 安卿这般打算着,可在康亭心中,便又是另外一种盘算了。 在月老庙中得了那位老人一番指点,康亭马不停蹄,连夜又赶回了阑珊桥旁的那个客栈里,敲开柴棚的门,见到了那个静静的,怀里捧着大红喜服的姑娘。 康亭不多言说,只同那姑娘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康亭也不大明白前因后果所指,却深刻的记在脑海中。 诛杀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责。 那姑娘本对康亭没有多少兴趣,听闻了这句话,目光才慢慢从喜服上抬起来,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满是情深眷恋,久久不曾移开,却似乎不是在看他,渐渐的,一双眼睛由一片枯死的苍原,生出些许光来,然后红红的,温热一片。 到最后,那姑娘也未曾给出康亭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鼻音里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至于帮不帮他除妖,怎样除妖,都未曾言说只字片语。 康亭从梧桐镇出来,回到卞安拜别了父母亲人,在父母的声声哭泪当中毅然决然转身去往了漫山林。 眼下,汛期已至雨水将临,离那山妖出关之日,已是近在咫尺了。 出城之后,康亭一个人走在路上,迎面看见几个壮年的男子,跟着个术士模样的人,抬着一具棺材正往城中走去。这个术士康亭认得,也曾求过他,只不过这术士目中无人,一口咬定康亭是被鬼魅迷了心窍,辩不清真实虚妄,还言说若是康亭出上一笔可观的费用,倒可以看看能不能帮他驱除鬼魅。 看着对面抬着棺材声势不小的队伍,和那术士沾沾自得的模样,康亭知晓这术士其实有些许本事,平日里在卞安城里混的风生水起,只不过据说后来有被挖了眼睛的死者家属请去漫山林除妖的时候,踏进山林不过二三里,不知发现了什么,那术士竟被吓的尿了裤子。 两方人离得愈发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了一退,想着死者为大,他避让一番也是应该的。擦肩而过时,那术士也看见了康亭,四目相对,极其讽刺的啧啧了两下嘴巴,摇头晃脑的走了。 康亭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刚走了几步,便见隔壁村的二牛哥叫住了他,两人交谈几句,不过是二牛哥随着康亭父母的意,劝说他回家。 康亭听了几句,只点头应下,心想着若那件大事顺利过去,他必会常回家去的。 一番寒暄罢了,康亭看着那抬着远走的棺材,随口朝二牛哥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可这一问,却让康亭失神了许久。 二牛哥说,那棺材里的人,本是卞安一家富户的少爷,一日傍晚路过乱坟岗时,被妖物上了身子,阳气大损,本来家里人请了卞安城里顶好的大夫医治,已经有所好转,可没想到的是,那少爷竟是鬼迷心窍,独自一人跑去了乱葬岗,同个女妖风流快活,第二天家里人找到他时,脸都是煞白的。 后来,家里人怕他出事,便将那少爷锁在了家中,谁知那少爷被迷了心神,竟是拿刀刎了脖子,一命呜呼了,家中父母痛失爱子,痛恨女妖,便花费半生积蓄,请了那术士降妖,为儿子报仇。 那术士收了钱财,守在乱葬岗许多天都不见女妖出来,于是又叫许多精壮男子去引诱,仍旧不出来,到后来,那术士想出了个好主意,便是将那少爷的尸身拉到了乱葬岗去,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就有女妖附在那少爷的尸身上痛哭流涕,那术士也趁此机会,收了女妖。 说到最后的时候,二牛哥竟是惊奇的连说带比划,告诉康亭道,那女妖不是什么狐狸野鬼,竟是生在坟头的一株迷魂草,因年岁久远才成了精怪,若不是那术士法术高强,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呢。 康亭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想不通那向来精明狡诈,能在漫山林诸多山妖鬼怪当中存活至今的迷魂,为何竟傻傻的,在尘世不过短短岁月。 卿卿:十八 夏到三伏,连绵的雨水下了半月有余 河道里汇集了山川各处的流水,水深的地方不见河底,早已及过人的头顶。 天刚入夜的时候,漫山林深处的地底,隐隐发出了阵阵巨大的轰隆声,似乎惊雷闷在了山川石壁当中,又像有巨大的东西冲破阻碍,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翻覆天地。 果不其然,随着夜色蔓延滋长,黑暗席卷大地,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地底升腾而上,轰隆一声冲破石壁阻碍,巨兽坚硬的鳞甲在夜色里泛着幽绿的暗光,伴随着汹涌的地下河水,翻腾咆哮,冲向了河道当中。 夜色里,本就已经满涨的河水随着湍急的地下河汇入形成了巨大的波浪,以破竹之势,瞬息冲开了沿河两岸的河堤,河道两旁不消片刻便成了汪洋一片,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下游奔腾而去。 水中的巨兽上下翻腾,所到之处大雨倾盆浪花滔天,将沿河几里的房屋田地夷为平川,黑暗里,在巨大的浪花声中,还能隐隐传来人们的哭泣之声。 康亭提着一盏鲜红的灯笼,沿着河岸骑着马儿快速奔跑,他之前已经将沿河大水的消息散步到各个村镇,可是人微言轻,信他的人,百种不过其一,不过幸好,赵昭算是那百中之一,并且张贴告示提醒沿河百姓撤离。可这件事情兹事体大,赵昭虽有权利,但毕竟还未曾掌控朝纲,仅凭康亭一人空口白话,实在也是难以服众,能做的最多的也便是提醒而已,并不能强行让诸多百姓迁移。这么一来,信其有的,便携家带口去往了别的地方,不信的人,则不愿自己辛辛苦苦几代人安下的家业,因为一句没有实据的谣言撇下,许多人都认为祖祖辈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百年之久,汛期有洪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先人有明,将河道修的极其宽广,就算是有洪水,十里八乡也没听过哪辈人因洪水家破人亡的,顶多也就是折损些庄稼而已,哪会有康亭所说的,水漫村庄,一片汪洋。 雨水已经将浑身的衣衫湿了通透,康亭顾不得其他,回过头去,便能见沿河往上大雨闪电越来越近,此时此刻,他甚至顾不得救那被洪水淹没的百姓,只知晓自己若不拼尽全力,将会有更多的人遭受牵连,他心爱的人,也永远都逃不出那山妖的禁锢。 眼下情况,与安卿了解预算的不差分毫,那山妖本是多年前太行山诛妖阵之下侥幸逃脱的青蛇,虽留得了性命,却也遭受大创,只能躲在山中默默修行,修为大成化蛟成龙后,便可以脱离人妖两界,到时就算是仙郡想要抓他,也不再是件易事,再假以时日,这青蛇必能成为屠戮苍生的大害。 身后的狂风暴雨越追越近,汹涌的潮水已经近在身后。到了河水分叉的地方,康亭纵身一跃跳下马去,提着那盏忽明忽暗的鲜红灯笼,立在河堤之上,身旁摆了他央求赵昭提前备好的十几个半人高矮的大缸。 雷声闪电片刻便近了,天空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仿佛日夜即将颠倒,时光又退回到了日落时分。 借着天际的红光和一瞬之间亮如白昼的闪电,康亭隔了老远,便能看见那青蛇的身体,正在浪涛之中慢慢发生改变,似乎身上坚硬的鳞甲开始生出一道长长的鳍,一直从脊背,蔓延到了尾巴,硕大如猛牛的头,也开始变的宽扁,蛇头两侧黑影重重,竟像是生出了千万条细若纤毛的须子。 康亭看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虽然已经在安卿的描述中有所预想,眼见了,还是惊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不想自己一介凡人有生之年,竟能见得如此超乎想象的景象。 心头的波澜不曾停息,康亭甚至觉得在漫天的呼救哭喊声,浪涛声,风声雨声雷声的嘈杂之下,竟还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砰砰慌乱的心跳,还有耳畔不时唤他名字的声音。 康亭觉得自己的手脚在雨水中泡的有些麻木,脑袋却是格外的清醒,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不管结局如何,都勇往直前永不后悔! 立在风雨中,眼看着雨水越来越大,已经遮住了眼眸看不清晰,那青蛇巨大的身体似乎就在眼前游过,上面纹络分明的鳞片,仿佛就要划破他的身体。 面对着潮水大吼一声,这一声呼喊瞬间被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康亭一咬牙,将身旁的水缸推翻在地,看着里面预先备好的石脂水流向水中,在河面形成大片大片的油渍,紧接着第二缸第三缸,随着油水流向河中,河面腾起了大片炙热的火焰,随着河流游动,那火焰越烧越旺,仿佛在沿河岔口形成了一面火墙,霎时截住了那青蛇的方向。 被突如其来的火焰灼的浑身疼痛,青蛇在河中翻滚嘶吼一瞬,待看清康亭和他身边掌着灯笼,控着一团火焰将石脂水引燃的安卿时,不由得怒气滔天,巨大的尾巴一卷,便朝着河堤打来。 康亭不顾自己将要受到重击,努力将所有的水缸全部推到,一抬头见那蛇尾带着巨大的浪花打来,将淹在河中的树木拦腰折断,瞬间便到了眼前,这一刹,康亭仿佛觉得自己魂魄已经离体,他也已变成死尸一具。 忽然之间,身体轻荡荡的飘起,康亭发现自己竟在波涛汹涌中立在方才折断的浮木上,腰间一只冰凉的手扶着他立稳,安卿面色凝重,手中的灯笼经方才青蛇那一击,已经变得羸弱不堪,仿佛将将便要灭了。 康亭心头一急,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已经湿透,眼下在滂沱大雨滔滔江水当中,除了安卿,没人能将那石脂水彻底点燃。 康亭拉起安卿的手,在滂沱大雨当中喊道:“快!点燃它!” 安卿点点头,刚欲有所动作,却见在关键时刻遭遇阻挠的青蛇已然失了神志,摇头摆尾再次袭了过来。安卿手下一顿,因为离了埋身之地太远,力量已经所剩不多,若用在点火和救康亭身上,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在青蛇的袭击下救康亭,因为在安卿心里,其实就算是杀了青蛇让千万百姓得救,可若康亭死了,那便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康亭眼前一黑,只觉得青蛇袭来之时天旋地转,自己身体一轻,已经落到了岸边的草丛之中,而安卿手中的灯笼已经灭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虚弱不堪,似乎连面相也控制不住,惨死时的血泪在纱缎之下,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卿卿……”康亭有些呆滞的唤了一声,耳畔却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似乎包涵了此生所有的情意。 “我拦着它,你快走。” 康亭望着眼前人,一双眼睛被眼泪灼的睁不开,看不清,听着那青蛇愤怒至极的嘶吼,康亭摇摇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如哄哪个不爱吃药的孩子一般,软语道:“你快到那灯笼里去,若是风浪过后有好心人,便让他带你回漫山林。卿卿,听话,听我最后一次,好吗?十三年前没能帮你,现在我只希望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好。” 安卿不语,仍旧立在那里不为所动,周身素白的衣裳已经如那血泪一样,现出了斑斑点点的殷红。 风雨之中,生死面前,两个人都固执的不曾退却。 眼看筹谋许久即将功亏一篑,甚至要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魂飞魄散,康亭一颗心疼啊,如同被千万把刀子反覆凌迟,生不如死,这一刻,挫败感,无力感,愤恨感,还有满腔热爱,如同周遭漫天海浪一样席卷而来,让康亭忍不住痛吼一声,麻木的手指穿透血肉,仿佛听到筋脉尽断鲜血滋流,听到自己撕心裂肺一声嘶吼,一颗眼珠带着炙热的温度,从康亭手中投向心爱的人。 “你走啊!” 安卿手中的灯笼瞬间亮了起来,这一次映照出来的红,比之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鲜明,而她哭喊着,极其利落的托起一缕火引,将湖面点起滔天火焰,听得那青蛇在火光当中翻腾吼叫,安卿并没有离开,一只手垂在身侧,同她的整个人一样,不住的发抖。 已经蜕变了许多的青蛇理智迷失,此时此刻急欲沿河汇入江海,岂料大路已经被火焰阻拦,若是缠斗下去必然会错过化龙的时间,所以青蛇情急之下不多做判断,翻滚着沿一条小河奔腾而下,沿途水浪滔滔,声势浩大。 康亭跌在草丛间,意识昏昏沉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触碰过他那只空洞的眼眶,久久没有言语。 视野模糊间,康亭看着青蛇越来越远,知晓这些火焰只能灼伤青蛇,好让它改变河道,却远不能将其诛杀。 诛杀妖邪,救扶百姓,以消罪责。 若这世间情字不消,那么青蛇真正的葬身之地,该是在梧桐镇中,阑珊桥下了。 那时他的卿卿,就自由了啊…… 卿卿:十九 马儿一步一步,踩着泥泞的路面向前走着,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细听不远处,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中,夹带着此起彼伏的哭喊。 康亭头脑昏沉,随着马儿步履的颠簸渐渐清醒过来,想要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眼眸处似乎被什么粘腻的东西覆盖着,睁不开来。 疼的倒吸一口气,康亭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入手的粘腻带着血液独有的腥气,似是已经被昨夜的风吹了许久,有的地方已经凝成暗色的血痂。 康亭强使自己睁开眼睛,发现夜色已经悄悄的退了下去,光明替代了黑暗,更照亮了昨夜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骇人的灾难。 手指从睁开的眼皮缓缓移动,触到痛处,康亭指尖一抖快速离开,稍过一瞬,又缓缓摸了回去。他本以为失去了一只眼睛,那里会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黑洞,可触手的感觉,他的眼睛还在,只是不见光明,如一颗顽石镶在眶里。 马儿颈间拴着一盏鲜红的灯笼,随着马儿的行走摇摇晃晃,里面悠悠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一片死寂。 康亭挣扎着从马上翻滚下来,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挣扎着,攀爬到一处积水的水洼前,康亭从水面隐隐绰绰的倒影中,果然发现他的那只眼睛又回了眼眶,除了周遭斑驳的血迹证明昨夜的事情真实存在,其它还是他往常的模样,不知安卿用了什么办法,他的一切,几乎不见变化。 起身从马儿颈上摘下那盏灯笼,康亭抱在怀里,轻唤了几声“卿卿”,可心头的感觉与往常大不一样,他能察觉的出来,那灯笼不仅失了光亮,仿佛也失了主宰它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一团死物。 林中鸟雀躲过了这场浩劫,叽叽喳喳的在林中飞过,康亭回过神来,眯着眼睛抬头看看初升的太阳,想着会不会,她已经先他一步回了漫山林。 想到此处,康亭踉跄上了马儿,马不停蹄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往日居住的墓穴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墓室之中萤萤光亮的枝蔓受不得阳光的照射,已经枯死成了一团,康亭徒手拔了许久,仿佛挖着挖着,挖成以前的模样,安卿就会突然出现。 可直到双手血肉模糊,一捧黄土,终究是掩埋了所有。 康亭跪在地上,失神痛哭了起来,良久才抬起头来,疯了似得朝着地下河崩塌的地方找去。 山壁塌陷了一半儿,露出里面庞大阴冷的洞穴,康亭顺着石壁攀爬进洞穴,在一处潮湿的角落里,寻到了一个已经碎裂成无数瓣的漆黑瓦罐,一个小小的人儿蜷缩其中,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然后在痛苦中,自己抱紧自己,渐渐没了声息。 康亭脱下的衣衫,用带血的双手,将小小的人儿轻轻包裹,小心翼翼的带了出去,而那碎裂的瓦罐,被狠狠的扔向河底, 他将她留在了他们看星星,听雨声的地方,那盏再没能亮起的灯笼就陪在她的身边。 康亭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然间空了个干净,其实清醒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的寻找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昨夜里他失了一只眼睛,在雨幕中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间,仍然能感受到她的亲吻,她说康亭啊,她不恨这个世间了,她愿她爱的人一生平安,愿能代替她把没有活过的日子,好好活着。 她此一生此一世,有过一串糖葫芦,有人愿意做她的眼睛,便已经很知足了。 康亭想要起身拉住她拥住她,可意识却被现实拉进了无底的黑暗里,再醒来,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漫漫两万里黄泉路上,河畔炙热的风如一把把淬了火的刀子飕飕的刮着,两岸红若晚霞的彼岸花一直蔓延到了远方。 路上的人大多已经忘却前生,目色茫然的朝着来世走去。 一缕孤魂飘飘荡荡走在路上,与大多即将往生的人不一样,这个魂魄满身镣铐,尖锐的刺扎进身体,将本就虚弱的魂体伤的愈发薄弱。 这世间,人身死之后便会重新轮回,生前作恶的下了地狱受苦,行善的来世福报满门,若是魂魄身受枷锁,便是生前有怨,做了为祸一方的恶鬼,被人镇压之后落如黄泉,是要被推入黄泉水中,日日削魂灭魄,长久受苦的。 “安卿姑娘。” 背后忽然有人唤那被锁的孤魂,听闻了声音,那孤魂回过身来,茫然的看着唤住她的人。 来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此时正端着一副高深的模样,只是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衫,有些破坏了眼下努力摆出的形象。 “老人家,认得我?”安卿开口,音色平静,不怒不喜。 “安卿姑娘,为何突然到了黄泉?” 安卿淡淡道:“心中的怨气散了罢。” “呵呵。”老头儿轻笑两声,一双眼睛似是都已经看透,“世间人对你不住,你可还有恨?” 安卿静了片刻,看着彼岸的花不知何时谢了,墨绿的叶子生了出来,却再看不见花的踪迹。 “若没有他,便是恨的,他在,便不恨了。” 老头捋着胡子点点头,大袖一拂,去掉了安卿身上的枷锁。“老头子已去阴官那里看过你的判文,你虽有杀孽,但所杀之人,皆损过阴德有过罪过,因此你的罪孽,便轻上一重。再者,你诛妖救人,又是大功一件,如此功过相抵,受些薄惩,便也可入轮回了。” 安卿听老头说罢,不见多少欢喜,仿佛是下黄泉地狱还是转世为人,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头儿见自己的话如一颗石子打到湖中,竟不起一丝波澜,便有些挫败道:“这你不欢喜,那我再告诉你,老头子还在阴官那里为你说了几句好话,眼下你还未饮下孟老婆子的汤,老头子送你还阳,如何?” 安卿眼波微动,但想想之前同样助她修行的青蛇,迟疑道:“无功不受禄,你为何帮我?”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一听,缩了几下脖子,小声嘟囔道:“到底是我出的馊主意,若不做些补偿,本仙官,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 安卿未曾听清,心下生出几分狐疑,本以为遇上无事说笑的闲人,打算转身便走的时候,便听那花白胡子老头儿似是喃喃自语道:“老头子在九天之上掌的是俗世姻缘,如此,便助你一助吧。”说着,猛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安卿的肩膀,施了法决大声喝道:“丫头,跟老头子走吧!” 霎时间,漫漫黄泉路上一阵风起,不少孤魂目光呆滞的朝着这边看来,却发现方才起风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不见尘烟。 …… 秋风瑟瑟,树上的叶子簌簌落了下来。 人们都道金秋镖局最出色的伙计康亭,前阵子在漫山林被鬼魅迷了心窍,过路人将他捡回来的时候,已经丢了半条性命,瞎了一只眼睛。 康亭娘联想到之前漫山林里杀人剜眼的一桩桩诡异的命案,心疼儿子之余,还庆幸自己三月里在庙中烧的香起了作用,保佑她儿子留得了一条性命,由此康家娘暗暗发誓,来年定要将庙里的香火烧的更旺。 躺在屋里的康亭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透过窗子看看外面秋意深浓的天,又低头看看自己满是疤痕的手,觉得果真如着魔一般,三魂丢了七魄,每天浑浑噩噩,仿佛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镖局的小吴抱着自家的娃娃还来看过他,捎来许多镖局伙计们带给他的礼品和问候。 康亭有时候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大梦一场,一切都那么虚妄,却又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的说话声,夹带着王媒婆那独有的尖锐嗓音,康亭知晓,家中父母怕他再犯魔怔,便又想着为他娶一房媳妇,冲一冲喜气,定一定心思。 为这事情,康亭已经拒绝了无数次,就算是有哪家姑娘不嫌弃他瞎了一只眼睛,他也再难守着别人耳鬓厮磨,掏空自己的心思。 愣神间,康亭娘已经推开门进了康亭的屋里,瞧见儿子又在愣神,便将头扭到一旁抹了两把眼泪,转过脸来笑盈盈的道:“亭儿啊,这次说的姑娘,你定然喜欢。” 康亭摇摇头,“娘,你莫再费心了。” 这一拒绝,康亭娘亲眼眶又红了一圈,抬起袖子擦了擦,拍着儿子的手道:“你不知晓,说来也是件稀罕事情,那白家酿酒的白姑娘,本来在入秋的时候就已经要咽气了,家里连后事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哪天一觉醒来,白家娘去看女儿,见女儿竟是自己坐了起来,除了虚弱些,竟是全好了。” 一听白姑娘,康亭多少有些动容,虽不欲与白姑娘成亲,但想想对方毕竟爱慕过自己,也是个率真的姑娘。 “那便是白姑娘造化好了。” 康亭娘瞧着,以为有门道,心头欢喜,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那白姑娘磕了脑子,没有变傻,一双眼睛却是不好用了,怕是以后做针线,会有影响。” 眼睛?康亭一听,微微一怔,随后又觉得不过巧合罢了。 爬在门外听墙角的王媒婆透过门缝见康亭愣神,便以为是在考虑,趁热打铁迈进门来,先尖着嗓子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劝康亭道:“哎呀,眼睛不好用,养养也就好了,那白姑娘对小哥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难得一人心么!”说着,那王媒婆扫了康亭有些无神的眼睛一眼,评判道:“我倒觉得白姑娘与小哥,最是般配了。” “王婶……”康亭刚唤一声,打算拒绝,那王媒婆显然没有给他机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来,拉过康亭的手便递了过去,干笑了两声道:“年轻人,多处处,门当户对,感情总会有的,这是白姑娘给你的书信,小哥你看看再回复也不迟。” “是啊。”康亭娘也点头附和。 王媒婆说的亲事多了,见的自然多,一把拉起康亭娘往外走,笑呵呵的说道:“我王媒婆也年轻过,知晓有些事情不好追的急,有我们旁人看着,你不好意思说,待我们出去了,你好好琢磨琢磨,就能琢磨出情意了。” 说着,两个人脚步离开的倒是利落,还哐当一声,给康亭带上了门。 康亭握着手里的纸条,身子往床铺上一趟,随手想要丢到一旁,但又一念想,就算是拒绝,也是旁人的一份心思,如此丢了难免有些没有礼貌,于是便将那纸条拿到眼前,慢慢展开。 入目是一行极柔的字体,仿佛书信的人在里面掺杂了绵绵情意。 “卿卿”子衿,悠悠我心。 短短八个字,康亭看了一眼,猛然坐起身来,将“青青”改成的“卿卿”二字,让他一瞬间心头澎湃汹涌,难以自持。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康亭将那信纸小心翼翼的收起,扭头望着窗外,想着或许,该重新见一见那位白姑娘了…… 黄泉:一 若说九天之上,哪一位女仙官最是有名赫赫,那便是四方神君之中镇守北方的神君木子俍,其有名的原因除了地位高修为好,更主要的,便是她那张说起话来,如淬了天下奇毒的嘴巴。 这张嘴巴倒也公平,诸天之上凡是能动的一视同仁,上到堂堂仙帝圣尊,下到扫地洗衣的宫娥侍卫,就是仙郡之中脾气极好人缘极好的华云仙官到了她这里,脸色也要僵上一僵。 还不止如此,那木子俍纵使姓名和做事风格有一股男子的豪迈气,可自身体态却是风情妩媚,放眼整个仙郡,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只是这朵带有尖刺的花朵,九天之上没有人敢沾染分毫,有些岁龄小的仙官背地里嚼起舌根,都道这木子俍神君孑然一身千百年,就是因为没人能受得了她的嘴巴和脾气,嫁都嫁嫁不出去。 这话木子俍也听过一些,往往撞见了也不觉得羞愧难堪,若是心情好,便会上去训上两句,若是心情不好,权当做了一阵耳旁风,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天管地,管不了旁人怎么想。 近日来,不管木子俍心情如何,再抽不出时间来管旁人的闲言碎语,因为前些日子朝事完结之后,那老谋深算居心叵测的仙帝,好声言说将她留了下来,然后把眼下整个仙郡最最难办的差事交代给了她。 木子俍本欲拒绝,但没能抵住仙帝一番感人肺腑的“真情剖白”,百般不愿之下,还是应了下来,如今木子俍每日处理完公务,就要去往芙蓉潋,安慰那因婚事不如意,而哭哭啼啼的公主殿下。 这场婚事说起来,也并非是仙帝那做父亲的不通情理硬要安排,而是自祖祖辈辈开始,仙郡与幽罗界为结友好,每一代都会有一次通婚。上几百年里,幽罗界的公主嫁给了仙帝的哥哥,如今再次谈起婚事,两界之中重要人物合计一番,便是将仙帝唯一的公主,嫁给幽罗界的少尊主倾凌,最为般配。 这件事情,幽罗界觉得合适,仙郡诸位仙官觉得合适,仙帝也觉得合适,唯有公主殿下觉得不合适。 这不合适的原因,木子俍也知晓,不过就是那天真烂漫的公主殿下早已经芳心暗许,和前些年飞升上来的一位俊年仙官有了缠绵悱恻的情谊,所以才对于这落到头上的婚事百般不依,每日里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而木子俍经仙帝一番诓骗,应下的差事,就是说服公主出嫁。 木子俍去到芙蓉潋劝说的第一天,公主殿下暗暗垂泪。 木子俍劝说的第二天,公主殿下哭声哽咽,泪水涟涟。 木子俍劝说的第三天,公主殿下嚎啕大哭,痛彻心肝。 为此,木子俍也有些无奈,觉得哪怕是仙帝派她去冥海镇压妖兽,也不至于这般难干,所以这日,木子俍边往芙蓉潋走着,边想着若是今天再劝说不通,她便撇下这差事不干了,左右不是什么大错,仙帝怪罪下来,任他唠叨两句便是了。 踏进芙蓉潋,木子俍第一眼便瞧见那娇滴滴的公主殿下,正对着满池的荷花暗自神伤,似乎是察觉到木子俍进来,便忍不住又开始落下了泪。 木子俍看着公主哭到红肿的眼睛,其实打心里也是有些心疼的,毕竟说起来,这公主殿下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没少跟在她屁股后面玩耍,如今姑娘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可现实给了当头一棒,谁愿意隔了万里迢迢,嫁给一个见都没有见过的人。 这么一想,木子俍劝说起这门婚事来,便更加心虚了,刚开口唤了声,“公主”,便听得对方扯开嗓子,竟是又嚎啕大哭起来,嗓子都有些哑了。 这一哭,木子俍整个脑袋都觉得嗡嗡作响,方才的软善心思全都喂了狗,再忍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一只脚踏在白玉雕成的莲池边缘,捏着自己的额头,不经脑子喝道:“哭哭哭!有什么可哭的!干脆老娘替你去嫁好了!” 话音刚落,整个芙蓉潋顿时安静了下来,伤心至极的公主一声哀嚎卡在喉间,又慢慢咽了下去。 啪啪,不轻不重,鼓掌的声音传了过来,木子俍反应过来,朝着那鼓掌的人看了过去,却见芙蓉潋门口,仙帝目光欣慰满面感动的望着她,点头道:“果然,这九天之上,还是子俍最能解我心忧。” “我……”木子俍了解仙帝素来狡诈,联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语,便赶紧开口解释,可是仙帝却并不曾给木子俍机会,打断她道:“你方才说的话,我已经记在了心里。” 说着,回头瞧了跟在他身后的人一眼,十分严谨道:“禹之神君在仙郡最是说一不二的公正人物,方才的话,也可作证,是不是?” 禹之神君向前一步站在仙帝身侧,抬眸看了木子俍一眼,万年泰然的面色有些惊讶,但仍旧点了点头,证实了方才的事实。 木子俍面色尴尬,“我,我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 这话说罢,木子俍抬眼瞧了瞧,发现仙帝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这九天之上帝位至尊,就算平日里不见怒容,沉下脸来依旧威严十足。若放在平时,木子俍定然不怕,可眼下到底内里有些心虚,仙郡都知晓禹之神君说一不二,可她堂堂北神君,也不是什么说话不算话的人。 可,嫁给幽罗界倾凌那小兔崽子?长的是圆的还是扁的她也不清楚,再说自飞升千百年来,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事,爱慕她的人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木子俍总觉得,自己一颗心里,已经容不下感情事了。 一旁边,方才哭哭啼啼的公主感动不已,一把拉住木子俍的手,抽抽搭搭的道:“俍姐姐,你对我的恩德,我永世不会忘的。” “……咳!咳!”木子俍干咳几声,到底也是一方神君,很快便收敛了自己的慌乱,故作惋惜道:“方才的话说的有些急,到底考虑不周全,即是与公主定了亲,那倾凌少主必然年岁尚小,子俍虽未成婚,可到底岁数上大过了人家许多,若我这般老太婆嫁到幽罗界,怕是倾凌少主心有不悦,于两界关系不好呢。” 仙帝面色稍缓,摇摇头道:“子俍不必多虑,追溯两界数次联姻,也不乏岁数有偏差的,终都成就了一段段佳话,想来幽罗界,也是不会在意的。” 说罢了,仙帝又问身旁的禹之道:“禹之神君,你说是也不是?” 禹之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此时进退两难,抬眸扫过木子俍一眼,想想仙帝所说的事情,只得如实,点头道:“确有其实。” 木子俍一口气闷在胸腔,若是寻常时候必然夹枪带棒说上两句,但今时今日,倒是她不占理了。 “那……”木子俍沉凝片刻,又挣扎道:“两界联姻是大事,子俍历劫飞升,身世追溯起来不过一介凡人,嫁于幽罗界未来的尊主,到底有些高攀不上。” 仙帝笑笑,指尖不知何时,捻起了腕间的一串珠子,眼眸之中尽是筹谋,“子俍何必妄自菲薄,你以一己之力度过重重劫难,既能位在四神君之一,那诸天之上,便没有人不信服。若论出身,我仙郡凡是历劫成仙的,妖魔精怪皆有之,英雄不问出处,若说将我仙郡最得力的神君嫁予幽罗界,该是对方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 “子俍啊。”仙帝叹息一声,中年不过的面容看着木子俍,竟生出几分慈祥的模样,“你虽比公主大些,算起来也是陪着公主一同长大的,如今你出嫁在即,不必心忧婚后之时,我择日认你为义女,以公主礼出嫁,想来以后倾凌,也不会亏待你的。” “我……” 仙帝面色一凛,手中捏着的珠子嘎然而止,“此事就此定下,子俍神君不必再谦让,若是拿两界联姻当做儿戏有了悔意,便让禹之神君再次作证,在九天之上诸界之中,昭告子俍神君悔过!本座敬神君多年良苦,定不追责!”说罢,仙帝并未再给木子俍任何机会,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芙蓉潋。 原本哭泣的公主殿下一听自己不用再去和亲,一转眼高兴的跑去了屋里梳妆,想来就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情郎,片刻之间,芙蓉潋满是荷花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木子俍和转身欲走的禹之。 木子俍心头火气涌起,又不肯出言反悔,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看见禹之要走,想起他方才为仙帝作证的事,几步过去讽刺道:“禹之神君当年为个妖女,闹的整个仙郡都不得安宁,如今风水变迁,倒是要恭喜你,抱得美人归了!” 本是平等份位,禹之朝木子俍轻轻躬身做了个揖,诚心道:“当年禹之身陷囹圄之时,还要感谢子俍多次向仙帝求情,没齿难忘。” “呃~”木子俍用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然后做出最冷傲的模样,“哼”了一声,绕过禹之,昂头出了芙蓉潋。 黄泉:二 木子俍的婚讯在仙郡之中以极快的势头,压过了某某位仙官因作风不检点而缠身数日的丑闻,一跃成了九天之上众人乐道的头等大事,没有之一。 因木子俍本身仙位在那里摆着,平日里不管对她看过眼的,还是看不过眼的,见了面都会笑盈盈的道上一句“恭喜神君”,饶是得罪透彻的那几个,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绕着她走,反而停留下来,细细打量上几眼。 木子俍觉得,若此时此刻说明这件事情本是她一时口快惹的误会,必然会让整个仙郡的人都笑话于她,还以为她木子俍的嚣张傲气,要折在一场婚事上。 细细琢磨,木子俍也能觉察出仙帝耍的那一把心眼儿,这般广而告之,免不了有几分激将的意味。 坐在北神君的宫殿之中,木子俍用手敲着素木的窗棂,看着仙娥们进进出出,将她的宫殿倒腾的披红挂绿,九色麋鹿运来一车车的婚事用物,乍看上去,倒是格外热闹。 仙帝即能做了九天至尊,必然有其高深之处,就比如木子俍知晓,仙帝必定拿捏死了她吃那激将法,算准了她决计甩不下脸面再拒绝这门婚事。 木子俍心里明白中了圈套,可琢磨一番,中一个人的圈套,总比在整个仙郡丢脸强,况且中圈套这件事情,天知地知她知仙帝知,总还能保留颜面,最多那禹之也知,不过木子俍心头安定,知晓禹之是个闷葫芦,最不愿到处说旁人的舌根,这事情进了他的耳朵,比一根针落进大海里都安稳。 而且成亲这件事情,在木子俍的心里,算不得一件大事,甚至比不得上次与那百花仙官打的一架。 说起来,那百花仙官在这仙郡之中,比之她木子俍还要矫情,平时最受不得仙郡之中哪个女的美过她半分,若是有,便会耍起她那造作性子,但凡哪个公正人物看不惯想要说她两句,任那百花仙官哭哭啼啼娇娇弱弱一阵可怜,便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这九天之上本就男子居多,那么一位绝色美人儿,男仙官大都端着风度,从不去招惹。 而她木子俍可不一样,想当年为人一世时,她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最好看的,后几经劫难历练成仙,她也没有想过褪去凡人模样。镇妖邪平叛乱,周身伤痕浑身是血时,狼狈是这张面容,封君台上,她身着瑞兽灵纹锦衣,脚踏祥云,以女儿身受封一方神君时,荣耀也是这般模样,看不惯她的人多的是,可因这张脸而看不惯,还冒出头不知本分的,只百花一个,还被她打了下去。 是的,木子俍心狠手辣,从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以神君之力打那百花仙官,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情。 那日木子俍在路上训斥自己宫里一个犯了错的仙娥,被路过的百花仙官出言指责,说她心狠蛮横欺压旁人,当时一个色迷心窍的男仙官还帮着百花说话,两个人言辞咄咄,竟是要闹到仙帝那里。 当时木子俍便想着,闹到仙帝那里,仅是因为训斥了个仙娥,事情还有些不够分量,于是便挥起拳头将那百花和男仙官揍了一顿,才挤过了仙帝案头的其他要事,直接到了仙帝面前。为此,仙帝将木子俍一通责骂,并罚她回宫思过数月,这件事情不管百花仙官服与不服,总才算有了个了结。 这些年天下太平,这件事情放在木子俍心中,相对比宫里的花儿开了几朵,白鹤生了几只来说,算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了。 细一想,这件事情同成亲来比,可算的不分上下,伯仲相当,半斤八两,一般大小。 胡思乱想间,仙郡之中掌礼仪的华云仙官进门道了声安,然后将金丝锦线绣成的喜服放在木子俍身边。 木子俍看了一眼,是千年云霞凝成的红纱,上面满绣了幽罗界独有的红菱花儿,妖冶美丽,**神秘。 木子俍鼻腔里极不在意的哼了两声,鄙视道:“仙帝那老狐狸倒是肯下血本。” 华云仙官往日里安排完事情便告辞离去,这次倒停了下来,素日里半垂的眼眸抬起,看了木子俍一眼,开口道:“神君,明日便大婚了。” 木子俍点点头,不在意道:“还没忘。” 华云脸上微微带着的笑稍稍收回了些,细声问道:“婚姻大事,神君还是细细思量。” 木子俍抬头看了华云一眼,听出其中难免有些关切之意,又不似旁的仙官那般满面堆笑声声道喜。 “嫁人而已。” 木子俍轻笑一声,“正好让那些人闭嘴,不要再偷偷摸摸唤我老姑婆。” 空气中,似乎华云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然后从宽袖当中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木子俍。 “听闻重山国有个习俗,女子出嫁,要伴着亲人送的礼物,这个你拿着吧。” 木子俍伸手接过,心里隐隐触动,脑海里埋了许久的情感莫名其妙的涌了上来,眼底一酸,又生怕自己哭出来,嘴巴又毒又尖酸的道:“在仙郡人人都道华云仙官好,果然如此,事事都想的这般周到,连千百年前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挖出来。” 华云将衣袖整好,不见生气,面上依旧带着几分和善的微笑,“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也就送了你一个。” 木子俍将锦盒随意扔在身侧,扭头看华云,言语生出几分调笑的意味,“果然人都道我木子俍为人坏透,逼得脾气顶好的华云仙官说话都能冒出刺来,你说是不是?” 华云不语,有些嗔意的轻瞪了木子俍一眼,然后将神情端的和气温柔,张开自己规整到一丝不差的衣袖,朝木子俍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然后迈着从容平稳的步子,退出了北神君的大殿。 仙郡之中,云霞慢慢褪去,月亮挂在一方。 夜里,木子俍躺在榻上,本觉得婚事无所谓,应该呼呼大睡,谁知辗转反侧,漫漫难熬,心头竟如当年卑贱到融入泥土时一样,又如几经劫难,死里逃生后一般,万种往事汇入心头,如烈火冰凌凝成的巨石来回碾压,反复受过。 似乎在记忆极远的地方,那些画面在木子俍脑海里甚至已经成了黑白,忘了天空是蓝是灰是晴是雨,忘了身边的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开出的花朵飞过的蝴蝶,又是哪般斑斓。 那时候,母后坐在花园里将她揽在膝上,一下一下,细致的为她梳着头发,木子俍记得抬头一看,母后的眼睛里倒影出她的模样,嬉皮笑脸,满目光芒。 “俍儿是重山国最漂亮的公主,今后一定会有身披铠甲骑着骏马的少年,爱慕俍儿的。” “然后呢?”木子俍向往的问道。 “然后,母后就将重山国最珍贵的宝物都给了俍儿,让你成为最令人羡慕的新娘。” “好!”木子俍没羞没臊爽快应下,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道:“那我什么时候嫁人?” 母后刮着她的鼻子,呵呵笑几声应道:“自然是长大以后,遇见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木子俍闭上眼睛回味良久。 她喜欢过黄泉的花儿,喜欢过栖山的云霞,喜欢过北海的浪潮,喜欢过漫天星辰的变化,只是再没有,遇见过喜欢的人了。 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木子俍起身将放在枕边的锦盒打开,里面晶莹剔透,是一颗冰晶化成的落言珠。这珠子对于木子俍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需要之时将这珠子捏碎,可穿越百万里,将一句话瞬息传到心中念想的那个人心里,除此之外,再无用处。 木子俍拿着珠子看了半天,险些即刻就将珠子捏碎,好问一问那华云仙官,可是对她日思夜想,今后仙郡幽罗两界隔了千万里,还要找她聊聊天么? 想了片刻,木子俍又将珠子缓缓的收了回去,想着自己自作多情,那华云一介仙官,拿出个珠子给她已经不错了,不过走个形式,还要求什么本质。 再者说了,木子俍想想盯着华云的那位,若是惹了华云,华云不会恼怒,可与那位打起来,怕是要费些力气,所以她还是消停消停的好。 神君殿灯火通明亮了一夜,这是仙郡大婚的习俗,不管成亲的人作何想法,反正旁人看上去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甚至有不少人在这天夜里酌上一杯小酒,庆祝仙郡里终于要少了木子俍这么一号人物。 仙宫大殿里,徇了私心的仙帝望着遥遥之处的北方,凝神望了许久,一阵风过,之前为木子俍证了婚讯的南神君禹之,静静的站在了仙帝身后。 仙帝不曾回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般徇私,终究对不住子俍。” 禹之望着灯火立了片刻,心头也有些动容,“幽罗界内乱,若是倾凌败了,他人掌权,于仙郡不利,到时候大战若起,又是一场生灵涂炭,仙帝是为众生徇私,想来子俍洒脱,也是不会怪的。” 黄泉:三 仙郡与幽罗界这场婚礼举办的声势浩大,至于各处细节怎么张扬,蒙着盖头坐在鸾凤轿撵里的木子俍一概不知,只听得耳边礼乐喧天贺喜连连,仿佛她的婚事,都被旁人乐呵了去。 随着盖头摇晃,木子俍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在盖头打到脸上第十三次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将盖头往脑后一撩,单手支着额,被外面的声音吵的心烦意乱。 娶亲的队伍踏入幽罗界的时候,一阵带着馨香的风吹来,将轿撵的帘子吹开一道缝隙,木子俍透过缝隙朝外看去,见身后灼红的云霞铺了几万里,经闹腾这么一回,她这九天之上最难出嫁的老姑婆,竟是嫁了人。 收回目光,木子俍扫了一眼轿外的幽罗界,从踏入的那一刻起,便置身在了悠悠夜色里。幽罗界夜长昼短,有时白昼不过一盏茶水的时间,可夜色又黑的不够彻底,天际的流光将幽罗界的宫殿,照耀的溢彩粼粼。 鼻息间隐隐花香袭来,淡雅中透着一丝妖冶,木子俍虽然与幽罗界接触不多,例行公事时,也曾踏入过一两次,虽只触及了边缘,却知晓幽罗界遍地都是鲜红的红菱花儿。 这红菱花长年不败,层层叠叠娇嫩的花瓣儿不断从花蕊之中伸展绽开,然后凋零,再绽开,似乎在木子俍的映象里,幽罗界的地面,永远都如铺了一层鲜红的毯子,踏上去,脚步声都显得极轻。 行了一段路,随着轿撵缓缓停下,欢快的礼乐声再次拔高了调门,木子俍正嗅着花香愣神的间隙,轿撵的帘子轻轻掀开了一边,一双手缓缓伸了进来,那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白净到有些淡了血色,像是顽石剖开刚刚露出的白玉,又像是霜雪冻了千年凝结成冰,不染尘世浊埃。 随着手进来的,还有半截鲜红的袖口,颜色底料乃至锦线绣花,同她的喜服一模一样,木子俍微微挑眉,一伸手将盖头重新遮在脸上,然后伸手搭在了那只迎接她的,白嫩丈夫的手中,只觉得自己老牛拱嫩草,老妪戴新花,白白糟蹋了这倾凌小儿。 啰啰嗦嗦,一套繁琐的礼节过后,木子俍跟着宫人的牵引,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伺候的人俯在地上拜了几拜之后,才都静悄悄退了出去,留了两个宫女在门口听候新主子使唤。 木子俍将盖头掀开,长出了一口气,抬眼环视了四周,不由得点点头,觉得旁人说的不错,这世上的宫殿除了仙郡的仙宫大殿,能与北海水晶宫相媲美的,就是这幽罗界的落幽台了,若说北海的水晶宫梦幻华丽,那么落幽台则是神秘高贵,眼前坠地的珠帘透着流彩的光华,脚下雪鬃兽的皮毛及到脚踝,踏上去如踩着绵软的云朵,不沾尘埃。 从陈设到构造,木子俍霎时觉得这般一比,她的神君殿就显得寒酸至极,除了半亩叶子墨绿的竹子,和一池肥硕的鲤鱼,竟再没有半点拿的出手的东西。 也罢,木子俍宽了宽自己的心,都已经历经苦劫入了仙班,怎可以再次陷入尘世之人才看中的钱财上面,不过木子俍也不得不承认,看来倾凌那小儿,过的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凄惨,虽有内乱之争,却也纸醉金迷,活的自在。 这样也好,木子俍胡想着,一个黄金窝里养出的贵娃娃,十有十一二,必然是个好拿捏的主。 四周围转了一圈,外面叩门的声音突然起了,有宫女柔柔的声音传来,“王妃娘娘,新婚的甜汤好了。” 木子俍听着这个称呼,脑子里琢磨了几个来回,才忆起倾凌是幽罗界的少尊主,所以她现在随着倾凌,该是幽罗界的王妃,待什么时候倾凌坐了高位,她才能由王妃成了王后。 王妃?王后?管它什么,都是一些妇道人家的称呼,木子俍不由得感叹,她竟是越活越发回去了,竟由一个独当一面威风凛凛的神君,成了后宫里等待宠幸的妇人。 如此一想,木子俍觉得有些后悔,这比当着九天之上所有人的面悔婚,还要矢颜面。 机智多年,失策失策。 随着木子俍满不在乎应了一声,门外的宫女捧着甜汤进来,抬眼看新王妃顶着盖头坐在榻上,便将脚步放的愈发轻了。 一碗飘着几颗珍枣的甜汤递到手中,木子俍捧起来,将顶着的盖头撩开一条缝隙,轻吹了口气刚欲喝下,嘴唇触及汤水的那一刹,猛然反手掐住了宫女的脖子,与此同时,那宫女手中锋利的刀刃,在距木子俍的后心只有半寸时,蓦然停住。 嘎巴一声,那宫女脖颈一歪,唇角落下一弧血色,软塌塌死在了地上,同那宫女一起进了门来的,几个隐了身形的杀手同时出击,利爪暗箭飞镖吸盘,五花八门的朝着木子俍袭来。 木子俍不慌不忙淡然应对,想当年诛杀一只霍乱世间的上古妖兽时,那妖兽分身千百万,密密麻麻将她和兵将们困在其中,杀到最后,木子俍以一人之力拼出血路,身后的尸骨堆成了山脉,徒手生掏了那妖兽的心魄时,尚且不曾慌乱,更莫说眼下境况,儿戏一般。 随身兵器不曾出手,木子俍端着白玉雕成的碗,坐在屋内堆成一团,哀声连连的刺客身上,将温度正好的甜汤啜了一口,点点头道:“没有下毒,不过糖放多了,下次记得改正。” 或许这句话说的那刺客一阵心痛,哀嚎一声,断了生气。 与此同时,被惊动的侍卫乌泱泱围了过来,木子俍透过半开的门瞧见为首的人一身红衣,想是那倾凌小儿赶来英雄救美,于是兴趣缺缺从尸堆上下来,将丢在一旁的盖头重新顶在头上,本本分分的坐回榻上,手里捧着一只喝完了甜汤的碗。 倾凌进门之后见到地上横陈的尸体时不曾惊讶,在见到新娘子正襟端坐,态度泰然时,眼眸不自觉波动一瞬,然后挥挥手,让身旁的人将满地的尸首处理干净。 或是因为地上铺了雪鬃兽的皮毛,或是因为训练有素,那些侍卫极快的将屋里收拾一通,竟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雕花的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木子俍便知晓,收拾干净了。 可不知为什么,方才屋里人多的时候,木子俍觉得静悄悄的,如今人都走了,就留了倾凌和她两个人的时候,木子俍便感觉对方脚步踏在皮毛上面,将毛发压下,陷出一个坑来的声音,都犹在耳边。 隔着盖头悄悄咽下一口口水,木子俍安慰自己,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这种人她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般一开解,木子俍又疑惑,是不是她独身久了,忽然面对这般白嫩的小少年,果真生出了什么色心歹意? 大抵是的吧,木子俍坦然承认,他们已然行过礼节,如此就算是她对他做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只怕是要温柔些,莫要将白白净净的孩子吓青了脸。 脚步声近到了她的身前,木子俍本等着那倾凌掀开盖头,却见对方那双生的极好看的手再次伸来,一把接过了她手里的碗,声音清朗的如空谷之中淙淙山泉,又似乎带着几分移山填海的低沉,谦谦温润之余,凭添霸道。 “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好,以后不要再乱吃别人的东西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像是在教导小孩子,又似乎恰好还在本分之中的关怀,让木子俍话在口中转了几个弯,恶毒了显得不知好歹,温柔了又显得做作弱势,斟酌半天最终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个回应。 一声“嗯”罢了,对方气息里似乎轻“呵”了一声,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在笑,隔着一层红布,让木子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对方。 身边的毯子塌陷了一些,对方的气息一下子靠近,木子俍察觉到倾凌坐在了她的身侧,然后素净是手握着盖头的边缘,一点一点,慢慢掀开。 这一刻,木子似乎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毕竟身旁的人,注定是要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一些印记的,木子俍此刻不多乞求,只盼对方生的根正苗红,最起码长的莫要像九天之上月老朝纠那般潦草,好让她以后的日子,觉得不那么碍眼。 随着那双手和木子俍的目光向上移动,先是棱角分明的下巴,而后是微薄轻抿的唇,过了挺拔笔直的鼻峰,一双幽深墨染的眼睛蓦然对上,透着几分暗暗的红,一如窗外开的正盛的红菱花儿。 木子俍张张嘴巴,在这双眼睛里滞留了片刻,似乎从对方眼里也察觉出了一丝惊讶,便即刻将目光挪到别处,缓了一刻又看回来,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你是倾凌?” 问罢了,觉得自己这话又无礼又白痴,无礼她可以忍受,白痴却有些意外了,却哪知,对方似乎为了配合她,更白痴的问了一句,“北神君木子俍,竟是你!” 黄泉:四 她堂堂北神君一介女儿身,几百年来质疑的人比比皆是,人们未曾见过她时,便觉得她该是虎背雄腰或是三头六足,否则往日种种丰功伟绩难以成就,待见到了她,发现不过寻常女子一般模样,便又心下觉得木子俍是凭着色相立足,卖弄自身风骚,便会有色迷心窍的人为她送死,助她登上高位。 木子俍往往听过这话之后,都是冷笑一声,这世上但凡试过她本事的人,大多都已经归了西天,有时候想想,木子俍觉得西神君廖缜说的也对,打架时存些慈悲之心也是善有善报的,最起码这世上还会有人说你厉害,而往往对手说的话更容易让旁人信服,就像与其将耗子杀光,不如留几只下来,证明猫的本事。 此时此刻木子俍听完倾凌一句,“北神君竟是你?”觉得这就是一句其味昭昭的质疑。 “是我。” 木子俍挑眉应下,心头起了几分警惕,本以为这幽罗界的倾凌少主不过是个白嫩天真的小男人,哪曾想第一眼打个照面,凭着木子俍多年看人的经验,想着眼下这小子,或许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好拿捏,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棋逢对手的危机感。 换了个姿态,木子俍侧着脑袋望向倾凌,似乎是自己这幅皮相深得对方满意,竟从倾凌眸中,读出了些隐隐可察的惊艳。 抿唇轻笑了笑,木子俍起身将压了满头的玉冠摘下,然后坐在妆台前轻轻梳弄了几下头发,背对着倾凌,在镜子里带着几分戏谑道:“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我到底年长你一些,或许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难免会有点长辈的做派,倾凌少主可要多理解一些。” 倾凌稍怔,起身到了木子俍背后,一伸手拿过木子俍手中的梳子,将柔软的长发捧在手中梳了几个来回,一抬眸在镜子中四目相对,有些凌厉的眼睛竟带出几分笑意来。 “久闻子俍文武双全,自然多听教诲。” 子俍?听个小儿这样唤她,木子俍暗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尤其是头发落在旁人手中把玩,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想着若是放在之前,放眼几界之中有哪个小子这般对她,早被她揍到满世界哭着找娘了。 可不管怎么说,她木子俍能做到神君之位,证明大多时候,还是比较讲道理的,如今洞房花烛做些夫妻之间的亲近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想是这样想,可几百年来孤身一人,疼的时候苦的时候都一个人熬过了,虽然经历几劫,凡世历练也曾有过几回,早已经看透了所谓皮骨贞操,可如今突然有个人这样亲近的触碰,还是觉得百般不适,别扭至极。 木子俍矛盾之时,倾凌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轻放开了手中的头发,然后踏着雪鬃兽的皮毛坐回床榻,朝着木子俍道:“幽罗界与仙郡不一样,婚礼过了之后,便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了,想来过上段时间,子俍就会觉得自在些。” 点破了心中所想,木子俍不过脑子,即刻反驳道:“我没有不自在。” 倾凌不语,木子俍抬眸一看,镜中他已经开始褪起了衣衫。 木子俍平日里作风不羁,行动之间稍带一股风流,有厌恶她的背地里说她风骚媚狐,如今果真要面对了,竟是稍稍有些怯了场面。 为了在气势上不被个黄毛小子压制,木子俍对着镜子轻褪了自己大红的外袍,里面薄薄的纱衣罩在身上,隐隐绰绰之中鲜红的肚兜,几乎罩不住内里的丰满。 似乎察觉到背后人动作一滞呼吸变紧,木子俍暗暗下定决心,缓缓转过身来,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如今一场荒唐婚事,让她北神君赚个俊俏的小郎君陪伴,也是值了,最起码这倾凌生的,比之前妄图揣摩她心意的那些人送的面首漂亮多了。可木子俍刚扭着纤细的腰肢走了一步,却听屋外有人近了,似乎跪在了地上,朝着屋里禀告道:“禀少尊主,指使刺杀王妃的人,抓住了。” 倾凌神情一顿,呼吸沉了一瞬,将目光从木子俍身上移开,似乎经过斟酌,轻声道:“我还有些事情,子俍先休息吧。” 说着,重新披上外袍,脚下步子迈的沉沉,便朝着门外去了。 随着两扇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木子俍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细想方才的情景,插腰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当年那些送的面首都被她派去锄了地,一个人自在惯了,如今成个亲见了那倾凌,竟比她厉劫之时落入蛇窟,被一口一口咬下血肉还要忐忑。 胡思乱想片刻,木子俍掀开床上绣了红菱花的锦被钻了进去,没人看到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羞红,来回翻了几个身,木子俍扯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想她什么没有经历过,当年就有敌人因她是女儿身羞辱于她,两军对战之时竟在阵前上演起了靡靡春色,好让她羞愧分神,难以对敌。木子俍记得自己当时心头毫无波澜,杀对方的时候善心大发,一对春色鸳鸯是被她一刀砍死的,伤痕自两人身上绽开如同一笔画下,整整齐齐,永不分离。 如今呢,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感受着对方的眼神和气息,竟还险些乱了分寸,实属不该。 或许是幽罗界当中一团烂事比之仙郡还要复杂,经夜里一去,倾凌直至天色透出隐隐亮光才回到落幽台和衣躺下,木子俍素来警惕,在房门轻轻推开的那一刹,便知晓有人来了,来人似乎怕吵醒她,关门的声音也把控的极轻,靠近了,身上带着几分夜里的露水气息,还有红菱花儿独有的淡雅香气。 木子俍察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未曾解开衣袍,动作轻盈的躺在了身边。 翻个身接着睡去,木子俍直到天光大亮才悠悠起身,再醒来倾凌已经起了,着好衣衫坐在一旁捧着本册子来回翻阅,门外等着伺候的宫女似乎已经等了良久,听到屋里有了声音,便推开门,将备好的饭菜呈了上来,木子俍过去看了一眼,回头瞧瞧倾凌,觉得他也算有心,备的都是她往日喜爱的口味。 其实自历劫归了仙位之后,木子俍如大多数修行者一样,也可以僻净五谷做个清心寡欲的仙人,可不知为何,或许生来根本就是个凡夫俗子,木子俍活过几百年,生死名利都已看淡,却唯独喜欢沾染这一点五谷烟火气,最爱吃的东西,便是凡世已经失传已久,曾经重山国的风味小吃炸酥卷,木子俍记得母后炸的卷子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年那人成婚时,母后便炸了卷子给她送过去,她那时候满心里苦,只有卷子落在口中,带着一丝丝的甜。 再后来,木子俍记得她在黄泉之中,有子民供奉她也用过炸酥卷,只可惜那时她舌头无味,嘴巴尝不出热冷酸甜,心里却是有些甜意的,之后登了仙位,想要什么有了什么的时候,便对这炸酥卷格外钟爱,没想到嫁到幽罗界,还能出现在她的桌上。 捏起一个来放到嘴里尝了一口,与仙郡宫娥做的有些不同,却也别有风味。再看看一旁昨夜的红衣替成一声墨色的倾凌,眼眸正从书本中抽出来望向她,眉梢眼尾飞扬成几笔勾魂的弧度,带上几分笑意,竟有那碧落之颠摄魄花儿的味道。 木子俍看了一眼,张口夸道:“如今的后辈们,都喜欢争强好胜,像你这般细心稳重的,不多了。” 倾凌听了,放下书卷坐到桌前,拿起面前的筷子为木子俍夹了一些菜,纠正道:“子俍怕是不知道,其实依着年龄来算,你我本相差无几,只是子俍镇守一方之时,与幽罗界交集接触的人一直都是父尊,所以才会对我有所忽视。不过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幽罗界规矩少,你可同寻常夫妻一样,唤我一声夫君就好。” 听着倾凌的话,木子俍一口菜吃的不知其味,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高出她许多的人,不太像是个毛头小儿,可对方不卑不亢,平声静气的言说一件事实,让木子俍有些哑口无言,不过唤夫君,还是算了吧。 空气静了一瞬,倾凌开口道:“子俍不好奇昨夜杀你的是什么人?” 木子俍二郎腿翘起,不咸不淡笑了一声,“想杀我的人多的是,想让你不好过的人也过的是,管他是谁!” 尽管木子俍毫不在乎,倾凌仍旧解释道:“父尊近两年将政事交予我后归隐,幽罗界中便总有一些人想要借机动动手脚,子俍嫁予我,今后的日子过的,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太平。” 倾凌说的这些,木子俍心里都清楚,可还是意外刚刚成亲,对方竟会诚恳将敝处说出,另她有些意外。 木子俍向来吃软不吃硬,当即张狂道:“该是他们碰见老娘之后,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不太平!” 黄泉:五 木子俍为人张狂,大话说的极其响亮,自她应下嫁入幽罗界那天起,自己会处在一种怎样的境况中,多多少少也有过预算,甚至于仙帝在这场婚事里打的小九九,她也是清清楚楚。仙郡与幽罗界素来和平,若是倾凌继位,便能一直持续这种和平,若是旁人掌权,那么幽罗界的心,怕是便要靠向别的地方了。可不管再怎么说,内乱是人家的幽罗界的家事,仙帝不好明着插手,但明媚正娶的幽罗界王妃,便是另一回事了。 仙郡之中能人颇多,木子俍能走到今天这步,也不单是凭着一身武力,自两界开始商议婚事的时候,木子俍便知晓公主并不是上上人选,究竟仙帝看中了谁,这个木子俍不曾猜度过,却实在是没有想到因为自己一时嘴欠,这件重任,竟是落到了她的头上。 或许也好,木子俍知晓,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是个难缠的人物,依着仙帝的意思,如今不在九天之上张狂了,换个地方,轮到幽罗界的人心肝颤颤了。 至于倾凌,木子俍曾经其实并未将他看的太重,只是没有想到来到幽罗界之后,最尴尬的最意外的地方,就是和这个毛头小儿相处。 木子俍承认,对方英俊挺拔利落洒脱,略显温柔的时候,言语行动之间,都带有几分撩拨之意。 可木子俍不承认自己曾经色迷心窍被撩拨的乱了方寸,只以为若论风韵二字,她比那倾凌强了不知多少。 除了这一点,在幽罗界当中,最令木子俍难以适应的,便是这里夜长昼短的天。多年以来,木子俍晨起暮睡已然成了习惯,结果新婚时候一觉醒来,饭后茶水还没有喝进口中,便觉得窗外的天又黑了,虽说隐隐夜幕下的幽罗界极其美丽,但这多少还是让木子俍有些颠倒了时辰,睡不踏实,醒不彻底。 好在倾凌看在新婚燕尔的面子上,并未给她多大压力,也似乎公务缠身,并未抽出时间来与她相处,这让木子俍得了一时清闲,由着性子在幽罗界中走走转转,边边角角里听听幽罗界中的鸡毛蒜皮事。听来听去,木子俍没听到什么旁的有趣的,不过哪里哪里的姑娘爱慕倾凌,或因这场婚事伤了心的人,倒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呵呵,木子俍暗暗有趣,感情自己这一嫁,还如那无情的棒子,打散了多少痴情的母鸳鸯,而这母鸳鸯当中,难免还有几个趾高气昂的。 这一日,木子俍踏着夜色,借着漫天流光映照,踩着满地的红菱花儿四处游走,风渐起了,宫女眉香折回落幽台去取新做的斗篷,再来时,身后跟着倾凌,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这人木子俍不认识,但是心里还有些映象,没想到她受了委屈,竟还能将倾凌搬出来。 “凌哥哥,王妃嫂嫂她,她……”边说着,那女人竟还嘤嘤的哭了起来。 看着对方表情,木子俍自觉有些冤枉了,她初来乍到已经极其克制,收敛了七分恶毒,只说了那么只言片语,若对方心灵娇气,觉得委屈倒还可以,如此哭哭啼啼,旁人还以为她木子俍出手打了人。 看着倾凌望过来的目光,木子俍先声制人,辩驳道:“我可没有打她。”这一句话,便是因为此刻她身在幽罗界,给倾凌几分薄面,若是在仙郡,哭哭啼啼的都是躲着她走的,她才懒得辩解。 “呃~”倾凌似乎有些意外,应道:“我知道。” 那哭哭啼啼的女子一听,气的泪珠子断线似得落了下来,指着木子俍道:“我本想同新嫂嫂问个安,哪曾想,嫂嫂不仅不喜欢我,还指责于我。” 未等倾凌上前主持“公道”,木子俍再次率先应道:“这个我承认,先前路上遇见了,她说她是幽罗界第一美人,我瞧着实在一般,便说她丑可以,霸着第一美人的头衔就有些不好了,哪曾想就这一句话,惹的她又气又哭。”说着木子俍耸耸肩,无奈的朝着倾凌道:“实话实说而已,哭便是她自己的事情了,你是要为她伸张正义吗?” 倾凌上前些许,平静的神色下面似乎极力隐着情绪,与木子俍四目相对,竟从中透出一丝笑意。 “听眉香说你没有披斗篷,特意给你送来,这里风大,若是想走走,落幽台或青萝障里都不错。” “呃?”木子俍有些意外,按照往常的境况来说,倾凌不应该护着娇娇美人,然后质问她为何恃强凌弱吗? 倾凌这一句,不仅木子俍意外,似乎那哭泣的美人也十分意外,满眼的泪水都惊的断了线,伸伸手想要扯住倾凌的袖子,呆呆道:“凌哥哥,她,她……” 倾凌张着斗篷到木子俍身旁,极尽温柔的为她披上,垂眸看着身前人儿,十分肯定道:“子俍嫁到幽罗界,那她便是幽罗界里最漂亮的人。” 一旁的美人一听,这一下子不仅哭的凶,一张娇俏的脸都羞成了红色,一跺脚朝着没人的地方跑去了。 乍一时间吵架时有人护着自己,木子俍竟觉得一口气卡在了胸口,出也不是咽也不是,回味一番倾凌方才的话,木子俍觉得自己千年不变的老脸竟也有些微微烫的慌,但细想,木子俍又觉得,肯定是倾凌为了拉拢仙郡,所以才对她保护体贴。 对的,一定是这样的。而且这件事情不经琢磨,木子俍再品味,便觉得倾凌这小子果然不地道,竟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抛弃往日里情深意切的红颜知己,如此一想,果然天下男人,大都薄情。 不过旁人冷热与她木子俍无关,眼下幽罗界的风,确实有些凉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木子俍直筒子的脾气上来,斜眼瞧着倾凌,不冷不热道:“呦,你的小情人跑了,还不去追?” 倾凌言语在喉间顿了一瞬,解释道:“那是我母后的养女明光,被我母后宠的有些骄纵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木子俍呵呵一笑,伸手点向倾凌的胸膛,笑的千娇百媚自带风流,“我放不放在心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倾凌看着木子俍,眼神之中满是惊艳,伸手一把握住木子俍即将抽离的手放在心头,听得那声“夫君”停在耳畔似乎余温未凉,便扬起眉梢,一双眸子不自觉暗红涌动,音色低沉,带着一丝惑人的鼻音道:“你我即是夫妻,自然只将你放在心上。” 霎时间落入一双幽深的眼眸里,木子俍心头一滞乱了节拍,忙抽出自己的手,白了倾凌一眼,朝着落幽台的方向回去了,留了倾凌独自留在原地,静静的凝神看了许久,直到风起了,将红菱花的花瓣吹起遮住眼眸,才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 月亮升到落幽台正中央的时候,木子俍洗漱一番,独自坐在妆台前梳理着自己几百年来,依旧墨黑如瀑的长发,梳着梳着,一根雪鬃兽的绒毛忽然飘飘荡荡落在了头上,木子俍凝神看着镜中的自己发色染上苍白,忆起生老病死,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曾几何时,她也同样在镜前梳着头发,想着自己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一回头,还能看到那人暮年垂老的模样,然后谁都不曾嫌弃对方,生时同床,死后一把黄土埋骨,朽都朽在一处山丘上。 后来呢? 木子俍想想,后来,她确实见到了那人苍老的模样,不过丑陋至极恶心至极令她嫌恶至极,死后尸身腐烂臭气熏天,除了满身蛆虫,连野狗都不愿靠近。 呵呵,木子俍眼神一冷,只觉得活该! 可心头痛快过了,又变的空洞无比,眼神望着镜中的自己,都觉得麻木无神,生不出几分喜欢来。 以前的时候,木子俍刻苦修行,在仙郡指派的任务中浴血奋战,觉得更上一层楼便是自己的目标,可一步一步攀爬上去了,在整个仙郡之中位极神君,她便变得有些茫然,无所事事了。总归不能,再向前一步去挤下仙帝的位置吧! 木子俍想想,忆起仙帝那为天下事愁断心肠的模样,觉得自己一来不去找死,二来就算是倒退一万步做个宫娥,在她心里都比做那九天至尊要好受的多,最起码若她是仙帝,决计也看不上自己这般脾气的神君。 正想的出神,镜子中忽然多出了一个高大身影,墨色衣衫,领口绣着暗线的瑞兽灵纹,臂膀宽而有力,腰身紧束,一双手垂在腰间,被墨色的衣衫衬的更为白皙。靠近了,那双手忽然伸出,修长分明的手指捻起木子俍头上雪色的绒毛,低沉的音色中带着些许暧昧道: “雪鬃兽轻易不会落毛,可见落幽台里的一草一木,都格外喜欢子俍呢。” 木子俍将眼神从倾凌身上收回来,放到自己的长发上,不仅不曾娇羞,反倒自得的道:“我登仙位之后活了千百年,仙郡那些小辈也常追在身边,小孩子到底性子活,总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 黄泉:六 木子俍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越是无所事事的时候,说起话来越是夹枪带棒,而倾凌似乎毫不在意木子俍声声带刺的话语,只唤了眉香进来,温了一壶幽罗界特有的好酒,一斟两杯,静静的坐着。 酒香飘起,似是有意识的飘进木子俍的鼻腔里,木子俍轻嗅两下,觉得香气浓郁,柔和中带着一丝凛冽,勾着她心头蠢蠢欲动的馋虫。 起初的时候,木子俍还在妆台前装模作样的坐着,可待眉香出门带上房门,似乎房间内的酒香,更是将木子俍彻底包围。 放下梳子,木子俍起身坐到倾凌身旁,伸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醇厚柔和的酒水落入喉间,气味仍旧留在唇齿上,回甘生香。 “好酒!”木子俍夸赞一声,第二杯倾凌已经为她满上。 这一次端起酒来,木子俍没有一口吞下,而是细嗅了片刻,然后小口啜饮,发觉与方才大口咽下又是不同滋味,这一次香气包裹着酒水浸入喉间细细流淌,仿佛一瞬间,酒香便渗透了五脏六腑,令整个人陶醉其中。 倾凌见木子俍喜欢,将酒水再次满上,好心提醒道:“这酒喝着虽柔,酒劲却是极烈,子俍小酌几口便可,莫要贪杯。” 木子俍觉得好笑,手指叩着白玉磨成的桌面道:“我这人好酒,天上的琼浆玉液,地下的粗粮烧酒,我喝了无数,烈酒倒是见过不少,却还没有能镇住我木子俍的。” 说罢,饮完一杯,自己又拎起酒壶将杯中满上,并且用两根手指捻起杯子,挑衅似得朝着倾凌递了一下,然后放在唇间,一饮而尽。 倾凌不曾在这方势头上压过木子俍,自认怯弱,两根手指捻起自己的杯子,如品饮朝露暮雪般,轻啜了几口,抬手遮挡之间,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很快,木子俍一壶酒水见了底,本来意犹未尽,但是倾凌阻止,不许她再饮了。 木子俍用手遮着嘴巴打了个酒嗝,心头暗骂倾凌小气,若是在仙郡,她想喝哪个,哪里还有人胆敢说一声不字,不过眼下幽罗界她初来乍到,争着抢着喝一口酒,倒是显得她格局太小。 倾凌起转身,去榻上将床铺铺好,木子俍坐在一旁瞧着,本来翘着二郎腿拄着下巴欣赏倾凌美色,哪知稍过一会儿,便觉得身体里透出一丝燥热,如她初次沾酒时,被兄长诓着灌下两坛边塞最烈的酒,灼的想要吹吹边塞的冷风,振臂高歌一曲。 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木子俍发觉坐着的时候还好,猛然行动了,便觉得酒气上头,眼前昏昏沉沉,嵌了夜明珠的灯,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倾凌到了身旁,另一个倾凌也到了身旁。 “子俍,你醉了。” 木子俍口头依旧强硬,“我没有。”可嘴巴硬,身体却有些瘫软,不听使唤了。 倾凌半抱着将木子俍扶起,看着倚在胸膛借力的人儿,满脸酡红媚态丛生,惹得心头砰砰乱跳,恨不能即刻抱紧吃干抹净,只可惜木子俍是条狡猾的鱼,越是心急,只怕离的越远。 “我扶你上床。”倾凌说这句话的时候,喉间沉沉,强制压下了身体的某种情绪。 木子俍虽醉意袭来,可头脑尚算清醒,顿时警惕的如同一只猫儿,直言直语,毫无遮拦道:“你要同老娘洞房?” “……” 倾凌语迟一瞬,沉声道:“这,是夫妻本分的事情,但若是子俍害怕,我可以等。” 一句话戳中木子俍心窝,她即能同意了这门婚事,便也已经将男欢女爱水到渠成的事情看淡,岂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面前说了怕字!她木子俍潇洒风流,怎么会同那些扭扭捏捏的丫头一般做派。 媚眼流转,木子俍倚着倾凌,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挑逗似得伸手勾住倾凌的脖子,狂言道:“小子,老娘粉身碎骨的时候,都不知道什么叫怕!” 倾凌眼眸一沉,听得粉身碎骨几个字,便将木子俍紧紧护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间,低语道:“再不会了。” 木子俍头脑昏沉,只觉被身旁人抱的生紧,便扭动身子挣扎开,然后笑盈盈的,解开自己的衣带,褪下水青的外袍,只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罩着几乎拢不住胸前饱满的肚兜。木子俍脚步颠乱倚在榻上,腰肢酥臀埋在锦被里,陷出一抹诱人的弧度。 拍了拍身侧的床榻,木子俍朝着倾凌勾勾手指,察觉他呼吸渐重,便觉得自己的头脑也随着对方气息的靠近,渐渐陷入朦胧。 一场癫狂,木子俍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不住的问抱着她的人,“我美吗?” 她问几声,对方似乎应下几声“美”,可木子俍却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是美的,当初还有人对她弃之如屐,不留情面任人踩踏,他说她是世上最好的阿俍,可后来啊,她一无所有,死都死的那般荒唐…… 她满身是血,支离破碎,她的魂魄飘荡过荒山野岭,飘荡在刀刮火灼似得黄泉河畔不得轮回,她饥饿到肠穿肚烂,与恶鬼抢食的时候,被撕咬的遍体鳞伤,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又觉得由一颗心蔓延至全身,都是难以承受的痛楚。 “痛!痛……” 木子俍蜷缩着身体呓语一声,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颠倒了时辰,木子俍不知道何时了,只瞧着外面天际已经透出亮光,白昼将至。 动了动身体,一股酸痛传来,远与梦中的疼痛不能比拟,木子俍坐起身来,随着身上锦被滑落,发觉自己周身**,衣衫尽褪。再垂眸,一些几乎不着痕迹的青紫映入眼眸,似乎能联想到对方夜里极其爱怜,又情难自持的模样。 木子俍揉了揉额头,想着清白一世,果真便宜了幽罗界这臭小子。 “子俍醒了?”身侧的锦被动了动,倾凌坐起身来,看着木子俍,眼眸之中难掩一丝疼惜。“我,有些粗鲁了。” 言罢了,又觉得这话暧昧不已,所指甚多,干脆不再多说,伸出手指轻轻帮着木子俍按压额头。 木子俍眼下酒醒,忆起昨夜的事情,才明白为何倾凌只酌了一口,心头刚想着是不是着了对方的套路,后一转念,昨天夜里分分明明,人家也是劝过她的,更可况后来还是她自己趁着酒意勾引于他,如此一想,倒是她一把年纪老姑婆,将如花似玉的少年郎给糟蹋了。 这般一想,木子俍觉得尤为公平。 走神间,衣衫披上肩头,倾凌见木子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出言道:“若是觉得不适,就再躺一会儿吧,稍候我唤大夫过来看看。” “不,不用。”木子俍此时也觉得有些羞臊,拢好衣裳慌忙拒绝。 “那我去给你倒杯茶。”说着,倾凌掀开被子起身,木子俍的目光从他健硕的臂膀落到结实的小腹,再向下移时,惶然挪开了目光,没眼再看下去。 窣窣的穿衣声过了一瞬,木子俍听到脚步声起了,才转过脸来,见倾凌已经唤眉香将炉中换上了新茶,茶壶稍沸片刻,倾凌伸手拎起将杯中倒了七分满,赤脚朝木子俍过来。 木子俍接过茶,似乎捂的有些厚了,脸皮感觉稍稍发热,匆忙喝了一口,险些被烫了舌头,连连咳了几声。 倾凌弯腰为木子俍拍拍后背,仔细道:“小心些,烫。” 木子俍心头乱跳,觉得此时此刻,听着耳畔略带宠溺的音色,有些不敢抬眼直视身旁这小自己几岁的黄毛小儿,生怕露出马脚,再折了她北神君的威名。 仅过一夜,不知是不是自己心头敏锐,木子俍觉得整个幽罗界的人望着她时,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总隐隐的,察觉出几分暧昧不明的感觉来。 侍女眉香是个不善言谈的姑娘,被倾凌指派给木子俍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木子俍瞧的出来这是个实在的姑娘,便悄悄问她,“可有什么觉得怪异的地方?” 眉香一脸茫然,冥思苦想之后,便如实说道:“今日只王妃似乎有些心事,旁的并没有什么觉得怪异的地方。” 木子俍哑然,却原来是她自己心鬼作祟而已。 新婚燕尔,木子俍闲暇个把月来,除了遇见倾凌时偶尔乱了阵脚,其他时候,便都在悠然自若的打发着时间。 木子俍原以为,幽罗界中那些野心叵测的人自新婚夜一番试探之后,便收敛了阵脚,没想到魔焰山地裂张开,魔气入侵,便是对方为倾凌布下的后招。 这世上六道五界,往往相邻两界之间多生事端,只一座魔焰山相隔的幽罗与魔族两界,便是个非常明显的例子。据说万把年前,幽罗与魔族两界之间的争斗曾经到达了顶峰,双方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最后幽罗界险胜,牺牲了数位先辈性命,才将结界设在魔焰山上,阻止了魔族的复仇。 其实木子俍觉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传说中的那场大战下来,魔族要比幽罗界悲惨的多,本就数量稀少的魔族人几乎被斩尽杀绝,魔族那家子祖传的心眼儿小,本就暴躁易怒不要命,当年打起来,若不是幽罗界胜在人多,估计下场更加凄惨。如今多年过去,曾经的战争也离的越来越远,可魔族世世代代生下来,便为老祖宗复仇心切,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冲破结界,屠杀幽罗界。虽说幽罗界发展多年已经远远超过魔族,被其灭族已然不可能,但是一场杀戮在所难免,这对幽罗界也是件重伤的事情。 话说回来,之所以幽罗界的那些妄图掌权的人勾结魔族,费尽心机打碎结界,就是因为多年之前加固结界的人是倾凌,若是因他之矢放出魔族,并且在他掌权之时导致幽罗界死伤,那倾凌便会失去民心,难以立足。 木子俍闲了许久,想着她是不是该借这件事情,在幽罗界立一立她北神君的威名? 黄泉:七 修护结界本是件耗修为的事情,并且其中功绩,并不见得比杀死几只嗜血妖兽更显得张扬。 木子俍听闻幽罗界中,倾凌的实力强之又强,她未曾见过,也想开开眼界,便觉得这修复结界的事情,理所应当就在他身上,而她立威信的机会,便是在倾凌修复结界的时候,斩杀越过边界的,魔族养在两焰山的魔物,也提防着有人趁此机会在倾凌背后下手,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此时,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木子俍同倾凌言说去相助的时候,原本以为倾凌为了幽罗界的利益会痛快答应,没想到却是犹豫了许久,然后将各处危险与弊端同木子俍分析了清清楚楚后,再让她好好考虑去还是不去?木子俍脾气火爆,当时便拍了桌子,扬言由她北神君坐阵,莫说斩杀魔物,就算是倾凌修补结界时少了一根汗毛,都对不住她木子俍的威名! 倾凌坐在书案后望着木子俍,心头即不愿她涉险,也知晓若不展翅高飞,便也不再是她了,于是点头应下,许了木子俍极尽奢华的封赏。 因怕耽搁太久时间,魔气侵袭之下会导致结界裂缝越来越大,倾凌和木子俍只带了为数不多的精兵,踏云几千里,并且沿途留人捕杀从魔界跑到幽罗界的魔物,到了两焰山的时候,加上木子俍,也不过剩下了寥寥十几人。 这两焰山木子俍听过,却从未来过,到了眼前才发觉同书籍中记载的有些不同。 木子俍不知道是不是但凡肚子里有些墨水,能书写两句的人,都喜爱把事情夸大到神乎其神没有边际的地步,就比如她木子俍的功绩艳史,搜集起来四五本册子也未必盛的下,再比如书籍中记载这火焰山常年大火缭绕,由于结界相隔,一边漫天红光,另一处则是黑气冲天,寻常人隔着百里都无法靠近。而木子俍离近了,才发现两焰山远远看去,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座山脉,除了险峻陡峭一些,并不见旁的异常。若硬要说两焰山唯一的不同,那便是幽罗界这边,山坡上依稀还能看见红菱花儿的身影,层层叠叠的花瓣儿绽开又凋零,周而复始,花瓣被风吹的四散而去,在山坡上留下满地的红,依稀像是铺了一张深红的毯子,微风习习而起时,带着隐隐的香气。 跨过山另一面,红菱花的身影戛然而止,却也未见黑气漫天,只荒芜的,像是枯草久不逢春,雨露终年未降,毫无生机,一片死寂。 木子俍想着,或许魔界的族人偷生已是难事,并未像旁人说的那般凶恶崛起,以讹传讹,不过是有心人像利用这次结界破裂一样,达到自身利益的目的。 靠近结界时,四处的风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感受到了临近的危险,从四周隐蔽处,冲出了十几只尖牙长爪的魔物,这些魔物应当是远古之时魔界祖先驯化来守卫边界的,哪曾想魔界衰落,留了这些魔物独自繁衍生长,一代一代下来,早已经失了驯化的痕迹,变的暴力嗜血野性十足,怕是如今魔族中人,也难免受到它们的袭击。 木子俍扭扭脖子,将风吹到肩头的一缕长发甩到背后,凝神间手上银光乍起,跟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的一柄弯刀,霎时握在了手中。 这柄弯刀通体晶莹,离了十丈之内也能察觉出森森寒意,几界之人都道木子俍这把刀采的是极北之地万年寒冰铸成,所及之处,无论草木鸟兽皆成冰霜,据说大地颤动火山迸发那次天灾,便是由木子俍控着这把弯刀,斩断地底涌上的火焰,阻止了诸多伤亡的发生。 而这柄弯刀的由来,又据说是木子俍还是一位小仙的时候,一次任务途中被敌人打伤,坠入极寒之地,同行的人以为木子俍必死无疑,便自行离去,哪知数月之后,木子俍手持寒冰弯刀自极寒之地孤身出来,一个人将敌人全部覆灭,人们都惊叹她这把弯刀举世无双,却从无人知晓当年她在极寒之地,怎样死里逃生。 类似以上对于这柄弯刀的说法,林林总总十几种,木子俍听后觉得故事讲的精彩,便会点点头,若是讲的太过离奇,便也只摇摇头,并不开口辩解什么,她性子直不怕同人吵架,却从不曾如倒豆子一般,向被人讲述自己经历过的种种。 所谓苦辣酸甜,自己心里知道便好,何必说出来,让旁人当个故事听。 不知倾凌是对于身边人没有戒备,还是只对木子俍没来由的信任,对于扑向身后的魔物,并不曾做抵抗,只凝神运用自身功力,一寸一寸修补着结界的裂缝。 倾凌身旁有个护法,木子俍记得好像姓萧,一直以来对倾凌“情真意切”忠心耿耿,眼下护主心切,见有魔物前去袭击倾凌,早已经带着长弓不停的射杀魔物,只恨不能贴在倾凌身后,为他做铠甲肉盾,以死明志。 只可惜,眼下不管是在山上隐蔽的魔物也好,还是从裂缝中涌出的也好,数量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十几个护卫就算是不顾生死,怕是也难以护得倾凌周全,而修补结界之时,任你修为再高,也必不可分神,若是倾凌反手斩杀魔物选择自保,那么结界的破损之处便难以补上,时间一久怕是从裂缝中出来的,便不止是魔物了,到时候幽罗界血雨腥风,就是他倾凌的罪责。 木子俍呵呵一笑,觉得那帮人的这个想法,确实不错。不过千算万算,怕是他们没有见识过她北神君的厉害,这不由得让木子俍怀疑,仙郡中记载她光辉事迹的那些书籍,竟没有一本传到幽罗界来? 蜂拥而来的魔物形态千奇百怪,有的尖嘴獠牙四肢粗壮大如牤牛,有的则长着数十条软腻的触手,一身九头,口器巨大,膨胀起来足有房屋大小,总之百种形态应有尽有。 木子俍有时候想着,这世上许多妖也好,兽也好,为了震慑世人,总愿意生出百种骇人的姿态来,其实越是丑陋,人们下手诛杀的时候,越生不起半点怜惜之心,倒是这世上美的东西,哪怕本质恶毒至极,也愿有人捧着护着,以饱眼欲。 握着弯刀,木子俍向前迈了一步,临行之前长发束在头顶,宽大的袍子换成了束袖战服,弯刀一出,冰凝的铠甲自前身护到耳后,只指间丹蔻的指甲,在她杀神般的气质里,还留有一丝女人本有的妩媚。 这世上,能下结界的都不是一般人,能用结界隔开偌大两界的人,怕都已经在世间消逝了,若追溯起来,倾凌算是整个幽罗界开辟以来,如此年轻便能护着两界结界的第一人,这般实力,放眼六界之中,也在佼佼之上。 可是眼下,倾凌额上已经随着修为流失,冒出了丝丝冷汗,结界在他的修复之下一点一点复原,可身后的杀戮之声,他也听的清清楚楚,甚至能察觉到魔物尖锐的利爪,已经离他的后心不过毫厘之遥,下一刻,就会刺破血肉,生生将他的五脏六腑拉扯出来。 “尊主!”那姓萧的侍卫情急之下,只能惊呼一声,分神瞬间,更多的魔物朝着他扑了过去。 而即将刺破倾凌后心的那只利爪,竟是在一瞬之间冻成寒冰,爪尖触碰到倾凌的后背,却再没能前进分毫,霎时间化成无数冰花,散落在地。 木子俍握着弯刀倚在倾凌后背,头稍稍向后仰,枕着倾凌的如瀑般的长发问道:“还要多久?” “半柱香。” 倾凌回应木子俍,感受后背贴着的冰竟生出几分暖意来。 “这么磨叽!” 木子俍抱怨一声,然后挥刀杀死几只靠近的魔物,背对着倾凌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补结实点。” 倾凌原本蹙着的眉头疏开,唇角绽开一丝笑意,“辛苦子俍了。” 一句夫妻间极其寻常的谢意,在木子俍耳朵里没来由的听出了诸多暧昧,想想醉酒那一夜,再看看眼下场景,竟生出一种夫唱妇随的小女人感觉来。 木子俍觉得如此作风有损她北神君的威名,此时又不能用武力压制倾凌获得高傲感,只得顺手在倾凌腰间摸了一把,占尽油水,然后勾着唇角呵呵笑道:“老娘的男人,保护是应该的。” 倾凌高大的身躯颤了一瞬,眼底深处暗红幽生,带起一股不明的情绪来。 不消片刻,两焰山上出现一副极其怪异的场景,在众多魔物围攻的结界处,以倾凌为中心,四方结满寒冰,魔物尸体被斩杀的七零八落,甚至不敢再有活物靠近这边。 木子俍立在一头奄奄一息的魔物头上一动不动,淡然的看着周边精兵不停的与魔物厮杀,不由得惊叹倾凌手下果真颇有能人,且训练有素。 木子俍自认,若是换做做这件事情的是她,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自己也好属下也好,重伤难免,而倾凌此次从沿途依次留人斩杀魔物,到两焰山上被团团围住,不仅死伤不多,且结界修补的极快,纵使她也是倾凌此次计划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但如此雷霆手段,不得不让木子俍刮目相看。 黄泉:八 去时踏云而行,潇洒快速,木子俍万万不曾想到,归来时身上无故沉甸甸背了一个累赘。 木子俍千算万算,她也不知倾凌有没有算过,结界修补之后,他会短时间虚弱到极致,甚至到了难以行走的地步。 本来这种粗重的活儿本轮不到她,奈何一同前去的精兵要么修为耗尽,要么身受重伤,那对倾凌有情有义的萧护法,被倾凌安排着斩除余下的魔物,何其有幸,背倾凌这件事情,华丽丽落到了木子俍头上,也亏得她堂堂北神君法力高深,才半背半抱着,将倾凌拖回了落幽台,到了最后,倾凌几乎整个人都搭在了她背上,怀抱着她的肩,生人乍一看去,还以为他俩不知羞耻当众卿卿我我呢。 而事实验证,有些事情不经念想,一念想便要应了,碰上那号称幽罗界第一美人的明光公主,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有双眸含泪,哭哭啼啼的跑远了,这让木子俍觉得幽罗界的女人太过娇弱,竟没一个能出来对付她的,不过细一想,仿佛仙郡之中也没得几个,自与那百花仙官打过一架之后,仿佛大多数人,都改成了背地里嚼舌根,见了她时躲的更远了。 回到寝宫,将倾凌扔到榻上之后,木子俍本欲给自己倒杯茶犒劳一下,没曾想稍一挪开,便被倾凌拉住了手,那黄毛小儿稍稍睁开眼睛,眉眼神情中魅惑之意昭昭,又有些懵懂无辜,含糊不清,微微带着鼻音,似是那日夜里意乱情迷之时一样,唤了一声,“子俍。” 木子俍被唤的心跳漏过一拍,一时间心慈手软,竟不忍心将袖子抽出来,心头安慰自己,小孩子少不经时,之前两焰山一番折腾,必然也担了不少的压力,想想自己当年陷入绝境之时,不也奢望着有个人能来帮她一把么,可那时候,什么都没有。 坐在床榻边上,木子俍看着倾凌重新阖上眼睛,呓语之间,似乎又唤了一声“子俍”,这一声,似乎在她的名字里面,灌注了无尽的柔情蜜意。 木子俍的手被拉着,听着这声呼唤,望着落幽台如落星光的珠帘,神思越飘越远,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个人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唤她一声“阿俍”。 那时候,他的眼眸他的声音里,也写尽柔情。可后来呢?是作了一场戏?还是她太过天真,做了一场梦。 可惜啊!那场梦太短,她早就醒了。 自过了惊蛰之后,幽罗界的白昼,分明也是长了起来,可长啊长,终究有到头的时候,落幕的霞光铺满天际时,木子俍才从一场梦中醒来。 不知何时,躺在榻上的人换成了她,鞋子外袍在她梦中被轻轻褪去,满绣红菱花的锦被盖在身上,倾凌早已离去,不知去向。 木子俍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想着久不行动筋骨,短短一场战斗下来,她竟也有些累了。 不知道哪日不中用了,会被什么人一脚踢落云颠。 愣神了片刻,木子俍想着,待幽罗界的事情有个完结之后,是不是她该同倾凌言明说白,分道扬镳,她还回她的神君殿,毕竟那里她呆了良久,说到底,仙郡也还有那么几个不知冷热的朋友。 刚想到这般,便见宫殿的门被轻轻推开,似是怕吵了她睡觉,脚步轻轻,呼吸都放的极缓。 倾凌进来,见木子俍醒了,有些惊讶。 “怎不多休息一会儿?” 木子俍此时心平气和,摇摇头,“习惯了。” 倾凌眉心稍蹙,将手中合着的喜帖递给木子俍,询问道:“下月里北海太子娶亲,带你去散散心可好?” 木子俍接过喜帖扔到一旁,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道:“又娶亲,这都第几次了?” “第三次。” 木子俍揉着额头道:“前两次新郎官都逃婚了,也不知这次,再换什么花样逃。” “那不正好去看看。” 木子俍一拍大腿,为这婚事打抱不平,“我若是那新娘子,对方莫说逃了两次,就是逃一次,老娘也得抓住他,剁了他的腿!” 倾凌神情一僵,坐到木子俍身旁,伸手为她轻轻揉着额头,自然的仿佛几十年的老夫妻一般,话语却闷闷的应道:“若早知是你,我便提前几百年去娶,更莫说逃婚了。” 木子俍感受着额间疼痛渐渐舒缓,满心思绪全在“逃婚”二字上面,全然没有细品倾凌话中意味,只张狂道:“那便对了,这世上胆敢抛弃我的人都死了,就算你是幽罗界少尊主,我也是要寻你讨个说法的。” 倾凌靠近,让木子俍身体的重心倚在他的怀里,音色磁厚,低喃道:“这辈子都不会离开。” 这辈子?木子俍睁开眼睛,感受着有些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她的额间,而自己依然沉溺在他的怀抱里后知后觉,竟会难得心安。 什么时候,倾凌一步一步,竟是让她这般不设防备了? 木子俍心头顿时警铃大作,怕是自己终日饱暖知足,竟被对方处心积虑,一步步瓦解了心防! 这般一想,木子俍觉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尝一遍,眼看倾凌城府颇深手段干脆,想来幽罗界的事情没有她,也可以安然平息,这样的话,是不是其实她可以选个时候离开,大不了她挂个王妃的虚名,安安稳稳住在自己的神君殿里,他高权在握美人在怀,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样想,木子俍也暗暗决定这样办了,心下庆幸自己机敏,全身而退,不必像之前一样没心没肺傻的可怜,最后活该落个凄惨的下场。 倾凌察觉出木子俍忽然绷直的身子,知晓她心头仍有警惕,便及时收了手,拉开了些距离道:“幽罗界的事情,很快便会好起来的,你不必挂在心上,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纵使牙尖嘴利出了名气,木子俍此时竟不知作何言语,眼前这个男人是在向她承诺?男人的承诺,不应该是为了骗取些许利益么?为何要她不必记挂幽罗界的事情?她嫁到幽罗界里,不就是为了给他帮助吗? 难不成,倾凌会像之前那人一样,摸准了她的性子,以退为进? 可她木子俍,已经不是之前的木子俍了。 自两焰山个事情过去数月有余,幽罗界再没有起什么幺蛾子的事情,到了月中的时候,木子俍随着倾凌去往了北海。 说起来,木子俍之前也曾参加过北海太子赤岇的婚宴,只不过那时兴趣缺缺,为了应付脸面,第一次来匆匆饮了一杯酒便走了,第二次还在去往北海的半路上,便听传话的人说新郎官再一次逃婚了,木子俍将手中的请帖随手扔到了水渠里,去都没有去,便又折回了自己宫中,如今想来,这两次婚礼,倾凌该是也参加过的,只不过时机不巧,两人从未遇见而已。 这一次北海婚事,想必来的人大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思,有的还在北海之畔摆起了赌桌,赌这次北海太子到底会不会再逃了。 沿路到了的时候,木子俍还在赌桌上压了几片金叶子,赌那赤岇会逃,因为木子俍见过赤岇那小子,生的鬼灵精怪刁钻狡猾,若说倾凌心思深沉繁多,如那密麻织成的罗网不透缝隙,那么赤岇则像是满涂**的蜂巢,不仅心眼儿多,还腹内溜滑。 木子俍看热闹不嫌事大,小赌怡情,不赌伤神。 龙宫的守卫,如上次和上上次那样笑容满面,迎在门口检阅每一位来宾的请帖,木子俍觉得整场婚礼与之前两次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来宾里她的名字,写在了倾凌的身旁。当时木子俍看着工工整整的字体,可以想象的到,北海的官员为这张请帖,必定煞费苦心。 北海如今威震一方,请的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谁家名气颇旺,便写上请谁谁夫妇,当初木子俍身为神君,一直都在北海的贵宾之列,如今嫁入幽罗界,北海的人若把她木子俍函括在倾凌名下,显得不够隆重,怕她大发雷霆,若发两张,似乎又显得将木子俍从幽罗界归到了仙郡,所以北海礼官思前想后,来的众多宾客当中,唯独这张请帖上书写了两个人的姓名。 进了龙宫,木子俍难得有耐心的坐在了宴席之间,目光盯着桌案上蚌壳里摆放的水果,察觉到周遭人向她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在观察倾凌娶了她这蛮横心狠的女人,日子过的是否滋润,又或者是在观察她这样作风不羁张狂透顶的女人,遇上倾凌少尊,过的如何零落颓废。 极其无聊的叹一口气,木子俍数了数,盘中放了两个桃子一双李子,在数到晶莹剔透的葡萄有三十六颗的时候,忽听得龙宫外龟丞相拖着厚厚的甲壳,急的大喘着粗气,双腿一步一步抬起放下,急的舌头都打起了结,终于在过了半刻钟时间,进到大堂的时候,才朝着高位之上笑的合不拢嘴的老龙王,拉着浑厚的尾音禀告道:“大……大……事……不……好,太……太……子……殿……下,又……又……又……不……见……了!” 如此一喊,那龟丞相的尾音还未在龙宫之中落下,全场哗然,赢了钱的举杯庆贺,输了的垂头哀叹。 木子俍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嘴巴,朝着身旁望着她笑盈盈的倾凌道:“我这人逢赌必赢,以我推断,下次该压婚事成了。” 倾凌眼眸难掩宠溺,“我怎不知子俍还爱赌钱玩耍?” 木子俍站起身来,舒展了一番筋骨。 “我从不赌钱。” 倾凌一怔,“那赌什么?” “赌过几次我的命,输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有输过了。” 黄泉:九 出了北海,木子俍惦记着手里的金叶子,便与倾凌告了别,口头上说仙郡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内里其实不过想回神君殿中清醒清醒,干脆待上十年八年,到时倾凌将幽罗界的内乱平定了,抱着美人歌舞升平,忘了她这千百岁的老姑婆才好。 想的是这般美好,哪知木子俍踏云回到仙郡,诸多仙官宫娥望着她的眼神均是十分怪异,木子从中读出了惊讶,恐惧,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一部分同情怜悯,但大家都不敢言语,行过礼之后匆匆离去。 遇见她率先开口的是西神君廖缜,此时他正拎着个酒葫芦,仰头喝了几口,看着木子俍皱起眉头,没好气的道:“嫁出去了也不知道收敛收敛臭脾气,这世间男人,哪个不喜欢温柔体贴的。” 木子俍停下脚步,反讥道:“一个不敢出手的缩头乌龟笑话旁人,也不先照照自己。” 廖缜想想自己那档子事儿,一口酒卡在喉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只用手指点了木子俍几下,装聋作哑的朝着别处去了。 再后来,月老朝纠脚步匆匆朝着这边来了,木子俍看着这老头儿八卦的眼神,还未等对方行过礼虚头巴脑旁敲侧击的试探,率先开口道:“好歹也是九天之上的仙官,走出去露的是仙郡的脸面,看你这幅邋遢的样子,还牵扯凡世姻缘?老夫少妻八十配十八的戏码,定是你瞎了眼吧。” 说罢,木子停在自己所说的老夫少妻四个字上,想想她和倾凌这般少夫老妻,果真也是荒唐。 而朝纠不敢再细想木子俍琢磨什么,伸手扶了扶自己头上歪歪扭扭的发髻,低着脑袋也朝着别处去了。 看着路旁不再有人胆敢上前,木子俍算是稍稍解了气,刚走近神君殿,便见仙官华云立在门前,见了她,未等木子俍找茬,先面上带笑,行了个十分规范的礼,开口极其简洁道:“与小仙无关,是仙帝召神君。” 木子俍左右看看,一时挑不出毛病,抬手揉了揉额头,朝着华云挥挥手,无奈道:“知道了,快走快走。” 华云利落行过礼节,转身离去,只是挂在唇角的莫名笑容有些恍了木子俍的眼睛,张张口,木子俍望着华云离去时平稳的身形,甚至迈的步子都相同大小不急不缓,又没能挑出毛病,只好哼了一声,直接去了仙宫大殿。 仙宫大殿威严庄重一如往常,仿佛不管是过千年百年,仙郡中人换了几代,它始终在那里巍巍耸立,见证了世间兴衰,众生百态。 踏进大殿,木子俍还未站稳脚跟,便听得仙帝抚着脑袋哀叹一声,这一声不轻不重,时间掐的正好,仿佛分分明明,就是叹给她木子俍听的。 木子俍抱拳行过礼节,张张口意图解释,可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者解释什么。 仙帝瞧出木子俍难处,便慈和道:“子俍,何时回来的?” 木子俍如实道:“一个时辰之前,不过怕是整个仙郡,都知晓了。” 仙帝点点头,从高高的玉石台阶上缓步下来,看着木子俍道:“子俍可知道,你回来不过短短时间,弹劾你的文卷,已经堆满了大殿的案头。” “众仙官办事愈发快速有效,仙帝该高兴。” 木子俍不以所然,反正一直以来仙帝案头,也少不了因她嘴欠惹下的祸事,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挑衅,便哭哭啼啼,书写成感人肺腑句句带泪的卷文,呈在仙帝案头。 仙帝听木子俍这番理论,也是深感无奈。 “他们都说,子俍不顾仙郡大体,新婚不满一年独自回仙郡,怕是心生胆怯,有了退婚之意,那样的话,不利于两界交好。” 木子俍被戳中心坎,不愿口头服输,挣扎道:“我,我只是想念神君殿里的丫头们,回来看看。” 仙帝一听深感欣慰,“说起来,自你走后,神君殿里总是哭哭啼啼的,那帮丫头也念想你呢。” 木子俍望着神君殿的方向,眼中含了一丝笑意,“那帮没良心的丫头们,会么?” 仙帝呵呵一笑,“整个仙郡里,分在你殿里的宫娥挨骂挨的最多,但谁人不知,你宫里的宫娥,却是从没有真正受过惩罚的。” 将耳畔的头发撩在耳后,木子俍骄傲道:“自是我不跟那些丫头片子斤斤计较。” 仙帝见木子俍情绪缓了,便适时道:“此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幽罗界?” “幽罗界,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木子俍支支吾吾,也寻不出什么推脱的理由。 “无妨。”仙帝眯着眼睛一笑,倒也大度。“你进门之前,幽罗界派来拜访的人刚走,说倾凌眼下手头有要事,来不及陪你一同回来,待事情处理妥了,便亲自来接你。” “……” 木子俍未曾意想到,一阵无语。 仙帝趁热打铁,笑呵呵道:“此次回来,不必忙那些烦乱事情,好好回去歇一歇,养一养精神。” “我好歹为您披荆斩棘效命了这么些年,看样子,您真是将我彻底送给幽罗界了。”木子俍稍稍有些不甘再回幽罗界,又寻不出可生气的地方,只好带着几分嗔意几分笑意,埋怨起了仙帝。 “不会不会。”仙帝轻咳一声,目光郑重道:“有子俍一天,仙郡北神君之位,便永远是你的。” 木子俍虚荣心得了满足,便拿捏着分寸收敛,不再撩拨老虎胡须,本本分分的退出了仙宫大殿。 回到神君殿里,木子俍无所事事,喂了两天鱼之后,心情稍稍开朗,便想着出门转转,毕竟在幽罗界里终日夜色漫漫,与仙郡花海竹林,仙鹤锦鲤,还是有所区别的,可转了半天,仍旧觉得百无聊赖,唯一有点意思的,便是听闻人说南神君禹之常带着他那相好,放着自己的宫殿不住,偏跑到人间破屋子里去寻浪漫。 木子俍想想,若是没有禹之掺和,说不定她也不会这般荒唐的嫁到幽罗界,如今对方逍遥快活,她却如个不值钱的瓜果蔬菜,白做了仙郡的人情。 念及这番,木子俍又纵身下了凡,千方百计在一个及不起眼的小镇里,寻到一座及不起眼的小桥,然后再这座及不起眼的小桥旁,寻到了如一对凡世夫妻一样,生火做饭的禹之神君,还有她那小相好。 木子俍第一次细看能让禹之舍生忘死的那位小相好,便琢磨人有百味确实如此,原来仙郡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竟是喜欢这一口的,那小相好乍一看上去纯真秀美,有时候还透出些呆呆的模样,惹人爱怜。 近了前,木子俍抱着臂膀,嘴尖牙利道:“相识几百年,我还以为禹之神君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却是我仙郡的美人儿,没能打动神君的心。” 禹之听后无动于衷,却是眉目含情的看了看身旁的妻子,算起来在仙郡之中,他算是唯一一个从不与木子俍斤斤计较的人。 木子俍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觉得无滋无味,一瞬功夫却见对方将碗筷摆好,竟细心的备了她的,夫妻两人满目恩爱。 看着眼前最平凡不过的饭菜,木子俍有些动容,强拉着脸道:“不,不要以为我之前向仙帝求情是为你们好!我只是就是论事,觉得……觉得……” 木子俍左手轻点着自己的胳膊,一时间有些编排不下去,想着自己分明胡扯,难道还能觉得那禹之喜欢个妖女,喜欢到寻思腻活是一件极其正确的事情么?鬼知道她那时为什么心软,会为旁人说几句好话! 不管怎么说,木子俍咬定了,若没有禹之,她也不会被仙帝这么轻易的塞到幽罗界。 可哪知,木子俍成婚之后毒舌的功力渐退,眼下她还未质问,却听禹之难得语重心长的道:“子俍,倾凌少尊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谁,谁要托付他。”木子俍喃喃一声,脑海里想起倾凌,没来由的想起了他的怀抱,他的味道,甚至于他的吻,霎时间不经多说,便觉得脸颊有些臊红。 生怕自己露出马脚,木子俍不再眼睁睁看着旁人卿卿我我,盛好的饭菜也没有动上一口,转身回了仙郡,路上还暗骂禹之和仙帝都是一丘之貉,每每不动声色,就能让她满腹毒话收回腹中,铩羽而归。 可转念,木子俍又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倾凌倒成了她的弱点,提起来尴尬,想起来心慌,难不成,自己果真被个黄毛小儿撩拨的动了心? 想到这里,木子俍觉得尤为可恶,她洒脱自由,怎可被个小儿牵住脚步?若两人注定纠缠不清,也该是他绕着她神魂颠倒,她修行了千百年,决计不能让倾凌更胜一筹! 这样想着,直到推开神君殿的大门,木子俍才暗暗决定,当下便要回去幽罗界,她至少要胜那倾凌一筹,再行离开,可刚进门,却发现一袭黑衣的身影坐在池塘旁,长发如瀑,正喂着她池子里,那些肥到翻不了身的鲤鱼。 黄泉:十 木子俍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倾凌会来仙郡寻她。看到倾凌之后,木子俍的脑子空了那么片刻,后倚着神君殿的门框,不咸不淡的道:“你怎么来了?” 倾凌将鱼食尽数投到鱼池里,站起身来,望着木子俍道,“成婚后第一次回仙郡就让你只身一人,实在抱歉,所以幽罗界的事情放下,我便来了。” 木子俍卷起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不屑道,“我又丢不了,也不需要谁人保护。” “我知道。”倾凌颇有耐心,竟觉得听木子俍说话十分有趣。“是我念想子俍了。” “……” 忽然面对如此情谊绵绵的肉麻话,木子俍一时竟有些难以招架,若是在之前,那些涉世未深的小仙同她表白,她大多时候可以打击到他们伤心难过哭爹喊娘,可眼前人是倾凌,是六界公认的她的夫君,哪怕拒绝了情意,他们名分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就算是木子俍性格不羁,将名分也看淡,那么面对倾凌靠近或者关怀的时候,心底有些发怯,却是不争的事实。 木子俍觉得,自己必然不能输过这一筹,想了半天,倚着门朝倾凌反讥道:“念想我?怕是到了仙郡,你就该念想你那青梅竹马的明光妹妹了。” 话语中夹枪带棒,倾凌偏生从中听出几分糖来,笑眯眯的走近,微微弯下腰与木子俍平视,柔声问道:“子俍吃醋了?” 木子俍炸了毛,立马站直身子,却险些撞上倾凌的脸,慌乱间只觉得对方稍稍后仰,只落下一个柔柔吻在她额间。 “我,我才没有吃醋。” 木子俍当即否认,觉得脸颊没来由有些烫了,心底想要退缩,理智却强令身体贴上前,伸手搭在倾凌肩上,靠近了,媚眼如丝勾住对方的一颗心,说话时带着微微辗转的尾音。 “本神君年岁大了,什么没见过,像你们这般的小孩子,才会吃醋。” 倾凌将手缓缓滑向木子俍腰间,不做逞强,服软道:“我对情事确实知之甚少,以后,还要子俍多教一教了。” 木子俍觉得自己略胜一筹,霎时有些骄傲,带着鼻音哼笑了两声,故作风骚的,扭动了一下的腰肢,引得倾凌情难自持般将她抱紧后,才觉得拿捏一个黄毛小儿,果然简单。 而后,不出三天,木子俍在九天之上的恶名当中,又多了几条例如“恬不知耻”“狐媚惑人”“白日宣淫”之类之类的恶掠词语,而在这件事情上占尽便宜的倾凌,则被众人尤为同情,像是俊秀少年儿郎命运悲惨,无奈落入丧心病狂的毒妇手中,百般受辱,身不由己。 这种想法,大多数人都只放在心里,可令木子俍没有想到的是,竟还有人为救蓝颜不惧生死两肋插刀,将这件事情搬到了仙帝案头。 仙帝日理万机,旁的仙官时常上书弹劾的是不是木子俍不一定,但是百花仙官遥丛,弹劾的一定是她木子俍。 为此,木子俍向仙帝表示过自己的荣幸。 依着百花仙官的意思,就是让仙帝收回成命,为了两界和平共处,让倾凌休弃木子俍脱离苦海,然后婚事重议,再觅良人。 木子俍第一次觉得百花的主意这般靠谱,连带着看百花时都顺眼了许多,路上遇见了,木子俍还朝着百花仙官笑了笑,谁知对方不识抬举,反倒满目含情望着倾凌,唤了声,“凌公子。” 这般称呼,倾凌不做惊讶,应了一声。 “遥丛姑娘。” 倾凌一声遥丛,竟唤的百花湿了眼眶,仿佛多日相思汇上心头,再难自持,不管不顾旁人在不在场,字字深情道:“凌公子,遥丛以为,你将我忘了。” 由这一句,木子俍听出其中必有奸情,心下明白怪不得百花如此积极的让倾凌休了她,却原来郎情意切别有它想。 没来由的,一阵火气上了心头,木子俍面上带起冷笑,未曾多说一句话,转身便朝着神君殿里去了。 听着身后跟来脚步声,木子俍头也不回,冷声道:“凌公子追来做什么?别让你的遥丛妹妹伤了心。” “子俍。” 木子俍懒的应答。 “阿俍。” 倾凌再唤一声,带了些许无奈。 木子俍面色一僵,冷下脸来,回过头厉声道:“不许唤我阿俍!” 见倾凌有些怔住,木子俍冷静片刻,压下一口气道:“你我可以退婚,我毫无怨言,若你觉得我对幽罗界还有用,不愿放手,那么我便帮你到底,什么时候幽罗界内乱平定,你我什么时候散伙,到时候明光也好遥丛也好,你左拥右抱,与我无关,也拜托你,莫要在唤我“阿俍”。” 说到最后的时候,木子俍竟觉得心头难过,连平日里张扬的气势都有些失了力气。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再唤她一声阿俍的人了,他们都已经死了,轮回转世,怕是早将她忘了。 阿俍是她前世的名字,早已经死在了重山国的城门之前,尸骨无存,魂魄也被黄泉河畔刀刮似的风吹的面目全非,所以自踏出黄泉那一刻,她便已经不是阿俍了,从卑微可怜,成了人人敬仰的仙人,甚至众仙之上,四方神君。 倾凌望着素来将自己内心护满铁甲的木子俍突然生出一丝脆弱模样,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呵护,忙解释道:“我与她并不相熟,两百年前我去西方佛境之时遇见灵兽袭人,便出手相救了,她说她是百花仙官遥丛,到西方佛境采集花种,我正好同路,便与她同行了半日,分别之后,再没有见过了。” 一向沉静的倾凌解释起自己的事情,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语速,可走在前面的木子俍却只听了七七八八,忽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慌乱之间寻了个依靠,木子俍站稳身形,发觉她已经靠在了倾凌怀里,抬头望了一眼,见对方眼神关切,便无力道:“扶我回去。” 倾凌点点头,将木子俍拦腰抱起,转瞬不见了踪影,空留百花仙官遥丛绞着帕子站在原地,一颗心伤的七零八落。 回到神君殿,木子俍看见满池肥硕的鲤鱼,觉得自己头昏的症状轻了不少,便叫倾凌放下,自己抓起一把鱼食,又开始喂起了鱼。 倾凌放心不下,唤了宫娥来要闹着寻大夫,那宫娥看看木子俍,小心翼翼的朝着倾凌道:“神君受伤,从不找神医的。” 木子俍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投进水里,扭头朝着倾凌道:“很奇怪么?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又不是手脚残废,何必唤了那神医在这里磨磨唧唧。” “可……”倾凌仍旧有些担忧。 “我方才是装的。”木子俍拍拍手上的渣滓,端出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说这么一句,带着些嘲讽的笑意,打算看坏了倾凌与佳人幽会,他该是一种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左右就算是打一架,她也是不怕的。 一听木子俍方才的话,倾凌细细观察她精神尚好,反倒松了一口气,眉梢微挑,幽深的眸子现出隐隐深红,惑人道:“子俍若是想让我抱抱,下次莫再装病了,摔倒了可不好。” 木子俍的挑衅石沉大海,反而有了一种自己投怀送抱的感觉,不由得老脸一红,转身进了殿内。 仙郡悠闲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木子俍便随着倾凌回往幽罗界,事实上这本不是木子俍所期盼的,而是因为倾凌想陪她,幽罗界诸多事务也由不得他陪她。倾凌同仙帝一告别,仙帝便盼着木子俍也走,虽未曾明说,字里行间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明显到了极点。 木子俍见仙帝端着一张伪善的脸,内里与她已经相看两相厌,便甩了甩袖子,说走就走,为此仙帝大喜,绫罗绸缎珠玉宝石赏赐了无数,连月子里娃娃的衣衫,都命仙郡仙官备下了不少。 仙帝这番作为,倒让木子俍觉得,与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她的父皇提前为她安排嫁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归去路上,木子俍话语极少,几乎看见倾凌,难免就会想起那一声柔肠百结的“凌公子”,想着自己这位夫君看似温柔实则滥情,身上沾的花朵,比那刺猬的刺都多。 行至一处河川的时候,木子俍停下来休息,坐在河岸上,看着河中鱼儿瘦弱灵巧的模样,习惯的抓起一把石子,如投喂鱼食一样,一颗一颗的往河水中扔着,落下一颗,惊的鱼儿如临大敌,四散开去。 倾凌立在一旁看的饶有兴致,似乎见过了木子俍冷傲漠然的模样,见过了千娇百媚的风情,也见过杀伐利落的潇洒,却从未见过她这般俏皮仔细的姿态。 一人凝神于湖畔,一人沉醉于娇颜,微风轻轻起了,忽而带起一丝细微的破空之声。 木子俍眼眸瞬间自湖面抬起,手中一枚石子投出,打偏了即将袭上倾凌心头的短箭,而木子俍身侧,两根俢长的手指,及时止住了险些刺透她臂膀的冷锋。 黄泉:十一 竟然还有谋杀的戏码!木子俍颇感意外,与倾凌对视一眼,见对方眼眸沉沉望着她,竟半是忧虑半是愤怒。 木子俍霎时恼了,站起身来,一边警惕四方,一边与倾凌辩解道:“虽然我得罪的人多,想要我命的人不少,可今天这刺客也不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呀!” 倾凌眉心蹙起,朝着木子俍低声训道:“以后不许这样。” “啊?” 木子俍不解,心中愤愤,想着刺客又不是她有意召来的。 “不许先顾着旁人,自己受伤。”倾凌带着几分责备,言语神态却满是关怀,心思全落在木子俍方才为他挡箭,而她自己只避开要害,险些受伤。 木子俍一听,火气顿时咽下,嘟囔道:“你方才不也是这样……” “我只对你而已。” “……” 这句话来不及让木子俍细品,便见漫山遍野起了白雾重重,紧接着,树阴簌簌晃动,随着山风吹过,霎时间万千支箭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朝着他们射了过来。 木子俍召出弯刀横在当前,手起刀落,生生将满渠河水劈城两段,刹那间飞起的水花铸成数丈冰墙,将她与倾凌护在了中间。 片刻,箭支落地的声音止了,四周的风声开始变得沉闷起来,似乎卷杂着什么东西朝这边势头汹汹的来了,靠近了,带着炙热的温度。 周遭冰墙承受不住,逐步融化,塌成了万千碎片,不待木子俍做出反应,身后一只手已经揽上她的腰肢,瞬移出百步之外。 “这是黄泉之中的业火,看来他们对付你,早有准备。” 木子俍仔细一想,摇头道:“我并不认识能操控业火的人?” “我认识。” 倾凌脸色一沉,手中现出一把鲜红的折扇。展开后,木子俍发现扇面竟是由密密麻麻赤红的薄刃拼接而成,挥舞间带起衣袂翻飞,将越烧越近的火光,掀的四散开来。 话到如此,木子俍不多思量,与倾凌脊背相靠,嗔怪道:“我就说不一定是我的仇家嘛!” “幽罗界那试图篡位的长老,最得力的手下,便是在黄泉之中修炼过的。” 木子俍惊讶片刻,皮笑肉不笑道:“那感情是个人物,我那时被黄泉业火的风吹着,都觉得刮的慌,想必这人修炼时不曾被削成肉片,也得经历几次千刀万剐。”罢了又肯定道:“是个人物。” “我若打斗时分不开身,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许说笑!” 木子俍闭上嘴巴,不过燕子过堂的功夫,又忍不住嚣张道:“老娘堂堂北神君,还收拾不了他!” 倾凌警惕不减,凝神片刻,将扇子上的薄刃突然射向了林中的某个方向,只听得密林之中“啊!”的一声惨叫,周遭火焰渐渐散去,白雾缓缓袭来。 “怕不止这些。” 木子俍盯着蔓延而来的白雾,同样肯定道:“野狗挡道,必有后招。”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团团白雾弥漫而来,所经之处,风声嘎止,草木僵停,仿佛一瞬之间魂魄离体,不知所踪。 白雾由上而下乃至四面八方蔓延到脚边的时候,木子俍只觉得身旁红影一现,一个几步方圆的结界,罩在了他们头顶。 腰间一暖,一双手轻轻揽住,扶她坐下。 “这白雾是空间迷障,属一种上古秘法,需修为深厚的人,耗尽毕生所能才能开启一次,它会将我们带进某一处荒芜之地,若寻不到阵眼,便只能永远困在其中。” 木子俍盘膝坐下,白眼一翻,“我千百年阅历,还用你讲解。” 倾凌坐在木子俍身后,张开怀抱将她护住,快速道:“我这结界两个时辰之内无能能破,若一个时辰我们魂魄回不来,便要被人杀死了。” 顾不得眼下姿势暧昧,木子俍专注凝神闭上了眼睛,霎时间只觉得身子一轻飘飘而起,紧接着又急速下坠,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再睁开眼睛,木子俍发现自己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再细看身上流动着的逐渐将她掩埋的,竟是一堆细腻温热的黄沙。 举目望去,四周都是茫茫戈壁,凸起的一座座沙丘仿佛蔓延到了天际,目及之处,空无一物。 吐出一口沙子,木子俍动了动身体,想从黄沙里面爬出身子,可稍一动弹,却发现身子底下软绵绵的,与沙子不同,绵软中带着些许坚硬。 反应过来,木子俍纵身而起,想起方才下坠的时候,倾凌护在了她的身下,若非如此,怕是此时此刻埋在沙子里的,就是她木子俍了。 跪在地上,木子俍慌慌张张用手拔着沙子,待将倾凌拉扯出来,见他双目紧闭,便颤着手指,探向了他的鼻息之间。还未及近,手却被忽然握住,而后一双带着深红的眼睛缓缓睁开,有些诧异的望着她。 木子俍缓过一口气,跪坐在地上,音色略带哽咽道:“我升仙之前是个凡人,你知道,凡人的生命很脆弱的,所以方才一时……” 倾凌站起来拂了拂沙子,伸手去拉木子俍,安慰道:“别害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木子俍抬头望着倾凌的手,失神片刻,将头往扭向一侧,嘴硬道:“谁稀罕你离不离开!” 倾凌弯腰将木子俍扶起,无奈道:“你不稀罕我稀罕,眼下还是快去寻找阵眼吧。” 木子俍站定了,望着茫茫沙漠,“这是什么地方?” 倾凌摇摇头,“荒芜之地,具体,我也不清楚。” 用手遮住眼眸往远处看了看,木子俍茫然道:“连个野兽的影子都看不到,哪里去寻阵眼?” 倾凌四处张望的目光突然收住,疑惑道:“为什么要寻野兽?” “这空间迷障本是古人的秘法,古人设阵眼,都会设在猛兽出没的地方用以守护,所以就算是寻到了,也难以踏入,除非杀死猛兽。” 倾凌面上生出几分欣赏,“子俍果然博学。” 木子俍动了动脖子,望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黄云,镇定道:“博学谈不上,八百年前有幸破过这阵,只不过那时,是在极北之地的寒冰深谷而已。” 木子俍的事情,自成亲以后倾凌细细关注过,知晓她曾有过那么一些经历,当时书卷之上寥寥几笔已经令他心惊,如今听她亲口说出,纵使语气淡然如常,也难掩目光隐下的沧桑困苦。 天际的滚滚黄云近了,大风吹来的沙子如细若牛毛的针一般刺在身上,随着黄云到来的,还有隐在漫天黄沙里,隐隐绰绰的黑点。 靠近了,那些黑点密密麻麻,所到之处风声大作,再细看,竟是不计其数的黑鸟扑闪翅膀掀起风沙,极其凶猛的朝着他们这边来了。 弯刀召出,寒冰铠甲瞬间从腰间延伸铺向耳际,木子俍拉住倾凌,一把将其推下沙丘,自己则站在上面,迎风劈向了袭来的怪鸟。 那怪鸟越靠近了,越能发现其身形宽大,双翅张开,竟是有几丈宽窄,尖尖的喙带着倒勾,利爪如刚筋铁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抓破人的心肝。 木子俍几刀劈下,随着嘶哑如乌鸦几声惨叫,开始不断有怪鸟从空中带着寒冰跌下,连番几次,砍的越多,竟是感觉怪鸟数量不减,甚至从远方源源不断的飞来。 这样下去必然不是办法,木子俍边砍杀着怪鸟,边思索着对策,想着定然有可解的办法,否则古人必然不能,将阵眼下到这个地方。 头顶的血雨伴着墨色的羽毛不断落下,木子俍身上脸上都沾染了许多,忽然之间,木子俍发现那群怪鸟之中,有一只体型小些的,眼睛带着墨绿的利光,眼神不同于其它凶残粗暴的畜生,仿佛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兽类少有的精明。 几番试探,木子俍也确实发现,那只绿眼睛的怪鸟望向何处,其它嗜血的怪鸟,便袭向何处。 有了这个发现,木子俍心头大喜,当年她陷入迷障之中为了躲避袭击四处躲藏,殊不知越是躲藏,越寻不到阵眼,这次有经验在先,竟是让她这么快就寻到了突破的地方。 弯刀握紧,木子俍看准时机,准备纵身一跃刺向那绿眼睛怪鸟的时候,刚默念起一道法决,便觉得双眼迷蒙一瞬,头脑忽然昏昏沉沉,一刀劈空,跌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那绿眼怪鸟尖锐的眸子望向了木子俍,一瞬时间所有怪鸟,几乎都朝着木子俍冲刺而来。 伴着利刃破空,一声不同于其他粗哑的尖叫穿透长空,那原只绿眼睛的怪鸟扑腾几下翅膀在空中飞翔几圈坠落在地,一支薄如蝉翼的赤红刀刃刺穿了它的眼眸,随着它的挣扎扭动,鲜血从伤处渗出,融进沙里。 被木子俍推下沙丘的倾凌,明显也观察出了那绿眼怪鸟的特殊之处,早已经做好准备,一击毙命。 群鸟失了头领,不消一瞬便失了章法,有几只不知死活的铺向木子俍,都被倾凌的扇刃杀死,其余大多都没有方向的四散开去。 黄泉:十二 木子俍半跪在地上,弯刀落在身旁,头脑昏昏沉沉迷蒙不清,眼前已然陷入一片血红之中,浓重的腥气充斥着耳鼻,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血溅在脸上,让她一瞬忘了身处何地。 似乎这一幕场景极其熟悉,刺的她一阵心痛,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再一次将要失去,纵使她手握权贵长生千年,也终究再难觅回。 倾凌扑过去扶住木子俍,见她神情癫怔,急切道:“你怎么样了?” 木子俍觉得浑身失了力气,却仍旧拼命将倾凌推置身后,撕心裂肺般哭求道:“兄长,不要为阿俍去死,兄长!” 眼前的血红愈发迷蒙,木子俍仿佛听到喊杀声近到了耳畔,紧接着她的兄长们啊!一个个倒在了阵前,一杆杆长枪,一支支利箭,刺透了兄长的身体,也刺进了她的心里。 木子俍悔恨不已,危难来袭的时候,为什么她会是被护在身后的那个,如凌迟一颗心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她的亲人们一个个离去,肝肠寸断。 她不怕疼,不怕苦,可这世上最难以言喻的痛楚,便是如此啊! 后来呢? 木子俍身心俱乏,仿佛听到耳畔那人用极其温柔的语调说:“阿俍啊!不要再反抗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退兵,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想,皇后之位也可以是你的。” 木子俍心头泣血,想起曾经他分明说过,会永生永世对她好,永不相负! 好一个永不相负! 木子俍闷声吐出一口血来,如当年手持长枪那般,抓住身旁的事物,支撑着自己不曾倒下,似乎是对着她自己,也似乎对着身后的万千子民,又似乎,是对着骏马上的那个人,用自己仅存的意识,低声道:“绝不退兵!” 而后,木子俍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鲜血,挥洒在亲人倒下的土地上。 埋藏在意识中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木子俍浑身颤抖,无助的像个卑微将死的蝼蚁,风光一世,临了却荒凉的像是一颗枯草。 “子俍!” 有人焦急的唤她,那声音仿佛霎时间失了魂,似乎与毕生挚爱即将分离。 “子俍!” 听着耳畔的声音,木子俍忽然感觉到身边一丝温暖靠近,一点一点,将她整个包裹,甚至让她飘零百年的一颗心,渐渐安然,有了着落,想要沉沉睡去。 倾凌心急如焚,伸手将木子俍脸上的血迹擦拭一番,见她痛苦的表情渐渐平缓,忙将她拦腰抱起,去向正在地上抽搐的那只绿眼怪鸟方向。 抬脚将那怪鸟的头颅一踩,伴生命最后一声哀嚎,那怪鸟满是鲜血的脑袋扎在沙子里,一动不动了。 随着气绝,怪鸟的身体一点点消亡,落了满地墨色的羽毛,经沙漠里狂野的风一过,黄沙之上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符箓痕迹。 踏入阵中,时空流转,刹那间周遭风景俱变,他们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河水旁,随着迷障被破,朦朦胧胧的白雾逐渐退散,现出山林本来的面目,而开启阵法的人已然耗尽修为,在林子里慌张逃离。 没有修为,便是个废人了。倾凌并未闲下心思追赶,而是赶忙查探怀中的木子俍,垂眸一看,见木子俍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似是满心疲惫,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见人醒了,倾凌稍稍懈下一口气,忙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木子俍挣脱着想要从倾凌怀中下来,却发现对方越抱越紧,望着她闷声不吭,迟迟不肯。 “我或许是长时间不曾打斗,突然动手,有些不适应了。你放我下来!” 倾凌踏云而起,不顾木子俍的挣脱,坚定道:“我带你回去。” 木子俍见倾凌铁了心意,便也不再挣扎,想想方才昏迷之时他怀抱的温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太重了。” 些许的乖巧之意让倾凌从木子俍话中听了出来,无奈道:“你竟果真当我是个孩子!” “本来就是!” 倾凌不做这般无谓争辩,朝着幽罗界的反向,快速返回。 几日之后,木子俍倚在落幽台的床榻之上,看着眉香引着宫女忙忙碌碌准备补药,简直愁煞了心肠。 仙郡的神医是个葫芦化成的精灵,那家伙有个极其怪异的癖好,就是他的药汤,须得用他那满院子葫芦做成的瓢饮才能见好。虽然那家伙确实有着起死回生的本事,可木子俍仍旧是一脚踩烂了他的葫芦瓢。 原因说起来,木子俍也是好意,有一次刀剑划破了脊梁,便去到那葫芦院里寻药,看到那葫芦矮小的身形围着几个盛着药汤的硕大水缸直转,木子俍好心建议道,为什么不把药汤做成药丸子,即省了地方,也好服用,结果那葫芦不愿改变其怪异的嗜好,硬说木子俍无理取闹,不懂病症瞎开药方,简直辱了神君的德行。 木子俍火爆脾气上来,夺了那葫芦的瓢便扔在地上踩了粉碎,结果第二天,整个仙郡都在传她木子俍因怕吃苦药,欺负弱小。 当时若她证明自己不怕吃药,就得去喝了那葫芦的药汤子,若喝了那葫芦的药汤,葫芦必定沾沾自喜,认为她木子俍服软认错。 从那以后,木子俍无论大伤小伤,再没去过葫芦那里,凭着神君浑厚的修为和自身非凡的耐力,自己也便养好了。只是听说后来,百花仙官也踩了他的葫芦瓢,木子俍不必细想也知道,葫芦那家伙不解风情,定然硬让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就这他那破瓢喝药。 自那日短暂的昏迷之后,回到幽罗界里倾凌便一惊一乍的,张罗着唤来了整个幽罗界的大夫,不过却都被木子俍强行阻在了外头。 倾凌拗不过木子俍,便让那大夫远远的瞧,那大夫隔着门缝儿看了一眼,老眼昏花见木子俍脸色不好,便说是身体亏虚,要节制房事,闹的倾凌哑了半晌,才叫那老大夫退了下去。 可幽罗界的这老大夫,似乎也有怪癖,就是看了病,要死要活就要开药,于是滋补的方子开了一通,使得木子俍寝宫里除了药味还是药味,闻上一瞬便觉的苦,待上片刻,熏得愈发心慌恶心脸色苍白。 大夫一见,以为病症加重,便默默将药材加重了剂量。 几番折腾之下,木子俍忍无可忍,直到冲着倾凌拍了桌子,这件事情才告一段落。 没过了几天,木子俍以为可以清净些日子了,哪知道人在家中睡,祸从天上来,有些人看她不顺眼,便寻了件事情让木子俍解解苦闷。 据说事情的起因,是仙郡之中掌管文案的官员在查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许久许久之前,一件颇有蹊跷的事件。 那时凡间有人设祭坛,若心诚祷告,便会有仙人下凡提点迷津,书卷上记载,当时下到凡间的人,正是初入仙郡的木子俍,那时她还是及不起眼的一位仙使,召见了那凡人之后,不仅没有帮助对方解除疑惑,反而将那人一脚踢下祭坛,摔死在了泥潭里。 当时记载的仙官寥寥几笔,只述说木子俍完成了任务,却不曾说明因何将人踢下祭台,但凡不是个傻子,也知道定然不会是那人求木子俍杀了他,可后来黄泉阴司之中,也未曾传出有人状告仙人,于是这件事情不了了之,被当做鸡毛小事压在了天宫的书卷库中,若非有心人打扫整理,怕是难见天日。 木子俍素来给仙帝惹下的烂事繁多,大都是些争强好胜斗嘴打架之类,如今牵扯到了人命,仙帝便随口问了一下那死去的凡人是谁?整理案件的仙官查询了一番,说是凡间的一位国君。 竟还是一位国君!仙帝面对众人言说,觉得不过问也说不过去,便叫人去查当年管这件事情的仙官是哪个。 查来查去,西神君廖缜拎着酒葫芦上来,毫不遮掩坦然承认正是他记载的,仙帝细细询问,廖缜却推说时间过了太久,有些记不清了,说罢拎着自己的酒葫芦,又大摇大摆的出了仙宫大殿。 仙帝暗暗想着,记不清楚也好,本打算将这件事情搁置的时候,却有人上前,将这件事情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人调查之后得知,当年死的人,正是凡间夏国的一位国君,那人花十八年修建了一座祭台,又花费了不少钱财贡品供奉了许多年,暮年用招仙之法见了仙人,本想求个长生不老的秘法,却遇上了与他渊源颇深的木子俍。 按理来说,凡尘之事该已成为生前事,既然已经位列仙班,便不能再有凡心私恨,可木子俍心胸狭隘怀有旧恨,竟是将那位国君自祭台之上一脚踢下,当场殒命。之后,又不知木子俍用了什么法子,那国君身死入了黄泉之后,直接饮下孟婆汤转世而去,并不曾向阴司揭示木子俍的罪行,如今时隔多年旧事重查,冤情才得以昭雪。 以往的时候,因着木子俍嘴欠性子直,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这一下子被人抓住把柄,那些人便咬死不松口,在九天之上叫嚣着严惩木子俍。 黄泉:十三 木子俍恶意杀人,被有心人查的人证物证俱全,仙帝也不好徇私,按着仙郡规矩来说,成仙之后,是不能轻易沾得凡人性命的,更何况对方还是人间的君王。 思虑再三迫于仙规,仙帝还是命人一纸问罪书,送到了幽罗界。 木子俍不曾想到事情过去了仿佛几世那么长久,还会被人掀出来重新说道。那送罪状书的仙官抓住机会厉声咄咄,质问木子俍认还是不认? 接过罪状,木子俍难得有心细细阅读了一遍,然后冷笑一声,痛快道:“认!怎么不认?再过一千年,我也承认是我杀了他!” 这话一说,随着那仙官来的几个武使,拿着束仙锁便要将木子俍给捆上,还未有所动作,便被倾凌阻在了身前。 未曾出动一兵一卒,倾凌也未曾拿正眼看那送罪状的仙官,话语说的并不高昂,却威严倍加。 “北神君既然已经嫁入幽罗界,便是我倾凌的人,就是仙帝来了,也要掂量掂量,该不该将人带走!” 那仙官一时怔住,仙帝只派他送问罪书,确实未曾说过要将木子俍捉拿的话,还是百花仙官提醒他们,仙郡的罪人,自然要仙郡来管,不仅如此,还将天牢之中束仙的枷锁交予他们,交代了定要捆好木子俍。 “我走。” 仙官为难之时,木子俍忽然出声,越过倾凌到那仙官面前道:“我木子俍不是个缩头乌龟,也不会躲在别人背后寻求庇护,即是我做下的事情,我便认!后果怎样,我自己承担。” 那仙官登时挺直了腰杆,看着木子俍道:“那北神君,请吧!” 木子俍迈步欲走,却被倾凌牵住了胳膊,不肯松开。 未曾回眸望向倾凌,木子俍目光落在地上,低声道:“这本就是我的旧事,迟早会有个了结,我一个人惯了,你不必护着我。若我戴罪之身需要重罚,你便将我们这桩婚事作罢,我不牵连幽罗界,也不在乎那一纸休书,想必仙帝思虑周全,为了两界太平不会因小失大,会再为你觅一位王妃的。” 听着木子俍的话,倾凌是手渐渐松了,白皙的指节在袖下握的通红,眼眸之中带起些许戾气,朝着木子俍道:“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我的位置?” 木子俍眼眶一热,愈发不敢回头,觉得自己经历众多失去众多,花费了太多的时间逃离情沼,再也不敢触碰一个情字了。 “没有。” 木子俍决绝吐出两个音节,霎时觉得一颗心比针刺比刀割比碾成烂泥都要疼的彻骨。 不敢再多逗留,木子俍深呼一口气,挺起胸膛随着那仙官离去,直到踏出幽罗界,也没敢回头再看一眼。 离了幽罗界不过百里,那奉命的仙官便将木子俍用绳索捆上,似乎受了多年欺辱终于有了个发泄的地方,一路上凶神恶煞推推搡搡,朝着仙郡去了。 仙宫大殿之中,仿佛数百仙官每人都拿捏了木子俍的短处,一个个神情愤慨,诉说许久以来有的或者没有的,真的或者假的诸多罪名,仿佛木子俍本就十恶不赦,或是打了谁人一耳光的罪过,比为了仙郡豁出生死,救得他们之中多人的性命,更要严重。 像是人死后在听生前事,又好像事不关己,众说纷纭的不过一个故事,木子俍静静的听着,觉得众仙官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神仙姿态,一个个气量小的如同针毡,言语之间,像个市井讨骂的泼妇。 没来由的,木子俍竟觉得可笑,无奈摇摇头笑出声来。 似乎在众多铮铮有理的指责声中,还有人注意她拿捏了怎样的神态。掌礼仪的华云仙官扯了扯月老朝纠的袖子,月老朝纠蹭了蹭神君禹之的肩膀,南神君禹之不动声色,递给了西神君廖缜一个眼神,离木子俍最近的廖缜毫不客气,轻轻一脚踢在了木子俍的小腿上,拿酒葫芦压着声音,恨铁不成钢般小声训斥道:“有没有点认错的态度?不许笑!” 木子俍气焰不减,“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将他踢下去!” 廖缜气的简直想要摔了酒葫芦,白了木子俍一眼,骂一声,“活该!” 木子俍冥顽不灵呵呵一笑,在满堂责骂声中,朝着廖缜道:“若有不测,还望你们几个为我求情,保我十月性命。” 廖缜脸色微变,啧了一口酒,似有所解的望了望木子俍的肚子,痞气上来,无赖道:“平日里对我们的挖苦,也不比这些烂人少,哪个会求情保你性命?” “五百年前冥海大战时,你吊着一口气求我,说要是死了让我给你烧纸钱,怕到了哪个地方没有钱买酒喝,当时那么麻烦的请求我都应下了。” 廖缜“呸”了一口,斜了木子俍一眼,“你是烧了,当着我的面烧的,那时神医说还有救,你说死了也没事,反正纸钱都烧好了。” 木子俍无言以对,第一次觉得自作孽,果真不可活。 在仙郡众多仙官讨伐之下,木子俍的罪过少说也得有百十条,可事情发展到最后,结局让木子俍觉得,凡世也好仙郡也罢,认得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果然有用。 譬如说,西神君廖缜不愧为西神君,表扬木子俍诸如劳苦功高恪尽职守类的话编了几句,竟是有一半儿闹腾的仙官哑了嘴巴,不敢出言反驳。 再譬如说,南神君禹之不愧为南神君,一番利害关系细细陈述,仿佛少了她木子俍,六界之中不知会有多少狼子野心之辈蠢蠢欲动,这一来,又有众多仙官选择保持了沉默,毕竟木子俍实力凶悍,确实可以镇守一方。 还比如说,倾凌不愧是倾凌。 或是木子俍将话说的太绝,伤了他一颗心,或是如今,她对他已然用处不大,倾凌一直未曾到来,也未曾为她传过一句话。 直到入了天牢第三天,仙官华云前来告知木子俍,说是幽罗界遣人送来了和离的文书。 木子俍静静听着,然后望着黑洞洞的牢房闭上眼睛,想着休便休了,这不一直都是她想要的吗?如今幽罗界那位长老损兵折将,早已不是倾凌的对手,怕是倾凌再也不会需要她了吧。 而她算起来功成身退,不负仙郡,不负子民。 只是木子俍觉得如今她的一颗心,竟比多年之前,死的还要透彻。 一向言语亲和,音调徐徐的华云见木子俍这般,竟是恼了,见四下里无人,开口骂道:“你这人心是冰做的不成?偏要表现的又硬又凉,不过也就是一汪水而已,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么!” 木子俍睁开眼睛,在漆黑的地方,眼泪簌簌落下,哑着嗓音无力道:“华云,你说我能怎么办?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为人一世的时候死了彻底也就算了,哪知道拼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 华云心疼,又气木子俍脾性太倔,将手中的册子扔进牢里,眼眶红红的道:“你看,这次不一样,倾凌退了之前两界商议的婚事,这次却是自己主动求娶,他要的人还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你。” 木子俍身体有些忍不住的颤抖,望着地上大红的册子良久,都没有捡起来的勇气,直到华云离开,牢中的灯火燃尽了灯芯,木子俍才迈着步子缓缓过去,打开鲜红的那页,里面是熟悉的字体,倾凌的一片真心,仿佛跃然纸上。 可她何德何能啊!木子俍觉得自己通身没有任何优点,她都讨厌自己这样的人,又怎能在感情里配得上倾凌。 最终,木子俍再没有应下这门亲事。 半个月后,仙帝关押惩治的旨意还没有收回成命,踩那葫芦瓢时,最与她心灵契合的百花仙官,反而到了牢里。 百花一来,必定没有什么好事情,这是木子俍与她相处多年,得出的真理。 似乎难得看到木子俍这般狼狈颓废的模样,仿佛骄傲的孔雀看不惯展翅的凤凰,直到凤凰折了翅膀,孔雀便觉得,看吧,谁都没有她漂亮。 若是放在之前,木子俍定然已经尖酸刻薄的几句话,将百花说的又气又恼,如今她只觉得浑身疲惫,打不起精神来同她无谓的吵嘴。 “呦,子俍神君,几日不见,怎么如今这般模样啊?” 木子俍不恼,淡淡道:“有屁快放!” “你!”百花听木子俍这般粗鲁的同她说话,气的简直要疯,但一想眼下境况,捂着唇咯咯笑了几声,在牢狱中悠闲的踱着步子,娇声道:“子俍神君圣眷正浓,又有余下两位神君求情,遥丛知道,你终有一天,还是会高高在上坐在神君殿里,我等费尽心机,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木子俍不曾言语,不必猜度,也知晓查她旧案的人,少不了百花遥丛。 “我本是花中一只弱小的精灵,也是渡过艰难几劫才归入仙位,成仙之前,受过许多欺压虐待,那时花中的精灵生的都比我好看,她们觉得我丑,有辱门面,便将我被遗弃了。” 遥丛说着,声音竟有一丝微颤,“我在瓢泼大雨中无处躲避,从诸多兽类的捕杀中存活,我经历过最恶略的环境,熬了许久,终于有朝一日,改头换面修成仙身,远远超越了那些抛弃的我人。她们再也及不上我,放眼整个仙郡,我都是最出彩的女人,只除了你,木子俍!” 黄泉:十四 木子俍原本以为百花对她的怨恨,只起因于平时的小打小闹中,却不想追根究底,竟是因为一张脸。 “百花。”木子俍直唤她的官号,心头因为这个原因,竟觉得无比可笑。 “你仰头向上,看到的都是最为表面的东西,我木子俍就算是生的青面獠牙弯腰驼背,仙郡北神君的位置,依旧会是我的!就像你,胜过那些花草精灵,历劫成仙归入仙位,靠的本就不是一张脸或者多么妖娆的身段。” 遥丛精致的五官稍稍有些扭曲,回头指着木子俍道:“那你又为何处处压我一筹!” 木子俍坐在角落,轻笑一声,“各凭本事而已。” 遥丛气的咬牙,却听木子俍又道:“你这人顽固又好强,偏生捡着旁人的长处去比,我也是倒了霉,竟会被你记恨上,说起来,你怎么不去同朝纠那糟老头子比一比编艳情故事!” “木子俍!”百花极其愤恨的喊了一声,惹得木子俍哈哈一笑,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从不将她的挑衅放在心上。 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心绪,遥丛哼了一声,又端出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朝着木子俍道:“其实细想下来,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我们或许生来就注定做不了朋友,我也承认,我心头有些恨你,可我遥丛素来敢爱敢恨,对付的你的手段,我用的光明磊落!” 这一点,木子俍沉默不语,确如遥丛说的那样,若是她不曾在成仙之后杀死那人,旧案也就不会被翻出来,既然做过,也就莫怪旁人揪住不放。 遥丛瞧着木子俍的反应,心头气势稍涨,用手拂了拂发冠上摆动的流苏,靠近木子俍,轻声细语,带着一丝嘲讽道:“我同那看病的葫芦不一样,也不是听不进旁人的建议,既然你劝我不必抓着别人的长处比较,那我便用自己的长处,同你比一比。” 说着,遥丛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的瓷瓶,递到木子俍面前,“再过半个月,瑶池圣女便要过生辰了,仙郡送的礼物名单里,发现还缺一株朱颜草,你也知道,这件事情本应该由我来完成,可是恰巧,我今时今日身体不适,所以去仙帝那里告了假,顺便为你求了个请,让仙帝准许你去采,将功补过,回来之后,你还是耀武扬威的北神君。呵呵,怎么样?这个差事本不难,可看的出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木子俍猛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百花。 遥丛达到目的,眉眼温柔的一笑,隐下其中几分毒辣,“子俍神君夜夜难寐,想来头痛的毛病,并不曾减轻啊。” 隔着牢笼,遥丛将手中巴掌大小的饼子放在木子俍身前,看着木子俍有些怔住的模样,假意心疼道:“听说杀戮多的人,都会有心结,不知夜夜入你梦的,究竟会是什么?我想,或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或者,是万马奔腾的马蹄?再或者,是曾经心爱的人,亲手将你杀死!” “遥丛!”木子俍抬起头来,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我与你并无多大的冤仇!你何至于处心积虑,这般逼我?” 这话问的遥丛神思也有些恍惚,原本痛快得意的眼神,慢慢的暗淡下来。 “以前不恨,只不过后来,便恨了。” 木子俍稍加思索,“是因为倾凌!” 被一句话言中痛处,遥丛觉得心底一疼,竟不自觉落下泪来,险些冲花了她精描的妆。伸出满涂丹蔻的手指,遥丛将眼泪轻轻抹去,背对着木子俍道:“我认识他,要比你早的多,那时我只身一人去西方佛境采集花种,遇上了守护花种的灵兽,那灵兽不知为何狂性大发,追逐着,将我撕咬的遍体鳞伤。 大雨滂沱中,我挣扎着跑了不知多久,又爬了不知多久,可始终逃不出那灵兽的追赶,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倾凌出现了,他是我久旱之后逢到的甘露,是我陷入绝境之后所能抓住的,唯一的依靠。他是一个英雄,为我斩杀了灵兽,他在雨中将我抱起,他的心跳呼吸都在耳边,是那样的温暖,从那以后,我便愿将一颗心都给了他,为他生,亦可为他死。” “那,他爱你吗?” “他会爱上我的!这么多年,他并没有忘了我,若是没有你,他一定会爱上我的!木子俍,是你横刀夺爱!” “我没有!”木子俍争辩一句,可想想她对倾凌的感情,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呵!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为什么听到采朱颜草这么一件小事情,就慌乱胆怯?” “我……” 木子俍心头确有怯意,却不肯说出口。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遥丛回转身满目恨意,“因为你怕的,是那守着朱颜草的梦魇兽,你怕你会陷在梦境里再也出不来,你怕你会在梦境里反反复复经历你心底最痛苦的那一瞬间!” 遥丛弯下身子,盯着木子俍的眼睛,“你是怕粉身碎骨再死一次,还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怕爱的依旧是前一个人!木子俍,不是我遥丛心狠手辣害你,我为你求下的这个任务很简单,只是你不敢而已,就算你被困在梦中而死,也是死在你自己的心魔之下,与旁人无关!” 起身,遥丛整了整自己华丽的衣襟,有些神伤的望着木子俍,“你若不敢,便也同他说清楚,莫让他一颗真心,也枉费了。” 一颗真心……一颗真心……一颗真心…… 木子俍脑海中如下了一道周而复始的魔咒,辗转来回飘荡着遥丛的最后一句话,所向睥睨无所畏惧的北神君,这一刻竟怯弱的,不敢深掘自己的内心。 良久,木子俍才从地上缓缓捡起那白玉的瓶子,一个人静静的看着,仿佛那里面,真存了什么因果缘由。 朱颜草生长在仙郡与北海相交的寿灵山上,这寿灵山是一处秀丽之地,山涧溪水,峰顶云雾,灵气十足,也因此衍生出了许多山精物怪,珍奇异宝也是多不胜数,能驻容颜不老的朱颜草,便是其中之一。 像百花遥丛说的那样,对于木子俍这种地位的神君来讲,采朱颜草并不是什么难事,那守着朱颜草的灵兽梦魇,也不会以武力攻击,只是有人一旦接近朱颜草,便会很快陷入一段梦里,梦境将会挖出你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或是难以言说的羞耻,或是蠢蠢欲动的恶念,又或许是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痛楚。 六界之中,采集过朱颜草的人不在少数,大部分意志坚定的,都能脱离梦境,可也有一部分,或是沉在梦境的贪婪里无法自拔,或是梦里有念想的人,不愿离开,抑或是往昔的事情又经历一次,便没有毅力再挣扎开来。 自梦中醒来的人,不必费上多大功夫便能寻到朱颜花开,并且可以将其采摘,而陷入梦里的人,则仿佛与这世界分了两段,身一处,魂一处,直到灯枯油尽,梦境随着身死一同淡去。 木子俍行走在寿灵山的小路上,呼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留意着四周有没有朱颜草的痕迹。 说到底,那朱颜草其实也好找,不过是寻着路边有尸骨的地方去找,但凡一个人能贪恋梦境而死,想必能为其收尸的人,也很少。 沿着山路,走了足有半晌,寿灵山山清水秀的美景落在眼里都将要乏了味道,木子俍却始终没有见到朱颜草的影子。 过了一个转弯处,山路由此到了尽头,山崖陡立的地方,飞流而下的瀑布发出滔滔声响,水汽经阳光蒸腾,在空中现出七彩的光芒,木子俍站在悬崖边上向下望去,隐隐瞧见崖下的草丛里,似乎有雪色的身影走动,远远看去,倒是有几分像梦魇兽的模样。 纵身一跃而下,急速下坠的过程中,吹的衣角飒飒作响,及近地面的时候,脚下腾起柔柔的云朵,随着木子俍双脚落地,云朵化作白雾消散,未曾惊动草丛的动物分毫。 踏着满地青草,木子俍脚步轻轻,朝着那白色的绒团走近了,似乎那绒团发觉了木子俍的侵入,惊恐的跳窜着远去,木子俍看着几只慌张逃命的兔子,竟觉得眼前场景恍惚,似乎很久之间,曾经出现在脑海中。 没有找到要寻找的东西,木子俍在悬崖下转了一圈,想着朱颜草喜阳,便朝着一处不高的山坡走了过去,朝着太阳,从阴面翻到了阳面。 找了半天,正觉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木子俍忽听得山脚下似乎有人唤她。 “阿俍,阿俍!” 木子俍心头一动,觉得某处有些微妙的怪异,但还是跑下了山去。 到了山脚,木子俍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手挽长弓,望着她笑眯眯的道:“阿俍,快些回去吧!不要再抓兔子了,父皇从番邦带回来一只白猫,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你快回去看看吧!” 木子俍一听有两色眼睛的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和灰尘,欢快的朝着那少年跑去。走近了少年身旁,木子俍一翻身骑上少年牵来的小马,挥手一扬马鞭,眼睛笑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 “二哥,那我们快回去吧!” 黄泉:十五 番邦的猫儿确实与别处不同,通体雪白的绒毛像是刚刚采摘的棉花,软蓬蓬的,挠的手心发痒。 木子俍新奇这只猫的眼睛,一只湛蓝,一只碧绿,而猫儿似是难以接受新任的主人,鲜嫩的肉块放在跟前,也敌不过天性的警惕。 抱着怀中的猫倍感新鲜,木子俍出了门去,稍不主意,猫儿藏在柔软绒毛下的利爪挠了她一把,趁着木子俍吃痛松手,飞快的逃了出去。 木子俍唤了宫女们一同寻找,翻着草丛找了良久,一抬头,却见白雪的猫俏皮狡猾,立在墙头朝着另一面墙下喵喵直叫。 宫女们站在墙下仰头望着,有几个匆忙跑去找侍卫抬梯子。木子俍近了跟前,将自己骑装的衣摆打了个结,让宫女们躲开些许,然后后退几步猛然向前,踏着墙面攀上了墙头。 可猫儿比之木子俍身手敏捷,快她一步,喵喵叫唤几声跃下墙去。 木子俍爬在墙头向下望去,见那方才还顽皮高傲的白猫,此时正乖巧温顺的伏在一人怀里,那人轻轻捋着猫儿雪白的绒毛,正抬着眸子,含笑看着墙头上的木子俍。 木子俍见了眼前人,心中欢喜,唤了声:“城哥哥!”而后不顾这面墙下宫女侍卫的惊呼,一跃跳下了墙头。 踉跄几下,脚步还未站稳,一双手已经将木子俍搀扶好,并略有责备的道:“都是大姑娘了,这么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虽是说着训斥的话,言语之中却满是关怀,木子俍心头发暖,一伸手,将那顽皮的猫儿抓进怀里,弯着眼睛看着面前面容清秀的少年,哈哈笑道:“这小畜生都知道城哥哥你人好,才愿意扑在你怀里,我二哥哥抱它,还被它咬了一口呢。” 李城摇头,“我一个邻国质子,能有什么好的。” “质子怎么了!”木子俍觉得并无所谓,“重山国里好几个质子呢,他们都没有城哥哥人好,不过说起来,再过几个月,城哥哥就该回去了吧,到时候再想见,怕是就难了。” 李城望着木子俍,眼眸深深,隐住了所有情绪,抬手将木子俍追猫儿的时候被树枝挂到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温柔道:“不会的,若你愿意,会再见的。” 木子俍面色一红,支支吾吾问道:“你,那天说的话,还当真么?” 眸光稍动,李城没有开口言语,只默默点了点头。 “那,那……”木子俍鼓起勇气道:“那我答应你,待你回国后来求亲,我就嫁给你。” 李城看着眼前少女一双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虽是鼓起勇气说的理直气壮,一张明魅的小脸,却染上了难掩的绯色。 点点头,李城应下一声,“好,阿俍一定会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这一句话印在木子俍心头良久,直到李城告辞远去,还杵在原地,羞臊的用怀中的白猫遮住脸庞嘿嘿傻笑,直惊的猫儿乍起长毛,尖叫一声从木子俍怀中窜出,又逃了个无影无踪。 木子俍觉得,李城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少年,虽面容不算惊艳,却也清秀耐看,有时不自觉透露出的神态,竟有一股帝王才有的威严。在重山国皇城之中扣留的好几个质子里面,李城最不似其他人那般唯唯诺诺呆愣木讷,他刻苦温柔,知晓上进,言语举止比她那二哥哥优雅了不知多少。 说起来,木子俍不明白为什么两位兄长都不喜爱李城,二哥哥为人鲁莽,他讨厌的人比喜欢的人还多,所以他讨厌李城也就罢了,可是素来稳重少言的大哥哥,竟也不怎么喜欢李城,不过稍好一点的是大哥哥知道分寸,从不似二哥哥那般无理取闹的想着办法教训李城,还不许他和木子俍来往,但是一道院墙阻的住李城,却阻不住她木子俍。 从小时候开始,木子俍便常将好吃的送给他,若遇上仗势欺人的奴才,也会站出来为他出头,而他虽然话语不多,却总能吸引着她的目光,有时候是纸折的一只青蛙,有时候是描成蜻蜓式样的风筝,他似乎总能想出新奇的东西来,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稍大一点木子俍察觉出她对李城的情意,不似兄长,胜过朋友,宫女青青告诉她,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 木子俍恍然大悟,原来她盼着见他,竟是因为爱情。 这样一想,木子俍又忍不住红了脸庞。 重山国属于周边几国里面最强大的国家,重山国君心怀仁慈,并未对其他国家进行血洗和镇压,只扣押了几国质子,养到十八岁,再可放归国家。 转瞬之间,到了眼前,木子俍十五,李城十八。 夏日里池塘的风带着一股水草的芬芳,穿过走廊,到了背阴处的亭子里,带着微微的凉爽。 木子俍坐在亭子里,擦着自己刚得的长弓,精铁铸成的兽纹握在手中,使这张弓霸气且不张扬。 哼着自己从坊间听来的曲调,木子俍毫无身为一个公主的优雅贤淑,搭着二郎腿自在悠悠,为从二哥哥那里抢来这把弓,而心情愉悦沾沾自喜。 擦拭过了,木子俍将弦上搭起长箭,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不远处的粗壮老柳,正打算试一试准头的时候,却发现柳树之后,从容走出一个身影,那人立在倒垂的柳枝下,目光静静的望着她。 木子俍赶忙收了弓箭,生怕自己鲁莽再有什么误伤,站起身来,呵呵笑了几声,招招手道:“城哥哥,快过来!” 李城走近了,看着木子俍极其随意的坐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又很快舒展开来,将眼睛放在木子俍身旁的弓箭上。 “这把弓真好看。”李城细细看了一眼,由衷的赞美道。 “城哥哥喜欢?”木子俍心直口快,一语道破少年心事。 李城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弓箭上瑞兽的花纹,像是在爱抚着经久未见的恋人。 “这上面的花纹,铸的是我夏国的图腾,这把弓是我父皇最喜爱的东西,没想到今年上贡,竟是将它也送了过来。” 木子俍霎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将弓箭往李城那边推了推道:“我不知道这是你家的,想必我父皇命人接收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是你父皇喜爱的,政治上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但这弓如今到了我这里,我就将它还给你,你记得收好就行,不要拿着被别人看见。” 李城将目光从弓弦移到木子俍身上,有些清冷的笑了笑道:“阿俍整日里就知道练功玩耍,不懂的学问自然也多,怕是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同理,东西也是一样的。” 木子俍一时没有适应温柔少年突如其来的淡漠,木讷的点点头道:“这句话,我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李城笑笑,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伸手将那张弓握在手里,低声道:“这世上拿了别人的,迟早是要还的,阿俍将这弓给了我,有朝一日,我也会还你们别的的。” 木子俍摆摆手,大方道:“还什么,这本就是你的。” “对。”李城由心里应下一声,“这本来就是我的。” 抬起头,望着面前少女明魅如光的笑容,自由的像是枝头栖息的鸟儿,李城忽叹了一口气,似是愁肠百结,有些难过,轻声道:“阿俍,下个月,我就要回去了。” 终于还是到了么? 木子俍心头一阵失落,可还是强迫自己满脸堆笑,“那祝贺你,城哥哥,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想回家了。” “阿俍。”李城犹豫片刻 ,用手轻轻捏住了木子俍稍显圆润的脸颊,“别笑了,你这样子哭,很丑。” 木子俍忙伸手擦干眼泪,“那是不是,我们以后很难见到了?” “不会。”李城言语肯定,“这些年你对我好,因为有你,我才能在这没有亲人的没有依靠的深宫里活下来,我会记在心里的。” 木子俍脸色一红,追问道:“那你真的会来求亲么?” 李城点点头,“会,我以后,一定会待阿俍好的。” 木子俍心头的难过转为欢喜,胡乱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我会等你的。” “好。” 似乎所有人都容易犯下这样的错误,在一起时觉得滋味平淡,将要分别了,便又想法设法挽留,拼了命的珍惜,可是时光不待人,仍旧会毫无感情的流淌,让该来的迟早到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木子俍每天都会跑到李城那里玩耍,为此二哥哥颇为恼怒,又将两扇大门锁起来后,木子俍便翻了墙过去。 重山国的皇后娘娘察觉了女儿的心思,善良的女人不去想那么许多,只晓得孩子大了,终于有了个女孩子的样子,懵懂少女,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 一次木子俍坐在镜子前,托腮看着为她梳理长发的母后,好奇的问道:“母后,女孩子应该怎样才算嫁人呢?” 问出这话,一向温婉的母后竟用手点着她的脑袋,带着笑意责备道:“女儿家问这样的话,简直不知羞。” 木子俍嘿嘿一笑,顽皮道:“老先生都说过,敏而好学,不耻“上”问,我这可是虚心求解。” 皇后无奈一笑,摇摇头,“泼皮,真是拿你没办法。” 黄泉:十六 少女怀了心思,开始对“成亲”这件事情颇感兴趣,木子俍“不耻”的问过了很多人,人们给出的答案各有千秋,每个地方每个国家的婚事礼节,也都各不相同,但总归都是新嫁娘一身红衣,吹吹打打入了男方家门,从此两个人彼此恩爱,儿孙满堂过一生。 细想,木子俍觉得也有些向往。 一日,木子俍同二哥哥在宫外厮混回来,路过城中街道的时候,正巧遇上了一家迎亲的队伍,那新郎官身着红袍满面笑容,虽呲开嘴巴的龅牙有些煞了风景,却也遮掩不住其高涨的兴致。 木子俍想着,有朝一日城哥哥来娶他,必然比这龅牙的新郎官好看百倍,他或许会内心欢快激动,但面上依旧会表现的淡然,他会带着微微的笑意,风度翩翩,同周边道贺的人,行过一个又一个优雅的礼节。 这样想着,木子俍心头竟也有些澎湃,恨不能即刻回到宫里,让城哥哥身着红衣,去父皇那里求亲,好快些定下他们的婚事。 骑在马上胡思乱想着,一阵风过了,将花轿上大红的帘子吹开一道缝隙,木子俍伸着脖子看去,见那新娘子一身红衣,蒙着绣了鸳鸯戏水的盖头,手里捧着一个雪白的银锭子,拘谨的坐在里面。 新娘子的面容木子俍不曾看到,但是那份紧张和难以掩抑的羞怯,却是有些感同身受。那一身鲜艳的红落在木子俍眼睛里,耳畔似乎忽然响起了城哥哥说的那句话,他说阿俍一定会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木子俍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城哥哥说的这一点,她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从小到大,她便是整个重山国皇宫里最漂亮的姑娘,随着二哥哥混出宫去玩耍,一身骑装长发束起,也会被城外娇羞的姑娘多看几眼,想必到时她身着红衣,脂粉玉冠,定然也会让人觉得惊艳。 不过旁人怎样觉得无所谓,关键城哥哥觉得好看,才是好看。 回到宫里,木子俍将自己猎了好几天才猎到的兔子拎着耳朵去送给了城哥哥,临近离开的日子了,木子俍看的出来,他有眼眸之中,带了一丝轻易可见的欢喜的期盼。 木子俍虽然有些不舍,但仍旧会为他高兴,因为她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父母家人的身边,他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这么多年,熬过了许多苦,终于看到了头。 况且,只有他回到夏国,才能正式以一个皇子的身份向她求亲,到时候门当户对,父皇心软,必然是会答应的。 木子俍想着,母后会祝福她,她会将重山国里最贵重的宝物捧在她的手中,而大哥纵使不喜欢城哥哥,但也不至于讨厌,顶多默不作声,暗地里关怀。 最后想到二哥哥,木子俍眉头便要皱了起来,想必他首先会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会摔桌子摔椅子,至多将他殿门口那颗树砍了,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到最后反对无效,只会躲在被子里面哭,哭他唯一的妹妹远嫁,哭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喝酒吃肉,醉了同流氓打架,被打到鼻青脸肿,或者偷偷摸摸逛青楼时,因为没钱,被无情的老鸨子乱棍赶出。 想到这里,木子俍有些伤感,她为了自己,终究是陪不成二哥哥了。 质子回国那天,夏国只派了两个侍卫前来迎接,据说是国君病了,外戚掌权,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便成了最不起眼的皇子。 木子俍牵着马一直将他送到城门外,心头憋了许多话,却怕自己哭出来,一句都不敢再说。 李城背着空空荡荡的包袱,除了一身换洗的旧衣衫,几本常看的书,带走的东西,便只剩下木子俍送给他的那把弓箭,那弓箭此时看着,和他的人一样,曾经光荣显耀,此时落魄孤寂。 回到夏国,他将面临的难题,比之关在重山国中甚至更难,但是这条路,是他筹谋这么多年必须要走的路,哪怕最后一无所成,功亏一篑。 木子俍牵着马,一直走,送到城门外驻扎的守卫将她拦住,送到看着喜欢的人骑上马匹缓缓离去,头也未曾回一下时,忍不住还是哭了,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带走,一下子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哭过了,木子俍又安慰自己,只有他回去了,才能来求亲,那一日他看着她,分明是说过这句话的,他向来说到做到,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于是,木子俍又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待在宫里等着夏国派人来的消息,甚至二哥哥唤她出去玩时,都兴致缺缺,没有精神。 木子俍自己给自己断定,她或许是得了相思病。 一日复一日,木子俍犯病的时间,一直久过了两年。从最开始满心期盼,到后来失望一点点将内心侵蚀时,便安慰着自己,或许是他日子过的艰难,抽不出时间来派人向她提亲。 这时,木子俍已经十七岁整,放眼整个重山国,也算的上是未出嫁的大姑娘了,这期间,向她求亲的少年俊杰数不胜数,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父皇母后心疼女儿,才没有过多逼迫。 木子俍这病,犯到三年头上便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这病是由她的城哥哥染上的,却是由夏国新君李城,给治好了。 两年时间,他用雷霆狠厉的手段夺得了夏国的政权,而后为了巩固在手的权势,他娶了属下大臣的女儿。 自听闻的第一天起,木子俍的相思病,便被满心里的难过代替了,她曾经觉得那样好的一个人,竟然骗了她,说过的对她好都是假话,转瞬,他又娶了别的女人。 没过多久,一个,两个,三四个,似乎木子俍耳朵里所能听到的事情,就是他接二连三的纳了多少妃子,娶了多少美人,获得专宠的,是个贤淑知礼,眼睛怎样怎样好看的姑娘。 木子俍恍然发觉,原来他风度翩翩姿态优雅,喜欢的也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像她这样的没有丝毫公主气质的疯丫头,根本打动不了他的心。 那也便罢了吧,木子俍觉得自己既然敢满腔热情的爱上,也敢潇洒的放手,从此自己的人生当中,全当做没了他这个人罢。 可是后来,连这点最基本的要求,老天爷都不曾满足她。 千百年来,这天下的霸主,换了一代又一代,当年重山国的祖先为后人打下坚实的根基,经过几代呕心经营,终究还是走上了下坡的道路。 下一个崛起的,是夏国,是新君李城的夏国,他带着自己的军队侵夺了周边几国,最后将矛头,指向了关押自己十几年的重山国。 如今的重山国,像是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的狮子,纵使做过林中霸主,也敌不过英雄暮年,体弱心衰。 李城的队伍,像是一群饥饿的野狼,他们凶猛且暴戾,狡猾且有纪律,不消半个月,便将重山过的边界城池,一点点的吞蚀。 重山国中,不知死了多少人,夏国兵将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淋漓的鲜血,经三天大雨都未曾冲刷干净。 夏国军逼到重山国都的时候,先是二哥哥身披戎装,带着兵马前去阻拦,木子俍被大哥拦在城头,远远看着二哥哥平日里嬉笑的脸庞换成决绝凝重,他背负着整个国家,满城百姓的性命和期盼,踏上了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 这一去,二哥哥便再也没有回来了,逃亡回来的兵将说,二哥哥死的时候,夏国的长矛将他的尸体捅出了无数个窟窿,他流干了最后一滴血,都没有退缩一步,他的尸体,仍旧在守护着身后的城池,守护着城里的人,还有他挚爱的家人。 一向稳重少言的大哥,并不曾落下多少眼泪,他在父皇的病榻前叩过一个响头,命人将木子俍关在房中,任她哭求,却也只站在门口叮嘱了良久。木子俍觉得,从她记事开始,大哥像是都没有同她说过这么多句话,他像是这一次,同她说完了余生的话,才转身离去。 他说阿俍,要保护好自己,若是他不能回来,就让她想办法逃出去,从此隐姓埋名,活过一生。 木子俍在在屋里拼命拍打着门框,拍打到双手浸出血丝,嗓子嘶哑到说不出话来,她的大哥,仍旧是没能回来。 这一次,全军覆没,木子俍连自己兄长死的消息都没能收到,只看着西方天际漫天的晚霞,像是用活人的鲜血,涂染而成。 没过几天,迟迟收不到得胜消息的父皇急火攻心,一口气闷在胸口,带着满腹牵挂,睁着眼睛僵在床上,母后死了儿子丈夫,一把短刃抹了脖子,一同了去。 这时候,全城的百姓失了主心骨,都慌了分寸,夜里木子俍坐在皇宫的台阶上,都能听到城中百姓悲痛欲绝的哭声,木子俍可以想象,李城言语极轻的一声“屠城”,会使多少人遭了殃,那些百姓有的终身良善,未从丧过天良,有的不过天真懵懂,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黄泉:十七 木子俍抬头望着漫天星光,觉得眼前鲜红一片,似乎她闭上眼睛,已经闻到即将罩满这片土地上空的浓浓血腥气。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无助的像一个孩子,却又心头坚定,告诫自己决不能倒下。 第二天,夏国的军队如天边的乌云,黑压压的逼到城门之下,正欲不费吹灰之力破城的时候,发现城门开了半边,一个人身披铠甲,带着老弱病残几十个兵士,杀了出来。 领兵的那人,让骑在马上的李城身形为之一震,双手有些颤抖,握紧缰绳,缓缓往前迈去。 四周的喊杀声震彻了天际,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的王者,十分喜爱捉弄将死的猎物,只派了一小队的兵将,连番攻打木子俍。 木子俍不敢抬头看远处的那个身影,只握着手中的长枪,拼了命的砍杀冲上来的敌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得马蹄脚下磕磕绊绊都是尸体,无数长枪短剑,围着她乱转,而她带出来的兵,渐渐的,再听不到一人呼唤。 似乎有所感应的,木子俍抬头朝着那人的方向看去,见对方已经褪了之前少年温顺的模样,此时威风凛凛霸道张狂,曾经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睛,锐利的像是意气风发的狼王。 而此时,那人手握一把铸有夏国图腾的弓箭,将冰冷的箭锋,对准了马上的木子俍。 木子俍此时此刻忘了抵抗,四目相对,见对方的神情微怔,而后手中的利剑离弦而出,射向了她的胸膛。 大哥二哥的叮嘱回到耳边,木子俍眼中含泪,觉得满目悲凉。 冷锋入肉,她像兄长和所有的战士一样跌落马下,一口气未曾咽了,又手握着长枪,站起身来。 那人手指轻抬,围攻的人停下动作,木子俍听着耳边哒哒的马蹄近了,带着那人到了身边。 他高高在上的骑在马上,看着强弩之末的木子俍,声音回到以前的温润,柔柔道了声,“阿俍,我说过,会回来的。” 此时一声“阿俍”听在木子俍心里,竟觉得无比恶心。 随着鲜血的流失,木子俍头脑开始变的昏沉,手拄着长枪,也再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支撑。 那人垂眸看着她,似乎只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绕着木子俍道:“我答应过娶你,只要你愿意,皇后之位仍旧是你的。你退兵,还是不退?” 木子俍咬咬牙,知晓身后早已全军覆没,他这一句话,不过是要折了她的傲骨,折了重山国身为一方霸主的名望。 她的国,她的家,她至亲的人,包括她全部的感情,都死在了面前这个人手上,她曾经掏心掏肺的对他,他却粉碎了她此生所有的挚爱。 木子俍心中痛恨,恨到一颗心疼的颤抖,恨不能将它掏出来,同眼前的这个人一同撕碎!恨不能用刀子刮开他的筋骨,吞食他的血肉,哪怕泯灭人性,两个人一同下了无间地狱! 她恨他!不惜一切代价! 一双手颤抖摸索着,抓住射在自己胸膛的利剑,木子俍不知道这支是不是她曾经擦拭过的那支,只觉得锋利冰冷,只消擦着皮肉而过,便能划破一个人的喉咙。 要她退兵!绝无可能!她退了,怎么对得起兄长洒过的鲜血,怎么对得起城中的百姓,又怎么对的起,她自己的性命! 随着搅动血肉的声音响起,木子俍拔出自己胸腔的箭,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跃而起,朝着那人的喉咙刺去! 冷锋入肉,对方未曾闪躲,却是用手,握住了那支箭头。 那人看着她,眼神又像之前那般温柔。 木子俍跌在地上,感觉魂魄已经将要离开身体。 她挣扎着往前爬着,摸到之前立在地上的长枪,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攀住,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稍稍立起来些许。 她不能倒,她是重山国的公主,兄长们的鲜血还未干涸,她倒下,怎么能对得起他们相同的血脉!她倒下了,身后万万千千的子民,又该怎么办? 眼神涣散的时候,木子俍抬头望着天,西方的晚霞又红了,像是她年少那时,第一次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自己的国家,那时二哥哥哈哈大笑的声音惊了树上的乌鸦,大哥看着他们,笑眯眯的一言不发。 那时,夏国送来一名质子,那人看向木子俍,暗淡的眼睛里生出一束光来。 生命最后的时刻,木子俍觉得她的身体痛到不由自己,像是有许多人在她身上踩踏而过,踏碎了她的肋骨,踩破了她的胸膛,她的脸被碾碎沉入泥里,和着她的鲜血,变成一滩肮脏的泥浆。 疼痛,让意识比身体消散更缓慢,木子俍觉得每一根神经都痛到了极致,糅合着心里的恨,变成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滋味,她想要大喊,想要将这平静的世界撕碎,种种怨念呼之欲出,却又憋回胸膛,一个人承受…… 飘飘然,魂魄离体,像是大梦一场,木子俍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睡在了山坡上。 心头莫名的有些难过,有一瞬,木子俍甚至忘了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直到山脚下似乎有人唤她,木子俍听出声音,起身朝着那人跑去,见自己的二哥哥骑着马笑呵呵的望着她,高声喊道:“阿俍,不要再抓兔子了,听说番邦进贡来了一只猫,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呢。” 木子俍一听,感觉惊奇,忙跑过去上马,随着二哥哥朝着皇宫里去了…… 一转瞬,各种事情周而复始,终是庄周入梦,不知不觉,难脱苦海。 生生死死,绝望的痛苦经历了无数次,梦中人沉溺其中无法觉醒,只觉得三魂七魄,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和疲累。 怀里抱着番邦柔软的猫儿,木子俍看着它的眼睛,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外面阳光正好,木子俍抱着蓝绿眼睛的猫儿迈出门去,看着宫墙垂柳,一瞬间有些失神。 猫儿趁着木子俍怀抱松动,伸出尖锐的爪子挠了一下,而后嚎叫几声,跳窜了出去。 身边的宫女知晓木子俍喜欢这只猫,便慌慌张张叫了人来找,草丛里,石阶旁,所能容下猫儿藏身的地方,都细细的翻找了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忽听的喵喵几声猫儿叫,木子俍自草丛中站起身来,一抬头见那只通体雪白的猫,正立在墙头,翘着尾巴向下张望。 机灵的宫女忙去唤了侍卫抬梯子,木子俍走近了,抬头看看那猫,后退几步向前一冲,利落翻上了墙头。 猫儿快她一步,已经跳下了墙去。 木子俍爬在墙头向下望去,看到眼前人,不由得愣神片刻。 墙下的人通身墨色衣衫,身材挺拔,皮肤较旁人要白一些,更衬着五官眉眼如同墨画,那人迎着太阳看过来,一双眸子里竟透着隐隐的深红,似乎对木子俍的出现颇为期待,待看清少女明媚稚嫩的容颜,眼睛里带起一丝惊艳,毫不掩饰其中爱慕的情感。 而方才骄傲嚣张的那只猫儿,此时像是遇了天敌一般,浑身瑟缩着匍匐在那人脚下,低低吼叫。 “你是谁?”木子俍扒着墙头的砖瓦,朝着下面的人问道。 那人眸子低垂了片刻,抬头应道:“我,是邻国的质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很少出来,所以你没有见过我,我叫凌,你可以唤我,凌哥哥。”说着,那人眼睛里竟生出一丝狡黠。 木子俍转着眼珠子想了片刻,正犹豫要不要喊这人的时候,却见一旁李城走了过来,有些敌意的看了看身旁耀眼的少年,然后抱起地上的猫儿,望着墙头上的木子俍温柔的道:“都是大姑娘了,这么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木子俍看看那叫凌的少年,再看看李城,瞧着那猫儿在他怀中温顺成蒲团似得一堆,哈哈笑道:“你看这小畜生都觉得城哥哥好,我二哥哥抱它时,还被它挠了一把呢。” 说着,木子俍纵身一跃,下了墙头,脚步踉跄几下,眼看要跌倒的时候,却被那叫凌的少年一把拉捞住腰身,帮她稳住了身形。 木子俍站稳,察觉到自己腰间的手,一张脸顿时红的滴出血来,忙将身旁的人推开,为了掩饰尴尬,几步走到李城身边,将他怀中的猫儿一把抓了过来。 李城立在原地,本有着一些话要对木子俍说,但见身旁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暗暗递了他一个白眼,将要说的话暂时压在了心头。 而木子俍刚刚压下心头的羞臊,便满心里,都在想着怎么摁住怀里挣扎着要逃跑的猫儿,根本没有看到李城欲言又止的模样。 抱着猫临走的时候,木子俍走了几步,又悄悄回头看了那叫凌的质子一眼,不知她为何之前没有发现,皇宫里竟有这么出色的少年。 转过一道弯,木子俍身形隐去,李城面色淡然,眼神之中难掩警惕的,看了看身旁的少年,虽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仍旧端出一副儒雅大度的姿态,朝着少年行过同辈礼,带笑道:“夏国李城,久仰凌皇子。” 四目相对,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李城感受出对方极其不屑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厌恶至极,又如同对待一只蝼蚁一般,不屑与他计较。 李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就算被关在重山国的皇宫里面,看着旁人的脸色过活,也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威压,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纵使身为质子,仍旧骄傲到极点的一颗心,也如天性般,生出几分臣服。 过了良久,李城缓过神来,刚欲开口,却见那少年转身离去,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有些碍了眼睛。 黄泉:十八 绵绵一场春雨过后,天空豁然放晴,微风一过,草木焕新。 木子俍近日格外无趣,原因是宫中教习女红的嬷嬷不停的围在她的身旁转悠,让她捏着细小的针线绣些花花草草,这项技艺,上到皇亲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个姑娘,都须得会缝缝补补,木子俍虽出生帝王家,平日里缝缝补补用不着,也要在今后她出嫁的绣袍上缝两针讨个吉利,这是重山国老祖宗多年以来留下的规矩,木子俍虽然心有不愿,还是要好好学习。 但是天资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好比她木子俍上树爬墙比宫里的侍卫都好,但是绣那花花草草,却是比登天还难。 在木子俍手指上被扎出第十二个小口的时候,女红嬷嬷心疼,终于看不下去了,放了木子俍半天的假,许她坐在檐下发呆,好觉悟出绣花的真谛来。 木子俍坐在木廊下,抬头数着已经飞过了八只燕子,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瞧见不远处的天空上面,飞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风筝。 这风筝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木子俍的目光,四下里看了看嬷嬷不在,便一路小跑到了院墙前,攀着墙边一颗已经结了桃子的桃树,几下跳出了院外,朝着那风筝跑去了。 重山国的皇宫里面,有个不小的花园,花园子里面直接圈进去了整个湖泊,和起伏不高的几个山坡。 木子俍寻着风筝跑到山坡上,看清那风筝竟是描成了一只七彩的蜻蜓,张着大大的翅膀,迎着风在天上越飞越高。 边跑着,哈哈笑了几声,木子俍不用猜度也知道,放风筝的人一定是她的城哥哥,因为在这整个皇宫里面,也只有他能不断的带给她惊喜。 “城哥哥,我也要放!” 少女欢快的跑着,隔了老远就在朝着这边招手,风起时将她的头发吹起来,蹦蹦跳跳着,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欢快又无知。 眸中现出惯有的温柔,李城站在原地,牵着风筝静静的等着木子俍,眼看着少女越来越近,忽听的山坡那边,传来几声呐喊。 “阿俍,阿俍!” 木子俍停下脚步扭过头去,见她的二哥哥正跳着朝这边招手,表情姿势,竟是和她方才一模一样。 见吸引了她的目光,二哥哥似是为了捉弄她,故意将眉眼挤成一团,凸着牙齿做出一副丑陋模样,手上却是依旧在学着木子俍的动作。 木子俍插着腰站在原地,本想着生气,却又忍不住被二哥哥这番丑陋的模样逗的哈哈大笑,笑的直捂住了肚子,简直要坐到地上。 这边见捉弄失败,便又恢复了本来样貌,用手揉一揉方才挤到变形的五官,朝着木子俍唤道:“阿俍,我们去抓兔子吧,这次一定可以抓到了的。” 木子俍一听,本有些泄了气,再一看二哥哥身旁,站着那日遇见的墨衣少年,临风潇洒的贵气姿态,比之他那作猴似得二哥哥,更像一位大国皇子。此时,那少年正立在山坡一端,笑盈盈的看着她,木子俍觉得自己花了眼,分明从其中,读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宠溺感。 似是察觉到了木子俍的注意力偏移,她那二哥哥积极主动,颇为罕见的过去踮起脚,友好的勾住了少年的肩,朝着木子俍介绍道:“我们带凌一起去打兔子,他身手最好了!” 木子俍回头看看牵着风筝有些僵住的李城,偏心道:“城哥哥身手也好啊!” 本是一母同胞,似乎她那二哥哥也格外能抓住木子俍的心思,诱惑道:“听说城外山上那窝乱跑的兔子又多了个灰毛儿的,你要是不去,可就被别人捉去了。” 木子俍心动,又回头看看,朝着二哥哥道:“我们带城哥哥也去吧!” “不行!”似乎话语都没从脑子里过上一圈,二哥哥张口便拒绝道:“质子不能出宫的,我偷偷带凌出去已经是冒着被罚的危险了,不能一次带上两个。”说着,后面的话将声音压低,嘟囔道:“更何况,本皇子也不喜欢他!” 似乎知书达理成了习惯,李城未等木子俍为难,看看那满面不悦的二皇子,强抿出几分笑意道:“我就不去了,阿俍你是知道的,我的骑术和箭法,一直不好。” 木子俍觉得惋惜,不禁挠着脑袋想想能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正愁煞脑筋的时候,见李城不慌不忙收了风筝,音色平静道:“我房中还有一本书没有看完呢,若是先生考问的时候答不出来,又要打我掌心,阿俍,你就莫要害我了。” 木子俍点点头,便也不为这件事情费脑筋,目光留恋的在李城手中的风筝上看了片刻,点点头道:“那城哥哥你将风筝收好,改天我们一起放,你向来将功课抓的紧,我就不耽误你了。” 李城笑笑,朝着木子俍点了点头。 木子俍如得了赦令,飞快的朝着二哥哥的那边跑过去了,便跑便扬言道:“一定是我先抓住那只灰兔子!” “是我!”二皇子扯了脖子,故意将木子俍的火气挑起来。兄妹两个追逐打闹着,身后跟着稳步行走的少年,朝着宫门外的方向去了。 小山坡上,李城远远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面容依旧温和无害,只是手中纸糊的灯笼,已经攥成碎纸一团。 皇城郊外,三个人骑着骏马飞驰而过,木子俍看看跟前拼了命要超过她的二哥哥,还有身后始终不急不缓的少年,挥了一鞭子,追上去小声道:“二哥哥,你怎么会喜欢他?” “胡说!”二皇子呵斥一声,扯着嗓子反驳道:“我喜欢的是阳春阁的娇娇,你又不是不知道!” 木子俍一时无语,反驳道:“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二皇子嘟囔道:“那你下次把话说明白,说什么我喜欢他,喜欢也是你喜欢!” 木子俍在马上咬牙切齿,对自己二哥哥这野驴似得嗓门简直要气炸了肺,悄悄回头看看身后那人扬起一丝莫测的笑容,木子俍便觉得自己的脸,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骑着马,伴着呼呼的风声,木子俍压着声音道:“你这人每天都在讨厌这个讨厌那个,怎么看这家伙顺了眼?” 二皇子傲娇道:“我乐意,我看城中磨坊里的那只驴子也顺眼,嘿嘿。” 木子俍气的用马鞭指着自己的二哥哥骂道:“就你这浪荡样子,娇娇才不会喜欢你,娇娇喜欢大哥哥那样的!” 这一点仿佛彻底刺到了二皇子的痛处,不禁捂着自己的胸口,指着眼前血脉至亲的妹妹,言语攻击道:“木子俍!你,你你,你一定抓不到兔子的!” 木子俍气人的本事浑然天成,无所谓道:“反正你也没抓到过,上次抓只野鸡,自己还栽到了水沟里。” 二皇子说不过妹妹,正在气急败坏的时候,身后一道雌厚的声音近了,朝着二人问道:“已经过了山脚了,还要往前走吗?” 兄妹二人停下马儿,一回头,发现果然离他们要去抓兔子的那座山,已经甩开了一段路程。 而木子俍察觉出在他们两个拼命赛马时,一直跟在后面的少年竟能追上来,不由得赶到惊讶,最后,木子俍将原因归结于是对方马儿体格健壮,腿脚比他们的要好。 进了山里,二皇子因生了妹妹的闷气,不愿与她一起打猎,自己背着弓箭匕首,朝着林子另一边去了,留了木子俍和那少年站在山脚,霎时间让木子俍感觉空气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似是暗示一般,木子俍率先道:“二哥哥往西去了,那我往南去,你呢?” 少年不经思索,直接道:“我陪你。” “啊?” 木子俍惊讶的空隙,却听那少年似是安慰道:“别着急,找到那只灰色的兔子,自然归你。还有……” 少年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木子俍身侧,这一下,木子俍察觉自己竟只到对方肩上,正仰头愣神的功夫,见对方垂下眼眸,带着笑道:“我比你大,你该唤我一声凌哥哥。” 少女初长成的木子俍未经太多世事,乍一被面前这贵气威严的人蛊惑,张张小嘴,老实巴交的唤了声,“凌哥哥。” 少年点点头,听着耳边甜糯纯真的声音,一颗心都化在了漫山遍野的春风里。 踏着山坡上及到脚踝的青草,木子俍边走着,边细细找寻草丛里有没有兔子的身影,有时候两个人离得近了,木子俍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极其淡雅的香气,而这股香气,似乎在她的意识里曾经埋下过痕迹,可细细回想,却又一无所知。 到了山腰的时候,木子俍觉得累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往路旁的石头上随意一坐,毫无仪态的掀着衣襟扇了几下凉风,也不知是不是二哥哥骗她,兔子没有找到,反而找的口干舌燥。 修长白皙的手握着一个小巧的水囊递来,木子俍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局促,赶紧放下衣衫,又唤了声,“凌哥哥。” 黄泉:十九 越是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木子俍觉得自己喉咙愈发干燥了,伸手接过递来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哪知光顾着余光打量对方,一口气哽住,呛的咳嗽了起来。 气息一近,少年坐下,靠的木子俍近了些,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神态之间仿佛已经十分熟稔。 木子俍觉得尴尬,往旁边躲了躲身子,谁知刚挪动一下,便被对方一把拉住,拽进了怀里。 嗅着怀抱中独有的淡淡花香,听着咚咚有力的心跳,木子俍神情怔怔的呆了一瞬,分明与这人不过第二次见,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回过神来,木子俍察觉出两人姿势暧昧,想想这人轻浮的举动,霎时间羞臊恼怒一下子袭上心头,猛然将对方推开,跳起来骂道:“你敢轻薄老娘!”其姿态,与市井里面骂街时的妇人,颇有神似。 将心头的火气骂过了,木子俍便又闭上了嘴巴,见少年为她拍背的那只手中,赫然握着一条拇趾粗细的小蛇,那小蛇个头虽小,却浑身花纹斑斓,想必其毒性,也如颜色一般浓重。 方才若不是他将她拉住,怕是现下她已经中毒躺在地上了,想到这里,木子俍的脸红上加青,低声道:“对,对不起,凌哥哥。” 少年并未曾将木子俍方才的无理放在心上,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将手中的小蛇扔开老远,起身,如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轻轻敲了木子俍的头一下。 木子俍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如小鹿乱跳,甚至于之前城哥哥说回到夏国要向她求亲时,心情都没有这般忐忑。 拉开一些距离,木子俍在山坡上看了看,觉得爬的山路有些远,已经听不到二哥哥在别的声音了,便抬头看着眼前人,商议道:“凌哥哥,不早了,我们不找兔子,去寻二哥哥吧。” 这一声“凌哥哥”似乎极其受用,少年点点头,惑人的眼眸含笑,应了一声,“好。” 下山的时候,两个人之前寻了半天的灰兔子,竟果真被找到了。木子俍走的快,转过了一个弯的功夫再跑回来,发现那毛色灰团团的兔子,已经趴在了少年怀里。 木子俍惊喜的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没好意思从对方怀里抢过来。 谁知下一刻,一双白玉雕琢的手,便将那灰团团的兔子塞到了木子俍怀中,木子俍惊喜之余,听少年道:“这是给你的,你待它好些,兔子性格温顺,不会伤害你。” 木子俍一听,眼睛里放了光芒,想着自己总算是胜了二哥哥一筹,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想想若是二哥哥这般获得了,也必然会同她炫耀半天。 “谢谢凌哥哥!”第一次,木子俍觉得身边少年,也能像李城一样,在无趣的日子里,带给她很多的惊喜。 而她似乎渴求不满,比之前更加期待。 抓兔子这一局,算是木子俍赢过了她二哥哥,或许是当天显摆的有些过了头,不出几天,二哥哥便想方设法,从父皇的兵器库中,寻来了一把铸有瑞兽花纹的长弓,当着木子俍的面,耍摆的不亦乐乎。 从小到大,木子俍一直听大哥哥的话,因为大哥哥事事迁就她这唯一的妹妹,而二哥哥就不同了,总想着逗她气她,惹的她咧着嘴哭之后,又心疼的跺脚,一转眼待木子俍心情好了,再凑过来欺负她。 木子俍受尽万般宠爱,亏自然不能吃在二哥哥身上,于是两个人打过一架,木子俍揪着二哥哥的头发,将弓箭抢了过来。 后来,木子俍才知道,那弓箭本是城哥哥家里的,是他父皇最喜欢的物件,因为年年要向重山国交纳贡品,才将弓箭交了上来。 木子俍心慈手软,便将弓箭还给了城哥哥,城哥哥同往常一样,又说回到夏国后要娶她的时候,木子俍动摇一瞬,想起了近日来,常立在一旁,看她玩耍的黑衣少年。 那天李城望着木子俍,神色哀伤,说是此次待他回国,怕是两个人再无相见之日了。 木子俍感念他这么多年的陪伴,蓦然分别,确实觉得神伤难过,眼睛一红,便应下他,等他回国来求娶,她就嫁给他。 最后的一个月里,木子俍依依不舍,整日去寻李城玩耍,蜻蜓的风筝放起来,木子俍牵着线奔跑,只有隐在暗处的黑衣少年,才知晓因为木子俍的存在,重山国几次放弃了最后杀死夏国质子的决定。 临行那天,木子俍牵着马儿送了李城很远,远到少女的一颗心空了一半儿,眼睛红红的,哭没了整个眼眸里的光彩。 回到城门下,木子俍见黑衣少年立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他,又似乎不知在为谁露出满目心疼。 “凌哥哥。”木子俍唤过一声,低着头走过。 少年跟在她身后,低沉的声音,满是关怀,“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木子俍回头看看少年,嗅到他隐隐的花香,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溢满脑海。 时光匆匆,过了两年。 两年里木子俍顽皮的性子收了许多,宫里人都觉得公主长大了,只有木子俍知道,自己总有些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尤其是常和凌哥哥相处的时候,觉得灵魂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阻碍,觉得这个世界虚幻的,有些不像现实。 李城最终没有回来向她求亲,他或许忘了他说过的话,转而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木子俍觉得悲哀,像是天真的孩子,被骗了自己最珍贵的情感。 可后来,李城又实现了他说过的话,他回来了,来到了重山国,不过不是木子俍想的那样十里红绸,而是屠杀时贪婪的哈哈大笑,还有那带血的尖刀。 似乎当初那个温柔的李城如今稍稍不悦,一声“屠城”后,飘荡在天空的惨叫,才能使他心头舒畅。 重山国沦陷了大半儿,木子俍仍旧被保护的很好,她躲在高高的宫墙里面,打听着外面日复一日不幸的消息。 她那玩闹的二哥哥披上战袍迎敌而去,履行了一个做皇子的责任,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大哥哥一样,死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兵临城下的前夜,木子俍坐在皇宫的台阶上,望着黑暗暗的天空,苍凉无助,却又只能咬牙坚持,不能倒下。 身边忽然坐了一个人,木子俍不扭头回看,闻着夜色里淡淡的花香,也知晓来的是谁。 “外面的人都说,重山国要亡了,其他的质子都跑了,你怎么不走?” 少年望着天,静静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木子俍忽然呵呵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忙又用手擦落,“重山国只有我这个公主了,你是要陪我逃?还是陪着我死?” 少年坐着,不曾动摇,“只要你选择的,都可以。” 木子俍心里难过,总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一段谎言里,一场梦里。她得到过许多,然后兜兜转转,又失去了更多,临了临了,只剩下她自己,和身边痴傻的这一个。 夜色褪去,该来的还是会来。 夏国的千军万马兵临城下看不到尽头,木子俍带着余下的老弱残兵出城迎战。她是重山国的公主,哪怕已经没有希望,她也要像两位哥哥一样,担负起守卫家园的责任,不能将城中万千子民的头颅,送到别人的断头台上。 哭喊,杀戮,血腥,绝望,愤恨,木子俍耳畔,眼前,心里,每一条神经,都将要在杂乱中窒息。 她杀了很多人,鲜血染红了衣衫,却仍旧有更多的人冲了上来。 到后来,那群人停住了攻击,木子俍便见她熟悉的那个人,拿着那把她送还的弓箭,毫无掩饰的瞄准了她。 呵呵,他说过他不善弓箭,木子俍看着那支箭射出,直穿透了她的胸膛,不差分毫! 跌下马来的时候,木子俍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是满身的血腥,让她闻不到那熟悉的花香。 木子俍握着长枪,迫使自己不再倒下,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重山国便完了,她身后的百姓,便要完了。 可她没有倒下,千军万马犹如惊雷的马蹄声,仍旧是近了。 马蹄踩在她身上的时候,木子俍觉得自己被人护住,然后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听到了护着她的那人,被马蹄踩踏发出的极尽隐忍的闷哼。 木子俍觉得体无完肤,疼到灵魂都要破碎,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将护着她的人拥住,然后一起化做尘泥。 到如今,木子俍才发现,竟然有人和她一样傻,这般的痛楚,愿意同她一起受过。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有人护过她,纵使最后结局并未改变,却让木子俍铭记刻骨。 魂魄离了身体,恨极的怨气堆在胸口,木子俍不知晓自己在荒野之中飘荡了多少年,或是五年,十年,又或是十几年。 凡世之中,原重山国国都的百姓,竟有人开始供奉她,木子俍集满了香火,恍惚间到了黄泉。 阴司的使差说她前世临死时身体损伤太惨,怕是没有个几十年,难以入了轮回。于是,木子俍如众多无可去处的亡魂一样,等在了黄泉河畔。 黄泉:二十 黄泉河畔业火汹汹,灼热的风如刀子刮过,划的鬼魂身体直颤,没有一个阴司使者,或是魂魄愿意靠近河岸。过奈何桥时,前缘未了扭向回头的人,都跌下了黄泉水中,无数灵魂苦苦挣扎上不了岸,只能在其中遭受永世的煎熬。 看着无助挣扎的魂,和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木子俍有一刹,仿佛从里面看到了二哥哥的身影。 于是木子俍立在河畔,来来回回的寻找,灼热的风浪让她的灵魂时时刻刻像是在接受凌迟一般。木子俍觉得这世上所有皮肉的疼痛,也及不上心里的痛,她就算被黄泉的风吹上几十年,都不及亲人离散,被爱过的人碾成碎泥痛的彻骨。 哭喊一声,木子俍伸手拉上来一个,那些鬼魂见有了希望,便都朝着她这边游来。 茫然无措的,木子俍拉上来一个又一个,一开始风刮的她浑身颤抖,几近破碎,到后来心头麻木,魂魄也跟着逐渐麻木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拉上来多少魂魄,那些鬼魂上岸后有的仓皇离去,有的跪下来不住的向她磕头感恩,她却始终没有从中,再看见过二哥哥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半大的孩童自桥上跌入黄泉,似乎那玉雕粉琢的孩子不知晓黄泉的可怕,神情淡然,一双深红的眸子竟满是好奇。 木子俍过去,朝那孩子伸出了手,对方有些意外,随即伸手牵住了木子俍。 用了一把力气,木子俍将那孩子从黄泉水中拉出来,觉得小小年纪便殒命跌入黄泉,也着实有些可怜,再或者,这孩子能有什么放不下的生前事,饮下孟婆汤走在奈何桥上,都心有执念回头再看。 麻木多年的心有了一丝情感,木子俍揉了揉那孩子的头,伸手牵着她,将他送到路上。 那孩子还是回头了,看着木子俍笑了笑,接着往前走去。 黄泉路上昼夜不分,不知过了多久,木子俍又在黄泉中,看到了那个长相漂亮的孩子。 将他拉出来,木子俍又送他回了路上。 后来,那孩子便没有再去奈何桥了,整日里同木子俍站在黄泉旁,看着她一个个的,从里面往上拉着挣扎的魂魄。 又过了许久,木子俍一回头,见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少年的模样,挺拔的身材忽然高出了她许多,着一声墨色的衣裳,静静的立在业火旁,仿佛陪在她身边,已经很久很久。 一阵风过,带起淡淡的花香。 木子俍忆起,这味道她曾经那样的熟悉,那个人在她最难的时候伴在身旁,最后一刻,他们死在一起,骨血融在同一片泥里。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所以多年以来,淡淡的花香,一直都在。 那是他独有的味道,木子俍嗅的出来,神思一瞬恍惚,觉得那好像,是幽罗界里红菱花儿的味道。 幽罗界!倾凌! 霎时间,周遭梦境塌陷,木子俍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围是绿油油的草丛,而不远处那原本几只白色的兔子,变成了一般大小,头长犄角的小兽。 木子俍脑袋瞬间清新,梦魇兽!朱颜花! 她方才那来来回回几十年,不过是不知不觉,陷在了一场梦里,如今梦醒了,沧海桑田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千百年,她如今是仙郡北神君,木子俍,那个重山国的公主,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动了动身体,木子俍本欲站起身来,忽觉得靠着的东西一片温暖,像是在无助的时候,唯一依靠着的那种感觉。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际,木子俍回头,见倾凌面带欣喜,正细细的看着她。 木子俍从梦境中脱出,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但细细回想自己脑中真切的回忆,看着倾凌道:“当年那个跌入黄泉的小子是你?” 倾凌眉梢一挑,点点头,“是我。” 木子俍疑惑道:“你是幽罗界的人,死了必然不会入黄泉,那你又为何跌入了黄泉之中?” 提着这个,倾凌面色带了几分尴尬,“幼时贪玩儿,乱跑的时候,跌了进去。” “哦。”木子俍恍然大悟,又不解道:“那你怎么会掉下去那么多次?” 倾凌白皙的脸颊竟难得带起一丝绯红,音色低低道:“喜欢,喜欢被你救起来。” 木子俍无语,没有想到如今沉稳尊贵的幽罗少尊主,竟还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站起身来,木子俍过去看看那让她陷入梦境的小兽,抬脚轻轻踢了踢它的屁股,让它挪动了一下地方。 那小兽呜咽一声,觉得受了莫名的耻辱,朝着一旁收了收屁股。 木子俍将石头旁一株开着淡紫的小花连根拔起,塞在了百花遥丛给她的瓶子里。 梦魇兽见花已拔,有些不服气的一撅屁股,又坐在了开过花的地方,等待着下一个种子生根发芽。 完成任务,转身要走了,木子俍一回头,见倾凌还在那里,开口道:“是落言珠唤你来的?” 说话时木子俍将语气端的随意,不知不觉中,手中握着的白玉瓶子,已经被她捏的生紧。之前跃下山崖的时候,木子俍已经察觉出了一丝异常,可神识还是被即刻卷入了梦中,最后一瞬之间,木子俍行动不过脑子,由着自己一颗心将大婚之时华云赠的落言珠捏碎,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自己将话传给了何人。 或许从入梦的前一刻开始,木子俍便对自己毫无信心,知晓再来一次,她必定难以走出来,会陷入梦里,反反复复经历得而复失的锥心痛苦。 “是。” 倾凌如实承认,关于北神君的故事他听过想过,可入了她的梦,才体会到那时一种怎样的折磨。 几步过去,倾凌看着如今表象肆意洒脱,毒辣坚强的木子俍,将她紧紧一把拥进怀里道:“我在梦中没有帮你,是不想只做一个活在梦里的英雄。千百年前的事情已经成为你所经历过的事实,我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却也不想在一场虚妄里自欺欺人。我入你的梦,是想让你知道,你所经历的所有痛苦,我都愿意陪你一起,以前不能,以后必然要是。”说着,倾凌音色带了几分哽咽,“你不知道在你痛苦,在你无助的时候,我眼睁睁的看着是多么的痛心,几数次我都想替你杀了那些人,可我不能,我要你醒来,要你活着,而不是为你铸造一个美好的梦,让你沉溺其中,现实中看着你灯枯油尽,哪怕你恨我,我也要你醒着恨我。” 这一刻,这个怀抱,让木子俍瞬间湿了眼眶,梦里啊,他就是这样抱着她被千军万马踩踏,必然也是疼极了。当年她失了亲人爱人,身也痛心也痛,他在梦中眼睁睁看着无法救她,最后只能跟着她一起经历死亡,经历漂泊,经历黄泉几十年。 是啊,过去的事已经成为事实,或许只有陪伴,陪她走过,才能将她从梦境里带出。 好一个倾凌啊!竟是为了她,这般煞费苦心。 将自己的眼泪在倾凌身前蹭了蹭,木子俍推开他,一扭身有些生气的,朝着山谷外离去了。 倾凌追上去,拉拉她的胳膊,唤道:“子俍。” 木子俍不理,倾凌紧追不舍,又唤道:“俍儿。” 一声“俍儿”,木子俍听在耳朵里,猛然停下脚步,稍稍踮起脚抓着倾凌的衣襟道:“你小子敢诓我叫哥哥!” 倾凌一听,眸中带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俍儿唤的,确实好听。” 木子俍不依不饶,“老娘从人到神活了有千百岁,你个黄毛小子竟敢诓我唤哥哥!” 倾凌向前一步,愈发靠近,“我也有千百岁了。” 木子俍不信,“当年黄泉里捞你的时候,你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幽罗界同凡人不一样,长的慢些。” 木子俍一怔,忘了这一关键,六界之中除却人界,哪一个不是寿命长,长的慢。不过人界死后可以转世永生,而其他几界,陨落便是烟消云散。 “那,你那时候多大?” 木子俍突然十分好奇这个问题。 倾凌蹙着眉头苦想,“确实小,不过才一百岁罢。” 木子俍一听,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纠缠下去,转变生气的方向,问道:“当年你堂堂幽罗界少尊主,竟然戏弄我一个孤魂野鬼!” 倾凌表示无辜,“那奈何桥有些陡,我年纪也小,确实不好爬,常被过路的魂魄挤下来。” “你与那些魂魄不同,不会自己上岸么?” “会,不过你那时心善,总是将我捞起来。” “……”木子俍哑口无语,片刻,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在里面,可曾见过我二哥哥?” “未曾。” 木子俍一瞬,即觉得失落,又安下心来,那里面没有,便表示着,她的二哥哥是不是已经轮回转世,若是那样,木子俍的前尘往事,也总算才能放下。正忧心之中,却听得倾凌随意道:“不要担心,黄泉阴司那里会有往来众生的记载,去查一查不就知晓了。” “可,阴司会同意么?” 倾凌笑笑,低头在木子俍额上亲了一下,“你难道没有听过什么叫做“仗势欺人”么?” 黄泉:二十一 木子俍觉得自己成仙之后,唯一落下的缺点就是对生前事不能释怀,做鬼的时候在黄泉河畔找了几十年,心头的希望在一次次失望中麻木,最后变成了绝望。 后来,木子俍也去过几次黄泉,仍旧会立在河畔,茫然的看上半天。 她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哥哥没有坠入黄泉水中,如果已然轮回转世重入世间,那么过的好或不好,便是他那一生的命数使然了。 这么多年以来,木子俍都不曾试探着去阴司查询一番,一来仙郡不许,若强行干涉凡间事,反而会适得其反,让凡世人受牵连。二来她确实不敢,她怕其中没有二哥哥的记载,又怕知晓了他某一世过的不好,她会忍不住去管。 此次梦醒,倾凌为她壮了胆子,两个人带着朱颜草离开,踏云直入了黄泉。 黄泉路上雾气蒙蒙,无数鬼魂在那里游走飘荡,刚死的神情苍凉悲哀各种模样,路旁一碗孟婆茶饮下,便面无表情,又对这个世界充满迷茫。 倾凌走在前方,木子俍黑巾遮面紧跟在后面,脚步迈的从容潇洒,心头却是慌慌乱乱,心虚怯怯。 眼看到了阴司的地盘,木子俍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我们不偷偷的去么?” “凡人案卷数以百亿,你我找要找到何时?跟我来吧。” 木子俍老老实实紧跟着,这一刹的感觉,果真像梦中她天真烂漫,因一只兔子就被诓骗的唤他一声凌哥哥。 啊呸! 木子俍很是不服,她堂堂北方神君,管那跳河玩儿的黄毛小子叫哥哥,简直是天方夜谭! 闷头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阴司的门前,倾凌不顾门口站岗的阴兵,拉着木子俍便闯了进去。进门之后,为冤魂判案的判官似乎认得倾凌,沾着墨水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苦着一张脸道:“少尊主,您,您怎么又来了?” 倾凌扫过那判官一眼,“这次不找你。” 判官长出了一口气,见倾凌直径朝着阴司内部走去,便忙又上去阻拦道:“少尊主,您这次找谁啊?” “谁都不找,就随意走走。” 这话罢了,那判官一张死人脸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好生劝慰道:“阎官大人不在,您还是找我吧。” 倾凌一听,变了脸色,怒道:“找你,本尊的事情,你办的了吗?” 那判官身子一颤,缩着脖子道:“要,要,要不您说说,我听听?” 倾凌眉梢微挑,透出一丝奸诈,正眼看了那判官一眼,语气突然放缓了几分,“也不过是一件小事,就是查 个凡人的转世,不过想来,你是做不得主了。” 判官一听,多了个心眼儿,问道:“您,您查个凡人做什么?” 倾凌一脚将阴司中本就歪歪扭扭的一只凳子踹翻,厉声道:“我查不查,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竟是拉着木子俍,又要朝着里面走去。 那判官一想将人放过去的后果,便觉得犹如油锅里炸了一遍,忙带着哭声,焦急道:“少尊主,小祖宗,我给您查还不行吗?” 木子俍一听有戏,刚抬头看那判官,便见对方正盯着她,朝着倾凌问道:“这,这位是?” 问话的声音还未落下,判官见倾凌扫过来一眼,便又缩起了脖子,讪讪道:“不问,我不问,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要是不怕扰了那凡人命格,小的这就去查,就去查。” 说罢了,那判官将阴司两扇有些破旧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住,任各种冤魂隔着门缝哭嚎喊冤,自己挪着矮小的身形去了内堂,不消片刻,又出来,一张死人脸上满堆笑容的问道:“忘了问,您查的是何人呐?” 木子俍忙道:“重山国二皇子,木子桓。” 那判官闻声,又打看了木子俍几眼,转身去了内堂。 这一次,去的时间稍长了些,木子俍等的心头慌张乱跳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放心。” 木子俍见对方眼神安定,便长呼一口气,让自己缓上一缓,见四下里无人,悄声问道:“那判官为何如此怕你?” “我小时候常来惹事,每次惹下祸事,那阎官都要罚他们看守不利。” 木子俍不解,“为,为何?” “那阎官本是我父尊的好友,幼时父尊常带我来看他,所以相熟。” “那又为何,方才的判官怕你去寻阎官呢?” 倾凌沉静了一瞬,思考道:“或是幼时顽皮,扰得人头疼吧。” 木子俍听了,掩着黑巾呵呵一笑。 倾凌侧目问道:“笑什么?” “一个黄泉都能跳着玩儿的孩子,定然不让人省心,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人家还烦躁你呢。” 倾凌见木子俍笑,仗着身高的优势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烦躁是对的,若是阎官真知道我是来查凡间事的,必然不许。” 木子俍点点头,“怕是即烦也关心,怕你过多掺和凡间世,于你不利。” 倾凌点点头,眸中带起几分暖意。 约莫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外面冤魂厉鬼哭喊着抓挠木门的声音,竟是一波高于一波,木子俍扭向回头看看,感叹这阴司的东西比她神君殿的还要结实,千百年前就是这两扇破旧的门板,仿佛随时就要散架的模样,如今被黄泉的风刮,被往来的人推,一年又一年,竟还是这幅样子,不由得心生了几分赞叹。 于此同时,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矮小的判官怀中抱着高出脑袋许多的书本,摇摇晃晃的出来,便走边道:“找到了,已经转了十五世,历届的命格都写在这里,算下来眼下年份,该是在卞安……” “好了!”木子俍出言打断判官的话,只一声找到了,她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才能放了下来,至于后来几生几世,抑或今生生生,他会重新有自己的亲人爱人,说不定,也会有了珍爱的妹妹,二哥哥生性本善,想必善有善报,老天也不会给他太过苦涩的命运。 木子俍眼眶一瞬有些湿润,伸手拉了拉倾凌的手,低声道:“我们走吧。” 倾凌反手将木子俍拉紧,点了点头,打开那扇破旧的木门,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判官看着冲进来跪地不起的诸多冤魂,又开始一个个声泪俱下的诉说自己的冤情,而他手中高高的书本还未掀开,人已经走了老远。无奈,只能挪着矮小的身子,摇摇晃晃重新搬去了内室,至于要放归到原位,还要再找上一炷香的时间。 出了黄泉,木子俍心头百味杂陈,似乎卸下心中的巨石之后,又变得空空一片。 倾凌一直将木子俍送回了仙郡,才转身返回幽罗界,临了临了拉着木子俍的手,要她应下他的求亲。 木子俍高傲的劲头上来,昂着下巴自行回了神君殿,未曾给倾凌答复,只留他立在原处,满目茫然。 不得不说,百花仙官给她求的情还是管用的,朱颜草采摘回来,她还是威风赫赫的北神君。 木子俍将朱颜草给到仙帝案前,本以为经历一次劫难几场梦境,终于可以清净一番,未曾想仙帝竟还是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再再一次,提起了她和倾凌的婚事。 木子俍不顾九天至尊的颜面,冷言冷语道:“为什么两界和亲的事情,就又是我?” 仙帝扶额,“幽罗界指名向你求亲,不找你找谁?难不成将朝纠嫁过去!” 木子俍面色没有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倒是愿他喜欢。” 气氛稍暖,仙帝难得语重心长的劝道:“倾凌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子俍,你该好好珍惜。” 这一次,木子俍没有出言反驳,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仙帝看看,于两界婚事的忧虑放下,朝木子俍摆摆手,不耐烦道:“走罢走罢,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少往我这书案上惹些闲事就好。” 木子俍“哼”了一声,内心里极其鄙视仙帝这副明目张胆利用她的嘴脸,一转身出了仙宫大殿,正巧碰见百花遥丛,脚步轻盈从另一方过来。 两人相遇,四目相对,并未像之前那样针尖对麦芒言语上过几次嘴,而是都将目光挪开,默不做声响。 当天夜里,侍女娇娇告诉木子俍,说百花去仙帝那里求了旨意,要下凡历练心性,为人一世,经历一次七情六欲。 木子俍听了,觉得整个仙郡之中,百花之主,也便只有心气傲人的遥丛配的上,她嘴欠的时候,众仙官要么到了一定境界不与她计较,余下的便是敢怒不敢言,只一个百花敢出来同她明目张胆的作对。 细想,木子俍觉得百花也果真手段光明,她若不留下把柄,又何至于怕人抓住,整个仙郡之中,想来也就百花一人敢和她扑着厮打,两个人手下不留情,却都未曾动用仙法,如此看来,百花其实和她倒是最像的。 回过神来,木子俍朝着侍奉的宫娥道:“将神君殿里最好的礼物备下,待百花历练归来,就去送给她。” 侍女愣了一瞬有些意外,仍旧点点头,照着木子俍的吩咐去准备了。 黄泉:二十二 九天之上整个仙郡,如今人人都将目光放在了木子俍身上,眼下四海升平,便没有什么事情比堂堂北神君被人退婚,又特意求娶的消息更为吸引眼球了。仙郡之中上到日理万机的仙帝和几方神君,下到端茶倒水的宫娥,甚至于仙宫看门的神兽,都在悄悄的议论着这件事情。 作为这件事情的主人公,木子俍气定神闲,整日里少了出门惹人碍眼,只每天待在自己宫中,喂着一池胖到几乎翻不了身的鲤鱼。 前些日子,倾凌隔三差五便会来上一趟,可自上上次木子俍自找不快,追问倾凌到底抱过几个姑娘,倾凌张口便说,只爱过她一个,木子俍当即拆穿,分明在某个大雨滂沱的雨夜里,他还曾英雄救美,抱过百花遥丛。 木子俍认定,倾凌之所以不记得,分分明明是抱的太多,记不清楚了,顺带着,木子俍还颇为计较的,将倾凌那所谓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明光,也一并提起来算了算。 倾凌当时百口莫辩,被木子俍说的哑口无言,悻悻出了神君殿之后,路上遇到的仙官,都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其中,西神君廖缜不曾言语,只拍了拍倾凌的肩膀做为鼓励,而与他同行的神医胡朴,则拉着脸,要倾凌赔他一只葫芦做的瓢。 倾凌此次离开之后,依着众人对他多日的表现,都猜测他仍旧会孜孜不倦坚持不懈的折下木子俍这朵霸王花,不料结果令人惋惜,于是众仙又道,那幽罗界的少尊主有半月未曾来过,怕是北神君那老姑婆又没人要了。 关键这件事情,不光仙郡八卦的那些人这么以为,就连神君殿里闭门不出,歇了半个月的木子俍也是这么以为的。 为此,木子俍还摔了神君殿里的一只碗,想着黄毛小儿就是黄毛小儿,做事有始无终,堪堪一点挫折就吓的不敢向前,枉费了她还提起兴致同他斤斤计较。 木子俍有些生气的这样想着,无人的时候伸手抚摸着自己还未凸起的小腹,想着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她就寻个野男人跟着姓,跟他倾凌再没有半分钱关系。 她是这样想,可孩子怕不是这样想,木子俍害喜的症状颇为特别,近日里一生气,便觉得头昏脑涨,几次天旋地转简直又要昏迷过去,可若是去葫芦那里看,定然又要喝那满瓢的药汤,单这样想一想,便又忍不住恶心想吐,一阵头昏脚轻。 关注到她这番“磨难”的,是整个仙郡中最为细心周到的华云仙官,木子俍未曾同旁人说过这件事情,只在落难的时候,同廖缜求过,为她争取十个月的光景。 廖缜那痞子狡猾异常,当即便看了出来,而后必然色迷心窍,巴巴的将这件事情告诉华云,所以华云这几日,倒是难得常来看看她,还带来几颗安胎的药丸,说是葫芦那家伙给的,木子俍收下嘿嘿一笑,吞下几颗之后,才觉得症状有所减缓。 看着木子俍没心没肺的模样,华云嗔怪道:“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你打算什么时候应下他的亲事?” 木子俍面上无所谓道:“难不成我堂堂北神君,还养不活一个孩子?” 华云素来温和的面容露出一丝鄙夷来,嘴巴比表情更甚,道:“这六界之中的男人,除了幽罗界的少尊主,我看是没人受的下你。” 木子俍伸手在华云腰上做流氓似得掐了一把,哼一声道:“你对旁人几百年都和和气气言语柔和,怎么到了我这里,竟是本性毕露了?” 华云敲打开她的手,“因为你这人无药可救,软硬不吃,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木子俍啧啧两声,靠回小榻上,感叹道:“华云仙官就是华云仙官,连批评我的话,都比旁人委婉了不知多少。” 自知拌嘴不是木子俍的对手,华云也不再与她胡说,直言道:“这世上难得有个真心疼你的人,遇到了就该珍惜,什么遥丛什么明光,你明知他没有放在心上,也不知你在计较什么?” 在计较什么,木子俍也不知道,只觉得心中对倾凌不离不弃的陪伴十分感激,但若要两人相互扶持相伴到老,总还觉得缺了些什么。 华云看出木子俍犹豫,安慰道:“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再全心全意装下一个人,但事情总归是过去了,听闻你能从梦魇兽制造的幻境中出来,很为你高兴,那不也证明,你已经将过去放下了么?” 看看木子俍还未隆起的肚子,华云又道:“你愿意留下你们的孩子,愿意吃少尊主那无中生有的醋,便说明你心里也有他。你要知道,有的人一旦错过了,一辈子都再难遇到了。” 木子俍被华云这一番劝说惹得内心触动,但面上却仍旧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埋怨道:“说别人的时候清晰明了,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就是一笔糊涂账。” 华云不解,“什么意思?” 木子俍也端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呵呵笑道:“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到时候便会知道了。” 华云听的云里雾里,以为木子俍是在捉弄她,便没有放在心上,站起身来打算出去了,面上又恢复成浅浅笑意,端庄淑雅的模样。 “来你这儿之前,我刚去了仙帝那里,幽罗界那边传来消息,说你那准夫君近期里遭了难,据说是幽罗界中意图谋反的那位长老,眼看自己野心无望,便丧心病狂想要玉石俱焚,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杀到了落幽台上,最后你那夫君斩杀长老,却稍有大意,被那长老拖了一把,眼下不知跌在了何处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木子俍心头一紧,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幽罗界的人怕引起慌乱,一直将这件事情压着,本以为不出三五日少尊主便会回来,哪知这一去竟半个月了无踪迹,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吧。” 华云说完,见木子俍脸色苍白,打趣道:“还以为你毫无在意呢,可明显他已经扯住了你的心肝。” 话音还未落下,华云便觉得眼前一阵风过,再看过去,神君殿里已经失了木子俍的身影。 华云走了几步,立到窗前,看着天际疾驰而过的一片祥云,无奈道:“子俍啊子俍,仙帝交代我将最惊险的传言版本讲说于你,哪知你这般洒脱的性子,也逃不过“关心则乱”这句俗语。这世上,果真“情”字误人。” 说罢了,华云觉得自己此刻的语气似曾相识,再一想,可不就是木子俍之前说她理不清糊涂账的时候一模一样。 华云细想了想,近日里自己同旁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反反复复斟酌不见纰漏,才放下心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在已经空荡荡的神君殿中,行了个下级仙官告退的礼仪,面上带起一抹惹人亲近的笑容,姿态端庄的出了神君殿的大门。 这边木子俍踏着云彩,途中不曾歇息,一鼓作气去了幽罗界里。 到了落幽台,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确实不见倾凌的身影,那对倾凌一片赤城,视倾凌为毕生真爱的萧护法,则丧着一张脸拦住了木子俍,继而眼眶一红,顶大的男人竟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 木子俍心头一颤,赶紧问道:“你家主子死了?” 萧护法忽然停止了哭泣,看着木子俍如此问话竟有些生气,但处于身份礼仪,忍着出言顶撞的冲动,生气的道:“没有!少尊主不会死的!” 这一句话,木子俍安下了心,不管倾凌此时陷在什么地方难以脱身,但凡有她木子俍在,便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看那萧护法边生气,还有些失魂落魄,木子俍又问道:“你媳妇同人跑了?” 那萧护法攥紧拳头,终于忍无可忍道:“神君殿下既然来了幽罗界,若是帮助我们找寻主人,我等做下属的定当感激欢迎,可您已经伤了我家主子的心,若此时来只是来说风凉话的,还请您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呵呵。” 木子俍不冷不淡不阴不阳的笑了两声,然后拉下嘴角,端着统领过百万天兵的军威,朝着那萧护法呵斥道:“知道不能耽误时间,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等着上花轿吗?还不将现下境况汇报出来!” 被这一呵,那萧护法仿佛瞬间迎下当头一棒,眼前木子俍的威严,比之他跟随多年的尊主倾凌,分毫不减,不由得站直身体,昂首挺胸,响亮的应了一声,“是!”而后朝着木子俍汇报道:“落幽台诛杀叛贼那夜,少尊主一时大意,在那长老临死之际,竟被一掌打入了时空迷障!” “是幻境吗?”木子俍忽然想起之前不久,那长老也曾将他们带入幻境。 “不是。”萧护法摇摇头,提起来仍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是实境!连人带魄,一瞬间便消失了。” 黄泉:二十三 倾凌到底去了哪里,木子俍也不知道,幽罗界众人已经查询了多日,仍旧一无所获。 木子俍端坐在落幽台属于倾凌的王座上,并没有开始毫无目的的寻找,而是蹙着眉头,抓住任何一丝有何能的线索细细琢磨。 化实的空间迷障,木子俍听过,却从未见过,据说能将魂魄连同本体一起拉入某个地方,至于去了哪里,施术者都未必清楚,不过不用细想也定然知道,不会是什么惬意迷人的好去处。 幽罗界里本有几个乱了心神的,自木子俍来了之后,又抱起了一丝希望。 一众人细细琢磨倾凌有可能到了的地方,依着幽罗界里几人的建议,本该去寻找老尊主出山相助,可老尊主隐于大川不问世事多年,就算是将他请了过来,时间上想必已经过了许久,怕那时候,倾凌已经凶多吉少了。 大殿上,幽罗界诸多的护法长老言语众多,分析了各种办法,依旧没能想出个什么可行的计策,临了了纷纷摇头叹息时,听了良久的木子俍开口问道:“幽罗界,可有使用空间迷障的秘法?” 此话一说,众人哑口无言,沉默片刻,有资历稍长的一位长老上前问道:“神君殿下,为何突然有这一问?” 木子俍见对方面露警惕,漫不经心道:“幽罗界中那叛贼用了两次,所以本君好奇,随口问问,莫要紧张。” 那长老知晓木子俍九成九,会成为幽罗界未来的王后,便透露道:“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是本族的一些老人才会知晓,因为那秘法无论是对被施者还是施术者,伤害都极其重大,先辈们又怕后人动用过于频繁,会乱了时空章法,便将这秘法彻底的封禁了起来。至于那叛贼,定然是盗取过幽罗界的密室,才会运用此秘法,不过最后那叛贼已然遭得反噬,形魂俱灭。” 木子俍听完,捏着眉心,直接开口道:“我想看看那秘法。” 这个要求提出,之前说话的那长老陷入犹豫,余下有几个立刻出言道:“不可!这是幽罗界的禁术!别界还有没有人能运用此法,我等无权干涉 ,但既然那秘法如今全卷都藏在幽罗界,那我幽罗界之人,就要遵守祖上规矩,不得翻阅!多年以来,这个秘法连尊主和少尊主都不曾学习,更枉说神君不是……不是……” 不是幽罗界的王妃了,木子俍心里接着这句,心底毫不在意,反而颇为满意的点点头道:“竟是有全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殿中,几个思想顽固的仍旧坚持道:“不,不可!” “啪”的一声,木子俍沉下脸来一拍桌子,随着玉石的桌案颤抖几下,一把寒冰凝成的弯刀直插其中。 一瞬间将已然震碎的书案冻住,未曾碎落一地,而书案周遭几十步内,半个落幽台大殿,瞬间凝上了一层坚固的寒冰,连那些反对之人的眉梢,都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花。 霎时间,殿内有人拔出了兵器,警惕十足,以备随时动手。案后的木子俍却再没有动作了,缓缓坐下,笑了两声,再次劝道:“莫要紧张,我说了,不过看看那秘法而已,肯定不会研习,我堂堂仙郡北神君,说到做到。那叛贼长老已经死成了渣渣,眼下要寻你们少尊主,也只有从那秘法着手了。” 一番话说完,大殿之中一些心有异议的人左右看看,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只因木子俍说的有理有据,眼下确实也只有那秘法,是找寻倾凌的关键所在。 片刻,还是之前那犹豫的长老开口,似是衡量再三,终于下了重大决定道:“那秘法,也不是看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东西,神君殿下即说只看看,那老夫便取来给神君一阅,但说好,只一遍。” 木子俍痛快点头应下一声,“好!” 那长老点点头,唤了余下几位长老,取来钥匙,一同前往了幽罗界收藏秘法的地方。 木子俍侯在落幽台的大殿里,面上淡然镇定,内里心事重重,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步子,似听得了细微的磨牙声,抬头一看,见殿内一些品阶底下的,已经被寒冰冻的颤起了牙根儿。 讪讪笑了几声,木子俍一挥手将弯刀收回,伴随着轰隆一声,玉石雕成的书案碎成几块,大殿里厚厚的冰,也开始融化了起来。 似是已经做好了长居的准备,木子俍不像最初到这里时那般不上心事,眼神透着凌厉,朝着殿内的人,笑盈盈的闲聊道:“呵呵!想必我的恶名,诸位也稍稍听过,其实我这人很好相处的,只是有时候脾气差些,还望大家今后多多担待。” 这话仅仅是听上去语气谦逊,可自木子俍口中说出来,众人看看方才随手劈裂的桌案,再细琢磨其中意味,又想想木子俍今后必然的身份,和少尊主平日里护短的模样,吓的大殿内一众人衣冠正立,不敢出声。 木子俍眼神环视着众人看了一圈,最后落到那对倾凌情真意切的萧护法身上,过去又问了一句,“你娶亲了没有?” 那萧护法在堂堂大殿,众人的目光之下一听这个问题,一张脸霎时红到了耳根,点点头回应,险些咬了舌头。 木子俍靠近他,半是劝诫,半是威胁的低声道:“今后对你家主子的关爱和忠心赤胆,记在心里就好,不要成日里挂在脸上,惹得旁人误会。” 萧护法听了,一时不明白木子俍话中意思,刚想悄声追问一句,却见几位长老已然进来,为首的手中捧着一卷兽皮的书卷,恭恭敬敬的递给了木子俍。 木子俍接在手中,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在几个长老中细细看了一眼,然后朝着那之前应下她的那位,提议道:“想必这书卷内,或许会有关于幽罗界的记载,可否请长老陪我一同观阅,不然涉及到什么幽罗界的隐秘事情,本君还要再问一遍,况且如此一来,这秘法以后若有什么泄露之处,可莫要怪我一个人。” 那长老细思一番,点点头,向前一步到了木子俍身边。 木子俍将兽皮的文卷打开,细细翻读一遍,而后合起,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那长老也发现了其中关键,依旧愁云满面道:“书卷中虽是说施术者能力越强,空间迷障传送的地点越远,可又如何得知远是多远,近至多近呢?” 木子俍抚着额头思索一番,然后将那秘法的书卷随意朝着身后的长老怀中一扔,招呼一旁的萧护法道:“找!就在幽罗界中找!那死鬼长老强极之时也不过才到了荒漠之境,更莫说强弩之末时将迷障化实!老娘就不信,他还能有本事将人送出幽罗界!” 大殿之中有人疑惑道:“那为何人在幽罗界,少尊主却不自己出现呢?难不成,还有意躲着我等不成?” 这也正是木子俍所疑惑的,依着那叛贼长老的功力,斗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扳倒倾凌,可见他的修为在倾凌之下,那么他强弩之末的实力,必然也十分有限。 木子俍心头自我设想,若她强盛之时能将人送至荒漠之境,那么最后哪怕自燃了魂魄,也必然不会太远,可也就是旁人说的,为何身在幽罗界,倾凌却迟迟没有现身? 凝神之间,一旁的长老惊呼一声,朝着木子俍道:“神君殿下,幽罗境内,还当真有那么一处地方,进得去,难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皆恍然大悟道:“先君陵!” 木子俍不解,“什么意思?” 大殿中一位主掌祭祀的官员站出来,朝着木子俍解释道:“幽罗界中有一处山谷,叫做先君陵,是历代幽罗界王族祖先埋骨的地方。先君陵四面八方设有先祖留下的禁制,非王族血脉不得入内,历代也只有先尊落化之后,才能由一位后人携着棺椁入内,如今尊主只有少尊主一子,他若身在其中,现下幽罗界中,便无人能进先君陵了。” 木子俍抱肩思索一瞬,问道:“进入之后,又该如何出来?” 那掌祭祀的官员道:“有王族血脉入内之后,一个时辰之内,先君陵的禁制暂时不会被开启,可眼下,除了等老尊主回来,哪里去寻王族血脉?那里面祖先设下的机关暗法重重叠叠,就算是少尊主修为高深,怕是也等不及尊主回来,就会耗尽啊!” 木子俍一听,不待那官员哭泣的鼻涕流到嘴里,一把抓起他的衣襟踏云而起,一瞬不见了踪迹,只大殿内余音回荡道:“带路!去先君陵!” 快速越过重重山峦江海,到了一处幽寂的山谷之处,那被木子俍的速度惊到天旋地转的官员,对着一颗黑漆漆的老槐树禀告道:“神君殿下,这里就是先君陵。” 木子俍靠近,打出一记掌风试探,果然发现那看似寻常无奇的山谷处,震出一道结界才有的波痕。 上前一步,木子俍还未听清身后那官员小心的劝告,心头赌了一把一跃向前,入了先君陵内。 黄泉:二十四 进了先君陵内,木子俍本以为会大有不同,谁知眼前仍旧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山谷,只除了满地的红菱花儿开的更加妖异,几乎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回过头朝着山谷出口看去,木子俍见那掌祭祀的官员仍旧立在那里,似乎并不能看到她的身影,只对她竟然能进先君陵倍感讶异,又担忧的四处张望着,想要看清内里情况。 抽出弯刀,寒冰的铠甲凝在身上,木子俍本以为此处定然会存留什么野兽机关,可走了片刻,发现这里一片死寂,除了穿过山谷的风,竟是连一只鸟儿飞翔的声音都未曾有过。 木子俍思索一瞬,想起幽罗界王族血脉进到这里之后,一个时辰内,结界里的禁制是不会发动攻击的,于是便又将弯刀收起,轻轻抚了抚自己稍稍有些发涨的小腹,也正是靠着她腹中属于幽罗王族的血脉,她才能顺利进到先君陵内。 四处找寻了片刻,木子俍朝着空旷的山谷唤了一声,“倾凌!” 倾凌,倾凌,倾凌…… 山谷之中似乎久无人声,唤这一句,竟是连番回荡着,久久不曾停息。 “倾凌!” 木子俍又唤了一声,而这一次她细细的听着,听着声音回荡的方向,朝着一边飞速过去。 来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上,木子俍抬头望去,见层层叠叠的棺木摆在悬崖凸起的石壁上,落满一层又一层的红菱花瓣儿,而此时恰逢夕阳,余晖将整个石壁照耀着,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四下里看了看,仍旧不见倾凌的身影,木子俍算计着时间,额头不禁渗出了津津的汗。 若是在先君陵里寻不到倾凌,那么她就真的不知道从何找起了,莫不是踏遍山川河流,走尽荒芜之地,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果真比在黄泉水中寻个鬼魂,更为艰难。 她曾经找过很多年,尝过寻找中一次次出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滋味,那滋味苦涩极了,她永远都不想再尝一遍。 心里越发急,木子俍忽的想起华云说过的那句,有的人一旦失去,便再也寻不到了。 木子俍觉得自己一生都在失去,所以走到如今,便不想再失去一个倾凌了。 今时今日,倾凌果真不见了,木子俍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害怕失去他,他是那个肯陪着她,陪她经历痛苦,经历生死,能包容她,爱护她的男人啊!她为何只顾着玩闹,转瞬就失去了他! 幽罗界的白昼十分短暂,夕阳不消片刻,便落下了山头。 木子俍在不大的山谷中,简直就要迷了方向,在所有的希望将要落空的时候,有些绝望的哭喊道:“倾凌,你出来,你出来看看我!看看我……” 话音落了,山谷里仍旧空荡荡的,只峭壁棺椁上的红菱花儿,簌簌的落了几片。 木子俍跪倒在地上,这一刻,觉得自己果真又要一无所有,觉得往后余生空空落落,好容易寻个心灵上的依靠,一转眼,又成了一个人。 她甚至,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老天爷似乎注定了让她在一次次的失去中绝望,然后让她荣耀的,悲催的活着。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山谷,仿佛确实只她一个。 “倾凌,你出来好不好?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不要丢下我,我害怕,我害怕……” 木子俍心痛到颤抖,呼喊都已经有些无力,察觉到结界的时间在一点一点流走,竟感觉比当年千军万马踩踏,还要绝望难过。 一阵天旋地转,木子俍觉得自己脆弱的像是已经碎裂无数块,禁不起打击触碰,再有一次,她心里的那根弦,便是要彻底崩了。 时间过的很快,一个时辰,转瞬就到了。 木子俍跌在地上,巨大的哀伤,引的腹中一阵绞痛,她挣扎着支起身子,朝着山谷外爬了过去,磕磕绊绊,指缝的鲜血渗进满地的红菱花中,木子俍哭到无声,觉得痛了累了,想要死在这里,可她的孩子还在,倾凌的孩子还在! 她会带着他们的孩子,找遍她的余生。 她爱他,木子俍心底无比的确定了,她爱倾凌,整颗心的爱,整个人的爱。 只可惜,都迟了…… “俍儿。” 似是太过想念,耳畔突然出现了幻觉幻听。 木子俍攀爬的身体愣了一下,似乎又听见一声,“俍儿。” 这一次,木子俍蓦然回首,发现在她身后,倾凌跌跌撞撞的出来,似乎满身伤痕,脸上都是血迹,走近了她的身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落下,滴的她满身都是。 “哇~”的一声,木子俍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了出来,扑上去抱住倾凌,哭的难以自持,仿佛受尽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仿佛这世间的珍宝失而复得,她还不是一无所有。 而倾凌带血的手抚着木子俍的长发,拥着毕生挚爱,眼眶湿了一遍又一遍。 彼此相互搀扶着,都是对方最大的依靠,踉踉跄跄出了山谷,两个人颓倒在地,相拥着,失去了直觉。 再醒来,已经身在了落幽台的寝宫之中。 木子俍身为仙郡杀伐一方的北神君,醒来之后竟是虚弱的如病娇美人一般,下地走上一圈,便觉得头昏目眩四肢无力,依着幽罗界那个爱开药的老大夫所言,木子俍这是心哀过度,动了胎气,还好救治及时,几个瓶瓶罐罐的灵丹妙药喂下去,母子平安,不过却是要好好休息,莫说腾云而起,就是快走几步,也要慎之又慎。 这无非让嚣张多年的北神君一时折了气焰,在吵架时,竟不知拿什么作为凭仗,好镇住对方。 与木子俍比起来,倾凌的伤要简洁明了的多,那已经死成渣渣的长老将他拉入先君陵,靠的是空间迷障,而不是从入口进入,所以先君陵内先祖设下的禁制被触发开启,凡有活物经过便会斩杀其中,所以先君陵内,连一只飞鸟都不曾有过。 而倾凌被困在其中,也试图过强行破开阵法,奈何一人之力就算再强,也难破祖祖辈辈留下的屏障,只会引得先君陵内的禁制机关愈发猛烈。若是寻常小仙困在其中,不消一炷香便会死亡,可倾凌硬是靠着自身强悍的修为和缜密的观察,在先君陵中耗了半月有余,只是若木子俍没有及时打开结界,怕是他也难逃殒命。 醒来之后,倾凌从未对木子俍说过,其实他有过好几次,也是绝望的将要死去,因为他知晓落幽台内没有能开启结界的王族后裔,而他是万万等不到父尊得了消息赶回来的,可倾凌觉得,若他死了,他的俍儿又只剩下了一个人,再一次生离死别,她必然经受不住的,所以他明知没有了希望,还在强忍着活着,直到最后一刻。 还好,他的苦心没有白费,老天爷突然之间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打开结界来寻他回家的人不仅仅是他爱的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倾凌便恨不能将他的俍儿护着捧着,哪怕轻轻磕了,他都会心疼不已。 修养些时日之后,倾凌已无大碍,而木子俍的肚子,却有了一点明显的凸起,其实算下来自木子俍常常犯了头晕的时候,该已经有了,如今几个月过去,就是不进先君陵,怕是也要遮掩不住了。 北神君被折了威风之后,大多时候都乖顺的像只猫儿,只偶尔张狂起来,全部功力都用在了一张嘴上。为此,幽罗界众人也颇受其害。 譬如,倾凌那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明光来了,虽认清现实,不再与木子俍争什么,但其骄纵的性子如木子俍嘴欠的毛病一样难改,两人见了面,那明光妹妹仍旧会呛声道:“呦,嫂嫂如今隆着肚子,可没有一点窈窕的姿态了。” 木子俍扫过对方一眼,淡淡应道:“无妨,反正夫君喜欢。” 明光心头的妒意引的火冒三丈,叉腰道:“你一定会越长越丑的!” 木子俍将手中的石子如投鱼食一般扔到花丛中,随意道:“那样夫君也喜欢,没办法。” 明光觉得木子俍无脸又无赖,如今张口闭口夫君长短,戳的她心口一痛两眼通红,哭着跑了老远。 过了片刻,微风吹的正惬意,倾凌身边那萧护法走过来,看见木子俍,本欲低头躲远,却被木子俍张口拦道:“你躲什么?” 萧护法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迎上,朝着木子俍行了个礼,恭敬道:“参见王妃。” 木子俍又问道:“近日家中可是和睦了?” 萧护法不知木子俍为何知晓,一脸疑惑的点了点头。 木子俍呵呵一笑,采下一株红菱花儿轻嗅一下,理所当然道:“你总满目真心望着本君的男人,莫说你家媳妇生气,我看了也生气!” 萧护法一时惶恐的不知所措,细一想,又羞臊的无处可躲,语无伦次的辩解道:“卑,卑职对主子没有非分之想,卑职一心爱慕自家娘子,对,对主人不过一片忠心和敬畏。” “好了。”木子俍摆摆手,“改过之后你家娘子自会对你好,本君看了也不至于心烦,退下吧!” 得了赦令,萧护法慌慌张张跑了老远。木子俍坐在路边,又等了良久,都不见有人从这里路过,终于等到了那日被他抓去先君陵的官员,刚想着开口叫过来,便见对方慌忙掏出帕子擦了一把鼻涕,逃似得跑开了。 黄泉:二十五 肚子越隆越大,木子俍近日愈发嚣张不起来了,走到哪里,都像是一个将要做成水瓢的葫芦,全部精力用在自己身上都堪堪不够,更没有时间兴致去找别人打趣。为此,据说幽罗界里不少人,都关起门来悄悄庆祝了一番。 夜里,倾凌高大的身体偎在木子俍身旁,用手抚摸着妻子已经圆滚滚的肚子,感受到孩子轻微的蠕动,初为人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木子俍一开任由倾凌好奇的抚摸,待察觉一双手开始有些不安分的悄悄向上时,一把将那手打的缩了回去。 倾凌似是带了些委屈,将脸埋在她的发里,轻轻的揉蹭了几下,闷声道:“我又不做什么。” 联想到一些不可描述的思想,木子俍一张脸咻的红了,反过手去,摸索着在倾凌腰上掐了一把。 倾凌痛痒,哼了一声哈哈笑起来,结实的臂膀将木子俍整个抱在怀里,吻了一下她的耳畔,轻声道:“待你生了,养好身体,我从仙郡热热闹闹再娶你一次好不好?” 木子俍有了几分困意,嘟囔道:“不要。” “为什么?你都还没有应下的我的求亲呢。” 木子俍翻过身来看着倾凌,如看一个傻子一般,“和离本是两人的事情,好像我何时签字画押,认下过你的和离似得。” 倾凌眼眸中带出光来,白皙修长的手指缠着木子俍的头发,“我那时候知晓你是为了两界安定嫁给我,便想着让你心甘情愿,只为我这个人嫁给我。” 抱着肚子呵呵笑了两声,木子俍翻了个白眼,嘴巴尖利道:“我是为了幽罗界的荣华富贵嫁给你的,可不是为了你这个人,你倒是想得比长得美。” 倾凌挫败,望着木子俍满眼宠溺,贴近了,蛊惑道:“那你为了我的荣华富贵,唤我一声凌哥哥听听。” “不要!”木子俍果断拒绝,“打死都不要!” “你昨日怕苦不想喝药的时,还哀求我过,唤我凌哥哥呢。” 提起来这件事情来,木子俍咬牙道:“你最后还是诓我喝了那苦药,我看你幽罗界的大夫,跟仙郡那葫芦是一个祖师爷传下来的,开的药都这么苦!” “我明日就去罚他!”倾凌万事依着木子俍,竟有了几分昏君的韵味,“罚他去扫红菱花。” 木子俍捧着肚子直笑的出了眼泪,“这倒是个好主意。” 倾凌见她渐渐起了精神,便不敢再逗她说话,生怕她再失了困意。 伸手掩好被角,倾凌在木子俍额上留下一个吻,温柔道:“早些睡吧,好好休息。” 话音落下,木子俍窝在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小角落里,很快沉沉睡去。 一晃匆匆,数月过去。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在落幽台中落了地,或许是木子俍身体根基好,或许是孩儿懂得疼惜母亲,并未耗费太长时间,孩子便生了下来。倾凌在一旁笑的失了平日里的稳重,又想抱孩子又想抱大人,整日里下来,竟比那接生的嬷嬷还要忙碌。 木子俍看着白玉雕琢似得大人抱着小人,眼眸中笑意满满,心头或许和这世间大多初为人母的人一样,会觉得一颗心知足饱满,没有什么比目之所及的画面更为圆满了。 九天之上仙郡得了消息,众人哗然,不少与木子俍看不过眼的仙官,也不由得拍手称快,只因为木子俍为幽罗界生下孩子,便说明有了丈夫儿子的牵挂,以后那姑奶奶到仙郡祸害大家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 于是乎,仙郡送去幽罗界的贺礼,竟是比木子俍预想的,还要多的多的多,这不禁让木子俍颇为感怀,甚至有些后悔,想想平日里她对大家言语锋利,大家还不计前嫌送她东西,东西虽轻,情意是重,由此看来,以后还是常回仙郡团圆,才不枉费大家一片真心。 后来,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木子俍便带着孩子常回神君殿,从此祸害九天的人物从一个变成两个,仙帝案头参奏木子俍的文卷,又开始堆了起来。 其实比较起来,仙郡还好,幽罗界的苦水更甚。 自家的孩子,自家看着欢喜,任是怎样玩闹,倾凌都觉得他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妻子是世界上最温柔贤惠的妻子,旁人的哭诉都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一日,明光出嫁,嫁的是幽罗界中一位长老的儿子,临嫁前穿着嫁衣逍遥自得,碰见了丫头眉香领着木子俍的儿子在路边玩耍,便过去骄傲的问道:“小太子,你觉得姑姑好看么?” 小太子仰着小小的脑袋看了片刻,拍拍手道:“好看好看!姑姑真好看!” 这一番奶声奶气的夸奖,直夸的明光心花怒放,仍旧觉得不够满足,又问道:“那你觉得,在这幽罗界中,谁最好看?” 小太子不假思索,开口道:“自然是父尊最好看。” 明光听了,脸上不曾恼怒,呵呵笑了几声,又问道:“那你说,是姑姑好看,还是你母后好看?” 小太子抬头看看,理所应当道:“自然是我母后好看。” 明光一听,心中不悦,当即拉下脸来,朝着小太子训道:“你要知道,这幽罗界中,姑姑最漂亮,知道吗?” 小太子撇着嘴巴,不说话。 明光又哄骗道:“若你说我漂亮,我便将我宫中所有的好吃的,都给你怎么样?” 小太子亮晶晶的眼珠子转了转,拉着明光的裙角点点头,一派天真。 明光唤了眉香将小太子带到她的宫中,大方的端上来诸多美食,小太子坐在桌前一顿饱餐之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 见他吃好,明光咯咯一笑,又问道:“再问你一遍,姑姑漂亮吗?” 小太子点点头,“漂亮。” “那现在,谁是幽罗界最漂亮的人?” 小太子仍旧脱口而出,“是父尊。” 明光有些挫败,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忐忑,“那,姑姑和你母后,哪个漂亮?” 小太子这次眯着眼睛天真无邪的笑了,奶声奶气道:“姑姑漂亮。” 明光涂了胭脂的红唇刚刚扬起,还未笑出声来,便听得小太子拍着手自豪的道:“母后更漂亮!” 这一下,明光彻底拉下脸来,将小太子连同宫女眉香一起轰出门外,临被抱走之时,小太子还伸着小手,带走了桌上一块芝麻做的糖酥,朝着明光甜甜道:“谢谢姑姑。” 明光原本满肚子火气,听着这一声甜糯的姑姑,也化了大半儿,只坐在自己宫中,扯着帕子心烦意乱好大一会儿。 眉香抱着小太子出了门,轻声细语劝告道:“小殿下下次不要捉弄明光公主了,奴婢真怕她生了气,忘了轻重。” 小太子抱住眉香的脖子,吧唧亲了一下眉香的脸,安慰道:“不怕不怕,本殿下,自有分寸。” 突然被亲一下,眉香笑了起来,抱着怀里的孩子,心里生出无尽的疼爱来,小殿下似乎总有办法让旁人生不起气来,整个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将他疼到骨子里,犯了错闯下祸,小殿下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人消了所有的火气,恨不能抱起来,好声哄着。 在幽罗界里,这便是小太子的生存之法,可这办法,也不尽然对所有人都管用,譬如他那狠心的母后。至于父尊,小太子觉得,在处理别的事情上倒是雷厉风行,只到家事上,就变成了个优柔寡断的中间派。 糖酥吃的多了,小太子回到自己的寝宫里,指了指桌上的杯子,伺候的宫女忙倒来一杯温水,可张开口,水还未喝进嘴里,便听到门口熟悉的声音道:“怎么,别人家只管吃的,不许喝水么?” 小太子端着水杯连着喝了几口,转向门口,迈着小腿儿跑向自己的母后。 “母后,抱抱!” 谁知即将靠近之时,一只手抵在他的脑袋上,阻住了他的脚步。 可怜巴巴的,小太子仰头看着自己的亲亲母后,撇了撇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木子俍嘴巴毒道:“收起你的可怜样!老娘已经在你老子那儿看多了!” 说罢了,木子俍蹲下身子,心怀不轨的问道:“说,是那明光美,还是母后美?” 小太子攥着小小的拳头,“自然是母后美,什么时候都是母后美。” 木子俍点点头,又问道:“那,谁是幽罗界中,最美的?” 小太子朝着门口望了望,突然绕过木子俍,扑倒倾凌怀里,咯咯笑几声,奶声奶气道:“自然是父尊最美。” 木子俍站起来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默默翻了个白眼儿,不服气道:“凭什么你父尊就比我美了?” 小太子在父尊怀里有了依仗,分析良久,认真道:“因为父尊的眼睛是红色的,我的眼睛也是红色的,我同父尊长的像,自然就是父尊最漂亮!” 木子俍朝倾凌递了个眼神,两人相互笑笑,搞了半天,这小家伙夸的是他自己。 钓叟:一 北海龙族太子殿下赤岇,再再再一次逃婚了,逃婚的原因不为其他,只因为赤岇听派去打探消息的跟班说,他那准媳妇儿生的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据说不用灵力,也能一拳头打死一头猛虎,出门的时候肩上扛着一柄百十斤的铁锤,鼻子上镶了一个手指粗细的铜环,呼气的时候震的那鼻环直颤,他那跟班伪装成路人前去同她说话,结果一开口,声音如同晴天里打了一个闷雷,吓的小跟班好几天都听不清旁人说话。 赤岇觉得,如此悍妇,怎能配的上他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模样。 北海老龙王,他那亲的不能再亲的亲爹爹,也不知哪只眼睛中了邪,竟是十分喜欢那悍妇,铁板钉钉定下了这门亲事,天崩地裂都不能悔改。 这一下子,让赤岇有些伤了脑筋。 第一次,在赤岇激烈的反对无效之后,龙宫之中张灯结彩邀请宾朋,将他的婚事大操大办,可临到拜堂前,赤岇撒丫子逃出了龙宫,撂下北海整个龙族与宾客面面相觑,最后无法,婚事才作了罢。 那次赤岇在外游荡了许久,一开始,估摸着婚事该黄了的时候,他在外头风流快活,过了些日子,猜度着老王龙他那亲爹的火气该消了的时候,他还在外头风流快活,又过了一段时间,赤岇预计着整个龙宫已经开始想念他的时候,才收拾一番回了北海。 一切至此,都在赤岇的算计当中,可千算万算,赤岇没有算到老龙王他的亲爹,榆木脑袋已经顽固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待思念他的劲头过去了,又提起了他的婚事,结果新娘子,还是那个虎背熊腰的悍妇。 这一次,北海老龙王长了个心眼儿,龙宫之中张灯结彩邀请宾朋之后,才将这件事情告诉身为新郎官的赤岇,并且派了虾兵蟹将们,看守在赤岇的房间门口,生怕他再逃走。 可这世上有句话,叫做青出于蓝它胜于蓝,大海后浪推前浪,前浪迟早拍在沙滩上,老龙王谨慎威风一世,未能斗过狡猾刁钻的儿子,一不小心,又让赤岇逃了出去。 这第二次,赤岇在外浪荡时间比较短,还未曾好好快活,便被老龙王他亲爹给抓了回去,却原来老龙王他亲爹老来毒辣,竟在他屋里点了寻踪香,让海里的小兽闻着气味,将他五花大绑,给捉拿了回去。 这一次,婚礼的贴子又送了出去,新郎官赤岇不仅被锁在了房间,还被喂了隐灵草隐去灵力,若非用龙族之中秘宝化解,否者他赤岇永远如同一个凡人一般。 龙宫里欢天喜地的礼乐声又奏了起来,这边新郎官赤岇,也并未被区区困难打到,连哄带骗着,让他的小跟班脱下了它祖爷爷留下的龟甲披在身上,缩着脑袋混了出去,留了小跟班在新婚房中赤身裸体缩在一旁,委屈的流着眼泪。 因没了法力,赤岇出龙宫走的并不快,费了半天功夫才出了北海,路上好死不死,碰上了新娘子的队伍,北海里正派了人来,满脸羞愧的通知婚事再一次作罢的消息。 赤岇缩在一旁,同看热闹的人一起看着,其实这么几次下来,他也有些好奇他那彪悍媳妇儿生的什么模样,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连番几次逃婚,任是哪家女方,必然也会恼羞成怒,揪着北海也要给个说法,可对方也是六界中的大族,身份比之北海不差太多,面对多次退婚,竟淡漠的像是事不关己,这让始作俑者的赤岇,觉得尤为不解。 新娘子那边,听了北海使者羞愧难言的话,送亲的人倒是立在原地十分气愤,只那銮驾里的新娘子,一直静静的,没有言语。良久,才伸出一只手来,将銮驾的帘子掀开些许,似乎极其简单的言说了一句话,赤岇没能听真切,然后整个队伍,便朝着来处又返回了。 这第一个不算照面的照面,让赤岇觉得,其实好像他这准媳妇,也并不像传言里那么彪悍,最起码说话的声音,并不像小跟班说的那样,如同晴天里打雷一般。 摇摇脑袋,赤岇不去胡想其他,依着他往日的推理原则,既然他逃了这么几次,对方仍旧肯嫁,说不定是因为那悍妇本身不好出嫁,所以才认准了他赤岇,嫁了一次又一次。 出北海的时候,赤岇已经寻到一处淡水,用海藻将身上寻踪香的味道洗去,眼下那老龙王他亲爹估计是找不到他,可他自己身无法术,也浪荡不到哪里去。 思来想去,赤岇觉得,他如今既然同个凡人一样,何不去到人间,反正那里全是凡人,趣事多吃喝也多,就算是打起架来,他也不见得吃亏。 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这么想,赤岇当即便把这件事情定了下来,在路边截住一个刚刚化了人身,还顶着驴脑袋的笨妖,用随身锦囊里带着的一件不起眼的宝物作为交换,让那驴子驮他到了人界入口。 此番举动轻车熟路,即是在赤岇小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到了人间,在热闹的集市上游走一番,察觉到有不少人间的姑娘回眸看他,赤岇不禁沾沾自喜,像他这般气宇轩昂的人物,莫说这区区凡世,就算是放眼六界之中,也是能排的上名号的。 赤岇自小以来,觉得快活的事情也不过两三件,吃,喝,玩儿,有好酒好菜好物件,便能极容易将他满足。 至于姑娘,也不是赤岇不近女色,只不过心高气傲自恋成狂,觉得六界之中没几个能配得上他的,更莫说人间这些庸脂俗粉。 去过几趟仙郡,赤岇曾乍一眼瞧着北神君木子俍尤为不错,可一转眼,北神君竟是嫁到了幽罗界,幽罗界那家伙腹黑狡诈,不出一两年,两人竟是连孩子都有了,这不禁让赤岇伤心了足足有那么一刻钟的时间,连着吃了两顿烧鸡,才将这点遗憾压制下来。 再后来,赤岇又看上过北海的一位姑娘,那本是蚌精化成的美人儿,生得珠圆玉润窈窕大方,怎料赤岇那半根情丝还未来得及动,那姑娘已然成为他的后娘。老龙王色心不改,北海的龙宫有一半儿,都是他藏下的金屋娇娘,只可惜空有色心余力不足,一大把年纪到头来,还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其悲惨程度,与那幽罗界的老尊主有的一拼,不过在赤岇看来,那幽罗界老尊主毕生只娶一妻相伴,一个儿子也是情有可原,他那老龙王亲爹,算起来才是真惨。 在喧闹的街道上逛了片刻,卖艺杂耍的,吆喝叫卖的,热闹程度倒是比别的地方更见几分高涨。 赤岇东瞧瞧西看看,觉得乏了,累了,便寻了个酒楼吃喝一番,要了间上房倒头便睡。 睡醒了,赤岇又唤小二叫了唱曲儿的来,一个秀气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唱了半天,赤岇出手阔绰的打赏,让那小姑娘跪在地上连连叩了好几个响头。 一连几天,赤岇都是寻了这家客栈里最贵的饭菜来点,吃罢了不是叫来说书的,就是叫来耍猴的,最后连赌坊摇骰子的都叫来乐呵时,彻底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 人们有追捧讨好的,也有喝彩看热闹的,但其中也少不了心存歹念的。 一天夜里,赤岇在房中睡得正香,忽听得门外有鬼鬼祟祟的声音,而后房间的门窗纸破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竹管探进来,吹出缕缕泛白的烟。 赤岇觉得有趣,蹑手蹑脚过去,将那竹管堵上,听着门外有人咳了两声,便赶紧打开房门,追了过去。 做贼的那人反应也快,见赤岇出来,飞快的跳出了客栈的窗户,赤岇瞧着那窗户不高,凭着自己敏捷的身手,也迅速跳了下去。可下去后,发现了贼人已经凭着对地形的熟悉,躲进了某一条小巷里,而他漫无目的,竟不知从何追去。 将头上高束的辫子甩到一旁,赤岇插腰立在巷子口,想着如今虎落平阳龙戏浅滩,竟被这么个小毛贼给甩了下来,这让赤岇觉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回过身来再回到客栈内,赤岇发现自己的床榻处凌乱不堪,赶紧往睡觉的枕下去看,发现原本带着的两个锦袋,装钱的那个已经不翼而飞,余下一个空空扁扁毫不起眼,孤零零的扔在一边。 赤岇拿起那扁扁的锦袋,不禁笑了笑,笑那凡人有眼无珠,不识乾坤,这锦袋里面藏了灵器上百,饶是哪一件拿出来,都抵得上百十袋钱。 事实虽是如此,可不过片刻,赤岇便笑不出来了,因为酒楼掌柜的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伙计,怒气冲冲地踹开了他的房门,要赤岇一并付下这近几日的花费。 赤岇身上没有银两,便背过身去掏出一件灵器来,十分慷慨的丢给那掌柜,阔气道:“这是万年桃木的树根,可以镇宅辟邪,找个和尚开光,几十年的恶鬼都不敢近它分毫,小爷给你了,不用找了。” 那掌柜的手里拿着一截胳膊粗细的树根,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朝着赤岇道:“钱是不找给你了,拳头找给你,怎么样?” 钓叟:二 赤岇生来便是北海龙宫最为尊贵的太子,吃的是珍馐美味喝的是琼浆玉液,长这么大,除了那北海老龙王他的亲爹,从没有哪个敢在他的头上动土。 眼下,赤岇被几人抬着扔出了客栈房间,纵然被打的一只眼睛肿起来看不清方向,仍旧气势十足的插起腰来,指着那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一通责骂,那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嘴脸丑恶的哈哈大笑了一通,哐当一声将门一关,阻住了赤岇的骂声。 过了片刻,赤岇冷静下来,看着街上围起了一群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便意识到此番行为有损他龙宫太子的威严,于是将脸一捂,挤出了人群。 其实钱袋子被偷这件事情,赤岇分析一番,也能猜度出是谁的手笔,他如今虽然被封住了灵力,但是嗅觉依旧比人类要灵敏许多,之前出门追那吹迷烟的人时,能嗅到那人留在门口处的一股葱花味,他所在的酒楼,放眼整个青州城,也算的上是高档的所在,里外出入的客人非富即贵,身上能带有葱花味儿的,也便是这酒楼里的厨子了。 这家酒楼,多年前赤岇人间游玩的时候曾经来过,当年的饭菜和如今的并无差别,可见养的厨子一直未曾更换,所以那厨子方才放迷烟之后,逃跑的路线才会熟之又熟。 而那厨子,不过是个诱饵,偷他钱袋子的另有其人,赤岇注意过,打斗之时整个酒楼的伙计几乎都来了,只除了平日里收拾他房间的那个,那伙计对他的物品摆放熟悉无比,所以他下手,即快也准。 这都是些小喽啰,在赤岇看来,一个厨子一个伙计这么做,分明不过受人指使,那酒楼的掌柜为人精明爱财,他在这酒楼住下已经有些日子,吃喝用的都是最好的,所以还未结清的费用,也不是个小数,而那掌柜的在得知他丢了钱袋的时候,最心急的事情是将他赶出去,哪怕后来他责骂对方,那掌柜面上恼怒,也掩不住眼底的兴奋,若单纯有人没能付下房钱,掌柜的必定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最不济,估计衙门也是要走上一遭的。 想到这里,蹲在小溪旁连着拔了十八棵水草的赤岇气的一巴掌拍在水面上,心道他活了几百岁的龙尊太子,未来的龙王爷,竟然被几个凡夫俗子摆了一道,越想,赤岇越觉得这口气难以咽下,决计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随着夜色更深,青州城的街道上行人陆陆续续减少,过了子时,除了不知哪家的狗吠惹了婴儿夜啼,其它都变得静悄悄的。 赤岇翻过墙头,悄悄溜进酒楼的后院,先是一把火点了满是木柴的柴棚,看着火势烧起来,便跑进酒楼当中,边掀着座椅,边摔打着花瓶,大喊道:“快逃命吧!着火了!着火了!” 这一声呼喊,一下子把睡梦中的人惊起,那守在大堂打瞌睡的伙计,吓的慌张跌下了椅子,人们透出窗子看见外面确实火光通明,便顾不上穿衣裳带行礼,连哭带喊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酒楼,有几个面貌不错的妇人,甚至裹着床单逃下来,嫣红的肚兜在床单的缝隙下面若隐若现。 赤岇呼喊着,听着人们跑走的差不多了,便将烛台上的蜡烛丢到了床帏上,跳动的火焰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不消片刻,酒楼便陷在了一片火海当中。 一时间,人们的呼喊声,泼水声,噪杂了整个街道。 沿着之前那厨子逃走的窗台一跃而下,跑了几步,赤岇回头看看自己的杰作,满意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刚要哈哈大笑两声时,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更夫,正一脸惊诧的看着他。 片刻,那更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后退几步,似是身体不听使唤,又或者多年敲更已经有了习惯,撒腿逃命的同时,手中的破锣敲的响彻了天际。 “啊~救命啊!有人放火啦!有人放火啦!” 赤岇的计划里并没有这更夫的出现,片刻功夫,见乌泱泱的人朝着这边来了,情急之下本欲踏云飞走,蹦了几下想起自己已然被封了灵力,便一伸手,指着那更夫逃跑的方向,学着更夫呼喊的语气,边跑边扯着嗓子道:“啊~有人放火啦!大家快抓住他!” 绕着青州城的街道,乱哄哄的跑了好几圈,赤岇才从人群中脱离出来,站定了插着腰喘了几口气,看酒楼那边的火已经被灭的差不多了,并未涉及到周边,只那酒楼已经付之一炬,若想重新开张,怕是得有一笔不小的花费用来修缮了。 赤岇算计过,那掌柜的偷他的钱袋子里面,剩下好几锭足赤的金子和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除了盖这酒楼和赔那些住客的损失,连他住店的费用也是够了,如此算下来,他划算,那掌柜的亏不了多少,甚是公平。 第二天,某龙尊太子在水井中度过一夜,清晨从水井中冒出头来,吓晕了一个八十岁的老翁之后,才兴致勃勃去了街道上,打算继续寻些乐子的时候,却见青州城 的大街小巷中,到处贴满了缉拿他的告示,画像上的他三分丑陋七分潦草,莫说旁人,就算是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赤岇站在告示前看了几眼,又听周围的人议论了一阵,说官府里之所以这般声势浩大的缉拿他,并不是因为他昨夜里一把火烧出了什么人命,而是烧出了官家老爷后宅之中绿意幽幽的多彩事件。 这青州城的官老爷是个多情的种,其多情却并不痴情,多在不仅府中小妾十七八房,而且传言还与外面有些人家的妻子暧昧不可言说,这官老爷一直将自己的风流事引以为傲,却不曾想昨天夜里一场大火,那仓皇出逃的女眷里,竟有正与情夫私通的官家夫人。有人在昨天街上灼的通亮的火光中,先是认出了官夫人绣着红杏的肚兜,后才看清了床单裹着的官夫人的脸。 为此,那官老爷气的在公堂之上昏死过去好几次,不仅恨这对奸夫**,连带着恨那报官的,作证的,还有赤岇这个点火的,甚至连夜里朝府衙吠了几声的狗,都恨得咬牙切齿。 赤岇听人们讲完前因后果,双手合十朝着告示上面可以辟邪的自己的画像拜了几下,想着他此次出门多灾多难,还的求龙王爷多加保佑,让他以后福运连连。 心头祷告完了,赤岇本欲离开那告示,却听一旁边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赤岇道:“你是,画像,犯人。” 奶声奶气的声音一落,周遭众人都朝着赤岇看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竟是有几个对比一番之后,连连点了点头,又有人看看告示上面的赏金数目,嘿嘿坏笑着,将赤岇逼到了角落。 于是乎,龙尊太子赤岇在一番挣扎未果之后,被一群财迷心窍利欲熏心是非不分的凡夫俗子绑进了大堂。 看到他,那据说昨天夜里连着昏过去三次的官老爷忆起心头的伤疤,伴着一声极其悲戚的长鸣,一脑袋又栽了过去,再醒来,颤着手指指了指赤岇,哆哆嗦嗦道:“看……看……看…” 公堂上的随时准备听命的下属听了良久,在听到官老爷反反复复一个“砍”字的时候,便已经上前,将赤岇拖了出去。 “看……看你还往哪里跑!”官老爷嘴唇一抖,将口中余下的话说出,只可惜公堂之上早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将这话听到了。 侯在外面的侩子手也极其利落,刀锋早已经磨的锋利无比,虽然惋惜赤岇纵了一场火罪不至死,可命苦便苦在,不应该得罪了官老爷,怕是这一刀下去,会产生一个冤魂。 赤岇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一刀下去,怕是他真身也要受损,这还不是关键的,关键是龙族模样一旦出现在凡世,他那老龙王亲爹必然会捉他回去成亲,如此一来,潇洒风流的龙尊太子,从此就要变成一个被悍妇欺压的残废,这般结果,想想就令人心寒。 随着刀斧手在手心啐了一口唾沫之后,亮闪闪的大刀举过头顶,眼看就要落下,周遭有些胆子小的人,已经紧紧闭上了眼睛,只待听到噗通一声,头颅掉在地上。 可人们等了一瞬,耳畔仍旧是静悄悄的,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便见那侩子手呆在原地,大刀在手中握着,保持着要砍头的姿势,稍过一瞬,眼珠子才转了几转,回过神来,哇的一声哭了,指着原本捆着赤岇的绳子道:“他不见了,呜呜~” 周围人看看地上的绳子,再看看侩子手干干净净的刀,又看看紧闭的府衙大门,一时间伴随着尿裤子的腥臊,尖叫声响彻府衙的上空, 从此,青州城里便多了一个老妖怪放火捉奸的桥段,人们屡次夸大故事,用来告诫那些意图作风不正的人,说是青州城里出了个几百年的老妖怪,专门惩治那些秽乱家门的男人女人,一旦有人红杏出了墙,便会被那老妖怪捉住,生吞活剥,死无全尸 钓叟:三 赤岇从没有想过,英雄救美这句话会有一天落到他的身上,当时被绑在地上,侩子手冰冷的刀锋都已经近了颈间,正在危机的时候,赤岇一抬头见一片祥云飞过,而后有人瞬间落下,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将他带离了大刀之下。 到了城郊落地之后,被扯着后襟的赤岇刚欲扭头细看救他的人,一转身,却见那人已然隐了身形,只留了个秀挺的背影,一身白衣,潇洒利落。 赤岇站在原地看了半天,将脑海中自己所有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然后觉得估计可能大概或许,并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不过从穿衣打扮和行事作风上,赤岇断定这人该是和仙郡之中禹之神君像是一路,这类人清高孤傲,任是什么时候见了,都像是欠了他家祖上银两。 不过细想,赤岇觉得自己果真欠过禹之恩情,因为在他第二次逃婚的时候,被他那龙王亲爹满世界里捉拿,他沦落到人间后,还是被禹之收留在了身旁。 那时仙郡之中高高在上的禹之神君,正被个妖女迷的五魂三道,放着神君之位不做,带着那妖女在人间快活。赤岇前去求助时,禹之二话不说便将他隐在了结界里,虽说是好心,却是将他变成了玄龟模样,每日里消遣似得投些食物,那迷住禹之的妖女也果真恶毒,竟还想着将他龙尊太子煮了煲汤!再后来,禹之自身难保,便也无暇管他,他逃了没多久,便被老龙王亲爹给捉了回去。 而后禹之落难,他不想欠人恩情,北海仙郡隔了两界,还曾几次去仙帝面前求过情,求到最后,禹之那厮还是和恶毒妖女在了一起,纵然这里面有他的功劳,但如此荒唐事,不提也罢。 看看眼下果断离去的人,莫说姓名,连个正脸都未曾瞧见,这让一直以来知恩图报出手阔气的龙尊太子,一下子竟没了主意。 身上没了钱财,人界里秩序又严,赤岇徒步走了几天,连个能驮他赶路的妖精都不曾看见,只夜里碰见过几只十分眼拙的黄大仙儿,以为他是凡人一个,便诱惑着要同他签订血契,好让他享尽人间荣华富贵。 赤岇那时走的乏累,正巧遇上这么几个扰人的东西,知晓人世间,但凡与黄大仙儿签了血契不劳而获的人,十有八九落不了好下场,所以歇息之时,便将它们几个的尾巴打成了麻花,几个黄大仙儿本欲四散开去,怎料各奔东西,尾巴越缠越紧,不花上些时日,难以解开。 天已然入了夏,闷热的空气惹的心头发慌,赤岇遇水而栖,怎奈人间小小池塘容不下龙族真身,他只得憋屈着让自己缩小,那感觉就像是巨人住了窝棚,伸不开腿,直不起腰。 若说最好的去处,自然是化作人身寻个客栈住下,奈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锦袋之中数百灵器,竟没遇上一个识货的。 水溏里几只蠢到家的鱼虾似乎对赤岇这个外来者十分好奇,在第七八此戳醒他这龙尊太子之后,赤岇火气大盛,生吞了一条鲤鱼,而后再没有了睡意,干脆出了池塘,横躺在一颗榕树的树杈上,嘴里嚼着颗青涩的枣子,抬头望着天际星空的变化。 忽的,一阵凉风吹过,水塘旁的小路上,似乎起了一阵呜呜的哭声,那声音飘渺不定,像是自风中飘过,落进人的耳朵里。 哭声越来越近了,赤岇嚼着枣子,低头看了一眼,见一阴魂有些化实的迹象,正飘飘荡荡,朝着不远处的村子里去了,路过赤岇所在的那颗榕树时,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稍稍避开了些许,继续朝着村子里去了。 人间不平事诸多,有不能往生或者不愿往生的阴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赤岇不属于人界,想着人间的事情,他还是少管的好,虽说阴魂伤人坏了人间秩序,可他龙族干涉,也不在章法之中。 到了后半夜里,赤岇似乎听到了不远处的村子里有哭声响起,那声音悲戚难过,纵使这世上最能巧言的笔,也难以书写。 将口中第十二个半熟的枣子吐出核去,赤岇一时有些心烦意乱,觉得小时候他那龙王爷亲爹开始娶美人的时候,他那母后就是哭的这般凄惨。 天边蒙蒙亮之后,有赶早下地劳作的人,已经背着锄头出了村子,赤岇从树上下来,朝着前方的村子里走去,见那下地的两人站在地埂上面色惊恐的交头接耳,任太阳越升越高,都没顾得上锄一锄地里的草。 赤岇凑过去听了片刻,依稀分析出是昨夜里村子里有人丢了性命,听那两个农夫话中的意思,这还不是这几个月里的第一起了,从开春到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死了好几个人。 说话的两个人发现赤岇偷听之后,吓的赶忙举起了锄头,后见阳光晒下来落在赤岇身上,地上的影子绰绰可见,便收了戒心,朝着赤岇自我介绍说,他们本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一个叫李二牛,一个叫李三牛,死了的那个叫李四牛,是他们本家旁支堂叔的第四个儿子,也是这个村里一年中死掉的第七个人。 两个农夫淳朴善良,在对方得知赤岇钱财被人偷了之后,倍感同情,便由李二牛引着,去到了李三牛的邻居,李小牛的家中暂且住下。 李小牛名字里虽然有个小字,身形却是不小,高大的汉子满身肌肉,一个人能抬起几百斤重的磨盘,脸上络腮的胡子带着小卷儿,生人乍一见了,便能生出几分怯意来。 不知怎么,李小牛这幅形象,让赤岇忽然想起了他那几次都没能过门的妻子,只觉得这李小牛或许只差出门带上一把百十斤的大刀,形象就更加贴切了。 傍晚吃过一碗粗粮熬的稀饭,赤岇坐在李小牛家的院子里发呆,想着此番出来果真是来逃难,不仅没能吃喝玩乐,竟还成了寄人篱下的流浪汉。 这善良热情的李小牛家生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姑娘,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吃饭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似乎想看他一眼又不敢,脸都红到了耳朵根上。 比起这个淳朴的姑娘,赤岇更喜欢李小牛家的小儿子财宝,五六岁正是顽皮好奇的年纪,村子里来的生人少,财宝便不停的围在赤岇身边,托着腮细细的看着,童言无忌,指着赤岇说他像是龙王庙里的老龙王。 李小牛的媳妇听到这句话时,往往会捂住儿子的嘴巴,一来怕冲撞了庙里的龙王,二来也怕赤岇听见尴尬。不过当事人赤岇听了,倒觉得财宝这小子耳聪目明,是个有福气的娃娃,他是他亲爹老龙王的亲儿子,长的自然也是像的,不过他那亲爹后来纵情声色,身边的美人越多,脸色越发蜡黄,哪里有他这般风流倜傥容颜焕发。 想到这里,赤岇难免心有不服,有些怀疑他那龙王爷亲爹,是不是对他唯一的儿子心生妒忌,便要寻个悍妇给他,如此一番推想,越是细细琢磨,越是要变了味道。 天刚入夜的时候,村子里各家各户都闭了大门,不一会儿,屋里燃着的昏黄油灯都灭了光影,白日里还能听到死过人的家中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到了夜里,人们连悲伤都显得极其压抑,不敢声张。 赤岇猜度着因是夜里有了鬼魂,所以才吓的人们心惊胆战。其实莫说人类寿命短短几十载,就算放眼六界之中,那些寿数长久的,除了看透生死的几个老家伙,又有哪一个不是惜命怕死的。 睡在李小牛家的旧厢房里,赤岇瞧着屋子虽然破了些,堆了许多杂物,但是李小牛的媳妇是个勤快女人,将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如若不然,他龙尊太子还不如去潜在那巴掌大小的池塘。 眯着眼睛睡了片刻,闷热的空气中,竟从窗子里透进一股阴冷的风,赤岇翻了个身,察觉那阴风围着李小牛家的房屋转了一圈,飘飘荡荡去了别去,便又打了个哈欠,继续睡去了。 不必细想,赤岇也知晓定然是游荡在人间的阴魂,又来索命了。 活过大几百年,有些事情赤岇明白,凡间的事情,自有凡间的规律。世人纷纷芸芸,这世清苦来世享福,多几分良善多几分福报,轮回转世活过一场又一场。其实算下来,这六界之中真正意义上得了永生的便是俗世凡人,仙人也好妖魔也罢,纵使修为高深,活过几千年之后终有陨落的那天,只是俗世凡人身在其中不自知,几千年来,不知多少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求长生之法。 而在外飘荡的那恶鬼,生前也是凡人一个,既然心有怨气不肯轮回,那便是有人种下了因,如今那恶鬼要寻的,不过也就是一个果而已。 赤岇呼一口气,不想管那红尘事,只怕空惹一身累赘,斩不断,理不清。 钓叟:四 夜里赤岇做了个梦,梦见他又被抓回东海被迫拜了天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掀开盖头,一身红衣的新娘子,变成了李小牛的模样,瞧见他这如花似玉的少年郎,饥渴的嘿嘿一笑,满涂胭脂的大嘴唇子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身上绣龙描凤的喜服都撑开了无数道口子,张着粗壮的臂膀便向他扑来,仿佛两腮硬如钢钩的头发,都已经刺到了他的皮肤,扭捏造作,娇声唤道:“赤岇哥哥~” 赤岇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看看身旁财宝正拿着一只草编的蚂蚱搔他的脸,见赤岇被搔醒了,便咯咯笑了几声道:“赤岇哥哥你赖床,羞羞。” 赤岇一拍脑袋,庆幸方才只是做了个梦,出了门去,见李小牛正用泡好的柳条编着一只竹筐,见他出来,笑呵呵的道:“锅里留了饭菜,还热乎呢,你快去吃吧。” 点点头,赤岇道了声多谢,一转脸,莲绣已经将饭菜端了过来,将碗递给赤岇之后,羞的一低头,又走了。 女儿的娇羞,作为父亲的李小牛看在眼里,常年劳作晒的黝黑的脸庞嘿嘿一笑,朝着赤岇问道:“孩子,你昨日说是从沿海来的,那地方有点远,可是家里有了难处?” 赤岇嗅了嗅碗里的清粥,稻米的香气中带着一些青菜的芬芳,倒也素净爽口,听闻了李小牛这样一问,想起自己身不由己屡次被逼婚的场景,便点了点头,有些无奈。 善良的李小牛望着赤岇,眼底生出几分同情来,又打问道:“家里还有几口人啊?” 赤岇一时愣在当场,正想着若是将他那风流父王的后宫也算上的话,他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李小牛以为这话问到了赤岇的痛处,不忍逼问,便赶紧转移了话题,叹息道:“这年头哪里都是多灾多难,你要看开些。” 喝了一口清粥,赤岇点了点头,又听李小牛安慰道:“我这家里虽然穷了些,但是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至于四处漂泊,家里几口人也都处的和谐,不会尖酸刻薄刁难人,你说是不是?” 赤岇想想,觉得从昨天下午来了,相处之后确实发现这一家子人和气善良,是个好人家,于是也认同的点了点头,应道:“是不错。” 李小牛见赤岇喜欢,本欲追下去再说什么,一抬头见墙角的女儿红着脸朝他直跺脚,便咳了一声,咽下了余下的话,而后从柴棚里找出一把斧头来递给赤岇道:“孩子,你若是无家可归,以后也可以住下来,我李小牛虽是个粗鲁的庄稼人,可也为人公正,以后我怎样待莲绣和财宝,就怎样待你。” 赤岇一时有些惊讶,在青州城里要被砍的时候,还感叹过世间人心叵测薄凉至极,没想到到了这偏僻的乡村,竟会患难见了一番真情。 有些发懵的接过递过来的斧头,赤岇听着李小牛又道:“从沿海那边过来,想必还不会干我们这边的农活儿,若是白日里闲了,你可去山里砍些柴火回来,孩子娘腿脚不好,我又有农活绊着,平日里都是莲绣一个女孩子家去的,她气力没有男人大,总要背上好几趟才能回来,你去帮帮她也好。” 赤岇沉思一瞬,想着反正眼下也无处可去,露面露的多了,再被那老龙王抓住马脚,不如就暂时躲在这小村子里,想他那老龙王亲爹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锦衣玉食的亲儿子,竟然躲在穷乡僻壤里过苦日子。 如此一思量,赤岇觉得这个办法甚是绝妙,便握紧斧头,朝着李小牛拍着胸膛道:“不就是砍柴么?这难不住小爷。” 李小牛听了一声“小爷”,有些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愣神看着赤岇的时候,见赤岇嘿嘿一笑,胡诌道:“我小名叫小叶,对的,叶子的叶。” 明显听得李小牛缓了一口气,然后伸出宽大的手拍了拍赤岇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安慰道:“小叶啊,第一次砍柴,若是干不习惯,慢慢来就好,砍多少算多少,不要强求自己。” 赤岇点点头,一只手拎着斧头,一只手捧着碗将粥喝完,放下碗便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山头去了。 走近了,看着那不算太高的山,赤岇觉得,如果他灵力未曾被封住,莫说砍几个小小的树枝,就算是将这山头掀了,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半晌过去后,事实证明,万事想的倒美,只是前面加个“如果”,则如隔了山川大海那样难以触及。 面对个手腕粗细的树枝,赤岇挥着手中的斧头,连着砍了好几下都未曾砍断,后背的汗已经将他的衣衫湿透,赤岇干脆脱下来系在腰上,继续赌气似得砍着那树枝,半天下来,林林总总也不过砍了一小堆,反而将两只手掌,拧出了几个豌豆大小的水泡。 呲牙咧嘴的看看自己的手掌,赤岇感叹凡人一世皮肉受的苦,竟是比他修炼百年也不好过,正缓口气儿的时候,听着不远处有人怯怯的唤了他一声,“赤岇哥哥。” 赤岇回过头,遇上莲绣的目光,见她刚要鼓起勇气同他说话,似是之前树叶掩映看不清楚,而后看清他赤着上身,竟是尖叫了一声,捂着脸朝着山下跑去了,只留了半罐凉粉伴着小葱的凉汤,和一个黄登登的粗面窝头在石头上。 看着这人间的小丫头仓皇逃走的模样,赤岇觉得眼下场景,竟和小流氓调戏了良家姑娘一模一样。 傍晚,拖着柴火拎着瓦罐回到村子里,走近了,赤岇看见李小牛领着儿子财宝正站在村口等他,看到他身后的柴火时,鼓励的拍了拍赤岇的肩膀,眼神之中满是安慰。 而村里零星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不时看着赤岇指指点点,嘴里似乎还说着莲绣怎样怎样的话,听的赤岇云里雾里,但想着他贵公子风流倜傥,引几个乡村妇人欣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吃过晚饭,天还未曾黑透,财宝又拿着一只草编的蚂蚱送给赤岇,并将自己最要好的伙伴金豆介绍给他。金豆似乎在家里听过也关于赤岇的事情,张口便甜甜的唤了声,“莲绣姐夫好。” 这一声,直唤的赤岇手一哆嗦,将刚刚接在手里的蚂蚱扯了两半儿,从而伤了财宝的心,立在院子里呜呜的哭了起来,让财宝娘抱着哄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止了嚎叫。 当天夜里,赤岇不由得将门栓插上,想着他天姿相貌,果然容易遭人觊觎,出门在外,还是将自己保护好要紧。 过了子时之后,赤岇察觉到村子里又刮起了一阵阴风,而后似乎有孩子的哭声响起,引得不大的村子里几只黄狗接连吠叫,紧接着大人的哭喊声也起了,一时间门外嘈嘈杂杂,乱成一团。 赤岇隔着木门,听见李小牛开了房门,匆匆跑出去看了一圈,回来朝着屋里的媳妇焦慌的喊道:“孩儿他娘,是金豆没了!夜里到屋门洒泡尿的功夫,孩子就死了。” 李小牛的媳妇慌慌张张起来,像是抱住了熟睡的儿子,财宝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好朋友金豆死了,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声音比之白日里被赤岇撕了蚂蚱,还 要难过百倍。 赤岇想起白日里那声音甜糯的小孩儿,飞快起身穿好衣裳,出了门去跟在李小牛的身后,朝着金豆的家中去了。 此时金豆家中已经掌起了灯,村子里不少村民也都跑过来观看,有的拿着求来的符箓,有的举着锅铲,有的甚至将自己家的黑狗都牵了出来,只是无论怎样,屋门口那个被搂在娘亲怀里的小小身体,早已经没有了声息。 赤岇朝着四周找了一圈,发现孩子刚死不久,这院子里竟是没有金豆的三魂七魄,再细细观察,发现之前在村子里游荡的那阵阴风,已经离开老远,隐隐之中,有着孩子凄厉的哭声,不过那声音只身为龙族的赤岇听的见,寻常人只哀叹或者掩面哭泣,抑或安慰金豆娘几句,却都不知金豆魂魄已被阴风带走,若不入黄泉,便再没有轮回了。 跑出了金豆家的院子,赤岇朝着那阴风追了片刻,虽然之前心里知晓人间事不该多管,可眼睁睁看着一个幼小无辜的生命就此被剥夺,还是有些于心不忍,那孩子明明还没有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他的亲人从此会在痛苦中度过余生,无论那阴魂寻的是个什么果,赤岇也不信金豆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做下什么恶!纵使命薄福浅,生老病死也该自然天道来叛,何至于让那阴魂恶毒的杀了人,还要夺了魄! 追出村外,山野之中一声龙啸震天,赤岇化出真身,阻住了那阴魂去路。 那阴魂似乎有些意外,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赤岇有些忌惮,后退几步,见赤岇步步紧逼,便伸着尖锐的利爪,抓向了他的鳞片。 钓叟:五 龙族的龙鳞铠甲,无疑是这世上最坚固的东西,若放在寻常时候,那阴魂一爪子下去,必然在龙鳞之上落不下任何痕迹,可奈何赤岇如今被隐灵草封住灵力,眼下现出真身上前抢夺金豆的魂魄之时强行催动灵力,一瞬之间便被隐灵草反噬,颓然跌在地上变回人形,肩膀被那阴魂撕了个口子,浸出丝丝血来。 那阴魂方才心里还有些忌惮,一看赤岇竟如此不堪一击,也便变得猖狂起来,阴气化实,飞扑起来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嘴巴,朝着赤岇扑了过去。 赤岇身手还算矫捷,一个翻滚躲过那阴魂的攻击,连连后退几步大喝一声,然后从随身的锦袋里,胡乱摸出一件灵器来,对准了那阴魂。 这连番动作,果真将那阴魂一瞬间唬在当场。 而后事实证明,“一瞬间”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赤岇将那灵器拿在手中,默默念了个驱动的口诀,却发现身体内的灵力如同一潭被冰封的湖水,任他怎样敲打,都不起一丝波澜。 于是乎,赤岇将手中的灵器收回锦袋,又换了一个出来,心里知晓哪怕是最低等的灵器,也是需要用灵力驱动的,眼下换来换去,不过是在尴尬的境地之中,拖延一刻是一刻。 可显然,虽然这阴魂的神志已经被怨念冲化,可也不代表对方傻,终于在赤岇换了第七件灵器的时候,十根钢钩似得尖爪,又抓向了赤岇的胸膛,猩红的舌头伸出来几尺长,仿佛不仅要将赤岇的身体撕碎,还要将他的魂魄吸食干净。 赤岇一见不好,本欲逃跑,可一转身,听见阴风之中金豆的魂魄还在呜呜哭泣,似乎失了所有的情感思想,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悲戚。 停下脚步来,赤岇有些不忍离去,正在犹豫的时候,听得吵闹的人声近了,人们该是听到了方才的龙啸之声,都朝着这边来了。 财宝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娘亲的怀抱,迈着小腿儿朝着赤岇这边跑来,边跑着似乎听到了金豆的哭声,也哇的一声哭了,一边跑,一边唤道:“豆豆,豆豆!” 人们离的近了,阳气弱些的已然看见了那阴气化实的厉鬼,忙呼着喊着让财宝停下。 财宝年岁尚小,连着跑了几步才意识到大人在说什么,惊恐的立在路上,回头看看身后的大人,再看看不远处面容可怖的恶鬼,吓的立在当场,哭声都哑在了嗓子里。 周遭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李小牛夫妇拼了命要向前去救回儿子,发现两条腿如灌了千金的重铅,根本不能移动分毫,而财宝似是已经不受控制,一步一步朝着那阴魂走去。 赤岇眼见着,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犹豫,想着冲上去将财宝从那阴魂的手下拉扯过来,它一个小小鬼魂,莫不成还真能杀死他龙尊太子不成! 心里这样想着,赤岇动作已经快过了脑子,飞身扑过去,一把将财宝抱起,转身逃跑时察觉到背后阴气森森,似乎那尖锐的指甲,即将要剖开他的胸膛。 下一刻,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落在赤岇身上,只听得身背后伴着刀剑出鞘衣袂飞舞的声音,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响起,像是生人跌入油锅,活着剥了皮囊,听的人毛骨悚然。 赤岇回过头去一看,见那阴魂的胸口,已经有了黑洞洞的一个窟窿,那阴魂惨叫声越来越小,最后缩在地上,化作一团黑气渐渐消散,只留了一滩腥臭的尸水,证明了方才惊魂一场,不是一个荒唐的梦。 阴风渐渐散去,夏日的天又恢复了惯有的闷热,明亮的月光洒下来,让赤岇看清了方才挡在他身背后的人。 那人肩臂单薄,却挺拔有神,腰身纤细,却不减韧意,一袭白衣胜过朗朗明月,长剑在握,能镇住万千妖魔,微风过了,带起如瀑的青丝,头上唯一的碧玉短簪,为他满身清泠,添了几分温润。 赤岇瞧见这人,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来,单一个背影,便认出此人十有八九,便是之前在侩子手刀下救他的那个。 赤岇探过脑袋去,朝着那人看了一眼,见他脸庞素净的像是一块精雕的美玉,眉目之中带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柔意,再看,又满是英气。 第一次,赤岇面对一个少年 ,竟生出几分形秽来,若平时,他那龙尊太子的一派行头还有通身修为还能为他长点脸面,可如今他不过普普通通肉体凡胎,方才的衣衫也在打斗中褴褛不堪,那里还能端出什么姿态来,与对方相提并论。 嘿嘿笑了两声,赤岇觉得,就算是眼下比不过,他心里对这突然出手的少年,也不觉得讨厌。 对方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致关心赤岇此时心里翻来覆去经历了几番斟酌,只凝神看着金豆有些变淡的魂魄,伸手将它缓缓托在掌心,而后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扭头看了傻笑的赤岇一眼,便默不作声离开了。 赤岇暂时不计较他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竟然遭受了旁人的忽视,紧着朝那人问道:“你带金豆去哪里?” 对方脚步顿了一瞬,并未回头看赤岇,似乎将声音压的极低,听起来有些淡淡的,极其简约吐出两个字,“黄泉。” 赤岇放下心来,联合想起来对方分明也是救过他的,便朝着那人的背影,道了声,“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说着,打算掏出自己锦袋中一件灵器作为回报,手还未伸进去,却见对方已然不见了踪影,利落的姿态,比之他这龙尊太子更像个太子。 身旁的财宝哇的一声哭了,赤岇才从那人离去的现实中回过神来,四周的村民已经快速围了过来,财宝的娘亲抱着财宝呜呜哭泣,李小牛则拉着赤岇感激涕零,几乎想要跪下。 赤岇之前遇见的那锄地的李二牛恭恭敬敬的朝着赤岇问道:“小伙子,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赤岇被问的一脸迷茫,“和我一起?” 李二牛被赤岇的反应搞得有些糊涂,“就是方才斩杀恶鬼的那个,我们这边眨眼的功夫,没看清那公子是从哪里走了,只见方才你俩在一起。” “哦,他呀。”赤岇一时间,竟有些不愿承认与那少年并不相识,便说谎道:“他是我的朋友。” 李二牛点点头,这句话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悄悄将赤岇拉到了一边,眼神里满是敬意的看着赤岇,带着几分祈求道:“赤大侠,若您还有像您这样无家可归的朋友,都可以带到我们村子里来,我李二牛家的房间多的是,比李小牛家宽敞多了,实在不行,我李二牛家也有闺女,再长长就大了,肯定比李小牛家那不干净的丫头强。” 李二牛这一番话,一向心思活泛的赤岇也只明白了七七八八,不明白为何李二牛突然提到了莲绣,还说说人家姑娘不干净? 赤岇不解,刚想问,却见李二牛已经闭上了嘴巴,一扭头,见李小牛抱着孩子来了,激动的唤着赤岇回家。 赤岇点点头,抬眼瞧见莲绣也在不远处,似乎一直看着这边他们说话,此时此刻眼睛有些红红的,捏着衣角,立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夜色还没有褪去,赤岇回到李小牛的家里,在李小牛一家人硬要让出正屋的后,赤岇还是决定宿在了厢房中,他这人从小便有个毛病,就是什么东西一旦从一开始选择了,就不会轻易更改,若硬要改了,也会别扭至极通身不适,就像他北海之中的小跟班,估计放眼整个北海,那小子都算的上是个笨的,可再换了机灵的来,赤岇又会觉得不习惯。娶亲这事也是一样,既然从一开始选择了,便是要定下一辈子的,就像母后嫁给父王,就定下了一辈子,而他不明白父王留恋温柔乡,一觉醒来身边耳鬓厮磨躺着的人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会是一种怎样怪异的感觉。 所以婚姻大事,他慎之又慎,生怕自己错一次,一辈子都别扭的难以更改,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若他心里淡漠,终究会害了人家姑娘。 胡思乱想罢了,赤岇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夜里见到的那人,从那人的反应和身手来说,看的出来不是个寻常人物。赤岇鼻子灵敏,又从未曾从他身上嗅出半点凡人气息,只可见这人不在凡世之中,也不知是六界之中,哪个家族的巧妙人物。 翻来覆去,赤岇沉沉进了梦乡,梦里他又开始娶了新娘,这次的新娘子不再是虎背熊腰的悍妇,而是换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那厉鬼伸着爪子就去挠他,赤岇躲闪着在北海龙宫之中跑了好几圈,外头的天才刚刚亮。 出了门去,赤岇见李小牛还坐在院子里编筐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编过的地方开了好几处都未曾察觉。 看见赤岇出来,李小牛站起身来,似乎鼓了巨大的勇气,将赤岇拉到提前备好的凳子上坐下,郑重其事的道:“小叶啊!我件事情,我一直想同你说。” 钓叟:六 赤岇听闻李小牛有事要同自己说,便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想着自己此番“落难”,也多亏了这位淳朴的凡人相助,寄人篱下,多几分尊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谁知李小牛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赤岇这活了几百年的龙尊太子,惊掉了下巴。 见赤岇坐下之后,那李小牛也坐在了旧木板拼成的凳子上,庄稼人实在,便朝着赤岇如实道:“小叶啊!说实话,一开始留你下来,只瞧着你虽是个流浪汉,但是样貌不凡,便想着哪怕穷苦些,也可以留下来做个上门女婿,娶了我家莲绣。” 赤岇睁大眼睛,一个哈欠打到了一半儿,又生生咽了下去。 “昨天夜里你的英勇,全村的人都看到了,那恶鬼祸害了不少乡里乡亲,你能将它收了,说明你也是有通身的本事。” 赤岇点点头,想想那白衣少年想必不屑虚名,便独自将功劳揽了下来。 李小牛接着又道:“我同那李二牛在一个村子里过了几十年了,他拉你说了什么话,我知道,莲绣也知道,眼下既然亲事还未定下,我也和你摊开了说说,愿不愿意,全由你自己,就算你没有救下财宝,我李小牛也绝不强求。” 赤岇一听,本欲拒绝,可见李小牛面上露出悲伤,便没有忍心即刻打断他的话。 “像我之前说的,我家里劳力少,莲绣娘腿脚又不好,砍柴割草的活儿,便都落在了莲绣身上。三年前莲绣上山砍柴的时候,遇见了几个过路的流氓,他们调戏莲绣,可莲绣常年干活,有的是力气,挥着斧子就将那几个流氓给赶跑了,可,可后来村子便开始有人传言说莲绣被流氓侮辱了,这事儿越传越大,一开始登门给莲绣说亲的媒人,一个个都不来了,莲绣的婚事一拖,也就拖了这么多年。” 说着,李小牛看着赤岇,激动道:“但是你要相信,我家莲绣还是清白的,是那些人嫉妒我家莲绣生的漂亮又能干,怕抢了别人家姑娘的风头,才在我家莲绣身上泼脏水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赤岇点点头,望着李小牛目光诚恳。 李小牛激动的站起身来,“那,你是肯娶莲绣了?” “非是我不娶。”赤岇余光看看屋门后藏着的身影,生怕伤了李小牛和莲绣的自尊,哀叹一声,故作为难的胡说道:“实不相瞒,在我与家人离散之前,早已娶过亲事,分别之前,娘子还怀了我的孩子,如今算下来,也早该生了。” 李小牛听了,虽有惋惜,但是面色终究缓和了些许,重新缓缓坐下,思量道:“那就不成了,你即已经娶了妻子,那么我的莲绣嫁你,便是做了妾室,我见过村子里有些姑娘嫁给人家做妾的,日子过的都不算好,我就是养上我家莲绣一辈子,也不要她去做妾受苦。” 赤岇认同,“莲绣姑娘虽是一介女子,却同通身傲骨,赤岇确实佩服。” 话音刚落,赤岇便听得脚步声近了,一扭头见莲绣到了身旁,满眼通红,泪水汪汪,不停的绞着衣襟,似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不顾自家爹爹的目光,朝着赤岇道:“赤岇哥哥,你若是喜欢我,我,我愿意给你做妾,只要和你在一起,没有名分都可以。” 一番话说出来,莫说在思想守旧的俗世间,就算是放眼整个六界,也算是惊骇世俗,脱离纲常。 “啪!”的一声,李小牛一巴掌打到女儿脸上,红着脸庞怒叱道:“本来名声就不好,还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若是人家不娶,是不是你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莲绣倔劲儿上来,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是,若是赤岇哥哥不要我,我就再不嫁了!” 李小牛庞大的身躯气的发抖,一挥巴掌刚要打,却被赤岇伸手拦下,劝告道:“都不要生气嘛,我是不能娶,但是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莫要将眼光只放在这小小的村子里。” “嫁到外村?”李小牛摇摇头,也不在乎赤岇是个外人,掏着心窝道:“我家莲绣这个名声,就算是外村人不知道,亲事说到头上,人家一打听也能打听出来,好的人家,必定不会再娶,就算是有愿意娶的,傻子呆子我们也不愿意,这还是小事,若是再像了几年前那家,我们老两口就要悔死啊!” 赤岇听不大明白,“几年前?什么几年前那家?” 李小牛摆摆手,“那件事情,不说罢了,不说罢了。” 对方不愿多说,赤岇也不强求,继续安慰道:“别担心,我有个朋友是专门说媒的,普天之下许多经人传颂的佳话,都是他撮合的,等我见了他,托他给莲绣姑娘说一个,保准比村子里的那些男人好。” 这句话赤岇说的是真心话,找到月老朝纠,给个凡人牵一段姻缘,还不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到时候莫说十里八乡的少年,就算是富家公子皇亲国戚,都能给你编排出来。 可眼下,真心话倒不如谎话教人相信, 李小牛只以为赤岇是在安慰他,有些难过的道了声谢,便又拿起手边的筐子拆了,重新编了起来。 赤岇看一眼莲绣,见这姑娘一双眼睛通红通红,透出几分看透红尘的模样,便想着受受挫折也好,免得以后遇见感情事,会天真的像个呆笨的孩子。 又去山上砍了一天柴之后,赤岇扛着柴火回到李小牛的家里,见门还为他留着,只是没有之前期盼的目光了,客客气气的,只将他看做救了财宝的恩人。 赤岇觉得自己再看李小牛和莲绣,也觉得有些别扭,便想着过了今夜,他便往别处走走,若是落脚,以他这般丰神俊秀的姿色,也该找个没有姑娘的人家落脚。 夜里变了几个戏法逗了财宝一阵之后,赤岇便回厢房里睡了觉,这一夜没有做娶亲的梦,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到了夜半,刚刚有些困意的时候,赤岇却又猛的睁开眼睛,利落下床出了门去。 破旧的木门紧锁着,赤岇未曾打开,只几步立上了土墙头,凝神察觉着隐隐的阴气朝着村子里飘荡,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赤岇心头疑惑,想着昨天那恶鬼,分分明明已经被斩杀了,为何今天又来了一个?莫不是这村子里风水出了问题,能招的十里八乡的恶鬼前来? 很快,赤岇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村子里他算下来也待了好几天,龙族对于风水灵力感觉比较灵敏,若是这村子里的风水有问题,那他也早应该察觉出来。可这村子若无异常,又为何会凭空惹来一只又一只的恶鬼,这小小的村子里,人统共也就那么百十口,难不成还能有个杀人狂魔,造下过滔天杀孽?就算是有个功成万骨枯的将军在这儿,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不消片刻,那阴风越来越近,就在赤岇觉得已经近到百步之内的时候,忽然之间,那股阴气又慢慢的退却了,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害怕的东西,有些畏惧,只得退了下去。 赤岇插着腰在土墙头上无声笑了几下,想着这只恶鬼倒是见多识广,竟然认得他龙尊太子,可这傲娇的情绪没能维持几秒,赤岇便觉得身旁有人,扭过头一看,便见月光下那抹素白的身影立在李小牛家的屋顶之上,手中的剑寒光闪闪,抿着一张自然嫣粉的唇,望着阴气消散的地方,沉静不语。 踏着墙头过去,跃上房顶,赤岇来到那人身旁,笑呵呵的道:“少侠,果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对方凝神细细的观察四周,并不理会赤岇的搭讪。 赤岇不屈不挠,第一次看一个男人觉得尤为顺眼,便又开口道:“少侠,我知你不是这凡世之人,巧了,我也不是。” 那人见阴风彻底散去,便侧目看了赤岇一眼,简洁应道:“我知道。” 赤岇不觉得惊讶,继续骄傲的自我介绍道:“我是北海龙族太子赤岇。” 对方极其明了,又道:“知道。” 这让赤岇有些惊讶,不由得问道:“少侠是……?” 那人一双凤眼犹豫一瞬,开口道:“与丘。” “与丘灵族?”赤岇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怪不得你知道我,说起来我与你们灵族,还有婚约呢。” 对方拿眼睛扫过赤岇一眼,不再言语了。 赤岇自知理亏,讪讪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不对,可怪起来,也只怪两族族长太过武断,拿着儿女婚姻当做儿戏,也不问当事人愿不愿意。” 说着,赤岇又自知之明的道:“我连着逃了三次婚,想必那灵族帝女从第一次起就已经对我厌恶至极,不过是没有办法而已” 对方不语,转身跃下房顶,赤岇紧跟着,似乎孤独良久的人终于寻到了伙伴,不停的说道:“那你叫什么名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相遇了,不如做个朋友,我看你骨骼清奇侠肝义胆,正巧我体弱不能自保,万一那阴魂再来攻击我,你保护我怎么样?” 钓叟:七 第二天天光大亮,财宝见赤岇还不出来,便过去推开了赤岇的房间,发现厢房里面已经空空如也,除了荞麦的枕头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坑来,余下一切,就像是从未有人在这里出现过。这一下子,李小牛夫妇叹息一声不再言语,财宝和莲绣,则红着眼睛哭了一个早上。 而赤岇这里,躺在附近小镇的一个客栈里,换上小二给买来的粗布衣衫后,仍旧觉得自己风采逼人,英俊非凡。 细听隔壁有了些动静,似乎已经起了,正唤了小二打水进去。 赤岇坐起身来,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利落果断的人,这一点由他几次三番临阵逃婚便可说明,可回想昨天夜里,那与丘灵族的小子,竟说他恬噪,这让赤岇觉得伤了自尊,虽说如今吃住都赖着算在了那灵族小子头上,可他堂堂龙尊太子,六界之中哪个不知北海富有,到时候莫说十倍百倍,就算是千倍万倍的偿还,也不过是他北海的九牛一毛。 片刻,听着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赤岇赶紧追了出去,见对方衣衫素净手持宝剑,似乎正要出去,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那人扫了赤岇一眼,没有应答,迈步又要走,赤岇紧跟着追了几步,那人才回转身来,看着赤岇道:“牛家村。” 赤岇赶紧表态,“我也去。” “随便。” “我对牛家村熟悉,那里的人我都认识,我给你带路。” “不必。” “既然有缘,你也不用客气,不瞒你说,我也发现牛家村那阴魂有问题,是应该查一查。” 对方不语,将手中的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听着赤岇又道:“那牛家村的李小牛,对我有收留的情分,若是置之不理,我也于心不忍,可依着我现在的能力,你也不是不知道,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所以必须寻求你的帮助。” 见对方思索,赤岇趁热打铁,接着道:“我知道我几次三番逃婚有损你们与丘一族的脸面,待这件婚事放下了,我必定亲自登门向与丘帝女道歉,她就算是打我一顿出气或者砍我两刀也可以。” 一番掏肺腑的话说罢了,赤岇明显见对方脚步缓了片刻,然后慢慢停下来,开口道:“我叫林风。” “林风?”赤岇愣愣的唤一声,心底隐隐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是很快,便被对方接受他成为伙伴的喜悦彻底掩盖,反反复复问道:“你答应我们一起了?答应了?我们一起去抓阴魂?” 林风凤眼朝着赤岇露出微微一抹白,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模样,沿着小镇的街道朝着牛家村的方向去了。 赤岇不知为何,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感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扯着旁人拜把子,却原来有了像林风这样的好兄弟,对方翻个白眼儿给他,都看的他这龙尊太子心头发痒。 “你们看,那白衣服的郎君,生的真俊俏,比女孩子还好看。” 两个人脚步飞快走的匆匆,街道上有赶集的妇女围在一起悄悄说话,声音压的虽小,赤岇也是听到了,看看走在身旁身姿挺拔的林风,发现自己为了同他说话,竟是一直稍稍弯着腰,大大折了他龙尊太子的风度。 悄悄直起腰来,又向前走了一段,赤岇终于听见有人道:“你们看那个两个郎君,生的都好生俊俏,尤其是白衣服那个,温文尔雅干净潇洒。” 另一个到了中年的妇人体态风骚,咯咯笑了几声道:“我还是喜欢那个高的,体格健壮满身阳刚气。”说着,似是陶醉的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再次带着浓浓的鼻音重复道:“我喜欢~” 赤岇背脊一僵,有种被人调戏的感觉,回过头瞪那妇女一眼,却见对方趁此机会,攒足犹存的风韵,朝着赤岇抛了一个极其明目张胆的媚眼,看的赤岇一阵恶寒,又赶紧扭过头来。 身旁的林风对周边事充耳不闻,看到赤岇小动作,不由得轻笑一声,这一笑,赤岇觉得周遭风景都失了颜色,恍惚觉得,任是全天下的女子都加起来,都不如这林风笑的好看。 但那笑容,仅仅维持了一个瞬间,转过脸,又是一脸漠然。 因是在人间,不便踏云而行,赤岇两人走到牛家村的时候,天气已经近了中午,路过李小牛的家时,赤岇还去同财宝打了个招呼,正在烧火的莲绣看到赤岇去而复返,本以为是他后悔离开,同意留下了娶她,谁知笑容还未扬到唇上,便看见了进门的林风。 莲绣看看林风,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闷声朝着赤岇道:“赤岇哥哥,是你的家人,找到你了么?” “……” 赤岇本想言说不是,可一想,那便可能又要给莲绣心里带来一丝期望,便点点头,默认了这件事情。 莲绣眼睛一红,沉默一瞬,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赤岇哥哥你等等。”说着,隐下眼泪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莲绣捧着个小包袱出来,打开了,里面是一双绣了虎头的鞋子,半个巴掌的大小,玲珑小巧,十分可爱。 “你说你们分别之时,家中娘子已经有了身孕,我算着如今,差不多娃娃也有一两岁了,我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礼物送给你,只能送你的娃娃一双鞋子,你不要嫌弃。” 赤岇此时脑海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住莲绣做的鞋子,声音都有些不自然了,“那,那我替我家娘子和孩子谢谢你。” 莲绣坚强的点点头,应下赤岇的谢意,眼泪汪汪道:“赤岇哥哥,你可要幸福,若是以后日子过的苦,就来牛家村找我。” 这一番表白,赤岇也有些感动了,像对财宝一样,伸手揉了揉莲绣的头,对于活了大几百年的他来说,不管是五岁的财宝还是十五六岁的莲绣,不过都是个孩子而已。 赤岇郑重其事,朝着莲绣道:“你是个好姑娘,不要自卑,一定会遇到个护着你的人的。” 莲绣点点头,不再看赤岇,一扭头回了房间,回身看了眼赤岇身后的林风,才慢慢关上了房门。 赤岇捧着虎头虎脑的鞋子回转身,有些尴尬的看向林风,本欲开口解释一番,却见对方目光落在那双小巧的鞋子上面片刻,未曾给赤岇开口的机会,出了李小牛家的院子。 由赤岇引着路,在牛家村的四周转了一圈,其它的并不见异常,只是村子周边,年代久远的荒坟倒还好,刚埋的新坟,总有被人撅过的痕迹。 赤岇同牛家村的村民打听过,因这新坟被掘的事情,村民们还曾报过官,当地的官府来派人查了许久都没有头绪,最后抓了个上山猎野兔子的,硬说成了盗墓贼,这件事情就糊里糊涂结了案。 到后来新埋的坟头仍旧不保,村子里有几户受过害的人家便想了个办法,凑钱买了个空棺材,里面装了一只死掉的狗崽,装模作样埋在了坟里,然后几个人作伴躲在一旁悄悄守着,可等了好几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人们意识到,这样可能哄不过那盗墓贼,所以村子里有了刚死的人之后,便派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去守坟,第二天赶早去地里的农夫过路那新坟,看见两个年轻人早已经死在了一边,身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抓出了血淋淋的窟窿,脸色蜡黄苍老,像是已经被重病折磨了许多年,抽走所有精力和阳气。 这一下子,村子里的人发现活人尚且顾及不过,便没有人再去管死人的事情了,可尽管如此,还是陆陆续续有了枉死的人,财宝的朋友金豆,就是其中之一。 了解到这一点,赤岇和林风相伴着到了村子西头,那里依山有一处平地,几代人下来,已经埋了大大小小无数坟包,有的上面长满青草,早已经没了后人祭奠,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发现,有的则一坛黄土铺在地上,坟坑处还露出棺材的一角,被日晒雨淋,变了颜色。 如今就算是白日里,到这坟地里来的人也几乎没了,赤岇和林风到了几座坟前,观察了一番,赤岇问道:“要掘坟么?” 林风点点头,赤岇搓了搓手,看准一座满是黄土的新坟,刚打算挥起路上同人借的锄头刨开,却听一旁林风道:“退开一点。” 这一刻,赤岇在阳光下抬起头来,差点忘了他龙尊太子曾经能掀起一座山头,这与丘的林风,怕是也比他不差。 拎着锄头后退了些距离,赤岇眼见林风也后退几步,然后手中宝剑出鞘,在空中舞出几道剑影,那无数剑影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掠过坟头,坟地后面高耸的一片白杨林,都被齐腰斩断了大片。 而那被黄土掩埋的坟包已经彻底掀开,黑漆漆的棺材上面满是灰尘,已经开了一半儿的棺盖吱呀一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半腐的尸骨。 钓叟:八 历来掘尸挖坟的人,除了有深仇大恨挖出来鞭尸的,便都是为了钱财,而在牛家村这个地方,埋的都是一些普通百姓,人们省吃俭用活一辈子已是不易,哪里还有钱财跟着死人埋进土里。 而面前棺材中躺着的腐尸,还是赤岇刚来村子的时候死的那个,如今隔了这么多天,那股厉鬼的阴气还在尸体上隐隐的飘荡。 赤岇疑惑道:“若那阴魂与这人生前有什么仇恨,索了命也就罢了,挖了坟还不鞭尸,是什么意思?” 林风思索一瞬,依稀还能看出那尸体临死前惊恐的模样,推测道:“索魂。” 一阵风来,赤岇捂着鼻子,拉着林风的袖子退开那坟堆,摇头道:“金豆死的那夜,魂魄是被阴魂即刻带走的,既然阴魂能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刨坟索魂呢?” 林风看了赤岇 一瞬,凤眼渐渐扬起一抹鄙夷。 龙尊太子竟被旁人光明正大的瞧不起,这一下子刺到了赤岇的脸面,思索片刻,往日所学浮上心头,恍然道:“我知道了,金豆还是个小孩子,对死没有那么畏惧,所以魂魄容易被控制,而大人对活着还有渴望,越是恐惧之下,魂魄便会暂时躲在身体里,以那阴魂的道行又不能强行剥离,所以那阴魂便会等着尸身入土,魂魄即将去往黄泉之前,把那魂魄索走,收为己用。” 林风点点头,将剑收回剑鞘,转身离开了坟地。 赤岇追上去,指着身后敞开的棺材,朝着林风问道:“就这样?不管了?” “管。”林风淡之又淡,吐出这一个字来。 赤岇停在那儿,“管?你走什么?” 林风未曾回头,说出来遇见赤岇之后,最长的一句话,“我开,你埋。” 赤岇张张口本想唤住对方,后一揣摩,觉得人家说的这个分工确也公平,他灵力被封是他的事情,用手用锄头,也能将尸体埋上。 于是乎,这新死的尸身得了天大的福分,未来的龙王爷亲自为他盖棺填土,怕是他家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要福泽连绵了。 坐在之前赤岇栖身的池塘旁,林风一坐便坐到了入夜,望着池塘中的水面良久,才跃上了赤岇所在的那棵树梢。 这次池塘旁那棵枣树上的枣子,比上次要成熟了许多,细嚼两下,已经带了丝丝的甜意,赤岇将枣核吐到地上,朝着林风道:“你倒是厉害,上次我潜到这池塘下面,才发现水底有问题,你坐着看一会儿,手指头连水都没碰,就发现问题了。” 对于这番吹捧,林风毫无反应,可自身冷傲的样子,便像是在表达着,这区区小事在他眼里,根本没什么可炫耀的,赤岇这番大费口舌,不过是说了一堆废话而已。 赤岇觉得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凑过去问道:“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怨气。” 赤岇将一颗枣子扔进嘴里,看着林风爱答不理的模样,小声嘀咕道:“什么怨气,我看我受的分明是窝囊气。” 林风一抬眸看向赤岇,赤岇赶紧道:“我是说这池塘的水底,凝聚着大量的怨气,到了夜间,怨气会愈发浓烈,这整整十几亩的水塘会被怨气侵袭成一湾死水,导致这水中的鱼虾如行尸走肉一般,少了生灵本有的灵动。” 说着,似是为了证明所言是实,赤岇在树上将手中的一颗枣子投进池塘当中,果不其然那枣子噗通一声落进水里,连个水花都未曾溅起,水面平静的,像是一面镀了水银的镜子。 将双手交叉枕于脑后,赤岇满是欣赏的看着林风道:“我那日觉得蹊跷,便潜入了水塘底部看了看,你猜怎么了?” 林风不语,只侧耳静静的听着,见赤岇卖起了关子,便也不做催促,只仿佛赤岇说与不说,并不见多么紧要。 而赤岇等了一瞬,有些挫败,自己则憋不住了,便接着道:“我本以池塘底下会有淹死的水鬼之类,还想着寻常魂魄能有这般力量,也是不同寻常,可待我下去了,却发现那池塘下面什么都没有。” 林风听了,觉得奇怪,蹙眉思索了起来。 赤岇摇头晃脑望着遥远的星空,故作惆怅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世上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林风难得认同的点了点头。 赤岇霎时骄傲起来,又朝着林风道:“这六界之中有规矩,不能随意插手凡尘事,你这般帮着那些村民,不怕自己遭天道反噬么?” 凤眼微微动了动,眼神撇向赤岇,如此时此刻如看着一个傻子。 赤岇张着嘴巴愣了片刻,一拍自己的脑袋道:“我也是傻了,阴魂又不是阳世的人。” 噗嗤一声,林风轻轻笑出声来,但很快,脸上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只眼底存留着隐隐的笑意。 月亮静静的照在梢头,赤岇听着笑声侧过脸看去,见月光缓缓的落在林风脸上,将他侧脸优美的弧度,镀上了一层柔柔的光辉。赤岇不自觉的,眼神从对方额前被风轻扰的几缕长发,落到长长的睫毛上面,又从秀挺小巧的鼻峰,凝聚在两片嫣然柔和的唇上。 不知不觉中,赤岇默默咽下一口口水,再向下移,树枝的阴影遮住了细若白瓷的脖颈,雪色的衣衫领口高束,肩头散落的头发随着锁骨处向下…… 忽的,联想到往下该是什么部位,赤岇猛然收回目光,为自己方才那一刹的感觉觉得尤为可耻,不敢相信他龙尊太子赤岇,有一天竟会看个男子看的神入非非。 不远处,林风似乎未曾察觉赤岇眼神细微的变化,只忽然之间警惕起来,眼神扫过赤岇一眼,将细长的手指比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全神贯注,凝视着山后而来的那条小路。 如之前一样,盛夏的夜里忽的有了一丝渗骨的凉意,似乎周身被毒蛇环绕,在满是汗渍的身体上慢慢爬过,惹的汗毛直立。 赤岇也屏住呼吸,朝着那山路看去,只见一团浓重的黑气慢慢飘荡过来,若在荒郊野外之中,有一些孤魂野鬼飘荡,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个阴魂与旁的鬼魂不同,似乎目的十分明确,便是朝着牛家村的方向而去。 身为北海龙尊太子,六道之中人界的事情,他也知道不少,明白活人若是死前有着极浓的怨气,死后便会成了怨魂恶鬼,只是眼下这阴魂和之前被林风斩杀的那个,却仿佛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默默牵引,如做傀儡一样连续复制,目的便是一个个杀死牛家村里的人。 虽然林风隐去气息屏着呼吸,那阴魂察觉不出他的存在,可这边赤岇灵力全封,此时此刻尽管再小心翼翼,周身龙气却是难以掩盖。那阴魂飘荡近了,似是察觉出了赤岇所在,便停顿一刹,化出实实虚虚的形态,抬着黑洞洞满是蛆虫的眼睛,抬头望向了赤岇的方向,而后,竟是桀桀一笑,向后退去。 树上的两人四目相对,未曾言语,同时跃下树去。 赤岇灵力全无,只能凭着自身还算矫捷的身手站稳脚跟,哪知一抬头,便见白影飘飘,伴随着利剑出鞘,势若闪电一般,已经刺向了那阴魂的方向。 那阴魂惨叫一声连连后退,周身被剑气所伤,尖锐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震的人耳膜发聋。 赤岇在一旁边观战,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心急的想要林风朝他这边看,可林风仍旧出手快且利落,剑气带起的风,将那阴魂划的哀声不断,幻化的身体伤口处,不断丝丝缕缕的冒着黑气。 终于,在赤岇已经不再有所“作为”之后,林风将自己本可劈山断海的本事,在三成上又收了七七八八,舞剑之时连续几个漏洞,让那阴魂逃脱开来,朝着山里面隐去。 赤岇过去,看着月光下银光一现,瞬间不见的长剑,有些抱怨的道:“你要是将它砍死,我们岂不是又没有线索了。” 林风看着阴魂离去的方向迈步跟上,摇头道:“不会。” 赤岇跟着又道:“你方才的招式太过强势,也不知以后哪家姑娘那么倒霉要嫁了你,怕是夫妻两个打起来,你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倒是好好一朵花儿,就要被你辣手摧了。” 伴着满地月光,走在路上的林风回眸瞪了赤岇一眼,仍旧不屑与他斗嘴。 赤岇闲暇不住,说到亲事上面,又问道:“看你年岁,该同我差不多,成亲了吗?” 林风脚步顿了一瞬,蹙起眉头似乎有些嫌弃赤岇烦躁,但是风度使然,还是点了点头。 莫名其妙的,赤岇觉得自己心头竟稍稍有些失落,这感觉就像是遇见了一朵极美的花,本以为可以好好欣赏,却发现那花朵已经另有主人。 伸手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腰,赤岇及时调整好自己的思绪,想他赤岇风流倜傥,喜欢的也会是世间绝色美女,怎会被一个男人牵着神思走,而且那男人,还是他逃过婚的与丘灵族,怕是在整个与丘他都已经臭名远扬了,就算林风是女子,也轮不到他来惦记。 钓叟:九 夜里静悄悄的,几只乌鸦在叶子稀稀落落的老槐树上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朝着别处飞去了。 赤岇与林风追着那阴魂翻过一个山坡,到了一处未曾耕种的荒地上,一阵风沙过了,那阴魂竟慢慢消散,消失不见了。 赤岇留心观察周围,却见这荒地四周,野草枯萎青青黄黄,旁边的树木都枯死了几棵,一座孤零零的坟包立在那里,显得尤为寞落。 人间的丧葬习惯,赤岇多多少少知晓一些,大多都是家族里依着辈份紧密相埋,零星也会出现几个独自埋葬的,但不会像眼下这个,隔了村庄老远,埋在一处荒山坡上,而且看样子,并不曾有人祭奠过。 林风白衣被风带起,凝了个术决在那坟包上,面色凝重用灵力查探一番,蹙着眉沉凝良久,就在赤岇以为林风是要睡着的时候,便见一双眼睛缓缓睁开,而后转身便离开了那个坟包。 “哎~” 赤岇追上去,问道:“什么都没有发现?跑了?” “没有。”林风静静道。 “那为何不将它抓出来?” “她在求我。” “谁?”赤岇挠着脑袋,云里雾里。 “女人。” “女……女人!”赤岇拔高调门重复一遍,有些不信耳畔听到的。 林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纠正道:“女鬼。” 赤岇眯着眼睛一阵坏笑,调侃道:“你竟还是个怜香惜玉的,若我没被封了灵力,倒也想好好看一看能让你手下留情的女人,哦不,是女鬼,生的怎样一副俊俏模样。看来你外表冷淡,内里还是个多情种子,跟个姑娘一样!” 林风回眸凤眼微怒,瞪了赤岇一眼,似是有些厌恶他现在的泼皮样调,可偏偏此时赤岇做出一副市井流氓的花心模样,一脸淫靡陷入想象。 白袖一抬,林风一伸手,将两根手指点在了赤岇额间。 一瞬间,赤岇感觉有种莫名的东西在他心头绕了几绕,待反应过来,忙后退了几步,大声道:“与丘读心术,你,你竟对我读心?” 月色隐隐下,林风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怕被赤岇察觉,极其自然的背过身去,仍旧是一副清高模样。 “萍水相逢,我们就此别过吧。” 赤岇一听,即是尴尬又有些失落,未曾细品林风说这相识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时,音调与之前简短时略有变化。只是赤岇不想再一个人游荡了,也有些害怕,怕林风知晓了他方才心头隐藏的,那一闪而过的龌龊想法。 眼看对方迈步就要走,赤岇再也不顾其他,开口唤了声,“林风。” 林风停下脚步,回眸看向赤岇。 赤岇迎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时竟无措道:“你,你别生气。” 林风沉默不语,渐渐隐去身形,脚下祥云聚起,随着一阵风过,消失了无影无踪。 赤岇立在原地良久,待心头悸动的情绪平缓下去,对着自己的影子,将这件事情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最后赤岇得出结论,林风本是与丘灵族,他这逃了三次婚的龙尊太子在整个与丘族心里,必然是个浪荡的混蛋形象,之前林风秉着风度和与两族的脸面,未曾与他翻脸,如今他不知分寸说笑一番,形象必然在对方心里已经恶略到了极致,忍无可忍,才抛下他离去。 种种迹象表明,十有七八九就是这样的。 赤岇平日里不是个死皮赖脸的人,可眼下心头有些过意不去,便想着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潦草算了,虽然他不图在旁人心中的虚名,但是林风救他几次,也算不上是旁人,所以赤岇决定,以后该是要好好表现一番,让对方知晓自己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恶略,以后在六界之中再见了,还能算是朋友一场。 这样决定了,赤岇理了理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拿出最潇洒的姿态,朝着小镇客栈的方向去了。 返回客栈后,天光已经大亮,赤岇到了门前时,本就闷热的天让赶了许久路的他后背彻底被汗渍浸湿,简直想要一头栽在海水里面再不起来。 赤岇从自己的房间门口过去,到了林风所住的客房,本欲抬手敲敲门,店小二适时的过来,看着赤岇满身大汗和尘土,朝着赤岇问道:“这位客官,您是连夜赶了多远的路啊?” 说罢,不等赤岇回答,店小二接着道:“这房间里的那位公子吩咐过,说您要是回来了,必定洗个澡再去见他,那公子看上去是个素净人,怕是闻不惯满身汗气。” 赤岇听了,抬起胳膊凑过去闻了闻,赶紧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又恍然反应过来,既然林风有过交代,说是洗澡之后才能见他,那岂不是说明,他并没有不辞而别,并没有再生他的气了? 想到这里,赤岇不禁暗暗欣喜,点着头连连拍了几下店小二的肩膀,激动道:“小爷一定会赏你的。” 店小二打着招牌的假笑笑了一瞬,在这客栈做了这么多年小二,哪个有钱哪个没钱,哪个阔绰低调,哪个打肿脸充胖子,他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回到房间,不过一会儿,店小二便将水打了上来,赤岇褪下浑身衣裳,仿佛自从被封了灵力,莫说不能腾云驾雾施展术法,就是自身形态,都有些潇洒不起来了。 换了一身凡世的粗布衣衫,赤岇站在铜镜前照了许久,将自己整顿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都梳的一丝不乱之后,才出敲响了林风的房门。 敲了半天,里面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店小二又过来告诉赤岇,在他洗澡的空档,隔壁房间的林风已经出了门去,看样子是朝西,去了牛家村的方向。 赤岇一听,眼前几乎冒了金星,心头哀嚎一声,匆匆跑出了门外,想着快一点,也不知能不能追上林风的脚步。 这次显然赤岇的做法是正确的,在他跑了一段路之后累极了,停在路边休息,一辆拉着牛粪的车子吱呀一声在他面前停下,赶车的车夫是个白胡子的老人,可怜赤岇赶路辛苦,便顺道捎他一程,赤岇坐着牛车到了牛家村的时候,发现林风也不过刚刚到了村口。 “林风!” 远远看见了,赤岇坐在牛车上朝着林风唤了一声,见对方停下脚步扭回头看他,赤岇便跃下马车,朝着林风跑过去了。 正在村口玩耍的财宝也看到了赤岇,迈着小腿儿跑着迎了上去,眼看快近了,财宝又捂着鼻子跑开了,朝着赤岇道:“赤岇哥哥你怎么这么臭了?” 赤岇一听,猛然停下脚步,抬起袖子嗅了嗅,浑身上下除了跑路时流出的汗水味,还有一股十分浓烈的牛粪味道,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在三伏天如蒸笼一般的天气里,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绝妙气味。 赤岇无奈的一拍脑袋,想着今时今日,他龙尊太子的形象威仪为何如此难以竖立? 随着财宝来到一条河边,赤岇又是一番折腾后,站在林风身旁的形象,才不会过于不搭。眼下,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着,便像是贵家公子,车门带着个仆役小厮。赤岇觉得折了面子,努力挺起胸膛后,路过的不认识的人又会悄言说,这家公子看着和善,那小厮却是一副恶奴模样,白瞎了年纪轻轻生的一张好脸。 这一下子,赤岇便又泄下气来,安慰自己皮相本是俗世凡人才会注重的东西,像其他几界之中,但凡修为高深的,哪个不是将皮相美丑看的极淡,想必他与丘灵族也是如此。 所以,赤岇便决定抛开外貌,用自身高尚的品德,在对方心里树立起良好的形象。 此次来到牛家村的目的,不用林风细说,赤岇也能猜度的出来,必然是为了山野荒地之中那一座孤坟。赤岇不知道那女鬼同林风说了什么而让林风手下留情,却知晓此次前来,必然是求证女鬼所说是真是假。 按理来说,与丘灵族有着通灵读心的天赋,若是林风与那女鬼读心,必然知晓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既然还要前来求证,便说明读心之术未曾施加,这种情况只有一种,便是对方心头被某种情绪干扰,自身都难以控制。 而常在死人心头久积不散的,以怨最多,多到连修为已是上乘的林风,都不能彻底化去。 在这牛家村里,居住了好几天的赤岇比林风要熟悉的多,虽然赤岇未能娶了莲绣做李小牛的上门女婿,但是李小牛一家人心地善良,一听跑回家的财宝说赤岇来了,忙又准备了饭菜,将赤岇与林风都叫到了家中。 赤岇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林风落落大方,救过财宝之后,被李小牛一家子一口一个恩公叫着,脸色都未曾改变一下。 赤岇觉得,若是放在以前,没有拒绝过莲绣的婚事,他必然做的比林风还要泰然,可当赤岇看见林风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雕成的葫芦送给财宝时,赤岇摸摸身侧空空如也的钱袋,想着若是他的钱没有被坑,他打赏整个村子都可以,更莫说一个白玉葫芦了。 钓叟:十 李小牛是土生土长的牛家村人,坐下片刻,赤岇便向他问起了关于荒山上那座孤坟的事情。李小牛对赤岇心思本不设防,可乍一听要问那孤坟,便有些变了脸色,支支吾吾不愿提起。 赤岇一见,便猜度着这里面十有八九有故事,目光看了看林风,然后对着李小牛道:“我的这位朋友是个修行之人,发现村子里历年死人,或许和荒山上那座孤坟有些联系,便想着同村的人问一问。” 李小牛叹息一声,摇摇头道:“其实村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死了好些个人,人们也意识到或许会和当年那件事情有关,其实上个月的时候,村里人还筹钱请了几个会做法的和尚道士,可最后还是一无所用。” 赤岇与林风对视一眼,便见李小牛将莲绣和财宝支出门外,然后将房门关好,重新坐回了木头的凳子上,回忆道:“这怪事是从七八年前开始起的,与外村人说道起来,还有些臊的慌。” 说着,李小牛问赤岇道:“这个村子中间有一座砖瓦的大院,你可注意过?” 赤岇点点头,“该是祖上有发迹的,不过眼下都已经没落了,我见那家进来出来,也只剩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了。” 李小牛再次哀叹一声,“那老太太算是我本族李家的一个婶婶,关系论起来,其实也有些远了,不过这牛家村里一家挨着一家算起来都是亲戚,都逃不出一个李字。那荒山的孤坟和村子里近几年发生的事情,怕是还要从那老太太身上说起。 八年前,老太太家里还做些生意,日子过的算是我们牛家村里顶好的,可再好的人家也有愁心的事情,那便是老太太唯一的儿子生了重病,家里花了许多银子,请了无数郎中都没能看好,最后有人提议说给那病儿子娶一门亲事,冲冲喜说不定病就好了,就算是病好不了,留个一儿半女在这世间,让老两口也好有个盼头。 于是有些日子,老太太便寻着四里八乡的媒婆,张罗着给儿子说亲,可婚姻是件大事,看中她家室的人倒是很多,可以听闻要嫁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说不定过门便要守寡,哪怕再穷苦的人家,也不愿意将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往火坑里推,于是这婚事一拖再拖,也就拖了许久。可旁人等的,老太太那儿子的病等不得,老两口心急之下,便拿出了半身的积聚做聘礼,想要求娶一家姑娘。没想到这一下子,不出几天,还真就给说成了。 应下婚事的姑娘住在隔壁村里,生的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说话时声音怯怯的,出嫁那天一直哭哭啼啼,还硬是被塞进了花轿,怕是一听要嫁个病秧子,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可家里已经收了聘礼定了亲事,姑娘再不愿,反抗不得,也就嫁了过来。 说起来也奇怪,自从拜堂成亲以后,那老太太家儿子的病竟果真好了起来,从以前瘫在床上不能下地,到后来可以走到门口晒一晒太阳,或者拿着书本念上一段。 而那新婚的媳妇,一开始也跑过几次,不是让村里人抓了回来,就是跑回去让她那兄嫂送了回来。来回折腾了有一个月以后,那新媳妇也便安定了下来,开始好好过起了日子,没过几天又有了身孕。 到这里,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后来种种也是因这里而起。 每隔上三个月,老太太家都会请来城里的大夫为儿子看上一次病。可这次来了之后,那大夫看看新媳妇的肚子,依着多年的交情,将老太太叫到一旁吐露了实情。 却原来,老太太的儿子经多年病重折磨,早已不能人事,虽说如今身体见好,但今生子嗣上却是奢望了,所以那大夫断定,新媳妇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一定另有他人。 这一下子将老太太近来欢喜的心彻底打碎,日子也仿佛从天上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满心的失落开始变成怒火,将新媳妇痛打一顿关进房中,去找那说亲的媒人讨说法。 那媒婆为人说了一辈子的亲,各家过得好与不好也还都算圆满,如今竟说一个有了种的给人家当媳妇,这让以后四里八乡哪个还敢再来找她说媒。于是那媒人和老太太一起,又找到了媳妇娘家的村子里。 那媳妇的娘家早已经没了父母,一直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她那哥哥嫂子好吃懒做,家里许多的活计便都落到了妹妹手中。老太太在村子里打听起那媳妇来,竟是没有一个不称赞贤惠能干的。 老太太和媒人找到媳妇的哥哥,嫂子,拍着桌子说了媳妇怀有身孕的事情,她那哥哥嫂子死不承认,直到老太太拿着报官做威胁,两口子才连哭带骂说了实话。 原来那媳妇儿曾在本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家里活多干不完的时候,那小伙子便会帮衬着干上一把,所以懒惰的哥哥嫂子贪图那小伙子的好处,也含含糊糊没有说什么,这让两个本就互生情意的少男少女,以为以后他们的婚事也会这样顺理成章的定了,可哪知世事多变,贪婪的哥哥嫂子贪图老太太家丰厚的聘礼,便不顾妹妹死活,强行让她嫁给一个人人都不愿嫁的病秧子。 临出嫁了,那媳妇与心爱的小伙子难分难舍,情难自禁有了苟且的事情。嫁到老太太家不出一个月,便发现有了身孕。 本来只要那老太太的儿子不言语,一切也都看似顺理成章,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做下了,便有露出来的一天。” 说到这里,李小牛惋惜的摇摇头,用活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人的立场感叹道:“都是苦命的人。 “那,后来呢?”赤岇追问道,侧目看向林风,却见他眼神竟是慢慢暗淡下去。 赤岇在失了神采的眼眸中,听着李小牛继续讲道:“这牛家村祖上还没有没落的时候是有个规矩的,但凡有了不守贞洁的女子,是要被装在猪笼里沉了水塘的,可这规矩虽然是有,历年来偶有那么一两个作风不检点的,人们也都网开一面,或打或休,总归是个结局。 可这件事情自闹出来之后,老太太的儿子旧病又复发了,老太太以为是被媳妇气的,便将所有的火都撒到了媳妇头上。 这一下子,老太太不仅没了家财,保不住儿子,连媳妇都是个不干净的,觉得这辈子一下走到了头儿,心一狠便出钱叫了族中几个年轻的来,将那媳妇绑了,沉在了村子外的水塘里,一尸两命。” 赤岇不解,“那为何后来,又埋到了荒山里呢?” “据说从那以后,老太太一家子,连同那淹死媳妇的几个年轻人,都开始在夜里做起了噩梦,梦到沉在水里的人变成了他们,说那池塘的水底,满都是媳妇临死时,小产流下的血水。” “怪不得那池塘下面会有那么浓重的怨气。” 赤岇恍然大悟,又将目光看向了林风,却见林风似是有些沉痛,低声道:“分魂。” 这两个字一说,李小牛霎时惊的嘴唇都开始哆嗦了起来,站起来朝着林风道:“公子果然是高人,当年有个路过的道士,也是这么说的。” 赤岇细一思索,了解道:“一尸两命又心存怨气,极易产生恶鬼,所以那道士便出谋划策,将猪笼连同尸体打捞上来,剖开女尸肚子,将孩子留在了水里,那孩子还未成形,所以我并未在水里发现什么。” 这么一想,纵然赤岇不是人类,也觉得有些过于残忍了。毕竟从成亲到死,都不是那姑娘所愿,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赤岇看着林风,昨天夜里他曾与那女鬼交涉过,想必这个结局,他早已经知晓。 “荒谬!”林风简单对这件事情做了评价。 赤岇细一琢磨这个词语,又联想到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猛然朝着李小牛问道:“是不是村子里死人?便是从那女尸埋在荒山之后不久?” 李小牛连连点头,“确实是,先死的是那老太太的病儿子,有了这件事情之后,病情愈发严重,一日夜里吐出一口血来,便撒手人寰了。再后来是那老太太的丈夫,赶着马车出门做生意的时候遇上了暴雨,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人也没了。 一开始人们并未想着和那媳妇的死有关,可是村子里开始一个个的死人,死了七八个之后,发现死的人都是当年收了钱财浸猪笼的人家,那金豆的爹当年还去了。” 赤岇道:“想必那道士是个半路出家的庸才,也未曾娶过媳妇儿,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母子连心,若是将那女尸和孩子分开,只会让那鬼魂怨上加恨而已。”说罢了,赤岇还啧啧两声,“也不知那道士四处骗人遭了报应没有?由他这馊主意一出,又将那恨到极致怨到极致的鬼魂埋在了风水极阴之地,吸收天地阴气,短短几年时间,竟可以操控其他阴魂杀人。” 李小牛无奈的摊摊手,死的也都是他的同族之人,眼睛都红了。 “村里的庄稼人哪懂这么多?一开始埋了那女尸之后,大家都不做噩梦了,还以为那道士是神人,赏了不少钱呢。” “确实该不做噩梦了。”虽然是死了村子里的人,赤岇一时竟忍不住冷嘲热讽,“因为一个短短的梦杀不死人,她不过是把梦境中的想法,都变成了现实!只可怜金豆和那媳妇的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就死在了大人的恩怨当中。” 钓叟:十一 出了李小牛家的院子,赤岇同林风默默走了一段路,见身旁人一直不语,便问道:“他说的,与那女鬼所说的一样,对不对?” 林风点点头,默认了赤岇的话。 赤岇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她手中有着好几条人命,若放任不管,说不定她还会伤害这里的人,虽说人的命数生老病死咱们管不得,可那女鬼已经脱出了人界之外,被那厉鬼所杀的人也难轮回转世,六界之中但凡正义之士,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会管上一管的,可若一剑将那女鬼打的魂飞魄散,又觉得太过悲情,心里总有些可惜。” 林风脚步迟缓片刻,朝着赤岇道:“去李家。” 赤岇一听,本想提醒林风,这个村子里的人九成九都是姓李的,要去的到底是哪个李家?这番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赤岇便明白了,想来林风要去的,就是已经有些疯癫的李老太太,那荒山女鬼的婆婆家里。 去那里的路赤岇认的,便快走了几步,引着林风到了门前。 已经褪了漆的大门上,门环惹上了斑斑铜绿,似乎许久无人来往,门口的杂草都没到了脚踝处。 赤岇过去,本想伸手敲一敲门环,哪知还未用力,便已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正在犹豫贸然进入是不是有些不好时,赤岇便见身侧林风已经推门进去,立在院子里没有往前。 赤岇跟着进去,发现院子里的景象比之外面更加荒凉,满地的杂草当中,还掺杂着去年未曾扫净的落叶,屋檐下的台阶已经塌了一块,一旁边的石墩上,一个白发散乱的老妇人,怀中抱着两块牌位坐在那里怔怔出神,一双眼睛似乎已经没有了生人的活气,满是沉沉的死寂。 想必这就是那李家老太太了,当年在这牛家村也算得上是风云人物,掌管了儿子的婚事,决定了一个女人的生死,到头来家破人亡,丧子丧夫无依无靠,说起来这一生倒也可怜。 而那女鬼似乎活过一世,也能抓住人心最脆弱的一点,比起让痛恨的人利落死去,不如让其看着身边亲人一个个离去,生不如死的活着,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听到有人进了院子,那老太太抬起头来,哈哈大笑了几声,朝着赤岇和林风道:“你们是来给我儿说亲的么?你们若是能给我儿说一门干净的好亲事,我这院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拿走。” 说着,老太太起身躬着腰,进进出出去几个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那些丧天良的兔崽子呀!他们趁着我丈夫不在,我儿病重,竟将这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呀!呜呜!” 林风立了片刻,看那老太太疯疯癫癫,便转身出了院子,而后脚步不停,竟是朝着牛家村外去了。 赤岇紧跟着,问道:“你又要去哪里?” 林风不语。 赤岇又问,“是已经下了决心,去将那女鬼从坟里拉出来打个魂飞魄散吗?” 等了许久,林风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角到了无人的地方,林风一把抓起赤岇的衣领,脚下祥云凝聚而起,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西方而去。 途中,赤岇不得不感叹林风的踏云之术比他好的太多,若他全盛时期踏云而行,速度也未必会比林风快。 一阵天旋地转,再落脚已经到了漫漫黄泉。 路边鲜红的曼珠沙华开的似要滴出血来,蒙蒙雾气笼罩住了两边涛涛的黄泉水,还有里面不停挣扎的无数鬼魂。 赤岇紧跟着,问道:“你在找什么?” 林风直向前走,“找一个魂。” “魂?” 赤岇想想,疑惑道:“当年与那女鬼相爱的小伙子,如今不是已经娶了妻子儿女双全么?他活的好好的,你为何要在黄泉之中找?” 林风以及快的速度,在漫长的黄泉路上,一直在寻找停留已久不愿转世的魂魄。 赤岇跟着来来回回跑了无数遍,终于忍不住道:“我说林风,你找谁倒是说一声呀?我还可以和你一起找找,两个人的眼睛总比一个人的够用不是么?” 林风暂时停下,开口道:“找李康。” 赤岇一听,“那女鬼的丈夫,老太太的病儿子?” 问罢了,赤岇一拍脑袋瞬间明白了林风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当年李康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人事,可发现妻子怀孕之后,并未向别人拆穿,说不定若当年那大夫不曾揭露,李康会任由这个孩子生出来,据说当年老太太要将儿媳浸猪笼的时候,这病丈夫李康其实是不愿意的,多次求情也未能说动老母亲,最后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妻子被淹死,而后不久他也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了。若这样联想起来,想是李康对妻子已有情意,你是想寻李康,前去打动那女鬼?” 目光从身旁的鬼魂落到赤岇身上,林风发现,几乎每次赤岇都能猜到他心中所想,难免有些怀疑,是不是除了与丘,何时龙族也会读心术了,且还不用身体上或灵魂上的接触。 边看着,边听赤岇又蹙眉道:“凡人已死,大多都已经入了轮回,你能有几分确定那李康放不下妻子,徘徊在黄泉路上等她。” 林风眼眸有些暗下去,低声道:“一分都不确定。” 赤岇听着,就觉得自己看不得他半分失落,便拉起他的袖子道:“你这样找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跟我来。” 说着,赤岇拉着林风在黄泉路上走了片刻,最后在一个阴司判官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林风抬头看看,朝着赤岇道:“与丘灵族与阴司一向交情浅薄,怕是他不会帮着查理此事的。” 赤岇拍着自己胸脯安慰林风道:“放心,不是还有我么?” 林风眉心舒展,“竟不知龙尊太子,还有这么大的面子。” “不是我。”赤岇嘿嘿一笑,“我幼时还与幽罗界那小子交好的时候,他曾带着我来这里玩耍过,玩过几次之后,这阴司的判官见了我们便要哭,所以我若出马相问,怕是他巴不得赶紧将我打发走,他张口闭口一句有或没有,岂不是比我们两个大海捞针一般的找要简单。” 林风听了赤岇的话,面上表情要笑不笑,白了赤岇一眼,竟带了几分嗔意。 赤岇莫名觉得自己心肝儿一跳,又开始扪心自问,是不是骨子里有那断袖的癖好?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赤岇不再多说话,拉着林风挤过门口层层叠叠喊冤的鬼魂,在众多怨毒的目光中,插队到了判官案前。 “嘿嘿嘿”一声奸笑,惹的那判官握着笔的手一抖,慢慢抬起头来,看见来的是赤岇后,一张本就不怎么好看的死人脸表情更是瘆人,仿佛趔着一张嘴想客套的笑笑,无可奈何又有几分想哭。 赤岇此时也觉得这判官可怜,还未等对方开口,便率先给那判官吃了颗定心丸。 “本太子已经长大了,所以今天来不是捣乱的,就有一丁丁点儿事情前来麻烦你。” 那判官嘴唇一哆嗦,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什,什么事情?” “同你打听个人。” “往,往生的人命格不能随意翻阅,你和幽罗少尊主是不是又联合起来诓骗老夫,他前阵子刚来糊弄着老夫查人,这次老夫再不破例了!” 赤岇拍拍那判官的肩膀,安慰道:“倾凌那家伙生来奸诈狡猾,我这人当年不过也是被他骗了来此胡闹,其实论起本性来,我是很天真善良的。” 这话说出来,不仅那判官不信,连一旁的林风都尴尬的肃了肃嗓子。 “那,那殿下是来干什么?” “我不查往生的人,你且给我查一查,黄泉之畔,有没有大梁国永宁县内牛家村的李康?” 判官一听,一颗心跌到肚子里,即刻挺直了腰杆,乐呵呵的朝着赤岇道:“太子殿下早说话,老夫这就去查。” 说罢了,从书案后面,地上摞着的一堆册子里,如大风刮过一般翻了一个来回后,合上册子,笑呵呵朝着赤岇道:“回殿下,还真有一个,就在奈何桥旁,徘徊了七八年了。” 赤岇一听,朝那判官道了声谢,拉起林风便朝着奈何桥的方向去了。 那判官立在原地,看赤岇果然利落的走了,便第一次觉得这北海的龙尊太子,其实看上去也还是比较顺眼的。 这边赤岇与林风到了奈何桥旁,找了不一会儿,便找到了立在奈何桥头众多鬼魂当中,神色落寞的李康,李小牛曾告诉赤岇,李康眉梢有颗朱砂色的红痣,曾有算卦的说,那是灾星降顶,并说李康活不了大岁数,结果那算卦的被李家老太太找人打折了一条腿。如今想想,给世人算卦就好比喜鹊报喜乌鸦降灾,人人都爱听个奉承吉祥话语,可又有谁的人生,能全然都是一派祥和喜乐安康的。 与李康说明了缘由,似乎他等这一天已经良久,也似乎再见妻子一眼,才能安心踏上奈何桥,不多询问什么,便跟着赤岇林风一起,回到了牛家村里。 钓叟:十二 这世上真正的降服,并不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战,就像真正刺痛人心的,也从不是刀枪利剑。 黄泉河畔的风,吹在魂魄身上犹如刀刮火灼的疼,除了那些生前有过罪孽,无奈囚在黄泉地狱的,极少有魂魄徘徊在黄泉之中不愿投生。 李康未曾踏入轮回,其实在赤岇和林风的意料之外,赤岇明白林风心中所想,他不想让那女鬼生前死后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痛苦绝望的。 入夜之后,到了荒山之中。极其浓重的怨气,在山谷中反复回荡,伴着夜风吹过,听在生人耳朵里,像是无尽的呜呜哭声。 就像活着的时候对抗不过命运一样,那已然十分强悍的女鬼,在修行百年资质卓越的林风面前,仍旧渺小的像是苍穹之中一粒沙子。 她心有怨气,有着对世人浓浓的恨意,不愿踏入黄泉步入轮回,魂魄飘荡在世间,零丁孤苦,可她也错不该枉杀人命,恶鬼杀人,是要被堕入地狱的。 那女鬼被林风从坟墓中用术法召出来,见林风去而复返,以为之前求情无用,是回来要将她打的魂飞魄散,便满眼赤红的想要反抗,不停的在荒山中惨叫哭泣。 可月光盈盈下,那女鬼看到李康的身影时,竟是一下子呆在了当场,慌措的后退几步,张张口,唤不出,哭不出。 李康向前走了几步,离了肉体多年,魂魄苍白的脸上还带有生前几分病意,神态却有了几分洒脱,似乎看到眼前人这样,在他的意料之中,满是怜惜心疼。 “丽娘,我等了你很久。”李康开口了,话语轻轻的,带着几分文人的气质彬彬。 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亲切地唤过她,跪在地上的女鬼,模样竟从疯癫可怖满目血色,渐渐褪回了之前清秀温婉的模样。 “李郎。” 丽娘唤一声,忆起生前丈夫对她的好来。 那时她被迫着嫁到李家,被捆绑的和一只公鸡拜了天地之后,便被人送到了丈夫的房间。洞房花烛那夜,她身着喜服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却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块儿糕点,问她饿不饿? 她从未对她的丈夫做过什么,可丈夫却从曾在婆母面前说过她半点不好。冬天夜里蜷缩在地上,双脚连带着小腿都凉的通透,他便将床铺挪出一半来,知道她怕,便和着衣服睡觉。 若说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除了那记忆不深的父母,和邻居青梅竹马的小哥,便是她这病怏怏的丈夫了。 他对她好,连知晓她怀了身孕,都未曾言说分毫。 丽娘一双眼睛哭出血泪,即难过又无助,似是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哭诉道:“李郎,我的孩子没有了。” 李康过去,像兄长一样,抚摸着丽娘的头发,安慰道:“生前事,都过去了。” 丽娘哭到嗓子嘶哑,“他明知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却娶了别的姑娘,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我了,他们都恨不得我死,他带着他的妻子孩子,绕着牛家村走,都不肯来看我一眼。我沉在冰冷的水里,把手上的指甲都抓破了,也打不开那厚厚的猪笼,后来我的孩子就没有了,他变成一摊血水沉在了水底,我连陪着他死在一起都不能。李郎,我恨啊!” 李康伸手抹去丽娘的眼泪,甚至不顾她如今被怨恨侵蚀的,几乎已经没了人的模样,怜惜的将她拥在怀里,音色轻轻,却如盟下了这世上最重的誓言。 “我要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年没能救下你,怕你害怕,我便到黄泉之中去寻你,我在奈何桥边等了许久,终于找到你了。” 赤岇静静立在一旁,不忍再看面前一对苦命夫妻,便将目光移到了林风脸上,却见对方早已经垂下了眸子,神情中带着几许伤感。 本以为几经波折,丽娘终于明了了李康的心意,可片刻,李娘却是将李康推了开来,胸中怨气散化不少,无奈道:“我早已是个不洁之人,如今又满手杀戮,任凭哪一点,我都再配不上你。” 李康摇摇头,“你勤劳勇敢,敢爱敢恨,你这性格一直是我这病秧子所倾慕所向往的。我生的面貌平凡,又是个累赘,分明是我配不上你。不过这些都是之前的事情了,能再见你一面,我便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丽娘哭泣着摇摇头。“你不该等我的,转入轮回你还有无数个未来,而我罪孽滔天,从索了第一个人的命开始,我便知晓有一日必然会被高人打得魂飞魄散,眼下我若步入黄泉,也是要下无间地狱的,我活着或者死了,任何时候老天爷都没有给过我希望,所以你不必等我,你从没有害过我,我却连累你枉送一条性命已是不该,李郎,你还是走吧。” 说罢了,丽娘竟跪着爬到林风和赤岇面前,重重的叩了几个头,求道:“你们能把李郎带来,让我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个人疼我,我便什么都知足了。如今我知道,这山里所有的阴气都汇到我这坟墓里来,虽增强了我的力量,可我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气,以前杀人是为了报仇,可如今确是有些身不由己了。两位仙人曾手下留情,如今就算将丽娘魂魄打散,丽娘也毫无怨言了。” 一旁的李康也几步过来,同丽娘跪在一起,叩过几个头,求道:“李康愿与丽娘同死。” 到头来竟是如此局面,赤岇眼看着也有些为难,若就此放任,对不起金豆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若挥剑诛杀,又觉得丽娘和李康太过凄惨。 正犹豫之间,却听一旁林风朝着丽娘道:“无间地狱里虽是受苦,无论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也有个期限,你可愿意去受?” 丽娘闭上眼睛,却是摇了摇头。 “人间再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了,冤有头债有主,仙人莫要牵连李郎。” 似是这个答案林风早已预料,又将目光看向李康问道:“你本无罪,何时转世轮回全凭自己做主,若她坠入地狱之中,你可愿在黄泉之畔,接着忍受刀刮火灼的苦,一直等着她吗?” 李康轻飘飘的灵魂叩下重重一个头,“我愿与丽娘同下地狱。” “那便好。” 林风点点头,做出一副无情的清冷模样,朝着丽娘问道:“现在,结果由你来选,你是想让他陪着你死,还是彼此留个机会,下辈子好偿还他等你的情意?” 丽娘面露苦色,看向李康,“李郎,你又何必?” 李康闭上眼睛,决绝道:“我意已决,凭你选择。” 丽娘面色释然,看看眼前人,前世恩怨终究化开。 “丽娘,愿坠入黄泉地狱。” 赤岇心中虽有怜惜,但看到这个结局,眉心还是慢慢舒展。 李康是老天对丽娘的最后一丝眷顾,无论丽娘今后在黄泉地狱遭受怎样的苦,也都是在为之前的罪孽赎过。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他们两个能受得受不得,便是他们的造化了。 这天夜里,牛家村外的荒山上忽起了一阵大风,那风像是人呜呜的哭声,不一会儿,便又散了开去。 林风带着丽娘夫妇和赤岇这个累赘,趁着天亮之前又去了一趟黄泉。 临别之时,丽娘想起一件事情,便朝着赤岇和林风道,那个让村里人将她埋在荒山的道士是个瘸子,就是他教给丽娘将别人的魂魄炼成傀儡,然后索人性命的。 赤岇一听,心头起了疑惑,回到牛家村又问李小牛,当年丽娘死后村里人噩梦连连,请来捉鬼的道士,可是一个瘸子? 李小牛连连点头称是,说那人瘸了一条腿,脸上用破布蒙着面,露出的地方纵横交叠满是疤痕。 赤岇回转身看林风,“你可记得人们说过,李康幼时曾被一个道士算过命格,那道士说他此生命薄,寿数短,结果被李家叫了村子里的人,将那道士的一条腿打断,如此算来,甚是蹊跷。” 林风叹一口气,“因果循环,当年那道士并未做错,不过是实话实说,却给自己引来灾祸,如今利用丽娘欺骗村民,满口谎话却得了别人信奉。这六界之中又何尝不是这样?” 林风的感叹落在赤岇耳朵里眼眸里,也仿佛一下子说进了他的心里。 事情告一段落,两个人出了牛家村,回眸看着袅袅炊烟的村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这世上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或消失而改变太多。 到了岔路口,这次赤岇率先停住了脚步,看着面前的林风道:“林兄,很高兴与你相识一场。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有些事情总逃避不是办法,这次经历许多,我也看开了,这便回北海将事情彻底说明,免得拖沓连累别人。以后山高水远,有缘再见。不过,我怕还是会有些念想林兄的。” 林风回过头看,望着赤岇笑的颇有深意,“何必做出一副生死诀别的样子?巧了,我也要去北海。” 钓叟:十三 赤岇一听林风要去北海,本来有些失落的眼眸,立刻亮了起来,欢喜道:“那正好了,我们一起顺路,还可以做个伴。” 林风笑笑,伸手搭上赤岇的肩膀,脚下祥云聚起,朝着北海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赤岇嘴巴从不曾闲下来,拍着胸脯跟林风保证,等到了北海,就将怎样怎样稀罕的宝物都给了他,好作为这段时间对他帮助的感谢。 林风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耳畔听着赤岇的话,仿佛如呼呼过了一阵风声没什么区别。 过了一段时间再落脚,已经到了北海的地界。赤岇望着连接天际的茫茫大海,插腰立在北海之畔,朝着林风夸耀道:“看到没有,这里都是我的地盘儿,你以后若有时间,可以常来找我玩耍。” 林风望着茫茫北海,这里与与丘仿佛处在两个世界,一处波澜壮阔浩瀚无边,一处草木锦绣云雾绵绵。最重要的,是林风看看身旁的赤岇,联想到与丘一族规矩繁多,仿佛每个人生来,都被先辈告知要有守护灵族壮大灵族的责任感,绝不会教出赤岇这样随性洒脱的太子来。 其实林风觉得,纵使与丘规矩再严,予以后辈的历练再苦,终究也没能改变北海远远强盛于与丘的实力,如若不然,为何北海逃了三次婚,与丘仍旧没有将两族的婚事作罢了。 赤岇看着林风出神,便哈哈大笑道:“是不是被我们北海的美景所震撼到了?等你到了龙宫之中,会发现那里更加漂亮,不仅四季常温,世上罕见的珠玉宝石更是应有尽有,到时候看上什么了同我说,随便拿就可以。” 罢了,赤岇忽然想起来关键点,问林风道:“走了一路,我竟是忘了问问你来北海是要干什么?可是与两族婚事有关?” 林风坦白应道:“是。” 赤岇方才愉悦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望着林风时谈及自己的婚事,第一次竟觉得难以开口。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不对,这次回北海,我便同父王彻彻底底说清楚,待退了两族的婚事,我亲自去与丘同帝女请罪。” 林风看着赤岇心意已决,便问道:“你厌恶灵族?” “不!”赤岇忙摇摇头,“灵族与北海历代交好,我怎么会厌恶呢?” “那你是不喜与丘帝女?” “也不是。”赤岇生怕对方误会,“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们两个从未相识,怕是我很难像李康那样,能做到甘愿等在地狱里数百年,夫妻之间,我觉得就应该是那样的。” 林风垂眸,似是有所了解,心里对于赤岇倒是有了更新的认识。 并肩而行进入北海,龙宫外守门的一对鱼虾,看见赤岇激动的将钳子都缠在了一起。 慢慢吞吞的龟丞相,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一刻钟的时间竟然迈出去了三尺多远。 最激动的还是赤岇那老龙王亲爹,一把鼻涕一把泪迎出来,找了许多日子找不到,还以为自己这心肝宝贝有了什么不测,他北海龙王再绝了后,可是个天大的罪过。 老龙王拉着儿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确认儿子无恙之后,恶狠狠在赤岇后背上捶了一拳,表达了他对此次逃婚的愤怒。 而后,老龙王将目光放在赤岇身旁的林风身上,瞬间觉得眼前一亮,心情豁然开朗。 林风行过一礼,老龙王激动的从袖子里连着掏出了五颗夜明珠塞到林风手中,感慨道:“好孩子,好孩子。” 赤岇顾不得感叹他的老父亲今天为何如此大方,只将脊梁挺的笔直,朝着自己的亲爹老龙王道:“父王,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和你彻底说清楚,退了与丘的婚事。” 老龙王一听,一双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看看一旁的林风,朝着赤岇呵斥道:“混账!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这句责骂的话语,已经是赤岇第无数次听在耳朵里,当即反驳道:“我现在还不愿意娶与丘帝女,您要是硬要我娶,我即刻就剃了头发去西方佛家做和尚!” 老龙王看着林风,见他神色淡然一句话都不说,更衬托着自己这儿子已经混账到了极致。于是一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赤岇脸上,瞬间赤岇脸颊便起了个红红的指印。 这一巴掌打的赤岇心头也是惊讶,之前屡次逃婚,他的父亲即使恼怒到了极致,也从不曾这样对他。 赤岇生来是个硬脾气,见老龙王态度如此强硬,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斗争到底,决计不能轻易服输。 谁知下一刻,老龙王没有再与赤岇争吵,反倒是看着林风,面色难堪的道:“风儿啊,是我教子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林风一垂眸,面上依旧淡淡的,“是因晚辈之过,才让太子殿下一而再再而三流落在外,如今林风将太子殿下安全送回,婚姻之事不强求,两族的婚事便从此做作罢吧。” 赤岇在一旁立刻应声,“我同意!”罢了又看看林风,觉得自己中了个天大的圈套,他与他相遇相识,竟是为了将他送回北海。 老龙王气的要跳起脚来,眼看林风行过礼就要离开,赶忙道:“风儿啊,北海对你不住,你做不成本王的儿媳妇,本王认你做了干女儿如何?” 这一句话,林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老龙王刚欲开口,却听一旁几乎已经惊掉下巴的赤岇,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脸庞,反驳道:“不行!” 老龙王这次真的恼了,一瞬间恨不能自己没有这么个儿子,伸手指着赤岇的鼻子骂道:“你个混小子胡闹什么?你不愿意娶是你的事情,老子认她做女儿是老子的事情!你又来干涉什么?” 赤岇看着林风,上上下下扫过一眼,声音都激动的颤了起来,“你你你,你竟是女的!” 林风道:“太子殿下怕是有所误会,林风从来未说过自己是男儿。” 有些事情不禁点破,眼下林风话语一长,赤岇确实听出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女子的细腻,只是以前两人相处时对方话语极短,不易察觉,而收服丽娘的时候,虽然话语说的多,那时赤岇的注意力,也全落在了丽娘和李康身上,并未留心注意。 眼下再看,赤岇觉得林风眉眼五官美丽出尘,虽带着几分男儿的英气,却也有女子独有的柔意。回想之前,在黄泉之中明明牵过她的手,他是被蒙了心,当才没有发现一个男子的手,怎会有那般纤细柔软? 赤岇呆呆看着林风,想想停留在自己心中许久的那彪悍新娘的形象,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但看着林风告辞又要走,赤岇觉得,若她以后变成那虎背熊腰的彪悍模样,他似乎也能接受,也愿意和她相伴到老。 眼看好好一门姻缘被自己生生折毁,赤岇不顾脸上的疼痛和自己方才下过的决心,忙朝着林风道:“这婚事不能退!我,我要娶你。” 林风再次停下,没有回头,冷声道:“我与丘灵族虽然没有北海强大,却也不是任人拿捏践踏的,与丘一让再让,已经给过太子殿下三次机会,是殿下将林风拒之门外,如今即已说定两族婚事作罢,那么你我嫁娶各不相干。还望太子殿下三思,莫要拿着两族之间几代人的情谊做戏!” 赤岇想想自己之前所作所为,此时悔恨不已,扭向回头央求自己的父王。 在这场婚事当中,老龙王也是深受其害,不过到底是过来人,在林风与赤岇之间扫过几眼,似乎查觉出些端倪来,不仅没有出言说和,反倒在一旁端出一副伟大的姿态来,朝着林风的背影道:“这件事情是我北海对风儿不住,你们之间的婚事合也好散也罢,本王全依风儿的意思,若选择做北海的公主,那么出嫁之时,北海便以最贵重的出嫁礼相送,若做北海的太子妃,以后那赤岇小子和整个北海都是你的。” 罢了,老龙王趁林风开口之前,又紧赶着道:“这件事情你眼下且不用回答我,回去思考一年半载十年八年再说。” 说完,老龙王朝着儿子赤岇极其不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哼了一声,骂道:“逆子,你可同意?” 赤岇看着眼前素白的衣衫,想想确实如林风所说,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将她拒之门外在先,甚至最后一次还眼睁睁看着她颜面扫地,冷清清的返回与丘,而且方才还当着她的面硬要退了这门婚事。赤岇不敢想象方才林风心里是一种怎样感想,不管对他有没有情意,怕是都不会好受。 他做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怎么会轻而易举一句话,就又要左右别人的命运。 “林风。”赤岇唤了一声,看着面前傲然清冷的背影,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简直要融化了自己的心。 “以前是我不对,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可我之前只知要娶的是与丘帝女而不知是你,如今我只想说,我赤岇今生爱的人便是你林风,不管你是不是与丘帝女,抑或是凡人精怪哪怕妖魔,我喜欢的都是一个你。” 一番真心的剖白说完,赤岇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激动的颤抖,可已经扎进他心里的那人,却在他话音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头也不回,利落出了北海的龙宫大门,毫不迟疑。 钓叟:十四 与丘最近发生了一件稀罕事情,那北海逃婚逃了三次的龙尊太子,竟带着一车又一车的豪礼前往与丘拜访,为自己之前的唐突和无礼表示深深的歉意。 为此,与丘一族的王和王后,包括族中几位年迈的师父,不管心里做何感想,场面上的客套总还能撑起来的。可与丘年轻一辈儿的心气还高,早已对赤岇几次三番的做法气得牙根痒痒,怕是除了当事人林风依旧从容淡定,别人恨不得将赤岇揪出抓住,然后捆起来揍个鼻青脸肿,方能解气。 身为与丘帝女的林风,并没有让其他人这么做,一众小辈甚是不解,一向傲然的林风为何在这件事上选择了忍气吞声,她算得上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旁人来来回回也猜度不出她的想法。 此时这位“忍气吞声”的林风,正倚在一棵苍老粗壮的松树枝上,对着满山青翠和袅袅白雾,一只手拿着本书卷来回翻看,一只手里拎着个巴掌大小的酒坛子,看一会便仰头喝上一口。 老松树下一位蓝衫男子盘膝坐在那里,身前摆放着个石刻的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排列分明,对面却空空如也,两色棋笥都摆在男子一左一右,却原来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良久,一局罢了,树上的林风扫了一眼石盘上的棋局,瞧着摆放的错综复杂,夸赞道:“师兄这是棋艺又长进了,整个与丘都没有你的对手,如今出去走了一圈还是没有,你若自己与自己下的再烦闷了,我看就砸了这棋盘罢了。” 蓝衣男子生得相貌大气,颇有风度,听林风这样一讲,反倒哈哈大笑了几声,扭头看到徘徊的山路上,一抹暗红的身影近了,便朝着树上的林风调笑道:“师妹虽然从小就不爱学习棋艺,但是师傅说的对,你却是我们之中最善于下棋的。” 林风将手中的书卷投下树去,蓝衣男子伸手接住,又道:“我看师妹眼下这棋子,看似喜怒于形没心没肺,实则也圆滑刁钻的很,这一局,师妹可要小心的下了。” 话音刚落了,便见沿着石阶上来一人,禇红的衣衫绣着暗线的龙纹,腰间的带子上,镶嵌着斑斓的各色宝石,连足上的靴子,都用金线勾出了海水江崖的花边,好是一番富贵的装扮。 林风乍一见,饮酒的动作停下了一瞬,拿着眼尾扫了一眼,继才咽下一口酒。 来人正是赤岇,头来与丘之前,将北海龙宫里他所有的衣衫都试了一遍,向宫中的虾兵蟹将,乃至他那老龙王亲爹后宫的无数美人都问了一遍,最后才选中了身上这件,既显尊贵又不张扬,既富有活力,又透着一丝稳重。 赤岇这次来与丘,准备了无数好礼,为了将旁人心中自己留下的恶劣印象改善,莫说与丘灵族里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那擦地洗碗的小宫女,也能落到一份好处。 赤岇不知道是自己的热情打动了对方,还是北海的面子打动了对方。寒暄几句之后,一问旁人,便痛快告知了林风的去向。 到了山顶,赤岇才发现林风身旁已有人在,赤岇将蓝衣男人细细的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相貌气质均不如他,便才放下心来。 赤岇看看树上的林风,几日不见,便觉得她愈发好看,如今回到与丘换下了男子装扮,一身简约的素衣穿在身上,不似旁的女人那样花枝招展,墨色的长发被一只流苏簪子松松挽起,上面缀着参差错落几颗青白的玉籽,仿佛与满山翠色融为一体。 “风风。” 赤岇开口一唤,树上的林风淡然依旧,倒是在树下收拾棋子的蓝衣男子手腕一抖,一颗棋子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赤岇过去弯腰捡起棋子,将墨色的棋子放在黑棋的棋笥里,笑呵呵的道:“想必阁下就是与丘棋圣林意吧,我是北海赤岇,久仰大名。” “太子殿下过誉了。” 林意笑不由心,随口应道,那态度不似脾气直的小辈一样带有怒气,也不像长辈一样对北海抱有谦和,只仿佛陌路相逢,事不关己而已。 应着面子与林意打过招呼,赤岇又将目光放在了树上的林风身上,堂堂龙尊太子霎时有些拘谨,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风风,我来看你了。” 林风从树上飘然一跃而下,到赤岇面前扫过一眼,似乎对赤岇不曾怀有任何生气的样子,只是也不像在牛家村那样亲近,言语眼神之中透着一丝生分。 “太子殿下闲来无事,是来我与丘寻乐子玩吗?” “风风,这次我是来郑重向提亲的,我……” “太子殿下。”林风打断赤岇的话,随意坐在棋盘一侧的石凳上,望着赤岇提醒道:“林风有名有姓,您若觉得我的名字绕口,也可随着大家换我一声帝女,我都应的。” 赤岇一听,满腔热情碰了一面冰墙,讪讪收敛几分。 “那我们的婚事…………” “我已给过你三次机会,你都拒绝了与与丘联姻,龙宫大殿之中,龙王陛下作证,是你亲口退了我们的婚事,我与丘向来知礼大度,所收聘礼也已经如数奉还,如今我们两个各不相干,缘分也尽了,还望殿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赤岇觉得林风这话刺得他心头有些难过,可细想又觉得自己活该,不过说到底还是十分庆幸,与丘帝女竟是林风,赤岇相信迟早有一天,她会看到他一片真心的。 山上一阵风起了,赤岇忙将自己穿来的披风解下,不由分说披在了林风身上。 林风动了动肩膀想要推开,却见赤岇眉目之中透着一丝楚楚可怜,像是帝王后宫之中某个争宠的妃子,费尽心思只追求对方一点怜爱。 林风被自己这想法逗得有些忍俊不禁,仰头喝下一口酒,将这种情绪压下去,除了眼眸之中细微变化,仍旧看不出情绪上有太大的波澜。 赤岇见对方不做拒绝了,心头欢喜一瞬,便立马将笑容带在了脸上。不管一旁还有没有师兄林意在,从怀中掏出两张帖子,在林风面前央求道:“月中的时候幽罗界里倾凌儿子做生日宴,北海与丘都有邀请,我们一道去吧?” 林风看看赤岇,伸出手接过鲜红的请柬,打开看了看。里面落笔的果然是她的姓名,便疑惑道:“幽罗界已经请了父王母后,为何还要单单再请我?” 赤岇不敢言明,是他去幽罗界,特以托人家这样安排,为的就是寻找个与林风相处的机会,好更进一步的促进两个人的感情。 看着请柬之上,红菱花儿鲜红的印记,且不管前因后果究竟如何,既然请柬到了手中,那么去便是一定要去的。 点点头,林风应下此事,看在赤岇送请柬的份上,不冷不热道过一声谢谢之后,便独自朝着山下去了。下山时身旁跟着一个屁颠屁颠鞍前马后的身影,恨不能林风下一级台阶,便赶紧的将下个台阶扫上一扫,好用来显示自己的诚心。 两人渐行渐远,只留了松树下的林意远远的望着,良久,将赤岇捡起的那颗棋子拿了出来,捏了粉碎。 没过几天,整个与丘灵族的人,都对赤岇这高贵的龙尊太子刮目相看,与年长的相处时稳重谦虚,与少年一辈在一起又活泼有趣,有几个给过赤岇脸色看的,赤岇也毫不介意,厚着脸皮在与丘一住便是半月,嘴上讲说着是到与丘求学知识,内里却想着怎样挽回讨好自己心尖儿上的媳妇儿。 半月时间一晃即过,赤岇与林风相伴去向幽罗界的时候,漫漫几万里路程,赤岇都觉得短的不过方寸,还未细细品味途中情趣,仿佛一眨眼便到了。 进了幽罗界,到处都是绽开的红菱花儿,鲜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拥簇着花蕊,随着风起一瓣瓣落下,留了满地的鲜红。 坐在满堂宾客之中,林风瞧着幽罗界满堂欢愉,便朝身旁的赤岇问道:“有个问题,林风问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唐突?” 赤岇赶紧凑过去,“你且问我,我知无不答。” “听闻太子殿下与幽罗界少尊主幼时十分交好,为何后来感情反而淡了呢?” “呃……”赤岇想了想,张张口又闭上了嘴巴,总不能说他后来大多的时间,都用在了逃婚和被抓,然后再逃婚,再被抓上面。 见赤岇支支吾吾言难以应对,林风便道:“多年前你那小跟班曾悄悄去与丘走访,并与我的侍女绿珠相谈甚欢,你那小跟班说,太子殿下曾经也倾心于北神君,奈何阴差阳错,北神君竟成了幽罗界的王妃,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才让太子殿下与少尊主有了间隙?” 赤岇即刻否认道:“没有,绝对没有!如今她和倾凌都有了孩子,怕是北神君也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这话刚罢了,一个抱着孩子的美貌妇人近了,一扭头看看赤岇,心直口利的道:“太子殿下,下次再逃婚可要知会我一声儿,我好赶得上多押些钱。” 赤岇此刻尴尬的简直想要钻到地缝儿里,看着眼前的木子俍,庆幸自己亏得没有色迷心窍,前去求娶这嘴利心辣的婆娘,如今横竖上下前后左右一比,怎么都及不上身旁林风素净温柔,善良可爱。 北神君木子俍做了娘也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在乎赤岇带有怨气的目光,再看看坐到赤岇身旁的林风,木子俍一双眼睛笑的满是精明,挑着眉梢拍着怀里的孩子道:“鱼儿上钩便跑不了了,儿子你来年的压岁钱,为娘给你赢回来。” 钓叟:十五 幽罗界里一场宴席,吃的赤岇胆颤心惊后悔不已,竟发现这世上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蛮横撒泼浑不讲理,而是像身旁林风这样,每句话都说的他心里怦怦乱跳,她自己却还是一副淡然自若,毫不在乎的模样。 由那北神君毫无眼力的几句话,赤岇暗暗发誓,自己今后定要与这夫妻俩人断绝情意,若是六界之中没有天塌地陷的大事,还是少见面为妙。 坐在宴席上,如坐了万千钢针的毡子,赤岇吃了那如同嚼蜡的满月宴,紧随在林风身后出了落幽台,本打算启程返回与丘的时候,却见与丘族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见了林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哭啼啼的道:“帝女,不好了!出事了!” 林风伸手将那女孩拉起来,忙问道:“怎么了?” 女孩停止了哭泣,抽抽搭搭道:“族中几个师兄师姐们,规划好了路线在外面历练,一开始的时候还好好的,可到了后来竟开始有人莫名其妙的遭受攻击,直到前天夜里小师弟忽然不见了,发现他的时候,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啃的只剩下了一堆白骨,那白骨中有着与丘一族的腰牌,我们才能认出是小师弟来。我们一见出了事情,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凶手是谁,便想着赶紧带着小师弟的尸骨返回与丘,可就耽搁了一个晚上的功夫,昨天夜里又有两个人失踪了。” 说着那小姑娘看看林风,像是心底一下子有了依仗,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嘴一撇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我们当中师兄师姐们决定留在原地寻找失踪的人,派了我和另一个跑得快的,那人前去与丘报信,我便来幽罗界寻求帝女相助。呜呜呜。” 林风素日里从容的一张脸,瞬间阴沉了下来,朝着那小姑娘道:“你先别害怕,他们守在哪里?你带我去。” 小姑娘点点头,赶紧跑在了前面带路。 林风迈步跟上,刚走了几步,便听赤岇在身后唤了一声,“林风!” 林风回眸朝赤岇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跟着那小姑娘快速离开了幽罗界。 赤岇不做犹豫,瞧着林风已经决定跟去,便也腾起祥云,紧随着去了。 出了幽罗界,又走了一段路程,在一片茫茫无际的白枫林中,那带路的小姑娘才停了下来,指着白枫林道:“我们本是追逐一只凶兽到了这里,进了林子就不见了那凶兽的踪影,我们分开头在林子里排查,夜里以烟花为信重聚的时候,小师弟就不见了踪影。” 赤岇看着眼前茫茫一片雪白的树林,并非是下了满地的雪,而是这片林子望不到尽头,长满了白色枝叶的枫树,随着枫树抽出第一片叶子,上面便会结满雪色的霜花,若有风过,霜花变成细细的沙粒落在地上,确实犹如下了一层白白的雪,却又与雪不同,这素白的霜花落地不会融化,却也十分奇妙的不会变得厚重,脚踩上去沙沙作响,过后却不会留下任何脚印。 这世界上神奇的地方数不胜数,可在六界之中能长着白色枫叶的,开天辟地也就只这一处所在。 赤岇问那小姑娘道:“据说守护着白枫林的,是一群雪狐化作的精灵,它们千万年来从不出林子,若旁人不毁坏这白枫林,它们也从不会主动伤及旁人,是不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忙摆摆手,红着眼睛道:“我们进林子只是为了追那凶兽,从没有伤害这白枫林的一草一木,一开始的时候那些雪狐还十分警惕,要赶我们出去,可待我们开始有了伤亡,还是那群雪狐收留了我们,眼下我们其他人,就躲在雪狐的住处。” 赤岇一推测,问道:“那雪狐是不是也遭受过袭击?” 小姑娘点点头,“是的,据说死了很多只狐狸。” 赤岇与林风对视一眼,赤岇见小姑娘提起死去的同族,自身已经伤心不已,还有头有绪的为他们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这般年龄看来,也是不易。 “你叫什么名字?”赤岇将自己的话语放到最亲和,本想哄一哄小姑娘。却见对方似乎有些害怕,往林风那里退了几步。 “别闹了。”林风适时阻止,似乎心头也已经十分焦急,朝着小姑娘道:“采萝,快去前面带路。” 采萝小姑娘一听,立刻松了一口气,带林风往林子里去了。 在林子里来来回回穿梭一番,到了一处石壁面前,采萝伸出手在石壁上轻轻敲了几下,那石壁竟由实化虚,形成了一处洞口的模样。 穿过石壁进去,里面的景象豁然开朗,大大小小的屋舍座落在参差错落的山丘上,有的高大**重重几层,有的小巧玲珑,只有桌面大小。一些身影参杂在其中忙忙碌碌,只除了大小各异的形态,咋一看还以为进入了凡尘俗世。 看见有人进来,一只普通大小的狐狸过来,只除了站着走路,身上简单披着件粗麻的袍子,余下的狐狸头狐狸尾还是狐狸的模样,一开口讲了人话,神情态度也有了几分人的神韵。 看见林风和赤岇,眯着狐狸眼笑了笑,声音细细的道:“真是贵客,连与丘帝女都来了我们白枫林。” 林风朝那狐狸简单行过个客套礼,开门见山道:“承蒙雪狐一族搭救,感激不尽,还请阁下带路,带我去见我的族人。” 那狐狸两条腿走路似乎还有些不稳,摇摇尾巴晃了几下,眼睛在赤岇身上扫了几眼,道:“跟我来。” 说着,便带路朝着一处高大的房屋去了。 到了门前,那狐狸忽然趴在了地上,朝着稍开的门缝,恭敬的道:“族长大人,与丘帝女来了。” 说罢了,那狐狸便躬着身子退了下去,片刻,两扇古朴的木门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拄着根乌木的拐杖,似乎身体十分虚弱,仿佛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那根拐杖上面,走几步开了两扇门,便颤着身子猛地咳了好几下。气息平缓下来之后,才朝着赤岇和林风道:“老婆子身体不好,有些怠慢,见笑了。” 老妇说话的声音苍老沙哑,似乎又带有一丝狐族独有的娇柔,两者掺杂在一起,听着稍稍有些怪异。 还未等林风开口说话,听见屋里脚步匆匆,三两个身着与丘弟子服的人跑过来,看见林风后又惊又喜,一个个的不是唤着师姐就是唤着帝女。 林风见族人安好,便稍稍放下心来。谁知刚松了一口气,便听一个小伙子难过的哭道:“师姐,我们一共出来了八个人,除了已经死去的小师弟,还有两个也失踪了,眼下就剩下了我们几个。” 另一个恨得牙痒痒道:“一定是那凶兽干的,我们出来历练之时,发现那凶兽正在四处祸害生灵,便一路追杀到了这白枫林,哪知那凶兽似乎已经开了灵识,狡诈无比,进了林子便再不见了踪影。我就算是死,也要斩杀那凶兽为小师弟和师妹们报仇!”说着,活了三四百年的七尺男儿,竟在林风一介女子面前,呜呜的哭了起来。 说话间,那开门的老妇已经折回屋中摆好茶水,朝着门口唤道:“孩子们也累了,过来喝口茶吧。” 林风和赤岇朝那老妇点点头,迈步进了屋里,方才哭泣的小伙子赶忙介绍道:“师姐,这是雪狐族的族长,也多亏他将我们收留了,不然的话,怕是已经见不到师姐了。” 林风朝那老妇行礼,客套道:“多谢族长搭救,与丘一定,感激不尽!” 规矩和礼节这种东西,向来在赤岇觉得没用的时候就是摆设,早已经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荔枝剥开尝了尝,然后将皮子扔到一旁,笑呵呵指点道:“这荔枝过了三日便不好吃了,若不是这白枫林里冷,怕是早已经坏了。” 那族长看赤岇这番无礼,用拐杖点着地生气道:“我雪狐是个小族,自然是比不上北海龙族,阁下若看不起我的地方,可以即刻走人,恕不相送!” 与丘族那个火爆脾气的,本就对赤岇退亲的事情怨意颇深,决定出门历练,也是看不惯前些日子赤岇赖在与丘,如今一见赤岇跋扈无理,便生气道:“龙尊太子大驾,狐族和与丘都难以容纳,我看太子殿下还是赶快回北海去吧!” 赤岇没脸没皮呵呵一笑,没有同这脾气大的说话,扭回头问与丘那爱哭的道:“你小师弟失踪那晚,你和谁在一起?” 好脾气的看看身旁爱生气的态度恶掠,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和师兄在一起。” 赤岇评价道:“想必也就你能受得了他那脾气。” 爱生气的一听,险些就要拍了桌子。 赤岇赶紧又问道:“那出事那夜,你小师弟和谁在一起?” 好脾气的一回想,赶紧道:“和采萝师妹在一起。” 钓叟:十六 一听小师弟和采萝在一起,屋中几人当即四下里看了看,却见采罗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 那好脾气的师弟道:“虽说小师弟年龄小,灵力却是不弱,而且平时为人心细,我们分开寻找凶兽的时候,便将小师弟和采萝安排在了一起。夜里在林子上空看见小师弟的烟花,我们聚过去以后,小师弟已经不见了。”说到最后,那好脾气的弟子又有些难过了。“我们一直找到清晨,还是采萝先发现小师弟的尸体,小师弟他,他……” 似乎想到了朝夕相处的人凄惨的死状,那好脾气的弟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赤岇心思并非全然被对方难分难舍的情感渲染到,挑出重点问道:“你为何知道那烟花是你小师弟放的?” 林风见对方难过,接过话道:“与丘族的烟花有七种色彩,他们八个人中,或许只有两个人是相重,想必分烟花时,他的烟花和小师弟的烟花是同一种色彩,所以才会如此留心。” 林风这解释,似乎说到了那好脾气师弟的心坎,边哭着,忙不迭点了点头。 一旁那爱生气与丘弟子的道:“你问这些做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还能杀了那凶手为小师弟报仇不成?” 赤岇揉着鼻子笑笑,“那谁能说的准呢。” “你!”爱生气的弟子指着赤岇,嘴里刚蹦出一个字,便见采萝跟着几个带狐狸尾巴的出现了,将一盘盘丰盛的饭菜摆在桌子上,好声劝道:“大家都不要吵架了,帝女来了,事情就好办了,眼下天都快黑了,大家先用一些饭菜,再好好商量商量去找失踪的两位师姐吧。” 赤岇有些生气,当即便摔了筷子,朝一个带狐狸尾巴的道:“带小爷去房间休息吧!小爷平时吃的都是珍馐美味,才不要吃这些东西!” 那狐狸族长一听,将手中的拐棍敲得震天响,刚想着叫人来把赤岇轰出去,便见采萝过去,好声的劝道:“族长莫要气坏了身体,太子殿下心直口快,您别往心里去。” 狐狸老妇似是瞧着采萝十分顺眼,便强忍着压下心头的火气,不与赤岇斤斤计较。 赤岇跟着个狐头狐脑的家伙出了门,边在路上走着,边蛮横的嚷嚷道:“来者是客,你们要给小爷安排一间上房,被褥要锦面香薰的,不要别人盖过的,知道了吗?” 这一嚷嚷,附近的大狐狸小狐狸成人的没成人的,都往赤岇这边看,眼里满是鄙夷和厌恶。 赤岇脸皮厚,毫不在乎别人的态度,大摇大摆的随着那狐狸到客房去了。 这边饭桌上的林风朝着外面看看,似乎心心念念有些放心不下,也未曾动筷子,朝着旁人道:“你们先吃,我去看看他。” 那坏脾气的与丘弟子看不下去了,朝着林风不解道:“师姐,你这般好,该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夫婿,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为这纨绔践踏自己的尊严?” 林风面上有些尴尬,旁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儿家的娇羞,不多解释什么,朝着赤岇追了过去。 留了几个与丘的同族远远的看着她的背影,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这边林风到了赤岇的房间门口,伸手轻轻叩了两声,屋里并没有传来什么动静。 四下里看看有狐狸向这边张望,林风开口,带着几分软糯的娇气,朝着里面唤道:“赤岇,开门。” 似乎这一声,屋里的人便缴械投了降,哐当一声把门打开,伸出一只胳膊来将人搂进屋里,露出一颗头来,朝着外面的喊道:“哪个都不许在外面偷听?谁要是坏了小爷我的好事?我便将你们把脑袋拧下来!” 罢了,又将门哐当一声关上,冒出几声色迷心窍的奸笑来。 进了屋,林风在椅子上正襟端坐,抬眼斜了赤岇一眼,没有说话。 赤岇笑眯眯狗腿的凑了过去,伸手指了指门外,便开始利落地脱起了自己的衣衫。 见林风淡然的眼中现出几分局促,赤岇便比划比划嘴巴,又比划了比划门外,比划了半天,林风仍旧不大明了。 赤岇心急,便过去将林风拉起来一把抱进怀里。如此唐突作为,林风当即便要挣扎着推开,有些生气道:“你要干什么?” 低头看着怀里慌乱挣扎有些红了脸颊的人儿,赤岇鬼使神差一低头,吻上了林风淡淡绯红的唇。 一瞬间唇下的柔软惹得心头一阵**,仿佛喝了这世间醉人的酒,汲了最甜的蜜,种下最深的蛊,再难以分离。 腰间的臂膀几乎不受控制勒的有些紧了,林风一时简直不能呼吸,挣脱出自己的手来,用尽全力,一巴掌打在了赤岇脸上。 赤岇有些染了欲色的眸子清醒过来,赶紧松开了自己的手,后退几步缓了缓心神,然后将领口的衣衫扯开,露出大片麦色的胸膛,直退到了门口。 打开门,赤岇朝着墙角快速隐去的几只狐狸尾巴,扯着嗓子骂道:“身上的狐骚气都扑到屋里了,坏了小爷的兴致,你们担待的起吗?若你们雪狐族里有好看的,也可以送过来!小爷要是看得上,是你们的荣幸!” 叫嚷一顿,又哐当一声把门关上,朝着林风大声道:“我的好美人,你别害怕!” 林风此时贴墙站着,只除了脸还有些微微的红,神情已经恢复了些许素来的平静,当下明白赤岇这么做的目的,但还是觉得尴尬无比,有些无所适从。 感受着外面再没有偷听的耳朵了,赤岇觉得自己耳根也开始慢慢变红了,忙将身上的衣衫整理好。靠近林风时见她不自然的有些紧张,忙退开些距离,口齿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模样。 “那个,那个,我,我……我……”支支吾吾半天,赤岇陷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最后努力吐出几个字道:“对,对不住。” 林风不想再提及方才的事情,便岔开话题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赤岇缓过神来,朝着林风眨眨眼睛,“想必同你发现的一样。” 林风没有多问,似乎两个人在从牛家村见面开始,一起相处的时候,纵使她不说什么,赤岇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赤岇提议道:“白日里太过明显,眼看就要入夜了,夜里行动如何?” “好!”林风做事素来利落,痛快应下赤岇的决定。 不大的房间里,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无论走到哪一处,都能感受出对方的气息来。 林风倒还淡定,坐在一边沉静不语,可苦了赤岇,脑海里总在来来回回的忆起刚才那一吻的感觉,越想越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坐立难安。端起杯中的水喝了一口,赤岇都喝出了几分暧昧不明的意味。 如此难熬的时光一分一秒过去,终于见日头沉沉落了西方,待四周围彻底黑透,房间结起一道术法,两扇门看似好好的反锁着,屋里的人却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隐在黑暗里,赤岇转了一圈,抓住一只夜里巡更的狐狸,将那狐狸半不像人的衣衫脱下来,将它尖尖的嘴巴捆住,揪着脖子带到了林风面前。 林风凝起灵力,伸出手指点在那狐狸额间,一道细细的光晕闪过,那狐狸瞬间两眼发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赤岇伸脚将那狐狸往旁边踢了踢,问林风道:“怎么样?” 林风朝着四周看看,小声道:“跟我来,去地牢!” “好。” 赤岇压低声音应下一声,趁机拍马屁道:“灵族读心术果然厉害,都不用抓住逼问的。除了关押地点,还问出了些什么?” 林风身形迅速,朝着那狐狸记忆力中读取的,地牢的方向而去。听着身后赤岇紧跟着小声提问,便道:“你扒了那母狐狸的衣裳,她在想着怎样对你以身相许呢。” 赤岇想想方才那只毛茸茸的狐狸,尖嘴毛腮,便想起北海之中有一只癞蛤蟆娶了天鹅的事情,那癞蛤蟆逢人便讲说天鹅的好,以至于那天鹅生了一窝鸭子,癞蛤蟆都说长得像他。 胡思乱想之间,到了一处结着薄冰的水潭前,林风停下脚步,望着平静的水面道:“就是这里了。” 赤岇一见,忍不住笑了起来,“怕水的便以为多一池水就能困住别人,殊不知小爷我觉得水里比别处都自在。” 说着一伸手揽住林风不禁一握的腰身,腾空化作一条树干粗细的小龙,悄无声息,纵身一跃进了水里。 与此同时,林风挥剑在湖面打出一道禁止,但凡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她的掌控。 水底下果然另一番光景,沿着连接水潭的地下河往前游,再出来到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较水潭高一些。沿着石壁凹陷的地方,竟是用精铁铸成了一个个牢笼。 牢笼之中的人,抑或说是狐狸,像是已经被困良久无人管理,大多已经没了声息,只零星几个看上去有些年岁的,保持着半人半狐的模样,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钓叟:十七 似是这地牢之中久未进人,赤岇与林风到了之后,各处牢笼之中,便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远处一个黑暗的凹陷处,地下河上涨的时候,涌上来的水将那石壁的牢笼之中灌的满是潮湿,一个稚嫩的声音有些虚弱,如蚊蝇飞过一般,细声道:“老祖宗你醒醒,有人来了。” 伴着小女孩儿声音落下的,是一阵难以停歇的咳嗽声,声音在山洞四周回荡,苍老到几近衰竭。 赤岇听见声音,朝着黑暗处问道:“被困的可是雪狐一族的长老?” “是。” “我们是,请救我们出去。” “救我们出去。” 这一问,牢笼之中凡是活着的雪狐族人,都开始了求救,仿佛本来已经熬穿了希望,如今又重新现出生机。 山洞之中,林风的剑气乍起,飞身而起跃向石壁之上,将那些紧锁的牢笼斩为两段,不消片刻,便开始有活着的雪狐族人,顺着石壁攀爬而下。而从那低洼牢笼之中,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儿搀扶着一个躬着身体的老太太出来,那老太太满头白发,抬起头来,竟是和白日里接见赤岇和林风的那个族长,生的一般模样,可音容神态之间,却是多出了几分慈祥。 老太太扶着小女孩儿的肩膀,到了赤岇和林风面前,率领着余下的族人一起双膝跪下。赤岇一见,忙伸手将老人扶起,从随身带着的锦袋里,掏出一瓶伤药来塞到老人手中。 “这是北海最好的伤药,你们分着吃了,身上的伤会好上一些。” 老人接过,感激涕零,匍匐着身子又要跪下,“多谢侠士相救,北海对雪狐一族向来照顾颇多,老朽感激不尽。” 林风四下里看了看,朝那雪狐族的族长行了个礼,问道:“族长在这里,可有见过两个与丘族的姑娘?” “与丘?” 老人未曾细思,便直接摇了摇头道:“那几个妖兽闯进白枫林之后,便将我们雪狐一族有修为的都关在了这里自生自灭,再没有来过了,更莫说与丘灵族的姑娘。” 林风心头一紧,看向赤岇道:“那她们会被藏到哪里?” 老人年岁长久,见多识广思虑也多些,便有些于心不忍的开口道:“灵族之人生来便有灵根,是那妖兽的大补之物,若是抓了与丘的人,可是危险了!” 赤岇一惊,“老人家说外面那家伙,是冥海凶兽?可是冥海之外有封印,难道……” 老人摇摇头道:“千万年来,冥海哪一代的妖兽不想着逃出冥海,如今这几个,怕就是冲出来的漏网之鱼。” 林风一听竟是冥海妖兽,联想到已经死去的小师弟的两个师妹,面色有些不好了,刚欲往外走,便听得手中的剑嗡的震颤了一瞬,林风望向赤岇,警惕道:“禁制动了。” 赤岇忙问道:“有人动了我们设在房间里的傀儡果?” 林风点点头。 “那妖兽夜里修为强过白日,果然会选择夜里动手。”说罢,竟气的咬牙道:“胆大包天,不仅吃与丘灵族,竟还要吃龙!” 想起外面还有与丘的几个师弟,林风动身便往水中走去,知晓赤岇跟在身后,便背对着他道:“他们不会吃龙的。” 赤岇揽上林风的腰跃入水中快速游动,一瞬之间出了那地牢的水潭,便听林风道:“龙鳞太硬,肉不好吃!” 赤岇心有不服,竟开始斤斤计较道:“你怎知不好吃?你又没有吃过。” “谁要吃你。”此时此刻,林风有些不想同他胡搅蛮缠。“我若是那妖兽就扒了你的龙筋,岂不是比吃肉好!” 赤岇觉得双腿一软,不想再谈论这件事情。 几个瞬移,赤岇和林风便到了那几个与丘弟子的房间,听着里面还有隐隐的呼噜声,两人放下心来,一脚将门踢开,闯了进去。 床上挤着的三个人不曾有任何动静,已经睡的深沉,赤岇几步过去,对着那好脾气的弟子身上掐了一把,余下两个一人一巴掌,下手快速利落又狠辣,即刻便将几人叫了起来。 三个人身上脸上火辣辣的,坐起身来,可还是觉得头脑沉沉,昏昏欲睡,看到房中进来的人,惊奇道:“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稍候解释,跟我走。”林风快速出言,握着剑便要朝着门外走去,刚踏出门,便见原本漆黑一片的雪狐族中亮起了簇簇火把,门外已经层层叠叠,包围了一群狐狸。 那妖兽所化的族长拄着拐杖过来,朝着赤岇和林风阴测测一笑道:“竟是被你们发现了。” 林风朝着那妖兽冷声道:“你抓的那两人在哪里?” 妖兽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贪婪道:“已经进了我的肚子,灵族人,果真是我妖兽的绝佳补品。” 几个与丘的弟子从屋里出来,心中本来对这妖兽化作的族长怀有感恩之心,眼看着林风与其对峙,竟有些糊里糊涂,不明所以,忙问道:“师姐,老族长,你们这是怎么了?” 话刚说了,白日里将赤岇和林风从幽罗界外引到白枫林的采萝忽然出现了,笑语嫣嫣道:“帝女,你们这是怎么了?” 赤岇一见她靠近,便将龙骨鞭招在手中,一抬手抽了过去。 采萝猛然受这一下,即刻摔出去了老远,身旁边一棵水桶粗细的白枫树,都被赤岇的鞭子拦腰扫断。 那与丘爱生气的弟子一见,发了毛,质问道:“你凭什么要打师妹!”说着,还召出了自己的宝剑,准备和赤岇拼命,见林风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便气的一跺脚,赶忙跑过去想要看看师妹采萝的伤势怎么样,可还未走近,便双腿颤颤,停了下脚步。 只见那身受重击的采萝,原本窈窕的腰身,忽然粗壮了许多,紧接着,采萝的身体仿佛变成一层皮慢慢脱落,一个身体漆黑,满身倒刺的怪物钻了出来,似是憋闷了良久,扭动了一下脖子,宽大的脑袋上,还顶着采萝的脸。 与丘那爱生气的弟子吓的张张口,愣在原地道:“采,采萝师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话刚落罢,便见那张“采萝”的脸上,最嘴巴里伸出一只细长的吸盘,就要吸上那弟子的面门! 可比他更快的是赤岇龙骨的鞭子,卷住那与丘弟子,一把将他拉扯了回来,并且骂道:“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你小师妹!” “是。”林风在一旁,音色有些颤抖,“那是采萝的皮。” 这话说罢了,余下弟子看向落在地上的一层软塌塌的皮肤,发现那右手的腕间,确实还有采萝独有的胎记。 “采萝师妹!”那爱生气的弟子又是难过又是惊恐,慌张无措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顶着采萝脸的妖兽桀桀笑过几声,口中流出几口腥臭的粘液,骂道:“蠢货!” 有些话林风心中悲痛,难以说出口,赤岇便出言朝与丘弟子解释道:“采萝师妹,怕是死在了小师弟的前面,所以那妖兽剥下了采萝的皮,吃了小师弟,并且混进了你们当中,那夜里你们小师弟放出烟花,怕就是遇见了她,所以才求救的。” “可,可它既然已经吃了小师弟和师妹,为什么,没有接着吃掉我们呢?” “留着你们,不过是做个饵,引你们师姐林风前来,毕竟灵族王族的血脉,对它们更有吸引力,他们不是不吃,而是想利用完再吃,失踪的两个与丘的姑娘曾经与那吃了采萝的妖兽住在一起,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话一说,那好脾气的弟子竟又难过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面对赤岇和林风的揭发,那假装采萝的妖兽丝毫不惧,身上的骨头动动,发出啪啪的响动。 “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幽罗界外便有破绽了!你虽表现的害怕,痛哭流涕,但是行动话语却丝毫不乱,若采萝那般年岁的姑娘内心能有如此镇定,面上也必然不会懦弱成那样,如此言不对心心不对神,便是破绽!不过,当时只觉得奇怪而已。” “那你们为何还要跟来?” “我跟来的原因只有一点,就是风儿要跟来,她跟来的原因不过是担心族人,哪怕以身犯险。” 边说着,杂乱的脚步声近了,地牢当中出现的雪狐族人出现,斥责道:“这些妖兽杀害我无数我雪狐族的同胞,控制了我雪狐族的族人,霸占了我雪狐族的地方,简直丧尽天良!” 见被彻底识破,那化作老族长模样的妖兽未曾披着活皮,一瞬便恢复了本来面目,却没有现出本体,而是化作了个目光阴毒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即已被你们拆穿,我等也不必久留,留好你们的命,以后再见!” 林风身形一跃追了上去,剑气凌厉,直逼那妖兽,“杀人偿命!你想往哪里逃!” 赤岇深知冥海出来的,大多都是些上古的妖兽,其妖力必然深不可测,眼下整个雪狐一族都不是那两只妖兽的对手,想必林风也是十分危险,如此边想着,早已身形一动,跟了上去。 钓叟:十八 冥海之中诸多妖兽生性残暴,蛮荒时期之后,六界合力才将整个冥海封印住,千万年之中,冥海内的妖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脱出来,祸乱人间。 那些妖兽体内存留着上古时期的强大力量,逃出来一只便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林风提着剑朝着那两只妖兽追去,无论是与丘的私仇,还是六界的大义,她都义不容辞要去将那妖兽斩杀。 赤岇知道林风此去危险重重,便寸步不离的跟着,若是打斗起来,以二敌二也能有些胜算。 出了那雪狐一族居住的地方,两只妖兽躲藏在了白枫林中,那化作老妇的一只虽然修为高强,可以隐去自身踪迹,可另一只褪了采萝的外皮,便满是妖兽独有的腥气。 未曾追出林子,林风速度极快,便阻住了那妖兽的去路,而赤岇紧随其后,断了他的退路。 那妖兽一看逃无可逃,周身开始伸长出无数黏腻的触手,触手之上长着满是倒刺的吸盘,密密麻麻朝着林风伸了过去。 林风挥剑斩断了几根触手,本身已算强大的修为凝聚在剑气之上,以及快的招式舞的白桦林中剑影重重,那见剑影所掠之处杀气凛然,一时间方圆百步之内血肉横飞,将周边雪色的枫树叶子,都染上了一片赤红。 赤岇与林风前后一起出手,龙骨的金鞭带着磅礴的刚气,连连抽向妖兽身体。 不消片刻,那满是触手的妖兽,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在动弹了。 林风收了剑气几步过去,刚要走近看一看,便听赤岇大喝道:“小心!” 说话间,林风已经收势不及,只见那妖兽身上的吸盘忽然飞起,吸盘之上,长着的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刺脱离身体,朝着林风直刺而去。 林风躲闪之间避开了大半,却仍旧是有一两根,如那毒蜂的尾巴一样,快速钻进了肩膀几处。 龙骨鞭将那妖兽最后一次神识彻底打散,不再看那妖兽如何在地上化成一滩黑水,赤岇忙扑过去,观察林风的伤势。 感受到身体被一双臂膀轻轻拥住,林风眼前一黑,跌倒了下去,只觉得钻心的疼痛快速从肩膀处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骇像是有无数只虫蚁在啃咬,恨不能一瞬间将自己全身皮肤剥下,让那些虫蚁无处躲藏。 赤岇看着怀中痛到极致,牙根儿打着颤的林风,抱着她觉得她会疼,松开她觉得她似乎更疼,白皙的额头和脖颈间青筋凸起,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甚至意识都开始有些昏沉,在他怀中颤抖着身体痛苦的**。 一瞬之间,赤岇都有些慌张无措了,一颗心被林风痛苦的表情紧紧地揪着,忽然想起什么,便伸手捧住林风的脸,想要用手捏开她紧咬的嘴巴,却发现她咬的太紧,若是太用力,又怕她皮肤娇嫩,再伤了她。 来不及思索别的办法,赤岇将自己的衣袖向上挽起,张口朝着自己的腕间便是一咬,察觉到带着腥气的血液蔓延全口,赤岇便赶紧将流血的手腕,递到了林风唇边。 一滴血落进了她的唇里,林风先是意识朦胧舔了一口,便发现似乎那血,能抑制她身体里的疼痛。 向前凑了凑唇,林风张口咬上赤岇的腕间,像是渴了已久的人遇见甘露,一口一口贪婪地允吸着。 过了片刻,林风一双眸子渐渐清明起来,血腥气扑进鼻腔里,慢慢松开了自己的嘴巴,发现此时此刻她正躺在赤岇的怀里,吸食着他的血液。 方才的痛苦几乎抽尽了林风所有的气力,抬起头看看赤岇,心头滋味难辩,虚弱道:“你,你……” 赤岇将自己的手腕遮住,不让林风看到任何不好的场景来,摆出一副自傲的模样道:“我们龙族是万兽之王,用龙血压制一条虫子,还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 “谢谢。”林风诚心道这一句。 赤岇用袖子将林风头上的汗水擦了擦,将蜷缩起来有些瘦弱的人儿轻轻抱起,“这辈子都不要同我说谢谢,我们回去疗伤。” 林风未曾言语,只觉得混身疲累不堪,落在赤岇怀里,就像是一叶飘萍,浮在了大海之上,任由着波涛将她带起,去往别的地方。 带着林风回到雪狐的住所内,那爱生气的弟子正在门口等着他们归来,余下的则忙着和雪狐族一起,救治之前被妖兽控制的,修为弱小的雪狐。那些狐狸仿佛沉溺一场梦境中刚刚醒来,根不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有的胆小的害怕不已,躲在洞里呜呜的哭泣着。 对于林风的伤,赤岇的血只是暂时的压制了下来,若是彻底根除那妖兽留下的毒性,怕是还要费上一番周折。 雪狐族的老族长资历丰富,在房中为林风诊治片刻,灌下几幅汤药之后,到屋外对着与丘几人和赤岇道:“帝女的毒暂时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若要彻底拔出,还须得有修为高强之人,从伤处将那毒刺吸出来。” 说着,那族长面带愧色道:“众所周知,我雪狐一族修为本就浅薄,如今老朽又有伤在身,怕是难以担此重任,关键之处,还望几位出手。” 几个与丘的弟子纷纷上前争抢道:“我来。” “我来我来!” 老族长提醒道:“过程听似简单,可若有闪失,吸毒者也极有可能中毒的,你们且想好。” 那爱生气的弟子坚决道:“用我这条命来救师姐都可以,我来。”说着,就要推门进去救治。 赤岇一把抓住那人的后领拽了回来,拉着脸反驳道:“你不许去!” 因之前赤岇从妖兽手下救过他,此时那爱生气的弟子也不似以前那样看赤岇不顺眼了,只有些不大高兴的道:“为什么我不行?” “你,你就是不行。” 好脾气的在一旁见了,忙调解道:“那太子殿下,我去可行?我也可以帮师姐解毒。” 赤岇坚决道:“也不行。” 爱生气的立刻**病就犯了,嚷道:“别以为你救了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难道你想害死师姐么?” 这一下子,好脾气的也想不通赤岇究竟是为何了。 一旁边雪狐组的老族长察觉出端倪,笑呵呵道:“北海与与丘已有婚事,太子殿下与帝女即已经是命定夫妻,便是太子殿下去再为合适不过了。” 爱生气的与丘弟子刚想说这门婚事已经退了,可还未开口,便见赤岇点点头,快速的进了房间,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险些夹了那爱生气的鼻子。 进了房间内,赤岇见林风靠坐在榻上,脸色有种说不出的苍白,平日里嫣红娇润的唇,此时泛着微微的青气,看见赤岇进来,原本眉心蹙起,但想想外面几个,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呃……” 赤岇进来时果断,见了林风,却又一下子如没有背过文章的学生,不知如何面对先生的考问,仿佛答案就在嘴边,脑子里紧张纷乱,又不知如何说起。 “你过来吧。” 林风看出赤岇尴尬,自己一张脸也有些泛着红,但是此时若是抗拒扭捏,无异于是在这怪异的氛围之中,更添上一丝暧昧。 点点头,赤岇挪着步子过去坐在榻上,眼神躲闪,有些不敢看林风的脸,四处飘了一瞬再收回,见林风已经开始伸手将身上的衣衫褪下。 赤岇眼看着素色的外袍在自己眼前除去,露出如雾般轻薄的里衣,愣神之间,那层里衣也被轻轻剥落,美好细腻的皮肤,便裸在了赤岇的眼眸里。 脸颊似是被火一般灼着,赤岇忙扭转头去不敢去看,寂静的房间里,喉结动上一动,都觉得口干舌燥无法舒缓,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耳畔听见林风言语平静的道:“你若躲闪不看,如何能将毒刺吸出来?” 赤岇自知躲不过,便又回过头来,迫使自己焦躁的心平静下来,再一看,却见眼前人儿身上只着了件水粉的肚兜,除了肩膀一处,那左胸之上饱满微隆的地方,带着点点的血痕赫然已经青紫一片。 看到那伤口,赤岇只觉得心头一疼,心头七情六欲的杂念迅速褪下,只怜惜这样重的伤,她除了意识迷蒙之时呼过疼痛,一直咬着牙到了现在,赤岇想想若是这伤换做他北海的那一众姐姐妹妹,怕是早已经哭天喊地,嚷的整个北海都不得安宁了。 伸手在那青紫之处轻轻触碰一下,赤岇见她下意识的瑟缩,便觉得更加疼惜。 “你坚持一下,我很快就好。” 林风点点头,轻轻阖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赤岇想想自己进门时羞耻的想法,便忍不住想要抽自己两个嘴巴,以前以为男欢女爱总少不了靡靡之事,可如今他遇见林风,才觉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不想让她遭受这世上任何痛楚。 咬破自己的手指,赤岇以血为引,在林风几处穴位上快速点了几下,然后拨开她墨色的长发,朝那伤处极轻的吻了过去…… 钓叟:十九 看着沉沉睡去的脸庞,赤岇在一旁守着直到天亮,用沾湿的毛巾为她擦拭额上的汗水时,昏迷的人儿不自觉的痛哼一声,都惹得赤岇一阵心疼。 她是与丘帝女,在赤岇看来,她却比这世上所有的姑娘都要坚强,越想着,赤岇便想起了之前他几次三番退婚的事情,她这样傲气的一个人,当时是用一种什么样子的心情,在六界的笑谈之种一次次保持安静。 他当时只为自己着想,却不曾细思会给她造成怎样的伤害。 外头太阳高了,雪狐族的族长前来探望时,林风才悠悠转醒。赤岇被劝着出去吃了顿饭的功夫,再回来林风已经穿好衣衫,下了地来。 雪狐族的人,在白枫林一处草丛里,发现了与丘族失踪的那两个姑娘的尸骨,林风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只静静的,发呆了良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告辞了雪狐一族,离开白枫林的时候,雪狐族的长老带着所有族人,到白枫林外为他们送行。那族长拉着林风和赤岇的手满含热泪的道:“此番大恩大德,雪狐一族没齿难忘啊!” 赤岇豪迈的笑笑道:“举手之劳,应该的。” 老族长摇摇头感念道:“我们雪狐一族已经被那妖兽霸占了三月有余,若没有太子殿下和帝女,怕是已经亡了啊!” “三个月?” 赤岇听出其中蹊跷,朝着林风看了看,见她也满目疑惑,便向那老族长确认道:“那妖兽来白枫林三个月了?” “是啊。”老族长叹息一声,“地牢当中那些孩子的修为都不错,若不是一直被困了三个月,那里会折了那么多条命呢!” 赤岇回头问几个与丘弟子,“你们出门历练是多久之前?” 好脾气的应道:“约有半个月了吧。” 赤岇再问:“发现那进了白枫林的凶兽,是什么时候?” “七天之前。” 这时,之前引着赤岇和林风去住处的那只立着行走的狐狸,已经摆脱了妖兽的控制,有了自己的思想,插言道:“可最近巡视林子的时候,白枫林里并没有什么凶兽出现啊。” 林风一听,看向赤岇,开口道:“怕是个圈套。” 余下的与丘弟子不明所以了,“什么圈套?” 赤岇道:“不光是以你们为人质,用采萝的样子引我们来是个圈套,怕是从你们出了与丘历练,遇见凶兽之时,便已经中了圈套。” “好险好险。”那好脾气的拍着胸脯压惊,“幸好太子殿下和师姐聪明,不然我们所有人都完了,只可惜了几位师弟师妹,没能有幸等到相救。”一提起来,那好脾气的弟子眼圈又红了。 林风此时面色有些不好,比之最开始听闻族人遇险的时候,还要多出一丝慌乱来。 “还没有完,真正的主谋只留了妖力最弱的一只拖延时间,他并不是败阵而逃,而是另有打算!” 这一下子,与丘弟子焦急道:“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赤岇思绪一转,忆起一件事情,大声道:“与丘!当时除了一只妖兽披着采萝的皮去诓骗我们上钩,还有一个,去了与丘!” 这话说罢,赤岇见身旁林风已经踏云而起,不顾身上伤势未曾痊愈,便快速朝着与丘而去了! 不消一日路程,林风和赤岇已经率先回到了与丘。 可回到与丘之后,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异常的地方,与丘每一个该在的人都还在,林风旁敲侧击,将自己的父王和母后试探一番,仍旧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又问起那派回来报信的弟子,结果大家都摇摇头,只说是未曾回来。 这不由得让林风和赤岇觉得颇为奇怪,心想着难不成那妖兽半路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露出破绽,所以及时收手,逃命去了?越想着,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放心不下。 林风示意一起回来的几个弟子,若是旁人问起来,只说是出门历练遇到了妖兽所袭,必不可说怀疑那妖兽进了与丘。 几个弟子无论脾气好赖,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便都点点头应下,缄口不言。 赤岇仍旧没脸没皮的住在与丘,之前是与丘长辈碍着北海的脸面没有驱赶,林风却是不愿,眼下经这一次出手相救,赤岇感觉不仅与丘的长辈们看着他愈发顺眼,连林风也不再言语什么了,这让赤岇心中暗暗窃喜,觉得婚事有望,娶妻有望。 又过了一段时间,与丘族内除了两个娃娃踢球摔伤了腿,便再没有什么可稀奇的事情了。 林风每日在山头那棵老松树上,边看一看六界之中闲文杂记的书卷,边喝上一坛不甚醉人的果酒。 赤岇则会在一旁挨着守着,在林风书卷看到要紧关头,或者一口酒刚入喉中的时候恬噪几句,每每惹的林风一个白眼,还后知后觉,自以为对方含情脉脉。 过了这许久时间,大家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赤岇几次三番又同林风提起了他们两个的婚事,林风每次的回答便都是客套之极,不是说什么婚事已退,祝太子殿下另觅良缘,就是有缘无份,山高水远各自安好。有时候赤岇问得急了,林风便不冷不淡道,太子殿下若是想拿救命之恩要挟,林风便报你这恩情。 这话赤岇一听简直戳的心窝子疼,他心尖尖上的人,捧着含着都怕不够,怎么还会要挟呢。 这边赤岇一番不屈不挠,还没有个结果,那边他那老龙王亲爹,或是害怕自己这唯一的儿子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便遣人来叫赤岇回北海去,其原因用过几百次,就是老人家身体抱恙,依着赤岇多年以来的经验,怕不是鳞片缺了口,就是须子打了结,可赤岇偏偏吃这一套,毕竟父子连心,就算是无中生有,也不能不管不顾。 回到北海,想起自己求婚之事屡次挫败,赤岇第一时间便又去将那被罚扫地的小跟班揍了一顿出气,结果揍完,赤岇发现自己那小跟班竟和一起的一个宫女眉来眼去暗暗传情,于是赤岇心狠手辣,便将两个人的差事分开,看着他们依依不舍伤心难过,心下便也觉得平衡了许多。 那老龙王亲爹见了儿子,前前后后看了个遍,然后朝着赤岇问道:“与丘一族,还好吧?” 赤岇点点头,将桌上一颗葡萄扔进嘴里,“还好。” 老龙王又问道:“那与丘的天,还晴朗吗?” “不晴,雾蒙蒙的。” “那与丘的花花草草,长的好吗?” “好。”赤岇嘎嘣一声,将口中的葡萄籽咬破,然后吐出来,朝着面前的老龙王亲爹问道:“您老人家想问什么,直接问嘛。” “你和风儿,相处的怎么样了?” 这话问到了赤岇的痛处,叹一口气,悔不当初,有些混账的责怪道:“父王,您为何当初不把我绑紧一点。” 老龙王一听顿时觉得委屈,瞪着眼睛道:“哪一次绑的不紧?啊?分明是你这小子太过狡猾!” 赤岇悔不当初,唉声叹气了半天,才问道:“说说,您这次哪里病了?” 一提起这事情,老龙王赶紧捂着胸口扶着凳子坐下,装模作样道:“为父这些天觉得胸口有些烦闷,或是年龄大了的缘故。” “这病好治。”赤岇话说的极其随意。 老龙王道:“哪里好治?你找个大夫出来,看哪个敢说好治!” “将你宫里刚娶的那美人扔回岸上,您这病也就好了。” 老龙王听了,一拍桌子,中气十足道:“你敢!” 赤岇起身,边走边道:“不敢不敢,我已经有了二十一个妹妹了,再多一个凑个双数,大吉大利!” 不等那老龙王亲爹气的胡子乍起跳起来开骂,赤岇一溜烟,去了母后的宫里。 北海在六界之中,除了实力强大占得上一席之地,便是以财宝无数奢华富贵闻名,可在整个北海龙宫当中,最简朴安静的地方,便是正宫王后娘娘的住所。比起其它美人妃**中琉璃玉树珍宝满屋,王后娘娘的房中,清简的如一处乡间民宿。 赤岇进了院子,陪伴着母后的老嬷嬷年岁已高,见了赤岇高兴的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进了屋子,通禀道:“娘娘,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 “果真?” 屋里敲着木鱼的声音停了,赤岇听着母后平日里不急不缓的音色透出几分喜色。 赤岇大步从门口进去,笑呵呵应道:“果真不假,不信的话母后好好看看。” 做母后的满目慈爱笑笑,一把拉过儿子来好好端详一番,见儿子依旧高高壮壮,才放下心来,重新捻起手中的佛珠。 “母后不问问儿子的婚事?” “万事自有定数,不必问。” 赤岇看着已然心无红尘的母后,坐下之后,突然想问道:“母后,若父王回心转意,您会再次接纳他么?” 捻着佛珠的动作仍旧徐徐进行着,北海之中尊贵无比的王后娘娘此时淡然笑笑,“情字未曾刻骨,便是罢了。” 赤岇沉思一瞬,又问,“若刻骨入心了呢?” 指间的佛珠停止转动,王后望着儿子,静静道:“这世上人,若先痴情,再负心,则比草轻贱,若由不知到知,情由浅到深,便是另一番道理了。” 钓叟:二十 赤岇在北海住了不过三五天,当真体会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三秋,相思苦受不了了,几次三番要去与丘寻林风,若不是亲爹老龙王要他矜持些,怕是赤岇第二天便出了北海。 可三五天之后,并非是赤岇去了与丘,反倒是与丘灵族那爱生气的弟子来了,赤岇不记得他的姓名,见了来人,拍着肩膀笑呵呵道:“怎的,你师姐没有想我,你倒是想我了么?” 爱生气的弟子将头一撇,本不想理会赤岇,但是想想自己此来目的,便道:“林意师兄叫了师姐一同前去冰雪谷,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思来想去,便过来寻你了。” 赤岇一听,打起了精神,赞赏道:“这件事情很重要,就算是没有蹊跷,你也要来告诉我。” 那爱生气的弟子翻了个白眼儿,道:“若不是事关师姐安危,我才不来寻你呢?” “安危?”赤岇一听,点头道:“听说那冰雪谷中确实比较危险,我这就去帮她。” “危险的不止是冰雪谷!” 赤岇一听这话,点头认同道:“爱生气的,你这句话说的有见地,若你那师兄横插一脚,我岂不是更娶不了你师姐。” “我不叫爱生气的!”那弟子气极了,大声道:“我叫知繁!” 赤岇此时见他不像说笑,倒是真心急了,便觉得似乎果真是出了什么事情,赶紧道:“你细说说,怎么回事?” 被赤岇气到冒烟的知繁道:“自从上次在白枫林进过那妖兽的圈套之后,我和师弟知简平日里做事也多留了个心眼儿,虽然我们回到与丘之后一切太平,但是太子殿下没有觉得,也太过于平静了么?” 赤岇凝神一想,不再言语了。 知繁道:“太子殿下一门心思全在师姐身上,师姐和林意师兄感情深厚,纵然师姐聪慧,可情感使然,便是这天底下有再不好的事情,师姐也不会怀疑到林意师兄头上。” 赤岇思虑一番道:“可你们那林意师兄,看上去是个君子啊?” 知繁气的一跺脚,“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可眼下糟糕的事情便是如此,不光你我这么觉得,就连整个与丘的长老们,都是这么觉得的!” “你发现了什么?” 知繁见赤岇即刻抓住重点,便道:“我一日夜里在与丘巡视,瞧见了林意师兄在角落里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我本想过去同林意师兄打招呼,可是走近了除了林意师兄,却未曾发现任何人,我当时以为是树隐着没有看清,便与林意师兄打过招呼后就走了,可我回去之后细细琢磨,便想起我过去的时候,那里似乎有着淡淡的狐臊气,那味道并不明显,但是我在雪狐族那些日子尤为警惕,对那时的风吹草动声音味道都格外上心,所以记忆比较深刻,就像你在雪狐族所说的,它们那些修为底下的,都有狐狸独有的一股腥臊气,我们在那里住的久了,你,师姐,我,我们都会有,只是我当时奇怪,为什么同林意师兄说话的那人,也会有。” 赤岇道:“那会不会是……?” “不是!”知繁直接否认道:“我后来曾经问过知简和另一个师弟,他们都没有同林意师兄在一起过,而师姐当时在陪着王后娘娘,也不会是师姐。” 赤岇心头有些急了,在龙宫之中踱着步子,将知繁所说的事情细细琢磨了一番,问道:“你确定是狐臊气?还有,我何时说过有狐臊气?” “你,你,你那日和师姐在房中,说偷听的狐狸,狐臊气都扰了你的兴致。” “……” 赤岇一时无语,又朝着知繁问道:“只这狐臊气味也说明不得什么,别的呢,可还有什么旁的发现?” “有,师姐和林意师兄去冰雪谷的原因,就是族中小长老去冰雪谷采雪莲,一直未归,林意师兄才邀上师姐去的,知简只小长老的亲传弟子,知简说小长老的雪莲就是为林意师兄去采的。” 知繁紧着又道:“我知道仅凭这些怀疑说明不了什么,整个与丘族也会信任林意师兄比我要多,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我们从白枫林回来,很少再见林意师兄下棋了,他几百年来一直都是淡然悠闲的模样,近来却是忙碌匆匆,后来我隔了几天又去同他说过话,发现林意师兄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血腥气,那血气中有我灵族独有的灵根味道,白枫林中小师弟被妖兽将身体和灵根啃噬后,空气中便就是那种味道,我鼻子素来最灵敏,不会闻错,可当时,林意师兄身上并没有受伤,更莫说损了灵根了。” 赤岇恍然道:“你是在怀疑,与丘之中已经有人死了,有妖兽剥下了人皮,隐藏其中?” 知繁点点头,“怕的便是这个,若果真是这样,那与丘便是下一个雪狐族了。” 赤岇片刻不留便往外冲,吩咐知繁道:“你去寻我父王,就说传我的意思,带上北海的兵将去同与丘帝王和长老说这件事情,然后细细排查,莫要遗漏,相信与丘帝王就算是不信你,也会给北海这个面子的。” 知繁一听,怒道:“你难不成还要强行控制与丘?” 远远的,只见赤岇摆了摆手,似是顾不得搭理他,朝着北海之外去了。 知繁留在原地,思索了一瞬,想想雪狐一族也是因一时大意死伤无数,若与丘重蹈覆辙,后果不堪设想。 片刻,知繁似是下定决心,便朝着龙宫大殿里面去了,想着若是虚惊一场,那帝王和长老们怪罪起来,他便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罪责。 这边赤岇出了北海,化作龙身腾云而起,直朝着冰雪谷的方向而去。脑海里想起采萝被剥下一层皮的样子,赤岇心急如焚,便不敢想着再见林风时,她也只剩下了一张皮子。想到这里,赤岇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搐痛了,只觉得就算是剥他的龙鳞,也好过让林风受伤害。 算起来,冰雪谷离北海有着几万里之遥,若是修为高深的仙人踏云而行,也得需要两日路程,赤岇化作龙身腾着云雾,丝毫不敢懈怠停留,只消一日,天将入夜的时候,便已经到了冰雪谷的边界。 冰雪谷一如其名,千里之内常年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浅处及到脚踝,深的地方没到大腿,再往里面,便没有人去过了,但千万年来人们猜度着,便觉得不是封了万丈的冰,就是落了深不见底的雪,总归不是什么好去处。 走进冰雪谷稍深一点,偶尔开始有一朵朵一簇簇的雪莲花,白色的花瓣儿带着一丝浅黄,叶子呈现出淡淡的青绿,靠近了,则能在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股花儿独有的清甜。 赤岇到了冰雪谷中,看着远处重重叠叠皑皑雪山,毫不犹豫进了深谷之中。 起初的时候,赤岇还能化作龙身腾云而行,可是越往山谷里面去了,冰雪谷的上空呼呼的肆虐着寒风,那风吹过山谷时,将一片片利刃似得薄冰卷进风里,如带着千万把刀子,让六界之中所有的修行者到此,都要俯下身段,踏雪而行。 走了一段,赤岇觉得自己满身都落了雪花,四周围寂静的,只有靴子踩进雪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原本朝着山谷里面呼喊了两声,但是声音并没能传多远,反而震得山谷之中的雪扑簌簌的掉落,这让赤岇一颗焦急的心只能闷在胸腔,茫然无措。 赤岇之前想着,知繁就算是不喜欢他,倒也不至于骗他来这冰雪谷受苦,好出一出怨气,如今踏入这里,看着四下里白雪茫茫,赤岇只满心希望知繁是在骗他,林风依旧平平安安的待在与丘,并没有来过这里。 依着知繁所说,先来到这冰雪谷的该是他们的小师傅,在与丘住的那些日子,赤岇也见过那小师傅,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子,生的面容普通还算清秀,精通各种药理,常见她背着药筐漫山遍野里转悠着采药。赤岇在与丘诸位弟子之间探听八卦的时候,听闻这小师傅对大弟子林意生出过几分情意,但是林意对男欢女爱之事心头淡薄,整日里除了修行便是下棋,这让小师傅一颗心一放便是许多年,任与丘族中佼好的男儿表白,都再没有动过心思。 赤岇推想着,林意必然也知晓小师傅对他的心意,所以由林意出面,同小师傅要一株雪莲花,那小师傅必然会为了他去采,莫不是林意便借着这个机会将那小师傅杀死,造成未归的现象,然后再引了林风出来,一并伤害? 赤岇越想着,便越觉得林风危险重重,因为赤岇知晓林风心里十分敬重林意这个师兄,就像是知繁说的那样,林风就算是机敏睿智,也逃不过当局者迷感情使然,不会将任何不好的事情,怀疑到林意身上。 看着零星开始出现的雪莲花,赤岇心头一动,知晓越往雪谷深处,雪莲花生的便会越好,而那小师傅爱慕林意,必然会为了喜欢的人跋山涉水,所以赤岇转换路线,没有从浅雪处走,而是朝着雪莲越开越多的方向走去。 钓叟:二十一 皑皑白雪越来越厚,先是由脚踝处,到了小腿的位置,再由小腿附近一直没到了膝盖。赤岇艰难的往前走着,惊喜的在一处山坡上,捡到了一把挖药材的锄头。 这一下,让赤岇仿佛看到了希望,加快了速度往前继续走着,只希望在某个转角或者山坳里,能发现林风的身影。 越走着,赤岇发现路上开始有未曾被白雪彻底覆盖的雪莲花瓣儿,走一段路,便会有上一瓣儿,甚至到最后,叶子,花蕊,都被散落在了白雪之上,似是有谁牵引着他的方向,让他越走越深。 山谷之中,风声呼啸起来,卷着冰棱雪花飞舞而过,赤岇迎着风慌忙朝前走着,可是越往前,那些雪莲花留下的痕迹便都被雪埋了个严严实实。 赤岇捧着手中杂乱的花瓣儿,看着前方白茫茫一片,心底刚刚燃起的火花一下子又扑灭了。他宁愿那花瓣儿是敌人设下引他落入陷阱的,也不想就这样,陷入一片茫然当中。 冰凌划过脸颊手臂,留下一道道见血的伤痕,赤岇顶着风走了一段,实在是难以前行了,便寻了个山坡处暂时躲避风雪,这一避不要紧,赤岇发现这山坡处,一块被厚厚的冰层包裹着的巨大岩石下面,放着一个光秃秃的雪莲花枝,风吹起时,因这巨石遮蔽了许多风雪,所以花茎只被冻上了一层霜花,并没有被白雪覆盖。 赤岇心中又有了亮光,捡起那花枝四下里看了看,顶着风绕过面前巨大的石头,又走了几步,一个山势低缓的入口,出现在了眼前。 赤岇隐蔽着身形过去看了看,见这一低凹出,由于山体遮挡,风刮的很小,白雪覆盖也并不算厚,四周围嶙峋巨大的怪石居多,上面带着一些厚厚的冰凌。 再细细观察,赤岇发现那陡峭的山坡底下,像是有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覆着白雪,若不是洞口踩踏的脚印有些凌乱,根本难以发现。 为了不打草惊蛇,赤岇匍匐在雪中观察了一瞬,隔了老远,确实依稀能听到人声,还有似乎在摔打东西的声音。 将脚步放到极轻,赤岇靠近些许,侧着耳朵细细一听,听出像是洞中有人在争吵,其中一个出声的人正是林意,而另一个赤岇细细回忆了一番,像是与丘那教授药理的小师傅。 赤岇反复思索一瞬,想着若此时他贸然冲进洞中,林意若是用林风做为人质要挟着脱身,到时候在这白茫茫一片冰雪谷中,他怕是再难找寻他们的下落。 将呼吸放轻到自己都难以察觉,赤岇在雪中静静的等候着,等到山坡山的雪被风吹着落了满身,仍旧是一动未动。 片刻过后,争吵的声音忽然止了,赤岇听着林意像是十分生气,又摔打了一些东西,大踏步朝着洞外来了。 赤岇心中焦急,担心林风安慰,但是此时此刻,也迫使自己像是一个极富耐心的伪装者,不能打草惊蛇,因为知晓那林意心思缜密,赤岇敢保证,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手在暗处留着。 林意出了洞口,在山谷之中立了片刻,细细听得周围只有呼呼的风声,才迈开步子,朝着别处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转弯不见了身影,赤岇才从雪中起身,快速朝着山洞跑去,越近了,听到山洞里面的小师傅像是在安慰什么人。 “我知道你在怪阿意,可他这般做,又何尝不是为了你。” 话说出了,对方似乎不语,小师傅叹息一声,“什么都已经晚了,可你也见了,阿意从不听我的话,他喜欢的只有你,但凡你一句话,他赴汤蹈火都可以的。” 小师傅话音刚落,赤岇已经站在了洞口,朝着洞中看去,只一眼便落到了一旁瘫坐着的林风身上。 似是经历过一场搏命的打斗,此时的林风满身伤痕,唇边还带着一丝未曾擦拭的血迹,双臂不自然的垂在两侧,细看肩肘膝盖之上,还被刺了足以致残的伤口,往日里素白的衣裳此时被血渍染得斑驳破烂,一双眼睛麻木绝望,像是一个饱经折磨的布娃娃。 “林风!” 赤岇一见眼前景象,简直是被剜了心,想要扑过去将心心念念的人抱起,却被守在林风身边的小师傅阻住了去路。 林风抬头望过来,看到赤岇,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希望,但是很快又暗淡了下去,将头侧到了别处。 “林风,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瘫坐着的林风喃喃的念了一句,似乎久未开口说话,竟沙哑的像是个经历沧桑的老妇,而后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悲痛道:“我怕是已经没有家了。” “有,我们回去便有!” 小师傅在一旁阻拦道:“太子殿下,你不能将她带走。” “为什么?” 赤岇之所以未曾动**人,是因为记得面前这小师傅曾经也是亲切和善的一个人,为何今时今日,竟成了林意的帮凶! 那往日里清秀温婉的小师傅,如今瘦弱的不像样子,一张脸带着几分怏怏病气,眼眸里含着泪道:“因为她是阿意的命,阿意为了她什么都豁出去了,你不能带她走!” 赤岇此时已经没了风度,将那小师傅一把推开,扑过去将林风护在怀里,心疼道:“若是他的命,又怎么会如此待她?” 小师傅被赤岇推的踉跄跌在地上,六神失了主意,低声道:“阿意只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不会害她性命的,他……”便说着,自己也便没了底气. 林风此时已经瘫软不能自已,只能任由赤岇将她护在怀里,被囚禁被折磨了这晦暗的几日,心底的倔强在见到赤岇的那一刻仿佛一下子松动了,竟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悲痛不已道:”赤岇,我没有家了.” 赤岇将林风拦腰抱起,下巴贴在她的额上,安慰道:“你有,有我你便有家,有我在,与丘就在。” 林风抬起头来,第一次这般满目专注的看着赤岇,仿佛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了,就是已定的事实。 赤岇低头吻一吻林风的额头,温柔道:“我们回家。” 说着,脚下步子匆匆,朝着山洞外去了,可刚走了几步,赤岇却又停了下来,见林意一身出尘的蓝衣立在那里,看见赤岇先是有些惊讶,后竟是哈哈的笑了起来。 “没想到北海太子,竟成了我这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赤岇看看林风,咬牙朝着林意道:“她可是你的师妹,她心里敬你重你,你却这般对她和与丘灵族,你心中不会有愧么?” 林意看着赤岇怀里的林风,竟满是失望道:“我带她逃出生天,她若愿意留在我身边,要什么我便会给她什么,我心里爱了她这么多年,必不会像你一样一次次的抛弃她!” “那你为何又要伤害她?” 林意摇摇头,竟是无可奈何道:“她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 “你滚开!”赤岇喝道:“我纵使对不住她,绝不会这么残忍的折磨她,无论她如何选择,我都尊重她的决定,但是绝对不会允许旁人这样伤害她!” 林意听罢,哈哈大笑几声,指着林风,对赤岇道:“你怕是不知道吧!她,我的林风师妹,与丘灵族的帝女,她是这世上最善下棋,最善于垂钓的人,从你流落人间与她相遇,你便咬上了她的饵,她也恨你再三违背婚约,便要钓住你一颗心,就算你如今爱上了她,她最后或许还是会抛弃你,这样善于心计的人,你还要带她回去么?” “要!” 赤岇毫不犹豫,这一声,让在他怀中想要挣扎着下来的林风惶然僵住,看着赤岇觉得不可思议。 “我什么都明白。”赤岇扬唇一笑,话语有些张狂,“可既然小爷咬上了她的勾,别人便再不能了!” 林意随着赤岇的话,脸色渐渐沉下来,手中的长剑已经亮出,看样子是决意要同赤岇斗出生死。 赤岇抱着林风,暂且让她靠坐在一个避风处,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叮嘱道:“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带你走。” 林风点点头,提醒道:“那,你小心。” 赤岇嘿嘿一笑,手中龙骨的鞭子已经甩出,带着翻江倒海的势头,朝着林意打了过去。 山谷间霎时卷起一阵风雪,长鞭与刀锋相撞之时铮铮作响,一把古朴的长剑在林意手中挥舞的幻影重重,剑锋扫过山石之时带起的冰凌连同长剑一起,落雨般刺向赤岇的身体。 尖锐的冰凌靠近赤岇身体半寸之时,瞬间在半空之中土崩瓦解,化作砂砾被风吹散,若是有人细看,会发现赤岇裸露的脖颈手臂之上,生出了片片隐隐的金鳞,那是龙族与生俱来的,这世上最为坚硬的铠甲。 龙骨的鞭子在空中翻腾飞舞,龙气乍起,带着凛冽的杀气在风雪之中呼啸穿梭,所及之处卷起风刃,将林意的身体划的千疮百孔,随即赤岇一跃而起,龙骨鞭子化作剑戟,刺向了林意的胸膛! 钓叟:二十二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赤岇看着与丘的小师傅浑身是血缓缓倒地,即刻收了龙骨化作的长戟,暂且放过林意的性命。 被小师傅护在身后的林意也一时怔住,看着倒在他面前的人,慌忙用手扶住,失神的唤了几声,“师傅,小师傅!薇凝!” 一双带血的手缓缓抚上林意蹙起的眉头,说话时口中不住涌出血来,却仍旧挺着一口气,带着惊喜道:“阿意,你,你再唤一次我的名字。” 林意捂住她的伤口,赶紧道:“薇凝,薇凝。” “呵呵。”小师傅呵呵一笑,“你,你从没有这么唤过我,真,真好听” 林意此时看着怀中人渐渐淡去神采的眼睛,竟有些慌了,“你是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要死!” “是啊。”小师傅将目光转到了已经泪流满面的林风身上,虚弱道:“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希望你幸福。你能,你能在离开与丘的时候,除了带走林风,还,还没有忘了将我也骗出来,我已经,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你心里恨,只是你不该……” “你不要再说了!”林意将头扭到一旁,竟是不愿再听下去。 小师傅猛然喘了几口气,嘴巴里大口大口的血沫涌出,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撕心竭力道:“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这一声未能说完,小师傅的手吧嗒一声垂在了雪地上,卑微一生所得到的,不过是那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 忽然之间,林意竟是笑了起来,往日里的儒雅风度,如今竟像是一个疯子。 可还未等他拔剑站起身来,赤岇已经扬起鞭子将他打倒在了一旁。 “呵呵呵。” 林意这一番笑,竟听的悲从心来,不顾满身伤痕,挣扎着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看看赤岇,再看看不远处的林风,悲痛道:“看吧!这个世间就是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情,任我刻苦修炼几百年,从出生那天起,便永远不及北海一个浪荡子弟!你生来便被捧到云端,而我却永远都卑贱到了泥里!几百年努力到头来,却还是与丘一个微不起眼的喽啰,纵使有千般骨气,也得匍匐在别人脚下!” 赤岇冷声道:“这也不该是你要灭了整个与丘的理由!那里千万条生命,都你的族人!” “与丘,呵呵。” 林意淬了一口血水唾骂道:“与丘是这世上最窝囊最恶心的地方,历代不过利用女人,凭着与其他贵族的联姻,来维持自己在六界之中可笑的地位!” 说着,林意伸手指着林风道:“你问问她!她是与丘尊贵的帝女,还不是一次又一次送上门去联姻,与丘灵族生来便有灵根,与丘的女子,是滋养这世间男人的良药!与丘的王族将她们送出去换取自己的利益,却从不问那些女子嫁出去后,是不是过的生不如死!” 踉跄一步,林意颓倒在地上, “我的母亲也是与丘的帝女啊!她是与丘王的亲姐姐,她不想被送去和亲,又偷偷爱上我父亲,以为有了我就可以逃过这一劫,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粗鲁蛮横的黑熊一族看上母亲,向与丘提亲之时,与丘无数长老男儿,还是将她交了出去!” 讲说到这里,林意的肩开始抽搐着,哭泣了起来,绝望道:“我知道当时,我的父亲并不是遇上妖兽被吃了,而是那些丧心病狂的他的所谓亲人,亲手将他杀了!我的母亲也过得凄苦不堪呀,她受尽屈辱,不出一年便死在了黑熊帐下!这么多年以来,我也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与丘,可越来越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天真至极的想法,与丘的卑贱已经埋在了骨血里面,依靠着女人生存,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本领!与丘灵族在世人眼里的友好,人脉,根基,都是踩着族人,一辈又一辈的鲜血换来的!这样的与丘,留着只会是这世上的一个笑话!” “师兄。” 林风孱弱的开口唤了一声。“与丘族还有许多像你一样,想要改变与丘的师弟师妹甚至孩子们,他们不该死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等不了那么久!小风,你为何不肯和我一起走?我们浪迹天涯难道不好么?还是你果真就爱上了他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想要在尊严被一次又一次践踏之后,第四次嫁入北海吗?” 林风沉默片刻,看看自己已然没有知觉的腿脚,忽的笑了,然后渐渐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怕是永远都不可能了。” 赤岇心头一凉,手里的鞭子都有些难以握紧。 林意听了,哈哈大笑几声,竟觉得无比畅快,望着林风道: “那时候你在树上喝酒,看凡间的话本子,我在树下下棋,一颗心却总在你的酒上,感情这盘棋,你不知不觉便能赢过我,我输的一塌糊涂,所以渴望着将你留住,哪怕将你捆住钉住,甚至死后只剩一具躯体,我也要你和我在一起。所以,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林风未曾言语,只将目光,深深的看向赤岇,仿佛要努力记住眼前这张面庞,好将他刻在心里,怕忘了彻底。 山谷中忽的风声大起,仿佛整个冰雪谷都开始了剧烈的抖动,就像牵一发动了全身,山顶之上零星一两个雪球落下,便开始越滚越大,不仅如此,狂风开始从平地肆虐,将山谷中的雪呼呼卷起,最大的雪球落下来,有的砸在了山脚,有的卷进了风里。 风声里林意的声音癫狂到了极致,胸腔似乎就要被风吹裂了,身体即将支离破碎。 “你们出山洞之前,我已在洞前设下阵法引来狂风地动,这皑皑山谷的雪,已经堆积了千万年,我稍做动静,怕是就要翻天覆地了啊!哈哈!哈哈哈!” 随着几声大笑,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肆虐的狂风冲上天际,与冰雪谷上空的风流相连接,卷起几个巨大的漩涡,一时间冰雪谷内飞沙走石,林意的身体被卷进风中,击中了一块巨大的冰凌,然后鲜血如纷纷落雨,在空中盘旋了片刻,才洒落在地。 赤岇被大风卷的站立不稳,顶着遮目的风雪想要去到林风身边,可身形稍一晃动,便觉得失了重力,被卷到了大风之中,然后身体不断被碎石冰块击中,只觉得离原来的位置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到后来茫然失措,觉得丢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悲伤的梦,梦境里林风一身白衣被埋在了雪里,他踏着满地白雪,找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有找到。 再醒来,赤岇是在北海四季常温的龙宫当中,身下柔软的床榻,房间中华丽的装饰,身边伺候的一众奴仆,甚至于耳畔的欢快声哭泣声,都仿佛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当中。 一旁的老龙王见儿子醒来,高兴的红了眼眶,一时竟不知拿什么来哄,才能安慰赤岇此次受到的伤。 赤岇坐起身来,开口问道:“她呢?” 老龙王知晓儿子的心意,抹了一把眼泪安慰道:“孩子,或许你和风儿果真有缘无份,你就莫要再念着了。” 赤岇又问道:“你们找到她了没有,当时,她就靠坐在石头那边。” “你若以后想到哪里玩耍,或者想吃什么喝什么,同父王说,父王都依你。” 赤岇控制不住自己发热的眼眶,控制不住胸腔里的难过,大声喝道:“我哪里都不去!你们不去找她,我自己去找!”说着,掀开被褥就下了床去。 老龙王哀叹一声,痛心道:“北海派去找你时,连接天地的旋风刚刚停了,我们找了你三天,才从一个雪堆里找出被埋了一半儿的你,你身有龙鳞护体,又凭着修为强悍,才在那风暴千捶万打中活下来,风儿她怕是,怕是……” 赤岇动作呆在那里,眼中的泪水控制不住的流下,心中始终不肯相信那样好的一个人会就这样死了,可仍旧还是觉难过,心痛,悲哀,一瞬间这世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涌上了赤岇的心头,后退一步跌坐到床榻之上,无助道:“她手脚都不能再动了,在雪地里,一定会很冷的,我这就去找她,这就去!” 老龙王知道儿子难过,也知他的心始终未死,便也没有阻拦,只派了几个得力的属下,随着赤岇一同去了。 去到冰雪谷中的人,除了赤岇,还有与丘一族的知繁知简两兄弟,两个人带着与丘族几个族人似乎已经在冰雪谷中寻了许久,浑身上下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雪,看到赤岇时,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神情之中,却又带着一丝欣慰。 知简向来脾气好,却是最爱哭的那个,噗通一声瘫跪在赤岇面前,呜呜的哭道:“我们寻了好多天,除了踏不进去的万丈雪原,别的地方都找遍了,连师姐的任何痕迹都没有!呜呜……” 钓叟:二十三 林风就这样消失在了赤岇的世界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赤岇将冰雪谷中所能去到的地方,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同知繁知简一样,并没能找到什么。 赤岇不敢想象林风会被那日的风雪吹的支离破碎尸骨无存,或者被卷进那从没有人去过的毫无生机的万丈雪原,心里总隐隐有一种感觉,林风还在,她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所以他要等着她,一直等。 到后来,与丘派去寻找的人都慢慢撤了回去,与丘的王族经此一场大难,对北海更是多了几分恭敬,若没有北海插手,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知繁的察觉并没有差,林意确实助那几只冥海妖兽残害了不少同族,尤其是族中一些年长的长辈,经细细排查,有好几个都已经被剥了皮囊,变成妖兽隐藏在与丘族内,死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当年支持林意母亲前去联姻,并且伤害了林意父亲的人,这只是一个开端,若没能及时阻止,久而久之下去,整个与丘怕是就要和雪狐族一样,被妖兽慢慢吞噬占领。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经过一番战斗,那些妖兽都已经被诛杀殆尽,虽有伤亡,却没能动了与丘的根本。 赤岇日复一日的在冰雪谷中寻找,许多人都劝他要看开,甚至后来与丘灵族的掌权者们,又开始商议着,为赤岇定了一门新的婚事。 这次定下的还是一位帝女,本是林风同父异母的妹妹,那帝女生的娇弱温柔,举手投足之间端庄优雅,垂眸微笑之时,娇艳的像是一朵刚开的花儿。 众人本以为,等时间过去了,赤岇从悲伤当中走出来,便会接受了这如林风一般血统甚至面容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可赤岇却果断拒绝,不光拒绝了与丘,他还拒绝了别的任何借着这个机会谈及亲事的女子。 赤岇觉得他的一颗心很小,已经被林风装的很满,他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只要咬上了林风的饵,不管钓鱼的人还在不在,他都不会松口。 赤岇知道,六界当中开始有人说他傻,但是到底傻与不傻,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曾有过梦中,赤岇梦见林风被大雪覆盖,她挣扎着想要逃脱出来,可是她手脚不由自己,只能任由冰凉的雪覆盖在身上,脸上,甚至口鼻之中。 做这样一场梦的时候,赤岇总会悲痛不已的醒来,同一个撒了癔症的孩子一般,去冰雪谷中所有能寻找的地方,再找一遍,而风雪并未因他一个人停过,往昔里寻找过的脚印,翻过的地方,都已被大雪重新掩埋,他有时候找的绝望了,便想顶着冰雪谷中心狂暴的风雪,一跃进那万丈雪原,随她去吧!可回头想想,他是整个北海唯一的太子殿下,他是他那老龙王亲爹唯一的儿子,曾经他还为这件事情沾沾自喜,可如今却成了压在他身上的最重的负担,最难以割舍的牵挂。 历来千万年,这六界之中从未有人能踏进雪原,若是林风果真被卷去那里,她一个人在里面,冷冰冰的,又是何其孤单。 赤岇觉得,自己害了相思的毛病,而且已经病入膏肓,这世上无人能医。 时光辗转,一去三年。 赤岇有时候坐在与丘青山之中,那棵老松树上喝酒,有时候便在北海,数着镶嵌在柱子上的,不计其数的夜明珠。 似乎随着与丘之中最为出众的两个后辈的死,与丘的风气也改变了不少。与丘族中的长辈见赤岇确实无心婚事,便也不再提及。 后生之中,知繁知简勇敢有为,或是在林意林风这两位师兄师姐的影响下,也不再注重以女子联姻来巩固与丘在六界之中的地位。其实算起来与丘之中,佼佼之辈多如牛毛,就算是不与外族联姻,假以时日,仍旧会让六界之人敬重有嘉。 那冰雪谷中,赤岇隔上几天还是会去,只是也不得不承认,时光会改变人的内心,他从一开始焦急茫然,甚至悲痛绝望的找,慢慢到如今,心静的仿佛一潭死水,沉稳许多,理智许多,不再那么无措的将脸埋在雪堆里哭泣。 他来冰雪谷中,就只是来看看林风,一个人絮絮叨叨说几句话,说这冰雪谷银装素裹一片洁白,里外都是冷嗖嗖的,就像初见她的时候一样,一身白衣,话少的堪比穷人荷包里的铜板一样可怜,还总爱拉着一张脸,冷嗖嗖的如这冰山一样。 赤岇有时候说罢了,又回想曾经似乎见过谁同他如今一般模样,细想了想,该是他在人间见过。白发夫妻老来别离,一个留于世,一个埋在土,活着的人望着坟头,不似年轻后辈一样眼泪纵横,只淡淡的看着,亦或浅笑两声,与往常在一起时那样,说一说话拉一拉家常,仿佛另一人并为死去,本就还在坐他的身旁。 曾经赤岇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情感,可到如今才明了,在活着的人心里,旁人觉得那人死了便是死了,可在老朽心中,两个人之间不过是多了一捧黄土,人却一直都在。 眼下赤岇觉得自己也是这样,旁人都觉得林风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可他觉得无论林风是生是死,她都一直还在,她是他这辈子唯一要娶的妻,活着或者死了都会是。 坐在北海的宫殿里,一颗颗数着柱子上世人难觅的夜明珠,在赤岇数到出神的时候,他那老龙王亲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鲜红的帖子,似是兴奋过了头,嘴巴上长长的胡子飘了老高。 “岇儿,你快看,与丘下帖子来商议两族的婚事了!” 赤岇靠坐在椅子上,将两只手交叠着枕在脑后,仍旧看着那柱子上的珠子,想都未曾想,直接否定道:“不娶。” 老龙王欢喜的表情即刻拉了下来,为难道:“都第四次了,再不娶,说不过去了吧?” 赤岇想想那个只与林风面容生的有三分相似的妹妹,仍旧拒绝道:“第几次都不娶,退了吧!” 老龙王急了,“这,这,这你让我如何同风儿交代?” “父王。”赤岇唤一声,朝着自己的亲爹老龙王推心道:“你看那些珠子,纵然有千百个,可是细看,再相似纹理色泽也会仍有不同,就像是女人也一样,她便是她,没有谁能替代。” 罢了,赤岇见老龙王满脸茫然,便又道:“像你这种后宫堆了一大堆的,自然不知晓。” 老龙王拍了拍赤岇的肩膀,满脸自豪道:“我儿果真不愧是我儿,说的这些话,本王都有些听不懂。哈哈哈!” 赤岇叹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这婚事是要退的。” “太子殿下,可要想好。” 这一次老龙王没有开口说话,倒是门外进来一人,带着几分笑意朝着赤岇道。 耳畔忽然听着这道声音,赤岇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看去,却见水晶宫映照的莹莹波光之下,林风白衣皎皎立在那里,眼里噙着一抹久别重逢的笑意。 赤岇一瞬间惊得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不敢眨下眼睛,生怕自己一激动,这般真实的幻觉幻听,便要消失不见了。 眼前视线渐渐被泪水迷蒙,随着一滴泪落下,赤岇赶紧用手擦了擦眼睛,再看去,发现心心念念的人还在,一瞬间,心底的难过被突然涌起的狂喜掩盖。 “林,林风?”赤岇唤过一声,竟又控制不住湿了眼眶。 林风目光也有些激动,既想哭,又想笑的看着赤岇,问道:“这次我亲自上门谈两族的婚事,你要是不愿意可就算了,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赤岇扑过去拉住林风,细细看了看她哪里都好,忙应道:“我愿意,我愿意!” 林风又问:“愿意什么?” “我愿意嫁给你。”说罢了,赤岇忙又纠正道:“我愿意娶你,我要娶你!” 林风噗嗤一声笑了,“若我是个残废呢?” 提到此处,赤岇心头疼惜,激动道:“你若真残废,我更应该照顾你一生一世。你便是个傻子,我也愿意。” 林风白了赤岇一眼,嗔道:“你才是个傻子!” 赤岇眼下觉得此生最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便觉得林风说什么都对,忙应道:“对,我就是个傻子!” 一旁边北海老龙王无奈的将手抚上额头,不忍再看他一向傲气狡猾的儿子,竟成了如今哈巴狗一般的模样。 钓叟:二十四 冰雪谷中皑皑白雪寸步难行,山谷上空风暴卷着冰刃肆虐无常,饶是六界之中修为极高的人到了这里,也须得放下身段踏雪而行。 往里走,大雪能没到人的腰身乃至头顶,再往前,便没有谁去过了,人们传言那里冰封万丈,坠入了便会永生沉在深不见底的雪中,再难以出来。 原来林风也是这样以为的,那日狂风卷着暴雪来了,一瞬间将他们所有的人吹的四散开去,林风看见赤岇拼了命朝她奔来,可下一瞬,狂风便已将手脚残废的她卷起,带到了空中。 林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遭受了多少千疮百孔的打击,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就要裂开,渐渐地陷入昏迷。 刚醒来,她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见周围密密麻麻都是盛开的雪莲花,而这里的雪莲花明显有了久远的年岁,相比之前外面碗口大小,这里的雪莲花竟生的犹如鼓面一般,花瓣层层叠叠绽开,透着一丝沁人的芬芳。 挣扎着,靠着一株雪莲坐下,林风稍缓片刻,觉得自己方才一动,已经用了所有的力气,此时不仅手脚不听使唤,甚至连整个身体仿佛都麻木到失去知觉。 沉沉昏死过去,嗅着雪莲花的香气,再缓缓醒来,林风知道雪莲花的药用效果极佳,算是这世上少有的圣药,却不曾想到,仅香气便能将人从昏死中唤醒。 张开口咬下一口雪莲花饱满的花瓣,唇齿间如汲了满口花蜜,芳香之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苦涩,而最令人惊异的是被她咬过的地方,那花瓣不消一柱香的时间竟又慢慢的生长了出来,重生的花瓣洁白美丽,更胜从前。 此时此刻,林风不由想要苦笑一声,仿佛这辈子老天一直在同她开着天大的玩笑,就像她从小到大刻苦努力,为想要成为这世上优秀的人,为与丘也为她自己博一个美好的未来时,发现到头来一切努力都无它用,她如与丘许多的女子一样,如一件礼物等着被送上门去。 北海三次退婚后,她本想着让那北海太子也尝一尝被弃被辱的滋味,可后来却发现赤岇,并不似她想的那样花心纨绔,他善良机敏有傲气却不傲慢,他是北海的骄子,可他也像她,像林意,像众多少年一样努力刻苦,抛开龙族本身强悍的力量,他的修为已经高出她和林意太多,所以她后来竟又后悔了,扪心自问,她还是喜欢上了那个弃了自己三次的男人,这个结果又令她觉得可笑不已。 后来呢?回心转意想要在一起了,与丘发生了变故,她身边最信任的人有了变故,她变成了一个残废,即将被埋在白雪之下,可老天将她投入死地,又留着一丝生机,这万丈雪原之中,不计其数的雪莲花,如一叶浮舟托起了她所有的希望。 坠入雪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风觉得自己身上的伤痕开始慢慢的愈合了起来,原本已经废掉的手脚,竟也开始有了细微的知觉。 冰雪谷中没有黑夜,白昼如同冰雪一样,覆盖到望不尽头的地方。她从雪中开始爬着,到后来站起来慢慢行走,如被折断的雪莲花瓣一样,重新完整的活在了这个世间。 出那万丈雪原,远比进来要难的多,林风试过许多次,最后都被周边肆虐的风雪刮了回来,落下满身伤痕。 就在林风感叹命运又同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活下来,却要永久的困在雪原之中的时候,忽然发现,大风夹杂着冰雪而来,到了这片雪莲花盛开的地方时,便会缓下来,慢慢退去,似乎风儿对花朵格外怜惜,又好像雪莲花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威压着迫使狂风退散。 自然界衍生的东西相生相克,生活在其中的任何生灵,穷其一生也不过明了分毫。 林风细细观察那风暴袭来和停下的规律,发现狂风每次扫到花丛之中某一处时,便会停下来不再往前。几次三番,次次如此。 林风循着规律过去翻开那几株临风盛开的雪莲,竟发现有一株里面生的是鲜红的蕊,与一般雪莲花淡黄的花蕊迥然不同,不过平日里被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不易被察觉而已。 于是,林风便绕着花海走了半圈,发现每隔上一段距离,总会有其中生有红蕊的雪莲花,那花儿在花丛中开得并不算娇艳,甚至有些不起眼,才让人更难以发觉其中奥秘。 林风曾折下几株雪莲的红蕊,试图拿着它穿过狂风暴雪,冲出万丈雪原,可连番试了几次,身上被风雪冰凌割到的伤口有所减少,却仍旧是被狂风卷了回来。 思虑一番,林风便将那红蕊塞到了口中,咀嚼一口,满是苦涩,接下来的日子,林风便日日以红蕊为食,到后来,便觉得自己身上灵族的气息淡了,仿佛变成了一株雪莲花,气息血脉之间净是雪莲花独有的香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林风不知试了多少遍,在雪原之中嚼着花蕊,不知过了多少天的时候。最后一次,终是被风卷着,离开了那万丈雪原,到了山谷之中。 林风觉得这么长时间过去,莫说旁人,就算是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还能活着,想必与丘也好北海也好,甚至整个六界之中,再没有人觉得她还在这世上了。 可走在山谷之中,林风却听见了有声音传来,那声音听在林风耳畔,觉得熟悉无比,因为在她心里,这个声音已经回忆了无数遍。 却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寻她,等她,惦着她,念着她,林风恨不能即刻冲向前去,扑在对方怀里,可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已经干了的血痕累累斑驳,她自己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于是林风又将脚步缩了回去,虽然知晓他不会嫌弃,可是他们经历这么多,怎么能以这种姿态重逢。 正想着,林风听到赤岇,一个人边走着,边如一个苍苍白发的老朽,絮絮念叨。 “你还记得那牛家村的莲绣吗?村子里的人都笑话她,笑她被我拒绝了婚事,笑她倒贴嫁个流浪汉都没人要,四里八乡的傻子,鳏夫,六十岁的老头子,都想捡了便宜,花几个铜钱娶莲绣这么个大姑娘。嘿嘿,可小爷我偏不让!我用一壶酒买通了那月下老儿,那莲绣嫁的命定姻缘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富可敌国,我还央了子孙娘娘给她安排了六个儿子。” 说完后,赤岇想了想,又言道:“六个儿子,仿佛是有些多了,不过多便多吧!你看这样一比较,凡人也是好,求子或许还能得子,不像我那父王,一辈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都不知道该求谁去。哈哈哈!” 一阵絮叨完了,山谷之中静静的,仍旧没有人回应,赤岇看着面前白雪覆盖的山峰又道:“你看那山是不是同初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一身白衣,总也不言语,冷飕飕的。” 说罢了,叹一口气,静静的望了片刻,又迈着步子缓缓的离开了。 林风立在那里看着赤岇的身影越来越远,眼前泪水模糊成一片。林风心中曾抱有过一丝侥幸,觉得这世上或许还会有人等她,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或是她的父王母后,却不曾想,竟是弃了她三次婚事的赤岇,林风开始觉得他果真是个傻子,明知道她诱他上钩,不过是为了出一口气,却仍旧死心眼的不再放手。 回到与丘之后,知繁将整件事情说给她听,说到最后与丘要将小妹嫁给赤岇的时候,暴脾气的知繁也红了一双眼睛,他劝说林风,她若再次嫁给赤岇,便与其它时候,任何联姻都不同,这是要用感情填补他的一颗心。 知繁说这不是为了还与丘欠下北海的恩情,而是因为整个与丘放弃寻她的时候,北海还在寻找,北海的兵将再抵不住严寒风雪撤回之后,他自己一个人还在寻找,他是这世上唯一觉得她还活着的人,哪怕再过几百年,他也是唯一会深深记着她的人。 林风只听着,久久没有言语,一颗心经历种种坎坷,似乎终于有了归宿有了依托。 第一次,林风主动去了与丘长辈面前为自己请愿,第一次开口要决定自己婚事,这一回她还要嫁到北海,议亲的帖子她亲自去送,赤岇那家伙若是再拒绝,她便将人抓回来。 北海龙宫之中,老龙王看见她,欣喜的堪比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听说要商议两族婚事,高兴的眉眼都飞扬了起来,似乎这一下子不仅儿子的心事有了着落,婚事有了着落,甚至连长着小龙角的乖乖孙儿,都在不远处朝他招手了。 林风本也觉得这件事情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了,可一等再等不见老龙王出来。她走近一看,却见赤岇瞪着两只眼睛,盯着北海龙宫花哨至极的柱子,竟是又要退亲。 只是这一次退亲,林风听着,只想要笑出声来。 钓叟:二十五 两族婚事商议时,由于之前经验颇丰,所以这一次简之又简,快之又快,各处细节都未曾提及,便已经定了下来。 北海龙宫之中,老龙王一手拿着绳索,一手拿着隐灵草,正在琢磨着用哪一个比较稳妥的时候,看见赤岇早早便身着喜服,容光焕发的朝着老龙王问道:“父王,吉时快到了没有?我好赶紧去与丘迎亲。” 老龙王呵呵一笑,虽然从道理上来讲,这次该不会有太大差池,但是之前教训在先,还是狐疑道:“岇儿啊,这次你如此积极主动,该不会还有什么阴谋吧?” 赤岇立刻哭笑不得,无辜道:“没有,绝对没有!” 老龙王见儿子满面坦诚,更加疑心四起,朝着一旁边看热闹的龟丞相使了个眼色,然后满目慈祥道:“岇儿啊!父王看到你这般懂事,便觉得甚为欣慰,如此依着传统,喝杯迎亲酒,快去接新娘子吧!” 赤岇笑呵呵打趣道:“父王这次不会再诓我喝下隐灵草了吧?” “不会,绝对不会!”老龙王坚决的态度,比之方才的赤岇更为诚恳。 赤岇乐呵呵喝下龟丞相递上来的酒,朝着亲爹老龙王行过一个礼,便随着迎亲的队伍,朝着与丘去了。 一路上,赤岇竟从未觉得像如今一样,北海到与丘的路会是这般漫长,只恨不能即刻见到林风,赶紧拉着她拜了天地入洞房。 想到这里,赤岇脸一红,记起在白枫林时为林风疗伤,她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既好看又撩人,惹得他那次饶是定力满心,最后也险些乱了方寸。 队伍即将到了与丘的时候,赤岇忽然觉得自己腾云之时有些不稳,体内灵力竟开始如被枷锁禁锢,渐渐沉下,如同一片死海。 脚下祥云忽的散去,赤岇身形一晃,大叫一声便要跌落下去,谁知相伴的侍卫似乎早有准备,一条捆仙的绳索拴上赤岇的腰,半拖半拽着朝着与丘去了。 赤岇想起临行之时,饮下的那杯酒,那里面十有十一二是被他那老龙王亲爹下了隐灵草,想到这里,赤岇不禁脱口骂道:“好个狡猾的老龙!” 身边的侍卫,一听还以为赤岇又要逃跑,于是手中的绳索暗暗紧了几分,一个个小心警惕,如看押犯人一般到了与丘。 这般模样让赤岇刚刚在与丘族人心中树立起来的伟大形象土崩瓦解,知繁知简难得都带起了笑脸,朝着赤岇道:“我们知道太子殿下这次铁了心要娶我师姐,您的诚意我们已经看到了,您又何必这样为难自己来表决心呢?” 赤岇看着两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狡诈一笑道:“我看与丘和北海确实适合成婚,我们北海还有两个性格开朗的姑娘,生的同与丘山下的门将一般美貌,待我回了北海,就与你们师姐商量,给你俩定下这门婚事。” 知繁知简两人一听,想到那彪悍的门将虎背熊腰,一根根头发如倒刺一般炸了起来,开口说话时声音如同六月里的闷雷,鼻上穿着一个手指粗细的铁环,打喷嚏时,震的那铁环嗡嗡作响,走起路来如晃着一座小山,到哪里都扛着他那把百十斤的大刀。那门将性格倒好,只愁着一直没能说对一门亲事,知繁知简两个人想想,北海若果真有这样的姑娘,那赤岇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人。 好脾气的知简一听,率先服了软,好声道:“太,太子殿下,师姐夫,我师姐已经准备好了,在等着您呢。” 一旁边的知繁脾气火爆,嘴上虽没有说软话,却是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了。 赤岇嘿嘿一笑,自觉得意,后被五花大绑着,去了林风的住处。 进了林风的房间,赤岇见新娘子已经身着嫁衣端坐在床边,肩颈处白皙的皮肤微露,鲜红的嫁衣下,紧束的腰身不盈一握,撩拨的赤岇一颗心砰砰乱跳。头顶红纱的盖头遮着面容,隐隐约约看不清楚,这番端庄文静的模样,竟让赤岇一时间紧张起来,想着凡间话本子上有婚事定下了,还有换了新娘子的,于是便又琢磨着与丘会不会耍什么花样,想着把那三分像姐姐的妹妹嫁给他吧! 这样想着,赤岇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可隔着红纱看不真切,于是又往前凑了凑,在两人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盖头下的新娘子开口了,声音端的严肃无比,却没能隐住其中几分笑意 “是想将眼珠子拿进来看吗?” 一听声音,赤岇放下心来,站直身道:“不着急不着急,洞房花烛时再慢慢看。” 这话一说,林风隔着盖头未曾开口,倒是一旁边握着绳子的侍卫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赤岇瞪了那侍卫一眼,扭回头笑眯眯地刚想说话,便见林风站起身来朝那侍卫一伸手道:“一路辛苦,将绳子交给我吧。” 那侍卫恭毕敬行了个礼,将捆着赤岇的绳索一端交到了林风手中。 于是,北海和与丘两族大婚的迎亲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副怪异的场面,新娘子坐着鸾轿走在前面,一条长长的绳子从中轿撵中延伸出来,后面拴着身着喜服的新郎官。 一路上,众人为此场面忍俊不禁。 到了北海之畔,竟有人在一旁支起了赌局,参赌北海太子赤岇,此次会不会再再再一次逃婚,过路的人纷纷掏出钱来押注,叫嚷的声音竟比凡间赌坊还要热闹。 这其中,赤岇瞧着那北神君木子俍押得最多,身后幽罗界的倾凌怀里抱着个娃娃,似乎在盘算着赢钱之后,要花在什么地方。 赤岇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气得咬起牙来,没想到朋友一场,这家子竟趁着他的婚事大发横财,刚想开口说句公道话,赤岇便见林风唤了随行小丫鬟过去,吩咐道:“去押一把,回头记得领钱。” 丫鬟似是已然对这差事熟稔,问道:“帝女,这次押多少?” 林风吩咐道:“把之前赢的都押上吧。” 小丫鬟一听,得了命令,欢欢喜喜的跑过去,将包袱里的金叶子全部押了上去。 赤岇一见,原本张着的嘴巴老老实实闭上,心里安慰自己,新娶的媳妇是个持家的好女人,自己大喜的日子,都不忘赚些钱来贴补家用。 林风这样,赤岇管不得,只要她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可走了没多远,赤岇便见变化成人形的龟丞相,披着件墨绿的马甲,走一步停一步的朝着这边来了,怀里抱着个小锅似的包袱,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叮叮作响,听起来全是经金银之物。 擦肩而过时,赤岇唤住了龟丞相,见他有意遮掩,便问道:“龟丞相,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龟丞相朝赤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慢吞吞道:“您…这…婚…礼……一…次…次…花…费…太…过…巨…大…了…,那…些…宾…客…还…未…曾…送…上…贺…礼,便…走…了,龙…王…爷…没…有…办…法…才…撺…掇…设…了…这…赌…局,多…多…少…少…收…回…些…本…钱…来,…可…莫…要…声…张。” 赤岇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仿佛今时今日才知道,他的一场婚礼背后竟藏着这么多“阴谋”,不由得咬牙朝龟丞相问道:“北海难道是差这些钱么?” 龟丞相摇摇头,劝道:“太…子…殿…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是…不…知…道…龙…宫…里…地……板…上…那…些…宝…石…磨…的…有…些…不…鲜……亮…了,到…今…年…年…头…又…该…换…了。” 赤岇无语到了极点,随口胡说道:“地板上的宝石,你们怎的不将那整个龙宫花园里的珊瑚都镶了金边?” “要…的…要…的…。”龟丞相呵呵一笑,“太…子…殿…下…果…然…有…远…见,这…些…赚…的…钱…不…光…要…换…地…板…上…的…宝…石,确…实…要…在…珊…瑚…上…镶…金…边,您…果…然…和…龙…王…陛…下…一…般…英…明…。” 赤岇绝望的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乖乖跟着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北海之中。 不得不说,这六界之中但凡混的有些头面的,都不是一般人物,几次如一次,见了面仍旧笑呵呵地贺喜,愉悦之情仿佛要娶亲的是他们自己,丝毫看不出之前撸着袖子在北海之外押注的就是这些人。 随着一阵欢快的礼乐声起,婚礼在繁琐的礼节当中落下帷幕,随着礼官高昂的一声“礼成”,赤岇分明听到大殿之上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有的即刻松了一口气,道贺的声音更为响亮,有的则面上不显露,背地里哀叹一声,留下贺礼,快速离开了宴席。 这一下子赤岇果真看透了世间千百姿态,人心“冷暖”。 不过以上这些都是小事,赤岇觉得颇为欣慰的,便是林风成了他的妻子,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成了他赤岇的女人,这样一想,赤岇便觉得一颗心欢喜的不能自己,趔着嘴巴笑了一天,从脸颊到耳根都笑有些肉疼。 夜里,北海龙宫的夜明珠照亮了整个龙宫,赤岇高兴地喝了几杯酒,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入洞房。 从进了门的那一刻起,赤岇便觉得心头发痒,又想起林风胸前那一颗朱砂痣,痒中又带着一丝燥热,望着床榻之上新娘子的身影,赤岇暗暗咽下一口唾沫,搓搓手道:“美人,我来了~” 扑过去了,却被一只穿着绣鞋的玉足抵在了胸口,赤岇嘿嘿一笑,顺势伸手握住不松,一只手扬起来,掀开了新娘子鲜红的盖头,却见林风已经满面羞红瞪着眼睛看他,又气又笑,骂道:“无赖!” 赤岇顺势扑过去,将林风抱在怀里,抵在她颈间嗅了一下,简直要陶醉在雪莲花的芬芳之中。 “让我看看你那心头的痣,上次都没能碰上一碰。” 林风即刻羞恼道:“你不是说上次心无他物,只顾疗伤么?” 赤岇发誓道:“当时的确实是,不过我眼睛又不瞎,后来再想起来,便不是了。” 林风又骂道:“流氓!” 赤岇将怀中人儿抱紧,手慢慢伸向腰间的衣带,在林风耳畔,眉眼,脸颊,密密麻麻落下一个个吻,最后落到唇上,辗转加深,带着不同往常的鼻音,低沉呢喃道:“我本就是个色鬼流氓,只不过这辈子,对你一个便够了。” ………… 青梅:一 春风拂过麦隆,大片的麦田掀起层层深绿色的麦浪,一波又一波涌向田埂上。 地里锄草的年轻人,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缀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已经湿透,粘在了身上。 不远处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从小路上慢慢走来,到了年轻人的身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问道:“小伙子,前面可有村子吗?” 年轻人停下手中的活,将长长的锄头拄在地上,抬头朝着那老妇看了一眼,见对方衣衫破烂,发色枯白,手里拿着一只缺口的碗,似是经过远途跋涉,才到了这边。 伸手朝着路的一头指了指,年轻人道:“婆婆,转过前面那个弯,往前走一段就到村子里了。” 老妇朝那年轻人道了声谢,拄着棍子步履蹒跚,就要朝着村子那边走去。 年轻人见那老妇一双草鞋已经穿烂,脚上都磨出泡来,佝偻的身影,在路上独自走着,显着尤为可怜,于是便开口多问了一句,“婆婆,您是哪里人?看样子赶了不少路吧!” 谁知这话一问,那老妇停下脚步,竟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悲痛道:“老婆子的家里闹了水灾,儿子媳妇都死了,就剩下老婆子,一路乞讨着,得活一天算一天吧!” 一听这话,年轻人瞬间心软了,问道:“那婆婆您吃过早饭没有?” 老妇摇了摇头,“从昨个中午有个好心人给过一个馒头之后,再没有吃过了。” 年轻人听了,抬头看看天也不早了,便扛起锄头朝着老妇道:“婆婆,正好我也是前面村子的,从天蒙亮到现在干了半天活,也没有吃饭,我家里没有别的,就是些粗茶淡饭,您若不嫌弃,便到我家里吃上一口再走。” 老妇听了,忙向那年轻人作了个揖,一时间感动得难以言表。 年轻人带着老妇一路回到家里,今日回去的时辰要比往常早上一些,回去了竟是发现自家的房门依旧紧闭着,烟囱里虽有炊烟冒出来,却不见妻子进进出出。 年轻人想,或是妻子早起,只顾得忙活屋里的事,还未来得及开门,便让老妇在院子里等一等,自己去东间屋里看了看瘫痪一年多的老母亲还在睡着,便悄悄掩上房门,去了自家屋前伸手推了推门。 稍用了些力,那房门没有打开,年轻人便觉的房屋久远,木门有些轴了,便又伸手推了一下,这才发现房间的门是从里面上了门栓。 年轻人站在屋外,张口刚想唤妻子的名字,还未发出声音,便听里面竟有个男人的声音道:“别管他,春日风大,肯定又是风吹门了。” 说着淫笑几声,屋里响起了一番羞于启齿的声响,他那妻子带着几分浪荡的喘息提醒道:“你还是快些走吧,我那死鬼丈夫,再过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怕什么?”那男人嘿嘿一笑,似是伸手在皮肉上拍了两下,“他要是发现了,就把他和你那婆婆一样药瘫了,我们一碗瞌睡药灌下去,当着他的面,他都不知道自己成了王八。” 他那妻子浪笑两声,竟当这是个有趣的笑话。 门外的年轻人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在他心里一向温柔贤惠的妻子,背着他竟是做出这番勾当,而他那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亲娘,竟是被这对狗男女害的瘫痪在床! 忍无可忍,年轻的庄稼汉子一抬脚踢开了自家破旧的木门,举着锄头冲进屋里时,正见两个人赤着身子,做那不可见人的勾当。 床榻上两人一见有人进来,女的慌忙用被子遮掩,男的则顾不上提裤子,拼了命的往外头跑,可跑得再快,背上还是挨了几下,青青紫紫透出血来,出门时被门框绊倒,磕的头破血流,却仍旧往外头跑,生怕跑得慢了,一条命便交代过去了。 男人跑了,女人掩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牙根儿都打着颤,知道自己眼下说什么都是没用,只不住地磕着头,想让丈夫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放她一马。 事实证明,年轻的男人虽火气上头冲动了一时,却仍旧很快平静下来,过去狠狠给了他那妻子一巴掌,然后抹了一把眼泪跨出了门去。 这一闹,四邻街坊听见动静都已经围了过来,那男子到村长面前说了几句话,村长拍拍他的肩安慰几声,转身便出去了,过了没一会儿,附近的衙差过来将那肿了半张脸的女人带走,女人哭哭啼啼无法辩驳,众人都议论着她和那奸夫的罪名如同谋命,想来也轻判不了。 村子里的人慢慢散了,年轻人第一时间没有自我悲伤,而是用家里所有的钱请了大夫来看,由于床榻上的老太太昏睡未醒,服下的蒙汗药药力未过,大夫一来便查了出来,顺手又开了个方子给那年轻人说,若不再继续用那害人的药,老太太过些日子也就会好起来了。 年轻人千恩万谢送走了大夫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抱着头又哭又笑,既为母亲的病能治好而高兴,又哭自己疼了几年的妻子,竟是这样一个毒妇。 锅台里的饭传出了焦糊的味道,年轻人从地上起来,去屋里拿了两个不算糊透的窝头递给老妇,红着眼道:“婆婆,您带这两个干粮走吧,我这家里就不留您吃饭了。” 老妇并没有伸手接过窝头,只朝着年轻人安慰道:“世上有句话叫做“苦尽甘来”,你是个好人,以后大好的日子还在等着你呢。”说罢了便迈着步子,慢慢离开了院子。 在村子里由东头走到西头,小河边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娃娃正在洗衣服,老妇路过走到跟前看了看那娃娃,夸了声好看,又夸那女人看上去好面相,是个有福气的人。 谁知那背着娃娃的女子低头笑了笑,声音开朗,说出的话却是让人听着苦涩。 “婆婆呀!我哪是什么好命的女人,不过是个寡妇而已,孩子爹在我怀着孕的时候就死了,我现在一个人带着娃娃,说苦不至于,好福气却是算不上喽。” 老妇叹息一声道:“人的命呀!便没有个顺妥的,像你也好,村子最东头那家的小伙子也好,总还有个做伴的,老婆子却只剩我一个人了。” 女子一听,提起村子最东头那家,洗着的衣服慢慢放下,问道:“我树林哥怎么了?嫂子和老太太不都好好的么?” “说来话长啊!”老妇惋惜一声,将事情前前后后同那女子讲说了一遍,谁知说罢了,却见那女子抱起木盆,背着娃娃便朝着村子东头跑去了。 老妇坐在小溪边,伸手托住自己的腮,看着潺潺东流的水,悠悠念道:“人生一世百般苦,酸甜冷暖己难顾,幸有竹马倚青梅,两心无嫌不猜度。” 念罢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小溪的倒影里,再无那老妇的身影。 几里外的仙官庙中,华云仙官整了整衣衫从中出来,刚欲返回仙郡,却发现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路边,路上的人没几个在意他,都直挺挺从他身边的走了过去。 华云瞧着那背影有些眼熟,过去看了一眼,惊讶道:“月老大人怎么在这里?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月老抬头一见华云,眼泪汪汪就要哭了出来,“终于来了个心善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华云伸手将月老朝纠扶起,安慰道:“别着急,你且慢慢说来。” 朝纠这才徐徐讲说,那九天之上西神君廖缜仗势欺人,喝了酒之后到他的月老殿里去扯姻缘线玩儿,他不过稍加阻拦,说了那么几句,便被那西神君痛打一顿,丢下凡来,可怜他月老修为稀薄无权无势,只得在凡间等人相助。 华云听了,面上为朝纠透出一丝惋惜,不过却从不曾言说那西神君的任何不好,只暖心道:“任谁都有个难处,你且起来到我庙里歇上一歇,我帮你疗伤。” 月老朝纠连连道谢,被华云搀扶着,去到了供奉华云的仙官庙里。 坐在庙台前,朝纠四下里看了看,才想起问道:“华云仙官为何下了凡间?可是有什么要事?” 华云轻声道:“也算不得什么要事,不过是曾有个老太太梦里同我请愿,帮着处理一些家常琐碎事情,正好仙郡近来不甚忙碌,举手之劳便也来了。” 朝纠夸赞道:“华云仙官心善正直,莫说这凡世之中信徒颇多,就算是放眼仙郡之中,甚至六界,任谁都不会说华云仙官不好。” 朝纠这般吹捧,华云不多骄傲,面上神情端得恰到好处,谦虚道:“做好份内之事罢了,没什么好与不好。”说着,便运起功法,帮月朝纠疗起伤来。 约莫有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华云慢慢收手,因朝纠受的都是些皮外小伤,也不必花费太多的精力,一切作罢了,华云起身询问了朝纠伤势,见对方已然大好,华云细思一番事情无不妥当,才告辞了朝纠,朝着仙郡去了。 青梅:二 仙郡之中云雾缭绕,白鹤鸰鸟飞翔其中,刚刚踏入仙宫大门,守门的侍卫便朝着华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而后起身笑呵呵道:“华云仙官回来了。” 华云轻轻点头,弧度极小,面上显得和气,却又略带威严。 进了仙郡,华云刚欲赶回自己宫中处理余下的琐碎事情,想必这一走约有半日,仙帝堆在她案头的卷宗已经摞到了墙头那般高。 路上遇见的仙官宫娥,都会停下来打招呼行礼,华云依着份位,或是点头,或是微笑,或是停下脚步寒暄几句,处处做的事无巨细,又利落的不曾磨上太多时间。 可走了一段,眼看就要到了自己的宫门口了,却见不远处一个人拎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朝她走来。 华云面色不变,心里却稍有停顿,知道这九重天上西神君廖缜向来是个难缠的人物,似乎软硬不吃不爱拉帮结派,也不见仗势欺人,抑或谄媚奉承,华云内心里常用凡世的一句话语来形容他,真那便是西神君廖缜,是一只“无缝的蛋”。 不过心里只这样想,华云任和谁在一起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因为这世上人心难测,话说出去事做出去以后便满是窟窿,堵都堵不上。 见廖缜越来越近了,华云面上带起一丝浅浅的笑,既不显得生分,又不太过熟络,朝着廖缜的方向行了个端正无比的礼,动作姿态,甚至弯腰的弧度,任是这九天之上最古板的老仙官,也挑不出丝毫错处出来。 “见过廖缜神君。” 华云言语不轻不重,在走到与廖缜恰到好处的位置时,开口说了话。 廖缜性格不羁,看见华云停下脚步,眉眼之中笑呵呵的说着夸奖的话,言语之中却实打实没有任何赞赏之意,“华云仙官不愧是九天之上掌礼仪的,果真客气。” 华云笑笑:“神君过誉,华云不过是做好份内之事,若有不妥之处,还望神君多提点。” 廖缜哈哈大笑,仰头举起酒葫芦来喝了一口,“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整个仙郡里最没规矩的,让我提点,华云仙官是在笑话我吗?” 华云垂下眼眸,低头道:“华云不敢。” 廖缜啧了两口酒,似是颇有失落,遥摇头叉腰叹息一声,却没有离开,反倒是想起什么又开怀地大笑了起来,朝着华云道:“我前些日子去朝纠老儿那里走了一圈,你猜怎么样?” “廖缜神君,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华云不多过问,又行过一礼道:“那恭喜神君了!” 廖缜凑近了些,梨花白独有的酒香袭到华云身上,笑呵呵地问她,“你竟一点都不好奇?” 华云知道廖缜性子癫狂,不按寻常道理出牌,便难得的恭维道:“神君大人英明果断,所遇的事情该都是好事,华云竟不知该问哪一件?” 廖缜晃晃所剩无几的酒葫芦,叹息道:“你啊,你让我如何说呢?” 华云见时光已然不早,有些想离开,便委婉的岔开话题道:“仙帝昨日里还说起神君来,说冥海之地结界有些松动,眼下北神君刚刚做了母亲,禹之神君修为大损,便想着寻廖缜神君前去商议呢。” 廖缜一听,面色果真庄重了几分,点点头道:“这是件大事,可耽搁不得,正巧了我也要去仙帝那里,求他为我赐一门婚事。” 华云再次做出欣喜模样,“那提前恭喜神君了,到时婚礼琐碎事宜,神君可找华云细商。” “是要同你细细商量。”廖缜眼神毫不遮掩的盯着华云,似是在看着一件专属于他的心爱物件。“因为我要求仙帝,将华云仙官赐予我做新娘子。” 华云心头一惊,从容许久的神情僵了片刻,随即也不见多大惊讶,将言语放的最为轻松道:“神君又在寻华云开心了。” “这是件正经事情,前些日子我去月老朝纠那转了一圈,发现原本属于我的那条姻缘线有了迹象,我便循着那线找去,发现另一头竟牵在你的线上。” 华云解释道:“或许月老仙官平日里太过忙碌,弄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必然不会。”廖缜肯定道:“众所周知,朝纠老儿只管凡间的姻缘,除去俗世凡人,其它的他也掌控不了。” 华云细思一瞬,又道:“这世上蹊跷的事情太多了,说不定廖缜神君先放一放,过几天再去看,就又变化了呢。” 廖缜摇摇头,“整个仙郡都知道我向来欣赏华云仙官,这次我倒觉得这门婚事不错,若得华云仙官相伴一生,也是一件美事。” 华云此时心有些慌了,见廖缜越凑越近,鼻息间都是他的酒气,而那酒香又格外纯净,与世上那些夹杂了汗渍腥臭的腌臜男人不一样,就像是雪白的梨花不染它物,幽幽浸出一抹醉人的味道来。 向后退几步,华云稍稍躲开了廖缜的气息,抬眸细细看了对方一眼,见廖缜头发束得散乱肆意,皮肤带些着饱经风沙的浅铜色,从眉峰到双眸英气十足,满是阳刚姿态。 “我,我忽然想起还有些别的事情。” 华云一时间有些想要闪躲,以前也有不少仙郡的男仙官同她表白过心意,都被她礼礼貌貌客客套套的拒绝了,亦或是碰上那么一两个无赖的,用些手段也便消停下去了,可那些人从不像廖缜这样,迫的她有些心慌意乱,仿佛几句话,不过是他在说笑,可这世上能将玩笑话做实了的,廖缜也是其中之一。 廖缜见一向从容面色的华云此时有些窘迫,也便没有再纠缠下去,又盯着华云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拎着自己的酒葫芦摇摇晃晃,朝着仙宫大殿去了。 看着离去的身影,华云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轻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整了整被手攥到褶皱的衣衫,急匆匆朝着了自己宫中去了。 回到尚礼阁,一切都如她料想的不差分毫,宫中的小童将书卷依着日期,一摞一摞的摆好,见华云回来,便禀告道:“仙官,近来都是些小事安排,如果您要是觉得乏累,可以留一留再看。” 华云摇摇头道:“虽然没有要事,但或许拖延了就是纰漏,事情赶早不赶晚,你去帮我煮一杯茶,我歇息一下就看。” 书童点头乖乖应下,退出了门去。华云独自坐在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抬头看看这整个书香满溢的房间,又望了望外面霞光绚烂的天,想着她已经做了这么久,事事都努力,她在职几百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本以为已经心头淡然,任谁再挑不起波澜,却没想到自己道行如此浅薄,一个廖缜便让她险些出错。 想到这里,华云又安慰自己,莫说凡世之人,整个仙郡之上,六界之中,也就一个廖缜让她难以琢磨难以圆滑,如此看来,离他远一点,说不定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书童将煮好的茶水端上来,轻轻放在桌子上,没有打扰到华云。 华云在一旁细细想着,是因为什么对这廖缜拿捏不开呢?莫不是因为小时候还没有磨圆棱角的时就在一起,被他看见过太多尖锐的锋芒?就像是做了亏心事,被人抓住过把柄,不是眼下做的不够好,而是心里亏虚的慌? 定然是这样的,华云心头下了结论,便伸手拿起一个本子打开,刚看了两行,便又想起了廖缜说过的,要仙帝赐婚的事情。 心里一下子又乱了起来,华云觉得那廖缜一直以来做事便像个疯子,若是他想要什么,移山填海摘下漫天星斗,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里,华云刚煮好的茶叶都没有来得及喝,在书案上一堆鸡毛蒜皮的烂事当中翻了一通,翻出一件还算是拿得上台面的事情看了看,琢磨了一下时间,便朝着仙宫大殿的方向去了。 到了仙宫大殿的门口。华云拦住一个侍奉汤水的仙娥问道:“西神君可还在里面?” 那仙娥一看是华云,便赶紧行了个礼,恭敬之中又带着一丝亲切,道:“西神君已经走了些时候了,眼下仙宫大殿之中,只有仙帝在呢。” 华云点点头,朝那仙娥微微笑了笑。“没事了,去忙吧!” 那宫娥又向华云行了个礼,脚步轻盈的离开了。 华云在仙宫大殿门口立了片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而后平稳地迈着步子,不急不缓,进到了大殿里面。 行过礼仪,华云看着蹙眉思索的先帝,音调得体,开口道:“启禀仙帝,下月便是瑶池圣女的生辰,每年都是您亲自备礼,今年可有什么要提前准备的么?” 先帝抬头看了华云一眼,思索一瞬道:“将那融雪珠给她把,她平日里最怕冷,又常在外走动,有融雪珠还可暖着身子。” 华云不多言语,款款应下此事,想着下去便提前备好。再抬眸看看仙帝,华云见他眼神之中依旧平常,仿佛从不知廖缜说过的赐婚不赐婚的事情。 这让华云稍稍放下些心来,叩拜了仙帝之后,静静退出了仙宫大殿。 青梅:三 回到尚礼阁中,华云又坐在案头,翻着那些鸡毛小事的册子,书童换了新煮的茶来,华云啜了一口,觉得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先帝素来心思深沉,有什么事情,重要的放在心里,轻巧的挂在脸上,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或是不打算那么做。 为了稳妥起见,华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抽身离开一段时间,待她多日不在仙郡徘徊,廖缜见不到她,玩心也就下去了,可莫凭白惹的与他纠缠不清,到时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一个小小的仙官纵使再有手段,又怎么能抵过九天之上一方神君。 这样想着,华云即刻拿定了主意,快速打开一本又一本的册子,如走马观花一般批阅下来,不过几个时辰,原本摞的满满的册子都被标上笔注,整整齐齐的放地上。 这还不算,华云还唤了书童来,将往后些日子仙郡要安排的,或可能要安排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叮嘱了一遍,怕那书童记不完全,喝完一盏茶,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这才在宫门前挂起了闲职的牌子,又去掌星宫的仙官那里做了登记,放下心来,一路踏云去往凡间,为众多百姓还愿去了。 由于这么多年以来,华云为人和气体贴行为大方知礼,凡世之间供奉她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家中生有女儿的,及笄之年,大都前去供奉华云,为的是让女子端庄知礼才华横溢。 除此之外,别的请愿也是不少,如那之前被儿媳毒害的老太太,心中信奉的便是华云仙官。 华云独自下了凡去,这次她要去的地方是凡世的京都,京都之内有个女子,成婚几年后不得丈夫喜爱,便求了华云要挽回丈夫心意,重新爱上她。 本来华云觉得这般情愿成不成全不见多少意义,因为感情一事本就难测,就算是月老朝九牵定的姻缘,成亲是必然的,可论两情相悦,也未必是百中之百。 可后来经华云了解,那女子与丈夫曾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照顾,走南闯北做生意,把一个破败的家从一无所有变得富丽堂皇,多年过去,女子为丈夫生下一儿一女,为生意往来奔波,日子好了,可却是累垮了身子,一病不起了。 一开始的时候丈夫还细心照料着,有些事情不让丫鬟动手,自己亲力亲为,可日子久了,生意场上应酬多了,纸醉金迷风光艳丽,妩媚年轻的女子见得多了,难免开始有些心猿意马。 这世上大多的人,定力都是十分有限,一开始的时候良心端在那里,还能抵住诱惑,可日子久了,身边的人都劝说他,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这诺大的京城中,又有哪个像他一样为个病秧子守贞洁,于是女子的丈夫便有些心动了,日日都在思索这件事情,对妻子原本的体贴,也淡了下去。 再后来,酒是这世上诸多错事的来源,胭脂美酒几杯下肚,本就蠢蠢欲动的心经不起撩拨,温柔乡里睡了下去。 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便有第三次,到最后,女子的丈夫禁不住美人苦情言语,便想要一顶花轿抬回家中。 女子重病,孩子尚小,这件事犹如铁板钉钉。从此,丈夫将从前回到家中,陪伴她的时间转到了小妾身上,就算在她身旁,也已经心不在焉。 尝过了美人的滋味,第二年里,丈夫接连又娶回去了几个,从此以后,她和丈夫拼搏下的园子里欢声笑语不断,廊下,厅堂,到处都是男女甜言蜜语,恩恩爱爱的痕迹。 丈夫看她的次数,从每天变成了一个月几次,又从一个月几次变成了一年几次,养在膝下的一双儿女也都少了人看管,丈夫的小妾一个个隆起了肚子,再生了,哪个都有娘亲帮着讨爹爹欢喜,唯独她膝下一儿一女遭受冷落。 到如今那女子时日已经无多了,托了孩儿到庙中烧了愿纸,请求让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华云一开始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何临到死了,还是放不下那负心人。可若放不下,又为什么不求重病痊愈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而只求他回心转意? 华云觉得世间人有万万千千,诸多情感,有时候连她这个仙官也是难以掌全。 这日里小雨绵绵,一家富户的后门,踢毽子的小姑娘用力猛了,一脚将毽子踢出花园,小姑娘唤了身旁的大丫鬟,打开门栓跑出去,要捡毽子时,发现后门站着个青衣的女子,臂上挽着红木的药箱,似乎正要路过这里,却被毽子砸在了身上。 跟着那小姑娘的丫鬟,赶紧朝着女子道:“对不住了姑娘,我家小姐年纪小,隔着院墙也没看见人,没伤到姑娘吧?” 那小姑娘见女子面善和气,也过去,扬起下巴道:“对不住姨姨,燕儿不是故意的。” 华云垂眸,看着长相可爱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下次小心些就好。”说罢了,便将手里的毽子递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来道了声谢谢,由于个子低,离得近,见华云衣衫上面沾了毽子上的泥巴,便抱歉道:“姨姨,我弄脏了你的衣服。” 一旁的大丫鬟一看,还果真是有,便上前道:“姑娘好心,不怪我家小姐,可弄脏了衣裙也不好再赶路了,还是进去擦一擦吧。” 华云浅笑着点点头,随着那小姑娘和丫鬟一起,进了那富户的大门。 进了一处院子,那丫鬟用毛巾擦了擦华云身上的泥土,华云四下里看看,院子的厨房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药腥味。 华云明知故问道:“你这院子里可是有病人?” 大丫鬟叹了一口气,“我家夫人病了好些年了,近些天来天气不好,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华云毛遂自荐道:“我是个行医的大夫,或许可以帮你家夫人看看。” 丫鬟听了,面露感激,但是并不见多大喜悦,朝着华云实话实说,“姑娘好心,若是想看便去看看吧,不过这京都里出了名的大夫请了无数个,都说我家夫人已经时日无多了。” 华云道:“既然遇见了,便是缘分,看看也会不有什么事情。” 丫鬟看着华云衣裙上的泥土印子浅了,便起身道:“那姑娘先在这里等着,我去问一问我家夫人。” 华云点点头,然后看着那大丫鬟跑进了正屋当中。 不一会儿那丫鬟又跑了出来,朝着华云道:“我家夫人这会儿醒着,劳烦姑娘了。” 华云跟着丫鬟进了正屋,屋里的药腥气,似乎比厨房还要浓重,屋子收拾的倒是干干净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有病人的原因,总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床榻之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靠坐在那里,踢毽子的小燕儿乖巧的倚在床边,一颗一颗为母亲剥着手里的瓜子。 华云过去,小燕儿懂事的将凳子让出来,长榻上的女子也伸出手来搭在榻上,有气无力的朝着华云道:“小玲说你与我有缘分,那便劳姑娘看看,治好治不好,都是命数了。” 将背着的药箱放在一旁,华云细细观察了那女子一番,虽然面色苍白,带着浓浓的病气,身体也削瘦的不像样子,但也依稀可以看出眉眼之间标致秀丽,许是之前走南闯北做生意见的世面广阔,眼神之中透出一丝干练大气来。 华云手搭在那女子腕间诊个片刻,其实她对于医术也有过了解,虽比不上仙郡里的神医葫芦,比之个凡间的郎中,也是绰绰有余了。 “夫人的病是产后劳累所致,若是早些看还有的救,如今加上心病,倒是不好救了。” 华云这话说的直接,却是实话,那女子和丫鬟似是听得多了,眼神之中透出失望,却没有过多言说什么。 将随身的药箱打开,华云翻出一个白瓷的瓶子,取出一枚赤红的丹药递给那丫鬟,又问道:“可有笔纸?” “有有有!”那丫鬟忙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寻笔纸拿来 华云笔锋沾上墨水,快速的在那宣纸之上落下一行娟秀的小字,边写边道:“我这药方救不了你的性命,改不了你的命数,却能让你在最后的日子身体好一些,不过也是犹如回光返照一般,你若愿意便可以按这方子服下。” 华云话音落了,那女子眸中闪出一抹亮光来,虚弱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激动道:“多谢姑娘了。” 方子写完了,华云稍晾了一下,递给那丫鬟道:“按这方子去抓药,再将药丸添进去,一日一次便可以了。” 那大丫鬟拿起药方,护在怀里,也不顾外面还下着绵绵的细雨,飞快的跑出院子拿药去了。 一旁边的小燕儿过来拉住华云的衣角,声音甜甜的道:“姨姨,您要是会看病,就留下来救我娘亲好不好?” 华云笑笑,合上药箱没有言语。 那床榻上的女子,此时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朝着华云道:“姑娘,我不求能活命,你若能让我好起来一段日子,我便感激不尽,若姑娘愿意留下来,我可以答应姑娘任何条件。” 华云揉了揉小燕儿的头,和气道。“我不过是个寻常大夫,就按寻常大夫的诊费付就可以了。” 罢了,华云又道:“只劝夫人多行善事,今生就算没有回报,来世也会有福果的。” 青梅:四 华云拔下头上素银的簪子,将房间里蜡烛的灯芯拨了拨,夜色还没有黑的太过透彻,门外传来几下细微的敲门声。 “进。” 华云轻轻应过一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身着浅蓝织锦衣衫的女子进来,头上挽着两只白玉的步摇,身材纤弱,气色倒是不错,唇上淡淡点着胭脂,为通身素净中又添了一丝妩媚。 将手中的书放下,华云站起身来,为女子让出个座位。 “夫人今天看上去气色更好了,但还是要记得按时服药,明日我再去为你施一次针,或许身上的痛苦也会缓解一些。” “有劳华姑娘了。” 华云浅浅一笑,“份内之事而已。” 似乎经过几日相处,女子对华云倍感亲切,久病多年,眼下整个院子里除了一双儿女,也只那大丫鬟是真心待她,可心中有了事,那大丫鬟心窝浅,也不是一个能谈心事的人,自遇上了华云,女子便觉得华云温和淡漠,看待许多事情都比常人要显得通透,心里无端会生出几分好感来,有什么话也愿意同华云来说一说。每次华云都静静地听着,似乎格外用心,又似乎总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偶尔会提点上那女子几句,女子聪慧,每每便能如拨开乌云见到太阳,心理上对这世间的人也好物也好,总能生出些别样的看法来。 并未有太多的开场白,那女子喃喃自语般,朝着华云静静道:“我今日去了街上的铺子里,他看到我了,很惊讶。我之前同他打拼下来的的庄园和商铺,有些被他分到了那些生了儿女的小妾手中,如今留在我名下的,已然不多了。” “你想将那些夺回来?” 女子看着蜡烛上积满的烛液,随着簪子划过的伤痕蜿蜒流下,形成一滩斑驳的烛泪,然后目光看向华云,有些苍凉的笑笑道:“华姑娘会不会笑话我,一条命临了了,还要争这些身外之物。” 华云摇摇头,将桌子上还温热的茶,为女子倒了一杯。 “这本就是你的东西,要或不要全在你的心意,旁人说不得,也无权干涉。” “我不过是为了我两个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教导有问题,虎儿和燕儿心思单纯,满心里只知道为我这个娘好,从不知道去同别人争什么抢什么,我病的这几年里,也使不出以前的干练和魄力,所以就想着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为我的孩子们拿回些什么,我只有这一双儿女,可他却不只是我这一双儿女的父亲。” 华云看着杯中的茶水静了下来,只一片叶子,似乎还心有不甘,上上下下的来回浮动着,感慨道:“这世上父母爱子,必为之计划深远,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大丫鬟边敲着门,朝着屋里欣喜的道:“夫人夫人,管家说老爷今晚要来这里,正吩咐着厨房为您做最爱吃的鱼呢。” 女子听了,抬起头来与华云对视一眼,见华云眼波依旧静静的,也让她静下心来,思虑一瞬,朝着门外的丫鬟道:“若来了,将鱼留下,告诉老爷说我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门外的小玲似乎有些不解,敲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但还是听话的,闷声应道:“知道了,夫人。” 果然,未曾过了半个时辰,便听着院子里的门开了,华云听不清了男人声音低沉说了什么,只听见丫鬟依着女子的意思,将女子丈夫带来的鱼留了下来,却将人劝走了。 听着外面院门关上,脚步声远了,华云朝着女子道:“他或许对你,心里还有旧情。” “旧情。”女子重复一遍这个词语,眼睛里没有泪水,华云却从中读出了无尽的悲哀。 “我们在最凄苦的日子里相伴过,恩爱过,冬日里连取暖的炭火和像样的棉衣都没有,我们两个便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我们经历过最落魄的时候,也为刚开始挣到一点小钱欣喜若狂,整夜里兴奋的睡不着觉过。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这么一路走来陪伴着,莫说是个人,就算是一个物件,一条狗,心里也会存留一点情感的,只是如今再看这份情感,卑微恶心,不值一提。” 过多的,女子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华云没有多问,只觉得她在仙郡活了几百年,如今对这个凡世的女子,由心里生出几分欣赏来。 夜色深了,女子告辞了华云回房间休息。华云将房门掩上,熄灭了屋里的灯,转瞬之间整个房间陷入漆黑一片。 郊外的山坡上,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书童应约等在这里,听得背后有了熟悉的脚步声,便扭回头高兴唤道:“华云仙官。” 华云点点头,问道:“书龄,仙郡近日可有什么事情?你若处理不了的,莫要强求,若是急了来不及等我回去,便去星宫苑找掌星官请教也可以。” 小书童记在心里,禀告道。“仙官放心,仙郡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平时的那些琐事,都按您交给我的办法处理了。” 华云放下心来,迟疑了一瞬,又问道:“西神君,有没有去找过我?” 小书童点点头。“只找过一次,听闻仙官不在,转身就走了。” “那便好。” 华云想着时间再长久一些,或许那廖缜对她的新鲜感就会彻底过去,到时她再回仙郡,应该更加稳妥一些。 刚欲打发小书童回仙郡,华云却听小书童又道:“我知晓仙官在躲着西神君,不过仙官还是要小心一些,我在仙郡留心问了问,自从廖缜神君从尚礼阁离开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在仙郡之中了,六界虽大,可莫要让仙官在人间碰上了。” 华云一听,心头稍有忐忑,但还是伸手拍了拍了小书童的肩作为鼓励,叮嘱道:“你先照顾好自己,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就回仙郡去。” 小书童得了鼓励,将身板站得更直,刚想对着华云表一表决心的时候,却发现随着山谷中一阵风过,面前已经没有了华云的身影。 人间今年该是一个好年景,贵如油的春雨连绵下了一天又一天。 待雨水稍稍停歇,华云立在小船之上,看着满池碧波春水中倒映着河岸依依杨柳,湖心中的一处小岛上,一片桃林开得正好,经春雨一洗,有的花瓣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被风一吹落了下来,飘在湖面上,落了淡粉的一层。 站在身旁的女子指着近处的桃花对华云道:“这片桃林少也有十几年了,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苦,农活闲下来,他便拉我到河对岸,远远的望着这片桃林,他说我喜欢桃花,等有了钱,就让我坐船穿过湖水,将整片桃林好好看一看。如今那片桃花还在,却是姑娘来陪我看了。” 华云看看那片桃林,花瓣被雨水捶打的零零散散的掉落,地面上杂草丛生,草叶子枯死的嫩绿的,花瓣儿萎黄的娇粉的互相参杂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凌乱。不过华云觉的这人间花期虽然短暂,比仙郡之中常年盛开不败的,多了一丝红尘烟火气,更显得动人一些。 “确实好看。” 华云开口评价,说的是这片桃林,却并未是女子说过的话。 小船绕着桃林缓缓向前行驶着,忽然一阵如珠落玉盘的琵琶声传来,一艘高大的船只慢慢近了,上面描红带绿,一派热闹景象。 伴着那琵琶声的,还有女子娇柔婉转的歌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配上靡靡之意的唱词,莫说男人,就连岸上过路的女人,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上一会儿,听上一会儿。 “这是京都最有名的花舫,府中的好几个小妾,就是从这里抬进去的。” 华云仰抬头看过去,确实见船上倚了几个面容娇艳的女子,年龄大小的都有,看上去风姿各不相同,雨天里还微微有些凉意,那些女子已经穿着单薄的纱衣,半露着香肩站在风里,挥着手中的帕子,抖落着浓重的脂粉味,不时朝着岸上衣着华丽的男子们抛上几个媚眼。 大船之上,除了女子,还有几个坐着听曲喝酒的男人,有的闻着酒香,听着曲子沉沉欲醉,有的则怀里揽着美人,一双手不安分的在薄纱之下来回摸索。 华云身旁的女子目光落在大船上一个男人的身上后便停住了,华云抬头望过去,见那男子倒还在规规矩矩的坐着,似乎与身旁人谈着什么事情,手边摆着笔墨纸砚,和一个油亮的算盘。 与他坐着谈话的那个男人,似乎因一个细节而陷入思考,目光无神盯着湖面,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得失。 忽然之间,那思考的男人慢慢从坐位上站起身来,直勾勾盯着迎面驶来的一艘小船,眼睛里透出一抹惊艳的亮光来。 女子的丈夫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去,见碧绿的湖面上,两个窈窕身影立在船上,朝着这边缓缓而来,一个一身青衣气质出尘,面容却生的极为平常,另一个锦兰的外袍素气雍容,从头到脚优雅如兰,眉眼红唇又别生出一番媚意。 女子的丈夫怔怔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的妻子再看起来,竟比当年初见的少女模样,还要明媚鲜妍,面容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曾经望着他的眼神天真亲密,如今若即若离,似是已经十分熟悉,又说不出的陌生疏离。 青梅:五 丈夫远远看见妻子,桃花,美人美景,便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誓言和情感,心头激动且愧疚,甚至顾不得再谈及手头的生意,忙陪着妻子去那桃花林中走上一走。 华云见夫妻两人亲密,自己功成身退,便让船夫划船上了岸,回往住处。 穿过一个小胡同,走到僻静处,华云忽的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并没有过多惊讶和害怕,华云反倒一转身走进了更僻静的地方。 身后的人似乎喜出望外,脚步也匆匆加快起来,原本生怕华云喊叫起来引了人来不便逃跑,还保持着些距离,可如今见眼前人自投罗网,便按耐不住心中恶念,跟上前去。 转过一道弯,不知哪户人家在这边种了一片竹子,密密麻麻足有好几亩宽,华云从容迈步,进了林子。 身后跟着的人脚步快速,越来越近,可就眨眼的功夫,转过一个墙角,再看眼前,却空空如也,只剩下大片翠色的竹子。 正疑惑的时候,那人往竹林里面一看,却见青白的衣衫在林子里面一闪,又不见了踪影。 那人看看竹林,想着竹林是个隐蔽的好地方,又想着华云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这便是老天要成全他的好事。于是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加快脚步追进了竹林。 林子越走越深了,听着四周围再无路人的声音,华云慢慢停下脚步,立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方才在船上与女子丈夫谈生意的那个人男人出现在华云身后,一脸淫笑的看着华云道:“你走的倒是好快,可追苦了我。” 华云扭回身去,看着那人,问道:“你追我做什么?” “我心悦姑娘,不如姑娘跟我走?” 华云随口编排了个理由拒绝道:“家中已经定下夫婿了。” 那人摘下手上的金扳指,拿在手里让华云看着,“退了你那亲事跟着我,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华云看着那沉甸甸的金扳指,朝着男子道:“你若只是心悦与我,那你我有缘无份,现在你且离开这里,我们权当做是个误会。” 那人见华云不受金钱诱惑,便极为不屑的“哼”了一声道:“误会?遇见大爷我,就不是个误会了!” 说着紧逼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华云,啧啧两声道:“你这女子虽然脸生的一般,可身段却是窈窕勾人,尤其是你那声音气度,简直要挖走了大爷我的心肝儿~今日你碰见了我,就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你那夫家还能要你?到时候你得腆着脸,跪在我的门前,求我娶你!” 华云给过这人机会,见对方不加珍惜,暗暗捏出一个术法刚要教训此人,却忽见有人猛然从林中跃出,带起几片翻飞的竹叶,动作极快且猛,一巴掌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那人天旋地转还没有缓过神来,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被踹的往前一扑,趴在地上,啃了好大一口泥巴。 那人从泥渍里爬起来,连连吐了几口,咒骂道:“哪个不开眼的?竟敢打我!” 来人身上夹带着一股梨花白淡淡的酒气,嚣张道:“你祖宗我!”说罢了,似是觉得十分吃亏,又道:“老子凭什么要做你家祖宗?追溯你家祖上十八代都不够资格!” 那人抬起头来,刚欲再骂,却被一只脚踩住脑袋,脸被狠狠地踩进了泥里,鲜血顺着鼻子嘴巴嘟嘟的往外冒。于是骂人的话不敢再说,只得含糊不清求饶道:“祖宗饶命,祖宗饶命!” 来人不解气,又往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脚,似是吃了天大的亏,骂道:“都说了,哪个是你祖宗?老子才不会是你的祖宗。” 那人一时竟不知道该求什么,连连说了几声”饶命“,可求来求去,对方依旧还是不肯罢手,正觉得天旋地转死到临头的时候,华云在一旁说话了。 “廖缜神君且住手!莫要在凡世间伤及性命。” 来人正是那九天之上西神君廖缜,见华云求情,才踢了那男子最后一脚。 “过去给那位姑奶奶认个错,然后滚吧!” 那人不顾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到华云脚边,连连磕了几个头,嘴里求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华云面色倒还淡然,一旁边的廖缜听着似乎又不乐意了,骂道:“快滚吧!想的美,哪个是你的姑奶奶?” 说罢了,那男人如得了赦令,连滚带爬跑出了竹林。 跑到之前跟着华云的那个巷子口,那人的奴仆刚想追上来问一问自家老爷爽不爽快?走近了才看到眼前之人一副惨相,七窍流血,门牙都掉了几颗,呜呜哭泣的模样,堪比夜里出没的恶鬼。 那奴仆吓的大叫一声,刚要撒腿逃跑,便听见熟悉的声音骂道:”你跑什么跑?我是你家老爷。“ 奴仆一听,停下脚步,赶紧返回去问道:“老爷,您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也听不见唤人。” 那男人刚想开口,忽觉得脑后一阵发热,再细想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满脸疑惑的回头望了望那竹林,迷茫道:“或是在里面摔了一跤吧。” 身旁的奴仆也不敢多问,忙搀着自家老爷上了马车,朝着城里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馆去了。 竹林里面,华云缓缓向廖缜行过一礼,恭恭敬敬道:“见过神君大人。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多谢神君大人相救。” 廖缜今日没有拎着酒葫芦,麻灰的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干净且利落,似乎还精心梳了头发,同色的带子系在脑后,更添了几分洒脱随意。 见华云天上地下还是这副样子,廖缜有几分不满道:“你我又不是旁人,何必这么拘谨。” 华云微微低着头,“这是下官该有的规矩。” 廖缜摇摇头向前一步,华云有些警惕后退一步。 在华云心里,虽然眼下廖缜没有说着淫言浪语,但是比之方才那个图谋不轨的男人更加危险,华云竟有些后悔进了这竹林里面,若在市面上遇见了,碍于人多,他总不会太过轻浮,可在这竹林之中,若他稍作术法,那这里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正担忧着,却见廖缜停下脚步,弯下腰来好好看了看华云的脸,开口道:“你下次下凡间的时候,须得再化的模样丑一点,最好身板再胖一些,不然惹得那些意图不轨的人来,总是麻烦。” 华云点头应下,“多谢神君指点,华云下次注意。” 廖缜伸手蹭了蹭鼻子,又道:“就算是有恶人,对你来说倒是件小事,反正凡人也伤不了你,可我瞧着那些人看着你的眼神,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华云听了,心中竟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廖缜是什么意味,便道:““神君不必多虑,或许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北神君每次下凡也都是原模原样的出现,极少遇见这类人的?” 廖缜嗤之以鼻道:“那婆娘若在,要挖他们眼珠子的就不会是我了。” 华云想起北神君的脾气,轻轻笑出声来,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北神君脾气虽不好,心却是好的。” 廖缜应道:“这我知道,我和她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但凡我重伤得救,她都会为我烧纸钱的。” “这…………”华云本想为好友辩解几句,可要开口了,确实这也是北神君实打实做出来的事情,总不能劝说廖缜,北神君烧纸钱也是为你好吧。 华云刚刚走神,便察觉到廖缜凑她又近了,言语中带着欣喜,“云儿方才同那人说家中已经定下婚约,可见你果真是把我的话听到了心里,等你这次帮着凡间的女子还完愿,我们便回仙郡成亲好不好?” 梨花白的气息侵入鼻息间,华云想要再往后退,却发现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竹子,退无可退。脸色一变,只能面对这个话题,“廖缜神君莫要说笑,你我怎么会合适呢?” “怎么不合适?” 廖珍似乎早已经预料到这个问题,张口便道:“你的父母虽然已经故去,但他们都是仙郡之中份位极高的仙官,我如今是九天之上一方神君,先帝是我的血亲哥哥,我们两个从小到大都是在仙郡长大,从年龄长相家世上看,最是匹配不过了,月老儿都夸赞,我们这是一门好姻缘呢。” 华云听着廖珍的话,身体微微向后倾着,紧张急了,忘了分寸,反驳道:“你,你已经将月老朝纠打的遍体鳞伤,他还怎么会夸你呢?” 廖缜怕华云再往后仰便要摔倒,直起腰来,呵呵笑道:“他前阵子做了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被我逮住了把柄,我不过是代仙帝教训他一顿而已。” 这话虽没有点破,华云也能猜得出一二来,想必是在禹之神君那件事情上,月老朝纠为了帮助好友,暗地里做了些有违规矩的错事,不过想来应该也不大,所以便被廖缜一顿打,将事情压了下来。 华云在原地站着,想走却见廖缜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她份位低他许多,先他一步走,也有些不合适,便开口问道:“廖缜神君来凡间做什么?” “自然是寻你。”廖缜这话说的顺口无比,仿佛这件事情理所应当自然不过。 华云此时觉得心中暗无天日,再开口连敬称都没有了,“你,你来寻我做什么?” 廖缜这次没有做出随性的姿态,反而看着华云,十分认真的道:“成亲。” 可这话不认真还好,越是认真,越让华云觉得险些要哭了出来。 青梅:六 在这世上,随着时间流走,人的相貌,身体,心态,或许会一点一点慢慢改变,但是学识经验手段这些东西,会陪伴着一直成长一直走下去,并不会因为中间有过某种蹉跎,而被丢弃遗忘。 就像那请愿的女子一样,华云依着愿望,医治了她的病,余下的不好多说说做,便都由着她去了。 事情发展的变化倒也在华云的预料当中,若论拿捏一个人的心理,或是在生意上的手段,女子都远比她的丈夫要高明得多。 或许在病重的那段时间,她是希望丈夫主动给予她爱,觉得索要来的感情会廉价,可现在她的时日所剩无几,她要将一切都抢夺回来,包括属于她的财产和丈夫的心。 华云觉得或许是女人爱的痴了,这一辈子便都拴在了这个男人身上,随着男人的目光渐渐被女人重新吸引,年轻的时候曾经爱上,现在沉睡在心里的感情被唤醒,仍旧会无可救药的爱上,就算是少了初见时的那份懵懂悸动,但是多年相濡以沫的经历,是谁都不能替代的。 府里的小妾,一开始还想要露些风头争夺宠爱,可一个妓馆画舫里只会谈笑风生的女人,如何能与一个曾经走南闯北为丈夫拿下无数生意的女人相提并论。并未用了多少手段,那些妾室都被打压了下去。 后来男人日日留宿在女人的院子里,女人从未和丈夫说过一句这些年冷落受苦的抱怨话,可生活之中隐隐透出的细节,不用只言片语,便能让男人觉得愧疚不已。 华云曾问过那个女人,若男人心里只知道声色犬马富贵荣华,还会这般大费周章的要回他的心吗? 女人当时笑了笑,只说若非当初果真刻骨铭心的彼此爱过,她也不会在一个男人身上枉费手段,若只夺回属于自己的房屋田产,根本花费不了这么多心思。 华云本是个事外人,可渐渐看着夫妻二人的感情,也琢磨出了些其中意味,男人确实深爱过自己的妻子,只可惜没能经住这世上花花诱惑,到后来两不相见,或也是愧疚大于冷漠,无颜再见。如今见妻子又恢复了当年风采,才情难自持,如当年初次背叛誓言时一样。 不消两个月,原本给到小妾的那些东西,又重新回到了女人手中,女人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里,除了笼着丈夫的心,便是将自己毕生所学一一传授给已经稍稍大些的儿子。 华云每次施针过后,女人的气色红润,仿佛在透支着自己的生命,精神也慢慢变好,每日里欢声笑语多了起来。华云以为这个时候,她会重新贪恋人间感情温暖,可女人从未央求过她,或是想办法留住她的生命。 到女人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才告诉丈夫她时日已经无多了。男人听了之后悲痛欲绝,跪下来求了华云,祈求留住妻子性命。华云只道命数到了,莫要强求。 似乎什么东西到了最后,都会想要格外珍惜,一生到了头,回忆过往种种,许多事情便会追悔莫及。为了陪伴深爱的妻子,男人将府里所有的小妾都遣散出去居住,诺大的家里剩下了他们一家四口,就像是最开始从贫穷变成富有的时候那样。 女人对丈夫的做法并未显露出多大的感激,仿佛无所无谓事不关己,只安安心心陪在丈夫孩子身边,日子惬意的像是拥有了人间美满。 到最后女人走的很安详,面容静的仿佛睡着了一样,两个孩子跪在榻前哭着喊娘,男人抱着头痛苦失声,难过的想要撕裂胸膛。 华云以为男人的悲痛或许不会太久,可是过了许多天,男人都沉浸在妻子的死亡里难以自拔。这世上最痴情的模样,重新回到一个曾经负心的男人脸上,华云觉得往后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男人怕是再难走出来。 这时候,华云或许才真正了解了女人的用意,就像一个人在你深爱的时候忽然离开,一件东西在你最喜欢的时候莫名丢失,在你觉得最圆满快乐的时候给予痛苦,在刚尝了一口甜蜜的时候,咽下满腹苦涩。 与爱的人生死不见,阴阳两隔,果真是这世上最毒的报复。 可这报复却也因人而异,怕是情越深痛越深,女人把准了这男人心里有情,才这般大费周折,若这男人只是重财重色,那么落下的说不定就又是一种结局了。 华云离开的时候,女人的儿子虎儿和小燕儿送了她,男人并没有露面,华云以为他独自在屋中悲痛哀思,可路过那女人坟墓的时候,却见男人抱着花枝立在坟前,徐徐诉说着什么。 男人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华云知道女人临死前,最郑重的一件事情,就是把一双儿女好好托付给了他,为了这个嘱托,男人也要好好的活着…… 正在远处静静的看着,微风吹过时,忽的带起一阵梨花白的味道,华云警惕的绷直背脊,有些心慌,扭头朝着身侧看去。 廖缜拎着个酒葫芦,斜倚着一棵梧桐,看着她感慨道:“这人没什么好可怜的,活该罢了。” 华云几百年如一日,朝着廖缜行过一礼,重复了已经说过千百次的话,“见过神君大人。” 廖缜一口酒咽下肚,有些无奈道:“等改日里我去向仙帝把这神君的仙位给去了,到时你该唤我什么?” 华云想想,客套道:“神君说笑,有神君镇守一方,仙郡才能安然无恙,仙帝怎么会撤去您的神君位呢?” 廖缜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说完了,又补充道:“我与你的婚事可不是开个玩笑,我在人间等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里索然无趣的很,既然事情了了,那我们回仙郡好不好?” 华云推脱道:“仙郡是要回的,不过我手头还有些事情,神君若是着急,可以先行一步回去。” 廖缜偏不听这含蓄话,直接摇摇头道:“我没什么事情,就是等你罢了。” 华云面色僵下来,立也不是,走也不是,知道留在人间这廖缜还是会纠缠,思量一番,眼下还不如回到仙郡去,众多仙官眼皮子底下看着,说不定比两个人同在凡间,还要稳妥一些。 想了想,华云便同廖缜道:“我那事情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不如,还是邀神君一道回仙郡吧。” 廖缜爽快点点头,脚下祥云腾起,拉着华云便朝着仙郡去了。 回到仙郡,华云还没有想出办法摆脱廖缜,幸而对方被仙帝召了过去。 华云脚步匆匆回到尚礼阁,见案头上的册子又摞了墙头一般高,她那年岁不大的小书童坐在一旁奋笔疾书,似是多日不见,人都消瘦了不少。 看见华云进来,小书童高兴地站起来施礼,唤道:“华云仙官。” 华云看看周围,朝着小书童笑了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小书童得了安慰,高兴了,片刻又苦恼的拉下脸去,羞愧道:“仙官我能力太弱了,有的事情处理不了,还给你留了这么多。” “无妨。”华云细声安慰,“这没有多少的,你去帮我倒杯茶来吧!” 小书童放下手中的笔,如释重负一般,十分熟稔地去一旁给华云煮茶去了。 华云坐在自己坐了几百年的书案后,用极其熟练的动作,一本一本打开册子,笔锋在纸上写着写着,鬼使神差一般,总觉得一会儿便有梨花白的味道绕在身边,四下里看了一看。尚礼阁的书房中确实只有她和小书童两个,并没有其他人进来。 从白日里一直坐到夜间星辰亮起,华云才从案后站起身来,小书童捧着一碗甜羹过来递给华云,“仙官尝尝,这是北神君从幽罗界给您带回来的,据说是用那红菱花蕊做的,煮出来汤里都透着香气。” 华云接过,率先问道:“北神君回来了?” 小书童点点头,“前些日子就回来了,幽罗界的小殿下还一个人跑来玩耍了呢。” 华云尝了一口,那甜羹咽下唇齿间确实会留有红菱花儿独有的淡雅香气,华云问小书童,“给你自己留了没有?” 小书童嘿嘿一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留了,北神君送来好多,昨日里我就尝过了。” “那便好。”华云点点头。“我去北神君那里走走,你且……” “我知道。”小书童摇头晃脑道:“若是其他仙官来了,问好什么事情,回来以后告知你,若是神君或者先帝召见,我便过去知会您一声。”末了,小书童又额外补充了一句。“西方廖缜神君除外。” 华云笑着点点头,“你倒是个机灵的,但是以后要注意,与旁人说话时,听完再讲,莫要着急打断,我们尚礼阁的人,率先不能失了礼仪。” 小书童谨遵教诲,朝着华云缓缓施过礼后,脚步轻盈退了下去。 不消片刻功夫,华云已经立在了北神君的殿门之外,饶是来了无数次,两人熟络非常,华云仍旧立在门前叩了叩门,然后朝着看门的宫娥道:“请通禀神君一声,尚礼阁华云前来拜访。” 这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面容精致眉目如画的小孩儿挤在宫娥身边,朝着华云道:“仙官姨姨,快些进去吧,我母后正在院子里笑您呢?” 华云揉了揉小孩子的头,笑盈盈道:“你母后笑了我也不止一年两年了,但是礼仪是不能废的。” 院子里北神君木子俍见华云这几百年如一日的执着,边喂着池塘里的鱼儿,边感叹道:“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性子,能镇得住廖缜那厮!” 青梅:七 神君殿里一如往常,华云进了门去,朝着北神君木子俍行过礼,然后看着满池肥硕的鲤鱼道:“怎的又回来了?可是倾凌尊主惹了你?” 木子俍抬头看着华云,有些疑惑道:“听廖缜说要同你成亲了,我才回来的。” 华云一听,带着微笑的脸即刻僵了,解释道:“那不过是西神君说笑。” 木子俍将鱼食投进水中,看着鱼儿翻着圆滚滚的身子争抢,摇头道:“我看不像。” 华云宽袖下的手握紧,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孩童的嬉笑声此时此刻听着有些吵的慌,让华云愈发心慌意乱起来,知晓北神君平日里嘴巴毒,却是个说实话的人,她说廖缜不像是开玩笑,那么十有八九,便是廖缜要铁了心娶她。 木子俍扭回身去,让宫娥带着孩子去一旁玩耍,然后拉华云坐在水池边,难得语重心长道:“我知你心里会乱,所以回来看看你。” “从小到大,他从不主动招惹我,我也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这样?” 木子俍托着腮照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呀。” “他这人是癫狂些,小时候还好一点,长大了越发收持不住了。” 木子俍见华云当局者迷,便道:“小时候你们青梅竹马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提起青梅竹马,华云脸色一红,无情戳穿道:“你哪里是回仙郡来看我?你分明是来看我们热闹的。” 木子俍耸耸肩膀毫不否认,“幽罗界里无聊的紧,还是回来同你们这些人吵吵嘴巴,日子过的才舒坦。” “都做母亲了,还要招人恨。” “怕什么?这也是我北神君一番本事,想当年我把这整个仙郡脾气最好的华云仙官都曾说得变了脸色,那廖缜还要挽起袖子和我打一架,因为你,我背着恶名可也不少,所以你的热闹我是一定要看的。” 华云往日平静的心被近日廖缜的事情搅得纷乱,在好友面前有些拿捏不出稳妥的姿态,嗔怪道:“难不成你要撺掇着让他娶我?” “我才不要。”木子俍利落否认。 华云觉得朋友不愧是朋友,便带起几分欣喜道:“那你是来帮我的?” 木子俍呵呵一笑,神情带着狡诈,更加利落道:“也不要。” “那你究竟是要帮谁?” “看热闹,你们怎么演,我就怎么看。” 这番阴阳怪气事不关己的腔调,气的华云简直想要伸手捶她,看着木子俍满池的鲤鱼,骂道:“见色忘义的家伙,可亏了当初我那么担心你?” 木子俍仰头哈哈一笑,拍拍手道:“你这话和廖缜那厮说的一般无二,他也说我见色忘义,忘了我们之间多年的兄弟情分!” 华云张张嘴巴又闭上,觉得自己再怎么说,也说不过这九天之上最毒心肠的木子俍。 翌日一早,华云被先帝叫到了仙宫大殿当中,先是问及了一些平日里的小事,后又辗转说到了月老朝纠,就在华云提着心肝,想着仙帝下一句会不会说起她和廖缜那姻缘线的事情,却见仙帝止住,再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廖缜的只言片语。 末了,先帝吩咐华云,说北海与仙郡素来交好,近日里北海出现了些棘手事情。老龙王生了重病,怕小龙王赤岇难以招架,便想着派仙郡一个修为好的仙人前去相助,仙帝说思来想去,就只西神君廖缜可以担当此任,可廖缜此人性子癫狂,不拘小节,仙郡是自家地方倒是无所谓,可北海到底属于龙族,仙帝放心不下,怕廖缜性子直率,在北海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便想着让华云一同前去,各处细节为廖缜提点着些。 仙帝话语说的极其委婉,这本不算一件为难的事情,华云觉得自己若是贸然拒绝,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既然先帝安排了,这便是她分内的事情,推脱也会显得自己不知好歹。在仙郡安然度过了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到了今日也是不易,华云不想为自己多生事端,于是便乖乖应了下来。 其实华云心里还是另有打算,总觉得廖缜或是像那日遇见的凡间男子一样,一时之间看她顺眼,便想要图个新鲜娶回家去,两个人若去北海一趟,相处一段时间,说不定他会发现她呆板无趣,自己反倒不再纠缠了。 这一点她是和北神君学的,有的事情该面对就要面对,总躲着也不是个办法。 原本这件差事光明正大,也没什么,可就在华云要出仙宫大殿的时候,仙帝又多留了她片刻,语重心长地叮嘱说,他便只廖缜这么一个弟弟,依托华云要多加体贴照顾,若廖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要多加谅解。 华云听着,若不是她已经认识那廖缜千百年,单单琢磨这几句,还以为那廖缜是一个弱不禁风不谙世事的少年,要出门了,需得家中长辈多多惦念。但是细一琢磨,又觉得仙帝这话别有意味,感觉像是藏了多年的珍宝即将送人,养了多年的女儿将要出嫁,感觉怪异得很。 出了仙宫大殿,仙郡的风吹过,华云心头渐渐平静下来,方才的紧张慢慢疏解,不由暗暗笑话自己多疑,想着若是廖缜同仙帝说了要娶她,那先帝也总该表个态度,不会只字不提。 这件事情华云憋在心里,在尚礼阁坐了一天,入夜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破天荒的去同北神君木子俍说了说。 北神君木子俍只看着华云笑,华云问她笑什么,却见木子俍骂道:“仙帝那个老狐狸!” 华云一听,心惊的四下里看了看了,小声提点木子俍,“神君,说话前要注意些,有的玩笑话可以说,有的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木子俍眯眯笑着点头,华云的话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已经出来了。 这番去往北海,一路上华云小心警惕,十分紧张,时时刻刻都与廖缜保持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廖珍与她说话时,华云也客客套套,细细斟酌之后再做回答。 廖缜拎着酒葫芦,总是摇摇头,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 好容易到了北海之畔,华云才慢慢放下心来,前来接待他们的是北海的龟丞相,那龟丞相或许是整个北海里最稳妥的,华云觉得纵使泰山崩在了他的前面,他那迈了一步是一步的速度,也不会快上多少。说话时廖缜躲到了一边,极有耐心的华云侧着耳朵听了许久,才听那龟丞相蹦出了两三句话来。 最后,一旁的廖缜有些听不下去了,过来问那龟丞相,能不能将语速和步子放的稍微快一些。 那龟丞相见华云面相和气倒还好,但廖缜离近了跟前,似乎便有些紧张,果真将话语变快了,忙道:“见谅…见谅,我…只有…在紧张…的时候,说话…才会变…快一些。” 廖缜见龟丞相果真利落了些,便又往一旁挪开些许,谁知那龟丞相一扭头再看向华云时,又开始拉长了声调,慢吞吞的说了起来。 片刻后,廖缜将酒葫芦别在腰上,过去伸手搭上那龟丞相的肩,他们一行人速度才快了起来。 还未到北海的水晶宫,小龙王赤岇已经迎了过来,见了廖缜先抱拳行礼,唤了声,“廖缜叔叔。”而后看看华云,轻轻点头笑了一笑。 华云俯身朝龙宫太子赤岇行过一礼,自我介绍道:“仙郡尚礼阁华云,见过太子殿下。” 小龙王赤岇一听华云的名字,再看廖缜,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挤挤眉眼刚想开口说话,便被廖缜一伸手捂了嘴巴,将腰间的梨花白解下来塞到赤岇怀里,拉着他便往里面走,边走边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北海的事情还真真是一件正事,而且是一件不小的正事。 话说起来,要追溯到几年前,冥海之地封印有所松动,冥海里面的上古妖兽有几只跑了出来,先是祸害了白枫林中雪狐一族,后又用一些奸诈的手段,杀了不少与丘灵族的人。 与丘灵族受难之时,北海曾经出兵相救斩杀妖兽,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北海和与丘也顺利结了婚事,可不久之后,北海巡查的士兵竟在北海之中发现了妖兽的踪迹。 一开始时,是在整个北海大力搜查,可查来查去仍旧一无所获,与之前雪狐和与丘两族一样,北海也开始有族人莫名其妙的消失。小龙王赤岇有经验在先,想着便是有妖兽剥了北海族人的皮,潜藏在了龙宫里面,于是一番试探细查,果真找出来了两个,奋力斩杀之后,北海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可过了几年,北海的族人又开始受到莫名攻击,并因此丧了不少性命,后来北海巡查的兵将发现在北海当中一处岛屿上,竟有妖兽住在那里悄悄筑了巢,其模样种类,与几年前在北海所杀的两个一模一样。 北海中一些资历深的老人便断定,当时杀那两个妖兽之时,他们已经将小妖兽藏在了岛屿之上,如今隔了多年小妖兽们长大,便开始暗暗谋划着为其父母报仇。 冥海的妖兽生性残暴,体内有着上古混沌之时留下来的原荒血脉,力量十分强悍,几万年前先祖先合了整个六界之力,才将众多妖兽封印在冥海,如今骤然在北海出现,便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青梅:八 虽然冥海妖兽妖力强大凶悍异常,但是华云心里也清楚,其实若她与廖缜不来,那么北海太子赤岇费些心思,说不定也能将那妖兽治住,华云以为仙帝之所以派他们前来相助,是因为仙郡与北海历来交好,北海有了困难,仙郡不好坐视不管,这样一来,便显得仙郡友好,有大者气度。西神君廖缜是仙郡之中修为最厉害的神君,所以仙帝派了他来,更表明了自己一番诚意。 只是让华云有些意外的是,似乎那廖缜与小龙王赤岇关系十分熟稔,一个一口一个叔叔,一个将仙郡极品的梨花白不要钱似得塞给对方,直到那小龙王新娶的王妃暗地里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动作,才有了个停止。 事后安排住处时,华云还将廖缜叫住,履行自己的指责,同他说了些礼节上的事情,不过华云看着那廖缜已经无药可救,听完之后表情还不如北神君木子俍,那北神君仿佛听她劝说还听进了一只耳朵,这廖缜则像是一块顽石,任她怎样苦口婆心,都像是一拳头打在云朵上,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不过华云觉得,她劝说,是她的职责,他不听,若是有了什么错处,仙帝追究起来,也便不是她这里出的错了。 心里想的妥当,可当华云看着廖缜像听又像是不在听,坐在位子上斜着身子凑她越来越近的时候,还是一股火气上了心头,皱起眉头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小时候说你你便不听,如今都要算是个老人了,还是不听。” 一旁听着华云说到各种规矩的廖缜此时终于有了些反应,下意识的想起小时候说过的那句,“你又不是我媳妇,我凭什么听你的”,话到嘴边,笑呵呵的调笑道:“你若是我媳妇,我便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华云即刻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方才示范的坐姿和起身的动作都乱了规章,面色羞红,本想发怒,可忍了再忍,还是将语气放缓道:“下官是仙帝指派来协助神君的,依着仙郡的规矩,凡是出了仙郡,代表的便是仙郡的门面,仙帝多次叮嘱我纠正神君各项礼节,若是神君不爱听,华云便到门口去说,又何至于拿着儿时的事情来调笑我。” 廖缜这回细细听了华云的话,可是思绪却没有放在华云说的重点上,反而欣喜的开口道:“你竟还记得儿时的玩笑话,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只有我记得了呢。” “神君也知道那是一句玩笑话。”华云郑重道:“如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那时的玩笑话,也就不要再说了。” “怕什么。”廖缜无所谓道:“这里只有你和我,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华云沉凝一刻,有一瞬,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但很快,又归入现实,低声道:“神君还是小时候的神君,华云却不是当年的华云了。” 廖缜神情微怔,知晓华云说的是什么意思,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闭上嘴巴,保持了安静,片刻才道:“你接着说吧,我听着呢。” “嗯?”华云不解,“接着说什么?” 廖缜无奈道:“站有站姿,坐有坐法,行有行态,语有语规。” 华云听了,又端端正正,缓缓坐回了位置,继续朝着廖缜讲说一系列古板且枯燥的条条框框。 夜里,华云躺在水晶宫的床榻上,用满绣珍珠的锦缎,盖上了房中那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一个人坐在榻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打开小书童为她备好的储物锦囊,从里面取出个白瓷的药瓶打开,倒出几颗颜色赤红的丹药放进口中,伴着微微苦涩,慢慢咽了下去。 闭上眼睛,华云也想起了小的时候,那时候的她对这世上许多事情懵懂无知,有着父母的庇护,也不知这世上活着艰难,还自以为是的,喜欢同别人沾沾自喜表演新学到的东西。 那时候的廖缜在仙郡之中还很不起眼,不过是祖仙帝留在这世上的众多皇子之一,那时她总能在角落里找到廖缜,将学会的诗词,小小的术法表演给他,并且做出一派老师的模样,将手背在身后讲给他听。 小时候的廖缜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便会表现出极其不耐烦的样子,从不听她讲说了什么,于是她便用老师的语气训斥他,那时廖缜满不在乎,昂着头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我凭什么听你的!”为这句话,华云还跑回房中,对着镜子一顿哭天抹泪,好不伤心。 到后来,她才发现,不是廖缜不愿意学,而是她所有学会的东西,别人都已经会了,旁人驾着祥云握着宝剑开始降魔除妖的时候,她才会用术法让纸折的蝴蝶飞起来,她的父母都是仙郡之中修为不浅的仙官,可生下她,却是灵识愚笨,还不如个刚刚得了造化的宫娥。 她像是一个异类,同在仙郡的孩子们,慢慢都不愿意同她玩耍了,她之所以还能找到廖缜,是因为廖缜也是一个人。 思来想去,在床榻之上连番翻了几个身,华云在悠悠夜色里叹一口气,将仙郡礼仪篇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才渐渐进入梦中。 睡到夜半的时候,华云忽然觉得四周围一片冰凉,还带着一丝极浓的腥味,那股腥气似乎渐渐凝成实体,从地上触摸攀爬,到了她的身上。 心头一阵警觉,华云瞬间醒来,捏出一道术法打在攀上床塌的密密麻麻的触手之上,瞬间那粘腻冰凉的触手,被华云斩去了无数根。 华云刚松了一口气,以为是什么海里的小妖闯入,便打算唤北海的人来妥当解决的时候,却见那断裂的触手处,竟是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出了新的,甚至越长越多,如火苗绵延之势,朝着华云袭来。 华云又连连施出几道火咒,燃烧的火焰可以暂时退却那触手,却不能将其斩杀,华云想要朝着外面呼喊,却发现一张口,那触手浓重的腥气钻入口鼻当中,她竟像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根本唤不出声来。 此时此刻华云心头慌张,将火咒连连打在被褥之上,想着将火引燃,不仅可以烧退那妖物,还可以将北海的人引来,可连连几下,耗费了不少灵力,华云却发现这北海果真富裕十足,连床榻上的帷帐,都是鲛纱织成的彩缎,水火不侵,尘埃不落。 匆忙间,华云伸手去捡自己枕边的锦袋,却发现那触手快她一步,已经将那锦袋包裹在触手里面,下一步,便是要将华云整个吞噬。 华云顾不得抢那锦袋,纵身一跃朝着门口而去,还未触及门框,便见那触手同样快速伸出,卷住了她的双腿。华云摔在地上挣扎着,那粘腻的触手越来越多,潮水一般像她涌了过来,很快便禁锢住她的全身,再难以动弹。 一只带着密密麻麻尖牙的头自众多触手当中钻了出来,凑进华云,一瞬之间仿佛便确认了心脏的位置,竟是变成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一般,就要破开华云的胸膛钻进去,将她五脏六腑掏食干净。 华云冷汗直流下了额头,觉得自己即将命丧当场,绝望的闭上眼睛后,发现预想的疼痛并未传来,紧接着缠束着身体的触手竟是慢慢松动,蜷缩回去。 睁开眼睛,华云见房门紧闭着,廖缜却是站在了她的房中,一双金光熠熠的长刺一只还握在手中,另一只插在那带有尖牙的触手之上,将其深深的钉在了地上。 那粘腻漆黑的触手受了致命的伤,在地上扭曲挣扎了片刻,不再动弹了,而后竟是萎缩成了一滩黑水。 华云被腥气封住口鼻的感觉也逐渐消散,忍不住连着呼了几口气才缓过来。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拉住她的胳膊,不等华云使力,便已经被拉了起来。廖缜看看华云,问道:“你没事吧?” 华云一番死里逃生,心头正慌乱,未曾听出廖缜言语里的关切之意,只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发白的道:“多,多谢神君救命之恩。” 廖缜见她面色不好,便扭头朝床榻上去看,瞧见华云那原本一直带着的锦囊已经被妖物搅烂,便回神朝着华云道:“你换个房间,先歇息一下,北海里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我去帮你要些来。” 华云一听,顾不得询问廖缜怎么对她的事情这般清楚,忙阻止道:“你不要去,我们本就是帮着北海除妖来的,如今妖兽还未真正开始斩杀,便已经显得弱不禁风要各种灵草养着,太过折损仙郡的颜面,再者说了,哪有刚来了,就去同人家要东西的。” 廖缜知晓必定拗不过华云,便道:“那将我的房间给你,你先休息休息,我运些灵力给你。” “神君大人,使不得,我……” 未曾等华云把话说完,已经被廖缜半拖半揽着,拐去了隔壁的房间。 青梅:九 华云第一次遇见赠人东西这般迫切的,不由她拒绝,便已经将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到她的体内,可到底根基薄弱,难以抵挡廖缜千百年来大杀四方的强悍修为,未曾承下多少,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华云细想了许多事情,昨夜里她占了廖缜的房间,那廖缜住在了哪里?而且昨天夜里她的房门分明未开,为何廖缜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房间? 心头有了疑惑,华云在房间中踱着步子,来回等啊等,终于等得了廖缜回来,第一句话,先上前谨慎道:“神君大人若是想在北海转转也好,可注意着分寸,莫要闯了不该去的,显得仙郡无礼。” 这番话廖缜听的耳朵起了茧子,便问道:“若是旁人同你来,你也这般反复提醒么?我记得仙郡中许多人都愿意和你在一起处事,说你话语虽少,但是为人亲和细致,事事都能做好,这其中一句“话语少”是他们聋么?” 华云挺直腰身,直言道:“神君大人与旁人不同,若是旁人来,必然不用华云提醒半句的。” “也是。”廖缜嘿嘿一笑道:“在我眼里,规矩就是个屁。” 华云再次提醒道:“神君,注意言辞。” 被反复说道着,廖缜仿佛还乐在其中,朝着华云解释道:“你安心,没去闯了哪个姑娘的闺房,不过是探望了一番老龙王,查了查昨夜里那妖物的事情。” “怎么样了?” “老龙王还好,身体也在慢慢恢复,至于昨夜那团东西,不过是海底一个修了几百年的泥妖,怕是它这次来,就是冲着你来的。” 华云缓缓坐下,叹了口气道:“想来该是那妖兽的手段。” “是。”廖缜应道:“赤岇说之前族中混入妖兽,用的也是这个办法,那妖兽狡诈至极,自己未曾现身,便让那泥妖潜入龙宫当中,想要剥下你的皮带回去,好让那妖兽伪装成你的模样,看样子胆大包天,竟还想要对仙郡出手,果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华云心里清楚,“想来若不是我修为薄弱,也不会让妖兽想要钻了空子。” 廖缜一听,满心觉得华云这个理由不好,“修为弱怎么了,你当的是文职又不是武职,整个仙郡的人,任哪个敢说你将尚礼阁管的不好,差事做的不好?我看这九天之上九成九的人,都比不得你,不对,该是十成十!”廖缜说罢了,自己心中补充道,若是有,他便将那人的脑袋拧下来。 或许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任是什么人,夸赞的词语都是受听的,华云听廖缜这一顿没边没际的夸奖,心里的失落感果真淡下去不少,于是朝着廖缜真诚道:“昨天夜里,多谢神君了。” 廖缜一听,凑过去道:“怎么个谢法?” 华云察觉他的气息近了,忙斜过身子躲闪,坏了端坐该有的仪态。 “回,回仙郡后,必定准备一份礼物,给神君送去。” 廖缜摇摇头道:“你那尚礼阁能有什么好东西,不如,你嫁给我?” 华云嗖的一下子又从坐位上站起来,羞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廖缜一见将华云惹的如那乍了毛的猫儿,即刻乖乖坐正,应道:“能。” 华云开门见山,将心头盘旋了一早上的问题问出,“你昨夜,为何没有开门就进了我的房间?” 廖缜捻起桌上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十分轻松道:“瞬移法。” “你竟会!”华云惊奇道:“北海不似凡间,墙壁处大都有禁制阻止灵力穿过,听北神君提过,她都还不会。” 提起木子俍,廖缜鄙夷道:“那婆娘后来见色忘义,只顾沉醉温柔乡,那里还有心思研习术法。”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挖了地洞,还是藏在你的房中打算偷窥与你?” “……” 被说中心事,华云脸一红,撒谎道:“没有,神君莫要误会。”但是细一琢磨,这瞬移术,分明比打洞或者藏匿房中更为危险。“我只是觉得,占了神君的房间,有些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廖缜从腰间摸出酒葫芦来,似乎换了个葫芦,这个比之前用的小上一些。“你又不是没有睡过我的房间。” 华云一听,原本尴尬红了的脸,此时便是羞红了,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房间里,还赶忙辩解道:“那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太小了,懂什么?” “我知道是小时候的事情,云儿你紧张什么?再者说了,小时候不懂什么,长大了是懂了什么么?” 听廖缜这么一说,几百年隐忍着未曾发过火的华云,这一刻竟气的想要骂人,可打骂一顿,那廖缜必定会说,看吧,长大了果然懂了些什么,若是闷声不语,又像是默认了他这句话,华云思虑一瞬,第一次不顾什么礼节份位,甩门出了廖缜的房间。 房中的廖缜,极其陶醉的啧了一口酒,哈哈大笑了几声,听着门框被摔的声音都是如此悦耳,束成马尾的长发,都在背上抖了几下,对着自己自言自语道:“廖缜啊廖缜,你果然还是和旁人不一样,试问九天之上,哪个能把她气成这样?” 怒气冲冲的华云回到自己的房中,发现地上已经被北海的宫女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位置不变,一切竟都是换了新的。华云从桌上倒了杯放凉的茶水一口饮下,消了消自己心头的火气,想着为何一个廖缜,就这般气人。 之前的时候,仙郡也有过一些不知好歹的企图调戏她,都被她略施手段惩治一番,可这廖缜简直就是九天之上的无赖流氓,且不说修为高与不高,就是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她都难以撼动分毫,更何况那厮知晓她幼时诸多把柄,时不时便说出一两句来让她听听,前些年还好,如今怎的越老越成了这样! 华云气的一拍桌子,想着分明也不是老成了这样,那家伙从小便是这样! 说到底,华云到底是个有本事的,生气归生气,那不过是和廖缜之间,决计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不好,而会牵扯到其他人,或者其他事情。 同北海前去那岛屿周围探寻妖兽踪迹的时候,华云便是一团和气,任是同廖缜说话,也客客气气,未曾带出任何情绪,只在他们两个注意的时候,华云便会解气似得瞪上廖缜两眼,或者咬咬牙,恨不能咬他一口。 可事实证明,不这般做还好,廖缜那种没脸没皮的,越瞪越是欢快,越是咬牙,他恨不能往前凑一凑,这让华云不仅没能解气,甚至心里更加憋闷了。 靠近那岛屿不过几十里的时候,北海太子赤岇提醒大家小心谨慎,一开始的时候华云看着周围平静的海水,还有些疑惑,可慢慢的,便明白了为何当年妖兽要将孩子藏匿到这个岛屿之上,又为何过了许多年,北海任那妖兽长大了,才发现踪迹。 只因为稍稍再往前行,海面倒是平静的不见波浪,只是华云在靠近的那一刹那,便感觉自己失了方向,明明方才那岛屿在东边海面,这一下子便到了北边,廖缜分明就站在她以南的位置,下一刻确是在了以西的方位。 不仅如此,踏云又往前走了一段,发现四周围的一切又变换了方向,总有一种错觉,感觉越走离那岛屿越远。 同行的赤岇提醒道:“这岛叫漂移岛,北海中有这么几个,其实不是这岛在漂移,而是我们自己错乱了方向而已。” 廖缜问道:“你们北海可有什么办法过去?” 赤岇摇头,“没有,有就不让大家在这里瞎走了。” 华云出言问道:“敢问太子殿下,以前北海,从未去过那岛上么?” “去过。”赤岇肯定道:“我小时候就去过。” “太子殿下如何去的?” 赤岇扬唇一笑,神秘道:“很简单。” 华云百思不得其解,正细细思索“很简单”到底是个什么方法的时候,听廖缜朝华云解惑道:“很简单的方法,那必然是靠运气了。” 一旁边赤岇赞赏道:“还是廖缜叔叔了解我。” 华云在一旁默默无言,似乎明白了为何廖缜与个龙族太子关系这般好,不过是臭味相投罢了。不过话说回来,那龙族太子比之廖缜还是要好的多,最起码除了连连几次逃婚,并未见做什么太过荒唐的事情,任是见了什么人,大面场上的礼仪还是有的,不像廖缜那家伙,仿佛挂在脸上便写着“老子愿意”,管他来的是谁。 这番一想,华云觉得,也怪不得北神君木子俍,为这廖缜多次烧纸了。 又往前行了一段,湛蓝的海水中竟开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见北海的人停住,华云也跟着停住,北海一个侍卫上前,朝那冒泡的海水中投去一片羽毛,却见那羽毛飘飘荡荡在空中摆了两下,然后腾的燃烧了起来,化作一缕灰烬,掉落水中,遇到海水,甚至连丝丝灰烬,都消失了无影无踪。 青梅:十 这是? 华云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罗了一遍,刚想起海沼一词,便听得一旁边小龙王赤岇道:“这是海沼,这片海底有一个深渊,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冒毒气出来,所经鸟兽虫鱼都会被腐蚀到尸骨无存,也正是有这海底的深渊在,所以北海对这个岛的巡查比较少,千万年来,岛上也只存活着一些海里的小妖,却不想因北海的大意,竟是让妖兽钻了空子。” “那会一直有吗?”对于这方面,廖缜也不是很清楚。 “不会,一般也就是三五天,这三五天里,我们过不去,同样那里的妖兽也出不来,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回龙宫去好酒好肉舒坦些,过后再来。” 廖缜点点头,拍拍北海太子赤岇的肩膀,夸赞道:“天上地下也就你和我志同道合,你那亲爹老龙王年轻的时候,都没你这般好。” 华云在一旁边心中暗暗鄙夷廖缜的话,在她眼里,分明是北海太子这根正苗红的好少年,因小时候仙郡去的多了,才被廖缜这家伙将孩子带坏,如今还腆着脸充当人家叔叔,他们这勾肩搭背的模样,在旁人看来,哪里有半分叔侄该有的礼仪,就是说哥俩好,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 末了,华云又觉得,这北海的老龙王应该十分感谢那南神君禹之,若非还有他往正途上教导,也不知这赤岇会长成什么样子。 这样一想,华云觉得,依着这个道理来看,若是她以后有了孩子,生个男孩儿还好,若是生个女儿,万万不能同北神君在一起,那样的话,会让她这做母亲的头疼死。 华云神思飘的长远,行动便慢了下来,走在前面的小龙王赤岇心细,回过头唤道:“华云婶婶,你快些跟上。” 婶,婶婶? 这一唤,让华云简直僵在了原地,一张原本保持着端庄温婉的脸,霎时间尴尬不已,若是这北海太子有意这么唤也就罢了,那十有八九是廖缜教唆的,可这不经意的一声,便说明了在他心里,就是这么看她的,更可怕的是,连小龙王都这么看了,怕是在整个北海当中,上至群臣百官,下至老弱妇孺,都以为她会是那廖缜的妻子,如今她同廖缜到北海例行公事,竟弄的和夫妻两人串亲戚一样! 华云这样一想,便将所有的原因又责备到了廖缜身上,想着若不是他胡闹,怎么会让人家误会成这样。 看来,哪怕廖缜是她小时候的伙伴,但是事到如今也要用些手段了,一味避让,只会让那厮更为猖狂而已。 待回到北海龙宫,华云又恢复了往常从容温和的模样,连北海里面侍奉的宫女,唤她一声华云仙官时,都带上了几分亲切。 北海龙宫中,那与丘灵族的太子妃刚刚有了身孕,同是女子,华云也去看望了几次,有时候去了,正巧遇见小龙王赤岇也在,华云瞧着夫妻二人感情细腻恩爱,看着看着,心里也会隐隐泛起酸来。 在华云心里,这北海的小龙王赤岇从小过的富贵且娇惯,众星捧月的日子过久了,一颗心便很难再安定下来,华云觉得那与丘的太子妃也会和众多后宫的女子一样,如一只豢养的金丝雀儿,待赤岇厌烦了,便会在后宫之中哀哀凄凄的度过一生。 可后来华云发现,原来一个人眼神中的爱意是藏不住的,赤岇望着妻子时,满眼里都是珍惜,这种眼神华云以前也遇见过,当年南神君禹之封印自己三百年耗尽毕生修为,望着个妖女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华云觉得羡慕,细细想来,老天爷在这一方面从未曾眷顾过她,她对这世上感情事已经看淡,似乎仙郡人人都与她友好,可除了那招人生气的木子俍,和尚礼阁中她的小书童书龄,便没有几个觉得真正像个亲人了。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华云忽然又想起了廖缜,他同她从小一起长大,父母故去之后的那段时间,诺大的仙郡里,只剩他有时还在她身边了,虽然那时廖缜经常将她气的要跳起来,但是他从没有像别人一样,真正的对她鄙夷嘲笑,虽然过程不是很美好温馨,但是有过陪伴,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不过眼下,与小时候那些气人的伎俩比起来,如今简直是丧心病狂,流氓一个。丝毫不看在相识一场的情面上。 想到这里,华云又觉得气的慌,和和气气让北海的宫女退出去,自己关上房门,坐在榻上捶了被子好几拳,都没能解了心中的气恼。 连番思来想去,想来又想,华云觉得,若说惩治个男人的手段,她竟还不如之前同她请愿的凡间女子。 想起那凡间女子,华云又在床榻之上坐端正,想着这世上最能让男人变心的是什么,亘古以来便是金钱,权利,还有美人,如今眼下,廖缜已经脱离凡世,对于金钱想必不甚看中,权势的话,他已经是一方神君,所以眼下能打动他,并且解了她眼前之围的,便只有美人了。 斟酌片刻,华云想了个自己觉得十分稳妥的办法,而且成功的几率,有着十之八九。 这样打定主意了,华云又在自己心中将计划反复编排了一顿后,便打开房门,去到隔壁轻轻敲开了廖缜的房间。 似乎对于她的到来,廖缜总有些迫不及待,当她进入房间之后,还哐当一声把门关了严实,朝着她调笑道:“关上门,云儿若是想同我说什么缠绵的话,也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华云即刻便想张口训那廖缜两句,可等话语到了喉间,又慢慢咽了回去,神情姿态拿捏的分寸正好,依着往常的样子,端端正正给廖缜行过一礼,不紧不慢,开口道:“廖缜神君,下官这次来,是有件事情求大人帮忙。” 廖缜眼下没有喝酒,梨花白的味道淡淡的,近乎不可闻察,嬉笑道:“只要是云儿说的,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华云暗暗咬咬牙,和气道:“不敢劳烦神君太多,说起来,也不是太大的事情。” 廖缜一点一点靠近,气息都要呼到华云脸上,待华云想要躲避时,廖缜又蓦然收回,十分自然道:“你我都将是夫妻了,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分彼此。” 华云面上渐渐有些崩持不住,还是好声道:“华云有位旧识在苍云山一带,前些天想让我去教习山上的弟子一些基本的礼仪,神君也知道,华云修为浅薄,那滋补灵气的灵丹也已经被损,所以就想劳烦大人,趁那海沼滋生的这几天,送华云过去,三天后必然返回北海。” 廖缜听了听,明白了所以然,即刻点头应道:“可以,你说去哪里便去哪里,天涯海角都可以。” 华云的脸终于拉了下来,袖子下的拳头攥攥,牙根暗暗咬了几下,但是碍于有求于人,便强忍着没有发作,一转身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廖缜暗暗笑笑,寻到自己的酒葫芦还未喝上一口,便见刚离开不过三五步的华云又折了回来,朝着他施了个礼,才又退了回去,只是礼仪做的标准无比,里面最起码该有的恭敬态度,却是丝毫不见。 仙郡里都知道华云这人脾气温和,做事却是十分利落,说好了去苍云山,回转身去房中稍稍收拾一番,便启程去往了苍云山的方向。 这苍云山本是开天辟地之时衍生出来的一个灵秀之地,坐落在仙郡与凡界之间,其中灵气充足,各类奇珍异草因有尽有,里面的树木动物,也都逐渐有了灵识。由于苍云山极其纯净的环境,得天独厚的条件,里面衍生出来成了精的,化作人形之后,历经九劫便可成仙,比之凡世之中的妖,有着很大的不同,仙郡之中有一部分仙官宫娥,就是从苍云山里出来的。 华云将目标选择在苍云山,也并非是她欺骗廖缜,因为苍云山对她邀约确有其事,她本打算着将北海的事情完结之后再去,没想到事事不同人算,竟是提前了许多。 最重要的,是华云知晓,苍云山上的精灵,大多生的美丽非常,尤其是那九尾红狐一族,仿佛生来便是为了惊艳世人的眼睛,只可惜似乎这世上美人多薄命,九尾红狐的后代少之又少,数量不及其他狐狸的万分之一,苍云山上那只,便是凤毛麟角的那个。 华云记得自己有幸见过那只狐狸,隔了很远,便见那狐狸在众多精灵里面格外出彩,饶是她见惯了仙郡之中不计其数的美人,也对这狐狸的容貌感到惊叹。后匆忙路过时,有幸与那狐狸对视一眼,华云觉得那狐狸与生俱来便有一种摄魄的气息,竟让她愣在那里许久,都没能移开眼睛。 不过事后,华云感叹那狐狸美丽,心中并未起多大波澜,只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极美的景,罕见的花,对于美的事物,人人都有着喜爱之情。 华云料定,那廖缜,必定也是如此。 青梅:十一 到了苍云山中,一位从苍云山历劫成仙的仙官同华云客套一番,便召来山中许多山精妖灵,由华云讲授一些基础的礼仪文化。 华云从已经化成人形的诸多山精妖灵当中,并未看见那只狐狸的身影,不免稍稍有些失落。 第一节课程讲述完毕后,华云朝着那苍云上的仙官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那人说九尾红狐还在山中,之所以没能听她授课,想来是有些事情耽误了。华云安下心来,想着那九尾红狐有什么事情她不管,但凡还在这山里便可以了。 进山之后,华云身边不见了廖缜的身影,想来是因为她授课太过枯燥,躲到一边胡乱走动,欣赏苍云山的美景了。华云立在山坡上,看着苍云山确实壮阔美丽,便不由得也想着在其中走一走,顺便寻一寻那狐狸的身影。 看似无意,其实有心的,华云沿途走着,边与途中一些山精妖灵打着招呼,寒暄几句问下来,就知晓了那狐狸的住处。 翻过几道山坡,到了一片雾水朦胧的湖边,华云停下脚步,听着雾气迷蒙处似乎有说话说的声音传来,细听一瞬,其中一个还十分熟悉,竟是廖缜那厮。 这世上无论到什么时候,听人墙角的事情都不算光明,华云向前一步刚想出声,便听得廖缜似乎说了什么,有些不大清晰,而后竟是一转身离去了。 华云上前,见湖中那人似乎刚和廖缜说完话,还待在靠岸的位置,此时一身红衣泡在水中,胳膊伸出来趴在岸上,拄着脑袋看着地上的几颗小草,愣愣的正在发呆。 走近了,华云见那人生的体态多情,一双桃花眼失神间,都带着几分惑人心神的媚意,华云觉得,若说这世间什么极美,这九尾红狐绝对排的上名号,这般美人儿莫说世间男人,就算是她一个女子,每次见了也会忍不住感叹。 稍近几步,隔着蒙蒙雾水,华云率先出声,打了个招呼道:“姑娘身子浸在水中,怕是会有些寒凉。” 那九尾红狐闻听了声音,抬起头来看华云。华云眼神迎上红狐面容,便觉得霎时间满池娇艳的荷花都失了颜色。 似乎那狐狸脑子里想了许多,张张口才唤道:“你是华云仙官?” 华云听着对方声音,暗暗点点头,虽不似想象那般娇柔婉转,但是清润细腻,也好比在过艳的画卷中,添上一笔雅致的留白。 华云看着九尾红狐,见了她并不曾像别的妖灵那样行礼,不过华云不怪,想着狐狸或许是因为这番艳丽的容貌,众星捧月惯了,难免心有傲气,况且此时此刻华云心中盘算良多,也根本顾不得那些。 “姑娘可有看见与我同来的廖缜神君?” “见了。”那九尾红狐仿佛对华云兴致缺缺,“刚走。”说罢,极其随意的指了一下廖缜离去的方向。 华云不曾扭头去看,反倒细细看着九尾红狐,感叹美人沐浴如此香艳的景象,那廖缜竟是这么快走开了。 想了想月老朝纠闲来无事时,化作媒婆亲自去凡间说姻缘,几百年不变的开场白,便是先夸赞一番自己介绍婚事的人如何如何优秀,华云虽拿捏不出朝纠那番怪异的腔调,还是在腹中斟酌一瞬,朝着那九尾红狐夸赞道:“虽然廖缜神君性格随意了些,但是为人良善,是我仙郡的一方英雄。” 那九尾红狐点点头,面上有些懵,应道:“我知道。” 华云又道:“可惜这么好的人竟是几百年孑然一身,若是有哪个姑娘能伴在他的身边,想来必然可以得到无上宠爱的。” 九尾红狐听完,再点头,一双桃花眼不自觉间泛滥多情,却仍旧懵懂一片。 “我是说……”华云心中有阴谋,但又不好直说,想着莫不是这九尾红狐,果真没有攀附权贵的心?若是对方心境坦然,那么她再牵这一段姻缘,华云难免觉得自己有些阴险。 “我是说,我与廖缜神君相识多年,见他孤单心中颇为不忍,想着姑娘身边若是有适合的人,也同神君提一提,两情相悦成就姻缘,岂不是大功德一件。” 九尾红狐听出华云字面上的意思,直接道:“没有。”末了似乎觉得奇怪,问道:“你们青梅竹马,他独身一人,你也一人,你们两个不是挺好的么。”说着,似乎还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即刻变的哀伤起来,竟是吸了吸鼻子想要哭泣。 华云一看,有了错觉,还以为这狐狸口是心非,误会了她和廖缜,便赶紧道:“我与神君不过是朋友,姑娘不要误会。” 解释了,那狐狸看上去依旧无动于衷,似乎事不关己。 华云一看,便觉得有些难以对付,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九尾红狐点点头,抽抽哒哒道:“有。” 华云蛊惑道:“不如你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你。” 狐狸抬头看了看华云,见她衣着整齐端庄,既有着先仙官该有的高贵,又不会太过华丽,便问道:“你能帮我?” 华云不敢满口应下,“尽力而为。” 狐狸一伸手,拉着华云的衣摆,双眼含泪,可怜兮兮道:“我没有银子,你给我些银子,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华云看着自己被拽到有些变形的衣角,心中惊讶于狐狸提出的这个要求,银子这种东西,连凡世之人都能轻而易举获得,怎么到了狐狸这里,还成了个难题? “你要银子做什么?” “买东西。” “买,买什么?” 狐狸哭着哭着一笑,“买面人。” 华云惊讶道:“凡间?” 狐狸被说中心事,连连点头。 “你,你为了个面人,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狐狸又连连点头。 这一瞬间,华云心里有些懵,一直以来在她所识之中,狐狸一族都是奸诈狡猾,怎得这九尾红狐,竟觉得七窍少三分。 这一刻,华云仿佛有些了解,这世间极美的九尾红狐,繁衍下来活在世间的却为何少之又少了,怕不是美貌,都是用心智换的。 华云细想一番,觉得这九尾红狐美貌呆傻,廖缜那厮腹黑狡诈,况且依着华云对廖缜的了解,他就算是有朝一日不喜欢这九尾红狐了,想必也会给她个良好的结果,这狐狸若跟了别人走,说不定被玩弄亵渎命运凄苦,若是跟了廖缜,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于是,华云满怀心机朝着那狐狸笑笑,轻声细语道:“我没有带银子,不过我知道,廖缜神君一定会有,你晚上,可去寻他要。” 那红狐一听,顿时失望,“那好吧。” 华云怕这狐狸傻,白被廖缜楷了油水,便又提醒道:“若他喜欢你,你就跟他走,他那神君殿里,有数不清的银子。” 这话一说,九尾红狐反倒有些狡猾了,直接道:“你是让我勾引西神君?” 华云尴尬一笑,“两情相悦,怎么能说是勾引呢。” “也罢。”狐狸想了想,决定道:“那我稍候就去同西神君要银子。” 华云一见对方应下,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本欲告辞离开,可于心不忍,又朝着狐狸叮嘱道:“你,你小心一些,注意安全。” 狐狸望着华云,揪下一片荷花咬在口中,颇有深意的眨了一只眼睛,华云一个女人看着,竟都觉得妖媚异常,险要被勾去魂魄。 暗暗的,华云又在想着,若是堂堂仙郡西神君廖缜从此沉迷美色不务正业,仙帝可莫要怪到她的头上。 在苍云山上,廖缜的住处与华云并不远,华云立在窗前,瞧着一抹红色的身影偷偷摸摸进了廖缜的房间,才暗暗放下心来。 可放下窗子,华云想想廖缜那家伙的浪荡姿态,还有狐狸勾人的模样,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坐下喝了不知味道的一杯茶,华云才安慰自己,该是因为相识多年的人突然之间有了伴侣,她心里有些感慨,也是正常的,就像是北神君当年出嫁时,她心里不也空了那么一瞬么。 可空洞归空洞,为何她的心里,还有着隐隐的难过呢? 正走神的功夫,华云忽然听得廖缜那房中传来了一阵稀里哗啦摔物件的声音,华云手一抖,握在手里的杯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华云心里责怪廖缜不知怜香惜玉,竟是如此粗暴,蹲下身子去捡那碎片的时候,指尖一疼,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看着手指间血滴落下来,华云觉得心头比手指要痛,她以为这么多年已经彻底将自己包裹的圆滑稳重,可一个廖缜,怎么今日就让她乱了分寸,慌成这样! 难过间,华云却听得廖缜那边传来狐狸一声惨叫,紧接着似乎窗子被猛然破开,华云起身望过去,正见一身红衣的狐狸被廖缜一脚踹出门外,廖缜似乎沾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不住的擦着自己的手,最后竟是连鞋底都蹭了蹭。 华云一时呆住,任手指上血滴了一滴又一滴,都忘了去管。 那被猛然踹出门外的狐狸似乎心有不死,伸手朝着廖缜喊道:“打也得给钱!” 青梅:十二 这普天之下最是绝色的九尾红狐,竟然让廖缜拒之门外了,确切的说,该是踹之门外。 华云呆在门前,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 对面房中的廖缜似是有所察觉,朝着这边看过来,华云忙蹲下身子,去捡自己方才摔落的茶杯碎片。 片刻,华云仿佛听到了钱袋子直响的声音,然后那狐狸哈哈笑了几声,竟是揣着一溜烟跑了没影,丝毫不留恋那大金主廖缜。 计划失败,华云一时心慌意乱,不知道错误究竟出在哪里,依着廖缜面对她时的轻浮姿态,那狐狸分明比她美上不知多少,为何竟还被廖缜拒之门外? 正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华云发现廖缜已经站在了她的门口。 华云心虚不已,忙起身朝着廖缜行了个礼,先发制人问道:“我方才听神君房中有动静,可是有什么,需要华云效劳的么?” 廖缜不说话,看着华云行礼时将手掩在了袖子之下,再看地上,斑斑驳驳好几滴血渍。 “你受伤了?” “嗯?”华云意识到廖缜的问题,忙将手背到身后,不经意道:“让神君见笑了,下官有些,笨手笨脚了。” 廖缜过去一把将华云的手从背后硬生拉过来,看了看伤口确实不大,才放下心来,问道:“这小伤,为何不施一道疗……”廖缜话说到一半儿,似是有些后悔,便没有再说了。 华云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来,奈何廖缜握的太紧,未曾成功,便尴尬道:“小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不用疗伤术的。” 廖缜握着华云的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道:“灵力没了有我,不必那么节约。” “没关系的。”华云垂下眸子,离廖缜越近,迎着他的目光,觉得脸颊有些灼的慌,“待过几天回了仙郡,再取灵药就好了,没什么的。” “若是遇到危险呢?” “不会有危险的。”华云肯定道:“你看大家都对我很好的,怎么会有人伤害我呢。” “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以来,磨光了自己脾气的原因?” 华云被问到软肋,忙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廖缜松手时,华云只觉得指间一热,那原本不大的伤口,竟是已经好了。 看看自己的手,华云也不由得感叹修为好的人,果真什么都好,这仙郡的疗伤术,是整个仙郡最为奢侈的术法,其奢侈的原因不是因为多么高深难学,而是因为它大伤医不好,只能治疗磕磕碰碰皮外小伤,但耗费的修为却是不少,所以仙郡之中除了修为高深令人仰叹的几位,其他的都是用些伤药等着自己好,像华云这样,靠着灵药支撑着体内薄弱灵力的人,更属于后者的后者。 后退几步,华云抬头看着廖缜,低声道:“我有几斤几两,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当年活着难,我也难,可你难你还有天赋还有灵力,我什么都没有,只能靠圆滑,靠一双势力的眼睛来分清谁该敬着谁又该捧着,我既不能和气的让人觉得失了仙官的傲气,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着自己的喜怒做事,我磨光了自己的脾气,所以现在你看,仙郡之中后来都知道华云仙官人好,我从最卑微的宫娥到尚礼阁的掌礼官,你那些年在战场上血雨腥风经历了多少,我在仙郡里,也便经历了多少。如今你是镇守一方的神君大人,你若看不起我,我也坦然认下,你若笑话,我也认真听着。” “我,我没有看不起你,我也不会笑话你,我……”廖缜言语错乱,最后沉静下来,不再言语了。 华云此时心里也有些难过,以前的时候各种冷言冷语听的多了,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样面对廖缜。 蹲下身去,一片一片将地上碎裂的瓷片收起来,每个动作都细致的像是演练了无数回,随意之间,都是礼仪最好的示范。 廖缜看在心里,百种滋味汇在心头,后退几步出了房间,走了几步一回头时,见华云正在门口规规矩矩的行礼,不远处似乎有个年岁不大的精灵见了,也学着华云的样子做了一下动作,只是那精灵做的礼仪虽算标准,神态之中,总不似华云这般,少了自己的任何情绪,仿佛就是礼仪书中刻出的模板。 第三日,估摸着北海的海沼将要退下了,华云才与苍云山诸多山精妖灵别过,这一次,那九尾红狐也去了,仍旧是一身红衣,美的扎眼,看着华云要走,还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呵呵的,不伦不类做了个拜别的揖。华云见了,想起那夜里廖缜将这狐狸打出去的情景,便觉得尤其对不住这狐狸,想着这么美丽的姑娘,受此大辱,怎么还能有脸面出现在大家面前,不过看着那九尾红狐神情愉悦,华云也才放下心来,刚欲过去同她道个歉,却被廖缜一把拉起,踏云而起离开了苍云山。 华云心有愧疚,远远望着那九尾红狐,感叹道:“多好的姑娘。” 廖缜仰头喝下的一口酒险些呛出,笑道:“好姑娘?” 华云道:“她着急要银子,或是有自己的难处,你就算是不喜欢她,也不至于将她一脚踢出去,到底是个姑娘家,伤了怎么办?” “他同你说他是个姑娘?” 华云一愣,“你什么意思?难道……”华云暗暗倒吸一口气,将余下的话咽回心里,想着那九尾红狐从未跟她说过自己是男是女,是她的映象先入为主,便觉得一只公狐狸不该这么媚态丛生,如今再回味,她竟分不清那狐狸是真的呆傻无知还是狡诈油滑,若呆傻,为何她将他当做女子他却从不否认,若是狡诈,又何必为了人间几个面人愁银子,还果真去挨了廖缜的打? 这倒还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廖缜该不会,已经知道这是她出的主意? 抬眸悄悄看了廖缜一眼,华云见他面色如常,便放下心来,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廖缜道:“我这人虽然这么多年未曾成亲,却不是有断袖的毛病,云儿莫要误会。” “没有,绝对没有。”华云这话说的,绝对是实话。 稍后,华云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又问道:“那天夜里,狐狸惹了你哪里,你竟打了他?” 提起这件事情,廖缜似乎还有些反胃,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才道:“我和那狐狸虽不相熟,却也算相识,他夜里找到我,说告诉我个秘密,让我拿钱换,我不听,他便摸了我的手,说是你有意撮合我们,我若不给钱,他就不走了,所以我便用了些方法,将他打发走了。” 华云一听,发现廖缜果然知道到了这个事实,一张脸霎时有些白了,白过之后,又通红一片,紧张尴尬的不知做何表现,第一次机关算尽,被人摆明了说出来。 内心正煎熬的时候,华云听的廖缜似乎讲故事一般,朝她说道:“我不是断袖,那狐狸也不是,不过是那家伙为了钱不要脸,知晓惹急了我,必定会将银子给他,所以才会故意那么做的,之前在那莲花湖边,他已经同我要过了,我没有给,他才趴在岸上苦恼的,那狐狸自私狡猾的很,装傻充愣不过是他的手段而已。” 一回想起来,华云也有些气,亏得她当初还觉得自己诓骗了那狐狸,于心不忍,没想到竟是上了狐狸的当,这样一想,廖缜那一脚踢的也算过瘾。 “他要什么苍云山没有,为何偏要俗世里花的银子?” “呵呵。”廖缜笑道:“他喜欢苍云山的一个小精灵,那精灵贪恋凡世,喜欢化做人的模样去凡间偷面人,偷的多了,难免被人发现追着打,狐狸想要英雄救美,又不能伤及无辜,只能找钱来买。” “那苍云山这么多奇珍异宝,随便一个,就是换那面人摊子也可以了,为何偏还要银子?” 廖缜稍稍蹙起眉头,无奈道:“说那狐狸狡猾吧,他有时候也是傻的透彻,只知晓卖面人的问他要银子,他便找银子,怪不得费了这么多年心血,连个小女孩儿都哄不到手。” 华云觉得有趣,心下原谅了那狐狸,听了廖缜的话,便想着既然被对方发现,干脆破罐子破摔,小声道:“说的好像你哄过姑娘似得。” 声音虽小,廖缜听的倒是真切,仰头哈哈大笑一声道:“有,怎么没有。” 华云细想了一瞬,刚疑惑着没听人说过西神君殿里金屋藏娇,怎么会有了姑娘?但一看眼下,便突然意识到廖缜说的姑娘竟是她,于是华云默默闭上嘴巴,又暗暗咬了咬牙,一直到了北海,都没有再轻易与廖缜多说一句话。 回到北海,倒还没有误了时间,问了巡逻的侍卫,说是那海沼还未褪下,想来得要再隔上一夜了,华云心中暗想自己盘算的时间正好,并不曾误了北海的事情,没有在北海面前失了仙郡的分寸,便放下心来怀着各种心事,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青梅:十三 北海的海沼刚刚褪去,海面又恢复成了一片宁静,这次去,并没有踏云而行,而是乘坐了北海之中巨大的蚌壳,朝着那岛屿漂流而去,有时候人会迷失方向,不自觉跟着自己的眼睛走,但是贝壳没有眼睛,便会依着自己的直觉走。 廖缜问赤岇,若是那蚌依着自己的直觉辩放向,反而偏差的更远呢?北海太子赤岇告诉廖缜,那便再走一次。 华云在一旁,对这两人的问话和回答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偏还觉得那小龙王就算是性子活,年岁小,但是要比廖缜这个活了千百岁的人要张弛有度,总细听着廖缜有些话说的极为不妥,与礼节上不合。 乘着蚌壳往前行了一段时间,也不知是小龙王赤岇昨天夜里刚刚想出来的这个办法管用,还是一众人运气比较好,便觉得离那岛越来越近,仿佛不过遥遥几里了。 可靠近了,发现事情也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那岛上的妖兽不会乖乖坐以待毙,越是靠近那岛屿,便发现上方的天空变的阴暗起来,水中开始变的浑浊不堪,如沸了一般泛着波浪,似乎那波浪当中还隐隐有什么密密麻麻虫子一般的东西来回游荡,巨大的蚌壳近了,那些东西竟如水中一团烟雾一样游了过来,用锋利的牙齿,不停的啃食着蚌壳的底部,不消片刻,足有两三寸厚的蚌壳,便有些透了底,咕嘟咕嘟冒出水来。 一众人立马弃了贝壳踏云而行,空中几乎压到海面的阴云之上,似乎那些虫子成熟之后长了翅膀,又朝着他们嗡嗡的飞了过来。 对于这些,赤岇也早有准备,几个侍卫快速分列两边,每个人手中拿着一个厚厚的盾牌,那盾牌该是件不错的灵器,在那些飞虫靠近的时候,蓦然张的巨大,一片一片拼接起来,将那些飞虫隔离在外。 那些带着翅膀的飞虫似乎不知危险,任旧一股脑的向前冲来,华云听着盾牌之外发出的啪啪的撞击声,和空气中开始传来的浓浓的血腥气,可以想想到那些虫子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撞到灵器之上头破血流的样子。 啪嗒啪嗒,飞虫死了,尸体掉落在海面上,原本就浑浊的海水上,又染了大片的血红,起初的时候人们还有些不在意,可当海水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触手,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名侍卫拉下水去之后,众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海水中被血腥气引来了一个巨大的妖物,细一看,与前些日子攻击华云的一模一样。 “为何又是泥妖?” 华云以前的时候,从未听过北海之中有这么多的海怪。 “这一片海底下有个深渊,巨大无比,那附近暗流涌动,进去了,比在这海面上还要让人迷失方向,从古至今,去了深渊的人倒是不少,出来的却不多,北海的兵将巡逻海底时,都是绕着走的,所以想必许多海怪,也栖身在了那里。” 赤岇话刚落了,便见海面上波浪乍起,随着那波浪而起的水中,突然之间伸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触手,朝着这边拉扯过来。 仿佛那触手感觉敏锐,能瞬间分清对手修为好坏,一瞬间遭殃的,除了北海的兵将被拉扯住四肢,挣扎着几乎要被拉进海里,还有好几个触手,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华云而来,离的近了,华云鼻息间又闻到了那日夜里,被泥妖卷着全身时,散发出来的那股恶心气息。 华云心头一惊,连连后退几步,下一刹,便见两道金光自空中乍起,小龙王赤岇手握龙骨鞭带着灼灼金光挥向水面,那些触手霎时间断了无数根,未等它再次生长出来,又一鞭子狠狠的落了下去,将那水中的触手越削越短,最后冒出浓浓黑水,闷闷的在水中颤了几下身体,沉沉坠落了下去。 另一道金光,是来自廖缜手中,此时他伴身的两根菱刺,一根在直刺水中,一击刺中那泥妖万千触手中带着獠牙的头颅,另一只则还握在手中,臂膀以半护的姿态,将华云拥在身前。 不消片刻,水中的泥妖全部沉静了下去,华云做了文官几百年,血腥场面也见过一些,却是极少看到生死之间极其惨烈的打斗,难免觉得有些心惊,待回过神来,忙从廖缜半抱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微微与他拉开了些距离,小声道:“多谢神君相救。” 一旁边的赤岇仿佛也听见了,回过头意味深长多看了廖缜几眼,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没有说话。 廖缜颇感无奈,此时此刻,只得细心叮嘱道:“你离我近一些,不要太远。” 华云脸一红,愧疚道:“没想到我那灵药毁了,竟是成了累赘,若是此次妖兽诛杀失败,还请神君向仙帝说明原因,华云愿意承担罪责。” 廖缜劝到:“不必同他说明,来时便是他自作主张让你来的,我原本同他邀的人不是你,是木子俍那个婆娘。” 华云听了,心头更加愧疚,“廖缜神君与北神君出生入死多年,想必若是北神君来,你们一定会成功将妖兽诛杀的,到底是华云累赘了。” “呃~”廖缜一时竟不知如何再劝,仿佛对于拿捏女人心事这一方面,欠缺甚多。 为了安全起见,前往岛屿的一群人围的本就不远,在一旁边听着悄悄话的赤岇听到这里,忍不住出言道:“华云婶婶放心,几个妖兽而已,不是什么难题,其实我一开始并未向仙帝伯伯请人,是他硬要,硬要……” 赤岇话未说完,又被廖缜赌上了嘴巴,华云却是从中听出了些猫腻,整件事情细一回想,霎时觉得有些羞臊,却原来,仙帝就算是并未提及她和廖缜的婚事,想必廖缜的心意,仙帝也是知晓的,所以才会多此一举,派了她和廖缜来相助北海,给他们制造在一起的机会,亏的她还十分认真,十分愧疚,以为会因为自己将大事坏了,却原来她才是整个局中,待捕的那条鱼。 这么一来,华云又不自觉佩服起木子俍来,想着木子俍既能做了一方神君 ,果然将事情看的透彻,当时听闻了她要前往北海的消息,华云还不明白为何她会感叹“仙帝那只老狐狸。”,却原来,她什么都看透了,只不过抱着看热闹的心,不说明罢了。 华云不由又有些气木子俍,她们相识这么多年,也算的上是仙郡之中寥寥可数的朋友,木子俍落难之时她心急如焚,为何到了如今,那木子俍暗暗里,偏也在帮着廖缜不与她说明。 几经坎坷,往后倒再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就像是赤岇说的那样,此次他们“运气”极好,顺利到达了岛屿之上,接下来,便是要在岛上,寻找那妖兽的踪迹了。 这个岛屿坐落在北海之,有偌大的北海作为陪衬,并不显得巨大,如今踏在上面,抬眼望去,才发现面积广阔,绵延有几十里,且岛屿之上灌木丛生,因着海水浸润充足,草木叶子都比寻常陆地上宽大了许多,有的树木树干粗壮不已,三两个人合抱,也未必能够到边际。 一旁的赤岇道:“这其中久未有人来过,除了那几只妖兽,其它妖类也不少,大家小心。” 华云刚点了点头应下,却被廖缜伸手一拉,拉近了身旁。 “莫要离我太远。” 廖缜这话说的诚恳,华云也知道此时不是矫情拒绝的时候,便点点头,离廖缜稍稍近了一些。 越往岛屿里面走,华云浑身汗毛便立了起来,妖物倒是没见几个,只见这里不管是树枝上,还是草丛里,密密麻麻全是花色艳丽的毒蛇,那些蛇嘶嘶吐着信子在周围游走,靠近了,总做出一副试图攻击的模样,若不是赤岇还在这边,龙族天生的血脉对蛇有着压制,怕是此时他们已经被不计其数的毒蛇团团围住了。 华云平日里什么都不怕,唯独对这蛇有些怵的慌,小时候玩耍时,她便被蛇咬伤过,昏迷了三天才醒,到后来见了恶妖猛鬼不觉得害怕,只对这蛇心生怯意,尤其是北神君木子俍一次执行仙帝给予的任务,九死一生回来之后,面上从容,可华云去给她包扎伤口时,身上遍布了蛇咬过的血痕,这让华云心疼木子俍的同时,更对蛇有了几分惧怕。 可这几百年里,她遇到的害怕的事情也多了去了,心里害怕,面上依旧镇定的不喊不嚷,脚步依旧从容,只廖缜不时扭头看看她,将两人的距离收的再近一点。 越往里,道路越是坎坷,若是踏云而行,遮天蔽日的枝叶会隐住林中情况,若那妖兽藏匿则很难发现,所以为了节约时间,小龙王赤岇提议分头行动,由他带着一半北海兵将,华云廖缜带上一半儿,分头寻找。 廖缜点头认可,华云原本怕蛇,想和赤岇一组,但是见大家已经决定好,便不想再添麻烦,也保持了默认。 青梅:十四 在林中找寻了片刻,华云闷声不语,手心却已经掐出汗来,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就算灵力所剩不多,对付几条靠近的蛇,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走着走着,一条拇趾粗细的小蛇从树上掉落下来,华云眼疾手快一把掐住它的七寸之后,握着手中软腻冰凉的触感,僵硬的难以松开手来。 廖缜一直未曾多说话,不过心思却是关注着华云这边,并悄悄将一些靠近她的毒蛇用脚踢走,见她徒手淡然抓起一条,若不细看难以察觉她脸色已经苍白。廖缜同华云一起长大,她喜欢什么怕什么,想必九天之上他是最清楚的,一旁边北海的士兵没有发现异样,廖缜却是知道华云必然已经怕到了极点。 快速的,廖缜从华云手中将小蛇抢过来,一挥手扔了老远,看着华云道:“看它干什么,要是想养个灵兽,回头我抓一只狮子给你。” 华云手心恐怖的触感消失,心头紧绷的神经稍稍缓下来,长舒了一口气,闷声道:“我不喜欢宠物。” “我喜欢……”华云话说了一半,扭过看向廖缜,见他竟是十分用心的在听,便忍不住脸颊微红,嘴上愈发正经道:“下官自是喜欢将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好。” 廖缜眼神失望,伸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然后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喝了几口,心中才感觉舒畅了些。 往前走着,队伍后面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众人一同扭头向后看去,见那惨叫一声的北海兵将忽然腾空而起,身上以极快的速度缠了密密麻麻一层白线,转瞬化作一个茧,被吊在了半空之中,郁郁葱葱的树荫下。 起初的时候,那被包裹着的北海兵将还挣扎了一瞬,不待旁人出手救下,已经随着那茧一起快速缩小,最后鲜血顺着丝线的缝隙流下,尸体被捆成一团碎肉,晃晃荡荡吊在空中。 队伍里有人惊叫一声,指着头顶道:“妖兽出现了!” 华云抬头朝着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密密麻麻的树荫之上,爬着几只西瓜大小的蜘蛛,因自身颜色与树叶极其相似,才叫人难以发觉。再细看,发现那些白色的丝线,正是由这几只蜘蛛的腹中发出,那些蜘蛛肚子上的花纹,乍一看像是一张甚为可怖的人脸。 面对树下如此多的外来者,那些蜘蛛并不怕人,甚至张着口器,露出一副贪婪的模样。 树叶沙沙的动了一阵,宽大厚实的树叶另一面,爬出来许多拳头大小的蜘蛛,花色较之前几只稍浅一点,似是寻着血腥气,如潮水一般,朝着那困成碎肉的尸体爬了过去。听着耳边饿极了撕咬生肉的声音,那团尸体很快被啃食的只剩下碎裂的森森骨架,悬挂在瘪塌的白茧里面。 见此情景,有人大喊一声,“发现妖兽了,大家杀了它!”可话音在林中还未完全落下,便听得一声惨叫,那人也被丝丝缕缕的白线吊了起来,眼看就要束缚成茧。 一旁边的北海兵将忙用兵器去劈砍那白线,可纵使劈开了十条二十条,仍旧会有落雨似得,源源不断朝着人们捆绑过来。一时之间,惨叫声越来越多,接连不断开始有北海的兵将被吊起,捆碎,然后被不计其数的小蜘蛛吞食。 华云见廖缜身旁,已经杀死了好几只那西瓜大小的蜘蛛,于是自己也不曾闲着,一道御火术打在那蜘蛛身上,霎时灼的那蜘蛛跌落地上,颤抖着身体越缩越小,最后蜷缩起几只长长的腿,不再动弹了。 竟然是怕火,华云心中惊喜,竟是让她歪打正着懵对了。 北海的将士当中,也有眼力灵活的,一见那蜘蛛怕火,也不再乱砍乱杀,忙收起兵器,将怀中北海特有的长明蕊拿出来,开始将周遭树木点燃。 若是普通的火,在这潮湿的海岛之上或是难以燃起,可是北海的长明蕊不是俗物,它的灯芯用料十分珍奇,并且遇木则燃,莫说这海岛之上参天树木,就算是在水中泡上三天,遇上长明蕊的火,依旧会燃烧起来。 华云瞧着,不禁赞叹北海果真有钱,她在尚礼阁中,遇上要事需要彻夜处理的时候,才会燃起一缕长明蕊,而北海最普通的兵将,为了夜行方便竟是人手一把,这不禁让华云感叹北海的富有,并不仅仅是其华丽无比的水晶宫,任是每一处细节,都显露出无尽的财富来。 一旁的廖缜似乎看透华云所想,同样感叹道:“你或是没有主意到,北海龙宫里的几十亩珊瑚,都要镶上金边了。” 华云,“……” 火势极其迅速的燃烧了起来,一些小蜘蛛开始快速逃离,跑的快的隐去了森林里面,落在后面的,则被大火席卷,在火中挣扎一瞬,然后化作一个个火球掉落下来,而那些较大的蜘蛛并没有急着撤离,而是用蛛网为小蜘蛛逃命搭起了线,有几个跟着一起逃走,有几个则被大火卷起,灼烧死去。 树下早已经退到一旁的北海兵将抬头看着,并没有前去追赶,有个阅历广的北海将领朝着华云和廖缜解释道:“这是北海岛上的海蜘蛛,这些年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那些小兵们没有见过也不奇怪,其实我们该是误闯了它们的巢穴,才会被它们袭击的,一般情况下,这些海蜘蛛是不会出岛吃人的。” 廖缜啧着酒,干点头没有言语,华云则朝那阅历广的北海将领笑了笑,谦虚道:“北海海域广阔,许多物种并未有过记载,莫说年岁小的兵将,我们也是知之甚少。” 那将领正为廖缜的态度觉得尴尬,但是品级在那里,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华云这一应答,便让那将领觉得无比舒坦,即显示了自己的才华,也觉得华云和蔼亲切,姿态高贵却不傲慢,这才是仙郡该有的气度。 廖缜挑挑眉头,无所谓道:“走了,找妖兽去了。”说完一转身,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似乎来时带的少了,已经见了底。 华云虽然固守礼节,但也不是死板,知晓有的人不能一味追着让其改变,她之前已经适可而止提点过廖缜礼节,既然对方无动于衷,便也不会再去刻意追着,毕竟该做的已经做了,若是追下去得罪一方神君,与她并无益处。 理了理方才打斗时稍稍有些乱了的衣衫,华云刚欲跟在廖缜后面继续寻找妖兽踪迹,忽听得远处有什么巨大的声响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彻云霄的龙吟声响起,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在林中打斗了起来。 “终于出现了!” 廖缜随手将酒葫芦撂下,脚下祥云踏起,面色忽的凝重起来,刚欲走,又朝着那北海的将领命令道:“你们不必过去,保护好她,不许靠近!” 北海的将领张张嘴巴,似乎服从命令已经成了习惯,而廖缜久经战场,临危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威严十足,让那将领下意识便挺直脊背,声色铿锵,洪亮道:“是!” 罢了,廖缜看华云一眼,叮嘱道:“我和赤岇可以解决,你不要靠近。” 华云自知能力不足,若是躲在这里,还让北海的兵将保护,岂不是失了仙郡的脸面,正犹豫着,便见廖缜眼眸深沉,坚决道:“我是九天之上西方神君!这是命令!” “是!”华云即刻点头,朝着廖缜拜下一礼,直到廖缜踏云远去,华云立在原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一来因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二来真正眼见廖缜要去血战一场,便觉得隐隐有些担忧,华云觉得担忧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同属仙郡,又或许是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总归有些情分在里面。 片刻,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除了一些北海兵将脚步挪动的声音,林子里连只飞过的鸟儿都没有了。 华云静静站在那里,心里有些忐忑,面上依旧不急不躁,那奉了廖缜命令留下来保护她的将领,在原地徘徊了片刻,耐不住性子,过去朝着华云问道:“华云仙官,您看,我们是要一直在这里等着么?” 思索一瞬,华云看看四周茂密的枝叶,和其中蠕动攀爬的蛇,细听还有什么东西快速移动的声音,便吩咐道:“这里危机重重,我们返回上岸的地方去等。” 说罢了,那将领带兵多年,也十分认可华云的提议,便招呼大家一起朝着岸边去了。 立在满是细沙的海滩上,华云看着自己落下的整齐均匀的脚印,耳朵和神思却是落在了廖缜去到的地方。 具体他们经历着一场怎样剧烈的打斗,华云不清楚,但有时候感觉到地面都在颤动,海水随着岛上巨大的灵力波动翻腾起来,不住的往岸上拍打着浪花。 北海同行的一些兵将已经站不稳身形,随着颤动摇摇晃晃起来,而华云一开始还能坚持脚步不乱,可到底修为低浅,不过片刻,脚步也颠乱起来,没了章法。 青梅:十五 稍过片刻,轰隆的打斗声渐渐远去,似乎到了岛的另一端,大地的颤动也慢慢小了下来,华云刚刚站稳身形舒了一口气,便见一道黑影朝着这边仓皇逃来,看样子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华云察觉的出来,这黑影有着很浓重的妖气,与林中的普通妖物不同,这黑影似乎隐隐绰绰,带有一股混沌之时上古妖兽的野蛮气息。 接近了,那黑影似乎也发现了华云等人,跌跌撞撞的脚步停下,现出身形来,化作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模样,看着众人时一双眼睛红的像是染了鲜血,满目凶狠,恨不能将面前人尽数杀伐干净。 那北海将领看清这团黑影模样,惊叫道:“这是妖兽!这是冥海妖兽!” 北海的众兵将一听,如临大敌,一个个拿着兵器,将已然受伤的妖兽团团围住。 华云疑惑,细细听着岛屿那头动静不小的打斗声还在继续,想着妖兽竟也有血缘感情,用调虎离山之计拖住廖缜和赤岇,好让这小妖兽逃出来。 若是放在平时,她靠灵药补充着体内修为,也可以将这小妖兽收服,可如今到了北海灵药被毁,她若要想拿下这妖兽,怕是有些困难。 但是,也决计不能为了自保放过那妖兽,让它到别的地方屠戮苍生。 华云心中盘算了一番,再怎么,她也不能坐视不管,最起码拖住这小妖兽,闹出动静来,若引得廖缜前来,事情便可以解决了。 冥海之地的妖兽,之所以引得六界联手,将其封印于冥海之中,不仅仅是因为其自身嗜血残暴,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妖兽自身存留下来的远古血脉极其强大,若是任由其发展,怕是就没有六界旁人什么事情了。 而眼下,虽然那小妖兽已然受了伤,但是在北海兵将蜂拥而上包围之下,仍旧不见俱色,而是以一己之力,杀死了一个又一个。 华云立在一旁,想起方才在林中遇见的蜘蛛,忆起之前在月老朝纠那里,他也曾经教授过她织网的方法,如今用灵力凝结成罗网,必然可以捆住那妖兽一时。 随着华云幻影在周边快速移动,海滩上空,凝成了一张若有若无的丝网,华云牵着那丝网一头收紧,丝网便随着主人的心意,朝着那小妖兽的身上裹去。 与之前林中遇见的那些蜘蛛不一样,华云的修为同那月老朝纠相差不了多少,所以月老朝纠没能琢磨到用丝网杀人的方法,只会用丝网将敌人困住,华云学了个七七八八,更是无甚杀伤力。 那小妖兽或是从出生以来,便是想办法在旁人的砍杀当中活下来,头一次遇见这种没有杀伤力的术法,反而被困其中,倒在海滩上挣扎起来。 一个北海兵将举着兵器,试图将那妖兽杀死,却被妖兽忽然窜起,咬住咽喉当场毙命。 饱饮了几口鲜血,似乎那小妖兽自身的伤处便好了一些,束在丝网之中躬着身子,如一条时刻准备攻击的毒蛇一样,眼神冰冷的盯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也有几个北海的勇士扑上前去,可即将刺到那妖兽的时候,却见对方化作一团黑雾消失,转瞬又出现了在了别的地方,不过还好的是,他的形体可以化虚,却没能逃脱华云灵力凝成的网。 几声惨叫响起,北海兵将又死了好几个,而随着不停的吸食鲜血,那小妖兽的身形竟开始慢慢的变大,有了几分成人的模样。 华云将丝线拴在腕上狠狠拉紧,听着远处廖缜那边的打斗没有动静了,便想着再拖上片刻,就能等到援助,杀死这嗜血的妖兽。 可转瞬之间,随着妖兽身形化作一道黑烟消失无踪,还不等华云牵紧丝网,便见妖兽竟是到了华云身前,从丝网之中伸出尖锐的利爪,掏向了华云的心肝。 华云连连后退几步,可腕间捆绑着的丝线拉扯着妖兽,使其也更近了一步。 似乎如猫儿抓住了弱小的老鼠,便不害怕老鼠挣扎逃命,那妖兽玩心起了,并没有即刻杀了华云,而是对她这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仙官格外有兴趣,不仅不怕她的牵制,似乎为了更紧几分,飞快的在华云身边转了几圈,让原本拉扯在他们之间的丝线,纠缠的愈发紧密。 紧接着,华云逃无可逃,想要收回丝网,却被那妖兽一掌打在沙滩上,带着血腥气的嘴巴,越发靠近她的脖颈。 这一刻,华云想着,解不开罗网也便罢了,若是时机得当,廖缜在她魂魄消散之前赶到,杀了这妖兽,那她也算是因公殉职,大功一件,九天之上青史之中,她的名字便可以记在父母身边,如此也算是圆满。 脖颈间一阵刺痛,华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流进妖兽的口中,正待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只听得利刃之声传来,脖颈间尖锐的牙齿一松,吐出一口血来,喷了华云满脸。 本已失血昏昏沉沉,浓重的血腥气熏的华云几欲做呕,眼前一片血红,只听得耳畔妖兽嘶吼一声,紧接着又一道金光闪过,华云隐隐绰绰间,见是廖缜那双菱刺,刺穿了妖兽的身体。 嘶吼一声,那妖兽似乎挣扎欲逃,可挣脱几番,察觉华云凝成的丝线还紧紧的束着它。 “云儿!” 关心则乱,廖缜一声惊呼,暴漏了心中担忧。 那妖兽随着重伤,身形慢慢缩小,片刻便又成了孩童大小,生命临了,似是因为报复一般,桀桀狂笑几声,利爪抓起奄奄一息的华云,朝着大海之中扑了过去。 昏昏沉沉落入水中之时,华云还听得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声,“它要坠入海底深渊!”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将要撕裂胸膛,呼喊了一声,“不要!” 华云听着,心里感叹一声,从中果真听出了廖缜的关切之意,看来幼时相伴一场,终是有些情分的。 可她似乎要死了呢。 华云觉得自己心头竟是一片平静,回想父母离去之后活过的着几百千,虚伪做作,活着或许还不如死了。 朝纠虽然修为不济,可他织的网却是仙郡最好的,华云在沉沉的海水之中,见那妖兽到死,都没能挣开她的网,它的身形越变越小,最后化作一团毫无生机的黑雾,与周围浓浓海水融在了一起,消失了无影无踪。 而原本刺在妖兽身上的两根菱刺,随着华云缓缓的沉向海底。 周遭渐渐变的朦胧,漆黑一片,身体涌出的鲜血染红海水,有些看不清晰。 华云意识模糊,只觉得自己将要死去,身体却像是没有边际的,一直下沉,一直沉下去。 像赤岇说的那样,北海的海底深渊,没有人下去再上来过,她就算未曾鲜血流尽而死,怕是也要永困其中了,华云想想其实那样也好,在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她便是她,不用再刻意伪装,不用在顾及谁人怎么想,活过一天便是一天,不用披着一张和善圆滑的皮囊,游走在各色的人物中间。 混混沌沌一场梦里,华云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无忧无虑,因父母都是九天之上的仙官,所以生来不用渡劫便是仙身,仙郡的人都依着父母的面子对她友好,在她不知道自己呆笨毫无灵力的时候,觉得日子过的无忧无虑,简单快乐。 那时,她还常去角落里寻到廖缜,同他讲说自己快乐的事情,有时候被他欺负的生气,将他臭骂一顿,隔天还是会找他玩耍。 后来,她发现自己无能草包,修行没有半分天赋的时候,虽然难过,总还有父母庇护,仙郡之中其他孩子都结伴修行的时候,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事无成,廖缜虽然也孤单,但他总比她好的多,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所以她与他玩耍的时候,嫉妒心起了,还是会生廖缜的气。 后来,华云发现她的所有运气,仿佛在出生的时候都已经用尽,老天并没有眷顾她分毫,连这世上唯一庇护她的父母,也双双离她而去。 那时,她便如一直海蚌被剥了壳,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世上,根本经不起风吹日晒,任何伤害都能让她痛彻心扉。 她未曾历劫便归入仙位,生来更是由父母用大把的灵丹药草喂着,才勉强支撑着体内薄弱的修为,她成了孤儿之后,因她原本出生优越,仙郡之人对她即生不出同情之心,也不似那些厉了苦劫的人一样,有着敬重之意,帮她的人少之又少零星可怜,她只能自己摸爬滚打,渐渐成长。 她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察言观色,她曾经小心翼翼的敬畏仙郡每一个人,可吃过苦头,才发现一味卑微也是不对,若是想要过的好,便得往上爬,要阿谀敬上,对下,也该拿出仙官该有的威严来。 从最基础的宫娥开始,她拜在一些先生门下刻苦学习,一本书翻来覆去看个透彻,一个礼仪对着镜子来来回回练习,她敛了自己所有不好的情绪,从一个鲁莽天真的丫头,渐渐变成了亲和温婉的华云仙官,所经她说出口的话,反复斟酌,所经她手的事情,来回掂掇。凭着薄弱的修为掌了尚礼阁这么多年,纵使有人心有不服,可时间久了,就连仙郡之中最刻板的老人,也寻不出她半点错处,于是慢慢的,她在整个仙郡当中,变成了主掌尚礼阁最合适的人选。人们彼此相处时各怀心思,却也都愿意同她和睦,她看似不争不抢,却也根基牢固,态度谦卑有嘉,却也不失威严,她做到这般,比之修炼几千年,也不见简单。 青梅:十六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华云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在一片死寂当中,坠落时脸上身上被礁石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睁开眼来,便觉得四周围朦朦胧胧,头顶的海水不见尽头一片漆黑,四周围错落分布的萤石,却没有让深渊底部陷入永久的黑暗里, 华云动了动身体,朝着四周看了看,似乎不远处有什么东西隐在石头后面,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随时做着袭击的准备,华云看那攀在石头上的触手,与之前袭击她的泥妖一模一样,除了泥妖,华云肯定,暗处还藏着不知多少海底的妖物,看着她蠢蠢欲动。 随着她坠落而下的两根菱刺,落在身旁的沙土中,闪着锐利的光芒,华云知晓是坠落之时,廖缜的菱刺杀死了那妖兽,却随着她织成的灵网一起沉入海底,也是这两根菱刺,让海底众多妖物对她心生忌惮不敢靠近,若非如此,怕是她此时已经尸骨无存了。 握住那两只菱刺,华云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划破的脸,蓬乱的头发,还有脖颈间被妖兽咬下的伤口,想必此时的模样,已经狼狈到了极致。 可她依旧如多年前一样,父母仙逝,她大难不死,卑微的活在这个世上。 不过眼下又与以前不一样了,华云无奈的笑出泪来,如今她狼狈与否,没有人能看见,想必这整个海底深渊里,除了她,便只剩下那些灵智未开的妖物了。 跌跌撞撞走了一段,华云发现老天爷果真是要她苟且偷生下去,海底的石缝当中竟是丛生灵草,这草味道苦涩,却是一种滋补良品,她这几百年里补充灵力的丹药里,就曾用过这一味草,不过那是仙郡的神医葫芦种下的,与这海底之中的究竟有没有差别,华云不知道,只知道她要是想在这深渊之下活下去,这灵草是必定要吃的。 脚下礁石坎坷,华云几步跌倒,爬过去扑在那灵草前面,抓起一把放在口中,觉得满口苦涩,一下子从舌尖到了心里。 连连采了好几把,顾不上什么姿态礼仪,华云一口一口迫使自己吞下,连舌根都苦涩到失了直觉之后,便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父母离去之后,她一下子像是被遗弃在了这个世界上,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突然之间,又被老天遗弃在了这个海底。 靠着礁石坐下,华云望着头顶无边无际的黑暗,哭过了,哑着嗓子,哼起小时候母亲教的歌谣。 “桃花沾雨寒,荷叶碧连天,秋落白霜起,风雪是一年,啼啼小儿郎,莫怨莫心哀,平生皆如此,且过且欢快………” 唱过一遍,华云闭上嘴巴,四周仍旧静悄悄的,仿佛暗处的妖物都已经放弃了她,朝着别处游走,而她又呵呵苦笑着,不知心中是悲是喜,该作何情感。 深渊之中,分不清白昼夜晚,华云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么长时间,只从萤石上隐隐绰绰倒映的影子,分辨出自己如今似人似鬼,狼狈不堪。 身上的伤口好的极其缓慢,华云每天大把大把的吞食着各处丛生出来的灵草,像是一个没有灵识的动物一样,只为了活着而活着,活下去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知道母亲教过的歌中说,所有人一生都会经历坎坷,她像母亲教的那样,且活着,且悲哀。 似乎也并没有过了多长时间,或是三五天,或是一个月,华云在寂静的深渊里,又听到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来人似乎脚步极轻,像怕惊到了什么,华云躲在岩石后面,见廖缜自暗处走来,四下里细细的寻觅着。 一番难过袭向心头,华云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唯恐自己发出声来,又用手紧紧的捂着嘴巴。 听着廖缜找了片刻,离这里越来越远了,华云才将因难受极了,而紧咬的牙关松开,控制不住蜷缩着身体在阴暗的角落里无声哭泣,瑟瑟发抖。 身边的菱刺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靠近,自华云身边消失,重新回到了主人手中。 一瞬间,脚步又回到身边,靴子上瑞兽的纹路,都在华云眼前清晰可见。 华云不敢抬起头来,她怕自己这从小的玩伴嫌弃她如今的模样,若是那样,便会折了她心底仅存的尊严。 可若不见,她又怎么从廖缜身边逃开,他是披荆斩棘的西神君,她不过是一个凭着灵草吊命的白痴笨蛋。 更何况,他已经看到了她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也罢了。 华云再端不出什么礼仪什么姿态,眼前被泪水迷蒙一片,爬在地上摸索着丛生出来灵草,一把抓起,掺杂着鱼腥味浓重的水草,放在口中一口一口的咀嚼,甚至摸索到廖缜脚边,都不曾停歇。 说不出一句话来,华云觉得自己像是俯在人脚下讨食的畜生,她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任何尊严,她本就是这世上微不足道的蝼蚁,哪能翻过身来,奢望什么过分美好的未来。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华云动作被迫停了下来,却任旧不敢抬头,像往常一样直视廖缜的眼睛,怕是见了她眼下的模样,会吓了他,他会仓皇逃走,后悔找来,所以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自己希望,彻底绝望,彻底死心。 “云儿。”廖缜扑倒在地,将华云一把拥住,厮杀半生的男人,此时竟哽咽的哭出声来,“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看看我,看看我。” 华云仍旧不敢抬头,闷闷的哭泣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永远都不会了。” 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华云挣扎着想要推开,却发现反抗不得,廖缜的怀抱竟是越抱越紧。 “你放开我!放开!” 华云抵着廖缜的胸膛,开始闷闷的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察觉到廖缜稍有松动,便一把将他推开,抬头看着廖缜,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看,这是你找的华云吗?这不过是个海底的怪物!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是!”廖缜应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 华云觉得有些崩溃,抱着头朝着廖缜求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廖缜望着华云,满目心疼,坚定道:“我要你,自始至终只要你。” “呵呵呵。”华云苦笑一声,“这个样子,也要么?” “要!哪怕你坠入海底,只剩下一堆尸骨,我也要!” “你要我做什么呀?啊?”华云颤着身体,绝望道:“我是什么样儿的人,整个仙郡没谁比你清楚,我虚伪势力,面上和气,内里即尖酸又小气,我固执又死板,毫无情趣,如今连勉勉强强看的过去的一张脸都没有了,你说你还费尽心机找到这里,来要我什么?” 廖缜低下头,似是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我要什么,从小时候起,我便是整个仙郡里最不起眼的皇子,我的娘亲是仙郡众人最厌恶的妖魔女子,所有人都认为我的存在,是父王一时荒唐犯下的错误,他们看不起我,身边也没有谁愿意和我作伴,我总是喜欢躲在角落里,只有你能找到我,你将你所有感觉快乐的事情都带给了我,想让我也高兴,可我总是将你气哭,那时我不愿意看到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充满快乐,而我却悲哀不已。 有的人被我气过之后,便不再搭理我,只有你依旧执着,第二天还是会找到我,将你的最新奇的东西给我看,你也会在恼怒的时候同我吵架,可你嘴巴太笨,总是吵不过我。 后来,我为了自己能在仙郡翻过身来,便开始扶持着仙帝在众多皇子当中争下帝位,我几经生死一路拼搏这么多年,待地位稳固,却发现仙郡之中,你也已经逐步蜕变,你从之前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变成了仙郡之中人缘最好的仙官,你温和的没有任何脾气,再见了我,也生疏的同那些人一样,客客气气,礼仪做的周到无比。 仙郡的人都觉得是你成长了,只有我经历过,才知道你受过什么样子的煎熬痛苦,才会将自己磨成那样,我痛恨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没能陪在你的身边,痛恨自己只顾权势,竟是忽略了你的生活。你再望着我时与望着旁人一模一样的眼神,让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你。你一口一个神君大人,让我感觉小时候那个对我说心事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 云儿,还好我们都不晚啊!你还在,我也在,我们像小时候一样相互陪伴好不好?让我好好保护你,爱护你,好不好?” 华云沉在廖缜的话语当中有些震惊,又万分感慨,听到他的一片真心,心里流过暖意,又觉的有些遗憾。 “北神君与你同生共死过年,你对她的情意……” 廖缜向前一步,应道:“是,我是与子俍有情意,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而我对你却是自始至终,想要疼惜想要永生永世在一起的喜爱,云儿,我爱了你这么多年,我杀伐果断什么都不怕,却又独独害怕同你将这件事情剖白,今天我将这所有话都说出来,你应下我好不好?” 青梅:十七 华云心软,最终还是应下了廖缜,其实细想,从她沉入海中,那双菱刺距离主人越来越远,都没有被廖缜收回的时候,华云便在心底隐隐抱有一丝希望,就是廖缜还在保护她,或许他会冒着危险下去找她。 可后来华云又觉得她何德何能啊,廖缜不过是依着幼时的情分留着双刺让她自保,深渊之中危险重重,哪里会茫无目的的下来寻她,就算是来了,华云瞧一瞧自己的模样,便又不盼着他来了。 话说廖缜也不愧为西神君,饶是六界之中,能与他匹敌的人物也不见几个,背起华云后,沿途杀死了不少不知好歹的妖物,沿着峭壁,一直攀爬出了那海底的深渊。 回到北海龙宫,北海的大夫细心诊治,华云的伤慢慢好起来之后,才拜别了老龙王和太子赤岇,返回仙郡。 如今,华云整日里极少出门,只留在尚礼阁中,埋在书卷里面奋笔疾书,身边剩下小书童一个人煎着茶水进进出出,除了仙帝召见,其余人都闭门不再相见。 沉浸在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华云便很少去照镜子,有时候到了水池边,看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也会将脸迅速撇开。 见过她的,对她如今这副模样都惊讶不已,没有见过的众说纷纭,传言五花八门。 尚礼阁的大门,阻的了别人,却阻不住两个人一个北神君木子俍,一个西神君廖缜。 有时候华云一盏茶还未咽下,木子俍已经坐在了她的案头,仙郡的规矩礼仪在她那里彷佛喂了狗,想来便来,说走便走。 木子俍坐在案头,随手翻开一本册子,看了两眼便扔了,再翻开一个,皱着眉头又扔了,连连看了好几个,才气道:“要是那些废物把这些烂事放到老娘案头,老娘一定一把火烧了。” 华云捡起来细心批注,神情还是之前淡然的模样,却不过原来漫不经心的笑容都少了。 木子俍眼见没能惹到华云,便看着她的脸道:“你那灵药不是还不少吗?治这伤痕也是绰绰有余了,如果你不愿意吃那么多药,我也可以帮你,你看我上战场也堪比经过千刀万剐,还不是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皮相而已,很好治的。” 华云抬起头来看了木子俍一眼,认同道:“是啊,皮相而已,都是给别人看的。” 木子俍一拍桌子怒道:“是廖缜那厮嫌弃你了?“罢了,又道:“不应该呀。” 华云摇摇头,“没有,他待我很好。” 华云这话说的没有偏差,如今的廖缜确实待她极好,不仅嘘寒问暖,甚至恨不能将自己一半儿的修为给了她,可华云知道,别人给的东西总有用尽的时候,就像参天大树结出果子,不能总看着自己拾到了多少果子,是要想办法成为那参天大树,只可惜她根基薄弱,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木子俍劝人的功夫显然比她骂人的功力差上不止一星半点,在华云房中坐了半天,也没能劝出个所以然来,心里感叹一番廖缜那厮追妻之路漫漫,她好心用尽,实在是别无它法,总不能拿刀子架在华云脖子上逼她就范吧。 就在木子俍烦乱的揉着额头的时候,华云开口道:“我已经同仙帝请了闲,过几天,便下凡间去一趟。” 木子俍一听,“你是不是中了百花遥丛的邪,也要下凡历练?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抢着做凡人,那老娘修行这么多年,倒是越修越回去了!” 华云自北海回来之后,恭维人的心少了,并没有多一些客套称谓,只道:“不是,是去凡间还几个愿。” 木子俍抱着胳膊,感叹道:“如今仙郡之中除了月老儿和财神官,竟是供奉你的最多了,据说求子的都求到了你这边,莫不是你要下凡间给人家送儿子?” “……,众生人众生事,千篇一律,又各不相同罢了。” 木子俍叹息道:“自我将人从祭台上踢下去这件事东窗事发之后,仙帝便不许我下凡间还愿了,生怕我没得分寸,再屠了人家全家,你说我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么!” “……” “你自己去么?” 华云点点头。 木子俍建议道:“我在仙郡和幽罗界都没什么事情,不如我跟你一同去吧。” “不用了。”华云不加思索,果断拒绝。 木子俍不甘心,问道:“为什么?” “怕你屠了别人全家。” “……” 木子俍瞪了华云一眼,极其高傲的“哼”了一声,随着尚礼阁书房的门哐当响了一声,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华云手中一直未曾停下的笔渐渐慢了下来,望着案头百年如一日的书卷,处理着其中千篇一律的杂事,想想如今的自己,再想想廖缜在北海深渊说过的那些话,心中像是纠缠了一团丝麻,千头万缕,难以梳理。 凝神片刻,华云撂下笔来,唤了小书童前来处理,自己一个人走出门去,受着旁人异样的目光,去到了月老朝纠的院子里。 进了门去,月老朝纠住的地方一如他的人一样,杂乱无章,甚至寻不到落脚的地方,姻缘树上开着朵朵并蒂的花,远看过去仿佛笼在一片红霞当中,走近了才看出是一道道细若不见的丝线,交织缠绕着。 听见有人进了院子,月老朝纠从屋里探出脑袋来,见来人是华云,便松了一口气,挑着地上的空隙,大一步小一步,朝着这边迎了过来。 “华云仙官,稀客稀客。”说罢了,朝纠睁着一双昏花老眼看看华云,又惊讶道:“怎的将脸弄成这样了?不过没关系,你要是不喜欢以前的模样,据说葫芦那里有了新的换颜丹,你去换个自己喜欢的。” 虽然朝纠的话与旁人问及她脸时说的差不多,可实打实多了几分关心的意味。 “没关系,慢慢也就好了。” 朝纠呵呵一笑,点点头,又问道:“怎么今日跑到我这里了?上次逢你给我治伤,还没有感谢你呢。” “举手之劳,应该的。” 罢了,朝纠看看自己这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可坐的地方,而华云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问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华云抬眸看了那姻缘树片刻,开口问道:“廖缜的姻缘线,是同我的拴在一起么?” 朝纠一听,似乎被打的脸又开始痛了起来,带着哭声道:“你也知道,我只掌管凡间的姻缘,仙人的姻缘线虽然也生在姻缘树上,却是任凭生长不归我管的,西神君那姻缘线有没有同你的连在一起我不知道,但是我只知道他在同你的那红线上打了个死结,怕是这辈子都拽不开了。” 华云听后,对着朝纠道了声谢,才扭转身,出了那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的院子。 原本华云以为,廖缜说喜欢她,或许是因为两个人的姻缘线阴差阳错交织在了一起,他才开始对她有所它想,或许没有这姻缘线,他只当她是小时候的玩伴,并没有爱慕之心。如今看来,倒果真是廖缜早早打起了这个念头,才借着一道姻缘线,挑起他们两个的情感。 在北海回来仙郡的路上,廖缜也曾同她说过,她可以过的不那么辛苦,她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仙郡之中有所依仗,他说他会是她最有力的依靠,有他在,这仙郡之中便没有人敢欺负她。 华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她这么无能,小时候靠着父母,可后来父母不在了,她经历百般挣扎才重新站起来,若是让她全力依靠廖缜,她不知道若哪天廖缜对她厌了倦了,她会不会比之前的日子跌的更惨,再爬起来,怕是比登天还难。 回到尚礼阁,华云发现小书童已经将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华云并未细看,也没有叮嘱什么,读了凡世人们的请愿,独自一人下了凡去。 这次请愿的是个平凡的农家姑娘,因在村子里遭受了一些白眼和非议,便想着靠自己改变眼下境况,原本她跪到城中的医馆门前请求收徒,但是医馆的大夫见她是个女子且名声不好,便将她拒之门外,她在医馆门前跪了一天一夜都未曾成功,最后又饥又渴时到了华云庙中,哭诉请愿想要习得一技之长,改变眼下家中困苦的现状,也为自己余生,谋个可以活命的出路。 华云下到凡间进了村子,知晓那姑娘名叫莲绣,曾在山上为家里砍柴的时候遇上过调戏她的流氓,人们都传言她身子已经不干净了,所以条件好些的少年,都不再上门求娶,据说不仅如此,那莲绣家里还收留过一个流浪汉,莲绣的爹爹李小牛本打算留下那流浪汉给莲绣做个上门女婿,谁知那流浪汉竟也不肯,没过几天便离开了村子,这让莲绣成了整个村子的笑话,四里八乡除了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带着孩子的鳏夫,或者年纪大的,就再没有人向莲绣家说亲事了。 而那莲绣似乎也已经铁了心不再出嫁,正好的年纪,生的白净漂亮,不是去地里操持农活,便是在家中收拾家务,村子里的人都感叹莲绣可惜,却从没有谁愿意让自家的儿子,娶了莲绣这么一个清白不明的姑娘。 青梅:十八 华云佯装晕倒在莲绣家的门口,被善良的莲绣救回家中,莲绣得知华云家乡闹了灾荒,没有去处,便将自己的屋子收拾收拾,与华云挤挤住下。 莲绣的家人淳朴善良,日子过得节俭清贫,却都有一副热心肠,见华云留下多日未走,也从不曾说过驱赶的话。 华云觉得这一家人不错,便说自己识字,也略懂医术,若是莲绣家人愿意,可以暂时留下来教他们几个月学问。 这一说,莲绣的家人大喜过望,因为莲绣还有一个弟弟,名叫财宝,到了入学堂的年纪,却因为家里清贫,一直耽误着,李小牛夫妇认为莲绣一个女儿家还好说,可一个男子若是没有学问,怕是只能在地里做一辈子睁眼瞎了,这下有华云愿意教授,莲绣便成了村子里有学问的姑娘,说不定亲事上还能再盼一盼,儿子财宝更会不一样,哪怕一辈子种地,哪怕做个小买卖,也是肚子里有墨水会识文断字的人。 夜里熄了灯,华云躺在床榻上,闻着莲绣将被褥洗的有一股茉莉的味道,想着莲绣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去村头摘了茉莉,洗了衣裳总要往上面放一放。 华云侧过身问一旁未曾熟睡的莲绣,“阿绣,你以后,可还有什么想法?” 莲绣翻个身平躺着,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有些失落,却仍旧执着地道:“希望以后爹娘过得好,弟弟过得好,希望我能一直帮衬着他们。” “那你自己呢?” 黑暗里,莲绣沉默了一瞬道:“我自己就没有什么想法了,这样一个人挺好的,爹娘疼我,舍不得将我嫁给那些糟老头子,我要努力干活,一直干,别拖累了他们就行。” 说着,莲绣的声音渐渐小了,“可惜我没有什么本事,能做的也就是砍柴做饭洗洗涮涮了。” 说罢,莲绣翻过身叹息一声,“其实我心里有恨,不仅恨砍柴的时候调戏我的流氓,更恨村子里人们的闲言碎语,让我的家人在村子里面抬不起头来。我分明还是清白的,可他们的嘴巴就像带着污水的瓢,一瓢一瓢往我身上泼,这辈子若是可以,我要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让我爹娘的腰杆在村子里面直起来。 “会的。”华云轻声应道:“因为你是个好姑娘。” 莲绣也在黑暗里点点头,悄悄抹了一把默默流下的泪水,坚定道:“云姐姐,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会珍惜每一次老天爷让我变好的机会。” 这个世上最努力的人,便是有目标,有毅力的人,正巧华云觉得,莲绣便是这种人。 似乎吃过苦,莲绣比年龄小的财宝更知道珍惜机会,华云所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词,莲绣都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不仅如此,华云还发觉莲绣果真是对药理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和觉悟,附近山中大大小小的药草,莲绣常年接触,都记得认得,甚至于有什么功效,都留心向村子里的老人,问听了七七八八。 华云送了两本医书给莲绣,虽是九天之上神医葫芦用来垫桌子的,可放在凡世也算是一本佳作,华云并未为莲绣和她的家人做上什么,能学多少,悟多少,便是莲绣自己的机缘了。 几个月时间,华云主要教会了莲绣一些常用的字之后,叮嘱她功课切勿荒废,要多看多学,莲绣谨记在心后,华云决定暂时离开,去看看旁人请的愿。 期间的时候,华云还回过一次仙郡,找到月老朝纠问了问莲绣的姻缘,月老朝纠连连啧 了几声,感叹莲绣是个有福气的女娃娃,北海小龙王赤岇已经来过,用了两坛好酒,托他为莲绣谋一门好亲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华云抬眸看了朝纠一眼,见他自知说漏了嘴巴,忙用手将嘴捂住,仿佛这样便能将之前所说的话塞回肚里。 华云没有多说话,谢过朝纠转身要走,却见朝纠追了上来央求她,千万莫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廖缜,否则他不光要挨上一顿打,怕是那两坛上好的酒都难以保全。 华云第一次没有理人,觉得月老朝纠果真老糊涂了,廖缜的事情,告求到她这里做什么。 想起廖缜,华云觉得心头滋味复杂,心里似乎想要接受他,又仿佛阻隔着什么,让她想要逃离。 或许是因为剥下了伪装的壳,对这世界感觉如临大敌,少了安全感。她自己一无所有,又拿什么配在廖缜身边?仅靠幼时的情谊,必定维持不了几天。 在凡间的时候,华云也觉察的出来,廖缜常去看她,远远的,在她足以接受的位置。 他望着她时一双眼睛笑眯眯的,仿佛只要她在他面前,在看着,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 过了许久,华云又去到了牛家村里,见莲绣如今与之前已然有所改变,气质温婉中又带了一丝大度从容,似乎从书本中将目光看的长远,不再局限于村子里妇人的悠悠之口。 华云看到莲绣这样,其实心里很是欣慰,算起来她不过是引着莲绣入了门,往后所学多有一半是莲绣自己努力的结果,她会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某个字,也会在镇子上每个招牌前细细地读,用心的看,会将衙门告示张贴的最新文案念给家里人听,会留意周边人说过的每一个词语,每一句俗言。 莲绣见了华云,高兴地同她讲说,她将华云教的东西温习了一遍又一遍,将华云留给她的医书看了又看,一开始家里人有了小伤小痛,她试着去治也就好了,后来村子里穷的看不起病的,也会求她看上一看。 讲说到这里,华云还提点她,治病救人虽好,但有时候人命关天,若有棘手的必然不可逞强,毕竟莲绣初出茅庐,就算天赋卓然,一时之间也比不得看病几十年的老大夫经验在先。 华云所说的每一句话,莲绣都记在心里,夸奖的暗暗高兴,提点的烙做警言。 而月老朝纠收了北海小龙王的贿赂,为莲绣牵的姻缘,出现在了第二年夏天。 那是华云最后一次去看莲绣,莲绣红着脸说她诊救了一个过路的男子,那男子遇上坏人,伤了左肩,是她将他背回去,然后医治好的。 男子感谢莲绣救命之恩,念及她一个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背着个男人带入家中,有伤声名,便想要留些银子作为补偿。 莲绣说她当时只拿回了为男子买药的钱,至于名声,她早就没有了,也不重要,便又把钱还给了他。 男子走南闯北多年,见多了莺莺燕燕,对莲绣这般善良淡然,又满是义气的女子格外欣赏,离去之后每路过这个村子,都会来看上一看。 莲绣最开始不抱它想,便如个知己好友一般同他说笑几声,谈一谈所见所闻,和对这世间的感悟感慨。 越后来,男子来访的次数由两个月一次成了一个月两次,再由一个月两次变成了三五天一次。难免的,村里人又嘲笑莲绣不知羞耻,想要凭着美貌勾引别处一表人才的好男儿。 人们议论纷纷,觉得莲绣就算是勾搭上了,想必也只有嫁过去做妾的份儿。 可忽然有一天,城里身价最贵的媒婆找上门来,雇人挑了好几担子礼,来同莲绣父亲提亲,说要莲绣嫁到城中富贵人家。 如拒绝之前众多的媒人一样,莲绣婉言拒绝,言说自己不会嫁人做妾,也谢过那富贵公子一片苦心。 谁知那媒婆呵呵笑着,拉着莲绣的手连连道了好几声“傻姑娘”,说那富贵人家聘她做的是的嫡室正妻,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莲绣一听,本还在犹豫,抬头一见不远处,锦衣玉冠一表人才的男儿含笑望着她,也便点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吹吹打打,花轿抬来的那天,村子里心有嫉妒的,还说莲绣是凭着狐媚攀上高枝做了凤凰,可当雍容华贵的喜服穿上身,人们望着莲绣端庄大度,仿佛本就撑得起这个气场,与自家只会绞着帕子哭的姑娘大不一样。 这一桩婚事惊动了四里八乡的人们,一开始各有各的说法,可时间久了,人们看到莲绣过的并不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凄惨,反而夫妻和和美美,恩爱圆满。 到后来,开始有嘴巴公正的人四处言说,说来说去,将这桩婚事讲成了一段美谈。 九天之上,廖缜笑呵呵的夸奖华云名师出高徒,华云则默默摇一摇头,其实她不过是在绝境之中给了莲绣一根稻草的人,真正倚靠着爬上岸来的力量,是她自己的努力。 凡世之中,华云还过的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之所以对莲绣这般关注,是因为华云有时候觉得莲绣的命运像她一样,都曾跌落谷底,再靠着自己爬起来。 有时候细想,华云觉得莲绣要比她强得多,最起码莲绣还勇于接受一个爱她的人,可自己依旧磕磕绊绊,迷迷茫茫没有方向。 当年她笑说北神君木子俍当局者迷,如今一转眼,她竟然也身在局中。 可这世上,哪个人不是老天下的一盘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清者自明,陷在其中又变成了浊者独浊。 青梅:十九 这世上处在每个位置的人都不容易,或是因华云近日稍稍懈怠,便有人挤到仙帝面前,殷勤地指着华云的不是。 出头的人是个飞升不过三百年的小仙,因为年龄不大,飞升之后便觉得拼劲十足,又对仙郡之中众多复杂隐秘的关系不甚了解,见华云背无靠山,近来又不在尚礼阁中,做事心不在焉颇有疏漏,便想着向前一步,将华云挤兑下来,取而代之。 在仙郡大几百年期间,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华云为自保地位也会稍稍用些手段,可如今不知怎的,便觉得心神疲惫,不明白她这么辛苦的斗下去为的是什么,之前是为了活着,现在呢?赢了,她不过在还尚礼阁中忙忙碌碌,逢人笑脸,输了又会怎样?总不至于像小时候一样,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或者,她也可以像莲绣一样,心中抛开村里人悠悠之口,自己活得明白,又何必在乎仙郡之人对她指指点点,辛劳千百年,试问哪一天过得痛快? 由此,仙郡便出了一件大事,未等先帝怪罪下来,华云已经自请辞去官职,云游山水之间了。 这一下仙郡之中多人哗然,北神君木子俍淡定依旧,拎着几壶酒到华云刚刚搬迁的住处庆祝,说那么个麻烦的破官,不做也罢。 华云闻着那酒是熟悉的梨花白,不用细问,也知道木子俍是从哪里拿来的。 千百年来,华云生怕自己做错说错,已然忘了酒水的味道,如今一口尝在腹中,果然觉得自在几分,若说有不适应的地方,也就是势力的不再唤她华云仙官,从前的谦卑变成了傲慢,但大多数人依着多年交情还算和气,点头微笑寒暄几句,算是撑个门面。 华云将自己的住所选在了苍云山上,上一次授课来过一次,觉得这里风景宜人,心里喜欢,苍云山的诸多妖灵山精也都欢迎她的到来,毕竟华云见多识广,千百年所学所用,做他们的老师也是绰绰有余了。 最让华云觉得有意思的便是那山上绝色的九尾红狐,当初被廖缜打青的脸已经恢复了风华绝代,如今似乎对银子不急了,反倒整日琢磨着怎样讨好一只兔子的欢心。 华云知晓狐狸一族素来狡诈,或许生活上过分狡猾,有时候便会在情事上犯傻,这九尾红狐便是个活生生例子,听人说这狐狸不知哪天喜欢上了只兔子,于是费尽心机讨好那兔子,可那兔子偏生灵识开了窍,对感情却懵懂又无知,任是风骚狐狸凭着美色百般勾引,就是上不了钩,如此过了好多年,狐狸性子被磨的有时狡猾,有时又犯了傻,那只兔子成了他心头比执着更执着的执念。 初来乍到,华云倒觉得这是颇有趣味的一对,可山中其他妖灵早已经习以为常,说九尾红狐一族偏都这样,它是,他爹爹是,他那爷爷更是,生着世上最花心的模样,却是一副死心肠,一代更比一代没有章法,一代还比之一代追妻困难。 那小兔子华云也见过,刚刚化作人的模样,对这世上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若是狐狸一时没有看住,说不定一点好吃的便能被人骗走。 华云见过那么多女子,说起来这小兔子不过平常姿色,与狐狸在一起时更是暗淡到没了光泽,不过可巧狐狸的眼光,认为全天下除了他自己,任是哪一张脸都是丑的,既然注定要找个丑的,他偏看着那小兔子又顺眼又可爱。 再见到华云时,那狐狸还鄙夷的将眼睛斜上了天,看了几眼华云脸上隐隐还有的疤痕,边啧啧舌头边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一张脸。 华云当时有兴致,还反驳了几句,又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几道疤何至于丑成这样? 结果那狐狸昂着脑袋大言不惭,说在他眼中世上没有几张能叫做脸,六界之中,除了有名的几个美人还算是有一张脸,其余的不过是层皮而已。 说罢了,华云又不怪狐狸明目张胆的鄙夷了,甚至心里还倍感欣慰,她何其有幸在狐狸眼里还算的上有一张脸。 或许因前些日子狐狸听了华云的建议,在廖缜那里赚得了钱财,于是心中良心还未被他自己吃完,便有些嫌恶的拉扯着华云的衣袖,将她扯回洞中,抱出几颗养颜的硕大珍珠,算是还给她的情分。 进了狐狸洞中,华云发现他喜欢的那只兔子也在,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赤着脚从最里面跑出来,十几岁少女的模样,身上只裹了件淡色的薄纱,手中摆弄着人间的机巧物件,薄纱之下美好的身体若隐若现,上面密密麻麻尽是暧昧的痕迹,想必无知的小兔子已然被这狡诈的狐狸吃干抹净。 华云有些尴尬地愣了一下,慌忙挪开眼睛,想着退出去的时候,明显那狐狸也没有想到里面的兔子已经醒了,吓得惊叫一声,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小兔子身上。 这一下子华云不再看小兔子了,反倒是那狐狸线条分明的身体之上,顶着一张惑人至极的脸,让华云觉得比之方才看那小姑娘,更显得露骨分明。 脸色一红,华云抱着珠子慌忙退了出去,走了一段路,暗笑自己比那狐狸和兔子大了不知多少年,竟会陷入小儿女的尴尬局面里。 不过细细回想,华云觉得狐狸与那小兔子果真般配,想必是能够长长久久,恩恩爱爱。 这件事情华云原本觉得没有什么,左右都是无心撞见,却被那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狐狸将状告到了廖缜那里,说华云看了他那兔子两眼有余,分明别有居心,这世上就算是女人,也不许对他的兔子有任何非分之想。 华云心中觉得颇为冤枉,一来分明是那狐狸说她丑,带她回去送她珠子的,撞见少年人的私密事,也不是有意为之,二来她的事情,哪怕真有错处,又为何告到廖缜那里?就算是罪大恶极,他也该告到仙帝那里。 廖缜为了这件事情还来看她,华云不拒绝,也未曾太过热情,随口说几句话,并没有过多挽留。 而廖缜给狐狸的交代是,上次钱都已经给过了,华云看两眼也没什么,狐狸急了,同廖缜吵架,说华云想看,他脱光了都行,就是不能看他的小兔子,于是闹腾着跑到华云屋里非要脱衣裳,还说看是一个价,摸就是另一码价了。 为此,华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廖缜又恼了,看那狐狸一副勾人的模样,便仗着九天之上西神军的强悍力量,又将狐狸打了一顿。狐狸咽不下这口气,爬起来扬言要将这件事情闹到九天之上,谁知廖缜的钱袋子扔出来,狐狸赶忙捡起来好好数了一数,高兴的跑走了。华云估摸着,想必又拿着钱去人间给那小兔子买玩具了。 华云看着廖缜解决事情的方式方法,如今她不再顾及那么礼仪,觉得虽然粗暴,确实有用,他既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成为一方神君,便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只有她这种修为薄弱,目光狭隘的人,才会靠着圆滑势力巩固自己的位置。 不过还好,以后却是不用了,她虽修为不高,如今也可自保,就算不靠修为,她也已经长大了,一个人无牵无挂,总有活下去的办法。 华云想的简单清净,却不想廖缜竟也留了下来,与那狐狸打过一架之后,两个时常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盘算着什么。 一日遇见,走近了,华云听着似乎那狐狸在同廖缜传授什么经验,廖缜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颇为虚心。华云想来,能让廖缜好好学习的东西,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在北海她为他讲礼仪,他便如同老僧坐定,人在此处,心在虚无,一副两耳不入世间事的模样,更何况那狐狸好看的皮囊里面,裹着的尽是一汪馊水,出的也必定是馊主意。 华云不屑听这两个在谈论什么,转身便去向山中诸多妖灵山精授课去了,下了课后,众人拜别华云陆续离去,那独属于狐狸的小兔子过来拉住华云的衣角,怯生生的叫了声,“姐姐。” 看着面前天真纯净的眼睛,华云将自己的笑容放到最和气,问道:“小雪儿,你找我有事吗?” 那小兔子点点头,“我在洞里的时候,听狐狸哥哥悄悄和一个坏人说话,说要把你吃掉,你小心些。” 华云蹙眉一想,不明所以,便问道:“你那狐狸哥哥本性不坏的,你是不是听错了?” 小兔子坚定的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华云以为狐狸说不定是有心吓唬小兔子玩儿,便安慰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小兔子点点头,华云不着急,便以为她不害怕,才挪着步子,慢慢朝着狐狸的洞中去了。 而华云也全然将这件事情当做了一个玩笑,想着她再不济,也算是一位仙人,这苍云山上,倒还没有哪个胆敢将她吃了。 青梅:二十 入了夜里的时候,华云才了解了小兔子说的“吃了”她,是个什么意思,也明白了她说的那同狐狸嘀嘀咕咕的“坏人”究竟是个谁! 借着月光,廖缜敲开华云的门,似乎经过了一番细细装扮,整个人从衣角到发丝都利落干净,眉眼在月光下衬的格外有神,麦色的皮肤和菱角分明的脸庞,使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武不凡。 一开口,带着一股浓浓的梨花白的气息,含糊不清唤道:“云儿。” 说着,脚步踉跄,竟是挤进了屋里,寻到床边坐了下来,眸色迷蒙的看着华云,脉脉含情道:“云儿,我爱慕你许久了,你接受我好不好?”说完,伸手拉住华云的手,死活不肯松开。 华云看着廖缜这幅醉酒的模样,岔开话题道:“神君大人,你喝多了。” 廖缜将华云的手握在手里攥的更紧,捏着她柔软的手心,抬头呢喃道:“我没有,云儿,我喜欢你。” 华云用了几分力气,没有将手抽出来,不敢再看廖缜灼灼的目光,将脸侧到一旁,认真道:“廖缜,你别这样。”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华云不做挣扎,任由他拿捏着自己的手,静静道:“你没有喝醉,这么多年以来,你的酒虽然从未离身,可你却从没有喝醉过。” 廖缜手一僵,却没有松开,方才故作迷蒙的眼神瞬间清明许多,拉着华云道:“果然这世间,还是你最了解我。” 华云沉默不语,却听廖缜又道:“云儿,你既然了解我,也该知我内心里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既然喜欢你,便会永生永世对你好,你为何不能大胆一点,接受我呢?” “我们不适合。” 华云冷言冷语说罢了,察觉出廖缜握着她的手一僵,慢慢松了力道。 将手藏回自己袖中,华云见廖缜神色失落,也有些于心不忍,两个人毕竟经历生死一场,便也实话实说道:“我们不适合,是我配不上你,你该寻个子俍那样可以与你并肩作战,或者百花遥丛那样美丽温柔的,不该是我这种圆滑势力的小人,我有几斤几两,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若不是生来便是仙身,我怕是连渡劫都过不了,如此比起来,我还不如那些飞升上来的小仙,所以你看,我们并不合适,你一步一个脚印到今天,根基稳扎稳打,而你看我,修为薄弱一无是处,纵使这些年为了地位用尽手段,一个飞升不过三百年的小仙官便能将我从位子上挤下来,我就是个废物,小时候是,长大了也不见得好。” “竟是因为这些?”廖缜低头苦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不够好,觉得我浪荡,会有一天离你而去,给不了你安全感。” 起身近了华云身边,廖缜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华云面对着他,一字一句,郑重的道:“你是仙郡之中最优秀的文官,那些男人都比不过你,没人能将尚礼阁的事情处理的比你好,之前反驳你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官,早因为错处被贬下了凡。你以为我这次来只是来找狐狸的?我这次来,是奉了仙帝的命令,将你请回尚礼阁的,你离开之后,仙郡之中诸多仙官为你请愿,让仙帝召你回去。你只以为你这些年势力圆滑,却没有察觉出你有着一片细心,处处为他人着想,你以为你是靠着手段和虚伪走到今天,你却没有留意,仙郡之中尖酸阴险的人比比皆是,又有哪个,人人见了都能亲切的唤一声华云仙官,是你人好,你哪里都好,若说不般配,也是我浪荡轻浮,配不上你。” 华云听着这一番话,眼底一热,险些掉下泪来,一瞬之间心防松动,坚强多年,觉得有些委屈。 看看廖缜,华云点点头道:“你是轻浮浪荡。” 廖缜一听,松了手无奈道:“我以后会改的,我从发现喜欢你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要改了。” “胡说!”华云故作严厉,厉声反驳,“那你今日故意装醉,是来做什么?” “来………来……” “来寻我说说话?” “呃,对,对!”廖缜连连点头。 华云皮笑肉不笑,问道:“你即是奉了仙帝命令要我回去,为何整日里要和那九尾狐狸腻在一起?” “我……我与他是旧相识,我们有些交情,所以多聊了几句。” “你给了他多少钱?我在这苍云山授课分文不取,你倒是贴着钱同那狐狸虚心请教了。” “云儿,我……” “那狐狸教你吃了我,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吃法?” 廖缜此时看华云靠近,咄咄逼问,不自觉连连后退几步,狐狸所教的什么占据主动扑上前去的方法,竟是紧张的都被抛在了脑后,平日里在仙郡调戏华云时的轻浮模样,此时都已经丢到了九霄天外,只干咽了一口口水,觉得话到了嘴边吱吱呜呜说不出来,刚要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想要喝一口,便见华云一把抢过,呵斥道:“喝喝喝!整日里就知道喝酒,一身酒气熏得人头晕!” 看着心爱的酒葫芦离自己远去,廖缜只得干巴巴闭上嘴巴,强颜欢笑,讨好道:“云,云儿。” 华云后退几步,坐到妆台前,将自己原本简单挽起的长发解开,在镜子里对着廖缜道:“你走吧,要想我回去,也可以,明日一早,我要吃露水洗过的李子,你摘了给我送过来,我再考虑。” 廖缜一听,先是傻了一瞬,而后呵呵的笑了起来,“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摘来,我还知道,小时候你就喜欢吃红了一半儿的,喜欢味道发酸的。” 华云笑笑,低头之间,自己也红了脸,小时候的事情,他竟还记得这么清楚。 第二天一早,太阳才不过冒出了个头来,华云一开门,便见廖缜捧着一筐李子等在她的门前,似乎是怕惊了她睡觉,一直没有说话,又似乎怕她醒来看不到李子,便也一直没有离开。 华云笑着,接过李子拿起来一个尝了一口,汁液到了口中有些酸涩,咽下去了,嘴巴里又会生出丝丝的甜来。 “叫你摘几个,你摘一箩筐来。”华云嗔怪道。 “我怕你不喜欢,便想着多摘几个给你挑。” 华云轻声笑笑,一转身回了房中,“我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回仙郡。” “好。”廖缜站在阳光下,控制不住表情的笑着,听着华云一声“我们”,觉得这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词语。 踏云而行的时候,一开始廖缜和华云各占一端,过了片刻,廖缜稍稍挪动了一下步子,抬眼看看华云没有反应,便放下心来,过了一刻钟,又挪了一步,一步又一步,两个人终于贴近了,廖缜仿佛觉得还是不够亲密,恨不能抱紧了粘在身上,或者融在怀里,终于在嗅到华云发间淡雅的气息时,听得身边的华云道:“你若是再挤,便要将我挤下去了。” 廖缜一听,忙挪出些地方,似乎真怕华云掉下去,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华云默默允许,打心里觉得身边有这么个人,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回到仙郡之后,众仙官见了两人,先是朝着廖缜行过礼,而后会和华云打声招呼,或者笑笑,遇上有些不善的眼光,廖缜则会为华云挡住,那些人自知分寸,便会默默退下。 遇到北神君之后,木子俍屁股后面跟着个娃娃,自己抱着胳膊立在那里,也不顾孩子在影响不好,上上下下扫了他们几眼,摇头啧啧几声,朝着廖缜道:“你也果真是个混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娃娃,你都能起了非分之想?”说罢了,也不觉得羞臊,看着华云道:“你说这是不是件恐怖的事情?” 廖缜率先急了,咬牙冲着木子俍道:“你也不顾及一下孩子,张口胡说什么!” 木子俍无所谓,招招手将身后漂亮的孩子叫到身边,“儿子,告诉他们,你今天学到了什么?” 那幽罗界小尊主跟着娘亲,乖乖道:“由廖缜舅舅和华云舅娘身上,学到了人心险恶,要随时防范别人,哪怕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乖。”木子俍拍拍儿子的头,吩咐道:“答的对,一边儿玩儿去吧。” 那幽罗界的小尊主得了夸奖,欢喜的跑向了别处,留了木子俍站在原地,觉得给孩子上了生动的一刻,尤为骄傲。 到底女人心细,华云平日里极其主意旁人喜怒,也会深刻了解一个人的禁忌和弱点,不过之前一直规避着,如今偏挑出来朝着木子俍道:“我们两个青梅竹马年岁相当,也不知道,子俍嫁个小小少年郎是个什么滋味。” 廖缜听着华云的话,觉得“青梅竹马”一词用的极为巧妙,便也觉得华云此时说什么都对,连连点头,“云儿说的对。” 木子俍一听,知晓是自己刚成婚时,成天里将“倾凌那小儿”挂在了嘴边,埋下了祸根。本欲解释一下倾凌实打实年岁要大她几岁的时候,脑海里蓦然想起夜里那人哄着让她唤“凌哥哥”便不由得红了脸,朝着面前两个“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了。 青梅:二十一 兜兜转转短短时间,华云又回到了尚礼阁中,小书童抱着她的衣摆哭哭啼啼,求她千千万万不要再辞官离去。 华云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这次没有怪他乱了端庄仪态,只如哄孩子一样说了几句好听话,怕再哭下去没完没了,便安排着让小书童煮茶去了。 书案之上已经堆积了比之前更高的册子,摆放的顺序杂乱不堪,打开的页面上批注的凌乱潦草,毫无章法。 有的人没有身在这个位置,看她将事事处理的轻巧,便以为这些事情任谁都能做得了。 她一时分心,有了错处,等到别人坐到尚礼阁中,才发现她这么多年,不过才有稍稍疏漏,而不像别人,自以为无所不能,却焦头烂额,将事情做的一塌糊涂。 有时候华云内心自傲起来,也知道这仙郡之中没有人比她在职位中下的功夫大,她对尚礼阁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虽说几百年来日子过的乏味且枯燥,但这里的一草一木,终究是是付出努力,有情感在里面的。 廖缜来的次数愈发勤了,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可后来华云发现,她退一步,他便进两步,她对他稍稍亲切,他便恨不能将整个人都贴上来嬉皮笑脸。 有时候仙郡旁人遇见了,不明白多年以来一直杀伐果断的西神君,为何成了这般没脸没皮的模样,月老朝纠借此机会大肆宣传,说是他慧眼独到,将两人的姻缘线牵在了一起,才使得两个人生出感情来。 这一谣言传出来,仙郡之中便开始有不少人拿着礼物去到朝纠那里,都争抢着要为自己牵上一段姻缘。 廖缜将这件事情说给华云听的时候,还说仙郡之中有几个刚刚飞升上来的仙娥,竟想将自己的线牵到仙帝头上,险些吓坏了胆子不大的朝纠老儿,最后拒绝那几个貌美仙娥又觉得失了面子,那朝纠老儿收了礼,竟是将姻缘线牵到了自己头上。 华云听了,淡淡道:“姻缘线只对凡人有用,对仙郡之人,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起不了作用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朝纠老儿收下的礼品已经堆成了小山。” “你这次为何放任没有管?” 廖缜喝下一口酒道:“得到的东西越多,那朝纠老儿失去的时候才会越伤心。” 华云放下手中的书卷,轻笑一声,“我看未必。” 廖缜一时有些不解,不过后背汗毛已经立起,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果不其然,华云音色轻柔,比平日里更加和气的道:“听闻牵到你廖缜神君身上的姻缘线,已经数都数不过来,也不知廖缜神君,是有什么打算不成?到时候若张罗喜事,该是尚礼阁份内的事情,华云必定尽心尽力做好。” 廖缜一听,赶忙发誓道:“没有,绝对没有别的想法,是有那么几个不知好歹的野丫头肖想于我,但我可不是最多的,除了禹之,便是星宫官最多了,连那神医葫芦都有几根呢。” 华云听着,也不想与廖缜计较,蹙眉思索道:“到时候我也去那月老的姻缘树上看一看,有没有人中意于我,若是有个痴心的,我就应下这门姻缘。” “不行!”廖缜霎时从桌子上站起身来,“我这就去管管那朝纠老儿,仙郡仙规摆在那里,竟然敢明目张胆收受贿赂,必须要严惩不贷!” 华云白了廖缜一眼,“你是看上了他那的几坛好酒,想着没收东西的时候,把酒收了吧?” 廖缜局促不安的又坐到了华云身边,赞叹道:“云儿果真最是了解我的。”说着将身体凑近了一些,如流氓一般嗅了嗅华云发间的馨香,带着些许委屈道:“你什么时候点头应下我们的婚事,我每天这样看着望着,一颗心都痒痒了。” 华云侧过脸,看了廖缜片刻,伸手摸了摸脸上原本有伤疤的地方,已经被狐狸的珍珠彻底养好,甚至细嫩更胜从前。 “要是我一直变成了北海深渊里那样,你会嫌弃我么?” “不会。”廖缜摇摇头,“我见过你许多模样,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反过来我也一样,你也见过我生气的颓废的,甚至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样子。我初次在外战斗受伤归来,那时候没有权利没有地位,我知道仙郡之中就算没有人会理会我,你也绝对会是记得我的那个。虽然那时你与我已经客套的像是个陌生人,行着最周正的礼,说着最圆滑的话,可你眼睛里透出来的关怀却是实打实的。那时我在仙郡没有朋友,因为我体内有妖魔的血,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想我当时遍体鳞伤若要是死了,你会是唯一一个为我哭的。所以啊,将心比心,我们一同长大,你从没有嫌弃过我,我怎么会嫌弃你的模样?我只会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华云静静的听着,将目光收回到书卷上,过了片刻,察觉到廖缜起身要走,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廖缜坐定,刚扭头看向华云,却察觉馨香的气息袭来,柔柔的唇,吻上了他的嘴巴。 心中如同惊涛骇浪翻滚,扑通扑通的心跳如同闷雷一般,廖缜呆怔一瞬后,快速将主动凑过来的人儿紧紧抱住,贪婪且难以自持的,加深了这个吻。 一瞬间,廖缜觉得他喝了这世间最醉人的酒,拥着怀中柔软的身体,恨不能将她彻底融进怀里。 衣衫半褪到肩头,廖缜觉得自己此时像是一只饿极的野兽,极欲吞下眼前满怀的珍馐。随着怀抱越来越紧,怀中人儿轻吟一声,面色染上绯红,廖缜自觉得如痴如醉,疯了一般。 “啪”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华云朝着门口看去,见小书童呆若木鸡站在那里,手里刚刚煮好的茶,已经随着杯子碎裂洒了一地。 脸色霎时羞红一片,华云慌忙推开廖缜,拉起自己的衣裳,赶紧整理了整理,饶是将姿态努力端的正常,几经辗转的唇和两颊淡淡红晕,也难掩方才的暧昧场面。 小书童将嘴一撇,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往外跑边哭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呜呜呜~” 华云,“…………” 廖缜想想方才的事情,忍不住美上心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华云瞪着眼骂道:“都怪你!”罢了又想起事情是她挑起来的,便又气呼呼的闭上了嘴巴。 占了便宜的廖缜知晓不能再惹,便忙理了理衣衫,乖乖巧巧的出了尚礼阁的大门。 慢慢的,仙郡之中人人都知晓了,以前华云仙官为人和气,不用惹,如今华云温和依旧,却是成了惹不得,因为就算是华云惹的,那肆意洒脱视仙郡仙规为狗屁的西神君,更惹不得。 经仙帝下了赐婚的旨意,将尚礼阁华云仙官,嫁给了仙帝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廖缜,婚礼本该择个良辰吉日举行,可头定日子之前,却是生出了变故。 一日里,仙郡之中忽然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身边拉着个不大的孩子,进了仙郡找到廖缜,噗通一下跪下,那女子哭哭啼啼唤了一声“神君大人”,而那女子身边的孩子跪下,竟是朝着廖缜磕了个头,唤了一声爹爹。 这一声“爹爹”险些喊黄了廖缜神君费尽心机求来的婚事。 当时华云进了廖缜的门,见那孩子正一口一个爹爹唤的勤快,廖缜看孩子时也是满目慈爱,那带着孩子寻到九天之上的女子见了华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一张口,竟是柔柔弱弱唤了声姐姐。 这一声姐姐,唤的华云几百年的大度抛之云外,一甩门子出了西神君的殿门,心里即是难过又气愤,回到尚礼阁中之后闭门不出,除了仙帝召唤,旁人一概不见。 而显然仙帝是个洞察秋毫的人,连着几天,只将许多处理的事情托宫人带给华云,并未主动召见,这让被阻在门口好几天的廖缜急的简直要撞破脑袋。 华云的脾气廖缜实打实清楚的很,知晓她现在在气头上,如果硬闯进去,眼下见到了,之后怕是会让她离的更远,只能等在门外,好言好语求她将门打开。 好听的话语华云说过的并不比旁人少,所以听廖缜的好话时,耳朵仿佛已经长了茧,丝毫不为之所动,廖缜无奈又无奈之下,只得跑到幽罗界里,去寻那又毒又犟的木子俍帮忙。 带着孩子刚刚回到幽罗界的木子俍本以为廖缜和华云的热闹已经看完,两个人经历几百年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欣慰之余也觉得生活颇为无聊。廖缜这一来,让木子俍顿时来了精神,没想到事情临了了,又加了这么精彩的一重戏码,于是在廖缜昧着良心夸了木子俍好几句之后,木子俍优哉游哉回到仙郡,一溜烟进了华云的房中。 青梅:二十二 北神君木子俍说话做事,向来同她的人一样,既简洁利落,又霸道张狂。 由不得华云同不同意,便已经坐在了她满堆册子的案头,轻言简语一通解释,说明了这件事情的因果缘由。 却原来那来寻廖缜的女人,本是廖缜部下的妻子,多年前战乱之时,那部下不幸殒命了,临终之时,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廖缜照看。 廖缜痛快应下,回来之后去看望了那部下家属几次,每年也都会差人送上一些东西,这原本是件讲义气的事情,可后来那女人提出请求,说孩子未出生便没了爹爹,求廖缜做那孩子的干爹。 当时廖缜没有多想,就应下作那孩子的义父,可又过了几年,那女子的族人却找到廖缜,说他们族中有个传统,便是男人死了,男人的妻子要嫁给男人的兄弟托付终身。廖缜那部下原本有个兄长,也早已经死去,这一下子留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再者女子族中也盼望着攀上堂堂西神君这门亲事,便商议着将女子嫁给廖缜,虽配不上做正妻,但妾也好,侍女也罢,留在身边也算有个依靠。 所以那女子或许觉得待廖缜娶了妻子,西神君大殿的门怕是不好进,于是便在廖缜喜事日子定下来之前,带着儿子来了仙郡。 孩子单纯,心里喜欢廖缜,便甜甜的唤声爹爹,廖缜不好当着孩子的面立刻将母子二人赶走,怕寒了已故将士的心,便想着稍后再将事情说明。 哪知这天下可巧的事情太多了,几百年不登一次门的华云,竟是撞见了那“一家人”父慈子孝的场景,险些将廖缜许久以来,为抱得美人归所花费的心血化成了泡影。 华云听了木子俍的话,仍旧没有几分欢喜,只淡淡道:“同我解释做什么?应下没应下什么是他的事情,我若受得了,进门便得有个妹妹,我若受不得,再觅良缘也就是了,同我说明是几个意思,要我为他拿主意么?” 木子俍眨了眨眼睛,揉着自己的额头,一时没有说话。 华云道:“还请你将话捎给西神君,女人的心思要往复杂的想,我若是不许那女人和孩子进门,倒显得我毫无善心,亏待了忠良家室,我若同意了,我自己心里头不痛快。他自己惹下的事情自己解决,什么时候理清了,做决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木子俍为廖缜帮腔道:“他那不是,怕你误会么?” 华云抬起头,看着木子俍:“你们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亲如兄妹,你会怀疑他贪图美色,有了私生子瞒了这么多年么?” 木子俍老实摇摇头。“不会。” “同理,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误会什么,是他自己多心了。还是让他先想着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吧,我华云虽然修为不济,但做事极少有纰漏,也不会哪天冒出个男人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唤我一声娘亲。” “你说得对。”木子俍夹在其中,不仅没有说和的觉悟,反倒热闹看的起劲儿。 “我这就去将你的话告诉他,若他实在为难,我看他那部下我也认得,不如让那女人跟我回幽罗界,她要是愿意,让她儿子唤我一声爹爹都可以。” 华云一听这没有边际的话,噗嗤一声笑了,白了木子俍一眼道:“就你,怕是人家躲还来不及呢。” 见华云眉眼舒展,木子俍也笑了,“是该让他长长记性,讲义气固然好,但什么事情在应下之前,也该好好思量思量。” 木子俍此时说这番话的时候,显然已经忘了当初她自己是怎样成的亲。 于是乎,木子俍出了尚礼阁之后,见到廖缜,便将华云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讲说了一遍,连带着掺杂了莫须有的几句咒骂廖缜的话,见对方听的颇为认真,便暗暗高兴,觉得沾了天大的光。 再说西神君不愧为西神君,虽然有关华云的事会变得磨磨唧唧优柔寡断,一旦这件事情将华云放到一边,便立刻干脆果断,不过三五天的功夫就给那女人和孩子定下依靠,对方是那部下的结义兄弟,人品忠厚善良,也愿意照顾女人孩子一辈子。为这,廖缜还出了不少人力财力,说按嫁妹子的章程送她陪嫁的礼品。 事情到这里,既圆了廖缜的许诺,也应了那女子族中的传统,廖缜在这件事中也算大度,试问天界之中有哪个女子能当得了神君的妹子。 廖缜觉得事情这样做妥当了,连尚礼阁的华云,都觉得没什么差池了,可是那带着孩子的女人却是不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在尚礼阁门前哭诉了一整天。 什么以后会知晓分寸,不会与姐姐争神君宠爱,什么会尽心力侍奉姐姐,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的报答,求华云不要赶他们母子两个人走。 那哭诉声一声比一声悲惨,一声比一声无助,饶是过路人听了,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来,相比对人们再看看大门紧闭的尚礼阁时,便觉得华云平日里面上和善,如今倒是冷血无情置之不理了。 终于在那女子和孩子哭的声音嘶哑,悲痛欲绝时,尚礼阁的大门缓缓地开了,华云衣着端庄面色从容从里面出来,立在门前看着那哭泣的女子。 女子一见华云出来,忙扑上去跪在华云身边,声声哀泣道:“姐姐,你就好心留下我们母子吧,妹妹一定会好好侍奉姐姐的。” 华云面色淡淡,平静道:“我只身一人,从没有什么妹妹,这位娘子若是依着礼仪,该唤我一声华云仙官。” 那女子一愣,本以为华云会心软,接纳她,或者气愤的将她赶走,却没想到会在礼节上面说道起来。 “姐姐,我以后会好好学规矩的,我和孩子对西神君一片真心,还望姐姐留下我们。” 华云极有耐心,再次重复道:“娘子,我们并不相熟,请唤我的官称。” 女子有些琢磨不透华云所想,乖乖唤了声,“华云仙官。” “这便对了。”华云笑笑,“你留下或者不留下,该去问西神君,他既已经苦心为你找好人家,若是合适,你也应该懂得珍惜。” 说着,华云眼眸微转,朝那女子道:“或许西神君是因为我才不接纳旁的女子,他这一片赤诚,我也很受感动,怕是只有哪天我若死了,他才会看开一些,说不定也会接纳你,所以娘子,他这样痴情,我也没有办法。” “华云仙官。”女子跪着爬过来,拉着华云的衣角,求道:“若你劝说神君留下我们母子,他一定会听你的,也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孩子还小,从出生便以为他义父是亲爹爹,我不求名分,只求能圆了孩子有爹爹的心愿呀。” 华云将自己的衣角从女子手中拉出来,故作无奈道:“神君的事情,我一个下品的官员,怎么能管得了,娘子还是去求一求神君吧,我还要下凡去永州为百姓还愿呢。” 说罢了,也不再理会那女子,清风一过,人已经没有了踪迹。 那女子看着哇哇大哭的儿子,想想自己眼下境地,看着华云离去的方向,默默将永州两个字记在了心里。 华云这次下到凡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事情,一来躲一躲仙郡那些糟心的事情,二来也散一散心,自有一番打算。 这次请愿的是个孩子,小孩子诚心实意,是要为爹爹的小妾请愿。年前的时候,他那六十岁的爹爹刚纳了一门小妾,那新娶的小妾十四五岁的模样,同他已经出嫁的姐姐一般大小。 嫁了他那爹爹以后,那小妾整日里躲在角落里哭泣,因为长的不算多么美丽,也没有得到他那爹爹太多的宠爱,后宅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起来,她便只能悄悄躲到一边。 小孩子见她整日郁郁寡欢,便过去问她缘由,一开始的时候那小妾什么都不肯说,时间久了才说出难过的原因。 那小妾的爹爹是个酒鬼兼赌鬼,整日里好吃懒做不思上进,小妾的娘亲已经被他那爹爹赌输卖掉了,轮到十四五岁的她,也被那狠心的爹爹给卖了,命运如此,那小妾也并不奢求什么,只说若这辈子还有可能,便于她那娘亲见上一面,是生是死,心里也能有个着落。 孩子天性纯真善良,与自家母亲到庙中祈福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后宅中那可怜的小妾,便趁母亲不注意,一个人悄悄跪在华云的神像面前,求神仙保佑,让那小妾和她的娘亲再见一面。 这个愿望,放在诺大的仙郡之中显得格外微不足道,华云之所以下凡来管,一来因为自己举手之劳,便可圆了世人心愿,二来也因为借此机会,好让心里头清净几分。 化作裁衣的婆婆进到那孩子家中,府里掌事的嬷嬷看了看华云手中的样衣,便将她留下,分到了下人住的院子里。 青梅:二十三 夜里的时候,华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走近那小妾所在的房间时,果然听到屋里有极其隐忍的哭声。 华云过去,伸手敲了敲门,朝着屋里问道:“姨娘可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房中的小妾听到了外面有人,止了哭泣,怯生生道:“没,没有。” 华云听着,果真是个不大的女孩儿,便贴心道:“若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老婆子说说,我初来乍到这府上,也没有个说话的人。”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开了,那小妾红着眼睛打开门,看了看华云,依旧难过道:“谢谢婆婆,不过我的事情您帮不了。” “那可不一定。”华云笑着摇摇头,“之前遇到许多人,他们也都说我老婆子帮不了忙,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老婆子能做的事情多着呢。”说罢了,华云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儿,满目慈爱的问道:“姨娘,可是想家里人了?” 这一问,那女孩眼泪又掉了下来,点点头道:“想我那娘亲,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了,也不知是生是死过得好不好。” “会好的,有你这么好的女儿惦念着,她会好的。” 虽是一句安慰话,女孩儿听着心里也觉得舒坦不少,拉着华云的手进了屋里,将桌上的蜡烛点燃,映照着眼眸亮晶晶的道:“婆婆,您陪我说说话吧,我觉得您说话的时候像我娘亲,便愿意多听您说几句。” 华云看了看外面夜色,忧心道:“夜已经深了,万一老爷…………” “他不会来的。”说到这里,那女孩眼中溢出一抹不符年龄的沧桑来,“他不过是稀罕我年龄小,才将我娶进来,自过了两个月后,就很少来我这里了。有别的姨娘告诉我,说是老爷嫌弃我生的不美又没有情趣,所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姑娘,万事要往好的想。” 女孩儿叹息一声,又没了主意,“婆婆,那你说我能怎么办?爹爹将我卖了,这里的人都凶得很,我根本逃不出去,再说就算是逃出去了,我的爹爹说不定还会把我卖了,我已经嫁过一次人,再卖说不定便不是六十岁了的老头子,而是七十岁,八十岁的都有可能了。” “人这一生总会经历坎坷,往后余生还有几十年,这世道会有什么变故,你身上又会发生什么,谁能说得准呢?” 女孩眼神哀伤,看着跳动的烛光道:“我不奢求别的,眼下我只求能见娘亲一面,往后再有什么,心里也没有牵挂了。” 华云点点头,应道:“我在外面认得几个人,赶明你细细说说你那娘亲的样貌,我好托人打听打听。” “多谢婆婆了。”女孩儿说着,竟要给华云跪下,困在深宅这么许久,头一次有人愿意主动帮助她。 华云在女孩房中又坐了片刻,随意聊过一些有的没的,待月亮上了梢头才起身离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 第二天,华云就依着女孩所描述的样子,去找寻她娘亲的下落。“府外头有人”这句话,华云倒是随口胡说,不过有名有姓,在凡世找个人,左右也难不倒她一介仙官。 没过三两天,消息便到了那女孩耳中。 华云告诉那女孩,她的娘亲已经找到了,被她的爹爹卖了之后,跟了个杀猪的屠夫,那屠夫生的相貌丑陋,对她那娘亲倒是不错,如今她的娘亲三十大几,刚刚为那屠夫生下了个儿子,怀里抱着一个,肚子里显然又怀了一个。 得知了女儿的牵挂,她那娘亲掩面痛哭了半晌,最后放下怀里的孩子,系上干活的围裙,到灶边哭着为女儿烙了几张爱吃的烙饼,托华云捎过去,除此之外,也帮不得女儿太多。 华云看着面前不及十五岁的孩子,一口一口吃着自己娘亲亲手做的烙饼,一开始时脸上还带着寻到母亲的喜悦,到后来嚼着口中熟悉的味道,便又哭了起来,哭了许久,问华云,为什么命运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华云记的自己父母仙逝的时候,她也有过这个疑问,为什么命运不能对她好一点?可罢了,回头再看,发现这世上许多人,凡人也好,仙人也罢,哪怕妖哪怕魔,活着,必然会是一件曲折坎坷的事情。 仙人的命数,或许只有苍茫天地知道,可凡人每一世短短几十年,却是可以窥见多半的。 华云借着职位之便,看过那女孩的命数,再过上三五年,他那六十多岁的丈夫便会因病死去,家中产业由长子继承,这府里换了主人,必然会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众多小妾中有了孩子的,勉强还能靠着孩子生活,像女孩这样失了宠爱,一无所出的,便如当年两手空空进门时一样,两手空空又被赶了出去。 流落在外,女孩儿的日子过的更为艰辛,若不是暗地里还有人悄悄照料,怕是早已经饿死在了街边。 再后来,女孩红尘看破,削去头发出了家,府上她那丈夫的一个庶子长大了,每个月里都会去看她。 她只静坐山中,他只望在山脚,又过了几年,女孩儿郁郁终了,这一辈子的故事便也完了。 或是因为身在逆境当中,女孩儿仍然存留着一颗善良的心,又或许临了几年常伴佛前,有了佛祖的庇护,来生一辈子,过的要比这一世强些。 而那悄悄向华云请愿的庶子,长大后也将心事藏了起来,功名考了一级又一级,日子过的还算平静,贤良的妻子也有了孩子,只是心头牵挂着什么,仍旧会在每年里,到那寺庙的山脚立上一会儿。 几十年,很短,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华云依着规矩,并没有动那女孩儿的命格,她也看多了诸类心酸,千篇一律,却各有悲哀。这次收到的请愿,是帮那女孩儿寻找娘亲,即已完成,华云便没有在这里过多逗留。 点着蜡烛,华云与那女孩儿说了一会儿话,才告辞离去,府里新来了裁衣的婆婆代替她,华云挽上包袱,踏着夜色出了女孩儿所在的高门大府。 到了隐蔽处,华云隐去身形,正打算踏云而起的时候,忽听得有沙沙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拱破土壤而出,摩擦着地面朝着这边来了。 华云提起警惕,回转身,发现周围树木繁复交织的根茎,开始从土里钻出朝着她这边延伸过来,所及之处任何活物,都被密密麻麻的树根缠住,越收越紧。 后退几步,华云朝一棵树打去一掌,那棵树轰隆一声倒了,可奈何周遭树木繁多,那些滋长延伸的根,从地上攀到周围的墙上,再伸到半空中,不留余路朝着华云袭来。 脚踝一紧,华云被那树根紧紧缠住,还未挣脱出来,其它带着尘土的根须已经攀上了华云的身体,将她牢牢缠住。 华云修为薄弱,试了几次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树根越来越多,她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动弹不得。 忽然间,一截树枝断裂了,尖锐的利茬飞出,似是有所指引,直插向华云的心脏! 一刹那间,周遭空气忽然冰冷,一层泛蓝的冰霜自树根之上快速蔓延开来,将生长的根须瞬间冻结,霎时间全部碎裂成无数段。 华云重新得了自由,看看身前忽然出现的木子俍,无奈道:“抱歉,我也没有料到她如此沉得住气,让你等了这么久。” 木子俍将手中弯刀收回,兴致缺缺的道:“没什么,只可惜她太弱了,如今我竟是连个对手都寻不到了,仙郡那几个倒还可以,却又不能实打实的打,这日子过得果真寂寞。”说着,回头看看华云道:“看这种小把戏,还不如回幽罗界里生孩子呢。” 华云无语道:“是啊,子俍神君任重道远,可需要为幽罗界多添后代。” 扭头看看四周,华云问道:“你将人抓住了。” 木子俍活动活动筋骨,如实坦白,“没有。” 华云瞬间心急,“若让她跑了,可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啧啧。”木子量摇了摇头,“你看看你那恨嫁的模样!” “我……我才没有.”华云一时间竟还有些心虚。 “实话和你说吧。”木子俍老实交代,“我刚才本不打算出手的。” “你想看我死。” “别把话说的那么恶毒,如今我做了娘亲,心地可善良着呢,不过是发现除了我以外,还有个人跟着保护你,看你一个小小仙官好大的架子,仙郡堂堂两位神君为你做护卫,想想仙帝都没有这么大的谱,同时让我们两个守着。” 华云脸一红,“他怎么知道我的打算,是你说的?” “天理昭昭,你就是说我吃了谁家的小孩儿我都认,这件事情我可不认,你们两个从小到大心有灵犀,还用我这个外人告诉么?我看我今天就是吃饱了撑的,多此一举。” 华云鄙视道:“热闹看了那么久,难不成还有白看的么。” 青梅:二十四 华云和木子俍话音刚刚落了,便听呜呜的哭泣声近了,然后一团披红带紫的东西被毫不留情的扔到了华云面前。 华云后退一步,见那团红红紫紫的东西爬起来,朝着她和木子俍连连叩了几个头,哭求道:“华云仙官,饶命,看在我的孩子还小的份上,饶过我吧!” 看着地上的女子,华云问道:“不打算叫姐姐了?” “不,不了。” “你是不打算叫了。”华云点点头,“你是打算杀了我,你做姐姐。” “我……我一时糊涂。” 廖缜自暗处出现,“我看你不是一时糊涂,从你让孩子认我做义父的时候,就已经满腹算计了。” “神君~”那女子望着廖缜,姣好的面容惨惨戚戚,哭的梨花带雨,“我也是对神君一片真心,才会犯下错误的。” 廖缜摇摇头道:“你的丈夫刚死不久,你就让孩子认我做义父,从那时候开始,你可是就对我一片真心?” “我……”女子承认也不是,不认也难堪,片刻,只哭的更加凄惨,看着身边的人,委屈道:“你们两位神君,一位仙官,竟是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任是你们说什么,都是我的不对。” 木子俍脾气火爆,“莫非你企图刺杀仙郡仙官就是对的?你以为你那两滴眼泪就成了道理?老娘最讨厌你这种没事就哭哭唧唧的女人,听着心烦!”说着向前一步,吓的那女子瘫坐在地上,连连后退。 “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对,老娘堂堂北神君,天上地下都、没人敢说我是错的。战场之上死伤在所难免,廖缜注重义气照顾你们母子,却不是让你们母子得寸进尺的,怕是若你那丈夫知道你如今做法,坟头儿里爬出来都要炸了尸。” 寒冰弯刀拿出来,木子俍弯下身子道:“我看你也是个不检点的,要不为了你丈夫的声名,我还是杀了你吧。” 女人一听,也不再装柔弱委屈了,只跪在地上,不住的朝着木子俍磕头,“神君饶命,神君饶命。”求罢了,见木子俍依旧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便又去向华云求道:“华云仙官,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肖想西神君了,我们母子这就回去,嫁给神君找的那个老实人。” 廖缜蹭了蹭鼻子道:“其实我倒觉得你配不上他了。” 女子一听,忙道:“我以后一定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 静默看着的华云叹一口气,对女子说道:“你或许知晓我修为薄弱,一直以来下凡还愿都是只身一人,一定好奇为何如今,竟是让北神君默默陪同吗?” 女子低头思索一瞬,不敢言语。 “因为我等的就是你!尚礼阁门前对你的“提点”,你果然记在了心里,是你急着嫁给廖缜,所以没了分寸,铤而走险。” 女子此时再看向华云的眼神,无故多了几分惊恐。 华云轻笑一声,姿态优雅,似是对女子说,也似是对廖缜道:“我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筹谋算计,假若我做了西神君的正妻,那么这天下,便没有女人再能进神君殿的门了,就算是费尽心机进去了,也得爬着出来。” 这话说罢,华云眼角余光看了廖缜一眼,见廖缜背脊一挺,连连点着头。 一旁边的木子俍难得见华云这般气势咄咄的模样,也觉得尤为得意,朝着廖缜挤了挤眼睛,仿佛在说看吧,华云同她在一起久了,也有了她的魄力。 廖缜显然没有将木子俍放在眼里,只朝着华云肯定道:“我即娶了你,这辈子便什么都有了。” “先少卿卿我我,她怎么办?”木子俍用刀指了指那女子,吓的对方浑身颤抖,牙根儿都合不拢。“华云,由你决定,你说怎么处置她?” “交给仙郡,秉公处理。” 女子一听,自觉已经没有希望,在地上连连叩了几个头,朝着华云求道:“我做了错事,不怕受到处罚,可我的孩子还小,若是没有我,他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你可怜可怜他好不好?我求你,求求你。” 华云心软,知晓这世上母子分离的痛苦,背过身去,朝那女子道:“我大婚在即,不愿意有太多丧气事情,带着你的孩子离开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多谢华云仙官,多谢华云仙官。”女子连连叩了几个头,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看热闹的木子俍弯刀收回,笑呵呵的看着华云道:“若她没有愚蠢的刺杀你,现在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应该是我的事情,西神君自己惹下的花花草草,想必西神君自己会解决的,我尚礼阁地方小,若是过几天再跪上几个,可就容不下了。” “云儿。”廖缜干巴巴的唤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木子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连连对华云应了几声,“对对对!” 一行三人再回到仙郡,廖缜又被关到了尚礼阁的大门之外,好话说尽,始终都没能换得华云回头。 无奈之下,廖缜放下身段,便开始在九天之上,寻求别人的帮助,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仙帝是九天至尊,所言所语,仙郡之中没有人敢不听,于是仙帝同廖缜提议,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华云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廖缜觉得这个主意不妥,华云的性子外表柔和,内里刚强的很,若是赐婚强行促成婚事,面上和和气气同个外人一样,心里必然已经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月老儿朝纠觉得,定然是廖缜送的礼物不够,历来几千年,有哪个女子不爱收礼物,他写那凡间的姻缘谱时,十个里面有七八个,都要有定情信物的。 于是,廖缜便将神君殿里凡是能拿的出台面的东西,都般去了尚礼阁门前,结果华云仍旧是无动于衷,冷冷淡淡。 北海小龙王赤岇特意飞上九天,告诉廖缜道,感情的事情不能强追,他有经验在先,就是要若即若离,然后用自身魅力打动对方,最好让廖缜男扮女装化成别的模样,在华云下到凡间的时候与其偶遇做成朋友,最好再有几次救命之恩,回过头当她发现那人是你的时候,必定会对你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廖缜觉得这个主意行不通,他与华云相识多年,莫说他变幻了模样,就算是化成灰,一言一行怕是她也能认的出来。 南神君禹之一直以来从不掺和仙郡中个人的私事,廖缜虚心去到门前请教的时候,禹之一脸迷茫,只告诉廖缜,若是一颗心诚,喜欢的人自然会到你身边,为你付出一切的。 廖缜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一颗心也是诚之又诚,可奈何华云似乎吃了秤砣,莫说主动到他身边,就是主动同他说句话,他都能高兴一整天。 看热闹的木子俍见廖缜和华云这出戏始终没能结尾,便也有些迫不及待了,给廖缜出主意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闯进门去生米煮成熟饭,等事后华云肚子一大,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又是经验之谈。 廖缜听了众人所言,只感叹人间一句俗语说的没错,“鸡多了不下蛋,人多了瞎捣乱”,如今仙郡这一帮,没一个靠谱的,关键时刻,还是得看他自己。 于是廖缜整日里,仿佛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根筋,如个痴汉一般,等在华云的门前,一日复一日,终于某一天修成正果,华云自仙宫大殿回来,看着眼巴巴等在门外不敢进去的廖缜,问道:“你怎么不进去?” 廖缜一听,大喜过望,又小心翼翼道:“我怕我闯进去,你会生气。” 华云故作惊讶道:“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廖缜语顿一瞬,赶忙又道:“你没有生气,是我不好。” “你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跟着进了尚礼阁的门,廖缜见四下里没了外人,过去拉起华云的手,无赖道:“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多么想你。” “每日仙宫大殿之中,你我不都在么?” “那不一样。”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有什么不一样的?” 廖缜见华云此时没有恼,便凑过去,无赖道:“在大殿上你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看着你,私下里你说话,只许我看着。” 华云从容的脸颊上起了一丝红晕,侧过脸质问廖缜道:“这么多天了,婚礼的事情安排的怎样了?尚礼阁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备好了,就看神君殿那边了。” “我……”廖缜张张口,脑海里将这话品味一番,罢了,又欢喜道:“你应下要嫁给我了。” 华云如看傻子一般,看着廖缜道:“这不是已经定好了,就差选日子了么?难不成你是反悔了?” “没有没有,都备好了。” 华云将书案上的册子翻开了,批注了几笔,过了片刻,察觉廖缜还在,便蹙着眉头道:“既然都备好了,你不去选日子,还在这里做什么?” 廖缜凑的愈发近了,手掌悄悄的一点一点揽住华云的腰,央求道:“我想再亲你一下。” 华云脸一红,刚要开口拒绝,便见廖缜已经靠了过来,一张口含住了她的唇,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一双手不安分的来回游走。 “啪嗒”一声,杯子碎裂的声音又响了,小书童站在门口,这次没有说话,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跑边道:“我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有思:一 有思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坚定的目标,那就是冲出冥海结界,血洗仙郡一统六界坐上至尊之位,这个目标是从她师傅那里传过来的,也是从师傅的师傅她的师祖,和师祖的师傅她的曾师祖那辈儿传过来的,至于为什么定这样的目标,有思也不清楚,只听冥海的妖们说,冥海以外,是个很温暖,很美丽的世界。 有思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谁知道冥海中一些妖兽同仙郡的神仙打架,将整个冥海搅得翻天覆地,她手里抓着刚刚从冥海孤岛上面的采摘的果子,还没有放进嘴里,就被一阵狂风刮的飞上了天,再落下来,便是到了人间。 刚来人间的第一年,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有思落在村庄的一个猪圈里,周遭恶臭的气味和积雪冰冷的气息,让有思觉得她的先祖们骗了她,又或者是有什么人或妖,骗了她那天真的先祖。 对着一头猪呲牙咧嘴斗了半天,有思爬出了猪圈,游走在人世间,不停的找寻着怎么回冥海的方法,她打过架,受过冻,还有个人骗她去到小黑屋里,想用一个烧饼换她做小老婆。后来有思咬破了那人脖颈的血管,毫不客气送他上了西天,除了烧饼,还得了一包银子。 在冥海的时候,有思学东西是最快的,银子能在人间做什么,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那银子花光之后,有思便再没有杀人了,一个帮过她的老人家告诉她要心存善良,再者上次杀了人,官府也好,附近的术士们也好,都追查过她的下落,要将她捉住杀死。 这件事情自过了年,到了春天才慢慢消停下来,有思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不能轻易再杀人了。 不过还好,眼下她又有了新的生存技巧,便是去到城里,带上她捡到的一只碗,同个瘸了一条腿的老乞丐,坐在街边上要饭,这种日子虽然三餐不继,但是也不至于饿死,相对比杀人来说,还安全的多,并且有趣的多。 而且,那老乞丐教了她很多东西,比如要饭时要将脸抹的又黑又脏,被追着打时,跑哪条路又快又安全,讨到了馒头不要急着下咽,要在嘴里嚼上三五十下,显得即尊贵又有仪式感,还会觉自己吃了许多饭。 如今一晃大半年,她已经成了这偌大的永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讨饭能手,坐在街上的稻草堆里,晒着暖春的太阳时,有思才感受到冥海的先祖说的没错,冥海以外的世界,确实明媚又温暖。 可这个认知,在天气入了夏的时候有思便不这么认为了,太阳炙烤着大地,简直要将她的身体烤干,找了个阴凉刚刚躲避了太阳,轰隆一声闷雷来了,天气一下子暗下来,瓢泼大雨跟着下了起来。 有思躲在一处桥洞里等了半天,终于等的如撒癔症般的老天雨过天晴,才捡起自己那只被雨水刷洗的干干净净的碗,朝着居住的破庙里去了。 近日里那老乞丐身体不好,看样子一命呜呼就要登天,头咽气之前盼望着吃顿饱饭,所以有思一天里没有吃,等着路人施舍了铜钱,想给老乞丐买个包子,让他吃饱了肚子再死。 可眼下一场大雨,一下子将街道上的人泼回了家,好大一会儿也见不着一个人的影子,于是有思拿着破碗,准备回去。 回到破庙之后,有思发现那老乞丐已经说起了胡话,人类或许生来就有诸多情感,临死了还放不下,哭爹喊娘一顿,又嚷着肚子饿。有思觉得,人类果真也如她的祖先说的那样贪婪,她是妖兽,吃一个馒头可以顶上三天,这老乞丐就不行了,吃一顿是一顿,饿上两天就开始眼睛发慌嗷嗷叫唤。 于是有思又拿着碗出去,想着给老乞丐找些吃的,免得夜里又开始哭了,吵得她睡不着觉。 刚出了破庙走了没多远,有思便见一群孩子追逐打闹着,为首的孩子手里拿着几个糖果,正在给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儿们分享。 有思围在里面,等了半天,那拿糖果的小孩儿一颗都没有分给她。 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跟着的大人,有思便想着,没有包子,给那老乞丐一块儿糖吃,他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眼下她欺负个小孩儿,也不会有人捉住打死她的。 这样决定了,有思几步上前,叉腰拦在那小孩儿面前,呲着牙,凶神恶煞道:“小鬼,把你的糖交出来!” 那几个拿糖的小孩儿见有思披头散发凶神恶煞,一撇嘴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将手中的糖果扔在地上,撒腿跑了老远。 有思不忘了叉腰提醒道:“小鬼,不要告诉你们的父母,不然下次看见,我就把你们吃掉!” 恶狠狠威胁罢了,那小孩儿哭的更甚,跑了不见踪影。 有思蹲在地上,忙将糖果一颗一颗捡起来,眼看就差最后一颗落在水坑里的了,忽听的一阵马蹄声近了,还不等有思将糖果捡起来,便有人策马从有思面前飞驰而过,将掉在水坑里的糖踩了稀碎,捡都捡不起来。 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渍,有思站起身来,朝着那策马而过的人大声吼道:“你赔我的糖!”边喊着,快步朝着那骑马的人追了过去。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追赶的声音,骑马而过的几人将马儿呼停,调转马头看向有思,其中一个中年侍卫模样的问道:“小乞丐,你吼叫什么?” 有思理直气壮,指着一个公子哥模样的道:“他踩了我的糖!你们要赔我的糖!” 踩了糖的公子看看有思,不屑道:“你的糖?抢来的东西,是你的么?” 有思生平最不愿意与人理论,一口咬定道:“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得赔我。” “我若不赔呢,也吃了我?” 有思凶神恶煞咬咬牙,“对,吃了你!” “呵呵呵。”马上的公子笑了几声,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朝着有思扔过去道:“小乞丐,我今天心情好,这是赏你的,以后若是让我再看见你抢东西,可是会剁了你的手的。” 这人语气和善,说出的话却有着几分狠意,不过听在有思耳朵里,显然不如那锭掉在地上的银子有吸引力。 赶忙弯下腰去,在雨后刚刚积成的水坑里将银子捡起来,有思欢喜的想着,她不仅可以给老乞丐买包子,或许买只烤鸡也可以了。 有思高兴的呵呵笑出声来,抬头看去,见方才骑马的人已经走远了,于是将银子上的水在自己衣衫上擦了擦,大摇大摆的重新去到了城里。 做买卖的人不管有思这个小乞丐怎么得来的这么一锭银子,但凡有买卖做,钱是钱,管它是谁的钱。在街上转了几圈,有思不仅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还买了一只烧鸡,半壶酒,还有几块零碎的酥糖,一并抱在怀里,朝着他们居住的破庙里去了。 回去之后,有思将东西摆在那老乞丐面前,唤他起来吃的时候,发现那老乞丐已经不哭了,整个人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有思将手放到那老乞丐鼻息间探了探,发现老乞丐已经死了多时,终究还是做了个饿死鬼。 将烧鸡扔在地上,有思哈哈的笑话了那老乞丐一番,笑他果真是个赖命,哪怕多等一个时辰,说不定还能享享福,只可惜命不由人,怪不得谁。 坐在地上,面对着老乞丐的尸体,有思吃了两个包子,一整只烧鸡,最后摸着撑到发圆的肚子,觉得心里有些难过,突然之间,很想回去冥海,那里虽然冷了些暗了些,却终年一样,不至于像人间这般变幻无常,美好的时候仿佛做梦一样,残酷的时候,又割的心头疼的慌。 在某个乱葬岗上,有思拖着老乞丐的尸体,据说人死了讲究埋个风水宝地,有思也分不清人间的风水宝地是什么,便见哪个坟头野狗撒的尿多,便挖了个坑,将老乞丐也装了进去。 听闻着人有来生,有思觉得,若这老乞丐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下辈子可能就不做乞丐了,他或许会变得吃喝不愁,就像村子里那些拿着糖的孩子一样,和之前骑在马上,那些财大气粗的人们一样,估计到那时候,就不认得她这亲传的乞丐弟子了。 死了的人死了,有思还得活着,于是有思继承了老乞丐的那只破碗,又开始在街头日复一日,过起了熟练的乞讨生活。 有时候在草堆里打着睹儿,听到碗里有人给了一枚铜钱,有思便会忍不住朝着身边道:“老乞丐老乞丐,你看我有钱了。” 可是耳边却没有再传来那句熟悉的,“小乞丐,你莫要太得意。” 这一变化,让有思觉得,讨饭的生活都格外无趣,她开始“不务正业”,每天里就去街上坐一小会儿,然后在庙中睡一觉,最后琢磨着,去哪里寻一寻回冥海的方法。 期间 ,有思也碰见过山林村庄里的其它小妖,飞在天上的鸟儿告诉她,或许跳到水里就可以回去了,水里的鲤鱼精告诉她,说不定爬到山上就回去了,方法千千百百种都试了,有思却依旧留在人间,没能回去。 有思:二 从炎炎夏日,一直到入了秋,再从秋天,慢慢进了冬月,有思还是没有找到回冥海的方法,甚至连乞丐的本职都没有做好。 大雪重新覆盖了大地的时候,北风带着寒气在屋外吹的呜呜作响,有思窝在破庙的稻草堆上,将手边凌乱的稻草一根根排列整齐,在排到第一百零六根的时候,听着破庙外头有脚步声进来,似是雪已经下了很厚,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着。 进门的脚步声有些零乱,来人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这种情形的脚步声有思听过,那老乞丐没能讨到饭,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走路就是这样虚浮。 稍后,来人夹带着一股寒风进了破庙,有思摆着稻草的手一停,闻到空气中有极淡的血腥气。 利落的从稻草堆里爬起来,有思趴在贡台上朝门口看去,见进门的是个锦衣男子,后背心上血迹淋漓,似是被人捅了个窟窿,墨色的头发也在奔跑中散乱着,掺杂着鲜血和白雪遮在脸上,看不清楚面容。 有思想想老乞丐之前教的,先朝着那人道:“喂!这破庙可是我们的,你要是在这里避避风雪可以,但是不能长住,知道吗?” 来人听到有人声,身体一颤,透过杂乱的头发,抬眸看了九思一眼,似是神情一瞬陷入回忆,然后跌跌撞撞朝着有思扑来。 有思呲牙道:“你要是来硬的,我可不怕,大不了吃了你,让衙差和那帮术士再抓上半年!” 浓浓的血腥味逼近了,有思刚要呲牙去咬那人的脖颈,便见对方手指颤颤,从腰间摸索半天,然后掏出一块儿油纸包着的糖来,朝着有思蛊惑道:“不要声张,若是躲过了抓我的人,这糖就是你的。” 有思看看那糖,舔了舔嘴巴,眼珠子转了几个来回,一伸手接过糖,点点头痛快道:“好。” 应下了,四下里看看周围除了这贡台,也没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只除了方才她在地上窝着的那团稻草。 有思指了指自己的稻草堆,朝着男子道:“要不你藏这里头。” 男子重伤难行,知道自己怕是难逃此劫,但也不甘心就这样等死,便只好顺着有思指的方向,过去躲在角落里,用稻草掩住了身体。 追来的是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脚上穿的却是官靴,只有城中的衙差或者官家的护卫,才能穿这样的统一的靴子,这是老乞丐教给她的,让她要饭的时候,离这些人远一些,说这些人横起来,比土匪还要难缠。 有思向来只是听听,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什么物种比冥海妖兽还要专横。 蒙面人见了有思,用刀指着她,毫无客气道:“臭要饭的,有没有见一个人进来?” 有思说谎话从来不脸红,“没有。” “胡说,门外的脚印,分明是到这破庙了!你个臭要饭的说谎!” 有思觉得这人脑子定然被门挤过,既然知晓人到了这里,还问她见过没有,岂不是多此一举! 不过虽然对方发现了,但是有思觉得自己毕竟收了人家的糖,老乞丐说过这世上的事情是要讲道义的,就好比张三睡了李四的媳妇,回过头李四找张三算账的时候,若是张三将李四打了,那便是不讲道义,她收了人家的糖,回过头再将人出卖了,也是不讲道义,所以有思连着摇头,睁眼说瞎话道:“我没有看见。” 一个蒙面人看看有思,指着有思手上接糖的时候沾染的血迹,问道:“那你手上的血是哪里来的?不说实话,等将那人搜出来,让你这小乞丐为他陪葬!” 有思恼怒了,见蒙面人果真要搜她的地盘,便道:“你们要是进来找人,没有看到便赶紧离开,这里可是我的地方!” “你的地方?”那人冷哼一声,“我看阴曹地府才是你的地方吧!”说着,向身边人使了个眼神道:“搜!” “不许搜!”有思态度坚决,“你们不许动我的地方!” “找死!”那人牙缝里面蹦出几个字,举起大刀,朝着有思的头上砍了过去。 下一刻,血肉破碎的声音响起,那举刀杀人的蒙面人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经被生生捏断了脖子,颈间的皮肤被徒手破开,骨头碎裂几段。 有思杀了人,阴着眼眸道:“这世上凡事要讲道义,可不是我先动的手,是你先要杀我的。” 余下的黑衣人愣神一瞬,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破庙里一个不起眼的乞丐,竟能一招之间杀死一个顶级高手,而且手段狠辣残忍,闻所未闻。 稻草堆下藏着的人也呼吸一紧,引的稻草簌簌,发出了些声音。 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发现了男子的藏身之地,想想完成任务之后丰厚的报酬,便道:“大家一起上,杀了这两个人!” 有思见对方还要动手,便活动活动筋骨,嘴里默默念道:“杀一个是杀,杀一双也是杀,反正都是杀,五六七八个都是杀,大不了我挪个地方,躲到深山老林里,过个百八十年,等把世上这匹人都耗死了,我再出来。反正没有老乞丐,这破庙里也没什么意思。” 嘟囔着,手中的动作却是不停,不消一会儿功夫,几个身手不错的黑衣人,不是被掏了心肝,就是被拧了脖子,还有几个被折了手脚,然后被破庙的门板砸烂了脑袋,总之事后,除了有思,哪个看见了,都觉此时破庙的场景犹如修罗场一般。 片刻过后,破庙里又变得安静了,风声又开始在外面刮了起来,有思到那已经掉了的门板处看了看,发现门框似乎已经断了,不容易再修好,于是便放下,回转身到了那稻草下的男子身前。 有思知道,世间人胆子都小,老乞丐有一次见她徒手杀了一条狗,当场哀嚎一声晕了过去,如今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怕是那人已经吓死了。 不过吓死是他自己胆子小,有思觉得她已经极其讲道义了,就算是这人死了,糖也是该归她的。 扒开稻草,有思看了看,惊奇的发现那人还没有死,也没有像老乞丐一样被吓昏,除了眼中多有惊异,便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有思最不懂得察言观色,也从凡人的眼眸之中看不出什么,见对方只看着她,也不动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警惕道:“咱们可是说好了,你在这里避风雪可以,不能在这里长住,你不能反悔的。” 那人强忍着动了动身子,又跌回了稻草堆里,朝着有思道:“抱歉,我受了重伤,可能一时难以离开了。” 趁那人不能动弹,有思扒开他的衣衫看了看,见那伤口果然逼近要害,鲜血淋漓。 有伤不能走,这倒也有情可原,有思朝着那人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走?” 男子看看有思,“你杀了人,还打算在这里呆着吗?” 有思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打算去山里躲上几十年。” “如今大雪封路,山里也不好走,不如你跟我走,去我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不会有人找到你的。” 有思警惕心起,有些犹豫。 男子虚弱的抬起手指,从腰里又掏出一块儿糖来给了有思,“我如今身受重伤,必然伤害不了你,你背我去个地方,那里还有很多吃的穿的,还有银子珠宝。” “果真?” 有思有些心动。 男子道:“我不骗你,若我骗你,你就杀了我。” 有思眼睛一亮,“那可一言为定。”罢了,又想起老乞丐教过她,这世上若是怕人说话反悔,许多都是要画押立了字据的,于是又朝那男子道:“到时候你也同我立个字据怎么样?” “好!”男子痛快应下。有思也从中,察觉出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由于外面下了大雪,这破庙又不是个常有人来往的地方,有思听着男子指挥,背着他出去走了一段路,并没有碰见什么人。 天色渐晚,有思听那男子的话,两人换到了别的隐蔽处,一直躲藏到了人夜,才朝着城里去了。 一步大一步小,有思咬着牙,有些后悔应下背这沉如死猪的男子,但是想想艰难一时,未来的好吃好喝金银珠宝,也便努力的坚持着。这一刻,有思觉得她不负先祖的教诲,成为世上最执着,最能坚持的妖兽,并且终有一天,她可以冲出冥海结界,血洗仙郡一统六界,坐上至尊之位。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还得等她先回到冥海,才能想办法冲破冥海结界,血洗仙郡,一统六界。 依着那男子指的路,有思觉得自己走了有大半个永州,才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前停下脚步。 听着男子使唤,有思去唤门,叫了几声,那朱红的厚重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出来个掌着灯笼的小厮,待看清有思浑身破烂衣裳,和满面黑灰嘿嘿直笑的样子,刚要挥手撵了有思走,再一看有思背上背着的男子,单是衣衫,那小厮已经认了出来。 凑近了看了看,那小厮手中灯笼啪嗒一声掉了,手忙脚乱就要去扶有思背上的人,并焦急的朝着里面唤道:“快出来接殿下,殿下回来了!” 有思:三 进了那大宅院里,有思背上的男子被拥护着抬去抢救一条小命,有思则被安排在一间客房里,不消片刻,果然好酒好肉端了上来,还有人伺候着端茶倒水,这生活,莫说做乞丐的时候,就算是在冥海,她也未曾享受过。 有思毫不客气吃吃喝喝了一顿,便等着人将金银财宝送过来,她好背上赶路,就算是不逃到深山里,先逃去别的地方逍遥快活也可以。老乞丐告诉她,讨饭这个职业已经延续了上千年,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哪个天王老子当家,只要有一只破碗,便能重操旧业。 可等了半天,有思也不见有人将金银珠宝送过来,问了个小丫鬟,那小丫鬟又说主子只让把她留下,别的还没有吩咐。 有思便又想着,莫不是那人出尔反尔了?只可惜破庙当中没有纸笔,没能即刻让他立下字据,若是他说话不算话,或者没有救活一命呜呼了,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什么都落不下。 如此一想,有思便开始祈求老天保佑那小子一条性命,她今后的荣华富贵,可莫要泡了汤。 这个愿望在第二天日上高杆,有思还在房中呼呼大睡的时候得以实现。 昨日里被救的那人,让小厮来叫了有思一遍,有思翻了个身,没有起。 那人又派小厮第二次叫的时候,有思“嗯”了一声,仍旧没有起。 第三次那人亲自来了,直接推开了有思的房门到了跟前,有思才睁开眼睛。 入目第一眼,有思觉得这人生的不错,比那老乞丐好看多了,再看第二眼,有思觉得不光比那老乞丐好看,比大街上往来的众多男子都好看,并且这“好看”还有一点眼熟。 再看第三眼,有思蓦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指着来人道:“是你!你踩坏了我的糖!” 那人眼眸复杂,唇边倒带起了几分浅薄的笑,“我给你的银子,够你买一包袱糖了。” 有思想想也是,看着来人,赶紧道:“你没有死,我的金银珠宝呢?” 话音落了,便见那人一挥手,几个小厮捧着托盘前来,上面白哗哗的,全是银子。 有思忙抓了几个放进怀里,沉甸甸如怀了孕一般,直到放不下了,才朝着那人嘿嘿一笑,准备离开。 那人受伤之后,略显苍白的脸上带起一抹不屑,朝着有思道:“你若愿意留下来,这些不过只是九牛一毛,跟着我,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样?要不要考虑?” 有思心头起了警惕,朝那男子问道:“你想收我做小妾?” 其实为人做小妾这个出路,有思有想过,不过做了旁人小妾,就要麻烦的同那人睡觉,若只是睡觉还便罢了,改天肚子大了再生个小的,她怎么回去同冥海的祖宗交代?出来混了这么几年,只找了个凡人生孩子!况且那要找小妾的男人,不是满肚肥油,就是年过半百,找这样的,有思怕坏了自己的后代。 不过有思看着眼前这个,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正在犹豫应下还是不应下的时候,对方开口,果断拒绝了她,甚至眼眸将有思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带起了些嫌弃的意味。 “你误会了,我不过想留下你,做个丫鬟。” 有思想想,“我学过讨饭,别的也不会做。” “不用你做太多事情。”那人看着有思,眼眸中现出几分精明,“若是有昨天那样的人杀我,你将他们杀死就可以了。” 有思摇摇头,“不能,官府和那些术士会抓我的。” 男子傲然道:“我便是官,哪个敢抓你。” “官官相护的官是你这个官?老乞丐说如今官官相护的,能只手遮天。” “……”听了有思的话,男子一时竟无法回应,只叹息道:“或许是吧。” “那我留下。”有思应道:“不过说好了,金银财宝不能少。” 男子呵呵一笑,“你要什么便能给你什么。”说着一招手,手下人拿来了一张纸,白纸黑字递给有思道:“这是你要的字据,你按上手印,我们便说定了。” 有思将那字据拿过来看,果真和那老乞丐说的一样,是白纸黑字不假,于是也十分痛快的在上面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罢了,见事情已定,男子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有思。” “有思,倒是一个好名字。” 有思反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话问出了,一旁边伺候的人忙道:“你该唤声主子,或者殿下。” “无妨。”男子在这方面倒是宽宏大方,“我姓赵,单名一个昭字,赵昭。” 有思点点头记下,吸了一把鼻涕,“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赵昭有些嫌恶的看着有思道:“我不喜欢身边的丫头这么脏乱,你先下去洗个澡吧。” “可……”有思犹豫一瞬,刚想说老乞丐分明说过,乞丐是不能总洗澡了,但一想,她已经从乞丐变成了丫鬟,洗个澡也就洗吧,于是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一旁引路的丫鬟,去暖室里洗澡了。 温水里泡了半天,换上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有思学着一旁烧水婆子的模样,把长发在头上挽了个大大的发髻,谁知赵昭身边的大丫鬟如月过来,将头发给有思打散,重新给她梳成了少女的式样,并且告诉有思,她们主子身边伺候的,都是未曾出嫁的姑娘。 跟那大丫鬟如月学着,迈着细碎的步子去到赵昭的书房,到了门口,如月将手中捧着的托盘放到有思手中,吩咐道:“你不用做别的,伺候主子起居时一些简单的事情就好,若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 有思看了看托盘上的茶,再看看要离去的如月,悄悄问道:“这人难伺候么?会欠银子不给么?” 如月笑笑道:“主子为人很随和的,至于银子。”如月掩着唇笑的更欢了,“不会少了你的。” 有思放下心来,想起老乞丐的话,嘴巴要时时刻刻甜一点,那样才能有饭吃,于是有思朝着如月甜甜的道了声,“谢谢如月姐姐。” 如月轻笑一声,脚步轻盈退了下去。 有思两手端着托盘,看看面前紧闭的门,像模像样的朝着里面唤了声,“主子,主子,茶来了。” 里面的人似乎静了片刻,适应了这新声音,开口道:“进。” 有思伸出手想要推门,奈何松开一只,抓着托盘的手便有些不稳,托盘上七分满的茶水斜了角度,险些就要洒下去。 有思忙收回手,用两只手托住,等了一瞬,又朝着里面唤了声,“殿下。” 里面的人似乎被扰了思绪,言语带着微微烦躁,“进。” 有思听着声音,确认对方不会帮她开门,于是干脆一伸脚,轻轻踢开了房门。进去了,手里端着托盘,又伸脚一勾,将房门关上。 赵昭看着这一系列动作,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从有思脚上慢慢移到腰身,最后落到脸上时,怔了那么片刻,很快又将目光挪到了书案上。 有思察觉到赵昭的目光,自豪道:“是不是很好看?有好几个人见了都想娶我做小妾,就是因为我长的好看,所以老乞丐叫我一定将脸涂黑了。” “一般姿色。”赵昭似乎及不经意的评价了这一句。 有思赶忙道:“那你多看看,我可能是比较耐看的那种,越看越好看。” 赵昭将手中的书本合上,手指轻叩着桌面,言简意赅道:“茶。” “哦。”有思应了一声,迈着刚刚学会的小碎步过去,将茶水颤颤巍巍端到赵昭面前。 赵昭端起杯来刚要喝一口,却听有思在一旁好奇道:“我在药堂门口要饭的时候,那里的老大夫跟人说,刚喝完药不能喝茶,会减轻药效,你这样,是因为不怕苦,喜欢多喝药么?” 端着茶杯,赵昭未曾应答,听有思又道:“那药我也吃过,我见许多人都喝药,待他们将药渣滓倒了,我也去尝过,险些让我将刚吃的馒头吐出来。” 赵昭放下手中的茶,没有再喝下去,随手打开一封信,刚要展开,还未看,便听有思又道:“你在那破庙里给我的糖很好吃,比街上卖的和从小孩子手里抢的,都要好吃。” 赵昭眼眸一暗,神思一瞬有些飘离,似是对着有思讲,又似是喃喃自语道:“那是宫里做糕点的师傅专门做的糖,市面上没有的。” “哦。”有思有所了解,又好奇道:“那殿下你也爱吃糖么?逃命都带在身上。” “不。”赵昭只简单应了一个字,便低下头去,没有下文了。 有思对哪里都好奇,刚要开口再问别的问题,便听得赵昭道:“要是再恬噪,就扣你的银子!” “凭什么?”有思不服气。 赵昭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字据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你若做的不好,我有权利扣你的银子。” 究竟有没有写,有思不清楚,但是想想,既然收了钱,就要将事情做好,若是做不好,人家扣银子也在情理之中,老乞丐教过她要讲道义,有思觉得她是个讲道义的人,便听话的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了。 有思:四 日复一日整月有余,有思乍一看上去俨然已经成了个合格的丫鬟,这府上最优秀的丫鬟如月什么模样,有思便学成了个什么模样,府里的人都感叹有思一个小乞丐,竟是有着这么灵巧的心思。 为这点,有思倒并没有觉得多么骄傲,因为当初跟着老乞丐学讨饭的时候,学了足足有两月有余,才能适应讨饭的生活,所以学这些个端茶倒水的小事,比起流行了千百前的讨饭事业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了大巫。 赵昭也确实应着承诺,每个月头儿上都会给有思一大笔银子,有思怀着揣着银子出去花,买烤肉烧鸡,买花红柳绿的衣服,买永州城里最好的酒,吃过了喝过了,最后又买了几个包子,去到了老乞丐的坟前。 到了乱坟岗的时候,有思发现这里多了好几个坟,而她已经忘了将老乞丐埋进了哪个坟包里,不过幸好,有一只野狗过来了,在一处坟包上撒了泡尿,有思当即认为这是个风水宝地,想来就是老乞丐埋身的地方,于是便坐在坟包上,吃吃喝喝了一顿,同老乞丐说了说话。 有思知道,其实凡人死了之后,是要入黄泉重新轮回的,如今过了一个多月,怕是那老乞丐已经投了胎,根本没人听她在说什么,这么一想,有思感觉全永州里最好吃的烤肉,都有些没了味道。 一只狗恰时过来,似乎不满有思占了它刚占下的地盘儿,一抬腿又撒了一泡尿,有思闻着那狗浓浓的腥臊气,想起了老乞丐最后两天里也是屎尿不由自己,似乎就是这个味道,于是有思便将半只烧鸡递给了那狗,又给了那狗几个包子,看着野狗狼吞虎咽的吃相,那姿态也像是老乞丐吃饭的时候。 于是有思决定,以后要常常来看望这只狗。 赵昭给的银子,显然只用来买吃喝和杂物,根本花费不了多少,于是有思很多的银子便又剩了下来,有思一开始将银子藏在枕头被褥下面,可第二天起来硌的身上都起了青紫,于是有思又将银子放在了个木箱里,一把锁锁上,才安了心。 看着满满的一箱银子,有思还想着钱明明这么好挣,为什么当初做乞丐的时候,连一两个铜板都讨的那么艰难?老乞丐曾说过,良心钱难挣,黑心钱好挣,有思觉得自己不是个黑心的人,于是便觉得,定然那赵昭是个黑心鬼,所以他才有这么多的银子。 这整一个月里,她其实也没出了多少力气,给赵昭端去的茶水,有时候她稍微说两句话,对方就没了胃口,于是茶水便沦到了有思口中。 一开始的时候,有思还伺候过赵昭睡觉,夜里他往那儿一站,大丫鬟如月悄悄告诉她,要伺候主子更衣,说罢便静静退出去了。 有思一听,当即明白了,过去几下就给赵昭将衣服扒了个精光,里衣的上衣都脱了,裸出胸膛来,有思给他脱裤子的时候,那赵昭还变了脸,与她过了几招,最后气急败坏让她滚出去,有思才乖乖出了门,看着那仅剩的裤子,觉得做事做不完全,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一个月里,也有那么一两个刺客前来刺杀赵昭,不过还未等有思出手,赵昭身边其他侍卫已经将人抓住,为此有思还向赵昭说明,钱不能少。 夜里的时候,赵昭会在书房一直待到很晚,如月告诉有思,主子不睡,她便要陪着,于是有思便在赵昭看书本的时候,窝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瞌睡。 梦里,她已经回到了冥海,并且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冲破了冥海结界,在仙郡大杀四方,正准备坐上至尊宝座的时候,忽听得耳边如惊雷一样“啪”的一声,把有思从梦中惊醒。 有思睁开眼睛,见赵昭将书本摔在了桌上,十分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又翻开一本接着看了起来。 这一下子扰的有思睡意全无,起身在书房里走走转转,顺手翻开几本白纸黑字的书看了看,觉得并不能看出一朵花儿来,于是又放回了原地,百无聊赖。 “你识字么?” 寂静的书房里,赵昭忽然问了这么一句,却由于赵昭平日里极少同有思说话,一时间,哪怕就只有两个人,有思竟没有反应过来问的是她。 没有人回应赵昭,于是赵昭手中的书又随手摔在了书案上,带着几分威严唤道:“有思。” 有思反应过来,同如月那样有了差事时,迈着平稳的碎步小跑过去,问道:“主子您叫我。” “你识字吗?” 有思一听,点点头,“自然认识。” 赵昭有些疑惑,将书本随意翻开一页,放到有思面前,“念一念。” 有思将书本拿起来,从第一列看到第二列,又从第二列看到第三列,终于在这一页即将完了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大”字,便高兴的指给赵昭道:“我认识这个,这个念大,老乞丐就认识这个字,是他教给我的。” 赵昭从有思手中拿回书本,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有些鄙夷道:“就认识这一个?” “不是,有三五个。” 赵昭点点头,虽然没有再说什么,有思却觉得他这副什么都没有说,却像是说了无数话的表情分明是在小看她,于是嘟囔道:“不过是没人教我,要是学,我也能学的会。” “那好。”赵昭似乎今日事务不多,也难得来了兴致,“这篇文章,我只念两遍,你若是记得住,我便亲自教你。” “好。”有思点点头,开始聚精会神将眼睛盯在书本上,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指着上面的字道:“你念吧,我准备好了。” 赵昭抬头看着有思的眼睛,开始背诵文章,一字一句,速度匀整清晰。 有思听着赵昭的声音也好听,像是冥海之中海螺里的浪潮声,低沉又清晰,似乎还带着一丝海的广阔和威严。 两遍念完,有思蹙着眉头在细细回想,还未开口,便听赵昭道:“今日不急,待明日一早,我再问你。” 有思一听,立马合上书本,问道:“那我们可以睡觉了么?” “嗯,回房。”应罢了,赵昭又抬起头来看了有思一眼,觉得最后这一句话里的“我们”,有些不太清晰的意味在里面,但是细细掂掇,也不过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交谈。 自有思跟在了赵昭身边,住处就换在了赵昭一旁,两人隔着个木板的围挡,平日里守夜的丫鬟就睡在那里,随时等着赵昭的使唤。 如月说,之前她便是睡在这里,因为有思来了,才搬了出去。有思想着,这凡世富贵人,说不定比九天之上的神仙还要懂得享受,赵昭那正好的年纪,外面守着如月这么好看的姑娘,这其中难免会生出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来。 有思听老乞丐说过,说一些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一辈子连个名分都混不上,有时候就算是指给了一些小厮做媳妇,日子过的也不算好,曾经因为老乞丐这句话,有思还打消了去有钱人家做工的想法,老老实实蹲在街头,恪尽职守的做一个乞丐。 刚开始时,有思觉得如果赵昭想对她做些什么,那必然不行,万一她肚子大了生出个小的,一来带在身边累赘,二来将小的留在人间她心里放不下去,若是带回冥海,那里环境恶略,一个人类的孩子,必定难以生存。 有思认为自己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所以就该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扼杀在摇篮里,待她回了冥海,还要找一个高大威猛妖力强大的妖兽,再生出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继承他们冲出冥海结界血洗仙郡,坐上至尊之位的信念。 然而连番这么多天,事实证明有思多虑了,那赵昭分明对她未曾起了半点兴趣,有思也曾细细观察过原因,当她看到如月饱满的胸脯,再低头看看自己时,有思觉得或许她找到了答案,也便放下心来。 或许整个府上,有思是唯一一个起的比主子晚的人,如月和其他几个伺候的丫鬟端着脸盆毛巾进来半天,有思才磨磨蹭蹭从床上起来。 乍一起床,似乎美梦还停留在脑海意犹未尽,有思半眯着眼睛去了赵昭房中,摸索着将外袍腰带一件一件递给赵昭,迷迷糊糊之间,听见赵昭问话,“昨日的文章,可还记得?” 有思点点头,边回味着自己的美梦,边开始背了起来,直到觉得身边没了动静,以为赵昭已经离开了房间,正儿八经睁开眼一看,见赵昭正站着,神情有些僵怔,吃惊的看着她。 良久,赵昭回过神来,低声感叹一句,“慧极近妖。” 有思嘿嘿一笑,心中赞叹这赵昭有些眼光,她的确是妖,还不是个普通的妖,她可是冥海之中传承了上古尊贵血统的妖。 正自我优越着,有思听赵昭又道:“提前收拾一下,明日我们回京,你和廉疏跟着我。” 有思:五 入了腊月,寒风吹的更紧,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要多一些,赶路走了不过三五天,又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白雪堆积没到了人的小腿,车马打滑不能向前,只得住在村镇的一家客栈上,等着雪过天晴,路面化开。 有思抱着手炉坐在门前,极有耐心的看着雪花簌簌的落下,她来人间第一个年头的时候就是冬天,那时候她没有地方可去,觉得人间似乎就是这么寒冷萧条的模样,到后来与老乞丐住进了破庙,比露宿街头好一点,却也是冷的直打哆嗦,哪里还有兴致欣赏雪天的美景。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有思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棉披风,将手中装了木炭的小手炉裹在里面,觉得暖意融融,舒心惬意。 这披风是她在永州城里要饭的时候,看见个富贵的太太穿过,那时候有思看着大红的披风喜庆鲜艳,觉得十分好看,当时老乞丐说她要是穿上,绝对比那腰如水桶的富贵太太好看,只可惜做乞丐的吃饭都艰难,这辈子都不可能穿上那样的衣裳,有思觉得做一行就要像一行,于是便打消了穿那衣服的念想,一心一意好好讨饭。 眼下就不一样了,有思有了钱,除了吃吃喝喝,然后就是到那做衣服的铺子里,做了件一样的披风穿上,回到府中见如月穿了件水绿的小袄,有思也觉得非常好看,又返回铺子里,做了件一样的出来。 临行的时候,赵昭看她大红的披风里面配着绿色的小袄,还惊艳的多看了几眼,有思为此沾沾自满,觉得自己格外好看。 赵昭的贴身侍卫廉疏是个老实的中年男人,据说在赵昭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为人忠厚,还是个热心肠,一路上与有思在一起的时候,眼神跟看女儿一样亲切,知晓有思是个馋嘴巴,一路上到了哪里,都会热情的告诉有思这个地方的什么东西最好吃,哪家做的最好,几天下来,有思喜欢廉疏,比赵昭要多的多的多。 此时,客栈的厨房里刚炖了几只山里肥硕的兔子,廉疏给赵昭房中端了一碗,然后让小二在大堂上了几碗,叫了门口的有思过去。 有思闻着香气过去,伸手就要拿起一只兔腿来啃,却被廉疏先她一步拿了起来,然后用割肉的小刀将兔肉片下来,放到有思面前的碗中。 “丫头,进了京规矩就要多些,有时候我们做下属的出了差错,便会牵连到主人。在永州的时候大大咧咧没有关系,从现在你要多加注意,通晓些分寸,不然到时候再害了自己。” 有思用筷子吃着兔肉,嘴巴上沾满了油水,听着廉疏苦口婆心的话,将头点了点,然后朝着廉疏道:“廉大叔,你这样子好熟悉,好像,好像……” 廉疏爽朗一笑,“好像什么?” “好像个老乞丐!”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说不定会不高兴,但是廉疏性子直爽,一听有思这个形容,仰着头哈哈的大笑了几声,直笑的楼上赵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墨蓝锦衣的赵昭立在门口,低头看着围在桌前吃着兔肉说笑的两人沉默不语。 廉疏意识到自己或许声音大了,扰了主子,便赶紧收紧了嗓门,有思后知后觉,问廉疏道:“廉大叔,京都有讨饭的么?” “有。”廉疏叹一口气,应了一声,“这天下到了哪里,都会有不好过的。” “那便好。”有思放下心来,“若是到时候丫鬟做不下去了,我就还去讨饭,反正有的是经验。” 廉疏一听,赶忙劝道:“别这样说,跟过主子的人,怎么能去讨饭呢。” “怎么不能?”有思有理道:“老乞丐说这世上风水轮流,说不定哪天等主子没钱了,也得去讨饭。” 这话一说,廉疏不顾有思满口油水,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再一抬头,见赵昭已经站在了身边。 廉疏松开手,朝着客栈的伙计道:“再来一碗兔肉,添一双碗筷。” “好嘞,客官您稍等。”那小伙计敞亮的声音穿过大堂,朝着后厨里去了。 不一会儿,兔肉和碗筷都端了上来,小伙计眼力灵活,还上了一坛酒水。 闻着酒水的香气,勾起了有思肚子里的馋虫,一巴掌拍开酒封,边给自己倒酒,边道:“老乞丐说酒是这世上最好喝的东西,我后来买来尝了尝,也果真不错,书里写诗的人都说赏白雪温美酒最有情调,我们今天也尝一尝。” 一碗酒刚刚倒满,有思还没有来得及端起来喝一口,又被廉疏端开,放到了赵昭面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有思一眼,嘴皮子不出声音,默念了“规矩”两个字。 有思也意识到这点,干笑两声,讪讪的看着赵昭,见他低头看了自己面前的酒水片刻,然后抬眸看着她道:“书里所说,你倒是学的快。” 虽然腔调听上去有些别有深意,但是不影响有思将这句话完完全全听成夸赞的意味,看看廉疏,想起规矩两字,便虚伪的夸赞道:“是主子念的好。” 这话说了,赵昭“哼”了一声没有回应,一旁的廉疏悄悄给有思竖了竖大拇指,肯定了有思谄媚的行为。 几碗平平常常的兔肉,一坛普通不过的水酒,几个人围着桌子一直坐到夜色起了,才各自回房歇息下来。 期间的时候,赵昭不多说话,只偶尔插上两句嘴,廉疏不停的同有思讲着他走南闯北的所见所闻,有思时而哈哈大笑,时而被惊的说不出话,到最后的时候,有思甚至还同廉疏学会了行酒令,两个人兴致高涨不亦乐乎,最后廉疏被有思几坛酒灌醉,输的一塌糊涂。 入了夜之后,纷纷飘落的雪花也渐渐停了下来,有思将身体缩进被子里,只留个半个脑袋在外面,闭着眼睛听着外面树枝上的雪堆积的多了,承受不住,开始有细弱的枝条嘎巴一声折了,带着大团大团的雪掉落下来。 听着听着,有思神思开始慢慢飘远,似乎随着欢喜热闹的声音,她嫁给了北海最勇猛的妖兽,然后她的肚子便大了,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在生到第九个的时候,脑子里警觉的那根神经,听着屋檐下有踏在雪上发出的轻微的脚步声,而且这声音分明刻意放的极轻,生怕惊动了周遭的一切,哪怕树上的鸟雀。 紧接着,利刃出鞘时,锋利的摩擦声响起,虽然极其细微,但也逃不过有思的耳朵。 有思躲在被子里,数着来了五六个人,似乎都算的上是人间的高手,有个最厉害的,踏雪只行了八步,便已经从几丈之外到了墙根底下,然后嗖嗖的扔了几条绳索在屋檐上,用轻功攀着绳子,去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隔壁的房间! 有思嗖的一下子坐起身来,隔壁不是赵昭的房间么! 想到这里,有思的身体已经快脑子一步,呲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模样,过去一脚踹开了赵昭的房门。 果然,原本躺在床上的赵昭已经与那些偷偷潜入的人动起手来,只可惜房间狭小,对方人数多身手也不错,赵昭很快便落了下风。 听见门咣当一声开了,那些刺客分神一瞬朝着门口看来,见来的是个女子均是一怔,而后更为惊讶的,发现进门的女子,竟是一把掐断了他们其中一人的脖子,而且出手快速,只见残影一过,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若是在之前,有思觉得杀了人,肉是要吃两口的,不然等发臭之后便难以下咽了,可是如今她整日里酒足饭饱,便不再喜欢吃生肉了,只掐死了那刺客,并没有动口。 有两个蒙面的刺客一见,举着刀向有思这边砍过来,余下的几个继续刺杀赵昭,并且招式狠厉,恨不能将赵昭碎尸万段。 有思有些生气,原因不过是赵昭还有一个月的俸禄没有给她,若是赵昭死了,她问谁去要? 刀锋劈向有思眉间,削断了有思飘在额前的一缕长发,有思咬牙切齿,扑上去伸手去捶那人的脑袋,恶狠狠的道:“你赔我头发,赔我头发!” 被捶的那人还未来得及回应有思这句话,便已经没了动静,整个脑袋软塌塌的,像是头骨已经碎裂,拢不成形状。 另外一人见此情形,吓的瘫坐在地上,哭喊哀嚎着不敢上前了,有思将目光放到赵昭那边,见其中一人已经被赵昭杀死,另一个手中长枪耍的利落,招招直刺赵昭要害。 “找死!” 有思快速扑上前去,一伸手握住了那人的枪尖,腰背宽广的男人被一个小女子模样的有思握住兵器,竟是使了浑身力气,都没能将长枪拔出来。 待对方的眼神看着她从狠厉变成惊恐,有思手下一用力,徒手将那长枪的枪尖折断,一晃身形向前,刺进了那蒙面人的胸膛,对方一声惨叫还没有发出声来,那枪尖已经极其利落的拔出,割断了他的咽喉。 有思了结了对方,回过身见赵昭已经将最后一人杀死,此时脸上沾满血迹,看着地上死状凄惨的刺客,亦有些惊恐的看着有思。 良久,在有思都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赵昭从腰间掏出一颗糖来,剥开糖纸,朝着有思伸出手去。 有思看着那糖,要了许多次赵昭都不给,如今这么主动,便赶紧凑过去,一张口含住赵昭指尖的糖,甜的眯起了眼睛。 有思:六 一大清早,廉疏就愧疚的要死要活,恨不能拿刀抹了脖子或者用头撞了案子,后悔自己睡前喝下那么多酒,夜里让他的主子赵昭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如今虽只折个半块儿指甲,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他真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有思和赵昭在一旁坐着,边吃着客栈厨子大早上起来新烙的饼子,边看着廉疏在客栈的大堂里,哭丧着脸,转了一圈又一圈。 作为主子的赵昭只字未曾指责,但越是这样,廉疏心头的愧疚愈发难受,发誓今后滴酒不沾,恨不能夜夜睡在赵昭身边。 一旁的有思倒觉得廉疏这样没有必要,反正他喝醉了,她又没醉,赵昭不过掉了一截指甲,过几天就又长回来了,何至于这样一惊一乍。 廉疏总觉得这次是有惊无险,若是再不紧紧心神,哪天没有一万有个万一,事情可就糟了。 连着一两天,有思听廉疏的忏悔,听的耳朵里长出了茧,终于盼得雪过天晴,道路晒了半天渐渐化开,一行人上了路后,才总算耳根清净。 路上的时候,有思觉得赵昭或许是觉得她穿着红斗篷绿罗裙的样子好看,太过扎眼,总引得路边人都向她看,所以才让她坐进车子,同他坐在一起。 有思闻着赵昭衣衫上有着淡淡的皂角味道,忆起昨夜里的糖果,第无数次的问他,“你那糖还有么?” 赵昭一开始轻阖着眼睛,听见有思说话,未曾睁开,直接道:“没有。” “真抠门儿。”有思嘟囔一句,没有接着再要。 赵昭脑海里忆起昨夜有思杀人的情形,似乎比之第一次还要直接残暴,而且行动手法,有些超出了高手的范畴,但是细看,有思又确实是一个年少的姑娘,身上并没有常年练武之人才有的干练气息,反倒有时候故作凶猛,像是一只小兽,有时候又慵懒的,像是一只饱饭的猫儿。 他承认,其实昨夜里他也被惊到心魄,但是那一颗糖,又让他心头的情绪慢慢缓了下来。 赵昭忽然发现对于自己这“重金”聘来的丫鬟,除了知晓她是那破庙当中的乞丐,其它的竟是一无所知,派人去查,至多也就能查到一两年前,仿佛一两年前,永州城里突然就凭空多了这么个人。 不经意的叹一口气,赵昭也觉得他如今果真到了危难时刻,若是放在以前,他这般谨慎小心,又怎么会让有思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跟在身边,但赵昭至少也能肯定,有思不是那些人派来的,就是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已经救了他两次了。 看看有思像普通女孩儿一样,听到没有糖便不自觉撅起了嘴巴,不时掀开车帘,看看道路两旁的风景,寒风吹进来的时候,又赶紧放下,冷的缩缩脖子,恨不能将整个脑袋都用斗篷裹起来。 “你的父母,还在吗?” 有思搓搓手,听赵昭问她话,便摇摇头道:“不在了,我也没有见过他们的样子。” “你的家乡,就是在永州吗?” “没有。”有思神秘道:“在很远的地方,你这凡夫俗子去不了的。” 赵昭头一次听有人用“凡夫俗子”这个词语来形容他,便问道:“你从小到大都在要饭么?” “不是,我也是近两年才学会要饭,之前都是吃肉,吃果子。” 赵昭将眼眸里的情绪暗暗压下,似是带着几分玩笑,不经意的向有思问道:“我看你的身手,有些不像寻常人。” 有思玩心起了,反问道:“那你看我像什么?” 赵昭言语沉沉,出言道:“像妖。” 有思看向赵昭,一时惊奇的,像是之前讨到了铜板后拍那老乞丐的肩一样,高兴的拍着赵昭道:“你怎么知道!” “你是妖?” “是呀。”有思点点头,满口承认,为了自我证明,还朝着赵昭呲牙做了个最凶恶的表情,问道:“你看我凶不凶,够不够吓人?” 有思这样一闹,赵昭心头反而疑惑了,若是她连连否认,说不定他会更加生疑,如今满口应下,样子反而 有几分像是在说笑。 可不管怎样,赵昭觉得,如今他每一步都在兵行险招,又何惧用一个有思呢。 由于路上积雪重重,赶了一天的路,过了几个小镇,才到了下一个城里,而这里雪下的似乎要少一点,经行人一踩,已经化了七七八八,不过天色渐晚,有思一行人还是寻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这次住的这个客栈,似乎与赵昭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那客栈的掌柜见了廉疏就已经开始行礼,见了赵昭,更是恨不能将头磕进土里,而且不仅是这小小的客栈,有思觉得自踏进了这座城,赵昭明显比之在路上的时候,更松了一口气。 有思不管那么许多,见廖缜和后来来的一批人守着赵昭,到了城中第一件事情,就是怀里踹着银子,去了大街上潇洒。 来之前,廉疏便跟她说这里的糖糕最好吃,一层黄米一层红豆再添一层蜜枣,上面满撒着白糖,让格外爱吃甜食的有思十分向往。 在街上打听了一番,寻到卖糖糕的门店,有思饱餐了一顿糖糕出来,又给廉疏和赵昭带了一些,打算转悠一圈准备回去,奈何乍一出了那糖糕店家的门,有思霎时间有些倒不清方向,分不出南北。 凭着直觉,有思朝着一条巷子走过去,穿过窄小的巷子,到了一处花红柳绿的街道上,之所以说花红柳绿,是有思觉得这里的门店装饰的比之她穿的还要花哨,腊月里几个衣裳单薄的姑娘倚在门口,抖落着帕子上的脂粉味,往店里面招揽顾客。 在永州要饭的时候,有思就见过,知道这是人间的妓馆,男人到里面花钱消遣,女人到了里面生不如死。 有思想想,老乞丐说过不让她靠近,那她便离远了走,万一被捆进去灌下迷魂汤卖给哪个糟老头子,那她岂不是亏大了,实在是要卖,也得是赵昭那样的。 想着赵昭,有思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一个妓馆的老鸨子见有思慢慢踱在门口,再看看有思身上价值不菲的衣裳,当即便认定了有思是个有钱人,于是赶忙殷勤的过去拉住有思道:“这位姑娘,想进去玩玩?” 有思不由得有些惊诧,看着老鸨子问道:“这里面不是男人快活的地方么?” 老鸨子一看有思言语开放,更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便挤挤眼睛道:“这世上也不许只有男人快活,我这里面,好看的相公也有几个呢。” 有思一听,一张脸竟没来由的有些发热,推开老鸨子道:“我不去。”说着,紧着往前走了几步。 老鸨子见到手的买卖要飞,赶紧追上,小声道:“您若不好意思,走后门也可以,若是还觉得不妥,您告诉我地方,我让小相公扮成送货的,看什么时候方便,上门也可以。” 有思听了,不由得感叹这世上的人果真精明,这种事情,都想着这么周到。 “不用,我不需要。” 有思果断开口拒绝,不再理那老鸨子,谁知刚走了几步,却听老鸨子在身背后淬了一口唾沫,小声骂道:“还以为是个有钱的呢,看样子,不是假清高就是个穷鬼。” 有思听着,觉得老鸨子这话说的不对,说她假清高可以,可眼下她可不是穷鬼了,她有着满满一箱的银子。 退回去几步,有思昂着脑袋问道:“你这儿最漂亮的姑娘多少钱?” 老鸨子一听,眼睛亮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有思一番,肥厚的手掩着唇呵呵笑了几声,捂着嘴巴小声道:“感情姑娘还有这口味。”罢了又道:“我们这儿的头牌,价格可是不低呢,况且这么多年,她还没陪过女人呢。” 有思不大明白她在说什么,迷茫的看看那老鸨子,见她报了个价,摸摸自己的钱袋子里带出来的钱只能要一个姑娘了,便想着这种事情主子优先,廉大叔怕是要先放一放了。 将身上的银子扔给老鸨子,有思悄悄把住的地方告诉老鸨,最后要走的时候,又返回来叮嘱道:“让你那姑娘记住,是那年轻的公子,莫要寻错了。” 老鸨子点点头,“姑娘你就放心吧,我做这行这么多年,手下的姑娘从没有出过错的。” 有思得了老鸨子的答复,才安下心离去了。 差不多在城中转悠了一大圈,有思才找到他们居住的客栈,想想已经送给了赵昭姑娘,便将买下的糖糕作为补偿,全部给了廉疏。 廉疏笑呵呵的吃着糖糕,一扭身见赵昭干看着,忙将装糖糕的袋子递了过去。 赵昭瞥了一眼那糖糕,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有思追过去,凑在赵昭门前神秘的道:“殿下,主子,你莫要不高兴,我不仅送了廉大叔礼物,你也有呢,想来再等等就来了。” 说罢了,有思听着赵昭房中没了动静,觉得她这般安排,讨好了赵昭,想必之后给予她的赏赐会更多更多。 有思:七 “犹抱琵琶半遮颜”,有思站在自己门口,脑袋里忽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个眉目含情的姑娘,移着莲步进了赵昭的房间,似乎受过有关于此的训练,那姑娘走路的腰肢,扭得都比别的女子细软。 有思跟在后面学了两下,朝着地上灯笼映照的影子看了看,似乎比那姑娘少了一分情调,有思将着少了的情调归结于近日来伙食太好,胖了腰身的缘故。 悄悄跟到了赵昭门前,有思趴在门上眯着眼睛从门缝儿往里面看,见那姑娘见了赵昭,扭着身子过去,行过礼之后,坐下铮铮弹了一首春意荡漾的小曲。 屋里的赵昭本来看着一本书,见有人进他的房间,知晓也是通过了外面层层守卫,是有心人特意将姑娘带了过来。 赵昭目不斜视听了一曲琵琶,不急不缓,没有下文了。 那姑娘显然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客人,一曲终了,先是在凳子上坐了片刻,而后缓缓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来为赵昭斟了一杯。 闻着酒香袭来,门外的有思此时暗暗自傲,夸赞自己准备齐全,待赵昭高兴了,明日一早定会赏她更多的钱,莫说那宫廷师傅做的糖,说不定连做糖的师傅都给了她。 屋里的姑娘斟完酒,朝着赵昭唤了一声“公子”,这一声莫说男人,就连有思听着都格外悦耳,仿佛一只小手在耳朵里揉捻了无数遍。 赵昭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未曾看那姑娘,却是朝着门口看了一眼,吓得有思赶紧捂上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还好,赵昭并没有了下一步动作,有思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房中的姑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声音哀怜地问道:“公子,可是觉得奴家不好看?” 趴在门口的有思心里抢着回答,“好看,好看。” 赵昭只抬了抬眼皮,说了句,“滚。” 那姑娘初始没有反应过来,但清楚明白了,吓得后退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着赵昭道:“公子,不要赶奴家走,若是奴家被赶回去,妈妈一定会打奴家的。” 说着低下头,身体也跟着哭声颤了起来,本来单薄的衣衫领口不知何时被扯得大开,里面饱满的两团也跟着哀哀凄凄的哭声颤了起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赵昭放下书本看了那姑娘片刻,门外的有思本以为赵昭色心大动,就要搂得美人再怀,哪知竟是开口道:“出去,去楼梯口那间。” 楼梯口?有思想了想,那不是廉大叔的房间吗?细一思索,有思觉得赵昭果然是个体恤下属的好主子,这么好的事情,自己不要送给属下,想必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搬了金山银山给她。 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背后一道声音响亮道:“有思丫头,你趴在主子门口干什么?” 有思神经一紧,赶忙回过身跳起来去捂廉疏的嘴巴,哪知还没有捂严实,便听着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哭哭啼啼的姑娘打开房门,扭着腰身朝着楼梯口的那间去了,到了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便伸手一推,自己进去了。 廉疏本还在惊讶为何从自家主子房中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转眼的功夫,那姑娘竟然进了他的房间,便忙扯着嗓子喊道:“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进了我的房间?” 边叫唤着,几步冲进了房间里面,片刻有思便听见廉疏嗓门更大道:“唉,唉,你这个女娃娃好好说话,别哭啊,哎呀你这个女人哭就哭,你脱衣服做什么?”随后一阵稀里哗啦掀桌子的声音响起,又听廉疏似乎是急了,“你,你,你穿上衣裳给我出去,你出去!” 罢了,眼见那姑娘被一双粗壮有力的手给生生推了出来,然后房门哐当一声关上,竟还从里面上了栓。 那姑娘穿好衣裳,抹了抹眼泪正准备下了楼去,一回头看见有思,便过去道:“姑娘,可说好了,这件事情不怪我,银子是不会退给你的。” 说着,不等有思回话,又扭着腰身离开了。 有思回过头,见赵昭已经立在了她的身旁,便讪讪一笑,讨好道:“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下次我再换一个。” 赵昭面色不改,低声道:“你随我进来。” 有思想着事情没有成功,莫不是赵昭还要给她封赏?虽说那姑娘赵昭不喜欢,但是她的这份心意,已经让对方深受感动? 思来想去,有思觉得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于是便乐呵呵的,跟着赵昭进了房间。 进了门去,赵昭重新坐在桌边捧起书来,有思晾在一旁等了片刻,想起如月叮嘱过她,主子安静的时候不要打扰,看看缺什么添上就可以。 于是有思四下里看了看,见那桌上的酒杯已经见了底,便过去,学着之前女子你温顺妩媚的姿态,为赵昭斟了一杯酒。 赵昭目光挪到酒杯之上,看看平稳满上的酒水,再看看有思翘着兰花指的手,觉得这一下,她已经将方才那女子的姿态学了八九成,只那女子身在欢场的风尘姿态,有思并没有带着。 又等了片刻,有思憋不住了,率先问道:“殿下你想要打赏我些什么?除了银子,其他东西也可以的。” 赵昭好奇道:“我为什么要打赏你?” “因为,因为………” “因为你将个有可能是刺客的女子送到我的房中?想要谋害我?” 有思赶紧辩解道:“她不是刺客。” “我觉得是,就是。”赵昭言语带了几位凌厉。 有思一看赵昭这番态度,便知晓打赏无望,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狡辩道:“反正她已经走了,又没有对你怎么样。” 赵昭沉静片刻,看着有思道:“下不为例。” 有思这下子,不光定姑娘的银子打了水瓢,还凭白挨了赵昭说道,当即有些不高兴了,嘴巴里使劲咬着饭菜,模样端的恶狠狠的,心里感叹怪不得那老乞丐说这世上越是有钱人越难伺候,她这般尽心尽力,竟然也落不得好。 有思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也就算了,若是再有下次,赵昭再说她,她就撒手不干,卷了银子跑路,大不了银子花完了,她再重操旧业当乞丐。 听着有思咯吱咯吱将蔬菜咬的仿佛嚼着骨头,赵昭看着她不耐烦的模样问道:“你可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没有。” “那为何今日的糖糕只有廉疏的,没有我的?” 有思嚼着蔬菜的动作一停,感情赵昭在意的竟是这个,便道:“姑娘不是给你定的么,那姑娘可比糖糕贵多了,我想着认识这么久,都还没有送过你们东西,见廉大叔喜欢吃东西,便给他买了糖糕,你这人整日里吃什么都清清淡淡没滋没味,还以为你不喜欢吃呢。” 赵昭蹙起眉头,对有思这番理解有些奇怪,“那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喜欢姑娘呢?” “呃~”有思看看赵昭,有理道:“你身边的丫鬟都是温柔貌美的,所以我才想着,你必定是好这一口。” 听完这个解释,赵昭将有思斟的酒饮下,冷眼斜了有思一眼道:“我身边的丫鬟,也不尽然都是温柔貌美的。” 有思疑惑,“我怎么没见过丑的?” 赵昭捻着酒盅细细打量了有思片刻,“丑倒是说不上,就是粗鲁野蛮了些。” “那必然不行,这世上要讲道义,既然赚了你的银子,就应该细心听话的做事,不能粗鲁又野蛮的。” 赵昭点头,轻笑了,“你说的有理。” 有思又连着吃了几口,见夜色越来越深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刚要走,便听赵昭提醒道:“如今大梁局势变化多端,稍有差池便会酿成大患,快要接近京都了,说话做事多加小心一些,廉疏虽然性子直,但是自有分寸,你若是有什么不懂不会,可以去问他。” “好。”有思痛快应下,刚到了门前要开门时,听得身后的赵昭又道:“明日把你这身怪异的衣服换了,换身素净的,我看着碍眼。” 有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水绿的罗裙觉得颜色鲜亮挺好看,听赵昭说“碍眼”两字,深深的打击了内心的自尊,刚要扭回头反驳几句,便听得赵昭又道:“买新衣的银子从廉疏那里去领。” 这一句话,顿时又打消了有思心里所有的不快,欢欢喜喜朝着赵昭点了点头,打开门跑了出去,片刻又返回来,哐当一声帮赵昭将门带上,声音之大,吓的楼下守着的暗卫,还以为这客栈里闹了匪。 第二天一早,有思起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廉疏那里领了银子,顾不得同廉疏解释昨天夜里那姑娘的事情,便匆匆跑去城里的成衣铺子里,挑挑拣拣买了几件新衣裳。 那成衣铺子的掌柜是个眼光顶好的人,在有思表明了要素气的衣服后,将铺子里素白淡青浅灰的几件拿出来让有思挑选,有思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喜欢,最后那掌柜的琢磨一番,看看有思打扮,便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朱砂红的衣衫来,颜色虽是靓丽,但是款式简约,穿在身上也显得腰身玲珑干练利落。 有思看了看,将带着的银两阔气的拍到掌柜的算盘前,一股脑,要掌柜的按着这个样式,赤橙黄绿青蓝紫各个颜色再来一套。 有思:八 越靠近京都,路上的雪陆陆续续减少,暖阳照耀下来,似乎天气也随着变的暖和起来。 有思原本觉得有趣,便与廉疏骑马走在前面,可奈何廉疏越是靠京都近了,越是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不停的叮嘱着她各种事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这些话听在有思耳朵里,让有思觉得人间阴暗,到了京都呼吸一口京都的空气,都是一件要掉脑袋的事情,不过还好,坐回马车里,赵昭话语少,有思时不时朝着外面看看,便又觉得天下太平一片祥和了。 继续赶了半天的路程,他们的车马才进了京都,而赶车的车夫和廉疏,似乎对于京都的道路比之在永州还要熟悉。 京都城里热闹繁华,车马进了城之后放慢速度,车轮吱呀吱呀在街道上行驶了许久,才在一处府门前停下。 有思撩开马车的帘子,抬头看看门匾上“景王府”三个大字,回头朝赵昭感叹道:“你果真是皇帝的儿子。” 赵昭下了马车,不理会有思这番感叹,径直随着出门迎接的小厮进了府中,一旁下了马的廉疏听到这句话,过去小声道:“不然你以为别人唤主子殿下,是叫着玩儿的吗?” 有思嘟囔道:“他是不是殿下,和我有什么关系?” 廉疏小声道:“丫头,你,我,还有整个景王府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我们如今是在一条船上,荣辱与共明白吗?” “明白。”有思看着赵昭的背影分析道:“就是他有钱,我们就有钱,他没钱,我们都完蛋,是不是。” “呃~”廉疏叉腰想了想,“仿佛也是这么一回事。” 有思抬头看看京都阳光明魅的天,默默道:“那我从今天起一定要好好的保护殿下,进了这京都,总感觉沉闷闷的,似乎到处都有阴谋的味道。” 廉疏惊讶的看了有思一眼,不由得心中赞叹一番有思随口胡扯的这句话。 进了景王府中,有思发现这里的一切,比之永州的园子还要显得富贵大方,而且这里伺候的丫鬟,比之永州的如月,更加美丽端庄。 有思依旧被安排着住在了赵昭卧室的隔间处,夜里有思察觉的出来,自进了京都,赵昭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今在床榻之上已经翻了十二次身,看样子还是没有睡着。 想起廉疏说过的“荣辱与共”的话,有思心底便对赵昭关心倍加,起身过去敲了敲与赵昭隔断的木门,压着声音朝着里面唤道:“主子,主子。” 赵昭那边翻身的动作停了,却没有回应她。 有思改了个称呼,又唤道:“殿下,殿下。” 连着唤了两声,赵昭还是不理。 于是有思觉得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低声道:“赵昭。” 那头的人似乎忍无可忍,开口问道:“何事?” 有思一听有了回应,赶紧道:“你睡不着,需要我帮助你么?” 赵昭疑惑道:“你?你怎么帮?” “去年里那老乞丐有一段时间就因为睡不着觉很是苦恼,于是我便去用木棒将他打晕,他能睡到第二天半晌,你要不要试试?” “……”正屋里沉静了一瞬,似乎并不想搭理有思,但是又知晓不回应的话,有思便会执着到底,于是耐着性子道:“不用了。” “我下手轻一点,不出血行吗?” “不用!” “你真的不试试么?” 那头似乎传来了暗暗的咬牙声,像是在极其隐忍着自己的怒气,“我说过了,不……用!” 有思鄙夷的嘟囔道:“不用就不用,那么大火气干什么。” 正屋里的赵昭有些挫败,叹息一声,没有下文了。 有思心有不满返回自己床上睡觉,不消片刻,呼噜已经打的震天响,引得屋里的赵昭恨不能拿起棒子将有思打晕过去,但是这个粗蛮的想法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又开始计划心头复杂万千的事情来。 第二天清早,有思还没有起,赵昭便同廉疏出去了,据伺候的丫鬟说,是进了宫里。 有思看着这边府上伺候赵昭的大丫鬟,性子可没有永州的如月人好,似乎对于有思占了她小隔间的位置心中生出极大的不满,嘴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见了有思,不是瞪一眼就是斜一眼。 一开始的时候有思觉得无所谓,反正看看又死不了人,女人的妒忌,不过更证明了她长的漂亮,可有思不言语,那大丫鬟还以为有思好欺负,除了眼珠子上下功夫,嘴巴也开始不阴不阳的说道了起来,不过半天功夫,整个府里的人都知晓了有思是勾引了赵昭的狐狸精,什么都不会,靠着自己的身体上位,抢了她的地盘。 这么说有思便气不过了,说她靠着身体上位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可以说她是狐狸精那种低级的妖类,这句话简直就是在她冥海祖先的头上抹黑,于是有思便扑上去与那大丫鬟打了一架,但是念在老乞丐说要将道义,不能轻易杀人,也听了廉疏的话,说明目张胆杀人是件要掉脑袋的事情,于是有思善心大发,只抓花了那丫鬟的脸,拧折了她一条胳膊。 由此一件事,有思便在整个景王府里立了威,原本人们想着等赵昭回来主持公道,却见赵昭从宫里回来之后面色沉沉,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吩咐人结了些银子,就将那大丫鬟给打发了。 从那以后,整个景王府里的人看着有思都客客气气,三分讨好七分害怕,连那管家屋里四岁大的孩子,见了有思都被吓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连几天,赵昭都是早出晚归,眉间的愁绪似乎从没有平过,有思将廉疏的话听进了耳朵,并没有在京都的街道上过多扎眼的逗留,因为有思发现,这里不仅有廉疏说的王公贵族,还有许多人间的术士混迹其中。 一次有思在街边看杂耍的时候,发现人群中有个中年男人已经注意到了她,那人手中拿着件罗盘一样的法器,似乎也并不能十分确认她的身份,便挤过重重人群朝她而来。 有思刻意躲开了那人,并不是她打不过或者害怕那人,而是因为怕打草惊了蛇窝。如今她独自身在人间,并且还没有找到回冥海的办法,若是暴露了踪迹,如过街老鼠一样,被人间这些和尚道士法师术士一并追着打,估计逃到深山老林里都不得安生。 在京都城里兜兜转转摆脱那人之后,夜色已经渐渐拢了上来,有思回到景王府,府上的人说赵昭还未曾从宫里出来,廉大叔也没有传话回来。 有思觉得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便吃了晚饭,窝在小隔间里等着。 夜色深了之后,京都四处开始响起了低沉的钟声,府上的人来回奔走着,慌忙撤了廊下所有颜色鲜亮的装饰,换成了满园白缟。 府上的管家告诉有思,这是国丧的声音,连着敲了九下,该是重病多年的皇帝陛下驾崩了。 有思听着,心里并不曾起什么波澜,不过一个凡人而已,死就死了,哪个到头来不是个死。可打算回屋睡觉的时候,有思却发现经这钟声一响,竟是毫无睡意了。 坐在门前托着腮,有思望着星光晦暗的天空,想着在冥海的时候,她从没有见过天上的星星,一些年岁大的老妖兽,会给她指着荧荧发光的海萤,告诉她远远看上去的时候,星星长的就是那个模样。 冥海常年阴冷,黑暗暗的,从不见什么光鲜的颜色。老乞丐在的那些年,她窝在稻草堆里,只要不过大雪纷飞的冬天,便觉得人间还是比较招人喜欢的,于是盘算着若有了钱,不仅给老乞丐买好吃好喝的,她还要买很多东西带回冥海,给冥海的后辈们尝一尝看一看。 有思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几界要把他们封印在阴暗的冥海,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好的东西,为什么其他几界都可以有,唯独冥海的妖兽们世世代代都不能有? 族中一些修为高强的,也曾经费尽心机几次冲出结界,可能是在冥海之外为他们找一处栖生之地太难,所有冲出过结界的妖兽,都没有再回来了。 有思知道他们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忘记了冥海,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再也回不去了。 在冥海的时候,她胆子就不大,如今形单影只,她也为冥海做不了什么,只盼着有一天能回去了,给小娃娃们细细讲一讲外面的世界,再让小娃娃们讲给他们以后的孩子,有思觉得这便是她能做的所有的事情了。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近了,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满身是血跑了进来,寻到有思便道:“姑娘,皇帝驾崩,宫中大乱,景王爷在逃出宫来的时候遇上了埋伏,廉指挥也中计与王爷走散,他让我回来找你,去救王爷!” 那小侍卫边说着话,口中还吐着血,有些词语含糊不清,有思还是听明白了。 蓦地站起身来,有思忙问道:“什么方向?” “皇城东门。”那小侍卫赶紧回答,话音落罢,眼前已经没有了有思的踪影。 有思:九 有思觉得赵昭也是个倒霉透顶的人,他们在庙中相遇那次,他被人捅了个血窟窿,如今在皇城以东的小巷里找到他的时候,又被人砍的遍体鳞伤。有思一直以来听老乞丐讲,说皇亲国戚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如今她倒看着做皇帝的儿子还不如做乞丐,做起码不用成日里提心吊胆,怕被人追杀。 原本有思又背起那死沉的赵昭准备回王府,奈何赵昭人还有半条命,脾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倔,让有思寻个地方藏起来,不许回到王府,也不许去医馆。 有思在城里绕了半天,才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个可以停放尸体的义庄,义庄守门的那人喝了酒,躺在义庄大院进门处的小棚子里呼呼大睡,有思惦着脚悄悄进去,看那放尸体的木板还空了一处,便将重伤的赵昭放上去,盖上了一块儿遮死人的白布。 后退几步,有思细细看了看,发现赵昭比其他木板上摆放的尸体稍微偏了一点,于是又过去摆正,扭头想着和赵昭说句话的时候,发现经这一闹腾,他失眠多日的毛病已经治好,此时雷打不动,昏死了过去。 有思将白布遮好,又悄悄惦着脚,出了义庄的大门。 原本有思想着既然王府暂时不能住了,至少要把里面的银子拿出来,可走近了才发现,景王府的四周围已经暗暗布下了许多人,似乎在等着赵昭自投罗网。有思看到这个变故,心里咯噔一下子,想着自己的银子说不定还泡了汤。 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里还有细碎的几块儿,有思犹豫一瞬,转身去往了医馆的方向。 她在永州城的一家医馆门前要过饭,知道受了皮外伤的人必须得用些止血镇痛的药,她花了银子去给赵昭买药,只希望赵昭若是能顺利逃过此难,莫要忘了还她的银子。 咚咚咚,大半夜里有思敲开了医馆的门,开门的伙计似乎见多了有思这样半夜里寻大夫的病人,挥挥手道:“走开走开!要是挺不过今晚那是命不好,挺的过今晚就明天再来,晚上不接诊。” 有思张张口刚要再说话,便见那伙计哐当一声把门关上,嘴里嘟囔道:“大夫不用休息的啊?若是晚上也开门,一天都没个睡觉的时候,真是的。” 咚咚咚,有思又拍门道:“你开门,我有银子!” 伙计一听,以为来了什么有钱人家,又将门开出一条缝隙道:“你有多少银子?” 有思将自己钱袋子里的钱全部倒出来给那伙计看,哪知对方看了一眼,轻嗤一声 ,哐当又把门关上了。 有思脾气上来,冲动起来想杀人,奈何想起赵昭不许她将他背到医馆,应该是在躲着追杀他的人,若是咬死了这伙计,暴露了身份,她和赵昭一个都跑不了。 一跺脚,有思又跑向了下一家,哪知这世上人心薄凉这句话说的没错,她连着跑了三家,都是闭门不看诊的,再跑第四家的时候,发现各个医馆中,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了搜查的人,这一折腾,有思觉得余下的医馆肯定更不开门了。 躲躲藏藏找了大半个京都,有思发现与赵昭为敌的人果然手段迅速,莫说医馆,就是贩药材的小贩子,都有人细细盘查。 无奈,有思只得又回了义庄当中。 进门的时候,有思发现那看守义庄的醉汉似乎已经打着灯笼去里面看了一圈,不过醉眼朦胧,数不清里面的尸体到底是几个,不过看着规规整整的躺着,不见什么异常,便又去了小棚子里接着打呼噜睡觉。 有思偷偷溜进去,看着蒙着白布的几具尸体,想起出门的时候慌张,也忘了赵昭确切是哪个位置,眼下赶紧着一具一具掀开来看看,看到最后才看到了和死人差不多的赵昭。 有思看着重伤的赵昭,心里焦急是真的,一来赵昭若是死了,她以后的荣华富贵必然就没有了,再者他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她在人间没得几个朋友,若是赵昭死了,说不定她会像死了老乞丐那样,难过很长时间的。 一时间,有思开始朝着赵昭如念咒语一般,一遍又一遍重复道:“老祖宗保佑,可别让他死了,老祖宗的祖宗也要保佑,可别让他死了,老祖宗的祖宗的祖宗更要保佑,可别让他死了……” 片刻过后,似乎有思的祈祷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躺在木板上的赵昭皱了皱眉头,缓缓苏醒过来,看了看四周环境,又看了看有思,动动手指指着自己的腰里道:“那里,有药。” 有思一听,惊喜道:“太好了。”说着,伸手便朝着赵昭腰里摸去,里里外外摸了几个遍之后,终于找到了个油纸包裹的东西,打开了,一股香甜的味道浸入鼻腔。 “唉?”有思奇怪道:“你这药怎么跟糖一样?” 赵昭方才被有思一通乱摸,已经一口气顶在胸口,见她竟将糖拿了出来,便更觉得浑身伤口都扯的疼痛,只得强耐着性子道:“另一包。” 于是,有思将糖收起来,又摸索了一顿,发现了软纸包着的一包药粉。 打开了,有思看看那不过指甲大小的药粉,失望道:“这么点儿,够抹那里?吃进嘴里到不了嗓子眼儿就完了。” “找水,化开。” “哦。” 有思将药粉收好,开始在义庄里面找水,找了半天,找到了半个残破的陶罐,又去那守义庄的大汉身边找到了壶水,便赶紧拿着将药粉化来,端到了赵昭面前。 赵昭挣扎着坐起身来,接过有思递来的瓦罐,犹豫一瞬,还是张口喝下了一半,又将剩下一半儿递给了有思。 有思摆摆手,摇头道:“你自己喝就好,不用给我的,我不爱喝药。” 赵昭无语片刻,而后有些尴尬道:“把这药水在伤口上涂一遍。” “哦。”有思恍然大悟,接过那药水来,便开始拔赵昭的衣服。 这次赵昭倒没有扭扭捏捏,任由有思胡乱的将他的衣服扯下,暗暗咬着牙齿,忍受着身上的伤痛。 有思用手指在药水里面沾了沾,又轻轻涂抹到赵昭背上,一道一道伤痕拂过,难得的仔仔细细。 最后到了胸前,有思看着赵昭隐忍中脸色还有些发红,便想着这药看着平平无奇,果真功效迅猛,这么一会儿就起了作用,不由得好奇问道:“你这是什么 药?怎么这么管用。” 赵昭似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同有思说话道:“是多年以前,民间一位道长赠与我父皇的,说不是凡尘之物,半匙便可疗伤。” 有思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药。”片刻,有思又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呢?” 赵昭冷笑一声,“为了权力地位。” 有思明了道:“我知道,皇帝若是死了,他的儿子们便都想当皇帝,可皇帝之位就一个,那便是杀到最后的那个人坐,你也是皇帝的儿子,所以眼下你没有杀了别人,别人就要杀了你。” 赵昭拢上衣衫,看看有思,感慨道:“原以为你是个傻子,却不想,你竟是最聪慧的。” 一夸奖,有思更骄傲了,昂着脑袋道:“那自然。” 赵昭看着,眼里的悲痛渐渐淡下去了一瞬,而后半闭上眼睛,似是疲惫道:“休息一会儿,待天不亮,我们就离开这里。” “景王府附近都是抓你的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赵昭言语肯定道:“出城。” “回永州么?” “去凉城。” “去凉城做什么?” “那里有我的兵。” 有思孜孜不倦,“有你的兵做什么?” 赵昭缓缓将眼睛重新睁开,眸子里一片暗沉,似乎隐忍了许多的东西,朝着有思道:“为你将荣华富贵抢过来。” 有思一听,心中高兴,“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经这一折腾,夜已经过了大半儿,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天有些隐隐的变了,星光躲进云里,临近年关,竟又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 义庄的房屋已经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寒冷的夜里四处透着冷风,刮在身上,仿佛要将人的一层皮冻上。 有思觉的冷了,便向赵昭那边挪了挪。 赵昭原本身有重伤,愈发觉得疼痛寒冷煎熬难耐,感觉有思靠近了,一丝温暖才贴近了他。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赵昭先清醒了过来,稍稍一动弹身体,怀里的有思也醒了过来。 有思半眯着眼睛睁开看看,见他们还在冰冷的义庄里面,此时此刻赵昭抱着她,她也抱着赵昭,寒冷的夜里相互取暖,熬过了一宿。 起来动了动身体,那药也不愧是难得的灵药,赵昭的伤比之昨天夜里,果然已经好了许多。 思虑片刻,两人都觉得若是就这样出去,难免有些太过明显,可这里一无所有,乔装打扮都成了问题。 想了想,有思看看周围几具尸体,眼睛里慢慢放出光来,有了个极好的主意。 有思:十 从某个妇人的尸体上扒下来一身衣裳,有思甚为细心,还将那妇人的肚兜扯下来给了赵昭。曾经威风一方的赵昭无奈,只能妥协,并威胁有思不能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否则就要扣除今后所有的银子。 有思对着那妇人的尸体朝赵昭发了誓,绝不将这件事情说出去,赵昭看了看那尸体,听着有思的誓言,赶紧拉着有思悄悄潜出义庄,生怕走晚了,那妇人再炸了尸。 京都城里白茫茫落了一片雪,赵昭低着头等在角落里不敢现身,有思拿着银子到一家包子铺前买了包子,与赵昭边走便吃着,去往了城门口的方向。 到了城门口,果然这里搜查的官兵比之前更多,往来百姓每个路过了,都要被拦着查询一番才能出城。 正在赵昭苦想办法的时候,有思又有了主意,便用自己仅剩的一点儿钱,去到个胡同里雇了辆马车,要赵昭坐上去,赶车的马夫一挥鞭子没过多久,就已经到了城门前。 有思跳下车来,如一个小丫鬟一样,迈着标准的小碎步到那官差面前,行了个礼道:“这位大人,马车里面是凝春楼的红姑娘,赶着到郊外一处园子里会一位老爷,还请各位放行。” 那官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常年在这里站岗,那些有钱人叫了做皮肉生意的姑娘,去城外僻静的园子里风流快活这类事情也不稀罕,便一脸色相的看了有思几眼,见有思生的这么俊俏只是个丫鬟,想必马车里的姑娘更是美丽。 守在城门口的几个衙差过来,调笑一般捏了捏有思的脸,光天化日之下不能太过明目张胆,便过去马车前,一把掀开了车帘。 赵昭原本蜷缩着身体坐在里面,乍一看也显不出身量太过高大,心里的紧张加上重伤的虚弱,帘子掀开的那一刹,墨色长发披散下露出的半边脸,竟果真生出了几分怯弱可怜的模样,加上原本精致的五官,更显得美丽动人,我见犹怜。 这一眼,不光那些守卫的官差眼里透出了淫光,就是惦着脚在马车前看的有思,都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那些盘查的官差此时心头荡漾,再一想这么好看的姑娘是要去陪城外的某个老爷,辗转承欢之时,怕更会惹人爱怜,便都不由得,觉得浑身焦灼难耐,此时已经将盘查“要犯”的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 看差不多了,有思挤过去要将帘子放下,腆着脸笑道:“各位盘查过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若是耽误了时辰,惹了那老爷不高兴可就遭了。” 那些官差一听,猜想着那“老爷”定然也是非富即贵,看看马车里再无藏匿他人,也只能将帘子放下来,就在有思和赵昭刚刚放下心来的时候,却见一个官差的手悄悄伸进了马车,在赵昭腰上摸了一把。 赵昭被碰到伤口,强忍着疼痛,还是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隐隐的低吟,虽然恨不能即刻剁了这只手,但是眼下情况,只能咬咬牙,默不作声了。 可这一声低吟,听在外面的人耳朵里完全变了意味,几个官差对视一眼 , 便开始放荡的笑了起来。 有思也想笑,但是出于做丫鬟的素养,还是憋住了,强忍了好几口想笑的气息,故作生气的道:“你们这些人干甚么?查就查,胡乱摸什么?” 有思这一嗓子,往来过路的人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马车里隐忍了许久的赵昭一口气没能上来,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赶车的马夫是个老实人,面色一直一本正经,为了赶上下一趟生意,挥起了马鞭,车轮碌碌的滚动起来,碾压着白雪咯吱咯吱的响动,朝着城门出去。 有思本欲跟上马车的时候,那几个官差将有思拦住了,有思心头警惕,想着若是露馅,干脆就咬死这几个人,暴露了逃跑,也比被抓住强。 谁知那几个拦住有思,竟是问道:“这是凝香阁的姑娘?红姑娘是个哪个?” 有思想了想,胡说道:“红泥姑娘。” 那几人一听,嘿嘿一笑,朝着有思道:“到时候,我一定去捧你们姑娘的场。”说着,又上上下下看了 有思几眼,“你什么时候接客,我们也去捧你的场。” 有思咬咬牙,瞪了那几人一眼,脚下踩着雪,朝着渐渐走远的马车追去了。 临上马车了,还听见城门处那几人哈哈笑道:“这么大的脾气,一看就不知道哥哥们的好,不过我还是喜欢马车里那个,哈哈哈!” 随着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有思凑过去拍拍赵昭的肩膀,小声道:“你看,我是不是聪明又机智。” 赵昭隐着方才被那几人羞辱的怒气,看着有思道:“竟不知道你是从那里学的?怎么净是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思眉头一皱,“你是不是伤了脑子了,忘了上次那个弹琵琶的姑娘,是她跟我说的。” 赵昭深呼一口气,沉声道:“以后不许什么都学!” “哦。”有思老老实实应下一声,觉得心里冤枉的慌,但是老乞丐教过她,为了银子,可以屈服。 片刻,赵昭靠着马车的车壁轻笑一声,又道:“你倒是机灵,还红泥姑娘,是“哄你”差不多吧。” 有思嘿嘿一笑,又撩拨老虎胡须,凑到赵昭耳边小声道:“你看,你也不要灰心,就算是做不成皇帝,到凝香阁做个头牌生意都比别人好。” “有……思!” 赵昭咬着牙,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的叫有思名字。 有思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干脆闭上了嘴巴,与赵昭拉开了些距离。 而赵昭感觉耳畔温热的气息离他渐渐远了,竟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没有人与他相互依靠。 赶车的马夫是个实在到不能再实在的人,出了城约有十里地后,马车咯噔一下子停了下来,然后那车夫朝着里面道:“到地方了。” 有思听见说话,掀开车帘看了看,见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莫说人家,连个鸟窝都看不见。 “能不能往前走一走,好歹到个村子或者镇子上吧。” 那车夫摇摇头,开口了竟是一口方言腔调,“不能。俺赶车这么多年,童叟无欺,多少钱走多少路,几十年木有张过价,你给俺的银子,只能到这里。” 有思商量道:“这次就不能通融通融么?你看我家姑娘貌美又娇弱,怎么在这雪地里走。” 那车夫有些不耐烦了,仍旧坚持道:“俺不管,不论你是啥姑娘,俺都只送到这里。” “你就不能有点怜香惜玉的心么?” “俺没有。” 有思想想又道:“以后给你把银子补上行不行,双倍还你。” “咦~”那车夫鄙夷一声,“你这姑娘说话像是个骗子,俺才不上当,你们要么加钱,要么给俺下来。” “你……”有思张张口又闭上,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已经空空如也连个铜板都不曾剩下。 无奈,只得搀扶着赵昭下了马车,看着那车夫掉转头哼着小曲儿渐渐走远,剩下他们两个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地里,茫然的互相看着。 咯吱咯吱踏着白雪,脚上的鞋子湿透了又渐渐冻住,有思同赵昭赶到下个村庄的时候,用了近大半天的时间。 显然到了陌生的地方,身无分文怎么生存这个问题,有思比赵昭,要有着丰厚的经验。 在村子里寻到一处塌陷的民房,有思搀扶着身体有伤的赵昭歇下,本想着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个破碗,可四下里白雪茫茫,什么都没有找到,于是只能在某一家的墙头下面,寻到了个瓦片,擦擦洗洗,便捧着去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 老乞丐告诉过她,第一家失败了,没有关系,因为好吃的在第二家,第二家要是也失败了,还没有关系,因为更好吃的,再第三家。 在有思讨扰了半个村子的安宁之后,终于讨得了几个发凉的窝头,还有一些带着荤油的剩菜,有一家好心的,还给了有思一件补了又补后,仍旧破了几个洞的旧袄。 有思欢欢喜喜的端着讨来的东西去了破房子里,赵昭看着有思手中的东西,眼神之中情绪复杂莫测,似乎内心挣扎思量了良久,才接过有思手中的窝头,眼眶红红的咬了一口。 第一口,赵昭咬的十分缓慢,似乎手里的窝头比石头还要坚硬,比黄连还要苦涩,咬下一口,细细咀嚼,难受的嗓子哽咽,却仍旧强迫自己咽下。 第二口,速度比一开始快了些,只是不自觉的,眼前迷蒙一片,看不清手里握着的食物。 到后来,赵昭便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如犯了魔怔一样,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因为以后,他所遭受的这一切,都将让那些人加倍奉还! 有思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见赵昭狼吞虎咽,便伸手,将自己只咬了一口的窝头递到赵昭面前,没心没肺的,呵呵一笑道:“这个也给你,我饿不死的。” 有思:十一 从京都到凉城,路途十分遥远,一路走来,赵昭由最开始的悲伤落魄开始变得平静淡漠,有思则一路走着,一路不断的发现探索着新奇的事物。 最开始的时候,有思用来讨饭的是一张瓦片,走着走着,她就捡到了半个破碎的陶罐,又往前走着,她竟还捡到了一只不太残破的碗。 为这只碗,有思高兴了足足有一天,不住的拿给赵昭看,在得了赵昭一声“嗯”的肯定之后,更是觉得心里头满足到了极点。 一天又一天,到了新年。 往年里逢上过年,永州城里的上空,都会绽开五颜六色的烟花,可今年遇上国丧,所到的每个城池,莫说放烟花,欢声笑语都少之又少,老百姓闭门不出,唯恐笑上两声就惹下什么祸端。 赵昭在夜色里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愈发沉默着,不发一言。 有思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回来,高兴的告诉赵昭,她今天又讨得了几个钱,赵昭听着,抬眸看看有思,沉沉道了声,“谢谢。” 有思借着这个机会对赵昭及时提点道:“我们白纸黑字可是立过字据的,到时候你到了凉城,可不能赖了银子。” 赵昭看看有思,沉默着没有言语。 有思以为赵昭要反悔,嘴里咬着一大口包子,含糊不清的威胁道:“你可不能不认,做人要讲道义,你要是赖皮,我就吃了你,我很厉害的!”说着,似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凶恶,有思便将手里的包子狠狠的咬了一口,做出一副吃人的模样来。 本想着吓唬赵昭,没想到嚼的越凶狠,赵昭竟是难得的噗嗤一声笑了,柔声道:“你虽然聪敏,但终究不知道这世上,人心难测。” 有思不服,犟道:“那还能比吃人的妖厉害不成?” “厉害。”赵昭叹息一声,“他们不仅能“吃人”,还能将人的精神意志,折磨的破碎崩溃。” 有思听着,有所理解,“我知道,那些要追杀你的人,也是你的亲人们。” 看着赵昭眼神一暗,有思赶紧又道:“可你身边也还有很多人啊,廉大叔他就是真心为你好,如月姐姐也是真心对你,还有你说的,守在凉城的将士们,他们也在等你回去,你不是一个人。” 说着,有思竟有些哀伤起来,在这人世间,赵昭不是一个人,她却是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但是伤心不过一瞬,有思又乐观的安慰自己,她也不是孤单的,她曾经有过老乞丐,永州城里熟悉他们的,还都以为她这小乞丐是那老乞丐的女儿,曾经有人想问老乞丐买了她这个“女儿”的时候,老乞丐拒绝了对方,还为此挨过几次打,后来有思找去将那些人打了一顿,要咬死他们的时候,老乞丐说人要讲道义,他们打了他,挨顿打也就算了。 有思觉得,老乞丐死了之后,她又有了廉大叔对她好,廉大叔说他曾经有过个女儿,三岁的时候生了天花夭折了,算下来若是到如今,该和她差不多年岁。如今她又开始要饭了,身边还有一个赵昭,他总会安安静静的听她讲说所见所闻,并细心的教她很多东西,夜里的时候,伴着天上的月光,赵昭握着她的手在雪地上写字的时候,有思察觉的出他的胸膛温暖又安全,还带着咚咚的心跳声。 当然,有思承认这其中有她贪图赵昭钱财的目的,若是赵昭不应下给她银子,她一定不会这么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但是,也至少不会舍弃他,留下他一个人。 靠近凉城的时候,已经将要出了正月,天气逐渐变的暖和起来,夜里的时候两个人团在一起,也不觉得那么寒冷了。 一开始的时候,要饭这件事情是有思自己去的,到后来,赵昭便不让有思去了,到了哪个地方,赵昭会跟着街上揽工的人去做一两天杂工,挣下来的钱虽然不多,也足够他们两个余下几天吃饭,或是连着干个三五天,雇辆马车赶路,一来比徒步省力,二来消耗的时间,算下来也不会耽误太多。 所到的每个地方,人们都晓得赵昭是个流浪汉,有思是有浪汉的老婆,两个年轻人彼此爱慕了,背着家里人私奔出来,所以流浪各地讨生活。 一开始的时候,有思觉得赵昭写字好看,可以给有钱人家的孩子做老师,像教她一样教学生,即省力气,赚的钱也不少。赵昭心思缜密,告诉有思,这世上富贵人的心肠大多复杂,他若是被发现了身份,小心翼翼逃了这么多天,便会功亏一篑,但是抓他的人不会想到,原本皇城里最有傲骨的五皇子,会混杂在抗包汉的队伍里,蝼蚁一般的活着。 有思摇摇头,她觉得赵昭不是蝼蚁,用她这段时间所学的学问来说,赵昭如今只像是被困在浅滩里的龙,他各处都优秀无比,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蝼蚁呢? 衡量一番,有思觉得,最不济也该是个乌龟什么的。 这期间里,有思停止了讨饭,却也没有闲着,他们花很少的钱寄居在某个农户家里,有思会帮着人家干活,还学会了做饭,做熟了自己舍不得先吃,等赵昭回来吃。可连续吃了几天之后,有思觉得农户家的主人似乎对赵昭产生了一种类似同情的眼神,总会默默留个馍在锅里,不要铜板,白给了赵昭。 还有一次,他们寄居在了一个屠夫的家中,那屠夫杀猪宰羊,家里面一直飘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屠夫这个行当虽然不愁吃喝,但是算不上是个体面行当,再加上屠夫本人长的如同那街道的土匪,一直拖到三十岁,才娶了个寡妇做妻子。成亲之后,那寡妇两三年才怀上个孩子,如今孩子生了,虽是个男孩儿,但是生的文文弱弱年龄又小,屠夫眼看年纪越来越大,一身的好手艺竟还没能有个传承,便觉得颇为遗憾。 有思与赵昭寄居到那屠夫家之后,赵昭出去找短工的活儿干,有思则留在屠夫家里,为了节省银子,便想着为屠夫家里做些活儿,好减少租费。 一开始的时候,有思勤快的为那屠夫一家下厨做了饭菜,可将那屠夫的儿子吃哭了之后,屠夫的妻子便再不让有思进厨房了。有思一下子无所事事,便去看屠夫杀猪,看了一会儿,就主动要求帮着屠夫杀猪宰羊。 屠夫看有思一个姑娘家,能见了血已经是不错了,还敢要求动手,于是便哈哈一笑,抱着好奇的心理,给了有思一把小刀,要她宰一只半大的鸭子。 有思抓住那嘎嘎乱叫的鸭子,拿着刀手起刀落,几下便将那鸭子杀好,放到了屠夫面前,屠夫一看觉得惊奇,便又让有思宰一只羊。 一把刀在有思手中用的极其灵巧,一头羊杀完了,整个吊在树杈上,皮子是皮子肉是肉,刀刀不差,仿佛变戏法似得,将那羊皮肉剥开五脏分离,甚至捅在脖子上放血的那刀,手法都和屠夫一模一样。 那屠夫看了抱着羊简直要亲上几口,当夜里便让妻子炖了羊肉,要有思留下来做他的徒弟,他们师徒两个好将屠宰事业发扬光大。 有思原本啃着羊腿兴致勃勃就要答应,一旁的赵昭适时咳了一声,才让有思脑子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拒绝了那屠夫的好意,惹的那屠夫一看收徒无望,竟扯着袖子开始抹起了眼泪。 临到走了,有思又合力与那屠夫杀了一头猪,才勉强算是圆了屠夫个心愿,不仅没有收寄宿的费用,还送了个猪腿给有思背在身上,算是他们师徒相识一场有缘无份,做个纪念。 到了凉城的时候,有思背上还背着那个猪腿,赵昭看她背的兴致高涨,也便没有让她将这猪腿处理掉。 到了赵昭所说的军营时,有思发现廉疏已经到了这里,似乎他们主仆两个早有商议,说好了要在凉城集合。 廉疏原本心里抱着希望赵昭或许并没有死,便一直在这里等着,等了许久等的越来越失望了,赵昭突然出现,便惹的中年的男儿开始抹起了眼泪,那样子堪比睡过皇帝的老婆,赵昭才是他亲儿子一般。 这只是打个比方,有思看着他们两个实在不像,便觉得也没有这个可能。 看着有思一直跟着赵昭,廉疏知晓当初让侍卫通知有思营救赵昭的决定是多么正确,于是拉着有思千恩万谢,恨不能跪下来,给有思磕上几个响头。 对于廉大叔如此的热情,作为回报,有思将身上背着的猪腿送给了廉大叔,并且看着他抱着猪腿,激动到神情呆怔,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便觉得格外亲切,想起了老乞丐要饭时常说的那句话,“人间自有真情在”。 有思最开始时觉得,“人间自有真情在,不给铜板给顿饭。”这句话,其精华在于后半句,如今才感觉,后半句暖的是胃,前半句暖的是心。 有思:十二 驻扎在凉城的兵将训练有素,有思不知道赵昭用了什么手段笼络人心,让几十万大军死心塌地的听他号令,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对手知道赵昭的可怕,才在诸多皇子当中,着重点追杀他。 有思如愿以偿,得了赵昭不少的封赏,居住的地方重新变的宽敞温暖,她又睡在了小隔间里,听着赵昭夜里来来回回翻身,难以安寝。 逃难的这几个月里,有思与赵昭都是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就算是去农家借住,他们银子本就不多,又何至于讲究的要上两间房,而且就算他们两个不说,旁人乍一看了,心里便认定了他们是夫妻,住也该住在一起。 夜里的时候,有思会给赵昭讲她要饭时的故事,赵昭劳累一天,在恬噪声中也能沉沉入睡。有思看着身旁躺着的人,离她那么近,梦里似乎也愁绪万千,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搔的有思的心乱了又乱。 有一次,有思还偷偷亲了赵昭的额头一下,不过对方睡的正熟没有察觉,有思为此,还暗暗高兴了好几天。不过有色心,色胆却是不大,有思怕赵昭知道后恼了她,便再没有“胡作非为”过,只有时候趁他睡熟,静静的看上一会儿,一直看到她也打了瞌睡,做起梦来。 有思梦见她要嫁给北海最威猛的妖兽,一转眼,那妖兽变成了赵昭的模样,他们在阴冷的冥海中相互依靠着取暖,共同去摘冥海岛上口味咸涩的果子,他们一起努力,一起冲破冥海结界血洗六界,一起坐上了至尊之位,而且他们还生了一个两个三个宝宝,一个长的像她,两个长的像他,孩子们嬉笑打闹,可爱极了。 这种梦,一般会被人毫不留情的打断,有思每次醒来,都是赵昭正拿着布巾在给她擦着滔滔不绝的口水,见她醒了,便会一脸嫌弃,将手里的布巾丢给她,让她自己来擦。 凉城靠近边塞,酿的酒也比别的地方多上几分粗狂热烈,有思整日里除了花自己那重新装满箱子的银子喝酒吃肉,就是站在不远处,看着赵昭与廉疏商议什么机密大事。 赵昭起兵攻向京都的时候,已经过了人间谷雨,乌泱泱的铁骑在赵昭的带领下,以破竹之势,逼近了大梁京都。 这么多年以来,五皇子赵昭,从来不是那个侯在皇帝身边讨恩宠的皇子,也不是满心里想着怎样在皇帝死后即刻坐上宝座的人,他筹谋多年,手握兵权,握着整个大梁的命脉,而不是只有空空一顶皇冠。 赵昭所到之处,地方官员俯首称臣,一来赵昭竟是手握着皇帝亲笔所书的传位遗诏,二来赵昭自身人品,也让百官心服口服。 大军逼到皇城底下,那在先帝死后逼杀赵昭,靠着阴险手段坐上皇位的人,本是赵昭的兄长,大梁皇后娘娘嫡出的长子。可大梁皇位传贤不传长,他们在宫中讨好了皇帝多年,最后皇帝还是决定将皇位传给了一直在外漂泊,守卫大梁国土,功在社稷的赵昭。这不由得,让算计了这么多年的皇后母子难以接受,最后兵行险招,调动了京都城中一支心腹守卫,在国丧之夜,发动了政变,夺了原本属于赵昭的皇位。 有思觉得,皇帝死的那夜,赵昭或许并不是没有考虑到皇后母子的计划,而是他心里还抱有一丝温情,一丝对亲人的期待。 可那夜满身伤痕,彻底斩断了赵昭心底的最后一点仁慈,再归来,他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帝王。 皇后母子,到了如今一刻才明白,他们并不能坐稳这用小手段得来的皇位,在真正的猛虎面前,他们不过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那抢了赵昭皇位的皇长子,只能颤颤巍巍从龙椅上滚下来,匍匐在赵昭脚下,将他拥上皇位。 新君继位,赵昭并没像皇后母子一样,刀刃上首先要沾上亲人的血,而是留了他们一条性命,将他们关进了皇宫内院,永世不得出来。 原本有思还为赵昭担忧过,夜里问赵昭,若是那些人再跑出来同他抢怎么办? 赵昭当时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只道了一句,放心。 后来,有思便明白了,赵昭没有杀了他们,却是一步一步,将那些效忠皇后母子的党羽彻底铲除,那些人失了势,如一盘散沙一般,若是赵昭杀了皇后母子,或许反而会激发这群人联合起来反咬一口,质控赵昭谋害血亲,为君不仁。 有思有时候觉得好笑,嘴长在别人身上,仿佛堵住了一张还有千千万万张,当初皇帝驾崩,皇长子谋杀赵昭的时候,这些人却不站出来,说皇长子为君不仁,杀害血亲,如今他们这般义正词严,不过是赵昭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和生命而已。 不过这些人最后都闭上了嘴巴,一国之君的威严,不是他们可以挑衅的。 而被囚禁在皇宫里的皇后母子,显然日子过的并不舒坦,从前在宫中只手遮天,如今风水轮流跌入泥里,宫里的人猜度着赵昭的心意,为了讨好新君,也不会让他们母子日子好过多少。 到后来,先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受不得苦,撇下儿子跳了井,那皇长子守着自己一双儿女,勉勉强强偷生了些时日,最后一场风寒没能讨到药来,也丧了生命。 有思在宫中转悠的时候,一开始还能看见那皇长子的一双小儿女,后来便不见了,有思打听了打听,宫里人都一脸茫然的摇头,并不知晓此事。 于是,满是好奇心的有思又去问了赵昭,赵昭皇袍加身,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折子,让有思不要打听他们的出向。 不问便不问,事不关己,有思也乖乖听话。 话说,其实到了皇宫里面,有思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到了御膳房,去打听那会做糖的师傅,御膳房的太监告诉有思,那做糖的师傅已经到了岁数,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 有思颇为遗憾,一整天里都提不起兴致,到了入夜的时候,赵昭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事,从腰间掏出一颗糖来递给她,有思一尝,还是那个味道。 于是有思又开始追问着赵昭是从哪里得来的,可赵昭似乎朝有思卖关子上了瘾,任有思恬噪至极问了千百遍,就是不肯透漏一个字。最后气的有思咬牙切齿,扑过去吓唬赵昭要咬他时,赵昭似是情不自禁,忽然将她拥住,一个吻柔柔的落到了有思的唇上。 有思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觉得心里甜甜的,仿佛赵昭吻一下,心里便吃了这世上最甜的糖。 于是别有目的的,有思又凑过去亲了一下,再回味,果然如此。 还不待有思有下一步动作,赵昭已经一把将有思抱起,两个人扑倒在床榻之上,赵昭呼吸渐紧,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这夜里,有思没有睡在赵昭旁边的小隔间里,而是像他们一路流浪时那样,相拥着睡在了一起。只是不一样的是,如今她的一颗心,连同整个人,都给了赵昭。 夜里有思翻个身,感受着身旁的温暖,恍然发现,自从和赵昭在一起后,她好像并不那么迫切的回冥海了,她如今好像什么都有了,有了荣华富贵,有了相爱的人。 一连几天,有思都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场甜甜的梦里,她甚至有些害怕这场梦会突然醒来,她还在阴冷黑暗的冥海,身边一丝温暖都没有。 近日来,有思觉得廉大叔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奇怪,往往见了面还未等对方说话,有思便率先问道:“廉大叔,你为什么用这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这话问的廉疏一脸茫然,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哪种眼神?” 有思想了想,形容道:“就是那种,怪怪的。” 廉疏似是一下子悟出了什么,看了看四下里无人,忙过去,压低声音对有思道:“丫头,你可不能乱说话,你年岁小,我对你可没什么想法,再说你现在是皇上的人,这种言语要注意,知道吗?” 有思一听那句“是皇上的人”,一张脸唰的红了,一跺脚跑开老远,不敢再见熟人了。 午间吃了半个香糯的猪蹄,有思困意上来,刚想躺下小憩一会儿,便见一个宫女脚步匆匆朝着这边过来了,看见了有思,先是行了个礼,然后恭恭敬敬道:“姑娘,太后要召见您。” 有思愣神了片刻,问道:“太后是哪个?” 那宫女一听这般没有体统的话,吓的声音都颤了,赶紧解释道:“如今的太后娘娘,自然就是皇帝陛下的母亲。” “哦。”有思恍然大悟,重复道:“赵昭的娘。” 那小宫女一听,忙提醒道:“是皇帝陛下的母后。” “有区别么?” 小宫女才学不高,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解答有思的话,生怕自己言语有失,只再次提醒道:“姑娘,是太后娘娘,召见您呢。” 有思:十三 太后的永寿宫里,寂静的仿佛没有声息,十几个宫女端端正正的站在门口,呼吸都轻巧的不易察觉。 有思进了门之后,见那太后娘娘正躺在小塌上闭目养神,一个年岁稍长的在她身边,轻轻帮她按压着额头,从眉心到两鬓,力道均匀轻柔,一直都未曾停歇。 引有思进门的宫女,朝着有思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似乎并没有要唤醒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悄悄站在了一边。 有思也没有出声,进宫前廉疏告诉过她,进了宫规矩大,要时刻注意着,所以有思便转着脑袋四下里看了一番,看这太后宫里摆放的花花草草金樽玉器,比之赵昭房中还要繁多。 站了片刻,对方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有思便踱着步子,在屋里看了起来,左瞧瞧又看看,倒也有不少稀罕的东西,其中一对儿水晶雕成的鸟儿格外生动可爱,不知什么原理,还在不停的晃着脑袋。 有思觉得稀奇,便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哪知那鸟儿脆弱无比,竟是摇晃几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看着地上摔坏的鸟儿,有思还在发愣,便听见噗嗤一声,一道极其不屑的笑声传到耳边,那原本躺着小憩的太后眼睛都没有睁开,朝着身旁的侍女道:“刘嬷嬷,看到没有,乡下丫头就是不懂规矩,不仅不来向我请安,还毛手毛脚,什么见识都没有。” 有思一听,以为对方是嫌弃她摔了鸟儿,忙道:“你这鸟儿值多少钱,我赔给你行不行?” 谁知这话一说满屋子人竟都开始嘲笑有思,那为太后按着额头的嬷嬷眼神不屑的笑道:“这说的什么话,太后是差你那些银子么?” “好了,不就一只鸟儿么,有什么可赔的。”说着,那太后故作大度的坐起身来,抬眸看了有思一眼,似乎并未真正看进眼睛里,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泯了一口,问道:“皇帝连日来宠幸的,就是你?” 有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理会了话中的意思,点头道:“是我。” 这么爽快的应答,太后眸中的鄙夷之色更浓,不过端着自身架子,用一种长辈为尊的语气道:“皇帝年岁也不小了,宠幸个宫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我这做母亲的当初惦念他少,如今后宫里面没个做主的,我也该为他将婚事张罗张罗,到时候你这丫头便封个常在,从今起就住到自己宫里,不必日日宿在皇帝房中了。” 有思道:“我一直同他在一起,他要是离开我,会睡不好的。” “大胆!”太后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摔,茶水溢出来,洒上了桌面,惊的一旁伺候的嬷嬷忙捧起太后的手细细看了看,门口伺候的宫女,也急忙拿着棉布把水渍擦拭了一番。 “入了后宫便要有后宫的规矩!就是皇后,也不能说出这番话来,皇帝是要心系社稷的,怎么能被你一个女人迷的误了大事?如今新后未立,你这丫头便已经陪在皇帝身边,怕是皇后入主东宫之后,你这般跋扈的性子,是要恃宠而骄!你要知道,若是安安分分,还能做个常在,你若是不知好歹,哀家就将你乱棍打出宫去,你永远都别想见到皇帝!” 有思也生气了,咬牙道:“我和赵昭的事情,你凭什么管?” 一旁边伺候的嬷嬷闻言,指着有思喝道:“大胆!你竟敢直呼皇帝名讳!” 太后毕竟是太后,气度比那嬷嬷要稍稳一些,冷哼一声道:“哀家虽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但常理论起来,也算是皇帝的姨母,既然哀家做了太后,就能管皇帝的事情,管你的事情!” 有思一张口,刚要与这太后吵起架来,便听得门外匆匆的脚步声近了,门口的宫女纷纷跪下行礼道:“参见皇上。” “母后。”赵昭进门,先向太后行过礼,后站在有思身侧,朝着太后道:“有思心直口快,还望母后莫要怪罪。” 太后一见赵昭,面容变的柔和了几分,委屈道:“皇帝,哀家沾着姐姐的光被你抬到太后的位置,可到底,还是被人看不起的。” 赵昭面容宁静,道:“母后从小爱护儿子,自然当的起。” 太后一伸手,指着有思道:“她……” “有思于儿子有救命之恩,还望母后宽宏。” 太后看着赵昭坚决相护的态度,也不再继续在有思身上纠结,只语重心长道:“皇帝,你登基已有些日子了,哀家老了,没了精力管那么许多事情,你这后宫之中,该有个做主的人,我与国舅已经商量好了,你那魏娴表妹端庄温柔知书达理,人也生的美丽,正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赵昭抬眸看了太后一眼,沉声道:“母后,这件事情不急,可往后再议。” 太后本欲趁热打铁再说几句,但见赵昭眼眸冷了下来,也没有太过强硬,便道:“那皇帝尽快定夺,这是大事,可要好好思量。” “儿子知晓。”说着,赵昭便拉着有思,几步出了太后的寝宫。 出门刚走了没多远,有思就有些生气的甩开了赵昭的手,叉腰道:“她凭什么要说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和那老太婆理论!” “有思。”赵昭唤一声,音色带了难掩的温柔。 有思尽量将自己的火气咽下,拉着脸问道:“叫我做什么?” 赵昭重新拉起有思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有思心有好奇,便乖乖跟着赵昭走,在高高的宫墙里拐来拐去走了许久,才在一处不大显眼儿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赵昭轻轻打开门进去,有思也跟着进去,四下里看看,不解道:“这里有什么?” “这是我母妃生前住的地方。” 有思听了,联想之前那太后话中的意思,道:“是你的亲生娘亲?” “是。”赵昭点点头,寻到台阶上,拉着有思坐下。“你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怀里总带着糖么?” 有思道:“以前觉得你爱吃,后来便觉得不是了。” “因为我母妃爱吃。” 有思一听赵昭娘亲喜欢的东西和她一样,便觉得格外亲切,“所以你喜欢娘亲,就一直将糖带在身上准备送给她,如今你也喜欢我,所以也带着糖,只送给我,是不是?” 赵昭忽然笑了笑,神情有些难过。 自登上皇位之后,有思便很少再看见他笑了,平日里总是一副威严冷淡的模样,话都极少。 “她和你不一样,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吃完药后嘴巴里苦,心里也苦,便会含上一颗糖。” “药是挺苦的。”这一点有思认同,将脑袋一歪,靠在赵昭身上道:“有你心里就甜了。” 赵昭如哄孩子一般,揉了揉有思的头发。 有思嘿嘿一笑,继续听赵昭讲着:“如今的太后,是我母妃的亲妹妹,在我母妃重病的时候进宫探望,这一进宫,遇上我父皇,便也成了父皇的妃子。” “后来呢?” “后来,我母妃病故了,我怀里装着糖却已经成了习惯,如今想想,或是我母妃在天保佑,我才能遇见你。” 话说到这里,有思反而不解了,“你母妃人那样好,为何你还唤那太后做母后呢?” 赵昭眼神之中透出一丝无奈,“我母妃已经去了,不过追封了一个虚名而已,她向来将份位看的淡,不在乎这个的。”说着,赵昭言语停顿一瞬,“因为我此次拿下京都,用了魏家的兵马,所应下的条件,便是让身为妃子的姨母,成为大梁的太后。” 有思道:“这个我听廉大叔讲过,那魏威是你的亲舅舅。” 赵昭点点头,拉紧有思的手道:“魏家根基深厚,我如今还不能彻底将权利夺回来,所以思儿,还要委屈你了。” 有思嘿嘿一笑,凑过去亲了赵昭一下,“你待我好,我就不觉得委屈,大不了,以后不见那太后便是了。” 赵昭宠溺的看着有思,“嗯,她若召见,能避便避吧。”说罢,又提醒道:“她是个讲究规矩礼仪的人,我若不在时,你万事细心点。” 有思笑眯眯应下,又听赵昭道:“改日我将如月召进宫来陪你,她是个知礼的丫头,多个人提点着你点儿也好。” 说起如月,一开始的时候,有思很喜欢如月这个温柔大方的姐姐,可如今再想起来,竟有些吃味的问赵昭道:“你有没有和如月姐姐睡过觉?” 赵昭一听,眼里带起一丝坏笑,捏了捏有思的脸,“怎么,吃醋了?” 有思见他不否认,瞬间又拉下脸来,却听赵昭道:“她是个知礼数的姑娘,不像你这般顽皮又勾人。” “也是。”有思道:“如月姐姐看着你时,眼里全是你,却又怯怯的,始终在做好自己的事情” 赵昭伸手揽住有思的腰,脸贴着她的头发呢喃道:“她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的心,却被你抢走了。” 有思:十四 那天坐在旧宫殿的台阶上,赵昭深情对有思说,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让有思记得,他心里自始至终,爱的只有她一个。 一开始的时候,有思听着心里甜的像是抹了蜜,可后来发现,赵昭从不说情话的时候,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而开始对她诉说着绵绵情话了,竟是与她生分了不少。 赵昭没有同她再继续住在一起,而是专门为她安排了一处宫殿,当人们都说赵昭未娶新后,竟专宠一个要饭的野丫头时,却发现赵昭将那要饭的野丫头冷落在了一旁,一次出宫到寺庙中上香时,遇上了个姿容妩媚的女子,两人因避雨同时躲在了寺中,互相攀谈几句,对彼此欣赏有嘉。 后来,赵昭命人寻那女子,发现那女子竟是朝中一位高官的女儿,为此,赵昭大喜过望,还试图将这位高官的女儿迎进宫里封为皇后,无论是仪容姿态,还是家世地位,足以当的起皇后的份位。 可人算不如天算,并未过了多长时间,那高官竟是被人发现利用职权贪污过前些年赈灾的银两,并为此谋害过几条人命,所以在朝堂之上,以国舅魏威为首,率百官向皇帝请奏,将那高官一家抄家斩首,以示惩罚。 当时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赵昭并没有驳回的余地,但念在那高官也曾为大梁社稷做过贡献,便只斩杀了那高官一人,至于其家眷,则贬为平民流放他乡,这么一来,就算是那高官的女儿再得皇帝喜欢,一个罪臣之女,也再不能坐上皇后之位了。 有思自从住进了赵昭为她分的房子里面,便听了赵昭的话,很少再出去了,每日里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想着下一次赵昭什么时候再来找她。 而赵昭之前要立那高官的女儿为后的事,有思是趴在乾坤殿大门口的石狮子上偷看赵昭时,听过路的官员门嚼舌根才知道的。 有思不信,觉得定然是这些人误会了赵昭的意思,赵昭怎么会喜欢上别的女人,他分明前些日子,还说过心里只有她一个。 但同时,有思也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就是赵昭定然是要立一位皇后的,立后便说明他会有了妻子,他若是有了妻子,那她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有思心里一下子如同坠上了千斤的石头,若她央求赵昭立她为皇后,怕是赵昭答应了,后宫里那个太后老太婆也不会答应,就算是太后老太婆答应了,朝中文武百官也不能答应。有思知道,背地里人们都叫她要饭的野丫头,之所以没有制止她在赵昭身边,就是以为她成不了气候,甚至连赵昭的妃子都算不上。 有时候,有思觉得她是妖兽啊,虽然冥海常年阴冷,但是冥海的妖兽都是敢爱敢恨自由自在的,她何至于到了如今这样,凡事想之又想,事事为难,斟酌再三,有的事情想做却又不能做。 若是放在以前,她就会杀死那些反对她和赵昭在一起的人,可如今有思知道,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于那群人背后是整个梁国的人,她妖力再强,以一己之力,也杀不了那么多人,她只能像如今这样,一个人闷在心里,忍之又忍。 再后来,赵昭又心悦于朝中一位老臣的孙女,便同众臣商议,立那老臣的孙女做皇后,那老臣已然年迈,劳苦功高,朝中为官之人无不敬仰三分,哪怕国舅魏威反对此事,但是赵昭还是顺应着一部分臣子的意见,将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钦天监里将良辰吉日定在了六月初。 有思听闻了这件事情,三天都没有出门,赵昭来看她,她也没有说话,只闷闷的在屋里,听着赵昭在门口立了许久,然后叹一口气离开。 这世上诸多事情,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总是多生变故,那已经即将成为皇后娘娘的姑娘,在大婚的前几天里,突然遇见了闯进家中的采花贼,那采花贼夺了姑娘的清白,在被侍卫捉拿的途中情急跳了河,淹死了。 这一下子,那姑娘便又不能做皇后了。 有思听知道后,还特意去看了看赵昭,虽然心里不愿意他娶皇后,但还是劝了句“要看开”的话。 赵昭并不见难过,也不见失落,只听到有思一句要看开的时候,从大臣的奏折上面抬起头来看了她片刻,然后一伸手将有思拉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会儿,深深吻上了她的唇,吻的有思一步一步沦陷在了他的柔情和缠绵里。 没过几天,如月从永州来到京都,进了宫便陪在了有思身边,这一下子,有思有了说话的人,心中诸多烦恼也都淡了许多,竟是有了闲情,同如月学起了描妆。 起初的时候,有思自己动手描了,赵昭进门见了之后,总会呆愣上那么片刻,有思本以为是惊艳了赵昭的眼睛,直到后来一次,有思顶着刚描的妆出了门,碰上廉大叔,把正与廉大叔说话的一个武将吓的连连退开了好几步后,才意识到或许不是“惊艳”而是“惊吓”。 这倒还不算,原本有思只是心里觉得尴尬,可廉疏看看有思,深呼了几口气后,朝着有思道:“有思丫头,你这是,在跳大神么?” 有思一听,白了毫无情趣的廉疏一眼,然后朝着自己的住处去了,决定好好的和如月学习描妆。可走了几步,还听身后廉疏言语刚直的问身边的武将道:“她这是跳大神呢吧?康亭,你们卞安跳大神是不是这样的?” 似乎是为了顾及有思的脸面,那武将强忍着没有笑,有思怒狠狠一回头,见那武将正朝着廉疏点头。 廉疏一抬头看见有思回头看他们,便指着有思对那武将说,“你看你看 ,这一瞪眼更像了!” 有思,“……” 几天下来,有思不得不感叹,如月果真是个极其极其有耐心的人,细细的,一点一点的教她,有思上手也灵巧,不出几天,便能自己描出一个好看的妆容。 如月说是有思生的美,有思伸出一双不老实的手摸摸如月的腰,说她生的也美,直逗得如月咯咯笑。 一天里,忽然一个走路扭捏的太监进了有思的房门,手里捧着个明晃晃的卷轴要有思接旨。 有思“哦”了一声,本想一伸手接过来,去被如月拉住,要她跪下听旨。有思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但后来了解到这是赵昭的意思,便也老老实实的跪下,听着那太监扯着尖锐的嗓子,念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 大致意思有思也听明白了,就是不知怎的,赵昭给她按上了个体面的身份,说她是京中某位博学大儒失散多年的孙女,如今经过一番验证,已经让有思认祖归宗,正式归到了那大儒膝下做孙女。 有思听闻那大儒已经八十五岁,扣着指头想想自己少说也有好几百岁了,竟要给个八十五岁的小娃娃做孙女,这简直对不起她冥海的诸位祖先。 不过做人家孙女也便做吧,有思听赵昭的话,他心里有她,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于是乎,有思又同如月一起从宫里搬出去,搬到了京郊外的一处大宅子里,京中人们都知晓有思是那大儒的孙女,这是认祖归宗回去了,只有有思和那大儒互看一眼,到底是与不是,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客客气气的安排有思住下,那大儒与有思便没有再多交集, 而有思发现,之前跟着廉疏在一起的那个武将康亭,此时化作侍卫的模样,护在了有思的院子外面。 京郊外花花草草繁多,或是因为本是妖兽的缘故,有思也格外喜欢这种自然的气息,整日里便和如月一起,种些花草打发时间,或者听那怕老婆的武将康亭,讲说他的妻子是怎样怎样的温柔贤惠,可脖子上带着被抓挠的痕迹当值的时候,不等别人说,那康亭便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道,这不是妻子抓的,是他不小心摔在了柴火上。 有思当时还赞美了一句,康将军家的柴火摆还挺匀整。 这话一说出,饶是温婉似水的如月也忍不住掩着嘴巴笑,那康亭一听,赶紧红着脸捂着脖子,朝着外面去了。 在那大儒的家中住了约有一个月后,有思渐渐觉得乏了味道,觉得这世上许多东西都会有失了新鲜感的时候,但是她对于赵昭,则是时间越久,越牵着她的一颗心。 住在这里虽然悠闲自在不愁吃喝,但是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赵昭了。 相思苦,或许说的便是她如今心里的这种滋味。 又过了半个月,就在有思已经下定决心要混进宫里找赵昭的时候,一道圣旨忽然传了下来。那传旨的太监将圣旨读的清脆响亮,有思也听得清楚明白,那圣旨里的意思,先是夸了一通那大儒的作风,后又将那大儒的孙女夸了一通,有的没的念了好长一段,最后最重要的旨意,就是将那大儒的孙女立为皇后,择良辰吉日进宫受封。 有思淡然的接了圣旨,进了屋里,又返回身来如梦方醒,惊喜的问如月道:“刚才说的那大儒的孙女是不是我?” 如月点点头,郑重道:“是呢。” 有思:十五 自赵昭封有思为后的圣旨传下之后,有思的日子便没有消停过。一开始的时候,有思上街,总能碰见那么几个想要上前套近乎动手动脚的人,好在有那怕媳妇的康亭小将军保护,不待那些人靠近,便已经一脚踢飞在了路旁。 后来,夜里便有人硬闯有思所住的院子,有思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一阵打斗之后,会有浓浓的血腥气传到鼻息间,越是临近册封之日,这些刺杀便从未间断过,甚至几次外面的侍卫拦不住,还有蒙面的刺客闯到了有思的面前。 有思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看着刺客,想起之前那老臣孙女的遭遇,问道:“你是采花贼么?” 那刺客一听,眉眼愈发狰狞,凶恶道:“我是来要你命的!” 有思一听,无聊到用手指绕着落在肩上的头发,“我的命是不能给你了,不如,将你的命给了我。” 话音刚落,那人已然劈到有思额间的刀,仿佛一瞬间被巨大的力量阻住,丝毫不能向前,也后退不得半分。震惊之间,那刺客想要丢下刀逃跑,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如同与刀身焊连在一起,动弹不得。 噗嗤一声,血肉破开的声音响起,那刺客瞪大眼睛看着一双白皙柔嫩的手,轻轻剖开了他的胸膛,然后带着血液粘腻的声音,将他心的脏在他眼皮子底下拉扯出来。 有思将一团血肉放在鼻端闻了闻,皱着眉头,不高兴道:“人间的东西吃多了,都不喜欢吃生肉了,闻着腥臭恶心。”说着,随手一扔,将那颗鲜血淋漓,还在隐隐跳动的心脏扔在了地上。 随着心脏一起倒地的,还有那被吓破了胆的刺客,临咽气了,还不可置信的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地上自己的心脏在一旁抽搐不停。 事后,进来收尸的人都惊讶不已,有的甚至吓晕在了当场,只那怕媳妇的小将军康亭仿佛见多识广,面上还有几分淡定,勒令手下人不许将这件事情讲说出去,并威胁一通,若是谁说出去,就满门抄斩此类此类血腥又恶毒的话语。 别人怎样看待她不重要,但是有思仍旧十分懊恼自己的做法,因为当天夜里听闻有了刺客,如月跑进了她的房间,一进门正见有思将那人的心扔在地上,当即便昏倒了。 直至以后两三天里,如月都还有些害怕有思,一张脸白里透着青,但过了几天,察觉有思依旧对她亲切,心里也开始慢慢接受了。 由如月的反应,有思还感叹赵昭果然有两下子,当初在破庙当中眼睁睁的看着她杀了那么多人,竟是连大气都没有出一下。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如月对有思也越发上心起来,规矩之类的提点了一大堆,反反复复的为她拍着大红凤袍上的褶皱。 有思问过如月,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听到这个问题,一向知礼的如月沉凝了许久,才低着头对有思说,只要是主子喜欢的,她都会尽力呵护。 这句话说的有思脸颊一红,又开始对着镜子描自己脸上的妆。 受封那日,因在国丧期间,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布置少了,更多的是肃穆**。 有思的手被赵昭拉着,一步一步踏上了大殿前百十级的台阶,她有思从今日起,变成了大梁国的皇后,赵昭的妻。 受着朝中百官朝拜,有思竟没来由的有一丝慌乱,赵昭拉着她的手稍稍握紧,像他们流浪时在雪夜里相互取暖,给予对方鼓励一样。 于是,有思又慢慢的安下心来,觉得不管赵昭此生寿命长短,她都会陪着他,哪怕他白发苍苍,拄着棍子分不清南北方向,她也会守着他,绝不离开。 礼成之后,有思去到她往后该住的凤仪宫中,沿途发现这一次赵昭除了娶她,还将许多大臣的女儿也迎进了宫中,后宫嫔妃,一下子封了齐全,那太后老太婆的亲侄女,国舅魏威的亲女儿魏娴,就在贵妃之列。 有思想想,安慰自己,赵昭说过他心里只有她,那他真心要娶的便只是她,他还在忌惮着魏家的权势,所以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娶了那么多女人。 有思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如月听,问如月是不是这样,如月看着有思,点了点头。 夜里,有思一直等了许久,终于等得了赵昭前来,多日不见,有思欢喜的同赵昭诉说着自己心里无尽的思念,赵昭将夫妻两人该饮的交杯酒递到有思唇边了,都没能堵上她的嘴巴。 赵昭满眼宠溺的看着有思,今时今日这一刻,也觉得无比满足,仿佛耳边只有听到有思恬噪的声音,一颗心才能被填满,才能安定下来,不至于夜里翻来覆去,愁苦难眠。 这一夜,有思终于又窝在了赵昭的怀里,感受着身边的温暖,觉得亲切无比幸福无比,有思不记得她的父母长的什么样子,但或许同类的本体也差不了多少,她从小独自在冥海中摸爬滚打,族中的先辈们教给她适者生存,也告诉她要冲破冥海结界,血洗仙郡之类的话,却从没有谁,能像赵昭一些样,在细节中给予她关爱,让她一颗心都被他的喜怒牵绊着。 或许现在,就算赵昭没有荣华富贵,跟着他一起讨饭,她也愿意那样过一辈子。 有思觉得自己的爱热烈且深刻,她在冥海时听说,冥海的女子都是她这般性格,爱的深情,若是恨,也恨的干脆。 凭着直觉,有思认为赵昭爱她并不算淡薄,只是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阻碍了他的爱意。 有思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若她可以像廉疏那样帮助赵昭,她也愿意为他扫平一切障碍,让他眉宇间的愁绪慢慢舒展。 第二天日上高杆,赵昭早已经离开凤仪宫去上早朝,有思在被子里睡的迷迷糊糊,如月进来,耐心叫了她三次,说是早该去给太后请安了。 有思一听又要去见那老太婆,说什么也不愿意,最后如月搬出了赵昭,有思才点头答应,她不想因为有些事情,让赵昭为难。 那太后老太婆似乎比之上一次更加看有思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尖酸刻薄的话语说了一句又一句,有思有一瞬想要扑过去将那老太婆扯碎吃了,可咬咬牙,权当做耳旁刮了一阵臭风。 再回来,有思发誓再也不去那老太婆那里,到了凤仪宫,才发现赵昭那三宫六院的嫔妃,都聚了个团团圆圆向她请安。 有思昂着脑袋,尽量摆出一副如月教的那种优雅姿态,坐在正位上,接受着后宫妃子一个个的行礼请安,虽然第三个过来,有思已经忘了第一个的姓名,最后一个过来,有思已经记不清中间那个是什么头衔,可其中有一个,有思倒是映象深刻。 那头高傲的昂的比她还高的,正是国舅魏威的亲生女儿,太后老太婆的亲侄女,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她的魏娴。 尽管有思不太会察言观色,可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魏娴对她的鄙视姿态,仿佛在魏娴眼中,她如今不是赵昭的皇后,还是那个蹲在街头要饭的乞丐。 有思看那魏娴时,也觉得好笑,她要饭的时候,就已经看多了这种嘴脸,不过就是有钱人家惯坏的小姐,傲慢做作一派天真,在众妃子的面前,比之她更像个皇后。 有思并未将她看在眼里,但是当天夜里,有思在房中望着月亮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赵昭前来,有思让如月派人去问时,如月才吱吱呜呜,说赵昭去了皇贵妃那里。 皇贵妃,不就是魏娴么。 这一刻,有思趴在窗前望着月亮,觉得自己很难过,她不是没有想过赵昭会娶很多女人,但是想象,和事实发生了,真的不一样,像是一颗心被什么咬了一口,不仅疼,还空落落的。 安安静静的如月为她铺好被褥,来到有思身边安慰她,说这是嫁到帝王家迟早要承受的。有思将半张脸埋在自己臂弯里,其实她知道,何止是帝王家,凡世富贵人家,又何尝不都是这样。 这一想,有思觉得,她竟也和一个人间的女子一样悲哀可怜了。 想着想着,有思想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天真的以为,是不是将赵昭的那些女人都吃了,赵昭就可以只和她在一起? 这时如月告诉她,做人就是这么难,有时候一时冲动做下了错事,以后将会更难。 整夜里,有思开始像赵昭一样,在床榻之上辗转难眠,心里像是装了很多事情一样沉甸甸的,可细细琢磨,又只有一个赵昭。 想的烦恼了,有思坐起身来,寻了个角落将自己靠在墙角,她心里有些怀念和老乞丐要饭的日子了,那时候一个铜板,讨到一份还有残肉的剩饭,他们都会高兴的跳起来,将两只破碗敲的叮叮作响。 那时候她觉得在人间过的惬意又简单,可如今什么都有了,心里却开始不痛快,觉得进一步难,退一步也难。 有思:十六 第二天,魏娴便来到了有思宫里。 如月告诉过有思,若是宫里哪个女人被皇帝宠幸了,第二日便要到皇后面前请安,这是礼数。有思瞧着那魏娴不像是来请安的,倒像是来耀武扬威的,仿佛赵昭本就该是她的,而且以后,也会长长久久的留在她的宫中。 有思夜里没有睡好,精神不济,没有心思与那魏娴斤斤计较。 事实证明,那魏娴也并没能嚣张多久,夜里的时候,有思听闻赵昭又宿在了别处,想必魏娴已经和她一样,守在门外,坐在窗前,满怀希望静静的等着,然后失望透顶。 夜里有思还是难以入眠,披了件衣裳就想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不知道是不是内心的情绪作祟,竟是走到了赵昭留宿的宫门前。 站在高高的宫墙下面,有思看着那宫里的灯还亮着,便想着进去找到赵昭,同他说说话,说说自己心里的难受,可刚迈开步子,那宫墙里的灯便熄了,里面隐隐,还能传来女子的笑声。 有思停住了脚步,没有敢再进去,她并不是怕谁的怪罪或者呵斥,她不过是怕进去了,看见喜欢的人正和别人卿卿我我,她害怕那画面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脑海。 翌日一早,去到有思宫里的妃嫔,是个说话干脆的姑娘,如月告诉有思,这是朝中某个将军的女儿,习过武艺,算是个巾帼女英雄。 有思看着她,心里原本生出了几分喜欢,可想想她已经是赵昭的女人,眼眸里的光彩便又慢慢的暗淡下来,郁郁寡欢。 那妃嫔给有思请过安,见有思趴在桌子上走神,便细细看了有思几眼,话语里不似别人那样恭维,也不似魏婉那样鄙夷,只如平平淡淡谈起一件事情。“娘娘何必这么愁苦,这后宫里嫁进来的女人,能得皇上对娘娘一半儿的情分,便都知足了。” 有思抬起头来,诚心问道:“你也认为他心里果真爱我?” 那妃嫔似乎没有想到有思会问她这句话,苦笑一瞬,点了点头。 有思失落道:“可他还是娶了别的女人。” 听着这个“别的女人”,那妃嫔也明白自己就包含其中,再看看有思,开口道“娘娘还要看开些,雨露均沾,也是皇上不得不做的事情。”说完,又向有思行过一个礼,“娘娘好生歇息,臣妾告退。” 有思见她要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妃嫔低头应道:“臣妾流华宫惠嫔,王燕微。” 说罢,王燕微又抬眸看看有思,犹豫片刻,最后开口道:“娘娘若有什么事情,可遣人去流华宫召臣妾来,臣妾与陛下自幼相识,定会为皇上和娘娘解忧的。” 有思没能听出这王燕微话中意思,如月却是明了些许,上前一步行过礼,赶紧代有思回道:“多谢娘娘了。” 那王燕微点点头,看了看如月,再看了看有思,静静退出了门去。 待房间里重新变得静悄悄的,有思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嚼了两下,觉得食不知味,便又将那果子扔了,扭头看着正在房中收拾的如月,问道:“你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情感?” 如月将桌上有思扔下的果子收到一旁,轻声细语道:“是什么样的感情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知道,若是娘娘以后有什么难处,惠嫔可能会帮衬着娘娘一把。” “为什么,我与她又不认识?” 如月沉思片刻,低声道:“娘娘,有些话如月不该说,但是如今还是要提醒娘娘,皇贵妃娘家势力大,在后宫之中一定不会**分,惠嫔的娘家一直效忠陛下,所以必然不会倒戈到皇贵妃那里,娘娘背后除了皇上的宠爱再无依仗,若是惠嫔愿意帮助娘娘,是件好事啊。” 有思望着如月这个分明不过十七八的姑娘,问道:“如月,你整日里思虑这么多事情,不累么?” 如月垂下眸子,有思微不可查从中听出了一丝叹息,“奴婢十一岁就跟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东西,可学的越多,奴婢知道皇上心里的思虑,必然比奴婢更多。” 有思用手敲着桌面,无奈道:“做人可真难。比冲破冥海结界,血洗仙郡都难。” 如月一时蹙起眉头,小声问道:“娘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有思舒展了舒展筋骨,“一件我从小立志要做的事情。” “思儿从小要做什么事情?” 门外突然传来问话,正是有思心心念念的那个声音,有思猛然回头朝着赵昭看去,见对方笑盈盈的望着她,一时之间,感觉这几日心里的不快全部涌了上来,眼圈一红,扑簌簌落下泪来。 赵昭脚步僵了片刻,就算是雪地里被冻坏了手脚,一天里讨不到一顿饭吃的时候,也没有见有思哭过,如今封了皇后,成了后宫之主,却还是让她落了泪。 几步过去,赵昭心疼不已,将有思拥在怀里,揉着她的头发安慰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一旁的如月朝着赵昭行过礼,知趣的悄悄退了下去。 有思抵在赵昭怀里,听着耳边真实的心跳,闷声道:“你抛下我,去和别的女人好了。” 赵昭抱着有思,无可奈何,“我这不是还在么,我永远都在,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有思抬起头来,望着赵昭的眼睛,再次确认道:“你心里还只爱我一个吗?” 赵昭将下巴抵在有思发间,点点头,“爱,永远都爱你一个。” 有思挣开他的怀抱,拉起赵昭的手,恳求道:“我们不做皇帝了好不好?像我们去凉城的途中那样,你出去做工,我在家等你,一路上那些普普通通的农家夫妻,他们生儿育女都过的很好。若你怕累,不愿意做工,那我去做也好,或者我们要饭,我要饭给你吃,好不好?” 说到最后,有思忍不住言语哽咽起来,一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她,如今看着赵昭,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 赵昭伸手将有思的眼泪擦干,想抱抱她,甚至想一心软就应下她的话时,又将目光挪到了别处,带着几分鼻音,沉声道:“抛开一个男人该有的雄心壮志且不说,生在帝王家的人,有时候想做什么由不得自己,若是不握住这天下大权,怕是乞讨的生活都不能太久,思儿,你要相信我,我如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要以后和你在一起。” “真的?”有思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赵昭低头吻向她的额头,“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有思眼里含着泪,听着赵昭的承诺,还是笑了起来,“分明有的。” “什么时候?”赵昭回想一番,一片茫然。 “当初你留下我,义正言辞说只要我做个丫鬟,当时白纸黑字,可是按过手印的。” 赵昭点点头,看着有思,坦白道:“是按过手印,却是你按了,我可没有。” 有思道:“那字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好呀!你果真骗我。” “不敢不敢,你整日里威胁要吃了我,我敢不给你银子么。” “哈哈。”有思如今重点显然已经不在银子上了,叉腰骄傲道:“看,你害怕吧,怕我吃了你。” 赵昭极其配合,微微颔首,朝着有思蛊惑道:“我是怕你吃了我,可我已经将你吃了。” “什么时候?”有思觉得赵昭定然是在说大话,伸出胳膊将袖子挽上去,露出完好无损的皮肤道:“说慌,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赵昭不急辩解,悠悠坐到一旁,眼中含笑看着有思道:“胳膊没事,我吃的,或许是肩膀。” 有思扯起衣领,将脸凑进去看了看,“分明也没有。” 赵昭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层层剥开外衣,露出里面诱人的果肉来,张口含进嘴里。 “或许,我吃的是前胸,或者腰上。” 这一扯皮,有思渐渐听出端倪,抬起头来,见赵昭重新剥开了个葡萄,于是故作“报复”,在葡萄即将触碰到赵昭嘴唇的时候,扑过去,一张口抢了过来。 可未等有思将一颗葡萄咽下肚“功成身退”,便已经被一双大手扣住腰身,半分都退不得。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难以退却的不光是身体,连同着有思的一颗心,都已经被牢牢禁锢,再无退路。 由这一次,有思又被那太后老太婆叫了过去,什么狐媚惑主有失体统白日宣淫的罪名说道了一通之后,碍于赵昭的袒护,那太后老太婆勒令有思闭门思过一个月,好反醒自己的过失。 然而这条命令从有思的一只耳朵里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里跑了出来,出了那老太婆的宫门,便已经将这条惩罚忘的干干净净,除了凤仪宫里,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立在墙头上都没人去管。 可这一下子,似乎反而让那太后老太婆又抓住了把柄,派了宫中的一些侍卫太监,竟是将有思强行关在了凤仪宫里,所有人不得相见。 有思:十七 被禁足时,凤仪宫里除了有思几个贴身的婢女,其他人一律不得相见。 近几日,有思将凤仪宫里藏着的银锭子倒出来数了几遍之后,又将珠帘上的琉璃珠子数了一遍,在数清了凤仪宫里有一千三百块地砖之后,又知道了盆里的兰花长了二十二片叶子,最后在将目光看向如月头发的时候,将一向文静似水的如月,都看的慌了神。 一开始的时候,有思是不愿意被困在这冷清清的凤仪宫里的,可赵昭告诉她,为了他们以后能在一起,她必须要忍受这暂时的困苦。 有思觉得,既然赵昭已经为他们的以后想了那么多,那她也可以为他做些什么,至少眼下可以听话的待在凤仪宫里。 那太后老太婆下了命令,一个月里不许有思再见任何人,那么这一个月的时间,太后老太婆必定会屡次搬出一些教条理论,劝说赵昭去往魏娴那里。 想到这里,有思又第无数次的隐下了将那老太婆和魏娴咬死的冲动,忍着胸中一口气,待在了凤仪宫中,因为有思知道,或许因为她一时冲动,会让赵昭耗费了这么久的苦心白费。 有思也明白赵昭一直在忌惮什么,他在忌惮魏威的势力,怕自己刚刚稳固的江山再次大乱。有思也曾设想过,干脆杀了那魏威一了百了,可是那魏威老奸巨猾,身边必定暗卫重重,也不乏有人间修士伴在身边,若是她贸然出手,必定要使用妖力,到时候如果被发现是妖兽,那么她和赵昭,便更没有以后了 。 所以有思斟酌再三,也选择隐忍下去。 可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情就像赵昭曾说的那样,就算是你安安稳稳,不去招惹旁人,旁人也未必会让你过的舒心。 一日里,有思睡前捧起御膳房做的骨汤刚要喝上一口,汤水端到嘴边了,有思用鼻子轻轻嗅了嗅,闻到了一股不一样的味道。 这骨汤,与平日里她喝的不一样,御膳房的师傅都是几十年的手艺,就算是辅料有偏差,也不会是这种淡淡的药腥味,这种味道凡人或是难以闻到或者尝出,但是有思身体里有着上古妖兽的血脉,能细微的观察出周围许多细微的味道。 当然,只除了初来乍到人间时落进猪圈后,连着半个月里,有思吃馒头都觉得是猪屎味儿。 悄悄唤来如月,有思指着碗里的骨汤小声道:“这汤里有毒。” 这一句话,把如月吓的脸都变了色,细细端过汤来看了看,闻了闻,虽然没能发现什么,但知晓有思从来不说谎,便不敢让有思再喝,忙端起碗来,匆匆走了出去。 不消一会儿,如月低着头从外面回来,虽然没有显得慌张,脚步却是比平时快了一些,碗里的汤还剩了一半儿,疾行之时险些撒了出来。 见了有思,如月才悄悄开口道:“娘娘,是有毒,我拿出去喂了一只猫,喝了不过一半儿,那猫便死了。” 有思看着如月,眸色冷冷道:“她们是不是想杀了我,让魏娴做皇后?” 如月情绪稍稍平稳了些许,面色依旧不好道:“这倒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娘娘知道吗?这碗汤原本不是给您的,每日里各个宫里要骨汤的人不少,那御膳房的师傅都是定好了份数,贴上各宫的名字备出来的,临送到宫里了,您那碗被个新来的宫女给洒了,御膳房的师傅便从备好的里面挑了个品相好的先给您送,说是差了哪位主子的随后再补,因是那送汤的小太监是奴婢的老乡,每次都要同奴婢多说几句话,今日一聊,还聊起了这件事情。” 有思心思活泛,推想道:“难道所有汤里都有毒?” 如月摇头道:“不会,娘娘是放了一会儿才喝的,想必别的宫里已经喝了,方才我出去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该是没什么事情?” 有思又道:“会不会是途中做的手脚。” “一直是我那老乡送的,我回想着,他今时和往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有思眼眸转了装,警惕的看看四周,“你的意思是,这宫里有内贼?” 如月道:“宫里的人,都是皇上亲自选的,但是也保不齐,有那边的人。” “这好说。”有思道:“若是宫里有内贼,这汤送来的时间不长,所以下毒的时间必然也不长,凤仪宫里如今被封着,进进出出就这么几张脸,你把她们都叫过来,我能嗅出谁身上还留着药味。” “好。”如月应下一声,拉拉有思的手作为安慰,赶忙出去叫人了。 不一会儿,还留在这宫里的五个宫女全部聚了过来,有思靠坐在塌上,朝着那几个宫女道:“今日来,检查检查你们礼仪学的怎么样,你们一个一个,过来同我请安看看。” 几个宫女一听,也不敢多言,一个个上前谨慎小心朝着有思跪下请安,总体来说,规矩学的怎么样,有思看不出来,却是在第三个跪下来的时候,有思皱了皱眉头,起身到那宫女前转了一圈,没有说什么,又坐回了原位。 一轮下来,有思将第三个宫女留了下来,如月吩咐别人去院子里将落下的叶子扫了,说是怕夜里下了霜,第二天踩上去滑脚,只叫那留下的宫女伺候有思便可以。 那宫女小心翼翼为有思铺好床铺,或是因为心头有虚,表情总是怯怯的,不敢抬头看有思。 有思笑笑,吩咐道:“将屋里的蜡烛熄了,只留下一盏吧。” 那宫女得了命令,以为是有思要睡下了,便乖乖的照做。 凤仪宫的寝殿里,随着一盏盏蜡烛的熄灭慢慢陷入黑暗,只一簇小小的火苗留下,似乎照亮不了多少地方,屋里隐隐绰绰的,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有思托着腮,在晃动的光影里细细的看着那宫女,她显然并没有得罪过她,也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可为什么她偏偏要害她呢?老乞丐说这世上的事情要讲道义,难不成这些人的道义,都喂了狗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思的目光,宫女一回头,见平日里性格尚好的皇后娘娘,此时看着她的目光阴森可怖,竟有着满满的杀戮气息,不由得吓的身子一抖,将手上灯笼的罩子跌在了地上,连番滚动,到了有思脚下。 有思俯身,将那灯笼的罩子捡起来,吹了吹上面并不曾有的灰尘,朝那宫女道:“你今天的表现很好,那边桌上还有半碗汤,赏给你喝吧。” 那宫女一听汤这个字,明显呼吸一紧,但随后很快,又朝着有思行了个礼,“多谢皇后娘娘赏赐,奴婢这就端回去。”说着,便到桌前,端了骨汤想走。 “不用了。”有思道:“就在这里喝吧,端走了,要是凉了怎么办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宫女捧着半碗汤,一双手开始颤颤巍巍的抖了起来,看着有思此时目光锐利,不由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有思直言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下毒杀我?” 那宫女一听,果然事情已经败露,便不住的叩着头道:“是,是太后娘娘和皇贵妃,她们说要是奴婢不这么做,就杀了奴婢。” “所以,你就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有思一想,点点头认同,“这么一想也果真公平。” “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请娘娘饶恕奴婢一条性命吧!” 这时,寝宫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如月进来,将一袋金叶子扔到那宫女面前,一向细声细语的人,竟难得声词严厉了起来,“你被威胁?怕是不止吧,这金叶子是哪里来的?我们做奴婢的,就算是干上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得这么多!” 那宫女眼看证据确凿,也不敢再辩驳,只不住的朝着有思叩头,嘴里不停的说着饶命,怕是丝毫忘了下毒时,已经畅想到了以后荣华富贵的生活。 宫女将脑袋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上,直到额上出了血,都未曾停歇,磕到头发散乱的时候,一抬眼,见一双绣了凤鸟儿的鞋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那宫女僵着脖子缓缓抬起头来,却见入目之间,眼前一双眸子带了些妖异的颜色,吓的她想要呼救,才发现声音被卡在了喉间,闷进了肚子里。 比死亡更大的恐惧感袭来,那宫女发现自己蓦然已经不受控制,一双手仿佛成了别人的,颤抖着端起一旁边的半碗毒汤,慢慢送到了自己唇边。 咬紧牙关,那宫女强忍着,本不想张口,可无形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强迫着撬开她的牙关,牙齿在嘴巴里断裂两颗,浓浓的血腥气伴随着已经凉透的毒汤,缓缓的从她的口腔流入,一直到了肚里。 身体再一次由了自己,却已经毒发不受控制,那宫女浑身痉挛抽搐着,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口中的白沫伴随着牙齿断裂的血水一起流出,直到没了声息。 有思到了人间之后,已经极少这样动用妖力,如今心境似是有所困扰,少了以前的纯粹,竟发现体内妖兽杀戮的本性有些难以控制,想要扑上去,将那已经不再动弹的尸体彻底撕碎。 “娘娘。”耳边有人焦急的唤了她一声,有思停住了脚步。 “有思。”那人又唤了一声,有思一双眼睛渐渐清明,见如月脸色苍白,害怕到嘴唇不自觉的颤抖,眼眸之中却任旧透着几分关切。 “如月姐姐。”有思应一声,清醒过来,只觉得身心疲惫。 有思:十八 后宫之中,人人都知晓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是有个宫女,嘴馋偷喝了皇后娘娘的汤,可巧那汤里有人下毒毒害皇后,结果那宫女一命呜呼,做了替死鬼。 为这件事情,赵昭大发雷霆,派人一路查下去,斩杀和处罚了不少后宫之中有所涉及的人,有思知道,借此机会,赵昭在宫中拔除了不少国舅魏威和太后老太婆的眼线,继而换成了自己的人。 至于那幕后主使,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前朝后宫,哪个最想让有思死,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只不过眼下因为这件事情拔除你魏威,还远远不够。 有思禁足期间,不能出去见任何人,旁人也不能来看有思,这条命令最不能限住的人,除了赵昭,便是那身为皇贵妃的魏娴。 每每赵昭宿到了她的宫里,她便一定会抽出时间来骄傲自满的朝着有思炫耀一番,仿佛过不了几天,有思就会被赵昭厌弃,会被打进冷宫当中,身上长满虱子,一个人卑微可怜的结束生命。 魏娴自认为的羞辱,并没能真正让有思放在心里,只在听她说起她和赵昭怎样恩爱的时候,觉得一颗心像是裂开了小口子,带着隐隐的疼。 最后有思听不下去了,便一盆水,将那魏娴给泼出了凤仪宫。 为此,那太后老太婆还专门差人来训斥有思,说她这般泼辣善妒举止粗鲁,全然没有一个皇后该有的仪态。 有思不知道身为皇后到底该有什么仪态,但是知道那骄傲自满的魏娴,如一个市井得意的小人一般,也并没有好过她多少,如今所谓对她的指正教育,不过也就是偏心的针对而已。 可对比只知嚣张得意的魏娴,在宫中混迹了一辈子,并且依旧得了势的太后,明显手段要毒辣一些,魏娴不出手,她也会出手,她不出手,那国舅魏威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坐上皇后的位置,迟早也会出手,铲除有思这个阻碍。 若是魏娴果真做了皇后,那这宫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有思想着,那这大梁的天下,后宫会是魏家的,前朝有一半儿也会是魏家的,到时魏家权倾朝野,若是魏娴再生个儿子,怕是这江山,都逃不开他魏家的掌控。 外戚干政,自古以来都是件麻烦事情,赵昭在努力的制止这件事情的发展,一点一点的瓦解着魏家的权利。 可赵昭越是这么做,怕是魏威会愈发等不及,除了在朝堂之上动手脚,也会将矛头更快指向有思这边。 最开始来的招数,是寒冬腊月的一次宫宴后,有思走着走着,被个看上去面容娇艳的女子唤住了脚步,这女子有思有些映象,好像是那魏威一个同党的女儿,整日里如一只听话的狗一样跟在魏娴身后,没少说过她的坏话,进了宫里后,做了赵昭的美人。 那美人唤住有思,说是有话要说,可待四下里无人走近了,便将身子一歪,拉着有思就往已经结了薄冰的湖水坠去。 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以她之力,根本没能拉动有思,只她一个人身子一沉,掉进了湖里,冰天雪地里拍打着浮冰碎裂的湖面喊救命。 片刻,四周巡逻的侍卫跑过来,跳进湖中奋力将那美人救起,只是冬日里湖水冷的刺骨,上了岸后那美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有思为了看热闹也赶紧过去,朝身旁的侍卫问道:“死了没有?” 那侍卫被冻的抖着嘴唇回道:“禀皇后娘娘,还活着。” 有思瞧着,有些可惜,她看这女子不顺眼,又不好自己杀人,这么冷的湖水,怎么没将她淹死呢。 边这样想着,有思边听得极其浮夸的一声尖叫,那骄傲如同孔雀一般的魏娴自一旁出来,扯着嗓子对身旁的人道:“快去传太医,快!” 说着,来到身边,拉起地上那冻到已经快死的美人的手,哀哀哭道:“我可怜的妹妹,你这样好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害你呢?” 这一句话,说的有思心头一愣,而后想起了惠嫔王燕微曾经告诉过她,历来后宫后宅里的女人,恶毒的花样千篇一律,却总让人不设防便已经中了圈套。 果不其然,那落水的女子被太医诊治之后,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皇后娘娘害我。” 这一句话,不仅引来了那太后老太婆,连被政事锁身的赵昭都来了。 有思并未神情紧张的开口喊冤,只有一说一,看着赵昭的眼睛,简单道:“我没有。” 赵昭与她对视一眼,却垂下了眸子,陷入了深深的思量当中。 魏娴站出来,指着有思道:“分明是你!当时只有你和她,那么宽的路,她还能自己掉下去不成?” 有思点头,“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你信口雌黄!”魏娴尖声喝道:“当时我去的时候,你就在一旁站着,说明你行凶之后见她没有死,便恶毒的阻止侍卫带她去寻太医,你是想等着她被活活冻死!” 魏娴说着,已经有人极有眼力的,将那几个救人的侍卫传了上来,问是不是有思阻止。 那几个侍卫战战兢兢,异口同声都道,皇后娘娘分明问过“人死了没有”。 还有一个像是急着同魏家投诚,便道:“那时候皇后娘娘一听人没有死,分明是面露可惜的。” 有思坐在那里,依旧没有辩驳,那掉进湖里的美人此时被侍卫搀扶着,脸色苍白无比可怜,到了太后和赵昭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声色哀泣可怜道:“臣妾平日里逞一时口快,是说过对皇后娘娘不好的话,今日觉得对不住皇后娘娘,便想着过去同皇后娘娘道歉,哪想到皇后娘娘记恨臣妾在心,竟是将臣妾一把推进了湖中,要臣妾去死。” 说着,那因落了水满身病态,已然不美的美人,又跪着到了有思面前,哀哀求道:“皇后娘娘,是臣妾平日里不对,还请皇后娘娘饶恕臣妾一条性命啊。” 有思看着那人一双手就要扯住她的衣裙,就像是冥海之中那百爪的章鱼一样,若是被缠上,便会沾染满身腥腻难以摆脱,于是有思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点,不想让那美人拉扯上自己。 可在别人眼里,这个动作已然显出了有思对那美人的嫌恶,和毫无怜悯的心灵。 “皇后!” 太后率先拍了桌子,第无数次言辞咄咄的道:“身为一国之母,本应宽宏大度,若是手下的妃子犯了错,也有后宫的规矩在那里摆着,怎么可以凭一己私欲,说杀便杀!” 有思听着,并不想和这蛮不讲理的老太婆理论,倒是有思身后的如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少了往日的从容模样,焦急道:“”当时奴婢去为皇后娘娘娶手炉正回来,离的不远,看的清清楚楚,并不是皇后娘娘将美人推下去的。” “啪”的一声,魏娴一记耳光已经打到了如月脸上,“不是推下去的,难不能还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么?” 如月忍下了这一记耳光,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只觉得同有思一样,百口莫辩。 这一下子,如月受的,有思却受不得了,过去看看如月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几步过去到了那魏娴身边,抬手便要打。 魏娴尖叫一声,慌忙护住了脑袋,可有思的巴掌还没有落下,赵昭已经拦在了魏娴的面前,沉着脸劝道:“思儿,你不能打。” 有思看着赵昭,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就因为她是魏威的女儿,所以你还要我一忍再忍?” 如月跪着拉住有思的手,望着有思,轻轻摇了摇头。 尴尬一瞬,那太后老太婆刚欲站起来再指责有思恶毒时,房间的门一响,进来一个人,身上还夹带着疾走的凉风。 来人是惠嫔王燕微,进了门,看看房中的人,先是依次行过礼,笑眯眯的道:“臣妾来迟了,还请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恕罪。”说着眼睛看了周围人一圈,好奇道:“我看大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如月紧接着跪到王燕微面前,简单明了道:“刘美人说,是皇后娘娘推她掉进了湖里。” 王燕微看看那被人搀扶着,脸色苍白的美人,皱了皱眉头道:“这倒是个误会了,想必是妹妹跳进水中慌神的时候,感觉错了。” “我没有, 我……” “你掉下去那时,我就在不远处,本也想着同皇后娘娘说句话,没想到先被你唤住了,我不好上前打扰,便一直远远的站着,目睹了这整件事情。” “你胡说!”魏娴有些心虚,质疑道:“你分明是为了包庇那臭要饭的!” “贵妃!”赵昭喝道:“她是朕亲封的皇后,注意你的言辞!” 魏娴一听,迫于赵昭的威严,不敢再开口了。 一旁的太后倒是不怕,一双心机深沉的眸子盯着王燕微道:“惠嫔又如何证明,你当时确实在场呢?” 王燕微笑笑,不急不缓道:“臣妾之所以来的晚了,是因为匆匆去寻太医的途中,衣衫上溅了雪水,太后和皇上,可以传为刘美人诊治的太医来,问问是不是臣妾第一时间派人去的,比之及时赶到呼救皇贵妃,还要再快一些。” 一只沉默的赵昭冷冷的眼眸看向那落水的美人,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清楚再说,若是冤枉了皇后,朕便要你全家陪葬!” 那美人吓的浑身颤抖,再一次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的叩着头道:“臣妾,臣妾想起来了,惠嫔姐姐说的没错,是臣妾一时被冻的昏迷,所以记错了。” “你!”魏娴似乎有些不服,指着那美人刚欲开骂,见太后悄悄摇了摇头,便没有再声张了,因为这世上,假的便是假的,若是有了破绽细查下去,必定能揪出别的来。 有思:十九 回凤仪宫的路上,有思低着头,安安静静的走着,过了良久,回过身问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如月。 “你还疼吗?” 如月摇摇头,“奴婢不疼。” “你为什么肯为了我受委屈呢?” 长长的走廊里,如月的声音依旧静静的,重复了很久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因为你是主子在意的人。” 有思看看如月,停下来,望着高高的宫墙道:“你在意他,所以连为他在意的人受委屈都肯,我也在意他,可我却不想受委屈。如月姐姐,我是不是没有你爱他?” 如月一听,惊的慌忙跪在地上,朝着有思道:“皇后娘娘,奴婢对主子也好对您也好,都是做奴婢该有的赤城之心,还望娘娘不要误会。” 有思伸手将如月拉起来,拉着她的手,在走廊里慢慢的走着,声音闷闷不乐,“你说要是我真的将那美人推进了水里,他会护着我么?” 如月道:“娘娘不是那样的人。” 有思笑了一声,笑容有些不达心底,“你说谎了,你分明见过我杀人的,你什么都知道。” 身旁的如月,并没有因为有的思揭穿而害怕或者慌张尴尬,反而将有思的手握紧了些,肯定道:“其实娘娘是个好人,可是许多好人要想在这世上活下去,也必须做不好的事情。” “那还算好人么?” “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觉得娘娘是。” “像今天这样恶心又俗气的戏码,以后不知道还要有多少。” 如月脚步顿了一刻,紧着又跟上有思,似是犹豫了良久,才出言提醒道:“娘娘,许多时候,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皇上他,总有顾及不过来的时候。” 有思一低头,眼泪忍不住冒了出来,“你是在告诉我,怕他那天不得不放弃我的时候,我会死的很惨是不是?” 如月拉拉有思的手,“皇上不会的。” 有思揉揉眼睛,将眼泪擦干,努力隐下自己的情绪,“我只有一个他,也可以为他忍受很多事情,但是如今,他并不止有我一个,这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身在皇家,皇上也由不得自己。” “若是那魏威死了,他会放弃那些嫔妃们,只和我在一起么?” 如月张张口,本想安慰有思一句,可想想古来几千年,又有哪个君王只守着一个女人的,就算是君王愿意,朝中大臣也定然不会同意,她不想欺骗有思,可也不愿,将这注定的事实说出来。 两道身影默默无言,一直走到了凤仪宫中。 有思好像慢慢陷入了自己的愁绪之中,每天里除了盼着赵昭前来,便是想着,若是她在这世上在这宫里呆不下去了,该寻求什么办法回到冥海,那里虽然贫瘠阴冷,可到底也是她生活了几百年的家,她在冥海的时候,心里从没有像如今这样堵塞难过,也从没有觉得明明什么伤都没有受,一颗心却疼的像是被一块一块的分割。 进了腊月,临近年关,去年的这个时候,老皇帝死了,宫中发生变故,赵昭被人追杀着,她在皇宫东门找了许多条巷子,才找到重伤的赵昭。 那夜里她花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跑了大半个京都的医馆去给他买药,虽然辛苦,虽然面对人们的追杀危险重重,但她那时候却轻松无比,觉得颇有乐趣。 如今又是一年,她由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了大梁国的皇后娘娘,成了他的妻,可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仿佛越来越远。 有思觉得,她可以为了赵昭忍受一时,直到他摆脱所有阻碍,他们两个欢欢喜喜的在一起。可有思害怕,怕赵昭觉得这一切,本就是一个作为皇后的女人应该受了,她怕到时候魏威没有了,再出现什么张威李威,亦或者前朝所有的威胁都没有了,他还守着后宫的那些张妃李妃。 有思觉得在她的印象里,夫妻两个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流浪在一起时,住同一间屋子时,人人都说他们是夫妻,真正的夫妻,也本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啊。 为什么会成了如今这样的呢,有思想不明白,一天比一天过的糊涂。 年根底下,便是到了先皇的忌日,皇陵建在城郊外,除了赵昭和文武百官,作为一国之母的有思,也要去祭拜。 出行的时候,赵昭的轿撵和百官走在前面,有思的车马同后宫的女眷一起跟在后面,行至通往皇陵的一处山坡时,一段松动的路面陷下了一辆马车的轮子,将女眷的队伍,阻在了后面。 为了不耽误时辰,前面行走的赵昭和百官先行往前,而一群侍卫围过来,拽马车的拽马车,填土的填土,待将路面收拾平整,还是和前面的队伍拉开了一些距离。 有思坐在皇后的车撵中,靠着车壁,在摇摇晃晃的山路上几乎将要睡着,本以为马车停了,到了地方,伸出头一看,却见是路面塌了,于是又靠回去,继续迷迷糊糊的打着瞌睡。 昏昏沉沉似乎就要进了梦里,赵昭拉着她的手,她们像寻常夫妻一样住进了民房,他出去做工,她做了屠夫,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再过了几年,孩子都有了。可一转眼,周遭的天暗了下来,她朝着四周一看,赵昭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她又回到了冥海,冥海中一些年长的先辈,正在讲说着一统六界的宏伟目标,可说着说着,整个冥海也开始颤动了起来。 有思睁开眼睛,见她乘坐的马车竟是忽然晃动了起来,马儿像是受了惊吓,癫狂的来回奔跑,带着马车疯狂的晃动起来。 一旁跟着的如月显然已经坐不稳妥,慌乱之中还是拉住了有思的手,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马车跟着马儿转过一个急弯,脱了缰绳,马车带着有思和如月,飞快的坠下了山坡。 这段山坡是整段山路里最陡峭的地方,山坡上面荒草丛生,树木料峭,只隐隐见那马车磕磕绊绊摔到谷底,已经碎成一摊,看不出里面的人究竟被摔的如何悲惨。 在场所有的人,心里都已经料定了皇后娘娘此次必死无疑,可万事皆不尽然,此时的有思,在那马车落地之前,已然带着如月出现在了几百步之外。 有思脸上身上受了些磕伤,不出一刻,已经快速的自我愈合,而如月却疼的满头大汗,像是扭断了脚。 有思看着如月痛苦的模样,忙道:“我带你上去。” 因周身伤痕疼到嘴唇颤抖的如月一把拉住了有思,摇摇头道:“娘娘,你不能此时上去。” 有思道:“我不怕她们,是她们先不讲道义的。” 说到“道义”二字,有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原来在许多人的心里,道义两个字,早已经被权势地位彻底掩盖,一丝不剩。 “不。”如月摇摇头,疼的眼里冒出泪来,“经历这一场危险,你若带着我快速的回去,他们必然会怀疑娘娘的身份。” 有思看着如月,“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你不怕么?” 如月摇摇头,“一开始怕,后来便不怕了,因为如月从小被人卖了许多地方,见识过了许多人比妖更可怕,娘娘看看如今不是么?你从未害过她们,她们却几次三番,想要了你的性命。” 有思过去,一把抱住如月,声音闷闷的道:“如月姐姐,你是我来到人间以后,除了老乞丐,遇见的最好的好人,我不能看着你受苦,我要带你去找大夫。” 如月摇摇头,“奴婢可以忍受的,上面的人多,不尽然都是魏家的人,再者女眷迟迟不到,皇上也会发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找到我们的。” “可……”有思刚刚迟疑,却见四周围的草丛里突然出现了几个手持刀剑的人,那些人似乎早已经在这里等了良久,头发身上,沾满了杂碎的荒草叶子。 有思脱下身上的斗篷为如月盖在身上,一双眼睛透出森森寒意来,咬牙道:“忍的久了,他们还果真以为,我是个慈悲心肠的妖不成?” 说着,有思将斗篷的帷帽向前拉了拉,遮住了如月的眼睛,安慰道:“你呆在这里,什么都不要看,知道吗?” 如月点点头,一滴泪从帷帽间落了下来,“你,你小心些。” 不及两人将话说完,刀风已经劈到了有思后心,可一刹那间,刀下的人不见了,那抢在前面的刺客一刀劈了个空,正疑惑的时候,突然之间觉得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而后身体被面前突然出现的纤弱女子慢慢举起,紧接着咔嚓一声,头颅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到一旁,整个身体瞬间瘫软成一滩烂泥。 余下的几个见了大惊失色,后退几步,仍旧是一咬牙劈了上来,有思如今吃惯了人间烟火,不喜欢用牙齿咬了,只捏断了他们的脖子,掏出了他们的脾肺心肝。 忽然之间,破空之声传来,一支锋利的短箭,刺中了有思的肩膀,有思回过头,见不远处一人,正双腿颤颤的看着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弓弩。 显然,短箭上面被提前淬上了剧毒,要杀她的人们果真好狠的心,竟连一丝生的机会都不想留给她。 有思:二十 肩膀一阵刺痛,有思伸手,将那毒箭一把拔出,短小的箭支托在手掌上空,蓦然碎裂,化作了无数段,落雨一般朝着那射箭之人疾刺而去,霎时间刺瞎了那人的双眼,刺破了他的喉咙,刺进他的肩膀,膝盖,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在了山谷之间。 不远处的草丛中微微一动,似是有人悄悄的跑了,有思刚欲去追,却听得纷乱的脚步声近了,高高是山坡上面,人们顺着路找下来了。 看到有思和如月竟都还活着,有的人欣喜不已,有的则面带诧异,倍感惋惜,有思看着面前众多张脸,终于在人群后面,看见了正朝着这边匆匆赶来的赵昭。 或是听到她遇了害,便匆匆赶了过来,原本眼中难掩的慌乱无措,在看到她还活着的时候,又渐渐恢复成了以往隐忍的模样。 赵昭扑上前,一把将有思抱在怀里,声音尽量压制的平静,可任旧还是有些颤抖道:“幸好,幸好你没事。” 有思感受着熟悉的温度,沉声问道:“如果我死了呢?” “不许说胡话。”赵昭拍拍有思的背,“我不许你死。” 周围人似乎看到了地上的尸体一片狼藉,吓的惊呼一声退却几步,联想到方才,他们就是听着几声惨叫过来的,眼下看着死了这么多人,杀人手法残暴血腥,简直不可思议,可他们的皇后娘娘,还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脸上身上,尤其是一双手,满是淋漓的鲜血。 赵昭抱着有思,惊喜过后,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沉思一瞬,未曾开口询问有思,而是朝着靠坐在一旁的如月问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如月眼下行礼已然不能,只颤着双手揭开帷帽,朝着赵昭恭敬的垂下脑袋,强忍着心头的恐惧,开口道:“是有人要杀皇后娘娘,然后,然后危险之时,有一位大侠出现了,他杀了这些人,救了我们。” “好。”赵昭点点头,似乎这一个字,便将这一切事情做了了结,吩咐身边人道:“先把这些尸体处理掉,再将太医寻过来,今日是先皇忌日,祭祀要紧。”说着,便拉起有思的手,朝着大路的方向去了。 脚下磕磕绊绊走着,有思察觉到拉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也不怕沾染上她满手粘腻的血液。“我觉得有些累了。” 赵昭停下脚步,看看有思,然后弯下了腰,“我来背你。” 一旁边有侍卫赶紧上前道:“属下,属下可以去寻个体格健壮的嬷嬷将皇后娘娘背到马车上。” “不用,朕自己来。”赵昭拉过有思的手放在肩上,缓缓将她背起,觉得仿佛封后之后,住上了这世上最好的宫殿,吃着宫中最好的御膳,他的有思,反而是瘦了呢。 一步一步,有思伏在赵昭背上,自己的血掺杂在别人的血中,大片大片的浸湿了赵昭的衣衫,那味道像是他们初次相见时,他也是这样受了重伤,她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一直将他背到了永州的宅院里面。 背上的伤或是因为淬了毒药,愈合的并没有那么快,而有思也没有动用妖力将那毒性清除,只觉得这样一阵阵的感受着肩上的刺痛,趴在他的背上再想别的事情,心里就不会痛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有思在疼痛中,呢喃了这么一句。 赵昭柔声应道:“等祭奠完父皇,我们便回宫去。” 有思摇摇头,觉得自己十分乏累,“我想有个家,我想回家。” 赵昭背脊一僵,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道有思要的,是个什么样子的家,但他生在帝王家,那样的家,怕是他这辈子都难以给她。 “再等等。”赵昭声音低低的,只能这样道:“再等等,我就只要你一个,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好好的,到时候你去管着厨房,无论做的多么难吃,我都喜欢。” 背上的有思呼吸沉沉的,没有了应答,似乎赵昭方才的话,她并没有听到。 一旁细细观察的侍卫及时提醒道:“皇上,皇后娘娘,好像晕过去了。” 这一句话,说的赵昭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寻了个地方将有思放下,再细看,发现有思的背上,满是粘腻的血渍,伤处透着隐隐的黑。 这一刻,赵昭心头一紧,她怎么会?会被一支小小的箭伤刺伤! 忽的,赵昭又想起了有思方才问过的话,他这一刻才觉得这句话说的明明那么真实,她问,若是她死了呢? 赵昭将有思一把抱起,快速的朝着人群中跑去,她要是死了,怕是他也会茫然无措到像是被这世间遗弃的孩子,或许一颗心,也会随着她死了吧。 这一次,所有的人对有思还活着这件事情都感到十分意外,人们众说纷纭,妖魔鬼怪神仙护体的传言,流传了无数个版本。 有思再一醒来,便又躺在了赵昭的凤仪宫里,动了动身体,肩上的伤口被细细包扎,早已经大好。 “你醒了。”坐在床边守着的赵昭见有思睁开眼睛,言语之中难掩欣喜。 有思缓缓坐起身来,四下里看看,又看看赵昭,眼神似乎还在梦中一般茫然,“原来我没有回冥海,还在凤仪宫中。” 赵昭从桌上倒了杯水,喂到有思唇边,“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有思看着赵昭面前堆放的无数奏折,惊讶道:“你将公事都搬到了这里?” 赵昭道:“在哪里都一样,正好还可以陪着你。” 有思闷闷道:“可你过了今天,明天或者后天,还要去陪别人。” 赵昭瞧着有思,忍不住笑了,“难道你吃醋了?” “才没有。”有思当即否认,凑过去靠在赵昭肩上,问道:“如月姐姐好点儿没有?” “还好,都是皮外伤,养养便好了。” “她竟不怕我。” “我也不怕你。” 有思抬眸,惊奇道:“你,你知道?” 赵昭眼眸带起笑意,“你虽然凶的时候像只母老虎,乖巧的时候却像只猫儿,我怕你做什么?” 有思呵呵一笑,又问道:“这次的事情,是个意外吗?” 赵昭刚刚打开奏折的手一停,低声道:“思儿,这件事情,就算是查出来后宫中是谁动的手脚,也并不足以扳倒魏家,我想再等等,等到了时机,这所有的事情,就会像一把利剑一样,彻底刺向魏家。” 有思抬眸,看着心爱的人,言语无尽寞落,“我是不是你,扳倒魏家的一颗棋子?” “思儿。”赵昭避开有思的目光,“我爱你是真的,你不要这么想。” “我也不愿意这样想。”有思的声音渐渐失了以往的活泼,“所有的,除了魏娴之外,所有你有意要立的皇后都遭遇了不测,所以你便将心思算计到了我身上,因为我可以在连番几次的刺杀下活下来,成为你的皇后,也成了后宫前朝之中,整个魏家重点诛杀的对象。” 有思靠着赵昭,眼神落在赵昭手中的折子上,那奏折是魏威的同党写的,上面一条条一列列,言说了有思为后的种种弊处,说她祸国殃民狐媚惑主。 “我有时候也在怀疑,你对我是不是真心,我甚至安慰过我自己,告诉自己我喜欢你,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可我发现,你正是会利用别人对你的一片真心来达到目的,你利用我,或许就像你利用如月对你卑微刻骨爱屋及乌的爱,来让她守在我身边,对我好一样,就像 你利用王燕微与你幼时的情意,让她站在我这边,帮着你对付太后和魏娴一样。” 有思苦笑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下了泪来,“或许,倒退一万步,从我们在破庙里相遇,你便会用一颗糖,利用我助你死里逃生。你带着兵马攻向京都的时候,会利用一个太后之位,让你不喜欢的姨母说服魏家助你夺权。你总让我忍忍,再忍忍,等等,再等等,可我害怕我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连你都没有,我也怕我永远都等不到你让我等的那一天。” “思儿。”赵昭嗓音低哑,听着耳畔平静的叙述,每一句都敲击着他的一颗心,让他心头一阵阵颤抖。 “你走吧。”有思低下头,“我想好好静一静,你离开,让我好好静一静,好不好?我求你。” 赵昭心头涌上千万种情绪,到了口中却发现愚笨的不知如何说出口,伸手想要再抱抱有思,听着她一句“求你”,一下子打散了赵昭心中所有的申诉。 她曾经那样快乐,天不怕地不怕,如今面对自己的丈夫,她说出了一句哀求的话。 赵昭一颗心如被万千针扎如被车轮碾压,可他的有思聪明至极,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生过的事实,他坦诚自己的内心,是有利用她的成分,可他的整颗心里,装的又何尝不是她。 将桌上的水添了些热的,轻轻递到有思手中,赵昭收起面前的奏折,脚步沉沉,默默出了凤仪宫的大门。 有思:二十一 有思每日里静静的呆在凤仪宫里,再没有出去过,脑子里越来越多的,除了在想和赵昭的感情,便是念想起和老乞丐在一起时,讨饭的日子,最后又回忆起北海阴暗暗的天,有时候爬在凤仪宫的窗台前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时,恍惚忘了自己是在冥海,还是在人间。 赵昭几乎每天都来凤仪宫坐上一会儿,见有思神情怔怔的,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再满心失落的离开。 日复一日,有思觉得自己害了病,一颗心里空空的,到最后,她身边陪着她的只剩下了如月。 天入春的时候,到了耕种时节,新皇帝赵昭依着历年传统,是要去到各地体察民情的,于是赵昭带着御林军浩浩荡荡一群离开了京都,这一去,怕是少说也要半个月。 这一下子,有思的宫里更加清净了。 如月来来回回劝有思的,还是那句话,说赵昭心里是有她的。 有思曾经听着这句话觉得甜蜜无比,如今却摇摇头,觉得这一切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有思有时候甚至想着,或是等赵昭回来了,她同他说清楚后,她就回永州那个破庙里要饭,继续寻找回冥海的办法。 她本就不想和后宫的女人争什么,这里阴谋套着阴谋,人心拴着人心,这里的人,比冥海之中最最残暴的妖兽都可怕。 有思不怕,但是她觉得疲惫了。 皇后的位置,谁爱坐,谁便坐好了,她爱赵昭,看不得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所以还不如分开的好,她就算是想念,也不至于心里那么难受。 在这场权势的争夺中,有思做了退步,可是别有用心的人,却不肯让有思退步。 永寿宫那太后老太婆下了懿旨,派了无数侍卫围住了凤仪宫,说有证人证明,那日马车摔下山坡后,山坡下面支离破碎的尸体,都是有思杀的,有思是妖女,一个杀人喝血的妖女。 夜里,有思看着一层又一层的侍卫,一杆又一杆的长枪,还有那通明的火把,团团围住了凤仪宫的大门。 没有人问问太后,那亲眼目睹了有思杀人的证人,当初为何要拿着兵器躲在草丛里! 有思在宫中并没有根基,身边依旧护着她的,便是如月那个傻姑娘,还有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廉疏。 赵昭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廉疏都留下来保护有思,可天不尽人意,太后的指证有理有据,她找了钦天监里的人,有一百种方法,来试探有思到底是不是妖。 有思立在凤仪宫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底下层层叠叠围上来的,一个个想让她死的人,冷笑出声来,几个体格彪悍的上来,想要用绳子将她捆绑,却不过瞬息,被有思一把掏了心脏。 人群中惊慌的声音,像是对一个生命的消逝,最动听的赞歌。 有思看着自己手上慢慢长出了腥红的指甲,眼眸之中现出重重异色。 望着那躲在人群后面的太后老太婆,有思目光锐利咯咯一笑,朝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踏下了台阶。 有胆量大的,且对那老太婆忠心的走狗,开始冲了上来,想要用手里的兵器制住有思,紧接着那些立功心切的,也都涌了过来。 有思掌心凝起重重妖力,极快的,凝成了一片片橙红的羽刺,刹那之间,周围妖气大涨,整个凤仪宫都陷入了一团血色的雾气之中。 犹如利刃破空,又像是急速坠落的雨滴,只听着周围一声声惨叫响起,那无数支橙红的羽毛像是四处飞溅的火星,极快的刺破了人们的命门。 到了人间,从有思杀了第一个人引来了术士之后,便再没有这么大肆的动过妖力了,哪怕她实力再强,孤身一个终究难成气候,甚至于当初同赵昭一起逃难时都没有用过,她怕赵昭发现,而离开了她。 细想,她那时候的想法如此天真,赵昭心思繁复,怎么会看不穿一个傻傻的她。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有思觉得,她隐忍了这么久,就算她不出手,那些人也会逼她出手,到时候处于被动,怕是她更没有退路可言。 凤仪宫外尸骸遍地,风一过,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雾气朦胧中,在人们一声接连一声的惨叫中,并没有人察觉到那原本胜利在望趾高气昂的太后娘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些钦天监里的人端着的黑狗血朱砂剑,似乎并没能起了什么作用,还留有一条性命的人慌里慌张的呼喊着,有的哭爹喊娘,有的吆喝着自己的祖宗。 人们再发现那尊贵的太后娘娘时,她的尸体已经挂在了京都的城门之上,周身上下一丝不挂,如吊着一头猪一样,用极其娴熟的手法,开膛破肚,皮子都被剥了下来,只留下一个头颅,勉强让人们认出了是她。 而在后宫之中算计一生的太后娘娘,就算是手中谋害过许多条性命,也从没有想过她自己会有一天,死的比任何人都要凄惨。 而众人皆知的凶手有思,此时已经回到了永州郊外,清早在集市上买了几个包子,一只烧鸡,还有一壶老酒,去乱坟堆里,一只狗刚刚洒过尿的地方,胡乱坐在地上,对着那坟头儿,一口一口的啃着手里的食物。 “老乞丐,你说的果然没错,那许多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人,心都是黑色的。” 说罢了,一阵风过,坟头上刚从土里冒出来三四棵几寸高的小草摇晃了几下,似是点头一样。 良久,有思自言自语,又道:“其实我还是很爱他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坟头上的草又轻轻摆动了几下,似乎更欢了,像是在嘲笑有思一样。 “你不许笑!”有思咬咬牙,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再笑我就把你吃掉!” 春天正是风疾的时候,那几颗草单薄的身影被风吹的难以停歇,几乎伏在了地上。 有思一伸手,将其中一颗草拽了下来,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苦涩的感觉从口腔蔓延到心里,一低头,又想要哭泣。 “你为什么不出来笑话我了呢,之前我做了糗事,你不都笑话好几天的么,你看你们凡人果真讨厌,还没在一起作几天伴,就一命呜呼归了黄泉,你个又丑又老又脏的乞丐,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还会是个乞丐。” 仰着脖子一口酒咽下,有思晃了晃酒坛,发现不知不觉中,那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人们都道酒醉人心,可她喝了这么多,还是清醒的,能察觉到自己每一丝每一毫的难过。 直到天色渐渐入了黄昏,有思才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城外她所居住 过的那间破庙里去了。 在庙中坐了片刻,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只老鼠爬过稻草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音,有思透过破旧的窗子,看着外面天色还没有黑透,便又起身,去到了破庙的后面。 那破庙后面有个榆树的树墩,树墩子底下有她埋下的一只碗。 那时候她刚刚开始学习讨饭,老乞丐说有了碗,便什么都有了,有思用着老乞丐送给她的一只破碗讨了几天,后来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垃圾堆上,捡到了一只还描了花的碗。 老乞丐说他们做乞丐的,乞讨也不能用这样花哨的碗,便叫有思扔了,有思那时候正对碗颇有热爱,觉得丢了可惜,就将它埋到了树墩子旁边,想着埋上几年,说不定这碗便和那衣裳棉被,或者死人一样,不那么鲜亮了,到时候她再挖出来用,便不用四处找碗了。 有思寻到那个树墩,徒手向下挖了几下,经过一个冬天,土地变的坚硬无比,有思便又跑去庙里找了个瓦片,将那土一点一点的撅开。 幸好,那只碗还在。 有思捧着碗,高兴的呵呵傻笑了几声,仿佛这一刻,她又回到了从前,因为一只碗,一个馒头,一个铜板而满心里都是高兴的。 快速的跑到了永州城的街道上,他们之前常要饭的那个角落已经冷冷清清,行人过往的时候,都不曾扭头看上一眼,那里还有过两个傻里傻气的乞丐。 过去,将自己的碗仔仔细细的摆好,有思蹲坐在路边,眼神茫然的看着路过的行人,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 他们都说,穿着这样好的衣衫,竟然出来要饭,不是脑子又问题,就是吃饱了撑的。 有思并不理会这些人恶毒的嘴巴,只蹲在角落里托着腮,感受着仿佛一下子,确实回到了从前。 夜深了,有思收回了自己的碗,那里面除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依旧什么都没有,老乞丐一开始的时候会骂她笨,到他快死的时候,他又说她这么笨,以后可怎么办? 有思当时觉得她不怕饿肚子,反正少吃多吃,她妖兽之体也不会饿死,可如今拖沓着脚步,有思却在反醒,她果然笨,如今竟过的这么艰难。 抬头看看天,永州的夜空,似乎比京都多了万千颗星星,繁繁复复铺在夜幕里,像是冥海之中聚在一起,随着季节迁移的海萤。 忽的,天际一颗星光拉长了尾巴从夜幕滑落,有思抬头一直看着它掉落天边没了踪迹,才学着之前老乞丐常做的样子,淬了一口在地上,骂一声晦气。 有思:二十二 乞讨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几天之后,永州城里便贴满了捉拿有思的告示,并号召人间所有的能人异士凡是诛杀有思者,赏黄金百两。 这本在有思的预料之中,有思原本想着若是永州也待不下去的话,她就去隐在某个深山老林里,虽然她在冥海之中算不得强大,但是在人间的深山里面,必然也不会被其他妖类吞食。 只是若那样的话,怕是这辈子,她都难以再见赵昭了。 就算是见不到,有思也只当是放下了,可那告示看到最后,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于后日正午,在京都祭星台,斩杀妖后同党如月。 有思的心一下子被扯住了,人们说她嗜血恶毒,她认,因为她手上沾染的人命,早已经不计其数,但是如月那样好的姑娘,她从小身不由己,一直都在卑微且努力的活着,她尽她自己所有的能力爱身边的人,若这世上有福报,该都是给了如月这样的姑娘,而不应该分明什么恶事都没有做,就要因为她而受死。 老乞丐说了,这世上的事情,要讲道义,有思觉得如月对她好,不管最初是因为什么,她便不能让如月因为她而死,那样的话,不管是在深山老林,还是回到冥海,她都会愧疚一辈子的。 永州城的大街上,张贴告示的地方忽的起了一阵风,人们纷纷抬着袖子遮挡带起的风沙,可稍过一刹,风却又忽的停了,谁都没有主意到,离告示不远的一处角落里,要饭的乞丐已经不知所踪,只在地上孤零零的扔着一只描了花的破碗。 京都城里依旧热闹非凡,街头巷尾的人们议论纷纷的,无非就是妖怪将太后娘娘开膛破肚的事情。有人说那妖怪长着一张血盆大口,里面生了上百颗獠牙,长了三头六臂,每一只胳膊都粗的和水桶一样,有人说不对,那妖后本应该是天姿国色,美艳至极,才能魅惑皇帝专宠,封其为后。总之,千百种说法应有尽有,没有人注意到立在街上神情寞落的有思,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妖后。 夜色慢慢掩盖了整个大地,京都城内璀璨的灯火亮了起来,祭星台四周,却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有思隐在一条小巷子里,经过她打听,得知如月眼下就被关在这里,若是她此时闯进去,应该可以将她救出来,只不过到时难免会有一场杀戮。 不过有思觉得,只要能救在意的人,杀戮她也是不怕的。 下定决心,刚要冲上前去,有思忽然听见小巷之中传来了脚步声音,有思警惕心起,回过头去刚要掐住来人脖子,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道:“皇后娘娘。” 有思在脑海里细细思索一瞬,借着周围细微的光线,看了看来人,忽然回忆起来,疑惑道:“王燕微?” “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 “此地不宜说话,你跟我来。” 说着,有思的手腕被轻轻拉住,王燕微带着有思快速离开了巷子,朝着别处隐蔽的民宅里面去了。 到了民宅当中,屋里有人点起了蜡烛,有思眼睛被突然亮起的灯光灼的眯起,心头戒备的时候,忽听的屋里那人道:“有思丫头,你果然又回来了。” 有思不用看来人,听声音也知晓是谁,如之前一样,唤了声,“廉大叔。” 有思声音刚落,便听得王燕微朝着廉疏道:“廉指挥,还劳你出去守着了。” 廉疏点点头,又看了看有思,大跨步出了门外,将两扇门轻轻关上,抱着刀立在了外面。 房中细微的灯光下,王燕微邀有思坐下,有思静静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不光是我。”王燕微摇摇头,叹息一声,“廉大叔,甚至魏娴魏威,都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有思沉默不语,王燕微接着道:“因为如月便是引你上钩的饵,为了如月,你一定会回来。” “我是妖,妖性本残忍,说不定我回来并不是为了如月,只是想杀人呢,而且,你们不怕我吗?” 王燕微如实道:“怕,我方才前去找你的时候,一双腿都是抖的。” 有思道:“我知道如月姐姐是诱饵,但是我不能坐视不管。” “上次让你逃了,也是他们没有准备那么齐全,这次我听说,钦天监里的老天师都出动了,还请出了先祖的符箓,可以祈求仙人下凡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王燕微看着有思,目光柔柔的,“因为他临走前,托我照顾好你,如今想来他正在往回赶,我不能在他回来之前让你出事。” “你为什么,肯为了他而帮我?” 此时,有思看着面前的王燕微,心头百般不解,如月爱赵昭,是因为从小颠沛流离,在赵昭面前,骨子里有着深深的自卑感,而王燕微呢,她出生将门之家,从小便是高门贵女,她生来应该像魏娴一样高傲,可为什么仍旧会这样帮她? “我与皇上从小便相识,身上背负着一样的责任,如今魏家想要掌控整个朝廷,若是让魏威小人得势,大梁百姓必定苦不堪言,所以我要帮着皇上一起扳倒魏威,也帮着他照顾好你,让他无后顾之忧,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还是到了这一步。” “你不爱他么?”有思此时此刻,心里十分不解凡人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一个女人,可以这么从容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别的女人好,心里装着别的女人么? 提起一个“爱”字,王燕微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眼睛里慢慢含起泪来,伸手擦了擦,笑笑道:“我爱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他曾经和我父亲一起行军战斗,保家卫国的时候,死在了北狄蛮人的刀下,他爱我,他是大梁的英雄,所以这辈子,我也只爱她一个。” 有思听闻,竟觉得羡慕无比,张张口道:“真好。” 王燕微知道有思这句话并不是在嘲讽她,看着有思失落的神情,王燕微壮了壮胆子,伸手拉住有思的手,安慰道:“其实皇上心里,又何尝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有思垂下眸子,“可他却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丈夫。” “他是。”王燕微肯定道:“你知晓那魏娴和太后为什么这么着急的想要除掉你吗?因为皇上无论去到哪个宫里,都是和衣睡下的,我们两个算是朋友,彼此互相敬重,他也愿意同我说说心事,张口闭口提到的都是你,他一直在默默的隐忍着,有些事情他不想做,但是不得不做,他利用了你是真,但他利用更多的是他自己,他心里一直都是爱你的。他从小处处都是优秀的,唯独在感情上面言语迟钝,很多事情只愿意一个人默默的做着,而不愿意还未做好,就同别人说的天花乱坠。” 有思静静的听着,再说话,声音带了一丝沙哑和难过,“都晚了,我已经被发现了身份,注定不能再在他身边了。” “皇上向来都是个有主意的,说不定你再等等,等他回来,就有办法把这件事情掩盖下去了。” “那如月呢?若是他回不来,如月便要白死了么?” “可……”王燕微欲言又止,她总不能劝有思,眼睁睁看着如月去死,因为她知道有思必然做不到。 “既然是明日晚上再处斩,你最起码等到处斩的时候,万一有什么转机呢?” 有思想了想,点头应下,朝着王燕微道:“谢谢你。” “不必谢我。”王燕微叹一口气,“我不过也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说着,王燕微站起身来,“这里比较安全,魏威的人眼下在整个京都里搜查,反而这祭星台周围的民宅看的松些,你先呆在这里等等,若是皇上提前回来,他自会来找你,若是……” 王燕微语气顿了片刻,“若是他没能及时赶回来,你便自己选择结果。” “好。”有思再次应下,确实,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若是他能赶回来,不管结局如何,总还能再见上一面。 王燕微走了,廉疏又进来了,看着有思叹了几口气,反复叫了几声“有思丫头”,嘴笨口拙,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有思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廉疏,张张口唤了几声“廉大叔”,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临了了,廉疏似乎将腹中千万话语好好的总结了一番,语重心长叮嘱有思道:“你一定要等到皇上回来,你若是有什么闪失,他整个人便要垮了,如月姑娘就算是活着,必定也会比死了更难受。” 这种感觉,有思或许是知道,就像是她坐在那老乞丐的坟头前喃喃自语,一句话反反复复说来说去,都没有个人回应她,明明老乞丐死的时候,她并没有那么难受,可是过去了一段时间,便会觉得遗憾可惜,心里悲痛难受,却没有任何办法挽回。 有思:二十三 等待是这世间最漫长的字眼,有思从夜里坐到天明,又从白天等到了夜晚,可等着盼着,始终不见赵昭回来。 夜里的祭星台上燃起了不计其数的火把,手持弓箭的官兵围了一层又一层,有思躲在角落里远远的看着,如月纤瘦的身影被折磨的满身伤痕,垂着脑袋被人捆绑着拎上来,跪在地上等待着死亡。 侩子手手中的大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阴森的光芒,只等着时辰一到,便轻易一刀,将如月一条性命了结掉。 有思望望黑暗暗的天空,随着时间匆匆流去,渐渐放下了心头的希望。 锣鼓声震天响起,那钦天监里的老天师迈着步子从容出来,点燃了三柱香,朝着天空拜了几拜之后,朝着那行刑官点了点头。 行刑官手中的令旗高高举起,一声“斩妖除魔”的口号高声呼出,侩子手的刀,也已经悬在了如月的头顶。 有思攥着拳头,心一紧,转瞬之间离开了所在的角落。 下一秒,在四周围静的只剩下火把燃动和人们的呼吸声时,侩子手的大刀悬在半空戛然而止,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而地上跪着的如月,身上的绳索蓦然松了,似乎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快速的朝着祭星台下冲了过去,可没过几步,却又被莫名的阻住脚步,重重的跌回原处。 众人眼前忽然出现的幻影再清晰,有思已经出现在了如月身边,正揽着奄奄一息的如月,检查她的伤势。 啪啪啪,鼓掌的声音从一处传来,一个中年男人身着华贵的官府自隐蔽处出来,朝着那祭星台上的老天师夸赞道:“天师果然厉害,这妖女,此次插翅也难逃了。” 那老天师躬身行了个礼,恭维道:“是魏大人高见,算准了妖女会为个丫鬟前来送死。” 魏威自觉得意,骄傲的神情溢于言表,嘴上却道:“侥幸而已。”说着,似是看着笼中之物一般,朝着有思看了几眼,恶狠狠道:“你个妖女,夺了我女儿的皇后之位,杀死了我的妹妹,今天我就让你碎尸万段!” 有思看着魏威,目光之中满是愤怒,这个人背地里对她几次三番的伤害,也是因为有他在,才让赵昭左右为难,甚至不惜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一瞬,有思想要撕开那魏威的皮,扯出他的心肝,咬碎他的魂魄,不让他再这样迫害别人。 心里这样想着,有思放下怀里的如月,朝着魏威扑了过去,哪知即将近了,身体却又被什么莫名的力量驳了回去,眼看敌人近在眼前,却无法触碰。 再看地上,火把的光亮照映下,竟是描着一圈圈的复杂花纹,仿佛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神秘图案,被灌注了修为画在地上,一旦有妖前来,便能触动阵法。 有思一见对方果真防备严密,便想着暂且放过这魏威,先带着如月离开,刚要将如月抱起,却见被折磨的虚弱不堪的如月拉着她的衣襟,努力道:“娘娘快走吧,他们想要杀了你!” 义无反顾,有思一把抱起如月,“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娘娘。”如月哭着唤了一声,不住的朝着有思摇头。 守在外面层层叠叠的士兵,手中的弓箭齐刷刷的瞄准了被圈在符咒里的有思,随着魏威一声令下,千千万万支锋利的箭,如落雨一般朝着有思射了过去。 万千利刃破空,带起一阵风声,那声音在距离有思一步之遥的时候,竟是在空中戛然而止,仿佛一瞬之间,时间空间陷入了静止。 紧接着,有思身边乍现了一簇簇燃动的火苗,细一看,竟是一根根橙红的羽毛,那羽毛攀上无数剪支,刹那间像是火焰点燃了木柴,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滋长,而那些骤停的剪支,一瞬间调转了方向,朝着周遭的士兵纷纷扬扬射了过去。 一阵惨叫过后,人群中开始有人逃窜了起来,周边围观看热闹的,也尖叫着踩踏着逃离,一时间人们仿佛失了理智,口中反反复复呼喊的,便是“妖孽”“妖怪”之类的话语,似乎这世上像魏威这样草菅人命的人站在面前并不觉得害怕,有思这样从没有主动伤害过一个无辜者的妖,反而让人惊恐不已。 一旁的老天师拿出一把铜钱穿成的古朴长剑,嘴里念了一段咒语之后,举起来隔空朝着有思劈砍过去。 这一击,果真有些威力,有思察觉到危险,慌忙后退几步,但是由于怀里抱着如月,肩膀处还是被那刚烈的剑气所伤,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有思看着那老天师,一双眸子如盯着某只猎物,将如月轻轻放在地上靠坐在一边,伸手指着那老天师道:“做人要讲道义,从从未招惹过你,你为何要杀我?” 那老天师倒果真有些骨气,临危不惧,朝着有思道:“因为你是妖,人人得而诛之。” “是他们要先杀我的!” “妖性本恶,妖孽,你莫要狡辩!”说着,剑气挥舞,又朝着有思连番劈砍了过去。 纷纷火刃自有思身边飞射而出,虚空之中,一只巨大的九尾翎鸟儿羽翼张开,瞬间冲破了地上符箓凝成的阻碍。 那老天师的剑气划伤了有思的脸,但是下一刻,一双冰凉的手,已经掐上了那老天师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那老天师的命便要丧在有思手里。 “妖孽!你若动手,我就杀了她!” 忽然之间,魏威的威胁声出现在有思身后,有思回眸一看,见魏威手里的剑,已经横在了如月的脖子上。 如月面色苍白,朝着有思摇摇头,有思看了片刻,手下松了那老天师的脖子。 可这世上,不尽然都是你退一步,别人也会跟着退一步,那老天师刚刚得了生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古朴的符箓,似乎做了某种意念强大的决定,抽出一旁边侍卫的刀,挥刀破开了自己的胸膛,鲜红的心头血染上符箓,那老天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做出最谦卑的姿态,朝着地上叩了个头。 余下的,老天师的弟子也纷纷跪下,似乎庄重的迎接着什么人的到来。 那带血的符箓,漂浮在半空之中燃尽了,有思抬头看着,九天之上一道星辰闪烁几下,随着一阵夜风起了,一片祥云停在祭星台上空,上面仙气凛凛,立了个仙人。 竟是召得了仙郡的人来,有思挑挑眉头,静静的抬头望着。 那仙人看看有思,似乎也颇为震惊,但是为了在信仰自己的凡人心中留下美好的映象,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淡定道:“竟是冥海妖兽。” 有思抬眸看着,“你也要管我的事情么?” 那仙人看看周遭一片血迹斑驳,义正词严道:“屠戮人间,便是要管。” 有思哈哈大笑一声,指着仙郡那仙人道:“你是仙郡我属冥海,你凭什么要来管我的事情!” “妖孽不必狡辩,世间不平事,便是要管。” “不平事?”有思指着手持长剑的魏威道:“那他利用职权屠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是不是不平事?” 那仙人垂眸看看,见魏威慌忙丢了宝剑,一把将如月推开了老远,静静道:“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律,生死皆由命。” “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有思看着那仙人,“我们也生死各由命吧!” 说着,腾空而起,片片火雨如利刃一般,卷成一缕狂风,朝着那仙郡之人飞射而去。 仙郡之人修为高深,与有思缠斗了片刻,似乎也逐渐摸清了有思的底细,劝道:“小妖兽,你虽有上古血脉,但是年岁尚小,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说着,手中灵器尽了全力,带着轰隆的巨响,打在了有思身上。 有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重重的打在身上,胸腔之中犹如翻江倒海,吐出一口血来,如一片坠落的叶子,颓然落在祭星台上,蜷缩起身体,难以动弹。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魏威,此时看准了机会,生怕再有什么变故让有思有活命的机会,忙捡起自己身旁的剑,几步跑过去,朝着有思的心头刺了过去。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响在有思耳边,有思觉得身边一暖,见如月护在了她的身前,魏威的长剑,将如月的身体穿透,鲜血顺着剑尖一点一点的滴落下来。 “如月姐姐。”有思张张口呼唤一声,眼前被眼泪模糊一片。 “娘娘,有,有思。”如月的话语声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你,不要,不要管我,快逃。” 有思爬起来,看着如月,伸手想要将她唇边的血擦干,却不想越擦着,反而擦的到处都是,越来越多。“如月姐姐,你怎么能为我去死?不值得,不值得。” “值,值得。”如月拉着有思,“我小时候过的,过的颠沛流离,这个世界上,只有,只有皇上对我好,我便,我便愿意爱护他一生,爱护所有他喜欢的,你是这世上,第二个对我好的人,你肯为我,为我回来,我也愿,也愿,爱护你……” 说着话,有思感觉握着自己手的力道渐渐松了,她在凡世之中遇到的最好最善良的姑娘,就这样没了声息,离开了她的身旁。 有思:二十四 如月的死,让有思心里头难过不已,如月给过她亲人一般的关怀,她们孤单的时候相互陪伴相互慰藉,又何尝不是彼此心头的那道光芒。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如月死了,和老乞丐一样离开了她,有思觉得自己卑微可怜,孤苦伶仃。 抬起妖异的眼眸,有思朝着那慌张后退的魏威看去,见他正仓皇寻找地方躲避,朝着高高在上的仙人呼喊道:“杀死这妖女,杀死她!” 那仙郡之人,此时也微微蹙起了眉头,并没有即刻动手,而是俯视着有思道:“你若就此收手,或许还可以从轻处理。” “呵呵,从轻处理?”有思看着那仙人,“怎么个从轻处理法?” “废去妖力,封回冥海。” “哈哈哈!”有思笑的愈发大声了,冥海之中适者生存,若是毫无妖力,不过是一口摆在其它妖兽面前的食物罢了。 挣扎着爬起身来,一缕燃着火焰色的羽刃在有思面前凝起,仿佛全部妖力控制在这支羽刃上,瞄准了魏威的后心。 与此同时,那高高在上的仙人的长剑,化作流光闪耀,也指向了有思的命门。 “思儿,不要!” 似乎有人跌跌撞撞从远处而来,声音慌张失措,简直撕破了嗓子。 有思听着熟悉的声音,扭回头见赵昭奔跑过来,被脚下尸体磕磕绊绊,倒在了地上。 “你不要杀他,我要你活着。” 眼睛忍不住落下泪来,有思摇摇头,今时今日,就算是她不杀魏威,难不成她和赵昭还有以后?她可是妖啊,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了她是个妖孽,赵昭一国之主,怎么能和一个妖孽在一起。再者说了,仙郡的人发现了她在这里,她就算不杀魏威,也会被废去妖力封回那阴冷黑暗的冥海,她想想自己狼狈余生,便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更何况,还有如月的一条命呢。 所以啊,有思笑笑,看了赵昭最后一眼,幽幽暗夜之中九尾翎鸟翱翔而起,一柄锋利的羽刃,刺透了魏威的胸膛。 这是她送给赵昭最后的礼物,从此前朝后宫,他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翎鸟在天际盘旋片刻,挣扎着叫了几声,与羽刃一同刺穿魏威身体的,还有刺向她后心的,那仙人的长剑。 光华渐渐的暗淡了,慢慢的,化作了一片片轻飘飘的羽毛,在浓浓的夜色里,零星散落下来。 一个渺小的瘦弱的身体从天空慢慢坠落在地,鲜血从身下浸出,蔓延成一大片。 颤着手指,有思在自己的腰间摩挲着,未曾等到赵昭跑到跟前,就已经停了动作,没了呼吸。 或许,从始至终,她永远都等不到他。 赵昭扑过去将有思抱在怀里,一开始闷声的抽泣,可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失去了温度,再也忍不住,如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可是他的妻啊,从他落魄到如今,一直陪伴着他的妻子。 他让她一等再等,等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哭哑了嗓子,哭的一颗心疼的想要剖出来,哭到声嘶力竭了,赵昭顺着有思的手,将她想从怀中取出的东西颤抖着翻了出来。 那是一块儿油纸包着的糖,是他们逃亡的时候,在义庄里,她悄悄藏下的那颗。他当初就是用这样的一颗糖哄着,让她跟着他,为他付出一颗心,甚至一条命。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有思渐渐化作一缕云烟,消失在了他的怀里。 赵昭恨极了,捡起地上的一把刀,朝着那高高在上的仙人砍了过去,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轻巧的要了她的性命,可以这样横行霸道夺了他的所爱?凭什么! 凡夫俗子一刀砍下去,只如劈到了虚空当中,那仙人摇头叹息一声,念说声情字痴苦,便隐去了身影。 赵昭依旧疯了一般在四处劈砍,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废物,即救不了她,也为她报不了仇,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不能。 留给她的,只有等待,利用,和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这一刻。赵昭觉得自己垮了,曾经的信念,报复,理想,在这一瞬间,什么都不是了。 颓倒在地上,赵昭看着满地的鲜血,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的直觉。 再醒过来,赵昭是在凤仪宫里,廉疏说他昏迷之时,一直唤着有思的名字,便叫人把他带到了凤仪宫来。 赵昭坐起身来,看着空荡荡的宫殿怔怔的出神,忽然听的耳边有人唤了一声“殿下”,赵昭听着心头的声音,赶忙回过身去,见有思托着腮坐在他的身边。 “思儿。”一瞬间,赵昭欣喜不已,张开怀抱过去想要拥抱她,眼前的有思忽然又消失不见了。 “殿下。”有思又唤了一声。 这次赵昭没有即刻过去,张张口,竟没有应出声音。 面前的有思似乎因为他没有回答,而有些生气,瞪着眼睛咬着牙齿道:“赵昭,你要是再不应,我就生气了。” 赵昭眼眶一红,噗嗤一声笑了,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声,“哎。” 一声回应,有思又转变了脸色,眼睛眯眯的笑了起来,讨好问道:“你那里还有没有糖?” 赵昭点头,“有。” “那,做糖的师傅还在不在?” “在,我便是。” 有思听了,眼睛里亮起了星星,“你要多做一点儿,我要分给老乞丐和如月姐姐,让他们也尝尝。” “好。”赵昭答应,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进嘴里,苦涩到难以言说。 “殿下。” 凤仪宫的门被轻叩了两声,廉疏捧着一摞奏折进来,粗莽的汉子将声音放的轻柔,道:“国舅死了,许多事情堆积起来,还等着皇上做决定呢。” 赵昭看看廉疏走过有思方才所站的地方,那心心念念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过是一场幻觉幻听。 抚着额头,将眼泪逼回眼眶,赵昭再抬起头来,伸手接过廉疏递上的奏折。 他不能颓废下去啊,他可是一国之君,还有百千万的大梁百姓担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因为一点感情私事,有所懈怠。 吩咐了廉疏下去,赵昭静静的执笔批阅奏折,可当奏折掀开了,似乎上面的字,全都变成了有思的名字。 她很聪慧,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子,他念过的文章,不出两遍她便成背出来,还洋洋自得,等着他一句夸奖的话。 赵昭晃晃脑袋,尽量让自己在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去想有思,可批阅完一个奏折,再打开下一个,他又想起了宫中内乱那夜,他被人追杀,重伤之下看见她,便如看见了所有的希望,她将他救走,瘦弱的小小的身体背着高大的他,然后她跑遍了大半个京城,为他去寻救命的药,吃了那么多闭门羹,仍旧义无反顾的,接着找下去。 在皑皑雪地里行走,冰凉的雪冻的小腿都失了直觉,她搀扶着他一步步走着,嘴里说着要银子,眼睛里却在时刻关注着他的伤势。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去讨饭,回来之后好的都留给他,那样贪吃的一个人,总笑呵呵的说她不饿。 到后来,他重新振作起来,伪装成这世上最平庸的男人,劳作下来浑身汗渍躺在她的身边,她高兴的说喜欢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是她想象的那样。 父皇临死时,把江山传给了他,他不仅想要活下去,还有着压在肩上的,巨大的责任。 他那夺取皇位的兄长心胸狭隘欺软怕硬,将大梁交到他的手里,迟早会被权臣敌国一步步吞蚀。 他利用和魏威的血缘,让魏威助他夺回了王位,可他在朝纲之中最大的忌惮,也成了魏威。 想要瓦解魏威的权势,并不是一日之功,他一步一步,筹谋的深远漫长。 他排除了朝中所有人的异议,将有思封后,不仅仅是抱着利用之心,天知道他迎娶了她做皇后之后,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满足和感动。 去到别的女人宫里,他满心里装的还是她,面对别的妃子顺从温柔抑或妩媚貌美,都不及一个她多姿多彩。 和衣躺在别人床上,赵昭想着有思或许是在难过,是在生气,便发誓等到熬过几年,他稳妥的将魏威的权势架空,便不会再有人干涉他,,到那时他就将真相告诉她,他空设三宫六院,也可以像民间夫妻一样,恩恩爱爱在一起。 可是她却没有等到了,他千万提防,还是失算了魏威的手段。 抑或者,他轻看了有思对人间的情感,她珍惜每一个对她好的人,把每一个对她好的人的都当做家人,她不在乎权势地位,她却愿为了朋友,为了一个如月闯回来,哪怕危险重重。 她比他想象的要决绝勇敢,心底要更柔软。 可如今想那么多,她终究是不在了。 一滴泪落在奏折上,把上面的字体晕染成了一片墨痕。赵昭擦掉眼泪再重新打开奏折,麻木的,批阅了一本又一本。 时光荏苒,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此时赵昭在位已然五年。 朝中也好,民间也好,知晓皇帝陛下一直一个人宿在凤仪宫里,一过便是五年。 赵昭执政期间,官员廉明,百业兴旺,大梁国几经坎坷,一派太平之象。 或许,若是这样走下去,赵昭会在史册上流芳千古成为一代明君,可第五个年头上,赵昭下旨,将皇位传给了刚刚长大的弟弟赵恒,而他自己隐姓埋名,去到了乡野之间。 永州城外,原来破庙的地方,盖起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一个头发掺杂了花白的男子每日坐在门前,看着村子里的孩子笑着闹着抢夺糖果。 一双眼睛昏花之时,似乎看到个少女恶狠狠的过来,故意做出凶恶的模样,抢了孩子们手里的糖。 泪水落下去之后,眼前再清晰,便又什么都没有了。 感叹一声,蹉跎几年,一辈子匆匆过去了。 赵昭死了,在某个寂静的夜间,一个人苍凉孤独,守着绝望。 新皇帝赵恒在普天之下寻找了通灵之人,依着兄长的意愿,将赵昭的骨灰洒入了冥海之畔。 这一辈子,她来人世找他,若有来世,他便到冥海寻她吧…… 平生:一 时秋坐在藤椅上,花白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挽起,在稀松的阴凉下面晒着光线斑驳的太阳。抬头看着树上的槐花开的正盛,香甜的味道,像是刚刚酿出的美酒。 “祖母。” 随着孩童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唤,时秋抬眼望去,见儿子执文携了妻子前来,小孙儿高高兴兴蹦蹦跳跳跑在前面。 时秋看着眼前场景,呵呵一笑,恰时一阵风过,吹落了几朵开谢的槐花落在身上,时秋将花儿捡起来,忆起这个场景,分明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那时她还在淮湳,家里的后院中长着一颗粗壮的老槐树,在淮湳那边,槐花树比较少见,每到了春日,总会有伙伴儿嘻嘻哈哈过来,到她的家里仰着头看那一串串的,香甜的槐花。 时秋记得,那时爹爹酒坊的生意还算红火,家里算不上高门大户,也算是个富裕人家。一个手巧的婆婆喜欢在槐花开的正盛的时候摘下来,拌上面粉和白糖,放在锅里大火蒸着,蒸熟了给一群嘴馋的孩子们端出来,那一朵一朵花儿糊着面粉塌了之前的模样,槐花的香味经高温一灼,反而更加香甜了。 童年的时秋非常贪恋槐花的味道,闻着吃着,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味道。 家中请来的教书的先生,夸过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可教女红的婆婆,又说时秋是她遇见的最笨的丫头,一个夸来一个训,让时秋娘亲不知是该笑着表扬,还是该板着脸训斥。 爹爹总对这些事情不上心,只会将她抱起来高高的抛起再接住,然后让时秋骑在他的脖子上,带她去看酿酒的工人干活,去见识酒窖里存下来的许多许多的酒。 或许是家里卖酒,时秋在娘亲肚子里闻着酒香出世,又或是时秋性子随了她爱酒如命的爹爹,小小年纪便能偷偷喝上几盅,且脸不红心不跳,只除了打个酒嗝会出卖她,更本看不出小丫头是个偷喝了酒的人。 对于偷酒这件事情,时秋记得爹爹只哈哈笑笑,不说什么,娘亲却是不许她喝的,哄骗她说,小孩子喝醉了酒,会被人贩子偷走,后发现时秋并不曾喝醉,便又改成,小孩子喝多了酒,会长不高个子。 这句话,时秋时而信时而不信,大多时候,是在不喝酒的时候信,喝酒的时候,便不信了。 家中一切都和和美美,时秋觉得除了她那好吃懒做的叔父,便没有什么可烦心的事情了。 她那叔父也爱喝酒,却不像她和爹爹那样虽然爱酒,但能保持清醒,在时秋的记忆里,叔父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沾酒就醉,且酒品低劣,喝多了便四处撒酒疯,跟爹爹要了钱出去赌,不仅如此,时秋还偷偷听家里的婆婆们说,叔父还去那种全是女人的地方花钱睡觉。 为这件事情,娘亲很是反感,却也头疼不已,爹爹是个实在人,一母同胞,他不能不管这个弟弟,就算是每次遇见了训斥一顿,但是叔父闯下的祸他管,叔父没了钱,他还管。 时秋不喜欢她那叔父,连带着不喜欢那叔父房里的婶婶,还有叔父家里的,从血缘关系上来讲,该与她极其亲近的妹妹时娟。 时娟是个嚣张跋扈,且爱哭鼻子的主,这家里任何好的东西,时秋要是有,她便也要有,时秋有她没有,便会想方设法抢过来,再或者哭哭啼啼一顿,由叔父同她手里要过来,总之都要到了妹妹时娟手里。小时候一帮小孩子玩儿起来,大家都喜欢讲道理的时秋,不喜欢任性妄为的时娟。 生活顺顺利利,也总有磕磕绊绊,时光匆匆的过着,转眼到了她八岁那年。 这时的时秋,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孩子,跟在爹爹身后,踮起脚再伸手,已经能够到爹爹的肩。有时候时秋忽然拍一下爹爹的肩膀,然后再快速蹲下,爹爹猛一回头,看不见身后有人,便奇怪的挠着脑袋,再一看,小时秋蹲在世上,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 一般这个伎俩,用过一次便会被看穿,但是时秋常常用在爹爹身上,他却能一直保持着上当的惊讶模样,一次又一次看时秋被逗的哈哈大笑。 时秋对于酒,有着极高的天赋,如今大了,在娘亲忙活杂事的时候,她便会跑去酿酒的院子里,同爹爹一起尝尝新酿的酒水,一开始时,时秋有所感受,却不知如何表达,到后来不等酿酒的师傅说出口,时秋便能评出这酒好坏来。 由这一件得意事情,酒坊的人进进出出见了,都唤时秋一声小掌柜,时秋听了咯咯乱笑,觉得这是件十分露脸的事情。 舒心的日子过着过着,生活便有了挫折,时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过什么,老天爷会突然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许多年,都难以直起腰来。 淮湳有很多酿酒的酒坊,大大小小算起来,数都数不清楚,时秋家的酒坊是这酒行里的佼佼者,凭着良心的酒水,赢得了淮湳百姓的口碑,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渐渐盖住了其他酒坊的风头。 这使得有人看不过去了,便开始处处找事,想要用别的办法扳倒时秋家的酒坊。 爹爹是个忠厚老实?的性格,只会闷头好好做酒,生意场上的圆滑事情,并见多么专长。 有一家有权有势的酒坊,开始四处传言时秋家的酒水不好,爹爹脾气上来,与那家争吵几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火气上来,便打在了一起。 这世上,善良的人总觉得说上几句,至多动动手,便是能做的最狠心的事情了,爹爹永远没能猜度出来,那些人打起来,要的是他的命! 时秋记得爹爹就被打死在了小巷子里,她得了消息后,随着娘亲匆匆去看的时候,她的爹爹被打的鼻青脸肿,嘴巴耳朵里,都冒出了血来。 这一下子,时秋觉得天塌了,她的家一下子失去了依仗,她也害怕茫然难过到,小小的心没了着落。 爹爹走了,含着天大的冤情,娘亲跑到官府里面告状,几次三番,都被官差拦了回来。据说,那些打死了爹爹的人花了银子,买通了府衙的官老爷,那官老爷捧着银子,埋没了自己的良心。 再后来,时秋发现人心黑暗到可以丧尽天良,娘亲天天去府衙告状,被那官家的亲信看中,从那以后,娘亲好几天都没有回家。 时秋害怕极了,到处托人去找,有人说见娘亲被人掳上了马车,那人是官老爷的外甥,是这淮湳最恶名昭着的流氓。 不及时秋去那流氓家找,家里酿酒的工人,已经找到了她的娘亲,时秋过去的时候,被家里的婆婆搂在怀里,捂住了眼睛,时秋挣扎着,从婆婆手指的缝隙里,看见从井水里打捞上来的娘亲,她娘亲的尸体被一张破席掩盖着,露出的半截胳膊裸在外面,上面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忽然之间,时秋的世界天塌地陷,她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停在了八岁那年。 可这世上有句话,叫做“祸不单行”,或是这世上的霉运见谁好欺负,便拼了命的往过凑。 时秋那好吃懒做的叔父,在她父母双亡之后,不仅没能起到一个作为亲属的责任,也没能报答一丝一毫哥哥嫂子的养育之恩,两口子竟还在暗暗庆幸,诺大的酒庄,成了他们一家的。 时秋就算是心有傲气,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的爹爹奋斗下的所有的东西,都归了那黑心肝的叔父,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也都成了妹妹时娟的。 或是怕将她扫地出门,会招人口舌,她那叔父“心善”至极,将时秋赶到了原本府上婆婆丫鬟住的地方,让时秋洗洗涮涮,做着所有丫鬟该做的事情。 没能过了多长时间,叔父掌控下的酒庄,生意愈发惨淡,买酒的人都说,问题出在了酒水之上,叔父新换的那些酿酒工人偷奸耍滑,只管将酒水酿出来,根本不管味道是好是怀。 她那叔父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便又请回了几个老酒工,老酒工们各司其职,只说最后的味道,是掌柜的和小掌柜的掌控的。 掌柜的不在了,小掌柜的还在,她那叔父便把主意,打到了时秋的身上。 如今又大了一两岁,经历了这么许多,时秋已经不是当时的天真模样了,她沉思一瞬,然后应下了叔父的要求。 她在淮湳,一家一家,苦口婆心的劝说,又去召回了原来的工人,同他那叔父商议,各家涨上一半儿工钱,才能做这活计。 他那叔父生怕酒坊黄了生意,不多思索便答应了下来,从那以后,时秋便日日泡在酿酒的院子里面,同许多干了几十年的老工人一起,学习研究各种酒水的味道。 有人说时秋这样白白便了那贪心叔父,时秋听了只笑笑不语,她让她那叔父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让他爬的越高,以后才会摔的更疼。 平生:二 一年又一年,时秋家酒坊的酒,又回到了之前的味道,老顾客们纷纷回头购买,生意一天比一天有所好转。 因此,时秋的叔父算是赚了个盆满钵满,整理日酒肉欢宴,出来进去,俨然成了个富贵人的姿态。 酒坊里的人,如今见了时秋还是会称呼一声小掌柜,这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时秋的叔父没有放在眼里,时秋那妹妹时娟却是记在了心上,硬要让那些酒工,也唤她一声小掌柜的。 这都是些小事情,时秋觉得,家里的一切都被他们夺走了,她活在自己的家里,如同寄人篱下一样,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虚头巴脑的名号。 这几年里,时秋的心,也不尽然和叔父一家都是背离的,至少在对付那打死了爹爹的酒坊时,时秋和叔父一家,因着同一个姓氏同在一条船上的利益,也曾一致对外过。 或许,对付无赖,便就要用无赖的办法,时秋的爹爹同那些人讲理,被打死在了小巷子里,她的叔父截然不同,泼皮无赖自是吃不的一点的亏,与当地的流氓拉帮结派背地里贿赂好色贪财的官员,见不得人的手段,做的一套接着一套,比之那打死时秋爹爹的人,也不遑多让。 当初两家酒庄出现矛盾,不过是因为时秋家的酒好,抢了那家不少生意,对方本以为打死了时秋爹爹,时秋家里没了管酒的人,生意会一落千丈,人们回过头来,都会到他家卖酒喝。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如他们所料,时秋家的酒坊的确一天不如一天,可后来,味道慢慢回到从前,诸多老百姓的认可说不得假,便又将生意抢了过来。 当年的时候,她的爹爹心有仁慈,觉得同是爱酒酿酒的人,便愿意给彼此留些活路,逢上哪家操办婚事用酒的,自己的酒坊忙不过来,便会帮衬着推荐别的酒坊,可时秋的叔父全然没有这种想法,恨不能将酒窖里所有的存酒都卖光,恨不能将整个淮湳的酒水生意,都揽到自己怀里。 这样一番折腾,误打误撞,也让那打死了时秋爹爹的酒坊生意惨淡破了产,谋害了一条人命不仅不能让他们自己的生意有所改善,还背上了无数的债。 为此,时秋的叔父得意了很长时间,一时间时秋家的酒坊,在整个淮湳都赫赫有名,风头无二。 赚了许多的钱之后,时秋的叔父行为便愈发荒唐了,妓馆赌坊里面挥金如土,整日里除了睡觉,有一半儿的时辰都是醉着的。 时秋和时娟年岁相仿,很快便到了提说亲事的年纪,来为时娟说媒的人数不胜数,来为时秋说亲的,却是寥寥无几。 千挑万选,时秋的叔叔婶婶,为他们自己的女儿,选了个淮湳的大户人家,那家人家大业大,生意胜了酒坊数倍,同族里,还出过当官的,这是曾经的叔父,想都不敢想能攀上的亲事。 而时秋呢,她的叔父和婶婶也是挑来挑去,最后选择了个给彩礼最多的人家定了下来,时秋听闻了那家人,特意让相熟的酒工去打听了打听,结果那酒工气呼呼的回来,愤愤不平的告诉时秋,她的叔父给她定下的人家,是个花着祖上家业的败家子,那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已经娶了一妻一妾,时秋一过门,便是要给人家做小老婆的。 这一天,时秋不是没有想过,当夜里,便收拾了收拾包袱,带上攒了多年的盘缠,在一个老酒工的帮助下,逃出了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酒坊,也放下了自己费尽了苦心的地方。 时秋背着包袱在路上跑着,跑了许久之后走走停停,总算是离淮湳城有了些距离。此时天已经稍稍有些黑了,而且阴沉沉的似乎是要下起雨来,时秋想着,一个姑娘家连着夜里赶路,若是碰上了歹人,则会更加危险,便想着寻个地上躲上一夜,天亮了再接着赶路。 不多一会儿,哗哗的雨点落了下来,虽然已经接近夏日,但是雨水还带着些春日的寒凉,时秋将包袱护在怀里,抬头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破旧的小庙,便脚步匆匆,朝着那庙里跑了过去。 推开庙门,时秋借着外面还不算黑透的光线看了看,这庙里虽然满是灰尘,里面的破烂物件东倒西歪,但是房顶的砖瓦还算严实,并没有漏下多少雨来。 时秋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想着如今她距离淮湳还不算远,也没敢雇个马车,生怕碰上与叔父相熟的人。住客栈的话,若是叔父带人抓过来,四下里的客栈一盘查,必定能将她抓出来,所以今天夜里,还不如躲在这破庙当中凑合一下,等她赶路离得淮湳远了,再雇个马车赶路,到了城镇,也能住在客栈里。 来回走了几步,时秋细细看了看,瞧着这地方该是个月老庙,不过或许周边人为月老建了新的庙宇,月老的仙人像已经被搬迁走了,只留了这间瓦房,还没有被拆掉。 在贡台旁找了个位置,时秋将地上的杂物收了收,收拾出一片地方刚欲坐下的时候,忽听得贡台背面,似乎有着细微的动静传来,紧接着,一声轻微的咳嗽,传到了时秋的耳朵里。 时秋吓了一跳,忙拎起包袱退到了房门处,刚想跑出去,便听一个声音似乎是笑了,满含歉意道:“不好意思,吓到姑娘了。” 时秋回头看了看,见一个少年从贡台后站起来,周身的衣衫有些湿了,头发也丝丝缕缕沾在颈上脸上,不过面容却不见猥琐,倒满是正气,一派坦然。 看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时秋抱着包袱,想着这少年或许和她一样,也是进来避雨的,万事有个先来后到,该是她进来的晚,打扰了正在休息的他。 “对,对不起,隔着贡台,我没看到有人在里面,我这就走。” 说着,时秋便扭头,忙要往雨里走。 “姑娘,等等。”对方及时开口唤住了时秋,彬彬有礼道:“这庙本就盖在这里,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能赶姑娘走呢。”说着那少年又赶紧道:“外面天色已黑,又下着大雨,姑娘冒雨出去赶路只怕更加危险,不如留下来,等雨过了,我走。” 时秋犹豫一瞬,再抬头,见隐隐绰绰中,对面的少年面色依稀透出几分痛苦之色,似乎身有不适,强忍着伤痛。细嗅空气之中,时秋也确实闻到了一丝丝淡淡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时秋疑惑道。 “嗯。”那少年扶着贡台慢慢坐下,高高的贡台隐没了他的身影,只有声音还勉强算是平静道:“赶路时见天气不好,便快跑了几步,结果还是被雨水淋湿了身上,旧伤裂了。” 时秋思虑一瞬,返回去到贡台前打开自己的包袱,取出早些日子就备好的以防万一的金疮药来,过去到少年面前,递给他道:“我这里有药,你先用上。” 少年没有接过,看着时秋也有些尴尬,还是开口道:“多谢姑娘,不过怕是还要劳烦姑娘一下,我的伤,在背上。” 这一下,时秋犹豫了,毕竟男女有防,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好,若是再有肌肤之亲,那便对谁都不好了,可眼下闻着血腥气越来越重,少年的面色十分痛苦,她又不能见死不救,不过片刻,时秋还是决定道:“那你背过身去。” 少年面露感激,缓缓的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衣衫褪了下来。 时秋本就紧张,一伸手,触碰到了少年坚实的脊梁,又如触电一般缩了回来,暗暗夜色里脸红到灼的慌,但还是再次伸出了手去,结果颤颤巍巍连着摸索了几下,都没有找到伤口在那儿。 这一下,莫说时秋心里慌乱了,连那少年都有些忍受不住,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给身后的时秋道:“姑娘,这庙里有干柴,不如点个火儿照照吧,你这几下子,都没能碰对地方。” 时秋尴尬的接过火折子,在越来越黑的破庙里,依着自己进门时观察的记忆,摸到了那干柴大致的位置,又从贡台上扯下一块儿已经酥朽的麻布,手忙脚乱忙活一顿,总算是将一堆火点了起来。 “着了着了。”时秋看着火苗燃起来,指着火光欢喜的朝那少年说道,一扭头借着火光,看离近了的少年,才发现这人生的眉目端正俊秀阳刚,地上跳动的火光在他的眼眸里闪动,更为少年添了一缕生动。 似乎对方也主意到了她,时秋尴尬一瞬,低下头去,却听对方话语中压下几分笑意,朝着时秋道:“姑娘若再不救命,我怕是就要死了。” 时秋一听,想起来生火的目的,赶紧拿着药瓶子过去,待少年再转过身去,时秋惊的双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药瓶子摔了。 只见少年的背上,纵横有着好几道疤,新旧交替,十分骇人,而裂开的这道最为严重,原本缠着的药布已经被鲜血染透滑落一边,而那伤处血肉翻开鲜血淋漓,还像是已经愈合了一部分,可以想象最开始时这刀下去,必然是险些要了命的。 平生:三 时秋的手颤抖着为苏至背上的伤口撒上金疮药,将那带血的布带在火堆上面烤干之后,又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在了伤口上。 苏至重新拢好衣衫,朝着时秋道了声,“谢谢。” 时秋后退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山里的土匪?还是遇上了仇家?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苏至飞扬的眉头一挑,看着时秋小心警惕的样子觉得好笑,“你觉得我像是土匪?还是像欠了人家银子,被追着打的?” 时秋不敢妄言,“那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苏至动了动身体,觉得经时秋包扎之后果然感觉好多了,便实话实说道:“我是一名将士,上战场打敌军的时候受了伤,如今敌军退了,我有伤在身,在军营里也做不了什么,便趁着这个机会回乡休假,没想到遇上下雨,伤口竟又裂开了。” 时秋一听,见苏至面容坦荡,总算是放下心来,点点头朝着苏至劝道:“这么重的伤,以后可不能大意。” “多谢姑娘提醒,我会记下的。”说罢,苏至又朝着时秋问道:“如今天色已晚,姑娘为何一个人到了这破庙之中?” 时秋张张口,刚欲说话,便听见外面有纷乱的脚步声近了,人们似乎穿着蓑衣,落脚的声音比往常要重一些,其中有人边走边咒骂道:“那死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附近的客栈里都没有,难不成还能飞天入地了?”边说着,像是朝着另一个人指挥道:“你去那破庙里看看,那里面像是有火光,看看是不是那丫头躲在里面,是的话就将她抓起来。” 时秋听着外面的声音,眼神之中现出一丝慌乱来,她听得出来说话的就是她那叔父。 边想着,似乎叔父找来的人已经朝着破庙里来了,眼看就要到了近前,时秋躲在贡台后面捂着嘴巴不敢言语,身边的苏志却忽然起身,几步到了门口,还未等那人开门,已经将门打开了。 时秋躲在高高的贡台后瑟瑟发抖,觉得自己这一下子果真是完了,若是被抓回去,再逃跑可比登天还难。她也没有想到,方才明明救了这苏至,如今他却是主动去为他们开门,时秋不明白为什么萍水相逢,难道他也要帮着那些人? 边想着,时秋边听着外面来找人的人,看着忽然开门的苏至似乎也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便听见苏志先发制人问道:“都这么晚了,你们在外面嚷什么?” 那人透过门缝朝里面看了看,朝着苏至道:“小哥,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跑来过这里。” “没有。”苏至简单一句话。似乎都不经脑子思索。 那人朝里面看了看,还有些怀疑,“要不你让我们进去看一看,要是没有,我们即刻就走。” 苏至一甩手,哐当一声把另外一扇门彻底打开,人却是倚在了门口,一只脚抬起来踩在门框上,朝着那人道:“怎么着?你还是官府的人不成?想要强搜这里!” 听到这边动静,时秋的叔父也走了过来,或是因为时秋跑了,他眼看要得手的聘礼泡了汤,心中的怒气逢人便撒,大声道:“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 不等身边人开口,苏至率先又道:“我在这庙里待的正好,你们这人一身水便想要冲进去搜一搜,也不问问什么人在,是想搜就能搜的吗?” 时秋那叔父,上上下下看了苏至一眼,觉得一个睡在破庙里的人必定无钱无势,不由得气焰嚣张起来。“小子,今天我就是掀了这破庙,轮得到你管吗?” 苏至呵呵一笑,“这世上能压的住我的人多的是,但却不知道你是不是那一个。” “我自然……”时秋叔父的话说了一半,便察觉身边有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指了指苏至腰上挂着的牌子。 时秋的叔父借着庙里的火光,眯着眼睛凑近了些看过去,虽也不大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份位的牌子,但真真切切是官家才有的信物。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就算他的酒坊的生意做的再好,在当官的眼里,照样如同一只蚂蚁一样。 时秋的叔父抬眼看看苏至,嘿嘿笑了两声道:“我有个侄女不懂事,从家里跑了出来,我这做叔父的出于关心,才打扰了您的休息,您要是没看见,我们就去别处找找。打扰了,打扰了。” 苏至似乎有些极不耐烦,便将身子又往一旁侧了侧,把大半个月老庙的门都让了出来。“你们要是想找也可以,好好说,我也是个通情理的人,可莫要到时候你那侄女找不到,还要赖到我的身上。,” 时秋的叔父侧着脑袋赶紧朝着庙里面看了几眼,并未看见有其他人,也不好意思硬去搜查,想着时秋一个丫头片子,胆子能大到哪里去?若是躲在破庙里碰见个陌生男人,还不得吓得哭了起来,更莫说这男人沉下脸的时候一身杀气,仿佛瞪一瞪眼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我看过了,她没有在这里边,我们再到别的地方找一找,您好好休息。”说着,招呼了一群人就要走,走了几步又扭回脸来,谄媚的道:“官老爷,这附近也有客栈,要不我给您安排一件上房?” 苏至听了,并未理会他,哐当一声又将破庙的门关上了,似乎再多说一句话,就要翻脸生气。 躲在供台后面的时秋听着外面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慢慢松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苏至已经到了身边。 时秋抱着包袱紧靠着贡台,有些紧张的问道:“你果真是官家的人?” 苏至看看自己方才故意露出来的腰牌,又将它收到衣襟下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过是边关一个小将,唬一唬这些人还可以,不值得一提的。” 说着,苏至蹲下身子,往火堆边坐了坐,也离时秋稍远了一些,好让她安下心来。 “听那人说,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看你家境也该不错,为什么要跑呢?”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时秋说着,眼神渐渐的暗淡下去,“我的亲人都已经死了,眼下叔父贪图聘礼,要把我嫁给一个好吃懒做的胖子做小妾,我不愿意被他卖了,所以才跑出来的。” 苏至点点头,有所了然道:“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面可不容易。” 时秋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只知道如果嫁给了那人做小妾,活着还不如死了。” 苏至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从里面倒出一锭雪花的银子来,递给时秋道:“多谢相助,这银子算是报答你的,你路上带着也好做花费。” 时秋见苏至是个正人君子,便摇摇头道:“举手之劳而已,我自己有银子,已经攒了好多年了!” “看来你日子过的一直都不好,所以很多年前便想要逃走了,是不是?” 时秋点点头,之前的时候只顾着赶路,如今想想自己流落在外无家可归,又念起爹爹娘亲在时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下泪来,若是爹娘还在,她如今或许还是他们手心里的宝呢。 苏至静静的看着,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一个姑娘,张张口,建议道:“姑娘不如往北方去,越往北走,那里民风豪迈,人也热情。” 时秋抬起眼眸望着火光,“我爹爹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南方温柔,北方豪迈,就像是酒一样,我们淮湳的酒总是绵柔的,我也尝过人们带来的边关的酒,那酒入喉辛辣,烈得十分干脆。” 苏至听着,惊讶道:“你一个姑娘家竟然还懂酒?” 提起自己所擅长的事情,时秋骄傲道:“我可是我爹爹的女儿,就算是整个淮湳的人都加起来,也不一定比我酿的酒好。” 苏至笑笑,“怪不得你敢从家里跑出来,当你说起酒时的样子,自信的像个意气风发的男儿。” 时秋脸一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我,我可没有你傲气,你方才站在门口几句话,便将那些人都唬住了。” “各不相同罢了。”苏至道:“我教训一些不服管教的人时傲气,在生活中却不傲气。你说话虽然温温柔柔,但我瞧着你胆大心细,做事的时候满身傲气,自古巾帼须眉,便是要有你这样一身傲骨。” 这世上夸人的话,只要夸到点子上,无论放到什么时候都是受用的,时秋也不例外,听了苏至这一番话,心里便也似乎有了安慰,有了信心,嘴上却道:“我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我也无家可归。”苏至言语说的极其清淡。 时秋疑惑:“你不是要回乡休假吗?” 苏至笑笑,有些无奈。“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当年也是因为孤苦无依才去参的军,这次回去,不过是为了祭祖而已。” 时秋抬眸看看苏至,这一刻竟觉得他们两个同命相连,不过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方向,而她现在却依旧茫然的不知所措。 平生:四 天入了盛夏的时候,时秋已经走在了去往北方的路途上,时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朝着北方而去,或许是因为记得父亲的话,想要尝一尝北方的烈酒,又或者听苏至说起北方民风不同于淮湳的温柔细致,想要去感受一番粗狂和热情。 一路走来,时秋时时刻刻提高警惕,也曾遇见过心怀不轨的人盯着她的包袱,那种情况下时秋总会选在人多的地走,手里将包袱拎的生紧,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到了下一个地方后,时秋有了先前的教训,便花了几个铜钱,向村里的和她身量差不多的妇人买了一身粗布上辍了补丁的衣裳,又将脸涂了一层黄土,这才如一个逃难的人一样,破破烂烂灰头土脸朝着前面赶路。 果真,路上注意到她的人的确有所减少。 到了每一个地方,时秋总会打听当地最有名的酒坊,并且花上几个钱买上一口尝一尝,有的劣质不堪难以入口,也有的确实算是人间佳酿,其味道别具特色。 每次时秋买酒的时候,酒铺的伙计总会满脸疑惑的看着她,因为极少有女人出来买酒喝的,时秋每次都说是给家中父亲买的,旁人一听,也就不再多疑了。 尽管时秋这般小心翼翼,但是危险还是让她遇到了。她曾在一家客栈里落宿之后,夜里有人悄悄撬她的门窗,时秋睁开眼睛一看,见那歹徒身形像是客栈的掌柜,那掌柜的见她独身一人便心起了恶念,想要把她抓住,卖给妓馆的老鸨子。 当时时秋吓的心惊胆颤,却任旧不动声色,待那偷偷摸摸的身影近了,一下子拔出原本藏在枕头旁的匕首,朝着那人的肩膀刺了过去。屋里黑暗暗的,那人惨叫一声便跑了出去,旁边房间住着的客人听到动静,或是路见不平伸张正义的,或是想要看热闹的,都问时秋怎么了?时秋坦白说是遇上了贼人,撺掇着同住店的客人一起报了官。 那官府的老爷还算是个明白人,见客栈里这么多人,都作证看见了时秋刺伤那人后流在地上的血,于是官老爷便派人细细的盘查客栈里的每一个人,最后果然把躲在后院里不敢露面的掌柜揪了出来。那掌柜的跪在官老爷面前,才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说是和那妓馆的老鸨子联合着,已经卖了不少独身出来的姑娘,如今见时秋孤身一人才又起了歹意,哪曾想时秋看上去温温柔柔不声不响,拔出刀来却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这件事情时秋后来想想也觉得后怕不已,若她当时睡的死没有发现,或者是那掌柜的是个有身手的,她就难以将他刺伤了,被他抓住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这些都是假设了,时秋安慰自己,人生在世,总是慢慢学习,然后吃一堑长一智,每一次遇到的危险,她都当做经验教训牢牢的记在心里,每一次险险度过,也都安慰自己,这是一次艰难的成长,等过去了,她就会像苏至一样,看开了想通了,日子也就能接着过下去了。 一路上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时秋攒下来的银子勉勉强强支撑着她到了北方,可落脚在边塞最遥远的凉城之后,时秋便果真身无分文,像是一个流落街头的难民了。 人活在世上,肚子总要吃饭,若是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还能找份活计养活自己,可时秋思来想去,她能做的便只有到有钱人家的后院里,做个洗洗涮涮的丫鬟,可做丫鬟的大多都是签了长期的契约,时秋不想从淮湳的牢笼里,再进到凉城的牢笼里,她已经为叔父一家做了好几年的丫鬟,既然壮着胆跑出来,又已经走了这么长远的路,哪怕吃苦受累饿着肚子,也不能再将自由卖了。 思虑了半天,时秋想着,父亲这一辈子便是想要将酒酿好,他梦想着有一天酿出来的酒,既有南方的温柔又有北方热烈,抑或两者中和,会是一种新的美妙的味道。 这样想了想,时秋又开始在街上打听着哪里有卖酒的地方,这一次去到那卖酒的酒坊,时秋没有买酒,而是说明自己会酿酒,可以留下来做工酿酒。 凉城里十几家酒铺,时秋问了有一半,那些人上上下下看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再想想那些酿酒的粗壮汉子,便哈哈大笑一声,以为时秋是来说笑的。时秋再想解释,那些人便问她买不买酒?不买就要轰了出去。 倒是也有愿意留时秋下来的,可他们却告诉了时秋一个规矩,说北方这边酿酒的历来都是男人,若是女人靠近酿酒的地方,会坏了酒的味道,是件不吉利的事情。 时秋选择了一家留下来,那家老板让她在酒铺里面擦洗打扫,若是买酒的来了,店里忙不过来也可以照看一下,却是不能接近酿酒的地方。 时秋当时想着,有个吃饭住宿的地方又能接触酒,也是可以了,哪知道北方的烈酒似乎更容易醉人,一些喝醉了酒的男人,端着酒碗来找时秋,色眯眯的让她喝酒,时秋并不是不能喝,而是不愿意接受这些人的羞辱,于是那些买酒的人便火了,酒铺的老板见影响了生意,将时秋训斥一顿赶了出去。时秋在这家起早贪黑干了有半个来月,那老板一个铜板都未曾给她,就要她卷着包袱离开。 时秋本就是流浪到这里的人,无依无靠,所以那老板才会肆无忌惮的克扣下原本承诺给她的工钱,料定了时秋没有多大能耐前来讨要。 那老板想的没错,时秋确实没有回去同他要工钱,只回眸好好看了看这家酒坊,抱着包袱又朝着别处去了。 时秋知道自己硬去要工钱也要不出什么结果,那些人只会把她赶出去,然后骂上一句臭要饭的,不知好歹。 若她不能劳作,只是得了那人施舍的一顿饭菜一个住处,回头还要朝他们讨要工钱,这是她的不是,可当初一开始明明白白说的不是这个样子的,那老板承诺过供她吃住,却是将工钱压的低到不能再低了。时秋觉得既然对方肯留下她,也便没有计较钱多钱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洗衣做饭,不仅将前面酒铺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后院里老板一家子住的地方都连同着打扫了,结果辛苦多日却因为没有接受顾客的调戏,成了那老板扣下工钱,将她扫地出门的原因。 这时时秋觉得或许天底下无论到了哪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有好心肠的,也有坏到丧了良心的。 时秋抱着包袱,又在凉城的大街上流浪了两天,幸好天气还没有入秋,夜里待在别人的屋檐下也能勉强捱着,可到了入秋之后,这样便不是办法了。 或许天无绝人之路,在时秋觉得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候,城西一家酿酒的老酒坊留下了她,那酿酒的是个老人,生意做的很一般,也没有雇着酒工,只老两口合力经营着一个小酒馆,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老人酿的酒水一般,但卖的价格便宜,生意算不上太好,但也可以养活两张嘴。 时秋被拒绝了很多次,找到这一家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有多大的希望,但是老两口将时秋来来回回看看,还是点头留下了她。 老两口对时秋很好,并未将所有琐碎的活都交给时秋,反而是有了什么活大家一起干。时秋也表现得十分勤快,从早上起来到晚上躺下,几乎很少有坐下来歇息的时间,一天两天甚至半个月过去了,并未因为时间长了而有所懈怠。 经过一番相处,时秋知道了老两口原本是有个儿子的,可北狄侵犯凉城的时候,他们那儿子参了军,死在了战场上,再没有回来了。老两口中年矢子悲痛欲绝,但现实中日子还要过下去,本来儿子在的时候还有干劲,酒馆的生意比现在要好,如今不过是是挣口饭吃,夫妻两个相互依靠着,活到几时是几时。 时秋见夫妻两人真诚,也同他们讲说了自己的经历,老两口没了孩子,时秋却是没了父母,又被叔父一家奴役了这么多年,最后连个安稳的下场都没有落到,还要被卖到别人家里做妾。老两口听了时秋的经历,感叹之余又有些疼惜,觉得都是命苦的人,便拉着时秋的手说,只要愿意留下来,就长长久久留在这里。 时秋跪下去为老两口磕了头,认了他们做干爹干娘,从此相依为命做个伴儿,凑起来,他们有了孩子,时秋也有了依靠。 渐渐地,原本只有老两口的家里又开始有了欢声笑语,时秋到底年轻,遇上了亲切的人,便显得活泼一些,生活中遇见有趣的事情,也都愿意说出来哄老两口开心。 时秋真诚相待,那老两口也是实心实意,家里虽然过的清贫,但是有了好吃的,老两口总也不会忘了时秋,这让时秋长途跋涉漂泊了许久的心,慢慢的安扎在了凉城这个小小的酒馆里。 平生:五 小酒馆在临街的位置,地方不大,所以老两口将酿酒的院子盖在了别处,距离酒馆有着不到半里的路程,时秋依着北方这边的规矩,在酒馆里勤勤快快,却始终没有主动去过那酿酒的院子。 日子似乎又开始平平淡淡的过了起来,春去秋来,时秋渐渐适应了边关的生活,适应了这里多变的季节,还有这里的民风习俗。四里八乡的人,也都认识了时秋,知晓她是酒馆老两口收留的女儿,生的漂亮又能干,见了人总是有礼貌的,笑呵呵的先打招呼,格外招人喜欢。 人们都觉得,老两口收留时秋,等再过一两年,给时秋在当地找个能干的小伙子做上门女婿,为他们养老送终,填补一些失去儿子的遗憾,家里的一切,以后便也都是留给时秋的。 这件事情,干娘也曾暗暗提点过时秋,时秋从心里,其实也默默的接受这样的结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好。 可人生在世,多有蹉跎,时秋到这家里还未到两年头上,干爹便生了重病,起不了床了。这个家里仿佛一下子失了主心骨,干娘每日坐在床头呜呜哭泣,已经失去了儿子的她,不能再失去丈夫了。 好好的一个家,一下子失了依靠,这件事情时秋经历过,所以当苦难来了,她虽然难过,但知道更重要的,是要支撑起这个家,支撑起他们经营一辈子的酒馆,然后养活家里的人,为干爹看病。 于是,时秋每日大清早起来之后,开始在酒馆和酿酒的院子之间来来回回的跑。 仅仅靠自己的力量,始终渺小,第一次,时秋动了小酒馆里账上的钱,同干娘商量的时候,一辈子听从丈夫话的妇道人家已经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见时秋有主见,便什么都听时秋的。 除了给干爹请大夫的钱,余下的,时秋满城里打听,请了一些酿过酒的酒工来,哪怕年岁大些的,或者身体有残缺的,都可以。 这一下,时秋便又开始了像小时候,像在淮湳时的那样,看着各个步骤的火候,同酒工们商量着解决各种问题的对策,将酒馆里原本卖着的酒水,一步步的优化。 做这些,其实时秋有着赌一把的成分,她虽然有信心把酒酿好,但是若全按她的办法和步骤,出来的酒味道还是属于南方的,她知道边关的百姓喝惯了烈酒,必然会有一部分人难以接受,所以她押上了干爹干娘攒了一辈子,近乎所有的本钱去请了凉城的酒工,若是南北结合酿出的酒失败了,那么她不仅会背上一身的债务,还会败了老人家晚年的依靠。 最开始的时候,时秋几乎夜夜难免,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酿酒的事情,大早上起来,为干爹干娘做好饭菜,把家里的活干上一通,自己匆忙吃上两口,便又跑到了酿酒的院子。 这一段时间,时秋以日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只除了望着酒缸时两只眼睛还放着光芒,乍一看上去,熬的仿佛她也有了大病一般。 或许只要努力,终究不会白费,又或许老天爷冷落了她许多年之后,似乎开始对她照顾有嘉。时秋庆幸自己徒步走了十几里,从城西跑到城东,连着去了两三回,才请来一的位酿酒的老酒工。 那老酒工的头发已经近乎全白了,酿了一辈子酒,最后体力跟不上,干不了重活儿了,便被东家辞退了回去,像他这样的年纪的人,在一个地方干了几十年,再换一家,很少愿意有人用他,但是时秋不一样,时秋看中的是他千金难买的经验阅历,哪怕他酿的酒并没有多么的出彩,却没有几个年轻人,能比他更了解凉城的烈酒。 似乎年轻的时候养家糊口更注重钱财,人老了,便想要干了一辈子的功绩有人认可,那老酒工和时秋相处下来,也十分感激这位年轻姑娘的赏识,把全部的心思放在酿酒上面,也想着和时秋一起,酿出凉城里新的味道。后来,工序要紧的时候,那老酒工干脆用牛车拉着铺盖,住在了酿酒的院子里,半夜里睡醒了,也要起来看上一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秋的酒酿出来,摆到酒馆里面去卖,第一缸的时候,愿意卖的人并不多,习惯似乎是个很难改变的东西,来这不起眼的酒馆里卖酒的,是图了酒馆原本价格便宜,不愿意多花几个铜板,去试一试新的味道。 一开始的时候,时秋便将新酿的酒,送了一些给常来买的老顾客尝尝,回头问问怎么样,那些人都赞不绝口,一来夸那酒味道确实不错,入口绵柔唇齿留香,喝下了,却又觉得酒气刚烈后劲十足,二来又夸时秋白白送酒,做生意敞亮,同客人说起话也大大方方,温柔得体中,又带着一丝干练。 时秋得了口碑,得了夸奖,却是赔着钱,将酿好的酒三两也好二两也好,送了出去。 有人不明白时秋为什么这么做,便将这件事情,议论到了干爹干娘的耳朵里,两位老人的态度让时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无论做什么,都觉得自己有依靠有支持,有人理解。 他们说,时秋不是个胡闹的丫头,她做什么,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时秋当时万分感慨,觉得自己何其有幸。 确实,从酒酿好的那一刻起,时秋便没有着急想着怎样卖出钱来,她要广撒网,钓更多的鱼,百姓的口碑仿佛是那越来越多的柴火,只有堆的多,才会越来越旺,酿酒的人做好自己的酒,喝进了别人的心里,生意便会来了。 时秋记得,这是她骑在爹爹脖子上的时候,爹爹讲说过的话,她一定可以做的到。 果不其然,并没有过多长时间,老顾客便开始纷纷跑来买她的新酒,渐渐的,老顾客里掺了新的面孔,新的顾客再来,又带了其他人来。 四里八乡,哪家里嫁娶需要办酒宴的,时秋便会带了酒去提前道贺,人情打通了,再谈生意的问题,便也好说多了,交道打的多了,人们都知晓时秋是个敞亮的姑娘,拍板定下生意的魄力,不输凉城的任何一个男子。 再有了两年,时秋真正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同龄的人大都成亲做了母亲,她却还在经营着自己的酒坊。 岁月磨练,时秋身上似水的温柔渐渐淡去,多的是干练泼辣。小酒馆还在原地,却已经变成了不小的酒楼,时秋的目标并不止与此,她想要有朝一日她的酒,能卖到更远的地方,甚至是淮湳,自己的家乡。 这两年时秋请了凉城最好的大夫,治好了干爹的病,干娘却是因为长久伤心过度,一场风寒要了性命。 边关并不安稳,多有战乱,战乱的结果便是导致许多家庭亲人离散,时秋想起自己曾经流浪的日子,看见无依无靠的人,便会心有怜悯,她陆陆续续收留了几个品德好的,在酒坊里面做酒工,勤快的少年或者妇人便在街面上的酒楼里,打打扫扫迎来送往,工钱开的和当地人一样,并不因为对方无依无靠,正是落难之时而故意压榨。 此时的时秋已经不再是初入凉城的那个小姑娘了,她的生意做的,要比当年赶她出门的那个掌柜强的多。两个人在之后也遇见过,时秋心里记恨他,场面儿上却能笑呵呵过去,可那只顾小利斤斤计较的掌柜,却是在见了时秋之后当场变了脸色,青一阵黄一阵,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 时秋的生意做的好了,对手难免也会遇到一些,对手多了,各种手段也便出来了。时秋不忘爹爹教她做酒的本心,但也不得不说,在有些手段上她反倒要感谢她那叔父,生意人要有良心,但是却不能一味良善,良善的结果或许就是像爹爹那样,你同对方讲道理,对方却要要了你的命。 近日来时秋又让人从酒窖里抬了一些酒出来,摆在了酒楼的门口,北狄近期连连来犯,听说朝廷派了不少兵将前来。 若不在前线当值的时候,军队里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也都爱来买酒喝,时秋吩咐店里的伙计,凡是当兵的来买酒喝,一律多送上二两,权当是送给了她那素未谋面的干哥哥。 干爹已经不问酒馆的事情,看到自己忙活了一辈子的酒馆,几年就被时秋发展成这样,心里也颇有感慨。时秋待他好,明眼的人都知道,相处了几年下来,他也已经将时秋当做了自己的亲女儿,现在成天惦念的唯一事情,就是时秋已经不小了,却仿佛从不上心自己的亲事,一个女儿家若是耽误了,便再难遇上好的了。 于是乎老人一片善心,便托了凉城里一半儿的媒婆,想着给时秋找一门合适的婆家,哪怕不是上门女婿也行,只要人品好,对时秋好就可以。 如今凉城酒坊里干练的老板娘,最头疼的事情不是如何将生意越做越大,或者如何对付难缠的对手,反而是面对往来不停的媒婆,听着哪家的少年郎是怎样怎样的好,听的愁坏了心肠。 往往这个时候,时秋总会想起苏至来,虽然两个人相识的时间十分短暂,但回想起来,他算是时秋认识的人里面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只不过萍水相逢,怕是再难遇到了吧。 平生:六 时间兜兜转转,仿佛画了一个圆,时秋没有想到她竟然还能遇见苏至,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得胜归来的军队最前面,接受着道路两旁老百姓的欢呼和感激。 时秋原本站在酒楼的门前远远地看着,当队伍走近了,她也跟着四邻街坊们一起拍一拍手,远远的看见骑在马上的先锋官英武挺拔,走近了才发现那张脸是她曾经认识的。 时秋怔怔的看着,一时之间忘了拍手,而苏至在喧哗的大街上闻到一股酒香,如被什么指引着一般,朝着酒楼的方向看去,这一眼,看见酒楼前立着的人,苏至脸上的表情也怔了怔,然后眉开眼笑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没来由的,时秋看着他这笑容,竟觉得心底有些忐忑,想着当年月老庙里避了一夜的雨,他受了伤,她落了难,她正是脆弱的时候,把自己的委屈难过讲给他听,他也和她说起他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如今事情都过去了,阳光依旧灿烂,就像边关的天一样,虽然冷的时候刺骨,但是晴的时候,却也温暖。 时秋想着,他或许应该不记得她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相识的时间又短,她的模样身量有了细微的改变,他或许从未在心里对她有过映象,又或者,早已经将她忘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时秋会暗暗觉得心底有些失落,有些可惜,这么多年以来,她心里一直都是记得他的呀,记得他对她笑起来的时候爽朗阳光,说话的声音满是温柔,受了重伤疼痛难忍时,咬咬牙还是无比坚强。 那夜里,若是没有他,时秋想着,她或许已经被叔父抓了回去,强行塞进了花轿,嫁给了那个好吃懒做,后院里已经娶了很多女人的胖子那里,她或许这辈子也便拴在了那里,再也没有了自有,没有了梦想,没有了酒。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想,时秋都会由心里感谢苏至,他记得她也好,不记得也好,如今遇见了,若是有机会,她还是要再郑重的,当面和他说一声谢谢。 时秋开始同人打听苏至的消息,一些前来卖酒的人,说他是朝廷刚刚派来的先锋官,前几年在凉城当兵的时候,才升到了队长,不过为人有勇有谋,最后一次带着小队突袭了北狄的大营,斩杀了那北狄领军的将领,获得大功一件,他自己因为受伤,回了乡去,想必伤好之后,是被朝廷调去了别的地方,如今又遇上北狄来犯,他既熟悉凉城地形,又有经验在先,才被朝廷派遣了过来。 细细想了许久,时秋也不知该准备个什么礼物送去显得合适,送的贵重了,他身在官位,难免有嫌,若是送的轻了,又怕显得没有诚意,就在时秋为难的时候,更纠结的事情找上了门来。 一天里有人喝多了酒,在酒楼里面闹事,说是因为鱼做的不新鲜,喝的酒里面掺了水,新来的伙计年轻,辩解了几句,那人便掀桌子摔凳子,撒起泼来。 闹事的这个人时秋认识,是凉城里面出了名的二流子,时秋还知道这人毫无任何道德底线可言,只要有人愿意出银子,就是丧尽天良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干。这人之前一直在克扣时秋工钱的那掌柜的酒坊里买酒喝,从没有来过她这里,如今不仅突然来了,一个吊儿郎当毫无家底的人,鸡鸭鱼肉点了一桌子,本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眼下闹起事来,时秋才明白,感情对手的坑是给她挖在了这里。 开门儿做买卖的人,有时候也是百口莫辩,辛辛苦苦攒下了多年的名声,突然间有一个人说酒不好,里面兑了水,不知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讨论的都会是她家的酒里面有没有兑了水,而没有人再会去打听查证,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是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 见过了许多事情,时秋倒也不怕,吩咐了店里的几个伙计,将那撒泼的人捉住,摁在了凳子上。 那人被攥着胳膊,动弹不得,又朝着时秋骂道:“你这黑心的婆娘,怎么,发现了你家酒里面掺了水,便要杀人灭口不成?” 时秋知晓与这混球辩论下去,必定没什么结果,事情只会被他越描越黑,于是便对着大堂里吃饭的客人们道:“诸位,有人在我这酒楼里闹事,污蔑我的酒里兑了水!方才我已经派人前去报官,是非公断任凭官家派人来验,到时候还望大家出去了,为我家的酒说句公道话,今天的这顿,算是时秋请大家的,感谢诸位。” “好!”爱喝酒的都是爽快人,当即酒楼当中便有人拍了桌子,站起来道:“老板娘是个爽快人,既然敢让官府验,便说明问心无愧,到时候出去,我们定当为老板娘正名,谢过老板娘这顿酒钱。” “我也作证!” “我也作证!” 一时间,酒楼里面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有了带头的,一个个都变得正义凛然。 “你,你这婆娘耍赖!”那闹事的二流子一见风向有变,慌忙道:“官老爷公务忙碌,怎么会派人来查你的酒,你分明就是料定了这一点,装腔作势罢了。” 时秋此时心里也并不确定官府会不会派人来,就像是这人说的,酒里掺水这种小事情,官府就算是授理了,也会当做轻如蒜皮的小案,往后面推之又推,不一定会及时派人过来,而诺大的凉城里,打架斗殴的事情不算少见,只要没有伤亡,官府一般很少插手,这人显然泼皮已经有了经验,深刻的了解了这一点。 而时秋的目的,也确实想要借此机会,让这件事情,让这店里诸多见过她敢于让官府检验的人,成为推广她酒水的媒介,不过如此被拆穿,时秋也不怕。 “官府若不来,那我们便找这凉城里公正的人物来判,总要给大家一个说法!” 那人无赖道:“除了官,谁的话我都不服!” “我的话呢?” 忽然之间,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人们纷纷朝着来人看去,见个英武俊秀的男子立在门口,虽是一身便装,还是有人即刻认了出来,正是当日得胜归来的先锋官大人。 时秋也没有料到苏至此时竟然会来,遇事泰然的一张脸忽的红了起来,也不知怎的,似乎他总能在她落难的时候出现,老天爷有意无意,总让他看见她狼狈落魄的一面。 苏至走近了,随意坐在一个桌前,一旁有个眼力灵活的伙计,忙将摆在桌上的酒给苏至倒了一碗。 修长有力的手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口,苏至将那酒含在嘴里片刻,才缓缓咽下,点点头,然后将手里黑釉的碗,啪的一声摔在了那二流子面前,质问道:“三年前我就记得你不是个好东西,如今怎么连个东西都不是了?” 酒楼里有人听见这一句话,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时秋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没有太过表现出来。 那二流子平日里欺负乡里乡亲还可以,乍一见了果真在战场上杀人的人,不由得被吓的愣住,见苏至眼光锐利,便紧张的缩起了脖子。 “你说这酒里面兑了水?” “没,没有。”那人当即摇摇头,不敢承认了。 “没有兑水,那你闹事做什么?还是,是有人指使你来的?” 那二流子一听,想想指使他的那掌柜的叮嘱,便摇摇头道:“没有没有。” 苏至点点头,笑起来一如多年之前,“那没有人指使你,你便是主谋了?你要知道污蔑人,可是要蹲大牢的。” 那人一听蹲大牢,便有些腿软,赶忙道:“不是我,是城东的李掌柜给我银子,指使我这样做的,想要让女掌柜的声名扫地。” “哦,李掌柜。”苏至点点头,“你滚吧,去衙门将自己的罪状一条一条好好说清,交代的积极了,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理,要是让我知道你跑了,我就抓你去充军!” “知道了,知道了大人。”那人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朝着苏至磕头,因为他也听过有犯了错误,被捉去充军的人,那些人在军中也会被看不起,有着做不完的苦力活儿,上了战场上也没有战友帮衬,简直生不如死。 磕罢了头,那人连滚带爬朝着门口爬去,即将跨出门去的时候,又被苏至唤住道:“记得让衙门抓姓李的进牢房之前,让他把这里坏了的东西赔了。” 那人连着点点头,便朝着外面匆匆跑去了,欺软怕硬,哪里还有方才嚣张的模样。 一场不大的风波算是这样过去了,酒楼里的伙计忙把之前摔烂的东西收拾统计了一下。 时秋安抚了在场的诸位客人几句之后,扭过脸刚想郑重同苏至道谢,便见他一转身,已经到了楼上去。 “时秋姑娘,我之前派人在这里定下了雅间的,定金已经付了,上酒吧。” 平生:七 他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这让时秋一时间心底雀跃不已,安排好伙计们的工作之后,时秋亲自端着酒,去到了苏至所在的雅间里。 走近了,时秋的手抬起来,又悄悄放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整齐,又伸手理了理两侧的头发,才轻轻叩响了房门。 没有预想中的一声“进”,时秋稍稍愣神的片刻,刚欲开口,便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苏至退到一旁边将时秋让进屋里,然后又将门重新合上了。 “我……” “你……” 一时之间,两人同时开口,言语之中都难免带着些欣喜之意。 话音落下,还是苏至率先开口,“没想到你果真来了北方,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时秋将手中的酒水放下,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我也没有想到。” 苏至在窗前的位置坐下,抬眸看着时秋,“你,过的还好吧?” 时秋点点头,也在一旁坐下,“开头的时候难些,现在总算熬过来了。” “那就好,万事开头难,以后会越来越好的。”苏至看时秋如今比之当年改变了不少,神态气质少了当年的脆弱不安,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带了北方女子的豪迈,也还有着南方姑娘的细腻。 时秋迎着他的目光,觉得自己经历这么多,见了许多人,竟还会有如此局促不安的时候,于是尴尬一瞬张张口,刚想同苏至好好道谢,却听苏至似乎斟酌一瞬,朝着她开口问道:“你,成婚了没有?” 这一问,时秋一张脸顿时有些灼的慌,正了正身子迫使自己沉稳下来,摇头道:“还,没有。”罢了,又不好意思道:“年岁实在也是不小了,让你见笑了。” 苏至忙摇摇头,“不,挺好的。” “嗯?”时秋一时琢磨不透,苏至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是说,其实我比你更大一些。” 时秋听了,微微笑笑,抬眸看看面前一如之前那样温和的笑容,很难想象如此细心有礼的一个人,竟会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的人物。 如今到底已经少了小女儿的心态,时秋沉稳下来,还是真诚道:“当年的月老庙里,还有今天这件事情,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的和你说声谢谢,当年若没有你,我此时的命运也不知该是什么样子,谢谢你。” “你该谢你自己。”苏至笑笑,“是你果断勇敢,心细胆大,敢于和命运抗争,我其实并未帮你什么,你的自由,你的命,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罢了,苏至又补充道:“在月老庙里相遇之后,我就格外欣赏你。” 房门轻叩了两声,店伙计手脚麻利的将下酒菜端了上来,时秋一手拿起酒壶,将苏至面前的酒杯满上,自己也端起来,朝着苏至道:“不管怎么说,时秋这杯酒敬苏大人,相救之恩,感激不尽。” 苏至端起酒来,并未直接饮下,而是看着时秋道:“我不是什么大人,遇见你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小兵,你分文不取救我性命,该是我谢你才对。” 时秋掩着唇呵呵一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不过是旧伤裂了,又没有性命之忧,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苏至见时秋一笑,心里也舒坦了许多,将言语放的极缓,开口道:“其实,我后来找过你,不过茫茫人海,我也不知你去了哪里。” 时秋饮下杯中的酒,感怀道:“那时候天大地大,连我也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听你和我讲说了很多边关的趣事,后来干脆,我也朝着这边来了。” 苏至紧着道:“和你分别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大感觉,可时间一久了,却发现心里总惦念着你,后来再找便找不到了,幸亏你如今平平安安,不然我怕是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话听到这里,时秋心里觉得有些变了味道,看到他这样关心自己,惊喜之余,又有些忐忑,耳边听着苏至又道:“那月老庙里,我们已经有了肌肤接触,而且整日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你毕竟不好。” 时秋心里尴尬,忙道:“你我都是迫不得已,再说这件事情旁人……” “旁人知不知道没关系,但是我心里清楚,后悔当年没有担当,险些错过了你。” 时秋抬眸,看着苏至,“大人,什么意思?” 苏至此时仿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到底心境宽广,知晓不能再错过了,于是便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幸而你还未嫁,我想娶你为妻。” 时秋心里如闷鼓一样咚咚敲了片刻,良久,才又低下头,开口道:“多谢苏大人抬爱,不过时秋当年逃跑时便暗暗发过誓,此生不予人做妾,怕是不能答应大人了。” 苏至将酒放回桌上,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过去时秋面前弯下腰,目光柔柔的看着她道:“傻丫头,哪个让你做妾?” 时秋猛然抬起头来,险些撞上苏至的下巴,惊讶道:“你长的好,人品好,又有官职,这么多年,怎么会……?” 苏至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有诸多优点,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当时,没有对你负责呢。” 时秋的脸霎时红透,“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要你的负什么责?” “要负。”苏至道:“你不知道当年任由你走了,我后来多么后悔,这么多年不娶,便是心里总觉得还能遇见你。” 时秋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慌乱,认真看着苏至道:“若大人心底将礼数看的极重,这么多年找我是出于责任,那我对你不住,如今大人可放心,你有心负责,是我不愿接受,我们两个将当年的事情一笔勾销,今后大人万万不要因为时秋耽搁了婚姻大事。” 苏至有些挫败,叹一口气朝着时秋道:“若我说,“责任”之类之类,都是我找的借口,我就是见色起意,当年连我都没有想到会对你一见钟情难以忘怀呢?” 时秋看着苏至的眼睛,见那里面并没有这世上好色之徒的贪婪,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耳边却听苏至言语有些低落,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这些年里,早已经将我忘了干干净净。” “不是的。”时秋张张口刚要辩解,想要告诉苏至不是那样的,这几年里,她也常常想起他来,她似乎也对他一直以来念念不忘,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羞臊不已,但已经开了口,造成这欲说还休的局面,更显得暧昧尴尬。 苏至听罢,却是哈哈一笑,拿起酒壶将两个人的酒杯斟满,自己手执一杯,另一杯端起来递给时秋道:“当年月老庙里遇见,说不定就是老天给我们的缘分,分别这么多年不过是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内心,如今既然再次遇见了,就莫要错过了好吗?” 突然之间就要面对了婚姻大事,时秋如此果断的一个人,突然之间没了主意。 苏至知晓时秋心中慌张,便没有逼迫她,只把酒杯递到她的手中,抚慰道:“不着急,我还要在凉城留些日子,你好好考虑考虑,若是觉得我不好,不同意你我的婚事,我也不会怪你。” 时秋听着,心里这才又逐渐缓了下来,饮下杯中的酒,起身匆匆出了雅间的门。 夜里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时秋用被子捂着脑袋,想着苏至是她在这世上见过的,最厉害的男子,当年不过匆匆一面,短短时间的相处,便让她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凉城,而且心里记了他许多年。如今乍一见了面,不过一番话,半顿饭的功夫,便将她的心里搅得天翻地覆,吃饭时想着他干活时想着他,眼下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了一两个时辰了,想的还是他。 时秋心里即欣喜,又忐忑,欣喜她暗暗惦念的人竟然也还记得她,并且也在惦念着她,忐忑的是,时秋觉得她所拥有的东西,都是一步一步努力换来了,老天爷突然之间给予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让她一时间有些不敢接受,生怕这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他不过是闲来消遣,逗逗她而已,那戏文里花心的书生欺骗良家女子时,仿佛就是这么一般模样。 没过几天时秋的干爹发现了时秋的情况,时秋如今身边除了他,也没有个做主的长辈,便同干爹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老人家听了,呵呵的笑着,说当年和时秋娘拜了天地,入洞房的时候,掀开盖头才知道彼此的模样,后来过着过着,磕磕绊绊生气吵嘴的事情也难免,中年的时候闹的厉害了,还曾嫌弃过彼此,可相伴着到了老,一个都入了土,生死离别,再不嫌弃这辈子遇见对方了。 说到最后,时秋的干爹笑呵呵的,已经有些糊涂了,反反复复告诉时秋,缘分这个事情呐,说不准的。 平生:八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思考,时秋最终还是决定接受苏至,且不管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最起码眼下在她心里,苏至是她可以接受,也是由心里喜欢的人。 近一个月来,苏至每天营中忙完公务,都会来找时秋坐上一会儿,或是时秋的酒坊里有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也都积极的帮着解决。一开始的时候,酒馆的伙计和酒工都称呼苏至一声大人,可时间久了,酒馆里面胆子大些的孩子,竟开始叫苏至一声姐夫,这让那孩子的遭了爹娘好一顿批评,罢了又过来安慰时秋,掌柜的你看,孩子都觉得苏大人与你合适,你就应下吧。 时秋笑笑,默默点了点头,想着等改日苏至来了,和他好好说说成婚的事情。 可连着等了两天,时秋都没能等到苏至前来,一打听才知道,之前被打跑的北狄兵去而复返,想要趁着秋收的季节,抢夺一些粮食回去。 苏至带着兵出征了,据说他赶走了那些北狄兵,派兵增援各个要塞,与那些野心不死的敌军,进行了一场血战。 听闻了这个消息,时秋想起许多年前,苏至背上一道道的刀疤,便觉得心惊肉跳,祈求着老天爷,若是他能平平安安的归来,那么她就嫁给他,再不顾及任何事情,只要他活着,好好的活着。 老天爷或许听到了时秋的祈祷,但是并不想让时秋那么简单的完成愿望,苏至是回来了,这次却不是坐着高头大马,而是坐在马车里,被人拉了回来。 得胜归来的队伍经过时秋酒馆的时候,苏至还从马车里面下来,去看了看时秋,时秋见他包扎着手臂,白色的绷带上面还透着鲜红的血迹,不免觉得心疼不已,一双眼睛里冒出泪花,生怕苏至会有什么意外。 结果受伤流血的是苏至,被安慰的人却成了时秋,时秋拉着苏至的袖子告诉他,等他伤好了,他们就成亲。 这一句话,险些让苏至当场就要解下绑着的伤口,或者跳上几下,来证明自己生龙活虎,结果还是被时秋阻止,并且推出了门外,要他好好养伤。 没过几天,苏至的伤便好了起来,但是又有了摆在时秋面前的难题。 她是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可是苏至是被朝廷暂时派到凉城里来的,若是她与他成亲,或许就要离开凉城,离开她一手经营起来的酒坊,离开她收留下的这些伙计和孩子们。况且,干爹对时秋有着收留之恩,他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或者到一个新的地方,去适应那里的水土风俗,他生在凉城长在凉城,自己的家人葬在凉城,必然不愿意跟着时秋走。 可时秋留下,或许就又要和苏至分开了。 这个难题困扰在心的时候,苏至帮着时秋解决了,苏至只轻轻巧巧一句话,说是他已经奏请了朝廷,因为近年来北狄连连来犯,他便留在凉城做个守城官,保卫边关安定。 时秋一听,心里的担忧和重担一下子全放下了,愁了多日,仿佛一下子拨开乌云,见了太阳。 可后来到酒馆里面卖酒的士兵对着时秋说,其实苏至这次立了军功,是要到别处高升的,可是苏至却利用这次军功,向上面请命,只留在这小小的凉城,做个守城官。 时秋听后,心中觉得触动不已,便跑去问苏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苏至只轻描淡写,说他喜欢凉城,他当年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就是从凉城参的军,他在凉城生活了许多年,也是在凉城慢慢的振作起来,所以如今为了时秋也好,为了他自己,或是为了凉城里那些热情的人也好,他也愿意今后留在这里,老在这里。 时秋热泪盈眶,虽然苏至说了这么多,但是她知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他察觉出了她的为难,知道她多年来对酒馆的苦心,也知道她对与酒的热爱,便在她为难之时,迁就着她,顺从着她,处处为她着想。 苏至看着她喜极而泣的模样,只张开臂膀,向她讨要了一个拥抱。 时秋扑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拍着她的后背,抚着她的头发,笑说她是个傻丫头。 婚事就这样欢欢喜喜的定了,时秋自己做主,女儿家自己定下了自己的婚事,这种事情哪怕放在整个大梁,怕都是少有的。 临成亲前,苏至还告诉了时秋一件事情,说是他后来曾经回过淮湳,也曾打听过她那叔父的下场,似乎一切的一切,也都在时秋的料想之中。 她那叔父沉迷于吃喝玩乐,他的心根本就不在酒上,她一走,酿出的酒水必然变了味道,他的叔父不在乎那些,若经他彻底掌管,一定会偷工减料,省下所有能省的成本,但是省,未必能使得生意好,生意冷清收入淡薄后,她那叔父一定会想办法克扣酒工的工钱,原本的酒工散了,他的酒,只会越做越差。 时秋了解她那叔父,这好像也是一个十分必然的后果,可苏至说,远远不止这些。 当年在酒坊盈利之后,她那叔父花钱愈发大手大脚,酒坊生意冷淡之后,他花钱的毛病却并没有因为收入的减少而改变,反而开始变本加厉,想要在赌桌上面,将所有亏损的全部赢回来。 一开始的时候,押上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后来又押上了铺子,铺子输了之后,又押上了房子,最后干干净净一无所有,连赌坊都嫌弃他穷,让他滚了出来。 其实靠着赌钱翻身,本就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情,这普天之下,除了开赌坊的,时秋只听过输的倾家荡产的,却从没有听过,有哪个赢到家财万贯的。 她那叔父从小便赖在爹爹的身上讨吃讨喝,爹爹死了,他又靠着酒坊吃喝,如今酒坊都倒了,怕是过路的人给他个馒头,就已经很不错了。 果真也是,恶有恶报。 原本时秋以为,最起码,叔父还有个嫁的不错的女儿,苏至说,她那妹妹时娟,因为从小骄纵跋扈,性子到了婆家也没能改了,可是娘家人能忍受的了她的脾气,不代表婆家的人同样会惯着她,据说一年头上,她那妹妹时娟便被夫家休弃了,如今那叔父一家人,或许流落街头讨饭时,还要责备他那哥哥为什么死的早,时秋为什么要跑。 不过,这都是别人的事情了,时秋觉得和她无关,若是她有时间回到淮湳,必定是去给爹娘上坟,活着的人,还用不着烧纸钱。 感慨良多,日子该到还是到了,成亲这天,时秋穿着裁好的喜服,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描了浓妆的脸,总忍不住笑出声来。 前几年为了酒馆忙碌的时候,她总忘了自己是个已经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有时候便觉得自己和那在外拼搏的汉子一样,只期望自己的酒能做出什么名堂,而不是整天想着风花雪月,想着嫁个怎样怎样的少年郎。 说完全没想过,那倒也是假的,她梦里梦见过她要嫁人,盖头掀开了,露出的是苏至那张脸。因为这个梦,时秋害羞了好几天,如今果真要嫁给苏至了,她却从没有同他讲过,怕他骄傲自己魅力大到仅仅一面,就让她喜欢了好多年。 端了欢喜粥进来给时秋的孙婶子,看到时秋呵呵笑的模样,忙将房门关上,劝告道:“我的好掌柜,出嫁时姑娘都是要哭嫁的,哪有向你这样,笑的合不上嘴巴的。” 时秋道:“这不就是件开心的事情么。” “喜事是喜事。”孙婶子放下粥,伸手将时秋头上的一支发簪摆了端正,“可这里风俗是这样,说是哭的越惨,说明姑娘有孝心,舍不得父母。” “我不用舍不得,我会一直在干爹身边的。”说着时秋端起红红的欢喜粥尝了一口,怕孙婶子担心,又道:“别担心 ,到时候盖头蒙在头上,我哭两声,谁又不掀开看看我是在哭还是在笑。” “掌柜呀。”说着,没等时秋哭,那孙婶子竟是伸手抹起了眼泪,语重心长道:“我们逃难到了这边,也亏得掌柜的你收留我们母子,小贵子刚做跑堂的时候,话都不敢大声说,您也没责备过,我们娘俩感激您,如今看掌柜的往后有了着落,店里的人,都为你感到高兴。” 时秋转过身,拉起孙婶子的手,“是你们好,我才留下的,你看小贵子现在多机灵多勤快,当年求到我门上讨生活的也不少,我是看中了你们品德好才留下的,我虽然嫁了,但是也不走,还在酒楼里,在你们身边,只要我的酒楼在一天,我们大家都有个家,都有饭吃。” 孙婶子点点头,“掌柜的是个有胸怀的,苏大人也是个大人物,有他在,不光我们酒楼的人有家,整个凉城的百姓,都有家。” “对。”时秋点点头,“这辈子选他,不会错的。” 平生:九 苏至身着红衣骑着骏马,带着礼乐的队伍吹吹打打欢欢喜喜到了门前。 时秋由孙婶子牵着手,顶着盖头呜呜的哭泣着,朝着花轿里走去。 苏至下马牵起时秋的手,言语里带着几分笑意,凑在盖头边悄悄道:“娘子哭的声音可以小一些,再大点笑声都要出来了。” 时秋轻轻掐了苏至的手一把,责备道:“这还没有过门呢,你便开始嫌弃了吗?” 说罢了,听着苏至哈哈一笑,赶紧认错,“不敢不敢。” 时秋轻轻“哼”了一声,坐进了花轿里面。 在边关小城里,他们的婚礼办的并没有多么的豪华铺张,只如普普通通的人家一样,这是时秋的意思,苏至尊重她的决定,心中也想着婚礼不过是个过场,关键是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时秋觉得好才是真的好。 依着凉城这边的风俗,迈火盆拜天地,由儿女双全的妇人捧着各式各样的茶水点心来,让时秋喝了一杯又一杯吃了一口又一口,最后太阳近到了中午,时秋才被一个小丫鬟搀扶着,到了新房里面。 坐在铺了鲜红铺盖的床榻上,那被子下的花生瓜子桂圆之类铺了满满的一床,硌的时秋坐着不舒服,才起身用手将那一堆东西往旁边拨了拨,重新坐回了床榻之上。 这一坐便坐到了晚上,时秋听着外面欢歌笑语的声音,听着边关的兵将和凉城本地的一些人,不停地朝着苏至敬酒,说着恭喜之类的话。时秋侧耳听着,那酒席竟是从中午吃到了晚上,想来苏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想到这里,时秋唤了门外的小丫鬟来,吩咐她去厨房煮一些醒酒的汤,那小丫鬟显然也是苏至为了成亲之后照顾她才刚找来的,人看上去老老实实,不过却不大机灵,时秋又将这件事情说了一遍,那小丫鬟才听明白,匆匆朝着厨房跑去了。 可等外面的酒席消停下来,苏至进了新房里面,桌上的醒酒汤已经凉透了,时秋刚要开口说去热一热,撩起盖头看着,却见苏至已经将那碗端了起来,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一扭头看见时秋正从盖头后面偷偷的瞄他,见他转过脸来,忙又将盖头放下,身子坐得端端正正,只等着他去将盖头掀起来。 苏至带了几分酒气,脚步迈的却还稳妥,近到时秋身边,用提前备好的称杆子将盖头挑开,细细看着灯下的时秋,脸上的笑容难以遮掩。 时秋抬眸看了苏至一眼,见他并没有醉眼迷蒙,便道:“有什么可笑的?又不是没有见过。” “就是见过了才要笑,这么好看的娘子都被我娶回了家中。” 时秋脸一红,低下了头去。 苏至伸手将时秋头上沉重的发冠去了,恰好这个时候门外的敲门声轻轻响起,小丫鬟端着做好的饭菜进来,放在桌子上之后,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等了一下午,知道你肚子定然饿了,我方才吩咐厨房去给你做了饭,你先吃上一点吧。” 时秋听了,看看苏至,觉得心里暖暖的,她从未听说过哪个新婚的丈夫,进了洞房头一件事情是要让新娘子吃饭的,不过这也才显出苏至的与众不同,他虽是个武将,但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细心的人。 两人都已经相识,各自什么性格也都清楚明白,时秋确实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不多扭捏,过去将那饭菜吃了一通,抬起头却见苏至将桌上的两个酒杯斟满了。 时秋道:“都喝了一个下午了,你还要喝酒吗?” “一个下午的酒都不重要,这杯酒才最重要。” 时秋恍然想起来新婚燕尔,这该是他们的交杯酒,抬头看看丈夫,不由的脸又红了。 接过苏至的酒,时秋感受着他的靠近,两个人挽着胳膊将一杯酒缓缓饮下,味道醇厚绵长,时秋想象着这或许会像他们以后的生活,两个人在一起恩恩爱爱细水长流慢慢到老。 洞房花烛夜里,苏至抱着她极尽温柔,这忽然到来的幸福感,让时秋感觉仿佛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一下子什么都有了,有了酒,也有了爱她的人。 婚后的日子过得恬淡且舒心,时秋还是酒馆里干练的老板娘,苏至整日里也忙忙碌碌,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除了一日三餐,便是晚上依偎在一起说一会儿悄悄话。 有时候时秋会向苏至使一些刁蛮的小性子,问他,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碰见过心仪的姑娘?苏至说有,时秋便撅起了嘴巴,苏至说那姑娘就是她,时秋又哈哈笑着骂他油嘴打滑。 秋日过去,渐渐到了冬天,边关的冬天与别处不同,冷风刮起来如刀子割在脸上,大雪有时候连绵下上好几天,厚厚的一层堆在房顶和地面上,背阴里的能存留一个冬天。 越是天气不好的时候,苏至反而要去各个要塞的路口看看,每一处的守卫都不能放松懈怠,他在凉城待过许多年,知晓北狄兵神出鬼没,任何时候都会如一只蛰伏着的野狼,冲向凉城的方向。 往往这个时候,时秋总会多为他做上几幅鞋袜,每次回来大雪将靴子和裤脚都湿透了,拉她的手时,手上开着长长的裂子,让时秋很是心疼。时秋知道苏至是一个努力的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不仅对她好,他心里还装着整个凉城,装着整个国家,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士兵,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全都是靠着他自己。 时秋觉得这样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遇见苏至,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 临近年关的时候,天气放晴了半个来月,积攒了一冬天的雪才开始慢慢的化了,凉城的老百姓都在准备着过年的东西,时秋的酒馆里也忙忙碌碌,趁着过年的时间多卖些酒钱。 酒馆真正做起来之后,时秋并没有刁钻的抢了所有酒坊的生意,爹爹曾经教过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绝,万事留一线,对别人好,对自己也好。 时秋卖的酒柔中带刚,但不是真正的烈酒,也有经验足的酒工说不如酿一些烈酒出来卖,效果定然比别人家也不差的。时秋却摇了摇头没有这么做,如今天下刚刚太平不久,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一个酒坊便可以养活上上下下十几口,她适可而止便好,自己尝过走到绝路上的滋味,又为什么偏要将别人赶上绝路呢? 新年的时候,苏至带着时秋在大街上逛,两个人说说笑笑,然后看着漫天的烟花绽开,苏至说烟花的样子像蒲公英,被风一吹,在天空中纷纷扬扬的散落开,时秋说像槐花,惹的苏至哈哈大笑,时秋说就是像槐花,像她小时候体验过的,属于幸福的感觉。 结果苏至并未像时秋一样颇有感慨,只用他的大掌拉着她的手,连着骂了她好几声,“傻丫头。”惹的时秋从角落里团起一团雪,追着他打了好远。 过了年,天气开春之后,时秋的干爹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时秋照顾在身旁,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夫让她想开的时候,便觉得满心里都是难过的。 可这世上,难过并不能改变什么,时光还是带走了这个善良的老人,这个在绝望中,给予了时秋希望和鼓励的人。 时秋念想起来,那小时候让她骑在脖子上的爹爹,也是死在了春天。 临近清明的时候,苏至告了假,两个人相伴着回了家乡,先是去了苏至的家乡之后,又返回了时秋长大的淮湳。 再回到淮湳,时秋发现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她立在那个自己曾经的家外,隔着院墙看着里面那颗粗壮的老槐树还在,依旧含苞待放,即将开出茂盛的花儿,只是院子里住着的人,她却不认识了,她的叔父把房子卖了,这里成了别人的家,再也容不下她。 苏至拍拍她的肩,时秋不知道当时因为她抬眸看着老槐树的这个眼神,让苏至在气候多变的凉城,院子里边边角角都种上了槐树,春天一到,满院花开。 到了熟悉的地方,难免会遇上熟悉的人,乡亲邻里有人认出了时秋,停下来同她说了几句话,算是打过了招呼。有个人知晓时秋家的恩怨,告诉时秋,要她到街西的石桥下看看。 那西街的石桥下是个卖牲口的地方,平日里赶集的人们都绕着那边走,只因为养的牲口多了,糟蹋的遍地都是粪污,天气一暖,或者经雨水一冲,从那边过上一过便会惹一身尿骚屎臭的味道,除非是来买卖牲口的,否侧旁人一般都不会去那里。 时秋靠近了,才明白为什么那人让她来这里看看,因为时秋立在桥上,看见桥下不远的地方,她那叔父正在牛棚里用板车推着个巨大的桶,一下一下的往里铲着牛粪,那牛一甩尾巴,弄到了他的脸上,他骂骂咧咧几句,还是接着干。 时秋瞧着,几年不见,他已经老了许多,风吹日晒,早已经没有了当初奢靡的模样。时秋知道叔父比爹爹小几岁,他从小没有经历过爹爹过过的苦日子,便以为钱这个东西来的容易,以前的时候油瓶倒了都不愿去扶一下的人,如今竟也肯自己出卖劳力,果真,岁月能改变很多人。 平生:十 一个人出卖自己的劳动来养家糊口,本不是什么可值得惊奇的事情,让时秋觉得惊讶的,是她那妹妹时娟,被一开始的夫家赶出来之后,第二次嫁了人,而且嫁的这个人与时秋颇有渊源,就是嫁给了那个当年时秋逃了婚的胖子做妾,据说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具体过的怎么样时秋没有去看,不过听人说,也是苦不堪言。 时秋并没有因为当初叔父一家抢夺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而怨恨到如今不能释怀,但她也不是什么滥心肠的好人,如今一切后果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那么以后的路走成什么样子,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时秋和苏至去了爹娘的坟前祭拜,时秋边烧着纸钱,边告诉自己的爹娘,她如今过的很好,她遇上了这世上最好的丈夫。 淮湳一行,也算是了了时秋离家几年的惦念,再与苏至一同赶往凉城的时候,他们还去曾经相遇的那个月老庙里看了看,隔了这么多年,那间月老庙还在,不过是比之前破旧了一些,其他的并没有什么改变。 时秋和苏至兴致起了,还去里面坐了一会儿,两个人朝着月老庙空荡荡的贡台拜了几拜,感谢月老儿让他们遇见了彼此,这么好的姻缘。 回去途中,经马车一颠簸,时秋便开始泛起了恶心,整个人食不下咽昏昏沉沉,感觉浑身上下都没有个舒坦的地方。 留宿在一个村镇的时候,苏至跑去请了大夫来,那白胡子的老大夫为时秋一把脉,张口便要喜钱。 时秋一开始还在琢磨着,这“喜钱”,莫不是这个地方看病的风俗,把诊费叫做喜钱?可一抬头,见苏至高兴的合不拢嘴,连着从怀里掏出了不少钱给那大夫,口中不住的说着“谢谢谢谢。” 时秋疑惑的问道:“看个病,至于这么欢快么?这人莫不是个庸医,收了钱也不见说是什么病。” 苏至看看时秋,摇摇头笑道:“傻丫头。” 时秋一听苏至又说笑她,便想要跳起来打,往常时候苏至都是假意躲避然后让她抓住出气,眼下似乎生怕她跳起来,赶紧凑过来,任她不痛不痒的拍打了两下。然后凑到耳边,带着笑意,小声道:“你要做娘亲了。” 这一说,时秋瞬间明白过来,一张脸充上血来,仿佛红透的石榴,一脑袋扎进被褥里,闷声道:“谁都不许说,羞死了。” 不这样还好,时秋这样一闹,苏至反而笑的更加开怀了,劝时秋道:“哪个成亲的不要孩子,等你肚子大了,遮掩都遮掩不住。” 时秋简直不敢露脸,连苏至都不敢再看,又急又羞,闷闷道:“你还说,你还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孩子娘。” 时秋被苏至逗的又想哭又想笑,一时间觉得欣喜又紧张,紧张她竟然要做了娘亲,此时此刻肚子里竟然有个小小的娃娃,欣喜她和苏至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等他们老了,孩子会带着他们的爱,一代一代的生活下去。 再往回走,赶路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因为天气越来越热,时秋勉强忍着还可以,但是若在热天里哪个说上吃饭二字,便好像是给时秋上了天大的惩罚,一张脸能由黄变绿,再由绿变黄,喝口水,都能把胆汁吐出来。 这一下子,可是愁坏了苏至,到了各地,想方设法找来时秋能吃的东西,最后大概掌握了规律,到了某个地方便开始自己动手去做。苏至此次回乡身着便衣,时秋看着,若是边关那些将士们看见苏至竟然下厨做了个伙夫,别说惊掉了下巴,就是惊掉了眼珠子都有可能。 可不管怎么说,有个人照顾着,再苦再难的光景也能熬过去,时秋过了约有四个来月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便不再这么折磨他的娘亲了,安稳了不少,也让时秋渐渐开了胃口。 入到盛夏,时秋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些隆了起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苏至会抚摸着她的肚子,极其轻盈的趴在上面,细细的听着还没有任何动静的肚子,欣喜的告诉时秋,孩子在叫他爹爹呢。 这个时候,时秋则会乘机报复,骂苏至一声,“傻小子。” 苏至乐的接受这个称号,逢人便说他要做父亲了,搞得凉城里认识她的人,任是谁见了,都会有意无意的朝着她的肚子扫上两眼。 十月怀胎这种事情,在别人身上发生的时候,便觉得是件轻巧的事情,可落到自己身上,却发现其过程艰辛又漫长,脑袋里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孩子是男是女?想罢了这个问题,又担忧着孩子健不健康,漂不漂亮?往往这个时候,哪怕是平日里最特立独行的人,都会落入这般俗套。 时秋也是这样的,先是看着自己的肚子慢慢大起来,后来那圆滚滚的腹中开始有了小生命的一举一动,不光苏至又惊喜又好奇,连她自己都不自觉的,时时抚摸着小腹,同身边生过孩子的妇人,请教着带孩子的经验。时秋发现在带孩子这件事事情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办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得,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一群女人说道上一个下午都不能结束。 孩子生下来时,边关的天已经冷的彻骨了,时秋觉得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苏至没能在身边。 讨厌的北狄兵又开始侵犯了大梁的边境,苏至带着兵马一走,时秋或是因为过度担心,孩子便比预料的日子,早了那么半个来月。 不过幸好,有惊无险,母子平安,时秋看着躺在身边哇哇哭泣的孩子,想着若是身在前线的苏至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因为初为人父,高兴的不知所措。 苏至这一走,直到满月宴里都没有回来,时秋时时刻刻打听着前线的消息,整夜里担心的睡不安稳。 小小的婴儿似乎已经适应了这个世间,整日里饿了便哭吃了便睡,睁着眼睛好奇的看着房顶,一双眼睛纯净懵懂,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时秋边顾及着孩子,边惦记着酒坊的事情,最是惦念不在家中的苏至,一个月子坐下来,不仅没能胖了,还显得消瘦了几分。 百天的时候,孩子经人一逗,便能咧着嘴巴笑出声来,模样长的有些像苏至,笑起来之后,小小的眉眼格外好看。 时秋等啊盼啊,终于盼到了苏至回来,他身上的铠甲都没来得及卸下来,就骑马赶回家中,看着火盆旁的时秋抱着吃饱了肚子哼哼呀呀的孩子,激动的立在那边,竟有些不敢上前。 卸下了身上的铠甲,苏至将冰凉的手在火盆上来来回回搓了好几遍,觉察着不太凉了,才伸手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在怀里,平日里聪明极了的一个人,此时动作姿态笨拙不堪,哄着个刚过了百天的孩子叫爹爹,惹得屋里的时秋呵呵笑着,又骂苏至一声“傻小子”。 过了年后没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天气多变,孩子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烧,时秋将孩子抱在怀里急的直落泪,苏至连夜跑出去请了凉城最有名的大夫来看。 大夫为小小的人儿把了脉,细细思索了半天,提笔写下几味药,说是孩子肠胃娇弱,也不知能不能受下,若是熬的过便还好,熬不过,也是这孩子的命了。 时秋一听,心里头一下子慌了,知道大夫已经尽力,可她此时除了老天爷,也不知道该求谁了。 连着几天里,两个人细心照看,熬的时秋整个人身体都有些虚脱了,还是在想着办法救自己的孩子。 苦涩的药汤熬好了,小小的孩子不知道那是救命的东西,喂进去又吐了出来,根本喝不下去,咽下去一些,没过了多长时间,便又哭泣着,拉起了肚子。 时秋果真急的没有办法了,一双眼睛都哭的红肿,酒馆里一个做工的妇人听说了,从酒馆里跑过来告诉时秋,做娘的喝了药,奶水便成了救命的药,实在不行,就用这个办法试上一试,只是苦了大人。 这一下子,时秋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她不怕苦,让人将那药汤熬的浓稠,一日几顿喝下去,再一口一口哺乳着孩子。 也不知道到底是这个方法果真起了什么效果,还是老天爷疼惜她这做娘的一片真心,折腾了足有小半个月,孩子竟是慢慢的好了起来,虽然身子经这一番折腾弱了些,却也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愁心愁苦,又每日灌着药汤的时秋,却是身体虚弱,不似从前了。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苏至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可这件事情他替代不得,只能更加细心体贴的照顾着自己的妻子孩子,生怕他们有任何不好。 都是度过艰难的人,知道每一次困难过去,更应该珍惜眼下的生活,夫妻两个相互陪伴着,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也给他们带来了许多许多的欢声笑语。 平生:十一 生活平平淡淡,即使再恩爱的两个人,也免不了磕磕绊绊。 时秋是个识大体的妻子,苏至也是个温柔细心的丈夫,然而这并不影响两个人过日子吵架生气时,能发多大的火儿。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咿咿呀呀能唤几声娘亲,时秋花费了太多的心力,相对比之下,便稍稍有些冷落了做丈夫的苏至,导致苏至夜里经常抱着时秋,闷闷的吃着小宝儿的醋。 成亲的时候,苏至给时秋雇来的那个丫头如今已经成熟机灵了不少,这一年多里,也在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时秋和孩子,可时间越是久了,时秋便发现那小丫鬟看苏至时的眼神,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感,这种感觉时秋熟悉,当年她喜欢上苏至之后,也是这么一番模样。 时秋觉得自己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生意场上,都算的上是个大度的女人,但是唯独在一个苏至身上,没来由觉得小气。若是寻常官家的夫人,说不定为了体现自己主母的风度,还会给丈夫物色小妾的人选,可时秋偏不愿意,哪怕知道那丫鬟心肠不坏,也不想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苏至是个为人彬彬有礼的男人,自己当初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可如今时秋觉得也太过于有礼了,甚至于那丫鬟做错了什么事情,也不从不明着指点,这让时秋觉得心中郁闷,有些隐隐的发酸。 有些事情不好明着说出来,可是越不说出来,积攒在心里就会转化成怨气火气,这股火气,在时秋带着孩子出去玩耍了一圈儿回来,见那丫鬟靠近苏至,正在给他整理衣领的时候,便恼羞成了怒,拉下了脸来。 彼此都相识了这么久,时秋也从不曾指着鼻子声词咄咄的骂过谁,若是明着指责苏至和那小丫鬟有情,怕是苏至觉得冤枉,那小丫鬟也会羞臊的要死要活,到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事情便更加麻烦,可任由着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时秋知道,说不准两个人什么时候,就能给她编排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来,到时候她这做主母的,认还是不认。 这件事情每次想想,时秋就觉得心里不痛快,只得训斥几声孩子出气,可把小宝儿训哭了,时秋又会心疼不已抱起来哄,如此反复闹腾,时秋心里越来越觉得烦躁。 她这般异常,没能逃过苏至的眼睛,夜里苏至笑呵呵的问时秋怎么了,时秋逗着孩子,不由得撅起了嘴巴,说也不好,不说也不是。 苏至过去,和时秋一起逗了一会儿孩子,待小宝儿闹腾的累了睡着了,苏至才开口问妻子道:“你近日有心事,为何不同我说说?” 时秋放下孩子,想了想这件事情迟早是要挑明的,便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朝着苏至道:“我是不会同意你纳妾的。” 苏至一听,一头雾水,“我何时要纳妾了?” 时秋道:“不管你对谁,或是谁对你有心意,我都不会同意的,若是你纳妾,我就带着小宝回酒馆,你若是不高兴,和离也好休书也好,我都应。”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竟还要和离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时秋心里一难过,委屈的掉下泪来,“我今天话就这么说了,既然说了,以后就不怕,就算是整个凉城的人说我善妒,我再也没有人要,我也敢这么做。” “你敢你敢。”苏至道:“这世上就没有你不敢的事情,你可是将我给治住了,快说说,是谁将你气成这样了,我去给你打他,你说打哪里就打哪里,我为官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滥用职权是什么滋味呢,今个咱们都试试。” 时秋一听苏至这无赖话,原本眼里带着泪,噗嗤一声又笑了,“谁气我,除了你谁还能气着我!” 苏至一听,忙举手投降,“我这几个月俸禄可是都给你了,连个卖酒的钱都没剩下,前天里和几个副官一同去吃烤羊腿,本想着我请大家,结果荷包拿出来,大家都可怜我,换成了人家请客。” 时秋笑的捶了苏至一拳,“谁叫你出门不带脑子,十回有八回拿着个空荷包出去。” “夫人心细,什么都给我准备好了,我便没什么可买的了,而且不管你给我备什么,我都喜欢,上次那身颜色鲜亮的衣裳穿出去,人家还以为我又当了新郎官呢。” 话题一绕再绕,竟又到了这件事情上面,时秋登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质问苏至道:“你是不是又想要当新郎官,我看你对小娟,脾气比对我都温和。” 这一句话,苏至总算是摸透了一点深不见底的女人心,恍然大悟,竟是吃吃的笑了起来。 “夫人吃醋了,夫人竟然吃醋了。” 时秋又羞又恼,“哪个吃醋了?我才没有吃醋,你不许笑!” “好,好,我不笑。”苏至即刻妥协,嘴上虽然不笑了,眼睛里却满是笑意,意识到时秋是真的恼了,而且仿佛已经暗暗生了许久的气,苏至即刻道:“小娟年岁算起来也不小了,确实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 时秋心头一重,觉得有些失望。 苏至又道:“而且小宝儿越来越大了,你是需要个陪你带孩子的,本就瘦弱,再累坏了身体可不好。” 时秋抬眼看着苏至,有些不敢相信像他们这样恩爱的夫妻,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发生这种事情,一双眼睛由震惊慢慢变的哀伤,又要哭了出来。 苏至一见火候逗的有些过了,也实在是不忍心看到时秋这样,便赶紧道:“所以我想着该让小娟回家去,全心全意选一门好亲事,她到底年岁还小,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你看酒馆里面哪个妇女经验足心又细,换过来照顾你和小宝儿,行不行?” 时秋一时间有些愣住,眼泪在眶里都收不回去,扑簌簌落了下来,神情呆呆的问道:“难道,难道你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苏至稍稍弯下腰,凑近时秋,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道:“有,你看你都瘦了这么多,跟了我反而受苦了,我要你舒心快乐,再长胖一点儿,等你身体好了,再要个孩子好不好?” 纵然已经做了夫妻这么久,时秋猛然一听这种情话,还是如个少女一般红了脸颊,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道:“我如今这叫窈窕,长成胖猪,岂不是更招人嫌弃。” “招人嫌弃才好。”苏至理所当然道:“招人嫌弃便没有人惦记你了,你就只能死心塌地跟着我,反正我又不嫌弃,当年你背着个包袱,在月老庙里哭的像个鼻涕虫我都没有嫌弃你,还怕你胖么?” 时秋一听,心中温暖,嘴上却不想服输,犟道:“你那时候被人剁了,又淋了雨,分明像是一团泡发了的肉馅,是我没有嫌弃你才对。” 苏至知道嘴仗再打下去自己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便适可而止,点点头,眼睛里面望着时秋却像是大灰狼盯着小白兔,嘴巴上顺从道:“夫人说的对,多谢夫人抬爱。” 看着苏至的无赖模样和越来越近的气息,每次时秋都会在他胳膊上掐一把,才由着他“胡作非为”。 若说这世上什么长的最快,不是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花儿,大多数人感叹起来,便是说一声孩子长的真快,催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慢慢老去,时秋便是这样感觉的。 没有小宝儿之前,心里仍旧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失了亲人的孩子,可当自己也做了娘亲有了孩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从抱在怀里好奇外面的世界,到摇摇晃晃站在地上,唤第一声娘亲,再到迈着小腿儿跑在路上,同大人讨要糖果点心,时秋觉得,小宝儿都催的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有丈夫有孩子,有家有责任的女人。 或是这天下做父母的,永远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即聪明又独特,尽管小宝儿身体不算太好,但是先生教过的书,念上几遍便能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背,往往这个时候,时秋会说孩子聪明,像她,苏至则会把功劳争抢多来,说他比小宝儿还小的时候,就会背怎样怎样的诗文。这件事情小宝儿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时秋无从查证,不过明明却记得苏至也说过,像小宝儿一样大的时候,他分明是掏了树上的鸟儿,翻了人家的墙,总之什么事情调皮捣蛋,必然落不下他。 反正无论苏至如何狡辩,时秋就是不信他小时候,会是像小宝儿一样的乖巧可爱。 连着这几年里,时秋的酒馆一直都经营的细水长流,养活整个家里,养活酒馆和酒坊的工人,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也是绰绰有余了。 原本时秋觉得,这样的日子平淡喜乐,是她想要的,可是生活多磨难,一直以来为了凉城恪尽职守的苏至,留在凉城做个不大的守城官,都不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平生:十二 长了这么大,时秋得知一个真理,那便是有人的地方,总少不了人心算计,有时候愚钝笨拙是错,有时候勤奋优秀,也是错。 苏至就是属于后者,他在凉城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为守着边关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可突然之间上面一纸罪状,便将他关押了起来,那罪名时秋想都不敢想象,竟是通敌卖国。 这可是大罪,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谁能顶得住? 不过好在,这件案子疑点重重,朝廷并没有即刻将苏至定了罪,也没有牵连到时秋和孩子,只暂时将苏至关押了下来,派了掌管案子的官员来,细细查明这件事情。 时秋觉得这可是天大的冤枉,苏至每一天每一年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若告诉她这整个凉城都谋反了,她也绝不信苏至会反,会做出通敌卖国的事情,他身上同北狄人打仗的时候落下的一道道的疤,还不能证明么? 可此时,她的话并没有人信,苏至仍旧是被暂时停了值,关押在了大牢里面,不许任何人探视。 时秋不知道他在里面吃了多少苦,只能在外面心急如焚,时秋一家一家去告求了凉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所有与苏至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求到门前去,想让他们给苏至求一求情。有人慷慨应下了,答应了她的请求,可大多数人都忌惮这个罪名过于重大,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含糊不清的推说几句,便叫时秋回去先等。 等在家里,看着小宝儿一声声的找爹爹,时秋一颗心煎熬的分秒难捱,又等了两天,始终还是不见有消息传来。 实在是等的心焦难耐了,牢狱那边却传来了坏消息,说是种种证据确凿,就要将苏至问斩。 这一下子,时秋再也等不下去了,将孩子托付给家里的孙婶子,一个人去到衙门前,敲响了大门前的堂鼓,为丈夫击鼓鸣冤。 掌管这个案子个官员,并没有传见时秋,一张鼓咚咚的从清晨敲到日暮,看守门的衙将都劝说她先回去等着消息。 时秋体力耗尽,简直要昏死过去,孙婶子带着孩子来唤时秋回家,时秋看着还懵懂天真渴望娘亲怀抱的孩子,终是起身回了家去。 第二天,时秋又去了,凉城许多老百姓听闻了这件事情,也有过来同时秋一起敲的,苏至为官之时,待百姓不薄,他的良苦用心,不止是时秋看在眼里。 朝廷派来掌管这件案子的官员终于召见了她,时秋跪在堂下,只能条条列列的说出苏至的功德,可讲说再多,那官老爷只说,这并不能证明苏至没有通敌叛国。 时秋不明白,若为凉城为百姓付出这么多还不能证明苏至的清白,难不成,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给上位者看看不成! 第三天里,时秋便没有再去击鼓了,因为府衙的大门紧闭着,连鼓都被抬了进去,据说是北狄几万大军,突然到了几十里外,如今凉城的兵力根本难以抵挡,整个凉城,怕是就要朝不保夕了。 城里开始有人收拾起了行礼,可城门紧闭着,跑又能跑到哪里去,于是又有人将家里值钱的东西藏了起来,却忘了北狄兵最善屠城,若是攻进城来,人的性命都不保,还藏银子做什么? 慌乱之间,时秋跑到了凉城的监牢里,那里依旧有人守着,用刀枪拦着不许她进入。 时秋深深的望了监牢几眼,又跑回家中,抱着小宝儿带着些干粮,躲在了地窖里面,其实若是北狄兵攻进来,躲进地窖里,难道就能活吗?时秋不知道,但是她就算不躲,小宝儿还小,她想要他们的孩子活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从晌午一直躲到傍晚,外面并没有什么哭喊的声音传来,时秋哄着身边的小宝儿睡着了,自己默默的哭泣,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等到天边要黑的时候,地窖口上的木板被掀开了,时秋吓的屏着呼吸,却是孙婶子带着他的儿子来找她了。 孙婶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嘴巴都说不利索,告诉时秋,是苏大人突然出现,带着许多许多的兵,将那些北狄人全部赶跑了, 如今的凉城,已经像往常一样安稳了。 时秋出了地窖,看看天边通红的晚霞,忽然觉得这一切事情的发展,竟像是做梦一样。 她拉着孩子,匆匆的朝着城门那边跑去,挤在了人群中,远远的看见苏至身着铠甲得胜归来,身上还带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血。 原来他从没有在监牢里面蒙冤,他不过是蓄势待发,蒙蔽敌人,然后等着将敌人一举歼灭。 时秋捂着嘴巴,不住的掉着眼泪,她还以为这辈子,他们夫妻再难相见了。 小宝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的爹爹是个大英雄,蹦着跳着,不停的唤着“爹爹,爹爹。” 马上的苏至听到声音,朝着这边看来,除了欢喜雀跃的儿子,还看见时秋已经通红的眼睛,和折磨多日,越发瘦弱的身体。 翻身下马,苏至朝着自己的妻子孩子过去,挤过人群,伸手将时秋拥在怀里。 马上有副将开始小声调笑起来,直爽的性子说话时稍稍有些粗鲁,说苏大人一定在砍着敌人脑袋的时候,想着家里媳妇鲜红的肚兜。 有的则说别看苏大人在外威风,在家可怕老婆的很,军功累累受了那么多的封赏,出去吃顿饭,荷包里都没有钱。 众人边说着,街道两边听见的老百姓也跟着哄笑起来,时秋赶忙从从苏至怀里推开,红着一张脸,噗嗤一声也笑了。 夜里,时秋好好准备了一桌饭菜,一直等到三更夜半,苏至才处理完了公务,从外面回来。 时秋为他准备了换洗的衣衫,又将两个人的酒满上,看着脸上依旧带着风霜劳苦的苏至,眼眶忍不住又红了起来。 苏至过去,拍拍妻子的背,安慰道:“又让你担心了。” 时秋责备一声,“你竟不肯告诉我,你不怕我以为你死了,一转身上了吊么?” 苏至一听,一张脸瞬间沉了下来,“不许说这种话,知道吗?我要你好好的。” 时秋满脸迷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会儿说你是叛贼,一会儿你就成了英雄,我这心里像是一会儿在火上,一会儿在冰里,感觉都快要受不下去了。” 事情已经罢了,秘密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苏至便对着时秋如实讲说道:“一开始时,确实有人栽赃我通敌叛国,不过这件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并且发现真正叛国的另有其人,一开始时大家要将那人抓起来砍头,后来便干脆将计就计,把我关押在大牢里面,做出要即将问罪的假象,这样一来,北狄那边以为计划得逞,便利用这边的奸细,想要举兵拿下凉城,却不知道,我早已经带着兵,设下陷阱等着他们了。这一次成功打击北狄,怕是几年里他们都缓不过劲儿来了。” 时秋听了,才放下心来,嘴巴一撇,老大的人又掉起了眼泪,“我都想好了,若是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这话说完,苏至却是沉默一瞬,然后看着时秋道:“战场上,生死本就是常事,就算是我有什么闪失,你记得你还有宝儿呢。” 时秋一听,登时急了,“你又胡说,又胡说!” “不说了,不说了。”苏至呵呵一笑,“知道吗?你在这场战斗里面,也立了大功呢。” 时秋不信,“你又哄我,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立什么大功?” “若不是你将那堂鼓都要敲烂了,还呼吁着百姓和你一块儿敲,怕是北狄人不会那么请轻易相信,我已经被定罪了。” 时秋一笑,“这倒是,要不是还有小宝,我早就将那鼓敲烂了。” 苏至捻起一颗花生放进嘴里,喝下时秋递过来的酒,模样骄傲道:“我夫人是巾帼女英雄,这下他们都信服了。” “不,街上那些人说我是个悍妇,是个母老虎,欺压他们苏大人。”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娶了我这样的悍妇妒妇,你不觉得委屈?” “不委屈,乐在其中。” 时秋呵呵一笑,怪道:“就你会贫嘴。” 苏至摇摇头,“这你可冤枉我了,小宝儿可是比我还会讨你开心。” “你们两个不气我一个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哪个来讨我开心。” “二对一,这么算起来,夫人确实不划算,不如这样……” 时秋正听了,见苏至竟是一句话断住不语了,便好奇道:“哪样?” 苏至凑过去,在时秋耳边悄悄道:“再要个女儿,吵起架来不就公平了么,我看今天晚上就要最好。” “无赖!” 时秋一伸手,狠狠捶了苏至一拳,苏至装模作样捂着胸口,用半死不活的语气,指着时秋道:“你,这个,这个,悍妇……” 时秋看着苏至的模样,哈哈的笑到捂着肚子,笑罢了,又起来给了苏至一拳,训道:“你竟然叫我悍妇!看来我果真惯你。” 这回,苏至过去将时秋一把抱起,朝着离间屋里走去,“小娘子,我还收拾不了你~” 平生:十三 凉城安安稳稳,小宝儿一天天的长大,似乎生活的一切又回到了正轨上,只是或许时秋的身体因为生下小宝之后一番折腾,底子有些薄弱,过了许久都没能再怀上孩子。 苏至一开始的时候满心期盼着,说想要个像她一样的女儿,到了后来他也不再提了,生怕说出来,再惹了时秋伤心。 干娘忌日那天,小宝儿因为伤了风寒,留在家里休养,苏至又被临时派了任务,忙忙碌碌也没能抽出身来,只有时秋一个人找来车夫驾着马车,去到了城外为干娘上坟。 这个季节,郊外的高粱都已经红透了穗子,沉沉的低下头去,树林里走过了,夜里的露水将道路两旁的草打的青青黄黄,散发着秋日才有的气息。 提着篮子烧了一摞纸,时秋将家里的事情絮絮叨叨朝着干爹干娘讲说了一番,看着坟前的纸灰燃尽了,才起身朝着路上停着的马车走去。 多年以来,时秋从不像某些官家的太太们一样铺张奢华,她过过苦日子,事事自己动手惯了,并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总觉得那样会有些不踏实。她小的时候,爹爹哪怕做了酒坊的掌柜,也还亲自上手酿酒,娘亲从未花钱买过大把的首饰,一年到头头上戴着,也就那么两只素银的簪子。再到了凉城之后,干爹干娘又是辛劳了一辈子,他们说靠自己的劳动过日子,心里最踏实。 时秋一直谨记着这条教诲,嫁给苏至之后,也从不铺张浪费,两个的日子,一直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过着。 到了马车前,时秋唤了声老刘,赶车的老刘握着鞭子没有回应她,头上带着的草帽遮着脸,看着草丛里出神。 时秋没有再唤了,这赶车的老刘是个哑巴,连带着耳朵也听不大清楚,待她上了车,有了动静,他或许也就知道了。 攀着马车的边缘,时秋上了车子,坐进车厢之后,听见一声鞭子响,马车便碌碌的朝着前方赶去。 时秋靠在车壁上,晃晃悠悠的走了片刻,闭上眼睛歇一歇神,却不是在想着小宝儿的功课,就是在想着苏至过冬的衣裳该怎样裁,想着想着,便觉得迷迷糊糊,有些犯了困意。 过了许久,随着马车走到了不平的路段,开始咯噔咯噔的晃悠起来,时秋神思清醒,想着她打瞌睡这么长时间,该已经到了城里,可细想,靠近城里的路宽广平坦,何时这么坑坑洼洼难以行走。 撩开车帘一看,时秋不由得大惊失色,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走在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路面坎坷难行,四周围到处都是莽莽青山,根本不是她熟悉的道路。 时秋掀着帘子,朝着外面赶车的车夫大声道:“老刘,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那赶车的车夫没有理会时秋,反而将手中的鞭子挥舞的更快了。 时秋顿时警觉,这人方才明明听见了她的话,却不做回应,分明是故意将马车赶到这里来的。 霎时间,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袭上了时秋的心头。 将头上的簪子悄悄的拔下来藏在袖子里,时秋朝着那赶车的车夫问道:“你是谁?” 对方仍旧不说话,仿佛也有些慌张了,一直在快速的赶着马车。 时秋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慢慢靠近,举起手来,握着手中的簪子就要朝着那人身上扎下去时,随着那人“吁”的一声,马车忽然间停了下来,时秋被这力道带的,一下子摔又进了车厢当中。 那人扭回头来,带着麦秸编的草帽,脸上严严实实的蒙着黑布,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面,停下车子之后,过去从车厢里将时秋拉扯出来,朝着荒野旁一间破旧的民房处去了。 时秋被这一撞,撞的头晕眼花,还不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拉扯到了别处。 挣扎间,时秋抬眸看了那人一眼,总觉得对方眼神之中有几分熟悉,可是细想又想不起来。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 似乎早已经蓄谋已久,那人拉扯着时秋进了院子,径直去了一件破草屋里,用提前备好的麻绳将时秋的手脚捆绑了起来,连嘴巴都被大团的棉布堵上,腮帮子高高的鼓了起来。 时秋吱吱呜呜了半天,只觉得口干恶心,那人无动于衷,起身关上房门从外面锁好,时秋听着院子的门也被落下了锁,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起了,马儿嘶叫一声,朝着前方继续赶路。 时秋蠕动着身子,连滚带蹭到了门缝那边,透过破旧塌陷的墙头,看着荒地里那辆马车沿着小路越来越远,似乎是想要将她遗留在这里。 回想一番,时秋觉得在凉城里也从未和谁有过太深的仇恨,若是那些卖酒的对手,那么对方捆住了打她一顿也好,再狠毒一些杀了灭口,又为何将她捆绑起来,然后离开呢?这让时秋一时没了头绪,心头慌张,又疑惑不已。 侧着身子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时秋一直朝着门缝外面看去,这条路她也不知通往什么方向,只看着偏僻无比,过了许久,都不曾看见一个行人路过。 时秋强迫自己慌乱的心平静下来,她的手脚被捆绑的很紧,环视四周,竟是没有任何可以助她逃离的工具,时秋挣扎着,用光了力气,身上的绳索还是没有丝毫松动,只得躺在地上,怔怔的看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晚。 过了许久,那个蒙面的人都没有回来,直到天边的晚霞泛红的时候,时秋才终于明白了,那人将她丢弃在这里之后,赶着马车离去的目的。 因为她透过门缝和那残缺的土墙,看到外面骑马疾驰而过了苏至的身影,想来苏至见她迟迟不回,已经开始大肆寻找,依着苏至的人脉和速度,在各个路口盘查一辆马车的去向,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而那绑匪赶着马车走,是想要靠着马车留在路上的痕迹,将苏至引到别的地方去。 果不其然,没过了多久,那个蒙面的人去而复返,偷偷摸摸观察着周围情况,进了院子待了片刻,才打开时秋所在的房门。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人看见时秋还在,仿佛默默松了一口气,过去将时秋从地上拉起,让她靠着土墙坐下,然后一把扯掉了时秋嘴里的棉布。 被撑了良久的嘴巴已经干涩不已,突然之间得到解脱,让时秋忍不住干呕了几下,猛着喘了几口粗气。 那人仿佛没有想要虐待时秋的意思,竟拿出水囊来,托住时秋的下巴喂了一口,时秋嘴巴干渴不已,遇见水便有些不由己的喝了一口,稍候才觉得喉间的难受缓和了许多。 “你为什么要绑我?你要是要银子,我可以给你。” 时秋嘴巴得了自由,第一时间并没有大声呼救,一来因为这里荒芜没有人烟,二来也怕自己一喊,逼急了对方,反而使得这人紧张之下,下了毒手。 那人看着时秋,就那样出神的看了片刻,而后竟是伸出手,轻轻去抚摸时秋的脸颊。 时秋将头一侧躲了过去,霎时间更加紧张了,“我,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你要是要姑娘,我可以给你银子,你去醉春楼……” “我只想要你。”对方说话,声音带着几分嘶哑,时秋细细回想,自己脑海里,似乎隐隐约约有这样的声音。 “你究竟是谁?”这人若不是为财,时秋实在也是想不到,什么人会费这么大的功夫绑了她来。 听到这个问题,对方不语,时秋心里正猜度着,忽然听得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了,时秋心中一动,张张口还未呼喊出声,便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死死捂住了嘴巴。 时秋身上捆绑着绳子,动弹不得,只得在狭小的房间里,看着外面已经有些昏暗的路上,苏至和手下几人骑着马飞驰而过。 似乎良久没了动静,时秋急的眼泪都落了下来,一滴滴落在那人手上,对方才慢慢松开了捂着时秋的嘴巴,同样有些紧张的看着她。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时秋迎着那人的目光,见他先是看了她的脸片刻,而后目光慢慢的落到颈间,胸前,腰身上。 随着夜晚到来,时秋越来越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只觉得黑暗里一双眼睛贪婪的注视着她,透着一丝痴迷。 一双手渐渐到了身上,时秋惊叫一声,蜷缩着身体往一旁边挪了挪,察觉到那人越靠越近,时秋慌张的朝着寂静的外头呼喊了几声救命,听着门外依旧寂静无比,苏至和那奔腾的马蹄声,早已经远去。 时秋咬咬牙,大喊几声之后,便觉得没了希望,面对那人欺身过来,干脆一咬牙,咚的一声撞在了身边的土墙上。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破旧的房门被人大力踢开,房间里霎时亮起了火把,将狭小的空间彻底照亮。 时秋颓在地上,脑袋被撞的昏昏沉沉,眼前朦朦胧胧,见苏至的身影冲了进来,将身边的人一脚踹开,然后把她抱在了怀里。 平生:十四 看见苏至,就仿佛绝望之中看到了一道光。时秋抵在苏至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方才的恐惧一下子袭上心头,觉得委屈又难过。 苏至用随身的匕首将时秋身上的绳子解了,然后捧着她的头看了看,谢天谢地的感激这房子年久失修,土墙都已经变的松软,只破了层皮,并没有将脑袋磕开了花,可进门时听到的那一声闷响,还是磕在了他的心上。 与苏至随行的一个部下,此时手里的刀已经架上了那蒙面人的脖子,一伸手扯下那人的面巾,时秋借着火光看过去,不禁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小贵子?” 苏至蹙眉,似乎也想了起来,“孙婶子的儿子?” 时秋点点头,动动腿脚站起来,活动了活动筋骨道:“小贵子,我平日里并没有苛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问,小贵子抬起头来看着时秋,还有些稚嫩的少年脸上现出一抹痴迷的神情,“掌柜的,我喜欢你,很早很早就喜欢你了。” 时秋一愣,霎时间有些尴尬,“小孩子胡说什么,我大了你十来岁呢。” “我不怕,我想带你走。”说着,小贵子竟指着苏至道:“离开凉城,离开他,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 时秋看看苏至一张脸已经黑透,便问道:“小贵子,是不是犯了疯魔?平日里挺好的孩子,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我不是孩子了!”小贵子忽然之间朝着时秋辩驳道:“从你收留我们母子的那天起,你就当我是个孩子,可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时秋知道这小贵子为人本不坏,便道:“既然不是小孩子了,如今又胡闹社么?” “掌柜的。”小贵子想要靠近时秋,奈何冰凉的刀架在脖子上,不曾让他动弹分毫,“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当年我逃荒多年,胆子小,在酒馆里作什么都错,你不仅没有惩罚我,还让人好好的教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还是想着等再大一些,同你说明心意,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被苏大人抢了先。” 时秋道:“我和他两情相悦,并不在于抢先不抢先,他没有到凉城时,我从未起了成亲的心,就算是你向我说明,我们两个年岁相差太多,也是不可能的。” “可我也没有办法!”小贵子说着,竟是抱头呜呜的哭了起来,“我也知道,我娘也曾劝过我,可我过了一年又一年,心里越发觉得煎熬,我想要带你走,带你到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痴心妄想!”苏至此时气极了,若不是时秋站在前面,怕是已经一脚踢上了小贵子的脸。 时秋也有些气了,问道:“你只想要带我走,可曾问过我愿意不愿意?” “我不怕!哪怕你恨我,我也不怕!” 苏至再忍不住了,过去一脚将小贵子踹倒在地,夺过属下的刀来,一刀下去,落在了小贵子的身边,险些卸下他一条胳膊来。 小贵子大喊一声,“我不怕,我不怕你!”抬起头看着苏至,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把她藏在这里的?” 苏至冷笑一声,“我行军多年,若是像你一样马马虎虎,早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从这过去的时候,这破院子还锁着,再经过锁却开了,这院子荒芜破败,不像是住人的样子,就算是这房子的主人来屋里找东西,也不该黑着灯摸索,更何况这门都破成这样了,你竟然换把新锁,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时秋听得,心底对苏至也生出无限的佩服来,夫妻这么久,知晓他对外豪迈不拘小节,内里却是个细心的人,行军多年,到了什么地方观察各处风吹草动的细节,已经成了习惯,只是时秋不禁感叹,慌乱寻找她的路程当中策马而过匆匆一眼,仍旧能将这不起眼的院子看在心里,还记下了门上的锁是新是旧是关是开,而且为了迷惑对方不去打草惊蛇,骑着马儿匆匆而过,让敌人放下心来,却是悄悄徒步潜入,一举制敌。今时今日,时秋仿佛又认识了新的苏至,并且心底生出无限的崇拜之情来,庆幸这样优秀的一个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是他们孩子的父亲。 小贵子知道自己本就疯狂的举动已然完全失败,又被时秋望着苏至时爱慕的目光刺的心痛不已,朝着时秋道:“掌柜的,你跟着他,万一他哪一天战死沙场,你就会无依无靠啊!” 这话一说,时秋彻底恼了,朝着那小贵子道:“我当年看中你们母子心地赤城,便收留你们,却没有想到你会变成如今这样,你口口声声喜欢我,可你这般自私自利的行为,分明是在害我,莫说我们年岁上相差颇多,就算是年龄正好,你处处都好,你在我心里也敌不过我的夫君,我这辈子因他保家卫国而自豪,我的丈夫是个有魄力有担当的男人,他从不会为一己私欲,想着去破坏别人的幸福!” 小贵子踉跄颓倒在地,抱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可是我不这么做,就只能远远的看着你,我的心里很煎熬,很难过。” 看眼前的少年,分分明也是个刚长大的孩子,时秋想起孙婶子对她和宝儿的一片用心,也不愿在逼迫下去,苦心道:“或许你还分不清什么是感恩什么是爱慕,或许只是因为我收留了你们,包容于你,你才觉得我好,既然你喜欢我,觉得我好,小贵子,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幸福?” “我,我希望你幸福。”说着,又伤心不已道:“可我也希望和你在一起。” 时秋叹一口气,见苦苦劝说并没能起了作用,无奈道:“或许有些事情,等你再大一点,便能想明白了。” 苏至平日里在处理事情上是个大度的人,可如今扯上自己的妻子,便小气不已,眼色一递,那属下立刻将小贵子捆绑起来拉拉扯扯的带走。 出门的时候,小贵子还扭回头看着时秋,见败局已定,神情不像方才那么痛苦难过,只怔怔的道:“掌柜的,你会恨我吗?” 时秋感觉身上被捆绑过的地方还隐隐的有些疼,但还是朝着小贵子道:“若是浪子回头,就不恨。” 小贵子点点头,似懂非懂,垂着脑袋一派颓败,被拉拽着朝着大路上去了。 苏至拉起时秋的手,时秋回眸,却见他此时眼底竟是有着盈盈的波光流动,细看的话,眼眶带着一丝隐隐的红。 “我险些丢了你。” 经这一难,时秋看着苏至,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面上却是嘴巴一撇,抱怨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宝一样。” “小宝是我的儿子,自然和我一样。” 时秋噗嗤一声笑了,却被苏至拦腰抱起,边走着,边如个妇人一样,嘴里嘟囔道:“这么瘦的人还遭这番罪,头上还冒着血,回去可要好好养养。” 出了那破屋的门,旁边还有其他人,时秋一下子觉得不好意思了,悄悄推了推又推不开苏至,干脆用袖子蒙在脸上,仿佛这样就没人知道她是谁了一般。结果苏至一看时秋这个样子,哈哈的笑的更欢快了。 回到凉城,城里最有经验的大夫为时秋诊了诊脉,只除了气血亏虚的厉害,也就额上有些皮外伤了,将那伤口包扎一番,开了些补养的药品,才背着身上的药箱离开。 一夜里,时秋便开始做起了梦,一会儿梦见有歹徒抓住她,不是要杀了她,就是要侮辱她,一会儿又梦见苏至上了战场,整个人都受了伤,总之翻来覆去的,一宿都没能睡的安稳。 大清早一醒来,时秋出了门去,见孙婶子跪在自己的门口,看那样子,似乎已经跪了许久。 时秋过去本想将她搀扶起来,可孙婶子却不住的朝着时秋叩起头了,磕的地面咚咚作响,额上片刻便起了一片血印。 相识这么多年,时秋知道,孙婶子虽然是带着儿子逃亡来的,但是是个敞亮直爽的性子,干活勤快从不偷懒,也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 这些年来,孙婶子对时秋好,处处为时秋着想,但是有了什么难处,能自己挺便挺过去,轻易没有开口同时秋求过什么,这样耿直的一个娘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向时秋折了自尊折了腰身,指天立誓要一辈子在时秋面前做牛做马,只求时秋放小贵子一马。 时秋知道,孙婶子的丈夫死了,小贵子便是她的命,要是小贵子有个三长两短,孙婶子的天就塌了。可小贵子犯下了错误,有了错处便要受些惩罚,时秋将孙婶子拉起来,跟她说明这个理,孙婶子难过,却是个明理的人,央求时秋网开一面。 最后的结果,是小贵子在牢中被关了三天就放了出来,但是却永远都不能再回酒馆里做跑堂了,时秋知道,若小贵子是个有骨气的人,他已经大了,必然也可以为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男儿出去走走,说不定心境开阔,才能认清心底对她的,究竟是感恩还是爱慕。 平生:十五 以前小宝儿身体不好,都是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书的,时秋觉得孩子大了,要有个玩伴才好,于是过了年之后看着小宝儿身体渐渐强壮起来,便将他送到了城西的私塾里面。 刚去的几天里,小宝儿怕生,还哭着闹着不愿意去,可没过多长时间,适应了私塾里的环境,认识了一些年岁相差不多的孩子,本来不爱说话的小宝,如今整日里也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吃饭的时候都在同时秋讲着私塾里面的趣事,有一次甚至还抓了一只刚刚褪了壳子的蝉给时秋看,时秋原本伸出去的手里猛然间多了一只虫子,也没有看清是什么,便吓得甩出去了老远。 为这件事情,苏至还罚小宝儿立了墙跟儿,不许他吓唬娘亲,并教育小宝儿男孩子将来是要保护娘亲的,欺负娘亲的人,长大了成不了男子汉。 小宝儿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吓唬时秋了,就算是路上走着走着看见个虫子,也要先时秋一步将那虫子踢走,然后仰着脑袋,问时秋他现在算不算是男子汉? 时秋被小宝儿的举动逗得笑到前俯后仰,心里也觉得颇为欣慰,连忙点点头,夸赞小宝儿是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这几年里,生活过的恬淡且幸福,鸡毛蒜皮的小事断断续续也会有,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她和苏至也不尽然全都相同,吵两句嘴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大多时候都是苏至率先低了头,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总不能让一个人将所有的脾气都受着,所以有时候已经不再是少女的时秋,也会朝着苏至撒个娇认个错。苏至若干年前吃这一套,若干年后还是吃这一套,拿时秋没有办法。 若说近两年内什么事情变化比较大,那便是朝庭下了命令,不允许民间再私设这么多的酒坊,不过像时秋这种已经经营到一定规模,加上干爹干娘干过的时间,已经有了几十年的,朝廷也给了机会,并没有完全取缔,只不许再发展规模,一年里酿酒的数量也有了限制。 这个结果,时秋心里虽然有着遗憾,但是好在还能酿酒,哪怕是酒水上不能酿多少,她还能在酒楼里面卖些饭菜,供出大家伙的开销来。 时秋觉得或许是因为岁数一年一年的增长,也或许是平静的日子消磨了她所有的斗志,眼下里一天天里觉得没有那么多精力了,勉勉强强顾及一下酒馆的生意,然后照顾小宝儿和苏至的生活,就觉得满满当当忙碌而充实。 朝廷曾经几次为苏至升了官职,苏至不好一次又一次的推脱,便紧着离凉城近的地方调拨过一段时间,可贸然换了位置,或者是苏至不适应,也或者是代替了苏至位置的人,对于凉城并没有苏至做的那般好,没过多久便又换了回来。 时秋知道其实苏至心里是想再要个女儿的,只是到后来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看了不少大夫都说养着养着再养着,时秋心里的焦急或许苏至也感受到了,便再没有提过要女儿的事情。 这一下子,时秋觉得她果真像是一个悍妇了,自己已经生不了孩子,更受不得别的女人为丈夫生孩子,所以这一辈子在儿女之事上,时秋觉得让苏至受了委屈。 每每说起这个话题,苏至都表现得格外大度,总说有了孩子劳累的还是她,当初一个小宝儿便让她费心费力瘦脱了形,如今只有一个孩子也好,免得生出来个不听话的再气着了她。 苏至这样安慰她,时秋听了觉得暖心,可说到底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之前那被时秋撵出府的丫鬟小娟,如今已经嫁了人,头一胎里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据说肚子又大了起来,这让时秋没来由的羡慕,小娟做满月的时候时秋还去送了礼抱了抱孩子,沾了沾喜气。 小娟再望着时秋是时,还是唤一声夫人,打心里感谢时秋做媒为她择的这个夫婿,是个品质不错的好人。 春天里,凉城大街小巷的槐花开了之后,时秋和孙婶子还去摘了一筐来,时秋用她小时候淮湳的做法,将槐花洗干净之后,一朵一朵的摘了下来,然后均匀的撒上一些面粉,让白白的槐花沾上薄薄的一层,放在锅里用大火蒸上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小宝儿身体里流着时秋的血,也对这蒸熟的槐花格外感兴趣,最喜欢用个小碗拌着糖吃,吃的满嘴糖渣,牙齿都坏了几颗以后,槐花谢了,再是嘴馋也要等上明年了。 时秋觉得,她的生活或许就应该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然后小宝儿慢慢长大,从一个小小的男子汉长成一个大男子汉,他或许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英武俊秀,有自己的目标和担当,到了一定的年纪也会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然后娶回家里,在她白发苍苍之前,还有力气抱一抱孙子或许小孙女儿。 时秋想象的这般美好,可老天似乎很不甘愿让她过得太过平坦,她唯一的孩子小宝儿,没能等到第二年的槐花开。 夏日里天气闷热,私塾里的孩子坐着都难以听下课去,正逢上先生身体不适,于是提前了一个时辰,给孩子们放了假,让他们自己回家玩耍,晚上凉快了再温习白日里学过的功课。 可几个贪玩的孩子并没有听先生的话按时回家,几个人背着上学的书包,悄悄跑到城郊的池塘里面玩水。 边关的春天比较干旱,那池塘里的水比较浅,可到了夏日汛期来了,池塘里的水便会上升半人多高,而且随着风吹雨淋太阳暴晒,池塘两岸的沙堤会变得松软不堪,这原本毫不令人在意的一点,竟会一下子要了好几个孩子的性命。 时秋也没有想到,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宝儿会跟着同伴一起去到池塘边玩儿水,一个掉进去了,另一个去拉,另一个也掉进去了,剩下的孩子都去拉,可是那池塘里的水毫不留情,一个孩子都没能放过。 噩耗传到家里的时候,时秋听着乡亲们的话,便觉得脑海里响了几个闷雷,站起来之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被人掐着人中缓过一口气来,时秋跑丢了鞋子去到那池塘边,她的孩子已经被人捞了上来,如河边折掉的朽木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过去唤了一声,“小宝儿。” 小宝儿这次不听话,并没有回应她这个娘亲。 时秋觉得自己的心肝儿颤了起来,声音呜咽,又唤了一声,“小宝儿。” 小宝儿仍旧一动不动,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唤。 时秋抱着自己的孩子,哭的撕心裂肺,这可是她的命啊,是她当年惯着药汤一口一口喂大的心头肉啊。 时秋哭着哭着,便又觉得天昏地暗,觉得这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有些不真实,她明明不作恶不出头,过的平平淡淡,如这世上众多的人一样,可为何老天总是惩罚了她一次又一次?若是她上辈子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她宁愿永不超生,也不想让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 人世间的苦,从来都不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也不是被生活奴役着日复一日的劳作,而是自己拼命珍惜拼命爱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却还是一个都留不住。 阴阳两隔,生死不见,是老天爷给予世人最恶毒的惩罚。 时秋知道自己逃不过生死这样的自然规律,可怎么能让她,亲手去埋葬自己的孩子。 小宝儿的死对于时秋的打击是极大的,对于苏至来说同样也是巨大的,这个世界上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每一个父母倾注给孩子的不仅仅是金钱,时间和精力,更多的是自己所有的希望和爱意,甚至于超过生命的东西。 可是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突然间就没有了,如此猝不及防,实在是让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接受。 归去的总是去了,苏至将小宝儿一步一步抱回家中,时秋跟着一步一步的唤着小宝儿的名字,唤他回家。 夫妻两个抱着孩子坐了整整一夜,可是逝者终要入土,他们又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孩子。 这一下子,时秋觉得自己的天塌了一半儿,若不是苏至还在她的身后撑着,时秋觉得自己已经和死了相差不多。 她梦里总梦见孩子饿了渴了,梦见小宝儿在黄泉路上害怕孤单,一声声的唤着娘亲。 时秋有时候犯傻,看着小宝儿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也想着跳了河去找自己的孩子。往往这个时候苏至总会劝说她,小宝儿是个好孩子,他会希望他的娘亲过的好,他会希望他的娘亲好好的活下去。 于是时秋浑浑噩噩,想起自己还有苏至,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极爱她的男人,她不该就这样轻言放弃。 时秋又念想起了她的干爹干娘,一开始时秋不能明白老两口初次见到她时的目光,亲切又悲伤,如今时秋知道了,当她看见一个和小宝儿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时,也是这样。 平生:十六 小宝儿走了之后,时秋许久都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整日里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儿,身体也是愈发消瘦孱弱。 到了秋收的季节,北狄兵修养了几年竟又卷土重来,苏至带着兵马出城迎战,这一去,去了很长时间。 时秋每日等在城门口徘徊,时时刻刻打听着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跪倒在神仙庙中不知求了多少遍,谢天谢地约有半个月之后,苏至平平安安的归来。 这一次回来之后,苏至带着个孩子到了家里,那孩子看上去比小宝儿大了几岁,乖巧懂事的跪在地上,唤了时秋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让时秋原本飘忽的心思,一下子拉扯回了现实,看着地上的孩子,总觉得眉眼之间有一丝熟悉。 苏至告诉时秋,这个孩子名叫执文,原本是他属下一位副将的儿子,这一次击杀北狄,执文的爹爹没能从战场上回来,而他的娘亲早在多年前已经改嫁跟了别人,那副将拼死击退敌人,自己却身受重伤,永远的离开了人间。 时秋听后觉得了然,果然再看这孩子长得,分明也是像他的亲生爹爹,这一下子没了依靠,时秋知道孩子心理承受着无比巨大的打击。 苏至与那副将交情匪浅,共同拼杀这么多年,早已当成生死相交的兄弟。苏至不能看着兄弟的孩子流落街头,知道这孩子是那副将死前望着他,留在世上最后的惦念,虽然被划破了喉咙,那副将再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但是同样为人父母,苏至明白他的意思。 执文留在了时秋家中,认了时秋做母亲,每日里听话乖巧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做错了,会引得别人嫌弃。 执文代替小宝儿走上了去私塾的路,每每临走之前,时秋总会提醒他不要去池塘边玩耍。执文点点头,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听话,相处的久了,虽然他在时秋心里代替不了小宝儿,但是疼惜之情也是会有的。 知道时秋害怕虫子,执文也会在路上看见虫子之后为时秋踢开,却不会哈哈笑着,同时秋讨几句夸奖的话。 家里多了个人,事情仿佛也就多了起来,快要过冬的时候,苏至或许是怕她闲下来之后胡思乱想,便央求着要时秋给他做好几套棉衣,时秋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脑子里尽量不让自己去多想,小宝儿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虽然执文到了这个家里,睡了小宝儿的房间,用了小宝儿东西,可两个人不能相提并论,时秋纵然再想念自己的孩子,也知道小宝儿是小宝儿,执文是执文,若是她意识模糊里将他们混合不清,这对小宝儿不好,对执文也不公平。 时秋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执文是一个好孩子,小小的年纪心里装了许多的事情,有时候遇见开心的事,笑着笑着,似乎想起来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边又会蓦地收敛了笑容,做出一副彬彬知礼的模样。 他敬重苏至也敬重时秋,饭桌上永远都等别人拿起了筷子他才拿起,有了好吃的,也得等别人递到手中才接敢过来,私塾里先生的考试样样都是第一,拿着先生批阅奖励的卷子给他们看,都显得小心翼翼。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懂事到了极点的孩子,确实能在时秋心里占下一定位置,回想当年她刚刚认了干爹干娘的时候,也是这样,甚至许多方面她做得还不如执文。 时秋从未看到过执文发火或者哭闹,只在一天放了学回家之后,执文朝着她笑笑,时秋却看的出来他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却又尽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并没有直接过问怎么回事,时秋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可她明眼看着,执文见她没有追问,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放松之余眼神之中的失望是掩饰不住的。 第二天,时秋去了私塾的门前等他,见先生上完课之后,一个和执文差不多大的孩子,声词严厉的指责执文,指责的话语时秋听在耳朵里,也觉得一颗心剜的疼。 那个孩子说,是执文克死了小宝儿,如今他占了小宝儿的位置,霸占了小宝儿的父母,若是没有他,说不定小宝儿就不会死。 时秋眼里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她明白这句话对于执文来说是一种怎样的伤害,这么长时间以来,执文在家里小心翼翼,想来也是怕极了,苏至和她也会有这种想法。 可这简直就是荒缪呀!执文的爹爹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英雄,说什么执文抢了小宝儿的位置,若是没有执文的爹爹拼死击退北狄兵,说不定战场上死了的人就会是苏至,分明是执文的爹爹救了她的家,怎么能无缘无故说是执文占了小宝儿的位置呢? 时秋看着执文隐忍着攥起了拳头,手背上面青筋暴起,他不能打那个孩子,他怕打了惹了事,先生叫了家中父母来后,他会被苏至和时秋这对养父母嫌弃。可他又不敢辩驳,生怕越是反驳,这件事情就会像是真的一样,毕竟苏至和时秋原本的儿子,本就是小宝。 到底是个孩子?言语上忍得身体却忍不得,一双眼睛忍不下了,渐渐地变得通红,嘴唇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时秋心里也跟着难过,立在私塾的门口,朝着里面唤了声,“执文。” 似乎听到这个声音有些不可置信,执文扭头朝着门口看去,见时秋手里拿着街上买的小吃,正立在门口等他。 这一下子,一个孩子心中积蓄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张了张口试了几次,都不能完整的唤声母亲。 时秋走过去,将他上课时坐皱的衣衫整了整,把手里的小吃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微微责备道:“怎么下了课还不回家?” 执文赶紧擦擦眼泪,对时秋的到来满是惊喜,握着手中的小吃道:“母亲,我这就要回去。” 要走了,时秋转身朝着那咄咄逼人的孩子道:“学堂里有什么不服的事情,你可以去找先生,私下里我的孩子只有我能教训,你是没有资格的,知道吗?” 不管那孩子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在时秋面前总不敢再吵了,吱吱唔唔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往门外一跑,跑了个无影无踪。 回去的路上,那小吃始终拿在执文手里,油纸的袋子都被攥的满是褶皱,却没有贪嘴的,在时秋面前拿出一个来吃。 时秋看看执文,语气平缓道:“你义父平日里对你是稍稍严了一些,可放眼所有的人家,也不算是严厉的,他也是为你好,想让你长大以后成才。” 执文忙点点头,“儿子知道。” 时秋又劝道:“或许我平日里对你的关注太少了,其实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算起来你比小宝儿也大不了多少,正是爱玩闹的岁数,错过了这段时光,等长大之后,想闹都没有机会了。” 提起小宝,执文知道时秋方才听到了他那同窗的话,便即刻有些紧张的不知所措。 “我…………” “你是你,小宝儿是小宝儿,你代替不了他,他也成不了你。我心里从未将你们两个混了,也不会把你当做他,我对你所做的事情便是对你,你不是他的影子。” 执文一低头,眼眶又红了起来,低声朝着时秋道:“我亲娘那个时候嫌弃我爹爹穷,便闹腾着与我爹爹和离嫁了别人,义父待我比我那爹爹脾气要好,你待我更是比我那亲娘要好。” 时秋听着,忽然间感觉人生像是一个轮回,反反复复如此相像,她当年走投无路的时候,干爹干娘说,他们没了孩子,她没了父母,如此做个伴,便又是一家子。 如今这样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知秋也觉得心里难过,喉中哽咽,时过境迁,将干爹干娘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你没有了爹娘,我也没有了孩子,我们母子凑起来也是缘分,拼拼凑凑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执文人虽然不大,但却是有心,郑重的朝着时秋道:“我知道珍惜的。” 时秋叹一口气,拍了拍执文的肩膀,看着他手里攥着的小吃道:“我排了队去给你买的,是要等它放凉吗?” 执文一听,赶紧打开袋子,知道里面正是自己爱吃的,其实嘴巴早已经馋了,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怕惹人厌烦,眼下听了时秋的话如得了赦令,用油纸包里的牙签子穿着,先拿出一个来递给了时秋,然后自己才一口一口的吃了起来。 边走着,时秋又问道:“那个学生为什么要针对你呢?是不是你惹了他?” “我没有。”执文摇摇头,此时说起来还心有不服。“每一次先生考试我都超过他,所以他总看我不顺眼。” “气什么。”时秋呵呵笑道。:“没有必要生他的气,下次考试你再接着超过他,岂不是比嚷两句更出气?” “对呀!”执文一听眼睛里放出了光来。“等我下次再超过他,一定会把他气死了。” 时秋道:“我有个骄纵的爱吵架的妹妹,小时候我便是这么气她的。” “真的吗?母亲。” “真的。” 平生:十七 北狄人以放牧为生,牛羊马匹虽然健壮,但是到了冬天,若碰上恶劣的气候,便难以维持生计。北狄的气候和土地并不适宜耕种,老百姓积攒不上过冬的粮食,所以到了秋后,北狄的朝廷便想着派出兵马,占得大梁的一席之地,为自己国家的老百姓谋个出路。 北狄人想得倒好,可大梁的百姓也是百姓,小小的凉城也是大梁的土地,若是凉城失守,那么凉城千千万万的百姓就遭了殃,北敌人会占领他们的家园,抢夺他们的财物,甚至会要了他们的性命。再退一步的说,凉城也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人心自古以来便是贪婪的,北狄人有了凉城,还会想着别的城池,一座又一座根本难以填补上位者满是沟壑的心。 苏至是个军人,一个当了兵的人比普通的老百姓更能明白寸土不可失的道理,也知道他守护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官职,而是守护凉城里千千万万的家庭,还有他的小家,他挚爱的妻子。 执文的爹爹死了,为那场战役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并不代表彻底消灭了北狄军,并没有安稳多长时间,北狄人卷土重来,继续朝着凉城而来了。 这一次北狄的上位者似乎下了决心,派出的兵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做的准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足,苏至带着兵将与北敌人血战了许多天都没能将其赶回去,反而损兵折将一路溃败,直退到了凉城里面。 历年以来北狄经常进犯大梁,老百姓知道城外有官兵守护着,并不会多么紧张,只有大军真正压到凉城城下,生活在城中的老百姓才真正的感受到它的危机。 到了这个时候,老百姓的心中总要有个信仰,那信仰会支撑着他们认为凉城一定会胜利,北狄兵一定会退败,若是信仰倒了,民心军心都容易溃散。 很显然,如今的苏至便是老百姓心中的信仰,他有着屡次打败北狄兵的经验,人们觉得只要有苏至在,就可以睡个安安稳稳的觉,凉城也必定可以保的住,他们的家园也不会受到怎么样的侵害。 时秋也对苏至有着充足的信心,但是与别人不同的是,之前的每次战斗,别人只能看到苏至的胜利,而时秋却能看到他费尽心血付出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是死里逃生,他的背上斑驳背负了多少道伤疤,所以时秋知道守护凉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冲上前去的只是一个将士,一个优秀的将领,可是每次战乱,在时秋眼里冲上前去的是她的丈夫,她的所有。 北狄军兵临城下,凉城的城门紧闭着,苏至整夜整夜里坐在灯下,同属下商量着对策,睡觉时也未曾除去衣衫,他那身银光闪闪的铠甲,就放在卧室的一边,他随时准备着将它穿起来,去与北敌人进行一场血战。 攻城的第一天,苏至带着将士在城墙上奋力抵抗,他能走到今时今日从不是靠着运气,而是有着实打实的能力。 时秋一个妇道人家也知道,此次若单单只靠着凉城的兵力,很难将北敌人击退,苏至连着派出三个送信的信使,沿着小路朝附近的城池求救,他眼下要做的便是牢牢的将凉城守住,等到援兵前来,凉城便能得救。 往往这个时候,时秋觉得自己身无用处,她既不会骑马射箭,也不会兵法战略,只能看着苏至一日一日愁肠不解。 眼下的难题,并不是轻声细语劝慰几句就能解决,时秋能做的,要做的,便是好好照顾着自己的丈夫。 旁人问起来,只问苏大人有没有打了胜仗?或者对于击退北狄兵有什么确切的安排?时秋每日里问的,便是苏至有没有吃下一碗饭,他棉衣的衣襟都已经湿透了,有没有脱下来烤干? 时秋觉得若是祈求老天爷管用,她巴不得上战场的人是她,哪怕缺胳膊少腿,或者不能活着回来,也要想尽办法与他共同度过眼下的难关。 苏至守城的日子,从一天变成三天,又从三天变成了十天,等不到援兵前来,城里的军士渐渐失了信心,苏至一个人能带给他们一时的希望,却难以扭转当下危险至极的局面。 眼下当前,这样要紧的时候,时秋却好几天不见了执文的影子,原本他告诉时秋,是私塾的先生将他留下来教授功课了,近来所学的文章十分要紧,先生便要求留他在家里日夜温习,师徒两个好面对面随时交谈。 可过了一两天,时秋觉得执文总该回来了,但是执文还是没有回家,时秋去了私塾先生家里去找,结果那先生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执文所说过的教授功课的事情。 这一下子时秋担忧起来,还以为执文出现了什么意外,叫了人来将凉城来来回回的找,实在是找不到了,便将这件事情讲给了苏至,结果苏至一直沉默着,并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凉城等了许久的援兵终于来了,领着兵将前来的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他用鸽子和苏至在城中通了书信,两方人马里应外合,将北狄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丢盔弃甲撤出了百里之外。 这一下子,凉城之围算是解了,城门大开的那一刻,时秋守在城门之后,看着苏至与执文骑**旋归来,心里面感慨万千。不得不说初来乍到凉城的人见了,都以为执文是苏至的亲生儿子,时秋满含热泪看着,想着小宝儿若是在,他一定很高兴看着爹爹和哥哥威风凛凛,平平安安。 所有的危机终于放下了,这天夜里苏至才安安稳稳吃了顿饭,身心放松睡了个觉,醒来之后面对他的,不仅是凉城得救的欢声笑语,还有时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告诉苏至那里面又有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突如其来的孩子,让苏至心头一阵狂喜,抱着时秋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都不知道该如何亲昵,最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第无数次的提醒时秋要多吃饭,抱怨时秋身体太过纤瘦太过虚弱,怕她扛不住一个孩子的折磨。 时秋像个孩子一样,在苏至面前发誓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养大他们的孩子,是她如今担负在肩上最重的责任。 生活给予了太多坎坷,慢慢的一切又美好了起来,时秋坐在院子里,喜欢看着勇敢又细心的执文,下了课还要在树下背书,想着听老人常说,怀孕的时候多看什么生下的孩子便会学什么,时秋朝着自己还未隆起的肚子说,多看看哥哥,长大了要像爹爹和哥哥一样。 执文也非常心细的,一篇文章为时秋来来回回念上好几遍,并且告诉时秋,若是小弟弟不会,等小弟弟长大了他再教他。 时秋听到这话,呵呵笑上几声,问执文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万一是个小妹妹呢?” 执文听了竟是细细想了想,有些为难。“若是弟弟的话,我这做兄长的还可以严肃些教他,若是个小妹妹,她一哭我便不知道怎么办了。” 时秋咯咯地笑着,“这一点是同你义父学的,想当年他最见不得别人哭了。” 执文不解道:“我觉得娘亲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女子,仿佛再大的挫折都打不倒你,可义父却说你的心是最脆弱的,再也经不起一点波折,他还说当年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哭了,你一哭,就让他记了好多年不能忘怀,成亲之后也最受不得你哭,义父说你一哭他就心软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时秋听了,面上有些微微的红,执文已经大了,有些事情都能明白了,时秋不由得责备苏至道:“我看你义父三十来岁便要老糊涂了,同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执文道:“义父是想他不在的时候,由我好好照顾你。” “一天里早晚都见,就白天一会儿的功夫,哪里还得需要人照顾,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个娇气的人。” 执文道:“书上都说了,有一句话叫做“关心则乱”,是义父太关心娘亲了,所以才会时时刻刻为你着想,” 听着耳边有些奉承的话,时秋伸手点了执文的脑袋一下,带着几分笑意责怪道:“好好的一个孩子,莫要跟你义父学些坏的,功课学好了是要报效国家的,不是用来油嘴滑舌的。” 执文正认真听着,却见时秋望着树上的叶子回忆道:“当年见你义父的第一面,明明觉得他是一个实诚的人,没想到年纪大了,人都变得滑头了。” 时秋说这些话,其实执文心里想要偏袒他的义父,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默默念叨义父教过他的真理,“你母亲说什么都是对的。” 执文心里这样想着,似乎为了说服自己,嘴上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说什么都是对的。” 时秋一听这话,颇为无奈的道:“这句话十成十是你那义父教的。” 平生:十八 孕期过了有三四个月,折磨了时秋许久的孩子终于消停了下来,眼下时秋虽不再恶心想吐,也不至于听见吃饭两个字就变得脸色蜡黄,但是身体还是觉得有些软弱无力。 不过还好,就算是苏至不在,还有孙婶子在旁边照顾,执文已经算是个半大的孩子,当初既然能有勇气在北狄兵围城的时候,毛遂自荐出城送信,便也已经能担当一方,酒馆里的一些事情,只要不是太为难的,时秋也乐意让执文去管,以后等她干不动了,哪怕执文在仕途上没有结果,也可以有个养家糊口的事情做。 边关的天气旱起来地皮暴着裂缝,寒冬腊月里下起雪来,又开始没完没了。 在时秋的记忆里,仿佛凉城的冬天,远远的山坡顶上,雪从来没有化过,水井边的冰结了一层又一层,一直等到第二年开春,才能重新变成一滩水。 城西的街角那边有一口井,杀了猪的老汉,欢欢喜喜端着一盆猪血路过那井边,脚下一滑,将猪血全洒在了冰上,还未等老汉爬起来,那猪血已经在冰上结成了红红的一层,整个冬天只要有人去到井边打水,就得踩着满地鲜红的血过去,有人笑话那老汉的猪一定死不瞑目,被掏了心肝吃了肉还不算,还得被人来来回回踩踏了一个冬天。 还有人说,传说修桥铺路的人都是有大功德的,那修过的桥,铺过的路,也是被往来的人踩踏,踩的越多功德越多,如此算下来,老汉那猪算得了造化,说不定下辈子转世就成了人,还得成了老汉的主子。 由这里,人们见了那老汉,总要问上一句,你那猪主子的肉吃完了没有?或者看见他来挑水,便哈哈笑说,又来看你的猪主子了? 至于那老汉是恼羞成怒,还是哈哈笑着当做了一个笑话听,这个时秋具体不知道,只听着孙婶子在同她讲说城里的趣事时,再提到那口井边,便说是猪主子那边,那口井旁边的当铺叫做猪主子当铺,卖包子的叫做猪主子包子。 说起那猪主子包子,孙婶子在炭火前剥着过冬的花生,还朝着时秋说道:“这几年天下还算是太平,逃难的人慢慢的就少了,可再是太平盛世也会有日子难过的人,昨日里还有个妇女带着孩子,去那店铺里偷了几个猪主子包子,店掌柜的将那妇女抓了起来,打了两扫帚,才知道那妇女偷包子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吃,她们娘俩一路逃难到了凉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那后来呢?” “想必猪主子那边儿卖包子的掌柜的,你也注意过,那可是个小气的人,原本死活非要让那妇女给钱,可街坊邻居们劝说那掌柜的算了,再说几个包子也值不了多少钱。” 时秋道:“那包子本是他的,要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不过做买卖的若全部心思以利益为重,也就不好了。” “那可不。”孙婶子讲说起来声情并茂,“当时围观的人里面也有好心的,将那妇女偷的包子花钱买了下来,可那好心人也是巧了,身上少带了一个铜板,为了便宜一个铜板,同那包子掌柜的又嚷了起来。” 时秋摇摇头,细细的听着,知道只要是孙婶子要讲说的故事,必定不会平平无奇的过去,这偷包子的事情,后来定还有发展的空间。 孙婶子将一颗有些发芽的花生放进嘴里,咬了两口,又道:“吵来吵去吵到最后,城南那一直没有娶媳妇的王二过来了,王二过来听了听事情缘由,二话不说便将那所有的包子钱都结了,还额外买了一屉送给那妇女。” 时秋这时点点头,“这王二倒是一个不错的人。” 孙婶子可惜道:“人是不错,就是长得丑了些,个子矮不说,脸上还全是麻子,小时候家境一般,也没什么学问,人就是太过老实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娶上一房媳妇。” “或许是缘分没有到吧。”时秋想想自己当初,不也是挺大的年岁了没有成亲,当时还让干爹为这件事情发了愁,可缘分说到就到,时秋也庆幸自己没有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老天爷让她遇到了苏至,时秋心里觉得,苏至是这世上个最好的丈夫。 “到了到了。” 孙婶子嘿嘿一笑,似乎人到了一定年纪,对这一类话题格外感兴趣,赶紧分外欢快的,朝着时秋道:“那妇人得了包子,跪下给王二磕头,说着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的话,听样子竟还像是一个有学问的,这时候人群里便有好事的帮了腔,说既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不如跟着王二回去做媳妇,最起码有吃有喝还有个住的地方,也能给孩子找一条活路。” 时秋轻声一笑,看孙婶子花生吃的香,也伸手剥了个放进嘴里,边吃边道:“那女子答应了?” 孙婶子一听惊奇道。:“掌柜的怎么知道?” 时秋咯咯笑了,“要是没有答应,这件事情就太过平平无奇了,怎么会让孙婶子你讲出来。” 孙婶子听了,一拍大腿哈哈一笑,“感情掌柜的不是料事如神,是早已经看透我这婆子了。” 时秋道:“果真跟着王二回去啦?” “果真。那妇女或许一路上吃苦吃的也多了,瞧着王二面善,也是一个好心人,便拉着孩子朝那王二磕了头,同意跟他回去。” “那这件事情也算圆满。” 孙婶子摇摇头,“说起来圆满,可是也苦了王二,那妇女的孩子病了,要嫁给王二的条件,便是让王二为她的孩子请个大夫治病,王二的家底本就薄,为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要将钱掏出来,可是一件赌着前途的事情。” “王二答应了?” “答应了。”孙婶子道:“那妇女将脸上的土抹了,长得还十分标致,年岁看上去和掌柜的差不多。”说着孙婶子看看时秋,惊叹一声道:“说起来,眉眼之间长得也和掌柜的有几分像呢。” 时秋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剥着花生的动作一停,问孙婶子道:“那女子是从哪里逃难来的?” 孙婶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在王二家附近碰见过她买菜,听口音,和掌柜的也有几分像。” 时秋心里隐隐有着几分揣摩,但又觉得不大可能,朝着孙婶子道:“孙婶子,你要是再往那边走,见了那女子,帮我问问她是哪里人?又为何逃难到了这里?” 孙婶子点点头应下,“这好说,那边有个杀猪的,我常去那边买肉,到时候绕两步过去问问就可以了。” 时秋点点头,“那劳烦婶子了。” 孙婶子摆摆手,这对她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转眼又想起了其它事情,接着同时秋讲说了起来,总之都是某家的猪生了二十只小崽,某家媳妇生的儿子竟是她那大表兄的,等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新奇事件。 夜里的时候,时秋同苏至说了这件事情,显然苏至对这一类的市井新闻并不感多少兴趣,满心眼儿里总想着抚摸一下时秋的肚子。 时秋这一件事情讲说的断断续续,不停的从肚子上将苏至的手打开,讲来讲去讲的自己都没了兴致,干脆熄了灯躺下睡觉去了。 对于八卦这类事情,还是女人和女人比较志同道合,不出几天,孙婶子就完成了时秋派给她的任务。 那日孙婶子到了猪主子那边,连肉都没有来得及买,就跑回来向时秋报告消息。 孙婶子说,那王二新带回家的媳妇老家是淮湳的,夫家破了产,被丈夫赶了出来,可怜娘家也已经没有人了,只能流落街头,之所以到了边关,是听淮湳有几个街坊说,她还有个姐姐在这边,就想着投奔姐姐来,可打听了半天,那些知道消息的人只知道她的姐姐在边关,可边关沿线这么多座城,到底在哪边她也不知道。眼下留在王二家中,王二既不打她也不骂她,还能为自己的孩子治病,就想着如果可以过下去,便不愿意再颠沛流离了。 时秋听着,一颗心里越发乱了起来,手里的衣服叠好又摊开,重复了无数遍,最后朝着孙婶子道:“我想去王二家看看。” 孙婶子不明所以,不知道时秋为什么对一个外来的女子有着这么大的兴趣,但她知道时秋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分寸,便出了院子叫了马夫来,套上车朝那王二的家中走去。 王二家的院子比时秋想象的要破一些,甚至于那王二,比时秋印象里的还要再丑一些。见了时秋,王二的家人连忙将她迎进院子,进了门,时秋看见一个妇人,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衫,一抬头看见时秋进来,怀里抱着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了掩着嘴巴呜呜的哭泣声。 平生:十九 时秋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遇见妹妹时娟,她的记忆里那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飞扬跋扈的妹妹,此时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时娟如今看上去削瘦不已,或是经过了许多的苦难,乍看上去比时秋还要大上几岁,见了时秋后,用袖子捂着眼睛呜呜的哭泣了许久,才扑到时秋跟前道:“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声阿姐,也唤的时秋有些热泪盈眶,毕竟这个世界上与她有着血脉相亲的人已经不多了。虽然叔父一家当时抢了她的酒坊,可是多年以前时秋回到淮南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遭受了惩罚,她的爹爹和娘亲毕竟不是叔父一家害的,她总不至于看着叔父一家家破人亡,心里才会觉得欢喜。 再者说了,人已经到了中年,十几岁时为了一朵绢花一件衣裳,争强好胜的心已经没有了,时秋看着时娟如今的样子,也觉得心里难过,拉住她问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叔父呢?婶婶呢?” 问完这句话后,时秋又有些后悔,想到孙婶子之前同她讲说的时候,明明说过时娟正是因为没有了娘家人,被丈夫赶出来之后才无依无靠流落在外的,如今她再问这话,只仿佛把时娟心里的伤疤扯出来看。 时娟呜呜的哭道:“他们前几年就已经死了,爹爹生了病,娘亲跳了井,我认识的亲人里面只剩下你一个了。” 时秋眼眶发红,知道时娟曾经因为性子骄纵尝了苦头,被第一任夫家赶了回来,后来又被她那贪财的爹爹嫁给了原本指给时秋的丈夫,当年时秋和苏至回淮南的时候,时娟虽然是做妾,但日子本来过的还好好的,为什么一转眼却又被赶了出来? 看着时秋疑惑的眼神,时娟接着哭诉道:“那丧良心的男人好吃懒做,输光了家里的财产,一院子的孩子和女人都养活不起了,他便将人都赶了出来。我原本是有两个女儿的,大的被他卖掉了,我也不知道他将女儿卖到了哪里?我找遍了整个淮湳都没有找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带着小女儿来寻姐姐,不管寻得到寻不到,也算是有个盼头。我找了许多地方,打听了许多人,都没有你的消息,前阵子一场大雪,孩子得了风寒,一直病到了现在还不见好,我们饿急了才去街上偷的包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着,时娟哭的愈发伤心了。 时秋拉着妹妹的手,同她带着孩子上了马车,到家里先让孙婶子和厨房的婆子准备了满桌子饭菜,知道时娟也能喝酒,又拿出来两坛自己许多年前酿的酒。 时秋朝着时娟安慰道:“如今到了凉城,也找到我了,就留下来吧。” 时娟往嘴里扒了几口饭菜,泪珠子又落了下来,“我不会白白吃姐姐住姐姐的,许多年前爹爹抢了你的东西,我们的教训已经受够了,这几年里,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样样都学会了,就是一些卖劳力的活也可以做,只盼着姐姐看在我们有着血脉亲情的份上,帮着为我的女儿治好病,我就什么都知足了。” “会的。”时秋安慰的道:“即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外甥女,我已经让孙婶子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了,这么多年我的病就是这老大夫看的,医术很了不起的,你先放下心来。” 时娟抬起粗布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心头的情绪安稳下来,有些愧疚的,不敢抬眼看时秋,低着头道:“小时候我总喜欢抢你的东西,又娇气又不讲理,其实一路上找你,也不过是想有个盼头,我既盼着找到你,又害怕见了你之后,你反而会奚落我一顿,骂我活该,要是那样的话,我真的觉得活够了,只可惜孩子年岁还小,就摊上那样没有良心的爹,还跟着我这没有出息的娘受苦。” 听完时娟的话,时秋沉默了一瞬,敞开心扉坦言道:“其实我怨恨过叔父,也怨恨过你,但是日子过着过着,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也懂得了很多道理。小时候你从不肯听我的话,做任何事情都依着自己的喜好来,如今你也吃够了苦,我也能想象过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将你的脾气磨到现在这样。眼下我只能告诉你,若是你把我当个阿姐,那我也便把你当个妹妹,但我也不是一个烂好心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是彼此相互的,你能明白吗?” 时娟面带愧色,点了点头,“我明白阿姐的意思,经历了这么多,若是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就不配做个人了。”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时秋细心问道:“王二那里你也不要太过挂念,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同他商量,我听人说那王二是个实在人,他花过的银子加倍还了他也可以,应该不会纠缠不休的。” 听了时秋的话,时娟却摇了摇头,“他虽然其貌不扬,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是阿姐,我能感受的出来,他是一个好人。他虽然请的大夫不是顶好的,但是他也花了他所有的钱,他是真心实意想帮我,也是真心实意想救我的女儿。阿姐或许觉得,他花的那些钱双倍或者是三倍,四倍,在你眼里都不算是一个大数目,但是想来阿姐也过过穷日子,知道一个人若只有那点钱,还愿意为你掏出来的时候,那便是他全部的真心了。” 末了,时娟又重复了一句,“他是个好人,要是实打实算起来,我已经嫁了两次,还带着个女儿,该是我配不上他,这几日里他待我很好,虽然吃饭穿着上面依旧寒酸,但最起码一家人吃的都是一样的,穿的也是一样的。我在外流落了这么多年,受过许多欺辱,和他在一起我很安心,觉得像是叶子飘着飘着生了根,荣华富贵这辈子也已经尝过了,往后余生踏踏实实就好,眼下唯一的挂念,除了那不知所踪的大女儿,便是小女儿的病了。” 时秋听着,心里既觉得酸涩的慌,又为时娟如今的懂事感到欣慰,安慰道:“孩子的病会好的,女儿找不到,我们托赶路的行商的四处去打听,日子慢慢就好了,我很高兴,眼看人到了中年,还能在这边关遇见自己的妹妹。” 时娟拉起时秋的手,“我也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遇见你,若是放在之前,我打死也不会想到在我落难的时候,帮我的会是我小时候一直欺负的阿姐。” 提起小时候,时秋眼眶红着红着又笑了。“你倒还是个不记仇的,小时候你功课比不过我,踢毽子也比不过我,总被我气得呜呜的哭。” 时娟也笑了,“那时候娘亲明明教过我,不许和阿姐学,说阿姐一个女儿家,整日里围着酒缸转,女红做的不像样子,爬树倒是最快的。” 一听这话,时秋捧着肚子呵呵地笑个不停,叮嘱时娟的道:“这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不要在你姐夫面前提起,不然次次吵架他都要拎出来笑话我一番。” 时娟虽然被磨平了性子,但是被时秋这样一说,小时候姊妹两个斗嘴的劲儿上来了,威胁道:“我这可是有着一箩筐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气我。” “不敢不敢,可不敢了。” 时秋故意连连认错,两个人相互看一眼,都会心的笑了起来,连旁边身体不好,没什么精神头的孩子,都啃着一只鸡腿,跟着露出了笑脸。 久别重逢,分别时时秋跟着马夫套上车,将时娟母女送回了家去。 到了王二家的门口,发现原本在劈柴的王二像是已经停下了动作许久,一直蹲在门口看着道路拐弯的地方,个子不高的男人此时孤零零的垂着脑袋,用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一个又一个毫无规律的圆。 看见马车缓缓驶来,王二似乎有些意外,赶紧从地上站起身来,扔掉了手中的棍子,满眼期盼的望着即将掀开的车帘。 时秋将人送到这里,没有再进去了,看着时娟跟着王二进了院子,王二的娘亲一见时娟回来,水瓢里舀的水都洒了出来,端着水瓢不停的抬着袖子,擦拭着昏黄的老眼,原本以为儿子好不容易得了个媳妇,花光了钱财,转眼又要不见了,哪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还是团团圆圆。 时秋坐着马车并没有急着回到家中,而是一拐弯儿去了那老大夫的医馆,留下钱来,又细细的叮嘱了一番,才放下心来回到家去。 到了家门口,时秋发现自家没有急的在地上画圆圈的男人,反倒是执文和苏至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一个大人,正立在门口,叉腰看着时秋回来。 时秋到了门前,看着两人问道:“你们立在这里做什么?” 苏至呵呵一笑,没有说话,旁边执文赶紧解释道:“义父听说母亲那跋扈的妹妹来了,若再等一刻钟母亲不回来,我们两个便要冲过去给母亲主持公道了。” 平生:二十 大清早上吃完早饭,时秋新做的棉衣苏至都没有来得及试一下,就匆匆忙忙朝着营中去了,走的时候还问时秋想吃什么?回来的时候好从街上买来。 时秋抱怨苏至,整日里就知道胡买,大前天买的烧饼都还没有吃完,又要往回买什么吃的。 类似这种抱怨,时秋每次说了,苏至每次也都和没有听到一样,看见什么新鲜的稀罕的,该买了还是往家里买,别人家的男人都在责备女子乱花钱,如今他们倒反了个过儿,时秋不爱衣服不爱首饰,苏至倒是成天在街上给她买买买。 小腹的位置已经稍稍显了隆起,时秋早早就已经开始准备着孩子要穿的衣裳,平日里能吃一碗饭,如今就吃上一碗半,盼着孩子健健康康身体强壮,孩子少遭罪大人也跟着享福。 等到黄昏的时候,过了往日回家的时辰,苏至还没有回来。 时秋在房中等了片刻,又去门口等了一会儿,最后派了执文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临时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执文这一去,也没有回来了。 时秋在家里干着急的时候,苏至营中一个人跑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到时秋面前,要时秋去城门口接苏至回来。 时秋一听心里即刻就慌了,往常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苏至都不会要求她去挤在人群里接他,就算是受了伤,他自己或是骑着马,或是套着车,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也就回来了,从没有像如今这样,竟是叫了别人来通知她。 一颗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时秋颤着声音问道:“可是他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谁知那人听了时秋的话,竟是抱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时秋急了,冲着那人嚷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在这里哭什么?” 那人嚎啕大哭,眼泪鼻涕从脸上一起流下,说出一句要了时秋命的话。 “大人,没了。” 时秋觉得天昏地暗,身子一软,踉跄向后退了一步,又赶紧上前朝着那人问道:“你胡说什么?他怎么了?苏至怎么了?” “北狄人知道只要有大人在,便很难攻下凉城,所以提前打听了大人的行踪,派一队骑兵从小路偷偷摸摸的过来,在半路上刺杀了大人,大人斩杀那些人的同时,被一剑刺中胸口,还没有回到凉城,人就已经走了。” 时秋瞬间感觉五雷轰顶,觉得耳边听到的话是这个世界上最荒唐的话,她的丈夫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还有她新做的棉衣没有穿,他还说回来的时候给她买想吃的东西,他说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他要教孩子骑马,说孩子以后就算是不做官,也可以像她一样做一个酿酒的商人。 为什么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兑现,突然之间竟是走了! 时秋奔跑着,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她要去看看她骑马归来的丈夫,看到他健康平安,看到他腰挎宝剑满身威严,然后听他亲切的唤一声夫人,来证明方才这个人所说的话通通都是谎言! 街道两旁开始站满了老百姓,有人竟开始呜咽哭泣了起来。 时秋推开人群向前奔跑,跑的肺里像是刺了千万根钢针,疼的不敢呼吸,听着人们的哭泣声,觉得荒唐可笑。 跑到城门前,时秋发现执文正跪在路的最中间,脸朝着城门的方向,低着头默默的哭泣着。 时秋过去一把将执文拉起,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吻教训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义父还没有死!” 执文抬起头来看了时秋一眼,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悲痛不已的唤了一声母亲。 时秋气的伸手想要打他,生气他原本是多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如今竟然也开始跟着别人一起骗她!他们这都是怎么了?如今一个个联起手来害她,用最毒的话语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这怎么可能! 随着时秋的巴掌扬起来,凉城厚重而**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兵士头上系着白布,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朝着这边走来。 随着棺材越靠越近,周围的百姓竟是呼啦一下全部跪了下去,有泪窝浅的开始呜呜的哭泣了起来,一个哭,两个哭,大家有动容,哭声竟是连成了一片。 时秋看着靠近的棺材上大大的一个“奠”字,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然后一瞬间脑海里所有的神思都乱了,眼前也开始天旋地转,那个苍白的“奠”字越是靠近越是模糊,直到变成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了…… 这一次,时秋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见苏至夜里回来,试了试她新做的衣衫,时秋为他整了整衣角,说袖子有一点窄,要苏至脱下来,明日为他改一改,可苏至偏怕把她累着,嘴硬的说那袖子正好,紧了不往里面灌风,骑马的时候更暖和。 时秋又笑着骂他贫嘴,苏至只笑呵呵的不说话,一转身又从身后的油纸包里,拿出了从城东买的烧饼,时秋看着那烧饼和前天剩下的一模一样,他买的时候总是粗心大意,忘了家里还有。 但是这次时秋没有责备他,接过烧饼来拿出一个咬了一口,烤到焦黄的芝麻,嚼到嘴里尝不出味道,咽下去了,觉得剌的心口疼。 时秋这一个梦,做了很长时间,她沉浸在梦中不想醒来,可天总有亮的时候,再美好的梦,也有到头的时候。 她这一下子昏迷了有两天一夜,再醒来还是晚上,身边却没有了苏至的身影。 丧葬的事宜,是由执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办的,时秋可以想象他小小的身影扛着白幡,在凉城雪还没有化尽的路上,一步一叩首,送走过自己的爹爹,也送走了自己的义父。 时秋觉得自己的天一下子塌了,抬头来活着,茫然的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苏至就埋葬在小宝儿的身边,她生命里最重要最挚爱的两个人,都抛下她在这个世间。 时秋抓着坟头上的黄土,撕心裂肺的哭喊过,把嗓子哭哑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还是没能将苏至唤回来。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喊了多长时间,疯了多长时间,渐渐地,时秋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她如今脆弱的像是一块将碎的玻璃,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执文和时娟守在身边,劝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想开,有孩子在,她的生活总还有些盼头。 时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这里面是苏至唯一的骨血,她也想要拼了命把他留下来,可时秋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有些力不从心了。 凉城里的老大夫开着最好的补药,一次一次来给时秋诊脉,时秋喝着精心煲制的汤羹,配着安胎的补药,她尽心尽力,还是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小产之时九死一生,身边的亲人勉强吊回了她一条性命,时秋却再没有求生的意志了。 这个时候,执文前来跪在了她的床边,他说他是义父亲手托付给她的,他还没有长大成人,没有完成她的责任,不能撒手就这样去了。 执文从书房里,为时秋拿来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跪在床前念给她听。那书信不是别人写给她的,书信的落款从他们成婚的第一年到最后一天,都是苏至亲笔所写。 时秋这才知道,苏至每一次领兵出征前,都会悄悄给她留有一份遗嘱,上面的内容零零散散,所表达的意思却又一样。 他要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的活下去,苏至说他答应过自己的兄弟要好好照顾执文长大成人,他如果做不到了,时秋作为他的妻子就必须应该做到。 苏至要她活下去,他要她好好的活下去,与其说是让她背负着照顾执文的责任,还不如说是苏至要给她留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时秋抓着身下的床单,呆呆地望着房顶,哭不出声来,眼泪也已经流干,整个人的魂魄仿佛都已经跟着苏至走了,只有一具肉体留在人间。 慢慢的,时秋的话开始变得极少,执文白天去上学的时候,仿佛整个家里只有孙婶子在,后来孙婶子的身体不好了,家里便空落落的,仿佛没有人烟。 执文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打击和伤害,还是一个细心的好孩子,他会把白天先生教过的文章回家给时秋背一遍,会说一说遇见的所有有趣的事情。 可说来说去,整个家里好像还是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其实时秋也在不停地念叨,比如立在苏至坟前的时候,比如在房间里看见他用过的东西想起他说过的话的时候,她总在心里不停的和他说着话。 时间久了,时秋觉得苏至或许没有走,他或许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她。 有时候夜里躺下,时秋会忆起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那时的蒙蒙雨水下的正急,仿佛这辈子注定好一般,她进了月老庙里,他也在那里等她。 缘分这两个字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竟又会在凉城再次遇见。 时秋心里总隐隐的觉得,她还会再见到苏至的,一定会的。 平生:二十一 漫漫几年,时光如蜗牛一般在脸上爬过,花白了两鬓青丝,苍老了青春容颜。 时秋坐在摇椅上,觉得时光过的很慢很慢,但是这几年里,她又以极快的速度老了下去。有时候时秋恍惚觉得,她还是当年少女时的模样,她和苏至刚刚成婚不久,她还会常被他逗的羞红了脸,或者气的鼓起腮帮子来。 可有时候突然之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时秋觉得陌生无比,觉得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苏至将执文留给她,要她照顾执文长大,可她的身体慢慢不行了,结果却成了执文一直在照顾她。 朝廷一步步的,彻底瓦解了民间私营的酒坊,她的酒坊不在了,只剩下一间酒楼,由执文打理着。 没过几年,执文由个半大的孩子,长成了男子汉,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便由时秋做主成了亲。时秋看着执文夫妻拜天地时,又怔怔的出了神,觉得自己和苏至,分明也是刚刚成婚不久,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就在刚才。 这几年里,孙婶子的儿子小贵子,在外云游曾经回来过,少年人褪去了曾经青涩的模样,说话做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鲁莽,沉稳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小贵子来找了时秋,先是为自己当年做过的错事表示歉意,而后竟还是表示,若是时秋愿意,他愿意带着她走,照顾她一辈子。 时秋摇摇头,她已经老了,走不动了,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凉城,她的根便生在了凉城,这一辈子,她哪里都不去了。 于是,小贵子又走了,时秋看着远去的少年人,觉得他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就像意气风发时的苏至一样。 执文成亲的第二年里,媳妇便生了个娃娃,执文抱过来给时秋看,教着只会睡觉哭泣的娃娃叫她祖母。 时秋望着孩子,由心里露出了笑脸,当年她生了小宝儿的时候,满月时小宝儿也是这个模样。 一转眼,执文的孩子都会走路了,欢欢喜喜朝她跑来,奶声奶气的,唤一声祖母。 时秋看看孩子,扶着摇椅的扶手坐起身来,将落在身上的槐花捡起来一朵,递给小小的孙儿。 小孙儿伸出小手,从时秋手中接过来,像模像样的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哈哈笑的眯起了眼睛,甜甜道:“花花,香香。” 是啊,孩子都知道槐花是香的了,看来,果真是大了。 还未过完春天,时秋便离开了人世间,执文和他的妻子,还有妹妹时娟怎样的伤心难过,她没有看到,只觉得迷迷糊糊兜兜转转,意识再一清醒,便到了不见边际的黄泉路上。 霎时间,许多不曾有过的回忆一下子涌上了时秋的脑海,那些画面缤纷复杂,她好像是她,又变的不是她。 正觉的有些迷茫的时候,忽然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柔和亲切,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欢喜。 “恭喜仙官贺喜仙官,历经一次七情六欲,修为可再次高升了。” 时秋回过头来,看向来人,张张嘴巴,脱口唤道:“华云仙官?” 仙官华云点点头,看着她还有些困惑的模样,便道:“大多数历经凡世的人,总要有个缓和的时间,仙官可以先回仙郡歇息几天,过去了,便什么都好了。” 点点头,脚下祥云踏起,时秋刚欲离开黄泉的时候,忽的想起了什么,又停下了脚步,朝着华云道:“华云仙官,我想在黄泉里走走。” 华云似是有些意外,暖心道:“暂时放不下也正常,看看也好,说不定他,已经转世轮回了呢。” 时秋静默了一瞬,感叹道:“那便最好不过了。” 说着,两人朝着奈何桥畔走了过去,越近了,发现桥头交叠拥挤着的,都是心有牵挂,不愿意投胎的人,还好魂魄并无实体,聚集的越来越多,也不过看上去一片蒙蒙白雾而已。 时秋在众多魂魄当中找了片刻,并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正打算放弃离开的时候,听得一丝虚无的声音似乎在唤她。 “夫人。” 这一声,时秋猛然回头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却见桥边一个有些薄弱的身影站在那里,似乎已经良久没有说话,张张口欲言又止,静静的立在那里看着她。 时秋心中情绪一阵涌动,她知道,一定会再遇见苏至的。 看着她不同与寻常的魂魄,苏至似乎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到了她的身份,满目深情望着望着,似乎也就释然了,再开口没有唤夫人,而是如多年前一样,声音轻柔的,唤了声,“仙人。” 时秋此刻心头百感交集,此时的她还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时秋,还是九重天上历经几劫,活了千百年的仙官,看看苏至,也有些分不清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 “你,是在等我吗?” 苏至点点头,稍后却又摇了摇头,“原本心中有些牵挂,总放不下,如今看见仙人安好,便也放下了。”说着,又看了时秋片刻,“仙官保重,苏至,这便要离开了。” 时秋静静的看着,苏至竟是朝着她行了个礼,而后独自一个人,踏上了去往来生的奈何桥。 奈何桥的那头,他喝下一碗孟婆汤,就会将她彻底忘了吧。 时秋忽然觉得十分难过,他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来生时,怕她犯傻,便要她好好的活着,而他一个人等在奈何桥上,不过是为了若干年后,再看她一眼。 到了如今,他还是怕她牵挂,哪怕得知了她是仙人,他也并未让她看着往日的情分上,给他什么恩赐,他仿佛怕拖累她,一个人默默的走了。 察觉到脸上似乎有些温热,时秋伸手摸了摸脸颊,却发现不知何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回到仙郡,回到属于她的宫中,一切都奢华的超越了她在人间的想象,不少仙官得知她从凡间回来,都派人送了各种礼物来,时秋看着那些礼物,总觉得眼下所有,才是一场虚幻。 其实算起来,苏至不过是她修行几百年里,历劫遇见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或许以后在她光辉的仙人生涯里,不过是及不起眼的一笔,她以前遇到过这样的凡人,今后或许还会遇到,只是觉得有些魔怔,神思恍惚之间,想念的还是一个苏至。 那可是她的丈夫啊。 华云仙官来看过她几次,劝说她修行不易,熬了几百年才到了如今境地,不要一时想不开了,做下今后后悔的事情。等缓和一段时间,人世间这段经历不过像是个梦一样,有所感悟,过去也便过去了,不能总沉浸在一场梦里。仙郡里下凡历练回来的仙人,或许都会像她一样恍恍惚惚一段时间,分不清真实虚妄,心里放下了,过去了,心境便也就清净了。 这话不止华云劝过,旁人也曾经劝过。 时秋是个听人劝告的人,所以她在等,想着等上一段时间,她便会淡忘苏至,一切也就开始慢慢好起来了。 可过了许久,她发现,深深浅浅的意识里,她还是凡人时秋,她心里还是牵挂着放不下她的丈夫苏至,惦念着她为他做的新衣他还没有试,他也还没有从城东,给她买来带着芝麻的烧饼。 罢了,时秋觉得,她或许果真陷在里面了,细细回味,和苏至在一起的短短一辈子,好过了她在这九天之上几百年的光阴,她修行几百年,要的究竟是什么?和苏至在一起,难道敌不过一个毫无预知的未来么! 时秋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疯狂,但是她不后悔,仙郡的人会觉得她是个傻子,她也不后悔。 带上了宫中她也数不清的珍宝,时秋一口气跑到 了月老朝纠的院子,进了门去,抬头看看生出朵朵红云的姻缘树,然后将怀里的珍宝,一下子塞到了朝纠的怀里。 此时的朝纠院子里已经空空如也,看着怀里的珍宝,有些为难的朝着时秋道:“仙官,我现在已经不受礼了,你拿回去吧,那姻缘线在仙人身上起不了作用的。” “不是仙人。” 时秋抬头看着,施出一道术法,将属于苏至的那根扯了过来,如今那线颜色尚浅,想来刚刚转世时间不久,懵懂娃娃还不懂得感情一事。 紧紧握着,时秋又将自己的找出来,然后细心的,打上了一道结,并且将自己半生修为,都灌注在了那红线上面,任是刀劈斧砍,那条线也再不会断开。 月老朝纠看着时秋的动作,无奈道:“这,这,仙官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是仙人,不管用的。” “会管用的,拜托给你了。”说着,时秋对着朝纠行过一礼算是谢意,然后匆匆的,朝着仙宫大殿跑了过去。 不久,掌星官惋惜的叹着气,将时秋的名字从仙郡的仙籍里面除去,从此凡间芸芸众生里,多了一个及不起眼的人。 时秋立在奈何桥头,捧起一碗孟婆汤,看着汤水中倒映着自己明亮的眸子,心里默默道,苏至,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换一种方式遇见,怎么样? 鹿鸣:一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三月草长莺飞,深深庭院的课堂里面,白胡子的先生悠悠念上一句,课桌后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也跟着摇头晃脑,念上一遍。 片刻,一篇文章念罢了,白胡子先生朝着课堂下面看了一眼,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瞪大,拍着桌子道:“三姑娘!你给我站起来!” 原本有些走神的燕晗赶紧站起身来,低着头,乖乖巧巧唤了声,“先生。” “你将方才背的诗句背一遍。” “啊?”燕晗一听,霎时有些为难。 白胡子先生将手里的书本“啪”的一声摔在了桌子上,气愤道:“方才跟着大家一起念,嘴巴张的都不对,你看看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学会了,你还是不会!” 先生这话训罢了,课堂之上燕晗的几个姊妹已经忍不住,掩着袖子笑出声来。 “先,先生,我,我愿意受罚。” 说罢了,燕晗低着头,从课桌后面出来,走到先生面前,乖乖的伸出了手掌。 先生拿着尺子,连着拍了几下桌子,却没有拍在燕晗的手掌心里,只气恼的道:“老夫教过这么多学生,从没有教过你这么愚笨的,骂也没用打也没用,你可气死老夫了!” 先生说罢,堂中大哥率先为燕晗说了话,站起来先行了个礼,开口道:“先生莫生气,昨日确实里见五妹妹下课后念书了,她已然用功,想必过两天,也就会背了。” “大哥哥一直向着三妹妹,我看以三妹妹的资质,怕是没个十天半个月背不下来了。” 说话的是燕晗的二姐,也是府上尊贵的嫡女,脾气直,虽然说话尖锐了些,说的却也是大实话。 先生叹息一声,看着燕晗道:“燕微娘娘还未出阁之时,三姑娘的功课都是她教会的,如今娘娘入了宫,老夫是教不了三姑娘了。” “先生……”大哥哥还欲再劝,却见先生摆摆手,让燕晗坐了回去。 燕晗做到座位上,看着先生拿起书本,又开始了讲新的内容,而她听着念过去了好几句,才慌忙翻开书本,找到了先生念的是哪一篇,等她小声开始念第一个字了,这片文章大家已经背过了一半儿。 无奈,燕晗只能呆呆的,看着书本上的字发呆。 府上年岁老的人说,是她的姨娘生她的时候有些难产,她在姨娘的肚子里面憋了气,险些死了,后来救活了一条命,却憋坏了脑子,反应总比别人慢些。府上差不多年岁的姊妹兄弟开始走路的时候,她站还站不稳,别人都已经跟在大人身后跑了,她才开始迈出第一步。一开始学功课的时候,府上请的先生怎么教都教不会,气的那先生同爹爹说,若是再迟钝一点,就要是个傻子了。 燕晗也知道自己笨,可那时候还有大姐细心的教导她,大姐什么都会,什么都学的极快,大姐在的时候,府上的姊妹没有一个不佩服她的,后来大姐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子,做了娘娘,连着一两年,燕晗都没有见到大姐了,自己的功课也一落再落,难以跟上。 大哥哥年长些,看东西看的宽广,本有意教教燕晗,但是毕竟都已经大了,男女有别,不能老在一起,所以大哥就让其他姊妹教她,二姐姐脾气直,性子尖,耐不下心来,余下的妹妹们都着急出去玩儿,便没有人愿意教她了。 这一次请的先生是位很有名望的老学者,自身的脾气原本也是好的,可是再好的脾气碰上燕晗这样的学生,无奈也发了彪,燕晗觉得对不起先生,但是她下去之后真的念书了,可是一觉醒来,还是忘了个七七八八。 先生这一次生气没有打她,燕晗知道先生一定是放弃她了。果不其然,到了夜里吃完饭后,燕晗的姨娘告诉她,明日里不用再去学堂里念书了,燕晗乖乖点点头,想来这是父亲和先生商量之后的结果。 每年三月二十八,京都城里都会有一场热热闹闹的庙会,这一天里,家里人会允许她们互相做伴到庙会上去玩耍,燕晗也跟着自家姐妹高高兴兴的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姨娘给她找了件橘红的上衣,下身配着月牙白的裙子,燕晗穿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看上去鲜亮了不少。 去找到自己的姊妹,燕晗发现大家穿的都很漂亮,五妹妹说四妹妹的发簪好看,四妹妹羡慕二姐姐的裙子漂亮,不过好在大家都很欢喜,上了同一辆马车,有两个家丁护着,朝着庙会那边去了。 妹妹们正是贪玩的年纪,在街上看到什么东西都很新奇,二姐也十分高兴,只不过并没有像两个妹妹一样跑着,步子缓缓的迈着,既优雅又好看。 燕晗一会儿跟着两个妹妹跑,一会儿又停下来陪着二姐姐走一会儿,路上有不少年轻的男子都朝着她们这边看,燕晗知道是二姐姐生的漂亮,不光别人喜欢看,她也喜欢看。 姨娘说,她和二姐姐都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但是万事有个长幼,按寻常情理上来讲,该是先由着二姐姐择夫婿的。 虽然二姐姐还没有出嫁,暂时轮不到她,但是燕晗知道姨娘已经为她发了愁,她是一个庶女,还呆呆笨笨的,注定选不了什么太好的人家,若是低嫁,姨娘又怕她受委屈,所以无论如何一颗心总是操的没完。 燕晗觉得既然出嫁有这么多糟心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嫁呢?在家里和兄弟姐妹们欢欢喜喜的不好么?大姐姐已经嫁到了宫里,她两年里都没有再见到大姐姐,若是一下子和家里所有的兄弟姊妹分开,燕晗觉得她会受不了的。 姨娘这个时候总会无奈的摇摇头,却并不忍心说她傻,只告诉燕晗,女儿家迟早是要出嫁的,嫁了人还要向姨娘一样做母亲,可嫁个什么样的人,今后便是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了。 燕晗觉得这种事情简直比书本上的诗文还要复杂,不是她这种脑子可以想的通的,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想了,留着聪明的人去想,反正姨娘也好爹爹也好,必定不会害她。 在卖小吃的摊子前站了一会儿,家里的人不允许她们乱吃外面的东西,有二姐姐看着,两个妹妹也只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花钱去买。 燕晗也跟着看了一会儿,觉着一团面在那捏面人的手中来回翻转,片刻就变成了不同的形态,就算是不买,看一会儿也觉得格外有趣。 出神地看着那捏面人的小贩,燕晗想不通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灵巧的手,低头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这双手写字写不好看,做出来的饭菜也不香甜,她可果真是个笨蛋。 自嘲完了,燕晗抬起头来再去看身边的姊妹时,见二姐去到不远处,用手里的扇子掩着半张脸,隔着好几尺宽,羞羞答答的在同一个男子说话,而她那两个妹妹已然跑远,不见了踪影。燕晗在人群里来来回回的找了几遍,终于在一个杂耍的摊子前看到了她两个妹妹的脸。 燕晗唤了一声,但是她的声音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一片嘈杂之中,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很显然,她的妹妹也没有听到,继续朝着前方挤着。 燕晗推着人群挤过去,刚刚及到那杂耍的摊子前,却见一人脸上画着青面獠牙,张口喷出大团火来,吓的燕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听到周围人们的喝彩,才又敢抬头去看。 实在看不见了两个妹妹的身影,燕晗急得去看二姐的方向,却发现二姐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燕晗的心里一下子急了,跟着出来的两个家丁,一个守着马车,一个守着两个妹妹,此时根本没有人来管她,忽然间剩下一个人,燕晗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对了!着急之中,燕晗给自己出了主意,她不逛庙会了,沿路返回,到她们停马车的地方去等不就可以了。 这是眼下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心里这样一决定,燕晗挤出人群,朝着来时的方向返回,走了很长一段路,依着记忆中的样子,她们的马车该是停在了街边一个小巷里,旁边有一颗水桶粗细的柳树,下马车的时候,她还折了一支柳条玩耍。 燕晗沿着路一直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巷子,又朝的小巷子里面走,不负期望,又找到一棵柳树,可眼下不知是她记忆有差,还是赶马的车夫将那马车挪了位置,那车和柳树中间隔了很宽的位置。 燕晗心里为自己能找到马车而高兴,顾不上想那么许多,赶紧跑了过去。 赶车的车夫这一会儿不知去了哪里,燕晗想着或许是口渴了去附近讨水喝,于是便踩着马凳攀着马车跳了上去,一掀帘子进了马车里面。 刚刚坐下片刻,燕晗觉得马车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大对,扭头一看,见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正端坐着,似乎她的突然到来惊动了他,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带着一丝嫌恶,冷冷的看着她。 燕晗惊讶之下,脑子便不好使了,忘了同别的女子一样惊叫几声,只呆呆的问道:“你为什么在我家的马车里?” 鹿鸣:二 燕晗话音刚落了,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一个少年手里捧着片荷叶,荷叶上面放着各种切好的果子。 “公子,给您买了些果子,您解解渴。” 少年说罢了,乍一看到马车里的燕晗,神情愣了一下,而后皱着眉头道:“车都停的这么偏僻了,怎么还有一个?” 燕晗看看来人,又看看马车里的男子,奇怪的问道:“你们怎么都想坐我家的马车?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能上来的。” 那马车内的男子看着燕晗,从她的话语中多多少少明白了些情况,神情之中稍稍有些不耐烦,但似乎仍旧在压制着自己的脾气,朝着燕晗道:“姑娘认错了,这不是你家的马车。” 燕晗一听,惊讶的“啊”了一声,再细看马车里的垫子,来的时候铺的分明是蓝色的,如今竟变成了浅灰的,看样子,果真是她搞错了。 慌慌忙忙站起身来,“咚”的一下又碰了头,燕晗揉一揉脑袋,赶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面上满是歉意的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了,我只记得我家的马车也停在一个巷子里,就在一棵柳树旁边。”说着四下里看着,急得额头上都出了汗。 那捧着水果的少年见燕晗不像说谎,便道:“既然是认错了也就算了,你还是快走吧。” 燕晗又连连朝着那两人说了几声对不起,慌慌张张朝着一处跑去。 坐在马车里的男子已经紧随着燕晗下了车来,抬眼望着燕晗离去的地方,开口道:“你不是从那边过来的。” 还未曾跑远的燕晗猛然停下脚步,又返回去朝着那棵柳树看了看,反复确认了一番,点点头道:“对对对。这次我留了心眼,我来时候,那柳树在我南边,刚才一跑它就到了我的北边,这样确实不对,多谢公子。” 说着调转了方向,又朝着街市的方向跑了过去。 直到燕晗没有了踪影,那捧着水果的少年才道:“公子,您看这姑娘是不是有些傻?” 那锦衣的公子没有说话,少年又道:“以前碰见过想要吸引公子的,那眼神都是脉脉有情含羞带臊,这个可倒好,看着公子时,还不如看着一棵柳树欢喜。” 那锦衣公子原本一派严肃,听身边小厮这样一说,摇摇头,面上也带起了一丝笑意。 这边燕晗跑到大街上又找了一圈,才在另一个小胡同里看见了一棵差不多大小的柳树,和柳树下面停着的马车。她那二姐和两个妹妹已经在等她了,该是嫌弃她回来的有些晚了,两个妹妹还不高兴的撅着嘴巴。 燕晗生怕挨骂,就不敢说自己方才找错了马车,只乖乖上了车子,跟着回家去了。 一天里晚饭是大家围在一起吃的,燕晗可以过去坐在桌前,各房姨娘却是不能的。 每次晚饭前姨娘总会提点她一番,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若是碰见大家商量事情就要少插嘴,免得说错了,惹得别人不高兴。 这句话燕晗牢牢地记在心里,确实自己嘴巴比较笨,就算是说了什么话,也不像别的姐妹兄弟一样,逗的父亲哈哈大笑,她只安安静静的往碗里扒着自己的饭,可有时候只吃饭,爹爹还是会怪她笨,连吃个饭都不显得机灵。 吃饭间,爹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起了与二姐今天在庙会上说话的人,二姐羞怯地告诉爹爹是某某家大人的儿子,是多大职位的官,正准备考什么样的前程。 爹爹听了之后摇了摇头,觉得这家的身份配不上二姐,他会在朝中有意结亲的人中,再挑合适的选一选。 类似这样的评价,爹爹已经进行了许多次,有的主母觉得合适,二姐姐也觉得合适,爹爹总会在人品和官场上再细细考量一番。 主母想将二姐姐嫁到高门大户里,有时候男方的门槛太过高了,爹爹也不同意。 每当这个时候,二姐姐总会嘟囔着说,大姐还嫁进了宫里,做了娘娘呢。 可爹爹说,大姐燕微嫁到宫里一两年,并不得皇上宠爱,而且皇上娶了也不止他这一个臣子的女儿,这并不能提升家里剩下的姐妹嫁的人家好赖,如此一衡量,还是要看自身门第怎样。 燕晗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件事情离她还远,二姐姐的夫家都选的这么困难,说不定得要过很久才能轮到她。 再者说了,她长相一般人又不机灵,说不定四妹妹五妹妹都出嫁了,她还是家里的大老难。 夜里临睡觉前坐在灯下,姨娘拿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燕晗知道外祖家虽然是商户,但姨娘也识得一些字,虽然比不上大哥大姐他们学问多,但是教她还是绰绰有余了。 燕晗跟着姨娘将书本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提起笔来写了一遍又一遍。姨娘看着她写的字,总会摇摇头,然后让她在空白的地方再写一遍。 燕晗知道姨娘是为她好,每次也都学到姨娘说睡觉,她才收拾收拾回房睡觉,夜里梦见大姐,骑马带着她在郊外的草地上驰骋奔跑。 燕晗觉得大姐是这个家里最优秀的姑娘,她比她们余下几个姐妹加起来的学问都要好,爹爹是武将出身,大姐小时候随着爹爹官职的分配各地跑,还同爹爹在马场上练过刀枪,等到二姐大的时候,爹爹的官职已经高升,家人也定居在了京都城里。 到了京都,身边都是显贵的人,爹爹这才格外抓起他们的功课来,男孩子还好,常常出去骑马射箭,女孩子则全部留在家里,学一学文章做一做女红,只等着培养出个温柔贤淑的性子,嫁一个好人家的话,对她们自己好,对爹爹的官途也好。 燕晗觉得,在这一方面,她又要让爹爹失望了,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老天爷偏偏挑出个她来,让她又呆又笨。 自从先生不让燕晗上课堂了,每当家里别的孩子们在课堂听先生讲课的时候,燕晗总会坐在园子里看来来往往的仆人干活儿。 有时候去厨房,看那又胖又矮的老刘炒菜,看打下手的人,将一只鸡或者是几条鱼,用极其利落的手法杀洗干净。 有时候又会去看丫鬟们打扫院子,看她们将地上落了一层的梨花花瓣扫在一起,边说笑,边用竹编的筐子将它们装起来。 燕晗知道,这是府上的一个姨娘,将花瓣晒干了用来装枕头的,据说睡觉的时候被褥上全是花瓣的香味,好闻极了。 听了这个办法,燕晗也央求着姨娘为她做了一个,可枕着那花瓣的枕头,仅仅睡了一个晚上,燕晗脖子上就起了大片的疹子,那卖苦药的大夫给她开了好几幅药,吃了之后才见好。 为这件事情,两个妹妹还曾笑话过她,燕晗想想这件事情也觉得可笑,在两个妹妹笑话她的时候,也跟着呵呵的笑。 整个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似乎都已经对燕晗的样子见怪不怪,燕晗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们和她说,三小姐你往旁边挪一挪去看,我们得把眼下的活干完。 燕晗听话,往往都会挪到下一个地方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趴在水池边,用手里捡的花瓣去砸向水中的鱼儿。 近日里大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王八,扔进了园子的水池里养着,那王八整日里趴在池塘里伸着脖子,燕晗用花瓣砸它,它都不睁开眼睛看一下。 于是燕晗又算是发现了新奇的东西,去厨房里同杀鸡的厨子要了一块肉来,隔了老远扔给那乌龟,结果扔了好几块儿,那王八任旧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死了一样,就当燕晗拿着一只长长的棍子,想要捅一捅它,看看是不是真的死了的时候,它又动了动尾巴,继续在那里闭目养神。 这只王八让燕晗看了好几天,实在是无趣了无聊了,燕晗便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在树荫下学着那王八的样子闭目养神。 也果然这样,身体仿佛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耳朵上,可以细细的听见不远处的丫鬟们在说些什么,听见厨房炒菜时锅铲在锅里翻炒发出铛铛声响,也能听见似乎有人走近了,原本说着说着话,忽然停下来,噗嗤一声笑了。 那说话的声音里有大哥哥的声音,燕晗听的正入神,却忽然间听到大哥哥在喊她的名字。 “燕晗。” 燕晗睁开眼睛朝着大哥看去,见大哥竟是领着五六个人朝这边来了,为首的一个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落下去,便与燕晗四目相对看了正着。 乍一眼,燕晗觉得这人好像有些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到过?后来燕晗又想,这人长得好看,仿佛是画上的神仙,她一定是在画上见过。 这样给了自己一个解释,燕晗赶紧从石头上直起身来,知晓应该是大哥带着京都里一些有头有脸的青年来家里做客,她是个内眷,不应该在这里过多逗留的。 站起身来,燕晗乖乖唤了身大哥,脑子愣了一瞬,想想自己接下来应该朝着大家行个礼,于是在站了片刻之后,笨拙地行了个礼节,拽着裙摆飞快的朝着别处跑去了。 鹿鸣:三 大哥哥的乌龟,被那神仙似的人要走了,这让燕晗连着好几天都没能寻见事情可做,不过好在大哥哥是个贴心的人,见燕晗失落,便叫着她到郊外骑马。 两个妹妹对骑马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有这时间还不如在家里踢一会儿毽子,二姐燕颖想了想,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要和他们一起去郊外骑马。 燕晗是几个女孩子里面最喜欢骑马的,曾经大姐也喜欢,不过大姐进了宫里,想来是不能骑马了。一般时候大哥都是不愿意带着妹妹出去骑马的,女孩子在他们眼里总觉得累赘一些,但眼下为了补偿妹妹没了乌龟的心里空缺,才想着带她出去一起骑马。 每次去郊外骑马的时候,燕晗总会让姨娘找出她那身束袖的骑装,那件衣服是燕晗长这么大,极少主动开口要的东西之一,黑灰的衣料极其耐脏,骑在马上沾了灰尘,或是鞭子扬起来泥土甩到身上,看上去都不大明显,是骑马最好不过的装扮。 城郊外有一处马场,那里的马体格健壮,大的小的都有,京都城里喜欢骑马的富家子弟,除了有自己专属心爱马匹的,大多都喜欢从那马场里挑选一匹,那马儿经过专人训练,大多性格温顺跑得也快,各家里若是想骑马,也省时省力再将马儿从自己家里骑出来。 燕晗最喜欢的是马场里面一匹棕红色的马,当年大姐跟着她骑的时候,那马儿还是一匹小马,这两年里,燕晗每次去,还是专门去找那匹棕红的马,她虽然和那马儿一起长了两岁,可个头上显然并没有长过那马,于是燕晗便从骑小马,变成了骑大马,这一点倒是比家中其他的姐妹长进的快! 进了马场里面,燕晗第一时间便去问那养马的马夫,她常骑的那匹棕红的小马在哪里?那养马的人显然对燕晗有些印象,知道燕晗是一个脑子认死理的姑娘,认准了那匹棕红色的马,就一直只骑那匹马,之前一次来了,不巧赶上那匹马生了病,她也并没有骑别的,抱着草料守在那马的跟前喂它。可是眼下,那马夫看着燕晗反倒犯了难,有些歉意道:“不巧了小姐,您那匹马刚刚被人骑了,就在马场里面。” 燕晗一听,顿时觉得十分失落,到马场宽广的草地那边看了看,隆起的山坡挡住了远方的路,燕晗看不到她那匹红马究竟在哪里,只能立在路口眼巴巴的等着。 大哥知道劝她也没有用,让燕晗留心不要乱跑,自己去选了一匹马,扬着马鞭远远的跑走了。 二姐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摇着扇子,她穿的衣服好看,不愿意惹了马身上的味道,出来不过是散散心,看看风景,碰巧遇上几个同样出来的姑娘,说说话也能交个朋友。 姑娘们围在一起,不是说着什么颜色的胭脂好看,就是说哪家裁缝铺的绣花漂亮,或者兴致来了作两句诗,聊一聊女红的针法,这些燕晗都不擅长,还不如立在路边等着她的马。 往往这个时候,二姐也希望燕晗离她远一些,因为带着个笨妹妹出去,总会在别的姑娘面前丢了脸面,若是遇上个爱慕她的公子,人家上来搭话,燕晗都不懂得见机行事,只会说些又呆又笨的话来。 等了许久,眼看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燕晗脸上身上都出了汗,才远远地看见了她那匹棕红的小马。 还未等到那骑着马的人走近,燕晗已经跳起来,朝着那马儿招招手,唤着她给那马起的名字。 “绣球,绣球。” 远处的绣球耳朵灵敏,显然是听见了燕晗的呼唤,原本悠悠踱着的步子忽然加快,带着骑在马上的人,哒哒的朝着燕晗这边跑来。 到了燕晗身边,马儿呼哧两声摇摇脑袋,燕晗高兴的过去摸了摸绣球的脑袋,看着它的眼睛笑呵呵的道:“绣球你有没有想我?” 马儿没有回答她,骑在马上的人倒是十分惊讶。 “是你。” 燕晗抬起头来,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她脑子比较笨,平日里很难记住生人的脸,但看着面前人眼熟,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你是那要了王八的神仙?” “神仙”这个称呼,原本倒是一个过高的比喻,只是突然间和“王八”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反而觉得十分别扭。 似乎是为了报复一般,男子挑挑眉头道:“你是那学王八睡觉的姑娘?” 燕晗听着这句话也觉得别扭,但是想了想也没什么毛病,便点点头道:“是我是我。” 男子呵呵一笑,弯下些腰,朝着马前的燕晗道:“跟着你哥哥来的?” 燕晗点点头。 那男子看了片刻拽了拽手里的缰绳,调转马头,劝告道:“找个地方等你哥哥,莫要跑远了,再上了别人家的马车。” “哦。” 燕晗心不在焉的应下一声,精神都集中在绣球身上,眼看男子掉头要走,赶紧开口道:“你都骑了一圈儿了,你让我骑一骑好不好?” 男子并没有相让的意思,“这马是我先选的,银子也早已经付过,为何要让你骑?” 说着,踢了踢马腹就要朝远处离去。 燕晗一看绣球要走,上去几步失落的唤道:“绣球绣球。” 绣球似乎感受到了燕晗的失落,竟是一调马头,带着那男子又跑了回来,到燕晗身边止步不前。 燕晗看着马上的男子,知道对方说的有理,可她实在也想骑一骑绣球,便说好听的央求道:“你已经要了我家里的王八,你就把绣球给我骑一骑好不好?我改天再送你一只王八,两只都可以。” 男子惊奇身下这匹出色的骏马似乎已经认主,却是眼前这个虽说不上傻,却也呆笨木讷的丫头,还起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便一翻身下了马来,看着燕晗道:“我要你那王八做什么?这马我不仅要骑,还要带回去,这世上还没有不听我话的马。” 燕晗一听他要将绣球带回去,那样的话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绣球了,便一撇嘴带了些哭腔,“你能不能不要带走它,那样的话我就见不到它了。” 男子牵着马儿边往马厩走,边道:“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早些让你哥哥给你买回去?” 燕晗难过道:“爹爹说要让我绣花,不能让我整天的骑马,那样的话会嫁不出去的。” 男子呵呵笑了,似乎是玩心起了,逗燕晗道:“那你是想要马?还是想要把自己嫁出去?” “要马。”不经思索的,燕晗就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但是说罢了,又难过道:“但是 我要了马,我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姨娘就会很伤心,我,我……” 一时间,燕晗变的十分为难。 不远处燕晗的二姐燕颖注意到这边,看见燕晗脸上的表情似乎要哭,目光挪到那牵马的男子身上,透出一抹惊艳的目光,看看身边的姑娘,大都正朝着那边望着。 用扇子遮着嘴巴笑了笑,燕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笨妹妹还有些用途,于是朝着身边的姑娘们道:“我这妹妹像是又不懂事了,我去说一说她。” 说着,起身便朝着燕晗这边来了。 燕晗正拦着男子不让走,忽听得身后有柔柔的声音唤她,“三妹,你又淘气了。” 燕晗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二姐,难过道:“二姐姐,他要将绣球买走。” 燕颖过去,朝着那男子款款行了个礼,声音温柔,开口道:“我这妹妹不懂事,让俞公子见笑了。”说着又安慰燕晗道:“这马是马庄的,又不是你的,俞公子若是想买便可以买,你这样阻拦是不对的。” 燕晗听着,知道是这么一个道理,若自己再闹下去就是不讲理,只紧紧抱住绣球的脑袋,闷声不语,簌簌的掉起了眼泪。 燕颖这一番劝解,没能引起男子多大的关注,只看着燕晗闷声哭泣的模样,便也不再为难这么一个小姑娘。 一抬头看见不远处,小厮已经将他的马牵了过来,男子看看燕晗一身黑灰的骑装,便逗道:“小丫头,不如你和我比赛,我骑着我的马,你骑着我的绣球,你要是赢过了我,我就将绣球送给你,怎么样?” 燕颖一听,刚要阻止,却见燕晗已经挺起胸膛,用手胡乱的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昂着脑袋道:“你可要说话算数。” “一言既出。” 燕晗想想先生教过的话,想了片刻才想起一半来,接话道:“绣球难追!” 男子哈哈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鞭子扔给燕晗,口边吹起一个口哨,不远处那小厮手里牵着的黑马,奔腾着马蹄朝这边跑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子响,燕晗骑着绣球飞驰而去,身后的男子看她骑出去一段距离,才扬起马鞭追上前去。 跑在前面的燕晗不顾其它,满心里只想着绣球啊,跑吧跑吧!若是输了这场比赛,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身下的马儿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正是健壮的年纪,在满是青草的马场上奋力驰骋着。 马场上不少骑马的人都朝着这边看过来,只觉得一道棕红的身影从面前飞驰而过,还未看清马上人的脸庞,一道黑影也极速掠过,两人这般速度,就算是骑马的老手,也不禁要赞叹一声。 鹿鸣:四 比赛结束,燕晗赢得了胜利,抱着绣球的脑袋哈哈大笑,但是马场之上明眼的人看得出来,即使燕晗的速度已经非常快了,但是随后而至的黑马一直保持着紧跟的姿态,虽然最后慢了燕晗一步,但里面必然含有一定谦让的成分。 得胜的燕晗不管那么许多,只知道眼下绣球不用跟着那人回家,她以后也还能再见到绣球。 燕晗的大哥此时已经过来了,朝着与燕晗比赛的男子拱手行了个礼,笑呵呵道:“俞兄,我这妹子不懂事,实在是抱歉。” 男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将手中的缰绳扔给一旁的小厮,拍了拍燕晗哥哥的肩膀。 “轩年,你家这妹妹倒是最会做生意,用一只乌龟换了一匹好马,果真厉害!” 燕晗的大哥忙道:“俞兄莫要说笑了,那马既然你已经买下,便是你的,妹妹常在家中,也是不必骑马的。” 平日里燕晗最听大哥的话,眼下却忍不住出言道:“可是大哥,他明明说过的,如果输的话就将绣球给了我。” 大哥王轩年难得训斥妹妹道:“不要再胡闹了,等大哥回去给你买好吃的。” 一旁边的二姐燕颖也上前劝说燕晗,“三妹别闹啦!快将马儿还给俞公子。” 燕晗不情不愿,也知道闹下去没有结果,大哥和二姐必定不允许她将绣球带回去,况且这人花了银子将绣球买下,绣球也本该是他的。 虽然方才的比赛他明明都答应了,可大哥二姐的意思燕晗也听得出来,他们都觉得之前的比赛不做数,连自己的家人都觉得不作数,那必然没有人为她证明方才的比赛是真的。 依依不舍的摸了摸绣球的脑袋,燕晗见他的那匹黑马养的毛色油亮体格健壮,想来也是一个爱马的人,说不定绣球跟着他回家,比在这马场里面生活的还要好,唯一不好的可能就是见不到她了。 摸了片刻,燕晗握着马绳,牵着绣球过去,递到那男子面前。 “绣球给你,你要对它好一些。” 男子瞧着燕晗道:“你不怕我哪天骑厌了,杀了它吃马肉吗?” “人们都说马肉不好吃的,你要是哪天骑厌了,你就到我家里告诉我,我用我的首饰跟你换,你要是喜欢王八,用王八换也可以。” 男子哈哈笑了,“规则是比赛前说好的,既然你赢了,那它就是你的。” 燕晗一听这话,眼睛里透出晶晶的亮光来。“真的吗?”扭回头看着身旁的大哥二姐,惊喜道:“大哥二姐你们听到了吗?他说将绣球给我。” 燕晗的大哥刚欲开口说话,便听那男子道:“这是我答应她的,轩年兄是要让我丢了信誉吗?” 燕晗的大哥摇摇头,也无奈的笑了。 男子朝燕晗近了一步,稍稍弯下腰,看着燕晗道:“小燕晗,我叫俞璋言,你记住了吗?” “俞璋言。” 燕晗点点头,又认真的指正道:“我不是小燕晗,我只比哥哥小四岁。” “哦。”俞璋言点点头,“那也不小了,这下有了绣球,是不是又该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了?” “我,我少骑马不就可以嫁出去了。” 燕晗说完这话,一旁边围过来的看热闹的人听到后,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二姐燕颖悄悄拽了拽妹妹的衣袖,觉得脸上有些臊的慌。 俞璋言也跟着笑了起来,朝着燕晗的大哥道:“我发现你这三妹妹,倒是比半个京都的女子加起来都有趣。” 燕晗的大哥此时脸上也觉得有些无光,毕竟一个女孩子家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自己嫁的出去嫁不出去这种话,况且那女孩子还是他的妹妹,京都城里十有八九的人家,都知道他这妹妹脑袋木讷,并不聪慧。 闹腾了半天,好戏散场,燕晗在大哥和二姐的数落下,坐上马车往家里走去,在京都城里,大哥不许她骑吗,所以绣球跟在马车后面,马蹄哒哒的往京都的方向走去。 夜里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燕晗听爹爹和主母他们又说起了今天遇到的俞璋言,对于这个人,姐姐和主母很是满意,爹爹和大哥却是摇了摇头,说那俞璋言是当朝太师的嫡长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就是娶皇亲贵女当朝公主都般配。爹爹虽有官职,但是与太师家结亲却是高攀了,若不是大哥哥有才学,怕是那俞璋言都不会踏到他们家门里来,京都里许多有姑娘的人家都想攀上他这高枝做凤凰,可到头来并没见哪个入得了他的眼。爹爹还说,二姐燕颖虽然优秀,但比起大姐总差了些,他们这样的人家还是趁早断了念想,不要往那方面去想。 大哥在一旁附和着点头,燕晗知道大哥由心里十分敬佩爹爹,说爹爹在官场上也好,为人处事也好,一直都是脚踏实地,打牢了根基再往上走,从来都不会自视甚高,或者另辟蹊径企图一跃成功。虽然与太师家结亲是件极好的事情,但是齐大非偶,对于女儿来说,未必是一件幸福事,“门当户对“这个词语传到今天,是一代又一代人亲身验证得出的结论。 燕晗不懂这些,只安安静静地吃着碗里的饭,吃着吃着爹爹却又将话说到了她的身上,言语严厉的训斥了两句,责备她胡闹不知分寸,训罢了,见燕晗只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一双眼睛里并没有承认错误的觉悟,便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晚上临睡觉前,姨娘教过她文章之后,也说起了这件事情,让她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嫁与不嫁的话,也不许出去跟个陌生的男子争强好胜,这一下京都的许多人都知道她起马赢过了俞家公子,可骑马哪里是一个女儿家该做的事情?若是有兴趣学学也就罢了,哪能这样折腾出风头呢。 燕晗张张口跟姨娘说她喜欢绣球,但是姨娘总说一匹马而已,并不比别的重要。 燕晗闷闷的闭上嘴巴,知道别人懂得的道理比她多,仿佛这件事情无论怎么说,都是她的错。 夜里的时候,燕晗还梦见了那俞璋言,他扬着马鞭又要和她比赛骑马,燕晗摇摇头,她不过只想要绣球而已,并不是单纯想要赢一场比赛,于是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样欢,嘴里说出梦话来都是,“我不比了,不比了。” 白日里,燕晗便将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绣球身上,绣球跟着回家之后,便被拴进拉车的马圈里,燕晗怕它换了新的地方吃不饱,便自己抱着草料去喂马,这件事情让爹爹知道了,还训斥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喂马,若是她再自己动手,就将绣球拉出去卖掉。 于是燕晗不敢再去喂马了,只不住地央求着府上喂马的马夫,一会儿说上一句,“拜托,你多喂绣球一点啊,喂绣球一点。” 说的多了,马夫便在燕晗还没有张开口的时候,便回应道:“知道了三小姐,您就放心吧。” 燕晗点点头,暂时放下心来,可不过两个刻钟,又开始重复起了方才的话,那马夫无奈,只能听得耳朵里长起了茧。 这边俞家府上,陪着自家公子练剑的小厮想起那日马场上的事情,便道:“那棕红的马可是匹难得的好马,公子都看上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一转眼就送了那笨姑娘?” 俞璋言也收起剑势,喝了一口丫鬟送上来的茶水,面上有些可惜的道:“烈马我能驯服,可那红马我却驯服不了,它已经认了主人。” 小厮嘟囔道:“那好歹也是公子花钱买的,带回来养一养,说不定就认下公子了” “养养就能换主人的马,我可不稀罕。” 小厮将自家公子递过来的剑接住放到一边,“那笨姑娘也是命好,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那红马是匹好马,那丫头也是个爱马的人,送给她,也算是宝剑赠英雄,妥当了吧,” 说着说着,小厮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来也怪,我看那笨姑娘看公子就是不一样,头一次看公子还不如看棵柳树专心,这一次看公子时还不如看匹马欢喜,也不知在她心里,看个什么才能和公子相提并论?” 不知怎的,说到这里,俞璋言忽然想起了那天一时兴起,同燕晗的哥哥王轩年要的那只总爱闭目养神的甲鱼,再想想小厮方才的话,将刚刚从丫鬟那里接到手中的汗巾,一把抓起朝着小厮扔了过去。 “臭小子!惯的你简直上天,竟敢骂你的爷!” 那小厮接着汗巾,尝到了自己贫嘴引来的祸端,但是反思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分明也没有哪句是骂人的,无奈委屈道:“爷,我可没有要骂您的意思。” 俞璋言瞟了那小厮一眼,“不许辩解,哪儿凉快哪待着去吧。!” 小厮愁眉苦脸刚要走,却听身后自家的公子又道:“不对!哪儿热哪呆着去!别碍了我的眼。” 鹿鸣:五 天快入夏的时候,二姐燕颖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这边爹爹倒是遇见了个适合燕晗的人家。 燕晗听姨娘说,那家人在京中做个小官,虽然算不得什么大户,但是根基稳妥,并且愿意娶燕晗回去做正妻,男方托媒人来提起之后,两家里长辈见了个面,倒都觉得合适。如今大梁风气开放,人们思想也不似之前那般古板,两家大人为了以后日子和美,便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一对新人打个照面,先见上一见,以后更能合适的来。 见面的地点是京都城里一家两层的茶楼里面,燕晗穿着姨娘为她准备好的新衣裳,进了茶楼的门,见茶楼里装饰的雅致,里里外外喝茶的客人也都安静知礼,交谈之间说话的声音,都不似酒楼里面,将嗓子扯的如同锣鼓一般大。 燕晗这次是跟着自家的主母来的,两方母亲打了照面说了几句话,便拉着手去别的房间喝茶,留了燕晗和她要嫁的那个男子在房中,互相看看对方,说上几句话。 燕晗那未来的夫君本家姓徐,家里排行第二,来时主母要她唤一声徐二哥,此时那徐二哥看看燕晗,看她干净整齐,眉眼生的标致秀气,配上懵懂的眼神,竟也显出一番别样的美来,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是个脏乱疯癫,流着口水乱喊乱叫的傻子。 燕晗也目光呆呆的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君,见这人生的又矮又瘦,脸上斑斑点点全是麻子,看上去没有大哥好看,更没有那叫俞璋言的神仙好看,这让燕晗不免稍稍有些失望,但是姨娘说过日子不看长相,两个人相处久了,看的是人品性格,眼下既然家里都快要定下这门婚事了,说不定这人长的不好,别的地方好呢。 边想着,燕晗率先开了口,“是你要娶我对不对?” 那徐二哥忙点了点头,走近了燕晗一些,“对,改日就将亲事定下来,过了夏就商量成亲的具体事宜。” “哦。”燕晗应下一声,觉得与这人没话说,便不做声了,趴在桌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那徐二看看燕晗,似乎是想要试探一下燕晗到底是不是个傻子,便问道:“三姑娘,可识字?” 燕晗托着腮,“认识。” 徐二面上露出欣喜,“琴棋书画可会?” 燕晗想了想,认真道:“会骑马。” 提起骑马,徐二想起前阵子燕晗与俞家公子比赛骑马的传言,便摇摇头道:“待成亲以后,我教你吟诗作画,就不用再骑马了。” “为什么?”燕晗有些不高兴,“我成亲是要带着绣球的。” 这话说的那徐二哥一头雾水,“绣球,是谁?” “是我的马,我心里很看重它,不能丢下它。” “那,好吧……” 徐二听着燕晗的话,心下确认自己这未来的妻子果真有些木讷,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心里看中的是一匹马呢。想到这里,那徐二原本因为两家身份对燕晗的恭敬和拘谨淡了下去,过去朝着燕晗道:“三姑娘出身高贵,或是从小娇惯些,但是徐家几代都是在京的官员,连府上的丫鬟都会识文断字,等三姑娘嫁去,便要有正妻该有的端庄和姿态来,必不能在广众大庭之下骑马了。” 燕晗看看那徐二哥,这人不过才与她见这一面,就同爹爹一样说教她不许骑马,燕晗不敢惹爹爹,但是眼下,实在是不愿意理这徐二,便闭着嘴巴,不想说话了。 那徐二见燕晗不理,便心里觉得不应该和个半傻的人斤斤计较,便哄道:“我们不说马,你除了马,还喜欢什么?” 燕晗想想,近日里实在也是没有遇见什么新奇的东西,便随口道:“王八吧,家里原本有一只爱睡觉的,结果被别人要走了。” 徐二一听,读书人多年的毛病上来,即刻纠正道:“三姑娘怎能如此口出粗言?将甲鱼说的如此难听!” 燕晗看看那徐二哥,疑惑道:“你不觉得“王八”两个字,比“甲鱼”要好写好念更通俗易懂么?” “你……”那徐二一听竟是无言以对,当下觉得燕晗无礼又蛮缠,只能气的一甩袖子。 “噗嗤”一声,有人低低的笑了起来,燕晗听了听,正是他们挨着的隔间里面,这茶室每个房间都是用一层木板隔出样式来,虽然好看,但是隔音却是一般。 似乎也是察觉到了偷听不好,隔间的人忙开口道:“见谅,我本无意偷听,是刚才这位姑娘的声音有些大了。” 这一句,让那徐二觉得羞臊不堪,更加气的慌。 燕晗却直起腰来,虽然她的脑子记生人的脸不大灵光,但是对声音还是比较敏感的,听着隔壁的声音,总觉得熟悉无比,仿佛在哪里听过。 刚发着呆,想着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忽然之间听到茶楼里面一阵嘈杂声响起,似乎是有人打斗起来,杯子碗碟碎裂的声音纷纷不断,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隔壁茶室当中的人似乎也行动起来,旁人或许凑着眼睛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燕晗却只关注隔壁到底是谁的声音,听到了隔壁有快速拉开椅子的动静。 正想着,忽然之间他们所在的房间被人粗暴闯入,那正觉得燕晗丢脸的徐二腾的站起身来,刚想质问对方为何闯进来,在看到进来人手里的刀子时,吓的两腿哆嗦,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那人道:“你,你要做什么?” 来人似乎被人追着,有些慌不择路,眼看跑到房间里面进了死路,匆忙间在屋里看了一眼,几步过去一把抓起燕晗,将冰凉的刀,架在了燕晗的脖子上。 脑袋里正想着事情,突然之间被人挟持了,感受着脖颈间的冰凉,燕晗一下子吓的咧了嘴巴想哭,可那劫匪似乎正心慌着,凶神恶煞朝着燕晗吼叫道:“不许哭!” 燕晗一听,咧着的嘴巴又慢慢合上,急的简直都忘了怎么哭。 下一刻,几个人紧跟着到了房间门口,正准备冲上来的时候,见劫匪手中挟持着燕晗,便都停下了脚步,而那些人中有一个燕晗认识,便觉得好不容易看到个熟人,忙求救道:“俞,俞……”俞了半天,燕晗脑子卡顿,分明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情急之下却又忘了,可眼下救命要紧,便又赶紧道:“俞神仙救命!” 俞璋言看着面前紧张形势,原本面色沉重,可燕晗紧张之下,拉着要哭不哭的表情一声“俞神仙”,竟然让他在如此情景之下有了想笑的冲动,可毕竟人命关天,俞璋言出言朝着燕晗道:“你不要乱动,知道吗?”说罢了,生怕燕晗这比别人少几根筋的丫头要点头,紧着又道:“不许点头!” 燕晗一撇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被追到末路的劫匪一见随手劫持的人竟然同俞璋言认识,心里便有了底,朝着围在门口的人道:“你们都退开,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燕晗一听对方要杀她,更是慌了神。 俞璋言带着身边人稍稍向后退了几步道:“你将刀放下,还可以从轻处理。” 那劫匪面目狰狞哈哈笑了几声,竟是有几分癫狂状,“你查的没错,我手上已经有了好几条性命,从轻是怎么个从轻法?难不能到了官府,我还能活命!”说着,换成用手掐着燕晗的脖子,手里握着刀朝着门口边走,边乱砍了几下,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开!不然我死,也得要找人给我陪葬!” 听完这话,看着那人凶恶的姿态,原本在茶室中,颤抖着躲到角落里的徐二吓的腿一软,两腿间不受控制,伴着腥臊的气味湿了一大片。 燕晗被掐着脖子,只觉得头昏脑胀,被那人拉扯着跌跌撞撞,一双手胡乱的挣扎着,叫不出声音,只得干流着眼泪。 俞璋言一见眼前场景,不敢再贸然行动,又示意身边人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心中担忧只怕是此次抓不住这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受害。 燕晗挣扎间,只觉得手边打碎了泡茶的盖碗,碎裂的边缘尖锐锋利,划破了她的手掌。 感受着身边劫匪的疯癫,燕晗怕极了,一手抓起一块碎裂的瓷片,朝着那人青筋暴起的颈间便扎了过去,鲜血喷涌出来,溅了燕晗满脸,燕晗闻着鼻息间的血腥气,就像是看着厨房的仆人杀鸡宰羊时,极快且准的一刀下去,鲜血喷洒到了有人提前摆好的盆里。 可是眼下,她手上的是人血,她竟然杀了人! 燕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感受到牵制着她的手一松,那人竟捂着脖子噗通一声倒了下去,燕晗一看自己自由,便慌不择路,看见个出口便要往外逃窜,刚刚到了窗前准备扑出去,却被人一把抓住了后领。 燕晗擦擦眼睛上的血水泪水,看着高高的窗台下面,竟是一片齐刷刷的刚刚砍伐的竹子,若是跳下去,就算是不摔的头破血流,也得被刻意留在地上的竹竿扎的满身窟窿。 后知后觉,吓的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燕晗回过头一见拎着她后领的人,咧着嘴又想哭,呜呜咽咽道:“俞神仙,我杀人了。” 俞璋言看燕晗这幅模样,一张原本俏丽的脸哭的皱成一团,便蹙着眉头安慰道:“不要怕,他是坏人。” 谁知燕晗看看一旁边已经吓瘫,尿了裤子的徐二哥,更难过道:“杀了人,我又嫁不出去了!” 鹿鸣:六 燕晗虽然不聪明,但是最后这一句话也算是料事如神,茶楼的残局收拾完了之后,那徐家便不打算再商量与燕晗的亲事了,只因为那徐家老母关心儿子,从别处一过来,看到死了人,流的满地血,尖叫一声,同她那儿子一样瘫软在了地上,在听说人是燕晗杀的之后,便当即将头摇了的如同拨浪鼓一般,喃喃不停的道:“这杀人的儿媳,可不能要啊!可不能要啊!” 那徐二见了老娘哭的一塌糊涂,扑进老娘亲怀里也哭的一塌糊涂,如同婴儿要吃奶一样,最后母子两个连同丫鬟连招呼都没有顾得上同燕晗的主母打,便互相搀扶着走了。 这件事情,将燕晗的主母也吓的不轻,但到底跟着上过战场的丈夫生活了这么多年,大面上的仪态还是有的,虽然没有责备燕晗,但是也惋惜眼看就要成了的亲事一下子黄了。在京都里,大多的人家都知道燕晗是个笨的,若是往后再加上杀人这么个凶悍的名声,怕是低门小户也和这徐家一样,不敢再娶了,这个并非是她亲生的女儿,在亲事上竟会成了一大难题。 为这一点燕晗也觉得颇为无奈,她又惊又怕,还丢了亲事,眼下想好好回家躲进姨娘屋里也不能,还需得跟着俞璋言,去到官府里面,对这件自保杀人的案子签字画押之后才能回家。 俞璋言看着身边跟着他,一直丧着一张脸的燕晗,想想她临危时的做法,不免生出几分欣赏之意,好奇问道:“你是在害怕杀了人?还是在苦恼亲事黄了?” 燕晗跟着走,声音带着哭腔道:“都有。” “你下手又准又利落,若不是之前认识你,说你是杀手我都信。” 燕晗道:“厨房里杀猪宰羊不都是割脖子么?有一次府里刚来的小伙杀兔子,刀子捅了身上还被咬了一口,老师傅说要抹脖子,要割流血的地方。” 俞璋言伸手蹭蹭鼻子,“你学这个倒聪明,一出手抹了个人的脖子。” “我,我也后悔,可是他已经死了,吃药也好不了了。” 俞璋言安慰道:“你不要后悔,若你今日不杀他,以后还会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姑娘被他杀死的。” 听了这句话,燕晗原本惊恐愧疚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安慰,看着身边的俞璋言,问道:“爹爹说你是太师的儿子,怎么会出来抓坏人了?” 俞璋言好奇道:“太师的儿子就不能有自己的差事么?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燕晗听了,觉得也是这么一番道理,便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去呢?” “去签字画个押就可以了,用不了几个时辰,过后我差人送你回去。” 燕晗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母亲大人说了派人来接我的。” “我派的人比较妥当,都是练过功夫的,万一那坏人有同党,你岂不是危险了?” “啊?” 燕晗一听危险,即刻变的愁眉苦脸起来,慌忙道。“我可不想再杀人了。” “你放心,这个几率应该很小。” 说着,俞璋言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不过看来小燕晗的确难以出嫁,眼下的亲事又黄了!” 燕晗搭拢着脑袋,“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让爹爹去给我绑一个夫君回来。” 俞璋言哈哈笑了两声,“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我若是说出去,配上你赛马和杀人的名声,乍一听倒像个女土匪呢。” 她这里满心里都愁的慌,却见对方哈哈地笑了起来,燕晗心里有些生气了,“你不许笑话我,小心你也娶不到媳妇!” 俞璋言边走着,两只胳膊交叠着,将剑抱进怀里,“想要嫁我的姑娘都踏破了门槛,我自然是不愁亲事。” “我大哥和你差不多大。孩子都有了,你为什么没有成亲?” 俞璋言想了想,“未曾遇到合适的吧。” 燕晗脑子单纯。说话也不顾及其它,张口便道:“我爹爹说你可以娶公主。” 俞璋言道:“我这人脾气不好,我父亲都知道,若是娶了公主,家里必定要闹翻了天。” 燕晗难得为生活感慨道:“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说门亲事这么愁人,我要是嫁不出去,一定会把姨娘急坏的。”说着想起了姨娘,燕晗又摇了摇头道:“不与你说了,姨娘不让我和别人谈论婚事的事情,免得你又笑话我。” “我可没有。”俞璋言这话说的倒是实话,他发笑是觉得燕晗这人说话做事有趣,并没有包含嘲笑的意味。 两个人边说道着,去到了府衙里面,燕晗跟着俞璋言指引,一连画了好几个押,到日头落了西山,才从官府里面出来。 回去的时候,俞璋言原本安排了自己的小厮去送,可见到燕晗出了门,也抬脚跟了上去。 回到家里,燕晗发现爹爹和姨娘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她回来,姨娘眼睛一红抹起了眼泪,爹爹则同着一起来到的俞璋言说起了客套话。 进了院子,燕晗发现二姐姐正躲在树后面,悄悄地朝着门口看,似乎正在看那俞璋言,羞答答的用手里的团扇遮着脸。 夜里,家人安慰之余,燕晗又免不了受到了爹爹和主母的一顿指责,原本都要定了的徐家亲事又黄了,而且杀人这事闹的京都城里沸沸扬扬,爹爹觉得头疼,虽说也算是伸张正义杀了坏人,但是这事由一个女儿做出,却是有些变了味道。 临睡觉前,姨娘知道燕晗白日里受了惊吓,便没有教她读书,只好生安慰了女儿几句,愁眉苦脸半天,才问燕晗,若是嫁的不好,到个普通人家,一辈子干活做饭洗洗涮涮,能不能吃的了这样的苦? 燕晗觉得这不是什么苦,京都城里九成七八的人,不都是每日辛苦劳作,忙活一辈子么。先生在课堂上教过的学问,别的燕晗学的不太好,可她明明记得先生说过,一个人好坏贵在品德,她以后嫁的好与不好,难道不应该按所嫁之人的品德来衡量吗? 燕晗的姨娘顾虑众多,必然不会像燕晗想的这样简单,悄悄下定了决心,要多攒一些银两给女儿,好让自己这脑袋呆笨的女儿后半生里,生活上有点依托。 亲事上惹人心烦,学业上也不大顺利,这让思绪迟钝的燕晗觉得颇为烦心,可她心思不聪明,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来,依旧每天去看着绣球,或者坐在课堂外的台阶上,听着兄弟姐妹们念书。 这日里,燕晗坐在课堂外,听着树上的蝉吱吱的叫着。二姐燕颖下了课过来找她,神情之中满是喜悦,告诉燕晗让她打扮打扮,说是太师家里的千金过生辰,送来了帖子,要她们姐妹两个前去。 有了热闹的事情,燕晗也非常高兴,心里头十分羡慕二姐,二姐人长得漂亮,不仅会琴棋书画,还能交上很多朋友,她与那太师家的千金相识不过一个月,据说也就见了一两面,如今太师的千金过生辰,竟会给二姐送了帖子,这可是一件很有脸面的事情。 燕晗的二姐燕颖也高兴,只是不明白下的帖子当中,为什么要提及带上她的笨妹妹,每每带了燕晗出去,经常会闹些笑话出来,让她这做姐姐的在众人面前抹不开面子,不过对方既然提出来这个条件,那她也就将燕晗带上,到时候拿些好吃的给她,让她少说话就是了。 天气还有些炎热,燕晗穿了件简单的薄衫,原本姨娘想让她穿一件绣花的裙子,但是燕晗觉得那绣花的太热,悄悄换了一件。 上了马车见了二姐,燕晗才发现,二姐穿了件绣花的衣裳,素色的布面上,绣着淡雅的玉兰,颜色看着清凉,但是燕晗知道,那一针又一针的丝线缝上去,绣花的地方会让身上捂出汗来。后来燕晗想着,二姐同她不一样,二姐爱美,有时候既不怕冷也不怕热,不像她冬天裹得像个粽子,夏天又恨不得衣服简单轻薄的没有任何式样。 坐着马车到了那太师府外,燕晗抬头看看高门上的牌匾,见上面有一个俞字,便问二姐道:“这俞和那俞璋言的俞是一个俞?” 二姐白了燕晗一眼,将声音放的极轻道:“太师都是一个太师,俞还能有几个俞?” 燕晗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虽然她没有听那俞璋言说起过有妹妹,但是俞璋言也可能是有妹妹的呀!她们这竟是要去那俞璋言的家里。 不由得,提到那俞璋言,燕晗又忍不住撇了撇嘴,原本若只因为她又呆又笨,倒还能在京都城里说一门像样的亲事,可是那赛马的事也好,杀人的事也好,彪悍名声总和这俞璋言有关,这让燕晗心里默默祈祷,可莫要再见了那俞神仙,她再添上什么不好的名声来,到时候闹得她连个平头百姓都嫁不了,就只能将姨娘愁白头发,然后她去庙里做尼姑了。 鹿鸣:七 被府上的人领着,进了俞府的后宅里面,这太师家的宅院比她们家要大的多,燕晗紧紧的跟着自己的二姐姐,生怕走错了找不到路再闹出笑话。 不过片刻,燕晗便见到了那俞璋言的妹妹,神仙的妹妹长得和神仙有几分相似,但是燕晗看着眉眼之间,还是俞璋言更为精致一些,似乎带着男儿的英气,多一分张扬锐利,让人不敢过多直视。 俞璋言的妹妹名叫俞璋若,见了面之后先是和比较相熟的燕颖打了个招呼,又扭头笑眯眯的看了燕晗片刻,拉着姐妹二人的手到了房间里面。 燕晗原本以为,太师的官职比较大,太师的千金过生辰请的人应该也是非常的多,进去了才发现,到了的人并没有多少,不过似乎彼此都格外相熟,一群女孩子饶是平日里被教导的礼仪非常周全,在没有男子的情况下,交谈起来也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二姐燕颖很快就加入了她们的队伍。仿佛自然而然便能融为一体。燕晗则跟着二姐坐在一旁,听二姐的话,认真的吃着面前盘子里的瓜果,别人跟她说话她也有一句答一句,或者安安静静笑眯眯的,若是她说话多了,以后有热闹的事情或者好吃好玩儿的,二姐也就不带她来了。 一群女孩子坐下互相聊了半天,都各自掏出带来的礼物送给俞璋若,俞璋若高高兴兴地收下礼物,作为答谢,邀在座的女孩子去与她们家后花园相连的湖里,欣赏盛夏开的正好的荷花。 乘着一条大船,女孩子们坐在船蓬里,随着船儿的慢慢摇曳,细细的欣赏着两岸的荷花,有的花瓣雪白层层叠叠,有的则透着一丝娇粉,花瓣顶端艳丽的地方,粉色浓重呈现出一抹红来。 燕晗看着,也觉得那荷花格外好看,待靠近了,伸手可以及到长得高的荷花,一群女孩子便都伸着手去摘。燕晗一伸手没有摘到花朵,倒摘了个莲蓬下来,原本要随手扔了,看到手里的莲蓬鼓着几颗饱满的莲子,便悄悄用手抠了抠,将几颗莲子抠下来放进嘴里,咬了两下,觉得不仅新鲜,还别有一番味道。 俞府的这个湖一直连接到京都最大的宁心湖畔,不过恰巧俞府建在了水浅的这边,一到了夏天,乘着船从岸上出发,绵延几里都是盛开的荷花,这里算是整个京都城里独具特色的美景之一。 在湖上转了一圈,船儿开始往回驶去,靠近岸边下船的时候,那俞璋若走得慢了一步,不小心绊了燕晗一下,让燕晗两只脚踩进了水里,裙摆也跟着湿到了膝盖的位置。 为此,那俞璋若深感抱歉,忙唤了丫鬟来,让人带着燕晗去府里换衣服,燕晗看看自己的二姐,见二姐皱着眉头点点头,才老老实实的跟着那丫鬟走了。 到了一间客房里,丫鬟寻送来一身新裁的衣裳,燕晗不多想便换在了身上,发现这衣裳的尺码与她正好,宽窄胖瘦像是正巧为她做的。 换好衣服出了门去,那给她引路的丫鬟已经抱着她的衣服去晒,燕晗站在门前,看着门前各条小路,忘了来时是从哪里过来的。 走了几步,觉得周围的风景越是陌生,燕晗便不敢再走了,只站在树荫下乖乖的等着。 突然之间,一道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这次燕晗听了出来,那是俞璋言的声音,声音靠近了,带着些亲昵,一瞬之间便到了她的耳畔。 “小燕晗,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燕晗猛一回头,身体却险些撞上对方,赶紧后退一步,抬起头来道:“衣服湿了,来这里换了衣服,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俞璋言看看燕晗,似乎对她穿上这身衣服感觉非常满意,夸赞道:“嗯,果然人靠衣装,小燕晗还是个美人坯子。” 燕晗得到夸奖,有些不可思议地捧着自己的脸,谦虚道:“我长得不好看的。”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 “那,谢谢你的夸奖。”燕晗想了想,似乎得了夸奖,是应该感谢对方。 罢了,燕晗很苦恼的问道:“这是你的家,那你一定知道璋若小姐的院子往哪里走吧。” 俞璋言低头看着燕晗,言语带着些玩味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燕晗想一想,“因为这是你的家,你一定认得路的。” “这是我的家,我便要带你去么?” 燕晗一愣,觉着俞璋言这话说的也有理,脑袋里盘算了一番,试探着道:“那我用王八和你换怎么样?你给我带路,我再送你一只。” 俞璋言抚着额头,当时他在树下看着那爱闭目养神的甲鱼,和那与甲鱼神态一般的姑娘,觉得格外有趣,才张口将那甲鱼要了,结果那甲鱼放进他的园子,又变得没有趣了,而似乎在燕晗心里,每每看到他总要和那甲鱼相提并论一番,这让俞璋言颇为苦恼。 “你就不能将这件事情忘了么?” 燕晗认真的摇摇头。“我记文章时脑袋不太好,但是记事情还是可以记得住的。” 俞璋言无奈,威胁道:“你要是再说这件事情,我就和你哥哥说说,把绣球要回来。” 燕晗即刻闭上了嘴巴,一个字都不再言语。 俞璋言看着燕晗,似乎打过了几次交道,他堂堂太师的嫡长公子,在燕晗心里果真还没有一匹马占的位置多,这让他一向骄傲的心有些挫败,往日里他无论到了哪里,难免会有有心的女子贴上来,想要吸引他的注意,没想到如今他倒贴上来,在燕晗面前还是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江湖,未能激起一丝波浪来。 无奈,俞璋言只能单刀直入,试探道:“你一直嫁不出去,我也未曾娶亲,我们两个都是家里一大难题,不如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娶了你怎么样?” 燕晗一听,惊的张大了嘴巴,呆呆的愣了片刻,看着俞璋言精致英气的眉眼,良久才回过神来,摇头道:“不行,爹爹说一定要很优秀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你,我又笨又傻,所以我不能嫁给你。” 这是什么道理?俞璋言直起腰来,她自认为不好,反而成了他被拒绝的理由? “谁说你又笨又傻,我偏还不喜欢整日里只知道吟诗绣花的女人,我这太师府里从上到下从老到少从男人到女人,哪个张口闭口都是知乎哲也,无趣的很。” 燕晗没有听出俞璋言言外之意,还热心肠的出主意道:“你也知乎者也,不就和大家一样了么?” 俞璋言笑笑,“这倒是个办法。”说着靠近燕晗一步,看燕晗眸中带起了一丝紧张,便越发靠近了,直将她逼的贴近树干,退无可退。 “小燕晗,我后来发现,心里对你有些意思,我娶了你怎么样?” 燕晗木讷的摇摇头,“不行。” “这件事情由不得你。”俞璋言伸手点了点燕晗的鼻尖。“爷看上的东西,还没有跑得了的。” 燕晗被他的气息侵占,觉得自己每个汗毛都感受到了危险,一紧张又撇起了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俞璋言再次挫败,稍稍退开些距离,妥协道:“我刚才是在逗你,你跟着我来。” 燕晗紧张道:“你,你,你要带我去做什么?” “你想要我带你做什么?自然是去找我妹妹,难不成还能立刻拉了你去拜堂成亲?” 燕晗连忙点点头,“对对,我是要去找璋若小姐。我们快走吧!” “哼。”俞璋言极其不满的哼了一声,率先走在了前面,带着燕晗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朝着自己妹妹的院子去了。 直到两个人身影拐弯不见了,俞璋言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厮,在不远处朝着这边看来,隔了老远,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小声嘟囔道:“跟一个笨姑娘说的话,比跟京都大半的女子加起来说的都多。”说完后,只能啧啧两声,来表示自己内心的惊奇。 这边燕晗跟着俞璋言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一群姑娘所在的院子,看到自己的二姐,燕晗欢喜的唤了一声。 “二姐。” 燕颖坐在院子里朝着门口看去,原本还为自己这妹妹多事感到心烦,在见到俞家公子立在门口后,便不由得神情变的温柔了几分,起身过去,朝着俞璋言道:“想必是妹妹又迷了路,多谢公子了。” “嗯。” 俞璋言嗯了一声,扫了一眼院子里都往这边含羞看的姑娘,转身便离开了,只有他那妹妹俞璋若,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头,嘴角噙出微微笑意。 生辰宴会结束之后,各家的姑娘都上了马车回家去,俞璋若在书房里找到自己的哥哥,故作夸张的感叹道:“有的人费尽心机利用自己的亲妹子,邀了人家姑娘来,又用尽手段与那姑娘独处,似乎也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效。” 俞璋言瞪了自己妹妹一眼,没有出言搭理,只听得妹妹又道:“想那王家三姑娘也是可怜,突然之间就被你这头狼盯上了,这辈子怕是跑不了了。” 鹿鸣:八 盛夏过去,进入秋天后,树上的果子便开始陆陆续续成熟了起来,燕晗每日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府上的婆婆,拿着一只长长的杆子将红透了的枣子打下来。 那枣子落在地上如下冰雹一样,噗通噗通的响,燕晗头上顶着箩筐去捡枣子,捡起一个来放进嘴里咬一口,又脆又甜,好吃极了。 之前在俞府上,俞璋言说过的话,在燕晗脑子里只当做了一阵耳旁风,与别人逗她时说的玩笑话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每日跟着姨娘学习几个字,白天里就在府上玩耍,偶尔跟着姐姐妹妹去街道上转一圈,或者趁着父亲和大哥不在,悄悄地骑一骑绣球,不过骑的时候也不敢跑,只在园子里慢吞吞走上几圈。 近日来或许是天气变化多端,姨娘的身体有些不好了,夜里燕晗一直听着她咳嗽,刚开始时几天,咳嗽两声便又睡下去了,到后来咳嗽起来接连一阵,咳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最近几天夜里,燕晗一听见姨娘咳嗽,便赶紧起身过去,将大夫配的药丸子拿给姨娘。平日里汤汤水水已经喝下去了无数碗,虽然没有恶化下去,但是也不见好转。 姨娘每天里絮絮叨叨惦记的,都成了她的亲事,做娘的怕自己哪天果真不在了,留着个呆笨的女儿在世上无人照看。 爹爹每日里朝廷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整个府上的琐事,都由主母掌管,主母虽然从不曾苛待过她们母女,但到底不是燕晗的亲娘,所以姨娘惦记自己的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这几个月里,大哥轩年房中又添了一个儿子,燕晗过去看过几次那胖嘟嘟的娃娃,可嫂嫂一直都不太喜欢燕晗和孩子玩耍,仿佛怕和燕晗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己的孩子也会变得呆又笨。 二姐燕颖的婚事在爹爹和主母的操办下,快要定下来了,只是定下的这户人家,似乎二姐有些不大愿意,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找那俞家小姐说一说,只不过每一次都不再愿意带着燕晗,生怕她再惹出什么笑话来。 燕晗的亲事依旧是整个家里的难题,自打上次徐家不再提及之后,便几乎没有人登门再向燕晗说亲,燕晗知道,父亲和姨娘商量着,已经给她物色了几个寒门子弟,那些读书人稍稍有些功名,只不过家境大多贫寒一些,燕晗嫁过去少不了一辈子要做劳务活了,就算是有着娘家的接济,但是娘家管的了她一时,也管不了她一辈子,毕竟她嫁过去,夫家也是一大家子人。 对于要嫁的人是高门望族还是寒门子弟,燕晗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只是她由心里还是不喜欢上次徐二那样的,她心里未来丈夫的样子和气度,就算是比不上俞璋言,最好也不要比自己的哥哥差上太多。姨娘说嫁到夫家就是要过上一辈子的,吃苦干活儿她倒不怕,若是碰上个不顺心的人,那日子过的也就不好了。 树上的枣子红了一半儿的时候,中秋节就到了,入了夜之后,整个京都城里都亮起了色彩斑斓的灯光,欢歌笑语热闹声洋溢在整个街道之上。 一家人团团圆圆吃过晚饭之后,燕晗随着两个妹妹跑到了街上,大哥留在家里陪着嫂嫂照顾孩子,只有二姐带着两个家丁跟在后面,看着自己两个年岁不大,和一个心智不大的妹妹。 燕晗看着街道上满是色彩斑斓的灯笼,除了花花绿绿的各种色彩,手巧的人还将那灯笼做成了各种形状,有的像是一只红眼睛的兔子,还有的用颜料涂染着颜色,做成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 街道上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杂耍卖艺人,似乎每年都会随着庙会或者灯节的到来而到来,诸如耍猴或者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戏码,人们总会在看了无数遍之后仍旧发出喝彩,似乎受着身边氛围的感染,平日里不起眼的事情放到今天都显得格外的欢快热闹。 燕晗也是这样觉得的,挤在人群里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人们的喜悦,不管看到了什么,也总想着呵呵的笑两声,可是她停下脚步笑过之后,会发现又跟不上了自己的两个妹妹,而两个妹妹似乎发现了这个规律,也总喜欢交头接耳地捉弄她。 心里感受到了妹妹的捉弄,燕晗也不觉得生气,便如捉迷藏一样,她们跑,她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几个人就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燕晗走到一个卖团扇的摊子前,几个衣着华丽的姑娘叫住了她,她们交头接耳小声说了几句,一个看上去胆子大的问她:“你是王燕晗?” 燕晗疑惑道:“你认得我?” 那几个姑娘互相看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上一次在桃园赏花,你不是被那看园子的狗追着跑么?” 说罢了,几个人又笑了起来。 燕晗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看着那几个人边笑着互相传达莫名意味的眼睛,燕晗觉得自家的姐妹笑话她时,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如今看这几个人笑话她,就有一些不高兴了,直言直语道:“你们不能笑话我。” 有一个人见燕晗竟然出口反驳了,这似乎有些超出了她们心中对于燕晗这个傻子的认知,讥讽道,“你做的事情好笑,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笑了?嘴巴长在我们身上,我们想笑就笑。” “你!”燕晗生气了。“我不喜欢你们笑我。” 这样一说,那几人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不喜欢我们,那你是不是像杀劫匪一样杀了我们呀?哎呀,看来傻子果真危险,就应该关在监牢里面。” 燕晗一听别人说她是傻子,即刻由气变恼,以前的时候也有人说她是傻子,姨娘总会与那人争辩一番之后,躲进屋里偷偷哭泣,燕晗不想让姨娘哭泣,便也不许有人说她是傻子,就算是有,背地里她管不住,当着面是一定不许的。 几步上了前去,燕晗举起手来,刚想打那人,却被随后跟来的二姐叫住了。 “三妹,不许打人!” 燕晗停下手,扭回头委屈的看着自己的二姐。 “她们说我是傻子。” 燕颖此时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过去朝着那几个女孩子道:“你们怎么能在大街上这样说别人呢?跟市井里嚼舌根的泼妇有什么区别?” 这一句话说的那几人面上有些羞愧,但又不想就此认错,似乎为了挽回颜面,其中一个呛声道:“不能在大街上说,是可以在别的地方说吗?谁不知道你的妹妹是个傻子,你再护着,她也是个傻子!” 燕颖一听这种话,顿时也恼怒了,这确实也是她多年以来在别的姐妹面前觉得难为情的事情,她知道人人都这样想,但是突然剖出来在她面前说开,更觉得脸上臊的如同刀子刮过。 “她就算是个傻子,也轮不到你们来说!” 燕晗在一旁边听了,心里觉得震惊无比,呆呆地看着她的二姐道:“二姐姐,我不是傻子。” 燕颖回过头,朝着燕晗将心中积蓄了许久的火迸发出来,呵斥道:“你给我闭嘴!” 燕晗一听,惊得后退一步,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一个人重复道:“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 “小燕晗。” 人群中忽然有人唤了她一声,燕晗抹着眼泪扭回头去,见灯火阑珊处,玉带锦衣的男子立在那里,精致如画的眉眼五官,伴着冷傲出尘的气质,将周遭的灯火都衬的没了颜色,而他正朝着这边望过来,眼睛里似乎没有别人,只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燕晗心里分明记着他的名字,一开口竟又唤了一声,“俞神仙。” 俞璋言冷着一张脸几步过来,将手里拎着的荷花样式的花灯递给燕晗,“我就知道你要出来,找了半天才看到你。” 燕晗手里拿着花灯,另一只手将脸上的眼泪抹了抹,总算是止住了些心里的难过。 那几个姑娘中有人认出了俞璋言,赶紧行了个礼,羞答答的唤了一声,“俞公子。” 俞璋言将目光从燕晗脸上挪开,眼神凌厉扫了那几人一眼,有些鄙夷道:“璋若如今果真是越发没有水准了,怎么什么样的朋友都交?” 提起俞璋若,又听俞璋言说的这句话,那几人霎时觉得有些难堪,想着之前这俞大公子对她们爱答不理,如今竟会突然针对了起来?几个人眼神之间来回看看,又看向燕晗手里的灯笼,不由得觉得心里惊讶,一开始觉得,若是能入了这俞公子眼睛的,王家燕颖的几率最大,如今看来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燕晗撇撇嘴巴,不曾注意身边的人心理交流会是一种什么想法,只抬眸问俞璋言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傻子?” 燕晗小心翼翼的神情让俞璋言看着有些心疼,诚心道:“你率真勇敢重感情,怎么会是傻子呢?” 得到别人的肯定,燕晗眼睛里现出光芒来,“你真的这么觉得?” “不是我觉得,这是一个事实,你是整个京都城里唯一敢跟我抓坏人的姑娘,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也保护了很多的人不受伤害。” 燕晗听着,愈发惊喜了,“这是真的吗?” 灯火阑珊中,俞璋言望着眼前灿若星辰的眸子,点头道:“真的。” 鹿鸣:九 灯会那夜,燕晗得了俞璋言送的一个灯笼,还有大庭广众之下毫不掩饰的夸奖,没过几天便有沸沸扬扬的传闻说道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听在场的一些人说,那俞大公子或许是中意王家的傻姑娘,但是这个传言并没有传多长时间,便被许多人推翻了,其原因是因为俞璋言此人眼高于顶,性子冷傲,怎么会看上一个寻常人都看不上的笨蛋?而他破天荒的又是送灯笼,又是说好话,必定是中意那王家优秀的二姑娘,所以爱屋及乌,帮着姐姐保护妹妹,才会对燕晗如此袒护。 不过这个说法,身为燕晗二姐的燕颖却是不信,那俞璋言对她是一种什么态度,她能感受的出来,对方看着她那笨妹妹时又是一种什么态度,她也不似她那笨妹妹一样毫无知觉。 一开始的时候,燕颖觉得俞璋言好声好气的哄燕晗,不过是为了想给他自己博一个温柔良善的名,可细细一想,这人出身高贵,平日里做事也是说一不二,据说在大理寺中对待犯人,还算得上是个心狠手辣的,这么个人必然不会为了虚名去哄她的笨妹妹,这么看来,倒是那俞大公子对她这妹妹上了心,但是燕颖觉得必然不可能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该是那贵公子突然之间碰见了燕晗这么个傻呼呼的姑娘,玩儿兴起了,想要逗一逗吧。 别人怎么想,燕晗且不管,只在那日得到了俞璋言的肯定之后,心里欢喜了好几天。连带着将之前俞璋言留在她心里的不好印象一扫而光,变成了像大哥一样好的人。 燕晗将这件事情说给姨娘听,高兴的说她得到了别人的肯定,结果姨娘面色苍白的咳了几声,忧心忡忡的劝告燕晗,若是那俞璋言再接近,就离他远一些。作为燕晗的亲娘,她心里觉得,像太师府那种人家怎么会看得上燕晗,若对方是个花心公子,反倒将燕晗玩弄一把,那燕晗下半辈子更是要毁了。 燕晗点点头,原本还想着和那俞璋言做个朋友,结果姨娘不让,这便让她觉得有些可惜,但是燕晗知道,她是姨娘的亲生女儿,姨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她好,她就算是听不明白,也知道听话就对了。 未曾过了多长时间,二姐的婚事便被家里定了下来,虽然二姐有些不大情愿,但是拗不过爹爹,也只能在哭了一顿之后应了下来,日子就定在冬月里,整个家里的人,除了二姐便都开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了婚事。 大梁的姑娘出嫁前,都是要提前一个月到神仙庙里烧一炷香的,由家里的主母带领着家中的女儿一起,烧香请愿,期望以后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安康顺遂。 去神仙庙的头一天,京都下了一场小雪,下过之后落在地上的已经化了,只有树梢头还隐隐留着一抹白。 一行人坐着马车到了山脚,沿着一级一级的山路往庙里走,山坡之中起了大片白蒙蒙的雾霭,半山坡上的庙宇看上去仿佛架在云端,刚刚及笄的四妹妹嘴巧会说话,高兴的朝着主母和二姐道:“今天这山上和仙境一般,一定是有神仙到了,二姐姐烧香许的愿也一定会实现的。” 二姐燕颖听了这话,依旧冷冷淡淡的,并没有显出多少喜悦来,但是一旁边的主母却是被说到了心坎儿上,连着夸了几声四妹妹聪慧。 四妹妹得了夸奖,便稍稍有些飘飘然了,扭头看向燕晗道:“三姐姐不如也许一个愿,说不定回头就能定下亲事呢。” 燕晗呵呵笑了两声,“许那么多愿,万一神仙的耳朵听不过来怎么办?还是让二姐姐许吧,她的愿望先实现,我们以后再许。” 默默走着的燕颖看了燕晗一眼,再看了看她那嘴巴最巧的四妹妹,她平日里最喜欢四妹妹的机灵,如今眼下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不知怎的,竟觉得傻妹妹说的更真诚暖心一点。 越往山上面走,空气似乎比山脚要冷了一些,石阶上化过的雪水,经冷风一吹,有的地方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先是跟着她们的婆子擦了个跟头,然后越走着,主母也开始晃晃悠悠,好几次险些摔倒,吓得众人脚步越来越慢,走了半天也没能走上多远。 过了片刻,主母看看建在山腰的神仙庙,叹了一口气道:“一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头成亲前,今天是最好的日子了,若是过了午时便耽搁了时辰,我这年纪大了也不中用,白白拖累你们,还是几个姑娘先走吧,我在山脚等着你们。” 燕颖原本想等一等母亲,可见母亲态度坚定,发觉时辰也确实已经不早了,便只能听从这么安排。 她们这次出来,带了两个小厮一个婆子,留了一个在山脚看守马车,如今伺候的婆子搀扶着主母往山下走,只留下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跟着她们,继续往神仙庙中走去。 越往上走,山路越来越滑了,五妹妹身量小,几次都险些摔倒,倒是燕晗平日里不是骑马就是在假山石头上蹦来蹦去,踩在冰上注意着些,身形还能走得平稳,可原本小半个时辰就能到了的路程,如今已经走了接近一个时辰了,再这样下去非得耽误了吉时不可。 往前走了一段,四妹惊喜的指着一旁的一条小路道:“你们看那里有一条小路,好像是通往庙里的,那小路上面雪水少,我们从那儿走吧。” 燕晗站在台阶上扭着脑袋朝那小路上看去,果然见那小路上的雪水不多,如今冷风吹过,石阶比土路更容易结上冰凌,若是走那小路,确实会快一点。 不过燕晗看着,那小路虽然快,但是那边树木比较多,又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多远,石阶铺成的主路上还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但是小路那边,这会子却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二姐燕颖似乎也有顾虑,停下脚步看着那条小路犹豫,倒是四妹妹机灵,过去看了一眼,朝着众人道:“这路上有脚印,一定是有人过去了。”说着,又劝道:“我们这样顺着台阶走,一定会耽误了时辰的,到时候母亲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伤心的。” 一听提起自己的母亲,二姐燕颖当即便心软了,点点头道:“那我们朝着这边走吧。” 四妹妹一见自己的意见被采纳,顿时高兴道:“二姐可要同母亲说这是我找到的路,到时候二姐顺顺利利成亲,我可是要向母亲讨奖赏的。” 燕颖听着,不耐烦道:“就你话多,少不了你的。” 四妹妹哈哈一笑,适可而止,带着几个姐妹,在小路上引着头,朝着庙里去了。 走了一段路,眼看那神仙庙就在不远处的时候,四妹妹得意的刚想说话,却听林子里有男人的声音交谈道:“这到了冬月里钱不好挣,看来得干上几票才行了。” 另一人似乎有些犹豫道:“这儿守着京都城,天子脚下,在这边动手是不是有点危险。” “哈哈,大哥,这你就没有注意到吧,越是天子脚下,人们的防范之心越是松散,就像眼下人们都觉得守着神仙庙,一个个心里都安稳的很,那些烧香磕头的富家太太公子,连个仆从都不带了,生怕带的多了显得自己心不诚,我们在这儿动了手,抢了东西就朝着城门跑,等那帮娇娇弱弱的下了山去,再到城里报了官,我们都走出去几百里了,天王老子都追不上。” 另一人有些犹豫,但是思索一瞬,像是用什么利器砍断了身旁的树枝,恶狠狠下定决心道:“妈的!干,干这一票!” 由于白雾和树枝隐着,那几个男人并没能主意到这边,但是此时听了这番对话的几人,已经吓的脸色煞白,心脏噗通噗通如打鼓一般跳了起来。 年长些的二姐燕颖本想示意大家不要发声悄悄退走,可她们那走在最前面的四妹妹已经被吓破了胆,尖叫一声朝着来处跑去,这一番动静,即刻惊动了那几个男人,眼见对方从石头后面跳出来,拿着刀朝着这边过来,众人便都扭转身,慌张的逃命去了。 可是几个闺阁里的姑娘,怎么能跑的过山林里的悍匪,不过一会儿,年龄最小,体格最弱的五妹妹便被抓了起来。 跟着他们的小厮本想返回去救主子,可回头一看那劫匪手里的刀,吓的腿一软,跌了个跟头接着朝前跑去,可是没跑了几步,便被脚下的雪水一滑,滚下了山坡下面。 燕晗原本是跑的最快的,片刻就跑的超过了她那四妹妹,可听到五妹的呼救声,燕晗停下了一瞬脚步,扭回头去,于心不忍,想要返回去救五妹妹,谁知却被紧随着的二姐拽了一把,怒骂道:“你傻吗?还不快去叫人!难不成你能打的过他们!” 燕晗一向听二姐的话,想想她也确实打不过那些劫匪,便紧急道:“二姐,我,我这就去叫人,你门先坚持着!” 鹿鸣:十 边跑着,燕晗焦急的呼喊着“救命”,与众人拉开些距离之后,燕晗见那劫匪已经追上了四妹妹,只有二姐燕颖还在拼命的跑着。 跑到主路上,燕晗脚下一滑,顺着台阶往下摔了好几级,只觉得脚踝处一阵麻木,但是也顾不得其它,爬起来之后还是快速的朝着山下跑去。 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雪,周围又是雾蒙蒙的天,若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趁着这个天气来上香的人根本不多,而且此时已经快要过了晌午,就算是有来的香客,基本上都已经下山去了,燕晗跑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看见一两个人,而遇见的人听见她说有山匪,莫说见义勇为,反而跟着她一起跑了起来。 燕晗体力好,虽然跌跌撞撞磕碰了不少,但还是一口气跑到了山脚,在见到自家马车的时候,急的哭了出来。 扑到马车前,她那主母还有些奇怪,问道:“三姑娘怎么自己下山来了,急什么?” 燕晗急得直跳脚,赶紧道:“母亲母亲,山上有劫匪。” 王家主母一听,心头一惊,少了往日的镇定,拉着燕晗慌道:“你姐姐呢?你二姐呢?” 燕晗道:“二姐姐好像也被抓住了,她让我下山搬救兵!” 王家主母一听自己的女儿被抓住,燕晗却跑了下来,又急又气,一巴掌打在了燕晗脸上,骂道:“你姐姐眼看就要成亲了,你怎么能让你姐姐被抓住呢!” 燕晗捂着自己的脸,感觉自己脸颊脚踝,所有摔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可也顾不上委屈,只反反复复道:“二姐要我找人救她,二姐要我找人救她。” 王家主母反应过来,确实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救人,于是赶紧叫了身边的婆子和小厮来,四下里也去找人救命。 眼见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没有几个人,燕晗急道:“人们一听有劫匪,都很害怕,爹爹和大哥说,遇到危险的时候要报官,我们要报官!” “对!对!报官。”王家主母点点头,忙要叫身边的小厮,却发现那小厮已经被她派着找人去了。 “母亲,我去报官,我会骑马。”说着,燕晗跑到他们乘坐的马车前,将在一旁踟蹰的绣球解了下来,出来的时候,她觉得绣球在府上憋闷的时间不短了,便拜托那赶车的小厮将套车的马换成了绣球,没想到竟是有了大用处。 翻身上马,燕晗一扬马鞭,控制着力道打在了绣球身上,绣球得到主人命令,嘶叫一声,撒开马蹄朝着京都的方向去了。 进了京都城里,燕晗想起自己的爹爹早上进了宫处理公务,大哥去了别的地方拜访大儒,她如今知道的官,而且还能捉拿坏人的,便只有俞璋言了。 在大街上策马而过,人们还未看清马上的人是谁,便觉得一阵风从身旁扫过,只留下了哒哒的马蹄声。 燕晗去到府衙门前,指名道姓便要找俞璋言,守门的人见她面容焦急,便也赶紧进行了通传。 俞璋言看到燕晗惊讶不已,见她头发散乱,脸上还有磕磕碰碰树枝划过的痕迹,赶紧问道:“小燕晗,你这是怎么了?” 燕晗眼睛里面含着泪,赶紧道:“有坏人,有坏人抓住了二姐姐和妹妹!” 俞璋言知道燕晗不会说谎,神情一峻,忙问道:“在哪里?” 燕晗指着来的方向道:“神仙庙那边,在一个小路上,大石头那边。” 小路和大石头具体指的是哪里,俞璋言并不清楚,但是神仙庙这个词语,就已经确定了地方所在。 慌忙召集了人来,俞璋言朝着后院之中吹响了一声口哨,不过片刻哒哒的马蹄声来,几个衣着统一的人手持刀剑,随着俞璋言一起朝着神仙庙奔去, 燕晗也赶紧出门骑上绣球,紧跟着他们而去。 一行人中,俞璋言一马当先,燕晗骑着绣球紧随其后,可越跑着,已经经历了爬山下山再回京的燕晗,体力明显有些不支,在一个颠簸处随着马儿身体晃动几下,一不小心坠下马去。 “吁”的一声,前方的俞璋言呼停了马儿,调转马头过来,赶忙下马想要将燕晗扶起来,燕晗推开他慌张道:“那些劫匪手里有刀,你快去救我的二姐和妹妹。” 俞璋言此时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看着燕晗并没有太重的伤痕,又四下望了望,朝着不远处一个破旧的房屋道:“你坚持一会儿,躲进那里面等我,不许乱跑知道吗?“ 燕晗点点头,“那你一定要将我二姐和妹妹救回来。” 俞璋言伸手摸了摸燕晗的头,转身骑上马去,继续朝着神仙山那边赶去。 看着一行人骑马越来越远,燕晗心里头依旧焦急,默默地祈祷着一定要快一点,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自己的姐姐妹妹受到伤害。 绣球踟蹰在一边,似乎颇有愧疚的看着燕晗,燕晗挣扎着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绣球的脑袋,绣球焦躁的情绪才开始慢慢缓和下来。 动了两下,燕晗觉得此时浑身上下都是痛的,尤其是脚踝处火辣辣的,下山的时候由于石阶光滑摔的那一跤,似乎扭到了脚腕,之前心里着急赶路连番奔跑还不曾察觉,如今乍一停下来,稍一动弹就感觉疼的钻心,疼到眼里忍不住又含上了泪水。 一瘸一拐拉着绣球朝那不大的破房屋里走去,这处房屋年久失修,门板都没有了,不过依稀可以看得出来原本该是个月老祠。 燕晗听姨娘说,最开始时京都的神仙庙都是分开盖在民间各处,可随着有人传言说那边山里有神仙,众多信徒便集了钱财,在山腰处盖了一座又一座的庙宇,将神仙们都集中在了一起,方便跪拜。想必眼下这庙里已经没有了仙人,她暂时待在这里歇息,也不会像姨娘说的那样失了礼仪。 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燕晗见没有人在庙前路过,便悄悄掀起衣裳来,将袜子褪下一半,瞧见脚踝的地方已经红肿一片,像是伤了筋骨。 燕晗看着肿成馒头一样的脚踝,心里觉得有些害怕,但想想自己的二姐姐和妹妹眼下更是危险,便又觉得自己的伤不算什么了。 等了许久,破庙里面又静又冷,燕晗之前一心只顾着报官,还有着回到京都的勇气,可眼下坐了一会儿,觉得脚踝和身上的伤越来越痛,再想想距离京都遥远的路程,怕是只靠她自己很难回去了。 再者说了,俞璋言让她留在这里等他,燕晗觉得如果自己私自离开,俞璋言找不到她的话,一定会很焦急很生气的。 俞神仙是个好人,燕晗不想让他生气和着急,也愿意听他的话,安安静静的在这里等。 一直等着,等到燕晗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又等到天色渐渐变暗,她伸着脖子朝门口处去看,路上的行人零星有一两个,她的家人和俞璋言带去的却是一个都没有过来。 等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一阵车马碌碌的嘈杂声才由远及近了,燕晗看见府上的马车掌着灯笼,匆匆的朝着这边走来,燕晗又急又喜,朝着马车喊了几声,可周围人嘈闹的声音太过杂乱,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燕晗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远,心里一下子着急了,不仅不知道二姐和妹妹们有没有得救,主母还仿佛已经忘了她。燕晗想想自己有可能在这黑漆漆的破庙里面待上一夜,又冷又饿身上还疼,愚笨的脑袋里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只能着急的又哭泣起来。 待马车渐渐远去消失不见了,燕晗正呜呜地哭着,却听见马蹄声近了,黑暗里一道熟悉的声音朝着她道:“哭鼻子的时候一点都不可爱。” 燕晗一听来人,惊喜道:“俞璋言。” 俞璋言下了马来,过去走到燕晗身边,还未开口说话,便听燕晗赶紧问道:“我二姐和妹妹们怎么样了?得救了没有?” “得救了。”俞璋言一句话为燕晗吃下了定心丸。“那几个劫匪胆子不算大,只想着劫了钱财下山跑路,没想到遇上你们,又让你给逃了出来,想下山的时候,却发现王夫人已经找人堵住山路,便只能退回山上,将你那二姐和妹妹们作为人质。” 燕晗听着这样讲,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忙又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俞璋言呵呵的笑了两声,本想朝着燕晗卖个关子,却又怕说急了她又要哭,便道:“这类小贼我常遇见,恐吓几句就会服软,毕竟杀人的罪名比劫财的罪名大的多,他们宁可进去关上两年,也不想惹了性命自己偿命,所以你那姐姐妹妹除了逃跑时身上磕磕碰碰擦破一点皮,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伤害,只是几个姑娘家,若不是你及时跑开找了人来,怕是若被他们拖进深山老林里,清白就要不保了。” 燕晗一听,心头惊的咚咚乱跳,忙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自我安慰虚惊一场,听得耳畔俞璋言道:“我知道你从山上跑下来赶回京时已经受了伤,后来又从马上摔下来,哪里疼?我看看。” 燕晗忍着疼痛,想想姨娘的话,摇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看了我身上伤,别人会说闲话的。” 俞璋言哄道:“我已经将别人支走了,就给我一个人看看,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燕晗犹豫了,“可,可以这样吗?” 俞璋言眼神里的狡黠被黑暗隐住,哄骗道:“你也知道我是官,是伸张正义的,不是坏人,快告诉我哪里疼?” 燕晗感觉有了依靠,终于忍不住疼痛了,含着两汪眼泪,可怜兮兮的道:“哪里都疼。” 鹿鸣:十一 破旧的房间里面篝火燃起来,燕晗靠近了感受到温度,才觉得身上的疼痛缓和了一些。 借着晃动的火光,俞璋言先用随身带着的药膏,在燕晗的脚踝处均匀涂抹了一些,又将腿上磕破流血的地方简单做了包扎,才抬起头来问燕晗道:“好点儿了没有?” 燕晗点了点头,“好多了。” “还好除了脚踝扭了筋骨,其他地方都是小伤,只是伤处太多,你可能要疼上些日子了。” “没关系的。”燕晗道:“只要二姐和妹妹们没事,我不怕受伤的。” 俞璋言看着火光映照下燕晗一面有些稍稍肿起的脸,蹙眉道:“你擦破皮的是右脸,肿起来的却是左脸,是那劫匪打你了吗?” 说罢了,俞璋言又自我否认道:“不会是劫匪打的你,若他能追上打到你,也不会让你逃掉了。” 燕晗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初挨打后那股火辣辣的劲头已经过去了,此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主母担心姐姐安危才打的我,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早已经不疼了。” 俞璋言伸手轻轻摸了摸燕晗的脸,嘟囔道:“傻丫头!” 燕晗一听,声音即刻拔高了,“你那天分明还说我不傻的。” “呃~”俞璋言道:“我的意思不是你傻,是让你不要觉得,别人对你的伤害都是理所当然,哪怕是你的家人。” 燕晗对这话听得半知半解,但感觉凉凉的药膏抹到磕破的伤处和脚踝上,果然痛感一阵比一阵减少,惊喜道:“没想到你不仅会抓坏人,还会治伤。” 俞璋言眼睛里带起笑意,“小时候练功时经常磕磕绊绊,小伤去找大夫也嫌麻烦,出门的时候便习惯将伤药带在身上,只要不是太重的,大多都是自己包扎养养也就好了。不过我是男人身强体壮与你不一样,待你伤痛缓了,我带你回去,还是要找大夫好好看一看。” “嗯。”燕晗点了点头,将手伸到火堆旁,烤一烤手掌心,烤热了又摸摸自己的脸,不一会儿手心也热,觉得脸颊脖子也暖和了起来。 抬眸看看四下里已经破败的月老庙,俞璋言感受着当下的氛围,最后将目光落到燕晗身上,有些奇怪道:“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上辈子也在这种地方遇见过你一样,细想却实在是没有来过这里。” 燕晗惊喜道:“原来你也这么感觉?我还以为或许是我小时候来过这里,结果脑子太笨给忘记了呢。” 俞璋言用棍子拨了拨正在燃烧着的柴火,眼眸深深看着燕晗道:“或许这就是我们两个的缘分吧。” 燕晗托着自己的腮,盯着跳动的火苗道:“姨娘说,如今我的亲事只能是看缘分了,缘分到了说不定亲事也就到了,可是你觉得我们有缘,我又不能嫁给你,可惜了。” 俞璋言拨着火的动作一停,呼吸屏了一瞬,朝着燕晗问道:“那你想不想嫁给我?” 燕晗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将俞璋言看了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嫁给你,可是姨娘和爹爹说我们不合适,那我就不能嫁给你,我要是不听姨娘和爹爹的话,爹爹会很生气,姨娘也会很难过,她如今生病了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难过,所以我不能嫁给你。” 俞璋言呵呵笑了两声,“这个问题倒是好办,只要你愿意,等着便可。” 燕晗不明白,“难不成你真要娶我?京城里的人都嫌弃我是个笨蛋,不愿意娶我,而且我名声彪悍,加上今天在街道上骑马一闯,又曾经杀过人,更没有人娶了,你不嫌弃这些吗?” “嫌弃什么?”俞璋言言语痛快,“同你赛马的人是我,看你杀人的也是我,你骑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我,我杀过的坏人也比你多的多,嫌弃你,难道是在嫌弃我自己么?” 燕晗蹙着眉头道:“要是爹爹和大哥他们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就不用再嫁徐二那样又丑又烦人的夫君了。” 提起那被吓尿了裤子的徐二,俞璋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徐二是又丑又烦人的夫君,那在小燕晗心里,我是个什么样子的夫君呢?” 燕晗想想,认真道:“想绣球一样的夫君。” 俞璋言面色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像马?为什么会是马呢?” 燕晗解释道:“是像绣球一样漂亮又勇敢的马,但是更像是神仙。” “为什么又成了神仙?” “你生的像庙里的神仙一样好看,会惩治坏人,而且常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我。” 俞璋言听着,心头稍稍缓和了一些,神仙这个比喻怎么听,也比马要好上一些。 两个人在破庙中又坐了片刻,待燕晗的脚踝能轻微动弹之后,俞璋言将燕晗抱上了马,自己紧随着坐在她的身后。 饶是燕晗迟钝,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道:“我自己骑马就可以的。” “骑马少不了动腿脚,你刚刚好些,不能再磕碰了,安安心心坐着就好。”说话间,马儿已经哒哒的迈开了步子,绣球似乎也格外中意俞璋言的这匹马,乖乖的跟在后面,不时用脑袋蹭一蹭对方的身体。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燕晗看见门口只有姨娘脸色苍白,披着厚厚的衣裳焦急的等在那里,在看到远处燕晗骑马归来的身影时,才哭着喊了一声,“晗儿!” 马蹄停在府门前,燕晗看着姨娘的样子也觉得心疼,刚要翻身下马,却被俞璋言扶住了腰身,快她一步下了马,而后一伸手将燕晗抱了下来。 燕晗的爹爹和大哥闻听了消息,安慰了受惊的其她三姐妹,转身出了门后,正巧看见俞璋言抱着燕晗,往燕晗母女的院子里走。 这本是件于礼不合的事情,于是燕晗的爹爹紧跟着追了过去,到了房中,见俞璋言刚刚将燕晗放下,想开口说几句,但碍于俞璋言身份和今日对几个女儿的救命之恩,话到嘴边张开口,却成了,“有劳俞少卿了。” 出于辈分,俞璋言朝着燕晗的爹爹行过一礼,紧接着交代道:“三姑娘受了伤,腿脚已经简单包扎过了,还望大人赶紧请个大夫来看。” 燕晗的大哥一听,赶忙转身出去请大夫,而燕晗的爹爹则看了女儿几眼,又将目光落在了俞璋言身上,眉心刚刚蹙起,便听俞璋言又道:“大人,小侄正有事情要同大人商量,还请借一步说话。” 燕晗的爹爹知道有些事情人多也不好开口,于是点了点头,带着俞璋言去向了书房里。 燕晗坐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俞璋言跟着爹爹走了,一路上也从没有听他说起有什么事情要找爹爹,便觉得满心疑惑,不明所以。 燕晗的姨娘掀起女儿的衣裳,看看身上的伤,瞧着只要不是太过隐秘的地方,几乎都已经被细心的处理过了,又想想方才俞璋言的态度,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看着女儿似乎并无大碍,燕晗的姨娘开口问道:“晗儿,你觉得那俞公子怎么样?” 燕晗点点头,“他人很好的。” 姨娘眉心稍稍舒展开来,低声道:“你心思不活,也不知道进了他那样的高门大府里面,能不能过的好?” 燕晗道:“他们府上很漂亮的,比我们家还要大。” 燕晗的姨娘苦笑一声,“我就是个做妾的命,知道做妾吃的是什么样的苦,本想让你嫁个寻常人家为妻,可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燕晗不解,“出了什么事情?” 姨娘叹息一声,“晗儿啊,虽说是受了伤,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呀!” “姨娘,我当时身上可疼了,是他抹了药才见好,而且他说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傻孩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明白这一点,那俞公子心里该是明明白白。” 燕晗半知半解,听姨娘提起他,便道:“我喜欢他那样的夫君,要是爹爹和姨娘同意,我就嫁给他。” 姨娘无奈:“莫说你喜欢他,怕是这京都城里的富家贵女,十有八九都喜欢他,你二姐姐几次三翻去到俞府找那俞家姑娘,究竟抱的是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姨娘却是知道。你二姐姐是王家嫡女,入得了入不了那俞公子的眼还得另说,你一个庶女,最大的荣耀便是过去做个妾了。” 燕晗道:“做妾也可以,我不在乎这个的。” 看着女儿目光清澈,又带着些执着,燕晗的姨娘道:“你要是做了妾,进门之前他还会娶别的女人,你能接受吗?” 燕晗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姨娘看着她,脸色苍白叹息一声,再没有下文了。 夜深了之后,同俞璋言说完话的爹爹来到了姨娘院中,燕晗听他们说起了她的婚事,言语之间,都围绕在一个“妾”字上面。 燕晗想一想姨娘说过的话,想着以后她或许就会变成姨娘,俞璋言还会娶一个像主母那样的妻子,在家里姨娘事事做不得住,吃什么穿什么,甚至说话都要看主母的意思,想到这里,燕晗便觉得又不想嫁给他了 鹿鸣:十二 燕晗一个人骑马回京都搬救兵这件事情,并没能在家里引起多大的波澜,并不是家里人性格冷淡,而是燕晗与俞璋言的婚事,盖过了眼下所有的事情。 早上吃饭的时候,爹爹还破天荒的在燕晗碗里夹了一些菜,这让燕晗吃饭都觉得拘谨到不知如何下咽。 二姐燕颖脸色一直不好,吃到一半儿甚至甩下筷子准备离开,可看着爹爹面容严厉,才强忍着火气一直坐着,一言不发。 主母此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拉着脸不说话,最终,还是大哥先开了口,朝着燕晗道:“你和俞家公子的婚事,定在明年了,成亲的时候可有什么想要的么?大哥给你准备。” 一旁边燕颖心里有气,插言道:“都要嫁到太师府上去了,还有什么好准备的?我看以后该轮到三妹妹接济我们了。” 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四妹妹见二姐生气,忙帮着道:“原以为三姐脑子不灵光,对选夫家这件事情从来不上心,却原来是别的都看不上,就等着吊俞大公子呢。” 燕晗不敢说话,也生怕自己说错,忙往嘴里扒着饭,可默不作声的吃着,听到四妹妹的话,她那爹爹还是气的将手里的筷子拍在桌子上,朝着燕晗道:“不成体统!幸亏那俞璋言是个有担当的,愿意负责任的人,否则你们那般,那般亲昵,简直是坏了王家的颜面!” 小心翼翼的放下碗筷,燕晗看看爹爹,又看看主母和二姐,才发现原来她要嫁给俞璋言,会惹着整个家里人都愁眉不展,于是便小声试探道:“那,那我不嫁给他了,行不行?” “啪”的一声,爹爹竟是又拍了桌子,怒声道:“背也背了抱也抱了,你不嫁给他,还想嫁给谁!” 燕晗吓的身体一颤,也不敢哭出声来,只眼泪簌簌的往下落,怯怯道:“我嫁到村子里,嫁到农户家里,行不行?” 谁知这一说,她那爹爹更生气了,“你是官家小姐!你的长姐是宫里的娘娘,你的姐妹要嫁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你怎么能嫁到农户家里!” 燕晗赶紧又道:“那我不嫁了行不行?我一直和姨娘在一起不行吗?” “哼!”燕晗的爹爹气的冷哼一声,“你姨娘教出的好女儿!” 燕晗咬咬嘴唇,鼓起勇气反驳道:“你不要说姨娘,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个傻子。” 听见燕晗这样说自己,做爹爹的心里也觉得难受,深呼一口气,将心中的怒气缓和下来一些,放轻声音道:“爹爹不是责备你嫁给俞家不好,就算是做妾,以你,以你这个样子,也算是高抬了,爹爹是气你不懂分寸,若那俞公子是个浪荡的,你焉还有清白在!” 二姐燕颖在一旁道:“美人计也是计,若非如此,那俞公子怎么会娶她?” 燕晗听着这话,想想昨天夜里的事情,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当,但又百口莫辩。 谁知二姐燕颖的话音刚落了,她们暴脾气的爹爹破天荒的又拍了桌子,训斥道:“你妹妹不聪明,嫁过去做妾,只要那俞公子待她良善,便不用筹谋那么多,可你却是要做正妻主母的人,整日里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日后怎么端出主母的大度来!” 燕颖本就对父母制定的这门亲事没有多少的欢喜,一听父亲的话,口直心快道:“若这天下做主母的都要像母亲一样端出大度来,看着您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妾,小妾还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不仅不能计较,还要管您那小妾和小妾的孩子,这样的主母,有什么好?” “啪”一声,燕颖脸上落了爹爹重重的一巴掌,武将的力道和怒气一样大,燕颖直觉麻木过后,脸上开始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一旁边主母见女儿挨打,扑过去将女儿护在怀里,母女两个相互依偎哭泣着,惹得整个饭桌悲悲戚戚,但余下的几个兄弟姐妹看着爹爹怒气冲天,便都没有敢出言劝说一句。 燕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因为家里的事情发这么大的火,早已经吓的僵在一旁不知所措,但看着两个妹妹投来的目光,也知道这件事情因她而起,因俞璋言而起。 燕晗想着,既然因她要嫁给俞璋言这件事情,家里人竟然能闹成这样,还害的二姐被打主母哭泣,那她还是不要嫁好了,而且她也不愿意给人做妾,二姐说主母不好做,其实燕晗觉得,像姨娘那样的小妾,也不好做。 太师公子俞璋言要与王家傻三姑娘定亲这件事情传出去,一下子闹的整个京都城里沸沸扬扬,有人传言俞大公子被鬼上了身,也有知道一些内情的,说是俞璋言从劫匪手中救下王家姑娘的之后,那看上去痴傻,内里却是别有居心的王三姑娘凭着自身美色勾引了俞家公子,那俞家公子不过是犯了天下男人常犯的错误,一时没能把持住,可回头明白过来,为人正直有担当的俞家公子,便负责的要将王三姑娘娶回家中。 这一下子引得京中不少名门贵女,都恨燕晗恨的牙根作响,搅烂了无数条帕子。 燕晗这边,已然十分后悔答应俞璋言的亲事,可说通姨娘和爹爹退亲又太难,于是燕晗便用不算好看的字写了言简意赅的一封信,要大哥带给俞璋言。 一开始的时候,大哥因为燕晗的事情让母亲难过,还有些生燕晗的气,便以成婚前,男女通信有失体统为由拒绝了燕晗,可最后还是捱不住笨妹妹哀求,将书信带给了俞璋言。 燕晗送出这一封信之后,以为俞璋言会很快的做出回复,要求退了这门亲事,可燕晗在家中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传来,只听说俞家已经在准备下聘的礼物了。 燕晗以为或是大哥并没有送到,便前去追问大哥,谁知这一问又将好脾气的大哥问生气了,说是亲手将信交给了俞璋言本人的手上,绝无差错。 听了大哥的话,燕晗信任大哥,又将心在肚子里放了两天,以为是俞璋言像爹爹一样公务繁忙,暂时没能抽出时间来回应她,可当燕晗又等了两天之后,还是没有消息,便想着干脆找个机会,去找俞璋言,当面说个清楚。 一直以来,在这个家里,燕晗虽然不聪明,但却是最听话的孩子,家里人不许她随意出府玩耍,燕晗也听话的闷在家里,眼巴巴望着后院的门都没有出去过,哪怕将毽子踢出了门外,都是拜托了府上的丫鬟去捡的,而这一次,燕晗知道托别人必定不行,所以便在后门徘徊了良久,终于在毽子踢出去第十三次之后,借着捡毽子的名义,去马厩里面牵了绣球悄悄的溜了出去。 或是因为燕晗平日里太过乖巧,从没有私自出逃的前科,院子里干活的仆人见燕晗牵着马,便以为她又要在院子里溜那心爱的马儿,所以一个两个,见了至多打个招呼,都没有进行阻拦。 俞璋言所在地方,燕晗已经去过两次,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象,便骑上马儿朝着大致的方向而去,到了一些岔路口,又开口同人问了问,临到中午的时候,总算是到了地方。 那在门口守卫的小伙子,分明还记得燕晗是上次来过的姑娘,不等燕晗开口说话,便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禀俞大人。” 不消片刻,那人又跑了出来,脸色有些难堪的朝着燕晗道:“对不住了姑娘,我家大人说……”话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话语有岔,便又赶紧纠正道:“我家大人今日不在,姑娘还是先回去吧。” 燕晗一听人不在,顿时有些失落,想着好容易鼓起勇气出来了,却是无缘碰上,若是回去之后再来,便觉得自己也没有这份勇气了。 想了想,燕晗朝着那守门的小伙子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等等。” 小伙子为难道:“或许,或许得到晚上了。” 燕晗一听,皱起了眉头,晚上必然是不行的,她要是出来太久,不光爹爹会说,怕是姨娘也也会担心的要哭的。 朝那看门的小伙子道了声谢,燕晗牵着马儿垂头丧气的准备离开,路上低着脑袋光顾着烦恼心里的事情,再抬起头来,像是已经不再来时的路上了。 此时分明身在府衙的俞璋言,合上众多公文之后叹了口气,将压在书案上的信拿出来又看了看。燕晗来找他是什么目的,俞璋言心里明白,从前最厌烦有姑娘贴上来,如今总算是遇见个喜欢的,贴上来了竟是要让他退了定下的亲事。俞璋言心里清楚明白,从王家得到一个燕晗,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难的事情,也就是得到一个燕晗,她虽然不聪慧,但是事事优先想着别人,哪怕她的婚姻大事,也在时时刻刻想着别人的感受,他用些手段娶到她固然可以,但是终究怕她人嫁了过来,心里头不甘愿。 鹿鸣:十三 燕晗牵着马站在路口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还是没能想起来回家的路,正犹豫着寻个人问上一问的时候,见一个衣衫褶皱,发髻潦草的老头儿过来,朝着她唤了一声,“仙官。” 燕晗一听,瞬间将迷路的愁绪抛到脑后,咯咯的笑了起来,“老人家,我可不是庙里的神仙,您一定是认错了。” 那老头儿唤出一声仙官,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自言自语道:“对了,已经入了人间轮回,是个凡人了。”罢了,又笑眯眯地朝着燕晗道:“丫头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刚才见你愁眉苦脸,可是有什么难事?” 燕晗苦恼道:“我正在想回家的路,老人家知不知道王家怎么走?” 那老人伸手捋了捋翘起的羊角胡子,点点头道:“这京都里姓王的人家多的是,你问别人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老头子却知道你口中的这个王家怎么走?” 燕晗惊喜道:“那还望您给我指一指路,多谢老人家了。” 老头忙摇摇头,“受人钱财,为人出力也是应该的。” 燕晗不解,“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钱财?” 那老头儿神秘的眨了眨眼睛,“你是不可能想起来了,但我老头子拿人手短,管的也是凡尘事,帮你不过举手之劳。” 燕晗再次感谢,“多谢老人家。” 似乎这一声感谢,那老头儿十分受用,像是做下了天大的功德,朝着燕晗道:“老头子眼下也没什么事情,你且跟着我走,我将你送回家里。” 燕晗一听,心里更是高兴,赞赏道:“你真是个好人。” 这一句话说的那老头儿更加飘飘然了,下巴上本就不多的胡子,简直快要被他捋秃,摆摆手道:“我这人从来不受虚名,呵呵,不受虚名,你不用这么夸我。哈哈哈!” 燕晗道:“我说的这是实话。” 老头儿越听着,笑的合不拢嘴,看着燕晗道:“你如今比之前脾气好多了,又有眼光,又机灵。” 燕晗听着,心里高兴,但还是认真道:“我脑子笨,一点都不机灵,京都里好多人都说我是个傻子。”说着,燕晗言语之中带起一丝失落来。 那老头儿看看燕晗,两道花白的眉毛几乎要皱到一起,伸出手来极快的摸了燕晗的后脑一下,疑惑道:“怎么七窍少了一窍?” 燕晗还以为自己的头发上沾了东西,也赶紧伸手去摸,听见老人家说七窍八窍之类的话,不解道:“什么意思?” 老头儿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且先等等,或是剥离仙根的时候伤到了,让我将那一窍给你找回来,你就不傻了。” 这话听的云里雾里,但燕晗瞧着,随着转过两道弯,道路两旁的风景开始熟悉起来,显然她已经走上了自己认识的路。 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燕晗朝着那老头儿道:“前面的路我知道,您就送我到这里吧,多谢老人家。” 那老头儿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前方,朝着燕晗道:“鉴于以前的情分,老头子也只帮你这一次,往后你们再经历什么,就要看这一世的造化了。” 燕晗越听越糊涂,但不管怎么说,也察觉出了对方一片好心,无比真诚的道:“不管怎么所,还是要谢谢你的。” 这话那老头儿听着,仿佛已经不是燕晗在说了,只望了望天,叹了口气朝着燕晗摆了摆手。 告别了那老头儿,燕晗翻身上了马,骑在马上走了几步之后,心里也觉得对那老头儿无端生出一种熟悉感来,再回过头去看,却发现那老头儿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在不算聪明的脑子里细细回想,燕晗思来想去,想着这人或许和月老祠里面塑着仙身的月老儿有些相似,只除了看上去邋遢了些。 回到家里,主母似乎还有些生她的气,只瞪了一眼没有说话,回到姨娘的院子里,姨娘却是将燕晗好一顿责备,在知道燕晗是去找俞璋言的时候,更是气的咳嗽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晗知道自己私自出府有错在先,所以姨娘的责备也只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下次一定要见到俞璋言,同他好好说说,让他将他们的婚事退了,以后她再也不对自己的亲事抱有任何想法了,只要是爹爹和姨娘安排的,她都愿意,哪怕是嫁给徐二那种尿了裤子的。 二姐艳颖婚事定在了第二年春,所以就算是俞璋言到家里下聘礼,也要等到二姐出嫁之后,燕晗想着中间隔了这么长时间,她一定能有机会找到俞璋言将话说清楚的。 这门亲事成了一直沉在燕晗心头的石头,眼看到了临近年关,俞璋言都没有露过面。 且不管燕晗这边多么的心急惆怅,二姐燕颖的婚期却是一天天的到了,要娶二姐的那个男人,燕晗也远远地见过,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虽然长得不算惊艳,但也五官端正,像是个正直的老实人。 头成婚前的几天,主母便让二姐天天待在房中不许出门,一来拿着绣花针绣那描了鸳鸯的红盖头,二来也生怕出了门去磕磕碰碰,有小伤出现在婚礼上,也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 四妹妹和五妹妹一个绣了帕子一个做了荷包送给二姐,燕晗针线活儿做的不好,但还是在姨娘的帮助下做了条丝巾送给二姐。 成亲当天,燕晗见二姐带走了四妹和五妹的帕子荷包,而她送过去的丝巾,戴在了二姐丫鬟的脖子上。 燕晗有些失落,但又想着东西已经送给二姐了,便已经是二姐的东西,二姐的东西想怎么处置,那就是二姐的事情了。 不管燕晗心里怎样安慰自己,也不过就是一条丝巾而已,最让她觉得难过的,是二姐姐从今天起就要出嫁,成了别人的妻子,日后或许不会像大姐一样再也见不到,但相聚的日子终究是会变少。从小到大,二姐说话虽然直了些,却从没有伤害过她,对她生的最大的气,也就是如今她和俞璋言的亲事了。 早上吹吹打打,在人们欢欢喜喜的笑声中将二姐送出了家门,夜里的时候一家人再吃饭,习惯性坐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却发现二姐的座位已经空了出来。 饭桌上主母的眼睛红红的,看看那空荡荡的位置悄悄抹了抹眼泪,爹爹却觉得大喜的日子落泪坏了喜气,便让人将二姐的座椅搬了下去,稍候看着竟是连座位都没有了,爹爹也叹了一口气。 燕晗嚼着碗里的饭,看着二姐空荡荡的座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碍于爹爹的威严又不敢落泪,只能十分憋屈的吃了一顿饭。 回到姨娘的院子里,燕晗再也忍不住了,同姨娘诉说了自己心里的难过,姨娘听后,也是满眼泪光的看着燕晗,难过道:“你二姐出嫁了,你爹爹还有好几个女儿,夫人也还有大公子,可晗儿,马上就要该你出嫁了,娘就你一个,你走了娘怎么熬下去啊!” 燕晗赶忙抹了抹眼泪,安慰道:“那我不出嫁了,燕晗永远陪在你身边行不行?” 姨娘看着不明世故的燕晗,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含泪摇头道:“我的傻丫头。” 过了三天,府上人说今天是二姐回门的日子,她会带着新婚的夫婿回到家里小住,新婚夫妻和美,算是给生养了女儿多年的爹娘一个安慰。 燕晗早早的就等在了门口,主母也时不时的差人过来看上一看,一直等到太阳将要到了正午,一辆燕晗觉得陌生的马车,才缓缓停在了门前。 赶车的摆好马凳,车帘掀来,先是下来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而后那男人一伸手,将二姐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几日不见,二姐神情之中仿佛多了些温柔,眉头也不似之前那样有着化不开的愁,下了马车看见燕晗,先是笑了笑,仿佛心里对燕晗的火气已经小了,变成了嫌弃道:“大早上就等在这里了吧,看看春寒将你的鼻涕都冻出来了。” 燕晗一听,赶紧从身上往出掏帕子,生怕擦的慢了,再惹了二姐和姐夫笑话,可她越是慌张,越是找不到,却惹得二姐和二姐夫,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燕晗找到帕子,忙擦了一把鼻子,瞧见二姐高兴,便不觉得这是在笑话她,也跟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笑声里,主母听闻了消息,正从门口出来,不顾平日里端庄的仪态,也将步子迈的飞快,在见到女儿女婿的时候,拉着女儿的手笑着笑着,又想要抹起眼泪,还是果断干脆的二姐将母亲拉进院子里,在眼泪还没有落下来之前,伸手将母亲的眼泪擦干。 这一下子,到了夜间吃饭的时候,不光是二姐回来了,家里还多了一个人,饭后二姐夫同大哥哥还有爹爹讨论起了文章,二姐跟着母亲和几个姐妹,说自己新婚里遇到的零碎事情。 燕晗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听着二姐开始夸二姐夫人好的时候,心里也觉得舒坦,像是亲姐妹之间,不管之前有过什么过节,看着对方过的好,心里也会觉得好。 鹿鸣:十四 俞璋言的聘礼是在三月初送过来的,燕晗想起当初他们的亲事只是提及了,整个家里都闹的不开心了,便想着要是果真定下来,怕是家里就要翻了天,人人都生气难过,变的不好过。于是在听闻了这件事情的时候,燕晗匆匆跑到了堂屋里面,见俞璋言正和她那爹爹带着笑容谈天,气氛看起来,也不似去年里刚刚提及的时候那样难堪。 一时间,燕晗心里头觉得疑惑,仍旧是迈步进去,看看从屋里一直排到外面的大大小小的箱子,又看看随着俞璋言来的,几个不认识的长辈,朝着屋里小声唤了声,“爹爹。” 燕晗的爹爹抬起头来,看到女儿竟然跑来,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看看俞家来的几位长辈,虽然太师不至于亲自前来,但来的也都是族中有名望的人物,在外人面前,他也不好开口斥责自己的女儿,只问道:“晗儿,你有什么事情么?” 紧张到手心有些泛潮,燕晗捏着自己的衣角,看看俞璋言,又朝着爹爹道:“爹爹,我,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此话一出,全堂哗然。 燕晗的爹爹面色已然维持不住,一拍桌子,朝着燕晗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你操心的事情么!再者说,你们两个,两个……”想起遭遇劫匪那次,两个人亲密的举止,毕竟是件有辱门面的事情,燕晗的爹爹话到嘴边,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俞璋言心里稍稍明白些,见燕晗受了惊吓,言语放的柔和,过去朝着燕晗道:“你的二姐姐已经顺利成了亲,夫家对她也好,你还有什么担心的?难道是过了短短几个月,心里就不中意我了么?” “不是不是。”燕晗看着俞璋言,忙摆了摆手,“是,是我们两个不合适。”说着,燕晗低下了头去,“毕竟,毕竟我是个傻子。” “你不是傻子。”俞璋言道:“我从未见过比你还勇敢的姑娘。” 燕晗的爹爹在一旁看着,瞧着俞璋言对自己的女儿这般柔情,一开始的担忧慢慢的卸下来,想着燕晗虽然是去到府上做个妾,想必有着对方这股柔情,也能过好一辈子。 这样想着,做父亲的眉心刚刚舒展开来,却见燕晗又摇了摇头,还是固执道:“你不嫌弃我傻,我也不能嫁给你。” 燕晗这话余音还未完全落下,厅堂里她那爹爹的巴掌险些又要拍在桌子上。俞璋言显然气度沉稳,虽然也有些讶异,但是仍旧细心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做妾。” 这句话说罢了,明显俞家方面的长辈们,都惊的倒吸了一口气,想着王家三女是个庶女,还是个不大聪明的,而且悍名在外,整个京都里稍稍有些脸面的人家都不愿娶,如今能嫁到前程锦绣的太师公子府上做妾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竟然还贪心不足,不愿做妾! 燕晗鼓起勇气,接着道:“我嫁给你,还要看着你娶别的女人做妻子,这件事情我只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难过,更不要说以后,可能还要面对一辈子,所以还不如从一开始我就不要嫁给你。” 俞璋言眼里的惊讶慢慢化做了然,还不等义愤填膺的族中长辈说什么,便朝着燕晗道:“是我没有顾及到这一点,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情,或许会有点难,你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满屋里坐着的人,原本觉得燕晗的话已经大胆到有些痴心妄想了,却没想到俞璋言一开口,竟是比燕晗的话还要惹人震惊。这一下子,不光俞家来的人,就是坐在主人位置上,方才强忍着没有再拍桌子的燕晗爹,都被惊的愣在了当场。 随后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争吵,俞璋言仿佛只同他的那些长辈打了个招呼,便又命人抬着聘礼出去了。 俞家的长辈互相看看,整个家族的人论起来,就出了太师俞成这一个拔尖的,爹爹拔尖罢了,阖族第二个拔尖的就是身为儿子的俞璋言。敬他们是长辈,那是身有教养心有气度,但是若真有事,而且还是他自己的婚事,哪个都不愿跳出来和家族里的顶梁柱对着干。 已经离开的俞璋言心里并不担心随行的几个叔伯,他口中所说的麻烦,怕的是父母那关不好过,虽说他们纵容了他许多年,那也是在他从未有什么过分错处的情况下。婚姻之事是件大事,尤其是太师的儿子成婚,那是整个京都,甚至连皇帝都关注的事情,若是娶的寻常贵女,父母或许还会继续由着他的意,但是娶燕晗,终究是有些困难。 很快,这件事情就传到了太师俞成的耳朵里,原本听说儿子要娶王家的庶女做妾,他倒没觉得什么,可听说那王三姑娘是个傻子时,便又觉得若是儿子喜欢,不过也是娶回来多个碗,多个院子的事情,可下聘的礼物抬去了,又被抬了回来,说是那傻姑娘亲口拒绝,扬言不要做妾。 俞成觉得,既然不要做妾,那便也不要进门罢了。可事情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那一直以来处处优异的长子,他俞家未来的接班人和希望,竟点头同意,闹着要娶个傻子! 如今俞成想想,觉得不仅那王家女子是个傻子,他的儿子都成了疯子。 不过显然,太师的官职比之燕晗爹爹,肚子里能容下的东西要多的多,并没有当即拍了桌子,将儿子俞璋言叫来,问了问怎么回事,可不问倒还罢了,一问更是问了一肚子火气,他那已然官职不低的儿子,一不说门户家世,二不说品德学识,竟是口口声声,只将喜欢挂在了嘴边。 俞成听了之后,虽然没有拍桌子,也没有要教训俞璋言这个不肖儿子,竟是两眼一翻,险些昏倒在地。于是,俞璋言也不敢再提这件事情,还专门从宫里请了太医来,诊治一番并无大碍之后,才想着这门婚事仅靠强硬的态度,必然不能成功,只会是两败俱伤。 这只是父子之间,到了后院里面,又是一番地覆天翻哭天抹泪,除了他那妹妹俞璋若,便没几个能说句好话的,这一下子,让平日里诸事淡然的俞璋言 ,都愁煞了脑筋。 燕晗这边,桌子又被她那爹爹拍的震天响,说她痴人说梦不知好歹,莫说她不傻,就算是她十二分精明,依着她的家世,嫁俞璋言都是十分困难,莫说她还不是嫡母所出。 往往这时,没了外人,爹爹又开始念叨,是他将大姐嫁到宫里这件事情影响了其他女儿,以为哪个都可以嫁到高门大户,可分明皇帝选妃之时,整个朝中但凡五品以上官员家里,年龄合适的女儿,只要德行面容说的过去的,几乎都当了选,这样论起来,便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了,更莫说他的长女燕微进了宫里,显然不受宠爱,家中姊妹做了娘娘这件事情,虽然是能抬高点门面,但也不能抬高到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从去年开始议论起二姐的婚事到现在,燕晗觉得听她的爹爹拍桌子的次数,比之从小到大听的都多,然而第一次听吓的心惊胆战,再后来虽然害怕,但多多少少有些习惯,就比如眼下爹爹已经连着拍了三下,燕晗只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吓的慌到失了魂一样。 而显然她的亲事,主母并不像给二姐说亲时那样慌了神,只态度端庄的坐在那里,一会儿跟着爹爹说道她几句,一会儿又会见好劝说两句,而姨娘则守在燕晗身边,心里虽然也怪女儿鲁莽,但更多的是心疼和不舍,受不得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受到这么大的责备。 燕晗哭着,姨娘也哭着,整个屋里哭哭啼啼,她那爹爹便朝着姨娘也开始发起了火。 “哭哭哭!成天里就知道哭丧着个脸,这女儿是你生的,又不是别人生的,仿佛全家里都亏待你一般!” 爹爹这话训的严厉了,燕晗即刻不敢再哭出声音,瞧着姨娘脸色愈发苍白,而主母则忙用帕子掩住了唇角一抹不易察觉微笑。 燕晗的姨娘近来仿佛病的重了,全部心里都放在了燕晗身上,也不像之前那样,对着燕晗爹爹唯唯诺诺,便抬起头争辩道:“老爷,晗儿也是你的女儿!可你还有别的女儿,我却只有晗儿一个,如今到了这个年岁,晗儿就是我的命!我一辈子做妾,知道做妾的难处,若是晗儿不愿意做妾,哪怕嫁不成那俞公子,就算是嫁个庄稼人做妻,劳苦一辈子,也比跟着别人的丈夫过要好! ” 姨娘一辈子小心软弱,如今竟敢反驳起了丈夫的话,气的燕晗爹爹一扬手,一巴掌就要落了下来,但看着燕晗一把将亲娘搂住,和那个不停的咳嗽着,已然病入肺腑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不免也心软了下来。 鹿鸣:十五 燕晗的亲事就这样暂时搁置了下来,京都城里原本就几乎没有几个要给燕晗说亲的,这一下太师长公子让燕晗等着,便更没有谁再跟燕晗提亲事了。 这边冷冷清清,可不代表俞璋言那里也是一样,燕晗听说俞家府上上门说亲的人都要踏破了门槛,太师夫妇几乎找了全京都的媒婆,捡着拔尖的要嫁给儿子,听说有一个都开始准备聘礼了,又被俞璋言驳了回去。 若是放在寻常时候,亲事本是由父母定下的,之所以俞璋言能将父母给说的亲事否了,一来是因为俞家二老算是个开明人,就算是不娶燕晗,至少也要娶个儿子看的过去的,毕竟新妇是要同儿子过一辈子,并不是同他们老两口过一辈子的,二来也是因为,俞璋言如今已经在朝中为官,且年纪轻轻有所作为,可谓前途一片锦绣,将来会是整个俞家的顶梁柱,俞璋言的话说出来,在家里还是有着一定的分量的。 于是,事情也就这样僵持了下来,俞璋言没有办法,他那父母二老,也没有办法。 暖春时节,树上的花儿开过之后又谢了,长出郁郁葱葱的叶子。 燕晗每日守在家里,哪怕是有府上的人跟着,也很少出去了,有的时候出去了,她能听见人们朝着她指指点点,说她是个傻子,还说俞璋言瞎了眼才会看上她。燕晗听着那些恶毒的话语,心里头觉得不舒服,也就想要离那些人远一点。 再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燕晗的姨娘身体不好了,上次和爹爹吵过一架动了火气,任是爹爹找了全京都里最好的大夫来诊治,熬到浓稠的药汤喝了无数碗,病情还是不见好转。 稍稍有些精神头儿的时候,姨娘总会看着燕晗,说心里惦念着她的亲事,若她死了,没有看到女儿有了依靠,便觉的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安心,再者也怕果真遇上了良人,却因她的死将婚事耽搁了,总归不好。 燕晗守在姨娘身边照顾着她,眼看着姨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咳嗽声都没了力气,几次三番爹爹前来,姨娘同爹爹说起最多的,也还是她的亲事。 最后爹爹劝说姨娘,他们是官宦人家,女儿嫁给农夫小商户做妻,即折了王家的颜面,又怕燕晗吃不了贫寒人家的苦,有点身份的,原本就不愿娶她,经俞璋言这样提亲,更是没有人娶了,还不如就此妥协了,不要痴心妄想做正妻,由她女方这边主动去提,还是嫁给俞璋言做妾,爹爹说俞璋言多年以来作风端正,哪怕是新鲜感过去了,也会善待她的,而像她这样的呆笨的人,生来也做不了大家门户的主母。 姨娘不停的抹着眼泪,最终还是妥协了,她做了一辈子妾,原本不想再让女儿做妾,可谁让燕晗,生来有些痴傻呢。 天意这样弄人,能有什么办法。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爹爹派了与俞璋言有些交情的大哥,悄悄去找了俞璋言,说起了这件事情。 俞璋言愁苦多日的心,却并没有因为燕晗大哥的到来开解几分,只皱着眉头问,这是家里的意思,还是燕晗自己的意思。 大哥王轩年也颇为意外,俞大公子竟然会着重问她那妹妹的意思,于是便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他那笨妹妹近日里足不出户照顾姨娘,就算是一家人在一起时,也闷着脑袋不说话,他也不太明白,这是爹爹的意思,还是妹妹的意思。 于是,俞璋言便让王轩年回头选个日子,带上燕晗去城郊马场转上一圈,一来他知道燕晗在家中憋闷了这么多日,好出门散散心,二来多日不见燕晗,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想念。 大哥王轩年听了,一开始时有些犹豫,之前带着几个妹妹去马场,心思坦荡,不过就为了去游玩一番,如今俞璋言突然要求他带了妹妹去,知道俞璋言的目的,便觉得做大哥的带着妹妹出门私会男子,是一件十分不成体统的事情。 但是到最后,王轩年还是应下了俞璋言的请求,不仅仅是对方身份高他许多,有些威压在里面,还因为真切的感受到了俞璋言对燕晗的诚恳。 不出几天,大哥王轩年见天气晴好,便邀了妹妹一同去马场骑马,燕晗本来十分想去,但是想着姨娘身体不好,也就犹豫了。 做娘亲的看出女儿喜欢,便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告诉燕晗今日精神好多了。‘ 燕晗看着姨娘果真带着笑容,便放下心来,赶紧去马厩里牵绣球出来,还应下姨娘,一定会早些回来的。 春风习习,吹面不寒。山坡上的青草已经绿油油一片,骑着马儿踏上去刚刚没过马蹄,噪杂的马蹄声响都显的安静了几分。 燕晗心里高兴,觉得骑在马背上,驰骋在天地间,一瞬间将近日来所有的烦心事情都抛之脑后,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给女儿家定上那么多的规矩,分明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有些事情男子做的,偏偏女子就不能做。她要是个男儿,也一定做个俞璋言那样的人,如果脑袋聪明,说不定习武学问,样样也可以。 心里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燕晗便瞧着远处两匹马朝着他们这边缓缓走来,燕晗先是看着其中一匹马儿毛色油量体格健壮,不仅俊美有力,而且有些眼熟。 盯着马儿看了片刻,燕晗目光向上,看到骑马的人,便心下明了了,这分明就是俞璋言的马嘛。 多日不见,俞璋言远远便看见了马上精神洒脱的燕晗,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眼神便再没有离开过了,朝着这边走来后,他分明见燕晗也看了过来,不过目光却是痴迷的盯着他身下的马,将马来来回回看够了,才抬眼看马上的他,这让俞璋言觉得心里不舒坦,仿佛与一匹马吃起味来。 双方打了照面,打过招呼之后,都各自骑着马在偌大的马场里面游玩,俞璋言跟在燕晗身边,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一开口,便直接问道:“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燕晗点点头,“想了。” 俞璋言眉眼舒展几分,“想我什么?” “想给你做妾的事情。” 一句话切入到主题上,俞璋言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是你家里的意思,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燕晗道:“我喜欢你,但是不喜欢再看你娶别的女人。” 俞璋言感受到燕晗话语里的醋意,心里舒坦不少,“我知道你不愿意,虽说你平日里与人相处时脾气很好,可我知道你内心里比谁都刚强,让你做妾,会折了你的骄傲。” 燕晗撅起嘴巴,“可爹爹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嫁给你做正妻是痴心妄想,而且我又不机灵,也做不了主母,再说我细想一想,就算是做了主母,我也还是不愿意你娶别的女人,所以我心里总会很纠结,很难过。” “是我之前大意了。”俞璋言叹息一声,“之前只想着娶了你,和你在一起,并没有顾及到这么多。不过我同你发誓,要是你嫁给了我,我就再不娶别人了。” 燕晗用手使劲捏着缰绳,“可是你的家人不会同意的,我的姨娘见我嫁不出去,也很难过,所以我还是妥协,答应给你做妾,只是你以后去我的院子看我的时候,不要带着你的妻子,我会很难过的。”说着,燕晗眼眶一红,已经觉得心里难受,如同刀子割一样。 俞璋言道:“不会的,我再争取一下,若是他们还是不愿意,我大不了搬出去住,我买一个院子娶你,只娶你。” 听着俞璋言的话真心实意,燕晗停下来,静静的望着他,问道:“比我好的姑娘多的是,你为什么偏偏认准了我呢?” 俞璋言望着燕晗,眸中带起一丝深情来,“不知道,从见你的第一眼,就能将你记在心里,见的次数越多,心里的位置也越多,仿佛就像是前世今生已然定好的缘分,来这世上就是为了找你。” “可……”燕晗思虑一瞬,在咚咚乱跳的心里将话语梳理了一番,然后朝着俞璋言道:“我虽然不聪明,但是你的这番话,我也能听出是由心里说的。做人将心比心,我疼爱我的姨娘,也知道你必定敬爱你的父母,我不想因为我,而让你们闹出心结来, 我信你,也愿意听你的再等等,若你为我尽心尽力争取,哪怕最后不成,我也愿意妥协,但你心里,只能中意我一个。” 俞璋言听着燕晗的话,心有所感,伸手摸了摸燕晗的头发,肯定道:“我方才说搬出去娶你,总有些气话在里头,你放心,你一定会是我的妻,唯一的妻。” 燕晗听着,一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疑惑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呵呵。”俞璋言唇上扬起一抹笑来,“就因为,我是俞璋言啊。” 鹿鸣:十六 在马场上,吹着柔柔的春风转了一圈,燕晗听到大哥的呼唤声,便于俞璋言告了别,准备跟随着大哥回家去,可还未走出马场,便见遥遥的山坡那边,几个骑快马的人驰骋而来,边走着边听其中一人大声道:“大梁重文,男人们都去读了诗书,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赛马的时候将马骑的和骡子一样慢,没几个豪气的汉子,真是没什么意思。” 燕晗身旁的大哥王轩年远远听了这话,心里头还有点不高兴,哼了一声道:“魏国这几个皇子分明是来出使大梁的,看样子礼品带来了,规矩却没有带来。” 边听着大哥的话,燕晗伸着脖子朝着骑马而来的那几人看去,不似大哥那样义愤填膺,实话实说道:“这几人的马好,骑术也好,确实不假。” 燕晗大哥一听自己这笨妹妹竟为别人说话,刚要说道两句,却见不远处,刚刚与他们告别了的俞璋言迎了上去,同那几人说了几句话。 魏国那几人似乎认得俞璋言,态度显得热络,完全没有方才嫌弃大梁男子文弱时的模样,嗓门也不再扯的那样大,不知悄悄说了什么,一会儿爽朗的笑声都随着风传了过来。 燕晗远远地瞧着,不由得又多看了俞璋言几眼,最后准备调转马头,跟着大哥一起离开的时候,见那边随着一声口哨响起,俞璋言竟是和其中一人赛起马来。 两匹马如风一般疾驰而过,越是离近了,所到之处仿佛只留下了一片残影,马场上本就不多的人,开始纷纷退到一边观战,燕晗也入了神远远的看着,一时之间为两人精彩的骑术所惊叹,也终于明白上一次她和俞璋言比赛,分明也是俞璋言有意让她,才让她将绣球赢了下来。 极其快速的,两个人骑马绕过一个山坡之后,这边的人便看不到了,燕晗的大哥王轩年对赛马并没有多大兴趣,原本想叫了妹妹一起回家,却见妹妹正满心期盼的在那里看着,嘴里央求着,“大哥,等等,再等等。” 王轩年见妹妹看的入迷,也无奈自己这个妹妹不爱花花草草,不爱衣服胭脂,偏偏对这骑马的事情这么感兴趣。看着山坡那边已经不见身影的俞璋言,王轩年想着自己的妹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在他身边已然待不了多长时间,若是像大妹二妹一样嫁了人,再难有今天这样的场景了,于是也就圆了燕晗的心愿,在这里稍稍等上一会儿,等着让她看完这场比赛再走。 过了一会儿,两匹马自远处又朝着这边飞快地奔来,燕晗紧张地握着手里的缰绳,离的越近了,发现两人竟是并驾齐驱,不分先后。 这一场比赛平分秋色,到了终点之后,燕晗以为比赛要结束了,却发现俞璋言策马又是一圈,而魏国那边显然换了一个人,扬起马鞭便同俞璋言比赛了起来。 燕晗在马上焦急起来,不停地朝着身旁的大哥道:“这不公平,对方的马是生力马,璋言哥哥已经跑过一圈了,这样下去,他的人和马一定会越来越疲累,速度也会慢下去的,这场比赛不公平!” 大哥王轩年道:“既然这么比了,公不公平他定然也是知道的,他向来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至少比你我,比在场的许多人都要强的多,你不用担心他。” 听大哥这样说着,燕晗的心稍稍放下了不过片刻,便又开始提了起来,大哥并不喜欢骑马,便觉得一场比赛,无论怎么比输赢都无所谓,可燕晗心里却不这么觉得,虽然不能说有多么至关重要的意义,但是喜欢某件事物,一旦要做起来,便要十分认真的做,输赢都要当回事情。 过了一会儿,两匹比赛着的马又从远处朝着这边奔驰而来,燕晗伸着脖子看着,待看清了跑在前面的人,不由得欢呼了起来,没想到这一轮,俞璋言竟还领先了一步。 似乎是在众多欢呼声中,俞璋言独独听到了燕晗的声音,抬头朝着她这边看了看,便有些分了神。 燕晗赶忙捂住了嘴巴,却见俞璋言率先一步到达终点之后,魏国竟是又有一个人骑马出来。 这一下子燕晗心里又担忧起来,刚才俞璋言虽然赢了,但是两方实力并没有太大的悬殊,若是再跑第三圈,怕是弊端就会彻底显现出来。 正琢磨着,却听得围观的人一声惊呼,燕晗发现自己不过低头一瞬的功夫,竟是又发生了变故。 这一看,燕晗心里一紧,俞璋言的马不知踩到了什么地方,竟摔倒在了地上,将马上的俞璋言也重重的甩了出去。 燕晗心里关切,赶紧骑马跑过去,想要看一看俞璋言有没有摔伤,走近了,看着俞璋言独自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又朝着自己的马走去,竟是想要骑上马去继续比赛。 魏国那个接下来要同俞璋言赛马的人也停在了原地,似乎为了这场本不公平的比赛公平起见,在那里等着俞璋言一起出发。 燕晗赶紧过去拦住,将俞璋言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焦急又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 俞璋言摇摇头,“我没事,你放心。”说着往前走了两步,燕晗见他脚步不稳,分明已经扭伤了腿,便赶紧阻拦道:“你不能再比了,你和你的马已经跑了两圈,如今又受了伤,骑在马上再有什么闪失可就糟了。” 似乎燕晗说的这些俞璋言早已料到,安慰道:“没事的,你放心吧,我答应过跑完三圈比赛,就要说到做到。” 燕晗急了,“可是你不能再跑了!” 俞璋言刚要再说话,却被燕晗果断打断,态度坚决,言语却是带着几分委屈的哭腔道:“我不想让你再受伤,最后一圈我来替你跑,他们都换了三个人,我们换两个人也不是一件过分的事情。” 说着燕晗转身便骑上了绣球,不待俞璋言点头答应,过去朝着那魏国要比赛的男子道:“我来同你跑这圈,输赢都作数。” 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看燕晗,又看了看燕晗的马,哈哈笑了两声,“小姑娘,你的马是匹好马,可你行吗?” “行!”燕晗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我要是行,我便赢了这场比赛,我要是不行,你就赢了这场比赛,你比还是不比?” 对方听了,不由得赞叹一个姑娘家临到事上通身魄力,便也爽快点头,“既然你都说了,到时候可莫要哭鼻子。” 话音落了,随着两道马鞭声响起,两匹马儿朝着俞璋言方才比赛的方向飞驰而去,一开始燕晗稍稍落了些下风,可待跑出去一段,燕晗想一想已然受伤的俞璋言,便想着他这样努力,她也一定不能让他丢脸,于是将手里的缰绳握得更紧,全神贯注骑着绣球向前奔跑。 颇有灵性的绣球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意,撒开马蹄朝着前方狂奔而去,待赛程过了将近一半儿的时候,燕晗几乎已经与魏国那人并驾齐驱,就看这最后的冲刺谁能更胜一筹。 在终点围观的人远远的看着两人来了,一开始俞璋言比赛的时候还能发出几声喝彩,眼下看着燕晗一个姑娘家这样雷厉风行,一个个原本并没有抱有多大希望的心竟砰砰的跳着,凝神看着这场比赛,好奇燕晗究竟能不能扭转这场比赛的乾坤。 俞璋言站在那里,此时远远的看着燕晗,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自信风发,眼神之中除了宠爱,便是满满的赞赏之意。 她的光彩不过是被深宅大院,被人们传统的条条框框所掩盖,她是蒙了尘的璞玉,是这世上难得的珍宝,只是别人未曾发现而已。 这样想着,俞璋言唇上微微扬起一抹笑来,也庆幸别人没有发现,才有幸让燕晗一颗心里将他装下了。 说话间,奔腾的两匹马已经到了终点,两个人同时勒紧马绳,马儿的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几乎还是在同一条线上。 那魏国的男子下了马,似乎觉得这一场比赛格外畅快,爽朗的笑了几声,摇了摇头道:“跟个小姑娘比个平手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这场比赛就算我输吧!” 燕晗一听对方认了输,虽然多多少少有些胜之不武,但还是高兴的跑到俞璋言面前,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光芒道:“你看到没有?我赢了,我没有给你丢脸。” 燕晗说这话的时候,四周围观的人都已经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虽然说赢的有些牵强,但是毕竟二比三还打了平手,燕晗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姑娘,所以这场比赛说出去,也会觉得光彩。 俞璋言看着燕晗高兴的样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夸奖道:“你从没有让我觉得丢脸,相反,你是我的骄傲。” 燕晗听着俞璋言的话,一双原本就爱哭的眼睛又想要掉下泪来,从小到大许多人和她在一起都会觉得丢了脸面,连姨娘都只是担忧疼爱她,却从来没有说过她优秀的话,如今俞璋言竟说她是他的骄傲,这让燕晗觉得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鹿鸣:十七 燕晗和俞璋言在一起赛马的事情,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人们对燕晗这个傻姑娘也有所改观,许多在场的人提起来了,无不赞叹燕晗在马场上肆意洒脱的姿态。 然而,这对她的婚事并没有多么大的影响,并没有人慕名前来求娶燕晗,因为之前燕晗和俞璋言的事情在京都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如今一起比赛的还是他们两个,这无异于在人们心里将他们两个绑在一起,提起俞璋言,就能想起燕晗,说起燕晗,就能忆起俞璋言来,仿佛他们两个走到如今,不管家世各个方面合不合适,哪怕纠缠在一起是一段孽缘,也是有缘分的。 京都城里的人这么以为,京都城外的人可未必这么以为。 那曾经与燕晗赛过马的,来出使大梁的魏国皇子,便不认为燕晗就一定是要和俞璋言在一起,他欣赏大梁这个勇敢美丽的姑娘,便求了皇帝,将那骑马的姑娘赐予他做新娘,也好通过联姻,促使两国的关系更加和谐。 显然京都城里的八卦韵事,皇帝赵昭也曾有所耳闻,便刻意将太师俞成召到了殿前,问了问他的意思,结果那太师俞成认为促进两国友好,是比个人生死荣辱还要重要的大事,便举双手赞成,恨不能恳请皇帝即刻下旨,赐婚予燕晗。 皇帝未曾细细斟酌,便定下了这件事情,不仅如此,为了彰显大梁的诚意,生怕一个五品官的庶女配魏国皇子有些不妥,还下了一道圣旨,认下燕晗为义妹,择日以公主礼出嫁。 圣旨传达到府上的时候,燕晗正在为姨娘梳头发,手里拿着梳子,动作笨拙的挽了好几下,都没能挽出一个像样的发髻来。 匆匆被传到前厅里,一家子跪在地上接了圣旨,燕晗的梳子还握在手里没有松开。 皇帝认了她做妹妹,燕晗爹爹听闻了这件事情之后,激动的附在地上连着叩了好几个头,姨娘高兴的又哭又笑说不出话来,一家人都陷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当中,唯独燕晗心里有些不高兴。 她是被皇帝认做了公主,可皇帝不过是给她扣上个名分而已,她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更莫说有兄妹该有的情意,不光如此,圣旨上还说,要将她嫁到魏国去,嫁给那同她赛马的魏国皇子。燕晗眼下已经忘了那魏国皇子具体长的什么模样,只记得他骑着的那批棕色的马还算不错,且不管他的马比人好,还是人比马好,她嫁给他,便是不能和俞璋言在一起了,这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想着想着,燕晗又意识到,是不是她如果嫁到魏国去,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俞璋言了。于是,在全家的欢喜声中,燕晗的眼眶忍不住红了一圈,泛起泪花来。 得知了她要嫁到魏国的消息,二姐燕颖还专程从夫家赶回来看了她,成亲短短几个月,她那二姐姐已经有了身孕,虽然肚子还未曾鼓起来,但是走路的模样确是笨拙了许多,见了她,也未曾像那些生分的人一样磕头行礼说客套话,虽然神韵之中添了几分温柔,但是一开口了,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模样,带着关怀责备道:“你怎么净招惹些惹不起的?招惹个俞璋言还不算,这下子魏国的皇子都来了。” 燕晗撇了撇嘴巴,摇着不算灵光的脑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和俞大公子呢?就这么算了?” 燕晗难过道:“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的。” 她那二姐叹息一口气,无奈道:“皇命难违,他也没有办法。” 燕晗眼里的泪珠如豆子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闷闷的哭起来,这次二姐没有再骂她是爱哭鬼,只不住的安慰着她,说上一些享荣华富贵之类的宽心话。 和亲的事情不似大梁寻常的亲事那样,良辰吉日没有往后推上一两个月,而是随着几个魏国皇子出使大梁的日子结束,便要带着燕晗一同回到魏国去。 临到日子了,燕晗的姨娘要燕晗留在家里绣成亲要用的盖头,燕晗却是悄悄溜出了府去,骑马去找俞璋言,虽然她不聪明,但说不定俞璋言能想出什么好的对策来。 哪知见到了,燕晗急的想要掉眼泪,俞璋言却仍旧在忙忙碌碌的处理公务,仿佛她都已经被指婚到魏国了,他依然觉得不痛不痒。 燕晗生气,当即就和俞璋言拍了桌子,俞璋言看着燕晗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叫人将燕晗撵了回去,说什么公主大婚在即,和他在一起容易招人猜忌的气话。 纵然燕晗不算聪明,但是听着俞璋言这话,也听出了几分凉薄的意味,想着戏文里唱的负心汉或许就是他这样的,惹的起徐二那样的,惹不起魏国皇子,就干脆做了缩头乌龟。 心里难过,燕晗出门之后抹着眼泪骑上了马,一路上抬着袖子擦眼泪,一颗心被俞璋言伤的七零八落。 越想越难过,燕晗骑着绣球在人还不算多的街道上慢跑了起来,可跑着跑着,想起当初遇见劫匪,自己最无助的时候也是这样骑着绣球去找俞璋言的,那时候她是那么的信任他,怎么一转眼没过多长时间,竟闹成了这个样子。 走神间,燕晗便听得似乎有人朝着她大声呼喊,“姑娘,姑娘,让开!” 燕晗猛一抬头,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已然到了近前,那马车里的人掀着车帘,正有些吃惊的看着横冲直撞的她。 绣球下意识的躲闪,以为燕晗会像往常一样紧紧抓着缰绳,却不料燕晗因为心有烦事,莫说将缰绳抓紧,甚至都忘了自己此时骑在马上。 身体一晃,燕晗从马上跌了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再稳住身形,脑袋却撞在了街边小摊的桌子腿上,头昏脑涨天旋地转睁着眼睛看了半天,最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燕晗似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她又遇见了之前为她引路的那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说他是九天之上的神仙,回到黄泉找了许久,找到了她曾经遗落的一窍魂魄,并且给她带了来。 边听那邋遢老头这样说着,燕晗觉得自己周身一阵温暖,而后脑海里仿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可却又不曾留下什么,只仿佛梦中又做了个梦。 再醒来,燕晗睁开眼睛,发现她躺着的地方不是平日里所住的房间,赶紧坐起身来,看看四周富丽堂皇,是她从没有来过的地方。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燕晗便见一个太监装扮的人脚步轻盈过来,朝着她问道:“姑娘醒了?” 燕晗忆起街道上一幕,想来该是她昏迷过去之后,被撞了她的人带了回来。 那太监用有些阴柔的嗓音细声细语道:“皇上微服出宫办完事情,往回赶时马车撞了姑娘,由于宫中还有要事等着皇上处理,便做主将姑娘带回来了。” 燕晗点点头,开口道:“多谢公公。” 那太监看着燕晗,又道:“皇上让奴才等姑娘醒来,问问姑娘可是和惠嫔燕微娘娘认识,你们两个眉眼之间,像了七八分。” 燕晗一听,惊喜道:“认得认得,那是我大姐。” 太监一听,忙向燕晗行了个礼,笑呵呵道:“竟是王家小姐。”罢了,想起皇帝刚刚对王家三小姐的封旨,又不痛不痒的掌了自己一个嘴巴,笑着道:“看看奴才这嘴巴,还没有问问,小姐是不是朝和公主?” 一听这个陌生的名字,燕晗还愣了愣,想起之前所谓的册封,随即点头道:“应该是。” 那太监忙跪下朝着燕晗叩了个头,然后仿佛做了公主的是他,欢喜道:“那奴才这就自作主张,去通知惠嫔娘娘,您看怎么样?” “那真是太感谢公公了。” 燕晗高兴的站起身来,动了动才发现之前扭到过的脚踝处,竟是又隐隐的痛了起来,该是摔下马后,碰到了旧伤。 不消片刻,燕晗便被引着,穿过高高的宫墙,朝着大姐燕微的宫里去了,路过一处威严华丽的宫殿时,从门缝里朝着里面看了一眼,见院子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却不见一个宫女出入,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一点生气。 带路的太监悄声朝着燕晗道:“那是凤仪宫,是皇后娘娘住的地方。” 燕晗点点头,却见那太监面露惋惜,摇摇头道:“自皇后娘娘去了之后,这凤仪宫便空了下来,除了每日例行打扫的宫女,只有皇上来了。” 燕晗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只瞧着这诺大的宫殿动荡荡的,看着有些凄凉。 穿过长长的宫巷,燕晗终于到了大姐的宫里,原本看了那凤仪宫,还以为宫中所有妃子住的地方都那么冷清空荡,进去看看才放下心来,大姐住的地方,和她在娘家时的园子差不多,进进出出有丫鬟太监,收拾的不算华丽,但是清雅安静,似乎常有人来往,院子里的树荫下,未曾来的及收拾的果盘还摆了几个,大姐依旧是那副大方安静的模样,自那人去了之后,大姐好像所有的活泼和快乐,都一并跟着埋葬了。 鹿鸣:十八 一隔好几年,姐妹两个也没有想到竟是会以这种方式相见,燕晗高兴的扑上去,像小时候一样拉住大姐的胳膊摇晃着,高兴道:“大姐我想死你了!” 王燕微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三妹妹,也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一个惊喜,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看燕晗,见她手上脸上还有一点擦伤的痕迹,忙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伤到筋骨,怎么你一个人跑到街上了?没有人跟着吗?” “大姐我没事的。”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燕晗还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哪曾想这一转又扭到了脚踝,只得一瘸一拐寻了个位置坐下。 见自己的妹妹还是这个性子,王燕微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拉住燕晗的手,又细细看了片刻。“人长高了,也变漂亮了,只不过还是那样莽莽撞撞的。” 燕晗听着大姐的责备都觉得格外悦耳,撒娇道:“我这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边说着话,王燕微皱起了眉头,问燕晗的道:“你怎么会突然认识了那魏国皇子?竟会让他要娶你,你不经世事了,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让大姐放心的下?” 提起这个来,燕晗心里也不高兴,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前因后果同大姐说了说,谁知她那大姐思绪不在赛马上面,叹息道:“那俞公子我见过,是个高冷的人物,却也不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或许他想娶你是真,只不过拗不过两国的政治联姻罢了。” 燕晗道:“就算是这个原因,他也该跟我说清楚,不至于叫人将我撵了出来。” “他这么做是有些不好,但却也实在。你已经与魏国皇子定下亲事,若是成婚前有了不好的名声,就不仅仅你自己或者王家的荣辱了,这一点确实尤为重要,或许俞公子怕你不明白,才没有和你说明的。” 听着大姐为她细心的剖析这件事情,燕晗心里对俞璋言的责怪虽然没有那么多了,但仍旧觉得遗憾,两个人难道就这样有缘无份的错过吗? 叹了一口气,燕晗道:“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不尽人意的事情,原本我觉得大姐可惜,没想到落到我身上,也是这样。” 听妹妹燕晗提起她的事情,王燕微已经不像最初的几年一样,只要想起了念起了便会伤心不已,如今不过淡淡的,心如死灰而已。 有些事情不是她一人之力便能扭转的,于是王燕微转变话题,笑盈盈的看着燕晗道:“上一次见爹爹时问起你来,他还说你像小时候一样笨,都被先生撵出了学堂,眼下我瞧着你思绪活络,言语也层次有据,快要变成个机灵鬼了。” 燕晗挠挠脑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被马车撞了一下之后,脑袋里想什么东西快了很多,也清晰明了了很多,不像之前那样,说一句话都要想上半天。” 联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什么魂魄少一窍之类的,燕晗又补充道:“或许是因为皇恩浩荡,这一撞才将我的脑子撞开窍了呢。” 听妹妹这样一说,王燕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还未落下,便听着门口一道清朗中带着威严的声音道:“没想到朕撞了你,倒是撞出了一件功德。” 姐妹两个闻听了声音,朝着门口看去,王燕微起身行礼,燕晗也跟着行礼道:“参见皇上。” 皇帝赵昭进了院子,在石桌前坐下,朝着王燕微微微颔首之后,将目光落在了燕晗身上,看了一瞬才道:“你就是朝和公主?” 听到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哪怕燕晗如今脑子灵活,也反应了一瞬才点点头道:“是臣女。” 赵昭看着燕晗,“你抬起头来。” 燕晗一听,僵着脖子将脑袋慢慢抬起来,迎上了一双深沉冷酷的眸子,便又赶紧低下了脑袋。 王燕微见状,带着笑容上前道:“皇上,我这妹妹……” “朕知道。” 赵昭打断了王燕微的话,看着燕晗,想起马车撞上时,他掀开车帘看到的那幕场景,开口了,像是在同身旁的王燕微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透着几分悲伤道:“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和你这妹妹十分相像,像是对这世间懵懂无知,却又执着的坚守着自己的道理,她明明立在人群中,又好像没有和世人站在一起。” 这话燕晗听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大姐王燕微却是知道皇帝话中所指,感叹道:“我这妹妹,倒也确实是个样子。”说罢了,王燕微敏感的意识到情况有些微妙,又赶紧补充道:“不过燕晗永远都比不得皇后娘娘聪慧。” 赵昭将目光从燕晗身上挪向别处,沉凝了片刻,才吩咐道:“留她在宫里和你学几天规矩吧,毕竟是要嫁到魏国的,喜服之类的物件,也让宫里最好的绣娘赶做出来。” 王燕微行过礼,忙应下了此事,燕晗也为能和大姐在一起相处,而觉得开心不已。 赵昭并没有坐上多久,随身的太监便告知有大臣求见,赵昭走后,院子里只留了王燕微,细细看了看妹妹的眼神,也无奈感慨了一句,“确实有着几分相象,不过你是你,她是她,皇上最终还是能分清这个理的。” 燕晗对大姐的这番话不明所以,但是知道如果命运不可抗拒,她这辈子注定要嫁到魏国去,那她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能见一见疼爱自己的大姐,最后再回去看看姨娘,看看爹爹和兄弟姊妹,若是和亲那天临走时还能见一眼俞璋言,也算是圆满了吧。 如今她想的多,思虑多了,也能明白俞璋言的难处,到如今,燕晗只感谢俞璋言曾经在她遭人鄙夷嫌弃的时候对她肯定过,让她尝过甜蜜的滋味,已经知足了。 从此以后,或许各自嫁娶,两不相干了。 这个世界上令人费解的事情有很多,就比如燕晗自从做了那一场梦之后,觉得自己的脑袋灵活了许多,学什么东西或者是想什么事情,都比之前更加清晰明了了。为此,大姐还托人去庙里上了一炷香,感谢老天爷对她的眷顾,也期望她嫁到魏国之后,日子能好过一些。 短短数日匆匆而去,出使大梁的魏国人返程的日子到了,皇帝特意在皇宫里面设了宴席,为魏国的一众皇子践行。 宫宴设在后花园里,原本燕晗已经打算回到家去,好好的陪一陪姨娘,但是宫里人传话给燕晗说,魏国一直以来有个传统,就是在新婚的前几天,新郎官要亲手将自己最心爱的物件送给新娘子,以此作为两个人永结同好的定情信物,所以便让燕晗暂时留了下来,宫宴结束之后,再派人送回家中,和家人告别。 燕晗无奈,只好先留在了宫里,想着回去后她要和姨娘说上整晚的话,她这一嫁过去山高水远,说不定再也见不到姨娘了。姨娘说她已经被封为了公主,嫁到魏国后无论如何,也是会受人几分尊敬的,有这么一个身份在,也算是后半辈子有了依靠。 隆重热闹的宫宴之上,大梁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齐聚一堂,宴会过半,才有太监将燕晗叫了过去,准备接受那位魏国皇子赠送的信物。 到了众人面前,燕晗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过去给皇帝跪着行了礼之后,见那天与她赛马的一个人站了出来,看着燕晗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最后朝着皇帝道:“陛下,这,这不是我想要娶的那位姑娘。”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纵然是人生经历多场变故的皇帝赵昭,也一时愣在了当下。 那魏国的皇子朝着赵昭行了一礼,坦言道:“陛下,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曾说明是要迎娶和俞璋言公子在一起骑马的那位姑娘,却不是这位姑娘,或是因为当时大家都在意这位姑娘骑马赢过了我,所以才会将人弄混。” 燕晗听着,心里也是颇为意外,原本觉得晦暗无光的命运,仿佛一下子有了转折,听罢了这人解释,燕晗细细回想一番,开口道:“你是说俞璋若小姐?” 那魏国皇子点点头,“或许是的,那位姑娘同俞璋言公子一起进入马场,仪态出众面容美丽,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一定要将她娶回国去做王妃。” 这话说罢了,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了太师俞成,当初要将燕晗嫁到魏国去的时候,太师俞成便是支持声最大的那个,家国大义之类的话搬出来讲说了一通,如今对方看中的竟是他的女儿,怕是他就算心有不愿,也必须要坦然应下这件事情,毕竟自己种下了因,就要吞下结出来的果。 宫宴结束之后,人们纷纷议论起了这件乌龙的事情,燕晗坐着宫里安排的马车回了家去,一路上还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本哀哀戚戚惆怅了好多天,却不想竟是闹了一场笑话。 鹿鸣:十九 原本让家里人觉得光耀门楣的婚事忽然之间退了,这让燕晗的爹爹和姨娘一时间愁煞了心肠。 京都城里,因她被魏国皇子退婚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说三道四冷言冷语的人比比皆是,这个燕晗之前已经听的够多了,所以也不曾放在心上。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你风光的时候,真正为你高兴的没有几个,当你落魄了,翻过脸来幸灾乐祸的不计其数。 眼下,燕晗每日呆在家里,在照顾姨娘的间隙,时不时还到家里的书堂外,听着先生给家中的兄弟姊妹们上课,如今与之前不一样的是,之前不过是觉得无聊无趣,如今听着先生讲的内容简单明了,分明生动有趣的文章,不明白为何自己当初死活记不住呢。 俞家小姐俞璋若是太师大人的嫡女,出生本就高贵,哪怕不用皇帝册封什么虚名,嫁给魏国众多皇子之中的一个,也是绰绰可以了。不知太师俞成果真心有家国情怀,还是被自己之前大义凛然的说辞逼的无话可说,竟也十分痛快的答应了将女儿嫁去魏国,两国和亲这件事情,算是从此告一段落了。 燕晗本以为,皇帝为了和亲,才封给她公主的名号,如今和亲的不是她了,除了被退婚,皇帝还应该撤了她的封号,否则她这个无功之人,凭什么享受这么大的荣耀。 可燕晗等了几天,撤封的消息不曾传来,便耐着性子,又等了几天,最后等到燕晗自己一颗心里都觉得无所谓了,管它什么时候撤,全看皇帝心情欢不欢喜吧。 没过多久,在俞璋若跟随着魏国皇子回到魏国之后,燕晗没能等到皇帝撤封的圣旨,却是等来了俞家正式下来的聘礼。 俞璋言带着聘礼笑呵呵的进了家门,聘燕晗做他的正室妻子,婚期择日就定。 燕晗明白,她被封的这个虚名,帮俞璋言堵住了太师大人的嘴巴,太师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嫌弃皇帝亲封的公主身份地位配不上他的儿子,再者见儿子这般执着,又在宫宴之上见燕晗也不似传言中那般痴傻,反而行为言语落落大方,也就准许了这门亲事。 却原来荒唐折腾一场,竟是让俞璋言乘上了顺风船。 对于这门亲事,燕晗的爹爹欢喜不已,姨娘的一颗心也在低谷中一下子上了云端,当初俞璋言聘她做妾,爹爹和姨娘还万分同意,如今做正室妻子,他们恨不得即刻就将她送到俞家去。 对于和俞璋言的亲事,燕晗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因为别人的情绪或者什么原因就去贸然拒绝,想想京都城里适婚的男子,俞璋言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个,嫁给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燕晗心里还是会稍有芥蒂,在意当初她被指到魏国去的时候,俞璋言那事不关己,生怕所有牵连的态度,让燕晗觉得有些看不起。 可就像是大姐二姐说过的那样,两个国家的事情,他或许就是心里过分清明了,才这么容易妥协,若是他心有不甘,出言反对也好,自我颓废也罢,在朝政面前,仍旧渺小的如同一只蝼蚁。 经过两家人一番商议,婚事定在了五月十六,临成亲前,俞璋言再次委托她那大哥想要见上她一面,燕晗听了之后,只说忙着绣盖头,拒绝了他的请求。 成婚那日,燕晗顶着盖头在吹吹打打的礼乐声中上了花轿,沿街听着百姓们讨赏的道贺声连连在耳,骑马在前的俞璋言呵呵的笑声,隐隐也能传到燕晗的耳朵里。 下花轿,迈火盆,拜天地,一套繁杂的礼仪过后,燕晗便进了新房当中静静的等待着。 一直到了夜里,俞璋言带着几分酒气进了房间,将房门轻轻关上之后,朝着她唤了声,“小燕晗。”罢了,似乎觉得有些不合适,又唤道:“夫人。” 这一声夫人,听得盖头下的燕晗也想笑,但是却矜持着,没有笑出声来。 一柄通体翠绿的如意伸到盖头下面,绣了鸳鸯戏水的鲜红盖头被轻轻挑起,燕晗顺着逐渐敞开的视野抬头望去,见俞璋言通身红衣,更衬的公子如玉,倜傥风流。 俞璋言分明也是眼前一亮,与燕晗许久不见,相思情折磨的他苦不堪言,终于一切都定下了,他迫不及待要见她一面时,却又被无情的拒绝了,这让俞璋言感觉像是打了多年猎的猎手,明明看着猎物就在眼前,却是迟迟不能落网,不免惹的心头焦躁。 眼前的燕晗比之之前,仿佛更多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气质,眉眼五官分明还是之前的模样,只似乎神态之间,多了几分沉稳,更能勾住他的一颗心来。 “夫人。”俞璋言又唤了一声,似乎这个称谓,只有燕晗应下了,才觉得圆满。 “嗯。”燕晗极其平淡的应了一声,仍旧眼带笑意,静静的看着俞璋言。 俞璋言注视着燕晗的眼睛,这一刻仿佛等了前世今生那么良久,终于情难自持,低头吻上了燕晗的额头,吻在了长长的睫毛上面。 “夫君。”在一个吻即将落到唇上的时候,燕晗开了口。 “嗯?”俞璋言被这一声夫君,唤得一颗心都要化开,刚要接着吻上柔软嫣红的唇,却听燕晗道:“交杯酒还没有喝呢。” 俞璋言听罢,觉得交杯酒是应该喝的,于是起身去将桌上备好的酒水连着斟了两杯,递到燕晗面前。 燕晗伸手接住,轻轻笑了笑,与俞璋言挽着胳膊,泯下一口酒水。 交杯酒喝完了,俞璋言顺带着将房中的蜡烛熄的只剩了一盏,朝着燕晗道:“小燕晗,我们该休息了。” 燕晗面上带了几分羞色,看着眼前俞璋言少了往日的沉稳,有些迫不及待的模样,便没来由觉得有些紧张。 “我,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俞璋言此时正褪着自己的衣衫,见燕晗不好意思看,甚至将身子往一旁边躲了躲,便道:“你我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燕晗见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就朝着她靠近,仿佛只属于他的气息,一下子侵袭了她的每一根神经,联想到临成婚之前,姨娘提点她的那些羞人的事情,便忍不住脸上充血,语无伦次道:“我,我,我……” 俞璋言见燕晗紧张,笑着安慰道:“不要怕,你受了伤在破庙里那天,我都已经看过了,当时你信任我,如今你也要信任我,因为我是你的丈夫。” 这件事情不提倒还罢了,一提起来,燕晗霎时间忘了眼前的羞涩,想起之前丢人的事情,伸手捶了俞璋言一拳道:“你从那时候就对我耍心机,哄骗我将身体给你看,还将我抱回去给我的家里人知道,让我的家里人同意我嫁你也得嫁,不同意也得嫁,你果真卑鄙,满是心机。” 眼看被揭穿了阴谋手段,身为主谋的俞璋言却是仰头哈哈的笑了,“你现在才知道,怕是有些晚了吧。” 燕晗“哼”了一声,“我没能嫁到魏国,转过头来又嫁给了你,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俞璋言将脚上的靴子脱了,凑到燕晗身边嗅着淡淡的脂粉香味,身体随着她一退再退,直到将她禁锢的毫无退路,悄悄道: “耍些手段怎么了?我不妨告诉你,除了那一次,如今你能嫁给我,便是我耍了好长时间的手段。” 燕晗蹙着眉头不解,细细想了想整件事情,然后惊恐的捂着嘴巴,恍然大悟道:“难道?难道你和那魏国皇子串通好……” 听着燕晗的话,俞璋言摇了摇头,燕晗刚刚松下一口气来,以为是自己想岔了,却听俞璋言道:““串通”这个词语用的不好,我们顶多也就是商量而已。” 燕晗瞪大了眼睛,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新房里,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这可是欺君。” “这话说的严重了,当日那魏国皇子要求娶马场上遇见的骑马的姑娘,当时众目睽睽多人作证,我妹妹璋若可也是骑着马去的,而且同那皇子说的一样,是和我在一起骑马的。” 燕晗细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一番道理,便又疑惑道:“你与那魏国皇子认识?他为何会要帮你,将这件事情说的棱模两可含糊不清。” 俞璋言吻了吻的燕晗的脸,“我们是认识,彼此关系倒也不错,至于他帮我的原因,不是件有目共睹的事情吗?” “什么有目共睹的事情?” 俞璋言将燕晗的珠冠取下来,又悄悄将手伸到她的腰间。 “他想娶我妹妹,难道不得同我这大舅哥说上一说?” 燕晗的心思被忽然间知道的这个真相镇住,枉然不察觉自己的衣衫已经被俞璋言退了下来。 “璋若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拿妹妹去换呢。” 俞璋言看着暴露在眼前雪白细腻的身体,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声音都压低了几分。“他们两个怕是比我还要心急,巴不得赶紧将亲事定下来呢,原本以为会在皇上撤你封号的上面费些手脚,没想到却是要感谢皇恩浩荡了。” 察觉到一双温热的大掌贴近后背,正在悄悄地解她肚兜上挽的结,燕晗发现俞璋言已经得寸进尺,一张脸霎时烧红起来,伸手想要用力将对方推开,却发现已然落入陷阱,无可挣扎的被对方压在身下…… 鹿鸣:二十 那魏国皇子和俞璋若,说起来也是一件颇有趣味的故事。 大梁与魏国每年里都要互派使者来访,以增进两国友谊,说来也是巧了,从多年前开始,那求亲的魏国皇子当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便随着魏国的长辈来到大梁,并在马场之上遇到了正在学骑马的俞璋若,两个人从那里相识,互留了名姓,却也不懂感情,只当做是在异国他乡的玩伴。 到后来每一年里,那个皇子都会来到大梁,每次来除了送给大梁的礼物,还会精心准备一份个人的礼物送给璋若,两个人心有灵犀,每次都会在马场上相遇,说一说话,赛一赛马,讲一讲彼此这一年的经历和成长后,那个皇子才会心满意足的从大梁离开。 到后来出使大梁的机会,是那皇子同魏国皇帝一次次请求来的,以各种理由为借口,每次都要跟着队伍来到大梁,来见一见十分想念的璋若。 随着年岁长大,少年少女心里各自都有了心事,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不仅仅是最初时候的那样,爱情的种子开始在两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再见时眼眸之中,难免有了几分缠绵的意味。 他们这种状态,瞒过了整日被朝政牵绊的太师俞成,却没能瞒过年纪轻轻眼光毒辣的俞璋言,作为大舅子的俞璋言原本还不想妹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几次三番想要打散这对鸳鸯,可与那魏国皇子几次交道打下来,被对方的豪迈和真诚打动,竟是彼此生出了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然而这世上风水轮流转,俞璋言不仅没有打散别人的姻缘,还要央求着别人来完成他的心愿,这才有了联合出手的这一出联姻的戏码。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那位魏国皇子若是请求皇帝将俞璋若赐给他做王妃,为了两国利益友好,皇帝也必然是会同意的,若皇帝同意,俞家也须得遵从,可生长在俞家的璋若,却不想在皇帝的打压之下让爹爹和大哥应下她的婚事,想由心里让对方得到大哥的认可,得到爹爹的认可,所以便拖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同家里人说上一说,若是家人同意了,再将这件事情呈到朝堂,作为国事来议。 妹妹想的正直坦荡,奈何她那大哥腹黑刁钻,必须得用这么一出戏码来换,璋若哭笑不得,明白哥哥对燕晗用情至深,也同意这样做,因为由心里,她也想要大哥幸福。 燕晗后知后觉,才明白她是他们这场戏里面的筹码,不过却是已经晚了,她已经落入圈套,并且还对俞璋言这一番良苦用心觉得颇为感动。 第二日清早起来,燕晗便去给公公和婆母请安敬茶,到了跟前,发现她那身为太师的公公还好,毕竟官场上驰骋多年,面色始终端的泰然如常,而她那婆母就有些不情不愿,一双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哭过。 燕晗过去,用在宫中学过的礼仪下跪磕头,恭恭敬敬捧着一杯茶水,敬到公婆面前,言语轻柔,吐字清晰,不由得让公婆对她多看了两眼,有些意外儿子执意要娶得这个傻子,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傻。 一旁的俞璋言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下,发现燕晗不仅比之前聪慧机灵了许多,而且气质从容淡定,当得起正室夫人的牌面。 用过早饭之后,燕晗从公婆处回了自己的房间,俞璋言又是将她好一通夸奖,而后才吻了吻面颊,出了门去。 身边伺候的丫鬟,似乎也都对她抱有新奇,一开始以为是个会哭会闹的傻子,结果发现燕晗与别人并无两样,甚至比这府上的任何一个小姐都要亲切和善,于是渐渐的,丫鬟们也愿意过来同燕晗说一说话。 似乎身边的这几个丫鬟,都是她那婆母为她精心挑选的,她这院子里鸡毛蒜皮的事情,没到晚上就传到了婆母的耳朵里,而似乎听得了丫鬟们的夸奖,她那婆母的心也越来越放了下来,夜里的时候还让厨房里炖了汤给燕晗送来滋补身子。 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又听着滋补身子的话,燕晗没来由的觉得羞臊不堪,俞璋言倒在一旁笑的欢快,让燕晗多喝上几碗。 在俞家府上住了两夜,三朝回门的日子,燕晗同俞璋言一起骑马回了娘家,原本府上的人是为他们套了车的,结果俞璋言说骑马去,便从马厩里将他的马和绣球牵了出来。 当时燕晗见了绣球,还觉得十分意外,没想到嫁到俞家的除了她,还有她的马。 俞璋言及时纠正了燕晗的话,说他可堂堂正正只娶了她,并且承诺过只娶她一个妻子,别的女子休想,就是母马也不成。 燕晗听这话笑的前俯后仰,又开始念叨俞璋言心机深沉,当初大方的送了她马,却原来是要有一天,连人带马一并要回。 俞璋言对此供认不讳,且颇为得意。 到了家,姨娘已经等在了门前,主母仪态端庄也立在一边,见了燕晗之后亲切的嘘寒问暖,全然不像对待一个庶出的孩子。 俞璋言已经来过多次,朝着家中长辈恭恭敬敬行礼后,便跟随着去了燕晗的房间里住下,走到那养鱼的池塘边,还悄声朝着燕晗道:“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趴在那个大石头上,将那甲鱼的神态学的惟妙惟肖。” 燕晗一听,想起自己干过的这些事,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举起手来再捶上俞璋言一拳,却被她那姨娘瞪了一眼,只得老实了下来。 两个妹妹如今见了燕晗,也会规规矩矩的唤一声三姐,俨然少了以前捉弄嫌弃她的模样,不管之前有过什么对错,燕晗心里还是疼爱这两个妹妹的,或许她现在的心境和大姐二姐已然一样,一家的姐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会成为彼此的依靠。 大哥去年里生的小儿子已经可以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走上两步,见了燕晗,大嫂也会笑呵呵的教孩子叫一声姑姑,孩子还听不懂大人的言语,一双天真的眼睛懵懂友好的看着燕晗,满是笑意,惹的旁边的人也咯咯的笑了起来。 大嫂为孩子的聪明可爱觉得自豪,朝着燕晗道,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上次二姐燕颖回来,小侄儿就是朝着她这样笑的,不出两个月,二姐就坏了身子,现如今小侄儿又朝着她笑,怕是过不了多长时间,燕晗也会有了宝宝。 这话说出来,燕晗心里还震惊了很长时间,虽然大嫂不过是说了几句吉祥话,但是在燕晗心里才突然发现,她已经成亲了,且已经被俞璋言吃干抹净,接下来极有可能的事情,便是二姐一样挺着肚子了。 想到这里,燕晗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也再没了心思和小侄儿玩耍,回了房里,才和俞璋言说了这件事情,引的在外有着一张冷酷虚名的俞璋言哈哈笑了起来,简直直不起腰来,害的燕晗又过去将他捶了一拳,那黑心的俞璋言才假模假样的认了输。 新婚时光欢欢喜喜过了一个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生怕扰了他们新婚燕尔的兴致,可一个月头上,仿佛是掐算好了时间一样,一道降职的圣旨便传了下来,将原本仕途顺风顺水的俞璋言连降三级,险些成了个小小的衙差。 为此燕晗的太师公公暗暗发怒,将儿子叫到书房狠狠的教训了一通,婆母则嘴上安慰,实地里哭天抹泪。 燕晗不知俞璋言犯了什么错处,惹的皇帝这么愤怒,竟是连着罚了三级,还停了一年的俸禄。俞璋言却是拿着降罪的圣旨呵呵的笑着,连着夸了好几声皇上英明。 结合俞璋言的反应,燕晗在确认俞璋言没有被气疯掉之后,大概也琢磨出了点意味。想必是俞璋言和魏国皇子做的事情已然被皇帝察觉,但是出于某种原因,皇帝并没有撤了她的封号,但是皇威不可侵犯,便在俞璋言的官职上做了处罚以示惩戒。 其实这样一想,燕晗也放下了心来,想着若是皇帝一直安安稳稳的,她害怕有天塌了的那日,如今处罚下来明明白白,反而心里没有了担忧。用俞璋言自信风发的话道,不过一个官职而已,迟早会升上来的,燕晗也相信他足够优秀,迟早会在朝堂之上撑起一方天地。 皇宫之中,赵昭用油纸将做好的糖一颗一颗包好,放进箱子里紧紧锁上,侍卫廉疏进来,朝着赵昭行过礼,然后看着那细心包好的糖果,心头一片酸涩,静默一瞬,才开口道:“听闻陛下,将太师公子处罚了?” “嗯。”赵昭轻应一声,“臭小子,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心机。” 廉疏不解,“皇上既然知道,为何没有撤了朝和公主的封号,还默许了这门亲事呢?” 赵昭将最后一颗包好的糖放进腰间,望着那上锁的箱子,神思恍惚了良久才道:“她跟着我从没有幸福过,如今我有了能力,便想让哪怕有丝毫像她的姑娘,都过的幸福。” 鹿鸣:二十一 三伏天里,空气闷的如同蒸笼一般,燕晗坐在房中呆了片刻,又到凉亭里扇了一会儿扇子,在吃了几块水井里泡过的西瓜之后,才觉得稍稍缓过一些劲儿来。 伺候的小丫鬟匆匆跑了过来,火急火燎告诉燕晗,说是家里的二少夫人肚子痛,婆母早上便出去了,眼下家里没有做主的人,要燕晗赶紧去看一看。 丫鬟说的这个二夫人,燕晗知道是哪个,在她和俞璋言成亲之后不久,俞璋言一个庶出的弟弟也成了亲,娶的是京城某家官宦的小姐叫慧娘,成亲不到两个月便怀了身子,如今孕吐加上天热两重折磨,整个人便有点吃不消了。 燕晗一听,忙问道:“可去请大夫了?” “去了。”那丫鬟道:“夫人快去看看吧。” 燕晗听那丫鬟将话说完,已然起身朝着二房的院子跑去了,进了门去见大夫还没有赶过来,慧娘已经蜷缩在床榻之上疼的打起了滚,衣衫身子底下,已经沾上了血迹。 看着眼前场景,燕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忙叫了丫鬟来,吩咐道:“接着去请大夫,京都城里最好的大夫,多请几个。” 那在二房伺候的丫鬟一见燕晗来,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忙点了点头,找腿脚灵快的小厮去请大夫。 燕晗边往床榻边走,边朝着丫鬟又吩咐道:“再去找人将二公子找回来,要快。” 丫鬟点点头,忙又出去了。 燕晗过去,接过一旁边丫鬟手里的汗巾,为床榻上的慧娘擦了擦汗水,紧张的问道:“你,你感觉怎么样?” 年岁不大的慧娘听闻燕晗来了,一伸手拉住了燕晗的胳膊,哭着求道:“嫂嫂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燕晗忙安慰道:“你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 不大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夫身后跟着个小童挽着药箱进来,顾不得行礼,忙朝着床榻上的人看去。 燕晗赶紧退到一边,呼吸都拿捏的极轻,生怕扰了大夫的诊治。 过了片刻,大夫收回了诊脉的手,看了身后的小童一眼。 那学医的小童赶紧将药箱打开放到大夫面前,里面根根分明无数银针排列有序,被那大夫轻轻捻起,刺进了慧娘的穴位之中。 房中的闷热加上焦急,让燕晗觉得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但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只凝神看着大夫施针,观察着床榻之上,慧娘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大夫施了针,又忙开出了一道药方吩咐一旁的丫鬟跟着小童前去取药熬好,忙活了一番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大夫,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大夫。” 异口同声,燕晗和床榻之上的慧娘同时问出了这一句话。 大夫起身朝着燕晗和慧娘行过一礼,起身道:“二夫人身子骨孱弱,加上近来心情郁结,有些动了胎气,老夫开了药方,往后每日里按时服药,小心养胎,且不可大喜大悲,也能将孩子保住。” 燕晗听了,松下一口气来,谢过了那大夫,便叫一旁的丫鬟带着大夫下去领钱去了。 看看床榻上的慧娘,燕晗与她并不算十分相熟,进门之后慧娘时常伴在婆母身边,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少,眼下竟有些尴尬,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才赶紧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慧娘看看燕晗,眉目间少了以往的光彩,点了点头。 恰巧这个时候,一个丫鬟匆匆跑了过来,朝着燕晗和慧娘道:“二公子说手头有事,暂时,暂时顾不得回来。” 燕晗看着慧娘一双眼睛红红的,将头扭到一旁擦了擦眼泪,然后点点头,极其平淡的朝着那丫鬟应了声,“知道了。” 目睹过方才慧娘遭遇的痛苦,燕晗想起姨娘说过,女人怀孩子,若是稍稍有差池,便犹如鬼门关前走一遭,方才明明连她这个不甚亲密的人都觉得危险,那俞二公子又没在朝中有要职,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都不肯回来一下。 说话的功夫,大夫开的药已经被手脚利落的丫鬟熬好端了上来,三伏的天里,熬到浓稠的药似乎比平日里味道更苦更涩。 燕晗看着慧娘将熬好的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怀孕期间本就容易恶心做呕,被浓重的药味一熏,更是难受的险些将喝下去的全数吐了出来。 “我那里还有凉水里泡过的西瓜,很甜的,等我给你送过点来。” 说罢了,燕晗觉得自己这话似乎说的有些不合适,慧娘刚刚遭了这么一次罪,怎么能吃寒凉的东西呢。 一旁喝下药的慧娘听着,看看燕晗,一双眼睛又红了,张张口唤了声,“嫂嫂。” 燕晗微微一笑,“你想吃什么?我找人去做。” 慧娘摇了摇头,“多谢嫂嫂,不用了,我想自己躺一趟。” “好。”燕晗看看慧娘额头上全是汗渍,被褥身上也沾染了血迹,想来是要换一换的,便起身出了门去,走到门口,又吩咐二房的丫鬟,若是有什么事情,可随时去找她。 丫鬟谢过燕晗之后,燕晗便自己回去了,经这一闹腾,坐在廊下与慧娘的房中一比,也倒不觉得那么闷热了。 什么东西到达了一定的顶峰之后,就会适得其反慢慢改变,就像水满了会溢,月圆了会缺,白日里闷热极了,到晚上就变了天,下起雨来。 俞璋言满身水渍进了房间,不管有没有丫头在,先抱住燕晗亲了一口,燕晗一张脸红透,一拳捶在了俞璋言的胸膛,惹得俞璋言感叹道:“怪不得成亲之前多人劝我说你凶悍,却原来果真凶悍。” 燕微为他找来干净的衣衫,嘟囔道:“那你可以好好想想,和离我也同意。” 俞璋言将身上的衣衫换下来,赶紧道:“可不敢,为了娶你我跟老天爷发过誓的,可怕遭了雷劈呢。” 正说着,外面哗哗的雨声中,轰隆一道雷声落了下来,房间里在静了那么一息之后,“噗嗤”一声,燕晗没有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俞璋言也颇为无奈,从窗子里往外头瞧了瞧道:“看到没有,灵验着呢。” 燕晗原本已经笑过了,俞璋言这话一说,又逗的燕晗笑了起来,眼里都笑出泪来。 两个人闹腾一番过后,燕晗同俞璋言说了今天慧娘动胎气的事情,俞璋言也颇为无奈,只赶紧撇清关系道:“我那弟弟花心,同我可没有关系,我当初最烦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处心积虑和我说话,他却巴不得钻进女人堆里。” “哼。”燕晗对于俞璋言的开脱有些不大赞成,“我看你也是个好色之徒,不过应该感谢母亲大人管教有方,你才不敢乱来。” 俞璋言违心夸赞道:“夫人英明,全天下你最英明。” 受此夸奖,燕晗心中倍感荣幸,回忆起慧娘那遗憾的眼神,朝着俞璋言问道:“要是我有危险,你会回来吗?” 俞璋言十分自然道:“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燕晗穷追不舍,“若是有了呢。” 俞璋言看看燕晗,捏了捏她的脸,“你若是有危险,就是刀山火海阻拦着,我都会赶到你身边的。” 燕晗一听,心里头甜蜜不已,刚想告诉俞璋言她也一样,却被忽然袭来的吻将话堵在喉间,转而换成了断断续续的低吟婉转…… 第二天里,雨过天晴,天气稍稍凉爽了一些,燕晗坐在廊下吃着西瓜,忽然想起了慧娘那边,便朝着身边的丫鬟问了几句。 小丫鬟年岁不大,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好奇的时候,显然也已经将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打听了一番,见燕晗问起,便道:“昨夜里二公子一直没有回来,二夫人一个人躺在床上难受了整晚。” 燕晗听了,觉得嘴巴里的西瓜吃着好像都没有那么甜了,便吩咐丫鬟道:“你找个没有泡过冷水的西瓜,给慧娘送过去。” 说完,见丫鬟下去准备西瓜了,又道了声:“准备好了叫我,我也去。” 带着西瓜去到慧娘房中的时候,燕晗发现婆母也在,打过招呼之后,便又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与俞璋言成亲时候,她那婆母虽然不太喜欢她,但是也并没有多么讨厌,只每次都冷冷淡淡的,不苛责,也不显得亲密,如今倒是朝着燕晗笑盈盈的开了口。 “燕晗啊,昨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幸亏有你在,不然慧娘可就要出事了。” 燕晗觉得自己并不曾做过什么,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大夫将病治好的,我也没做什么。” 婆母感叹一声道:“幸亏你派了好几个人去请大夫,我听说最开始丫鬟叫人去请的那个大夫路上扭了脚,耽搁在了半路上,若是没有你请的其他大夫来,可就要出事了。” 燕晗一听,歪打正着竟还做了一件好事,也因此欣慰,若是昨天大夫没有来,她眼睁睁看着慧娘痛苦没了孩子,一条命也难保,心里必定也会不好受的。 鹿鸣:二十二 燕晗知道平日里婆母对她不甚喜欢,反倒是喜欢慧娘多一点,所以燕晗只安安分分在自己的院子里,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会抱有目的过去刻意讨好,唯恐碍着婆母的眼睛。本以为她们之间这种关系会一直这样不冷不淡的延续下去,却因这忽然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婆母和慧娘对燕晗心里有了改观。 在这方面,婆母表现的更为直接一些,愿意同燕晗说说话了,有了好的东西,也愿意给燕晗一些,慧娘则表现的稍稍淡薄,虽然望着燕晗的时候,少了之前虚情假意的微笑,但是如今眼神之中,倒满是真挚了。 或是因为身体不好了,慧娘每日待在房中,身体气色稍好一点了,才会到树荫下坐上一会儿。 同是嫁到这个家里的媳妇,燕晗见她不像之前那样虚情假意的笑了,也喜欢常常过去坐上一坐。 昨日里俞璋言给燕晗带回来不少稀罕的干果,说是远方的一个朋友托人捎来的,燕晗见果子多,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干脆一早上带着,去给慧娘送了一些。 进门的时候,燕晗见慧娘一个人正在院子里坐着,呆呆的走神,见她来了,才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后又沉默不语了。 燕晗将干果拿给她,没说上几句话,打算要走的时候,却忽然被慧娘唤住了脚步。 “嫂嫂。” 燕晗回过头,想着平日里慧娘从未有过什么事情找她,便一时有些紧张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慧娘摇摇头,看着燕晗道:“多谢嫂嫂了。” 燕晗笑笑,觉得这或许和往常一样,不过是一句客套至极的礼貌话,并未放在心上,转身就要走时,听见慧娘道:“不想我落到如今田地,肯来看我的,竟会是嫂嫂。” 燕晗扭回头去,朝着慧娘实话实说道:“我也不过是闲人一个,在这府里无聊罢了。” 慧娘抬头望着树上被风吹动的叶子,音色里带了几分孱弱,“出嫁之前,阿娘教我到了夫家府上,要记得为自己和娘家争取利益,虽然我们是二房庶子,也要讨好婆母,不能事事都让嫂子占了去。” 立在原地,静静的听着,燕晗知道其实慧娘一直以来,多多少少在婆母面前说过她的不好,但燕晗觉得她自己也果真不好,才没能得了婆母喜欢,所以从没有争辩过什么,想着哪个后宅的妇道人家在一起,不得同别人说道几句口舌,慧娘不过是落了俗套而已,没有当着她的面排挤,燕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到底是一家人,和气比什么都强。如今,却是听慧娘亲口说起了这件事情。 慧娘见燕晗不惊讶,也不言语,仿佛她所说的这一切,本就是燕晗所知道的,这一次让慧娘觉得自己在燕晗面前,更像是一个小门小户的跳梁小丑,凭白表演了半天,别人却从未放在眼里。 “大哥是府上的嫡长子,又在朝中身居要职,他自己的亲事,父母尽量顺着他的意愿来,可二房却是庶子,家里给他定下的亲事,他也只能接受,我知道其实他并不喜欢我,甚至相处下来,有些讨厌我。” 燕晗亲眼见了慧娘动胎气那日,她派人去通知,二弟确实不曾回家,甚至夜里都没有回来,凉薄之意,让燕晗都有些吃惊,但是面对慧娘,燕晗还是劝慰道:“说不定,果真是二弟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并不是不记挂你。” “嫂嫂不用安慰我,别人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最清楚。” 燕晗觉得自己嘴巴从小就笨,哪怕现在不那么傻里傻气了,却好像也没比别人精明多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了。 慧娘低下头,伸手抚摸着自己小腹的位置,神情失落道:“如今我自作孽,娘家阿娘怪我拴不住丈夫的心,不能给娘家带来利益,见了我只有责备,或者教我一些不算光明的手段争抢好处,丈夫嫌弃我虚伪势力,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婆母是一府的主母,她对我的关心只不过是一个主母份内的事情,看过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了,如今我这个模样,说不了好听话,做不了投机取巧的事情,竟只有你来看看我了。” 燕晗望着慧娘短短几日已然消瘦的脸,静静道:“人往往没有什么,才会去争什么,我之所以从不同你计较,是因为我有的,别人永远都抢不走。” “我很羡慕嫂嫂,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你,大哥也是将你放在心里的。” 提起俞璋言,燕晗不由得笑了笑,“人都是将心比心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二弟是花心了些,但听璋言说,他也不尽然是个无情的人,说不定,会回心转意的。” “那倒不必了。”慧娘道:“往后我有了孩子,心里便有了寄托,只要孩子能健健康康生下来,平平安安长大,我愿意常伴佛前,一辈子青灯为伴,也好。” 身为事外人,燕晗多劝无用,只又道了一句,“万事想开。” 慧娘朝着燕晗点点头,默不作声了。 回到房中,燕晗发现俞璋言竟然在家中,惊奇道:“你怎么在?” 俞璋言无奈又委屈道:“你忘了我今日休沐,早上吃了饭便将我一人撂下出去,如今还问我为何在家。” 燕晗道:“那你为什么不找你的那些朋友喝酒去,赖在家里做什么?” “我想带你出去骑马。” 以前的时候一听骑马,燕晗总会高兴的赶紧跟着出去,可如今听了俞璋言叫她骑马,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最近感觉没什么精力,身上也没有力气,不去骑马了,你自己去吧。” 俞璋言关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不用不用。”燕晗拿起桌上一块儿凉水冰过的西瓜咬了一口,“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吃口凉的东西,感觉好多了。” 俞璋言忙将面前的西瓜全数推到了燕晗面前,“那你多吃些,我去习武的师傅那里看看。”说罢了,似是有些后悔,又叮嘱道:“也不许吃太多,小心吃坏了肚子。” 燕晗点点头,见俞璋言出去,吃完了一块儿,觉得嘴巴和心里都是舒坦的,于是忍不住又拿起了一块儿,一块儿接着一块儿,直到将面前的西瓜都吃净了,才觉得心满意足。 夏日里天气又闷又长,燕晗午后睡了一觉起来,便觉得腹中隐隐作痛,想起自己或是因为自作孽吃下的西瓜太多,凉到了肠胃,可能躺一躺也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燕晗觉得腹中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倒了杯热水喝下也还是不见好转,于是无奈,便叫丫鬟请了大夫来看,说来也巧,来的大夫还是之前给慧娘诊过脉的那个。 一听闻府上有人肚子痛,那大夫匆匆赶来,进了燕晗的房间,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屋子,朝着丫鬟确认一遍,才去给床榻上的燕晗诊脉。 手指搭在脉上,燕晗看着老大夫的眉头蹙起,又慢慢舒展,然后再蹙起,又皱了起来,原本生怕扰了大夫诊治,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夫,我不过是贪凉吃坏了肚子,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吧?” 大夫闻言收了诊脉的手,呵呵笑着起身朝燕晗道喜,“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燕晗听了,脑袋懵了一下,而后觉得腹中还隐隐有些作痛,想起前些日子慧娘那触目惊心的模样,紧张道:“那我肚子疼,孩子是不是也有危险?” 大夫道:“夫人宽心,夫人身体根基好,肠胃寒凉稍稍调理便好了,不会影响小公子的。” 燕晗放下心来,又道:“那您为何方才诊脉时那般神情呢?” 大夫呵呵一笑,“倒是要向夫人讨两份赏钱了,夫人的脉象,该是双生之象。” “什么意思?”燕晗听着,脱口一问,问罢了,恍然明白过来,一张脸霎时红了起来。 大夫这最后一句话,恰巧被进门来的俞璋言听在耳朵里,赶忙高兴的过去看看燕晗,不知道是该抱抱还是哄哄,而后又从怀中掏出个不小的银锭子塞给那大夫道:“多谢大夫报喜,以后有劳常来看看了。” “自然自然。” 那大夫收了银子欢欢喜喜的离开了,留了俞璋言在房中,高兴的嘴巴都已经合不上了。 燕晗看着他,也跟着笑了半天,才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丫鬟跑过去告诉我你肚子疼,我便赶紧回来了。” 燕晗一想,上次慧娘出事,她便是带着身边的小丫鬟去的,如今倒是学到了,自作主张就去通知了俞璋言。 “大夫都说了,我身体好,没事的,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 “怎么能不大惊小怪!这可是件大事。”说着,俞璋言伸手一把将燕晗抱进怀里,抵着她的头发欢喜道:“是你要做娘亲,我要做爹爹的大事。” 鹿鸣:二十三 吃西瓜闹了一次肚子,燕晗便不敢再吃了,在闷热的天气里遭了罪,一开始只忍受着热,到后来又开始吐了起来,尤其不能沾染一丁点的荤腥,吃上一口,仿佛就能吐出半条命来。 这可愁煞了俞璋言,这件事情他偏生帮衬不了,燕晗这么一个不娇气的人都被折磨成这样,可见受的是怎样大的一场罪。 精神稍好一点儿的时候,燕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是无聊了,便又去了慧娘那里。经过一段时间调养,慧娘明显比之她要强了不少,最起码能吃下一些东西,人看上去神情淡淡的,少了之前故作积极的热情,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淡泊温柔。 慧娘见燕晗遭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先是惊讶一番,又同燕晗分享了一些自己的经验之谈,各种方法要燕晗回去试试,看能不能缓解。 说着说着话,燕晗言语之间无意提起了俞璋言,慧娘听着听着,眼眸之中露出羡慕之色,忽然朝着燕晗道:“昨天他回来了,我自己搬到了偏房里,没有说几句话,果然他清净,我也心净了。” 燕晗拍拍慧娘的手,“先不要想别的,眼下养好自己养好孩子,比什么都好。” 慧娘点点头,叹息一声,静默了片刻后,又朝着燕晗说起了关于孩子的事情,连孩子出生要用的东西也议论了一番,张罗着提前准备。 伏天过了之后,天气转凉进入秋天,燕晗的小腹有了微微的隆起,若不细看,发现不了什么,不过好在孕吐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清爽的天气,也让燕晗觉得周身舒坦不少。 在这期间,燕晗回过一次娘家,正巧遇上二姐也回去了,曾经直爽泼辣的二姐燕颖身形已然圆润了不少,说起家中后宅的琐碎事情时多了几分无奈,可说起孩子,又满目温情怜爱。 姨娘的身体好了许多,见女儿过的幸福,心里背负了多年的重担终于卸了下去,只要女儿好,比什么都重要。 主母仍旧是和和气气的模样,爹爹也再没有朝着她拍过桌子,两个妹妹如今嘴巴甜糯,也开始追在她身后叫姐姐。 不管以前经历过什么,日子过的怎么样,人要往好的方向看,亲人的心里对她,或者她对亲人,总归是满怀感情的。 燕晗有时候觉得,也不知是不是她上辈子做了功德,今生过的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有时候忆起曾经遇见的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想起对方在梦中似乎说过,人生在世平平妥妥,是她用苦渡几劫修炼千百年的灵根换的,若是那样,燕晗觉得也值,不管用什么换,身边在乎的人平安喜乐,比什么东西都要珍贵。 回到俞府中,燕晗路过慧娘的院子时,本想进去坐一坐,但瞧见俞璋言那二弟也在,便又悄声回去了,并没有进去打扰。 燕晗知道,近一两个月来,那二房弟弟明显也发现了慧娘的改变,虽然不喜欢慧娘之前争名夺利的模样,但是卸下伪装真正的慧娘,明显更能吸引住丈夫的目光。 俞璋言曾经说过,他那二弟花心,不过是没有遇见让他收心的人,若是遇见了,会像他一样专情。 为此,燕晗还多次逼问俞璋言,是不是遇见她之前,他也是个花心大萝卜? 以前的时候燕晗心思不灵活,总被俞璋言又哄又骗牵着鼻子走,如今全然已经从之前落入他的圈套,变的可以成功反将对方一军,并将俞璋言问的百口莫辩,有言难明。 一开始的时候,俞璋言吃过几次苦,只能毛手毛脚转移燕晗的注意力,将许多难以解释的话含糊过去,如今燕晗有孕在身,动手动不得,动嘴又不敢硬生狡辩,只得不住的对着某棵树某只鸟来发誓,好证明他的清白。 怀孕到了六个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十分寒凉了,燕晗身体也跟着笨重起来,肚子似乎比怀孕早一些的慧娘还要大的多。 如今的慧娘眉眼之间渐渐生动了起来,燕晗知道慧娘还没有搬回正房,不过那二房弟弟却是搬进了慧娘的房间,燕晗瞧着对方死皮赖脸的样子,竟和俞璋言这做大哥的一模一样。 且不管别人过的怎么样,燕晗知道别人的生活,过的冷热酸甜只有别人知道,她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太过上心。 头临产之前,俞璋言那里倒是忙了起来,整日里早出晚归,饭菜都吃的极其凑合。燕晗曾听闻,说是当今皇上有心禅位,正在将朝中大事,妥善的安排下去。 燕晗好奇,悄悄在夜里问过俞璋言,俞璋言却说,跟几年前京都城里太后被杀,祭星台上那场伏妖大典有关,不过具体情况,余下的人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场风波之后,皇城之中的凤仪宫便空了出来,皇帝孤身一人,成了孤家寡人。 过了年关之后,慧娘有了早产的迹象,早早就请了稳婆和大夫守在府中,以备着要紧的时候派上用场,后来,也幸亏是早早有了准备,慧娘生下孩子犹如死里逃生,血水一盆一盆的从屋里端出来,大夫几次都摇头叹息,好在最后福大命大,老大夫经验丰厚,才将慧娘一条命从鬼门关夺了回来。 燕晗进了慧娘院子的时候,俞璋言那二弟正跪在院子里哭泣,不停的扇着自己的嘴巴,吓的燕晗还以为慧娘遭了劫,赶紧过去才听见那二房弟弟是在忏悔,发誓今生今世要对慧娘好,永不相负。这让燕晗不禁感叹,这兄弟两个都爱发誓,不过明显这弟弟比俞璋言那大哥胆量要大,是对着老天爷发誓,而不像俞璋言,花花草草,连水池子里的王八,都能对着发一通誓。 至于慧娘能不能重新接受自己的丈夫,那便是她自己的事情了,不过好在母女平安,比什么都好。 或许是在慧娘院子里接了喜气,没过多长时间,燕晗也闹腾着要生了,俞璋言被关在门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几乎要将门前的台阶踩烂,至于他有没有跪在院子里朝着老天爷发誓,燕晗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俞璋言请了宫里的御医到了府中,生怕她生这胎双生子有什么意外。 过程确实痛苦无比,但是好在老天保佑,两个孩子顺顺利利的来到了这个世上,从此燕晗有了属于她和俞璋言的一儿一女,有了彼此共同的牵挂和希望。 孩子生出来之后,俞璋言第一个冲进了房间,第一眼并没有看孩子,而是好好的看着床榻上的燕晗,一双眼睛红红的,燕晗认识了他这么长时间,从没有见他哭过或者软弱过,只今天为了她,是头一遭。 两个孩子斤两都不算大,但是好在健健康康,哭声此起彼伏,做哥哥的声音嘹亮,妹妹稍稍弱些,但也精神十足。 为此,燕晗的婆母甚至激动的流下了眼泪,望着两个孩子又是哭又是笑,一向端庄大度的人,话都有些说不清晰了。 原本在这个家里,最是不喜欢燕晗的,就是做太师的公公俞成了,虽不至于同个妇人一样和燕晗斤斤计较,却对燕晗做的任何事情都抱以冷眼,但是眼下则不同了,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在燕晗的院子前徘徊了良久,才终于进了门去,见了两个孩子,平日里正经严肃的眉眼,都笑的飞扬了起来,手忙脚乱,抱着一个看着一个,恨不能两个都抱进怀里,怎么看都看不够。 燕晗也是这样的感觉,看着两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有了,心中的一切烦恼都可以抛下,也能理解姨娘的心情,她或许以后也会和姨娘一样,和这世上万万千千做娘亲的人一样,儿女幸福安康,就是这辈子最大的期盼。 在孩子哭哭闹闹欢欢笑笑中,燕晗看着孩子长大,也接受自己逐渐成熟,或者以后慢慢老去。 俞璋言这个做父亲的,心思俨然比燕晗要多的多,疼爱两个孩子之余,还要忙着和孩子争夺妻子宠爱,无端总觉得有了孩子,燕晗冷落了他,他的地位被两个小兔崽子给挤了下来,且复宠艰难。 燕晗对他这个想法觉得颇为无语,每次都忍不住说上俞璋言几句,谁知说过之后,对方心里浓浓的醋意,反而愈发浓重。 而俞璋言向来心机颇深,觉得对付两个争得了母亲宠爱,且朝着他骄傲自得的小兔崽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过几年,让燕晗再生一个。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燕晗看着两个小小的人儿,从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再到迈着小腿进了书堂,每一天每一个画面,都让燕晗觉得充实而富足。 声起了,白发苍苍的先生先念过一遍,而后细心讲说了词语用意,接着,学堂外的燕晗听着几道稚嫩的声音错落不齐反复念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三尾狐 若说太行山里最是风骚撩人的妖,莫过于三尾狐狸姣姣了,纵然面容生的及不上那草包乔阑,但是床榻之上,最懂男人情怀。 几百年来,修行苦闷无趣,姣姣觉得最能解忧的事情,莫过于耳鬓厮磨男欢女爱了。 林子里诸多妖都垂涎于她,姣姣利用自己的美色,换取强大的妖对她保护,也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姣姣觉得,她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像一株攀援的花儿一样,无需自己用力生长,依靠着别人照样可以不断向上,见到阳光。 第一次遇见青蛇的时候,姣姣正在湖里洗澡,衣衫脱了精光,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正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梳理着长长的头发。 青蛇那时刚被老阑杉训斥过一番,满心里火气无从发泄,便独自到了湖边,将手中的石头捏的稀烂,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姣姣觉得有趣,一直以来林中的妖都暴力妄为,极少有青蛇这样,明明心中不快,却在极力隐忍,姣姣从他眼中看出了不甘和愤怒,知道他的将来,一定不会像个寻常的妖一样平庸。 看了片刻,瞧着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平静,仿佛遇到的所有的不快,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娇娇觉得格外有趣,青蛇和他的一切,犹如这世上最深的涡流,牢牢吸引着她的眼光。 或许在某些方面,姣姣觉得自己和这青蛇一样,明明谁都没有放在眼里,还在忍受着周围的一切。她许多年来跟过很多妖,或强或弱的,哪怕她做着最顺从的姿态,却从没有真正对谁由心里屈服过。 本是同类性格,姣姣一眼便看穿了青蛇。 从湖水的角落里现出身来,姣姣朝着青蛇走去,瞧见他目光惊讶,又无动于衷,更是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度。 到了潜水处,姣姣从湖里站起身来,腰线以下泡在水里若隐若现,腰部以上,尽数展现在了青蛇面前。 姣姣知道,她的身体丰腴美好,这世上没有男人能抵挡的了她的诱惑,青蛇定然也不例外。 可事情的结果,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青蛇抬眸看了她片刻,眸中分明染上了欲色,却又强行压制了下去,起身离开了湖边。 姣姣穿上衣衫呵呵的笑了,猜度着,或许青蛇如今心中还在忌惮那老阑杉,怕任性妄为被别人看穿伪装的脸面。 姣姣知道,如今那老阑杉的寿命已然近了尾末,下一任妖王乔阑胆小懦弱,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将来的太行深山,一定会有青蛇的一方天地。 似乎在青蛇身上,姣姣往日准确的判断永远会出现偏差,老阑杉终于死了,他的女儿果真是个废物,一事无成,而姣姣以为青蛇至多会乘机占有太行山的一席之地,却不想他手段凶狠毒辣,很快便将整个太行山都占为己有。 为此,姣姣还捧着一株几百年的灵芝,迈着妖娆的步子,去为青蛇道喜,如今的青蛇眼眸之中再没有了隐忍,他嗜血和冷酷的一面,彻底暴露了出来,见了她,似乎也想起了当初在湖边,那明目张胆的诱惑。 当夜,青蛇便将她留在了身边,从此她姣姣,成了专属于青蛇的姣姣,与以往不同的是,姣姣躺在青蛇身边,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不想再离开,一辈子这样也挺好的。 那之前一直霸占着姣姣的蟾蜍,见姣姣跟了青蛇,觉得折了颜面,便找到青蛇面前挑衅一番,姣姣看着青蛇杀了那只蟾蜍,将它的尸体彻底撕碎,喂了那些青蛇培养出来的,只知饥饿毫无心智的妖物。 姣姣咯咯的笑着,看着,觉得青蛇才是她心中的霸王,她的人和心,都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与那些懦弱胆小的妖不同,青蛇是强大的,危险的,更是她难以掌控的,她心里有了青蛇,可青蛇的心里,却并没有她的位置。 青蛇的身边从不缺貌美妩媚的女妖,可那些妖在青蛇的心里,和她一样,不过是个用以消遣的玩物,但是姣姣察觉的出来,林中有个女妖,在青蛇心里与她们都不同,就是那个草包妖王,乔阑。 但是令姣姣琢磨不透的是,若说青蛇喜欢那草包,却不见他将她捉起来占有,并且几次三番蠢蠢欲动,想要将其斩草除根,若说不喜欢,青蛇又听不得别的妖当着他的面咒骂乔阑,甚至有个妖对乔阑起了杀念,还被青蛇一口吞下,尸骨无存。 或许,这是一种极其茅盾的情感,连青蛇自己都难以明白。 可姣姣却难以忍受,这世上在青蛇心里,会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偏要靠近了,看看那草包到底哪里与众不同,看看是什么地方她没有,却又恰巧吸引着青蛇。 几次三番挑衅下来,姣姣发觉,那草包胆小懦弱,大几百年下来,修为比之她这懈于修炼的还要浅薄,但是有一点,确实她没有,姣姣心中嫉妒不已。同样弱小,她想方设法靠着身体才能在这林子里立足,而那乔阑却被父亲保护的良好,甚至于只要那草包老老实实不危及青蛇的地位,青蛇也会将她保护的很好。 乔阑的天真干净,是她姣姣许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的。 尽管心中对那草包厌恶,但是姣姣仍旧没有敢实打实的动过杀掉对方的念头,并不是她心底仁慈,而是由心里,她也忌惮青蛇的实力。 经过一番整顿,太行山里没了青蛇的对手,青蛇便将目光放到了太行山以外,姣姣心惊,却原来青蛇的目标,远远不止一个太行山,他要的,要做的,还有更多更多。 青蛇带了许多的妖出了山林,前去屠杀世上的凡人,血洗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像世上众人将动物圈养起来,然后屠宰烹食一样,吃掉了许多许多的人。 姣姣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无法与青蛇的野心抗衡,在青蛇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最终,处罚还是到了,高高在上的仙郡,可以默许世人斩杀妖魔吃掉不计其数的动物,却不允许妖出了林子,去残杀凡人。 与仙郡第一次交锋,青蛇险险退回太行山中,姣姣壮着胆子前去劝说青蛇罢手,却被他一掌扫出了门外。 没有过多久,青蛇又带着属下出去杀人了,这一次,他们被仙郡强行赶回了太行山,并且仙郡设下了诛妖大阵,要将太行山里的妖尽数诛杀。 这一次,青蛇知道危难来袭,在紧要关头,他想起了她,这是姣姣觉得无比荣幸的事情。 青蛇要她破出阵去寻找乔阑,她不过是个小妖,修为低下,就算是跑了,仙郡也不会放在眼里,仙郡之人的目标,是杀掉诛妖阵下困住的大妖。 姣姣逃了出来,寻着各种踪迹前去寻找乔阑,途中被人发现打烂了一只爪子,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依旧接着寻找。 功夫不负,她找到了乔阑,跪在她曾经最厌恶的草包面前,求她去救太行山,救下青蛇。 太行山危在旦夕,乔阑能不能救下大家,还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若是在以前,姣姣已然逃了出来,便不会再回到诛妖阵去送死,可是她犹豫徘徊了片刻,还是义无反顾冲了进去,因为那里面,青蛇还在。 最终,诛妖阵还是被开启了,流火洗劫之下,太行深山一片狼藉不堪。 姣姣找到了青蛇藏身的地点,此时的青蛇已然身受重伤,在劫难逃。 她不想看着青蛇死去,她爱青蛇,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姣姣化出原型,望着青蛇,要他剥了她的皮,三尾狐的皮,可以帮助他抵御一些伤害。 第一次,青蛇好好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想要好好的将她记住,也是第一次,青蛇听了她的话,她感受着青蛇将她卷起,尖锐的鳞片刺进皮毛里,像是第一次,她悄悄躲进他怀里入睡一样。 再次跌在地上,失了皮毛的姣姣,还没有即刻咽了气,她看着青蛇缩小身体,披着她的皮走了,而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 姣姣落下泪来,觉得在青蛇心里,或许果真可以记她一辈子了。 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渐渐流失,天空纷纷坠落的火焰,灼的她心肝五脏都疼极了。姣姣抬头看看天,天边的晚霞红的灼人,那为了太行山同仙郡反抗的妖王,被所爱的人一剑刺穿胸膛,像她一样狼狈的,坠落了下来。 这一刻,姣姣心底甚至还有些庆幸,觉得这世上她不是最可怜的,分明还有人,和她一样卑微可怜。 妖是没有来生的,她这一辈子,就这样算了。 曾经付出身体寻求庇护,那些妖对她百般欺压**,但她忍受着,活下来了,后来她为青蛇付出自己的一颗心,却是死在了这一场情劫里面。 天边的晚霞红彤彤的,像是她刚刚长大,化出人形时的那天一样,那时候她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觉得自己的未来,会像晚霞一样绚烂多彩。 意识渐渐模糊,姣姣想着,若是在那个时候遇到青蛇,他会不会爱上她,会不会无论生死,带着她一起离开…… 神仙劫 九重天上,众生芸芸,飞升渡劫成了仙人的,清修几百年闲来无事,或者心有杂念难以摒弃的,许多都会下到凡间经历一场七情六欲,然后神思豁然开朗,修为得以高涨。 但也不尽然所有的仙人都是如此,比如本就是从人飞升成神的木子俍,就对于重新做人就没有多大的向往,别人下凡,她顶多过去凑个热闹,适时说上几句风凉话也便罢了。 可这世上,有时候偏偏你不想做什么,有的人偏要你做什么,说到底,还是她一张嘴惹了祸患,前几天打击了一个刚飞升的小仙走路姿势难看,结果那小仙度量小脾气还倔,哭哭啼啼委委屈屈闹着跳了河,这件事情被人借机闹到了仙帝面前,仙帝头疼不已,便一道旨意,将木子俍打下凡去做一世凡人,尝尝人间疾苦。 木子俍觉得,这件事情纯粹是仙帝那老狐狸看她厌烦,想要清净清净,才将她打发下凡去,她就偏生不信逼个蛤蟆精飞升的小仙跳了河,还能跳出个什么冤案来。 但是这世上在强权面前,像她这样的柔弱女子只能低头,还未曾回神君殿收拾收拾东西,便被掌星官和廖缜那厮火急火燎踹下了九重天。 这一天,卞安城某个卖酒的酒家里,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姑娘,那姑娘一落地哭声洪亮,像是不满来到这世上,愤愤不平对世人一番咒骂,哭累了,便沉沉睡去,醒来了再哭。 家里人为这姑娘取名叫白纤柔,然而事实证明,这名字配上这白家姑娘,全然像是羊毛披在狼身上,仅仅是看上去像模像样。 五岁那年,白纤柔将家里与她相差不多的姐姐弟弟收拾的服服帖帖,一条巷子里哪个孩子敢不服她白纤柔,是打架还是对骂,总要分个胜败出来。 十岁那年,白纤柔或许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便矜持内敛了不少,书本记住的不多,却只对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颇有感觉,从那以后打架的事情少了,一张嘴毒起来,堪比抹了毒药砒霜。 十五岁那年,白纤柔已然长成了个大姑娘,时常守在家里的酒馆里面照看生意,见的人多了,整个卞安都知道她生的漂亮,却是一朵辣人的花。 前来向她提亲的人也有不少,不过白纤柔大多看不过眼去,唯独觉得这卞安城里还算不错的少年,便是那金秋镖局的伙计康亭,人生的俊俏不说,身手功夫也是不错,起码若是成了亲,两口子打起架来他也抗揍,而最主要的是她看见那康亭的第一眼,便觉得从骨子里透出一股亲切来,似乎原本就已经相熟多年。 于是,果断干练的白家姑娘白纤柔,心里就给自己定下了亲事,凡是来提亲的,一概告知对方,她除了那康亭小哥,别人都不嫁。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四里八乡,白纤柔觉得,她的家世配那康亭绰绰由于,她人长的也标致漂亮,想必听闻了这个消息,那康亭会赶紧顺水推舟,带着聘礼来她家里提亲,到时候家里人必定欣然同意,就是不同意也没关系,只要她愿意,大不了两个人私奔出去,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以后的事情。 可她等啊等,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康亭的聘礼,反而等来了卞安最讨人厌的无赖,那卞安知府的小舅子。 这人白纤柔可是知道,是个蛮不讲理毫无道德的好色之徒,想必他府上的只要是个女的,也或者不一定是女的,都和这人不清不楚,嫁给他,还不如嫁给那只泥坑里的癞蛤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白纤柔觉得有必要自己为自己争取一把,她厚着脸皮,毫不羞涩的去了康亭家里,问他愿不愿意娶她,结果那看上去还不错的康亭是个睁眼瞎,竟然没有看上这么温柔似水貌美如花的她,整个人的眼神呆呆怔怔,像是被孤魂野鬼勾了魂。 出了康亭家的门,白纤柔暗暗怨恨对方有眼无珠,但是骂过之后,想想婚姻之事也不好强求,她只能回去等等,另觅一段良缘。 因她拒绝了那知府小舅子的婚事,惹的那泼皮无赖甚为气愤,不仅发誓一定要将她娶到手,还带着人去教训了那康亭一顿。 白纤柔找到知府的小舅子,告诉他此事与康亭无关,谁知那知府的小舅子是个混球,已然气红了眼,认为是她故意包庇,才会有这一番说辞。 为此白纤柔深感无语,第一次觉得同个混蛋讲道理,是讲不通透的。 过了几天,那色迷心窍百折不挠的知府小舅子又来提了一次亲,只说若是她不答应,一定给她点儿颜色尝尝。 家中父母虽然是老实人,但是白纤柔很欣慰,他们从没有因为畏惧权势,而将她嫁给那知府的小舅子,二老总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家人在一起,拧成一股劲儿,就会有解决的办法。 那知府的小舅子先是对她家的酒馆下了手,几次三番的找茬,不是说酒水不好,就无赖斤两不够,最后见不起什么效果,便又花了大价钱,用手段将酒馆算计到了手中,以为因此,就会逼得白家同意这门亲事。 或许这世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说的极有道理,白纤柔是个火辣脾气,白家二老乃至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软骨头,就算是酒铺没了,仍旧没有低头应下这门亲事,这便让那知府的小舅子,算计着另想办法,就是为了挣口气,也要娶了白纤柔。 最后,那知府的小舅子想出的办法卑劣至极低俗至极,就是派人守在了白家门口,趁着白家二老不在家的时候,闯了进去,想要强行霸占白纤柔,将生米煮成熟饭,白纤柔不嫁也得嫁,嫁也得嫁。 看着突然闯进门里,一脸色相的泼皮无赖,白纤柔自觉这世上报应二字来的果真是快,前段时间,她刚想着与那康亭小哥生米煮成熟饭,一转眼,那泼皮无赖竟是要用这种办法对付她。 白纤柔觉得,眼下场景,只依着先生教过的“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显然有些应付不过去,若是动起手来,她将这知府的小舅子打成了残废,到时候老天爷可莫要怪她心狠手辣,她这样仁慈的一个人,也是逼不得已。 在那知府的小舅子朝着她扑过来的时候,白纤柔抬起一脚踹在了那知府小舅子肥胖的肚子上,哪知这猛然的一脚踹的对方身体不稳,连连后退之时,打翻了摆在桌案上的果盘,里面的瓜瓜果果倾泻下来,洒落了一地。 知府的小舅子站稳身形之后,气急败坏,一咬牙又朝着白纤柔扑了过来,白纤柔上前去刚欲抬脚再踹,哪知踩了半支香蕉脚下一滑,身子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脑袋狠狠的磕在了石头的桌案上,倒在地上后,便觉得头昏脑涨,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而后,还不及她爬起来,便听见自家爹娘已然回来,先是扯着嗓子惊叫一声,而后她那爹爹追赶逃跑的知府小舅子,娘亲则哭哭啼啼闯进门来,一把将她抱起,晃着她的脑袋哭道:“柔儿啊!你这又是何必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个康亭,值得么?” 白纤柔原本还有些意识,想着这事情和那康亭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问题还不及她细细思索,便已经在她那娘亲的连番摇晃下失去了直觉。 再醒来,白纤柔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了,想抬手的时候迈开了步子,想骂人的时候,又举起了手来,而且三餐不知饥饱,全靠家里人喂多少,吃多少。 但是白纤柔的脑子倒清楚,来来往往看望她的亲戚邻居,都说她是个贞洁烈女,还劝说她要看开,哪怕嫁给了那无赖,也不要为了一个康亭寻死腻活。 白纤柔又想说,这件事情跟康亭并没有什么关系,可她越是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对方越觉得她在辩解,一心甘愿为那康亭守着清白。 到后来,白纤柔便不解释了,一来是她妥协了,二来也是因为磕坏了脑子,身体不听使唤,越来越弱了。 春天的时候,白纤柔觉得自己还有些精神,到了炎炎夏日,便察觉呜呼哀哉就要咽气,想着她这一生为何如此悲催,怕是将她的平生写成故事,也会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惹人哀叹。 不管怎么说,白纤柔还是在某个寂静的夜晚离开了人间,世间人必然都会感叹她这样一个烈女子命薄福浅,芳华早逝。 历练人间的木子俍踏云上了仙郡,初起时还对自己是白纤柔这件事情意犹未尽,跑去掌星官那里追问为何她要英年早逝?掌星官自然而然道,仙帝有事召见,据说是与幽罗界定下了婚约,奈何公主死活不愿出嫁,念及公主自小与木子俍亲近,四方神君里又只她一个女子,便要她去劝慰公主出嫁。 木子俍听着,觉得这不过小事一桩,只要公主别和那蛤蟆一样闹着跳河,她也可以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应下这门差事来。 矢良人 八岁之前,他是整个夏国最得宠的皇子,父皇常常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带着他在马背上,感受着驰骋天地间的肆意洒脱。 在马背上颠簸,风声在耳畔掠过,李城的手握着精铁的长弓,指尖触碰着夏国独有的图腾,然后随着父皇的大掌一起用力,将弓弦拉开,朝着瞄准的猎物,精准的射去。 父皇会为他这个聪敏出众的儿子而骄傲,觉得众多皇子里,他是最像父皇的。 然而快乐的时间,仿佛也仅仅停在了八岁之前,在强大的重山国压迫之下,父皇只能依着对方的要求,将他最喜爱的儿子交出去做人质。 众所周知,他便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重山国显然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父皇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孤身一人去了重山国。 李城离开亲人,跟着使者来到重山国的国都,他以后即将生活的地方,走到城门之下,第一眼抬头看见的,是城墙上即将落幕的夕阳,和那立在城墙之上,一身骑装的姑娘。 她好奇的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到来十分欢喜,像是生活中,多了一件有趣的玩物。 她是重山国的公主,重山国国王的掌上明珠,木子俍。 异国他乡作为质子的日子,并不好过,似乎为了消磨质子高傲的意志,将来心甘情愿做重山国的奴隶,这里的人在掌权者的授意之下,不断的对他们打压欺辱。 当然,表面上为了表现出大国的风度,最起码的生活不是问题,而且还为和他一起的几个邻国质子,请了个学问十分平常的老师,督促他们的功课进度。 李城曾在冰天雪地里,吃过太监送来的冷饭,曾在三伏暑天里,被先生派到太阳底下罚站,重山国皇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冷脸相看,那些稍有权势的太监皇子们,更是恨不能将他踩在脚底。 一次次变相的折磨中,其他国家的质子选择了屈服,唯唯诺诺,李城也变得沉默,暂时低下了头去。 为了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李城刻意接近了那一派天真的重山国公主,对方毫不设防,在他的几次接触之下,交了他做朋友,高兴了,唤他一声城哥哥,而他则亲切的,唤她一声阿俍。 他开始像一个做着揖摇尾乞怜的狗,像是一个想尽办法获得主人宠爱的奴才,用一些他所能想到的新鲜手段,吸引着公主的注意。 善良的公主最后上了他的勾,与他越走越近,她会在别人欺负他的时候护着他,有了好的东西,第一时间也会想起他,相处的久了,她对他无话不说,开心的烦恼的,通通讲给他听,见他情绪低落的时候,也会想尽办法哄他开心。 李城承认,其实在与公主相处的时候,他也曾快乐过,被对方的真诚感染过,可等快乐过去,他意识到自己是异国他乡的质子,一颗心便又冷却了下来,变的阴郁深沉。 他接近公主的目的,瞒过了性格直爽的公主,却没能瞒过公主那刁钻刻薄的哥哥,那重山国的二皇子想尽一切办法为难他,阻止他与公主接触,但是所用手段,大都太过拙劣,不值得一提。 真正让李城感到危险的,是重山国的大皇子,这人从不会正面与他作对,但是眼光犀利,仿佛稍多相处,便会将他看穿。 不过幸好,对方还是被他软弱良善的外表欺骗了过去,虽然默认纵容了别人对他的欺负,但是始终没有对他下死手。 危机重重中,李城还是将目光放在了木子俍身上,见她对他日益信赖,便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道,阿俍,等我回到夏国,就向你提亲好不好? 对方像所有初遇情爱的少女一样,天真的点了点头,一颗心都甘愿交给他,从此更对他死心塌地,竭尽全力的保护他。 作为附属国的夏国,每年里都会向重山国缴纳贡品,李城一开始看着夏国之中整箱整箱的金银被运了过来,再后来看见了夏国宫中的宝物也被运了过来,最后,他看到父亲最喜爱的那把弓箭,也被缴纳了上来,在胜利者的手中把玩。 他第一次主动同阿俍要了东西,把属于他父皇的弓箭要了回来,并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开始,拿了别人的东西,迟早要还。 时光过的很慢,似乎与阿俍在一起的时间,又很短,在重山国被扣押了许多年之后,他终于熬到了回国的日子。 这一段日子里,也是因为有阿俍在身边,才让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杀机,重山国的国君怕女儿心里难过,便慈悲的,放了他这无名小辈一条性命,许他安然回国。 此时的夏国,父皇已经驾崩,他的其他兄弟掌了权势,来接他这个曾经最耀眼的皇子的,不过苍苍白发的老宦官一个。 阿俍牵着马,眼里含着泪花一直将他送到了城门外,她难过的像是丢了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东西,并且满心期待的,等待着他回来提亲。 只有李城知道,这个机会怕是很渺茫了。 回到夏国,他先是像在重山国的时候一样,表面谦顺无害,内里却在想着一步步的夺权。他的那些亲人们,兄弟们,都对他活着回来感到厌烦,对他这个小时候抢了父皇宠爱的人,敌意颇深,哪怕他本是为了夏国的安稳,去到异国他乡做了多年的俘虏。 他利用了许多的手段,光明的,阴暗的,他自己都数不过来,终于在花了一年多时间之后,在朝中培植出了自己的新势力,一步步瓦解了自己那坐在皇位上的,愚蠢皇兄的权力,并且让自己的所有的兄弟,永生永世都没有了反抗的可能。 他终于坐在了至高无上的皇位上,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李城娶了许多大臣的女儿,也在民间,娶过几个中意的姑娘,可看来看去,他所中意的姑娘,眉眼五官多多少少,都像了一个人,那个远在重山国里的公主木子俍。 权势,地位,美女,他什么都有了,可他仍旧无法兑现自己的诺言去向她提亲,因为他要的,是整个重山国。 像是伪装多年温顺的野兽露出利爪,潜伏在对方身边多年,知道对方最薄弱的位置,李城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平定了周边小国之后,直向重山国逼近。 如今的重山国,俨然已经到了暮年,不复作为霸主时的勇猛,他所向披靡,攻下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所到之处,几乎杀光了那些曾经趾高气昂,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重山国子民。 在连杀了几座城的时候,李城遇上了他的老朋友,那重山国刁钻跋扈的二皇子,并将其团团围在了自己的陷阱里。 可这世上,有的人讨厌,是讨厌到了骨子里的,那二皇子宁死不屈,最后他命人用长枪,刺烂了他的身体。 二皇子死了,下一个,该是那心机深沉的大皇子了,李城知道那大皇子此时心里一定后悔到了极致,后悔当初没有将他碎尸万段,这个错误的判断,让身为皇长子的他对不起重山国的子民。 李城不负他的期望,让他同他的子民死在了一起,鲜红的血,都染在了一片土壤里。 令李城没有想到的是,最后一重关卡,到了重山国国都之下,本以为他可以轻轻松松进了城去,去到那个欺辱了他多年欺压了夏国多年的国都里,翻身做了主人,没想到最后阻在他面前的,是他曾经的阿俍。 她像当年初见时,立在墙头上那样,披着铠甲,一身骑装,带着老弱残兵,阻在了他的大军面前。 他过去问她,你降不降,若是降的话,皇后之位都是你的。 其实那一刻,李城是希望她降的,可他也了解她,若是她降了,那她也便不是木子俍。 他们最终都不可能在一起,他屠了她的国,杀了她的亲人,哪怕她活着,也会生不如死的活着,所以啊,李城选择让她恨着他死去,也让他作为一个未来大国的君王,心底最后一点柔软彻底泯灭,成为这世上,最无坚可摧的霸主。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千军万马的马蹄声中,永远的消失不见了,从此,他一统几国,将夏国扩张到了历史从未有过的广大。 许多年后,当李城有些后悔自己满手血腥杀戮太多的时候,便会想想,他将他最爱的阿俍都杀了,还有什么能回头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重山国里幸存的百姓,许多人感念阿俍的大义,都开始悄悄的祭奠她,这些李城都知道,也在默默的允许,甚至后来,他在自己回忆的折磨下,也开始为她修建祭台。 他寻找天下所有的能人异世,开坛做法,请求仙人下凡,只想问一问,这世上可是果真有黄泉?她的魂魄,可曾安息? 仙人下凡了,李城一抬头,觉得如同做梦一般,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她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只是没了天真,更多的是机敏锐利,满身英气。 而他却已经白发苍苍,寿命将终。 最终,李城什么都没有问,只静静的看着她,对方目光中似乎还带着恨意,不由分说,一脚将他踢下了祭台。 罪孽,背叛,一切都是他活该得的。 到了阴司黄泉,阴使问他,死前可有冤情,李城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接过孟婆汤痛快饮下,朝着奈何桥去了。 生死已了,回头再看,往事一切都是浮云,他失去所有拼搏来的泱泱夏国,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未必能够存留多久。 只愿来生,重新开始吧…… 姻缘错 北海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龙王爷唯一的亲儿子赤岇太子殿下,终于定下了终身大事,为此,作为与太子殿下从小混在一起的小跟班阿龟,也不由得为太子殿下感到高兴。 可太子殿下,却对此事忧心不已,十分好奇龙宫未来的太子妃,生的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原本太子殿下想着自己前去看上一看,但是由于目标太过明显,与丘族中的长辈好些个都见过他,于是思来想去,太子殿下便将这件事情安排到了阿龟身上,夸奖他这样的虾兵蟹将,横尸在路上都没人认得出来。 于是乎,阿龟带着太子殿下语重心长的嘱托,擦亮了眼睛去往了与丘的方向。 到了与丘山下,阿龟还有意蒙起了面,蹲守在路边,等着那与丘帝女出来。 一直从日头高起等到太阳西斜,阿龟忽然意识到,太子殿下不知道与丘帝女长的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与丘帝女长的什么模样,显然对方出来,也不会将帝女两个字写在脸上,他等在这里,也是白等。 于是,阿龟便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想了想办法,拉住一个过路的人,神秘的问道:“哪个是你们与丘的帝女?” 来人是个热性子,看了看阿龟,见是一条故作神秘的龟,想想两族之间的亲事,也不疑其它,指着山脚下道:“巧了,帝女就在后面,你稍后就能见到了。” 阿龟一听,大喜过望,蹲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看见个人影晃晃悠悠的下来,待走近了,惊的阿龟一屁股坐在地上,腿都吓软了。 却原来,太子殿下要娶的那位与丘帝女,生的虎背熊腰,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座小山正朝着这边走来,肩上扛着一把百十斤的大刀,鼻子中间穿上的铁环,有着手指粗细,近到跟前,似乎是空中有飞絮瘙痒了鼻子,那帝女张开大口打了个喷嚏,犹如晴空之中响起一声闷雷,吓的阿龟一颗小心肝砰砰颤动,震惊之余,连滚带爬朝着北海的方向回去了。 回到北海,太子殿下赤岇忙迎过来问他观察的怎么样?阿龟老老实实将所见所闻朝着太子殿下讲说一遍,然后看着他最亲爱的太子殿下,一张脸由青变白,又由白变绿,总之颜色多彩纷呈,他跟了太子这么多年,见所未见。 太子殿下当下里默默无言,并未表述什么,阿龟看着他淡定的神情,感慨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这件事若是换做别人,必然已经哭天喊地,叫苦不迭了。 更令阿龟佩服的,是大婚当前,他最亲爱的太子殿下竟然逃之夭夭了,老龙王当即发怒,派了不少虾兵蟹将去找,都没能将太子殿下找回来。 太子殿下逃婚之后,一开始的时候老龙王整日里火冒三丈,恨不能将儿子抓起来抽筋扒皮,过了一段时间,便每日里哀叹婚宴的银子白白浪费,买卖做了亏本,又过了一段时间后,便开始在龙宫里看着太子殿下用过的东西,想着他的乖乖儿子在外面风餐露宿,怎么还没有回来。 于是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回来了,因逃婚一事不仅没有受到批评,还得了龙王爷不少赏赐来安慰太子殿下的心。 可这般父慈子孝的场景,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在老龙王开始看自己的儿子没有一开始顺眼的时候,便又将北海与与丘的婚事提了出来,要太子殿下再娶与丘帝女。 这一次,老龙王有经验在先,悄悄在太子殿下房中点了寻踪香,太子殿下沾沾自得逃跑之后没多久,就被老龙王的小兽找到,五花大绑捉了回来。 就这样,在北海稍稍整顿一番之后,准备好了第三次婚事。 这一次,老龙王精益求精,在寻踪香的基础上,又给太子殿下喂了隐灵草,封住了太子殿下所有灵力,并用重兵把守,将太子殿下囚禁在了房间里,等着嫁给,不对,是娶了那彪悍的与丘帝女。 龙宫里,太子殿下里里外外能依靠的,便只有他阿龟这个忠心耿耿的跟班了。 处于最深厚的情感和信任,太子殿下将他唤到了房中,叮嘱他去换上他祖爷爷留下的龟甲。 阿龟觉得,太子殿下细心体贴,自己大婚的日子,还要让下属穿的体面,于是阿龟乖乖照做,去换上了他那已经死去的祖爷爷的龟甲去见太子殿下。 谁知进了房中,太子殿下凶相毕露,竟是十分无礼的,将他祖爷爷的龟甲剥了下来,他也赤身裸体,展现在了太子殿下面前。 阿龟从不知道太子殿下有着断袖的癖好,心中不由的又羞又惊,可若是太子殿下想要他,他也反抗不得,只可惜对不住了心里喜欢的姑娘。 可接下来,太子殿下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而是捡起他祖爷爷的龟甲穿在了身上,将他一丝不挂五花大绑起来,然后缩着脑袋混出了宫去。 此一刻阿龟才明白,太子殿下又又又逃走了。 这一次太子殿下逃走的时间比较久,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回北海,老龙王哭哭哒哒,袖子湿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太子殿下竟然自己回到了北海,并且又提及了两族的婚事。 天底下奇了怪的事情非常之多,这一下子,轮到了与丘帝女不同意了,他最亲爱的太子殿下腆着脸讨好,都没能让与丘帝女点头应下婚事。 为此,阿龟心里为太子殿下感到愤愤不平的时候,却是被他亲爱的太子殿下痛揍了一顿,并且罚他去到北海最偏僻的犄角旮旯里,擦洗珊瑚缝里的泥土,不能随意在龙宫走动。 阿龟是个不怕吃苦的好龟,可是却不想因此难以见到心爱的姑娘,他最爱的芳芳在太子殿下宫里扫地,他们两个情投意合,本想着在太子殿下成亲之后,他也和芳芳结为夫妻,可奈何命运蹉跎,竟是就此分离。 相思的日子是苦的,阿龟擦了一天又一天的珊瑚,终于有一天趁着太子殿下不在,冒着再被揍一顿的风险,回到宫中去看望他心爱的芳芳,哪知道天意弄人,他最爱的芳芳,竟然已经投向了别人的怀抱。 为此,阿龟伤心不已。 同他一起伤心的,还有他亲爱的太子殿下,阿龟听闻那与丘帝女或许是死了,太子殿下还未过门就死了媳妇,想必心里难受的感觉,和他也相差无几。 阿龟感叹他们主仆命运如此相似,一直感叹了三年之久,第三年头上,阿龟便感叹不出来了,因为他的太子殿下,又要成婚了。 这次成亲,阿龟为太子殿下将祖爷爷的龟甲都准备了出来,可是太子殿下却并没有逃跑,反而欢欢喜喜的,将与丘帝女娶进了龙宫当中。 隔了老远,阿龟悄悄看了看,发现太子殿下如今娶的这个,分明不是当初抗大刀的那个,由此,阿龟不由得感叹这天下男人大多薄凉,像他一样痴情的已经很少了,如今芳芳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一个孩子长 的一个样子,但是他还是喜欢芳芳,一刻都没有变过。 一场喜宴办过去之后,北海龙宫中有了钱,便开始为龙宫附近的珊瑚镶上金边,阿龟原本已经被太子殿下重新招到身边,奈何每次看见殿下夫妻恩爱,就不由得颇多感慨。 太子殿下听着他不停哀叹的声音觉得心烦,过了一段时间,又嫌弃他影响了太子妃安胎,于是就将他打发了出去,同北海的工匠一起,给珊瑚镶金边。 这一次颠沛流离,让阿龟的命运有了个不小的转折,就在他心无旁骛为珊瑚镶金边的时候,遇上了生活在珊瑚里的一只八爪。 那八爪是个热情的姑娘,在阿龟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便挣着抢着上来要与他有肌肤之亲,但是阿龟拒绝了,赶紧离那姑娘远了些,因为他心里还有芳芳,不能这么快接受一个新的姑娘,最起码就算搂搂抱抱,也要在认识三五天之后,不然旁人会以为,他阿龟是个随随便便的龟。 未曾等到三五天后再邂逅那八爪姑娘,阿龟便听说北海里出了事情,那八爪姑娘原本是海底深渊的泥妖伪装,剥下了虾兵蟹将的皮披上,伪装成别人的模样,想要一步一步,占领整个北海。 阿龟想想,心里一阵后怕,亏得他守身如玉,才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 不过幸好,那妖兽最终还是被铲除了,北海又恢复了一派太平,他阿龟,又成了个孤家寡龟。 没过多久,王妃便生下了个小殿下,阿龟前去看了看,那襁褓里的娃娃,长的分明就是缩小的太子殿下。 与丘也来了人向北海道贺,阿龟在那与丘的来宾里,又看见了第一次见过的,那扛着大刀的人,脸上竟然还长起了卷毛的络腮胡子,阿龟过去了,疑惑的朝着那人问道:“你,你不是个姑娘?” 那人哈哈一笑,如雷的声音连带着鼻环颤动,震的阿龟的脑袋嗡嗡直响,只听那人道:“我不是个姑娘,不过你要是喜欢,我还有个和我长的差不多的妹妹,可以嫁给你。” 梨花白 若说九重天上四方神君哪个活的最窝囊,修为最是强悍的西神君廖缜当之无愧。 这西神君未曾成亲之前,洒脱不羁,到哪里都拎着个装酒的葫芦,什么时候遇见了,身上都是一股淡淡的酒气,哪怕战场交锋生死之间,梨花白也是要喝上几口的,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爱好,仙帝都默默准许了,却不想,折在了仙官华云的手中。 刚成亲的时候,廖缜心里高兴,越是高兴了,嘴巴里便越想着喝些酒来庆祝,于是变本加厉,每天都笑嘻嘻的,酒不离身。 喝酒这事与旁人无关,毕竟旁人与廖缜接触,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喝酒不喝酒,头脑清醒就可以了,这事与以前的华云也无关,毕竟廖缜找她,也不是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哪怕有些亲密的举动,梨花白在鼻尖萦绕,也不会太久。 可是如今这件事情,却是惹恼了成亲后的华云,两个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乍一开始还能接受,日子久了,沾染的房间和身上,处处都是酒气,仿佛泡在了酒缸里,同别人说话的时候,还以为她也同廖缜一样,开始身上带酒了。 日复一日,华云熏的脑袋疼,便勒令不许廖缜喝酒,廖缜嘻嘻哈哈的应下,酒却是不在神君殿里喝了,反而跑到别处喝,虽然没有被抓住现行,可满身酒气,任是傻子也知道又喝了酒。 于是,华云一气之下搬回了尚礼阁,乍又回到自己待了多年的地方,闻着书香茶香,顿时觉得心清气爽。 华云这一搬走,让刚刚抱得美人在怀的廖缜急了眼,神君殿里进去出来,又和他孤家寡人时一个样儿,华云不吵不闹,说话的音调都没有起高,却是生了他的气。 于是乎,廖缜便要狠下心来,将酒戒了。 不喝酒的第一天,廖缜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就像是起床忘了穿衣服,打架没有带刀剑,处处觉得不自在。一个人抓耳挠腮在仙郡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句话同别人反反复复说了几遍,还是觉得心不在焉,总像是缺了些什么。 不喝酒的第二天,廖缜觉得自己好了许多,除了打不起什么精神来,最起码身上的酒气淡了,虽然时不时总会朝着腰间早已经不在的酒葫芦摸去,但是收回手来的时候,已经不用再低头看看。 不喝酒的第三天,廖缜显然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大半儿,便去尚礼阁里央求华云回去,而华云似乎已经将廖缜的性子摸的十分通透,不喜不恼,朝着他道,戒到五天上再来。 不喝酒的第四天,廖缜尽量找了些公务去做,可是与属下打交道的时候,他那属下显然同他臭味相投爱好喝酒,带着酒气前来,一下子勾起了廖缜肚子里的馋虫,于是廖缜将那属下臭骂一顿轰下了九天,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细细回味方才闻到的酒香。 不喝酒的第五天,廖缜眼看大功即将告成,不由得心中欣喜不已,有宫娥进来传话说,北神君与月老儿摆了酒宴,已经去叫了仙帝和禹之,要他也过去团聚一番。 木子俍这一次回幽罗界的时间较长,少说算起来也有一两年,廖缜觉得既然大家都去,那他也须得前去看看,不喝酒,坐上一会儿也是必要的。 到了绵延几百里的翠竹林里,廖缜见木子俍和月老儿已然坐在了桌前,南神君禹之与他一同前来,而仙帝则嫌弃他们几个吵闹,推辞了没有过来。 几个人坐在一起,议论六界长短,月老儿几次谄媚的朝他敬酒,廖缜都果断拒绝,没有再碰酒杯分毫。 禹之性子冷淡,已然听闻了他戒酒的传言,自然不会故意去劝,倒是那毒妇木子俍似乎对他喝不喝酒毫不在乎,牙尖嘴利,不停的说着六界中的新闻趣事。 说着说着,木子俍又说起了他们那次追到荒芜之地斩杀妖兽的事情,廖缜听着听着,觉得俨然变了味道,木子俍说他在战斗中愚蠢呆笨,反而是拖了她的后腿。 于是廖缜便和木子俍一五一十争辩了几句,谁知跟个女人吵架,还是个嘴比心肠恶毒的女人吵架,实在是难以胜利,逐渐火气上来说到激愤处,两个人刀都拔了出来。 最后还是禹之劝架,两人才又慢慢坐了下去,廖缜觉得木子俍那婆娘不可理喻,被气的坐下来后心里任旧烦躁不已,一动手碰到了手边的杯子,由于多年已然养成习惯,手比脑子快一步,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熟悉的感觉到了口腔,从舌尖浸润到咽喉,廖缜心里的火气霎时间没有了,呆呆怔怔看着手里的杯子,伸手摸了摸自己嘴巴,意识到,他竟然喝了酒! 方才月老儿劝酒的时候,他分明,分明是将酒杯放到别处的。 再扭头看看身旁,木子俍一手拿着刀,一手拎着酒壶,显而易见,方才的架吵的别有居心,其目的竟是趁机诓他喝酒,实在是阴险至极恶毒至极! 于是乎,方圆千百里的翠竹林里落叶翻飞,整个仙郡武力最是拔尖的两大神君豪不顾门面动起手来,搅的整个竹林都为之一震,惊的四周白鹤灵鸟胡乱逃窜,一片纷乱。 很显然这动静已经波及到了仙宫大殿之中,仙帝遣人来问是怎么回事,禹之早已经退出了竹林,去往仙宫大殿中回话,将这件事情了一遍。 最后,仙帝立在窗前看着翠竹林的方向,又扭回头朝着禹之道:“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就不能有什么好宴,你竟也去!” 禹之垂眸道:“同在仙郡,多有争端也不好,我本意是要去劝架的。” “劝了吗?” “呃……”禹之实话实说道:“还未来得及开口,已经打起来了。” 仙帝看着远方乌烟瘴气的翠竹林,气的一甩袖子,“也不知给下级仙官们做个典范,成日里这样胡闹,让他们打!随着他们去打!谁都不要去劝!” 禹之思索一瞬,朝着仙帝道:“怕是并没有人去劝。” 仙帝:“……” 这一场争斗的结果,两败俱伤,廖缜被打肿了半张脸,木子俍一瘸一拐,从翠竹林里出来,原本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一个个仿佛眼瞎了一样视而不见,又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廖缜灰头土脸回到神君殿里,进门了才发现,华云竟然在,心里一喜刚想过去,忆起自己方才喝了酒,嘴巴里想必还有酒气,便隔了一段距离,朝着华云吱吱呜呜,不知如何解释。 “云儿,我,我……” 华云正在理着花盆当中昙花的叶子,似乎已然预料到,轻描淡写道:“喝酒了?” “是木子俍那婆娘她,她……”廖缜话说了一半儿,知道自己无论怎样解释,喝了酒这个事实终究无法改变。 “喝酒便喝了,何必这样唯唯诺诺的,我又不是不许你喝。” 廖缜几步过去,从背后将华云拥进怀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喝酒,我以后不喝了,你回来好不好?” 华云苦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可我喝酒了。” “万事有个度,我不喜欢你多喝酒,也没有要你一下子不喝了,适可而止不就好了。” 廖缜一听,大喜过望,“怪我惹你生气,搬去了尚礼阁这么久。” “碰巧这几日公务比较多而已。” 说话间,华云回过身,好好看了看廖缜的脸,带着关心责备道:“你们两个也真是,玩闹归玩闹,怎么一个个都动了真格?” “你是不知道那婆娘下手多么狠。” “她到底是个女子,你没有伤到她吧。这次还是我遣人去叫她回来的,许久不见,我还有些想她。” 廖缜一时心虚,小声道:“伤了那么,一点点。” 华云刚想用手去碰廖缜的脸,一听他的话,皱起眉头道:“一点点是多少?” 廖缜想想,“该和我差不多吧。” 华云一听,撇下廖缜,赶紧朝着神君殿外去了。 眼巴巴的看着华云离去,廖缜问道:“云儿你又去哪里?” 华云脚步迈的平稳,却也有几分匆匆,“北君殿。” 廖缜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又从他身边离开,哀叹一声,十分后悔与木子俍打斗。 木子俍显然不是什么体贴良善之辈,心里明镜一般清楚廖缜戒酒的原因,便在华云来了之后,装的百般柔弱,又以日夜思念为由,留了华云在她那里作伴。 这一下子,廖缜又开始了独守空房的日子,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有种媳妇被人拐跑的感觉。 连续经过几个夜晚的深刻思考,廖缜大彻大悟,不仅酒喝的少了,还去到木子俍面前,好言好语说道了半天,那恶毒的木子俍见了好,才放华云回来。 廖缜苦不堪言,本以为费尽心思娶了心上人,以后的日子必然轻松美满,奈何生活之中“艰难险阻”众多,实在算的上是“好事多磨”。 金丝笼 刚刚下过雪,地上落了茫茫一层白,魏婉穿着新做的棉袄,在雪地里踩了一行又一行的脚印。 身边伺候的婆婆看见了,放下手里的活儿,急着唤道:“我的大小姐,雪地里冷不冷?快到屋里来。” 魏婉没有听那婆婆一惊一乍的话,爹爹刚送给她的这件衣裳,据说料子是别的地方进贡来的,衣服的里衬是一层厚厚的狐狸皮,长长的绒毛贴在身上,不仅不冷,后背还出了汗呢。 母亲在屋里听到了动静,也出声唤她回来,魏婉就算是自己不愿,到底不能逆了母亲的意思,于是到廊下跺了跺脚上的雪,进了生着火炉的屋里。 伺候的丫鬟将存下来的这个时节里少有的水果切了,用温水泡着递到她的面前,魏婉看了看,觉得没什么胃口,就任由那果子在碗里泡着,自己围坐到了炭火边,将之前沾了雪水的手烤干。 母亲在一旁责备道:“都是个大姑娘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仪态。” 魏婉耳朵里听着,心里却不以为意,要仪态做什么,就算是她处处做的不好,有爹爹在,也没有人敢说她的不好。 做母亲的似乎察觉出了女儿的心思,朝着魏婉道:“你爹爹以后想让你嫁到宫里去,宫里面规矩大,你爹爹也有管不到的时候。” 说起亲事,魏婉看着炉子里的炭火,坚决道:“要是昭表哥做皇帝,我就嫁到宫里去。” 母亲及时低声训道:“谁做皇帝这件事,可不能胡说,你爹爹心里都没有定数呢。” “我昭表哥一定会做皇帝的,到时候,我就是他的皇后。” “你呀!”母亲话语上拗不过她,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小的时候,若有人问魏婉,最喜欢的人是谁,魏婉会毫不犹豫的告诉那人,她最喜欢赵昭表哥。长大了,再没有人朝她问过这个问题,但是若有人问,魏婉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告诉别人,她还是喜欢赵昭表哥。 在魏婉的心里,似乎长大后嫁给赵昭表哥是一件必然的事情,而睿智沉稳的赵昭表哥,也一定会是未来的皇帝。 后来,老皇帝死了,国丧期间,魏婉心里还暗暗高兴,觉得接下来,该是赵昭表哥继位了,他当了皇帝之后,爹爹便会同他商议立后的事情,到时候她入主凤仪宫,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赵昭表哥的妻子。 可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继位的人竟然不是赵昭表哥,爹爹从朝中回来之后一脸严肃,告诉她赵昭表哥此时生死不明。 魏婉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她央求爹爹去救赵昭表哥,可是爹爹却摇摇头,无动于衷。 于是,魏婉便让自己的丫头,去城里四处打听赵昭表哥的消息,却也是一无所获。 新皇帝继位之后,爹爹并没有在朝中出多大的风头,而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朝局,似乎是为了拉拢爹爹,新皇帝也曾提议,要娶了她为皇后,几次都被爹爹委婉推脱。 魏婉以为,爹爹明白她这个做女儿的心意,也在盼着赵昭表哥回来,可是有一次她经过爹爹书房的时候,听到爹爹和一个朝官说,若是有了赵昭表哥死亡的消息,才能将她嫁给皇帝,一日没有得到赵昭表哥死亡的消息,便一切都有可能。 魏婉忽然间明白,原来不是爹爹了解她这个女儿的心事,而是想着用她,来给他换取最大最稳固的利益。 爹爹的决定和想法,她干涉不了,所以魏婉便每天盼着,盼望赵昭表哥平安归来,将如今皇位上的皇帝打下去。 似乎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祷告,没过多久,赵昭表哥就带着兵打到了京都,并且主动联系了爹爹,共同将朝政大权夺回来。 爹爹同意了,因为魏家和赵昭表哥身上,毕竟有着一部分相同的血脉,而爹爹向赵昭表哥提出的要求,便是立皇宫之中,她的亲姑姑为太后。 事后魏婉同爹爹抱怨过,为什么没有让赵昭表哥娶她为后? 魏婉记得那时爹爹满怀自信的道,不用要求,因为这是江山稳固之后,一件必然的事情,而赵昭表哥不喜欢他的姨母,也就是她的那个亲姑姑,之后必然会冷落姑姑,所以爹爹说,先将姑姑扶上太后的位置,以后在后宫之中,也有个帮衬着她的人。 魏婉觉得,爹爹果然还是爱她的,心里也默默认为,赵昭表哥亲自要求娶她,和作为条件答应娶她,到底是不一样的。 可魏婉在家中满怀希望等啊等,最终却是等到了赵昭表哥要封别人为皇后,这不由得让魏婉觉得震惊不已。 其实感到意外的也不只是她,这件事情已经出乎了爹爹的预料,不过还好,最初那几个有希望做了皇后的女人,都被爹爹暗中处理了,到最后,皇后之位一定还是她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爹爹也遇上了棘手的人,赵昭表哥不仅将那个女人保护的很好,哪怕是武功高强的刺客冲了进去,最终也没有杀了那个女人。 不仅如此,赵昭表哥费尽心思,还为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安排了一个体面的身份,可魏婉从爹爹调查的事实里,发现那女人不过是个肮脏的,街上要饭的臭叫花子。 而她,只能退求其次,嫁给了赵昭表哥做皇贵妃。 或许在别人的眼里,皇贵妃的身份已然不低了,但是魏婉觉得这远远不够,她要做大梁天下的皇后,做赵昭表哥的妻子。 新婚的第一天夜里,赵昭表哥宿在了凤仪宫里,魏婉听太后姑姑说,赵昭表哥在立后之前,就宠幸了那个女人,如今无数佳丽进了宫里,他还是去了那个女人身边。 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家,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榻上,想着赵昭表哥,此时是不是怀里正抱着那个女人卿卿我我。 越想着,魏婉觉得心中满是怒火,将宫里的杯子花瓶连连摔了几个之后,看着惊慌失措打扫的宫女,最后还是躲进被子里,默默的哭泣了整夜。 第二天夜里,赵昭表哥来到了她的宫里,魏婉欣喜不已,好一番梳妆打扮,可是赵昭表哥却从不曾认真的看她一眼,捧着一本书坐着直到了深夜,最后和衣躺在她的身边,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就这样捱了一夜。 魏婉知道,他来,也不过是爹爹和太后姑姑要他所谓雨露均沾的结果。 魏婉觉得很难过,人人都说她是天之骄女,为何却折不下赵昭表哥的心,无论哪一方面,她也不能输给一个要饭的乞丐。 于是,魏婉到那乞丐面前,昂着脑袋嘲讽一番,来回看看,也看不出赵昭表哥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或许,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理由,就像是她也不知道,赵昭表哥究竟讨厌她哪一点一样。 在太后和爹爹的压迫下,赵昭表哥还是会到她这里来,她将自己诗词歌赋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却始终不能吸引他的目光,得到他一声夸奖。 魏婉觉得问题或许没有出在她身上,也不在赵昭表哥身上,分明是凤仪宫里那个女人,迷惑住了表哥。 于是,魏婉对那乞丐的心,由嫉妒,便成了愤恨。 太后姑姑给她出主意,用些手段,扳倒那个女人,姑姑说历代后宫的女人,都是用这些手段笼络住皇帝的心的。 魏婉犹豫一瞬之后,也同意了姑姑的主意。 几次三番,她也如这世上最恶毒的人一样,朝着那个女人下了黑手,可到最后,始终都没有得逞。 皇陵祭祖那天,太后姑姑和爹爹商议好对策,想彻底要了那女人的性命,最后的结果虽然失败了,但是也震惊的发现,那个要饭的女人,竟然是个妖怪。 这一下子,魏婉恍然大悟,怪不得赵昭表哥对她百般不理,却原来,是被妖女迷惑了心神。 她开始联合着太后姑姑除妖,钦天监里许多的人都去了,可是低估了那个妖女,被她跑出了宫去。 没有关系,为了身边一个卑微的宫女,那个愚蠢的妖女,也一定会回来受死的。 这一次,爹爹联合着斩妖除魔的天师,将阵法设在了祭星台上,还利用上古符箓,召唤了仙人前来,才彻底将那妖女斩杀。 不过这一次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她不仅失去了姑姑,还失去了从小到大一直娇惯着她的爹爹。 爹爹一倒,整个魏家就要垮了。 不过还好,魏婉觉得,她还有赵昭表哥啊,妖女死了,他必然不会再受迷惑,回过头来,一定会爱上她的。 穿上自己最美的衣裳,魏婉将眼泪擦干,坐在镜前描好精美的妆,静静的等着赵昭表哥的前来,他对她,会比当初对那妖女还要好。 而她等了许久,赵昭表哥始终都没有到来。 祭星台斩妖的日子过了许多天,魏婉终于等来了赵昭表哥的旨意,当她拿捏着属于皇后的姿态跪下接旨的时候,却发现,她最爱的赵昭表哥,竟是将她打入了冷宫之中。 在冷宫荒芜的院子里,风呼呼的吹着,那些太监宫女像是喂狗一样,每天隔着墙头朝着里面投些食物,有时候他们忘记了,她便会饿上一天的肚子。 一开始的时候,她哭喊过,闹过,像小时候生了气摔东西一样,摔打着冷宫的一切,可冷宫里的东西像是已经被前一个死掉的人摔打过一遍,碎裂不堪的杂物摔打到没了力气,她又静了下来,想着或许是赵昭表哥生了她的气,等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想起她的。 从秋天,一直等到冬天,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吹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却依旧没有冻死身上胡乱串走的虱子。 送饭的太监隔着院墙喊一声皇贵妃吃饭了,然后傲慢的扔进来半个冻住的馒头,她却已经没有力气,爬过去捡起来。 风吹过了,雪花飘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地上落了白茫茫的一片,魏婉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没了知觉,只睁着一双模糊的眼睛,看着雪地上似乎有她留下来的一行一行的脚印,那缝着狐狸毛的棉袄,还是那样的暖和,捂的背上津出汗来……… 义子归 执文携妻子往家里走去,进了院子,见母亲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怔怔的出神,儿子蹦蹦跳跳跑了过去,边跑着,嘴里欢欢喜喜的唤着,“祖母,祖母。” 树上的槐花开的正盛,微风一过,满院子都飘起一股带着丝丝甜意的花香,几朵开谢的槐花被风吹落下来,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拿起来看了看,然后笑眯眯的,递给小跑过去的儿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母亲眼神一瞬之间似乎有些恍惚,柔声问道:“小宝儿,刚才跑到哪里去了?” 儿子嘟起小小的嘴巴,有些生气祖母又叫错了他的名字,一张口刚想纠正,执文赶紧上前道:“顽皮的很,一定又去捉树上的虫子了。” “那要小心一些,别让虫子咬了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显然已经回过神来,望着他时,眼神之中满是局促和尴尬。 执文知道,小宝儿是母亲亲生的儿子,虽然已经夭折了很多年,但是一直留在母亲的心里。 看看如今的母亲,义父走了分明还不到十年光景,她的两鬓已经满生白发,看上去苍老无比,一双眼睛里黯淡无光,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激不起她的任何欢喜,只除了看见他,看见他的妻子孩子时,脸上带起一丝笑意,其它时候便都一直望着某处,静静的出神。 近一年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自从义父去了之后,她整个人的魂,仿佛已经跟着走了。如今执文看着母亲的样子,不知道当年义父让母亲好好的活下去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他找了凉城里无数的大夫来看,都说心结太重,积郁成疾。 但是细细想,义父想必也是爱极了母亲才有这样的决定,因为人活一世不容易,谁都不确定究竟有没有来世,义父低估了在母亲心里他的位置,他以为或许过上一两年,或者三五年,母亲对他感情会淡,哪怕再遇上了一个爱她的男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可执文知道,若这世上有黄泉,义父一定会徘徊不前,不管多少年,也只为了再看母亲一眼。 当年,他也希望母亲好好的活着,他拿着义父一次次留下的书信,苦口婆心劝母亲活了下来,甚至他想要成为母亲在这世上唯一的累赘,也要母亲活下来,这不仅仅是因为义父对他有嘱托,还因为母亲是这世间,真正给过他母爱人。 小的时候,爹爹常年出征,家里的条件却并没有因为爹爹的爱国情怀而变好一点,他的亲娘受不了过苦日子,撇下他们父子跟了别人,任是他几次哭喊,他的亲娘,始终都没有回来。 爹爹战死沙场,生死都是个英雄,义父将他从家里带出来,领回了自己的家。 寄人篱下,他曾经小心翼翼,是母亲发现了他的恐惧和害怕,她用她的善良,一点一点的融化着他,虽然在母亲心里,他永远都做不了小宝儿,但是放眼整个凉城,也没有几个女人对待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像她一样。 执文由心里对母亲,敬重爱护。 四月过了,树上的槐花也开谢了,贤惠温柔的妻子日日陪在母亲身边细心的照顾,母亲还是没能熬到这年的夏天。 母亲走的很安详,妻子接了儿子从学堂回来的功夫,母亲已经静静的去了,样子像是睡着了那样。 儿子见祖母没了,哇哇的大声哭着,妻子也红着眼睛,不住的抹着眼泪。执文静静的看着,觉得心里卸下了什么,母亲这一走,其实才是真正的解脱。 像以前两次一样,他扛着白幡,埋葬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亲人,也埋葬了母亲。 去了的人已经安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执文收拾一番自己的心绪,抬起头,还要朝前去看。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两位父亲都曾战死沙场,又或许害怕自己若走了两位父亲的路,有朝一日剩下妻子孩子,也和母亲一样日子熬的艰难,所以执文选择了拿起笔来,连着多年科考,从了文官。 先是在凉城里任了个小官,可并未过多长时间,便被上级举荐,升迁去了别的地方,执文将酒馆托付给孙婶子的儿子小贵子,他在外面游历多年,心境宽广,酒馆在他的手中,必然能经得起边关的风浪。 或许是缘分使然,这一次执文任职的地方,是母亲的家乡淮湳,第一次尝到淮湳的酒水时,执文觉得,这酒像是母亲的性格一样,细腻绵柔。 他这次任的是淮湳的地方官,因是上一个官员因为收受贿赂被揭发,还被查出许多年前曾经纵容亲信抢占良家妇女谋害人命,被朝廷降罪,砍头抄了家。 在边关,执文幼时见过许多走投无路流浪的人,也听母亲说过,她曾被官府迫害家破人亡,所以小时候执文便发誓,他就算做不成沙场上的英雄,最起码也要尽自己的努力做到一方好官,否则他如何面对几位长辈的在天之灵。 前半生里,他经历了太多的人间坎坷,或许是生活磨练,或许是老天垂怜,他的官途顺风顺水,哪怕遇到了一些挫折,也都平平安安的度过。 三十七岁那年,执文已然升迁去往了京都,满朝文武的面孔看下来,他都算是年轻的。 执文不骄不傲,向每一位有学识,有经验的人慢慢请教,敬上而不欺下,做事干练无误,有资历年长的,夸他最多的便是前途无量。 能走到今日,执文已然知足,人活短短一世,他已然到了中年,听母亲最多的教诲,不是争抢多么高的官职,多么大的利益,而是时时刻刻,珍惜眼下的光景,珍惜眼前人。 母亲这么教,他便安安稳稳脚踏实地,也是这么做的。 母亲的身影,一直活在他的心中。 执文原本以为,若论长相,身在边关的姨母长的最像母亲,若论性格,温柔坚毅的妻子最像母亲,但是宫里大肆举办的一次宫宴上,他有幸在受邀之列,坐在席案后面,见那王家的三姑娘,皇帝亲封的朝和公主,神态气韵,才真正像极了他的母亲。 那一刻,执文远远的看着,端着杯子的手都有些颤抖,一双眼睛不受控制,中年男人在大堂之上,一个人悄悄的泪眼婆娑。 后来,朝和公主被魏国皇子退了亲事,一向不出头的执文,还上书向皇帝建议不能退亲,想要为那个像母亲的姑娘,讨回一点公道。 可是最终,他的建议并未被采纳,魏国皇子还是将她的亲事退了,执文想想,那个姑娘该是会很伤心吧。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了过来,说是朝和公主的亲事又定了下来,嫁的是当朝太师的嫡长子,俞璋言。 对于那俞璋言,执文有些映象,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不仅人生的姿容出众,还是个文武全才,想必未来的朝堂之上,他必然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执文想着,嫁给这样的人,也算是一门不错的亲事,想必那姑娘会幸福的。 成亲当天,几乎大半个京都城都喜乐融融热闹非凡,执文也被请去喝了一杯喜酒,品在嘴里,觉得心里满是安慰。 入了夜,有些微醺回到家里,妻子抱着小女儿还在等他,执文看着妻子因为生养了几胎,有些丰润的眉眼,过去拥住她,轻轻吻了一下。 刚成婚几年后,他其实也遇见过声色犬马的诱惑,年少时气血方刚,总是险险就要出错,往往这时候,他会想起母亲的教诲来,及时收敛克制,想想家里的妻子为他侍奉长辈,为他生儿育女,从边关城里初次遇见,到成亲之后同在一个家,吃着一桌饭,在他的心里,妻子才是他的挚爱。 许多时候,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空留遗憾,他珍爱自己的孩子,珍惜自己的妻子,日子过的恬淡且充足。 夫妻多年,被他这一吻,妻子反而红了脸,将睡熟的孩子安置好,又拿出新做的衣衫让他试了试,轻声细语道:“母亲忌日的时候没有得空,下个月你要是不忙,我们就告假回凉城去祭奠吧,近日里我总梦见母亲在天上保佑着我们,她一定是念想我们了,到时候带上孩子,我们一块儿回去。” 执文点点头,郑重的应了声,“好。” 夏日里,知了在树上不停的叫唤着,边关正午的太阳,几乎要把整个大地灼烤干涸,待太阳即将落了西山,道路上吹的风都柔和了起来,执文携着妻子孩子从远方回了凉城。 进城的时候,执文掀起帘子,望向了亲人长眠的方向,静静的望了良久。 连夜里,他去到街道上,买了他们最爱吃的东街那家的烧饼,带上了酒楼里的陈酿,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妻子孩子,去到了坟前祭奠。 坟墓周边,已经长起了漫漫的青草,若他这个后人不在了,苍茫大地,会慢慢抹去他们,或者每一代人存在过的痕迹。 执文对着坟跪下,像是第一次遇见时那样,轻轻的叩了几个头,仿佛再抬起头来,唤一声“母亲”,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在…… 糊涂账 第一卷:俏少女倾心流浪汉。 第二卷:小寡妇红杏出墙来。 九天之上,月老朝纠靠在墙根儿处,踮着脚将手上的册子写完后,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掌管着凡间芸芸众生的姻缘,虽说不能每一个都顾及到,但是历年历代经人传颂的佳话,都是由他来编排的。 刚刚放下手里的册子,朝纠听到门外有人敲他的门框,于是大一步小一步,瞧着地上能下脚的地方过去,打开门,见几个年轻的宫娥立在门口,有的拎着酒,有的带着珠宝首饰,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朝纠瞧了一眼,当即明了,捋着胡子做出高深的模样道:“老夫只掌管凡间姻缘,仙郡里的,老夫可不敢担保。” 其中一个宫娥将珠宝放到朝纠门口,笑呵呵的道:“月老仙官,姻缘线牵上,总比不牵机会要大,不管成与不成,我们都愿意试一试。” 朝纠拿眼睛悄悄瞄了一眼那放在地上的礼品,一派正气,肃了肃嗓子道:“助人为乐也是功德一件,罢了罢了,谁叫老夫心慈手软呢。” 边说着,朝纠十分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个破烂的本子来,打开了,将提前沾好墨汁的笔握在手中,朝着几个道:“大家排个队,不要争抢,一个个说,你们想将姻缘线牵在谁身上。” 那拿酒的性格外向,赶紧道:“我喜欢禹之神君,我要嫁禹之神君。” 朝纠手中的笔快速记下,嘴上提点道:“他这人有些死心眼儿,怕是不会喜欢你的。” “没关系。”那拿酒的宫娥依旧充满向往,“我喜欢他,哪怕我们只有一段露水姻缘,我也心甘情愿。” 朝纠啧啧两声,摇摇头,“下一个。” 另一个赶紧上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我喜欢仙帝。” 朝纠握着笔的手一哆嗦,小声惊叹道:“你胆子倒大。”说罢了,考虑到仙帝心机深沉,他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刚要停笔拒绝那宫娥,眼睛瞧到宫娥手里捧着的金银上,又默默的将话咽了回去,随便在本子上记了两笔。 “下一个。” 最后一个声音娇柔,带着几分妩媚,用手里的绢子在朝纠身上拍打了一下,咯咯笑道:“终于到人家了。” 朝纠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直接问道:“说罢,西神君还是掌星官,其中哪一个?” “哎呀~”那妩媚的宫娥被这一说,直接用帕子捂起了脸,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朝纠淡然道:“不管是谁,但说无妨。” 那妩媚的宫娥干笑两声,羞答答的道:“人家想两个都要啦~” 朝纠手里的笔颤了一下,好好看了那宫娥一速在纸上将这个要求记下,脑海里已经灵感迸发,想象出了许多惊骇世俗的桥段。 打发走了几个宫娥,没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男仙官,都对朝纠以“礼”相待,进行了一番深刻的交谈。 院子里再次清净下来之后,朝纠将收下的礼物里,值钱的搬到屋里藏了起来,不值钱的暂时在房檐下院子里放着,总之哪怕是片鸡毛,都未曾舍得扔掉。 其实尽管如此,朝纠仍旧是整个仙郡里最穷的仙官,只因为世道黑暗强权难惹,总有那么几个喜欢黑吃黑的家伙。 最开始有一次他收礼的时候,被北神君发现,北神君二话不说抄了他的院子,将他房前屋后洗劫的一清二白,连他飞升之时从凡间自己掏腰包买的个玉盘子,都一并收拾了走。于是朝纠就变的比穷更穷,甚至于后来下到凡间去寻找神君禹之的时候,落魄到和狗住进了一个窝棚。 这实在是有损他月老仙官的形象面子。 于是,朝纠便私下里悄悄传言,以西神君廖缜和华云仙官的美好姻缘为例,都是他在其中搭桥牵线,引的一些信以为真的小宫娥小仙官相信之后带着礼品前来,朝纠生怕有人姻缘不成找他细算,便又会一本正经满腔正气的告诉别人,他做不得神仙的主,成与不成,还要看天意。 很显然,这个办法也是十分奏效的,并未过了多长时间,送予他的礼物,满院子都快要放不下了。 由于编排了几段自认为不错的人间姻缘,月老朝纠还锁了门窗,特意下到凡间去了一趟,坐在庙里听了听痴男怨女的心事,便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下信徒的名姓,然后准备为其在姻缘树上,牵一条红线。 什么卞安城里,卖豆腐的王姑娘,要看上镖局的伙计小吴,两个人五年里抱了三胎,夫妻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有时候朝纠心情不算开朗,多愁善感时,还写过个将门女子王燕微,这辈子要倾心她爹爹身边短命的小副将,两个人阴阳两隔,一生惆怅。写罢了,朝纠觉得自己心底善良,便又在本子上记了一笔,下辈子让两个人和和美美,算是做个补偿。 当然,朝纠也写过十八的少女嫁了八十的郎,抑或者某家的男人上了别人媳妇的床,一番一番五花八门的故事,连朝纠都佩服自己博学多才灵感充沛,试问六界之中九天之上,那个能像他一样编排出这么多花样。 凡间游历一番回到仙郡之后,朝纠美滋滋的打开门,想着先要好好看看他的金银珠宝,哪知大门一开,朝纠迈步进去,然后又退了出来,觉得一定是进错了院子。 退到门口,朝纠看了看门上的牌匾,反反复复念了几遍,确定是他的地盘没错,才又颤抖着双手,再次将门打开。 立在门口,朝纠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发现刚才进门的一眼不是幻觉,如今他的院子里,除了那颗红线交织如雾的姻缘树,其余什么都没有了,最过分的是连他水缸里长出来的水草,都被人拔了个干干净净。 朝纠脑子里一下子炸了锅,赶紧跑到屋里藏银子的地方去看,打开柜子,发现莫说银子,就是放银子的箱子,都被搬了走,而似乎做这件事情的人明目张胆,生怕埋没英名,于是在他空空如也的房间里,留了一坛上好的梨花白,仿佛在安慰着他脆弱的心灵。 喝着梨花白,朝纠哭哭啼啼,本想将状告到仙帝面前,可细一想,这件事情仙帝查下来,说不定莫说银钱,就连手里的梨花白都难以保住,于是朝纠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心里难过的比他本子上写的那个死了七个丈夫的寡妇,还要苦不堪言。 正愁苦的时候,熟悉的叩门声响起了,门外立了某个仙官,客客气气的问道:“月老仙官在么?” 朝纠一听,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理了理褶皱的衣衫,从容的出了门去,见那人手中捧着几丈鲛纱,便明白了来意,熟练的开口道:“本仙官只掌管的了凡世姻缘,仙郡的,老夫可不敢担保。” 一听这话,那小仙官竟是犹豫了,思考了半天,竟然道了一声,“那打扰仙官了。” 朝纠一见到手的鸭子要飞,便赶紧道:“说不定也是有用的,你看禹之神君,还有廖缜神君,百花仙官,我在其中都是起了作用的。” 小仙官叹一口气,似乎看开了许多,感慨道:“由几位神君身上,小仙也体会到,感情的事情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强扭的瓜不甜。” 朝纠听着事情不妙,又劝道:“这世上有句话叫做日久也能生情,你若是心软迟疑,那瓜可就被别人扭去了。” 小仙官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向朝纠行了一礼,“叨扰仙官了,我还是决定用自己的真心打动她。”说着,转身出了朝纠的院子。 眼看着那极品的鲛纱离他越来越远,朝纠觉得一阵心酸,回到屋里哀声叹息了半天,继续喝着剩下的半坛梨花白,谁知刚刚咽下一口,门又被人敲响了。 朝纠拿着本子出去,打开门,见是掌星官立在门口,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再朝着屋里看看,见朝纠面露伤心色,也了然眼下的情况,于是安慰道:“要看开。” 朝纠知道掌星官为人精明,不像其他小仙一样好糊弄,见对方言语亲和安慰,便收起本子问道:“仙官来,有事情么?” “倒是有一件。”掌星官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拎到朝纠面前,“西神君抄家时,不小心将你缸里的水草也带走了,不过经查证,这水草不是你收受的贿赂,是常年无人管理,它自己长出来的,所以托我将这水草还给你。” 朝纠看着那水草,原本翘着的羊角胡子,也像这团水草一样搭拢了下来。 掌星官不解,问朝纠道:“你爱穿绫罗绸缎?” 朝纠摇摇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衫,“绫罗绸缎千千万,没有一件比我这身舒服自在。” 掌星官又问,“你爱美酒佳肴?” “酒肉穿肠过,这一点老夫历劫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 掌星官又道:“那你爱美人,爱楼阁亭台?” 朝纠老脸一红,“老夫作风正气的很,可不能胡说,至于住的地方,有四面墙,一方瓦也就罢了。” “那,仙官如此努力收受贿赂,几次三番被人抄家,是为的什么?” 朝纠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心里重复一遍,开口又问了自己一遍。 “对啊,我为什么?” 掌星官一见朝纠两眼发呆,无奈笑笑,将一坨水草放到他的手中,转身离去了,留了朝纠独自立在门前,喃喃自语问道:“对呀?为什么?” 想了半天,朝纠看着姻缘树上团团交织的红线,形成朵朵如烟似雾的云彩,恍然大悟,想来或许是,为了让他的故事更加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