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田园妻》 001 狩猎赴约,收养兜子 “回来了!三日前跟牛贺家打赌,要上山打老虎的外乡巴子,她、她活着回来了!” 山脚下的田里,正劳作的庄稼汉子丢下手里的家伙事儿,一路喊着,往村子里跑去。 如他所说,三日没吃没睡的萝涩,终于蹲守到了猎物——老虎是别想了,不过这一百好几十斤的野猪崽,也够她应付那个叫牛贺的地痞无赖了。 一身破袄子染着血,有她的,也有山猪的。 逮这畜生废了她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刨土挖坑,削竹刺儿的做陷阱,又是豁出命儿去的把它拖出深山老林来,且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一个叫兜子的娃子。 此处是大青山,往南大概一里地,是一处村子,叫牛家村。 前阵子,南边发了大水,上千难民舍家撇业,举家往童州城涌来,朝廷为了安抚这起子人,就在童州城外的几处村子里统一造起泥胚茅草房,按照户口一家家安置,她和兜子,都是孤身一人流浪到此的难民。 这牛贺是牛家村的土著,看不起外来落户的难民,但眼红别人的安置新房,他见兜子是个孤娃子,就起了坏心: 哄着说要收养兜子,供其吃穿,等占了人房子,便凶恶毕露,轻则不给饭吃,重则打骂,一日赶了他出家门,恰好被住在隔壁的萝涩碰上了。 问清原由之后,她领着兜子杀上门讨个说法,接过那牛贺耍赖说: “孩子入了我家家谱,要放他可以,十两银子捧来,你要不去窑子卖个开苞价儿,要不上深山老林待几天抓只老虎野猪来卖。” 当即立下赌约,问铁匠张叔借了把刀子,扛着锄头就上山去了,足三日没消息,大伙都当她死在里头了。 等她拖着山猪尸首,一步一拐的挪到牛贺家门前院儿时,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堆了。 “牛贺,把兜子放了,把房子还给他!” 松开捆着野山猪的藤蔓,萝涩看了看自己的肩头,皮肉翻卷,血块结着痂,时不时的渗出点血丝。 “丫头巴子,算你命大,这么入深山还有命回来!话儿我早撩下了,十两银子拿来人你带走,这野山猪不过百来斤,能抵几个钱?” 牛贺一身粗布短打,裤腿撩着,似也刚从田里回来,他看了眼山猪,心下盘算怎么打发这丫头走人,再把这猪给占了。 “你想多了,给你山猪不是要问你买孩子,是抵给你这俩月他在家里吃喝的开销,你又不是他爹,凭啥卖他?” “入了我家家谱的怎么不是我儿子?再说他一个人没爹没娘,住这么大屋,村里也没块田地,更不晓得怎么煮饭,迟早也是饿死,如今叫我一声爹,我是做无量功德的大善事!” 听闻这话儿,围观的后生中有人取笑,大声道:“家谱?别逗了牛贺,你识字儿啊,你知道你老爷爷辈叫啥不?哈哈” “滚犊子!老子说他是儿子他就是,这野山猪不值十两老子不卖”牛贺耍起了无赖,挥着手要赶人,一面叫散了散了,一面把野山猪往家里拖。 “诶,你不厚道啊,人丫头一人进山打了这么大头野猪回来,你先前说的话都叫狗吃啦?” “就是……” 看戏的也有抱不平的,出声的大多是和萝涩一样的落户难民,真正牛家村的土著,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兜子,过来” 萝涩朝着躲在猪圈边黑瘦的小男娃招了招手,三日不见,他更加瘦弱,黑黢黢的一张脸,只有眼珠子活络,还留着一分稚嫩的期冀。 见他赤着脚,脚背上都开裂了,泥巴混着血块粘连着,一身破衣裳也脏的不能看了。 她扶着他的肩,弯腰道:“兜子,你姓什么,家住哪里,爹叫什么,当时在衙门落籍的造册上签了的名,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兜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他点了点头。 “好,那你大声报出来,说给这些叔伯婶子听,来日,说给村长里正听,再不行,咱们上衙门去,血脉宗姓是天王老子也改不了的东西,凭谁信口雌黄?”萝涩板正了他的小身板。 因为身后的人,让兜子心里很踏实,他根本不认这个爹,做梦也想逃走,他对着牛贺大声道,声音稚嫩,却很坚决: “我姓李,我爹叫李铁,我家在锦州府宝稽村,大水把我家冲走哩,我爹妈死了,这个人骗我屋子,打我踹我,还不给我饭吃,他不是我爹!” 他话落,四周议论纷纷,指责之声渐渐多了起来。 “牛贺!你真是昏了头了!”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人群中拔高而出,只见里正老牛头一边抽着大烟泡,一边从人堆里走出来,冷脸道: “官老爷既然叫他们在咱牛家村落户扎根,日后就是一族人了,你这么欺侮这俩娃娃,牛家老脸叫你丢尽了!” 牛贺本就不占理儿,先时被个死丫头说的哑口无言,现见又惊动了里正,心下便开始慌了,他转头对萝涩道: “你厉害!这儿子我不要了,野山猪我拿走就是,但这屋子不能还!” “这屋子是朝廷赈灾的安置所,上面也是兜子的名字,你什么脸盘子,贴着这个大的无耻二字?”萝涩一寸不让。 “这房子原不过土胚茅草屋,就一间大敞屋,是我掏了钱垒了石砖墙头,又起了猪圈鸡棚!你要我还,那这些钱怎么算?” “就当你虐待兜子的赔礼钱了呗。” “吃根灯草放屁轻巧,没得可能,我不傻,谁做这赔本买卖。” “好啦!别争了!” 里正老牛头拿烟杆子敲了敲牛贺的脑门,示意他闭嘴,又转身来同萝涩讲话,他笑道: “这事是牛贺不对,只大家是农户,一辈子攒多少个大钱,才能起这么一间砖瓦房子,他也是分家了要娶媳妇儿,少着房子呢,依我看房子给他算了,叫他赔点东西给兜子做补偿吧” 萝涩听出来了,这老牛头看着公正无私,其实也是偏帮着牛姓本家的。 她虽然不服这判决,但她现在一没钱二没势,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难不成真告到府城衙门去? 且先不说打点那帮衙差小鬼的红封,她拿不出一个子儿来,单说去府城来回的路费她也是没有的。 见萝涩不再争,老牛头点点头,心道这丫头是个知进退的,能给他脸子听他话儿,便对牛贺讨要的狠了一些: “把你屋子边上的那块肥菜地给他吧,再匀一些粳米、二罗面儿给他。” 牛贺满心不舍得,但心想好歹保下了这间屋,怎么说也是他赚了,若是平地起这么一间屋舍,那该花多少钱才能讨的了这房媳妇? 哼哼着把头点了。 趁着牛贺回去取粮米的功夫,萝涩对兜子说: “从此后你要跟着我过活了,我也是逃难来的,家里一穷二白,甚至连下一顿的米粮都还没着落,你愿意么?” 得知自己自由了,还分得一块菜地和些许米面儿,兜子的眼中满是开心的神采。 他这个年纪还不懂去计较什么得失赢亏,他只知道日后可以跟着这个姐姐,不必挨打,不必睡在猪圈里,哪怕是饿肚子他也是万分愿意的。 点了点头,他拉着她的袖子,轻声道:“姐,你流血了” 见他乖巧,萝涩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温暖,她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到:“不妨事,回去洗洗就好了,饿了吧,等拿到了东西,我回去煮饭你吃。” 兜子露齿一笑,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便扭头往猪圈跑,徒手从泥巴堆里翻出一只包袱,抱在怀里迈着小短腿跑了回来,举过头顶递给她。 萝涩接过那个又脏又破的粗布包袱,像是接过了他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 无论在现代还是在这里,她都举目无亲,孤身一人习惯了独立生活,去坚强面对困险,现在需要她去照顾兜子,不得不说是一个难题。 但看着他黑澄的眼眸里,印着自己的影子,那黑黢黢的小脸,满是欣喜,她心里便一阵柔软,发誓无论留在这个世界多久,她都要尽全力的照料他长大成人,再不受别人的欺凌。 等牛贺把米粮拿来,她一样样看过——整袋喂猪都嫌糙的糠壳,还有半袋一罗到底的白面儿,这么粗劣做面儿吃是不成了,最多贴几个粗饼子。 他抠门,那她也不打算客气。 径自切了半个野猪腿,留牛贺在原地直骂娘,她自顾扬长而去! 002 家徒四壁,制作辣条 萝涩的院子就分在那块菜地边,和牛贺也算邻居。 一间低矮的大敞土胚房,外墙糊着渣灰泥,屋顶是用枯草桔梗盖的,篱笆桩子围了一圈,攀长着不少藤瓜花儿,像老倭瓜、草茉莉之类的。 后院还有棵歪脖子枣树,不过现在已入深秋,树梢三俩还挂了一些,刚来这里的时候,萝涩也常摘来果腹吃。 北屋一大敞间,东边一间她做了卧房,砌着一张土炕,铺着硬梆的破絮被褥子;中间是堂屋也是灶房,灶台连着一处火炕,炕上面有一张小炕桌,平日里吃饭就在那了,西边是仓储,堆了些竹篾筐子,还有些破缸罐子。 粗略一眼,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当真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我去烧热水,你先洗洗,瞧你脏得那猴样儿,那包袱里可有换洗的衣服?” 兜子看了看自己脏乎乎得手,摇了摇头。 萝涩打开包袱一瞧,里头只有一双簇新的软布鞋,还有一个针黹包,想来是他娘留下的,即便是赤着脚磨烂了,他也不舍得穿新鞋。 暗叹一声,她温声道:“你先脱了去洗,我替你缝补一下,你先穿我的吧” 她自己也只有两身衣服,还是逃难的时候路上捡来的,穿越时带来的衣服,她早剪成了布料块儿,放了起来。眼瞅着要入冬,需尽快备下冬衣,但对于眼下的她来说也是一桩难事。 兜子打水洗澡去了,她洗罢衣服,坐在炕头穿针引线,拿着碎布头贴作补丁,一点点把兜子衣服上的破洞补了,一面缝补着,一面思绪纷乱。 从穿越公司买穿越套餐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 因为自己的零食铺子被人坑,进了一批质量不过关的零食,她因此惹上了食品卫生的官司,欠下大笔债务,迫不得已到穿越公司买了一档最便宜的穿越套餐:名为种田穿越,期限为一年。 公司规定穿越后在这个世界挣来的钱,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兑换成人民币,但必须要挣得的合理合规,借来的或者别人送的不行,若想待得久一些,拿出银子续费时间也可以。 自然,除了种田穿越,往上还有宅斗、宫斗等不同价位的套餐可选,相应的,花钱买高贵的身份,挣钱会比种田容易得多,这是多投入多回报的道理。 所以现在不仅仅是穷困潦倒的境遇逼她想法子弄钱,单是为了赚到兑换债款的银子,也迫使着她,必须赶紧想出能挣钱的法子来。 好在一开始,她就有了一个主意,还是她的老本行,折腾些手工零食出来,看看能不能卖些钱来。 穿越的时候公司允许携带一样东西,因为她无辣不欢,并且十分担心古代的辣椒不够滋味,所以特意带了各色辣椒种子一道。她打算利用辣椒做些香辣口味的小零食,想必是个不错的主意。 而且她打听了过,现下是辣子还没有出蜀地的时代,人皆不识辣椒此物,遑论拿它炒菜作味,现吃的辣味都是用茱萸、生姜、胡椒添出来的,远没有辣椒够味儿。 所以刚来牛家村那会儿,她就在后院种了一些看看长势收成,现在又有了肥菜地,如果长得好,她打算分春秋两季一拨一拨的种辣椒。 补好了衣服,一件衣服完整的衣料还没有补丁来得多,像极了苦修僧人的百衲衣。抖了抖衣服,她在院外寻了一根竹竿晾了,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准备回屋生火做饭。 兜子穿着她稍显肥大的衣服,磕磕绊绊都从东屋走了出来,见姐姐要开灶,便去西屋捡了些草枝柴火,抱着跑来一起帮忙。 家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她只在大铁锅上刷了油,用一罗到底的白面儿,烙了几个馍馍饼,等烙得焦黄喷香,拿筷子撬了出来,用只豁口碗盛了,递给兜子,一并嘱咐道: “避着点吃,别划了嘴,仔细烫着。” 兜子是饿极的,也顾不上烫嘴不烫嘴了,他两只手捧着大口大口的啃起来,烫得嘶嘶抽着气也不愿意撒口,囫囵就往下咽。 萝涩掰了半个出来,又从嵌罐里舀了一勺温水,泡开饼子就着吃下去混了个半饱,剩下的几个她装在碗里,拿另外的破碗盖着,打算明日再将就一下,她饿不打紧还是要给兜子留着的。 吃罢便上后院去了。 这里没人规整杂草丛生,倒是有个简易的茅坑挖在歪脖子枣树后头,但也没个东西遮挡,一不小心就能掉进粪坑去。 离着远一些,是她之前开出的一小块地,长宽不过丈,土翻了翻,便种下了辣椒种子,现下长了两个月,两株灯椒是早熟了的,尖头红椒还差几日,不过也可摘了,再久怕是要太辣了。 一面小心摘着成熟的辣椒,一面心盘算着:什么时候再种一圈篱笆,把隔壁分得的肥菜地一并圈到后院里来。 “萝涩呀,你在家嘛?”是张铁匠家里的牛奶奶来了。 “诶,来啦” 萝涩应了一声,用衣服兜着辣椒往堂屋跑去,见牛奶奶拎了一堆东西过来放在灶台边,现下正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塞给兜子吃,慈眉善目的眯眼笑道:“这娃子可怜见的,拿着吃罢” 她打眼一看,有一篮子蔬果,青瓜黄豆大茄子大白菜,一袋粳米还有不少像八角、茴香、桂皮、姜糖一类的酱醋大料。 “你上会子来不是问我哪里能买嘛,正巧长庚昨个从城里回来,我托他替你寻来了,喏,你要的黄豆,还有甚茴香八角,都不好找哩,咱们乡下人做菜,添这东西干啥子唷” 牛奶奶弯腰从篮子里拿了东西,一件件在灶台上摆开,生怕自己遗漏了啥。 萝涩笑着道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 “谢谢您,只是现在我身上没有钱,要这些也是为了做零嘴拿去卖,您不嫌弃的话先把这半条野猪腿拿去,等我挣了钱,一准给你还上!” “不急!谁还没个困难时候,不急昂……不过这还能做零嘴啊,听起来倒是怪新鲜的” 萝涩笑了笑,她知道这村里子说起零嘴来,不过炒熟的嘎嘣豆子,米炮糖,柿饼一类的。 “我这就去做,做出来第一送来给奶奶尝,长庚大哥和张叔的也早备下了” “好,好,我归家去了,还得给上门女婿做饭吃,他成日打铁没个得空的功夫” 牛奶奶说罢便要回去了,只是那野猪腿她不肯收下,再三推辞不过,才说自己留一些吃,剩下的托孙子长庚在城里上工时,寻家饭铺给卖了去,得了钱再拿来还她。 送走了牛奶奶,萝涩搓了搓手,开始她制作她的辣条。 对,没错,就是在现代风靡全国经久不衰且成为一代人经典回忆的辣条。 因为许多报道上都是辣条不卫生的负面报道,所以萝涩平日里都是自己在家制作,现下她对于怎么做出辣条来十分的熟悉。 将黄豆拿温水泡了,大约要四五个时辰,这点空挡足够她去把辣椒面儿磨出来的。 随后把黄豆沥干,用石磨磨出豆浆来,去了豆渣,在把豆浆放在锅子里煮。 等温度上去了,便拿筷子将上头的豆皮儿一张张给掀下来,晾在外头拉起的细绳上风干,等干透了,放开水焯过后入油锅里炸至金黄,最后才是重头戏! 加上磨好的辣椒粉、尖头辣椒及桂皮八角等香料,一直炒至香味四溢为止,最后撒上盐闷上锅盖,彻底入味了便可出锅。 萝涩为着辣条在灶房忙至半夜未歇,兜子在里头睡得迷糊,半夜闻见极香得味道,吸着口水,从土炕上爬了下来,探头探脑的盯着厨房。 萝涩抹了一把额上虚汗,向他招呼了一声:“兜子,过来尝尝味道” 闷声跑了去,看着从未吃过的红辣辣一条,他起先还有些胆怯,但经不住这喷香得勾人味道,先用手指沾了下尝尝,已有三分味道,忙拿了一根塞到嘴里,不过嚼了两下便辣出了眼泪。 他是不会吃辣的,但却天生喜欢吃,一边直辣的吐舌头,一边又去捞第二根吃,根本停不下来! 萝涩见状哈哈笑着,小鬼头偷吃辣条,越是辣的不行就越要吃,辣出汗来才叫浑身通畅,这才是辣椒所带来的魅力呀。 吃过三根便不让他再下口了,装了一碗明日叫兜子给牛奶奶送去,叫她也尝尝新鲜,若大伙都赞个好,她便多做一些来,改日寻个赶集的日子,上童州城卖卖去,得了银子去估衣铺替兜子和自己办置一身过冬的棉衣来。 收拾锅灶,熄了灶火,又看着兜子灌下满满三大碗凉水,才上床歇息去,入眠前她记起什么,迷糊道: “你晚上必定起夜,去茅房得小心点,别踩空掉进去了,臭烘烘的姐不来捞你呢” 听见兜子细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她还喜滋滋的想:总算是个有脾气的,这点倒也随她。 003 卤藕辣鱼 准备赶集 卯时鸡鸣,晨光未曦。 现下深秋入冬,冬麦大部分已经入仓了,农事这就歇下了,男人们要不在家暖着炕头,要不结伴去童州城寻些力气活贴补家用。牛奶奶家的孙子牛长庚就常年在城里上工,他爹是上门女婿,带着打铁的手艺,村里农具铁器大多出自他手。 他家忠厚热情,自萝涩安顿后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菜果来,虽是不值钱的,可给了她不小的温暖,比起其余瞧不起落户难民,一口一个“乡下巴子”叫的欢实的,简直云泥之别。 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拉扯着兜子出门上牛奶奶家去。 可能是怕冷,牛奶奶早早烤起了火盆,一只小白泥花盆炉子里烧着木炭,哄得屋里热腾腾,像是萝涩和兜子已经冻习惯了,本不觉得,这一进屋便觉得暖和极了。 远邻桂花婶子也在,一并围在火盆边,正捧着一大包落花生闲话家常。 “哟,这不是萝涩嘛,瞧瞧,这是牛贺家的兜子吧?啧啧,洗白了还挺瓷实的男娃娃呀……哈我说萝涩啊,你个姑娘拉扯他作甚么,以后不嫁人啦,我说不如给了我吧,我反正没个男娃,一定好好对他” 说着说着,竟喜欢不已得来捏兜子的脸蛋,兜子闪身避了,躲到萝涩的背后去,只敢探着脑袋瞧着。 “桂花,你别吓着孩子,你若喜欢的紧当时就救了他出来,这会子也多个乖巧儿子,既当时舍不得那十两银,现下萝涩养着他,你又多嘴啥子唷。” 牛奶奶叱了她一嘴,转身拿糖塞给兜子,抬头对萝涩笑道:“今儿怎么过来了,哟,这是啥子?是你说的零嘴嘛?” 萝涩见桂花婶子在,知她是个大小眼,见着东西没有不占分便宜的,本不想拿出来,可牛奶奶既瞧见了,便无法了。 她从挎篮子里拿出一碗辣条来,摆在桌上,请牛奶奶尝尝。 桂花一见有零嘴吃,还是从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哪里肯只看看,一个扭胯冲上来,连声叫着:“怎么这么香,叫我也尝尝!给我一根,给我一根。” “嘶,好辣,这是放了什么,平日放些胡椒茱萸也不是这个辣劲呀” 嘬了嘬手指,虽辣得紧,却香咸可口好吃的不得了,平日她算能吃辣的,一般人怕还受不了。 牛奶奶吃了一根便扭头寻水喝去了,哈哈笑道:“老婆子吃不了辣,多吃上火屙不出屎可糟了,你桂花婶子喜欢食辣,你叫她多尝些吧” 闻言萝涩也笑了:“偶尔吃吃不妨事的,现下天气阴冷,吃些辣出些汗来,驱些寒气走,对身体有好处,还未入冬您便生火炉子了,可见体内郁结着寒气呢” “萝涩说的是呢,您别怕辣,这玩意越吃越香,想不到她小豆芽一个的丫头片子,还懂这些呢,说出来的话同村头的魏大夫一个样儿”桂花应承道。 萝涩见她说着话,嘴里却吃个不停,一碗辣条倒是她吃了半碗走,便道: “婶子觉着味道怎么样,这辣条我打算赶集的时候去卖些银子,半斤十文钱,您吃了这大半碗,怕也有个八九文了。” “咳……这样啊,那我倒是不忍心吃了,吃是好吃,只是贵了些喏” “婶子素来与我要好,怎么说也能便宜些的,算上您方才吃的,只算您七文钱便好了。” 见她进了套儿,萝涩眯眼一笑,柳眉弯弯,面儿上叫人驳不出一丝错儿来。 “浑说呢,你方才只说叫我尝尝,哪里说要卖与我了,这、这怎么使得,我身上也没带银子呢” 桂花心里恨死她了,本就是来占便宜的,还想问她多要点回去吃,谁曾想还要问她收钱呐。 “阿花啊,人萝涩也不容易,你瞧这辣条像是豆腐皮炸出来的,光磨豆子也得费时费力,甭说还有这红辣辣的料粉,她叫你我尝了新鲜,总该给人一份彩头儿,叫她也好有个信心,来日挣了大把的钱,还能忘了你桂花大娘添的头一份嘛?” 说罢,便要从箱柜里翻铜板——萝涩忙拦住道:“奶奶这是做什么,我同您和婶子开玩笑的,哪能老着脸儿收工钱呐,我只盼着桂花婶子允我一桩事儿,打明儿起我日日送辣条给她食呢!” 见萝涩不要钱,桂花的脸色好看了一些,问:“这就是了,都是乡亲街坊,吃个零嘴还谈钱多伤感情” “是呢,我晓得婶子家包着处小河塘,就想问您要点塘底的藕段和小鱼仔,您说的嘛,乡里乡亲,谈钱伤感情,便豁出脸面来,盼您多送我些啦” 牛奶奶哈哈笑着,点了点萝涩叫了声鬼丫头。桂花跟吞了苍蝇似得面色难看,哑巴吃黄连,只能赔着笑道:“呵呵,自然自然,你要便去取,呵呵,多大点事儿” 桂花婶子先走了,萝涩乐得愿意,留下来又与奶奶说了阵闲话。 牛奶奶说起明天是个赶集日子,正巧租了牛车要去城里看大孙子,既然萝涩也要去,那便一起坐车去,多她姐弟两个人也不多,路上好歹有个说笑的伴儿。 萝涩千恩万谢,说既然定了明天便不多耽搁了,这就要去桂花大娘处取了藕段和小鱼仔来,多做一些零嘴,好一并带去卖了。 正欲告辞出门,却被牛奶奶拉了住,偷摸着从袖子里塞来一封铜钱,大约有一串钱,一百个子儿! “奶奶这是做甚么?” “我了解你桂花婶子的性子,问她白要,又能送你多少呀,你且拿着问她买了,萝涩呀,你是个聪明娃娃,这辣条味道着实不错,奶奶盼着你挣大钱呢,这钱你拿去用,炸豆皮也费油呢,上村口小店买哪个不要钱?不急着还阿,拿着!” 这话说到萝涩心坎里去了,非亲非故,奶奶却这么帮她,鼻头一酸,险些要掉出泪来,她低着脑袋,翁声道:“奶奶,我一定会挣了钱回来还您,不叫您失望的” “没事,便是没卖出去,留着自己吃也好,你脑瓜子聪明,这个不成做这个,有心挣钱那满地都是钱,只等勤快人拣呢,你听是不是这道理?傻丫头,快,回去吧” 萝涩点了点头,跟兜子一块离了牛奶奶家。 去桂花婶子家拿了藕段和小鱼仔归家,进了家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萝涩催着兜子洗手,去把添茶烧火,把昨个剩下的饼子热热吃了。她便忙着清理小鱼仔和藕段,打算做出香辣小鱼仔和香辣卤藕来,同辣条一道拿去城里卖。 莲荷一生宝,秋藕最补人,现下入秋天气最是干燥,吃些藕来养阴清热、润燥止渴,这都有个噱头出处。至于小鱼仔更是不必多说,制成香辣味的,一度是萝涩从前零食铺子里卖的最好的。 摸出二十个铜钱来,塞进兜子衣服的内袋中,嘱咐道:“上村口货郎铺子打些油,买一封装油饼用的油皮纸,再看看有没有往日装酱菜的坛子,买三只回来,若搬不过,便嘴甜一些,请货郎与你搬来,听明白了嘛?” “恩,兜子明白,姐你忙你的,我这就去啦” 得到任务的兜子很开心,他晓得姐姐倒腾这些零嘴是为了明天拿去城里卖钱,他能出上一份力,也是家里的小大人了,这叫他十分得意。 萝涩见他倒腾着小碎步,跟风一样嗖的奔了出去,面上挂着笑,也庆幸他越发开朗起来,暗念了一句“小滑头” …… 等兜子回来,她的香辣卤藕和小鱼仔已经出锅了,她将酱坛子洗干净,分别装好。另又做了一锅辣条,等出锅装罐,已近三更天了。 困乏不已再也撑不住,她抹黑爬到土炕上,见兜子蹬着黑亮的大眼,没得一丝困意,便寻问: “做甚么神仙,这么晚还不睡觉?” “姐,我激动的睡不着,你说咱们明个能挣许多钱嘛?” 枕着胳膊,萝涩心里也直打鼓,不过她凡事都往好处想,还没结果何必忧虑? “自然啦,我的辣条你个小猴头也爱吃,还怕没人买嘛?” “太好了,姐姐你要是挣了许多钱,带我去吃热汤面和驴肉包子好么?” 他只记得什么时候闻过那个味道,却不曾尝过,在他的小世界里,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全天下顶顶好吃的,是最高兴的时候吃它来庆祝的。 萝涩摸了摸他脑袋,温声道:“好,带你去吃,日后天天叫你吃,吃得你厌烦为止” “兜子才不会腻!”像是得到了许诺,他心满意足的睡去了,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只一会儿,萝涩也被周公请去喝茶,一夜沉沉无梦,转眼便至天明。 004 集市百态 辣菜好卖 因为赶集得请早,还得坐牛车进城,一路上需要费些时间,故而天才蒙蒙亮,萝涩便喊兜子起床洗漱,准备出门。 她背着装着三坛香辣零嘴的竹蔑背篓,拉着兜子,往村头大槐树下走去。 老远处见牛奶奶已经到了,她坐在牛车上,正对着萝涩招手:“快些来,去晚了你可没地摆摊啦!” 萝涩应了一声,小跑了几步上了牛车,一路摇摇晃晃,走着一条乡野小路,往童州方向而去。这是她第一次进城,心下也有几分期待。她把背篓放在牛车上,害怕路上颠簸把酱坛子砸了,便取出来一路抱在怀里。 牛奶奶笑道:“你倒是宝贝” “自然得,我的希望全在这儿呢,我还指着它换钱,买些鞋面底子,给奶奶缝双蚌壳棉鞋穿呢” “哈哈,孝顺孩子,我同你说说集市上的规矩吧,咱们一般去南头大街,那小铺子多着呢,卖什么的都有,靠河一边儿的空地那都是要交钱的,自有人来,一个时辰两文钱,划不来,桥头位置最好,可抢的人多,你我早去碰个运气吧” 萝涩仔细记下,这么一路盘算着,等日头整个跳了出来,她也晃悠悠的进了童州的城门了。 童州为旧都,繁华不落京中,北城有官府衙门、驻防将军府;东城的商贾大宅遍布,西城平民窟的小门小户走街窜巷;南城因靠着码头,商铺小买卖如过江之卿,多而细密,应有尽有。 因此有“北贵南贱,东富西贫”之说。 萝涩一行直接从南城门入城,走过护城河上的吊板,路两侧的小摊小贩,已是多如牛毛。 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有铺着麻布摆上物什叫卖的,也有推着太平车边走边吆喝的。所卖的东西更是林林总总,吃的用的玩的,但凡能想的到,总能寻着卖处。 往城里头走,行过南头大街,两边儿都是生意铺面儿,像切面铺、二荤铺这些都是吃饭的,也有绫罗店、估衣铺、杂货铺之流,总归是衣食住行,并没有缺儿的。 在麻布店外歇了歇,牛奶奶耽搁了会儿,进去送了几副绣品,又拿回几件绣样,只说虽然女婿挣家用,可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些手工攒下几个子儿,来日给孙子长庚娶一房贤良媳妇。 萝涩心下愧疚,想着若是今儿顺利,定要先将借奶奶的钱还上。 越往码头边走,萝涩越感觉自己从百货市场走到了菜市场。 猪肉扛、羊肉床子、蔬菜摊,各色小吃担子,即便只拎了一篮子鸡蛋来卖,那也是一桩生意。 到了桥头,牛奶奶还要去码头,便和萝涩暂时分开。牛长庚在码头做搬货的力巴,是算月钱的长工,手里管着临时散工,称得上小有头脸,奶奶这遭就是瞧他去的。 走的时候她俩约定好,傍晚时分在城郊的茶面摊子里碰头。待人走了,萝涩开始专心看顾自己的事儿。 桥头是个好地方,可惜她来得不够早,一处空位都没了。来回走了两遭,想等哪家生意好的,早早售罄收摊回家,她正好接上位置接着摆。 “喂,你买不买的?不买别走动,挡着我们做生意咧” 卖猪肉的肥硕女人,挥了挥手里的剔骨刀,把萝涩往桥下赶去。 拉着兜子,萝涩决定上河边摆去,不去省那个摊位费了,兴许它值这个价呢?市场总是根据供需形成的。 在空位处的台阶上坐下,从竹篾背篓里把香辣零嘴搬出来,三个坛子依次摆开,她手里攥着油纸袋,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便提嗓吆喝起来: “喷香味美的小鱼仔咯,糯口生津的卤辣藕块,您再看看咱祖传手艺!豆皮咸辣开胃,是饭前最好的小零嘴咯!” 虽是小姑娘家,但吆喝起来丝毫不显胆怯,比着边上卖鸡蛋的那农家丫头好太多——她怯生生的站着,只别人上来询价时哼上两句,那是萝涩更显得大方、捞得出手。 边上一应摆摊的不由侧目看向她,有个卖烧饼的大叔走了过来,嘿嘿笑问道: “丫头眼生的很,头一遭来呐,卖的什么?哟,这红油油的还真没瞧见过。” 萝涩甜甜一笑,拿油纸包了两根辣条递给他:“大叔您尝尝,这是我自己捣鼓的,可香哩,吃着开胃,大寒冬也能辣一身汗呢!” 烧饼叔憨笑着接过,他见手指上蹭了辣油,习惯性地嘬了嘬,不料“嘶”地一声叫了起来: “哎哟,这么辣呀!这得放多少胡椒呀?” “哈哈,老烧饼,连辣都吃不了阿,我还嫌家里婆娘煮的不够辣呢!快吃快吃!吃着好我也买,就怕不够辣!”边上自有凑趣的,怂恿他吃下去。 “大叔,您尝尝吧” 萝涩一听有门路,便鼓励他下口试试,但凡适应了第一口,那接下来她想阻挡也不住哩。 烧饼大叔舌尖火辣辣的,但见众人起哄秧子,只能梗着脖子下了口。岂料入口竟十分有嚼劲,辣里透着香,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这口还没吞下,便急着寻第二根去了。 “吾,好吃,好吃!辣的过瘾!普通的辣菜根儿,一点不够看了,小丫头,你这个零嘴怎么卖呀?”连手指上的辣油也不放过,一并舔了个干净。 边上的人见烧饼大叔要捧小姑娘的场子,也纷纷围了上来,有兴趣的也尝了尝味道,七嘴八舌论着滋味,问着萝涩价钱几何。 “大叔,我也没啥称斤算两的物件,只用这油纸袋装,给您装得满当,辣条和藕块一包二十文钱,小鱼仔多要您五个大子儿,不贵不贵。” 萝涩估计了一番,一包装满大概是一斤不到,卖二十文,刨去成本还能剩下个七八文的赚头,小鱼仔有十文赚头。一坛大约有十斤,三坛都卖光,差不多能挣两百五十文钱。 先把牛奶奶的钱还上,还能办置些锅碗瓢盆、柴米酱醋回去,多来几趟,入冬的寒衣便有着落了。 这么盘算下来,她就干劲十足,觉得日子有了奔头儿。 “再便宜些咯,大叔多买些回去”没有一口价的买卖,不讨价还价萝涩还觉着奇怪。 “买两斤辣条或者卤藕,我送二两小鱼仔喏” 小鱼仔卖得贵,多有人舍不得,可小鱼仔吃着更鲜辣,送了叫他们尝尝,喜欢吃才舍得掏钱呢。 “好!给我来两斤!”烧饼叔第一个掏钱。 萝涩忙着装袋封口,兜子则负责收钱,一枚枚铜钱数着,到了整数拿绳子串上,小心的放进钱罐子里头。 但是买两斤毕竟少,多数只图个新鲜,凑个趣儿要了一斤半斤,一拨人愿意买的都掏了钱,不习惯吃辣便也作罢,上别处瞧热闹去了,萝涩的摊子瞬间冷清了下来。 兜子晃了晃钱罐子,听着铜串子咣当碰着响,笑的合不拢嘴。 萝涩低头瞧了瞧,香辣小鱼仔送了烧饼大叔那半斤,还卖了半斤,剩着老大一坛子,另两坛子倒没剩下多少,加起来左右不过三斤,卖了不少。 正琢磨着要不降个一钱半子儿的,把剩下这些也卖咯,凑个一时辰的摊位费便走,也不过两文钱。 这时,一双黑布皂靴映入眼帘,她当顾客上门,噙着笑脸抬起头,殷勤的介绍道: “新鲜零嘴,又香又辣,您不来两斤?” “新来的?没拜码头就敢这么摆上了?谁教你的规矩,真当地上捡钱不懂孝敬土地爷?”说话的人一口黄牙,生得张马脸,一副衙皂打扮,正眯眼盘算着什么。 “差大哥,小妹确实头遭来赶集,不懂规矩,让您老见笑啦,这就把摊位费给您补上” 萝涩赔着笑,心里虽然对这嘴脸十分厌恶,却也没别的法子。 “哟,小嘴贼溜儿,会来事儿呀,成吧,爷不同你一般见识,二十个大子儿,少一个不行”一脚踩在台阶上,他弯腰瞅着坛子里的东西,咽了咽唾沫星子。 “差大哥,不是一个时辰两文钱么?我来了不到一个时辰,边上卖烧饼的大叔瞧见的” 萝涩扭头指了指边上的烧饼大叔,却见他挤眉弄眼,对着她摇了摇头,拇指并着食指搓了搓,偷摸着告诉她:给钱就是了。 “我晓得,但你头次来不懂这里的规矩!十文是给我的茶水钱,不然这青天白日,我维护治安我闲得?剩下的是下几次的摊位费,提前交了” 萝涩忍着想一掌招呼他的冲动,捞了些辣条送他吃:“差大哥通融下,妹子还没挣着钱,您要不嫌弃,拿些去哄孩子吃吧” “那……那你交我十二文吧,再与我些辣条回去,剩下的便算了!” “……” 到最后那衙皂连骗带抢,从兜子怀里捞去十个大子,心里想想还是不舒坦,就把那整坛小鱼仔都搬了走! 只萝涩不是好欺负的,趁着他不注意,从背后抓了一把砂土洒进坛子里! 看他屁颠屁颠的抱走她的香辣小鱼仔,心中默默祝愿: 回去吃,仔细不崩了你的大黄牙! 005 纨绔相逢 裙下之臣 等衙皂走了,大伙便安慰她,头回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已经算是嘴甜会说话的了。 要碰上脾气倔的,东西赔了不说,少说还得挨一顿打,更有被扣上闹事罪名的,直接锁了拉去衙门关上几日,逼着家里凑钱赎人。 “童州是旧都府门一级,怎么这般欺压百姓的皂隶,官老爷都不管么?” 另有人替她解释一番:“自古都是小鬼难缠,大老爷忧心自个儿的仕途政绩,总想别处做文章,真正关心黎民疾苦的,又能几个?” 萝涩沉默不语,她人微言轻,贱如芥子,这一番不公允哪个又能替她来做主?况且听周遭人这般说,想来欺压早成了各色花样,变着法儿的磨牙吮血,噬着民脂民膏还洋洋自得。 萝涩暗叹一声,见兜子一直低着头,眼里忍着泪花子,倔着脸不肯哭出来。 轻轻拍了拍他脑袋,她笑了笑: “好啦,兜子做的很好呀,不过叫他抢走十文钱罢了,还护住一大罐子呢,走!姐奖励你去吃驴肉大包子!” “我、我力气小,等我长大了,他一文钱也抢不走的!兜子捏了捏小拳头,仰头竖脑,像个嘎嘣豆子一般,坚定的看着萝涩。 她噗嗤一笑:“好,姐等你快快长大,有你护着,看谁敢欺上门” 扶着兜子的肩,与烧饼大叔告辞,背上背篓顺着南头大街去办置些东西。 挨着街边儿,萝涩又花钱买了些新的香料油盐,黄豆糯米,将食材通通装进身后的竹篾筐,才牵着兜子往城外走去。 碰上这么一桩事,丢了几乎一整坛的小鱼仔实在叫她心疼。 现下一次性还上牛奶奶的钱怕是不成了,只能先添她一些,大不了多跑几趟城,下次得学个乖巧,避开这帮小人便是。 老远看见那个茶面摊子,幌子升得高高的,上书:“大碗凉茶,另供各色面点包子酸辣汤”。这茶面摊子是个老字号,传了几代人了,卖来卖去几样东西,可味道十分不错。 寻了一张方桌坐下,自有伙计过来殷勤的擦了擦桌子: “客官点些啥?” “两碗热汤面,一个驴肉大包子” “好嘞!”没一会儿工夫,便端上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只大包子来。 小孩子毕竟忘性大,本是气呼呼的兜子,一见驴肉包子便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啃着来劲,吃得十分欢快。 “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萝涩怕他噎着,另倒了一碗凉茶备着。 忙了一上午她也饿了,拔出筷子搓了搓,卷着热汤面正打算下口…… “少爷,您再不吃,东西都凉啦——” 萝涩闻声扭头看去,见个小厮立在隔壁桌边,坐着的是个衣衫华贵的男子,他身姿优雅,面容俊俏,领口和袖口上绣着金线云纹,十分贵气,倒不知为何来这小茶棚吃东西? 细看下,见他如画的眉目间,蕴着一分纠结之色。只见他提着筷子,对着一桌吃食犯愁,似乎在想到底要先吃哪样,竟是难以抉择。 “酸辣汤、辣粉面……或者,先吃个辣菜包子?”铮铮音色下,声儿清亮如风。 莫不是有选择恐惧症?萝涩八卦的想着。 “您不如吃一口包子,嘬一口汤,最后再吃面,哪个都不耽误”小厮像是习以为常,殷勤的替他出谋划策。 萝涩苦笑了笑,穷人攒着钱也吃不上一顿,有钱人还得为先吃什么发愁,真当云泥之别。 她看罢了热闹才回过头,倏地,听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 “世子爷!世子爷!” 萝涩定睛一看,咦,这不是方才欺压她的衙皂么!只见他有人捧着个黑色酱菜坛子,一路拔声喊着,一路飞奔而来。 她急急忙忙撇过头去,实在不想与他再打照面,只是耳朵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想听听他究竟来干嘛的。 “世子爷,小的寻来一样吃食据说十分香辣,想着您喜欢吃,这不赶紧送来您尝!” 一溜烟跑到跟前,献宝似得端在那贵公子跟前,接着絮叨道:“是个新鲜玩意,吃过的都说好,才一会儿工夫就卖出去老多,我寻思一定辣得紧,您要不尝尝先?” 原是小鬼孝敬阎王的?想必这纨绔公子哥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里头叫她洒了一把泥沙,若是给人吃出什么问题来寻她算账,这么尊大佛她可惹不起。 这么想着,她便硬着头皮站起来身,往隔壁桌走去,斟酌着开口:“那个……” “慢着!若有情书要递,三十两!要有话要传,二十两!搭讪便免了,我家公子吃东西呢,没空搭理!” 贵公子边上的小厮蹿得老高,展着臂拦着萝涩,上下打量后目露三分嫌弃。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轻笑一声向萝涩看来,眸色中透着放肆的打量,语下轻佻:“桑柏,你套词也不选准地方选对人?” “哈哈少爷,我都习惯了” “……” 剩下的话她没说下去,扭身坐回自己的位上去。 是了,这里是郊区茶棚,她是乡野村姑,别说三十两,连三文她都不会出的。本想提醒他一声,不过现下她改主意了,叫让这位龙章凤姿,清俊无双的世子爷尝尝泥巴的滋味吧。 并没有将她当回事儿,他的心思又回到了那坛东西上。 萝涩看他神色,似乎对那香喷喷的辣鱼仔十分满意,迫不及待提了筷子夹着,送入口里——起先吃着味,他整个眼眸豁然发亮,像是寻见了什么知己良朋,简直是热泪盈眶! 后来他细细咀了几下,方觉出不对了! 只听“咯”得一声,他脸色变得惨白,犹豫了很久,慢慢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血里混着一颗老大的砂石,他舔了舔有些松动的后槽牙,觉得天要塌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衙皂见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豹子,你这是作死呢!你当世子爷什么人,哄他吃了什么东西?想你还有命在嘛?看我不结果了你!” 叫桑柏的小厮气得炸毛,上去揪起衙皂的领子,拿着大拳头哐哐就往他脸上招呼。 衙皂一边滚地惨叫,一边拿手点着站在边上的萝涩喊: “是她是她,东西是她做的,她拿集市卖叫我抢来的,定是报复我所以动了手脚了!哎哟,别打脸呀——” “你还抢人东西?那是你活该,看我不打死你!” “哎呀妈,姑娘救我,世、世子!饶命啊……” 等把人打成猪头,瘫在地上之后,那贵公子才慢慢从天崩地裂的奔溃中走了出来。 他平生最在乎两样东西,第一是吃辣子美食,第二是他的这张脸。 但是美食与美貌相较,他还是更喜欢前者,故而他暂且放下了后槽牙之事,站起身站在萝涩面前问道: “这是什么做的?我吃过这么多辣菜,没一样比得上它” “这是我家传的方子,不告诉外人” 萝涩看了他一眼,既看穿了他本性,便也无视了他的美貌。 上他桌上搬走酱坛子,在一边的泥地里倒了干净,小鱼仔是没得吃了,可这坛子丢了再买也得费钱。 “姑娘!我问你买,有多少买多少!” “今儿卖光了,公子来日请早吧” 搁下热汤面和驴肉包子的钱,她准备从地上捞起背篓来。 桑柏是个机灵的,早琢磨透了自己少爷的心思,忙抢过萝涩的竹篾背篓站到一边去,粗略翻看了一眼,抬头如实道:“少爷,还有一些,瞧着辣油油的,闻着也很香!” 萝涩叹了一声道:“都是些坛底货,大约还有三斤,本来留着自己吃了,您要是喜欢的话,五十文都拿走吧,不过坛子你得留给我,我一共也就这么几个” “我都要了,桑柏,付账!” “好嘞!” 熟门熟路的从鼓鼓的钱袋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还有好几个一两银的锞子好,摊在手心选了一个出来塞给她:“空手不好拿回去,我们连着坛子一并买了吧!不用找了” 一两银等于一吊钱,也是一千个铜板,足足的够了,叫她找也找不开的。 萝涩知道这银子对于他这样的纨绔公子哥来说,简直九牛一毛,便当做一份运气欣然收下,她压着手福身倒了声谢: “如此,那就谢过公子了,还不知您贵姓?” 这下又轮到他吃惊了,他长得这么有名气,天下竟有不识他的? 这茶棚有毒…… “我家公子乃是镇国公府世子梁叔夜!我家公子名动九州,姿容无双!爱慕我家公子的女子简直可以从京城排到童州,我家公子……” “咳!” 在萝涩淡漠的目光中,梁叔夜感受到了一丝鄙夷,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多谢梁公子,那么,我先告辞啦” 朝他笑了笑,萝涩一应对答得体,并没有给村姑这个广大群体抹黑。她揣上银子,觉着今儿这趟来的值了,拉着兜子便往茶棚外头走去。 牛奶奶已经在牛车上等急了,见她蹒跚而来,连背篓子也没有,细细问过才眉开眼笑拉她上车,一道追着落日赶回村子里去。 等萝涩走了,梁叔夜才反应过来! 忘记问她住哪里了,要是这两坛吃完了要怎么寻她啊!! 006 有人眼红 狗洞难防 牛车慢悠悠驶进了大山边的牛家村里,目之所及处阡陌田园,狗吠鸡叫,女人的灶房大多都起了炊烟,男人们也从田地里出来,准备回家吃饭去了。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跳下车,萝涩将那一两银锞子塞给牛奶奶,其中两百个大钱是还她的,另还想请她寻木匠做一辆手推的太平车,买几个大一些的酱菜缸和坛子。 “哪里用这么多哟,我不过借你一串钱,算上之前托我买的茴香料那些才……” “奶奶,打我在牛家村住下您就一直照料着我,亏着您我才没饿死,我记您的是救命之恩,这些钱才哪到哪啊,您放心拿着便是!” 牛奶奶听着窝心的很,满脸堆着笑意,见百般推辞不过也只好收下了。 “诶诶,好孩子,那我替你去办事去,木匠和小铺子那我都熟儿,一准给你办置齐全,保管又省钱又好,余下的铜钱我再给你送回来!” 萝涩笑着送牛奶奶走,心下想着:她一个外来穷户拿着个银锞子去办置物什,难保叫人眼红惹出许多是非来,托着奶奶她放心些。 可她万没有想到,牛奶奶哪有她这般谨慎的心思?满心都念着萝涩是个能挣钱、心眼好的孩子,碰着谁都要絮叨夸奖一番,只恨这闺女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这般孝顺体贴她个老婆子。 好心办坏事,等萝涩牵着兜子慢悠悠的走回村里,路上殷勤与她打招呼的人,竟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哟,这不是萝涩嘛!萝涩呀,咱可都瞧见啦,这么些辣豆皮能卖一个银锞子呀?那可是整一贯钱呐!” “就是,我家老牛进城做工,一日不过二十文,这满打满算干一个月也没她一日挣得多哟!可羡慕死我们咯” 等男人回家的三两个婆子看见萝涩,忙上去围住了她,口里叽叽呱呱一顿说,眼里藏不住的羡慕之色。 “呵呵,各位婶子哪里听来的,今儿生意虽好,可我不懂规矩惹恼了巡街的差爷,叫他白抢去一满罐小鱼仔和不少大钱,有啥可羡慕的” 萝涩躲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敷衍道。 “真哒?真叫他抢走啦?”胖女人嗑着瓜子,一听还有这么桩事呐,顿时来了兴致,眼里难掩痛快的神色,嘴里假模假样的安慰道:“这可糟心,不过也正常,谁人挣钱能这么容易呀” “你可别骗我们呐,村里都传遍了,说张铁匠家的牛老太婆拿着个银锞子到处夸奖你能干呢!要不你把方子也透给我们知道知道,都是一村人,有钱一起挣嘛” 萝涩暗叹了一声:“你们弄差啦,牛奶奶今日进城去看牛长庚了,那银锞子是牛长庚码头的东家给的,托奶奶上村里办置些东西的,本没有什么方子,将那黄豆磨上一磨,煮出一层豆皮来,放些茱萸花椒就成了” 萝涩知道做法是藏不住多久的,不如大方告诉她们,可最关键的辣椒,是她们谁都没有的。 “哼,我早说了吧,凭她个丫头片子倒腾些零嘴,就能挣那么大的钱,就你们这帮咋呼娘们成日起哄架秧子,没趣儿!”一个瘦棱棱的女人啐了一声,冷笑着走了。 剩下的讨了个没趣,作鸟兽散,各自回家看顾灶火去了。 萝涩与兜子无奈对视一眼,她俩也回家去咯。 回到家,萝涩让兜子先去灶房把火生起来,她去后院把晒着的干辣椒收了。 刚进后院,便见晒辣椒的大筲箕翻倒在地,里头晒着的干辣椒少了一大半,连种着的几株辣椒也叫人连根拔了! 这是谁干的! 萝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隔壁牛贺。 她忙沿着低矮的院墙查看,这墙坍了一段,又矮又不牢靠,高一些的男人一翻就翻进来了。萝涩想着大概是牛贺翻墙进来偷走的。 突然,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泥上,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北墙根上有个偌大的狗洞!那洞用杂草掩着,平日里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她按着狗洞位置跑去院后头看,入眼是牛贺分给她的那块菜地,上面才种下的一拨菜,却叫人踩得稀烂。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抬头四处环顾,倏然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看着倒像是牛贺。 “牛贺?” 他穿一身短打身后带着背篓,正迈着大步往自己家后院门走去,听见萝涩喊他,十分惊慌失措,头也不回的撒丫子就跑。 果然是他! 萝涩气上心头,奋起直追,好嘛,平日里无赖耍泼也就罢了,现下开始学人偷东西!看我不喊得人人知道,黄了你的亲,哪家姑娘肯嫁你,也算她自愿进火坑了! “抓小偷!抓小偷啊!” 一听这话,牛贺腿更软了,叫泥梗绊了一腿,摔出半丈远,他的背篓翻倒在地上,滚出不少白崧和豇豆来。 萝涩快步追上去捡起背篓仔细翻找,独没见着辣椒的影子,这就奇了怪了:难道不是他偷的?那他跑什么跑? “你别喊你别喊,我只是顺手拿了些菜,只当这菜地还是我的呢” 牛贺讨好笑笑,他本是泼皮无赖,只是牛家村里最是不齿偷东西贼子,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儿孙都抬不起头来,所以抢占人房子的时候他不惧,偷东西的时候他慌得不行。 “你偷了还踩烂我的菜!” “好妹子,求你别嚷嚷,我给你重新种了给你重新种了,这些你都拿走都拿走” 萝涩心里记着辣椒,没心思同牛贺扯皮纠缠,她把菜装进背篓拿走,又敲诈了他十个钱赔菜地篱笆便匆匆走了。 到后院搬着石头一点点把狗洞堵上,盘算重新垒个院墙得花多少钱。她打算还把茅坑填了,把外头的菜地一并包进来,再垒个高高的墙。 日后真要指着辣椒挣钱,今天的事也算给她提了个醒。既为了钱连狗洞都能钻着进来,还能有什么事儿做不出的?利益熏心,小人难防,不多个心眼,倒是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今天她没有抓个现行,也没法大张旗鼓的去折腾。 知道辣椒的人不多,她若自己先嚷嚷开,凭她现在的本事还不叫人拿捏住,逼着她交出辣椒种子,辣菜方子来? 不过有人偷她的辣椒,却也不一定做的出辣条来,即便做出来了,味也是不对的,这点她并不担心。 只是挣钱迫在眉睫,她需要一笔钱修整院墙,规整菜地,就是这屋子也是要修的,看现在的土坯茅顶,两扇木门漏着风,凭跟木栓子插着,全防着君子呢。 还有过冬的棉袄、被褥、烤盆炭火等等。 萝涩暗叹一声:不提挣钱回去还债,单说在古代先混个温饱不愁,已是致富路漫漫呐! …… 明日还是要去城里赶集,牛车的钱她都预付下了,赶着把明日卖的东西做出来,晚饭当间她便简单做了些: 饭甑里蒸着粗粳米,另炒了个酸辣白菜,拿小鱼仔放了个藕片汤。 端到方桌上,拔筷扯凳,与兜子匆匆吃罢晚饭收拾了,就开始准备制作辣条、辣藕。 让牛奶奶买的酱菜缸已经拖回来了,就立在灶门边上,黑黢黢的好大三只,还有其余大小各异的锅碗瓢盆。这些大约费了一百文,算上太平车和还奶奶的钱,还余三四百个大子退回道萝涩手里。 萝涩把吃饭的豁口碗都换下来,打算明日赶集去的时候,花钱抱窝小鸡仔来养,正好用这豁口碗做鸡饲盆。 她本想着做香辣牛肉条来卖,可惜牛肉成本太贵,并不适合前期投成本来捣鼓。所以便打算先抱鸡自己养,一来可以捡些鸡蛋给兜子补身子,二来日后杀了鸡,还能做出麻辣鸡丁来,总比在集市买整只鸡回来做鸡丁更划算些。 熟悉了制作辣条的法子,兜子现在也算熟能生巧,他可以用石臼捣辣椒粉帮萝涩分担一些活儿。 两人就那么搭配着做,你磨黄豆,我便去捣辣椒粉;等豆皮凉下了,俩人又一道去收拾小鱼仔和藕段;左右开工好几样事,都能条不紊的做下来。 因为工序熟悉了,这次不过花费了原先一半的功夫。 萝涩把明日要拿去卖的三坛辣食都封上坛口,依次装进背篓里,放在灶台边上。 至于太平车牛奶奶说已经给木匠付好定金了,大约要个几天才能做好。等有了推车,她一次就多带一些去卖,那样就不用像现在这般劳累,白天赶集晚上做菜,可以隔天去一次,叫自己有个歇息的时候。 规整好东西,萝涩见兜子满手是辣粉,就催他快去洗洗: “别揉眼睛,上床睡觉去,明个儿咱们得赶早” “晓得啦” 天气冷得快,屋里透着外头刮来的冷风,萝涩躺在床上冷得瑟瑟发抖。 凭着刚来时牛奶奶接济的一床破絮被褥,怕是支撑不了几日的。好在现下她手里还有些钱,明日去估衣铺看看有没有旧棉被卖,花钱新弹一床棉花,除了家里要讨新媳妇,一般农家人都是舍不得的。 翌日,鸡还没叫,萝涩便起来了。 热了两个饼子路上吃,拉着兜子便往村口的老槐树下走,昨个儿和赶车大叔说好,这个时候在这里等的。 可走近了一瞧,牛车也不在,赶车大叔是不见踪影。 树下倒是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提着旱烟杆子吐着大烟泡儿,他敲了敲烟锅子,看萝涩打扮像是搭车去赶集的,便拖着长音道: “牛车早走哩,你来晚啦!” “大爷,牛车啥时候走的呀,不能呀,昨个我付了订钱说的时候就是现在,我不来他拉谁去?” “是你订的车钱呀?呀,我咋瞧保山家的桂花媳妇搭车走啦?你同她不一伙嘛?” “……” 桂花婶子?! 007 冒牌娘亲 长庚估衣 萝涩背着三四十斤的东西,徒步走着去童州城。 今日晴天起着秋日头,兜子脸上晒得通红,他还不舍得穿新鞋子,一双草鞋破了洞,露出的脚趾上都磨出了血泡。 等她俩走到南城桥头边,已近晌午时分。 烧饼大叔第一个瞅见萝涩,笑着同她打招呼: “丫头你来啦,昨个买去的辣条叫我家几个小娃娃半天吃了个干净,哈哈哈,都夸着说好吃呢!这不早上我又买了两斤回去,不过你不厚道啊,今日就只卖小鱼仔啦?” 萝涩一头雾水,可心下有些觉出怪来: “我才刚来啊,大叔你在哪里买的?” “你娘正卖着呢,她做了好大一坛子,起先要价五十文一斤了,我说她想钱想疯了,你昨个儿才卖二十文一斤呢” 心中草泥马奔腾而过,萝涩知道昨个儿来偷辣椒的人是谁了! 桂花婶子自己有鱼塘,看着本不起眼的小鱼仔能做成零嘴儿卖钱,估计早就偷摸着试过,可惜她拿茱萸做不出那味来,所以料定萝涩地方有秘密方子才趁着家里没人,钻狗洞进来翻找。 肯定是她拿去了辣子,然后串通牛车车夫摆了她一道,先来城里卖上了! 还自称是她娘?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心下对烧饼大叔愧疚得很,另打了两斤辣条送他,只道:大叔是她头笔生意,自然要好好报答。 听说她还在桥头上卖的欢,便拉着兜子,两步并着一步赶着寻她去。 桥头上,桂花婶子正摆着摊儿,周边还围着一群人,打眼看去不少是昨日在萝涩地方买过的回头客,正数着铜钱,一把把的交到她的手心里。 她脸盘子上都是笑,眼角皱纹里挤着市侩,瞅着孔方铜板,哈哈与人说笑打骂: “你个老头就会贫嘴,多买些回去呀,今儿卖红,明儿卖白,后天,我可要来卖肉啦!” 众人哄笑,都是市井糙人,喜欢说笑这荤段子,围着的人多了,买的人自然也就多起来。 这时候,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声: “娘啊!不好啦——出事啦!” 萝涩卸下背篓,手里提着只死老鼠,一边惊叫着一边跑到桂花婶子面前,惊恐万分: “娘!我从家里的腌菜缸子里提出这么大只老鼠来,里头都是老鼠屎,你快别卖了!叫人吃出病来咱可是要吃官司的啊!” 众人一听,忙顺着她话看去,见那老鼠硕大一只,黑毛油量,混着血红的辣椒油,恶心至极! “哎哟喂,这么大只老鼠,都快赶上我家猫大了,这玩意掉在腌菜缸里都不知道,还敢拿来卖钱,良心叫狗给吃啦!”边上的妇人捏着鼻子扭过头去。 “死、死丫头,浑说什么!哪来的腌臜东西,快丢了去!” 桂花吓得脸色惨白,本算计着萝涩见牛车不在了,今日必定不会再来赶集,谁料想她竟徒步走过来的? “哦哦,好” 萝涩点头应了,十分嫌弃地松手一抛——那死老鼠完美的掉进了桂花面前的辣菜坛子里。 “我天,咋会有这种到人胃口的事哦!”“退了退了我不买了”“快把钱退我!”“太恶心了这女人”…… 众人七嘴八舌的要桂花退钱,她起先不肯,后来与人争执起来,倒叫人把钱罐子都抢了! 这下好了,不论买过的没买过的,上来就是一通哄抢,将里头的铜板抢了一干二净! “你个天杀的小娼妇,谁是你娘,你是哪来的贱货,弄个死老鼠来坏我的生意,看我今天、今天不打死你” 桂花气得脑袋都炸了,她四下看了看,抄起一根扁担,迎头盖脸的就往萝涩头上打去。 烧饼大叔一听原来这个妇人不是小丫头的娘亲,这一场大戏唱的,想必是有因由的。 “呔,你咋打人啊!” 他上去就夺过了扁担,力大了些,无意将桂花推倒在地。 “哎呀妈呀,这小娼妇勾搭姘头打人啦,小小年纪不学好呀,合着大男人打女人呐,快来看啊,打女人啦” 萝涩听她越骂越难听,见烧饼大叔本无意推她,却叫她骂得满脸臊红,他拳头藏在身边攥得紧,可拿她这般泼妇行径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从烧饼大叔身后出来,一个蹿步上去,对着那哭嚎做作的嘴脸,狠手就是一大嘴巴子! “啪”得一声响,萝涩是抡着胳膊,借着腰劲儿扇去的,不打懵这女人算她输了! “是谁偷了我家东西?是谁拉走我订的牛车?是谁打着我的名号卖辣菜?你还说是我娘?我爹娘早死了,凭得什么叫你这黑心无耻的女人占便宜?” 萝涩眼中寒光大盛,瘦弱身板压不住她此刻的气场,她既不凶狠,也不骂街,但这份气势却叫桂花瘫坐在地上,仍由脸颊肿的老高,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会子看热闹的都明白过来了,原是一个村的坏女人眼红人小姑娘挣了钱,偷了她的东西还打着她的名号来坑害她。又见小姑娘长得清秀,是长姐当家,独自一人拉扯弟弟,心下大多起了怜悯和同情,对地上的妇人更是厌恶几分。 “来来小丫头,那辣条你还卖不卖了,给我先来两斤” “就是,这等黑心妇人等天收她,我一早就觉着奇怪,这辣鱼仔同昨天根本不是一个味的,难吃的紧” 烧饼大叔最是热心,萝涩见他红着眼大手一挥道:“凭你们怎么说,我就是心疼这丫头,今儿谁买她的辣条,我另送两大烧饼!” 众人都哈哈叫好,围着萝涩催她快些将辣菜搬出来卖与他们。 用不了半个时辰,萝涩三坛子辣菜都见了底了,连原先不好卖的小鱼仔也卖了个精光。 兜子抱着吃分量的钱罐子,一刻都不敢撒手,生怕和桂花婶子一样被人抢了。 萝涩大概数了数,总共赚了有三四百个钱!合着昨日剩下的一百文,少说又有半两银子了。 两日集市过了,得等个十天半个月后才有,那时候太平推车也做好了,今儿买去的估计也都吃完了,萝涩想着等那时再来吧。 桂花婶子是早灰溜溜的走了,萝涩收了摊,将空坛子装进背篓里,她觉得浑身很轻松。想着还要带兜子去估衣铺转转,便先掏出个硬饼子来给他: “先填个肚子,等咱们办置好衣被,我再带你买驴肉包子去” “恩恩” 打跑了坏女人,又把所有的辣菜都卖光了,兜子心里喜滋滋的,对于奖励他的驴肉包子期待万分。 往南头大街上走就有估衣铺子,那里是卖二手旧衣服的,大多是打小鼓收货的走街串巷收来的,或者是当铺里过了时间死号的当头儿。 不用走进铺子里去,只见伙计在门口就摆起了长摊子,衣服一件压着一件,叠成一大堆,每件衣服上都写有暗码,最低卖多少,不过用的是当铺的“当字”一般人不认得。 “唉——这件大皮袄咯,大滩羊的筒子,三九只当过个春喏,五百个大子儿一件啦,要了我再给砍点,您要您开了口嘞” 小伙一件接着一件唱卖,有声有色,十分吸引人。 皮袄子萝涩只有看看的份,她给兜子选了件半新的对襟棉袄,上头打了个补丁,可料子还是松软暖和的,另配着棉裤,毛窝一套抬手问伙计要价儿。 “是给这位小兄弟选的吧?没得说,保准暖和,您是个眼光人,这件最是实惠,只要三百个子整一套您拿走!”伙计见来了生意,便歇了嗓子专心招呼萝涩。 “贵了些” 萝涩也不忙着砍价,还是在摊子上挑选,瞅见一件八九分新的杏色袄裙,棉里内衬外头也是料缎子,袖口上还绣着几朵暗纹杏花,心里十分中意,可琢磨一定不便宜就放到一边去了。 伙计是什么人精,忙拿起袄裙对她道:“喜欢就带走,就冲姑娘这眼光,一定给你个实价,算上方才那套,半两银子!” 萝涩心知算上袄裙确实不贵了,只是她身上统共也只有半两银,家中虽不缺材料,剩下的黄豆、鱼仔也够应付下一次的生意,但她还打算背一床棉被回去的,哪能都扔在两件衣服上。 “算了,我只要第一套棉袄,一百五十文你卖不卖?”萝涩数出了钱,摊在他跟前。 “四百文两套,不能再少啦!” “不用,我只要——”萝涩正要拒绝,不了身边有人插话道:“伙计,三百五十文,成我们拿走,剩下两百文我给你” 萝涩闻声扭头看去,原是牛奶奶家的长庚——五官生得硬朗,浓眉大眼的十分正派,这天儿也只穿一身短打单衣,襟口敞着露出健硕的铜色胸肌。他额头有汗,像是刚从码头下了工回来。 “好啦好啦,三百五十文,两套拿走!”伙计扫了一眼衣服上的暗码,差不多也松口卖了。 “牛大哥,这怎么使得?你快把钱收回去” “没事儿,我看这件袄裙也怪好看的”他憨笑着挠了挠脑袋,见伙计收了钱回去交账,才压低了声说:“我认得上头的当字儿,暗码是三百二十文,能还价成这样,不要怪可惜的” 萝涩笑了,摇头道:“那也不该你替我出这个钱呐,听奶奶说你上工辛苦,哪能这么花去两百文?” “没事儿,只当我借你的,听奶奶说你有本事能挣钱,我还怕你赖我啊,快,收着吧”他一面笑着,一面跨着门槛进去,另外掏出二十个钱给掌柜的,只道: “这是给我奶奶的绣样钱” 掌柜一枚枚点了,摇头道:“你是个孝顺孙子,论说你奶奶的绣工哪里值五文一样,每次都靠你这样偷偷贴补她” “哄她高兴呢,等她攒够了钱给我娶媳妇,还不是便宜我嘛” “哈哈,你小子倒会算账” 从估衣铺出来,牛长庚还不忘同萝涩打招呼:“千万别同我奶奶说这事儿,我且瞒着她好久了,哈哈” 萝涩也笑了起来:“我是不会拦你做孝顺孙子的” 送走了长庚,萝涩把衣服塞进背篓里,拉着兜子准备回去,因为没牛车接送回去,这一路走回去挺费脚程功夫。 “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上次咱们在茶摊见过的人?” 兜子拉了拉萝涩的袖子,点了点朝这儿一路奔过来的人—— 萝涩顺着兜子的话抬眸望去,是那天贵公子身边的那个小厮? “姑娘不好啦,我们家公子吃了辣菜后腹泻不止,你快去看看吧!”来人一边喊一边跑。 不过,还没等人跑到跟前,后颈已被人用木棍重重打下,她瞬间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008 绑个厨娘 美食契约 昏昏沉沉的醒来,萝涩觉得四下颠簸,感觉自己是在马车里? 这是,隔着车帘子,她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你个二傻子,你打昏她干啥,我都说了公子拉稀了请她过去,我这主意这么好,看让你一顿搅和,惹恼了她不给咱公子做饭吃,有你好果子吃的” “哎哟桑大爷,我就是个力气汉子,哪有主意,只是这么快些,省得跟她磨叽嘛” “得了得了,赶车吧你,离桃花渡还远着呢!” 萝涩揉了揉脖子,听这话心里也明白了,她四顾一圈儿,脸色微变,猛掀开车帘子抓上桑柏的后衣领,把他拽到车里来: “我弟弟呢?你们把他扔哪了?” 桑柏没想到她看着羸弱,手劲儿还挺大,一时被勒得没喘上气来:“咳、咳,我叫人送回牛家村去了” 松开他的衣领,萝涩扬起车窗挂帘看了看,一路山道郊野,跟回牛家村是两个方向,心里没底,便道:“你们绑我作甚么,青天白日竟是没有王法了么?” “姑娘别急!只是请你去炒几个菜,不会为难你的”桑柏哭丧着一张脸,解释了个大概。 原来那日梁府世子梁叔夜买了辣菜回去,一个晚上就吃完了,嘴里滋味难忘,别的一概吃不进,整宿的没睡着。 第二天梁叔夜便催桑柏去集市,一定要找到萝涩再买些回来吃。可他等了一早上只等来个冒牌货,买回去的辣鱼仔全给世子丢了出去,他少不得挨了一顿骂,再回集市时,萝涩已经卖光收摊了! 实在没主意不敢空手回去,只好把人绑了走…… 萝涩苦笑不得,对这强权手段十分无语:“你们送我回去,晚上我做好了,你明日早上来取吧” 他也知道这个法子,只是今儿没法复命,家里的金贵主子还饿在那儿呢,不知是和自己为难还是跟老天赌气,买不到昨个姑娘的辣菜,他竟一口也不吃了! “都在路上了姑娘便去看一眼吧,或者你开个价,我请你来庄子里当个厨娘?” 萝涩郁闷得闭了嘴,心想这算绑架么? 心里记挂着兜子一人在家,只想着快些与那梁公子说个清楚,叫他遣人送她回牛家村。 一路颠簸,马车渐渐停下,萝涩掀了门帘下马车,站在一处高门阔院外的马桩子边儿。 庄子背靠着青山,四面环着一圈溪流,溪水岸上种满了桃花树,只现下都是些光秃秃的树杈子。 过了牌楼便是青瓦红柱的黑油大门,上嵌着牌书:桃花渡,下有一行小字,镇国公梁府童州别庄。 绕过磨砖对缝的影壁,萝涩见庄子一进院套着一进,不知这里到底有多大,过垂花门的南屋是灶房,叫桑柏领着走了进去,里面灶火有人看顾,一应作料菜蔬鱼肉都摆在长桌案上。灶台上各色花椒、胡椒、茱萸种类繁多,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料粉。 桑柏招来两个小厮,叮嘱一番,只说给萝涩打下手要尽心尽力。 说罢扭头来与她赔笑道:“求姑娘发个慈悲,做几道菜哄哄咱们少爷,好赖吃上一顿,今天可滴水未进呀!” 萝涩不禁感慨:有钱人就是闲得,自己作起来折腾别人麻烦。对这个人实在无甚好感,不知怎有那么多女子喜欢,难不成只为了他那张皮囊? 大户人家讲究,做饭还有给她系围裙,萝涩看了看自己衣服比那围裙还脏,便尴尬笑笑说不用了。 好在她随身带着一包干辣椒和辣椒面儿——本来是为了卖辣条准备的,要是碰上嗜辣的,她便再撒上一层辣椒粉。 撸起袖子,将一提猪脊肉冲洗干净,去筋切薄片,拿盐料酒蛋清搅拌好。 等热了油锅,先将花椒、辣椒炒香,再把白菜和肉片分别下锅煮熟,最后撒上姜末、辣椒、作料,水煮肉片便成了。 萝涩提着汤勺将它起锅装在大碗里,擦了擦手道:“好了,再打碗米饭给他,凑合能吃饱了” 桑柏眼珠都要掉了,啥?就这么一碗白菜肉汤,就想打发世子爷?莫说京城府邸里的厨子,单说这桃花渡的掂勺师傅,谁不是山珍海味,生猛海鲜的费尽功夫,只为博他一顿好胃口? 虽然,闻着确实挺香得…… “不是,姑娘,这、这就一碗菜,是不是有点寒碜啊?”桑柏委婉道。 “我本就是乡野村姑,平日吃不上荤腥,只会做这一道肉片,要不我再炒个青菜给他?” 萝涩摊手表示自己就这么点能耐,爱吃吃,不吃拉倒。 “不不不用了,我先端去,你往茶厅候着吧” 桑柏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咬了咬牙,管他呢,先端去试试最多再被骂一顿,反正今日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他习惯了。 萝涩收拾好东西,跟着小厮出去,在茶厅坐着喝茶,只一会儿便听外头有人喊着:“桑大爷说了,再打一碗饭来!” 趵趵一阵脚步声后,又有人来催饭了:“饭!饭!还要添饭!” “没饭了,还要饭么!” “要要,快些煮上!里头还是要饭的!” 听着府中人和灶房婆子一阵叫唤,萝涩感慨万千,这么偌大的一间富贵宅邸,听着却像是叫花子聚集地似得,一个个都是要饭的。 一杯茶从热喝到凉,桑柏总算气喘吁吁的跑了来,他抬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萝涩道: “姑娘您真是神了!我家公子把饭甑给吃了个精光,这会儿消着食,说是要见你呢” 萝涩温笑着站起身,点头道:“正好,我也要见他” 再见到梁叔夜是在饭厅,他躺在罗汉床上直不起身,丫鬟婢女偷笑着收拾碗筷,看他的神情中透着深深的宠溺,似乎在说:即便是饭桶,您也是个姿容冠绝的饭桶! 见萝涩落落走来,他感叹道:“何其幸哉叫我遇上了你,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寻了位子坐下,自有丫鬟端来茶碗,萝涩肚子空空光靠灌茶能顶几分饱,不由叹了一声: “世子叫我萝涩就好” 从罗汉床坐起身,他眸眼含笑,薄唇因麻辣染得丹红,仔细看着,他眼角下有颗泪痣,添着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 “方才那白菜肉片是什么菜,我竟从未吃过,可有名字?” “那是乡下小菜,过年的时候吃吃,平日里也难吃上一顿猪脊肉,都叫它水煮肉片,没听过别的什么雅致的名字” “罗姑娘,我重金聘你做宅子里的厨娘可好?一日三餐你看着做,要什么食材就吩咐下人去买,洗刷刀功这些我也拨你人手,你只管着掌勺配料,每月我付你二十两银锭” 二十两,京城大饭庄里的掌勺大厨不过这个价。 钱是要挣得,不过她还得照料着兜子,看顾着一间破草屋子。 况且她不愿就这么成日闷在灶房做个厨娘,这世子现在是喜欢吃的紧,谁知道会不会有哪日吃腻味了,便打发她走人? “谢世子抬爱,只是家里还有幼弟照顾,要让您失望了,哦对了,我没有姓,萝涩就是我的名字” 梁叔夜没想过她会拒绝,难道是自己戳到了她的心伤?还是开得价码不够?自己可是按京城一品居的大厨给她开的月钱呐。 “把他接过来不就完了?我这宅子别的没啥,就是院子多,辟出一间你们姐弟住,这不就结了” “萝涩就是个乡下丫头,住惯了破屋土炕,一时离不得,世子若真喜欢吃,派个人上门取就是,我左右要去集市卖,预先留出不是问题” “这样这样!每日清晨我派桑柏去接你,你做了饭再送你回去,这样总行了吧?”梁叔夜恳求道。 萝涩难掩嘴角笑意,压着手朝他福身一礼:“如此自然好,只早上来中午归,为您午饭添上一道菜,每三日休一日,您也不需与我二十两,我受之有愧,每月十两银就好” 一边的桑柏不免啧舌,心下道:好大的派头,每日来回接送还只做一道菜,竟这样还要十两银子难道就不愧了? “好好,我应了!桑柏,把这个月的订金拿来给她” 梁叔夜袖手一挥,遣桑柏取银子去,他觉得萝涩的主意很好,每日只做一道菜就好,一桌上摆满了菜他就十分难受,到底先下哪一筷子,通常他要犹豫很久。 萝涩同他对视而笑,一个觉得幸福美满,口腹之欲成全;一个却觉得纨绔无救,食色之欲得逞。 对着他嚯嚯发亮的眸子,萝涩略显尴尬,故而一等桑柏取来银子,她谢过便打算告辞。 梁叔夜依依不舍,本想问她留不留下来,吃过晚饭再回去,后摸了摸吃得滚圆的肚子,便把几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日头西落,回到牛家村,已近黄昏。 萝涩也顾不得马车惹眼,叫桑柏一路行至家门口,跳下车便喊道:“兜子!” 听见萝涩的声音,兜子风一般从家里跑了出来,猛地扎进她怀了:“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兜子好担心!” 摸了摸他脑袋,萝涩笑道:“姐姐挣钱去了,收获满满,对了,那箩筐衣服你一并带回家没有?” “带回来了!姐,桂花大婶和里正在家里等你很久哩” 她还来干什么? 萝涩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牵着兜子往家里走去,见院子里挤着人,大多脸上带窃喜,几乎都是来瞧热闹的。 009 借花献佛 都是套路 甫一进院子,便有村口的胖婶子招呼她: “唷,萝涩回来啦,啧啧,瞧瞧那梁府阔气的马车,我这辈子不知能不能坐一次呢” “你就算了吧,我听说那世子长得好,又特喜欢吃辣菜,萝涩是走了大运啦”她男人扛着锄头,刚下田里回来,见萝涩家有热闹好看,忙跟婆娘一起过来。 萝涩朝他们点了点头,并不搭腔,看来村子里都知道她从梁宅回来的事了。 院子里,桂花跪坐在地上,批头散发的,脸颊高高肿着,眼睛还淤了一块。 她边上站了个高身阔板的男人,裤腿挽着,因常年浸在水里,所以青筋像蚯蚓一般突着。萝涩晓得,这个男人应该是桂花的丈夫,牛家村养鱼塘的牛保山。 见萝涩来了,牛保山先开口道:“萝涩侄女,是大叔对不住你,家里的贱妇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我也脸上无光,这不拉着她来由你处置,也叫里正老爷做个见证” 里正老牛头抽了一口大烟炮,端坐在一把旧讷讷的太师椅上。 “保山大叔,这是你自家的事,也自家的媳妇,你管教就好,不用再与我牵扯了,您的情我领了,桂花婶子您带回去吧” 萝涩礼貌笑笑,转而对里正牛老头道:“隔三差五的劳烦您,怪不好意思的,我这就做饭去,您赏脸留下吃一点?” “饭不吃,事还是要了哒,萝涩啊你不知道,咱们村最恨偷鸡摸狗的人,保山家婆娘偷你家东西,她自己认了,照着咱们牛家村的规矩,是要休妻驱逐的!” “……”萝涩心下有些为难,不是说她对桂花心软,而是实在不愿意纠缠过深,叫人人知晓辣椒这件事。 “还不快说,你到底偷拿了人什么东西!” 牛保山面色愤怒,手里执着一根藤条,毫不怜惜地抽在桂花的身上,棉袄被抽破了,翻出一堆染着血的棉絮来。 “哎呀哇……天杀的我不知道那是啥呀,只晓得嚼着可辣嘞,比咱平日的茱萸辣得多,我想、想大侄女靠这挣钱,我一眼红……就,哎呀” 桂花边哭嚎边说,抱着丈夫的腿盼着他下手轻一些。 “萝涩呀,桂花说的那是啥子?”里正眼里闪过一道精明,敲了敲烟锅,不着痕迹地问道。 萝涩知道今日是藏不住了,原想着放出辣条的做法,但留下辣椒作料做底牌,减少些村里人对她的仇恨值,大家都可以做辣条卖钱,只是不及她做的够滋味。 可她还是低估了最坏的情况。 “那叫辣椒,我逃难来的时候蜀地的人给我的,原是辣着用来提神,后来我发现做菜加它十分够滋味,就尝试做来看看的”萝涩轻描淡写道。 “哦,原来是这样,那桂花还算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哩”里正看了一眼牛保山,意味深长。 “这婆娘一时鬼迷心窍咯!都是一村的,开口向她讨一些,萝涩侄女哪有不肯的?既然关键全在这辣椒上,那不如全村划下田地出来,都种这辣椒做菜卖,跟着咱萝涩侄女学方子,要挣钱咱一块挣,你们说是不是!” 牛保山拔了声量,问了问围观的村民,大伙一听是个道理,凭这个辣椒那外来丫头都挣了多少钱了,吃独食可不得撑死,纷纷应和称是。 萝涩垂下眼帘,心下一阵冷笑:她当牛保山是什么牛鬼神蛇,绑着自己的媳妇到她家来唱大戏,原是柳条串王八,一根枝上的货,她媳妇偷,他这是要明抢? 里正老牛头闻言笑了笑,摆手示意大伙安静听他说:“你这娃娃心忒急,你不得问问人萝涩的意见?东西是她的,方子也是她的呢” 不等萝涩开口,牛保山忙去求她,面色恳切道: “萝涩侄女,算叔求你了!你桂花婶子做的是不对,可叔不能休了她,但凡你公开了辣椒、方子,这事儿便能过去了,日后大伙儿还能记她几分好” “你看你逃难来牛家村,大伙待你各个好,没听着谁为难你的。现下有了发财的大碗,便匀些给乡亲们,都富起来了,谁还不念你的好?”牛保山锲而不舍道。 萝涩看了看他,把自己的手从他大掌里挣脱出来,也不理睬他,只同里正说话: “这道理我晓得,辣椒也不是不肯,只是这一拨种子都种下了,再等两月我把种子剔来,乡亲们上我家领便是” 她是个会审时度势、不做负隅顽抗的人,显然这场戏都是串通了的,无论怎么唱,无非是逼她交出辣椒来,即便她严词拒绝,撕破了脸,难不成他们就没别的法子了?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转便是。 只是想这么轻松叫她吃套路,她还是不甘心的,便道: “我想着我把辣椒供给乡亲,可辣条制作繁琐,磨黄豆也费劲,不如小鱼仔来的方便,不如请保山大叔免费供小鱼仔出来,大伙先拿去卖了试试,不怕折了成本” 这是喜上添喜的事,他要借花献佛讨好乡民,那她也要拉他一起做了善财童子。 老牛头哈哈笑了起来:“保山啊,你听萝涩都这么说了,你也要表个态度出来呀,要是真能带着全村人富裕起来,你也功绩簿里的头一笔呀” 见里正不嫌事大,牛保山狠狠瞪了一眼萝涩,面上阴晴不定,只是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像是看出了丈夫的为难,哭唧唧的桂花嘟哝了一声:“那可不成的,她辣椒几个钱,咱们家小鱼仔可贵哩” 这话惹他烧了心头火,抬起就是一脚将她踹倒,恨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你嫌不值钱你还去偷?” “保山兄弟,别管你婆娘了,你放句话吧,哈哈哈,咱们可都等着呐”“是啊是啊,等富裕了,给你立祠塑像,日日供你,哈哈哈”乡亲起哄着,有几个好事的开口喊道。 萝涩看牛保山自食其果的痛苦样,站在一边眯眼笑笑,抚着兜子气愤发抖的小身板,轻声宽慰:“不怕兜子,咱们不同他们计较,过自己的小日子” “走着瞧!” 压着声,牛保山剐了一眼萝涩后,揪着桂花的后衣领,将人半提起来。 连拖带拽的走到了里正老牛头面前,他言辞闪烁道: “我、听您的,您做主吧,我先带这婆娘回去了……” 老牛头点点头,搁下烟杆子,拔声道:“成了,大伙都散了吧,这两家都同意啦,回头谁家挣了大钱,别忘了逢年过节提些菜果谢谢人家!” 在乡民的欢呼声中,牛保山仓惶而逃,萝涩送走了老牛头,等看热闹的人散了干净,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堂屋,掩上了房门。 灶锅冰冷,半点火星也没有,只她累得要死,半分也不想动弹。 兜子两手捧着瓷碗,舀来水端给她喝,反过来安慰道:“姐姐别生气,喝口水,兜子来做饭给你吃” 萝涩噗嗤一声笑了,接过水喝了一口,才道:“你还没灶台高,怎么做饭呐?再说君子远庖厨,给女人做饭吃不怕人家笑话?” 兜子听不懂什么是君子远庖厨,只是天真道:“兜子愿意烧给姐姐吃,不怕别人笑话!” 看他像个豆芽菜似得身板,面黄肌瘦,头发还跟枯草一般,实在没什么营养。今日叫梁府掳去半日,连小鸡仔也没抱回来,明日反正要去梁宅,看看能不能要些回来。 从怀里掏出那一锭十两银,上浇筑着“永昌”的字号,看着像炉房新出的银锭,颜色十分漂亮。 “哇!这是多少钱呀,好大一块银子嘞” 兜子眼中放光,趴在桌角盯着银锭看,连摸都是小心翼翼的。 一百、五十的都浇成了元宝,十两、五两的是银锭,上回子拿来的是一两的银锞,再往下就是铜板大钱,萝涩也没办法跟他讲明白,只道: “这一锭银子,够咱们起一间砖瓦房了,顺带把院墙一并给砌起来” 萝涩心道:反正都知道她给梁宅送辣菜,那进项也瞒不住人,不如就此放宽心的用着,都是自己应得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若有人眼红便叫她红去,要搞事的她也奉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只能这般了。 “明天姐要去梁宅,过了晌午便回来,你去寻牛奶奶,将咱们家要起房子的事告诉她,请她帮忙找找人,选个皇历好日子就动工” “起房子?”兜子眨巴眼睛。 “咱们住的这土坯茅草房,冬不挡风夏不遮雨,就留着做灶房和仓库,在北面再起大三间的砖瓦房,堂屋待客,左右侧屋住人,家具物什慢慢添,先把房起来再说,现下农闲时好请人干活,等入了春,都是忙农事去了” 除了起屋,后院的茅坑也得填平,然后另盖一间茅厕,对于蹲坑随时会掉进去的恐惧,她真心受够了。 还有得重新规起院墙,把那块菜地一起圈进来,留着歪脖子枣树,剩余的泥泞地浇平弄个宽敞的场子,能晒晒谷子、玉米和干辣椒。 如果都尽心弄了,十两怕是不够,好在时日牵扯着长,她能多挣些回来——梁宅那里每月保底十两,再加上赶集卖些辣菜,后续支付不成问题。 不过起房子是个麻烦事,除了耗费银子,还得寻个靠谱的人盯着,其实她十分属意牛长庚,只是他忙着码头上工,恐脱不开身。 “兜子,你明就和牛奶奶说,砖头瓦片要放心得过的,不能光图便宜,要用着好的才行,至于帮忙做活的,每人一日三十个钱,只管一顿中饭,也得物色实诚的人” “恩,我记得了,我一样样同奶奶说” 交代完事情,萝涩将银锭子收了,藏着炕床下头得凿洞里,拿芦苇梗盖好。虽然放不得几日便要花出去,但总归仔细些叫自己放心。 010 翘首以盼 吃货本色 晨起,萝涩给兜子换上新买的棉袄棉裤,石青色一套,看起来虽暗沉沉得,但胜在暖和。哄他穿上那双软底新鞋,她自己也换了那件杏色袄裙上身,脚上是半旧的方头毛窝。 两人吃过稀饭薄粥,萝涩又把昨日说与兜子的事絮叨一番,另塞给他一只热乎饼子后,送他出门。 盘算着时辰,梁宅的人该来接了。 萝涩拎着一篮子作料、辣椒酱在院门口稍等了等,她并不在乎左邻右舍对她指指点点的艳羡,不过一会儿,就有梁府的下人赶马车接上了她。 一路颠簸到了桃花渡外,她跳下马车,见桑柏已经等在门外了。 看萝涩到了,他搓了搓手十分高兴,忙上前迎道: “萝涩姑娘来啦,快快,您昨个要我备下的食材我都准备好啦!就等你大显身手,彻底俘虏咱世子爷啦” 萝涩心里默默吐槽:他不早就是她的裙下之臣了么?没有她,他连饭都吃不下了,不是这个套路么? “我说的是海肠粉,可有准备?” “噢——虽然不知什么用处,不过备下了,按照你昨个说的。可那东西并不好找啊,我托童州码头的蓬莱海商寻来的,没有多少,人都是拿来做鱼饵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那你就不必多问了,晒干碾碎与我便是” 萝涩一边说一边往宅子里的灶房走去,想了想,抿着笑偏首问他: “你家世子呢?” “哈哈,早上一起来就坐在饭厅等了,还特意请刘大夫煮了剂开胃茶汤喝了” “暴饮暴食伤胃,今日不必管他那么多饭,我下热汤面给他——哦对了,府里可以小鸡仔?我那日集市便想抱一窝回去养来生蛋吃,谁想给你们掳了来,你替我寻寻,钱从月例里扣下就好。” “那等什么时候去!我这就去准备鸡蛋,你提回去便是,费那时间养它们作甚,仔细煮菜伺候世子是顶要紧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桑柏火急火燎的冲去买鸡蛋,她叹了一声:这娃奴性扎根啦? 迈进灶间,迎面一排姑婆丫鬟,站着整全笔挺的,面上端着三分笑意,见她来了齐齐弯腰拘礼: “姑娘好!” 萝涩唬了一跳,忙避身不受这礼:“这是做甚么,我又不是你家主子,拜我干啥”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番好手艺对了咱世子的胃口,谁不晓得他是出了名的皇帝舌头,哪有什么看入眼的,跟着你我们都有好日子过,昨个他一高兴,多奖咱们半月月钱哩!” 萝涩笑着摆了摆手:“那也不必如此,我就是个乡下毛丫头,只会炒几个菜,世子爷口味独特,或许吃惯了生猛海鲜,发了兴,才中意乡野粗菜也不一定?” 见她谦虚不傲,言谈举止分明就是个农家小姑娘,这几个婆子也放下心来,纷纷与她亲近: “谁说不是呢,想一出是一出的,就为难咱们当奴才的” 萝涩笑着不再搭腔,指派了些洗菜、顾火的活儿给她们做。 至于她自个儿便穿上攀臂,把宽袖子眷缚起来,洗了洗手,准备炒菜。 今日她打算给梁叔夜做个毛血旺! 灶台上起了两个大锅,一个萝涩喊了个厨娘掌勺,将莴笋、黄豆芽、鸭血焯熟。 另一个则由她自己看顾,起油锅炸那香辣椒和花椒,等炒出红油来,再放入葱姜蒜爆香,添水煮鱼片、肉片,她接着把莴笋那些倒进锅里,点上红辣油和作料。 最后,她把桑柏准备下的海肠粉拿出来,掰下一点丢进锅里提鲜味,拿只铜盆装了菜,盆下头支着炭火架子,一直沸热着。 “先把这个端去吧” 趁着下人把毛血旺端去的空档,她下了点细面条,只焯水煮熟便捞起,放了些葱花盐,看着清淡的不行,也一并送去了饭厅。 擦了擦手上的油腻手,灶间香气尚未散,萝涩自顾舀了一碗面添上点辣酱伴着吃。 这时候,桑柏便提着一篮子鸡蛋跑了进来,他吸了吸鼻子,不由咽了口唾沫: “这么香啊” “给你也留着一些呢,你就着面条吃吧,在锅里” 萝涩见他跑得满头是汗,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儿,便指了指灶台,喊他去吃一些。 本觉着不太好,可跑了一上午实在饿了,且这味道闻着香,色泽看着令人发馋,连世子爷这样刁嘴都叫萝涩的菜收服了,想来味道一定…… 哎呀不管了,他要去尝尝! 提着筷子端着碗,他就蹲在灶台边吃着,不由哭唧唧的哽咽,连鼻涕也要出来了! 太好吃了!好辣,好过瘾! “幸亏今日是面条儿,若换着大米饭,我家公子又要吃撑肚子了……唔,味道真不错” 见别人吃得开心萝涩心里也喜滋滋的,她提起鸡蛋篮子,挎在手腕上,笑道: “快去伺候你家世子吧,这鸡蛋我拎走啦,帮我跟梁公子道声谢……那今日我便先回去了?” “好好,姑娘慢走——明个儿我亲自来接你!” 萝涩的形象瞬间在桑柏心中高大了三分,他抬头送了一声,忙低头呲溜一声吸进一根面条,对着那口大锅进行扫荡清理工作。 * 翌日,萝涩照常坐上了梁宅的马车,今日确实是桑柏亲自来接,只是他神色尴尬,支支吾吾的看起来很别扭,问他原由也不说,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行进在山路上,只不过行了一半的路,这马车就停下了。 她心下奇怪,便掀开马帘子一看,只见那姿色美艳的世子大人,一本正经的迎风而立在路边,与她四目相对后,悠然勾起笑意,真诚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特地在此等你” 萝涩跳下马车,看见他玉树临风的身姿背后,竟然是一口大铁锅! 铁锅里正咕嘟嘟的炖着清汤寡水,边上铺成开一堆的菜蔬鱼肉,姜蒜作料。 “你这是——干啥?” “咳、咳,我看今日天气十分好,觉得适宜野餐,便带了厨房班子出来,想寻个风景优美处,边赏景边吃,你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 萝涩看了看四周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乌云低沉,快要落雨的天色,不由翻了个白眼,心想:承认自己是吃货,来不及等她到桃花渡做饭,要在半路截胡这很难么? “我看这天快要落雨了,世子还是先回去吧” “不妨事,你看——” 梁叔夜自信的拊掌一击,自有两个小厮扛着四根木柱跑过来。 他们原地支起一方天地,然后在上头铺上厚厚的油纸布,不肖片刻便搭出一个防雨帐来。 厉害,她服了! 长叹一声,萝涩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材料是挺齐全的,可惜没带油……那要怎么炒菜做饭? 罢了罢了,那就来个露天火锅吧! 菜都是切好洗净的,她只切葱段拔姜皮,另放了些八角、干辣椒进锅子,制作简易的辣汤锅底。 接着用糖、醋、海肠粉伴着红油生蒜泥做成调料,拿小碗装了递到梁叔夜手中。 “这是什么菜,怎么个吃法?” “就拿这个大锅涮了这些菜,再蘸着我给你的调料吃,外头也不甚齐全,只能弄着这样啦” 萝涩给自己也装了一碗料酱,托富二代的福,真的好久没有吃火锅了。 添着柴烧旺了火,叫锅子煮沸起来,她便开始烫菜吃。 这时候外头开始斜风细雨,淅沥沥打在油布上,气温清冷,火锅滚烫,简直绝了。 学着萝涩的样子,梁叔夜也提筷开动,只不过选择困难又犯了,半天不知道先下什么菜。 生肉他暂且不敢动筷,就试着先夹着一株菠菜扔下锅,但看它在锅底里浮浮沉沉的,也不知熟了没有,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捞出来能吃。 萝涩看他模样好笑,便帮他烫了几筷子猪脊肉,掐好了时间丢进他碗里,正是烫得最嫩的时候! “谢谢!” 沾着红油蒜泥酱,将猪脊嫩肉送入口中,梁叔夜整个人又不好了,这几日有萝涩掌厨,一次又一次的刷新他对美食评估的高度! 不起眼的一口锅,可吃起来竟能这么美味!又辣又香,他吃得整个人发汗,即便是外头冷风不减,也浑身暖和,遍体通畅…… 一次生二次熟,很快的,凭着他对美食多年的研究,渐渐掌握了各种猪肉、牛肉、鸡肉涮烫的时间火候,连萝涩老司机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果然当吃货是需要天赋的。 一大锅菜吃个精光,要不是锅底煮得快干了,梁叔夜还准备遣人去田里现割现煮。 歇火搁筷,萝涩满足打了个饱嗝。 这是她穿越以来吃得最好、最饱的一次了。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她准备上马车回家去,这样也好,省了好几里路的耽搁。 “提前完成任务,那我就回了啦” “萝涩!明天咱们还吃火锅么?”梁叔夜依依不舍,扒着她马车的车窗含泪话别。 “我可不止这些本事,明日自然还有好吃的,且等着吧” 萝涩朝他展颜一笑,放下车帘子后,便往家去。 心里想着:明日,要不做条烤鱼来尝尝?在把藕粉、千张、豆腐皮填在鱼肚子里…… 可惜,这位梁公世子并没有撑到明天中午,当天晚上,他就敲开了萝涩家的大门,满脸恳求之色: “萝涩,我可以把明日的午饭提前么?” 011 叔夜回京 动土开工 家中简陋,筷子、粗瓷碗也寒酸的紧,萝涩勉强伺候梁叔夜吃完炸酱面,就赶紧送他回去。 这深更半夜的,叫人瞧见了,指不定又给她传出什么闲话儿来。 除了来蹭一顿饭,梁叔夜倒给她带了一个消息——他要回京去了,腊月是他老爹梁大将军的生辰,他虽不情愿,也必须赶回去祝寿,一来一往怕要过了春节,等来年开春才能回到童州。 那做饭定下的契约怎么办?萝涩问他。 他倒不是吃亏的人,说是三日后才走,叫萝涩准备些腌菜、路菜、酸不坏的零嘴来抵。 下个月的工钱也照样去桃花渡领,契约继续执行,等他回来的时候更要摆出一桌好菜,算是还上利息债。 萝涩有些不解,梁大将军封了公爵,又就他一个亲生儿子,却常年把他扔在童州别院里头。 桃花渡虽然奴才厨子一大堆,可不见一个亲人来瞧他,而且看他的模样,也是极不喜欢回京城梁府。这里头总归有些不与外人道的东西。 他与她不过雇佣关系,辛秘之事她不愿多问,只是答应看顾他一路的胃口,多准备些路菜罢了。 “路菜”即是字面意思,路上吃的菜,旅人风尘仆仆,赶路匆忙,常常到了荒郊野外没个打尖吃饭的小店,这时只要烧些干粥烂饭,拿出路菜来下饭,便可凑合一顿了。 梁叔夜身份贵重,不缺金银,自然是不愁路途吃喝的,只是现在他离了萝涩的辣菜便活不了,才非要她想办法做出经久不坏、便于携带的腌辣菜来。 原先的辣条、卤辣藕块、香辣小鱼仔这三样,她可以多做些封了坛,叫他带去马车上当零嘴吃,除此之外,她还得做几道腌菜与他下饭吃。 她看了看现下有的食材,想着重油、腌咸的做法才可以放得久些,便于冷吃,能做的菜不多,便打算做个辣油鸡丁鲞和茄子辣菜鲞。 先拿茄子放油里炸过,同辣椒作料、芥菜一道煨干汁水,用香油收、拿漕油拌,最后用个罐子密封起来,过两日便能吃了,至于那鸡丁鲞也是一样做法,只多加了一步,要把鸡肉切丁先拿细盐腌了而已。 连夜做好路菜装坛密封,等着三日后桑柏上门来取。 既然梁叔夜要回京,她暂时不必每日去梁宅报道,那大可早日将起房子的事忙起来,尽早赶在腊月年前造好,拾掇拾掇,除夕便能有新屋子住,也是一桩美事。 * 第二日清早,鸡鸣刚过,牛奶奶便上门找萝涩: “萝涩!日子定好了,明个儿就是宜破土动工的黄道吉日,泥砖、瓦匠、木匠师傅我都替你讲好了,一早便来上工,价钱你放心,公道得很呐!” 进门她便嚷嚷开了,见萝涩一副瞌睡样儿,便慈眉善目地关心道:“做啥子不睡觉,鸡叫了都起不来精神,哎哟,瞅你这炕还热乎,昨个忙到半夜呐?” 萝涩点点头,打了水洗净脸,又舀水入锅煮了糙米紫薯粥作早饭,笑道: “家里要起房子,不拼命挣钱可怎么办,奶奶可吃过了?一起吃吧” “吃过饼子,不过你煮得香,就叫老婆子我再蹭些食吧”牛奶奶看了灶间,不由叹气道:“这灶台摆在堂屋里,卧房里的那张是死火炕,天冷可要冻死你了,是得起间砖瓦房,将来兜子总归要大得,哪能一直跟你挤在一起睡?” 奶奶考虑的都对,所以手里有些银子,她第一时间考虑的便是起房子。 “可有会盘灶的师傅?新房我打算盘个顺山炕,宽敞一些,也暖和一些” “这个简单,起了屋子后,我与你去寻来,以前给城里的官奶奶盘过灶,那长长的一条灶道通进屋里,回文火道暖烘烘的,不会炕头热炕尾凉,本事好着呢” 萝涩笑着谢过,打了一碗糙米紫薯粥给牛奶奶:“托付您总是没错的,我一百一千个放心” 牛奶奶接过紫薯粥,也不用勺,站着仰脖子便喝了干净,还一点不落的将碗壁上的米粒吃进嘴里,一点不肯浪费,吃罢想了想才缓缓道: “其实怪臊的,老婆子我也想托你点事情哩,也不知你愿不愿的” “奶奶您说” “先前你不是托我替你选力气汉子来帮工嘛?每人一日三十个钱,还管着一顿中饭。我家长庚你晓得的,力气实打实的有,也吃苦肯干,这不快到腊月码头冷清了,他也放了长假要回家,所以我想问姑娘讨个差事哩” 买金的赶上卖金的,事情就是那么寸,这合了萝涩的心意,忙道: “不瞒您说,我一个丫头盯不住这帮力气汉子,正想找个监工哩,心里一直属意长庚大哥,只是怕他耽误上工,才没跟您开口呢” “哎哟,这可太好啦!不耽误不耽误,我明个就喊他来报道,什么差事你尽管使唤他” 牛奶奶一拍大腿,落地砸坑就这么定了,说罢便要风风火火的回去通知人去! 萝涩笑着送她出门,并打算今日再上一趟市集,不仅要同往常一样卖辣菜,还要买许多食材回来。 明日开始起房了,说好了要管这些汉子中饭,那顿顿都要她掌勺招待,这里免不得又是一番心思和开销。 推着新做的太平车,她搬去了大约六十斤的辣菜,今日不是赶集日,大街赶集的人不是很多,但好在她也不是冲着散客去的。 这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南头大街上的二荤铺和小饭铺大多知道她卖的辣菜,这趟她只推着车,上这些铺子门口谈买卖去。 原尝过味道喜欢吃的店家,就多问她买几斤,打算做冷盘菜卖给客人;没尝过的少买几斤,先试试客人的口味喜好再说,这么一路叫卖,到了街尾她便卖了个精光。 她一家家记下店招幌子,和它们所买的菜量价格,她打算下次再来市场调研一遍,从广撒网的模式慢慢发展为,只为适合供销她产品的优质饭铺供货,做精不做量。 卖光了辣菜,她又上猪肉铺子买肉,买不起猪脊肉,她便选了些五花肉来做菜,脖子肉来做饼子馅儿,奶脯肉来渣油子炖汤吃。 接着去粮食铺,买一袋糙米还有半袋二罗面儿。平日里煮面条包饺子二罗的面粉便足够了,一罗到底的粗糙不堪,只能烙粗饼,还有三罗的飞白面,那是做高级点心之用或供给富贵人家的面粉。 蔬菜铺她便不去了,本就是乡下农户,怎见得要上城里买蔬果?家里菜地还有些白菜、茄子,凑合整两菜也够了。 有主食、有肉、有蔬菜,萝涩想着差不多也够了。 人主要在意的还是肉菜,庄稼人一年到头见不到点荤腥,除了过年、就是哪家办红白喜事、动土乔迁宴的时候,可以吃上块大肉,已是高兴的不行。 一日忙碌,日头偏西,萝涩最后办置了些油盐料酒,便启程回了牛家村。 翌日天没亮,她就起来生灶火,煮了酒菜祭过神,请求动土一切顺利,家宅平安。 到了时辰,牛奶奶领着两个年轻媳妇上门来,殷勤的给萝涩介绍: “这是你刘嫂子,这是牛乾的新媳妇,你喊三娘就成了,他们男人来给你起房子,感念你工钱给的多心里过意不去,自愿来给你帮忙哩” 这正合萝涩的心意,中午得做十来个人大男人的饭,这简直要愁死她了,现下有两个帮忙的,实在太好了。 人说相由心生,萝涩见她二人脸盘子圆润,手脚麻利,不是尖酸刻薄,躲懒占便宜的人,便放下心来,笑着上去揽上她们的手臂,道:“那可要真真辛苦两位嫂子了!” “哪里说的话,都是乡亲帮衬,且是应该的”三娘还是新媳妇,白净脸上还瓷实,说话低声细语,显得十分温柔。 “大妹子甭客气,这才仨月不到你就能起这砖瓦房,可把俺们羡慕死,听说你肯把挣钱的方子拿与俺们,俺家婆婆直夸你女菩萨哩”刘嫂子也是落户在牛家村的难民,性情爽利,干活十分勤快。 萝涩一面与她俩客气,一面将手里的活计分派出去。 三娘怕生,便把她安排在灶台边洗菜切肉,给萝涩打个下手,刘嫂子爽利,就派她去各家各户借了碗筷和椅凳来。 那些碗的底部都写有字,甭管是哪家娶亲出殡摆大筵,都是要挨家挨户借来用的。 兜子则忙着拣柴生火,是不是帮萝涩跑几趟腿,外头男人热火朝天的干着活,灶房里头跟着炊烟腾起,脚步繁乱。 今日中午萝涩准备了五菜一汤,大概摆两桌半,男人挤挤上桌吃,厨房帮忙的女人就在灶房里吃,算半桌。 硬菜有两碗,一碗是坛子肉,一碗是肥肉蒸蕨菜,为了让肉看上去更实在、更经吃一些,她特意用肉汁卤了素鸡,并着五花肉和肥肉一起下锅,做了满两大盆的菜。 另有一盘是全素做的荤菜,用藕片沥水挂糊,伴着料儿下油锅炸成排骨,闻上去、瞧上去竟和糖醋排骨一个模样。 还有醋溜白菜和茄子炒芥菜两盘素菜,并一碗油渣豆腐白菜汤。 一盆盆炒出来放在灶台上,香味扑鼻,惹得人不停的咽口水,三娘擦了擦手上的水,笑道:“这快赶上除夕年夜饭了,都是硬肉菜,咱庄稼人哪里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提着炒勺,捞出最后一盘菜,萝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没多少实在肉,费不了几个钱,只是闻着像罢啦” 她把饭甑往锅里一放煮起满满一锅糙米饭,另蒸了几个猪颈肉做的大肉包子,数量不多,单给几个师傅留着的小灶伙食。 正且忙碌着,却来一双不速之客。 “哎哟,好香啊,萝涩侄女,我带杏花给你添人手来啦!” 萝涩扭头看去,见桂花大婶牵着个闺女满脸笑意的往厨房闯,她不由纳罕:她这是什么脸皮?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么不记事的么? 012 豁脸蹭饭 自有惩计 当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牛家村都有耳闻,知晓牛保山家的桂花欺负人萝涩姐弟,险些让牛保山休了,赶出牛家村去。 这才几日,便又这般老着脸儿上萝涩家的大门? 三娘脸上有些尴尬,只是碍着牛姓同宗的情分上,喊了她一声:“桂花婶子” “三娘也在呐,那是我们来晚了,你们都把菜做好啦?我瞅瞅,唷,还真是香啊,整这么多大硬菜啊,不得了,傍上贵公子这银子花似流水呐” 萝涩不轻不重的甩下炒菜勺,冷着脸道:“桂花婶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哈,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梁公子生得多俊呐,做他的外妾,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哩”她压低着声,挤眉弄眼:“村里早传遍啦,说那天晚上……” “娘!” 杏花扯了扯桂花的袖子不许她再说,然后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萝涩,本想转身回去,但见灶台上摆着这么多肉菜,便忍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不嚼舌根了,倒叫人觉得我们多羡慕似得,当个小妾没名分有啥好得瑟的”说罢,朝着萝涩眯眼笑: “我出去给男人们添水去,吃饭了叫我们呀!走啦杏花” 完全不把萝涩当回事,自顾自的出门招呼去。 三娘见萝涩神色难看,便出言宽慰:“你别生气,我娘说这般长舌妇日后要下地狱拔舌头的,要不……我去找牛奶奶?” “不必,她当我慈善堂为人客气,可我却不愿接济这种人,三娘你看着灶火,我去去就来” 今日但凡纵她一日,明日后日天天都来蹭饭,当她真是来帮忙的么? 从灶房往外看去,见桂花婶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磕着瓜子,手边一个茶水壶,一杯水也不与干活的男人递,只顾着自己一人喝个痛快。 再看她女儿杏花,一副扭捏作态跟在牛长庚的身后,左一句“牛大哥”,右一句“长庚哥哥”。 然后不小心碰着哪里了,便娇滴滴红着眼眶,可怜牛长庚忙得焦头烂额,满身泥巴,还要时不时顾着哄她几句。 萝涩转身回去,在两个酱菜缸里装满了沙子,接着,她又浇了一层红辣油上去。 盖好封口,出门找长庚,萝涩拔声道: “长庚大哥,梁府公子的路菜你替我运去吧,人就在村口的槐树下等着” “牛大哥这么辛苦,你咋还要使唤他!”杏花娇声娇气,第一个替牛长庚不平。 “没事儿,我来不就是干活来的嘛” 牛长庚倒是丝毫不在意,剑眉朗目下,是农家汉子特有的憨实笑容,他拿毛巾抹了一把汗,便要去抱酱菜缸子。 “我哪里肯叫你吃亏,用太平车推着去,可省力得紧,女娃娃也能推着去哩,你且送过去,那梁府伙计桑柏我认识的,出手很阔绰,赏你十几二十个大钱也是常事” 萝涩不理睬杏花,只同牛长庚说着,后又添了一句:“你去去便回,等你回来我们就歇工开饭” 桂花婶子眼珠一转,便上前冲去,用力使胯顶开牛长庚,连声道: “我们去我们去,长庚看着活儿呢,哪能去跑腿,这事交给我和杏花,村口老槐树是吧,这就去了,留我们饭菜呀” 给杏花使了颜色,不等萝涩同意,桂花婶子便推着太平车便往村口去,不晓得为啥这酱菜坛子这么重?推着还是有些吃力的。 至于那杏花只顾回头看牛长庚,桂花大婶喊她一起推,她却嫌推车的姿势太丑,连搭把手都不肯。 萝涩着看桂花婶子推车走了,便笑着同帮工的师傅们喊道: “师傅们歇歇吧,咱们开饭啦” “不等桂花婶子啦”牛长庚还一脸懵相。 “女人不上桌,灶房留饭了,你们吃自己的就成” 说罢,萝涩便招呼刘婶和三娘把桌子椅子摆出来,自己上灶台面儿端菜去。 男人忙了一个早上,都是最累的活,早饿得不行,现在只想来个大馒头就着白菜汤吃下去,等馒头涨开就能管饱了。 擦了擦手上泥巴,围着两大桌说笑着坐下。 等萝涩将一盆盆菜端出来,说笑声便渐渐小了,大伙都看着这些肉菜挪不开眼,真是丰盛呐!谁谁谁家娶媳妇,也没这么硬的菜! “都看着做啥子,快吃吧,饭甑我搬出来了,只有些糙米,不过吃多少都管够!” 萝涩端出最后的油渣豆腐白菜汤,笑意真诚。 她话音刚落,便有汉子道:“萝涩妹子你是个大方人,已经给了三十文的工钱了,还整这么好的菜,咱们吃着不安呐!” “若不安便仔细做活,哪来这么多磨叽话,快吃快吃,还有一堆活干”他边上的泥工师傅提起筷子,夹去第一口,有滋有味的吃了起来。 这一筷子像开了一道闸,大伙风卷残云,你争我抢,生怕落了下风抢不到肉吃! 可惜他们多虑了,这满满两盆肉菜叫他们吃得又撑又满足,饭甑边排着队打饭,吃两大碗的都算少了。 即便是有胃口特别好的,只吃了七八分饱,等最后灌下一碗豆腐汤去,也能填得十成十,绝不叫他饿着肚子干活去。 见男人们吃的香,萝涩也肚子空空,拉着兜子、三娘和刘嫂子去灶房里吃起来。 “没有驴肉包子,尝尝姐做的猪肉大包子,味道可有差?”萝涩提了一只包子进兜子的饭碗里。 “香香,都好香” 兜子埋头咬着包子,吃噎了便喝一口豆腐汤,吃下大半个便饱了。 “萝涩,这排骨是怎么做的?闻着瞧着像肉,吃着又差一些,倒像是藕块?”三娘夹着碗里的糖醋排骨问道。 “对,这用藕块卤了肉汁下锅炸出来的,还有坛子肉里头也有素鸡呢,这不瞧着肉菜实在,其实都是卖相呢”她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告诉三娘。 三娘是个聪明的人,嫁过来叫婆婆欺压着,十分想分家单过,只是家中没有田分给她,若是分家必定是要饿死了,如果能问萝涩学学这素作荤的技艺,心下便有底了。 “那……” 她还没问出口,门外桂花婶子高亢的咒骂已经嚷开了: “累死老娘了!萝涩,萝涩啊!村口哪里有人,连个鬼影都没得呀!快快,三娘给打碗饭来吃吃,又累又饿,真是坑死我了” 萝涩端着饭碗,靠在灶房门边笑边看她:“怎么会没人,桂花婶子莫不是偷懒,没有把东西送到村口?这是梁世子要的路菜,耽误了我可担待不起” 桂花不与她废话,推开她闯进灶房。 掀开锅罩,见灶锅里啥都没了,萝涩她们正吃着的饭菜也早光了盘,就剩些醋溜白菜和半碗豆腐汤。 心知定是被小娼妇摆了一道,桂花气得胸脯也涨了起来,她一把夺过三娘手里的饭碗,拣着肉吃得唾沫横飞,再将那半碗豆腐汤喝了精光,才骂道: “我替你干活跑腿,本来就该管一顿饭吃,把我撇下自己吃得香,哪有这门子道理,把肉拿出来,我自己煮来吃!” “我说桂花婆娘,你也忒不要脸了吧,人萝涩可没叫你来帮忙,自己死皮赖脸的上门来,叫花子都比你有骨气些,出去出去!” 刘嫂子直脾气,最见不得桂花大婶这种人,见她要去厨柜里翻猪肉,大手一挥就把她推搡着出灶房。 萝涩站在院子中,见太平车的轮子上沾满了泥巴,她心知村口这路泥泞不好走,这一趟来回,确实有些费力气。 她松开坛子封口,佯装变了脸色,大声道:“桂花大婶,你又偷我东西!” “小娼妇你浑说什么,你个破酱菜缸重的要死,我早想半路丢了,就知你会赖上我,你个坏嘎嘎有娘生没娘教养的贱骨头……” 桂花一听“又偷”二字,火气直直烧到了头发上,送路菜就已被萝涩摆了一道,回来还没剩下口热饭吃,她早憋着一股火,现下还想栽赃她,呸! 周遭的人放下手里活儿,见又是这桂花吵吵嚷嚷,不由呛声道: “之前又不是没偷过,这才几日,狗改不了吃屎,你个婆娘,我要叫刘保山休了你这满嘴喷粪的臭娘们” “哎哟,这菜坛子里都是沙子啊,瞅着坛子边还有红油,东西一准叫她换走了” 眼尖的刘嫂子探头看了一眼,狠狠瞪住桂花大婶。 “你们胡说!东西我和我娘没有动过,是她诬陷我们!”杏花也顾不得装娇弱,尖着嗓子替她娘抱不平。 “桂花婶子,没得冤枉你,这活我是派给牛大哥去的,是你从他手里夺下太平车,也没听我说个一句半句,扭头就走了,我要是嫁祸你,我也有个时间不是?” 萝涩将她的污言恶语弃与耳边,只挂着一抹寡淡的笑意,同她掰扯这份道理: “你也不是头一遭了,今儿你不把钱赔上,我便去报官,你男人教不好你,只能去牢房里蹲两天醒醒脑罢!” 桂花喘着粗气,眼眶瞪着血红一片。 这些话刀刀刮着她的心,叫她恨得牙根痒痒。 且不说桥头那一巴掌,不说拿死老鼠黄她的生意,不说为了图谋辣椒,她被牛保山又是打又是踹,最后还赔上小鱼仔的事,单说今日这般戏弄她,就是了杀人一般的仇怨了! 拼着今日就是要被牛保山休了去,她也要打死这个小娼妇! 看着萝涩越笑意浅淡,她越觉得刺目,一时火气冲昏了头,她尖声一叫,就朝着萝涩扑去—— 萝涩见她发了疯一般的扑来,忙往后退去,只是不妨,叫泥梗块绊了一下,被桂花扑了个正着,一道指甲划拉落在耳后,火辣辣的疼! 牛长庚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把桂花婶子扯开,他膂力强劲,她在他的钳制下,只能张牙舞爪的破口大骂,近不了萝涩的身。 三娘忙去将萝涩扶起来,长眉颦蹙,对牛长庚道:“快将她拖回家去,别留在这里了!” “老娘不走,老娘今儿不弄死这个小娼妇不回去!”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萝涩就是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萝涩一抹耳后,出了血,想来这一道口子不浅。也不管伤口还渗着血,她挡开三娘搀扶着她的手,轻声道: “不妨事,我来解决她” 013 怒打恶妇 辣名远播 萝涩身板单薄,即是穿着袄裙,风过也难掩纤弱的腰身。 她从墙边抄起一根竹扁担在手,像战场上将军倒提长枪一般拖着走,在泥底上划出一道深痕。 她叫恶妇划破一道口子,这笔账她要亲手讨回来。 这等伎俩像是古惑仔常用的,眸露寒光,吓吓桂花这样的乡野村妇还是绰绰有余。 坐在地上耍泼的桂花见萝涩朝她走来——小丫头敛着凶恶的面容,却掩不住令人心慌的气势。 “你、你干啥!”她屁股往后挪了挪,打算爬起身往后闪避。 萝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提手抡起就是一棍子甩去,正中她的左脸,把人整个打倒在地! 桂花被打懵了,她又是生气又是心虚,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从地上扑腾起便去抢萝涩手里的家伙事儿。 可她脚下还没站稳,萝涩一棍子又打了来,这次是往她肚子上狠狠一戳,直接把人顶出去半丈远,桂花一个屁墩砸在地上,四脚朝天! “哎哟我的娘啊,要打死人啦” 围观的汉子不曾想这小丫头这么悍,愣怔后忙劝道:“别打出人命来,叫她男人收拾她去” “今天不打得她知道怕,日后还有得心烦”萝涩喘上几个气,提起棍子追着她满院打,谁来劝架,一并收拾! 杏花见娘亲被打,想上来拉架,可惜怕那扁担招呼在自己身上,只敢在一边生气叫骂,骂得嗓子也哑了,再没有半分之前柔弱娇媚的模样。 “长庚大哥,你倒是去帮忙啊,我娘快叫那小贱人打死了!”她不断扯着牛长庚的袖子,气得直跺脚。 “我不去,爱谁谁去” 牛长庚一把挣开她,只站到萝涩的身后去,生怕她再吃亏,方才没得防范叫桂花婶子抓了她这么大道口子,他自责极了。 到了最后,桂花婶子被萝涩打得起不了身,一边哭嚎着,一边抱头在地上满院子爬,求饶不已: “求求你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以后不要再叫我见到你!” 丢下手里的扁担,萝涩的虎口处破了皮,血红一片,耳朵后的血道子还淌着血,落在她杏色袄裙褂面上,像绣了几朵红梅,艳色夺目。 桂花狼狈从地上爬起来,见杏花在一边也不来搀扶一把,怒道:“生你个小蹄子有什么用,老子娘被人打死了也不知道帮忙!” 杏花嫌她丢人,哼得一声自顾自的跑掉了,只是心下将萝涩给恨下了。 一场闹剧收场,片刻工夫已传得满村都晓得了。 只说那桂花回到家被她男人又狠狠打了一顿,三天下不了床,近些时日是再也找不了萝涩的麻烦了。 冬日天暗的早,加上又闹了这么一出,活儿是没法干了。 萝涩只能请刘嫂子拿着工钱一家家结算,请他们明日早些再来,把今儿未完的活继续干完。 牛长庚从家里翻出棉纱布和药水,火急火燎地给萝涩送了来,然后在门口焦急等着,只怕伤口处理不好染上病,晚上得发烧生病。 三娘拉着萝涩在里间炕上坐下,替她清理耳朵后的伤口。 “我见庚哥儿满心在乎你,倒像个愣头小子一般”三娘低头抿嘴笑。 “他可不就是愣头青么” 萝涩隔着窗户上的东昌纸,瞅见外头踱步的人影,嘴角边也蕴着一分笑意。 “我瞧着他挺好的,干活踏实,长得也端正,听说还是码头的小管事?你一个人拉扯兜子不好寻亲事,得自己多份心” “早上见你还是新媳妇的害羞样,才过了一日你便替我来说媒啦?” 萝涩扭头笑着叱她一嘴,心下却十分无奈:她是穿越来挣钱还债的,一年后便要回去,别说嫁人生子,单是收养兜子,已是一番不计后果的冲动了。 现下,她除了努力挣钱,给兜子造好屋子,攒好老婆本,到时候才能走得心里踏实。 三娘叫她说得臊了脸,只是瓮声道:“同你投缘便多说了几句,你别多心——只是今儿你这般棒打桂花婶子,全村都晓得你是个辣悍的,哪家敢讨你去” 萝涩笑笑,这才是遂了她的心思的。 本想着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不想与他们太过于计较,可一次两次的上门欺侮,她就无法容忍了,今儿打不打桂花是两说,可一旦打出凶恶泼悍的名声来了,看日后谁敢轻易欺她。 替萝涩处理好了伤口,血也凝成了痂,三娘一边规整东西一边说道:“好了,这几日仔细别碰着水” “好,谢谢你三娘” “不谢,姐们儿相好,这点事还道什么谢,你休息吧”她看了看窗外的长庚,笑道:“外头的愣小子我替你回了去” “哦对了三娘,床头你取两百文一并给他,之前我问他借的”萝涩倒也没有避着他的意思,本就心怀坦荡,只是想起来了,便还给他。 可钱到了牛长庚的手里,意味就变了。 他心里满是酸楚,想着定是萝涩妹子不中意他,他又太过于殷勤关心,所以惹恼了她,这才把那买衣服的两百文也退给他。 揣着铜钱在窗外傻傻立着,等天色都暗了下来,萝涩屋里点起了油灯,他才失魂落魄的往家里走去。 后面几天,没桂花婶子来瞎搅和,家里工程做活的进程飞快,地桩打好了,后头的院子也收整填平,院墙正一点点砌起来。 除了牛长庚老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叫砖瓦砸破了头,就是拿榔头敲了手,其余一些顺利。 每日萝涩都变着花样菜色煮饭吃,固定的五菜一汤,顿顿叫人吃得又饱又美味。 故而,到了最后几日不少人上门来说,说不要她付他们工钱,只要中午能吃上一顿饭,便来给她做一天的活儿。 可见在萝涩家帮工起屋是件多么幸福、引人羡慕的事了。 三娘日日来帮忙,她的丈夫牛乾有木匠手艺,也帮着萝涩做些家具物什,像什么八仙方桌、长条几案、马扎长凳、炕桌小几这些。 按说这些东西去城里头的铺子定做,没一两银子是下不来的,萝涩见他手艺精湛,便和三娘说: “牛乾大哥该吃这碗饭才对,怎得浪费这手艺,反倒下地刨食去吃?” 三娘也无可奈何,一面洗着碗,一面叹气道:“我公公身子骨不好,老大一人手脚不利索,就这么几亩薄田且收拾不过来,非得一块帮忙拾掇才行,一日没得分家便一日别想这事了” 相处这么几日,三娘也把自己的想法同萝涩说了,萝涩当即便应了,把素肉的法子倾囊授给她。 除了素鸡和荤藕块的做法,还教了不少素烧荤味的方法给她,她也是聪明人,一教便会了。 “这几日我婆婆知晓我和乾哥在这里挣钱,也不会差遣我什么,烧罢了午饭,你将灶房借借我,我煮些拉去外头卖” 三娘将往日绣花样攒的钱都拿了出来,问萝涩买了些藕段、黄豆和作料,想趁着这几天做些素食挣点梯己。 牛乾得空又给她赶了一副食屉担子,可装着菜挑着去卖,她并不打算上童州城,只挑着往青山县的另几个村子去,到了晚饭时候便赶回来,在萝涩家卸下担子归家去。 萝涩心想:三年能攒下一些钱是好事儿,来日分家便有了底气,就是什么都不要,也走得潇洒利落,两人闷头把小日子过起来,再不受恶婆婆的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一月去了,迈进腊月天儿是越来越冷。 萝涩家的砖瓦新房也起得差不多了,昨天才上了新瓦,院墙也垒得高高的,将从牛贺那分得的菜地一并包了进来,另起的茅房四面围起,并不透风。 除了一般人家的大粪坑,她还专门请人做了一个蹲坑位,且用打磨好的大石板作垫脚,边上围了扶手,绝不会叫人抹黑、脚滑掉进粪坑去。 北面新起的砖瓦房,堂屋明亮,左右各一间暖室,盘了两张新炕床。 萝涩那间是顺山炕,顺着西墙,墙有多宽,炕便有多宽,十分宽敞。白日里再摆上个炕桌,甭管是吃饭、写字、做绣活都十分舒服。 东屋给兜子做了单间,还特意请牛乾为他做了一张长案桌,萝涩想着明年,就送他去学堂开蒙,那样,家里也该有个读书习字的地方。 萝涩算过,这次起砖瓦房,修整院落材料一共花了十二两银子,再算上每日花出去的菜油饭钱、工钱,一共二十两往上。 除了从梁府拿来的银锭,她也花了不少卖辣菜得来的钱,算了算,现下家里还剩下五两银子,还是提前问梁府支来的月钱。 这钱且得留着过年。 一进腊月,甭管是村里还是城里,大伙都忙要忙年,辣菜也不及往日的销路,现下她只十天进一次城,给几家二荤铺和饭铺送几坛子去,也不冒着寒风在集市单卖了。 将碎银子装回钱罐子里,萝涩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靠这么挣钱的速度,她养活自己尚且艰难,拿什么去挣二百两白银,然后兑换成四十万人民币? 况且只有一年时间。 心烦意乱的抓了抓头发,她收起炕上硬邦邦的旧被褥,从大木箱子里,抱出估衣铺新买的两床棉被,仔细垫在炕上,心下盘算: 明日是个乔迁的好日子,她打算整桌小菜,请牛奶奶一家和三娘夫妻过来吃顿饭,算作乔迁新禧宴,余下的人,就不知会了。 时间还早,她打算点灯做点针线活,忽然听见撞门的声音,忙站起身来,看见兜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怎么了?不是叫你去三娘家送些白崧么?” “姐,不好了,三姐姐卖素菜的事叫她婆婆晓得了,说是要打死她呢!” 014 三娘分家 自立门户 等萝涩匆匆跑到三娘家,院子里已经吵翻了天,不少乡亲闻讯赶来瞧这场热闹。 早知道牛乾的老娘是出了名的凶恶,这小娘子讨过来才半年,每日打骂使唤,分明不将她当个人看,也难怪这媳妇按捺不住要分家的心,自己偷偷攒梯己,将她骗得团团转。 从看戏的人墙里挤进去,萝涩见院中一片狼藉,尘泥飞扬。 那个食屉担子叫人砸了个稀巴烂,里头没卖完的素菜撒了一地,几只鸡从鸡圈里跑出来,对着地上的菜拼命琢着。 三娘盘起的发髻这会儿被抓得稀烂,衣服也皱巴成一团,她瘫坐在地上,脸颊肿的老高——即使被打成这样,也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一滴来。 她婆婆林氏气呼呼地坐在长条凳上,双腿叉得老开,手里攥着跟藤条,看起来油光水亮,看起来平时没少拿出来打人,磨得如此顺手光滑。 听着边上看热闹的人,左一句右一句说着闲话儿,萝涩大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三娘昨日去西村卖素菜,叫她婆婆的娘家人看见了,一番通风报信之下,那林氏就炸锅了。今日先把牛乾支走,守在槐树下等她回来。 在村口逮住时就是一耳光扇去,一路打骂把三娘拖回家来。 “进了我牛家门,死也是我牛家的鬼,平日没少你吃没少你穿,才过门半年就敢蒙骗我,这月没少挣银子吧?你叫那乡下巴子哄骗得猪油蒙了心,还敢起分家的心思!” 林氏骂咧咧,嗓子都哑了,想必已是骂了许久的。 乡下巴子,萝涩心想,这应该说得是她。 “老二叫我支去他姥娘家了,你别指望他会回来救你,老实把攒下的钱交给我,立下毒誓来,日后再也不同那个萝涩相好,我便放你一马,否则,今日我必然要了你一双腿!” 三娘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她今日就是叫林氏打死,也绝不妥协。 萝涩不禁纳罕,牛家村是什么风水,怎么老出这样的婆娘?还真是撵走狐狸套住狼,拔了萝卜栽上葱——一茬比一茬辣,一伙比一伙凶。 “三娘!” 萝涩喊了一声,大方地走进院子,她先给三娘整了整头发,后搀着人站起来。 见她后腿发软打颤,低头看了看她小腿,才知早被林氏抽得皮肉带血,必是钻心的疼。 “林大娘,都是爹妈生养的女儿,你何苦来哉,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不知你有没有嫁出去的闺女,说不定现在叫她恶毒的婆婆,挑断了手脚筋,也正血肉模糊呢” 林氏见萝涩敢来出头,顿时像打了鸡血似儿,蹭的从长凳上弹起,叉腰便骂: “我还没同你算账,你还敢来我家?要不是你教唆得她,她有那么大胆子,敢欺瞒着我!你还、还敢诅咒我闺女!” 摇了摇头,萝涩并不屑与林氏做口舌之争,她转问三娘: “你打算怎么办,今日算是扯破脸皮了,你就算交了梯己,日后也是没个安稳日子了” 苦笑一声,三娘哑声道:“之前就是安稳日子了?真要能凑合下去,我何苦起分家的心思?” 萝涩知其心意,便道:“这事急不得,况且牛乾大哥也不在,要不你先随我回家去,等他来了你们夫妻商量下,请里正过来,把家给分了” 三娘点点头,便准备和萝涩一道离开。 “不许走!老大媳妇,把院门给我关实咯,敢迈出去一步,我就打死她!”林氏指点江山,手里的藤条向院门一指。 老大媳妇乐不可支,偷笑着去关院门,但凡从老二媳妇手里缴些银子,她明日也准能吃顿饱饭。 可惜,她门才掩到一半,只听“咚”得一声响。 院门叫人一脚踹了开,弹起的门板砸在老大媳妇的脑门上,她尖叫一声,撅了过去。 牛乾得知消息,从姥娘家一口气跑了四里地,一刻不停歇,好不容易回到家,却见妻子这副惨样儿,连费了他不少心血和寄托着希望的食屉担子,也被砸了个稀烂! 一时间憋屈、愤懑、怨恨如火山爆发般喷了出来: “分家!分家!我们一分钱都不要,我们一亩地也不要,我只要分家!” 不管林氏怎么哭爹喊娘,在地上打滚撒泼,牛乾都吃了秤砣铁了心,也不必去请里正,他径自去房中收拾东西,除了衣服细软和三娘攒钱的铁皮盒子,他什么都没带走。 到了院中,他扶起三娘,向萝涩道了声谢,便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萝涩追了出去,急道: “你个大男人也不知心疼媳妇,她这个样子还能走去哪里?快背上去我家,我给处理下伤口,别来日埋下病根,那可是吃一辈子的苦” 牛乾没有应话,低着脑袋不断耸着肩,憋屈、自责的眼泪停不住的往下流,三娘见丈夫流泪,自是忍不住清泪滑落,方才在院里的倔强,此刻也化成了绕指温柔。 带他们夫妻二人回家,萝涩喊牛乾去灶房烧热水,再热些饭菜来,三娘出去一日,必定什么也没吃。 姐们屋里说话,几日前还是她替萝涩上药,现下倒是掉了个儿了。 “我这心里又是苦又是乐,最难说清,还是轻松两个字了”三娘手里捧着热茶,身子微微发着颤儿。 萝涩摸了摸她额头,有些烧。 想来又是打又是跪,腊月冷风这么一吹,铁打的身子也该吹出毛病来。 “我都晓得,既然分了家,也选择什么也不争了,那便从头开始,你原本也不是这么打算的么?” 萝涩一边说,一边翻出自己的棉袄来,给三娘披上。 “从前我也怪他软弱,没个自己的主意,今日他为了我这般决绝,我心里热得叫火烫了一般,只是冲动归一码事,我们净身出户,连处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这有什么,明日我是要搬进新起的北屋去了,这处茅屋你们先住着,明个我喊几个帮工来,花个两日工夫,在边上再起一所土坯房便是了” 说罢,从钱罐子里掏出粒二两的银锞子,塞给她道:“我院子里还堆着些泥砖、桔草,材料钱你可省下不少,不过费点工钱请人帮个忙就是” 三娘没有推辞,雪中送炭,她只往心里记下了。 “这床新被你们盖着,定要捂身汗出来才能消病,我晚上就和兜子搬去北屋,事急从权,也顾不上什么乔迁选日了” 萝涩收拾了自己的衣服细软,和兜子连夜搬进了新起的砖瓦大屋,将原先的土坯茅草屋,暂时让给了三娘居住。 夜深,三娘先睡了,牛乾一人蹲坐在院子里,月光清辉发冷,伴着寒风肆虐,直往人皮肉里钻。 萝涩披着棉袄起夜,从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倒了一碗子热茶给牛乾,劝慰道:“三娘还靠你照料,别把自己也整病了” “我没用,叫她跟着我这般吃苦……”牛乾抱着脑袋,神情痛苦。 “矫情话我不说牛大哥你也晓得,过去怎么样,你也别记在心里,但凡日后好生过,三娘不会怪你的” 牛乾点点头,抬头同萝涩道:“我想过了,我去进城里找木匠铺做活去,每日多做些家具,一定能挣着钱” 萝涩沉吟一番,并不想将借给三娘银子的事说出来,她方才也嘱咐了,只说这银子是三娘自己的压箱钱: “吃手艺饭的连收徒弟也谨慎得很,哪里肯招伙计,怕叫你偷了师,饿死了老师傅哩!依我看,不如先去卖素食,等攒够了银子,自己开一家木工铺才是道理” “光三娘一人忙活,只我看着不成?颠勺的本事我可真做不来,不是不肯,是贼难吃” 他也是实话实说,一双种田的手,若抓盐芡醋的,能咸死个人。 “不挑担子了,原先是为了躲着林大婶,现下你们分家她也没法再管,不如直接上童州城搭摊子去,方桌椅凳这类好办,你赶着做些就成了” 这不是什么难事,牛乾当即点头应下,把萝涩当成指路业师般,虚心请教道: “我还能做啥子,我想帮着三娘多分担,叫她不这么累” 萝涩想了想,后道:“这简单,你们不如开个素面儿摊,你就负责擀面团,下沸水焯面儿,不管油盐多少,还有擦桌摆凳,结账算钱,每一样都能搭把手” “诶,好好,我记下了” “我的那些辣菜,也一并放在你的面摊出售,每桌只取一小碟招呼客人,他们若吃着好还要,你便按照斤两算钱,回头与我成本价折算就好” 捧在手里的茶叫风吹得凉了,她言罢,又提着水壶添了些,心想: 童州城面摊子茫茫多,也不乏味道好且也实惠的老招牌,要论三娘的竞争力,无非是拿素食材做出荤肉的味道来。 古代除了吆喝和口口相传一途,并没有什么打广告的方式,要想把三娘的素面摊宣传出去,总是要想点别的花头,搞点事情的。 蓦地,一阵风起,吹着窗格子上的东昌纸“哗哗”作响。 萝涩扭头看去,倏然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她以拳击掌,对牛乾笑道: “牛乾哥,我有个想法!” 015 素食面摊 杏花为妾 童州城南外新起了家面儿摊。 面摊儿挂了个箩圈幌子,支着老大的遮雨棚,棚里摆着五张木头方桌,新油的漆,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两边各有马札长条凳,看做工四平八稳,十分稳当。 摊前的推车担上架着大铁锅,锅边上扣着焯面漏斗,里头盘着面条,正咕咚咕咚滚着沸水…… 三娘招呼着来往客人,见有些犹豫的,便热情请了进来: “哥嫂子走了一路累了吧,这还拖着娃娃呢,进来吃碗素面,歇歇脚吧” 此刻萝涩的香辣素肉丝才出炒锅,一阵香味飘散出去,惹他们生津发馋。 小娃娃吵着香要吃,爹娘溺爱随他,便走进来坐下,卸下挑着的担子叫碗面吃。 萝涩从漏斗里叩出面儿来,装在大碗里,再浇上才炒出锅的香辣素肉丝,堆得满满的一碗盖浇素面,香喷喷的端到客人跟前。 色香味,皆与鱼香肉丝差不离,只不过里头的猪肉丝是用大豆拉丝做得,又用鱼香汁炒开,不细尝根本尝不住这是道素食。 小娃娃拔出筷子,卷着面就往嘴里送,吃罢两口就饱了。他环顾一圈,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奇玩意,忙下桌朝牛乾跟前跑去,惊叹道: “哇,叔叔,这是什么好玩的!” “这叫串鼓,也叫风车!” 牛乾在面摊前另设个推车,上头都是用高粱杆子和篾片扎起来的大风车! 东昌纸糊在上头成了风轮,红的绿的都有,风轮后还有个麻纸做的小鼓,风吹风轮带动跟小棍,击打鼓面儿咚咚作响! 小娃娃看得眼睛都直了,忙高声求爹妈:“妈!妈!我要这个!” 萝涩笑着走过来蹲下,从推车上拔了一支下来,塞到他手里:“喏,拿去玩儿” 小娃娃高兴的直拍手,拿上串鼓的瞬间,便撒欢似得跑出去,他高高的将风轮举着,听着鼓面咚咚声,好玩极了。 娃他爹吃罢面,抹了抹嘴,问道: “这素面怎么同大肉面一样好吃,往日吃得总是清汤寡水的热汤面,不过有些葱花,今日真是饱了口福了,店家多少钱?” 三娘去结账,温声道:“客官三碗香辣素肉盖面,一共十八文钱” “这么便宜哇,还有那个小玩意,加一起才十八文呐?过去的茶面摊子一碗热汤面都得四文钱哩” “那个串鼓是送你的,不单卖,只来吃面才有呢”三娘笑着接过铜钱,把面碗收了去。 娃他娘挑起担子,跟着笑道:“这是真是划算,这串鼓看着娃娃们都喜欢,店家你也真会做生意哩” 小娃娃拿着串鼓在外头疯玩了一圈,惹了不少其它孩子的注意,大伙跟着他问上哪里弄来的,一窝蜂跑来牛乾地方,举着铜钱要买串鼓。 得知要吃面才有串鼓送,便赶回去拖着大人进面摊吃面。 小娃娃一门心思扑在玩具上,大人倒是对素面儿赞不绝口,一致说以后还来光顾。 也不知怎么得就在童州城里传开了,腊月里最时新的玩具,就是这串鼓。 孩子走街串巷,攻防对垒,身后绑着一串串的风车,那感觉就跟上战场杀敌的大将军似得,身后的“战鼓”擂得震天响,威风极了。 关注度有了,便不愁面摊的生意不好。 面摊里五张桌子完全不够用,即便是为了串鼓,也要冒着凛冽寒风,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外带回去哩。 好不容易过了饭口,人人才渐渐少了点。 萝涩忙得腰杆都直不起来了,这几日她一直帮着三娘经营面摊,熬过最困难的开始,等一切走上正轨,她也放心的都交给她一人来经营。 径自捶着腰,她扶着桌子坐下,感叹一声:“没法子做厨娘啊,吃不得这成日油盐苦” 三娘洗罢了碗筷,擦了擦手,走到萝涩身后,替她揉按着腰,温笑道: “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怎么谢也是不够的,等过了腊月,我寻个伙计来帮忙,再不敢狠心使唤你了” 感受着三娘手法力道,萝涩舒服地直哼哼,指了指牛乾: “牛乾大哥才辛苦,这都做了多少个串鼓了,手都磨出老大的水泡了” “呵呵,不辛苦不辛苦,我喜欢做串鼓,看着小娃娃高兴,我心里也舒服,都是些小物件,哪里比得上木头大件来得费时费力” 一他面应话,一面手不停歇地做着。 那日萝涩见风吹着东昌纸瑟瑟响,就有了做风车玩意的主意。 牛乾本来就手巧灵活,她只大致跟他说了个样子、原理和材料,他自己就能琢磨出个成物来。 加上做得多了,没有上百个,也总有八九十个,熟能生巧,现下闭着眼睛就能做出一个来。 “明个儿就腊八了,这几日也攒下不少钱,不如明日请人把土坯茅屋给盖起来罢,再拖几日大伙都忙年,很少有人愿意接活做的” 三娘低着头,从钱罐子里数出铜钱来,每一百个串成一串。 萝涩闻言点点头:“那便歇上几日,先把房子起了,地方可选好了?” “选好了,就在你家边上东边,隔着一处牛贺的宅子,他东边上还余着块地,背靠着一片竹林,打算就起在那里” 萝涩闻言皱了皱眉头,心里直打鼓,这牛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和他做邻居已是万般无奈了,怎得三娘还得往他边上搬。 “我晓得你心思,只是没法子,再远些要进山了,朝廷造安置茅屋的时候基本把适合的地都占光了,我也想离你近些,就选在那里了”三娘顿了顿,继而道: “我素来与牛贺无瓜葛,躲让着他就是,想来是不会寻我麻烦的” “希望如此” 腰盘子让三娘捏得舒麻,萝涩升了个大懒腰,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刚想夸她这番好手艺,却见外头泥土扬起,一辆马车快速驰来。 说也奇怪,本来不避行人,趾高气昂的马车,但到了面摊子前,反而却停住了! 萝涩打量马车,见那老马瘦棱棱的,马蹄干裂着,没得什么精神。后头的马车围着天青布毡,四角垂着些五彩绦子,看起来半旧不新,不像是朱门富户的气派。 一双玉手挑开窗帘子,露出杏花的半张脸来,半月不见她竟挽起了妇人发髻,脸上脂粉厚重,朱唇染得红艳,一双眸子里满是嘲讽嫌弃之色。 她故意拢了拢袖口,露出一只金子打的虾须镯来,巧笑道: “这不是萝涩阿姐?怎么这么寒的天,在这里卖面过活呢?” 不知道是不是口舌打架,她将这“面”说成了“命” 萝涩朝她一笑,不冷不热说着:“自食其力的当然要卖命了,总归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应得的,好过往男人身上扑,张开腿,锦衣玉食来了,自轻自贱……也来了” 杏花面色一变,几欲发作,只是赶车的车夫还在,她强忍住怒火,冷笑起: “我现在是青山县令夫人,你敢对我不敬么?” 这是萝涩没想到的,总以为她傍上哪家富户,做了人家第几房姨太太,却没想到还是个县令官儿。 “哦,啥时候的事,也不见得纳彩问名啊——不管怎么说,恭喜恭喜” 抱了抱拳,她挤出个标准的冷漠笑容,随后偏头过去,想就此打发了她。 “萝涩!” 这话像柄诛心刀子,戳到了杏花的胸口。她是县令的外宅,连个小妾都算不上。 她爹牛保山和县衙的钱粮师爷是奶兄弟,听说县令的原配下不出蛋,又悍妇风范,坚决不让纳妾,那县令老爷便起了养外宅的心思。 她娘倒是不肯,只牛保山坚持,也不用纳彩问名,只半夜一顶轿子抬进去,叫县令大老爷狠狠糟蹋一番,第二日人便不见了。只留她一个虾须镯和伺候的婆子。 她笃定萝涩是羡慕她,所以这么口齿伶俐讽刺她,这么想,她心里就舒坦了,眼神愈加嚣张: “萝涩,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说罢,她狠狠砸下帘子,催着马车夫赶车回去。 像是应了一贯的套路般,那马车扬起厚重的尘灰,瞬间盖了萝涩一头一脸,她由不爆了句粗口: “shit!” 好好一锅面汤就这么毁了,萝涩重新去洗锅,同三娘念叨: “怎么村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抬做县令夫人这是大喜事,就算是妾室,也足够桂花大婶得瑟个一年半载的,却不见她显摆,是一桩怪事” “恐怕不是什么正经抬进门的,我听说青山县令的正房老婆,是个悍妒河东狮,向来不准男人纳妾,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没生个一男半女,所以渐渐松了口” “噢,那也是个火坑” 萝涩刷过锅底,拿干布一点点抹干净了,她和杏花没什么大仇怨,听她此番境遇,要说心里敲锣打鼓的高兴,那一定是假的。 闲话几句,她和三娘便又分头干活去,这时候入城上工的人都准备回村子,有些肚子饿了,或者家里冷锅冷灶,便愿意在路边摊上吃饱了走。 三娘素面摊最近人气火着呢,不少听人夸赞,却自个儿没吃过的,都想着来一碗尝尝,或者只为给家里的小娃娃带一个串鼓去的,故而人多生意兴旺,一会儿工夫,几张桌子都坐了个满当。 “店家,来一碗香辣素肉盖浇面儿!” “好嘞!” 萝涩拔声应了,便听呲溜一声,素肉片已溜进油锅里—— 016 腊月血色 巧取豪夺 吃过腊八粥,过完腊八,三娘家的屋子开始动土了。 就跟她说得一般,同萝涩家只隔着一户人家,她也没钱垒院墙,只用篱笆围了一个小院子,她说等开春,还要种些倭瓜和攀藤的花草上去。 院子里只打算起一间北屋,东边是灶房连着卧房,为得是冬天能热着炕,西边搞一处杂物间,平日里牛乾就在里头做些木匠活。 茅坑放在后院,只挖个大粪坑就行了。看起来同原来萝涩的茅草屋差不多,只是钱少时间赶,比它更简陋一些。 请来了几个工匠师傅,牛乾一块跟着帮忙,大男人一帮子扛着工具挖地基去了。 萝涩借自己的灶房给三娘,一起帮忙做午饭伺候那帮老爷们。 虽不像她起砖瓦房那会儿菜肉丰盛,但因着三娘做惯了素菜,也不见得会十分寒酸。 将茴香、香菇、豆干切成小丁拌了,烙一锅子素馅饼;还有辣椒香菇炒面儿片;原先在卖的香辣素肉丝不需多提,自然炒了满满一锅子,还配了一锅白菜面汤。 将饼子凉了凉,搁在食篮的最底下,再将一盘盘拌菜叩着碗盖保温,小心的放进去。 萝涩同三娘一人一只食篮子,还叫兜子提着面汤罐,三人一道出了灶房送饭去。 绕过牛贺家房子,入眼便是一块宽敞地,泥巴翻得到处是,只是不见一个人。 “怎么回事,人呢?难道歇了活上我家吃饭去了?”萝涩扭头环顾,纳罕道。 “方才我们出来也没碰见,该不是去家里了” “姐!牛乾大哥在那儿!”还是兜子眼尖,往牛贺家院子边一指。 萝涩忙顺着看去,见牛乾半个身子被院墙挡住,还不及发现她们,已和一个矮的扭打在地上—— “乾哥!”三娘惊声一叫,放下食篮子就朝他跑去,萝涩拉着兜子忙跟上。 原来跟他扭打在一起的人是牛贺! 牛贺瘦巴巴的矮个儿,叫他按在地上挣扎不了,牛乾一拳头砸去,牛贺瞬间挂了彩,只是嘴上不饶人: “犊子东西,浪巴勾儿玩意,你敢坏老子的风水,阻我子孙发财富贵,我就搞死你家娘们,把她卖去窑子,叫你……” 他越骂越没谱,牛乾下手也越来越狠,萝涩见他已起了杀心,忙道:“快些拦住他,这是要将人打死了!” 说来也巧,牛长庚刚路过这里,准备将奶奶给萝涩准备的年货送去,到了牛贺家外,听见萝涩求救声,忙扔了篓筐,飞奔而来—— 他见情状,也不需别人多说什么,忙扑去抱住了牛乾的胳膊,使劲把人从牛贺身上给拽了下来,喘气道: “牛乾哥,你做啥子,打死了他你也要偿命的,你叫三娘咋办!” “他不好好叫我们夫妻过日子,我、我也……”牛乾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气得不轻。 “那你就打死他,然后去给他偿命?” 萝涩气他木鱼脑袋,不由叱了他一嘴,然后上前查看牛贺的伤势,见人脸已肿成了猪头,嘴边还不住得冒着血泡,想必是内脏叫他打伤了。 “乾哥,这究竟咋回事呀,咱们早说好了避着他些,怎么好端端的起个房子,又跟他打上了呀” 三娘满脸焦急,检查着牛乾有没有被打伤,好在除了拳头的虎口裂开了,没啥大碍,他指缝里沾着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牛贺的。 “这牛贺心眼太坏,他知我今日动土,昨天就在地里埋了硝石和硫磺,等我们下锄头,他就来扔火折子,大山兄弟都叫他炸伤了手,送去村头刘大夫地方了” “他疯了不成?” 萝涩实在搞不懂,牛贺为何如此致力于破坏和阻止社会和谐? “他说我坏了他家的风水,因我只盖茅草屋,比他的瓦房矮了一大截,又紧挨在他家东边墙,他说东高西矮是大吉,反之则灾重,祸及子孙” 萝涩一脸懵逼,看了看牛长庚,意思是:还有这个说法? 牛长庚挠了挠头: “有听老一辈的说过,只是咱们村不太讲究,都是地里刨食,谁家能比谁富有,听说城里宅子或者做生意人家,会有这个计较” “那咱就把屋子往高了造不成了?”三娘道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咱们家是土坯茅草顶,往高了造,起码得垒砂泥墙,要不就直接上红砖盖瓦,不然房子一下雨便容易冲塌,可现下,咱们哪有钱?” “呕……” 说话间,地上的牛贺突然呕出一摊血来,两个白眼一翻,下一刻便撅了过去! “得赶紧送去医馆,别真弄出人命来” 牛长庚正要背他,却被萝涩拦了下来: “他腹腔吃了拳头,这般吐血该是脾胃受损了,你背他岂不是要他命,再寻个人抬着去,哦!我有太平车,兜子,快回家推来!” “老八啊,老八啊,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样啊!” 还未等萝涩走,一个哭嚎着的婆子奔着过来,一把推开她,抱着地上的牛贺就哭,几番折腾,让他嘴里更是不住溢着血水。 “您别晃悠他,快送去救命吧!”一条人命,萝涩也着急。 “滚开!你个小妖女,自打你来了,咱们村可有一天消停过!我已经报官了,今儿就让你们吃官司蹲牢狱!我儿子要死了,你们拿几个钱来赔?” 来人是牛贺的老娘,住在村的东边,家里好几个儿子,丈夫早死了,穷得叮当响没钱给牛贺起房子娶媳妇,所以那时牛贺才起了收养兜子,占他安置房子的坏心眼。 她原先正在河边洗衣服,听说八儿子叫人给打了,心里不停盘算,正好叫人赔些钱来用,腊月除夕也有进项买米粮过年,本就为着这个发愁呢。 渐渐得,远处传来一声声锣响,盖过了婆子的哭声。 萝涩抬首看去,见七八个衙差扛着肃静回避的大牌子,抬着一顶青布小轿,从泥道路一路逶迤而来。 跟在轿子边,时不时附耳过去说话的,竟是桂花大婶家的牛保山! 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儿大金大鼓的,看来是有人要搭台子唱大戏了! 轿子在牛贺家门外落地,压轿,下来一个青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羊皮长袄褂,白竹布的袜子,一双玄色暖窝高底鞋。他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窝凹着,看起来有些酒色过度,身子亏损。 牛保山第一个看见萝涩,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意:“霍师爷,我说的就是这家,哟,这还打起来了?没想到,咱们还赶上一出好戏呐” 婆子见官差来,抹一把鼻涕,哭道:“县令大老爷来得正好,这家子混账打了我家儿子,求老爷给婆子做主啊” 牛保山叱了一嘴:“要告状上衙门去,这是青山县的钱粮师爷霍爷” “哎保山兄弟,咱难得来一趟,碰上不平之事,总归也是要出手的,我说老太太,你先送了你儿子治伤去吧,等我和萝涩姑娘处理好公事,自然帮你拿了歹人” 霍师爷抬手捋了捋胡子,说的十分道貌岸然。 萝涩记起来了,这牛保山有个奶兄弟,好像就是青山县衙的钱粮师爷,也是走了他的关系,把杏花送去伺候了县令老爷。 “霍师爷,小女子遵纪守法,名下无田也不佃,并没有田租田税欠下的,不知您要与我说何事?” “田税是跟你无甚关系,只是地税房税、挣来钱的商税,你可交过一分半子?” 许是站着有些累,他只一个眼色瞟去,牛保山便殷勤的搬来把藤椅,请他坐下,还捻着细软的烟丝替他点上大烟。 “朝廷下了邸报,在官府登记的流民,都按着户口人头分了安置的房子,这是不用交税的啊,至于商税更是没有了,我又没立铺子,没做盐课铜斤的生意,怎么要交商税?” 萝涩不卑不亢,仍由他吞云吐雾,她将道理一一摆开,不信他能青天白日扯谎。 可惜,总归是高估无耻之人的脸皮了。 来时,牛保山已给霍世师爷做过心里建设,他知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只乍一听,还是不免咳嗽一声,掩去几分尴尬之色: “安置房是如此,现下你是自己起了砖房大三间,这地又是谁批你的,你又不是牛家村的人,这里每一寸土地你若要动,就得出钱!今天是地基,来日就是耕地,你当咱们青山县试慈善堂呢?” 咬了咬牙,萝涩眸光霍然,脊背挺得笔直:“我只认朝廷的文书,从没见过放榜文有说这一档子事的” “文书嘛……自然是有的!我还能信口雌黄不成呐,上头既然关照你们这一批外来流民,也不能太叫本地村民太寒心,你住着安置房便算了,既然起了这砖瓦房,就该添上十两银的税,交出来,咱们今儿的事,才能了!” 别说十两,一个铜板她都不愿意给。 “没见着盖了官府大印的文书,我绝不会认的,霍师爷,您请回吧!” 萝涩不信有这回事儿,既然招揽流民安土落居,自然是希望所辖之地,人丁兴旺,税收增长,从没有把外来户当成肥猪宰的。 加之牛保山和牛杏花的关系,她认定这是一个骗她入坑的局儿。 “师爷,您别跟她掰扯磨叽,这丫头片子挣了老多的钱呢,你瞅这才落户多久,便起了这么好的砖瓦房,出手阔绰,听说顿顿吃大肉,给她干活的人每个三十文大钱呢,这都快赶上地主家了” 牛保山在边上煽风点火,几个眼风飞来,满是嚣张的抢夺欲。 “保山兄弟,我都知道,只是咱们官府做事,得按着章程来,又不是强盗土匪,不好好同她说明白,她只当我是眼红她家钱财,起了误会有损我和我们家老爷的声誉不是?” “这个自然” “先礼后兵嘛,既然她负隅顽抗,那便怪不得我了,小甲!” 他语调一转,摆了摆手,冷声道:“砸!” 017 强盗行径 长庚入狱 破家县令,灭门知府。 现在连一个不入流的钱粮吏胥,也能这般强权欺压,无法无天? 几个衙差从方才就面露跃跃欲试的贪婪之色. 他们听牛保山说,萝涩家里有不少钱财物,就是被褥,也是花了钱弹的棉花新被,别说其它的好东西,早等着霍师爷下令呢。 霍师爷一声令下后,几个人争先恐后往萝涩家闯去,生怕晚了一步,大把银子落进他人的怀里。 他们想过了,搜出十两银孝敬霍师爷,剩下的东西兄弟几个都瓜分去! 看着他们眸中的钱欲,萝涩不由心生一股悲凉。起屋子已花光她的积蓄,本就只剩下五两银,前些日子也借给三娘了,现在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了。 乱世恶意,盛世贪婪,她看着这些丑陋的欲望,如此不加删绰遮掩,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眼前…… 兜子率先跑回了家,重重关上了房门,落了木栓,任凭衙差怎么拿脚踹,怎么拿身体去撞,他都死死的撑在门上,绝不叫任何人破门进去。 “兜子!” 萝涩怕他受了伤,忙跑去帮忙,可衙差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一手伸过来,想推她个趔趄。 萝涩是独自上山抓过野猪崽的人,她闪身避开,更是伸脚往他腿上绊去,仗着身量小,一拳打在他膝窝里,衙差腰下一麻,险些跪了下来—— 牛长庚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竹竿,黑着脸,咬着牙,见人就打! 那帮衙差不防备,叫他抡着腰腿,一边哇哇咒骂,一边往后退了退。 牛长庚喘着粗气,守在房门外,不许人靠近一步。 衙差们一时讨不到好,便在院子里砸起东西来,甭管什么晾衣架子、酱菜缸、晒辣椒的簸箕,但凡是件东西,都叫砸了个稀巴烂。 三娘和牛乾跟着来帮忙,却叫他们按在地上一顿打,三娘吃了好几个耳光子,胸口也叫黑手摸了几把,衣襟扯得乱七八糟。 萝涩上去把三娘护在怀里,后背挨了好几脚,耳朵嗡嗡响,乍一看,又见黑手摸来,她便发了狠,死死咬住那衙差的手背,即是尝到满口血腥味,她也绝不松口! 谁惹她,同归于尽吧。 手背几乎被她咬下一块皮肉来,那衙差起了杀心,抬起一脚踹上她心窝子,将她踹倒在地上,萝涩觉得喉头一腥,险些呕出血来。 场面乱得不可开交,倏然,听见有人高喊道: “这儿!这儿有钱!” 一个衙差大笑着从茅草屋里捧出一个铁皮钱匣—— 那是三娘的家底,现在她住在茅草屋里,钱匣就藏在炕头,也是这些日子起早贪黑的卖素面攒下的。 为了起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为了安安稳稳过个年,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希望! “不要!” 三娘眼泪唰得下来了,她跌跌撞撞地去抢人手上的匣子,人一个推搡,她便扑倒在地。 “是银子呐,少说也有三四两呐,这灶房就藏了这么些,堂屋里肯定更多,咱们一块冲进去!” 闻到了银子的铜臭味,这帮身穿朝廷差服的衙皂,已和强盗无赖无异。 他们人多势众,岂会真的怕了一个人的牛长庚,拼着先让他打上几下的疼,前仆后继的冲了上去,将牛长庚也按到了地上。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泄了气,只听“咚”一声,门叫他们撞了开! 门后兜子被一个人提着后衣领,丝毫不心软得丢了出来,一个屁墩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脑磕在泥底上,满身都是泥巴。 萝涩痛得根本直不了身,她在地上爬了半丈远,把摔懵的兜子按在怀里,轻声安慰道: “没事儿没事儿,咱不进去了,可砸着哪了?头疼不?” “姐……” 缓过劲儿来的兜子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毕竟是个孩子,因着一些遭遇他懂事听话,可今儿这场面吓到了他,也真真像把刀子,狠狠伤害了他。 听着屋子里头罐碎椅倒的声响,萝涩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重。 她明白过来,安分守己的偏安乡村一隅,靠着自己本事挣钱是没用的,强权之下,他们道貌岸然,挥手间便可以窃取她所有的劳动成果。 这个社会,法律是为强权准备的鞭子,它只会抽向弱势的一方,市农工商,商字最末,除非她代表官府的利益,除非她是皇商巨擘! 否则,她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保全自己的财产。 她以为穿越后可以轻易赚到现代社会难以挣到的钱,可她忘了,文明社会的首要原则,即是保证私人财产不受侵害。 但在古代,这是非常难的事情。 所以,她明悟了,这个牛家村,这个青山县,乃至童州城,都应该是她的台阶,而不是她的庇护。 今日欺她之人,来日,她要千倍万倍的讨回来! “钱罐子找着了!”隔着窗纸,里头兴奋之声难掩。 “妈的,怎么只有这么点!再找找……”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等确认萝涩真的没有钱了,他们才意兴索然的走出来。 有人怀里抱着坛辣菜,显然觉得这玩意味不错,有人抱走她床上的被褥,还有人特意找了只篮子,把家里有的米粮袋、蔬果肉条统统装走。 总之,能拿的没给萝涩剩下一点儿。 加上三娘的钱匣子,一共不过四两银子,也没见她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霍师爷见情形,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扭头对牛保山道: “保山兄弟,这就是你不应该了,腊月天衙门早该封印了,我喊来这么多弟兄,这点银钱还不够他们辛苦茶钱” 牛保山也是没料到:“定是这小丫头藏起来了,霍师爷,你将那个小娃子抓取牢里,叫她拿钱赎人,她一准就乖乖的送钱来” “不行,咱们衙门拿人也该有个名头,抓个小娃娃还不叫人笑掉了牙,咦,这汉子同丫头啥关系呐?” 牛保山看了一眼长庚,不屑道:“想必是姘头” 霍师爷点了点头,手一挥,自有人懂他意思,拿着枷锁上去就把牛长庚锁了,拖着往外去,见他不老实,往他膝窝里一踹,逼得他跪在霍师爷跟前。 “阻扰官差收税,还敢殴打衙门差役,锁走!” 听着霍师爷的话,差役本想拖牛长庚走,谁知他的膝盖像是钉在地上一般,稳如磐石。 像是想起什么来,霍师爷指了指牛乾道:“方才打人的歹徒是不是他啊?也一并锁走了,叫人拿钱来赎” “不是他,是我打的,锁我一个人就是了” 牛长庚一听这话,忙从地上挣扎着起来,给牛乾使了个眼色,叫他别再出头了,现在这个样子,只进去一个便是万幸。 霍师爷冷哼一声:“看你到牢里还有没有铁打的身子骨逞强!” 说罢,也不理睬牛保山,他拿捏腔调,径自钻进青布小轿去,叫人抬着威风凛凛的走了。 后头的衙差锁上牛长庚跟在后头,也一并准备离开。 一边走,长庚一边扭头朝萝涩大声道: “别叫我奶奶知道,她身子不好,我没事的,关几天就出来了!” …… 人都走远了,四下安静,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除了七零八落,满地狼藉的院落证明着方才一群强盗的恶行,几乎没人敢来问一句,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 对官府,大家都是唯恐不及的。 牛乾扶着三娘起来,兜子脸上挂着泪痕,默不作声地捡着地上的碎罐瓦片。萝涩有些头疼,竟不知从哪里开始收拾起,她深吸一口气,迈进了堂屋里。 只见桌案椅子歪倒在地上,长条案上瓶炉三事给砸了粉碎,卧室更是翻得一塌糊涂,炕上只留了一张苇席,整个铺盖都叫人抢走了。 她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扶着炕桌,坐到床上,虽然地上一片狼藉,但她脑子还是清楚的: 现下不是想着报仇,也不是忧愁如何过冬,当务之急,是要把长庚从牢狱里弄出来,听他走的时候那般瞎说,只当牢房是住客栈呐,住几天就能皮肉无损的回来? 不去半条命,落个残废出来,已是老天保佑了。 她现在唯一有些用处的人脉便是梁府,可梁世子上京去,桑柏一并跟去了,要开春才能回来,一点也指望不上。 即便是认了怂,到处借银子去把人赎出来,也得要有地儿借才行! 想到最后,除了里正牛老头,萝涩不知道还能再找谁,只是她一早就知道,那老头也是精明怕事的主儿,唯一抱的希望,就是他能念在长庚是牛家子孙的份上,救他一救。 简单收拾了一番,萝涩漱了口,啐出一口血痰来,便打算去里正牛老头家。 只她还没有出门,迎面便碰上急匆匆来的牛奶奶。 想来长庚被锁出去也许多人看见了,牛奶奶知道也是迟早的,只她还没开口说上一句话,牛奶奶就“咚”得一声,给萝涩跪了下来: “萝涩!求你救救咱家长庚,现在也只有你能救命啦,我老婆子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奶奶!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萝涩急忙闪身避了,去掺她起来,她能感觉到牛奶奶浑身发抖,一双眼睛又急又怕,哆嗦着唇显然已经六神无主了。 “长庚她娘就是吃官司,早早撒手去了,那牢里且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的长庚,我的长庚哟……” 扶着她坐在炕上,萝涩另给她倒了杯水,只是家里碗都被砸了,勉强拣了个豁口碗,舀了热水递给她: “我正要去找里正呢,官府那儿等着我拿银子赎人,长庚大哥会没事的,您千万保重身子,长庚孝顺,一心都念着您呢” “牛老头胆小怕事,找他有啥子用,我闺女当年出事,我在他门前足足跪了一日,他连门都没有给我开,不能找他,找他也没得用处!” 牛奶奶抹了抹眼泪,抓着萝涩的手,哽咽道:“萝涩,我晓得这很叫你为难,可老婆子现下没法子,只能求求你” “……您说” “牛保山家的杏花,她早些日子便留了话,牛家村甭管出了啥事,她都全力帮衬,只是得叫你上门求她去……现下,她该是县令大老爷的夫人吧?”牛奶奶十分为难,低着头不敢看她。 萝涩闻言眸色一暗,耳边瞬间飘过一句话来: “萝涩,有你求我的时候!” 018 击鼓鸣冤 小妾升堂 “咚咚咚” 尘封已久的鸣冤鼓在腊月初十的清晨,破天荒的响了起来! 这曾经是用贪官皮扒下来做成的鼓面儿,现下封了一层厚厚的灰,随着沉闷的鼓声,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路上行人稀,偶尔经过的人,见有个背影单薄的姑娘,奋力捶着鼓面儿,不由伫步下来,有些好心的还高声劝她: “腊月里县令老爷不升堂啦,都封了大印了,姑娘回去吧!”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腊月里,暖炕上,新纳的美妾眉眼弯”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诹口混念一番,哈哈笑着走了。 无论别人说什么,萝涩都不停地捶着鼓面儿。 她宁愿以卵击石,也不肯低声下气,去求一个永远不会帮她的女人。 她的胳膊抡着发麻,只用意念支撑着,大约敲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惹怒了里头温柔乡的县令陈老爷,怒叱着谴人把她带进去。 衙差都未到班,摆不出“威武”的架子,县令官儿陈老爷披着一件官袍,趿拉着鞋,哈欠连天的坐到明镜高悬的坐案上,他一敲惊堂木,怒骂道: “哪来的刁民,这个时候来诉冤,诚心不然本官过个好年!把诉状递来,你回去把!” 萝涩没有功名,只得跪他,只是脊背挺着直直得: “无诉状,只得口述一腔冤屈!草民牛家村萝涩,是江南北迁的流民,蒙吾皇洪慈隆恩,偏安一隅,又因陈老爷您治理有方,故挣得一些钱盖了所房子,只是不知何时朝廷有了一条谕令,新落户的人口如新起房舍,竟要交五成的赋税?” 一个头磕下去,萝涩声如洪钟,字字泣血; “草民状告青山县衙钱粮霍师爷和一干衙皂,强闯民宅,掳截民财,殴打无辜!” 陈县令一脸懵逼,老半天反应过来: “啥,你要告谁?本官没听错吧,还有啥谕令,这谕令本官怎不知?” “咳咳……” 不等萝涩开口,后堂传来一阵女人的咳嗽声,像是要提醒李县令什么。 “胡闹!” 李县令瞬间拉了脸,对着后堂大声道,他十分不高兴,沉吟了一会儿,才对萝涩道: “这事本官知道,其实这个事是……” “咳!咳!” 后堂的咳嗽声更加响,咳到后来像是变了味,尖声跋扈,威胁意味浓重。 李县令一摔惊叹木,扭身正欲往后堂去,这时候,萝涩见那隔着后堂的帘布,被一只女人的手撩起——那只熟悉的虾须镯,映入她的眼中。 那女人隐在暗处,从萝涩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下一刻,便放下了挡风帘子。 李县令神色变化一番,最后垂了垂眼,认命长叹一声,重新坐回到了太师椅上,摆出了官老爷的架子,道: “你可知你状告何人?本县的钱粮师爷,霍良,可是此人?” “是” 萝涩认出了这个虾须镯,也知道这个拿怀孕威胁李县令的女人是牛杏花。 想不到短短几日,她竟靠着肚子里的一块肉,到了坐堂听审,影响堂中决断的地步了! “钱粮师爷管理一县钱粮税收,虽是不入流的,但也是拿朝廷俸禄的嘛,你既是民告官儿,总归晓得规矩,先打二十大板,打完才能继续审案” 说罢,李县令瞟了一眼堂后,继续道:“不过你也瞅见了,衙差都没到班呢,你愿意挨打那也没人打你,这会都腊月啦,等明年开了印再来吧” 他对萝涩摆摆手,示意她快走吧。 萝涩不是愣头青,她知道,现在坐堂的其实是牛杏花,为着肚里的孩子,无论她怎么胡闹,县令也会先忍让下来。 如果自己一味跪在这里,只是让牛杏花折辱罢了,让她爽翻天,也是救不回牛长庚的。 她对李县令,存了一分感激,虽然他办事糊涂,没有身为父母官的底线原则,但他至少肯劝她回去,不愿她受这无妄之灾,他不能算恶官,只能算个庸吏。 给李县令磕了个头,萝涩从地上爬起来,抿着唇,眸色霜寒地走出大堂。 如她所想,牛杏花并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折辱她的机会,故而跟着追了出来。 就在衙门口的垂花门下,她喊住了她。 “你就不打算求求我?求我放了牛长庚,他可是为了你受这牢狱之苦的!” 簇新的水貂皮袄,月罗褶裙,手里捧着汤婆子,一副富贵逼人的打扮,比起那日在马车边见她,更是珠光宝气了不少。 那时她不过一个外宅,连小妾都不如,可是她肚子争气啊,现在就算是天生的星星,只要她要,李县令也会摘来给她。 “求你有用么?我不如去求菩萨,至少还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看着你的嘴脸,我怕我抑制不住作呕的欲望,所以,要叫你失望了” 挂着疏离的轻笑,萝涩不想撕逼,也不想打架,她只是很心累—— 不止一次的想,这牛杏花是穿越公司设计的boss么?她还没拉什么仇恨,怎么就一下子有了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了呢? 牛杏花眼皮一跳,忍下了怒气,也跟着展颜一笑,打算用她的姘头刺激一番: “你知道我从前喜欢牛大哥,这些时日,他就在我的手里,无论我要他做甚么,他都无力反抗,萝涩,说良心话,你心里不酸不疼么?” 一听这话,萝涩要笑了,这boss可以给一个有点情商的么? “对不起,我真的……不酸不疼,而且,我还要替他感激你,毕竟这时代嫖妓不用给钱,还能包吃住的地方,确实不多了” 觉得口头感激还不够正式,萝涩站直躬身,学着男人的样儿,朝她作了揖: “您受累了” 说罢掸了掸衣上尘土,虽然与之相较,一个衣袄破旧,一个华服名贵,但萝涩还是觉得,跟牛杏花说话,像在一处污泥潭里挣扎一般,她本能的想要远离她。 “萝涩!!你真当以为我不敢弄死你么!” 牛杏花要疯了,她的指甲狠狠扣着廊柱上的红漆,说不上来原因,她费那么大的功夫,只是为了萝涩能屈服在她跟前,跟她低伏做小,而不是永远这副不痛不痒,刀枪不入的模样。 即便她现下被欺侮迫害,却依旧能看见她嘴边的笑,杏花恨不得立即上前撕烂她的脸。 “你如果有这个信心,那便试试吧” 萝涩扭身走了,迈下台阶的步伐,显得格外的轻松,不是她刀枪不入,只是她为所在乎之人,立起了铜墙铁壁般的盔甲。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恐怕要失望了…… “萝涩!!”牛杏花叫的破了音,凄厉如爪挠。 已走出四五丈远,萝涩回过头来,对牛杏花轻声比了个唇语: “别急,你会有反过来求我的一天” * 去南头大街的某家二荤铺子,萝涩最近固定给它供货,故而和店主相熟些,便开口,提前问他结算了这个月的辣菜钱,又问他借了下灶房,炒了几个小菜。 她用食篮提着,准备去青山县衙的牢房给牛长庚送饭。 到了牢房大门口,木栅栏高高立着,铜铁钉发黑生锈,半扇门敞开着,一个狱卒半抱着胸,正靠在门边抽大烟。 萝涩上前甜甜一笑:“牢头大哥,我探个人” 狱卒撇了一眼她,瓮声翁气道:“二两银子” “牢头大哥,我身上没得那么多,只有这几个钱您拿着的沽酒喝” 萝涩掏出二十文钱来,塞到狱卒的手里,后道:“那我也不进去了,您替我送个饭,再帮我带句话呗” 狱卒收了钱,虽然只够他塞牙缝的,依旧把招子顶在头顶,冷声道: “要带什么话呀——” “您给我大姨妈她三小舅子家的二表哥带句话,就说他三舅公家姐夫的小姨妈的二丫表妹给他来送饭,且要……” “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就是表兄妹嘛”狱卒一脸懵逼 “不不,我大姨妈她家小舅子的二表哥有二十来个表妹,他不晓得哪个表妹来,那我岂不是白来啦,我还没说完呢” “别说了!进去进去,说完就出来,真是见了鬼了——” 狱卒摆了摆手,显然不愿意跟萝涩多掰扯,大过年的,没必要给自己找膈应。 萝涩一副纯良憨傻的表情,哦了一声,点点头,便挎着食篮子进牢房里头去。 在外头几间牢房,萝涩就寻着了牛长庚,不过是打架斗殴,妨碍公务的罪名,还不至于和死刑处决犯关在一起。 因他身强力壮,关在一道的地痞流氓也讨不着好,故而当时怎么进去的,现在还是原本模样,好端端的坐在茅草堆上。 见萝涩来瞧他,牛长庚忙站起身,扑在牢门柱边,眼睛黑得发亮: “你咋来啦?我奶奶还好么?” “且放心,家里都好,只是为你心急发愁,到处想法子要捞你出来,那牛贺也好,不然你手里还捏着条人命哩” 搁下手里的食篮,看过他身上没有拷打的伤痕,萝涩也就放心下来。 “想啥法子,不过是等着钱来赎我,衙差也要过年的,巴不得早点放我出去,我就不愿如他们的意,非把这牢底坐穿不可” 牛长庚也是牛脾气上来,叫人哭笑不得。 一盆炖素肉、一碗什锦炒饭,萝涩在碗上架着筷子,偏着碗口从空档里给他递了去: “说什么傻话,牛奶奶还等你回家过年了,你快吃吧” “诶” 牛长庚憨厚一笑,碰上萝涩,他就跟个小绵羊一般,再来他是真饿了,这么大膀子的壮小伙,光吃牢里的馊饭菜,能抵几个饱的。 端起菜碗埋头扒着饭,觉得又香又好吃,现在吃起来,比从前的更多几分滋味,竟成了他吃过萝涩手艺当中,顶好的一次。 甩开腮帮子吃,没浪费一粒米饭,连豁口上挂下的菜,也一并吃了干净。 萝涩收了碗,另递给他一包铜钱:“里头大约还有五十文,你贴身收好,想吃什么且使唤牢头去买,明个是三娘来送,我得去一趟梁府” “去梁府做啥子?梁世子回来了么?” “没有” 家里现在没个一分银子,新收来的辣菜钱,也尽数花完了,她只能老着脸儿去梁府,看看能不能把元月的工钱先支取出来,临时救个急。 “那你……” “没事儿,我先回去了,牛大哥你多保重” 提起篮子,萝涩朝他笑了笑,便打算走了。 “萝涩!” 牛长庚抓着木桩子,目露复杂之色,喉结滚了滚,厚唇翕动着,最终也没把话憋出来,只莫名红了脸,垂下眸道: “谢、谢谢你” 以笑面作答,萝涩朝他挥了挥手,踩着阔步子拾级而上,出了青山县衙的牢房。 019 坚果生意 驻防将军 桃花渡,梁宅。 梁叔夜还没有回童州,可这里却比往日更加热闹。 今儿日头还算不错,不少婆子搬着马扎,在院子的过道里一面晒太阳做线活儿,一面唠嗑闲话家常,小厮则围在一起推个牌九,摇个骰子筒娱乐一番,喧阗异常。 见萝涩来了,纷纷同她打着招呼:“萝涩姑娘来啦?咱世子还没回来哩” “小酒,账房刘先生可在?” 她同别人招呼应过后,向一个关系不错的小厮开口问道。 “刘先生回家忙年去了,元月初六开了市才回来,你寻他做啥子?该发的月钱分红,昨个都发啦,现下清了账面,已经锁银入柜不提钱哩” 小酒一五一十的告诉萝涩。 萝涩点点头:“好,那我晓得了,你玩你的,我上别处转悠转悠,寻娘们说说话” 小酒诶了声,便又重新扑到人堆里,大杀四方去了。 萝涩颦眉难抒,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 她昨个去童州城收辣菜银之时,曾侧面打探过,童州城为旧都,有着和京城一样的六部体系,只是功能薄弱,只是为了那些要退休的老臣提供清闲的岗位,实际是不管事了的。 论说还有职权的,无非是巡抚衙门、州府县衙门,另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就是童州驻防将军府。 全国共有五处将军府,盛京威慑北疆老毛子,凉州抵抗西陇蒙古兵,川蜀有一所将军府,越地沿海也有,防着倭寇海贼。 而童州府靠近京城,这处驻防将军,拱卫京畿,是勤王之师,必定是皇帝十分信赖之人。 萝涩若想在童州站稳脚跟,无人敢欺,需得牵上这跟线才行。只是她苦于没有切入口,贸贸然上门,凭她有什么本事,也叫人打出来了。 四两拨千斤,也得划道口子先。 负着手在偌大的梁宅里来回踱步,不知怎得,就走到后厨仓储处来了。 梁叔夜不在,这小厨房已冷锅冷灶个把月儿,平日也没什么人来。 “这不是萝涩嘛,这赶忙年的,你咋来啦?” 说话的帮厨王婶子,她正从仓库里出来,身后背了一麻袋东西,看起来像是瓜子坚果之类的东西。 “王婶子,许久不见大伙儿,我来瞧瞧你们,您这是背着什么呀?” 王大婶素来喜欢她嘴甜乖觉,人也懂世故会来事儿,便眯眼笑道: “喏,都是些叫香榧子、核桃啥的,我是不曾吃过这些,过年有些瓜子落花生就是啦,原是京里头传话来,说是腊月十五何将军的孙子何藻满周岁,叫我整些干果送去贺一贺” “何将军?” “你不晓得呀,就是童州城驻防将军何老将军呐,可怜古稀年抱上大孙子,高兴的不得了,十五那日,把城里大小官绅都请遍啦,小娃娃还得抓阄,都去贺他一贺,讨个好意头呢” 与萝涩说着话,王大婶把麻袋卸下放在地上,掏出一把核桃仁来: “你说我家世子也忒实诚了,说老将军不缺金银古玩,送点核桃叫他补补脑,别叫他太早糊涂上了,多享几年天伦之乐” 真是纨绔子弟中的一股清流啊! 萝涩低眸思索片刻,方抬头,笑意浅浅: “心思是好的,人老将军未必不领情,只是这么多人在呢,他也不顾及几分镇国公梁府的面儿,用这麻袋装去……” “可不是嘛!我这愁得头发都白啦,因着我胞姐是那小孙子的乳娘,这才把这桩事交给我的” 萝涩心里大概有了个主意,只是现下不说破,只道: “还有几天时间,不如大婶子你交给我来办,我替你寻个漂亮盒子来,你带着去,既能交差又不丢了脸面,不过……” 王大婶早知萝涩丫头有颗玲珑心,主意多着呢,今日同她说那么多,也是希望她能出个好主意,见她还有后文,不禁心下惴惴,莫不是要趁机开个高价儿吧? “不过啥?先说好啊,大婶可没世子爷家产万贯,为哄你不拿钱当钱使哦” “大婶哪里的话,不收钱哩,只是求大婶那日带着萝涩一道去,见见世面就好!” 她拉上王大婶的袖子,又是哄又是磨,把一身不多的撒娇本事全使出来了,鸡皮疙瘩都飞了一头脸,总算没白费力气,王大婶松口了: “好啦好啦,带你一道去,可先说好,只准一直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哦” 点头应下,又问她把这些干果核桃讨要走: “大婶,我做的东西能哄得老将军高兴,只是小娃娃不一定喜欢,还得托您借样东西来呢” 哈哈一笑,王大婶点了点她额头,佯叱道:“什么花样,竟整些花头事儿,说罢,还要啥子东西?” 嘿嘿笑了笑,萝涩招手请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念了句,王大婶眼睛都直了,忙不迭问道: “这管用嘛?” 萝涩一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 * 背着一麻袋干果出梁府,坐着马车回到牛家村,到了院门口,便喊三娘出来帮忙。 自打被那起子“强盗”抢劫一番后,三娘家起房子的事也耽搁下来了,手上没有一分钱,连过年也不成了,只能等熬过这阵子,开春再想法子。 现在他们两夫妻,只能继续先在萝涩家住着。 三娘听见萝涩声音,形容憔悴的跑了出来——萝涩见她红着眼睛,怕是方才还在抹泪呢。 萝涩不由得长叹一声,抓上她的手,温声劝慰道: “三娘,我晓得你难过,只是日子还得过,仇也要报,我从不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女子,隔夜的仇,我都心里憋屈,所以你赶紧振作起来,我有事要你们帮忙呢” 三娘抹了抹眼泪,点点头: “素来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听你的,你叫我干啥就干啥” “去把牛乾哥找来,咱们仨开个会,三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来,开工!” 北堂屋,三人聚头。 由于萝涩家里没有纸笔,故而只能捡根树枝,做个简易的沙盘画了个粗糙的图案给他: “牛乾大哥,你试试,能不能在一块一尺见方的木匣盖上,雕出这个图案来” “这是……” 牛乾背着手,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为难的试探问道:“是老鼠么?” 萝涩简直一口老血喷出来,不能自抑的捂着心口,反问了一句: “这难道不是一只……松鼠么?” 三娘笑了笑,捡起树枝重新画上几笔,不想她极有天赋,她画的小松鼠憨态可爱,手里还捧着一只小坚果,萝涩要的感觉瞬间出来了! 偷摸着擦去无言的泪水,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夫妻总归有常人不及的默契,不肖一会儿,牛乾便在一块木板上,拿刻刀把松鼠雕了出来。 “对对,就是这样,牛乾大哥,你便负责做这五福松鼠的木匣盒子,里头我还要分成五个空档,中间一处圆形的,大约能放进一个大红枣,整个盒子要像一朵五瓣花儿似得” 这个看着简单,却十分考校功夫,不像方桌长椅是个木匠都能摆弄出来,手工细活之类,总归是样手艺。 凡是碰上关于木头的事,人也跟块木头似得,他一声不吭,蹲到角落里琢磨去了。 萝涩喊来三娘,将麻袋里的干果倒了出来,见这许多林林总总,她眼睛都要花了。 古代人喜欢杂拌儿,除了干果还有各色什锦南糖、柿饼、米花糖,有钱人多几样金丝蜜枣、糖腌莲子,还有啥芝麻酥之类的糕点。 统统混在一起,拿着什么便吃什么,用麻袋装、铁匣子放,即便是十分讲究的人家,至多也寻个花瓷葵口瓶罐盛了,从没有什么精致的包装。 她打算反其道而行,将每个种类的干果都挑出来,单独放起来,量不多,但是要整的精致,还要有能朗朗上口的吉祥寓意。 在小娃娃的抓阄周岁宴上,先博了何老将军的青眼。 一面挑拣,一面三娘疑惑问道: “萝涩,我见你这主意新鲜,听着也好,只是何将军不喜欢怎么办?也不是市面上弄不到的东西” 萝涩砸开大核桃,剥出核桃仁来,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就嚼上了,核桃仁味淡还涩口,她抿了水顺下才道: “我还等着样东西呢” …… 一直等傍晚边,王大婶才把东西送来,用一只黑色的坛子装着,她笑着交到萝涩手里。 向王大婶道谢,并约定腊月十五在童州驻防将军府门外等,到时候,她会把干果礼盒一并带来的。 牛乾已经把盒子做出来了,盖子上刻着偌大一只松鼠,边刻五福松鼠四个小字。 盒子里头,萝涩按照寓意,分别装了花生、桂圆干、柿饼等等。 数量不多,只是零散法人意思意思,真要当零嘴吃怕是不经吃,主要有个寓意在里头,看着也精致上档次。同原来那一麻袋干果杂拌,简直是两个画风儿。 至于盒子中间的圆形空档里,她打算放一只枣夹核桃仁儿。 这玩意在现代她的零食铺里也卖的不错,归根究底,还是单吃核桃仁有些涩苦,夹在红枣里便会好一些。 而且核枣,何藻,本就是取了这个巧宗儿。 特意选了一颗大红枣,切开半边取出枣核来——将核桃仁泡在问王大婶借来的那罐子东西里,等熬干了汁,方从锅里捞出来,刷上一层细砂糖,然后夹干大红枣里头。 万事俱备,只等腊月十五日。 020 周岁抓阄 五福松鼠 驻防将军府,偌大的宅邸,大约有十几进院落,若说桃花源的梁府是富贵别院,这里便是标准的王侯宅邸。 将军府前面是威严森森的衙门,后面则是起居的内苑和花园。 萝涩在西边的偏门候着,她来的不算早,已有一堆婆子下人候在此处。不少人推着新鲜蔬果、也有酒家新沽来的汾酒。 到了上工的时辰点儿,司阍老头前来应门,出来个管事嬷嬷,插着腰一番告诫叮嘱: “今儿是孙少爷的好日子,老爷少爷都欢喜,但凡有些头脸的大人老爷都到了,平日我也不管你们,凭谁今日出了错,咱们将军府是翻脸不认的!” 挨各报上自己名字,然后检点清楚,管事嬷嬷才肯让人进去,等轮到萝涩了,她将手里的干果递了递。 “这位是萝涩姑娘吧,王大婶托我过话儿,瞧见你就引你进去,跟我走罢” 管事婆子知道她,不等她开口,便喊她进门。 “谢过嬷嬷,那王大婶往哪里去了?” 萝涩跟在她的后头,不免多问了一句。 “孙少爷不知怎么得,今儿一直哭闹不已,怎么哄都哄不好,奶也不肯吃,哭得嗓子都哑了,一会儿筵前还得走个抓阄仪式,老爷发了火,但凡是亲近的婆子,都赶着哄娃娃去了” 萝涩心里一咯噔,直叫不好,这娃娃要不配合,她这里的戏也唱不起来呐。 她来不及多想,一路走过金粉彩画、极其华瞻的垂花门,进了一处楼阁高耸,雕梁飞脊的大院子。 仰头是一块四方天,二楼高台上搭着戏台子,飞金汉瓦上书“纂正乾坤”四字。萝涩将左右两侧联再读来: 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 萝涩心下默然,无奈摇了摇头。 “你只在这里呆着吧,前头贺完,老爷会带宾客上这里听戏,听戏前还要抓阄嘞,我得准备东西去了,待会小孙少爷来了,你家王大婶也跟着来,别急昂” 管事嬷嬷说罢,便丢下萝涩,顾着自己忙去了。 她走到戏台下,指挥着丫头婆子拿着各色小玩意出来,摊在桌案上,那桌案是用六张八仙方桌拼起来的,又宽又长。 萝涩放眼看去,果真什么都有,笔墨纸砚、四书辞赋、金银算盘、最是齐全的,恐怕是、枪、剑、戟、斧、钺、钩、叉这十八般武器了。 果然是武学世家,对于武艺看得更为重些。 等上头堆的东西多了,连葱蒜稻谷,猪肉馒头都摆了上,她趁人不注意,默默将手里的干果锦盒也放了进去。 小半个时辰后,人声渐沸,脚步杂乱,一个婆子匆忙来回的跑着,一面喊道: “往戏台来了!” 齐刷刷的,仆人丫头都退到了一边儿,等为首的何嵩将军龙骧虎步,精神矍铄地阔步而来,他们皆伏地跪迎,萝涩一见情形,也一并跟着跪下。 宾客自有丫鬟引着,分落位次,后捧上香茗果盏,点上水烟旱烟,一并要求都是分着人的,可见朱门威仪和繁琐谨慎的请客规矩。 “劳各位阖第光临,我老何是武将,是个粗人,说不出啥漂亮话儿来,只今日长孙何藻周岁,各位一道吃酒看戏,与我这老头子乐呵乐呵!” 何嵩率先发言,声如洪钟,十分有气势。 “敬陪末座!” 场下没一个人身份地位越的过他去,自然拱手抱拳,尊他为先。 “乳娘!去吧藻哥儿抱来吧” 王乳娘是王大婶的胞姐妹,她面色露着为难之色,只碍着这么多宾客没法说。 虽然一般大户人家的贵公子不止一个奶娘,可这小贵孙嘴儿刁,只吃得惯王氏的奶,故而一周岁了,全靠王氏一人供着。 今日不知为啥,怎么哄他都不肯吃奶,即便已饿得哇哇大哭,早上把全童州城下奶的女人都接来了,小娃娃跟头倔驴似得,一口也不吃! 王乳娘去抱了何藻来,还没抱到何嵩跟前,小娃娃的嘶哑哭声已震天响了。 抱到何嵩面前一瞅,怎么哭得脸得青紫了?他当即拉下了脸。 好死不死还有不会看三色的蠢物,笑着去拍何嵩的马屁道: “小孙少爷这哭声响亮啊!日后必定又是一员威武杀敌的大将呐!” “啪嚓”一声,何老头砸了手边的茶碗,瓷盏在他手心被捏碎,可见功力。 场下霎时都噤了声。 何嵩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虽然对何藻心疼极了,却不愿传一个溺爱孙儿的名声出去,故而,他还是逼着乳娘把娃娃放到桌案上去,抓阄照常进行! 可怜何藻饿得半死,越哭越饿,还要叫他抓阄,他一屁墩坐在案上只顾着哭嚎,凭谁哄他都没有用处。 逗引他的婆子,一会儿拿着小刀小剑,一会儿拿糖霜果子,没一样叫他买账的,倏得,小娃娃像是闻见了什么,停止了哭声! 他抽抽噎噎,转动乌黑的眼珠,双脚并用地向萝涩手边的干果盒爬来。 呼,萝涩总算松了一口气。 何嵩一瞅着抓阄有门,也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心爱的大孙子朝着一只做工精美的五棱木盒爬去。 何藻拿肉乎乎的小手挡开盖子,抓起当中那只红枣夹核桃儿,就往嘴巴里塞去,红枣太大,他塞不进去,只糊了一嘴的口水上去,却径自嘬的十分开心。 萝涩原问王大婶要的东西,就是王乳娘的奶水,用奶水和核桃仁一起熬煮入味,她打算想用奶香吸引小娃娃。 可今日小娃娃不喝王氏的奶水,让她十分担心自己的计划会流产。 那么现在看来,应是昨个儿王氏吃了啥何藻不喜的吃食,让她的奶水变了味道。现下小娃娃肚子饿得不行,碰上这核桃上的一点奶味,也能叫他这般开心得吮吸。 “这是什么?” 何嵩那手指点着东西,拔声问道。 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萝涩福身行礼,温声细语道:“回将军话,这是桃花渡梁宅送来的贺礼,只是我方才不慎遗落在这里,还不曾贺与您哩” “哦?叔夜送来的?哈哈哈,这小子还会送我礼呐,送的什么玩意,是葱段大蒜还是辣椒酱呐?” 一滴冷汗挂在后脑勺,萝涩再次刷新了对梁叔夜的认识。 自有婆子抱着何藻到何嵩跟前,萝涩捧着东西一道跟了过去,她将东西一递,笑盈盈道: “将军,这叫五福松鼠,里头是些干果” “哟,是个新鲜玩意,瞧瞧,上头还有只小东西,哈哈,别说,还挺逗乐的”老将军年岁渐长,反而多了几分童趣之心,仔细翻看了两眼,点点头。 “这花生加桂圆,是花开富贵;这金丝蜜饯和冬瓜霜糖,是甜甜蜜蜜;这柿饼和桔饼,是事事吉祥,这胡榛子和核桃,为六六大顺!” 萝涩一样一样挨个介绍,口中吉祥话儿不断。 周遭的人显然被她引起了兴趣,不少人头颈伸得老长,想看看这盒五福松鼠的干果礼盒。 “等等,前面的不稀奇,老夫平日也听过,但这胡榛子加核桃,为啥是六六大顺?” “核桃念起来同祸逃,胡榛子另有别名,也叫开心果,您看这里一共六个开心祸逃,岂不是六六大顺么?” 萝涩拣着一个大核桃递给他,笑意盈眸。 “哈哈哈,是这个道理,不过也算牵强!那剩下这个你好好说,说的好有奖,说不好——罚!” 萝涩捧起香榧子,巧笑道:“这个叫香榧子,第一年开花,第二年结果,第三年才成熟,人也称三代果,加上冬瓜糖嘛” 萝涩顿了顿,逗着边上的何藻笑了笑,后拔声道;“便是三代同堂!” 何嵩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眉宇间皆是喜色。 众人一听,哟,这个小丫头不得了,竟捧得这老头这般开心,吉祥话谁都会来一车,却没一个像她那样说的动听,说到人心坎里去。 “恭喜恭喜,恭喜何将军麟孙绕膝,共享天伦呐!” 一片人站起身,笑着抱拳恭贺,吉祥话如声浪般涌来,这锦上添花的热闹,叫何老将军愈加开心,热闹的气氛也瞬间推到了高潮。 萝涩自个儿露了脸,也为着梁府挣了脸,何老将军却也没忘了他的承诺,乐道: “丫头你讨个赏吧,方才老夫便说了,你若说的好便赏你!说吧,要些什么?” 萝涩不傻,现下正是高兴的时候,她要转了脸儿,来哭一场窦娥冤,非叫人丢出去不可。 故而笑道: “萝涩仰慕将军威名,将军为国征战沙场,赫赫军功,小丫头不敢讨赏造次,只盼着您答应,空闲时候叫我做一桌菜给您吃,您若吃得好,便是丫头我最想要的赏赐啦” 这话听着新鲜,何嵩原以为她不过讨些金银钱财,便乐了,问道: “你做饭给我吃?” “是,萝涩是梁府的厨娘,伺候梁世子的” “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叔夜那小子还藏着这么个宝贝丫头,你能伺候他的口味,那老夫还是得尝一尝的!” 萝涩垂了垂眼睑,嘴角敛着笑意,轻了声:“将军莫答应得太快,我还是有要求的——” “哦?你还有花头呐?” “是,我想在自己家里烧菜给您吃,都是农家菜,您可来吃?”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何嵩觉得这个丫头十分对他胃口,机灵鬼怪,又不卑不亢的,说得话句句动听,叫他那副杀生予夺的铁石心肠,也软了下来。 “我何家祖辈也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这有啥子,承蒙皇恩浩荡,才有今日”言罢,他作礼遥敬北方,后道:“许多年吃不着地道的农家菜咯,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呐” “那是肯定啦,我家院子还有大枣树,平日摘了枣子,拿刀切开,在里头添上核桃仁,再刷上细砂糖,吃起来可甜可香了” 萝涩指了指何藻双手捧着的东西,那个红枣夹核桃儿。 “竟然还有这种吃法,核桃、红枣……何藻?” 何嵩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巧宗,大笑着感叹道:“萝涩丫头,你与我何家有缘,你我今日有缘呐!” “老爷子,你不如收了这个丫头做个义孙女,弄璋弄瓦,凑个好字呗” 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出声,给何嵩出了个主意! 萝涩心里咯噔有些慌乱,她怕会急功近利,今日一步登天,反倒叫人厌烦落了下乘。 何嵩回味了一番,又见萝涩慌张躲闪,并没有流露十分功利的神色,便佯装犹豫拉下脸来,扭头去问儿媳妇: “姜氏,你意下如何?” 一直默默坐在身后的姜氏站起身,水獭缎面的对襟袄裙,珠圆玉润,面相慈和,她看着萝涩笑了笑,如清风拂面,檀口微起: “媳妇也挺喜欢这个丫头的,藻儿独生,日后难免娇惯些,寻个义姐照料,想必能避过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 何嵩闻言十分满意,点头道:“正是,我乃武学门第,断学不得那架鹰遛狗,眠花宿柳的恶习,这丫头来自农户,机灵乖觉,又与藻儿有缘,不如趁着今日老夫便认下了!” 看着萝涩,何老爷子得意得扬了扬眉: “怎么小丫头,高兴傻啦? 萝涩呆住了…… 这是坐了窜天猴,要上天了? 021 何氏义女 再遇杏花 人都说驻防将军府今日喜事连连,好事成双。 人都说萝涩村姑卖乖卖巧,飞上枝头作凤凰。 不管别人怎么说,都挡不住一个事实:萝涩叫何嵩老将军认下了,成了将军府的义孙女,虽然入家谱这种事还是有点荒唐,但奉茶改口,收红包还是少不了的。 席间,何藻已经饿得哭不出来了,萝涩主动请缨,去灶房给他蒸鸡蛋羹。 在鸡蛋羹上点了几滴麻油,又蒸煮了条刺少的黄花鱼,她将鱼肉细细剔出,捣成鱼肉泥,一口一口给何藻喂下。 见大孙子吃得如此开心满足,何嵩心里更加踏实,觉得这个义孙女他没有收错。 席面吃完,走了一波宾客,大部分的还是留了下来,准备再陪老将军看几出堂戏。 听说今日延请的是京城有名的小戏班子,唱的是弋阳高腔,大金大鼓的,十分慷慨高亢,先是一出姜太公斩将封神,已是热闹之极。 萝涩不懂戏,也只能看个热闹,左右一直有人上前与她搭话,有恭喜她的,也有依旧有瞧不上她的,只冷眼遣一个跟班问她买五福松鼠。 说起五福松鼠,今天是腊月十五,接下去几日家家户户都得忙年、扫屋、办置年货。 今儿她也算是将五福松鼠的名号打响了,且听起来颇为励志—— 一穷二白的乡下村姑,凭着五福松鼠扶摇直上,获何老将军青眼,被其收为义孙女。 这无形的话题炒作简直任何广告都管用啊。看来这次回去,她和三娘又有几日要忙了。 “将军!青山县令李薄承携妻妾前来道贺!” 管家大叔匆匆跑来,递上名刺儿和礼单请何嵩过目,何嵩接过只扫了一眼,鼻下出气,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什么玩意东西,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他是来吃席的,还是来唱戏的啊!” “听说……是李大人的妾室怀了身孕,半路身子不适,看过大夫才来,故而耽误了” “哦,老夫还没个妾娘们够脸请他,叫他滚!” 何嵩是武将粗人,从来跟兵痞子混在一起,大马金刀的,口中粗俗俚语,对于看起来不顺眼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声好气的待遇。 “将军!将军!下官来晚了,下官该死,下官来请罪了” 其实李县令已经进来了,半路上一听何嵩将他恼了,险些没吓得尿裤子,他忙扑上前来跪下,顺带把牛杏花一并带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叫她也跪下来。 牛杏花扶着肚子,动作迟缓,她想着:最好弯身一半的时候,那将军老头能顾念她有孕,免了她的礼数。 可惜,没人当她是盘菜,她只能忍着气性,老老实实的跪下,眼风却不老实,到处瞟来瞟去,等她看到萝涩也在场时,她震惊了! 揉了揉眼,她一度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 瞪眼看了良久,果然是萝涩,这个贱人竟优哉游哉的坐在位上,好茶好果点的吃着,眉眼弯弯看着跪在地上的自己,牛杏花整个人都不好了! “起开起开,别跪在这里碍眼,老夫懒得管你,有事老夫会找童州知府说,你个县令还不够看的” 何嵩大手一挥,一句闲话也不愿意掰扯,直接将人打发了。 “是是,下官这就退下,不叨扰了您看戏的兴致” 拉着牛杏花,李县令狼狈得从地上爬了起来,随意找了一处座位坐下,先灌上一杯茶水来,不时埋怨杏花:“明明是早上吃了胀气,非说是动了胎气!真是不知消停的” 牛杏花现下哪有心思和他掰扯,只扭头往后盯着不远处的萝涩,恨得牙痒痒,她竟不知一个乡下村姑可以上桌听戏,这是梨园还是怎得?这明是驻防将军府的堂戏啊…… 摆手招来伺候的丫头,旁敲侧击道:“这姑娘是谁?是你家少爷新纳得姨太太?” 丫头捂嘴笑笑,摇头道:“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刚叫咱们少奶奶认作义女哩” “啪”一声,牛杏花重重把手里的茶碗搁在杯碟上,惹得周遭侧目,边上的李县令脸都黑了,缩着脖子轻道:“姑奶奶,你又咋啦!” …… 牛杏花作天作地,犯起了变扭,边上的萝涩且顾不上她。 原本吃饱得何藻又闹了起来,挥着小拳头憋着脸儿使劲哭,王乳娘心疼的拍着他,侧首问萝涩道: “可是吃鱼肉的关系?这才一岁呐” “您放心,母乳喂着是好,但平日里也要吃些鱼肉泥、蛋羹米粥之类的,日后才更健康些。我想可能是这里太吵闹,我带他去后花园走走吧” 从王乳娘怀里接过何藻,他渐渐小了哭声,只抽抽搭搭,拿着沾了泪水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萝涩瞧—— “也是怪了,果真与姑娘亲近,知晓你现下是他半个姐姐了”王乳娘感叹道。 萝涩抱着他,心里也喜欢得紧,端起桌上为他准备的蜂蜜水,一面往过道上走,一面哄道: “咱们喝甜水水咯” 何藻像是听明白了,止住哭声,拍着小手咯咯笑了起来。 萝涩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只一昧看着他,却没留心脚下,没发现竟有个人给她使了绊子—— 重心顿时失控! 萝涩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端着蜂蜜水,也没办法去抓些什么稳住身形,她只能直直地扑了出去,眼瞅着就要砸在地上,要把孩子压到地上去了! 要紧关头,她扭着身子,让自己的腰往边上的方桌撞去。 咚得一声,像是骨头都要磕断了。不过这一撞,硬生生阻了她前扑的势头,只侧身摔在地上,孩子叫她护在怀里,毫发无损,只是吓坏了,哇哇直哭! 王乳娘第一个冲上来,从萝涩怀里夺走何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事儿,才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姜氏赶着过来,将萝涩给扶了起来——瓷碗碎了,把她手臂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腰上不知撞成啥样,她脸色青白,显然伤得不轻。 萝涩将伤口藏进袖子里去,冷冷看着桌后一本正经,表演无辜的牛杏花。 牛杏花面色平淡,嘴边却抑不住的向上翘起,她看向萝涩的眸里皆是挑衅之色。 这时候,何嵩也站了起来,他大声质问道:“这是咋回事!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摔倒了!哪个婆子擦得地,可是留下什么水渍!” “老爷冤枉,这水渍也是方才萝涩姑娘自己撒出来的,不干奴婢的事啊” 牛杏花扶着腰,款款站起,为那婆子说了句话: “是啊将军,我亲眼见的是这位姑娘自己走路不当心,可赖不到别人身上” 萝涩正要发话,却被姜氏拦了下来。 姜氏缓缓走到牛杏花的跟前,出人意料的,竟然屈膝蹲了下来—— “哎哟夫人,您这是、这是做啥?” 姜氏掀开牛杏花的裙面儿,里头是一条杏色的宋裤,着眼看去,一个裤腿上有很明显的水渍痕迹,捻了捻,是蜂蜜水的沾粘之感。 “方才萝涩怎么摔的,我们都是看见的,你坐得老远端正,若脚老实地放在桌子下头,想必就沾不上这些东西了” 姜氏风轻云淡,面色无改,只是眸中凛冽之色一闪而过,叫牛杏花不寒而栗。 何嵩是个直爽军人,本就看不起文人官员,现在年纪又大了,更加没有顾忌,他从位子上冲下来,抓着李县令就往他后背上打去,怒骂道: “你个鳖孙,你是成心来气死老子的是不是?你是来贺我孙子周岁,还是来要他命的!” “将军、将军饶命!” 李县令好歹是一县父母官,平日出门鸣锣开道,掌一县生杀予夺之权,况且读书人脸皮薄,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被何嵩拎着衣领追着打,他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顾不上什么肚子里的孩子,他对着牛杏花一个耳光子甩去,将她打翻在地,指着鼻子骂道: “贱妇,你要寻死不要拉我做垫背!自打纳了你,成日折腾些五脊六兽的汤事儿,就没个好日子过,滚,现在就滚回乡下去!” 萝涩揉着腰,寻了一处凳子坐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她看李县令神色,心道:他是真的起了要跟牛杏花决裂的心思,连腹中的骨肉也不好使了。 牛杏花这次开始慌了起来,她最近这么作妖,完全是仗着李县令宠着她,对她万般忍让放纵,她甚至开始有了不甘心,为何这个男人如此窝囊,县令这个官儿似乎也不是很大…… 现下,她被一巴掌甩醒了,不甘从云端落入泥潭,她浑身颤抖地伸出手,拽着李县令的袍角,求饶道: “老爷我错了老爷,求你不要赶我走,我还怀着孩子!我可是为老爷您怀着孩子呢!” “夫人,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点也不想伤害孙少爷,我只是……” 姜氏避开了她,连一句回应的话都有了,径自到一边去哄何藻去。 李县令臊红着脸,大叹一声,扯过自己的袍摆,拔腿就走—— 牛杏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一扫方才的柔弱,现下像一个如丧考妣的村妇,在地上边哭边撒泼,她爬着去抱李县令的腿,却被他一脚踹了开! “萝涩!萝涩!求你,我求你帮我说句话吧,你不是被将军认下来了么?求你为我说句话吧,我不能回乡下!我当了县令夫人,我怎么能回去!” 牛杏花看到坐在一边的萝涩,像是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抛弃了所谓的成见,和永不低头的傲气,如丧家犬模样,哭着求着让萝涩为她说一句好话。 萝涩朝她绽颜一笑,轻声道:“我说过,你也会有求我的一日” 脸上挂着眼泪,牛杏花像吃了苍蝇一般,她便扭的撇过脸,只是手还抓着萝涩的膝裙,干干巴巴道:“是……我求你” “我说过你会求我,我却没说过,我会帮你” 萝涩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抚了抚裙面儿,比起狠狠打她一记巴掌,这样显然更加让她剜心挠肺: “萝涩……我恨不得你死……” “哦,受宠若惊” 到最后,还是老将军何嵩发了句话: “说你是鳖孙,你还真是鳖孙,在我府里休妻赶妾的算什么玩意,接回去把娃生下来,小娃娃有什么错,到时候,你爱干啥干啥,老夫也懒得管你,做成你这个糊涂官,一辈子也这么到头了!” 既是何嵩发话,李县令便没有不应的,只是从此这个女人叫他记恨下了,还当姨奶奶呢,等她生下孩子,看他不整死她。 脸色憋得铁青,在同僚意味不明的讥讽笑声中,李县令把牛杏花拎起,半拖半拉的,给拽出了驻防将军府。 022 农门红人 冤状有诉 满月酒宴后,萝涩成了牛家村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原先她门可罗雀,人皆可欺,现在上门献殷勤的乡民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一会儿村头王大妈拎来一只土鸡,想问问何家私塾收不收外人,束脩几何;一会儿牛大婶送来一筐子白崧豇豆,想着开春去城里做工,问问将军府的应聘管事是哪个;最夸张的,要算牛贺的老妈子—— 她送来一盘吃剩下的白面饼子,将自己的九闺女夸得天花乱坠,倒想萝涩出个力,把闺女给弄进何府做姨奶奶去。 萝涩乐不可支,笑问她,何老将军七十好几,何少爷已抬了十八房姨太太了,孙少爷才周岁,不知她要选谁? 牛老婆子倒不害臊,扭扭捏捏道:“哦——那、那不如你替我问问何老将军?我年轻时在村头那也是一枝花儿哩,我这都孀居快十年啦” 萝涩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忙打发了人走,不带留情面的,她难道已经闲到要给自己找个干奶奶不成? 见萝涩不肯帮忙,婆子立刻翻了脸,一手插着腰,一手点着她的鼻子,骂道: “你个小蹄子真当飞了凤凰,眼招子顶到天上去了?你以为我拿你没法子?你给我等着!我跟你说,我可不怕你,青天白日,咱们就该讲个理字” 萝涩一天雾水,只撵了人出门,回敬道:“我不是媒婆,说媒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咚一声,关了大门,差点把牛贺老娘的鼻子挤了。 她在门口拼了命的叫骂,足足骂了有一个时辰,等家家户户升了炊烟来,才意犹未尽的回家吃饭去。 没空同她掰扯,萝涩只叫她一个人唱大戏,因为今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萝涩请了何老将军来家里吃饭,席间,她要想法子将话题引到地契房税上去,再与他诉冤,请他彻查青山县令和钱粮霍师爷,把牛长庚给放出来。 故而一早,她便开始准备起来,若不是老有人登门托她办事,闹些笑话,她早该起锅下油,把菜都炒起来了。 时间紧迫,故而家中四人皆有分工:厨房有三娘帮忙,兜子则去堂屋擦桌子摆筷,牛乾便在院子洒扫,规整杂物。 萝涩晓得何老将军吃惯了山珍海味,这次来主要也是奔着农家菜来的,只是腊月里,新鲜蔬菜不多,怎么伺候他的五脏庙,她得费些功夫想想。 那日满月酒筵结束,她还特意去了一趟灶房,问过老将军的口味偏好,也了解他一些平生。 老将军来自甘陕,口味喜咸重,他有个小嗜好,就是喜欢食臭! 故而萝涩准备了一道臭腐乳蒸腊肉和酱乳瓜。 因为等老豆腐发酵要四五日时间,所以她直接去集市买了腐乳回来,自己只特意添上了辣椒粉和花椒,还有一应盐、酒、五香粉料,调成糊,后于大块肥腻的肉片蒸在一起,口感又辣又麻十分下饭。 因着这个口味咸辣,她还准备了荞面饸饹,调着麻油、蒜、芥茉,用热水焯熟后过冷水,做成十分爽口的荞面。 至于别的常见的农家菜,她尽量按照老将军的口味烹饪,粗菜粗饼子,不见鱼肉。 等最后一盘清炒大白菜出锅,门外适时传来一阵趵趵的马蹄声。 到了!萝涩心说。 解下攀膊,她擦了擦手上的油腻,并在菜面儿上倒扣下碗后,她阔步出门,迎上何嵩,巧笑道: “爷爷过来得正好,我刚煮好饭呢,快屋子里坐下暖暖” 何嵩一把年纪,可身子骨十分硬朗,素来瞧不惯坐轿子来去的年轻小伙儿,觉得男儿生,当在马上杀敌建功,死,也当马革裹尸,踏与马蹄之下。 故而他是骑马来的——那马儿毛色炳辉,威风凛凛,只是看模样像是一匹老马,也是一匹身上伤痕遍布的战马。 随同的还有何府的管家朱叔,他栓上马缰,回了萝涩道: “老爷本该早到,只是路上留恋乡田景色,感慨太多,已是信马由缰,缓缓来的” 何嵩一面随着萝涩进屋,一面哈哈笑道:“多少年未出门了,这些年天下晏然,马放南山,再也没有咱武人用武之地咯” “怎么没得用,爷爷是天将下凡,您只要守在这里,咱们小老板姓心里安!” 萝涩推开屋门,里头烤着火盆,暖洋洋的,她接过何老将军身上的皮毛大氅,挂在一边的衣架柱上。 何嵩虽知小丫头是嘴甜哄他,却听着心里舒坦,笑呵呵道:“哈哈,老夫是天将下凡?这是谁说的?” “大伙都这么说,我可编不出来的” “哈哈哈,我想也是!” 奉上茶水,家里也没个像样的茶碗,只拿吃饭的碗到了水,一人一碗给端了过去,何嵩不嫌弃,十分爽快的接过,仰头喝了干净: “喝白水也舒坦呐,老夫是喝不惯茶叶,晚上老整得睡不着,家里小的却喜欢,还教育着说我,说现在都喝南茶,喝瓜片那都土气,更别说喝凉白开了” 萝涩听得眉眼带笑,这老爷爷自带吐槽属性,怪可爱的。 等他暖了身,也喝了茶,萝涩喊来兜子,也请了三娘和牛乾出来见客,将他们姓名都介绍了一遍。 何嵩不曾想萝涩原是孤身一人,只带个没有血缘的弟弟生活。 本来他此番过来,还存着和萝涩爹娘打声招呼的心思,怎么说,也不能仗着自己身份地位,直接认了别人孙女,却不同人交代一声吧。 现在知道情况,他未免叹了一声:“好孩子,倒也苦了你,欺负你的人不少吧?” 三娘心急,正欲开口诉冤,却叫萝涩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爷爷,咱们吃饭吧,我灶房的菜都要凉啦!” 何嵩叫她一岔开话儿,便也忘了,他高高兴兴地洗手,坐上了饭桌,等着萝涩招呼。 萝涩先端上一盆豉椒杂烩,碧绿一色闻着挺香,细细看去,有豇豆、韭菜芯、白菜、苦瓜,伴着青椒煮上乱炖一锅,原汁原味,鲜美中透着酸辣,十分爽口开胃。 朱叔本要替他夹菜,但被他拒了:“我是来吃农家菜的,又不进饭庄,要这些劳什子规矩做啥,自己来自己来” 提着筷子,夹着一口送进嘴里,何嵩不住点头,这味道颇合心意,不等嘴里的咽了又下了筷子。 见老将军吃着香,萝涩端出了另外两盆菜,一盘是撒着青红辣椒的热豆腐,一盘红烧土鸡块。 像是吃着咸辣舒爽,何嵩额头渐渐发了汗啦,朱叔想去要碗水来,萝涩笑着阻止道: “喝白水那就泄了辣劲儿啦,等老将军吃罢了饭,我自有解辣的秘方” 盘算着差不离了,萝涩去把杀手锏端了出来——那盘又麻又臭的腐乳蒸腊肉! 一端出来,何嵩便闻着臭味了,咽了咽口水,点着萝涩道: “好啊好啊,竟连老夫这点嗜好也叫你知道了,那日后岂不是叫你拿捏着走啦” 言罢,迫不及待的下筷子,夹着一块肥肥的油肉,整块塞进嘴里,一时他眼睛整个都亮了! 这味道他从未尝过,腐乳平日大多蘸糖吃,臭是臭的,但总少了那么些滋味,谁曾想放了辣子和花椒后,又辣又麻,肥肉不仅不腻,而且还臭的喷香,简直了! “来个馒头” 将军下了军令,萝涩岂敢不从,笑着从厨房端出三五个馒头来,后道:“爷爷您得留着肚子,孙女还有一样东西孝敬呢” “果真,那快快拿来” 一个馒头塞下,他倒是有了七分饱,一听还有美味,哪里肯继续吃馒头。 三娘将那碗荞面饸饹端出来,看起来凉悠悠,清爽可口,吃罢后口齿留香,与解咸辣是最好不过的。 一直吞下最后一根面,何嵩满足打了个饱嗝,摇头道:“今日可算丢了老脸,像是在家里没吃饱饭,哈哈哈” “您吃着好,我才松了口气呢,怕您嫌弃农家没个正经鱼肉,这才又杀鸡又是割肉呢” “诶,肉我天天吃,可这滋味府里厨房是做不出来的,认你这个孙女,是老夫赚啦” 何嵩吃饱喝足后,便坐到一边的凳子上烤火盆,轮到萝涩他们上桌吃饭。 萝涩还特意给管家朱叔沽了二两小酒,叫牛乾陪着一块,吃菜喝酒。 “我说萝涩啊,我吃着这辣子不错啊,与平日茱萸辣菜不一般”边上的何嵩偏头问她。 “是我新种的辣椒,比茱萸辣得多,也滋味的多”萝涩舀了口热汤喝。 “你种的?那了不得,是个挣钱的去处啊,我吃着好,你拿去城里卖,一定能挣钱” 萝涩心中暗道,接这话儿像是一个好机会,于是几番措词,才叹气道: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是外乡逃难来的牛家村,官府前几日来下谕令,说咱们这些人,挣得钱都得交商税哩,哦,还有我这新起的房子,花了不过二十两,可要交十两的地皮钱呢” 何嵩一听不对啊,瞪大了眼珠子,猛地站起来,大声道: “什么破卵谕令,老夫怎么不知道?还地皮钱……怎么,你交给他们了?” 萝涩垮了小脸,拿筷子戳着饭碗,小声道: “哪有钱给,他们不肯就闯了进来,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长庚大哥同他们争起来,还被抓进大牢……等着钱去赎” 岂有此理,竟有人目无法纪,拿朝廷大旗,这般为非作歹,为祸百姓? 何嵩一身正气,最看不惯这起子蝇营狗苟,细问了是哪个衙门,一听,好嘛,还是青山县令李薄承,那日满月酒就没给他留个正经印象,现在更是烂的发臭,简直臭不可闻。 他怒上心头,这下便要杀去衙门—— 何嵩单手推开房门,抬步就要走,岂料迎面撞上了牛贺老娘,那婆子哎哟喂一声,叫他撞了一个趔趄,退后几步骂道: “哪里来的瞎眼老头,大过年的,赶着去投胎呀!” 023 装逼不成 反被打脸 何嵩一听,哎哟我个乖乖,多少年了没人敢这么骂他了! 他不禁瞪大了牛眼,怒气中含有一丝丝莫名的兴奋,胸膛一起一伏的,他盘算着,应该骂些啥,才可以直接吓到她腿脚发软呢? 萝涩见何老将军被骂蒙了,想笑却不能,忍着笑意一块儿出了房门,她看了看外头的架势,心想:这牛贺一家又是来碰瓷的。 还是声势浩大,强强联手的碰瓷。 牛贺躺在竹竿担架上,由两个庄稼汉子抬着,他们眉目间有些相似,应该同胞出的两兄弟。 牛贺老娘方才被何嵩那样一撞,不住揉着胸口,站在一边骂骂咧咧的,她后头还跟着牛保山和霍师爷,更有那帮不干人事儿,比强盗还蛮狠的衙差们。 “萝涩,我家老八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牛贺老娘率先发声,跟早上完全不一样的嘴脸,也不知是谁给她的主意,她竟跑去跟牛保山勾结在了一起。 “您老早上怎么不提,还巴巴给我送来了饼子,想让我成全一桩黄昏姻缘呢” 萝涩朝她笑笑,眸中满是讽刺之意。 “你、你少跟我扯些有的没的,老八看病的药银子、误工银子、整五两才够,快拿来” “您且别和我算计,是牛贺他先在地里埋硝,还炸伤了人,人家的伤药费还是我给垫得,不如您先将这笔银子算给我,咱们再谈别的?” “呸,你胡说八道,骰子六个点都能叫你编排出七来了,咱家老八怎么做得出这事儿,你少含血喷人了” 婆子回头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牛贺,眼神示意着,开口问道:“是不,老八?” 萝涩顺着看去,哎哟,这牛贺咋成了这样啦? 那日他是被牛乾揍了几拳,但不过是伤了内脏呕了血,可现在看他的样子——整个脸肿成了猪头,手断还在胸前,嘴里咿咿呀呀含糊着,说不出一句清楚话来。 “让让,叫我瞧瞧他” 何嵩在后头发话了,他松了松手腕,上前对着牛贺检查一番。 他自己戎马半生,最熟悉的就是男人身上的伤,无论是拳头打的,马蹄踏的,刀剑刺的,只瞧一眼伤口,连行凶者的年纪、力气、武器都能一清二楚。 探着手指摸了摸他胸腔,惹得牛乾痛苦大呼—— “你们谁打得他?肋骨断了三根,手骨也废了,都是拿高靴帮子踩出来的,估摸着得五六个人,这是新伤,跟之前的没关系” 何嵩冷笑着,这点伎俩就拿来蒙人?他扫了一眼衙门们,看了看他们脚上穿的厚底皂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萝涩醒过闷儿来,心下痛快,却又替牛贺感到悲哀,连亲生老娘都拿他当坨屎,为了碰瓷讹钱,竟许人将他打成这个样子,那他活着还有啥子意思? 见有个老头儿捣乱,霍师爷上前一步,阴测测道:“这位大爷眼光不错,像是行伍中人啊,只是官府办差,您还是别掺和了,整一件虱袄儿来自己穿,刺痒的可是自个儿!” 言罢,转头对萝涩道: “我晓得上次抓错了人,打人的应是这个叫牛乾的吧,今日也要将他抓了,你把药石费赔下,不然……一并锁走!” 牛保山在边上跃跃欲试,自从知道女儿怀了李知县的骨肉后,他简直走路带风,装逼再也不怕被雷劈了: “霍师爷,甭跟她客气,我听村里人说,她认了何老将军做干爷爷,也不知真假,若是真的,那她现在身边一定有钱!” 霍师爷装模作样抬着手,阻止牛保山咋呼,轻声细语道: “小姑娘,我也不愿为难你,可没法子,有新谕令要推行,只能抓个典范出来,若外来落户人人像你这般不知好歹,拒交税赋,那我也不好交差的” “霍师爷,我也早说过,口说无凭,你把朝廷内阁盖下大印的邸报抄来,我看过了,绝对不会差您一分钱,一定做好表率” 萝涩今儿不惧他,一言一句,答得滴水不漏,叫他纠不出错来,只有她先压住阵脚,敌人才会留出马脚来。 “死丫头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当你认了个干爷爷,就能不把咱霍师爷放眼里?我呸,你是干孙女,咱霍师爷还是何家孙子的干爹呢,按着辈分,你是不是也得喊一声爹来听?” 牛保山此话一出,霍师爷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他咳了一声,示意牛保山闭嘴。 只是牛保山没机会闭嘴了,下一刻他就成抛物线一般的垃圾,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何嵩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斗大一只,瞬间把他打飞! 然后狠狠瞪着霍师爷! 鳖孙玩意,他何嵩什么时候有他这么个挨千刀的干儿子? 萝涩见何嵩发了火,这番场景也是预计不到,牛保山实在口无遮拦! 不过她确实听说何家公子风流成性,纳了十八房小妾,愣是没有一个生出孩子,直到姜氏有孕,才诞下何藻来。 他这样空口白话,岂不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你、你是谁?” 霍师爷眉头紧皱,与目光似刀锐利的何嵩对视下,他节节败退,控制不住地往后挪步。 衙役们见霍师爷要吃亏,忙抄家伙出来,刀锋泛着冷光,只这刀不嗜血,是个空头架子,银样镴枪头罢了。 管家朱叔见架势忙从怀里掏出信号烟火来,只听嗖得一声,高耸入云霄,向何嵩劝道:“您上屋里避避,他们一会儿就到” “呵呵,不必了,老夫征战沙场,刀口舔血时,这帮嘎嘣豆子还在喝奶呢!” 说罢,抽出萝涩家门板后的长木栓,实敦敦在手,愣是给他舞出了棍花儿,下一刻,便朝着衙差们劈头盖脸打去。 萝涩在边上看傻了,原以为老将军身体硬朗,宝刀未老,却不想竟如此勇猛!只见他一根木栓在手,专打人下颚,后膝,腰窝几个紧要处,自个儿却身形灵活,敌人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唰唰不过十几个数的功夫,衙差们各个倒地哀嚎,竟连一个能站起来的都没有。 何嵩喘着粗气,丢掉手里的门栓,他对着霍师爷就是一巴掌,把他打翻跪倒在地儿,后扭头对着萝涩道: “丫头,我晓得这家伙欺负你,爷爷给你出气了,趁着童州知府还没来,你可劲打他,老夫给你坐镇,你别怕” 此话一出,这里的人才猛然醒悟,原来这个老头,竟然、竟然是何老将军? 萝涩不是圣母玛利亚,早恨透了这帮人,她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应了: “是,爷爷!” 从灶房搬来一水桶的红辣油,她将葫芦瓢扔在牛保山和霍师爷跟前,笑眯眯道: “保山大叔,忘记与你说,你指望的好闺女牛杏花,已叫县令李大人关起来了,只等生下孩子,就把她送还给你呢” 舀了一勺辣油递到他跟前,巧笑:“从前是桂花婶子,现在又是杏花妹子,您这一家三口,真是对我格外照顾,是得好好谢谢您” 紧接着,分别给霍师爷和牛贺老娘各舀了一碗。 “闯我家门,夺我家财,欺我家人,今日一碗红油辣子汤,是萝涩孝敬你们的,别客气,咱们一饮泯恩仇” 哆嗦着手,牛保山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霍师爷,又瞄了一眼余威凛凛的何老将军,认命接过辣椒油,一咬牙一闭眼,整口灌了进去。 还没完全咽下去,他已辣得嗓子冒烟,拼命咳了起来。他双手捂着口鼻,感觉辣椒油进了鼻腔、进了气管,像要肺也给咳出来了。 牛贺老娘吓得屎尿失禁,哪里喝得了这个,忙被两个儿子拖着走,留下没人管的牛贺在原地,痛得呻吟不止。 霍师爷不接辣油,抿着一张嘴,眸里满是寒光,他似乎对何嵩也不屑一顾——何嵩瞅见了,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 “你个鳖孙,没听见我家姑娘叫你喝了?还要我个老头子请你么?” 霍师爷抖了抖胡子,垂下眼睛应了声是,抬手间,萝涩忽见他眼中杀意一现,忙大喊一声:“小心!” 扑上去拉开何嵩—— 一道寒光而过,何嵩是何其警觉之人,抬起就是一脚,将人蹬出半丈之外。再低头一看,见袖子上被匕首划拉出一道口子,若再晚一瞬,怕是要见血了。 何嵩挡开萝涩的手,老脸垮了下来,眼眶瞪得泛起了血丝儿。 老爷子是真正动了杀机了,他一声不吭,上前从管家朱叔手里拔出一柄短剑来,对着霍师爷的脑袋就削去! “老夫此生削下的贼首数以万计,虽为敌,却是真刀真枪来搏命的,各为其主,老夫敬他们是条汉子,此生最恨你这种阴毒偷袭的小人,死在我的剑下,是你侮我之剑!” 霍师爷惨叫一声,他被何将军的气场彻底吓蒙了,等老虎真发了威,他只有瑟瑟发抖,磕头讨饶的份。 挪着屁股直往后退,一面喊着:“我错了、我错了!” “老将军!何将军!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老远处,青山县令李薄承提着袍摆,倒腾着步子拼命跑来,见何嵩起手刀落就要斩下霍师爷的脑袋,他吓得腿都软了。 何嵩冷笑一声,丝毫不给李县令的面子,他手一落,挥着刀就下去! 霍师爷只觉脑袋上刀光掠过,剧痛袭来,忙去摸脑袋,怕下一刻头脖分家了。 谁料竟掀下一块头皮来!他捧着血淋淋的头皮,失声尖叫起来,下一刻就昏厥过去,倒在血泊里。 李县令见状,也软软跪倒,好在是何将军手下留情,没有真的要霍师爷的命。 跟在李县令之后的,是童州城巡防营的大队官兵和童州知府岳大人,他们策马而来,扬土飞灰,到了院门外一溜儿滚鞍下马,在何嵩跟前唰唰跪下,大呼道: “下官救援来吃,叫老将军受委屈了!” 024 仇怨得报 安心过年 大戏落幕,一干等人都被拿进了大牢,而牛长庚当场释放,还用一辆马车给护送了回来。 没两日,上头就下了新令: 青山县令李薄承包庇渎职,着革职查办;牛保山、霍师爷假造朝廷谕令,欺压良民,抄家入狱,流放关口北漠;一干衙差停俸半年,整顿风气;童州知府御下不严,亦有失职之罪,着降级调职,以儆效尤。 大刀阔斧,所有涉事官员,何嵩大手一挥,统统滚蛋。 按说这事不归他管,只他威望太高,写了一封信去巡抚衙门,第二天,惩治的谕令就都下来了。 只重不轻,官府又重申了一遍朝廷对落户流民的关心,只可能减免赋税,鼓励其落地扎根,开枝散叶,绝不可能这般苛捐杂税,增加重担。 如再有欺压一事,苦主可越级上告,直接敲巡抚衙门的鸣冤鼓,无讼师亦可受理,只为还民公道。 当这邸报传阅到牛家村时,落户的流民无不感念萝涩大恩的,竟有人自发准备为她立像修祠,人人称她是大恩人。 婉拒了修祠这事,萝涩觉得实在当不起,虽然她的名声在新落户村民口中水涨船高,可在原著牛姓村民眼里,还是可恶的不行。 有利有弊,她不觉得日后再没有极品敢来寻她麻烦,但总归解决了这件事,她也算立了威,若还有人来欺侮,那也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值得一提的是,牛贺落了残疾,原先他占去的房子,迫不得已的吐了出来。 那房子本是兜子的,萝涩的意思是叫三娘意思意思,补贴兜子一两银子,算她直接问兜子买下了房子,省得别人嚼舌根。 三娘自是愿意的,交割了地契,兜子手书凭证,且按下手印给三娘,那所房子才算真正归了她,她和萝涩名正言顺的做起邻居来。 另一件喜事儿,就是五福松鼠彻底打开了市场,且在朱门权贵中卖得很是不错。 无论是自家吃还是用来送礼,比起原先的杂拌儿干果,有钱人更愿意选择这种精致的礼盒装。 况且五福松鼠名气大,话题性高,送出去能够挣脸儿,也算赶了一拨潮流了。 从腊月十五后开始卖到现在,左右不过十来天的时间里,萝涩已挣到了三十几两白银,提了牛乾五分红利,他乐得都找不到北了。 除夕日,两家人聚在一块忙年,萝涩把一笔新利润分给三娘,巧笑道: “今晚都上我家吃饺子吧,咱们人多热闹些,不然就我和兜子两个人,哪里吃得了一锅饽饽?” 拿着红封里的银子,三娘鼻尖红红的,柔声道: “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我就跟做梦似得,房子有了,银子也有了,成日忙活挣钱,人也充实,觉得日子有盼头极了,再想想未分家那时候——哎” 萝涩手里剪着窗花,斜睨了她一眼: “大过年的,你怎么还愁上了,那五福松鼠能有我什么事,盒子都是牛乾大哥做的,干果也是你捡进去,我就卖了个主意,吃了你们一半的干股,是我得了便宜呢” 萝涩展开窗花红纸,向三娘请功,洋洋得意道:“剪得还不错吧?” 三娘玩笑般啐了她一口:“你还好意思呢,头尾都剪断了,兜子剪来都该比你漂亮些,拿来与我剪” 萝涩笑嘻嘻把红纸递给三娘,趴在炕桌上看她剪纸,心灵手巧之下,没几刀下去,一副年年有鱼就剪出来了。 萝涩接过不由赞叹:“三娘你不如把五福松鼠剪出来,咱们元月卖一盒就送一张窗花,显得喜庆嘛” “呀,是个好主意啊,瞧我这木鱼脑袋,怎么就你花肠子多,我确实一根筋” “哈哈,可你手巧人美,好有丈夫疼,你咋羡慕我” “啊呀死丫头不害臊,还没许人家,就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看哪家敢说你的媒!”三娘作势打了她一下,后道: “人长庚都回来好久了,你也不去看看他,那日为了护着你,我看他眼睛都红了……” 萝涩细不可闻的一叹,她也知道牛长庚好呀,只是她有一份苦衷在,这要如何解释,才叫人能理解?不如一默了。 正欲开口岔开话题,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萝涩,是我,牛长庚” 三娘给萝涩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人就是经不得惦记,说来就来了,快去开门吧” 萝涩应了一声,拔出门栓,推开了屋门,她见外头已起了风雪,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么大雪,你咋过来啦?快屋子里说话” 牛长庚裹着平板无光的大氅,怀里藏着一包糖酥,见萝涩应门,忙诶了一声跟着她进屋: “外面天猴冷,竟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儿大初一就能打场雪仗玩儿,喏,这是奶奶叫我带来的糖酥,她自己做的,我每年过年都吃这零嘴儿” 牛长庚解下氅子,蹲在火盆边烤了烤火,身上才有些暖和过来。 萝涩倒了一杯热茶给他,不免取笑一番: “你几岁的人了,还念着打雪仗,竟比兜子还不如,瑞雪兆丰年,自然越大越好,我正打算包饺子呢,你一会儿给奶奶带些回去” 牛长庚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来: “兜子呢?我带他甩炮玩去” “在灶房里擀面玩呢,你给他带件衣服去,别叫冷了!” 萝涩匆匆去里屋拿了件大袄出来,夹在胳膊下,顶着风雪跟牛长庚一道去灶房。 灶房里,牛乾正劈柴准备生火,边上的兜子袖子撩得老高,看起来一点也不惧寒,他哼哧使着力气,正在面盆里揉着面团子。 牛乾见牛长庚来了,客气的打着招呼,还叫他留下来一起吃年夜饭。 “我……”牛长庚扭头看了看萝涩,想留又怕萝涩撵他,看模样竟是委屈极了。 “你不用陪奶奶守岁呀?”萝涩笑问道。 “我吃完饭留一会儿就回去陪她守岁,我已经给她老人家磕过头,家里、家里还有爹在呢”牛长庚十分紧张,扭捏着搓着手,大冷天手心里热出了汗。 “那便留下一起吃吧,人多热闹些” “诶!” 得了萝涩的首肯,牛长庚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堆玩意,对着兜子道: “走啊兜子,我带你去放炮仗,这有许多二踢脚和麻雷子小炮,敢不敢玩?” 兜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满是兴奋劲儿,和面这事儿全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蹦跶地老高,他欢快地大叫: “要!兜子要玩炮仗,长庚哥哥快些带我去!” 萝涩逼他必须多穿一件衣服才能出去玩,兜子不情不愿的穿上,拽上牛长庚的手,来去好似一阵风,嗖得一声蹿了出去。 紧接着,三娘也掀开挡风的暖帘子,钻进灶房来: “幸亏之前早准备下了,现下大雪封路,想出去买都没辙,我起个小泥炉把酒烫了,大雪天小酌则个,最是适宜了。” 牛乾第一个叫好,他蹲在灶膛前,将木柴垒高,点着燧石生起火来,大笑道: “这个年三十咱们可得好好过,怎么能没酒呢?什么酒,老白干么?” “都有,还有黄娇酒,萝涩你不如喝点黄娇?暖身不醉人呢” “好啊,哇,闻着好香呀” 萝涩帮着三娘一块烫完酒壶,两人一块儿上桌擀面皮儿、剁饺馅儿——有素馅净肉馅、也有猪肉白菜,辣菜豆腐馅的。 除了饺子饽饽,萝涩还杀了一尾青鱼,去了大骨,打了只鸡蛋进去,用绍酒拌匀,清油热炒,加糖加料儿,出锅一盘糖醋瓦块。 应了年饭里“年年有余”的吉祥意头,若是鲤鱼就更好了,鲤鱼跃龙门,听起来也吉祥。 有鱼有肉有饺子,还少一样顶重要的东西,便是隔夜饭。 这饭一定要三十夜烧好,要供过年,意味着家家年年有剩饭,一年吃不到头,来年不用愁! 于是乎,萝涩舀了些大米,混着粳米一起放进了饭甑蒸煮,大米白的,粳米黄的,这般有黄有白,又叫“金银满盆” 待饭蒸熟了,再从干果堆里寻些柿子饼来,嵌到饭堆里头,也叫“事事如意”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村里头家家炊烟起,小孩们在院子里疯玩,直到大人们喊着吃饭,才一溜烟钻进暖屋里,沿着大桌面坐下,涎着口水,等着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 萝涩家也开饭了,牛乾特意做了一张圆台面,架在方桌上,放在火炕边上。 炕头暖烘烘的,加之桌底塞了火盆,把脚搁在下头,一点不觉得冷。 兜子和牛长庚早早入座,三娘和牛乾帮着分摆碗筷后,也跟着坐下,等萝涩搬出最后一道年菜来,大伙才开饭。 牛乾和长庚对饮白干儿,三娘和萝涩抿着黄酒,兜子是小孩儿,只给了一碗糖水喝。 大伙碰杯饮下年尾酒,说着吉祥话,盼望岁尽灾祸尽,开年是顺顺溜溜的一整年! 因五福松鼠卖得好,辣条也一直有进项,故而年菜十分丰盛,鱼肉都有,萝涩还特意杀了一只老母鸡,做了一道茶香鸡,馋得兜子舌头都要掉了。 大家说说笑笑,萝涩也说了不少脑筋急转弯给他们猜。 猜得出有红封,猜不出得罚酒! 长庚是聪明人,起先还是老实巴交的,后来跟上了萝涩的思路,便回答的很好,从她地方骗走了十多个红封了。 “姐!我也要我也要!”兜子眼巴巴看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她袖子开始撒娇。 “没啦,全给他答走了,你管他要去~” 兜子一个扭身,径直朝牛长庚扑去——长庚不防,胳臂被兜子撞上,他手中筷子上的肉高高飞起,他只能张大着嘴去接,模样十分逗人发笑。 萝涩笑得直不起腰,还欲出些谜点子来逗乐,不过她忽闻外头轻叩门扉的响声。 心中不由疑怪纳罕: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 025 风雪归人 酒不醉人 搁下筷子,萝涩道了一声:我去开门。 吱呀一声,她开了屋门,一时愣在那里—— 来人笑意满眸,风流清俊,着一身牙色暖白的貂毛风氅,雪落在肩头,哈出的暖气像雾一般,承着他此刻的隽永仙姿。 眼角的泪痣挑起一段相思风情,梁叔夜笑着道: “萝涩,是我” 她竟叫他的笑惹得挪不开眼,回过神儿后,她躲开他放肆的目光,偏首应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开春才回童州么?” “留在京里也没什么事,就提早回来了,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他兴冲冲地扭身过去,从桑柏怀里接过高高一摞东西,挨个介绍: “这是京城一品居最好吃的酱菜,虽比起你的还差一截,可也风味俱佳,下饭最好;这是梨花酿的百花糕,御供大内宫苑的,不甜不腻,我想你喜欢;还有金丝蜜枣、苏脍南羹、糕蒸桂蕊,香橼佛手……” 他如数家珍,一个不落的报了一遍,说完后,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想捕获她脸上每一分惊喜、兴奋的表情。 萝涩心下感动,接过礼盒来,礼貌的问了一声: “谢谢,那……您可吃过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桃花渡给我做了一桌子接风筵,我还得去趟童州,顺道过来看看你” 梁叔夜搓了搓冻僵的手,满不在乎道。 “要不里面坐坐吧,外面风雪大” 萝涩让开一条路,透出里头热闹的光景来:兜子伸着脖子往外头看,牛长庚神色便扭,坐立不安,三娘和牛乾倒是扬着笑,十分欢迎。 再看圆桌上菜肉丰富,炭锅炖着一条洒满辣子的烤鱼,千张、豆腐、面皮、藕片都在锅里炖着,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散着诱人的香味。 梁叔夜看了一眼,咕咚咽下口水,犹豫了片刻,看似大方的摆摆手: “不进去了,我还赶去童州府,老大的局等着我,哎烦人,非叫我去……” 说罢,喊了一声在边上冻得鼻头发青的桑柏,扭头欲走。 院子里雪已积成厚厚一寸,他来时的脚印也叫新落的雪盖住了,萝涩看着他闯入雪中的背影,那冰雪色中一抹黯然,只是风雪夜归人。 不知用什么理由叫住他,萝涩看了一眼待在原地的桑柏,见他气呼呼的,连眼眶也忍的血红。 下一瞬,他像吃错了药一般,奔到雪地里,朝着梁叔夜的背影大吼道: “要走你走,我不走了!赶了五天的路,马儿都骑死了,一瘸一拐才走到牛家村,连一口热水都没喝,吃吃吃,吃个屁,谁给我们吃过东西,桃花渡哪个知道我们今天回来,人家不用除夕守岁,哪个好心守着灶台守着你!” 梁叔夜停住了脚步。 萝涩听这话,心下也十分吃惊,看他鞋袜,确是湿润润的,像是在雪地了行了不少路了。 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桑柏哼哼着,下一刻便涌出了热泪,絮絮叨叨一通念道: “非要自己孤苦,老爷好不容易开了口叫你留,太太老太太哪个不是……” “闭嘴!” 梁叔夜哑了嗓子,再无往日温润清透,他冷冷道了一句:“你走不走?” 桑柏含着一包热泪,听梁叔夜这般口吻,哭得更伤心了: “一路上我搬着东西手都断了,脚叫雪水浸湿,冻得麻了,好不容易以为能混口热饭吃,少爷你、你……哇,我的命好苦哇” 萝涩闻言,十分尴尬,她心内本就想请梁叔夜进屋暖暖,见主仆二人这般僵持,只能笑着出来打圆场: “那个……梁公子,我家包了饺子,辣菜豆腐馅的,很辣很辣……” 梁叔夜的后背僵了僵,拳头握紧松开,握紧又松开。 萝涩只能再接再厉: “还有麻辣烤鱼,方才你也看见了,拿炭锅一直炖煮着,最后把汁熬得干干,蘸着馒头吃,可好吃了” 他头慢慢低了下去,盯着鞋面,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儿来。 那萝涩只能放大招了: “对了,我还烤了鸡翅,变态辣!” 潇洒扭头,掸了掸衣袖上的落雪,梁叔夜解下大氅丢在桑柏的脑头上,蒙头盖脸给他罩了起来,还装模作样的对萝涩笑道: “那便打扰了——” 萝涩忍着笑出内伤的冲动,连声道:“劳您大驾,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呐” 一面摆着请的手势,将傲娇的菩萨请进家门,一面对桑柏喊道: “还不进来,裤子都湿了吧,我家可没有裤子与你换洗!” “诶,来啦” 桑柏脸上挂着泪,又哭又笑地掸着屁股上的雪,他抱着梁叔夜的氅衣,屁颠屁颠的也跑进了屋。 萝涩将房门落了栓,阻上外头风雪,又给屋里添了盆火炉。 倒了热茶与他们,她还暖了个汤婆子给梁叔夜: “先暖暖身,我给你们准备椅凳碗筷” 见梁叔夜老往牛长庚和三娘夫妻身上看去,便介绍道:“这是长庚,这是三娘和牛乾大哥,都算我的亲人朋友,不是外人” 点点头算是见过了,兜子扑倒梁叔夜跟前,一本正经道: “世子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虽然这话虽然很朴实,对于他的美貌来说,显得辞藻十分贫瘠,但他就是贼受用! 梁叔夜开心地抿唇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环绶,玉色清透,成色极佳,想也不想塞进兜子的手里: “拿去玩儿!” 兜子不懂这价值几何,看起来还没牛长庚送他的二踢脚好玩,因着萝涩教他的礼貌,规规矩矩的行礼谢过,揣进袋子里便罢了。 转身还是去玩麻雷子去。 梁叔夜脸色一阵青白变化,尴尬的咳嗽几声,小声哼哼:“这很贵的……” “很贵你还送个小娃娃,明个儿我问他要了还你” 萝涩从他身边过,重新摆好了两幅碗筷,另给他斟了一杯黄娇酒。 “哪有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他不识货,你识货就成” 接过碗筷,饿得饥肠辘辘的梁叔夜只顾埋头吃饭——萝涩其实很纳罕,即便梁叔夜再怎么吃货,或者再怎么饿,他都吃得慢条斯理的。 相较桑柏,那个已如饿狼扑羊,风卷残云起来。 吃罢了饭菜还有饽饽,一人分上几个,荤素都有,给梁叔夜特得拌了碗蒜泥辣酱,叫他蘸着吃,更滋味一些。 “姐,雪停了,咱们去打雪仗吧!” 萝涩趴在窗口,隔着东昌纸见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停下来,肆虐的冷风也安生不少。 “黑灯瞎火怎么玩儿,就你一个小娃娃,你同谁打去?” 萝涩不同意他疯玩,扭身回去收碗。 兜子嘟了嘟嘴,转身粘着牛长庚去:“长庚大哥,咱们出去堆个雪人吧” 牛长庚纠结了半天,实在不愿意和梁叔夜待在一个屋檐下,便应了他:“好,就在窗户下头有光的地方玩一会儿” “喔,长庚大哥最好了!” 萝涩拦他们不住,只好随他们去了。 谁承想,梁叔夜看了看牛长庚,对着一边捧着落花生,吃着开心的桑柏使了个眼色——桑柏吃饱穿暖后,又成了忠心耿耿,前拥后簇的小马仔,对于梁叔夜的指令心领意会。 放下花生,拍了拍手里的瓜皮屑,他一耸身顺道跟了出去。 “兜子,堆雪人有啥意思,你要打雪仗,那咱们就打”桑柏嘿嘿笑着,与兜子套着近乎。 兜子一口应下,抱住牛长庚的胳膊,道: “好,我和长庚大哥一国,你们两个一国,咱们打过” 说干就干,只是兜子小,没人敢往他身上招呼,于是乎,变成了桑柏主力对抗牛长庚的恶战。 梁叔夜躲在桑柏身后,有点怕被雪团砸到脸,左躲右闪,略有些猥琐。 兜子见梁叔夜是个好欺负的,拿着雪团一个劲儿砸他,丝毫手软,梁叔夜抱头逃走,一面道: “你才多大,便这么凶狠,怎么学得和你姐姐一样” “我姐姐才不凶狠,我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兜子来了劲儿,捧着雪就往他身上扔去,梁叔夜也有气性,松松软软捏了雪球开始还击,专门往兜子屁股上砸去—— “没说她不好,只说她跟辣子一般,难对付的很” “可、可你不是喜欢吃辣子么?” 兜子天真一问,倒是把梁叔夜问住了。 见他愣怔在当下,兜子忙抓住机会捏了个大雪球,咚一声,砸到他脑门子上。 “兜子!” 梁叔夜气得跳脚,捡起雪球追着他就跑,眼瞅着追到房门外,甩手就丢去—— 一道抛物线划过,好死不死,刚好砸在了才出门的萝涩肩头。 雪水钻到衣领里,冷得她生生打了个哆嗦。 “梁——叔——夜” 萝涩阴测测地盯着他,不带丝毫感情喊出了他的名字。 尴尬笑笑,梁叔夜扭头就跑,岂料脚下一绊,在雪地里摔了仰八叉。 他晕乎着还没缓过来,却见萝涩已经抱着一团雪冲了过来! 她一扑身,整个坐到了他身上,把手中的雪蒙头盖脸,尽数倒在他脸上! 见梁叔夜在雪里不住扑腾,形容狼狈,萝涩咯咯笑得十分开心。 她的一番洋洋得意落在梁叔夜眼里,另有风情——许是喝了点酒,她面色酡红,眸光迷离,也借着酒劲儿,将他和她之间身份的距离都抛忘了。 眼睫上还留着雪渣,梁叔夜躺在雪地里,看着身上笑得开怀,面容娇丽的萝涩,竟生生的醉了。 除夕三十夜,酒不醉人人自醉,况且,他是真的醉了…… 026 初六开市 选定铺面 正月里,从初一到初五,大伙儿都忙着拜年。 村里大老爷们见面拜年,磕膝打拱,作揖谈笑,说得什么新春新禧,福禄财源;小娃娃磕头叫人,为了挣个红封老官板儿;媳妇、姑婆换了新罩衫,头上撷了朵绒花,挽着袖口,擦着手上的罗面儿,满脸喜色招呼亲朋客人…… 萝涩和兜子孤苦伶仃,也没个串门的亲戚,牛乾陪着三娘回娘家去了,倒是梁叔夜,有事没事跑来蹭饭吃。 初六开市,她也在炕上待腻味了,便应了梁叔夜的提议,一起做马车去童州城转悠转悠。 头回儿坐着马车入城,感觉还真当不一样。 初六前城里的商铺歇业、戏台封箱,各衙门也不办公。 她看了看窗外,今儿初六开市,买卖人挨户揭着铺门板,算好时辰在门口放了百子炮,噼里啪啦的满地红。 童州的买卖十分好规整,小些的叫铺,大些的叫店,再往上伺候朱门权贵的,方能叫庄——类如布麻铺、绫罗店、绸缎庄。 萝涩心里盘算着,开春要在南头大街上寻个铺面儿,做起自己的老本行来——开一个量贩零食铺子。 “今儿初六,牙行开门了么?” “你找牙行做甚么?” “去看看铺面儿,我想租个铺子,自己卖些东西” 梁叔夜一听,两眼光芒四溢,他与萝涩坐着一辆马车,车内宽敞,他却愿意黏着她坐,被撵了几次才老实。 一听这话,又黏了上去:“可是开饭庄?我听说三娘的素面摊生意很好,你那香辣炒素肉丝儿,我还没尝过呢” “你只管黏着,再近些碰着袖子了,我就辞工” 萝涩朝他绽颜一笑,十分大方的向他敞开了怀抱。 “萝涩!你少拿这件事威胁我!” “看来你不受威胁,反正我开了铺子也忙,那不如……” 俊颜上染了气愤之色,手一撑,他坐到了马车的另一头去。 梁叔夜半阖着眸,薄唇紧抿,盯着对面的萝涩纠结盘算:要怎么拯救自己这条被人紧紧攥住的小辫子? “不过我不准备开饭庄,我只打算开一个小零食铺儿,与那些卖干果的不同,我的铺子,进门的客人每人分一只小篮子,铺子里的所有零嘴都明码标价,他喜欢什么便自取,统一在柜面儿算账” 类似现实的悠百佳、公主驾到这种。 “嘿,听起来挺新鲜啊,你不卖干果,那你卖什么?” “干果还是要卖的,且你忘了我有五福松鼠了?这牌子可响当当呀,自然,这要托梁公子您的福” 讲真,当时若不是梁叔夜遣王大婶送干果去何将军府,她还不一定能真么快搭上这条线。 “哈哈,我早知老家伙喜欢”梁叔夜不明其中道道,仍是自得惬怀。 “你同何爷爷很熟么?” “他是老将军,我爹也是个武将,小时候我跟着他学过武艺,自然相熟”梁叔夜不愿多提,简单解释一番,便把话题岔开了: “呐,你说说,除了五福松鼠,你还打算卖些啥零嘴?” 萝涩其实也只是起了一个念头,除了经营模式效仿现代量贩式以外,零食品种也要费心挑选。 不仅仅干果坚果类,之前打出名声的辣菜,也可装在小包装里,按件儿出售,还能做些泡椒凤爪、麻辣鸭脖、酸爽笋尖、麻辣牛肉一并出售。 她想过了,开了春,她就得按照之前立下的说法,把辣椒种子都分给村里人,并教他们种植辣椒、制作辣椒面儿和酱。 与其再当市面上去挑选货色,那不如她自己直接去收购。 然后再在牛家村专门设立腌酱磨粉的作坊,她每一道零嘴可以由一户人家合同承包,她自己只管控制每一条制作流水线,和小铺终端销售。这样可以节约许多精力,也能带着村里人一起富裕起来。 梁叔夜见她颦眉蹙着,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笑了笑凑头过去: “喂——” “干啥?”思绪被打断,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还没跟我说你打算卖什么呢”见萝涩气呼呼地,梁叔夜倒有些无辜。 “这是商业机密,等我开业大吉的那日,你便晓得啦” “……” 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桑柏探头进来问道:“公子牙行到了,您和姑娘要去么?” “我去” 既然来了,不如便去看看,若要是有心仪的铺面儿,也好趁着初六开市早些定下来。 这般想着,萝涩挑开车帘子,一撑车辕跳下车来,踩上几台阶便进了牙行的大门。 “这位姑娘,租赁买售贷,有什么小的能帮您的?” 牙子殷勤上来扎了个千儿,展手将萝涩和梁叔夜请了进去。他打量着男人华服尊贵,器宇轩昂,女子虽一身村姑装扮,可气质不凡,没有一丝怯生生的土味儿。 “我想租个铺面儿,做些小生意” “这个简单!您把要求同我说说,我马上给你报出一溜儿来,什么地段价格都有,一定有您心仪的铺面儿” 捧上两盏清茶,牙子便躬身伺候在边上。 “最好在南头大街上的临街铺儿,两层小铺,后头要带一个小院子,铺面不许很大,约莫两丈宽进便够了” 牙子思索了下便道:“南头大街都是一楼小铺,您要两层,还要带院子……啧,有是有一处,挂在牙行也有阵子了,只是无人问津呐” “这是为何?” “是这样,那铺子的主人是位秀才郎,家里是开茶馆的,本是两大进的茶楼,因经营不善,便隔了一间空出来,想租出去” “可是要价太贵?”梁叔夜插了一句嘴。 牙子摇摇头:“那倒不是,只他要求怪了些,不能杀猪剁肉,不能吆喝买卖,不能炒菜飘香,不能脂粉扑鼻……总之不像是诚心想卖的” “这不是为难人?” “可不是嘛,南头大街开铺,不是饭铺就是菜铺,您说卖肉的能不剁砧板嘛?炒菜咋能不飘香,不香那还有生意呐,这东家是读书郎,可能是怕影响课读吧” 萝涩念了一遍,自己的零食铺似乎都能满足? “没事儿,你带我先去看看铺面儿,若看着好,我同东家谈谈,谈成了提你红利” “诶,这还有啥说的,小刘,备车!” 牙子带着萝涩和梁叔夜,到了南头大街的“松风茶斋”,茶馆的铺门还掩着,一个伙计正举着一串百子炮,打算卸板开业。 “毛豆,我带人来看铺儿啦”牙子率先同他打招呼。 那个叫毛豆的懒洋洋看了萝涩一眼,垂着眼睛,闷声道:“那些要求都接受么?如果接受,那进来说话吧” 他打开茶楼的铺门,里头黑黢黢的,迎面铺鼻都是尘灰,等窗户都开了起来,才显得亮堂一些。 放眼看去,茶馆分两层,下一层堂里稀稀拉拉摆了几张桌椅,北边是一处柜台面儿,上坠着茶牌,茶架子上屯着不少茶叶罐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物件了。 毛豆伙计拿袖子擦了擦桌子上的灰,请人坐下道:“这里打腊月就歇铺了,所以灰尘大了些,还见不要见怪” “毛豆,你家少爷呢?”牙子环视一周问他道。 “少爷在家读书呢,不过很快也就没家了,他要赶今年秋闱,已经把家里宅子都换钱了” 这事牙子是知道的,也是他经手办的,尴尬笑笑: “我劝他卖了这个茶馆,他不肯,就是卖宅子也不卖茶馆,这里又没啥生意,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毛豆一副要哭的表情:“茶馆是老爷大半辈子的心血,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卖的,就是边上的铺子,其实我晓得,他说出这么多条件来,就是舍不得租出去” 擦了擦眼泪,他对着萝涩道:“不知道姑娘要开什么铺儿?” “噢,是一家零嘴铺,不吆喝买卖,都是封口的零食,是在别处做好以后再拿来卖,不会有炒菜的油烟味” 毛豆点点头:“那便好,那铺子跟茶馆紧挨着,老爷在时,咱们茶馆生意好,坐不下时,也都在隔壁摆桌子,后来老爷走了,隔壁就空置下来了” “伙计,不知道租金几何?” 方才来时,萝涩已经注意过铺面周边的环境,总体来说,还是很合她心意的。 “每月一两银子,半年结算一次,但要押三月的铺租,姑娘要租的话,一共要九两银子” 萝涩沉吟片刻,心想:租金不算便宜,只是好在这是带小院儿的,洗洗弄弄,仓储些东西也方便,这么算来倒也能接受。 “好,这铺子我租下了” 牙子见她这么痛快,心下也高兴,诶诶了两声,忙从怀里掏出纸笔来,当场要写下凭证文书来。 “只是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现银,不如抵些押金与你,明个儿我再来一趟” 牙子心里着急,若不能当场敲下买卖,隔夜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便急道: “没有银子,银票也成啊”说罢往梁叔夜身上瞟去。 萝涩为难地看了看梁叔夜,难不成,问他先借借? 梁叔夜正看着萝涩的侧颜出神,他托着腮,目色流溢,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这铺面儿的事,也完全屏蔽了牙子这个人。 见萝涩侧首回望与他,眼神躲闪,面上泛着一道嫣红,他不由勾起唇角,轻声问道: “怎么了?你脸红什么?” “咳……你” “恩?” “你有银票么?” “啊、啊?” 梁叔夜很郁闷,这般含情脉脉的对视,为何如此以庸俗的对话结束! 他从靴底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闷声道:“我只有这防身的一百两,碎银子都在桑柏身上” 用百两银防身,萝涩特么还能说什么,只能赞他一声土豪,拿了银票跑去钱庄兑换。 钱庄就在对街口,走着去也并不远,只是到了路口,刚好碰上官兵清道,一列官差腰际挎着刀,拦在路口不让任何人通行。 像是什么大人物要过来。 周遭一如既往围着好事的群众,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是新任的童州知府上任了! 之前的知府是因御下不严之罪调任了,没想到新任这么快就到了? 鸣锣开道,一顶四人抬的仪制官轿缓缓而过,像是凑巧,那轿子行至萝涩跟前时,轿中人抬手撩开了窗帘子,露出了半张脸面来。 山羊胡子已经剃掉了,削掉半块头皮的脑袋也藏在瓜皮暖帽下,即便这样,萝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霍师爷!! 027 按户承包 招标大会 (1更) 银子顺利兑了出来,萝涩将租赁的文书备下,这桩子买卖算是成了。 另封了五百钱茶水银给牙子,收了铺子的门锁钥匙,萝涩趁着天色未晚归家去了。 一路上她都心思繁乱,百思不得其解,怀疑刚才在路口,会不会是自己看走了眼? 那霍师爷是流放北漠的人,怎么一眨眼成了新到任的知府了? 这事实在太过于诡谲,她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才好。 归家把银子还给梁叔夜,又伺候他吃了一顿早夜饭,才像送神一般送走了他。 梁叔夜前脚刚走,三娘夫妇便赶着日落回到家,两人左手一篮,右手一提,从娘家带了不少东西回来。 “萝涩快来,这是我娘自己腌的酱菜,你尝尝味道?”一进门,三娘便笑着招呼开了。 萝涩见她面容娇丽,眸眼含笑,想必在娘家处得十分体面。 也是,年初一她去的时候,就办置了许多的糕点干果,更是封了不少银子回去孝敬,在娘家妯娌面前挣了脸儿,再也不是往日婆婆手下讨苦吃,还要靠娘家救济的赔钱货了。 萝涩把霍师爷的事暂且放放,从三娘递给她的酱菜罐子里夹出一块尝了尝: “喏,味道不错,婶子好手艺呀” “你这么说她可放心了,我与她说你用自己做的辣菜挣了银子,她非让我带给你尝尝,叫你给评评,若你吃得好,她也去碰碰运气哩” 三娘温笑着,满眼是充实的笑意。 “即是如此,我倒有个主意,说来与你听听?”萝涩拉三娘坐到炕上。 “你的主意次次都是好的,你快说来” 于是这般,萝涩将她的打算都告诉了三娘: 她要在南头大街开零食铺子,她要收购优质辣椒,将每一道零嘴承包出去,运作流水线供货方法,从源头上她来把控质量和味道。 三娘听得一愣愣的:“所以,你是想叫我娘来承包?” “恩,亲近的人我更信得过,早听你说你还有个弟弟,尚未娶妻,若是能固定挣银子的法子,不用指天吃饭,还怕娶不到勤快能干的好姑娘么?” 三娘万没有不同意的,这就要回娘家商量去,却叫萝涩拦了下来: “看你急得,才来又回去,嚷嚷都大伙都知道了,想给个后门都不成啦” “那依着你的意思,怎么弄嘞?” 萝涩点了点下巴想了会儿,乐道: “这样,我把所有要承包出去的零食都写在纸上,把要求大致做法添上,然后像告示一般张贴出去,广而告之,有兴趣的回家依样儿画葫芦,我再选个日子统一收货,评出所有的供货商来,再一一把文书签了” 只是大概做法,一些秘方秘料,只有正式签下合作后,她才肯倾囊传授,若合作期间流了方子出去,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说罢,她便开始提笔写下: 辣条、辣藕、辣鱼仔,她定了个名称叫“辣妹子”系列辣菜;麻辣鸭脖、鸭掌、鸭胗定下叫“美味鸭”;泡椒凤爪、酸辣笋尖取名“凤椒子”;香辣牛肉条、猪肉脯便叫“天蓬元帅”;还有“五福松鼠”这早名满童州的干果牌子。 这样便需要寻五户供货人家。别的菜色她继续研究,日后再慢慢添上就是。 三娘接过纸从头看到尾,将大概的做法也看了一遍,便道: “我娘擅长腌菜,不如我替她应了凤椒子吧?我看泡椒的做法,与她平日里泡腌白菜大同小异,想来也顺手一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去找里正老牛头,请他帮我将这告示张贴出去,就定五日后,有意向的带着东西来寻我,无论成不成功,我都会免费送他们辣椒种子” 萝涩将纸叠了起来,揣在怀里,趁着天色还没有暗透,打算去一趟村长里正的地方。 “好,那我明日寻我娘去” 三娘对自己亲娘信心满满,萝涩一心为她们,她也不打算走这个后门,若非实打实的够格承包,不然她不会叫萝涩为难的。 两人分头行动,翌日,这件事便在牛家村,和邻近几个村子传遍了。 萝涩是谁?她可是一阵财神风啊!谁要是搭上了她的船,那发家致富就是眼前事儿呐! 就算没成功,那也拿到辣椒种子,绝对是赚得! 于是乎,家家户户都摩拳擦掌,将村头的腌菜坛子都买了个精光,按照萝涩给的大致做法,加上自己的理解和心思,做出了形形色色的腌菜来。 “辣妹子”因为出名早,成本便宜,大伙也都知道关键之处在于辣椒上,做法是早早都透出来的,故而竞争激烈。 相较“天蓬元帅”这种需要前期投入牛肉、猪肉的,非殷实农户不行,故而做的人少了些。 不过也有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选择。 比如谁家后头能挖到新鲜笋的,或者家中养鸡鸭的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凤椒子”和“美味鸭”,又或者本就是货郎贩卖干果的,不去争取下五福松鼠,对得起自己的这份家业么? 总之风风火火忙了五日,终于到了验货定合作的日子。 早早的,他们就在萝涩家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些外村来的生怕路上费脚程,提前一日背着铺盖就来了,就在萝涩的院子里睡觉,谁劝也不听。 这还是正月里,天冷得紧,萝涩不愿造这个孽。 故而又写了叫号牌,分派给提前来的人,叫他们去别处避寒休息,犯不着这么拼命,只要味道过关,早晚并不是问题。 到了时辰,她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笔墨纸砚,还有一筒干净的筷子,为了不叫每个辣菜串了味,她特地备下青盐,准备必要时漱口擦牙。 她边上是一箩筐辣椒种子,还有五个竹篾背篓筐,上头用棉布盖着严实,篓面儿用斗大的红纸贴着每样品牌的名字,想来里边是真正的配方和原料。 萝涩笑着道:“辛苦各位愿意捧我这丫头片子的场子,今日大家来,无论成不成,都不会叫大家白辛苦的,这筐辣椒种子,你捧些走,我另给十文银子做来回的路费,若咱们时间久了,中饭也会有,只是寡淡了些,只有些馒头肉酱,乡亲们可不要嫌弃” 下面顿时叽叽喳喳讨论开了:直说萝涩真是大方,若真能给她干活,挣钱容易不说福利还好,真是难得一遇的大好事。 “大家已经有了叫号牌,按着顺序一个个来,全部尝完,我会公布五人名单,请与我屋内细谈,若彼此商量融洽,觉得可以合作,那么外面这五筐东西你们带走,我另提前支付一笔开坊费,不会叫大家垫资为难” 这些话,直把气氛推到了高潮,下面的人兴奋难耐,各个伸长了脖子盼着,希望自己能够得她青眼,成了这桩买卖。 比起他们的热情兴奋,萝涩便显得痛苦一些。 毕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好吃、能吃的,有些人为了追求色泽样貌,味道便十分难以下咽,一样样尝下来,她觉得也是一番折磨。 毕竟不是过味不忘的舌头,只能第一轮淘汰了完全不能下咽的;第二轮按照类别分,每一个品牌再挑出三家不分伯仲的;最后一轮再每样剔出一个,一共留下十坛辣菜。 对应着辣菜坛上的号数,请了人上来,萝涩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毕竟味道顶重要,人品也是不能差的。 交流几句后,萝涩淘汰了太过急功利近、满眼只有钱的;或者家里人口复杂,说话拐弯抹角,腹有算计的。 最后留下五个人来,余下的人都给到承诺的辣椒种子和十文钱,好言好语的打发他们回去了。 萝涩看三娘直和其中的一位大婶笑着打手势,便知她娘亲靠着自己的本事,得到自己的认可了。 请了这五位进屋,除了三娘的母亲,还有牛家村货郎小板、养猪户吕千金、牛长庚家的牛奶奶、鸡鸭户王贵儿。 牛奶奶自是不必说了,萝涩当即与她签下文书:按辣条、辣藕每斤十文、辣鱼仔儿每斤十五文问她收来,一月交货一次,连着原先已经在供货的饭铺,也交给牛奶奶去打理,只要每月给她三成的红利即可。 三娘的娘亲贺氏,萝涩也是知根知底,只热络几句家常,便与她签下了。 她也承诺,贺婶子有什么自己做的辣菜要销,她也愿意放在自己的零食铺子里,替她卖上一卖,免去赶集风吹雨打之苦。 至于剩下三家,萝涩并不熟悉,所以耐下性子,一家家盘问了仔细,也给他们提了不少建议和要求: 例如货郎小板哥儿,他要时刻保证干果的质量,每月萝涩会去检查一次,若有问题便按着文书的规定赔偿,超过三次她有权单方面解除合作。 像鸡鸭户王贵儿,萝涩又把她知道饲鸡养鸭的好法子分享给他,便是养猪的吕千金,她也有猪饲料配方教他。 大伙没有不服气的,都心甘情愿签了文书,成了萝涩零食铺的独家供货作坊。 开了个动员大会,每个人身上都有任务,萝涩又定了第一批交货时间,期间有困难可以随时找她。 说完了正事,三娘也把一桌子菜做好了。 萝涩请大家留下来吃个晚饭,席间对饮相碰,其乐融融,酒酣耳热后,才各自领了她事先准备好的秘料背篓,高高兴兴的归家去了。 028 恶不肯饶 轻柔一吻 (2更) 半夜无法入睡,萝涩忍着离开温暖炕头的痛苦,捂着肚子去茅厕。 早上吃了那么些林林总总的辣菜,也不知有几家放了什么进去,搅得她肚肠浪水翻天,左右跑了五六趟茅房了。 披着外衣,脚步虚浮,她扶着歪脖子树的树干,准备缓一缓—— 蹲得太久后的总会有一瞬目眩发晕。 余光处,她发现有什么黑影掠过,像只什么鸟,翻到了自家屋顶上,踩着瓦片咯咯作响。 不等她定睛看去,一道道火光砸了下来! 嚆矢而过,一只火箭擦过她肩头,牢牢钉在了后面树干上! 这几日风劲干燥,火苗噌得就攀上了树干,照得院中亮如白昼。 鼻下是火油味,竟还有人从院外不断往院子里扔火油罐子,咣当砸碎在地上,火像一条火龙蹿起,短短几息时间,院中已是一片火海。 萝涩忙舀了院里水缸的水,浇在棉衣上,蒙着头脸冲到东边屋去,把兜子从睡梦中推醒: “兜子,快!快跟我走!” “……起、起火啦?” 兜子忙要去抱床板下藏着的钱罐子,萝涩一把拽住他,斥道:“命比钱重要,别管它,快走” 她一脚踹开门板,迎面是喷涌而来的滚烫热气! 将兜子裹在衣服里,跌跌撞撞往外逃。她在不断坍圮倒下的火瓦木柱里,终于得一线生机。 只是逃得出火海,逃不过追杀,四五个黑衣蒙面的大汉,举着寒光森冷的砍刀,见他们跑了出来,迎面就砍来—— 一把推开兜子,萝涩扭身堪堪避过,衣料叫刀划破,翻了流血的皮肉出来,方才要是再晚一息,这胳膊就没了。 萝涩紧紧皱着眉,她现在可以确定,那日在街口看到了的童州新任知府,一定是霍师爷!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流放的人,有什么能耐无罪获释不说,还当起了朝廷命官? 隔壁的三娘听见声响,也披着衣服,赶了出来,见识这样一番情状不由傻愣在当场。 萝涩拎起地上的兜子,往她地方一推,大吼道: “带兜子进去,死死守住门,我那是砖瓦房,烧不到你家,你们千万别出门!” 言罢,撒丫子就往反方向跑,打算引开这帮子亡命之徒。 黑衣汉子本就为了取她性命而来,既见她跑了,必定舍了兜子追她而去。 村里头一看萝涩家走了水,敲忙锣打鼓的通知四邻来救火,一时宁静夜里锣声喧阗,人皆奔走。 直到梁叔夜和桑柏策马而来,萝涩家的大火已经扑灭了,只剩下零星小火,并未连累其它门户。 “人呢?萝涩呢?” 梁叔夜一改往日随性风流,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就来了,眉宇紧锁着,眸中漆黑如寒潭,波澜不惊,却幽深可怖。 “往山林里头方向跑去了!乾哥和长庚都去寻了,怎么会这样?怎么招惹了这样的凶人,竟要烧家夺命,可、可还有王法么?” 三娘焦急地泪水不止,只是要帮着萝涩照顾兜子,不然她也一定跟着牛乾去山里寻人。 “少爷,山道狭窄,咱们马儿上不去!” 桑柏擦了擦汗,一路疾驰而来,可没累死他。 自打梁叔夜知道了青山县衙差欺负萝涩这件事,他就在村里安插了眼线,但凡有风吹草动,就有人给他发信号。 他不肯叫萝涩知道,故而寻了个不起眼的人,今晚信号高起,他换上衣服就奔来了,还未进村,见萝涩家里方向火光肆虐,他的心瞬间便沉了。 山林道坑洼难行,漆黑无光,将马鞭甩给桑柏,他飞奔着就追去。 * 萝涩屏息躲在杂草从中,她的夜视不错,能清楚的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身材矮小,佝偻着身体,脑头上秃噜着一块儿皮,想必就是原来的霍师爷,现在的霍知府。 “大人,不过一个乡下丫头,需要这么劳师动众么?” “闭嘴,你懂个屁,老子跟她有血海深仇,头上这块秃噜皮,就是她给害的,而且上面也叫取了她性命,你们只管拿钱办事,余话不必多问!” “是,霍大人” “一定躲在附近,咱们仔细找找,五个男人还能叫个小丫头跑了不成?” 他们抽着刀,不断往漆黑的树干草丛边刺着,眼瞅就就往萝涩藏身之处找来—— 萝涩一边缓缓往后挪,一边思索逃脱之法。 这里她常来,只有正前方一条上山路,和一条下山路,她身后再退已无路,一处绝壁山崖,虽然不高,但她也没胆子跳下去,即便侥幸不死,恐怕也得摔断胳膊腿儿。 除非现在就冲出去,不然再退下去,只有死了一条了。 “咯” 她踩到了树枝,发出了响声! 心里猛地一沉,萝涩迅速抬首看去,见一个大汉似乎听到了,挥着刀往这个方向刺来。 刀锋锐利,带起一阵阴风,黑夜中那刀光刺眼,叫她不由自主阖了眼睛! 生死一隙间,她觉得有人揽上了她的腰! 那力道牵引着她的动作,借力一避,她侧身卧倒,堪堪躲过了那从头顶挥来的一刀…… 惊恐未定,她趴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耳下是有力的心跳声,感觉面上一热,那人滚烫的鼻息喷在她脸颊上,是他轻声在言: “别出声,是我” 梁叔夜?这深更半夜,他怎么在这里? 她伏着一动不敢动,觉得他扶着腰际手愈发滚烫。 她低头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只穿了一件对襟里衣,隐约透着些风光——披在外头的棉衣,方才浸湿裹在了兜子身上。 深林寒风愈加刺骨,她不由抖了抖,打了寒颤。她感受到禁锢在腰际的手一用力,身下之人自觉得将她搂得紧了些。 四下寂静一片,唯有两人的鼻息和心跳,萝涩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轻抒一口气,萝涩打算抬首与他说话,谁知他也正欲低头开口—— 可事情赶得就是这么寸儿,四目相对时,萝涩只觉唇上柔软,触上了一片凉薄! 她自然知道是什么,腰上瞬间麻了起来,背上也攀起细密的感触,只觉风更冷,唇更烫! 萝涩迅速抵手撑开两人的距离,爬起身来落荒而逃,她凌乱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了不小的响动。 梁叔夜刚想出声阻止她,却已来不及。 “死丫头,看到你了!快出来!” 还未走远的黑衣汉子闻声立即杀了回来,举着刀对着漆黑的林丛,得意洋洋地看着势在必得的猎物。 萝涩真想给自己一巴掌,现下火烧屁股,还有空管那肌肤之亲,简直昏了头了。 她和梁叔夜对视一眼,无声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现在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有没有逃跑的机会。 梁叔夜与她一并出了林丛,状态似乎很怪异,像是还沉浸在方才暧昧的气氛中无法自拔,完全忘记了现下生死危急的处境。 萝涩慢慢踱步,挪到他身边,抬着胳膊拐了他一记,小声道: “喂,你爹是镇国大将军,你总会点武功吧?” 梁叔夜轻蔑一笑,将她挡在身后:“放心,有我呢” 黑衣人显然对梁叔夜的出现十分意外,窃语一番,还是霍师爷发了话儿: “一并做了!放了他走,你当日后没有个寻仇的时候么?” “是!” 黑衣大汉钢刀高举,狠咬着牙,咿呀叫着就要杀过来。 “慢着!” 梁叔夜霸气抬手,声线低沉,像是成竹在胸的高手,轻视敌人。 一身劲装勾勒出他颀长身形,腰线流畅,周身不是那种铁疙瘩般的肌肉,他看起来十分精瘦,倒像是习武之人,往常他一直宽袖袍衫,倒是显不出什么来。 萝涩看他动作,感觉怀中藏有什么厉害的暗器,只见他眸色一寒,唰得,从怀里掏出一叠—— 银票! 包括萝涩在内,所有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弟兄杀人越货不过为了财,大家分一分,散了可好?” 梁叔夜苦口婆心,希望可以渡化众生。 “我们不为财!不要用银票侮辱我们!”其中一个大个子高声叫道。 霍师爷看不下去了,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恨声道: “你跟他啰嗦什么?宰了他,人是我的,财也是我的,侮辱,侮辱你奶奶个腿儿!” 梁叔夜垂着眼,面色凝着,将银票握进了拳头里: “呵,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跟你们玩什么君子的一套了” 声寒似利刃,有几个黑衣人犹豫着,往后退了半步,像十分忌惮这个梁叔夜。 人皆知,他乃京城镇国公梁大将军的独子,家传武艺惊绝,还有一件旷世奇兵,惊鸿剑,传言,惊鸿一出,剑气惊鸿,飞鸟断绝,走兽皆哀…… 总之江湖传闻很多,却没有人真正见过他出手。 慢慢地,梁叔夜摸上了他的腰际,有个汉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道: “惊鸿软剑,就藏在他的腰间!” “呵” 梁叔夜轻笑一声,只见他衣袖起风,一箭阔步,他拉上萝涩的手,便冲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黑衣人恐其传闻中的利器,大多退后三分,将刀横在身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待抬首看去,简直要绝倒! 只见他手中拎着一枚玉坠子,黑夜中看不清什么成色,只是硕大的一只,看起来挺值钱的。 “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添一点儿!” 黑衣人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独留霍师爷一个人在边上气得跳脚。 就趁现在! “哎呀笨蛋,跑啦!” 萝涩一把抓上他的手,趁着黑衣人不妨,撞开一个瘦棱棱的,拉着梁叔夜就冲出了包围圈,向着山上小路飞奔而去。 方才对峙间,她已有了脱困之法。 029 谁要殉情 山林依偎 (1更) 月色朦胧,山路崎岖,逆着刺骨寒风,萝涩冷得浑身发抖。 梁叔夜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反过来握住她的手,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 回头看看紧追不舍的黑衣人,他不由觉得,此番杀人放火的夜袭,倒像一出专门为他写的风月情浓。 一直奔到路的尽头,放眼望去是一片断崖空地。 萝涩晓得这里的断壁下半丈远有个石洞,原先是一处狼窝,早些年给人掏了,现在废弃着,他和她可以假意跳下崖,先躲到石洞里去。 见黑衣人追着上来,来不及和叔夜说明,她佯装脚下一滑,踩空滑下崖去! 梁叔夜瞬间变了脸色,他跃身,趴倒在断崖边,一把抓住落下的萝涩,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眉头紧皱: “别怕,我拉你上来” “你……你先放开我” 萝涩的脚尖已经能够着了断壁上凸起的栈道,只是因着夜黑,故而崖上的人都看不见罢了 “我怎么可能放!” “你快放手!” 萝涩见黑衣人拿着砍刀往梁叔夜背上砍来,吓得惊声尖叫: “梁叔夜你疯了!你快放了我,我没事!” 但见刀口落下,寒光耀眼,下一刻他便要血溅当场! 萝涩看不见梁叔夜究竟做了什么,她只听“叮”得一声,刀片已被他折成了两半。 但见他周身一股杀气腾起,那黑衣人不过闷哼一声,断刃破膛而入,人已然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剩余的几个见此情状,万不敢再轻举妄动,一致看向了霍师爷,霍师爷咬了咬牙,恨声道: “他不好惹,咱们先撤!” 不过一瞬时间,黑衣人拔腿就跑,彻底退了个干净。 萝涩觉得手腕快被捏碎了,她胳膊牵扯着,快要断了一般,喘着气求饶道: “梁叔夜,我真的没事,我的脚都能够着地……” 杀气不过一瞬,转眼消弭无踪,梁叔夜探着头仔细往下一看,略有些尴尬的松了手: “你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揉着手腕,萝涩嘶抽着气,睨了他一眼,道: “下头有个石洞,我本想带你藏在里头,他们见我们跳了崖,自然山下捡尸体去了,谁想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呵,是你吓死我” 梁叔夜坐到崖上,低头看着站在崖壁上的萝涩,伸出了手拉她上来,轻声念了句: “你若真跳了,今儿还真是我的殉情日” “恩?你说什么?” “没什么……” 费力的爬上崖来,她挨着他并排坐下,掸了掸衣服上的尘泥,这么一番生死机遇,她反而不冷了: “我曾在山林里呆了三日,为了打一头野猪崽子回去,那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石洞,晚上就歇在里头,方才往这里跑,我就做好了这番准备了” 推了下萝涩的脑袋,梁叔夜骂了声:“没良心,你这是嫌我多事啊” 萝涩耸了耸肩,笑道: “我哪敢呐,梁公子身怀绝技,深不可测,肯搭救小女子一条性命,萝涩铭记五内” “听起来酸酸地,不过,还算受用” 看她衣衫单薄,肩骨如削,梁叔夜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来,披在她肩头,咳了一声: “回去该补补了……” 裹着衣服,她本来心下感动,这一句话叫她泯灭了自己的良知,刺了他句: “与君共勉” “共勉?我这身材,我这身材?我这身材怎么了啊!?” “我是农家丫头,见得都是农家汉子,生得又高又壮才能在地里刨食,养活媳妇孩子,世子看起来,似乎弱了那么些噢?” “我……” 梁叔夜欲哭无泪,他可以脱掉衣服自证!他还是很有料好么…… 腹诽一万年,又自我鼓励一万年,他堪堪树立了点信心,才哼道: “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爷不与你计较,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好了” 嘴里玩笑着,心中苦闷生,萝涩笑笑,满是涩然。 老天总是与她玩笑,无论是现代还是这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故,轻易摧毁她费心经营起来的成果。 一所几乎费了她全部家当造起的砖瓦房,现下被大火烧成了一堆瓦砾;一个仇恨满心只想追杀她的童州知府,还有一个搞不清来头却要她性命的神秘东家。 “所以这帮人到底是谁?你什么时候惹上的?” 梁叔夜忧心她处境,虽然那几个黑衣人的身手十分不够看,但他没办法把萝涩揣在束带上,随身携带,日日看顾,这点叫他很无措。 “我也纳闷,他口口声声说上面的要我性命,他已是童州知府了,他上面的又是谁?” “童州知府?这人我大概晓得,我在京城的时候,听吏部侍郎说过,原先是让王潼县令升任的,后来空降了一个人,不知底细,照你这么说,就是那个霍师爷?” 萝涩摇了摇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一个村姑什么时候惹上京城的大人物了? 她买得是种田套餐吧?怎么说也是斗斗极品亲戚,惩治眼红村邻吧?原以为青山县令这一关已经是她的boss了,谁想反派还能二次变身的? 穿越公司不是逗她玩儿吧?资料卡片读错了? 萝涩长叹一声,虽是无奈,眼中却无惧色: “我不知道,但如果对方的目标是我,那它迟早还会来找我的”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我来的时候,你家已经……” 梁叔夜在考虑措辞,他犹豫着“一片废墟”和“一片坍圮”,哪个听起来更委婉些? 眼神一暗,萝涩心里不可能不难过。 那房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凭着自己双手挣来的家,她才在那里度过了窝心温暖的除夕,现在却成了瓦砾废墟,一切从头。 “我在南头大街租着铺子,楼上还有一层阁楼,就先住那里吧” “上桃花渡吧,我那么多房子,哪个不比小阁楼好啊,而且……” 而且我还能保护你,梁叔夜如是想。 摇摇头,谢过他的好意,萝涩道: “他之所以偷偷杀人放火,用这阴谋手段对我,肯定碍于他现在的身份,和我与驻防将军府的关系”萝涩顿了顿,继而道: “我若继续躲在深山老宅里,才是真正如了他的意,我要进城,就住在童州城里,在他的眼皮底下,而且,我的铺子必须要开起来,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到这里已经三月有余,她只买了一年的穿越时间,时间一到,如果她没有足够的钱续费时间,她会被强制遣送回去。 回去依旧两手空空,面对着高额负债,无法支付法院的诉讼费用,她束手无策,穿越本来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那我跟你一起去” “阁楼能住下我和兜子两个就谢天谢地了” “咱们早先说好的每日一菜呢?你敢食言?” 萝涩沉默一会儿,声小了些:“非常时候,只能劳烦桑柏每日来取了” 手一挥,梁叔夜万不肯妥协: “你忘了你答应人茶馆伙计,不开灶不生火?这样,我去找牙子在你对门买一间宅子下来,你平日就上门煮菜,同我一道吃,吃完了再回去,如何?” 他都这么说了,她哪里还能拒绝,只能点头道:“委屈世子您了” 梁叔夜恩了一声,受用地应下了。 他举目眺望远处,延绵山峰泛着青白浮灰之色,晨曦浮上肩头。 他偏首看着萝涩若有所思的侧颜,只觉山林幽静,雀鸟先鸣,温暖至极。 “萝涩!”“少爷!”“姐……” 萝涩惊喜,他们都寻她来了,忙拍拍尘泥站了起来。 寻了她一夜的牛长庚第一个跑上崖,他对着萝涩上下审视一番,见人没有受伤,便大松了一口气。 他脱下身上的棉衣裹在她身上,顺便把梁叔夜的衣服丢还给他。 桑柏眼里包着泪,见梁叔夜毫发无损,立即念了两句佛偈,双手合十。 “姐!” 兜子迈着萝卜腿哼哧哼哧也爬了上来,扑上去抱住萝涩的腰就不松手,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身,哭得万分伤心。 揉了揉他脑袋,萝涩心中苦涩,实在不知如何安慰。 “家里烧没了,都塌了姐,钱、钱罐子也没有,兜子又没有家了” “那兜子还愿意跟姐在一块么?” 眸色坚定,他抓着萝涩的衣角,拼命点头:“姐被坏人抓走,兜子就跟他们拼命,姐姐死了,兜子也不活” 听着她险些落泪,却依旧给了他一记脑栗子,叱道: “小兔崽子你敢咒我,我不仅要活着,还好好活下去,兜子,明个儿我们进城去” “进城?” “恩,咱们住铺子里去,重新开始,其实房子就是一堆石头,有亲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牵着兜子,萝涩朝寻了她一夜的牛长庚感激一笑,道: “牛大哥快些回去吧,牛奶奶该着急了,我没事儿的” 牛长庚点点头:“可是那些要杀你的人……” “我知道,只是我躲不掉了,既然无处可躲,那就主动出击,为自己搏一条出路吧” 她偏首看了看勾着唇角笑的梁叔夜,亦是抿嘴一笑。 金光耀春山,千岩同一色。 东方山垣旭日初升,拢去夜色中的疏云淡月,天色即将大白。 030 搬家入城 美男营销 (2更) 从废墟里扒拉,萝涩捡了些尚能用的瓷碗瓦罐,另从炕头的泥灰里,翻出一只陶钱罐子,里头一串串铜钱还热得烫手。 有了这些铜钱,好歹不会一穷二白,叫她连糊口的饭钱都没有。 萝涩与三娘和牛乾辞别,请他们代为照料后院的那块地。 她想着原先种下的辣椒虽然烧了个干净,但好在她事先攒的种子还在,交到三娘手里后,托付说道: “虽然现在村里大伙儿都种辣椒,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且一定替我把好后勤关,我才安心在前头拼命呢” “说得什么傻话,辣椒的事你放心交于我,还有那五家供货作坊,我一并替你盯着,到了交货时间,我去催来,统一拉去你铺子给你” 三娘从屋里另包了一封银子给萝涩: “欠你的情我是还不了,这银子你别推辞,开铺子怎么省得了,你我帮衬,莫提谢字” 萝涩坦然地大方收下了:“那你的素面摊子咋办?就肯歇下了?” 三娘噗嗤一笑: “就准你使唤人,还不兴让我找个伙计呢?我请了一家人替我每日看顾面摊儿,省了我奔波之苦。这样我与乾哥就安心待在牛家村,种辣椒、帮我娘做‘凤椒子’的辣菜,还有五福松鼠的礼盒儿” “妥妥的!” 萝涩朝她竖起大拇哥,有三娘替她守着后勤,她也没什么顾虑了。 另和牛奶奶话别,听她絮絮叨叨一顿叮嘱:她叫牛长庚回码头上工,时不时要关照萝涩,牛长庚也尽数应下后,才替萝涩搬东西上牛车。 长庚跨坐车辕儿,甩着鞭子驱车前行。 萝涩在车上晃悠着,她看着阡陌农田,土坯瓦房一点点远去,那高大的童州城门却一点点邻近,心中是和往日进城截然不同的心境。 悠然牛家村,风云童州城,她终归是来了。 * 在铺子门口跳下车,她拿出钥匙开了铜锁,推开了铺门。 迎面灰尘扑来,她拿袖子掸了掸,通风片刻后,才跟兜子一起进去。 铺面儿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北面角落有个扶梯,爬着可至二楼。 二楼隔着两个房间,倒是有一张棕绷床,还有一块大木板,萝涩在木板下垫了两块砖,搭起了一张简易的床来。 铺子后有一处小院子,水井、茅厕、灶炉都不缺。 只是看起来简陋了些,真的要开业,怕还是要出些银子请人来装修一下。 将这个事同牛长庚说了,他极爽快的应下: “这个不难,童州城我熟悉,我替你叫人来,你只管跟我说,要装成啥样子的” 萝涩一番比划,尝试着让他能够理解: “我想要几个货架子,由上往下倾斜几分,像敞开口的大抽屉,上下三四层,再立一个结账的柜子便好了。至于粉刷大白墙,同别家铺一样就好,剩下的装饰物件和幌子,我另外去订做” 牛长庚点点头,直说这个事包在他身上了。 萝涩数了数日子,这一番装修大概要半月,等供货作坊的货到了,正式开业要等二月初了。 接下来的日子,萝涩痛苦并快乐着。 装修的痛苦在于亲力亲为,亲自把关;装修的快乐在于看着原先狼藉破败的地方,慢慢变得规整漂亮。 货架做得很方正,按着她想要的模样,在铺子里摆列成三排。 柜面立在铺子进门口,上面放着一只不会摇臂的招财猫,梁叔夜倒是送来一只玉石貔貅,只是萝涩嫌它贵重,一不小心叫人抢了,就退还给他。 墙面先刷了大白,她另还请了画匠,在墙上绘了情景不一的故事图来,像把小人书连环画搬到了墙上,色彩艳丽,引人伫步。 至于店招幌子,她取了“娘子大人”斗大的四字牌匾挂上,另用正红的麻布裁作成一只辣椒幌子,里头填了些桔梗撑着,风一吹过,偌大的辣椒飘动,十分引人注目。 通风几日后,她将零食一样样摆上货架,并且定好卖价儿,写在小木牌子上,挂在货架每一格的钉口。 还有三日开业,在此之前,她要招聘几个颜好条顺嘴甜的帅哥来当伙计,再配上话题营销,这才能火爆全城啊。 写好招人告示,她抱着浆糊挨街贴去。 她的要求很简单,一个字:俊,且报酬丰厚。 当天就有不少人来应聘的。 歪瓜裂枣的她就不问了,稍微顺眼一点的,她也回拒,最后剩下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叫东方询,是个窘迫书生,本在城隍庙摆笔墨摊,替人代写书信、诉状,看到招人告示便来试试。 萝涩见他面容清秀,气质文弱,像是大婶大妈极喜欢的款儿,便同意他留下。 还有一个姑且不能算是人,因为萝涩不打算用他,也用不起他。 梁叔夜极力为自己争辩,中心思想就一个:有谁比我俊?我这么俊,你怎么可以不选我? 萝涩深觉他是来选美,而不是来找工作的。她想:但凡有这样关于美貌的比试,他都会报名参加的吧? 显然,梁公子不是一个轻易在美貌上妥协的人。 饭桌上,他破天荒没有心思吃萝涩做的饭,眼风飞去,他幽幽道: “你居然招了他却不招我?他哪里比我俊?长相?气质?打扮?身材?” 扒着红烧豇豆饭,萝涩的耳朵快生茧了,她打算给他发一张好人卡: “你很好,就像牡丹和木兰,我那样的寒门小铺,装点木兰就很清雅,就能出效果,你这样的大牡丹,我盆不够大,装不下你的无双姿容” 梁叔夜面容稍霁,拿筷子戳着饭,不甘心道: “我可以自己带盆,不用你给工钱” “……梁公子,那你到底为得什么?” 萝涩放下筷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得他手足无措起来,他别过脸去,唇角抿着一丝别扭,冷声道: “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觉得你用这个法子招伙计,会让大家对我的美貌造成一些误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本心,诶,我说,你今天菜是不是放咸了?” “……” 萝涩实在服了他,与其开张后天天找她别扭,不如就收了这只妖孽吧。 “罢了罢了,明天按时到岗,你非要屈尊降贵,来我地方当伙计,那就没有什么世子爷的特权了,别人干什么,你也得干什么,岗位培训,你也得认真学” 梁叔夜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咳了两声,掩下喜色道: “那是自然,不就是伙计么,称斤算量,收钱送客,简单呐” “你想太多了,这点小事我用全城招人么?大街上随便逮一个,谁不能干?” “那、那是什么?” “嘿嘿” 梁叔夜觉得萝涩笑的有些阴森。 渐渐地,他把自己死皮赖脸要粘着她的初衷给抛忘了,现在的他不由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丫头片子故意算计他! * 等梁叔夜彻底醒过闷来,铺子已经开张大吉了。 开业第一天,萝涩花了整一吊钱,雇佣了三十个姑娘婶子们,在铺子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营造出一种热闹非常的势头来。 她还整出一个话题,叫着她们排队的时候热切讨论——这零食铺的伙计好俊俏! 等进去结了账,在后院换件衣服继续排队。 这红红火火的饥饿营销,自然吸引了许多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一起投入排队的热潮中来。 以其中一位姑娘为例,她怯生生地排着队,幻想着里面的俊俏伙计,焦急地等待着,不惧春寒料峭的寒风。 终于轮到她了,她怀揣着不安的春心,迈进门,门边有个正太小弟弟塞给她一只漂亮的小篮子,并对她展开暖心的微笑,姑娘觉得心口一击,感觉良好。 然后她开始挑选商品,五福松鼠、辣妹子、凤椒子、美味鸭,有些她知道,有些未曾听闻,只是闻着香,看着辣,口齿生津。这时,有个周身儒雅的书生款款向她走来,笑意温暖,问她口味,替她挑选。 看着书生清秀俊美的侧颜,姑娘春心开始荡漾,捂着心口递上篮子,直到装不下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书生,到柜台结账。 然后,她就想幸福的昏厥过去了! 柜台上的男人华服锦袍,革带束腰,身姿无双,他虽冷峻着一张脸,似乎很不高兴,但丝毫不影响他惊为天人的容貌,甚至,还有三分冷情凉薄的致命吸引。 姑娘颤颤巍巍递上钱袋,任他索取,简直想把自己剖白了送给他! 春心战栗,娇体酥软,她咬着唇,直到听着最后他那句:“欢迎光临娘子大人,一共一百二十文,你拿好” 娘子大人…… 娘子…… 姑娘内心尖叫着死去,然后复活,冲回去继续排队,为了再听那句娘子大人,她已经丧失了全部理智。 显然,这就是萝涩要的效果。 * 一日收工,除了萝涩,所有人都累得捶腰捶腿,有气无力。 兜子跑去洗澡,萝涩将一日工钱算给东方询,笑着问他家住哪里,一会儿煮了夜宵给他送去一份。 东方询婉拒,说晚上还有读夜书,不宜吃太饱,不然犯困瞌睡,扫了读书的念头。 等萝涩送走了他,才来得及搭理在一边生闷气的梁叔夜。 半抱着手臂,她踱步过去,忍着笑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头: “牡丹花,要拆伙挪盆不?现下还来得及哦” 梁叔夜偏首,斜睨了她一眼,脸色很臭,像是回忆到什么神容痛苦,哑声道: “你知道我今日对着多少个女人叫娘子么?你知道她们中有些大婶看我的眼神么……” 不由抖了抖,他环住了自己的胳膊。 “哈哈哈哈哈” 萝涩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嘲笑,惹得梁叔夜起了要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扯进自己怀里,偏头凑下,就想狠狠对着她薄唇咬下,叫她敢这样戏弄他,还敢这样嘲笑他! 可当鼻尖相触,彼此鼻息萦绕之时,他竟生生止住了,脑子一片凌乱:他、他这是在干嘛? 萝涩也吓了一大跳,浑身僵硬着,万没有想到会到了如此情景。 那日林丛一瞬轻触,两人就像从未发生一般心照不宣的绝口不提,都觉得是一次凑巧的意外罢了。 既是意外,她何必矫情?他又何须再提,可今日情愫滋生,鼻息交缠,似乎一人再进一步,便能破开一层情纸,要么浓情蜜意,要不尴尬疏离。 显然,梁叔夜并不敢轻举妄动。 可就这么分开会不会太过尴尬?要不,就亲一下?亲一下就分开,然后想个完美的措辞? 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梁叔夜狠了狠心,一手提起萝涩的下颚,对着她的薄唇,便贴了上去—— 萝涩见他眸中闪过一道狠色,便先下手为强,不等他吻到,已上了牙口,一口咬上他的! 一股血腥气漫开,两人迅速分开,隔着跳开差不多有半丈远。 唇色殷红,糜迤风情,萝涩眼神躲闪,一颗心如小鹿乱撞,她恨声道: “你敢调戏老板娘,扣你一月工钱” 说罢,头也不回地提着裙摆,噔噔噔跑上楼去。 独留梁叔夜一人呆立在楼下,捂着刺痛的唇,舔过她留下的印记。 031 邻家秀才 松风茶斋 零食铺子生意兴旺,晨起门口的队伍便排得老长,夸张的时候能从铺子门口,一路排到南头大街的街尾。 鉴于梁终南的不靠谱性,萝涩另招了两个颜好条顺的后备军,几个伙计轮番上工。 虽然梁叔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话说回来,总是他在的那几日,铺子里生意更为红火些。 天春渐暖,外头柳枝抽了嫩芽,黄鹂跃翠柳之上,春意浮动。 晨起洗漱,萝涩启开妆台边的窗户通风,她一面倚着窗阑,拿篦梳顺着长发,一面听着外头低沉浑厚的读书声儿。 听隔壁邻居读书,现下成了她每日起床的闹钟,只要书声起,她便知晨曦已明。 她的邻居是松风茶斋的东家少爷,上次租铺子的时候,听说他把老宅子卖了,搬到茶楼的阁楼上住。 与萝涩只有一墙之隔,只是他从不开窗,只能透着东窗纸看见他伏案读书的身影。 一阵春风拂过,吹皱了他的窗纸,似有感而发,他开口诵了半首诗——异乡物态与人殊 萝涩见他迟迟未续,便轻声念道: “唯有东风旧相识……” “哗”得一声,他推开了窗子,两人不防面面相觑,眸光相对。 萝涩手一松,掌心的篦梳掉落而下,在地上砸成了两截。 她抬眼看去,那男子身穿青布长衣,头戴介帻,手里捧着一卷书,文质彬彬;男子则见萝涩墨发如瀑,巧笑倩兮,一双眸子灵动熠熠,似酝了三分酒意,一望便有醉意。 倒还是他先拘礼作揖,低声道:“唐突姑娘了” 萝涩不知如何还礼,便作罢了,学个武夫抱拳道: “我叫萝涩,是你的租客,你可是房东少爷?” “姑娘唤我江州就是,当不起少爷二字” 他虽是个儒雅书生,但给萝涩的感觉却不简单,和那东方询就大不一样。同样是落魄书生,东方询有种寒酸之感,眸中除了圣贤大纛,也有被生活所迫后的妥协。 而这个江州长衫而立,却龙章凤姿,气质难掩,他眸中似古井深潭,不见丝毫涟漪。 初次见面,两人不过寒暄问候一番,萝涩请他有空来吃饭,他礼貌应答,不逾分毫。 话别关窗后,他继续伏案,她也有事儿要忙。 直至正午饭口,外头熙熙攘攘,兜子跑进来对萝涩道: “姐,有人去隔壁的茶馆找茬哩,说他们家的伙计借了一笔印子钱,现在还不上,要收了茶馆的地契,赶人离开呢” “伙计?是那个毛豆么?” 兜子点点头,担心道:“姐,他们收回茶馆,会不会连着咱们铺子一起收回啊” 萝涩颦眉一蹙,她拉上兜子,沉声道: “走,咱们去看看” * 茶馆生意惨淡,现在正是饭口时分,更加没什么人喝茶。 堂中毛豆哆嗦跪在正中间,哭哭啼啼的解释,想要撇清自己的东家少爷: “这是我自作主张,我家少爷不知道,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上,你们不要为难我家少爷!”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江州一人,为首的地痞顾忌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并不敢太过嚣张,只是拔着声儿道: “江少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家茶馆的伙计,在我家奶奶主子地方,借了一笔银子,算上利息,现下是一百两整,你要么还上,要么拿这茶馆来抵,咱敬您是个读书人,讲道理,不动粗” 萝涩跨了门坎儿进去,泠泠道:“谁借得谁还,这才是讲道理” 地痞扫了一眼萝涩,不耐烦道: “你又是谁,凭啥来管咱这儿的闲事儿” 萝涩继而道:“江少爷租了铺子给我,我是交了半年整的房钱的,你就这么要拿地契走,那我咋办?” 地痞大手一挥儿: “你爱咋咋办,与我何干,我只要他还上钱来” 朝他一吐舌,萝涩转而问向江州:“江公子,你可有现钱还上?” 他摇了摇头,神色倒也不窘迫。 他知毛豆为何借这笔银子,也是为了他心中一份执念:明知这茶馆生意难继,勉强开下去日日都在亏钱,却还是为了他继续撑着,腊月要还年账,走投无路之下,才借了这笔印子钱。 “毛豆,你啥时候问他借的,借时是多少,那时可有说利息多少?” “年前借了二十两,年后又是三十两,当时说每月还息一两半,不知怎得,竟变了一百两这么多” “呸” 地痞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上书借银八十两,二月还账一百两,若还不上,就拿茶馆的房契来抵,还有偌大的一个手指印。 “你、你!”毛豆气得发抖,指控道:“那日你请我澡堂子泡澡,又拿酒灌我,叫热气一冲,我就神志不清了,我一点不记得我有摁过这个手印!” “哈,白字黑字在这里,即便是上衙门,我也是不怕的!”啪得将借据拍在桌上,地痞得意洋洋。 毛豆懊悔恨意更甚,趁着地痞不注意,一头撞向他的肚子,想抢了桌上的借据吃进嘴里。 可那地痞生得铁塔一座,他这一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地痞反手钳制了他,将他半张脸压在桌案上,口出污秽碎语,肆意辱骂。 “慢着——” 萝涩方才一直盯着那借据看,倒是看出了些古怪,她歪着头,拾起借据细看了一圈,与毛豆道: “毛豆,把鞋子脱了” “啊?” 虽然不明所以,他从地痞手里挣扎出来,先是看了一眼江州,见自家少爷默许地点了点头,便老实的脱掉鞋子。 将他按到凳子上,萝涩翻找了一罐朱砂印泥,按了一个毛豆的脚拇指印出来。 她与借据上的一对比,不由噗嗤笑了,把借据丢在痞子怀里,乐道: “你去衙门告去吧,用脚拇指按的若也算凭证,那我无话可说” “啥!脚拇指?” 忙捡起借据凑头一眼,我的乖乖,是一模一样的啊! 地痞这下彻底懵逼了,那日他自己也喝得直钻池子底,难道真昏了头,拿他脚趾头按了印? 毛豆破涕为笑,对着自己的脚拇指亲了老大一口。 “妈拉个巴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没有借据,闹到大老爷跟前,也能赖了不成?” 地痞扯烂了借据,开始耍狠弄强,他用手指点了点人,仰头竖脑的看着江家少爷。 萝涩实不愿意沾染官司,遑论现在这里是童州城,那霍秃子还当着童州知府呢,虽然这几日他倒没想着半夜再来谋杀她,怕也是因着梁叔夜搬到了她对面,对他有些顾忌吧。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主动招惹。 刚要开口,江州先她一步开口: “钱借了多少就还多少,利息也按每月一两半贴给你,只是茶馆不会给你,你走吧” “你说还,那你倒是说个期限啊!遥遥无期,你叫老子怎么信你!”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五十两借银,外加五两利息,双手奉上” 地痞打心里瞧不上这个读书人,他若真会经商之道,茶馆早生意兴隆了,用得着伙计去借钱还债么? “哼,别说得好听,到时候还不上呢?” “我拿茶馆来抵” 毛豆看了看自家“口出狂言”的少爷,目瞪口呆;萝涩闻言也颇为意外,面色惊诧。 江州淡然一笑,望进萝涩的眼底,成竹在胸: “一番成败,就全指望姑娘你的了” “啊?” 萝涩眨巴眨巴眼儿,她怎么又把自己套进局儿了? * 等地痞走了,反正这会子也没客人会来,毛豆给铺子上了门板,今日就这么关门歇下了。 泡了一壶碧螺春,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 萝涩看着江州惬怀的模样,不由长吁短叹,内心挣扎:怎么早没看出这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主儿? 想必他早就了解过她,也看到了“娘子大人”零食铺的一干创意点子。 那今天早上他还一副寒门书生,百无一用的样子,原来早将她惦记上了? 江州不明她内心腹诽,只优哉游哉地叩着茶盖钟,拨开茶叶沫子,呷了一口烫茶: “姑娘是交足了半年的租金?还押了三月?足九两银,你知我现在是没有的” “……” 萝涩闷声喝了一口茶,感觉上了贼船。 “其实以姑娘的本事,九两银并不算什么,可惜是铺子才开业大吉,生意兴隆,蓦地换了地儿,未免辜负了前期的一番心血” “我懂公子的意思了,只是你知我是商人,那我便敞开说些铜臭味的话,你可别嫌我臭不可闻” 茶水萦在舌尖,压下一丝苦味,余留甘冽,他轻笑道:“姑娘请讲” “帮你出谋划策,让茶馆再现兴盛这不难,我有许多可行的法子,只是与我有何好处?总不会只叫我保住了铺子,暂时不会叫人赶出去吧?” 搁下茶碗,他交叠着手,眸色清亮,低沉的嗓音徐徐进图,开出了他的底价: “我与你一半的分利,日后盈利你拿五成走,即便三月后你我失败,我将这茶馆抵给别人,也绝不止五十两,姑娘的铺子我会替你保下,你没有后顾之忧” “那、那你为何……” 萝涩还没说完,江州便悠然开口: “因为江某愿意相信姑娘” 他相信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032 江湖侠义 茶馆说书 梁叔夜早早搬进了萝涩的对门,那一进精致四合院里。 此番,他只带了桑柏一人,小厮丫鬟都扔在桃花渡里,一个没让跟着伺候。 刚好,零食铺子后院不得灶房,烧些菜只能起炭炉子,很是麻烦,萝涩只好借他厨房煮菜,渐渐得,两人也养成了一道吃饭的习惯。 今儿吃涮菜锅子,配菜是早先准备下的,倒不费什么功夫。除了梁叔夜,萝涩还邀请了江州、毛豆和东方询过来,加上桑柏兜子一共七个人。 比起东方询战战兢兢,江州就显得坦然多了,他进门与梁叔夜寒暄作揖,招呼过后便撩袍落了座儿。 梁叔夜老大不高兴,心想:同这俩酸秀才吃一个涮锅能有什么劲儿? 等萝涩坐下后,方才开席,她清了清嗓子,笑道: “这顿儿算是我请各位吃的开工饭,江州日后也入伙了,算是半个东家,大家要对他客气一些噢” 东方询点头,客气喊了一声:“江少爷” 兜子乖巧,替他拌好了酱料,稚声道:“江州哥哥!” 江州拍着兜子的肩,笑意温浅,并与东方询说道: “你我同窗读书,再莫提少爷二字” 梁叔夜自是不会理他,自顾自下肉烫涮,扭头问萝涩去: “他入伙就算东家?那我也入伙,你叫他上柜面儿与女人们结账去!” “别介,您那盛世美貌谁人敢替?这不是伙计和东家的区别,这重担只你能担,我可是万万缺不得你的呢” 萝涩眨巴眼儿,哄着他面上高兴了,他才欣然作罢,顺带看江州也顺眼些了。 动筷吃饭,小酌助兴。 吃过半巡,萝涩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茶馆重整旗鼓,只有三个月的期限,我想了几个法子,说出来与你们参详” “莫不是又搞什么美男计?”梁叔夜暧昧一笑。 “庸俗!” “诶……不是我说,你” 梁叔夜还没说完,桑柏就拉了拉他袖子,站起身小声附耳道:“少爷,你说不过她的,少说话少丢人啊” 他一个脑栗子甩过去了,桑柏含着一包泪,委屈地坐下。 萝涩睨了梁叔夜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继续道: “茶馆无非茶香,氛围好,冷清的茶楼人也不爱来,自己瞎坐在那里品茶的,又那能有几个?所以越冷清生意越惨淡,要想生意起来,先得引人流?” “如何吸引人?”毛豆最是关心,便第一个提问道。 “自然要与众不同呗,你说茶馆平日里都靠什么吸引人?” “这是老调子,无非是说评书来招徕茶座儿,一日听完了,来日必定还要来,落下一段就心里难受!只是勾人的就那么几出,说得多了,大伙也都能背下了,生意好的茶馆,全靠名角儿挣脸捧场,为着听他那个调调儿,若真说为了哪出故事去的,现下还真少” 萝涩点点头,毛豆也算做了市场分析了,她继而道: “你也分析出来了,其实是没有新鲜故事,凭着咱们茶馆现下的生意,是请不起名角儿的,不如找个刚出师的来,我写故事给他” 江州看了看她,眼藏笑意,轻笑道:“你写?” “怎么,看不起乡下丫头啊?我先说两出你们听听?” 众人好奇,自然无不应允。 就这么,从饭桌上开始说起,说到了三更时分,茶水都添着四五趟了,才勉强将两出都说完了。 萝涩不懂评书,她只是像讲故事一般叙述,好在她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倒也能引人入胜,大伙儿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这头一出叫英雄传,后一出叫笑江湖,你们觉着可还行?” 灌下一口凉茶,她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这里剽窃了武侠大师的作品,她还是十分汗颜的。 梁叔夜眸色豁亮,心绪荡漾,不似往日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正经道: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这英雄传算是荡气回肠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立意甚好,不如就说这出吧” 江州不驳他,却也有自己的想法,缓缓开口: “世人推崇仁义大善,英雄传自然更胜一筹,只是我个人偏好笑江湖,善恶不殊途,世人谁无辜?是非在心,自在唯我” 萝涩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江州,便又去问东方和毛豆的意见。 东方询困得睡眼朦胧,只抱歉道:“故事虽好,却打打杀杀地,不及书生指点江山的风发意气,国家如何能靠武人?” 这话算是得罪了将门出身的梁叔夜,好在他此刻沉浸在武侠江湖中,并不在意。 毛豆听得热血沸腾,十分激动,他猛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 “好好,这出故事引人入胜,我敢说要是在茶馆里说起来,今日听得,明日一定会再来!管他英雄传也好,笑江湖也罢,但凡咱们将这‘江湖’的大旗立起来,便是松风茶斋头一家!” 萝涩见得大家认可,心里也很高兴: “我只是捡了大概说,其中详细,还得慢慢理出来,再请人写成话本子,加以润色措辞,像我这么干巴巴的讲念,怕是不成的” 萝涩看着江州,继续道: “这儿就你和东方两个读书人,他要上铺里当伙计,下工也得温书,这活儿可就交给江少爷您啦” 梁叔夜凑上去,拎着萝涩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儿似得,将她抓到跟前。 “诶诶、你等会儿,什么叫这里就他们两个读书人,你是嫌我没念过书,还是说我不识字儿?” 萝涩挣脱出来,回头瞪了他一眼,嘴上却讨好着: “我哪有这个意思,这不还没求到你嘛,你与江州各写一本,你写你的英雄传,他写他的笑江湖,都是妙笔生花,都是文采斐然呐!” 有竞争有对比,才会认真对待,梁叔夜自诩文武卓荦,万不会输给个酸秀才。 江州虽嘴上不言,可也跃跃欲试,一个寒门学子,一个权门子弟,喜好也更有偏重,与他比上一比,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儿? 如此,便落地咋坑,各自领了任务回去。 除了叔夜江州两人,需埋头将话本子赶写出来,毛豆还要去寻位才出师的年轻说书艺人,照着萝涩说的样子,要慷慨激昂,要样貌潇洒,要檀口一吐即见江湖。 至于萝涩,她还有其它的事要做呢。 * 春意盎然,茶楼如枯朽逢春,起死回生了。 松风茶斋正堂辟了一块高台出来,上摆长条桌案,醒目、钱板儿、小笸箩一应俱全。 有个年轻后生穿着一件素麻大褂儿,身姿潇洒,侠气逼人,从他口里讲出的故事,荡气回肠,情深义重。 这才讲到第三回,茶馆里已然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了。 萝涩来时,他正说到立马弯弓射双雕之处,喝彩声不绝于耳。 伫步细细听了两句,她不由感慨: 梁叔夜拿捏情义上的功夫,却是比她更胜一筹,她一介女流,还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不及真正将门儿郎撰写出来的江湖故事,那里头的侠肝义胆,是她笔力所不及的。 早场儿说的是英雄传,午场儿就轮到笑江湖了。 赶在饭口前过来,她也是为了帮茶馆多添个进项。 原先茶馆是不提供午饭的,最多有个兜售干果的,提着个大篮子,走上蹿下的吆喝。 现下她拟下了新规矩: 桌上摆着果盘,不管客人要不要,先摆着四盘干果,西瓜子、冬瓜条、芝麻糖、和玫瑰枣,都算一个客人水钱的价格,吃一盘算一盘。 另她还拟写了面点菜单,做成三面儿竖牌,立在桌案当中,客人打眼便能瞅见。 若是肚子饿了,抬手喊一声,就会有伙计端上来。 汤馄饨、三鲜面、汤油包子、水晶糕都是现成的,口味重的也有麻辣拌面儿、娘子大人辣零嘴出售。 这些点心精致也不贵,要是想再实惠一些,还能点茶馆当日的“盒饭” 这对于茶馆是个新鲜概念,以前没人听过,四四方方漆盒子,里头一荤两素,有时配着白米饭,有时也有白面饽饽。 总归十分便宜,日日都不同的菜色,极为方便,不必等,付了钱便可以拿走吃。 萝涩走到后院,见毛豆正搬着一摞盒饭往里头去。 毛豆见萝涩来了,笑得嘴巴快列到后脑勺去了,哈哈道: “往日老爷在时生意也没像今日这般好过,前几日说书积累下的客人,竟一个不落的全来了,这盒饭销路也好,比单点面食的多了许多” “昨日说书卡得地方好,今日肯定都想知道后续”卡得销魂,不追不行啊。 “诶,是,我还是听过一遍的人呢,倒也心里痒痒地,真想撇了手里活儿,就蹲在台下听书去呢” “说书的人也辛苦,你给多添些茶水钱罢” “诶,这我晓得的” 说起笑江湖,萝涩就得夸夸江州了,他虽然不及梁叔夜笔墨张扬,豪气冲天,但他很会拿捏人心,断文之处亦能显出本事来。故而为了笑江湖来的人,也是不少。 今日的盒饭是萝涩备下的,她只准备了二十份,不过现在看这架势,怕是要不够卖了。 “咯咯……咯咯” 萝涩闻声回头,见茶馆后头院墙上,养着一笼鸽子,细数数,数还不少,大约有个十几只。 “毛豆,这是信鸽吧?看着不像肉鸽啊” “对,是信鸽,是东家老爷在时养下的,那时茶馆会办诗文会,有些文人公子并不在童州久居,所以养下鸽子传信儿,现在闲下了,一只只都喂得胖,看起来像肉鸽……” “哈哈哈,白养着可不行” 萝涩走近些,拿草杆子逗了逗它们,心里倒是有了个主意—— 娘子大人零食铺生意这般好,日日门外排长队,有时会怨声载道,也常有口角争执,弄到后来她干脆定下了每日进铺的人数,过了号儿,只能明日请早了。 如果有了这些鸽子,她岂不是可以扩大销售面儿,慢慢将外卖发展起来了? 033 码头食堂 霍良找茬 夜深上板,铺子歇下了。 兜子和东方询帮着打扫卫生,归整货架,将卖出去的零食都补上,萝涩则在柜面上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 除去成本,现在账面上已有三十两利润了,加上三娘素面摊的分红、供应给二荤铺辣菜的提成,总有个毛四十两银。 现在已进四月,离她回去的时间还剩下半年,这半年她得挣足两百两银子,才能和穿越公司兑换四十万人民币。 还有萝涩读书的钱、娶媳妇的钱、买宅子的钱,足足得攒下三四百两才成。 光靠现在的零食铺和未来茶馆的分红,还远远不够,她还得想些其他的法子来。 一番搜肠刮肚下,萝涩觉得用鸽子传递信息,来组建一个外卖队是一个不错的注意。 她托东方询去问问牙行,有没有愿意长期跑腿的老实力巴,要熟悉童州城,要肯吃苦实诚些的。 “咚咚”敲门声起,兜子去应门。 萝涩抬头,见毛豆搬着五六盒未卖完的盒饭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个婆子,头上缠着方巾,提着一篮子鸡蛋,笑吟吟的。 “娘,你怎么来了?”东方询放下扫帚,赶紧去将婆子迎了进来。 “我与大婶在街口碰上的,正问着零食铺怎么走呢,我就带她一并过来了,竟是东方兄弟的娘亲,婶子好婶子好,我本就想着您好生面善呢,原是自家亲人呐” 毛豆搁下盒饭,迎来送往,口舌涂蜜他已成了习惯,一番话逗得婆子眉开眼笑的。 转头跟萝涩结算今日的钱,又定了明日的盒数,毛豆就离开了。 萝涩锁了柜,请婶子娘进来,笑道: “小铺子招呼不周,竟连个坐位都没有,东方,给你娘倒碗茶来” “哎哟不必啦,不折腾他,这一日日站也怪辛苦的,哎,谁叫老婆我没本事,他爹走得又,没钱供他念书,还要他自己辛苦……” 东方娘见儿子消瘦,心疼地不行。 本来东方询这卖头脸的工作她是不肯的,可一来萝涩给的价高,二来过了年,书红的人少了,再去城隍庙摆摊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别的重活他也干不了,想来还是萝涩这里的最合适。 萝涩笑笑,等她自述来意,心道:莫不是只为巡查一下儿子的办公场所,再探探东家老板有没有虐待他? 东方娘把鸡蛋篮子塞给了萝涩,委婉道: “我听我孩儿说,姑娘想请力巴跑腿送东西,说是……哦,说是叫外卖队的,不知能不能收我一个,我对童州城门户,那是熟悉的很呐!” 萝涩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东方询,见他低垂着眉眼,红臊脸,显然在家老子娘已经招呼过了,他虽不好意思,但是从不违逆亲娘的意思。 “婶子,这是辛苦活啊,您别瞧着我出价高,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您想,这鸽子一到,你就得带着客人点的东西去认门,城东城南的全靠一双腿,您哪吃得消?” “我走得慢些,那我每日少接几单,你那工钱也看着少给,多少是份活呀” 东方娘一看萝涩不肯,心里有些打鼓。 萝涩瞥见她的一双手,叫皂荚水泡得粗糙不堪,想必往日也替富贵家洗衣服挣钱,又或者上餐馆洗盘子,都是些辛苦活儿。可能为着自己开出的工钱,即便是跑腿活,也想试上一试。 “婶子,您心思我明白,只是这活真不适合你,闪了腰累垮了身子,最是划不来,您若真却个攒钱的活儿,我想想——” 她眼风过处,扫到了那几盒盒饭,便有了主意,忙道: “我供给茶馆的盒饭,每日不一定能尽数卖完,卖不完的丢了也是浪费,不如你拿着上童州码头处去卖,价格再便宜点,吃得都是码头干活的汉子,五六个钱能吃上一荤两素,谁能有不乐意的?” 顿了顿,萝涩看着东方娘笑道:“也是辛苦钱,不知婶子愿不愿意?” 这还有啥好说的,东方娘都快高兴疯了,猛不迭应下: “诶诶,好好!愿意!” 萝涩也不傻,不能白给她,便道:“这盒饭毕竟是冷的,只是图个方便,拿了就能吃,除了盒饭,你再推个太平车去,上头架着五六个炭火炉,热着锅子里的菜,有荤也有素,来人买,你只按勺卖” 萝涩顿了顿继续道: “比如,一勺荤两文钱,一勺素一文钱,到时候我给你几个装菜的漆隔盘子来,他们吃完便还回来,你就着空洗了再用……这些买卖你抽两成去,剩余的每晚与我结算,可好?” 东方娘细一想,其实也是一桩大好事,东家投钱叫她做饭口生意,还有利抽,卖的多拿的多,比起跑腿活来,这个好上太多了! “姑娘真是聪明啊,大商人说说挣钱,却没有一个肯顾上码头生意的,力巴只能干啃着馒头,谁不想吃上一口热饭喏!” 点点头,萝涩也心里高兴,这又支出去一项——和食堂打饭模式差不多,方便实惠,目标受众人群又是码头的工人,自然不会愁生意惨淡。 “我替你去跟码头的牛长庚说一声,叫他领着人先来试试,吃着好,有了口碑,你自然是不愁的” “诶诶,好,谢谢东家姑娘,谢谢你啊!” 说罢竟然磕头要跪,倒是把萝涩吓了一大跳,忙把人搀扶起来:“东方,你跟你娘先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剩下的活我自己来” 东方询感激地点点头,辞别萝涩,他扶着老娘慢慢踱步回去。 月中天,路上清冷,东方娘感叹了一路,也在他耳边念叨了一路: “儿啊,这姑娘是个厉害人,能挣钱喏,你看她那铺子生意好得,点子也多,你得好好亲近她……最好,把她娶来当媳妇,那你日后赶考的钱还愁个屁” “你别闷声不吭,读书要读,老婆也要娶,娘看这姑娘生得也白净,只是原是个农家丫头,身份贱了些” “哎哟,不管怎么样,只要能给你挣钱,娘都认下” …… 絮絮叨叨一路,东方询唯诺敷衍,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 过了几日,萝涩闲下,先去茶馆听了会儿书,赶上毛豆余下有盒饭,便打算给东方娘带去码头。 一路晃荡到码头,碰见南上粮船卸粮,码头热火朝天,人声喧阗。 正是饭口时分,萝涩打眼望去,东方娘的饭车十分惹眼。一群糙汉子排着队,一面笑谈着,一面张望今日的菜色。 牛长庚见萝涩来了,从长队伍里跑了出来,一路到她跟前,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憨笑道: “你咋来了,这里乱糟糟的,正卸粮呢” “我来看看饭摊子,吃着可还好?”将盒饭打开一盒,让他先吃起来。 “好、好,我头一个带兄弟们去吃,从前哪有什么热菜饭,有口馒头饼子混个肚饱就成,没人愿意做咱们这些力巴的生意的” 牛长庚捧着盒饭,寻了一处干净地,先掸了掸灰才让萝涩坐下,他确实饿坏了,捧着就吃。 “看不上小钱,自然也挣不得什么大钱,积少成多,这道理还不浅显?” 见萝涩的笑颜,牛长庚就分外开心,他嘴里嚼着饭不住点头,笑着应道: “是,手头紧就点个素菜馒头,不过两文,宽裕了咱就叫个荤菜吃,盒饭一荤两素也就三文钱,冷饭咋得,多得是人抢呢” “你们若真吃着好,也可以存钱包饭呐,打个比方,你们许多人凑一笔钱,比如是一百文,这一百文交了,我送你二十文,你们每日结伴去吃,就在这钱里扣着,吃完了再充呗,岂不是比你一日日单付划算的多?” 牛长庚愣了愣,看着萝涩道: “萝涩,你真有法子挣钱呐,这一道道的,我都想不到” 萝涩嘿嘿一笑:“码头的生意,全靠你介绍啦” “好,就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 另扒了几口,一盒饭便吃了个干净,牛长庚手里还有活儿,只道: “看天像是快要落雨了,得抓进把粮米背进仓库去,我去干活啦” “恩,去吧” 牛长庚跑着去粮船上,萝涩看着一袋袋粮米驮着出了码头,存在临时存粮的米仓里。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几艘粮船便都空仓了,掉头往外头的泊口开去。 就在此时,咣咣锣鼓声由远及近,是官府的仪仗队伍。 轿夫抬着一顶官轿到了码头。 萝涩皱着眉头望去,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霍秃子官袍得体,仪容整洁地从轿子里下来,他没空搭理萝涩,只是小跑着到岸边,对着粮船道: “开走开走,立即开走,本官有重要的客人要迎,别挡在码头上” 牛长庚算力巴的领头,他抹了抹汗,率先下来参见知府老爷,磕头道: “草民见过大老爷,老爷容禀,这是最后一船粮了,天快要落雨,不早点搬下来就坏事了,草民加快速度,马上就搬好开船……” “粮船是要紧的,本官也体恤你们,只是这客人打京城来,你们碍眼挡着,本官也吃罪不起,快快让开,有这说话的功夫,早把船开走了” 霍秃子显得很急躁,把往日装腔作势的官腔儿都抛忘了,指挥着手下衙役去解锚,全然不顾踏板是不是还有人—— 绳索一松,船往后退了几丈远。 踏板抽离了,上头的人一时不防备,纷纷掉落水中,还有个直接砸在岸头石板上,头破血流! 牛长庚豁得站了起来,对着霍秃子怒目而视:“知府大人,您这是做甚么?” “怎得,你还想抗命?我认得你小子,要不是今儿本官有要事在身,非弄死你不可” 霍秃子当时带人抢了萝涩家时,这小子也在,他挥着竿子打衙役,最后叫给逮进了牢房。 见头儿要吃亏,码头上的汉子都站起了起来,围在他身后,不服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反了!反了!” 霍秃子怒骂一声,指挥手里衙差,哆嗦着手指: “给我把船砸了,马上,砸!” 034 码头械斗 神秘来客 “有我在,不许你们砸船!” 牛长庚手臂一展,挡在了衙差们跟前,大有一副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跟你拼命的架势。 围在他身后的弟兄们,热血上涌,纷纷抄了起竹竿木棍在手,大声呵叫着,为其助威。 衙差们一时进退两难,畏葸不前。 “哎哟,长庚诶,这是做啥子!” 码头管事闻事儿,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他见码头这帮糙汉子,还敢跟官府干仗,简直急得汗也下来了,他一巴掌拍在长庚脑门,继续骂道: “命也不要了?” 萝涩见情势,也跟着跑上去,她挡着脸尽量不叫霍秃子看见,只在长庚得后面,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 “别莽撞,现下是爽了,回头一个个丢了活儿,你替他们养老婆孩子呢?” 牛长庚抿着嘴黑着脸不说话。 “牛哥,怕啥子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今儿干翻一个知府,蹲牢房咱也值了!” “对,就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砸了船,谁来赔漕帮,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不能叫他砸船,拼了!” …… 码头管事气得脸色漆黑,他夺过牛长庚手里的长杆子,立再高处大声吼道: “别急赤白脸的逞英雄,想想老炕头的婆孩子,哪个给你工钱糊口!啊!还不听了大老爷的话,把船砸啦!” “去你奶奶的腿儿!” 有人朝着那码头管事丢了块石头,当即把他砸破了脑瓜子,他们不敢拿知府老爷开涮,可这个小小管事也敢站出头来?平日里欺压便罢,今日还不拿力巴当个人,不砸他砸谁。 斗殴轰然爆发,力巴们喊打喊杀地涌向府衙差役,挥着老拳头就和人干架。 没上头下命,衙差只能拿刀鞘跟力巴硬抗,这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碰上硬拳头的力巴就吃亏,不少衙差被扑在地上,挨了好一顿胖揍。 事情已然不可收拾,平日力巴们被欺压得多了,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今天借机释放出来,一竿而起都成了暴民。 而真正为牛长庚考虑的兄弟,虽怒不可遏,但还是不敢第一个动手给他惹祸。 倒是那些平时不动声色,刚才也不敢第一个出头的,现下开始乘乱打劫了! 他们又是打人又是抢粮,抢了便跑,反正带头有牛长庚顶包,肆意妄为,更是没得说的。 霍秃子眸色阴冷,咬着牙,一挥手,怒道: “平叛作乱者,杀!” 有了官府命令,官差纷纷抽出了大刀,朝着赤手空拳的力巴汉子砍去,一时间码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萝涩被牛长庚护在身后,一面对峙着,一面趁机往后退去。 “牛大哥,你得帮着官府!不然你就成了叛乱头子哩,那是要杀头的!” 她拼命拉着牛长庚的袖子,嘶声力竭,喊得嗓子都哑了。 “我说了他们不听呐!” 牛长庚显然比萝涩更着急,若再由着他们打下去,别说他人头不保,就是跟着他吃饭的一干弟兄,也难逃连坐问罪,牢底坐穿。 “牛大哥,你得先制出一个人,你且瞅着现下大伙跟着谁呢?” 萝涩看了一圈儿,伸手点了站在高处不断打口号,要兄弟往前冲杀的毛汉子,大声道: “他!他是谁?” 牛长庚定睛一看,皱眉道:“王麻子,平日里假仗义,真小人!这会子得劲儿,把兄弟往火坑里推” “对就是他,你要想办法治住他,杀一儆百,把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也做个样子给官府看呐” “好,我去了,你藏在这里小心些!” 牛长庚杀回斗殴人群,见一个拦一个。 他会夺下官差手里的刀,也会反身一拳将力巴打倒在地上,他吼得青筋爆起,有人听,有人不屑,好赖拦下了不少与他关系亲近的弟兄。 “牛长庚,你个官府的走狗,方才不叫砸船的也是你,现在舔着人屁股沟子的也是你,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王麻子站在高处,避得远远的,他身上毫发无损,只是一味煽动气氛,怂恿斗械。 牛长庚提着刀就往他跟前走去,一把揪住了他,怒骂道: “我护船我反抗,都是为了咱们码头一干兄弟,我问心无愧!” 王麻子拼命反抗,与牛长庚当场扭打在一起,嘴里嚷得大声: “好啊,你为了咱弟兄,你就上去把狗官的人头斩下来啊,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怂包软蛋!” 牛长庚面色铁青,他一拳砸了王麻子面门,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卯足了劲儿往人群吼去: “停手,都停手!” 众人抬首一看,惊恐不已,纷纷住了手,他们往后退了一大步,四顾看去——不少力巴已经负了伤,满胳膊满脸都是血,痛得直抽搐,瘫坐在地上。 “知府老爷,今日这事我牛长庚一人承担,希望你能放过其他人” 霍秃子气得鼻子都歪了,这码头现下一片狼藉,他又远远看见一艘官家小船正收帆靠埠,他杀了牛长庚的心都有了。 “抓、抓走,把他抓走,快快,都给我上边上躲起来,别出来给我丢人” 衙差们扑上去,将牛长庚锁和围在他身边的力巴都抓了走,剩下的人的狂热已经消退,后怕让他们畏惧,纷纷撒丫子就跑,生怕被抓去大牢。 …… “霍大人,这知府位置屁股都没坐热呢,又开始唱大戏了?” 小船靠上码头,从里面走出个红唇齿白的年轻相公,锦衣华服,玉带皂靴,颇有几分华风。 “哟,檀先生您到啦” 霍秃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麻溜上前给他抱拳作礼。 年轻相公还了一揖,浅笑道:“在下不过门客,尚无功名在身,霍大人即为知府,这礼在下受不起,烦请快快引路,你我将正事办了要紧” “是是,这就为先生清道,来啊——还不将这些糙力巴锁走!” “慢着——霍大人,在下此番来不易惊动朝野,也是为了公主的私事而来,你这番接驾才闹出的械斗,要如何凭写刑典案文?不如放了吧,以免日后麻烦” 霍秃子没有不应的,连声称是,挥了挥手,就将牛长庚等人都放了,只是狠声道: “都滚出码头去,谁再敢来吃这碗饭,别怪我秋后算账!” 说罢,为了年轻相公引着路,两人上了轿子,匆匆往知府府衙而去。 …… 天才开始落雨,势如磅礴,冲刷着码头上的淋漓鲜血,也彻头彻尾浇灭了力巴们心头里的火气。 那一船白面粮终还是废了,码头管事捂着头上的血,走到长庚跟前,无奈一叹: “长庚啊,我知你是个好的,但……这里留不下你们了,你们走罢!” 牛长庚心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只是他可置之生死,却不能不管弟兄,便道: “阿叔,我走,可不可以留下他们?牛黑子下月媳妇就要生了,他,他老娘病着,还有他,也要娶媳妇,少不得这一口饭吃” “我咋个留?你们能保下一条命来,算是老天来了眼啦,那狗官一门心思在献殷勤,没空惩处你们,若依着他睚眦必较的个性,哪里有现在的松快,不进牢房里剥下层皮来?” “阿叔,可兄弟们都是靠力气吃饭的,除了码头,咱们还能去哪里,家里都没个地了,但凡能在土里刨食吃,谁来做力巴?” 牛长庚锲而不舍,真心恳求能将这几个兄弟留下来。 码头管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沉默着不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也无能为力。 兄弟们各个眼眶红着,嚷着:“不留,你上哪我们就上哪,哪里挣不到一口饭吃” “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先把工钱结给俺们,俺们不愁吃饭,再去找活干,哪里有活不下去的道理?” 码头管事闻言,笑他天真,摆了摆手,拉长了音道: “闹什么?这船白面的赔价儿,就要从你们这几月压着的工钱里扣!少了我也不问你们补,咱们就此拆伙分锅,各自奔各自的营生去吧!” 说罢,拍了怕牛长庚的肩,逆着雨丝,转身就往码头仓库里走去。 一听这话儿,凭谁都没有叫嚣的力气了,想着日后生活的进项,不少人皱巴着脸,喉头哽咽,只是好在大雨刷着脸面儿,叫人分辨不出泪来。 萝涩从躲处走了出来,她看着牛长庚落寞无助的背影,又扫了这帮子大男人一眼,长叹一声: “保住性命就是幸事,至于吃饭的问题……走吧,上我那去细细说吧” * 将人领回了铺子后院,又从茶馆借了不少长凳过来,萝涩数了数,算上牛长庚在内,一共八个力巴汉子。 有几个身上有刀伤的,她给上了金疮药又耐心包扎,有几个被打得淤了关节,也叫涂上了红花油。 另她还搅了热帕子,递给他们擦擦身上的雨水,最后煮了一大锅子姜汤,叫一人一碗地喝下,别惹出什么风寒来。 收拾一通,萝涩才从柜面上拿来一本簿子,拉了一把小凳子坐下,开口道: “你们同牛长庚交好,经此一事,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是长庚的朋友,那你们也是我的朋友” 她顿了顿,继续道: “我打算组建一个外卖跑腿队,比起你们往日的力气活儿会轻松不少,但是要求会更加严格,你们谁愿意加入?” 035 收留力巴 组建外卖 “外卖跑腿队?” 牛长庚知道外卖,也知道跑腿,这是这两个加一块儿就有点弄不太明白了。 “哦,姑娘的意思,是叫咱们给铺子的客人搭把手,一起扛打包的东西回家去。这个简单,我有时也去粮铺碰运气,有些大户采买,一时买多了拿不上,就雇我一块帮忙的” 萝涩摇了摇头,笑道:“那你一日能碰上几回?守株待兔,一月也没多少生意的” 牛长庚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不由挠了挠头,焦急问道: “那你是啥意思?我脑子笨,你不嚼碎了,我都弄不懂” “恩……我有一笼鸽子,你们开始的时候,只管将鸽子和菜单往大户人家里送去,跟他们说:要吃什么写了绑在鸽子腿上,让鸽子飞回来,然后我准备好他们要的,你们就负责跑腿送去,顺带把鸽子再带过去” “那、那我们又不是信鸽,咋知道往哪里送?” 萝涩答道:“当然会提醒客人点单的时候顺便把地址也写上,如果忘写了,我们也要有准备,鸽子我会在脖子上统一挂数字吊牌,你们送出去的时候,便要登记下,哪只鸽对应哪户人家,便不会弄错了” “噢噢,听明白哩!往日铺子里外卖堂食,都是亲自等着捎回去的,现下有了鸽子,便能足不出户就点上菜啦” 萝涩点点头:“对,就是这样的。等慢慢养起了这个习惯,不仅仅是为我的零食铺子送外卖,你们也可以把别家铺子的菜单送去,到时候信息汇总在我这里,你们去别家买了送去,那生意便铺开了” 力巴们脸上写着跃跃欲试,这活儿听起来倒是新鲜的很,就不知怎么算工钱。 只是看小姑娘年纪小小的,果真让她做了东家雇主,大男人的脸面也臊。 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犹豫,萝涩笑道: “我只负责入股,真正掌事的你们荐一个出来,我知你们工钱都叫管事扣下了,你们就当都入了股吧,日后做起来了,你们人人是元老” “掌事当然是长庚啊!可是姑娘,啥、啥叫入股啊?” “呃,就是分红的成数,十成利,我要占走五成,因为这主意是我的,前期也是我来投钱运营,你们掌事占一成,剩下的四成你们七个人再分。这是年底的分红,与平日里的工钱不耽误” 萝涩一条条解释给他们听,尽量用白话叫他们都明白理解。 “这、这俺们力巴,还能参分红啊!” 汉子们都十分惊喜,他们向来都是拿工钱的,背一袋算一袋,也就长庚这样的,才能每个月拿上固定的月钱,至于分红那更是东家之间才有的说头,他们想都不敢想呐! “做的好,挣了钱,自然有分红,我方才也说啦,以后的规模会越来越大,你们每个人都是头儿,都是元老,且要你们好好出力,好好干活呢” 萝涩看了一眼牛长庚,见他眸色惊喜,一瞬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也朝他笑了笑,继而道: “大概就是这样,刚开始,我每日开与你们二十文,三月涨一次,年底再有分红,你们可愿意留下?” “这天大的好事,俺们又不是愣木头,留!自然留!长庚,咱们留下吧!” 牛长庚对萝涩甚是感激,只是不善辞令,憋了半天,只憋红了脸,低头道: “萝涩妹子,不用你说,我一定好好带着他们,不给你添麻烦……谢、谢谢” “牛大哥你可别谢我太早,这外卖队我有许多规矩呢,若错了疏忽了,我不寻他们,第一个来寻你麻烦,到时候你就知道记恨我了” 听萝涩这么说,牛长庚有些紧张。 她摊开手里的小簿子——上头都是她整理的规章制度,密密麻麻总有二十多条。 着装、打扮、送餐的器具、送餐时间、问候用语这些都有详细规定,看起来十分繁琐,但是其实是很必要的,细节决定品外,可以让外卖队往正规、品牌上经营的。 萝涩要的不是单纯为“娘子大人”送外卖的游击队,她想要的是基于鸽子信息平台,慢慢建立起来的正规物流系统。 即便没有“娘子大人”的时候,它也可以平衡起买卖双方之间的桥梁,甚至去改变童州城的购买方式,如果成功,也能从餐饮上往其它别类发展。 牛长庚对萝涩信心满满,他叫她放心,只要她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一定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去落实。 萝涩点点头,感激一笑,温声道: “那好,咱们先从出勤、考核这块说起吧” * 一直说到晚间饭口,等听见力巴汉子们肚子饿得咕噜直叫后,萝涩才停下休息。 呷了一口凉茶润润嗓子,这简直比她说书还累,她站起身道: “我去茶馆拿些盒饭来,今日太晚,你们将就一下,来日我让长庚请你们吃开工饭呐” “够得够得,能吃饱就好,三大馒头加碟咸菜也够够的” 汉子们不挑,他们知晓码头的食堂饭摊子,据说也萝涩姑娘的主意,对她已是佩服万分,再不会因她年纪小、身材羸弱而轻视她哩。 让长庚再替他们捋一捋,萝涩先从院子里绕到茶馆里去。 同毛豆打好招呼,请他这就送十盒盒饭过去,她自己则噔噔噔上了阁楼,去找江州。 这个时辰,江州应该正伏案读书——只是她已知晓他了,他从不读正经书,都在看闲书。 所谓正经书,不过举业八股,四书五经,为了科举考试准备的书,闲书反之,经史词章、考据掌故都算闲书。 笃笃,萝涩敲了敲门:“江州?” “进来吧” 她推了门进去,见红泥炉上座着长嘴铜壶,咕噜噜冒着水泡,他左手边一盏香茗,右手执着一卷书,正眸中含笑地看着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能想着找我,我倒是也好奇,一介书生,且能帮上你什么?” “嘁,我哪有这么势利” “哦?那你是来寻我喝茶的?” 江州低着眉眼,嘴角噙着笑,提手与她斟了一碗茶。 萝涩敛着裙子坐下,捧着茶,笑意清浅: “我知读书人崇尚南风,园林是苏州的好,酒是绍兴花雕好,菜图一个苏脍南羹,那茶……自然也是南杭龙井最佳了” 童州算北方,讲究沏香片茶,比之绿茶,喝花茶的人更多一些。 但是因为士林大多是南方人,走商也多是徽商越商,故而北方极慕南风。 江州算一个读书人,他就吃喝绿茶,还是一味铁观音,由他泡着,添了几分冷冽之气。 呷了一口茶,萝涩继续道: “我倒是有个主意,在茶馆偏隅角落里,用竹子辟一方清雅茶室来,请一位气质幽兰的女子表演茶艺” 江州眸色变化,喃喃道:“茶艺?” 咳了一声,萝涩嘿嘿一笑:“具体的茶艺步骤,我一会儿写下给你,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咱们一事儿换一事儿,公平的很” 嘴角边藏着笑,江州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份交换的礼太大,实在叫我心慌,怕是不能帮得上你” “不会不会,简单得很,只是让你帮我画些东西,写些大字罢啦”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搁下茶盏,江州来了兴致,他看着萝涩那双豁然发亮的眼眸,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与她同喜同悦。 萝涩搓了搓手,将下午码头一事说了,也将收编外卖队的想法,大概与江州说了说。 “其它都敲定了,不过我想弄的正规一点,要有自己的标识,所以麻烦你了” 江州走到书案跟前,用青玉镇纸压了生宣,提笔蘸了墨,抬首问她: “标识?你想我画个什么?” 萝涩很想说,能不能画一个女人,然后她相公单膝跪下,给她端茶送水? 算了,这种不容于世俗的东西,也就只能自己心里想想了。 江州看她安静的眉眼,不等她开口,径自提笔落寞,勾勒出一抹心中的倩影来。 画中女子青丝如墨,披垂下来,她身后站着一个男子,手中捏着篦梳,低眉含笑,替她梳头绾发。 萝涩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女人眉眼和自己有些相似,而这副打扮…… 似乎是第一次推窗,见到江州时的模样。 “咦,你画我做甚么?” “娘子大人,自然是你,不画你画谁?” 江州搁下笔,吹了吹,笑着将画纸递到了萝涩手中。 娘子大人……是我? 这话听着有歧义,只是她晓得他是读书人,总不能拿对付梁叔夜那套,啐他一口,骂一声“少占我便宜?” 她本来给铺子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占口头上的便宜,暧昧着暧昧着,顾客便多了。 于是乎,她只能笑着接过,倒了声谢,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仔细看了看画,虽是墨笔勾勒,可神韵丝毫不减,那男女恩爱氛围,也尽数让他给画了出来,正是萝涩想要的那种感觉。 “谢了,画得真是不错” “不必客气,我这里还等着姑娘你的茶艺之法” 许是怕她尴尬,江州把话题引回了茶楼上来,似乎方才真正只是一句歧义口误罢了。 如此,萝涩本就是坦荡之人,与其笑笑,便同案而坐了。 她提笔将茶艺的步骤一步步的写下来,把注意要点也说与他听。 这一番功夫,直到茶水凉透,她才向江州告辞,高高兴兴取走字画,往自家后院走去。 不想,出门撞见鬼! “萝涩……你一天跑哪里去了?你想饿死我?” 梁叔夜靠在院门边,月光清辉下,他的倒影颀长。 见人来了,他伸手一捞,将萝涩整个人揽了过来,他嗅着她鬓发上的香茗味,脸色难看。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跟他待一块干什么?” 036 大吃飞醋 为你绾发 (1更) 萝涩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冷月高挂,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染着一层薄薄的清辉。 “世子爷,你要搞清楚,现在才刚过饭口,不是深更半夜” 说罢就欲往回走,谁料被梁叔夜攥住了手腕。 萝涩扭头道:“就算是孤男寡女,别人也是以礼相待的,梁世子这是干什么?孤男寡女在你这里,成了干茶烈火了?” “你与他好声好气的,与我怎就这般泼辣刁蛮,像个……” “像什么?像乡野村妇?” 萝涩暗叹一声,掰开了他的手:“我本就是乡下丫头啊,也一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包括世子爷你的身份。” 梁叔夜眉心一蹙,望进萝涩冷静的眸色中,她的疏离让他无名火起。 明明,她可以对牛长庚那个愣头青温柔相对,可以和江州那个酸书生促膝喝茶,为什么对他梁叔夜就不行? 只因为他是镇国公的世子,富贵门第的纨绔公子哥? 可是他偏又拿她没有办法,便只能认栽。 偏过头去,他软了几分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去见谁我才懒得管,只是契约还在,你今天旷工一日,一顿饭都没有做,我这个雇主东家找你理论,你还凶巴巴的,你——” 萝涩见他开启了絮叨妈的模式,暗叹一声,低头认了句错儿: “好好,是我错了,我立马开灶煮饭,你想吃啥你说” “吃辣锅子”梁叔夜骑驴下坡。 “啊?现下都什么时辰了,这要吃到啥时候去啊,油腻腻的一身,你睡得着么?” 萝涩尝试建议他随意吃点,比如吃碗笋丁炸酱面儿,或者烙几个辣菜饼子吃? “这你不用管,我就要吃辣锅子,吃到三更半夜”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梁叔夜今儿算是跟这两个词儿杠上了。 “不过,笋丁炸酱面听起来也不错,也做一碗吧!” “梁叔夜!你大爷的!” * 到了梁叔夜的对门小院,桑柏正捧着臊子面,坐在台阶上神色痛苦,想吃却很是嫌弃。 见梁叔夜把小厨娘逮回来了,他不禁喜极而泣,把手里的面碗一砸,愤懑道: “什么难吃的破面条,老子不吃了,少爷,你总算把萝涩姑娘抓回来了,我都快饿死了,嘤嘤嘤” 萝涩头有点痛,什么时候她拖家带口,还要养活这两张嘴了?没了她做饭,竟然要饿出人命来了? “你饿你不晓得上街买些吃呀?” “吃惯了姑娘的手艺,吃别人家的就如同嚼蜡!宁愿饿死,我也同少爷一样,绝对不委屈自己的五脏庙!” 萝涩很是无奈,扭头看向梁叔夜,见他也煞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你,去准备食材去,你,跟我去厨房打下手!” 她认命地垂下脑袋,两手指了指,把桑柏派去擦桌调酱,把梁叔夜弄到厨房,帮给她烧柴生火。 关上了灶房门,她取来挂在门上的臂攀,想了想,又把袖子里的画纸拿了出来,小心放的远远的,免得沾染上油盐,污了它。 梁叔夜探头一看,甚是好奇,佯装无心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东西?” “logo,就是店招啦,我粮食铺子的招牌,以后送出去的外面,上面都要印着这个图案,久而久之,别人一见它,就知是我零食铺的东西了” 哦了一声,他两指一夹,抖落开了,只瞟了一眼,脸色就拉了下来。 “这是酸书生画的?” “恩,我觉得画得挺好,那起子姑娘见了,又要一番春心萌动了” 萝涩背着梁叔夜,将攀臂套在身上,将宽袖子缚了起来,露出一截光滑纤细的手臂来。 未曾发现梁叔夜的脸色,她径自夸赞着: “绾发是恰到好处的,画眉确实腻歪了一些,克若丝毫没有互动,那更没有意思” “绾发就绾发,把你画上去做甚么?还有这个男的,凭什么一副书生气,看起来瘦棱棱的,哪里好看?” “书生气?有么,我咋没发现哩?” 萝涩回头一眼,继而道:“书生也好,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嫁个如意郎君,将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丈夫金榜题名时,也给她封个诰命夫人当当” 嘿嘿一笑,她眉眼弯弯:“难不成画一个伙夫?力巴?还是舞刀弄剑的糙汉子?哪个女儿家喜欢” 一掌将画纸拍在桌上,梁叔夜的话儿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说舞刀弄剑的一定是糙汉子?” 萝涩这才发现气氛不对,疑怪不已,对他道: “我只随口一说,你急什么,好好,你是玉树临风,你是姿容清俊,可我也没见你大马金刀的,你到底会不会武,我也不确定呐” 梁叔夜像是吞了一口黄连进去,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到了最后,他大手一挥,决绝道: “不成,画谁也不能画个书生,我去拿笔来改了” 说罢,揣起画纸就要往外走去,萝涩连忙展臂,拦在灶房门上: “疯了么,不过一个店招而已,而且我才是东家,我觉得好就成了,你一个伙计指手画脚干啥” “你让开——” 梁叔夜把画纸高高举着,打定主意要去书房拿笔修改修改。 “梁叔夜!你多大了,幼稚不幼稚?兜子都比你听话,快还给我!” 萝涩也气急,她跳着去够他手里的画纸,只是她身量不够,第一次没够着。 多用了几分劲儿,她却没控制好自己的重心,整个人向梁叔夜扑去,重重将他压在灶房的门板上。 闷哼一声,梁叔夜怕她摔着,不由自主地揽上了她的腰,就这么虚虚掩掩地搂在怀里,他只觉温香软玉,心头一漾。 “萝涩,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手臂狠狠攥紧,梁叔夜将她锢在了自己怀中,幼稚?听话?她是嫌今日还不够惹火他么? “梁叔夜,你放手!” 萝涩双手撑着他火烫的胸膛,隔着衣料,她能感受他的力量和态度,只是这种散着暧昧的决绝,让她情不自禁的想逃。 握着她的臂膀,梁叔夜将两人换了一个位置,“咚”一声,把萝涩压在门板上。 发髻散了下来,青丝如瀑,遮住了她发红的脸颊。 梁叔夜喉头滑动,眸中情意汹涌。 这样子的萝涩,是他从未见过的,她此刻的样子与那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他不得不正视心中那份滔天的醋意,他是嫉妒那个酸书生的,嫉妒他曾经见过,能这样惟妙惟肖的诉诸笔上。 这份嫉妒,无论他怎么否认,无论为自己找多少借口,它都实实在在的存在,刺在他的心口,如鲠在喉。 得了吧,他就是喜欢上了她,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萝涩偏头垂眸,身子不住得发抖,她在害怕,怕梁叔夜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怕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他的这一份感情。 那么,日后要怎么继续相处? 好在,害怕的不止她一个人,梁叔夜因为更加在乎,所以更怕失去。 他别开熬得血红的眼睛,阖目良久,再次睁眼后,才已褪去了方才的一番情动,眸色暗沉,透着一丝隐忍的伤痛。 “梁叔夜……你”萝涩轻声启唇,声音竟有些喑哑。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别说了” “好……” “你头发散了,我替你绾起来吧” 手掌松了劲,放开了她,他扭身走开,走到了方桌跟前。 梁叔夜火热的气息离开了,周遭瞬间变得十分清冷,萝涩不由起了一身战栗,她看向他的背影,心绪难宁。 “没事儿,回去我自己弄吧,我给你先把面儿做了,桑柏也还等着吃呢” 萝涩抬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她指尖发冷,想让面上的嫣红快些褪下来。 “过来——” 梁叔夜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着,让她过去坐下。 现在万不敢再惹他,萝涩闷着声儿,噢了一声,乖乖走过去坐在了他边上。 梁叔夜从怀里掏出一把篦梳来,上头缠着一段红绒绳——萝涩认得,这是她前些日子从窗台上掉下去,砸坏的那把。 是被江州突然推窗吓了一跳的那个清晨,她以为早就没有了。 “我前几日捡到的,在市面上寻了一圈,买不到这个样式的,人都说这是土老帽的样式,现在没人再用了,我只能用红线给你缠好……” 萝涩低头抿住笑意,不服气小声道:“谁说土老帽的?” 梁叔夜跟着轻笑一声,顺着她的头发,拿篦梳轻轻梳着: “缠好了就不土了,世间只此一把,再无相似” “没想到,你还会为女人绾发?” 梁叔夜抿了抿薄唇,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声沉沉的: “小时候我为我姐绾过发,那时候随军出征,不能带伺候的丫鬟,后来她还是嫌麻烦,把头发都削去了” “她是个女将军?” “我爹从死人堆里杀出一等军功,封了公爵,身上都是旧伤,早就不能打仗了,现下驻守凉州的是我姐” 萝涩心下十分佩服这样的巾帼英雄,只是为何女子出征,即便老将军旧伤累累,家里还有梁叔夜啊? 怎么虎门之族,也能纵出纨绔少爷来? “好了——” 梁叔夜搁下篦梳,看着萝涩的单髻,思绪纷扬,似乎忆想起了金戈铁马中旧日往事。 灶房没有镜子,她走到水缸里照了照,手法不错,没有繁复的花头儿,只是很干净的发髻。 螓首微偏,萝涩看了看梁叔夜搁在桌上的画纸—— 因为争抢它变得皱巴巴的,可上面的人儿却越发鲜活动人起来,萝涩抚着头发,心道: 将那个绾发书生换成俊美的粉头将军,那也不错~ 037 又见穿越 杉菜附体 (2更) 情动抛忘在了昨日。 第二天,梁叔夜就像个没事人似得,该怎么黏着萝涩就怎么黏着。那她也不是个矫情的人,自然也就坦然处之了。 好不容易满足了他和桑柏的口腹之欲,她不肯叫梁叔夜闲着,给他指派了活儿——让他当个面试官,好好选出外卖跑腿队的员工来。 除了跟着牛长庚一道来的七个元老,她打算再招几个跑腿伙计。 把要求跟梁叔夜说了,要身体健壮、面相敦厚、家世清白,无不良嗜好的男人, 咳咳,最好,如果可以的话,选些长得好看的。 梁叔夜向她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嘲讽道: “之前你选娘子大人的伙计要俊俏的,那你还有个借口,说是为了招揽女人生意,现在外卖队也搞这套,说!还不是你自己的私欲!” 萝涩违心一笑:“我又不瞎,成天对着看,自然要选几个赏心悦目的” 梁叔夜一拍桌子,就要跟她理论起来。 “你看,你生得这般好看,虽然干活指望不上,但摆着看我也舒坦呀” 萝涩趁他发飙之前,赶紧哄上一句,成功地让他缓了脸色。 殷勤的给他搭了个桌案,奉上茶水点心,又支起遮阳的凉棚,让他好生舒服的坐下。 招人启示昨个就张贴出去了,大伙都听过零食铺逆天的火爆生意,故而面试的时间还没有到,已有不少人过来排队了。 梁叔夜撩袍坐下,端着茶碗呷了口热茶,勾了勾手: “上来几个我选选” 壮汉子一列排开,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几乎都有。莫名的,梁叔夜的选择困难症又犯病了。 他眉心一蹙,怎么都生得歪瓜裂枣的?太丑的,不行!太壮的,不行!太老的也不行! 这么下来,好像一个都选不上……算了,那放宽点标准重选好了。 就这么来回踱步,半个时辰了,他都选不出一个人。 萝涩扶额无奈一叹,打算自己来,叫他这么选下去,选到晚上也凑不齐一只手的人来。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听旋律,萝涩竟觉得很是熟悉。 抬眸看去,见不远处走来四个飘飘如仙的黄衫婢女,她们不断往天上撒着海棠花瓣,肩上抬着一只白纱围起来的辇轿,缓步而来。 萝涩惊地眼珠子要掉了,这特么是什么鬼? 更精彩的还在后面,那辇轿里坐着一位女子,打扮异类,露着肩膀锁骨,胸口透着隐隐的旖旎风光。 这一番造作,自然引得路人纷纷伫步看去,不少男人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女子似乎很享受被人注目的感觉,她撩开纱帐,开始吟起了诗曲——萝涩一听,好嘛,竟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她一边吟唱,一边下了辇轿,朝着梁叔夜缓缓走去,她赤着脚,脚踝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公子,你觉得下一句如何填词方不误?” 梁叔夜喉结滚动,犹豫了很久,才嚅嗫开口:“大姐、你要看看大夫吗?” 女子花容失色,紧张道:“公子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萝涩替梁叔夜接了话茬,后笑道:“三岁孩童就会背了,姑娘看来诗词学的不到家呀” 女子一脸惊色,她快速将萝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她青布罗裙,未施粉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怎么会!这诗,你们都会么!” “兜子,你来背首静夜思听听” 萝涩往铺子里招了招手,兜子放下手里的篮子跑了出来,仰头竖脑,把静夜思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这是她闲暇时教兜子记下的。 女子面如死灰,从腰间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狠狠撕成了碎末。 萝涩可以确定,这女子也是穿越来的。 原来穿越套餐不是打单机,居然是网游啊!除了她自己以外,还会有别的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她当时带了一包辣椒种子,买的种田套餐,看这女子,八成是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来撩汉子,买的应是纯恋爱套餐吧。 “我要应聘,你将我收了吧!”她丢了手里的碎书,眸光复杂地盯着梁叔夜不放。 “姑娘别闹了,这活儿累人,你若真缺钱,我与你一些,你快些走吧” 梁叔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觉得这人脑子不清楚,想打发她走人。 谁料,那女子突然怒上心头,她猛地蹿来,对着梁叔夜的脸狠狠甩下一巴掌,高傲的抬起了下巴,一副清冷不可侵犯的模样: “有钱就了不起?有钱就能践踏我的尊严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屈服的” 萝涩懵逼了,这是杉菜附体么?以为一巴掌后,这个男人会觉得好特殊,好心动,好想立刻爱上么? 可惜,梁叔夜注定当不成道明寺,他脸上像迸了瓷儿,怒气漫上瞳孔,他猛地一拍桌子,拉长了声:“桑——柏” “来了公子!” 桑柏摩拳擦掌,从他身后蹦了出来,他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头发,一串连环耳光甩了过去: “我家少爷不打女人,这种脏手的事,我就替他效劳了” 穿越女被打得惊叫连连,怀疑人生,她瘫软在地上,躲闪不及只能跪地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 桑柏打得累了,歇了歇,邀功似得抬头看着梁叔夜。 梁叔夜这会儿脸颊肿了起来,严重破坏了他的美貌,他杀了她的心都有了,颤巍巍伸着手指指着她: “打,给我继续打,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干什么?” 噗,萝涩要忍笑破功了,这整一出流星花园,台词对上了,怎么剧情有点诡异啊…… 最后,穿越女的三观碎尽,她顶着偌大的猪头脸儿,爬上了自己的坐辇。 丫鬟们怎么抬她来得,又怎么仙飘飘地抬她回去了。 被穿越女一闹,招人只有暂时搁置,萝涩请有意者傍晚边再过来,现下饭口时辰,叫着大伙都先回去吃饭去。 围观看热闹的人散了,她笑盈盈地瞥了梁叔夜一眼: “进来,我替你滚鸡蛋” 拉着梁叔夜在后院子里坐下,萝涩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用帕子搅了替他冷敷着。 另去灶房煮了两个白煮蛋来,剥下蛋壳,她敛裙坐在他身边,道: “把脸凑过来” “干嘛,你拿鸡蛋做甚么?”梁叔夜眉一挑,觉得十分不靠谱。 “替你消肿啊,哎呀,别动!” 听萝涩拔了声儿,梁叔夜口里嘟囔着,身板僵直,倒也不乱晃动了。 用掌心搓着滚烫的蛋,她叮嘱道:“这法子很是有用,不过不能立即用,得先冷敷一阵,不然是越滚越肿的” 梁叔夜烫的龇牙咧嘴,听她这话,不禁嗤笑一声,眸色带狠: “你当谁敢时不时给我吃耳刮子?那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看她该看大夫了” 萝涩心里其实也好奇,不由笑问道: “诶,你身为镇国公世子,簪缨氏族,钟鸣鼎食之家,献殷勤的女人数之不尽,我第一次见你时,连说句话可是要先付二十两银的,咳,你碰上这样扇你耳光的女人,你会不会觉得很特殊,会有一种不一样的好感?” 梁叔夜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 “我又不犯贱,我有病啊我,放着一大把温顺体贴的女子不去喜欢,跟那种疯婆子纠缠什么?” 噢了一声,萝涩点点头,不由打趣一句: “原来你喜欢温顺体贴的” 梁叔夜盯着她,踟躇后,慢吞吞道: “如果做饭格外好吃,这个要求可以适当放松” 萝涩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把蛋塞到他手中,便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了: “你自己来吧,我还得去铺子里看看,今天第一天跑外卖,也不知成果如何” “诶,你别走啊,这玩意怎么滚,使多大劲儿啊?” 梁叔夜觉得掌心发烫,脸上的肿也稍微好些了,这东西看着不靠谱,其实还是管用的。 他看了看萝涩离开的背影,不由小声嘟囔: “如果是你,这标准咱们可以再降一降的嘛……” * 萝涩走到前堂,铺子的墙上,她挂上了每个鸽子的标号,以及送去府邸的胡同地址,二十来只鸽子都被送了出去。 看堂里只有牛长庚在,萝涩上前拍了拍他,问道: “怎么样,今日可有什么鸽子飞回来” 牛长庚点点头:“有,还不少呢,昨个咱们去送鸽子的时候,费了不少口舌才叫人明白咱们外卖跑腿是干啥的,本以为要好些天才见成效,不想今日就有人尝试哩” “我瞧瞧!” 听他这么一说,萝涩也十分开心,她从牛长庚手里接过今日的五张外卖单,看了眼客人点的东西,因是大户门第,所以香辣牛肉干、猪肉脯这类卖的最好。 “都送去了?” “送去了,兄弟几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不过打心里高兴,不像是为人搬货的力巴,倒有种给自己干活的感觉” “那是的,都盼着年底分红哩” 萝涩笑了笑,又扫了一遍外卖单,有一家地址她看着有些熟悉,便点出来问牛长庚: “这家是……” “哦,这是驻防将军府,是何老将军点的外卖!” 何爷爷? 萝涩竟把他老人家给忘了,打从牛家村搬到铺里后,她每日忙着开铺、重整茶馆、建立外卖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倒没有正经去瞧过他一次,枉她还喊他一声爷爷呢。 心下有些愧疚,她照着外卖单子,重新取了一份零食,用精致的竹篾篮子装好,打算亲自送一趟去驻防将军府。 038 再遇霍良 神秘箱子 驻防将军府,西院偏门。 萝涩手里挎着竹篾篮子,除了娘子大人零食铺子的零食外,她还亲手做了不少臭腐乳、臭冬瓜装坛给老将军一并带来。 到了院门外,两顶青色小轿停在门外,几个轿夫高挽着裤腿,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歇息。 萝涩疑惑一眼,觉得这几个人略有些眼熟。 不等她想起来,院里传来声音,萝涩细细分辨,竟是霍良霍秃子的说话声! 萝涩本能的避到一边拐角的墙后,只探着脑袋探看一番情况。 虽然好些日子霍秃子都没有再寻她麻烦,半夜也没有杀人放火这些桥段,可她总归是提着心,一直提防着他。 除了霍秃子,萝涩发现,当日码头来的那个年轻相公也在。 他们两人并肩从院门出来,相送的是萝涩名义上的干娘,何藻的母亲姜氏。 说话声远远传来—— “檀先生远道而来,妾生妇道人家,不能好生招待,实在过意不去” “何夫人多虑了,在下亦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来的,若能办好了差事,立即便要回京复命,一番辛劳,还得仰仗霍大人和夫人了” 说罢,捧着折扇作揖行礼,面带着疏离的笑意,径自坐回轿子里去了。 霍良见人先上了轿,涎着脸上去握女人的手,轻声附耳说了些话,萝涩隔着远儿,一句也没听清,但见他两人形容亲密,不由心下惊诧: 难不成上次牛保山说的是真的?说霍良是何藻的干爹,何家少爷纵欲过度,早没生孩子的本事? 莫不会姜氏背着公公丈夫,和霍良私通,才生下何藻来吧? 姜氏对霍良态度冷淡,她撇开他握上来的手,四处环顾了一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霍秃子的脸色尴尬,便松手回去了。 他走时不忘关照一声:“把东西尽早烧了,好叫檀先生早日带回京去” …… 等院门外彻底消停了,萝涩才猫身出来,她拾级而上到了门房外,请司阍老头代为通报一声。 “唷,是萝涩姑娘来啦,不巧,咱家老爷病着,现下都不见客啦,你这手里啥东西?我我替你转交吧” 病了?萝涩不禁纳罕,老爷子身体那么好,怎么说病就病了? “我想去探望一下,大爷您给个方便吧” “哎,不是我不让哟,是少夫人说的,谁都不要去打扰咱家老爷,现在家里都是她当家咯,少爷成日宿在外头不着家,哎……” 颦眉一蹙,萝涩心里现在对这个姜氏打了极大的问号。 那日她拆穿牛杏花的伎俩,萝涩一度觉得她面向慈和,温顺恭良,万不是能做出私通外男举动的人啊。 “那我去见见夫人吧,东西托她转交” 萝涩谢过司阍大爷,径自往姜氏的院子里去。 将军府很大,前头是议事的衙门,西边才是女眷居住的院落,听人说这何少爷有十八房姨太太,还是娶进家门的,外宅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床炕可以躺下七八个人,底下有个抽屉,每次开苞一个黄花闺女,都用新的娟帕擦拭身体,用完的娟帕他要收起来,年底的时候清点数量,与人吹牛攀比。 这等荒银无道的儿子,何老将军恨之入骨,故而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孙子何藻身上。认下萝涩当干孙女,也是为了她淳朴实在,能够好好管带何藻,不走他父亲荒唐的路。 姨太太的院落太多,萝涩竟迷了路,她从抄手游廊步出,不知为何,竟到了一处荒废的院子。 竹草丛生,废弃的箩筐堆在墙脚,墙面也是经久失修的,屋子里门掩着,不像是有人居住。 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鬼使神差的,推开了屋门,轻步走了进去。 堂内摆着一口大楠木箱子,不染一丝尘灰,和周边积着厚厚灰的桌椅几案相比,更显得簇新干净。 这是新搬来的箱子。 萝涩心里有些发慌,觉得这屋里寒意渗人,后脊背上攀上凉意,她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愿意再行探究,她扭头欲走—— 此时,箱子缝中一片衣料入眼,她不由地伫步,定睛一看,便恍然: 这不是昨日穿越女的衣衫裙摆么? 难不成这穿越女竟也是何府众人?是若干姨太太中的一个么? 萝涩上前,抖了抖箱子口上的锁,发现只是虚掩的,她犹豫片刻,还是将箱子打开了。 见到箱中情景,萝涩立即捂上自己的嘴,将尖叫声闷在喉头,她脚下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 人、人已经死了! 穿越女还穿着昨日的衣衫,袒胸露乳,光洁的肩头上都是指印按下的淤青,她七窍流血,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泛起白翳,一副惊恐地死状! 她身边塞满了稻草芦苇梗,身上湿漉漉的,一股火油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萝涩不禁想起方才霍秃子的话,他说,要姜氏把什么东西烧了…… 火油味让萝涩记起那个大火冲天的晚上,她和兜子从火场逃生。熟悉的紧迫感让她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腿脚发软,萝涩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失魂落魄的冲出屋子,头也不回往院子里外跑去! 她不能留在那里,可能是同为穿越而来的关系,她的心中起了滔天般的恐惧。 穿越不代表金刚不坏,呼风唤雨,她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也不为任何人的命运主宰,她微如芥子,贱若浮游,她会因为贫穷而饿死,也会因为别人的蓄意谋害,而惨死!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霍良会追杀她这个小小的丫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暴露了?那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有一个专门捕杀穿越者的猎人,他们静候在暗处,只等有人惊绝登场,暴露了自己,下场就只有死…… 她不懂,如果死在了这里,是会被穿越公司提前送回去现代,还是说,她会永远留在了这里?现实中沉睡的自己,也将不复苏醒? 脑海中设想过万种可能,但谁也不能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一路横冲直撞,直到撞上了姜氏,才瘫软在地上。 “萝涩?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姜氏见到萝涩,眸中惊讶一闪而过,转瞬后,又是温柔和顺的目色,她弯身,扶着人起身,关切道: “怎么这般汗涔涔的?可是病了?” 萝涩缓过几分,下意识甩开了她来搀扶的手,后退了一步。 姜氏面色无碍,也丝毫没有与她计较的感觉,一派雍容华贵,端庄温和之色。 萝涩垂眸,向她福身行礼:“民女见过何夫人” “都是我认下的义女了,还这么生疏客套,叫老爷听见免不得说你几嘴,来吧,上我那儿坐坐,喝碗茶再走吧” “何、何夫人,听说何爷爷生病了?” “恩,往日沙场上攒下的旧伤,年纪大了一时不慎便复发了,好在无甚大碍,要安心休养便是了” “我能去瞧瞧他么?” 萝涩抬了抬手腕上的竹篾篮子,挤出一分笑意,解释道:“这是老爷子点的外卖,我给他送来” 姜氏伫步,她凝视了萝涩一番,启唇柔声问道:“是谁来传得话?” “是鸽子,这是我想的主意,用鸽子送信息的法子来点外卖,昨个才收到何爷爷的外卖单,故而今日过来一趟,没成想他却病了” 姜氏半阖着眸子,良久,才勾起一抹笑意,点头:“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不提萝涩是否可以去探病,只径自往堂屋里走去。 萝涩只好跟上,姜氏的屋子里熏着香饼子,可还是难掩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 “夫人,帐子熏好了” 婢女穿着杏色春薄衫,见姜氏回屋,便从里屋出来,朝她行礼。 萝涩看去,见这婢女挺着个孕肚,不免诧异,难不成是何少爷的通房丫头,可不是说他生不出娃娃么? 待婢女抬首,四目相对,萝涩心下一跳,竟是牛杏花! 牛杏花看着萝涩,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垂着眸子绕过了她,往外头院子里洒水扫地去了。 但萝涩肯定就是她,她虽然面上装着冷静,可袖口里紧紧握着的拳头,完全暴露了她此刻的恨意。 李县令被免了职,灰溜溜的带着原配回老家了,牛保山一家被发配充军,流放漠北,却独独不闻牛杏花的去处,原来是被姜氏接到何府了。 “我见她可怜,想让她把孩子平安生下,你不会怪我吧?” 姜氏见萝涩神色有异,便温声细语的解释一番。 “噢,不会,孩子是无辜的,况且我也与她没那么大的仇恨,非逼死她才肯罢休” 萝涩摇了摇头,如是说道。 “那便好,我调制了些香,薰过帐子后可以防蚊虫,你不妨也拿些去,快近夏了,也好有个准备” 姜氏走进里屋,拿出一包东西来,温笑着与她道: “艾草熏蚊,生苗姜驱壁虱,铺椒还能去跳蚤,本是麻烦,我尽数调和在一起,制成香饼,便宜行事多了” 萝涩接过同她倒了声谢,心想告辞,尽早离开这个让她极不舒服的地方。 “你先别忙,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姜氏扶上她肩膀,让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面值三百两整,她微微一笑: “你别误会,我听说你很有经商的头脑,那零食铺子和外卖跑腿的生意我很看中,想入些份子与你,你可往别处开几家分铺儿,这些是与你的本钱” 萝涩此刻满脑子浆糊,她盯着银票,摇了摇头: “抱歉何夫人,我现下精力有些,能管好手头的事已属不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姜氏似乎知道她会推辞,面上不动声色,将银票往她跟前推了推: “萝涩,我很想与你合作,或许以后你会发现,现在这个选择是最明智的” 收回手,萝涩仓猝地福身: “对不起何夫人,我该走了” 说罢,不等姜氏说话,她扭头便走,步子狼狈散乱,像是逃一般。 039 生病卧床 暧昧入骨 奔走在大街上,萝涩浑身发着虚汗,叫着傍晚边的冷风一吹,等她哆哆嗦嗦回来铺子里,已是头昏脑胀,目眩神离。 牛长庚第一个瞧见她不对劲,上前搀扶,关切道:“萝涩,你咋啦?身上咋这么烫哩!” 萝涩扶着桌沿儿坐下,接过长庚倒来的热茶,还来不及喝,先问道: “后来送去驻防将军府的鸽子,有没有再飞回来的?” 牛长庚摇摇头:“没有,鸽子倒是送去了,只是不见回的” 萝涩眸中一暗,八成那鸽子已叫人煮了吃了吧,她点点头,追了一句: “这几日你帮我盯着些,三日若没消息,再送一只去,替我打探一下何将军的病” “这、这咋啦?你今天没见着老将军么?” 萝涩虚弱的摇摇头,眸中透着一丝担心,估摸何爷爷是叫那女人软禁起来了。 何将军声名赫赫,在朝中分量极重,可姜氏经营府中多年,连十八个姨太太都能收着服帖,想必何府上下现在都只听她的了。 她像一张柔韧沾粘的蜘蛛网,在何嵩不经意之间,从内部腐蚀,一点点的掌握了整个驻防将军府,且借着何家威名,在童州城中说一不二,连霍秃也成了她的走狗。 “哎呀,你先别管别人了,我去给你喊大夫!” 牛长庚面色焦急,他转身要出门请郎中,却又觉得应该先扶她回屋休息! 进退犹豫之间,梁叔夜倒是悠闲踱着步子,从自己院子遛弯过来。 他本掐算着时辰,到了点儿,亲自来抓小厨娘回去做饭吃,老远处见萝涩坐在铺子里,便开口调笑道: “又偷懒了,早晚扣你工钱——诶,你,这是怎么了?” 他本闲适慵懒,还不忘打趣萝涩几句,可见她面色泛红,额首不住渗出冷汗来,不由沉了脸色。 萝涩昏沉,哼哼两声,越发觉得冷起来。 梁叔夜快步上前,果决地将她打横抱起,抬步就往自己宅院里走去,见牛长庚要阻拦,沉声道:“你拦我做甚么?快去请郎中啊” 牛长庚挠了挠头皮,闷声不肯的往医馆冲去。 将萝涩放到床榻上,梁叔夜打发桑柏去烧热水去,又翻出厚厚的棉被给她盖上。 这天儿昼暖夜凉,一不谨慎吹着了凉风,说病就病了,她本说是去何府探病,怎么自己染了一身回来? 梁叔夜身边也没个丫鬟婆子,与其让牛长庚和酸书生照料她,还不如自己来呢,大不了等她清醒了,挨一耳光受顿毒打,也就罢了! 将她剥了干净,只剩一件素白的里衣,搅着帕子替她把脖子上的汗擦了擦。 另灌下许多热水下去,梁叔夜替她掖着好被子,只等牛长庚请了大夫过来。 郎中一番诊治后,也说没什么要紧的,可能是受了惊悸,吹了凉风所致,静卧几日,吃得稍稍清淡些,三五日按着方子抓药吃,便就好了。 梁叔夜付下诊金,又给牛长庚一个银锞子,差遣他去买些热汤热面儿来。 牛长庚不干了,他顶了了一句: “我又不是你仆人,为啥老差遣我去买?我要带萝涩回去铺子,哪能歇在你家?” 梁叔夜斜睨了他一眼,无甚谓的口吻,慢条斯理道: “你把她扛回铺子,谁照顾她?兜子?还是你自己亲自上呐?她那院子没法开灶生火,你不愿意买那就算了,反正也是饿着她,饿不着我,我一会儿上外面,哪儿不能打牙祭?” “我能做饭给她吃!” “噢,我家没柴了,现下赶集早散了,你也买不着——诶我说,你不是外卖跑腿队的么,我算是客人呐,这生意你不接?” 牛长庚是庄稼汉子,一张拙嘴如何说得过梁叔夜去,他心烦意乱的踱步,片刻后,认命垂了脑袋,道了声: “好……我去买!”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 等萝涩睡醒过来,已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了。 她捂出了一身汗,觉着身上的棉被大概有十多斤重……简直没把她压死过去。 素白的里衣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难受地紧,头发粘在脖子上,她头昏脑胀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这不是她的阁楼卧房! 她现在躺在一张梨花床,手边是天青床帐,被褥都是簇新,还是富贵的锦面儿缎子。 挣扎着要起身,却见梁叔夜一脚蹬开房门,捧着一碗药,咋咋呼呼冲了进来。 “嘶,烫死我了!” 他甩着手指,不住对着指尖吹气,最后瞥见案条上的瓶炉三事,便蹿到太师椅上,赶着俯身,把手摸到冰凉瓷骨的瓶身上去。 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凉意,他才长长抒了一口气。 “我觉得,你……下次摸耳垂就行了” 萝涩病容苍白,见他那般滑稽的模样,不掩眼底的笑意。 梁叔夜见她醒了,有些窘迫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清了清嗓子道: “咳,你醒啦?那正好,赶紧把药喝了,喝了立刻走人,别占着我的床,也就你有这个胆子,换了别人,早叫我丢出去了” 他嫌弃地将药碗一推,不敢再碰,怕烫着自己的手。 萝涩趿拉着鞋子,披上外衣,朝着桌案处走来,她无力笑笑,配着苍色的病容,喉咙疼得冒烟,沙哑道: “多些照顾啦” 她伸手要去捧药碗,梁叔夜不忘叮嘱一声:“诶,别烫着” 萝涩是常年和灶台油火打交道的,自然不怕烫,多少次油爆在手背上,她眉头一蹙,擦掉也就是了。 不是谁人都跟梁叔夜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灶台炒菜,就是灶门,他都很少进去。 长眉颦着,她皱巴着一张脸,把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尽数灌进肚子。 呼,吐出一口浊气,萝涩吐着舌头道: “好苦好苦,我要吃糖” “糖?你这个麻烦的女人,吃药还吃什么糖啊” “因为药苦啊……”皱巴着一张小脸,萝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难得见她服软,梁叔夜闷声一通埋怨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四处翻找,总算拣出一盒金丝蜜枣来。 萝涩心满意足地丢进嘴里,抿着甜丝丝的,盖过了口舌上的苦涩,她含糊问道: “你家有丫鬟了?” “没有,就我和桑柏两个,我嫌烦,一个都没从桃花渡来过来” 萝涩惊讶道:“那谁给我换的衣服,擦的身?” “我啊” 梁叔夜很诚实的就回了,后来才跳开一丈远,把手挡在脸上,视死如归道: “可以不打脸么?” 萝涩这一惊之下,喉咙里被枣子噎住了,她猛地憋红了脸,弯下腰不住地咳嗽起来—— 梁叔夜赶紧给她顺着气,也是急得不行:“快、快吐出来,是被枣核卡住了么?” “咳、咳……” 一看不行,他跟着弯腰,伸手就往她嘴里掏去—— 萝涩又惊又怒,就着他手指狠狠咬下,险些没给他咬断了去。 梁叔夜惨叫一声,急忙从她嘴里抢出手指,岂料萝涩嘴唇软软的,十分温热,她又吮吸得很紧,拔出来时带出一丝银线,只听“啵”得水声,场面糜艳。 一番酥麻从指尖一直传到了后腰,他呆若木鸡,腾地就烧红了脸。 好不容易顺了气,萝涩杏眸圆瞪,拔声道: “你干嘛!” “我、我去看看牛长庚把汤面买回来没有!” 梁叔夜扭头就走,脚步乱得像在逃,萝涩叫了他一声,他却恍若未闻,只管一味往外头冲去。 * 对着飘着油花的汤面儿,萝涩一点胃口都没有。 牛长庚买回汤面,只萝涩一人份的,根本没顾着梁叔夜和桑柏,而且赶也赶不走,就坐在圆桌案边,定要看着萝涩吃光才行。 萝涩从病中的昏沉里醒过闷儿来,她的脑海中挥不去的,是那穿越女可怖的死状。 她心下忧悸,便问牛长庚:“你方才出去买面儿,可有听见什么消息,关于驻防将军府的?” 牛长庚点点头,正色道: “有,我正要和你说呢,傍晚间听说何府走水了,烧了一处废弃的院落,人倒是都没事儿,后知府衙门晓得了,霍知府第一时间便赶过去了” 萝涩眸色一沉,心里想不明白,为何杀了人,必须要烧掉?即便是毁尸灭迹,也有许多种法子啊。 “那——有没有谁家丢了小姐的?” “没听说,倒是红袖楼的老鸨说,楼里的头牌姑娘失踪了” 桑柏闻言,不免笑话牛长庚一嘴:“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没曾想也往勾栏窑子里去潇洒呀?” 牛长庚红着脸,沉着怒气道:“青楼叫外卖的多,我是去跑生意的,不是去玩的!” “青楼的头牌?是那日来应选的给了梁叔夜一耳光的女子么?” 梁叔夜在一边黑着脸,显然不愿意回忆起这事,一听特么还是个窑姐,心里更不爽了。 牛长庚摇摇头:“不晓得是不是,只是听老鸨说,这姑娘很特别,又会唱曲又会作诗,许多客人喜欢她,进了青楼没多久功夫,就成了当家的花魁了” 萝涩低着头不说话,心里认定了那穿越女买的是青楼套餐,她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就穿越过来了,结果在青楼惹眼太过,叫人“猎人”发现了,才惨遭灭口。 想起霍秃子毕恭毕敬迎来的白面小生,说是替京城里的人办事,那这“猎人”又是谁? 她自己又是开娘子大人零食铺,又是替茶楼写了金庸的武侠话本子,如何再掩藏风头?她肯定已经暴露在“猎人”的视线下了…… 如何取她性命,何时也用一场火了结她,她甚至一点反抗的主意都没有。 搁下筷子,这面她一口都吃不进去,她不由想起今日姜氏对她说的话:我很想与你合作,或许以后你会发现,现在这个选择是最明智的。 现在仔细想想,姜氏似乎并不希望她那样死去,也许姜氏也是猎人的爪牙,但显然她也有自己的心思,否则,她不会提出要跟自己合作,自己身上应该有她看重的东西。 或许,姜氏才是她保全性命的关键? 040 叔夜下厨 合作姜氏 牛长庚还要处理许多外卖队的事情,他就先回去了。 萝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浑身不得劲儿,软绵绵的捧着一盏热茶,坐在太师椅上晃荡脚,看着叫梁叔夜心烦。 他拉下脸,没好气道:“看你这副样子,怕还没出我的院子,就要饿死在半道儿上了,说吧,想吃点什么,我亲自给你去买!” 他特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一副这是你荣幸的模样,且自得其中。 可惜萝涩并不买账,摇摇头撇嘴道:“外头东西太油腻,闻着味便反胃,吃不下去” “那你总不能什么也不吃吧?” “我去锅灶里煮些白粥吃就成了” 萝涩将手里的热茶喝了,抬步便要往灶房走去,谁料被梁叔夜拦了下来,他俊脸绷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家里没买柴” “院子里不是堆着木头么?砍些细柴用不就好了?” “桑柏不在,去找相好吃酒去了” 萝涩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立即便得很虚脱,慢吞吞地问道: “那你觉得,我和你,谁比较适合胜任这项工作?” “……” 梁叔夜默默将木桩子竖好,站的老远的准备抡斧下手。 萝涩见他拎着斧头都有些费劲,不由疑怪道:“你不是武林高手么?” “武林高手就要会劈柴么?你这是什么想法?” “啪”一声响,木桩应声裂成两半儿,梁叔夜揉了揉腰,叹道: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 灶火生起来了,他顶着一张黑黢黢的脸,从灶膛边儿走了出来。 萝涩一见,忍着笑,问道:“你莫不是用嘴再吹吧,怎得不拉风箱?” “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呐” 梁叔夜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又给清俊的脸蹭上了一道泥灰,他有气无力,显然已经自我放弃: “快做饭,我要立刻去沐浴,脏死了我了” “淘了米放锅里煮就成了,反正是细糖白粥,没啥难度” 萝涩扶着方桌小凳坐下,头昏沉沉地,方才一番口水计较,隐约觉得有些饿了。 见梁叔夜躬身在灶台上忙碌,她不禁枕着手臂,伏到了桌案上—— 眼眸半阖,困意渐渐袭来,她半梦半醒之际,只觉灶房烟尘越来越大,还有油锅起油的“吡啪”声。 咣当一声巨响,萝涩被惊地瞬间清醒,她抬眸看去,我的乖乖! 灶房满是烟尘,油烟滚滚,梁叔夜一边咳嗽一边从烟幕中冲了出来。他一身月白长衫这会儿油光滑腻的,像块黑乎乎的抹布挂在他身上。 萝涩推开身后的小窗通风,掸着烟往外抽去,她喉头发痒,跟着咳嗽不已: “梁叔夜,你是要烧了厨房,还是要报私仇啊,怎么熬个粥都能成这样啊!” “我、我只想给你加个煎蛋,谁想油放多了,蛋焦了,我就加了点水——然后,就这样了……” 萝涩走到灶台边,看向锅里那团黑黢黢的,被他成为煎蛋的东西,不由一叹: “也难为你了,我还是喝粥吧” 梁叔夜默默不说话,像个做错事儿的小孩,慢吞吞的掀开隔壁的锅盖。 萝涩顿感一股焦味扑面而来,再看里面的白粥,已全然被他熬成了一坨焦黄的东西。 “好像柴火添得多了些?” 他尴尬一笑,立即将锅盖盖了回去,拉上萝涩的胳膊,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咱们上外头吃吧,广德居、全福楼都成,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去!”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她自己也是病糊涂了,竟让梁叔夜去摆弄炒菜勺,她温浅一笑,眸色浮着暖意: “不用了,我方才歇了一会儿,现下好多了,我把锅子洗了,我来吧” “萝涩……我” 梁叔夜只当她生气了,看着一锅子焦黄的粥坨不知如何是好。 “梁叔夜” “啊?” “谢谢你,叔夜” “……” 他体廓清瘦,挂着一身污腻邋遢的白袍,身子骨笔管条直,他脸上灰掩尘浮的狼狈,抑不住他清俊逼人,耀人心魂的眼神。 萝涩相信,除了梁叔夜,世间再没人能把一件白衣服穿得这么脏;同时她也相信,除了梁叔夜,没有谁能把那么脏的一件白袍,穿出风流俊秀的韵味来。 * 榴花照眼,新绿宜人,萝涩休养了两日,转眼就是端午了。 她心里一直惦念着事儿,何府的鸽子一次也没有飞回来过。 当天,她换了一身天青褙子衬水色交领襦裙,下身六幅折裥裙,收拾妥帖,便往驻防将军府去。 门房请了她进去,在花厅候着吃茶,没一会儿,姜氏抱着何藻便款款而来。 “来得是时候,明儿就是端午,你且一并拿些五毒饼回去尝尝吧” 萝涩站起身,依着规矩喊了她一声“何夫人”她心中有抵触,万叫不出那声干娘来,好在姜氏也不稀罕,随她这般客套礼遇着。 何藻见萝涩来了,咿呀呀挥着藕节般的手臂,要她抱上一抱。 笑着接过小何藻,萝涩逗了逗他,见他臂系彩丝,脑袋上带了一顶老虎帽,憨态可人。 “你是藻哥儿的义姊妹,平日里也不多来瞧瞧他,他向来怕生,倒是与你一人亲近的” 萝涩尴尬一笑,她余光处见姜氏温婉端庄,似乎并没有催问她的来意,只是像熟络的家人一般,同她嘘寒问暖,闲话家常。 直到何藻叫乳娘抱去别处玩儿,屋里屏退了下人,她才缓缓开口: “何夫人,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可认识红袖楼的花魁?” 姜氏神色未变,只眸色暗沉,片刻后方启唇笑道: “认得,藻儿周岁酒那日她随刘员外来过何府一次,在我的丈夫跟前,吟了一首诗,自此后,我丈夫便足有五日未曾回府,想必是歇在红袖楼了吧?” 她风轻云淡的诉说着,丝毫不见怨怼,似乎再说一个漠不关心的人。 “那你可知,她失踪好几日了……” 轻笑一声,姜氏望进萝涩的眼底,慢道: “她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姊妹,只是红袖楼里的一张皮肉,她一日不见了,没有人回追念会惦记,就像她从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既然不属于,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 萝涩手心捏着一层薄汗,她看着姜氏如此淡定的眼眸,不由颤声问: “你、你也是……” “我不是” 姜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走到萝涩跟前,将手轻轻搭在她肩头,继而道:“我若是,我早就尸骨无存了” 萝涩深吸一口气,只觉眼眶发胀,喉头里有太多话想说,只是因为强烈的不信任,让她一句也诉不出来。 “萝涩,你记着,她是替你去死的,这一场火烧下去,你便多了几月的时间,我之前便说过,和我合作是你最好的选择” “多几个月?” “不够么?你打算一直留下么?” 萝涩沉默了,她只买了一年的种田套餐,现下已是端午,深秋时节便是她要回去的时候了,除非她拿大把大把银子去续费,上限是十年,没有一个人可以留在这里十年以上。 “和我合作吧,等你走以后,你所有的点子都可以持续的经营下去,你的朋友、弟弟我也会替你照料妥帖,与你,百利而无一害” “我凭什么相信你?” 萝涩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着,第一次,她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看透看明白的无力之感。 “凭你现在还完好无损的活着” 姜氏拿捏人心十分老道,她的威逼诱惑,涂上了一层温婉细柔的糖衣,明明是诱惑,却丝毫不掩里子的针刺刀锥。 还是当初的三百两,她从递到了萝涩面前儿:“早知道你会再来的,已给你备下了,店铺选址我已交代霍良,他会安排的” 萝涩垂着眸,不动声色接过了银票,她抬手,看着姜氏道:“你想如何分成?” “分毫不要,只不过等你回去之后,所有的产业归我名下就便是了” “那要是我不回去了呢?” 姜氏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把话儿说的太绝,笑意清浅: “如你能顾下自己的性命来,我也很乐意尊重你,这三百两便算送你的了” “好,这合作我应了” 萝涩伸出手掌来,试探性的想跟她握手成交——可姜氏并没有回应,只是不解地看着她的手掌。 萝涩讪讪收回手来,心道:难道姜氏当真不是穿越来的?只是图这一份赚钱的心思?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姜氏端起手边的茶碗,呷了一口茶,继而开口道:“你的点子、操作方式我都不会来过问,只毕竟我是出了钱的,我得寻一个人替我看顾些,你可愿意?” “不行,我的生意我就是一言堂,容不得第二个声音” 萝涩干脆的拒绝了她。 “这你放心,她不会成为你行事的阻力,只不过替我时时看顾罢了,你不必太过介意,到时候分铺儿那么多,你一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我指派个人给你,你放心用着就是” 说白了,只是找个人监视着萝涩罢了。 萝涩眉心蹙着,思忖良久后才道:“若有不检点,那也勿怪萝涩没有给夫人您面子了” 姜氏点点头,拔声从后堂将人唤了来—— “杏花,以后你就随着萝涩一块去吧,到九月秋再回来,那时候你也临盆了,答应你的我会做到的” 原来不仅仅是监视,还是来恶心她的。 牛杏花挺着个肚子从内堂出来,一扫往日跋扈嚣张,面色清冷,眸间一片死寂,她见萝涩,也福身行了个礼数,轻声开口: “萝涩小姐” “不敢当,咱们既是旧相识,彼此称呼名字吧” 说罢,萝涩转身向姜氏道: “夫人,铺子里还有一堆事,我便不多留了,杏花现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等我将分店开了起来,再来请她” 姜氏无不应允,一定要萝涩将五毒饼带回去,还说正端午再来吃点粽子,才放她离开。 041 零食分铺 亲戚上门 从何府回来,萝涩又去了一趟牙行。 她还没开口道出来意,牙子已殷勤的掏出小簿子,将童州城好铺面儿报了一溜儿。另说知衙门来传的话儿,只说萝涩姑娘要的铺面儿,只给最最实惠的价,绝不虚报挣利儿。 看来姜氏早有准备。 萝涩翻了翻小簿子,选了三处铺面儿,比她现在南头大街的这处大了一倍不止,分别在北城有一处,东城有两间。 西城是贫民窟,生计难以自持,没什么人会来消费这些额外的零嘴儿;北面多是官府衙门,故而只要了一处;东城是朱门权贵宅邸所在,铺价也是最高的,可为了进项收益,萝涩咬牙要了最贵的两处。 交足半年租金,再押上三月,三间铺子足一百两银。 把姜氏给的银票分派出去,另给了牙子五十两,差遣他请木工师傅来装修铺,剩余的只当给他的茶水辛苦钱。 除了装修、租铺,作坊里的供货也需扩大规模。 原先那五家只刚够给一家“娘子大人”供货的,有时因销售火爆,加之外卖兴起,也有货补不够的情况。 若这三家再同时营业,对于供货是个不小的考验,看来有必要回一趟牛家村,找三娘商量商量,要不要从五家源头起出分支去。 回铺子说了一声,兜子说要跟着回去看三娘,萝涩便也捎上他一起。 恰好牛长庚打算回家看看奶奶,就租了一辆牛车,三人搭伙结伴,趁着天还亮堂,出城往牛家村去。 * 三娘见萝涩来了,笑着出门来迎,回头喊着牛乾: “是萝涩他们来了,你快些去沽些酒来,留长庚一道吃了晚饭,可算有人陪你喝酒哩” “是是,萝涩今儿回来就不走了吧,明个再回去,你们娘们好好说话” 牛乾显然也很高兴,一身簇新的青灰短打衣,裤脚扎得紧,鞋面也是崭新的黑布头,精神奕奕的,与从前寒酸窘迫的样儿大为不同。 三娘听牛乾这话,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她拉着萝涩走到一边,小声道: “你来得正好,早晚我明日也该去寻你去了” “怎么了?” “家里来了一对婆媳,从锦州府宝稽村来的,说来找李铁的儿子,我一听,那不是兜子嘛,便做主收留他们几日,现在就在家里住在呢” “啊?不是说兜子的爹妈都死么?” 萝涩心下诧异,见兜子一门心思扑在篱笆上的花藤上,压低了声问道。 “是死了,来的这个是李铁他老娘,和他兄弟的媳妇,家里男娃都死光啦,只剩兜子一个苗子,所以北上来寻娃儿来啦” 萝涩眼底闪过一丝紧张,慢慢地变为释然,她早晚都要回去,如果兜子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她应该高兴才是。 三娘叹了一声,握着萝涩的手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们姐弟相依为命,虽然时间短,可感情深,就这么交给别人,是我我也舍不得呢” 她回头向屋里瞅了眼:“要不我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发些银子,叫他们回老家去?” 萝涩摇摇头,淡然一笑: “我们进去吧,请她们出来见见,你也说了她们家男娃娃只剩兜子一个了,传宗接代的事,哪里是银子肯打发的?” 三娘沉默不语,只一味的叹气。 牛乾见俩人说起来就没个完,拔声道:“屋里头说去,我去沽酒去,长庚你同我一道,咱们再割些肉,你去给你奶奶也送一点!” 牛长庚看了眼萝涩,示意他要来吃完饭的,只去去就来。 许是外头人多说话声热闹,屋里的人听见了,便探头瞧来,倏得,一阵惊喜的叫声: “娘啊娘!那不是老二的娃娃嘛,长得忒像了!” 下一刻,从屋子里奔出两个人来,一个年纪大了是个婆子,一个身板消瘦,颧骨凸出,是个粗糙的农妇。 婆子看了看兜子,忍着泪花上去就抱着他,一面哭一面嚎:“好娃娃,奶奶总算寻见你了!是奶奶哇,你可记得?这、这个是你大伯娘!” 兜子吓了一大跳,从婆子的怀里挣扎出来,躲到萝涩的身后去了。 婆子擦了擦眼泪,对萝涩道:“这、这可是宝稽村牛铁家的娃娃么?” 萝涩牵过着兜子的手,对着婆子道:“奶奶好,我是兜子的姐姐萝涩,打从逃难来就一块过活儿,他确实是宝稽村李铁家的儿子” “太好了!太好了!”婆子那袖口擦着鼻涕泪,只拿袖子也脏,越擦越脏:“姑娘是个善心的,你就喊我李奶奶吧,这是我大媳妇王氏,家里发大水男人们都死了,娃娃她娘拉着他,说是投奔童州的姥爷,一走再没回个信儿……” 抽抽噎噎说不下去,还是王氏接话继续道: “家里就我和婆婆,为了祖宗的香火,咱把首饰、值钱的家什都给卖了,凑了盘缠北上找人,官府说水患的难民,都给安置在童州外的村里,老天开眼,总算在这儿寻见了!” “水患过去了么?” “过去了,衙门也谴人把冲坏的屋子修好了,现下和往日一样,要不,咱们也不会起寻人的念头呀” 大伯娘王氏有张利嘴,显然比婆婆李婆子会掰扯的多。 萝涩点了点头,心下还是有些疑问的,她深知宝稽村的水灾有多严重,别说屋舍良田,就是山麓也给冲垮了一半,要不怎么死了这么多人?这会儿说与往日一样,显然有夸大之嫌。 几个人一块进屋,三娘去倒茶水了,大伯娘王氏上下打量着萝涩,笑着问道: “萝涩大侄女,听说你现在住在城里?三娘本说,过几日带俺们去寻你哩” “恩,本来就住在这边上,后来一场火烧没了,只要进城租个住处,喏,那对碎片瓦砾就是呢” 萝涩隔着窗口,对着原先的自己家指了指。 “租的呀?”王氏眼里掩去一丝失望,继续道:“那在城里做啥营生过活啊,带着个娃娃不好过吧?也是辛苦你了” 边上兜子显然将李婆子和王氏忘了,他碍着礼貌勉强应付着,李婆子问啥他答啥,只是小眼神一直往萝涩这儿瞟来。 萝涩冲他笑笑,扭头对王氏道:“做点糊口的小生意,卖点坛子辣菜,混个温饱便好” 王氏面上更加失望,嘴上开始敷衍: “这火真晦气,本来好歹还有件遮风避雨的屋子哩,租的住处哪里是长久的,叫人赶来赶去,没个安生” 萝涩淡然笑着,并不反驳什么,只是岔开了话,回问她几句:“既然寻着了人,大伯娘又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将兜子带回老家么?” 王氏眼神躲闪,支吾道:“老家是还有屋田,可也不急着回去,没个出力气的汉子,哪里刨得了地……先在这里住下,等兜子大一些,咱们谋划回老家的事儿吧” “那我替你问问里正老牛头,看看哪里有空处,卖一块宅基地与你,早日造起房子来住吧,泥瓦师傅们我都相熟,价格很是公道的” “不不,哪有钱起屋子哟,我瞅着这里住得挺好的,三娘真是个好人呐,一副菩萨心肠,这么大屋子,她两夫妻住着宽敞,多添我们两双筷子的事嘛” 萝涩被王氏的厚颜无耻逗笑了,她瞥了一眼面露无奈之色的三娘,并不打算做包子,便冷了三分笑脸,直言道: “大伯娘,大家都是农户,你也晓得田里一年不过些许收成,哪里养的了这么好些张口吃饭的嘴?你家里的田废着也是荒,不如先回去把田屋卖咯,或者找人佃了,拿了钱来童州买屋买田,总归是一样的” 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不等她憋出什么来,李婆子动了怒,一巴掌拍在媳妇王氏的身上,骂道: “叫你口条逞英雄,家里叫水冲得连块秃噜皮儿都没剩下,哪来的田!哪来的房!” “哎哟!娘!” 王氏吃痛一呼,又怪她拆了自己的台,面上下不来。 李婆子瞪了萝涩一眼,阴阳怪气道:“我晓得你看不上咱们婆媳,怕咱们赖着不走,要吃你家白饭,哼!老婆子不缺骨气,这就走!” 她拉上兜子的手,使了几分力气,连拖带拽的往门头拉去,嘴里还不闲着,硬道: “走大孙子,咱们祖孙有手有脚,一路讨饭过活儿,也好过在这里受人白眼!” 王氏跺着脚不肯走,气那死心眼的婆婆。 兜子吓得面色惨白,他手脚并用地挣扎,想跑回萝涩的身边,可惜身板小没有力气,让李婆子拽了出去。 “姐!姐!我不走——你放开我,姐!” 萝涩刚要出声阻止,三娘便抢先一步,去把兜子夺了回来,她宽慰着李婆子道: “哎呀萝涩她不是这个意思,这家我做主哩,也是我请你们住下的,她说她的,您一把年纪了,同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 李婆子抿着嘴,朝着萝涩冷哼一声,她也不是真的要走,被三娘这一放梯子,也就顺坡下驴,缓了脸色: “要说还是你这媳妇说话好听,断不像别人,烧了房子糊口饭吃,招子还顶到天上去,主家不开口,她倒替人做起主来了!” 李婆子一松手,兜子猛得往回冲,他也不是故意的,却将她撞倒在地—— 042 因伤得势 狗眼看人 李婆子毕竟上了年纪,这一冲撞摔倒在地,疼得她哎哟哎哟直叫唤,像是伤到了腰,由着王氏去搀她,也断断起不来身了。 “哎哟,这可咋弄啊,七老八十的伤了腰,我说快来帮忙呀!” 牛乾和长庚都不在家,李婆子耍脾气,硬是不要萝涩插手帮忙,凭着三娘和王氏两个人,吃力地抬进里屋去。 “这,这得请大夫啊,别折了腰,可得残废在床上” 王氏焦急是真的,她可不想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她硬是问三娘讨了一百文钱,攥着去村口请大夫了。 等王氏一走,萝涩才慢悠悠踱步到堂屋,点了点兜子的额头,压低了声: “你个闯祸精,这下可真要常住哩” 兜子默默垂下了投。 三娘从里间掩了门出来,不免瞪了萝涩一眼,絮叨着: “我说你也是,凭谁说去,还真能赖着住不成,你口舌不饶,与你也没个好处” 说罢,暗叹一声,扭身去厨房烧热水去了,打算搅了热帕子替李婆子敷着,叫人少受些罪。 萝涩吐了吐舌头,跟着三娘去厨房,笑着道: “你心善人却当你好欺侮,明明是走投无路,去投奔兜子老娘家的,住到你家才改了口,说是来寻兜子的,你也听见了,老家屋舍田亩都叫水冲了,要能赖上你,是我我也不回去哩” 三娘添柴烧水,火光映着脸,承得她三分姿色。 “哪怎么得,不让她住下,你还当真舍得她带走兜子?让兜子跟着吃苦乞讨?” 这话戳到萝涩的心窝窝,她不做声,只拿着菜刀在砧板上空斩着,心不在焉道: “我只念着是户好人家,能对着兜子好,我即便托付了我整个家业与她,我也是愿意的,可打对上第一眼,我就看透她们品性,断不是什么老实人” 烧开了水,三娘端来木盆,从嵌罐里舀水进去,抬头说道: “那你就自己管带着兜子,明个儿偷偷回城里去,我让李婆子养好了伤,寻个借口打发了她们吧” 思忖片刻,萝涩认真的看着三娘,开口道: “三娘,要不我把兜子托付给你吧,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且好好照料他,送他去读书考功名,再不济也学门手艺,总归看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三娘闻言面露诧异:“浑说什么,你要去哪里?青天白日说鬼话,呸呸呸,再说我可撕你嘴了” 打诨一笑,萝涩眸中露着一丝黯然,沉了良久,她岔开话题: “对了,明个儿是五家供货作坊的交货日子吧?” 萝涩进城后,每月这五家交货,都得先送到三娘地方来,经她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后,才能签下送货凭证,等三娘遣人将货送去童州城后,他们五日后方可结算款子。 “恩,对,明天都会来的,怎么你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萝涩将开分铺的事儿同三娘一说,她当下乐得合不拢嘴: “我一直听说零食铺子生意很好,每日排队地人海了去了,却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开起三家分铺来!真是太好了!” 把姜氏的事儿略过了,萝涩只说碰见了一家富户,想给她投资点钱,一并多开些分铺来,年底分红。 “这不难,明个你同他们说说,由他们牵头,上各处寻合适的下家作坊去” 萝涩闻言点点头道: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文书还是按着当时那份签,只是下家由他们五家负责,出了问题,我也只找他们担责,我只要足够的供货量就成了” 这便是当时分销流水线的好处,若凡事都抱着藏私的心思,亲力亲为,她现在还不累死过去。 三娘兴奋之际不忘替供货作坊拍胸脯担保,认真道: “你且放心,那时你慧眼如炬,除去我娘和牛奶奶两家不说,那三家都是踏实做活的老实人家,用料都清爽良心,口味也合格哩,现在都是各中好手,除了你当时给的秘方配料,不少还自己研制出新菜色,说是明个儿拿来,叫你尝尝” 这点倒是出乎萝涩的意料,不禁笑了笑: “那是好事呀,光会踏实干活的,只做一家分销便足以了,要想领头流水线还差了些头脑,最好是能推陈出新,有自己的想法的,那才算出了师呢” …… 两人只顾着说话,直等牛乾和长庚回来,才知大夫已在堂中坐了半日了。 给李婆子涂了伤药擦了药酒,还开了不少汤汤水水,大夫说这起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才行。 王氏眼神中带着喜色,又问三娘要了点钱,说是要给婆婆补身子,得买些大骨、三七来骨头煲汤儿。 晚上吃饭,王氏借口要给李婆子留饭屋里吃,将一盘肉菜挑走一大半,自己桌上吃了个囫囵后,等大伙收了碗筷,她又打了两碗饭端去里屋,同李婆子一道吃肉喝汤。 萝涩看得眼珠子要出血,只是三娘劝她忍了下。 晚间,屋里不过两间房,一间匀给他们婆媳了,剩下的萝涩和三娘一道睡,给兜子打了一个小床板,凑合一夜。 牛乾则跑去牛长庚家里借宿,反正就一日,明个牛长庚也要赶回童州去,一堆外卖队的事等他裁夺。 * 翌日,晨光微熹,山林薄雾。 三娘在堂屋摆下八仙方桌,两侧各设了五把背椅,梅花茶几并靠着,果盘糕点早已准备妥帖。 三娘的娘亲贺大娘最先到了,她是“凤椒子”的供应坊主,腌得一手好酱菜。 除了萝涩给她秘方的泡椒凤爪、酸辣笋尖,她还自己捣鼓了许多名目的酱菜,有些鲜美、有些泼辣。萝涩收了不少到零食铺子,销量喜人。 紧接着牛奶奶也到了,她一直帮衬着萝涩,维持着辣条、辣菜的供应,虽不是独家秘方,可胜在最早打出的名声儿,销路也算红火。 三娘招呼她二人坐下,跑去灶房提水沏茶。 王氏从屋子探头,眼珠滴溜儿转着,不断打量着堂里的人,她见这两个婆子衣衫簇新,面色红润,一人带着了支素银的钗子,一个手腕上还有蒜头金钏儿,哟哟,是富裕人家呐! 等供应“五福松鼠”的货郎小板哥、“天蓬元帅”的屠夫吕千金、“美味鸭”的样鸭户王贵儿三家到了。 五人开始高声笑谈,各自热络感情,问着上月供了多少货,销路好不好,又挣了多少银子的话,气氛十分和谐热闹。 王氏看着羡慕,原来他们这些作坊主都是来给三娘供货的哟?看她年纪轻轻的媳妇,竟有这本事,倒是抱上了粗腿哩。 三娘提着长嘴铜壶出来,正要给他们斟茶,王氏从屋子疾步出来,笑脸迎人: “哎哟各位掌柜的,有礼啦,三娘!叫我来吧,哪能叫你这样的贵人做倒茶的活儿” “这位是……” 三娘尴尬一笑,介绍道:“这是兜子的大伯娘,老家的亲戚,昨个才相认哩” “是是,咱家兜子不争气,瞎认了个姊妹,早认着三娘才是老天开眼呢” 牛奶奶脸色一黯,口气冷淡了下来: “我说大妹子,要不是咱家姑娘,兜子那会子都叫坏人折腾死了,做人要凭良心呢” 别人不知兜子是谁,自然也不知牛奶奶口中说的人是萝涩了。 王氏讨好着牛奶奶,不肯同她争论,她扭头,见萝涩才从屋里出来,打心里瞧不上她,又想在众人面前挣脸,便起了使唤她的念头,拔声儿道: “死丫头,快过来,堂屋里那么多客人,就你懒散,这会儿才起身,帮忙把茶沏了!” 萝涩冷着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不去理睬,径自绕过她,迈进堂屋里。 “诶,你个丫头怎么不理人话儿呀!” 大伙儿一见萝涩原来到牛家村了,惊喜连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她点头哈腰,恭敬道: “东家!” “东家怎么来了,不是在童州城里忙嘛?方才咱们听三娘说啦,您这就要开分铺啦?啧啧三处店面租金便要一百两,可是大手笔呐!” 萝涩年纪虽小,可得人敬重。 这几个人丝毫没有将她当成黄毛丫头,即便曾经有,也叫她的聪慧法子、经营手段收服的妥妥帖帖的。 王氏一听,发了好大的愣怔,什么?这个小蹄子竟、竟是这些人的东家! “不是说,才做些糊口的活儿么?” 她不禁喃喃道,看向萝涩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惊讶。 萝涩馈之一笑:“在势利小人的眼里,像我这样的小妮子,不就只能做些糊口的生计么?狗眼看人低,我又何苦解释?你说呢,大伯娘” 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在她也不是一般人,扭捏了会儿,便整理好神色,又开始殷勤讨好起来: “我说呢,你生得清秀不凡,哪里是普通的乡下丫头可比的,大伯娘小瞧你了,这就给你赔不是,你可别往心里去” 萝涩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她还是去沏茶吧。 见她抬手要去拎茶壶,王氏马上蹿步上前,抢过水壶,咧嘴笑道:“这怎么能麻烦东家,叫我来就好了,你坐下,你们谈事儿,你们谈事儿” 王氏挨个儿斟茶倒水,碰见萝涩瞟来的神色,她也大方的笑脸回应,厚脸皮的程度到叫萝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完水,王氏走到三娘身边,又换了一副面孔心肠,催促道: “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去灶房做饭呐,这么些掌柜的,不得留下吃个饭,你快给我些银子,我好上村口切肉去哩” 说罢,毫无矫情的摊手,再次问三娘讨要银子。 “昨个诊金不还剩下了,你若不打算还了,便拿去买肉吧” 萝涩见三娘尴尬,便替她说了。 王氏现在要巴结萝涩,自然不敢忤逆她,可也万万不肯还那钱,她就仗着各种原因讨钱,自己私藏一些下来呢,明摆着交出来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咳,我瞧着厨房还有些菜,我去整些出来,天气越发热了,卖肉吃不完容易馊了” 说罢,逃一般往厨房去了,生怕萝涩喊住她,叫她把银子都交出来。 043 兜子上学 公塾包饭 分派下扩展作坊流水线的任务后,萝涩要带兜子回童州城去了。 李婆子因伤了腰,行动不便不能一道跟去,可她放心不下大孙子,就喊王氏跟着萝涩一起去城里。 这刚好对了王氏的心思,即便萝涩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让她跟着。 到了铺子,萝涩将王氏丢给了牛长庚,让她去管外卖队的饭食后勤,平日更是不许她进零食铺子。 眼不见为净,忙碌几日后,新店铺的装修都动工了,萝涩暂且可放下心思,盘算盘算兜子上学堂的事。 这事儿还是托梁叔夜给办的,他面子大,随意发了一句话,自有贵族大姓的私塾,愿意收兜子去念书。 交足了束脩,萝涩打算送兜子去谢家的家塾。 那里正好请了一位曾经的两榜进士,也拿过印把子,后丢了官的教书先生,私塾刚好是开蒙期的“童蒙任附”从千字文习字开始,最是适宜兜子的班子。 早上送去,傍晚萝涩便在铺子里等着,来回踱步间,她不免焦心碌碌,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 老远处,见兜子晃着身板,一步步拖着步子回来,她小跑着出去,正想笑着迎接他,却见他灰头土脸,衣襟口子被扯破了老大的口子,鼻血还挂在嘴唇上,狼狈极了。 “这是咋啦!” 萝涩忙前后检查一番,看他身上有没有别处伤痕。 兜子忍着不哭,嘴抿成了一条线,头却不自觉地垂下,闷声认错: “我错了姐,我和同学打架了,他们笑我是村里的娃,还拿削纸的小刀戳我屁股,我、我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有没有哪里伤着?拿刀戳你?谁起的头,我与夫子说理去!” 兜子摇摇头,眼里还有一丝得意:“他比我惨呢,我把他门牙都打落了!读书才没用,谁拳头硬谁才厉害哩” 扬了扬拳头,就这么个豆芽菜般的嘎嘣豆子,小脸竟浮着一丝狠厉之色。 萝涩沉下脸,拉下他不住挥动的拳头,正色道:“这是谁教你的?谁告诉你些话的?” “我……” 兜子见萝涩生气了,有些焦急,他扯了扯她的袖子,满脸恳切之色。 “你说吧,你打了哪家的同学,晚上随我一道上门赔礼道歉去” “我不!他先辱我的!” 兜子退后一步,眸子睁得滚圆儿,对于萝涩不支持他的行为,表示十分不解和埋怨。 萝涩心下苦涩,小娃娃终归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是非观念,渐渐叛逆起来,这个时期若不好生管教,难免走岔了路。 可她的时间所剩不多,本想借着送他上学开蒙,往肚子里灌些墨水,好好收一收他的心,谁想竟也这么不安分。 “他先惹你是他不对,可你打伤了他,你也有错,你先认了,才是大男子的行径,才无愧自己的心” 兜子似懂非懂,虽然不肯点头同意,态度上也没那么排斥了。 “唷,这是咋了嘛!兜子,快过来叫大伯娘看看” 王氏从隔壁探头出来——萝涩为了方便外卖队,在边上又租了间铺面儿,专门给外卖队的伙计歇腿儿、打包外卖的驿站,王氏就在这里做饭给他们食 “你也是狠心的姐姐,庄稼汉子就是地里刨食命,念什么书,那私塾里都是富家公子哥,能不欺负咱们兜子么,叫你想的出来,还去给人道歉,让我说,就该打他们,打死活该!” 王氏半蹲着,将兜子搂在怀里,掸着他身上的灰尘,心疼的哄着他。 “大伯娘,我管教兜子,似乎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的吧?” 萝涩心下有怒气,这等溺爱肤浅的心思,别说日后交给她们,就是现在偶尔相处都能给他纵容坏咯。 “什么叫轮不到,你可别忘了,兜子是咱们老李家的血脉,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我不管他谁管他,你还真以为能养他一辈子呐?” 王氏冷笑着,这几日无论她怎么对萝涩献殷勤,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早有一腔怒火了,借着今日的由头,尽数发泄了出来。 她继而哼道:“到时候,他还不是入我李家祠堂,给我李家繁衍香火,你早早嫁了,同他没个半毛钱关系” 这话说的难听,也惹恼了兜子,他一把推开王氏,跺脚道: “不许你这么说,我要一直跟着姐姐,我不要回老家!”他扭头看了眼萝涩,小眼神躲闪着:“我不要去道歉……我也不想念书” 说罢,径自倒腾着小碎步,跑到阁楼将自己关了起来,凭谁敲门也不开。 * 晚间,萝涩提着自己做的糕点,去谢家探望,人念着她是何将军义女的份上,让她进去喝了杯茶。 只是对方说话也不冷不热,尽显轻蔑之意,言谈中透漏出个意思,就说家塾是谢家投钱开起来的,本来念着桃花渡梁家的面子,才让乡下娃儿一起随堂读书,可自家孩子却被打成这样,万不敢与他继续一起念书了。 言下之意明显,打伤人便不计较了,只是学还是退的,早日滚蛋吧。 萝涩心里暗叹,这下好了,兜子即便想学,也是不成了的。 灰头土脸的被“请”了出去,萝涩又去找了官府办的义学,因不需要束脩,专门为寒门学子开得馆,故而名额紧张。 敲开了义学老夫子的家门,萝涩说明来意,却叫夫子回绝了: “人都招满了,谁不是提早一年就来报名登记的,等现在再来,哪里来得及?” 她挡着门边,老着脸儿,继而恳切道: “夫子,要不我给义学的孩子们提供午饭吧,也不多要求,只求您再加一张桌子,叫我家小子旁听即可,也不费心您特意教他” 夫子有些犹豫,毕竟是义学,全靠官府补助下的膏火之银,这便包含了夫子的束脩、授学的经费、寒门学子的餐费补贴等等,若真能得她提供午饭,确实省了一笔大开销。 “好吧,我便应了,明个儿喊他来上学吧” 萝涩惊喜的再三道谢,趁着夜色欢快的赶了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兜子: “兜子,明个儿你去官府办的义学,那里都是正经读书人,大多是贫寒子弟,没有纨绔少爷的恶习,自然也没人欺侮你,你好生学着,每日姐姐都来给你们送饭” 兜子虽然心里不愿意读书,但也晓得分辨好坏,他知姐姐为他奔走劳累,很不容易,自然不会去违逆她的意思。 送兜子去上学堂后,萝涩借用梁叔夜的灶房一通忙碌,每天,她要腾出空来,亲自把中午给义学送去的饭菜都做好。 梁叔夜半抱着胸,靠在门边,神情幽怨道: “这几日你忙得脚不沾地,严重敷衍了我的伙食,我已吃了好几日大白菜了,可走点心?” 萝涩添了些柴火,拉着风箱道: “你往日不是说,无论我煮什么菜你都愿意吃么?这才几顿大白菜,你就开始腻味了?” “现在讨论的不是大白菜,是态度!” “噢,什么态度?” “就是你这个态度!” “这个态度,是什么态度?” 萝涩从灶膛抽身出来,掀开灶盖,把煮熟得芋头腐竹煲舀进汤罐子里头。 梁叔夜看她忙碌的背影,抿着抿薄唇,脸色不善: “不知哪里起兴了,居然答应包那个学堂的饭食,还亲力亲为的,这顿顿煮下去,还不把人累死?” “读书辛苦费脑,得营养搭配,我还准备了新鲜牛奶呢,兜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断不能掉以轻心,这时候没跟上,日后会抽不出个儿的”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日日这样怎么行?我还是替你寻个厨娘来吧” 梁叔夜走到她边上,夺过她手里饭勺,丢到一边: “别弄了,剩下几个菜我让桑柏去广德居打包了,回头你直接拎去就行了” 萝涩目中黯然之色浮浮沉沉,轻声道了一句:“没事儿,反正我也做不了多久了” 梁叔夜没有听见,只拉她坐下,给倒上一杯茶: “你倒是辛苦忙活,或许你不懂兜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本意就不喜读书呢?” “不读书怎么办?难不成回去种田?即便是学一门手艺,可也得先把字认全吧” 萝涩不是封建刻板的人,不会逼着兜子去读书举业,走一苇渡江的科举路。 可她总归希望兜子能学得一些圣人之言,修养内心,做个礼义仁智信的正人君子,哪怕日后他有其它的打算,也能以立心为本,不至于走了歪路。 “好啦,不说了,我送饭去了,你要一道去瞅瞅么?” 萝涩解下攀膊站了起来。 “牛长庚不在,你只能寻我做苦力的,不然你还能自己将这箩饭菜端过去?” 梁叔夜看透了她,斜睨了一眼,拔声把桑柏喊了进来,指了指一边的东西,下令道: “端走” 萝涩抿唇藏笑,不忘讽他一句:“你倒了解我,可我也晓得你,总归还是苦在桑柏的身上,与你是没甚关系的” 桑柏最是受伤,他才风尘仆仆的把菜打包回来,还没松下喝口水,又要被差遣出去。 不禁仰头长叹:少爷撩妹,为何苦得总是他? 044 相亲大会 叔夜发飙 到了义学馆外,正是饭口时分,夫子已经下了堂课,学生们不少都伸着脖子等着饭菜,见萝涩来了,喜上眉梢。 他们从学堂里冲出来,翻翻拣拣,看今儿是什么菜色。 “大姐,今儿怎么又是绿油油的素菜,不见荤腥呢?” “是啊,这鱼汤喝了好几日了,能不能换些大肉吃,平日在家,俺娘好歹也给俺吃些肉渣馅儿的大包子哩” 萝涩耐下心来解释:“天气渐热,市面上的肉多不新鲜,很少当日杀猪就能卖光的,有些隔夜肉吃了不干净,容易闹肚子。这粉蒸竹筒鱼和豆芽蛋丝儿,都是益气补脑,还清淡散热,哪里是大肉能比的” 梁叔夜没萝涩这般好耐性,他伸手挡开了小鬼头们: “快点打菜打饭,少说些有得没得,要没这个大姐,你现在还干啃馒头呢” 学生们不说话了,他们各自打了饭上座上吃去,兜子沉默寡言,眸中灰暗无光,打了饭也没看萝涩一眼,径自一个人吃去了。 萝涩心里疑怪,见别人大多结伴同食,只有兜子一人坐在角落,没一个人理睬他。 刚想去问问怎么回事,便听身边走过的两个学生交头接耳: “今儿早上他背不出书,又让夫子打手心哩,还说他姐有心思搭配什么营养餐的,不如多监督监督课业才好” “我早说他是开蒙白丁,连大字也不识,全靠阿姐送饭开了后门进来的,夫子竟也收了,那下次,裁缝家愿给咱们做衣裳,是不是他家儿子也能插队入班?真是阿猫阿狗都来玷污学堂” 萝涩拉住要上前理论的梁叔夜,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落寞。 她收起东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他:“梁叔夜,是不是我又做错了?” 梁叔夜倒是无所谓,眼底藏着一分了然的笑意,无奈道: “你得承认,有的时候穷苦出身的孩子,比起纨绔子弟,更容易耍排挤的心思,更无法容忍这种不公平的便宜,即便你格外关照,他们也会觉得这是你欠下的,你该” 恶霸欺凌,不过仗势欺人,你若拳头发狠,打起架来不要命,他们倒也敬你一条汉子,转过身也同你玩的不错。 寒门心思,冷漠而嫉妒,怨天尤人自己的境遇,喜欢把优于自己的人都拽到这泥潭中。 这是梁叔夜的心思,他长在将门,与文官学子不对盘,也情有可原。 萝涩心头酸楚,向来在做生意上顺风顺水的她,遇上亲情相处方式上,便有些相形见绌了。 梁叔夜看她烦扰,叹了一声,劝道: “你啊,就是太强势了,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我觉得种地挺好的,干嘛非要去趟科举这浑水?我一直觉得你想法清奇,与世俗人格外不同,怎么这一条上也如此固执死板?” 萝涩没有办法与他解释清楚,只能垂着头,淡道: “回去吧,左右书还是要读的” * 过五日,是兜子的生辰,也刚好遇上学堂放假,萝涩打算好好操办一下。 早起,她便上集市去买菜,三娘和牛乾也坐着牛车,一大早到了童州城。从自己地里割来的蔬菜瓜果,还留着晨露夜霜,比集市菜摊上卖的新鲜的多。 李婆子的腰好了大半,因要帮着大孙子过生辰,也随着三娘一并来了。 等萝涩买来鱼肉回来,见铺子门外热闹非凡。 桑柏一见萝涩回来,忙怂身上去焦急道: “你可算回来了,你家大伯娘一听要借咱们少爷宅子办生辰宴,请了一帮子搭棚的工匠来,正在那儿竖杉槁呢,等下少爷回来看见,非生气不可” “我什么时候说要办生辰宴?” 萝涩莫名其妙,不过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个饭罢了,小小年纪还办什么筵? 说罢,跟着桑柏往铺对门的梁宅里走去。 入眼处,王氏已叫人搭了起了高高的牌楼架子,艳色绸布扎在衫槁木柱上,扎彩匠高高盘在上头,番手叠绸,扎出一朵朵绸花儿来。 大伯娘王氏穿着一身簇新的缎衣,鬓边簪着时新的银簪子,腕上叮当碰着两只玉镯,看成色,倒也值几个钱。 她迎来送往,招呼着一堆萝涩压根不认识的人,时而抬头叮嘱扎花匠快些手脚。 “大伯娘!你这是做甚么?” 萝涩把手里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放,眸光泠泠,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质问道。 “萝涩来啦,等下——哎哟大伙来瞧,这就是咱们铺里的东家姑娘,我侄儿的干姐姐哩,瞅瞅,这俊脸儿,这可还没长足年纪,再过一两年,绝对出落成大美人儿呢” 王氏反手挽上萝涩的胳膊,向院子里的人一一介绍。 大伙一听忙围上来奉承,口中恭维的话不断,像打量什么物件似得上下审视她。 萝涩很想问一句,大婶阿婆们,你们都是谁啊? 余光处看到一个眼熟的,是铺子伙计东方询的娘——虽然牛长庚不在码头做了,但她还是在码头卖盒饭,收入可观。 甩掉大伯娘王氏的手,萝涩问东方娘: “大娘,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东方娘拉着她走得远些,眉目上也略有些不高兴,只淡淡撇嘴道: “听说都是王氏的麻友,或者家里做生意,上铺子买过零食同她搭上话儿的,她逢人就说要与你找个好亲事哩,所有家产都陪嫁呢,大伙还不紧巴着她,什么好东西不给她送?” 萝涩不可思议地杏眸圆睁: “那,这场生日宴……” “我瞅着说是生日宴,八成是相亲会呢!” 东方娘眼珠子转着,紧紧握着萝涩的手,想显出自己与她更亲近热络些,成功招揽了别人羡慕关注的目光。 “相亲会?呵,那您又是来干嘛的?” 萝涩心下好笑,只也不戳穿她,松开她的手,转身便走。 从怀里掏出银子打点了搭棚的工匠,让他们把牌楼都拆走,不许再搭了。 她站在北屋的廊檐下,高高看着院子里叽叽喳喳,犹如菜市场一般的人群,拔声道: “各位回去吧,今日是我弟弟的小生辰,只打算自家人热闹一些,就不大动干戈宴请各位了,至于别的心思,也请收好,我的终身大事只我自己做主,不必浪费那无谓的银子,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了” 顿了顿,她冷眼扫过王氏,继而道:“以上,好自为之” 桑柏收到萝涩眼神的示意,高声应了:“好嘞” 于是,他一手挽着一个,连拖带拽的把人都撵了出去,院门一锁,霎时世界清静。 李婆子跟三娘在灶房里忙活,听见外头突然安静了,她擦着手踱步出来,还疑怪道: “怎么啦,怎么把客人都赶出去啦!我大孙子头一年正经操办生辰,你可别整出些幺蛾子啊” 三娘跟在厨房里,面色尴尬,她打了个圆场道: “兜子还小,受不起这般折腾,况且这起子人我们也不熟,哪里拎些贺礼来就都留下的,走了也好,就咱们一家人吃个饭,清静” 王氏见婆婆出来跟萝涩呛上了,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就是,我还请了兜子的同窗哩,一会儿放了学堂就来” “那就请大伯娘自己上广德居去开一桌席面,好生招待你自己擅自请来的客人吧” 萝涩毫不客气的呛了回去。 王氏心下有气,她借着萝涩的名号到处结交,渐渐习惯了别人处于目的的奉承讨好,许久没有听见这般不顺耳的冷言冷语了。 “这是人梁公子的宅子,借不借我由不得你做主,你凭啥要赶我出去” 王氏插着腰,一副无赖的做派,即便一身好料衣衫,也挡不住她骨子里的粗俗。 咚一声,院子门叫人一脚蹬开—— 那响动声儿吓得所有人唬了一跳! 梁叔夜气呼呼地阔步走进,他手里提着两大摞东西,环视院子一圈,冷声问: “相亲的人呢?” 桑柏上前接过东西,小声道: “少爷,你别急,都已经叫萝涩姑娘赶回去哩” 梁叔夜肉眼可见的松下一口气,只是面色还绷着,不忘叱他一句:“浑说,我哪有着急?我有么?” 桑柏忍住三分笑,猛不迭摇头表明立场。 梁叔夜看了看萝涩,又斜睨了王氏一眼,问道:“那帮人是你给喊来的” 他原本是去给兜子打包精细糕点庆生的,更是买了湖州的笔,徽州的墨,歙砚生宣等等挑了顶好的一套,谁料大街上都传遍了,说是“娘子大人”的东家姑娘摆筵选婿,人美聪慧,还陪嫁名下的生意,一大票跃跃欲试的人。 气得他胃疼,当即杀了回来。 王氏扭捏着不敢看他,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虽打过几次照面,自个儿也一把年纪了,却还是羞与跟他对视。 “是、是……我只是想热闹热闹” “丢出去” 梁叔夜扫了她一眼,丝毫不掩自己的嫌恶之情。 “不是、梁世子,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咱家公子说一不二,请吧,兜子他大伯娘——” 桑柏早看这聒噪的妇人不爽,得了令,嘿嘿笑了笑,动作干脆利落的将她“请”了出去。 李婆子见大媳妇如此不争气,却不敢跟梁叔夜叫板,她闷声不吭的低下头,直嚷着自己的腰又开始疼了,一面扶着,一面灰溜溜的上灶房去。 045 生日愿望 投笔从戎 晚间兜子下课孤身一人回来,他神色黯然,手板心肿得像馒头一般高。 萝涩晓得他又没背出书来。其实也不能怪他,因为是插班学生,他才开蒙正是识字的时候,硬跟着上课难免吃力些。 萝涩虽十分心疼,但总归不能时时放在嘴上,这个时代夫子肯打,也是一种负责的表现。 她扬起笑意,将人给迎进去,喊他打热水擦脸洗手,叮嘱道: “今日你且别拉着脸儿,否则下一年日日不得开心颜呢,来,笑一个我看” 兜子扯着脸皮,勉强笑了笑,转身跑去了饭厅。 饭厅大圆桌上摆满了鱼肉佳肴,什么红烧辣肘子、鸭舌炒着掐菜、什么糖醋瓦块虾子蹄筋,就是连点心也摆了半面桌子,都是梁叔夜买来的。 像蒸山药泥,银丝卷,水晶包子等等,还有他最喜欢的驴肉大包子。 梁叔夜坐在一边的茶位儿,正悠哉地喝着香片,见兜子一副馋样儿,笑道: “兜子,过来这里,尝尝这道豌豆黄,这个是漪澜堂的点心,仿着御膳房做的,难得得很” 十文一块买黄琼,那豌豆黄像“田黄”图章一样,兜子道了声谢,捡起一块送进口中,吃起来又凉、又甜、又糯,还入口即化,似真的得了大内的秘方似得。 三娘从灶房端出一大锅大骨汤来,搁在桌上,擦了擦手道: “菜齐全了,咱们可以开饭啦” 梁叔夜探头扫了一眼,想起什么,抬手问道:“怎么没有长寿面?” 三娘笑了笑: “怎么没有,萝涩正在灶房里下呢,说是要亲手煮着。这一锅大骨汤也是为长寿面熬的面汤汁,小火炖了大半天,很是滋味哩” “来啦,长寿面来啦” 萝涩捧着一碗面儿,撺掇着小碎步,风风火火阔步迈进饭厅。 一桌人,兜子和萝涩不用再提,三娘夫妻、梁叔夜和桑柏,李婆子别扭地坐在长辈的位置,可鲜有人搭理她。倒是饭口时间,牛长庚和江州一并上门,萝涩也欢欢喜喜将两人迎了进来。 好大一桌人,热络的敛袍落座。 萝涩将面条挪到兜子面前,眼底流露着不舍和伤感,她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笑着为其庆生: “在我的家乡,都要给寿星唱歌,寿星还得许愿呢,今日许下的愿望是最最灵验的” “唱歌?那你快来一首” 梁叔夜第一个撺掇。 萝涩也不扭捏,她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中英文结合版的生日快乐歌。 唱完,温笑着摸了摸兜子的脑袋,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催促道: “吃面之前先许一个愿望吧!” 兜子懵懂地点点头,他大声道:“我希望和姐姐永远在一起,我希望……” “嘘,说那么大声就不灵啦” “你姐要嫁人,你长大后也要娶妻生子,第一条不算,再许一个”梁叔夜插话道。 “你闭嘴……” 萝涩瞪了他一眼,觉得温馨的氛围被他一扫而空,对兜子道: “快吃面吧” 兜子手里捏着筷子,犹豫不定,踯躅了良久方抬起头正视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意外地坚定。 “姐,我不想念书,我想像跟何爷爷一样当个大将军,我想去军营。这就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不靠老天爷,靠姐姐成全,得不到你的支持,我心里没底气” 萝涩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或者立即驳斥,她是惊讶,惊讶她软包子一枚的弟弟,俨然已经长成了小伙儿,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但他依旧在乎她,所以他任何愿望的基础,就是永远和她在一起。 “不成不成,俺们家就你一个娃娃哩,你咋去当兵,那是要打仗去的,多少人去了就回不来啦,读书咋不好呀,考不上咱们认字当教书先生,一个月也有半两月钱,怎么不比舞刀弄枪好嘞” 李婆子第一个反对,涉及到她大孙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兜子根本没有理睬她,他只在乎萝涩的态度和立场,两只眼睛直盯着她不妨,脸绷得紧紧的,生怕她坚决反对。 叹了一口气,萝涩浅笑温声道: “在我表态之前,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军营?” 兜子垂下眸子想了好久,缓缓开口,说的都是心底里的话: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姐姐一定会离开兜子,会嫁人会生宝宝,会有自己的另外的家。不要躲在你的身后,永远等你护着我,兜子想要变强壮,变成大侠、大将军,这样姐姐跟我不在一起了,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萝涩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忍着感动的泪,继而道: “你还太小,人军营才不收娃娃兵呢,再加上童州的军营无非巡捕营和何爷爷编下的勤王师,混口饭吃容易,哪里有打仗的机会,叫你挣军功,升成将军?” “我去凉州!我要去凉州应征,打西戎兵去!” 萝涩哑然,她慌张失措的看向梁叔夜,她知道梁家将是主力对抗西戎的,那边情势险恶与否,想必只有他最有发言权。 一直默默不做声的梁叔夜,搁下手中的酒杯,淡淡说了一句: “兜子,你跟我出来” * 院中,月上柳梢,童州的月影清辉,和着石磨墙砖,更有一分江南的优柔寡断。 可梁叔夜,他见过一轮月下,残酷喋血的荒凉战场,他也懂得那种种情绪下的奔溃。 回头,是望断天涯也归不得的家乡;低首,是英雄杀伐埋骨的一抔黄土;举目,是凶险叵测的未知前程。 他不会劝任何人不要入伍投军,但他必须让这个人清楚明白。 沙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桑柏得了梁叔夜的吩咐,不情不愿的从灶房里拿出一把菜刀递给兜子,他很少见自家少爷这副认真样子,故而即便担心兜子,也不敢违拗梁叔夜的意思。 兜子接过菜刀,满脸不解。 梁叔夜站在月下,身上笼着一层淡漠的清辉,他看着兜子,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跟他分析利弊: “你农户去投军,最多先分至厢兵营,拉去战场的时候别说菜刀,手里一块铁儿也算是老天仁慈了” 梁叔夜掂量一根晾衣竹竿,双手持着两端,在膝上折成两段。 尖锐的一端煞是锋利,他只当这是一柄银枪,立在砖石上。 “少爷,你不能……” “闭嘴” 梁叔夜把桑柏骂了回去,抬起波澜不惊的眸子,看向兜子,浑身散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手推末端,兼枪带棒,他将棍当枪使,往兜子心窝子戳去—— 兜子早被他这股凌冽的眼神吓倒了,持着刀的手不住发颤。可他也是个倔劲儿的人,不知是不是笃定梁叔夜不会真的伤他,退了两步后立在原地,不肯再退一步。 等枪刺到,他不知怎么躲避,只会在地上打滚,堪堪避过了心口要害,可肩头还是被刺到,霎时破了皮肉! 萝涩心下一惊,梁叔夜搞什么?玩真的! 梁叔夜见萝涩要上前,单手挽出几个棍花,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她站了回去。 手中棍子如游龙般遒劲,潇洒之下,是干净利落的杀招。 “再来!” 他呵了一声,等兜子狼狈的从地上爬起,他肘压竿子末端,竿曲抬头,挑上兜子的下颚——可怜兜子才站稳,又让梁叔夜一棍子挑翻在地。 “够了够了!” 萝涩看着兜子痛得发抖,她脑子像炸开一样,窜上去就要拦住梁叔夜,岂料被身边的桑柏死死抱住: “咱家少爷是为了兜子好,你忍忍,说不定兜子就打消这个念头了么!与其日后吃苦受虐,不如今天想明白!” “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方法,为什么要用这一种!” 萝涩不能理解,她在桑柏的钳制中挣扎,大声喊着:“兜子你是傻蛋啊,你不会跑么?” 梁叔夜喘着气,显然这番动作,对他也是一种负担。 他颤抖地扶上心口,咽下喉头涌上的血气,抬起手指,生生揩掉了嘴角边溢出的血。 人皆以为他是绝对的强者,没有看到他这一番动作,大家的的视线,都牢牢被趴在地上的兜子牵引着。 兜子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嘴角破了大洞,他咳嗽两声,咳出一口血痰来,显得万分狼狈。 怪也怪了,身上越凄惨,兜子的眼神越坚忍! 他渐渐泛起一股杀意,死咬着牙关,握着菜刀大吼着往梁叔夜砍去—— 以卵击石也好,飞蛾扑火也罢。 等他再一次被梁叔夜一竿子打在脖子上,彻底瘫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才知道,沙场没有因果,没有原由,有的只是弱肉强食,只有胜者才能活命。 梁叔夜忍着喉头下一刻就要涌出的血,丢开手里的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萝涩忍不住落了泪,把兜子从地上扶了起来,交给三娘和牛长庚照顾。 她拿上银子,就跑出门请大夫去。 “哎,不用请大夫,找我家少爷,跌打损伤的他最熟了!” 桑柏追着萝涩的背影叫着,无奈她怒气上头,一句也听不进了。 一直跑到巷子口,她才看见梁叔夜的背影。 只见他单手撑在砖墙上,背影透着一丝落寞,宽袖下的拳头紧握,像是忍着什么痛楚。 萝涩走近几步,刚想出声—— “别过来!” 梁叔夜头也没有回,冷冷道。 “你、你怎么了?” 萝涩还没跟他算账呢,到叫他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声。 梁叔夜抬起手背,擦去唇上的血迹,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往后一抛,扔给萝涩,沉着声说道: “不必请大夫,都是一些皮肉伤,不会有内伤的,拿这个涂两天就好了” 说罢,径自扶着墙面出了巷子,萝涩觉得不对,忙追了出去,可四下看去,哪里还有梁叔夜的影子? 046 解除契约 浴室情迷 (2更) 一场庆生饭吃得莫名其妙,家里突然多了两个病号,没错,是两个。 除了兜子,还有梁叔夜也病了。 兜子休了学,萝涩决定尊重他的意愿。 且事后江州也跟他认真谈了谈,即便要投笔从戎,该读的书也必不可少。兵书兵法,行文奏本都是无法避免的,虽不跟着学堂继续读八股,开笔做试帖诗,但也要跟着江州选学读书。 行有余力则以习武。 兜子欣然应下,而且经过这场试炼之后,他对梁叔夜有了特殊的感情,想要跟着他学武艺。说是叔夜哥哥提枪时特别威风凛凛,那杀伐果决的眼神,太帅太霸气。 萝涩没法跟他较真,跟着管那根破竹竿叫枪。 但是她明确的回绝了兜子,因为梁叔夜也是这样回绝她的。 那天晚上梁叔夜给了她一个落寞隐忍的背影后,就消失了,听桑柏说他到客栈里去住,十天半个月暂时先不回来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曾跟踪桑柏偷偷去看过他一次,到了客栈大门外就被一群人拦了下来。 那些人虽身穿短打麻鞋,半臂麻衣,可气势绝对不像一般的市井小民,倒像是行伍中人。 亏得遇上了为梁叔夜买饭回来的桑柏,萝涩才能进客栈,在房门外和他说上几句话: “听说你病了?” “没事,养两日就好” 里头传来梁叔夜疏离寡淡的声,听着没有什么异常,可淡漠的让萝涩心下难受。 隔着门板,她犹豫地想抬手叩门,后一想既然他并没打算请她进去,她又何必费心。 斟酌措辞,她缓缓开口: “那个,兜子他不怪你,如果你是躲着他,那我觉得大可不必……而且他想跟你学武艺,不得不承认,你那两下子还真挺潇洒的,我想着……” 没有让萝涩继续说下去,梁叔夜坚决的拒绝了她。 “我不会教他的” 萝涩沉默很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梁叔夜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眉心不自觉蹙起,甚至后面怎么接话她都不知道了。 “那、那你吃饭了么?桑柏老买那些油腻的,我回去做了给你送来吧,反正都是契约上写着,我可不能违约叫你拽了小辫子,日后等你养好了病,拿捏这个由头来折腾我” 心里隐隐怕他会开口拒绝,她当即搜肠刮肚,想了好几种从未做给他吃过的美食: “蜜汁火腿,高汤卧果,还有软炸腰花,现成的料儿,我去炒来给你,你记得给我开门呀” “萝涩……” “什么?” 沉默良久,里面传来一声叹息声,像是挣扎着什么,最后他还是做了决定: “契约取消吧,那宅子我挂在牙行了,你日后也不必再麻烦了” 强忍到最后,梁叔夜免不了破了功,他单手捶在嘴边,止不住咳嗽,拼命压抑的下场是报复性的。 萝涩逼着自己嘴角挂笑,将这句当成一种解脱,把这种心情当成释然。 她成功的自欺欺人了: “哦,那好,那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 她生生咽下了那句“再来看你”只无谓道:“等你好了再说吧” 说罢,扭头离开,她踩在客栈楼梯上零碎的步子,慌乱的像在逃。 * 等萝涩走了,房间里的梁叔夜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在卧榻上,面容憔悴。 他身边站着一个妇人,高挽着发髻,雍容端庄,绝色的眉目间隐着几分英气,她将手里的汤药递给他,淡淡道: “夜儿,跟娘回京城” 梁叔夜阖着眼,藏去了眼底汹涌的情绪,显得俊美的皮相十分平静。他摇了摇头: “等秋天吧,姐从凉州回朝复命,我就回去京城” “你非要熬到最后一日?” 妇人平稳的口吻下,音线颤抖,她早在童州安排下眼线,梁叔夜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去年他未在家中过年就急匆匆奔回童州,这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 一听说他动武呕血,她快马一匹,带了七八个暗卫星夜赶路到了童州。 不想他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梁叔夜睁开眼,从卧榻上咬牙起身,他拉上妇人的手安慰似得摇了摇,无声一笑: “放心吧,死不了” 妇人睨了他一眼,打掉了他耍赖的手:“不吃你这套,娘明个就回京了,你自己好自为之,那个女子……” “好了娘,我自己会处理的,本来啥事都没有” 说这话,未免自嘲三分,他的忍痛决绝兴许在她眼里,还是一种不受骚扰的解脱。想起这种可能,他便心痛难忍。 千哄万磨总算送走了她,梁叔夜解开被冷汗浸透的里衣,把桑柏叫了进来: “这些沾血的衣服你去处理掉,另放一桶热水给我” 桑柏臭着脸应下,嘴里免不得碎碎念一番: “早提醒少爷你了,离着大小姐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你这么虚弱还要去逞这个强,你看惊动了夫人,害我又被骂臭头,又被扣工钱,萝涩姑娘还日日盘问我,我这人也很难做” 等到梁叔夜凌冽的眼神扫过来,他才乖乖闭嘴,抱起沾血的衣物出门去了。 * 破天荒的,萝涩没有回去,她一直盘桓在客栈不远处的路口。 至于因由,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即便日后再无瓜葛,也得像模像样的道别,隔着板门子说话算什么事儿? 没错,她必须见到他一面! 潇洒的扭头回去,可还没走近客栈,便见桑柏抱着一摞带血的衣衫出门,袖口上绣着暗金线——是梁叔夜的! 他,竟然病地那么重了? 不行,她得去看看他。 萝涩偷偷绕道客栈后院,挠了挠头,踩着堆在墙角便的箩筐上,从院墙上一点点翻进了天字房的北窗。 她跨进窗户,踩着椅凳下来,四周一打量,原来是客栈的套房,这里应该是茶饭厅。屋里似乎没有什么响动,难道没人? 猫着身,她藏在帷幔后头,一点点挪步往里屋走去—— 卧房处,挂下了厚重的纱帐,腾起雾气,一股热水气从里头涌来。 萝涩抬起手欲掀开帐子,后有些犹豫了,自问一声: “这样擅闯别人房间不太好吧?而且刚说了分道扬镳,分锅拆伙的话儿,啧,今天是怎么了?猪油闷了心?” 不管了!丢人就丢人吧! 正在萝涩一狠心、一闭眼、一咬牙的心里建设过程中。 梁叔夜皱着眉,刷的一声扯开了厚重的帐子,看见帐外的萝涩,他显然也大吃一惊,眸色中浮光掠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动。 萝涩尴尬立在当下,看他赤裸着上身,下头一只穿了一条白色的底裤——第一次审视他的身材,锁骨和腰线都很流畅,精瘦有料。 腹肌什么她没好意思数,不自觉得垂下了眼睛,腾地红了脸。 “我竟不知道,你还有翻窗偷窥的爱好?” “对、对不起,我马上就走” 萝涩低头认错,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她压根没想到从大门走出去,而是想去继续翻窗。 梁叔夜想要去拽她,不想他本就光着脚,沾着水,脚底一滑,拉着萝涩一起往后栽去—— 咚得一声,两人纷纷摔入大浴桶里! 萝涩噗通噗通挣扎起来,从水底蹿起,掀带起了一大片水花! 她心悸未定,觉得自己差点要被洗澡水给淹死了,想诉说一番劫后余生的欣喜,她扭身转过去,刚好撞上他赤裸的胸膛。 梁叔夜本是虚揽着她的腰,不想温香软玉自己送上门,逼着他勒紧了怀抱。 “萝涩!你到底想干嘛!” “我……” 萝涩惊慌未定,这暧昧的气氛让她头脑发昏,本能的挣扎着。 “别动!” 她不断撞上他的心口,让他血气翻滚,喉头孕着一口血腥味,被他强制的压了下去。即便疼得要死,出于私心他不愿意松开这个怀抱。 他当着母亲的面,说了那么多违心的话,他强迫自己将这一结果当成事实,就这样算了吧,就这么放手,相忘于江湖。 可他还没有忘记一分,她就如此天雷勾地火般再次撞进了他的生命里! 萝涩望进他的眼底,有太多情绪沉浮,挣扎、隐忍、试探、期冀,逼得她挪不开眼。 手心是他滚烫的胸膛,她口干舌燥,脸颊上像是火在烧。 双眸相对,最终还是她抵不过梁叔夜眼中的放肆,败下阵来,她猛地低下头—— 这! 她才发现他的身上遍布伤痕! 都是一些陈年旧伤,有鞭子抽得,也有暗色的淤青,还有各色武器弄出来的皮肉伤,更明显的是他心头有道伤,皮肉都翻着,藏着黑黢黢的淤血,四周像纹身一边蔓延出黑色的青筋,十分可怖。 梁叔夜读出了她眼底的惊恐,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手一挑,从楠木屏风上抄起一件外衣,披在了身上,很好的掩藏起来。 他从浴桶中迈了出去,裤脚湿哒哒的,在地上溅出一片水汪子。 “你的伤?” 萝涩跟着从浴桶里爬了出来,浑身湿哒哒的她,叫风一吹免不得打了一个喷嚏。 梁叔夜径自给她找了一套衣服出来,淡然道: “你去换上吧,别把自己整病了” 萝涩并不关心自己,她一把抓住梁叔夜的胳膊,追问道: “你到底怎么了?” “你先把自己收拾好吧,我慢慢告诉你” 梁叔夜并没有回避她,他想:他和她之间的去留抉择,应该需要坦诚。 047 月下谈心 花下煮酒 客栈后院有一株白海棠,浮着月光的清辉,一阵夜风拂面,飘下三四朵花瓣来。 石桌台上,梁叔夜烫了一壶酒,两个白釉瓷杯晕开月色,他却一人独酌。 等萝涩换好衣服出来,他已半壶下肚。 萝涩内着男式半臂,外头罩着一件圆袍衫,袖子宽松垂长,她特意用攀膊束起来,露出两截细白纤瘦的小臂。 腰际束封紧扎着,更显她的腰身,有女子的柔媚,亦有男子的潇洒气概。 她踱步而来,海棠花瓣落与肩头,她轻抚下来,颇有几分魏晋风流之意,这么看去,她一点都不像原先那个牛家村摸爬滚打的小村姑。 “梨花白,我特意烫了烫,夜凉不宜喝凉酒” “我酒量不好,你不怕我发酒疯?” 梁叔夜无奈一笑:“你清醒时也未必好脾气,喝了酒又能泼辣到哪里去” 萝涩撇了撇嘴,倒也不否认他说的。 提手给她斟满了酒,梁叔夜缓缓道:“学武不易,但凡有的选择,何必走上这条路?” 萝涩暖杯在手,联想到他身上的旧伤疤,便试探性问道: “这些伤势你上战场时留下的?” 梁叔夜摇了摇头:“我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也没有真正亲手杀过一个敌人” 萝涩大吃一惊,忙道:“那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我爹打的,就像我试炼兜子一样,只是我比他更早更惨罢了,刚学会走路那会儿,我爹就逼我拿起了刀剑,让我知道战场的残酷,在我只知道躲避的时候,不留丝毫余地打翻我,但凡我还有一丝力气站起来,他就不会放我去疗伤” 萝涩回忆起那日梁叔夜对兜子的狠心决绝,她还不由浑身发颤,才学会走路的孩子,就需要承受那些么?她真的没办法想象。 “靳氏一门代代为将,为朝廷驻守凉州,抗西戎人百年。我爹说,敌人不会等我慢慢长大,慢慢拥有了对抗他们的能力,他们才挥师南下,战场就是我的归宿,磨炼只是让我成长的更快,活得更久” 他眸色黯淡,饮下了一杯梨花白。 海棠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都没有拂去,只是愣愣的注视着,神情恍惚。 “你说你从没有上过战场?” “对,这是朝廷对我们家的顾忌。” 梁叔夜自嘲一番,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将这件事说出来: “国力式微,西戎却在强盛,朝廷不得不在凉州布下越来越多的兵力拒敌,你知道凉州兵有多少人么?” 萝涩摇了摇头,她只是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小丫头,见过最大的官是霍秃子,认识最厉害的人也就是何嵩老将军,如何知道这些国家大事。 “常驻凉州兵是三十万,精锐铁甲骑兵五万,还有周边州府的援兵,加之共有六十多万,占到全国兵力的六成之多。除了何嵩将军地方有些勤王兵,剩下的京城的禁卫军不过三万,皇帝对我家不可谓不忌惮” 高处不胜寒,帝王家依赖将族却又惧怕他们,甚至于鸟尽弓藏之举,历朝历代都枚不胜举。 “我放弃习武,成了一个醉心吃喝的纨绔少爷,但这并不能消除朝廷的戒心,他们在我身上下了“将臣蛊”,并且派我姐驻守凉州,每年必须孤身回京一次,我才会有解药续命。” 萝涩震惊了,她立即想起了他胸口的创伤: “什么蛊毒?天下间竟然真有这种东西?” 将臣蛊,顾名思义,是下给为将者的蛊,令他俯首称臣,再无二心。 梁叔夜摸上心口处,眉峰一蹙,俊颜无俦,却眼底发寒: “我没有办法动武,一动手体内就会气血翻涌,呕血不止,越近秋天越严重……” 怪不得他会伤得这般严重,原来是那日试炼兜子时,一番动武让蛊毒发作反噬。 梁叔夜看了看萝涩,见她虽然神情冷峻,长眉颦蹙,可丝毫没有躲避、嫌弃之意,不免眸中燃起了莫名的光,轻声问道: “你不惧我?” 萝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 “这蛊只会让你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是什么满月之日会狂性大发杀人吮血,我有什么好怕的,该也是你怕我,等到秋季天凉,你连我都打不过!” 梁叔夜愣住了,他向她道出了家族和朝廷之间的辛秘,她却丝毫不在乎? “你眉头皱着,又沉默了这么久就是想说这个?” 萝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 “当然不是,我在想你身上这么多刀伤,以后还是不要吃辛辣了,我多做些滋补的药膳给你补补,一定帮你撑到你姐回来,千万不要先死了,那多划不来” 梁叔夜手中一用力,喀嚓,杯子在他掌心被捏碎,他咬着牙,阴测测道: “萝——涩” “到!” “……” 梁叔夜看着她巧笑的面容,长发松松束在脑后,眉目中多了几分英气,她像往日一般同他插卡打诨,丝毫没有影响半分,他想,这样的结局不正是他渴求的么? 他怕她避之如蛇蝎,更怕她的怜悯和同情。 他想像一个正常人被对待,拥有一份感情,有一个心慕之人,而不是从一出生就被冠以战死沙场的宿命,为死而生。 萝涩见他眸色中有太多情绪需要宣泄,便把自己的杯子斟满酒,递给了他: “酒以后也要少喝,但这杯我敬你,以及你我的未来” 海棠飘落,恰好落入酒杯之中,泛起酒意涟漪,恰如她一腔温柔。 * 夜深,萝涩回到自己的铺子,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不知如何帮助梁叔夜,别说蛊毒,就算是个拉肚子她也不会医治,更别说想什么办法弄到解药,让他彻底断了这份折磨。 除了像往常一样的待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维系她和他之间微妙的关系。 她有她的苦衷,他也有自己的宿命,理智告诉她,这样相处是最好的方式,若再进一步,他们谁也没办法担负起对方的未来,许下那一生白首的承诺。 一夜未眠,她顶着熊猫眼洗漱起床,端来铜盆洗脸,拿青盐刷牙漱口。 赶早,她还要去一趟义学馆和夫子道歉,她想过了,虽然兜子不再在学堂里读书,但这午饭她还是要继续包下去的。 夫子十分感念她的善心,寒门学子们也对她大为改观,不少从前不齿她的人,也有偷偷来与她道歉的。 同夫子定下了每日送饭的时辰和吃饭的人数,但日后不是她亲手做饭送来了,她会让人做成便当的形式拿来,比起茶馆和码头售卖的那些,供给学堂的会更加注重营养搭配,每日有荤有素,鱼肉不断。 从义学回来,她路过一家钱庄,不由伫步下来,仰着头看着钱庄外的金龙盘柱,心里忐忑打鼓。 孔方钱庄,这个世界和现实生活的连接枢纽。 当时穿越之前,公司就有专人培训这家钱庄,并请每一个购买穿越套餐的客户记下一串莫名的账户地址。只要套餐的时间到了,可以找到这家钱庄,报出这账户地址,要求将钱款汇入,便可以转换为人民币,在穿越回去后从公司财务处提用。 包括续费时间也是和这家钱庄联系,连办理的柜台另有乾坤。 萝涩看天色尚早,打算进去看看,了解下办理流程,不至于到了强制回去的时间点,再手忙脚乱地到这里来存钱。 抬眼望去,这孔方钱庄好生气派。 高门大铺的门上镶了铁叶子,木栅栏竖得高高的,砖墙厚实。门前那根钱龙绕金柱威风赫赫,门楣子上挂了四字铜牌幌子,上书“孔方钱庄”。 萝涩提步迈了进去,迎面是一排高高的柜台,上面的钱庄伙计笑脸迎人: “这位姑娘瞧着眼生,是来拆兑银钱,还是存银汇贷?” “我来存银,户头名越地龙县三四零号户” 伙计脸色一变,忙道:“姑娘你等等!” 说罢一溜烟跑得没影,过了一会儿,钱庄的掌柜迎了出来,客气道:“难得小号今日又迎来一位,快里边请!” 萝涩眉心一跳,那个又字让她很不舒服,难道那个穿越女已经来过了? 可是她明明…… 还不等萝涩想明白,掌柜地已经带着她走过偌大的钱庄正堂,到了一处偏僻的后院。 后院铺着地砖,中间的地砖上有一个丈宽的四方铜钱,他按照特定脚步绕着铜钱走了一圈,孔方中的石板下陷,露出一个幽暗的地下通道,石阶一路往下,不知通往何处。 掌柜的朝萝涩笑了笑:“您得自己下去,下头有替您办理的人,我是没权利下去的,就不陪着姑娘一起了” 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萝涩定了定心神,扶着墙边,走近逼仄的走道中,一步步拾阶而下,大约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在萝涩怀疑她要走到地狱去的时候,视线霍然开朗,她走进了一个大约有两百平的大厅。 脚下是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儿,锃光瓦亮,纤尘不染,头上是一盏水晶灯,细看之下竟是夜明珠聚成的灯盏,幽光如汇,熠熠生辉。 一处极具现代风的柜台立在偌大的大厅中,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朝她露出微笑: “萝涩小姐,中午好。” 048 冤家路窄 姜氏摊牌 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现代的人和物,萝涩觉得不是很习惯,她喉头有些发痒,闷闷道: “你是公司……的?” 男人笑而不答,淡定道:“您放心,我并没有实体,只是一副影像罢了,能穿越到这里的都需要特定的灵体承接灵魂意识,而我是没有的。” 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态度温和:“您要办理什么业务,据我所知您还没有到回去的时间期限,是要提前结束穿越套餐么?” 萝涩摇了摇手:“不不,我只是不太懂你们的操作方式,想进来了解一下。” 男人并没有不耐烦,耐心解释道: “很简单,您只要把我当成银行办理业务就行了。我可以帮您兑换人民币,只需交足一定数额的银两就行,也可以缴费续时间,上限是十年。” “那十年之后呢?” 萝涩眼底黯淡,她不是没想过永远的留在这里。 男人摇了摇头: “灵体的保质期大约是十年,我想你明白的我的意思” 萝涩沉默不语,良久后才道:“那我如果不续费,大概什么时候就会被送回去?” “您稍等,我查一下您购买套餐时的日期,替您折算一下这里的时间。现实中一月等于这里的一年” 男人说罢,转身在空荡荡的墙面上幻出一个个抽屉柜来,他抽出其中一个,拿出一本文档盒来。 里面有一叠资料文件,可不等他翻找出来,一阵妖风刮来,把他手里的文件吹落,啪啦落在地上—— 有几分滑到萝涩的脚边,她便帮忙去捡。 文件倒有些像一份份简历表格,宿主穿越前的身份照片,穿越后的身份样貌都有详尽信息。 头上第一份就是那个花魁穿越女,她的照片上盖着红戳,上书“已死亡”。 运气不错,下一份,萝涩便拣到了自己的。她看了看回去的日期,上头写着十月初一寒衣节即为最后回去的日子。 好奇翻了翻下头,还未着眼看其它的,单只看那照片,就让她震惊在原地! 是她! 那批问题零食的批发厂老板娘!是她将那批质量有问题的零食批发给萝涩,然后零食吃死了人,萝涩背上官司,欠下巨额赔偿款,她一度找不到这个人,没想到她竟然也穿越了,躲在了这个世界里? 低头要去查看她的信息,却不想被男人一把夺走了文件。 “我们有权保护所有客人的隐私,抱歉” “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如果她在这里,那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打官司也找不到她的人啊!” 男人坚决的摇了摇头,将文件锁进了抽屉:“对不起,这些我无可奉告” “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男人皱了皱眉,为难地开口:“这是一份老文件了,按照时间比例折算,很可能已经超过10年了,我想这位宿主说不定已经结束套餐,回到现代社会了” “可是她的照片上没有盖戳啊” 萝涩刚才分明看见花魁女的照片上盖了红戳。 “那是真正死亡的宿主,她的灵体尸骨无存,所以灵魂也回不去了,这样的个体非常少。大多数因为时间到期,或者正常死亡的,都可以成功回去” 萝涩目瞪口呆,什么!还有回不去的人? 像是看穿了他的顾忌,男人解释道: “任何事情都存在风险性,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去规避这些风险,当时所签订的条款中也有这一项,如果不能接受,便不建议购买穿越套餐” * 萝涩从孔方钱庄出来,天色已昏。 短短几步路途,她就做了决定。她要续约时间,去查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确定她已经回去了,她才有回去的必要,否则等待萝涩的除了巨额赔偿款还有冰冷的手铐,真正的罪魁祸首却躲在这个世界逍遥法外! 笃定心思,萝涩又去了一趟驻防将军府,跟姜氏摊牌。 姜氏还不知道萝涩的来意,只听牛杏花每日报上来的消息,得知几家零食铺的分铺都按部就班的开起来了,心里很高兴,一听她来府上,便亲自迎了出来。 姜氏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工艺精湛的金镯子,她握上萝涩的手,轻轻拍了拍,笑意温婉: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堂里正摆饭呢,一起吃吧?我去把藻儿抱来,些许日子未见了,他也想你的很” 萝涩面上还是客气地,只是心里抵触这个女人,便冷淡的撇开了她的手,答道: “夫人客气了,萝涩哪有这般好的福气,一会儿还要回家生火做饭,拖家带口好几张嘴等着吃,便不劳夫人留饭了,而且我今日来也是有件事情跟夫人说的” 姜氏见她一本正经,一来就开门见山,不免迟疑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萝涩随她入了茶厅,等丫头婆子散干净了才道: “夫人,我暂时不打算回去了,我记得那时您说过,若我打定主意留下来,那将产业留给您的事就此作罢,当然那三百两我会如数返还,再按照每月进项的三成红利返给您” 当时姜氏用了三百两银子入股请她开了娘子大人的分铺,除了南头大街上的主铺,近期开起来的分铺生意并没有起来,等着供货作坊月底大批量到货,她才好把生意完全的铺成开来。 按照红利折算,这么短短时间给到姜氏三成,已是十分不错了。 姜氏闻言,嘴角的笑意僵着,虽眸光冷了温度,但依旧柔声细语:“怎么就改主意了?该不是舍不得了?” 萝涩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私事,还望夫人谅解” 姜氏看着她,目露怜悯之色,轻叹一声: “舍不得财却要赔上命去,那也是你的选择” 萝涩想着便就是死了,也不过提早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别跟花魁女一般弄了个尸骨无存就行了。 并没有留下来吃饭,萝涩告辞后便走了,路过门房的时候她有心向司阍老头问了一嘴何老将军——只说老将军仍在病中不见外客。 萝涩决定回去把何爷爷的事告诉梁叔夜,看看他能不能想办法打探出他现在的处境,若真是被姜氏软禁了,那必定要拿出个主意,把人救出来的。 心里盘算,萝涩一人踱步回了铺子。 傍晚间铺子外排队的客人大多散了,本来空荡荡的门庭现在却也很热闹,萝涩抬眼看去,见三五辆牛车拉着货停在铺子外头,牛乾正和牛长庚合力搬着酱菜坛子。 萝涩忙一边上去帮忙,一边搬货一边问道: “今日怎么来交货了,三娘呢?” “在铺子里头摆货呢,这不是供货商都很是积极嘛,为了让自己尽早多挣些利润,他们可是勤快哩,督促着下头那些分作坊赶工,不用到月底,早上就把货都送来牛家村,三娘寻思放久了味不好,就一起拉过来了” 萝涩笑着点点头: “能给自己挣钱都是勤快的,晚上一道吃饭吧” “诶好!我还特意沽了酒来呢,正打算同长庚兄弟好好聚聚,哦,对了,兜子的身子好些了么?那位梁少爷……” “好多了,现在跟着江州读书呢,倒是比去学堂的时候用功的多” 萝涩避开梁叔夜不谈,用兜子岔开了话题, “那就好那就好!” 牛乾是个老实人,盼着家里太平无事,他就心满意足了。 萝涩想着梁叔夜的宅子已经挂在牙行了,没处借灶房,那么大一家人总不能用小泥炉一道道菜炖着吃吧? 故而等把所有货都搬进铺子里户,她打算喊大伙一道去街口的二荤铺子吃去。 大伯娘王氏一听能下馆子吃顿好的,忙从铺子里窜出来,她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装模作样道: “忙活了一天可算是累着我了,我说萝涩丫头,你算是小有名气的东家,该给咱们招些使唤的丫头才对,哪里有主子烧火做饭,打扫卫生的?你也不怕传出起别人笑话咱家兜子?” 牛长庚面色不善:“跑腿队的兄弟快回来了,你饭做好了么?” 王氏最烦这牛长庚,自打萝涩把自己丢给他管束后,叫这楞木头使唤着,她叉腰扬眉: “柴没人劈!我哪里做的上饭!这不有人做东嘛,一道喊着去二荤铺子吃去,能费几个钱?” 萝涩懒得同她掰扯,只顾着与长庚说话: “喊着跑腿队弟兄一道去吧,我还欠着他们开工饭哩,至于别的不相干的人,自行挂账吧,不行你从她每月的工钱里扣,最是公平不过” 牛长庚憨笑着挠着头:“我晓得了,只是俺们吃得多……” “哈,得了,足足管你们一顿饱的” 王氏见萝涩当她是个屁弹过,不免恨地牙痒痒,她心里记着分铺掌柜牛杏花的好,等有朝一日何府奶奶接手了这摊生意,可允诺给她一个铺子哩,到时候看谁敢小觑她! “兜子呢?” 萝涩左右瞧了一圈不见他,便扭头问三娘。 “在后院,我让他去把李奶奶一起喊去,毕竟是他嫡亲的奶奶” 三娘的话让萝涩心神不宁,自从梁叔夜试炼兜子那晚后,他像是一夜长大,再不是从前唯她依赖的小娃娃了,少年心绪,有事也只肯同江州诉,对于那李婆子,他也渐渐亲近,不像从前那边抵触了。 萝涩虽然知道这是好事,也是他成长所必经的,可难免心里不是滋味,有些失落感。 点点头,等着兜子同李婆子一起出了铺子,浩浩荡荡一帮人,上二荤铺子吃饭去。 049 往事重演 王氏狡辩 晨光微熹,鸡鸣才过,梦中的萝涩被铺子外的哭声吵醒了。 那哭声如丧考妣,悲痛欲绝,仔细听去竟然有四五个人扎在一堆嚎啕。萝涩皱着眉掀开被子,她披上一件外衣,趿拉着鞋走到窗边。 推开木质窗子,探头看去—— 只见下面黑压压围了不少人,有两个面色漆黑的女人躺在竹架上,边上人哭得昏天暗地,直嚷着要讨一个说法。 回忆裹挟着恐惧如潮水般袭来,当初也是这样一幅泣血讨伐的场景,她现代的零食铺摊上了人命官司,死者的家属砸着骂着,将她推倒在地。 她脸上都是别人吐的唾沫星子,听着警车的长鸣的警报声,巨额赔偿下,她迫不得已关掉了店面,等着最后法院的判决。 难道,这样的事情要再度重演了? 快速下楼梯跑到铺子外,可还没等到她张口询问,一个耳光已经甩了过来—— “吃了黑心肝的贱人,把我女儿的命还回来!” 萝涩躲闪不及,被一个妇人打翻在地,恰正好倒在“死者”的身边。 她仔细看去,见人面色惨白,嘴边都是白沫子,眼皮肿得鼓鼓得,像要翻出白眼来一般。 狼狈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萝涩蹲在地上,抬手就要去摸人的鼻息,却被那女人一把拽开了。 “你还敢碰我的女儿,昨个就是吃了你家的东西,半夜就不成事了,你还我女儿来!走,跟我见官府去!” “对,还有我家娘子,也是昨天傍晚间说馋口,放了鸽子点了你家的零食外卖,吃了不过半个时辰,又是吐又是拉,郎中说没得救了……你还她命来……” 男人满脸气愤,说到最后难免掩面拭泪。他边上还有婆婆、七大姑八姨的亲戚们来助威,见萝涩一个瘦弱的女子,便不由开始嚣张起来,定要拉她着去见官,把命赔来。 “可有去见过大夫了!我看她还有气啊!” 萝涩都快被这帮人急死了,明明两个人身子还软,若是昨个夜里猝死,现下早僵死过去了。 “你少哄人!周郎中替咱们看过了,说是中了剧毒了,人早死透没地医治哩,好啊,你现在想哄骗我们走,好给你时间逃跑吧!” 妇人上前一把拽住了萝涩的手腕,生拉硬拽要扯她去见官儿。 “官府我会随你们去的,若真是我地方卖出去的东西,这责任我不会逃,可现下是救人要紧啊,哪个周郎中,难道童州城就一个郎中么?” “萝涩!” 牛长庚闻讯匆匆跑来,他将妇人扯开,把萝涩护在了身后,与她道:“这两家都是住西城的贫户,西城那边就一个姓周的赖头郎中,大伙儿有个小病小痛的都找的他,只是这郎中人品不咋地,医术也差劲。” “牛长庚!你别护着她!咱家常贵还说跟了一个好头儿,跑腿队一月挣不少银子,谁想这东家昧着良心卖东西,竟下毒吃死了他的大闺女,哇——我这命苦哇” 萝涩听出来了,竟然还是员工的家属? 牛长庚焦急道:“大嫂子,这事儿还是常贵来告诉我的,我让他去东城请别的大夫来了,你别急啊” 妇人手足无措,挂着眼泪道:“我家闺女还有救么?可周郎中说……” “你别信他的,你们两家半夜去敲他门,又没个急诊金与他,还要挂账,他自然打发你们,这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郎中,自有天收他” 来了!来了! 人群中有人往后一指,萝涩顺势看去,见常贵拖着一个白发老头快步而来。 老郎中被他拽得够呛,一路气喘吁吁,连句清晰的话也说不出,但他一到就往病人身上扑去,一番查看后,才拍着大腿骂道: “你们这帮子蠢货,人还活着呢,再给你们这么折腾,才是真正回天无力,快,抬进屋子里我治!” 妇人这才恍然,擦干眼泪后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一直折腾到晌午,老郎中才从铺子里头出来。 萝涩倒了一碗凉茶端给他,又扶着他坐到了边上的竹篾凳上,道: “人救回来了么?” 老郎中端着茶一饮而尽,擦了擦额头的汗才道: “自然是,就差那一口气了,老夫简直是跟阎王爷要人呐,不过她们中毒太深,耽搁太久了,即便是醒过来也落下病根起不来床,下辈子都捧着药罐子过活,也是可怜呐” 萝涩松了一口气,总归是活下来了,就是值得庆幸的。 “真的是中毒么,或者是吃坏了什么?” 如果是单纯的食物中毒,那或许是供应作坊那边质量关出了问题,材料不新鲜或者原料出了岔子,但是要是中毒的话,那就是有人下黑手了。 想到姜氏不动声色的手段,她的背后攀上一阵凉意。 “具体什么毒我就不晓得了,以前没见过,只是毒性非常猛烈,这两人算吃得还少,若再添上一点,当场毙命” 萝涩眉心一蹙,站起身来,心道:若真是有人下黑手了,那这两天卖出去的零食都是有问题的,她必须要马上把卖出去的东西追回来! 往隔壁跑去,迎面撞上悠哉地大伯娘王氏,她见萝涩一脸急匆匆地,心情更加好了。早上铺子里的事她也听说了,心想着这么快就有人动手了?不过也好,早点弄了萝涩走,将铺子给占了,正合了她的心意。 “哟,你怎么还在这里呐,我可是听说那两家人要锁你见官去呢” “滚开” 萝涩没空搭理她,见王氏叉腰挡着路,便伸手把人推倒一边。 王氏撞上货架,叫上头的货砸了一脑袋,不免高声叫道:“哎哟喂,死丫头!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哎哟,疼死我了……” “长庚!” 萝涩把牛长庚喊了出来:“快把跑腿队的兄弟召集出来,我写一封告示,你们挨街口张贴去,最好再寻一个大锣,专门找个人敲着打着,上胡同里吆喝,这两天从零食铺里买去的辣菜,万万不可再食了,尽管拿来铺子里退钱。” “诶好,我这就去!” 牛长庚本在后院照料病人,替老郎中跑腿,又是抓药又是煎药,还要替家属买饭烧水,都是他一人忙碌着。 他心里只想着让家属满意,消消火气,将来对簿公堂的时候,兴许家属就不会太为难萝涩,毕竟她也帮着救回两个条性命来啊。 “还有一件事,你帮我看好这个女人,我觉得投毒十有八九就是她干的” 萝涩斜睨了一眼王氏,牛长庚心下吃惊,下一刻,便牢牢瞪着王氏,一把将人拽了过来,狠狠质问道: “真是你干的?” “唉哟,痛死我啦,我哪有那个胆子啊,你别瞎冤枉人啊我告诉你们,别想抓我去顶包,不然我死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我就说都是受你们指使的!呸,给你饶进去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别你姘头放个屁,你就当宝含着,说什么你都听呐?” “你!” 牛长庚气得脸色发胀,拳头捏着紧紧地,怕忍不住就要往这可恶的嘴脸上打去。 萝涩闻言笑了笑,站到了牛长庚面前,看着王氏突然变了语气,变得和风细雨一般: “大伯娘您还别说,真当是你提醒我了,我正为这棘手的事头疼呢。上一次你借着兜子过生辰的名义,瞒着我替我选婿叫我当众驳了脸儿,还赶出了家门,连口热饭也没吃上,这是很多人都看见的” “你、你什么意思?” 王氏觉得萝涩笑的阴测测的,像是要算计她一般,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恨我入骨,想必投毒零食铺,逼我身败名裂的这个动机,你是占得稳稳当当的呐” 王氏听懂了她的意思,心里开始发慌! 虽然她嫉恨萝涩,巴不得叫她死去,可这事儿真不是自个儿干的,有人要扣屎盆子,那真叫一个黄泥落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了! “投毒之罪,重则枭首示众,轻则流放漠北,到时候砍头饭我会替大伯娘做好的,你要吃什么尽管与我说,我都会依你,这点情谊还是有的” 萝涩用语言刺激着她,虽然怀疑这事一定是内鬼所为,但她并不十分肯定就是王氏干的,所以一番语言刺激,想着她会不会自露马脚。 三娘、牛乾她是绝对相信的,每一家供应作坊到的货,都是先在三娘家集中,由她品过味道才收货,若源头上出了问题,三娘那里应该早发现了。 所以一定是送到铺子里后才出的事,而且货是前天到的,有毒是昨天下午卖去的那批货,投毒的时间显而易见。 这个时间段能够接触到铺子里的,且萝涩不信任的人,好像只有王氏。 “不!不行!你凭什么叫我顶罪,你有证据么?啊?什么叫只有我有动机,我婆婆,我婆婆她更有动机,她巴不得你倒了,好带着兜子回老家,你为什么不叫她顶罪?她一把年纪了,也活不了几年,我还年轻,我还有大好的日子呢!” 王氏被萝涩吓得口不择言,她一面往后退着,一面指着后院,把李婆子也搬了出来。 萝涩皱了皱眉,她确实是把李婆子给忘了。 这两天李婆子一直神出鬼没的,而萝涩也因为兜子开始与她亲近的事,而故意疏远她,所以一时也竟也没注意。 “是我干的!” 萝涩还没开口,突然从后院冲出一个人来。 王氏和萝涩一道回头看去,怎么会,竟然是兜子! 050 歇铺整顿 事急从权 萝涩气极反笑:“兜子,你说啥?你再说一次!” 王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金镯子来,理了理云鬓,不痛不痒地说: “我就说你冤枉好人了吧?好好一个娃娃真不知你是怎么教得,听说还由着他不去学堂念书,跟着个酸书生学字还打着投军的心思,论我说,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婆婆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兜子嫌恶地看了一眼王氏,拳头捏着紧紧地,他虽仰头竖脑地,可却不敢迎上萝涩的眼神,这一番心虚早早落入萝涩的眼中。 心知兜子是决计干不出投毒这种事的,只是他肯一口认下,想必是有些原由在。 “李琛,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你考虑过后果么?” 听到姐姐不再喊自己兜子,他鼻头酸酸地,撇开头将眼底的委屈尽数藏好,才梗着脖子硬头皮道: “我知道,她家儿子在私塾的时候欺负过我,我是报仇的,我愿意……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姜妩一个健步上前,狠狠给了兜子一耳光,她的眼睛叫满腔怒火烧得通红,打下去的手也气得不住发抖。 “好,小小年纪学会逞英雄,帮别人顶罪,完全没有考虑过在乎你的人,好,我这就带你去衙门领罪,成全你!” 萝涩说罢,拽上他的手就要往外拖去—— 可兜子已经不是之前的小不点了,这几个月他像雨后春笋般抽着个子,加之习武打拳,强健体魄,俨然成了少年小伙儿,不是萝涩可以轻易拖拽的动的了。 “别!别——” 就在僵持之际,李婆子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满眼通红,老泪纵横,她抓上萝涩的手就给她跪了下来: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老糊涂了,萝涩丫头,是老太婆我对不住你啊。” 兜子像炸了毛一般,对李婆子嚷道:“有您什么事儿啊,回您院子去!” “这究竟怎么回事!” 萝涩被这一出出搞得头脑发胀,胸口憋闷着一口郁气,眼皮直跳。 三娘跟着一块儿追来,她帮着萝涩把李婆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宽慰道:“老人家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参详,切莫动不动就下跪,你这不是要折人寿嘛?” 李婆子一面抹着眼泪一边站了起来,抽抽噎噎道:“是我财迷心窍,想挣一笔快钱,有了钱就不用寄人篱下,能把大孙子带回老家,办置田产老宅,我这也算对得起祖宗……可、可哪曾想……” “哪曾想差点毒死了人?” 萝涩气极反笑,这都是什么人,法盲么? 李婆子揉着自己袖角,闷声道: “就是你请大伙儿上二荤铺吃饭那次,乡下的补货刚搬进仓库,我见门没锁,就进去洒了些,若不是听见外头兜子喊我,我只来得及撒了一点儿,恐怕真是要吃死了人。” 萝涩扭头看向兜子,追问道:“你那时就看到了怎么不说?” 兜子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奶在里头做甚么,出了事我才记得的,她年纪大,进了牢房一准没命,我身体好,不怕……” 又是一个法盲,萝涩长叹一声,用手扶额头,简直要抓狂了: “你以为是打架斗殴的小罪名,关几天就给你放出来了?别说人给毒死了,就是现在还活着,这么半死不活的,你也少不了得个发配漠北的命,有了案底,莫说凉州军,就是绿营散兵也会不收你的。” 兜子紧紧捏住的拳头松开了劲儿,垂下头来。 李婆子哀求道:“真有这么严重哇?当时她只说是些臭盐巴,吃不坏人滴,只想叫铺子生意差些,我才同意的。不能让兜子去顶罪呐,俺们老李家,就这一个独苗苗啦。” “她是谁?” “是、是分铺的杏花丫头……” 李婆子心虚地搅着粗粝的手指。 萝涩深吸一口气,憋着骂娘的冲动,虽知道跟姜氏摊牌以后,没有什么太平日子过,却不想报复来得这么快,也这么彻底。 得不到零食铺,她就打算彻底毁了它么? 既然知道源头,那么一切就有解决的办法,谈,和姜氏谈。不等萝涩上门去找姜氏,牛杏花已经挺着个大肚子姗姗来迟, 她坐着二人抬的软轿在铺子外头下了地,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比起从前的喜怒形于色,现下的牛杏花,更像绵里藏针的毒蝎,眼眸里透着鸩色的光。 “萝涩姐姐这里好热闹啊?我那分铺冷冷清清的,要不是客人嚼舌根,我还不知道东家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哩” 李婆子立刻反水,站在了萝涩一边,指着牛杏花就骂: “你个狗娘养的贱货,哄骗我办事,就是你,现在装着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做给谁看!我这就去跟知府大老爷说,叫他拿了你!你心思歹毒,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受罪!” 牛杏花掩嘴笑了笑,水灵灵眼珠子就没离开过萝涩的脸,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汲取几分慌乱的惧色,这些能让她感到快乐。 “呀,原来是李大娘你动的手脚?我还想着谁人如此凶恶呢,好呀,这就去报官,霍知府与萝涩也是旧交,想必会秉公处理,严惩凶手呢” 李婆子哪里晓得霍秃子和萝涩的恩怨,遑论霍秃子早是姜氏的走狗,他不出面还好,一出面,哪有萝涩的好果子吃? “牛杏花,你不必跟闲人掰扯,说吧,你想要什么?” 萝涩站在了她的跟前,眸色冷泠,她要知道对手的目的,想着:大约也是逼她交出铺子之类的话吧。 牛杏花抚隆起的小腹,感慨一声道: “别家的狗会咬人,再怎么养也是枉然,我家夫人说了,那三百两银子权当赠给姑娘了,既然这铺子名声砸了,那便歇下吧,好歹不是人命官司,出些银钱打点抚恤,也不必拉谁顶罪,就说是铺子东西的质量问题,凭谁说去。” 萝涩银牙一咬,倒是比顶罪更可恶,若认下了质量问题,铺子好不容易打起的好名声,就这么废了! 可是…… 不这么做的话,势必兜子和李婆子要进去一个,她不稀罕李婆子,可兜子能为了这个所谓的阿奶,宁愿自己去顶罪,她也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 真该死! 见萝涩犹豫不决,牛杏花眸中尽是得意之色,不痛不痒的轻道: “时间不多了,趁着还是我与你好商好量,你就自己关了铺子吧,等到知府衙门带着衙差来封铺,那就更难看了,你说呢?” 言罢,牛杏花掸了掸锦衣袖口上那莫须有的尘灰,向边上的王氏斜睨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扭身出了铺子。 轿夫压轿,慢悠悠地给抬了走。 牛杏花走后,萝涩脊背一松,扶着桌沿儿边坐了下来,三娘在一边揪心的看着,只是苦于插不上话,等牛杏花走了,才与萝涩道: “事情既然这般了,咱们也得主动一回,自己歇了铺子贴告示,只说作坊处出了岔子,要歇业追回零食,整顿好了再开业。” 李婆子颤悠悠,忍着惊喜试探道:“不、不用拿我去官府了?” 萝涩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去了也没有用,她们本来就是冲着我这铺子来的,大伯娘,你平日里与牛杏花走得近,你倒是说来听听?” 将话茬引到王氏身上,整一屋子的人都看向王氏,大家都把牛杏花走时那暧昧的眼神,看在眼里。 “我哪里晓得,你是东家你咋说就咋办呗……我锅里还有饭呢,我先回去了!” 不敢与众人对视,她仓惶的往隔壁逃去。 萝涩想了想,姜氏注重既得利益,费工夫逼得她歇铺做不得生意,还白搭上三百两银,岂不是亏出血来。 料想她一定是打算自起炉灶! 扭身与三娘道:“你今儿得早走,回去挨村替我跑上一遍,那五家供货作坊的头替我笼络住了,断不能叫别人挖了去。” 三娘诶了一声:“牛奶奶和我娘那里你尽管放心着,我瞧剩下三家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我去说说,应是无妨的。” “世事难料,利益面前谁又能说的好。” 萝涩心中暗道:铺子的售卖方式不值钱,她虽起了好头,难免有模仿的,关键还在于那些打出名声的零食上,故而控制作坊源头是第一要紧的事。 三娘得了活儿,跟牛乾先往牛家村去,顺道把李婆子也一并带走,这是萝涩的意思,她怕姜氏翻脸,再回头清算,故先将人藏去乡下。 萝涩另喊来了牛长庚,先将跑腿业务放上一放,把暂时歇业的告示挨家挨户的送去。 她自己则取了一百两银,割了猪肉,买了水果,上中毒的两家门户探望,把抚慰银给上,赔笑道歉哄了整整半日。 从南头大街上走回来,老远处,正红的辣椒店招还迎风飘着,原本门庭若市的铺子,现下上着板。 看着“娘子大人”的四字铜漆大字,萝涩不禁心中酸涩。 “别杵在这里吹风,歇了就歇了,你正好休息一阵,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梁叔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大病初愈的他面色很是憔悴,一身锦袍腰际玉革松松的勒着,似乎这两日他清瘦不少。 051 公主驾到 共同生活 桑柏架着马车跟在一边,他从车上跳下来,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耸身蹿到萝涩身边,撺掇着: “姑娘放宽心,一切都有咱家少爷呢,他昨日伤口愈合发了烧,今儿知晓姑娘铺子出了事,立马就来了” 梁叔夜脸一臊,扭头冷冷道:“你话这么多干什么?” 萝涩笑了笑,坦然地抒着口气:“走吧,待在这里也是烦闷,不如去走走。” 说罢,径自敛着衣裙踩上车辕,撩开帘子弯身钻了进去。梁叔夜身子不适,也一并坐上了马车。 从南头大街晃悠晃悠,渐渐嘈杂声小了,萝涩挑开窗帘子探头看去,见已经到了东城。 大街上的拐角处原是娘子大人的分铺,现下围着一众工匠,正在卸店招和牌匾。 “桑柏,你停一下——” “吁!”桑柏呵令了马车。 萝涩拧着眉心看去,见工匠随意地将“娘子大人”的匾牌扔在了地上,砸起一地尘灰,紧接着,从铺子里头抬出一方崭新的,上头还有红布绸子包裹着,老远处她就能闻着那新油漆的味儿。 工匠攀爬着梯子,把匾额挂上了铺门正上方,牛杏花挺着肚子在下头仰头瞧,她身边还跟着大伯娘王氏,正殷勤得给她打着扇子。 待摆正了位置,伙计把红布绸给扯了下来,萝涩定睛看去,匾上四个大字——公主驾到! 梁叔夜讪笑一声,往后靠了靠,啧声道:“可以啊,你不过是娘子大人,这已经直接到公主了,过两日我也去开一个,叫吾皇万岁,进去一个,伙计得喊一声欢迎光临吾皇万岁,这感觉,棒不棒?” 萝涩心里本就有闷气,叫他一挪榆,更没好话儿: “你是哪边的?” “自然是你这边的,你别吃心啦,都交给我,看我怎么帮你报仇” 萝涩心下吃惊,不自觉拉上了他的袖口:“你别干傻事,莫要牵连无辜” “想什么呢,我是那么无耻的人么?哎,除了下毒陷害,还有很多办法能叫一个铺面没办法在童州城立足的嘛” 梁叔夜打了个响指,信心满满,他拔声让桑柏继续驾车,往他说的地方去。 * 到了地方,萝涩先行下了车,入眼处是一所精致四合院。 三间口,半间作街门洞,后墙出檐,磨砖对缝,蓝汪汪的门户十分精致漂亮。 “你带我来这里干啥?” 梁叔夜审视这方四合小院,心中满意,笑道:“你铺子对门的宅子我卖掉了,买了这小四合,够咱们两个人住了!” “我……为啥要跟你一起住?” “你现在铺子歇了,总不能再住在阁楼里吧,进出也多有不便,再者你那院子要啥啥没有,煮饭也要生煤炉小灶,太不方便。” 萝涩总觉得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啥要跟他住一块? 听着她一再质问,梁叔夜拧着眉,搜肠刮肚想了一番,正色道: “因为我长得俊……” 朝天翻了个白眼,萝涩转身便要回去。 梁叔夜懊恼之色攀上眼中,抬步追去,在她耳边念: “你看啊,你现在诸多不顺,还老有人使绊子,心情一定不佳,对着逼仄的房间,更是郁闷,你与我一起住在这里,看着我这张俊脸,难道不会心情畅快点?再说,咱们还有契约在身,我回京之前,你都得管我的一日三餐……” 梁叔夜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像个絮叨妈似儿的,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萝涩。 那天海棠花下对酌,清谈心事,她知道他等着阿姐回京述职,为他讨来续命一年的解药,他待在童州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渐渐放缓了离开的脚步,她螓首微偏,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京?” 梁叔夜眸色一暗,嘴角边的笑意僵着,淡淡道了一声:“十月初一寒衣节” 萝涩惊讶抬眸,寒衣节?十月初一!正也是她回去的日子! 兴许她很快能搞清楚,究竟那个女人是不是还留在这里,如果人已经回去了,那她也没必要再续费,只要按照原计划,在寒衣节那日结束穿越之旅就是了。 寒衣分别,想来,这也是他们之间一桩命定的缘分。 既然彼此所剩的时间不多,那便好好珍惜吧。 暗叹一声,萝涩伫步扭身回来,对上梁叔夜殷切期盼的目光道:“那我问你租两间屋子住,每月付你租金,等十月初一……等你回京以后我再搬出去。” 梁叔夜不懂她的宿命,只当她应承下,眸里皆是喜色,摆了摆手无谓道: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住着就是了!走走——我带你进去。” “诶,你还没说多少租金呢” 梁叔夜拽着她的胳膊,领着人进了院门。 迈进门,正对着厢房山墙,有个小磨砖的影壁,院子进深很大,南北屋都有廊子,方砖铺地,青石台阶,台阶上摆着一溜儿玉簪、秋葵之类的盆花,墙根长着青苔,还是古朴幽僻。 值得一提,萝涩仰头,见院后墙边挨着一棵海棠树,风过花落,粉白的花瓣落在台沿儿边,竟让人不忍踩步上去。 “如何?特地选了这株海棠树,虽较之客栈院子的那株小了些,可它枝桠虬美,我更喜欢些。” 梁叔夜立在廊下,海棠瓣落在肩头,他不忍抚去——端得是一幅落花公子的美景工笔画。 萝涩挪开眼,心中莫名的情愫滋生,有些仓惶道: “你将门出生,怎偏地喜欢这些花草,原该是院子里摆满了斧钺钩叉的兵器架,再不济,也该有强身健体的千斤石顶才是。” 他眸中风情盛,笑意温浅。 往日他不屑梨花海棠,觉得素白令人寡淡,可他喜欢梨花落瓣中的她,素色中的那一抹诛心,令他魂牵梦绕。 萝涩见他不回话,只是眼神愈加勾人,愈加放肆,恨恨撇过头去,不免又心下后悔—— 为了不留遗憾念想,说服自己共处时光,可一日情根深种之下,恋恋不舍,又该如何是好? 梁叔夜没有给她太多纠结的机会,催着她往房中去。 北屋连着书房是梁叔夜的,西屋两进,里间拆了炕,换上了一张酸枝雕花床,天青色的纱帐悬着,各色香囊佩环坠在床头。 窗户上也挂起了湘妃竹帘,挡着日头晒下的热气,圆桌面儿上搁着青玉石台,触手生凉,屋子里摆设素雅,透着凉爽之意,这是花了心思办置的。 梁叔夜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满意”二字,自然地勾起了唇角。 “走,我再带你去看灶房,你干活的地方!” “……” 萝涩本来还想表达一些感动之情,一听这话就没好气道: “真把我当厨娘啦?” 梁叔夜笑着反问:“不然,你想当什么?” 这话问得她哑口无言,只红着耳朵根把头扭到一边去。 “少爷!少爷!” 桑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见梁叔夜跟萝涩都在院子里,喘匀了气便道: “您吩咐的事我都办妥啦!” 梁叔夜朝他竖起大拇指,表示一下对他办事效率的肯定:“可以,这么快就把铺子里的零食全买光了?” “当然!”桑柏自信满满。 萝涩诧异地看向他,转念一想后,便明白了。 牛杏花那里敢这么早就把“公主驾到”开起来,无非是仗着仓库里还有原先“娘子大人”的存货,如今叫人疯抢完了,后续的作坊又没有拿下,供货跟不上,这铺子开了等于白开。 “嘿嘿,我这招还是跟萝涩姑娘学得呢,雇十来个大婶老妈子,再去估衣铺买上一堆旧衣服,不停地排队买就是了,才一会儿功夫货架已空了大半” 萝涩笑道:“亏得你家有钱,帮着她这般销货,你可知受我铺子质量风波的影响,她这新起的也未必红火,人本担心生意不继,倒是你给统统包圆了” 梁叔夜不以为意,笑道: “你傻了不是,她的铺子虽然改头换脸,可卖的零食牌子还是你原先创下的,我挣得还是你的名声,怎么能算亏了?” “那你得把那些托都培训好咯,冲进人铺子,得点名要‘凤辣子’‘天蓬元帅’‘五福松鼠’这牌子的零嘴,还得嚷嚷着让大伙都听见才行” 闻言梁叔夜哈哈笑道: “你也不是什么软包子,要不一起去看看?我打赌,不用到傍晚边,新开的这家公主驾到,就成了空架子了” 萝涩自然乐得看这个笑话,抬眸笑了笑,坦然道: “等什么,走起!” * 三人有意避得老远,站在一株街口老槐树下,看着铺子外头长长排起来的队。 萝涩不禁感慨,汉民族的驱热本性,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样一样的。 直至傍晚时分,越来越多的野生顾客加入到了长隆队伍中,他们听见托儿在铺子里嚷嚷要买原先“娘子大人”售卖的零食品牌,心里也就有底了。 原来是只是换了个门面儿,里头的东西还是一样的呀,那就没什么,自是有不怕死的客人,觉得自己运气好炸天,怎么可能遇上质量问题。 王氏扶着牛杏花出了铺门,对着排队的顾客解释道: “承蒙各位抬爱,今日存货恐怕要售罄了,要不各位明日再来吧?” “明日便就有货了么?我们可是点名要牌子的,其它瞎糊弄的我们不要!” 一个有专业素质技能的托儿拔声嚷嚷道。 牛杏花面露尴尬之色,眉心带着一丝焦虑,这画面落在萝涩眼里,十分的舒坦。 “哎哟杏花,他们来啦!” 王氏兴奋的跺着脚,指着街头缓缓而来的拉货队伍,与牛杏花道。 萝涩顺着她所指远目看去,心下猛得一跳,这……这些不是她的五家供货作坊么?! 052 虐渣打脸 作坊忠心 为首的人萝涩一眼就认出了,他是供应“天蓬元帅”的猪肉屠夫吕千金,他率先推着一车的篾条箩筐和菜缸,笑着与牛杏花示意。 拔声招呼:“咱们来得迟啦!叫东家奶奶好等。” “吕大哥,就你一家来么?”牛杏花扶着肚子走下铺子台阶,迎上吕千金,说话间直往他身后探头看去。 “哪能,都来了,五家都来,跟在后头呢!” 吕千金放下推车,拿脖子间的毛巾擦了一把汗道:“您给了两倍的价呢,大伙还愁着铺子歇下了,这一大批新货该怎么处置才好,天气这么热,摆不了几天就坏了” 牛杏花暗自出了一口气,她原还想着供货作坊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呢,谁料只出双倍的钱,就把墙角给撬了,呵。 “货越多越好,我统统都要,你快些搬进来,我这就与你结算” “诶!好嘞” 吕千金大大方方掏出一本账目递给王氏,乐道:“咱五家的都在上头,足足三个月的货呢,按照两倍银钱给,一共是一百五两,大姐你给算算” 王氏哪里数过这么多钱,又不敢自己做主,只是吩咐人赶紧搬货,她拿着账目去找铺子里的账房去。 等吕千金收到了账银,后头的大部队也姗姗来迟,凤辣子,美味鸭,五福松鼠这几家也都把货给交了,钱货两讫,才各自散去。 萝涩站在愧树下,眉心拧着,这事她怎么也想不通,若说吕千金也就罢了,怎么……怎么可能牛奶奶和三姥娘也反水倒戈?只是为了这双倍的价钱?三娘早回去做他们工作了,竟是这样的成效不成? 不对! 如果真是这样的,以三娘的性格,早就让牛乾连夜回城,起码来告诉她一声,叫她给拿个主意才是。 梁叔夜气得牙根发痒,下一刻就要上前一拳打扁那吕千金,好在让萝涩拉住了。 她小声附耳道:“再等等,我觉得有好戏看” “好戏?” 梁叔夜半信半疑,狐疑之色凝在眼底,他在萝涩的嘴角边寻到一丝完美,便知她大抵晓得是怎么一会儿事。 便沉下心来,静观其变了。 远目看过去,那王氏趁着排队的顾客不注意,拿来一叠新商标,给新送来的零食包装上挨个贴着,然后摆进货柜里,出来解释道: “原先那批货质量有问题,娘子大人都歇铺整顿哩,今日到的货都是咱东家自己新寻来的,虽然是新牌子,但保证味道一样的好,可叫大家吃得放心” 排队的顾客将信将疑,入铺选购了一些,要结账前不知谁喊了一声:“咱们要尝尝味道再买,万一不是一个味,那可不要!” 本就是李代桃僵,内里子头还是原先的作坊原来的配料,牛杏花哪有不肯的,她满脸堆着笑意,亲自选了一些开口辣菜,叫他们尝尝,道: “各位放心,要是味道不正宗,与之前的大相径庭,我分文不收——” 只是话还没说话,只觉迎头盖脸的一口唾沫混着辣子吐来,恶心的粘她的脸上! 原是顾客才尝到嘴里,满口沙子,下一瞬就呸得一声吐到了她的脸上。 辣油钻进她的眼睛里,痛得她尖声直叫,捂着眼睛瘫软在地上,连身子也顾不得了,形象尽失! “什么破东西,里面掺砂子了吧!呸呸呸,还有一股马粪味,呕,不行,我要吐了!” 顾客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觉这个妇人可恶至极,满口谎话,筛子六个点,她都能编排出七来,要不是看着她怀孕,恨不得抬起就给她一脚! “你浑说什么!都是一样的东西,哪个雇你来造谣生事的!我吃给大伙看!” 王氏挺着大胸脯往前一站,自己拆开一包泡椒凤爪的零嘴,打算吃给大伙儿瞧,可没嚼两下,眉毛已经跟鼻子皱在了一起,喉头像一把火再烧,我的姥娘,这是放了多少辣椒,要辣死个人啊! 她撇下剩下的半袋零食,疯狂地找水喝,可惜桌案上的水壶里空荡荡,一滴水也没有,就才这么一会儿,嘴唇辣得跟香肠一样,丑相毕露。 其它的顾客本来还不敢全信一家之言,但看铺子伙计也吃得这般苦相,便知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乎,纷纷放下手里选购的篮子,跑出了铺子,还不忘跟排队的人嚷嚷: “这家是假的,卖的东西根本吃不了,他们卖光了娘子大人的存货,就跟被照妖镜照了似得,原形毕露啦” 嚷得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小半个东城都传开了。 萝涩边上的桑柏率先噗嗤笑道:“还花了两倍的银钱收来了仨月的量,牛杏花这番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唷” 萝涩眸色豁然,嘴角笑意浅浅,她骄傲地向梁叔夜一扬眉,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识人眼光。 “好了,知道你厉害,要不上酒楼,咱们请你这五家忠心耿耿的伙计一道吃个饭?” 梁叔夜眼底满是宠溺的笑意。 “你请客?”萝涩斜眸问了声。 “不然你给?” “这种花钱挣脸的事,我怎么跟世子爷抢生意,自然是您的头一份呐” 萝涩心情舒快,看着牛杏花铺子外头乌烟瘴气的乱作一堆,潇洒的扭身往回走去,自然也有心情与梁叔夜磨起嘴皮来。 * 广和居雅间晏语融融,佳肴满桌,觥筹相对。 吕胖子嗓门最大,惟妙惟肖地描绘着方才牛杏花的反应,逗得牛奶奶和三娘咯咯直笑。 萝涩笑着舀了一碗菜汤,不免好奇道: “那客人说有马粪的味,难不成你真往香辣牛肉里放马粪啦?” 吕千金拍了拍自己硕壮的胸脯,哈哈大笑道:“那还有假,其实我还老大不舍得呢,粪多好,挑给老乡浇菜地,那白崧又大又甜哩” 三娘掩着嘴角笑道:“吕大哥是个直性子,那日得了你的托付,我跟乾哥一个晚上把五家都跑遍了,到了吕大哥家已快三更,他一听这个事儿,便气得跳了起来,连说不仅不会给牛杏花供货,还要捉弄她一番哩” 牛奶奶夹了一筷子菜,擦了擦嘴,补上一句:“那可不好呀,咱们卖了她仨月的辣菜,还收了两倍银子,可叫她哭去啦” 牛长庚点头应和:“对,公主驾到,把牌子做坏了,就是皇帝驾到客人也不买账哩” 众人哈哈大笑,吃菜喝酒,即是开怀。 …… 梁叔夜见饭桌气氛热烈,跟着斟了一杯黄娇,径自抿着酒香。他仰头看了看窗外的毛月亮,又是个南风天,真是个杀人纵火的好天气呀。 眼皮一跳,他摸上腰际的惊鸿软剑,无奈垂眸笑了笑——这剑名满天下,可又有几个人真正见他使过? 他爹将门虎将,梁家枪法代代相传,精妙绝伦,西戎兵闻风丧胆,他最是不屑文人兵刃,觉得君子剑也是为配礼而生,遑论一柄藏在腰间的软剑? 再后来,打身上种下了“将臣蛊”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使用这把软剑,一直配在腰间,不过习惯罢了。 饮尽杯中物,直倒广和居的伙计来敲门,点头哈腰道: “萝涩姑娘,知府衙门有一封宴请你的帖子,邀你去一趟,哦,还叫我传个话儿,说是为驻防将军府的何老将祈福驱病。” 萝涩搁下手中筷子,眸中疑色不解:“何爷爷?” 说罢转头看向梁叔夜,直言不讳: “何爷爷生病月余,我几番求见都被姜氏挡了回去,即使是长庚送去的鸽子,也一概没了影踪,我原本便疑他是不是叫姜氏给拘禁了……是他一刀剐了霍良的头皮,怎会去知府衙门敷衍?” 何嵩这事梁叔夜也暗中打探过,几个大夫都说老将军身上有病,需得静养,至于拘禁一说他终归是外人,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何问姜氏要人? 眼底眸色深深,他搁下酒杯:“鸿门宴” 萝涩在众人询问的眼神中站了起来,眉心拧着,思虑良久后道: “不成,我还是得去一趟” “我跟你一道儿去” “我还得靠你呢,何爷爷在童州的勤王兵,你能调动么?” 梁叔夜摇摇头:“你都说了是勤王之师,没有皇帝的虎符谁敢调动?我懂你的意思,知府衙门不过一些巡城营的官兵,一两千人,离童州最近的绿营倒是有五六千人,千把总从前是凉州兵出来的,我倒是能说上话” 萝涩点头:“那我先去,即是鸿门宴,还是与我有所求的,我捉摸八成也是那作坊供应链子的事儿,你去一趟绿营请些兵来,若真有歹心,也能顺利把何老将军营救出来!” 桑柏被梁叔夜留在了童州城,真有急事也可照应。 长庚不放心,也挑了几个知根知底的心腹去知府衙门后院墙下蹲守,真出了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把萝涩给抢出来的。 三娘在家里看着兜子,争取不让萝涩再分心,如此每个人皆有分工,各自行动。 萝涩回房换了一身碧青色宽领褙子,梳着环髻,只缀一朵海棠绢花,便乘着马车,往知府衙门去。 053 鸿门赴宴 何嵩暴怒 萝涩第一次到知府衙门来,在后院边下了马车,自有仆人婆子迎上来: “这是萝涩姑娘吧,我家大人有请,请随我一起来” 婆子亲切的挽上了她的手,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已经挑过她的袖口,摸过她衣襟和腰际,确认没有携带锋利之物,才笑盈盈的松开了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萝涩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真是鸿门宴! 知府衙门后院仿着江南园林,曲尽通幽,清白磨砖,草木珑璁。由婆子领路,从抄手游廊走过,萝涩闻到了一阵火油味。 眉心一拧,她看到假山边,搭着一处木台高架,边上光秃秃的石碓,像是隔火带一般,便出声问道: “这是什么?” 婆子大方笑笑,也不瞒着:“这是才搭得戏台子呢,老爷嫌夏天里热,愿意到院子里听戏,这才刚搭个架子哩” 到了后院中庭,身穿甲衣的勤王营的士兵严阵以待,他们手持刀戟站着列队,护着三门大敞的客厅饭堂。 婆子见萝涩老往士兵身上看,不免多嘴一句: “何老将军的气派,出门哪儿都带着扈从,勤王营的士兵就是这么威风凛凛的,比起绿营那起子油兵痞好多啦!” 萝涩知道这是鬼话,何嵩朴素崇简,当时来牛家村吃农家辣菜,也只带了管家一人,素来洒脱的性子,哪里看得惯这出入扈从跟随的大架子? 抿了抿唇,斜睨了婆子一眼,萝涩试探问道:“怎么,嬷嬷似乎对兵营的事很是熟悉?绿营远在童州城外三百里外,您倒是只晓得清楚。” 婆子浑珠子转了转,赔笑道:“我也是听人说呐,好啦,别耽搁了,老爷何将军还等着姑娘哩。” 把萝涩送进饭厅正堂,她掩了门退下,门外自有手持刀斧的士兵守着,那影子印在木门的菱花格子上。 有些寒意渗人。 知府衙门的饭厅很是气派,比起驻防将军何府也不遑多让,正圆桌面上只做了两个人,一个是何老将军,一个是萝涩的头号大敌——霍良霍秃子。 萝涩对何嵩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声如洪钟,精神矍铄的大将军,可现在看去,她显然吓了一大跳,不过几个月功夫,他成了暮暮老矣,油尽灯枯的枯槁老人。 与其说他坐在太师椅上,不如说他是半躺着的,头歪在椅背,浑浊的眼珠呆滞着,只是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流露出一份慈祥的暖意。 “何、爷爷……” 萝涩轻声唤了一声,竟不知他病地那么重了,不是说偶感风寒,且大夫一直在医治么?将军府的条件,难不成还会短缺了他的药? 何嵩喉结在枯皮下滑动,喉咙里发着沙哑的声音,咔咔得,听不到一句零碎的句子。 “哎呀,老爷子,您保重身子,晓得你看见干孙女心情激动,来,我给你倒杯酒,咱们先喝上?” 霍良殷勤的给何嵩斟酒,又一副自来熟的虚伪模样,笑着请萝涩坐下: “其实今天这酒席呢,也没特别的意思,就想请老将军做个见证,本官呢,与这萝涩小友往日有些过节,导致她对我误会深重,如今自罚三杯,即便是不周到的地方,也请多多包涵啦。” 萝涩冷冷看着他,让他尽情的表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霍良三杯汾酒下肚,喉头烫得又辣又舒服,他啧舌阖目,尽在享受。 “萝涩姑娘,本官看你年纪轻轻,这般拼命挣钱做甚么,该是时候寻户好人家,嫁个疼人的夫婿,早在相夫教子才是,抛头露脸的是何苦。” 萝涩不动筷子,连酒也没喝一口,淡然道: “小女子家贫,除了挣钱,也没别的本事,偏生遭人嫉羡,总有人打些鸠占鹊巢的主意,若还不拼命,不知怎么死得?” 霍良也不恼,径自夹菜吃,摇摇头道:“人不跟天斗,既然泄了天机与你,再违拗抗衡,就怨不得别人了” 萝涩缄默不语,想他指得,应是姜氏用穿越花魁女替她一死这件事。 霍良还未继续规劝,从后房出来两个丫鬟,手里八宝漆盒捧着两件东西,她们盈盈下拜,道: “何府奴婢问老爷安,奉了夫人的命来送两件东西,老将军的药还有萝涩姑娘的香饼,夫人说了,这些都是救命的东西。” 萝涩闻言眉头一拧,不知这姜氏又要搞什么花头。 霍良自然懂姜氏的意思,他点点头,示意丫鬟去梅笼香薰中点上香饼,点上好,清幽的香味徐徐传来,十分沁人心脾, 丫鬟笑着与萝涩道:“我家夫人说了,这香清神醒脑,让姑娘好生考虑,只这一香饼的时间,是生是死,也全看姑娘您怎么选了。” 说罢,又朝霍良行了个礼,款腰告退。 霍良意味深长的看向萝涩,感叹道:“夫人仁善,还愿帮扶你一把,姑娘好生想着,与其让铺子这么一直歇业下去,不如就将五家供货作坊都交出来,寒衣节,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不好么?” 萝涩浅笑一声:“大人也看见了,人心所向,也是我不能控制的,我已遂牛杏花的意思,主动歇铺整顿,公主驾到也顺利开了起来,至于货源链上的事,恕我无力相帮了。” 霍良眼底佞色显露,觉得萝涩太不识好歹! 他挥手,冷言道:“来人,伺候老将军喝药……” 话音方落,从后堂阔步走出两个家丁,他们按着何嵩的胳膊,抬起盛满黑色药汁的瓷碗,硬要给他灌下去—— 何嵩目露惊恐之色,曾经他不惧强敌,不畏刀剑,可在日复一日的药物折磨下,他恐惧了…… 萝涩见老将军排斥喝药,忙站起身要拉住家丁,叱道: “谁给你们的胆子,快松手!” 听见里头声响,外头的刀斧手冲了进来,一刀架在萝涩的脖子上,逼她老实待在原地。 感受着脖颈上冷冽的杀意,萝涩焦急地看着何爷爷无力挣扎,紧抿着唇,拒绝喝药。 可那家丁一边骂着“老家伙”一边强硬捏着他的下颌骨,逼迫他张开嘴,把药汁一股脑灌了进去,一半喝了,一半从嘴角边留下,脏了胸前的素色袍子,形容狼狈。 “放开我!我们谈。” 萝涩冷冷的看向霍良。 霍良似乎很满意,手一挥,刀斧手就重新退到了门外。 萝涩垂眸想了想,沉声道:“我想先如厕。” 霍良倒是大方的摆摆手,叫她去,他是不怕她尿遁逃跑的,现在的知府衙门布下了天罗地网,别说是萝涩这么个羸弱的小丫头,就是…… 呵,谋局在人,一个都跑不了。 * 在茅房里来回踱步,萝涩只是想尽量拖延一点时间给梁叔夜,希望他尽快带着绿营的兵过来,把何爷爷从这里救出去! 忍受着臭味,萝涩简直要昏过去了,门外的士兵盯着她,隔一会儿就催她,她用便秘的借口搪塞,她就不信门外的人还能冲进来抓她不成? 焦急的抓耳挠腮,她忽闻一阵趵趵的脚步声—— 贴着墙根听去,像是步履整齐的士兵卫队!难道除了前院的扈从,这后面还藏着兵? 萝涩来回环顾,找了一块大石头垫脚,扒着墙上方的出气孔的铁闸,探头往外头看去。 只见一帮巡城营的士兵背着箭觳,往箭头上缠着棉条,浇火油,分燧石,原来方才她闻到的火油味儿,是从这里传来的。 这霍秃子打得什么主意? 庭外是勤王营的士兵守着,后院还藏着一拨巡防营的人,各个手拿火箭嚆矢,有所图谋。 萝涩拧着眉,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上头,思前想后捋了一遍。 零食铺子确实挣钱,姜氏迫切想要的心思也不假,可她不觉得能让霍良费那么大的心思,安排这么多士兵过来表演恐吓她。 如果不是为了她,或者不单单是为了她,那么一定还有所图谋。 为了什么呢…… 巡防营的兵算是霍良的亲兵,外头是何老将军的勤王兵……三百里外还有绿营兵…… 或者,这鸿门宴不是摆给她的,是摆给梁叔夜的! 霍良算准了他会去绿营请兵支援,绿营千把总曾是凉州兵出身这事,不是什么辛秘,应是人人都晓得的。 引梁叔夜的绿营兵入府,和何嵩的勤王兵交战,这时候霍良再黄雀在后,用火箭嚆矢送一片火海给这两方,两败俱伤后,捏造梁家仗势欺人,擅自动用敌方兵力,剿杀皇帝的勤王兵,这罪名可不得了! 这涉及到前朝势力的角逐博弈,萝涩看不透,她能猜测的只有这一种可能。 包括何老将军的性命,甚至都可以作为对梁叔夜的构陷! 不行,她必须阻止绿营兵入府! 扯了几张厕纸,她在上头写下了告诫的字句,收拢在袖子里,她必须在监视人的耳目之下,把纸条传给后院墙外等消息的牛长庚,让他立刻去找梁叔夜。 从茅房出来,两个黑面神又跟紧了她一步,萝涩低头笑了笑: “我再去一趟灶房,给霍知府炒两个下酒菜来,我可是桃花渡的厨娘,手艺一绝,你们可想尝尝?” 黑面神以为她想下药,识破了伎俩后嗤笑道: “劝姑娘别耍什么花招,不顶用!” 萝涩笑意一僵,只能硬着头皮去灶房,可到了一看,不由眼神放光—— 她,她有主意了! 054 械斗升级 惊鸿出鞘 是一群信鸽。 原来当时飞去驻防将军府的信鸽,都被关在了知府衙门的后厨,萝涩上前清点了一下,王八蛋,吃掉了不少,现在只剩下两只了。 把纸条搓成圆丸,用面粉团包裹起来,黏在鸽子腿上,然后从灶房后窗放了出去。 萝涩心下默念:你要争气啊,一定要让牛长庚看见你! 心里紧绷着一根弦,草草炒了一盘苔菜花生米,就端着去饭厅了。 知府衙门外。 牛长庚蹲在墙角边,裤腿紧扎着,他脚上的麻鞋底因来回奔走,破了老大的一个洞,皮肉跟地面磨出了水泡,可他丝毫不在意。 他起身负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大路尽头张望,又担心着院子里头的声响。 跟来的弟兄中,有一个毛三同知府衙门的司阍门房关系不错,便遣他去打听一二,没一会功夫,他便小跑着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匀气,牛长庚便追问: “咋说?” “没响动哩,还是好好在饭厅吃饭,听说东家姑娘还给霍狗官添了道菜呢,不像是鸿门宴。” 牛长庚剑眉皱着,心里很不放心,霍良是什么人他最是清楚,表面上虚伪端着官架子,骨子里都是男盗女娼,霸道欺凌的事儿。 “再去盯紧些——” “头儿,看,这不是咱跑腿队的鸽子么!”毛三指了指空中飞过的鸽子。 牛长庚一瞅就晓得是,连忙吹了个口哨,追着鸽子去了。 等抓着了鸽子,拆下面团,抠出里头的字条来一瞧,他便冷了脸:阻止绿营兵入府救人,其中有局。 不成! 那萝涩的安危咋整? 来回踱步,焦头烂额,几乎下一刻就要孤身翻墙进去,决心先把萝涩抢出来再说! “长庚!梁、梁世子领兵来啦!” 牛长庚忙抬头看去,见大街尽头灰尘纷扬,马蹄催人急,率先一人一骑冲了出来。 尘灰难掩他清俊之色,一身白袍逆风鼓噪,他眼底满是焦灼,到了牛长庚面前,滚鞍下马,喘了一口气,连忙道: “萝涩呢?” “还在里头饭厅,刚给我传了个条子,你看看。” 梁叔夜接过一看,面色就沉了下去,他本就心中怀疑,可无奈记挂着她的安危,让他也有些乱了章法。 身后的绿营轻骑队随后杀到,马嘶人沸,为首的男人生得好似铁塔一座,脸上刀疤狰狞,正是凉州军出生的绿营把千总。 “少将军,但凭你一句话,咱们兄弟几个就杀进去,您别有顾忌,朝廷若有怪罪,老子王虎一人扛了!” 梁叔夜眸色深深: “若里头巡城营埋伏在后,只等着绿营犯上作乱,械攻何将军的勤王义队,大逆犯上,你这个名声可愿意背?” 王虎犹豫了一瞬。 长抒一口气,梁叔夜沉声道:“你早就不是凉州兵籍下,就在门外等着吧,我自己进去救人……” “少将军,使不得!您的身子……” “无妨,休要多言!”叔夜眸中坚定之色显。 “天!快看,里头升黑烟了!”毛三眼睛贼,指着后院腾起的一股黑烟,嚷嚷道。 梁叔夜一脚蹬上墙根边的垒砖,身姿轻盈的翻进了后院,一路提气乘风,飞檐走壁,往着火之处决绝而去。 听着里头士兵大呼小叫,嚷着要抓刺客,纷纷抽出了刀剑—— 王虎暗骂一声他姥姥的,脱下自己身上的绿营军服,骂道:“老子现在不是绿营兵,想跟着少将军的,跟着老子走!” * 外头喊打喊杀声一阵阵传来,萝涩坐在饭桌前,双手在袖子里搅着,紧张的手心冒冷汗:这傻子,怎么还是来了! 比起萝涩的惴惴不安,霍良显得惬怀得多,他酒足饭饱,打了个饱嗝,笑道: “吃个饭还有人唱大戏呢,怎么样萝涩姑娘,考虑好了么?” “我现在为人鱼肉,任人宰割,交出供应商的合同文书,我必死无疑,不交还有一顿鸿门宴吃,左右盘算都与我无利,你又如何保证我给你了,你能放过我和何老将军?” 萝涩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袖子里的剔骨刀——方才从灶房寻来藏在身上的。 “是不能保证,但本官可以看心情啊,你若早点交了,我说不定会卖何夫人一个面子呢——哦,对了,何嵩老将军,你还不知道吧,你那贤惠的儿媳妇,早是我霍某人的榻上之宾了” 萝涩看向何嵩,见他混沌的双眼不由自主的睁着,嘶哑着嗓子,只能吐出一个字来: “滚……滚……” “霍良!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萝涩起身跑到何嵩身边,给他不断顺着气,生怕他提不上气来。 “我还没说完呢,你儿子慌淫无度,十八个小妾都没生个蛋来,怎么就姜氏给你生了大胖孙子,你这老糊涂,也不好生想想,亏你老来当宝,替别人养孙子,我得好好感激你!” 何嵩双目突出,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气得脸都红了! 可怜他一世沙场骁勇,对西戎人的脑袋砍瓜切菜,铮铮铁骨,老来竟要在这等贱人口中如此受辱! “何爷爷!你断不要生气,恶人气你骗你,你若信了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萝涩急得眼眶发红。 可显然霍良很享受这一番羞辱他的快感,他抿下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感怀道: “你孙子脑后可是两个旋儿?你们老何家谁有这旋?若不是我的头皮早些时候叫你削了去,不然今儿就证给你瞧瞧!” 何嵩一口气不来,生生僵直了身子,眼珠子朝天翻着白眼,形容可怖。 他牢牢按着萝涩的手,哽咽着喉咙,咿呀想说些什么,无奈咯得一声,软软垂下手去—— “何爷爷!何老将军!” 萝涩慌了神,拼命摇着他僵直的身子,眼底满是惊惧! “大人!外头有人杀进来了!”刀斧手在外头扬声跟霍良传话道。 “照原定计划行事!把她关起来!” “是!” 刀斧手捧了手,便要来拉扯萝涩,萝涩闪身一弯腰,躲了过去。 霍良见状啧了一声:“你们出去帮忙,她交给我吧。” 说罢,便亲自动手来逮她。 他一下就掐着了萝涩的脖颈,给按到了桌子上,菜碟碗筷被她挣扎中扫到地上,噼里啪啦砸了个粉碎。 “我这是卖姜氏一个面子,才肯与你妥协的机会,好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就渡化了你孝敬公主,叫你一辈子都回不去!” 萝涩将他的话记得牢牢的,袖子里的剔骨刀寒光一闪,在他杀心起的瞬间,从她手心抖腕而出,破风直刺而去—— 霍良大惊失色,没想小丫头手里还有刀子,惊慌避过,可还是让她在脸上划了道口子! “你找死!” 霍良一把夺过萝涩手里的刀子,一手猛掐她的喉咙,一手举着刀子,往她心口捅去!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突然,有一双枯槁的手,从霍良背后捏上了他的手腕! 力道千钧,像铁铸一般牢牢钳制住,借力操控着他的手,把刀子往霍良自己的脖子上扎去…… 是何嵩! 霍良反应过来,这老东西是诈尸了么? 看着尖锐的刀子一点点逼近,霍良拼死反抗,松开了萝涩的脖子,用手肘猛击身后何嵩的胸膛,大声骂道: “老东西到死了还硬棒,看你狠还是我狠!” 两人僵持之际,何嵩几乎是凭着回光返照的意念,挥霍着全身最后的力气,霍良年轻力胜,久而对峙,何嵩渐渐落入下风,眼看刀子又被霍良顶了回去—— 萝涩捂着自己的喉咙猛咳不止,眼一阵阵发黑,她踉跄着挣扎起来。 看着何老将军脸色,死气沉沉,眼睛却凝着一道视死如归的精光,胸口被霍良猛击着,他的嘴角不住溢出血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萝涩发狠地推上霍良的腰,把他往刀子口狠狠推去。 力道一进一推间,霍良没有防备,脖子撞上了刀尖,整个刀身没入喉头! 甚至于他脸上还挂着狞笑,人就反方向倒下,刀子顺势滑出,血飙了三尺高,溅了萝涩一脸一身。 何嵩用尽了力气,也直直往后倒去,咚一声砸在砖地上,后脑勺落地,留下一摊血后,跟着闭上了眼。 听着门口杀喊声震天响,萝涩看了一眼何嵩的尸体,泪目咬牙道:“何爷爷,我一会儿来接你!” 说罢,迈着阔步推开饭厅门乘乱跑出去,她要尽早找到梁叔夜! 躲躲掩掩,藏着游廊的柱子边,低头看着这一身女装,碍眼的很。 她弯着要,把地上的死人拖到了一边,扒了他身上的营甲给自己穿上,然后,手握着一柄寒口大刀护身,便急忙往花园假山边,那座黑烟高起的木台跑去。 越往木栏架靠近,她就越看得清楚,黑烟散发着火油刺鼻的味道,烟尘后,隐约看见一个女人被绑在上面,低垂着脸,看不清面容。 但看着装身量,竟跟她很是相似? 心下一咯噔,她忙四顾看起,梁叔夜……梁叔夜……叔夜,你在哪儿! 你可千万别中计啊!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龙吟拔地而起,一道白衣身影披荆斩棘,杀伐如魔,他腰际一柄软剑寒光流溢,剑气破空,剑魂化为游龙,惊鸿决绝! 世人嗟叹:传说中的惊鸿剑出鞘了! 055 火海舍身 唇齿情意 火势越发不可阻挡,院子里的树木廊檐早早被浇上了火油,南风一蹿便烧了起来。 巡捕营的官兵并不知道霍良已经身死,只当知府大人按照原定计划,已从密道逃之夭夭了。 他们潜伏在后院廊房的屋顶上,踩着瓦片奔赴庭院花园,在箭簇上点起火来,往人堆里放箭! 嚆矢破风,火箭如雨,激起惨叫声一片! 这是霍良的计划,他要送绿营和勤王营一场炼狱火海,也要送梁府将门和皇权的一次逾越犯上,这是诛杀大罪。 梁叔夜从人堆里找到了王虎,他拽上他的胳膊,大声吼道:“你敢违军令!” 王虎不甘示弱的回吼:“属下现在脱了军服,既不是绿营千把总,也不是凉州兵,自可不比奉命行事,少将军想一人赴险,我王虎第一个不同意!” 咬着牙,梁叔夜心急如焚! 一方面他识破霍良险恶用心,不愿意连累家里和绿营弟兄,一方面何嵩老将军还要营救,还有大火欲焚中的那抹倩影,令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去救下人来。 “你快去找到何老将军,带他安全出府,对勤王营的人不要下杀手,现在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别恋战,救了人就走!” 王虎也是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一员虎将,他发现了第三波势力在暗处放冷箭,心里恨得牙痒痒: “那帮龟孙子就不收拾了?” “来不及了,来日自有收拾他们的一天!快去!” 梁叔夜一把推开王虎,躲开后面偷袭之人的砍刀,手中软剑灵活似蛇,钩缠上那人脖颈,嗜血一抹,人已瘫软在地。 梁叔夜忍下胸膛里,那股炸裂般的疼痛,他眸色中一片深寒之色,破敌前行。 火龙一路猛蹿,下一刻便要将高台上的女人吞噬殆尽,梁叔夜前头还有黑压压的一片人,凭他一路搏杀血路,恐怕来不及。 拳头紧捏,手腕上青筋暴起,他忍下呕血冲动,软剑缠上了一株碗口粗细的树干——喉头爆出一声怒吼,只听喀嚓一声,树干从底下应声断裂! 他扬手一掷,让木头架在游廊顶上,同木架高台搭起了临时的空中浮桥。 旋身施展轻功,他脚尖一点,飞身便往高台顶上去。 “萝涩,你醒醒!” 梁叔夜来不及弄醒“她”,看着火往脚下烧来,他只有先帮她解开束缚的绳索,背起“她”就要往下去—— 来时的木柱现在也叫火吞噬着,火像一头永不知餍足的饕餮之兽,不将木柱嚼骨吸髓誓不罢休;它也欺负梁叔夜,张牙舞爪的摆弄丑恶狰狞的触角,每在他的皮肤上烫出一片灼热伤痕,它就愈加兴奋,火焰高涨。 “轰”滚起的热浪逼着他退了回去。 “梁叔夜!” 萝涩左躲一刀,右避一剑,摸爬滚打总算是扑进了火堆里。没错,人都被大火驱赶,往外头跑去,她却为了梁叔夜,甘愿飞蛾扑火,一门心思扎进了火气冲天的高台之下。 仰着脖子,撕扯着声音,期待着他能够听见! 南风把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可还是落在了梁叔夜的耳朵里! 萝涩?萝涩在下面,那这个女人又是谁? 浑身猛地一震,他觉得后背阴测测地想起尖利的笑声,先发制人,他瞬间捏住了女人的手腕,凭力一折,喀嚓一声,她的手骨应声而断! 竟是一双假手! 女人冷哼了一声,只见她肩膀一抖,真正的杀招从胸前破衫而出,一柄凌厉的匕首朝着他的心口直插而去! 离得太近,梁叔夜躲闪不及,只能用手牢牢抓住了刀锋,掌心被刀子划出了一道淋漓酣畅的伤口,皮肉翻滚着,连骨头都清晰可见。 惊鸿悲鸣,剑灵发狂,它寒光大盛缠上了女人的脖子,一道热血溅起,女人立即身首异处! 脑袋跟个球似得,从高处落下,恰好砸在萝涩的脚边。 看着跟自己一般打扮的人头,她惊悸未定,错过了梁叔夜在上面大喊的那句“小心”。 火终于烧塌了架台子,哗啦啦倒了下来,他在上头飞身一跃,落在萝涩身边,一把揽住人,往旁边避去—— 两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扑起的火星烫在他的背上,却捡回了萝涩的性命。 “叔夜……梁叔夜!” 萝涩在他的怀中睁眼,看他痛苦到极致地表情,眼泪忍不住就要往下流。 方才一柄尖刀,已破了他一直提在胸口的气,现在心口处翻滚的蛊毒,顺势发作,凭他再怎么忍耐,也压抑不住心头血,就这么咳呕出一滩来! 滚烫的血溅在萝涩的惨白的小脸上,他颤巍巍抬手,想要帮她擦拭干净,强装笑脸: “别动,脏死了” “你个傻子,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么!你还来干什么!你是天下第一大煞笔么?” 深吸几口气,他还想强颜欢笑,可紧接着又是一口血吐出,他几乎要撅过去。 天知道这蛊毒发作,会有多痛多蚀骨! 方才他用了多少内劲浴血杀敌,此刻他便要承受多少炼狱般的折磨,可不知为何,他甘之如饴。 “走、走……快走” 他的脚被瘫倒的木架压在下头,手掌破碎,鲜血横流,根本没有力气自救,他松开了她,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道: “马上就走,别回头了” “你想得美,来一出英雄救美,然后慷概赴死,叫我对你歉疚一生,一辈子记挂着你,你的如意算盘怎么打得这么好?别给我睡过去,要走一起走,要死也就一起死” 萝涩面对这番生死境地,反而看开了许多,她恶狠狠地威胁梁叔夜,继而道: “你要是先死了,我就把你骨灰摆在饭堂,天天烧一桌子美味珍馐,馋死你,然后我找个比你俊美一万倍的相公,生一窝崽子,气得你不愿意投胎,只想诈尸把我给掐死……梁叔夜,你够潇洒,你就先死着看看!” 她一边骂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根根推开压在他脚上的木桩子。 被烧得滚烫的木屑扎进皮肉里,她麻木地感受不到一丝痛楚,只是眼睛泛着血丝,忍着下一刻就要奔溃的泪水。 梁叔夜气若游丝,可还是被她气得睁开了眼,虚弱反驳道: “谁、谁比我俊……你、你找……找我个看看……” “我觉得江州就挺好,牛长庚也不错,再不济还有东方询啊”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奋力一推,搞掉了压在他身上最后一根木桩,萝涩险些瘫软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从他身后用双手圈起他胳膊,一点点往外拖去—— “看着挺瘦得,怎么拖起来这么沉,我说梁叔夜,你该减肥了!” “……” 梁叔夜真得很想跳起来,掐出她的脖子,让她好好看看他的身材,减肥?减肥? 可他现在虚弱无力,即便气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还是拿她丝毫没有办法,这郁闷无处宣泄的感觉,反而让他心口的蛊毒,痛楚稍减。 四周是一片火海,萝涩没本事带他冲出去,只能退而求其次,拖到假山洞里一方阴避处。 她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到假山后边人工渠池中浸湿,池水也叫火烧得滚烫,她迅速跑回洞口。 然后用湿泥巴,一点点把湿润的衣料黏上去,阻挡外头一阵阵呛人的黑烟。 一点点撕扯着衣料,给他包扎手掌的伤口,脚踝处她也替他检查过了,除了皮肉烫坏了些,没有伤到骨头。 “渴……” 听见梁叔夜喊渴,萝涩忙搅着衣角上的水,一点点喂给他。 可水浇在他脸上,半滴也流不进他嘴里,看着他干裂青白的薄唇,她心烦意乱,拍了拍他意识无多的脸颊,轻声道: “梁叔夜!醒醒!” 浑身泛起滚烫的温度,萝涩知道他一定伤得很重,不知道这次没有解药,能不能再挺过来。 啧了一声,她又跑去渠塘边掬了一掌心的水,犹豫了片刻,还是径自吞进一口,鼓着腮帮子小跑回去。 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她对着他的唇角,便附身压了下去。 柔软的触觉让她心旌一曳,颦眉蹙着,暗骂自己脑子有坑,这时候想些有的没的,强迫着拉扯回思绪,一门心思地喂他喝水。 梁叔夜喉结滑动,他浑身发热的痛楚中,感受到一道沁凉入喉,还有一股海棠花的香气,舒服得很。 贪恋这份甘甜,他鼻息渐重,睁开了眼—— 感受到萝涩细缓地呼吸与他的交缠在一起,她阖着眼睛,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颤着,投下一片鸦色的阴影。 他抬起手,轻柔地托在她的后颈上。 萝涩察觉他的动作,惊讶的睁开了眼睛,她对上了他清冽眸底,甚至在其中寻见了三分促狭! 他、他不是伤得很重么! 梁叔夜无视了她的惊讶,手掌心稍一用力,将她躲避的冲动,扼杀在了摇篮里。 攥上她的唇舌,他有些笨拙地顶开了她的牙关,辗转间,难免用牙齿磕上了她的薄唇,一丝血腥味冲到口中。 他停了下了动作。 056 剖白心意 梁母弑杀 分开一隙间的距离,萝涩挣扎着往后退去。 她让这吻弄得心慌意乱,失手按在他的心口处,梁叔夜吃痛一声闷哼,眉心紧紧皱着,痛楚之色让她愧疚不已,再不敢乱动一分。 “你、你没事吧?” “疼……” 他额头冷汗留下,面色愈加苍白,这还是萝涩第一次听他口中,说出这个“疼”字。 她附身凑近了一些,抬起袖口擦着他额头的冷汗,心中记挂着外头的战况,不知有没有救火的人,再这么烧下去,她跟他没被烧死,也快被热气蒸熟了! 梁叔夜抬手,虚揽着她的腰肢,这一番痛楚七分是真,三分是假。 见她眸中满是焦急之色,他心口被填满了一种情愫,它麻痹着蛊毒带来的痛苦,让他如醉云端。 她的薄唇上,是方才他磕出来的小伤口,一颗如红豆般的血粒,阑珊可爱。 他扬起下颚,脖颈线条流畅,轻轻吻着她的唇瓣。 将这颗红豆,吮吸在唇齿间,碾磨成了一缕情愫香气,也迷醉了彼此。 等萝涩回过神来,她已面色飞霞,身如一滩春水,软在了他身上。抬手摸着酥酥麻麻的双唇,舌尖留着他凌冽的气息,久久不去。 梁叔夜揽着人,虽然他依旧很痛,却痛得畅快淋漓,清俊无双的眉目间,是张狂而起的自信,他轻笑道: “萝涩,你心里有我” “……” 萝涩向来自诩在他面前口辩机锋,从没在口舌之争上输了一星半点,可怎么叫这吻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见她默不作声,只顾着脸红害羞,梁叔夜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咳出喉咙里滞留的血,样子滑稽可笑。 “你就继续作死吧!” 萝涩轻推了他一把,不再去理睬,她打算猫身出去看看情况。 摸摸了挡在洞口的湿衣服,已不像方才那般发烫,难道外面火灭了? 捂着口鼻,她尽量弯着腰,掀开衣服的一角钻了出去,放眼看去,整个后花园烟气腾腾,已不见大火肆虐。 地上零乱躺着烧焦的尸体,小火未灭,地上是大滩大滩的水渍,像是有人已经来救过火了。 在烟雾中迷茫不知去,萝涩也不敢瞎跑,正打算往回走,瞬间一根冰冷的铁枪直指她的喉咙! 持枪的男人面色沉沉,警惕地看着萝涩,他拔声朝后面道: “这里还有一个活的勤王兵!” 萝涩举着双手示意投降,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军服,方才乘乱随意扒了一件下来,原来是勤王营士兵的。 押着她往后院走去,萝涩闻到了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放眼一眼,后院一摞摞尸体堆叠成山,看衣着竟是她在厕所窗隙里看到的那帮“黄雀”——霍良的巡捕营士兵。 “夫人,这里还有一个活得!”男人用枪逼着萝涩往前走去。 女人一身劲装,勾勒出曼妙英姿,她回过身来,一副倾城之貌丝毫没有因为年纪而染上沧桑,反而更具岁月魅力。 萝涩不认识她,可依稀觉得她的眉眼,有些像梁叔夜…… “一个女人?” 梁夫人眸中精光一闪,心里已经猜到她是谁了,立即问道:“梁叔夜在哪儿!” “您、您是?” 萝涩不知她的身份,敌我难辨,可看她率人灭火杀霍良的人,想来不会心存恶意。 “我是他的母亲,萝涩姑娘,你的面子可真大,我儿子又一次为你生陷死局!” 萝涩心下诧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梁夫人阔步上前,手中握着马鞭,挑起了她的下巴,轻蔑一眼: “若不是桑柏提前给我消息,我及时赶到,收拾战场,你可知这场械斗的朝堂意义是什么,你想让梁家永无宁日么!” 这项罪名对于萝涩来说实在太大,她有一千句冤枉可以诉,可面对梁叔夜娘亲的字字指责,她却哑口无言,不能顶撞。 他为了她不顾蛊毒,以身犯险是事实,他身受重伤,呕血不止也是事实。 那她又凭什么摘干净自己? 梁夫人奋力一鞭子,抽在地上,以此泄愤,她是军门出身,骄傲刻在骨子里,即便再怎么厌弃萝涩,也不会欺辱弱女。 只是地上小石子被抽得飞起,划在萝涩的脖子上,破了一道口子。 梁夫人冷冷一眼道:“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 将梁叔夜抬出假山洞,梁夫人对手下吩咐道: “再仔细清查一遍,不留下一个活口,何嵩的尸体送到安全的地方,派仵作当场验尸,写下尸检报告后保护起来” “是,夫人,那绿营那帮弟兄怎么办,还有王虎,已经叫人拘起来了” “我记得西山那边还有一帮山贼是吧?安排绿营剿匪,让王虎立即就去,只能对外称绿营从来没有进过童州城,一番调动是往西山剿匪去了,你剥一队人马随他一起去,记得伪装。” “是!” 下属捧手领命。 梁夫人刚把视线转回到萝涩身上,外头又有扈从上来禀报:“夫人,在后院拿住了一帮力巴汉子!” 萝涩一惊,一定是长庚他们! 知道这位梁夫人的行事作风,为了梁门和皇权之间的平衡,她杀人不眨眼,这院子里包括勤王营、巡捕营、或者说绿营的三方势力,但凡是知情人员一律斩杀,对外只称知府衙门意外走水,几个营的士卒前来救火,无一生还。 牛长庚落在她的手里,显然也只有杀人灭口一途! 果不其然,梁夫人听闻奏报,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杀!” “夫人!他是我的朋友,求夫人饶命!” 萝涩跪倒在地上,恳切之色不掩,只求她能放人一马。 梁夫人冷冷道:“你凭什么求我?” 虽然这话吐出来很难,可现在长庚命在旦夕,她也顾不上许多,只有博一把,定下心神,强迫自己抬起眼睛,跟她凌冽的目光对视着,缓缓道: “夫人厌弃我又留我性命至此,想必我对夫人来说还有一些用处,萝涩斗胆请夫人赐教,要如何做,才能保下他们一干人等的性命?我发誓,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为了帮我才来的,朝廷里的事他们一点都不知道,绝对不会与夫人作对的!” 梁夫人没想到萝涩是个聪明人,至少拿捏人心猜度上,不是一般寻常农家丫头可比。 她不会杀了她,不会为了这么个粗鄙低贱的女子,坏了母子之间的情谊。 此番夜儿肯为她再犯险几乎连性命都不要了,可见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况且也是她救了夜儿的性命,忘恩负义,是梁氏将门不齿之事。 但这份孽缘必须断!这是她绝不会妥协的。 “你既然能说出这话,想必是个聪慧的女子,我的态度,你应该明白,梁叔夜养好了伤,就会随我回京,桃花渡从此落锁,而这童州,是他以后再不许来的地方!京城,却是你的禁地,若两相抛忘,各自安分,与你是活命的机会,与他……也是” 萝涩心头泛起苦涩,这份别离苦,她从意识到和梁叔夜之间的感情后,早早地开始做起了心里建设。 无论是她先走,还是他迫于身份悬殊后妥协的离开。 可真正面对的时候,她依旧心疼难忍,眸色间满是清明的苦楚。 “好……我会做到的” 梁夫人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屈辱不甘,也没有冠以爱之名向她祈求些什么,好似她原本就做好了分别的准备,这一番坦然大方,不禁让她吃惊。 可吃惊过后,也隐隐为梁叔夜不值,矛盾之心是她自己也看不透的。 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道: “走吧,带着你的朋友走!一个字也别乱说!” 萝涩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就体力透支,在她亲耳听见,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愿意放了牛长庚他们后,她长抒一口气,只觉眼一黑,便厥了过去。 * 等她再度悠悠醒转,已经两天后的晌午。 浑身骨头像散架了一般,喉头发疼,咳嗽不止。 她从床上掀开被子欲下地,刚好三娘开了门端着米粥走进,忙把漆盘搁在桌上,快步来搀扶她: “起来做甚么,快去躺着罢,大夫说你身体羸弱,叫烟伤了里子,得好好将养,不然得了痨病,那可不得了” 萝涩抿了抿干涩的唇,抓上三娘的手背,急切地抛出一串问题来: “我睡了几天?谁送我回来的,长庚、兜子大家都还好么?知府衙门那边如何了?还有……还有梁叔夜……” 三娘轻声细语的宽慰着她,把她扶到圆凳上坐下,道:“你莫急,我一件件说与你听。你昏睡有两日了,是长庚给你送回来的,随他去的烧伤了两个,好在性命无碍,我发了点抚恤银子打发回去休养了” 她顿了顿,把十谷粥碗端出来,另塞了个勺子与她,继续道: “知府衙门叫一把火烧了干净,虽说对着外头说意外走火,可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就有谣言四起,一件听着离谱,却说得人最多” 萝涩握着勺子的手指关节泛白,追问道:“是什么谣言?” “说何府少夫人同霍知府私通,连何藻也是霍良的种,这事叫何将军知道了,点了勤王营的兵,到知府衙门寻仇滋事,跟巡捕营拼了两败俱伤,一场火起,都葬身其中了” 这确实是事实,可不是事件的真相,只能说是有心之人,用一件离谱的事实去掩盖另一桩涉及朝堂纷争的阴谋罢了。 三娘见她颦眉紧蹙,郁闷忧惧,便劝道: “你别难过,舌头生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你也没法子,只是可怜老将军一生戎马,军功赫赫,到死晚节不保,还如此遭人非议。对了,朝廷明旨降了,追封他为忠穆伯,风光大葬” “忠穆伯?可有世袭罔替?” “哪能,皇上又不傻,何将军那个胡作非为的儿子,哪个愿意他承爵?他虽没有封得一爵半职,可他老婆姜氏,可是封了三品淑人,成了世家命妇,名里名外掌去了一府事宜” “那勤王营的兵符呢!” 萝涩突然想到这一关节,她要知道这场博弈后,谁是既得利益获得者。 三娘摇摇头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姜氏带着一干小妾家属搬出了驻防将军府,住到上赐的伯爵府去了,新任驻防将军,听说是京城里来的,是谁我不晓得,但大家都在传,说是梁家军的克星,几辈子的仇敌” 萝涩默然,这像是安排好的利益分配,梁家全身而退,可迫不得已,必须将勤王军这块关键位置,拱手让给了对手。 057 江州会馆 转战政商 在三娘的监督下,萝涩怀揣着满腹心事,把那一碗十谷粥喝下去大半。 “咱们就是乡下娘们,管朝堂官场里的事做啥子哩,你小小肩膀,又能挑得动啥,好在霍狗官死去了,今后少了人找你麻烦,梁公子也回京了……” 三娘见萝涩眼神一黯,不免叹道:“咱们就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你得振作起来,铺子不能一直歇下去,下头一堆作坊伙计仰着头等你张罗呢。” 这话说到萝涩的心坎里了,没错,事情不会随着知府衙门的这一把火了断,反而烈火喷油,越来越复杂了。 她依稀清楚记得,霍良掐着她脖子时所说的话——他说要渡化她,把她献给公主。 公主?又是谁?是那个捕猎穿越者的猎手么? 虽然她只是购买了种田套餐的穿越者,但这一系列事情告诉她,安分种田,做些小买卖挣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不自强,将永远成为俎上鱼肉,永远是任人宰割的被动局面。 而且,叔夜不在,更没有人保护她,如果她不自己强大起来,她甚至护不住身边在乎的人…… 政治上的权力,朝廷上的话语权,这是她迫切需要的! 只是切入口,她还在苦思冥想中。 从前,她用五福松鼠善意的“算计”了何老将军,现在他身死而去,何家又被姜氏牢牢掌控着,这仅有的一点背景,也荡然无存了。 深吸一口气,罢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法子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搁下碗勺,萝涩同三娘道: “老将军也算寿登耄耋,出殡日前,你我去吊唁一番,送些挽联过去吧,只是我不会写字,还得托你上书摊出个力” “你且忘了茶楼的江秀才了,我已经托他了,他本人也极慕何将军高义生平,不必我开口,已作好了寿幛挽联了” 萝涩点点头,是了,这些日子被乌烟瘴气的事整得头昏脑涨,将茶楼的事都抛忘了,江州很是体谅,他从未叫毛豆打扰她,那说书、盒饭这类琐事,他也一并做主处理了。 “快到秋闱了吧?” 萝涩算算日子,今年是乡试秋闱,江州会去应考的。 三娘点头道:“是了,童州城的人都等着江秀才夺下解元来呢,当年考秀才的时候,他可是案首哩,这些日子你不在,兜子时常向我夸耀,说江州学问好,比从前他跟学私塾里两榜出身的进士,有见解的多” 萝涩轻声嗤笑:“他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叫学问” 三娘跟着温笑,一面收起了碗:“在你眼里,兜子永远是小娃娃,人家现在是少小伙一个,说出来的话,可比我有道理呢,好啦,你休息吧” 说罢,三娘便掩下门出去了。 一室静谧,萝涩看着窗牖上半悬地的湘妃竹帘,还有一室浅浅的海棠花香,鼻头发酸。 她仰脖子,将眼泪倒了回去,喃喃道: “这样好,这样对谁都好……” * 傍边间,凉风起,吹开了浮躁的热意。 萝涩披着一件衣服推开屋门,院中阶石上青苔浮痕,海棠花瓣落满石阶。 她望向北屋紧闭的大门,心道:他甚至连一件衣物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就走了。 留下那一堆东西做甚么,让她睹物思人,还是立个衣冠冢,叫她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 “砰——” 这时,从北屋书房传了一声清脆的响声!里头有人? 梁叔夜?! 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萝涩快步走下石阶,还被青苔滑了一步踉跄,抖乱了她松松挽起的头发,青丝泼墨而下,她推开堂屋大门,眸中是惊喜之色:他竟然没有离开? “梁叔夜!” 她抖着慌乱又不不安的音线,向里头撞去——可等她看到人,却被失望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心腑皆凉。 江州不小心碰翻了笔筒,碰在了砚台上,才有了这声响动。他见萝涩笑意凝在嘴角,眸中晦涩黯淡,温声解释道: “抱歉,我临时需要纸笔,见这里书房门没有上锁,便进来借用了下笔墨,是我唐突了” 萝涩愣怔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她别开眸子,淡淡道: “无妨,只、只我没料到是你,茶馆近来如何?说书的章回一定已经说完了吧?容我几日,我再想几出与你,还有盒饭的事……” “萝涩姑娘”江州笑着打断了她:“茶馆只是我父亲的执念,我生为人子替他完成遗愿,便已足矣,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情来的” 萝涩抬起询问的目光,不是为了茶馆,那是为了什么? 江州笑了笑,拿开桌案上的镇纸,抬起宣纸吹了吹,递给了她。 萝涩接过一看,是一处宅院,比起小四合更大一些,甚至有二楼排屋阁楼,更像是客栈会馆的布局。 “这是?” “这是我购置西城一处废弃的旧宗祠堂,我打算改建成秋闱会馆,供好友或清贫学子暂居,知道姑娘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恳请指点一二” 江州笑得风轻云淡,寻不出一丝纰漏来,人如清风苍松,叫人相处十分舒服。 萝涩挠了挠头:“我一个女子,也不是造房搭棚的匠人,也没个好主意与你,若你是说每日给会馆烧什么菜色,给学子办个食堂,我还有些主意哩” “这就够了” “啊?”萝涩不懂江州葫芦了卖得什么药。 将会馆布局的画纸折起来,揣进直襟袖口里,江州才道: “我大约知道姑娘的难处和烦恼,故而有些劝言,菟丝花攀附大树,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扶植一片茂林新秀,不比它聪明的多么?” 萝涩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她明白江州的意思了。 与其寻朝廷中的一方势力依存,不如自己培植势力,每一届科举生,将来都有可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辅弼之臣。 争取童州的秋闱考生,来年还有京城会试英荦,这种势力渗透不争朝夕,却如缫丝织茧,是一张细密且牢固的网。 “好,这会馆的事,我跟你一起做!” 萝涩伸出手掌,欲与他击掌为盟——江州笑着将手掌印上,看她小巧的手心贴在上头,有股异常坚定的温热,他忍着将手包裹的冲动,只轻轻击了一下: “一言为定” 等江州走后,萝涩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干劲,像是困顿在迷茫中的人,被人赋予了前进的方向和动力。 她匆匆奔回自己的屋子,换了一身藕色的交领襦裙,配着天青的褙子,匆匆出门了。 等她到了西城那所老宅,江州请来的工匠,已经背着石料砖瓦,往里头干活去了。 萝涩大致看了看宅院的构造,大约占地半亩左右,临街一排南房,五大间,从门房进去是一块照壁,上面砖泥剥落,显得十分破败。 折而西,是外院,南屋在正中,两层楼高,偏西三间,两明一暗。东边一处月亮门,进去另有小院,十分宽敞,往北又是长长一排阁屋,廊下虽破败,可砖磨清水墙还算牢固,大约修整一番,便可以住人了。 院森幽静,江州挽起宽袖,领着一桶浆糊向她走来,笑道:“银钱有限,有些活儿恐怕要你我亲自干了” 萝涩接过大刷子,晓得这是要裱糊房屋,便道: “我一个闲人,偏巧铺子也歇下了,无甚关系,你可别耽误了读书,大伙还指望着你高中解元的” “若要靠这几日苦读,临时抱佛脚,哪里还有解元可中,你信不得我?” 他疏星淡月的眉目间,显得是最张扬的自信。 萝涩笑道:“既然如此,解元郎,前头领路吧!” 这所大四合排楼,大多没有固定的天花板,一般要用纸来裱糊“仰尘”就是顶棚,墙壁也不用粉刷,也用纸裱糊,即便是隔断也是用纸头。 不是一般意义的宣纸,而是在高粱桔、芦桔扎成的架子外头,再裹旧账纸。 这里原来是旧宗祠,房内肮脏,破旧不堪,经过裱糊之后,便像雪洞一般,光洁宜人。 “既是为了供给寒门学子寄宿,怕是房间会不够” 萝涩捶着发酸的腰,看着四白到底的墙面,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我尽可能多得分隔房间了,但弄成鸽子笼似得,也是一种委屈,不如寄宿客栈民居,一日多费点银钱” 点点头,萝涩也道:“也是,隔间多了,隔音也不好,若有人晚上读夜书,也影响别人的休息” 江州在最后一面墙上蒙上表纸,熨帖牢靠后,才拍了拍手上泥灰,一面审视,一面道: “过几日赶考的学子会陆续进城,到时候还要借你的跑腿队一用,去几家客栈外禀贴告示,那些认为炊珠薪贵,且囊中羞涩的学子,可凭县试成绩借宿,补足少量餐食费即可” 萝涩点头记下,另补充了几句: “还有要定下馆规,第一不许携女眷居住,第二不得招引朋友同住,第三不许改建宅院,二手转租” “这是你想的周到,便添上这三条” 江州继续道:“这里修葺大约要个五六日,你可想想食堂的法子,因为只少量贴补餐食费,除了茶馆挪来的利润,还得寻一条进项才行” 萝涩抿唇一笑: “这是我拿手的,便交于我吧……对了,我不懂秋闱之事,你与我讲讲,你们进贡院考试,要带些什么,不能带什么,往常惯例是如何,又有什么不尽人意之处?” “好,我一条条说与你听” 天色渐晚,萝涩也不回去开灶做饭了,便和江州在路边摊上要了两碗素面,吃过后,两人一盏清茶,相对而坐,一聊便至夜深。 058 考场禁火 速食面饼 江州还很年轻,显然也是第一次参加乡试,他虽没有去过童州府贡院,却也大致听过里头的规矩和情状。 贡院里有上千个号舍,广不容席,檐齐与眉,正常男人必须佝偻着才睡得下,像江州这样身姿颀长的,怕只有头朝北顶着墙,脚朝南伸出号房才行。 好在天气热,冻不着人。 这是客观性的弊端,萝涩凭一人之力无法改变,除非贡院扩建,号舍都推倒了重来,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除了号舍逼仄窄小,还有一点,它年久失修,上雨旁风,鄙陋破旧,常常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若淋湿了试卷,这场算是污卷,除了成绩作废,还会被按一个藐视圣学的罪名,本年的考试,是别想了。 “不能带伞么?”萝涩问道。 江州呷了一口茶,浅笑道:“油伞握在手中,下笔无力,字不如往常遒劲漂亮,可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她沉吟片刻,想起了现代老式玻璃窗外的雨棚,便依样画葫芦的比划道: “这个简单啊,弄一块四方油布,两头缝上竹棍子,卷起来带进考场,再往号舍的两边一撑,支起一个小雨棚来,雨天挡雨,晴天遮阳,岂不是两全了?” 江州搁下杯子,眸色一亮,不免感慨道:“真是灯下黑了,越是浅显的解决之道,竟迟迟未有人想过,这雨具甚好,倒像是自带的号顶一般,风雨不惧” 成功解决一桩难事,萝涩心下高兴,这意味着又有钱可赚了。 “还有么,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江州思索一番,摇摇头:“没什么了,再说的矫情一些,无非就是吃食上不尽人意,考场不得生火做饭,只有带些干粮馒头进去,分得一些热水,混着囫囵凑饱” “这算矫情?吃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啊!”萝涩搁下茶碗,正色道。 江州看她一副认真的模样,未免笑了起来: “家境优渥,自然可带足精致的糕点、杂拌零嘴,三日吃不着热饭,倒也不会惦记,不过是些寒门考生,日日馒头生咽,有些寡淡无味罢了” 颦眉一蹙,萝涩在茶桌上支手托腮,苦思冥想一番,自顾自的喃喃:不许生火……又能方便饮食的…… 啊!有了! 不是说考场提供热水嘛,把现代的速食方便面改良一下,叫考生带进贡院不就行了? 待饭口时分,拿出来用热水冲泡一番,挤上酱料配菜,美美吃上一顿,保准有滋有味,热汤热饭,自然比干饼子大馒头要暖胃。 只是面饼的做法,她还要研究一番,不必真像现代的方便面饼一样——因为要求长时间存放,那种面饼采取的超低温沥水,还要添加防腐剂,她只要十天半个月的保质期即可。 一杯茶喝了个底朝天,茶面摊的店家也要收摊了,萝涩轻拍桌案,与江州道: “我大概有了个主意,不过得回去试试,若成了,第一时间拿来与你看” “好,那我这里静候佳音” 江州广袖儒雅,笑着叉手作揖,笑容清俊。 他结了面儿钱,先送了萝涩回东城小四合,才回身往茶馆走去。 * 翌日晨起,萝涩便在灶房里头忙活开了。 她选了最好的飞罗面来擀面皮,因为这里头麦麸少一些,更接近现代机器罗出来的面粉儿。 搅拌、醒面、再搅拌、再醒,一直往复三五次,等面饼光滑弹性,她才擀成薄饼状,用刀子一条条切成细面条。 将面条放在一只圆形的漏斗中,小心压成圆饼的形状,然后将漏斗下到沸水里焯熟,等熟软了后,才放进另外的油锅中炸面饼。 第一次尝试,她失败了,因为油温太高,又炸的时间太久,整个面饼散了开。 吸取经验后,萝涩重新下了一锅,这次控制着油温和时间,等面饼慢慢炸至金黄,就整个捞了出来。 搁在案板上沥干油水。 这先前几步都与现代的方法大同小异,就是接下来的低温抽水速冻,在这里完全没有办法做到,是个难题。 她细想了想,无非是要把水再去得干一些,不如拿去烤窑里试试? 广和居有一处烤炉,平日里烤鸭烤鹅都挂在里头,烧得是果木炭,是一处百年的老炉了。萝涩多做了几个面饼,用食篮提着,上广和居借炉子去。 因为梁叔夜曾是广和居的常客,一来二去,那里的伙计掌柜,与萝涩也相熟,偶尔也有辣菜直供给这里,所以借炉子一事,掌柜很爽快就答应了。 在炉子边坐了一个下午,毁掉了七八个面饼后,萝涩终于掌握了火候和时间,看着与现代方便面饼几乎一模一样的成品后,她长长抒了一口气。 不含防腐剂,健康又营养! 接下来,还要做各种口味的配料,可以让作坊额外做一些,方便的很——红烧牛肉、牛腩、香菇鸡丁、雪菜肉丝、笋干烧肉、泡椒、酸辣、麻辣等等口味。 有了零食铺子前期打下的基础,这些配菜都是现成的。 心里很是高兴,她甚至想好了,这速食面的名字就叫“萝师傅”! 等晚间时候,江州应邀来到,笃笃敲开了她住所的大门,她小跑着开门,把人请进屋。 江州提步走到饭厅,看到桌上摆出了二十碗面来,不由有些傻眼。 萝涩嘿嘿一笑,摆了一个请势,笑道:“每一种面都是一种口味,任君挑选” 给他演示一番,她用沸水冲开了一碗面饼,拿锡箔纸盖在面碗上头,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候,掀开纸来,里头的面变软散开,飘出一阵热腾腾的香气。 将配料酱倒进面碗中搅拌开,顿时香味四溢,馋得人口齿生津。 “这是我自己做的红烧肉沫酱,你且尝尝味道,与外头现焯的热面可有什么不同?” 江州看她这一番动作,并引之为奇,闻着味道却是香得很,接过她递来的筷子,卷起面吃上一口,点头道: “比外头所卖更甚一筹” 得了他的肯定,萝涩开心洋溢在脸上,眸中霍霍,笑道: “太好了,这速食面适合赶考学子,不必生火,只要热水冲泡蒙上一会儿,倒上酱料便可速食,操作方便,既不会耽误考试进度,又不算违背了规定,每顿都吃得热腾腾,可不比馒头或者冷糕点强上不少?” “八月天热,原也有人自带路菜蒸饭进去,可惜过了夜饭菜大多会馊掉,我看你做法新奇,也是面饼,不知道能存放多久?” 萝涩示意他放心:“秋闱一共三场,一场考三日,我这面饼和酱料,往少了说也有半月的保质期,应付秋闱足足够了” “半月?那真是一样好东西。不仅仅是秋闱,但凡是赶路的旅人,也愿意带上这种冲泡即食的干粮,恭喜了,又是一笔生财之道” 听江州这般说,萝涩恍然开窍,拊掌一拍: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哩,咱们把会馆的门房隔半间铺儿出来,专门售卖这速食面,给卖给考生也可卖给赶路的旅人。你这处会馆,等过了秋闱后便闲下了,不如也当成驿站,低价提供给住不起客栈的赶路旅人吧?” 江州温笑着点头:“正有此意,就照着姑娘说的办吧” 萝涩见他只尝了一碗,便出声催促道:“你且再尝尝别的,我不知你们口味,这二十种的确太多了,我想控制在五种之内,方便作坊批量制作” 江州提着筷子扫了一眼,提出的建议都很中肯: “香辣味的并不适宜,虽然考生中难免有嗜辣的,可毕竟赴考中,口味太重会饮多水,多如厕,影响答卷;笋干有时节,怕秋冬不好寻;海虾价贵,又不易保存,并不适宜,余下的你即选五种,都无妨” 萝涩扫了一眼桌案,单独拎出五碗来:“红烧牛肉、香菇鸡丁、咸菜肉丝、泡椒牛腩、酱香肉沫,就这五样吧?” 江州还有一个想法,也是萝涩给的灵感,他道: “昨天你说了号顶油布,亦是造福考生的一件好物,不若干脆做一只考箱,笔墨纸砚,蜡台号顶,吃的用的都整在一个箱子里,也方便考生自行采买,往日市面的东西好坏参差,更有粗心会漏下几样,影响秋闱应试” “呀,对啊!这是个好主意,整合资源,卖秋闱应试的物品套装,你说号顶油布能卖几个钱?若只是有我家的考箱里才有,方面细致周到,岂不是吸引人都来采买?省时省力,确实是个好点子!” 萝涩心下兴奋,她想到了便要准备去做: “我明个儿就去找牛乾订做木箱子,一定要设上几个小抽屉,将吃用笔墨都分开来放置,也放在会馆里卖,对了,借你的茶楼宣传宣传” “茶馆照旧例,会设立一方彩头榜注,这届解元热门都会高悬一块小牌子,下有押注的赔率,你若能请到头十名入住会馆,配用你的考箱,相信众考生一定会相继模仿,供不应求” 萝涩笑着问:“还有这等娱乐?那你可是头名?不知赔率几何?” 江州轻笑一声,无奈道:“我只能说,你押我是挣不得多少钱的” “那押别人便有大挣头儿?” “押别人,你会血本无归的” 他金声玉振,清亮如磬,眸中笑意风轻云淡,心在桃源外,兀自笑春风。 059 琼林会馆 童州七子 没过几日,秋闱日近,四周县府的考生都往童州城涌来。 满大街都是穿直裰、戴方巾的读书人,之乎者也,满城拽文,酸气冲天,吃饺子都不用醋了。 江州声名在外,其父之前的茶馆常举办诗文会,认识不少府县的文人骚客,通过他的游说,解元榜上呼声最高的其中六位,答应一道住进会馆中去。 而江州也为会馆取名“琼林会馆”。 七个人弃轿徒步,高谈论阔,指点江山,一路从茶馆走到了琼林会馆门外,他们的书童仆人则挑着行李担儿,老远跟在后头。 萝涩远远见人来了,迎上去几步,福身见礼,巧笑道:“各位舟车劳顿,路途辛苦,房间都已经备下了,请叫小童卸下东西,便来饭厅吃席吧?” 为首之人生得瘦瘦高高的,他抖了抖手中折扇,问江州道: “岳言兄,这位姑娘是?” “我叫萝涩,是琼林会馆的掌事,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但凡有困扰,尽可以寻我” 不必江州帮她引荐,萝涩已自报家门,笑意浅浅。 两相见礼,她将人往里头引,待他们更衣后,才在饭厅落座。 开席之前,她从江州地方将这六个人大约弄了明白。会稽大小乔,乔荣、乔承两兄弟;对子王崔阖之;诗画琴三位分别是李绣、唐英、嵇宋,各自造诣颇深。 加上行文八股最一绝的江州,此七人自发成立了琼林会,以江州为首,盟誓同心同仁,一苇渡江,将来琼林为伍,不弃不忘。 至于萝涩,便成了琼林会的生活委员兼宿管委员,负责一应后勤工作。 席间,大家觥筹交错,诗兴大发,即是酒令也文采斐然,潇洒恣意,与一般俗人喝酒划拳,玩得完全是两个套路。 酒过三巡后,大家略有了几分醉意,萝涩将精心准备的考箱拿了出来。 与其说箱子,不如说是一个小橱,作料讲究,背面精工雕着鲤鱼跃龙门的图案。 “这是何物?四四方方狭长的一只,与往常背的书篓又有些不同”崔阖之率先第一个提问。 萝涩朝他笑了笑,径自打开了考箱介绍道: “这叫考箱,正面四层,其中三层是大抽屉,中间一层两个小抽屉。” 萝涩按动绷簧,打开了最上头的那层,整一个抽屉便是一个大食盒。 盒子里是许多蜂巢似得格子,装着素食面饼、各色酱料、配料罐,还有零食零嘴,另有干馍馍饼子和细白糕点,应有尽有,足足能吃上三日。 “这是素食面,拿热水冲泡半盏茶的时间,倒上酱料就能速食,不耽误应试答题,一共五种口味,随机分配,若有吃不惯的,可与我来调换” 几个人都被萝涩这个考箱勾起了兴趣,他们放下酒杯筷子,向她围了过来。 萝涩拉出第二层的大抽屉,里头是笔墨纸砚、镇纸烛台,一应考试必备之物,倒是有一卷黄色的油布卷,吸引了目光。 “这是什么?”有人拿来号顶,展开来一看—— “这是号顶,在号舍两端一支,便不惧下雨烈日,哦,还有这个门帘,晚上遮挡蚊虫苍蝇,求得一个安稳好觉” 萝涩继续打开第三层的两个小抽屉,左边那个放了各种药包瓶罐,她一样样介绍过来:“这是防蚊驱虫的,这是健胃消食,这是止泻,那是退烧,大概的小病小灾,总不是什么问题” 右边的抽屉里,是碗筷锡箔纸,用来冲素食面时保温用的。 最下头的抽屉,是一床薄薄的蚕丝被还有拭汗的巾帕内衫,蚕丝被价高,可胜在轻便,从没听说过考生自带被褥进号舍的,晚上睡觉容易伤寒,故而萝涩下了血本,搞来了这一床床的蚕丝被。 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贵在一份事无巨细,考虑妥帖的心思。不说其他,单是素食面和号顶已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 东西做法简单,可实实在在能克服贡院号舍简陋条件的良法。 “姑娘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呐,有了这考箱,省去不少办置的麻烦琐碎,不用一家家店面跑,一应俱全” 崔阖之顿时对她好感大生,加之从琼林会馆一路边走边看,摆设布局也颇合心意,比起客栈自是不必说的。 “各位名声在外,恳请帮忙推荐一二,小女子感激不尽!” 与读书人在一起,她也变得文绉绉的,学着作揖抱拳的样儿,巧笑恳切道。 大家自是点头应下:“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江州混在一起的这帮人,自然也不是什么正常的读书人。 他们闲居在会馆,除了出门踏青赏花,吟诗作对,就是在花园曲水流觞,喝酒行令。再者对对子、描画弹琴,无处不风雅,萝涩倒成了最俗之人。 不管干什么,他们都不读书,要读也读闲书——梁叔夜和江州亲笔著下的英雄传和笑江湖,争相传阅,好评如潮。 得知这两个故事原是出自萝涩口中,他们对这个生活委员更加青眼相待。 这不,骤雨初歇,屋中闷热难受,还是院中凉爽惬怀,七个人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聚在花园中高谈阔论,笑声不歇。 萝涩依在二楼的阑干上,俯视这帮子人,感觉就像自己饲养的一窝鸡崽子。 她每天费心费力,绞经脑汁给他们营养搭配,摸清每个人的口味爱好,在饮食上各有侧重,可以说是几乎每个人一份餐点,色香味俱全,就没有人挑的出错儿来的。 生活起居,细心照料,简直堪比老妈子。 当然,在娱乐活动方面,她也要努力去融入,不然怎么渗透成了其中的一员? 可惜,舞文弄墨她是真的不行了…… 但是! 老祖宗流传千年的娱乐活动,不管男女,老少通杀,她就不信了,会对这帮人没有用?哼哼。 将定制的麻将牌扛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她嘿嘿笑道: “各位聊着呢?不如咱们开展一下新的乐子,老是下棋弹琴,行酒令,怕是也腻了罢?” 江州宽袖儒雅,笑意温浅: “你又搞了什么新花样?” “四个人就够了,我们一边玩,我一边与你们说规则,很简单,各位都是人中翘楚,想必一学就会,可只娱乐,也可添些彩头,不过先说好,不可废寝忘食,影响秋闱科考噢,不然我就是大罪人了” 嵇宋为人心高气傲,听萝涩这般说,显然觉得她夸大其词: “有那么好玩么?有点像骨牌呀” 萝涩点头,麻将确实是骨牌的其中一种演变,但更加简单粗暴,爽劲十足,历史淘沉下来的精品! 萝涩陪着他们先打了一圈儿,将胡牌的几种方法都演示了一遍,一圈儿下来,基本都会了。 说来也是神奇,打麻将就跟吸鸦|片差不离,一旦坐在凳子上,摸着光滑的牌面儿,就片刻都不舍得离开,感觉自己能打到天荒地老! 萝涩一开始,还能仗着吃老本,高高占领着智商的高地,可渐渐地,连牌风都不眷顾他了,都说新手摸大牌,她一炮三响后,就被崔阖之拱下了牌桌。 “我来,我来替你报仇!” 说罢他卷起袖子,跟着一头扑进了厮杀之中。 等萝涩做完晚饭回来一看,七个人竟没有一个离开的,他们已从新手试水,转变为添彩头来钱的博弈,谁先把底输完,谁就下牌桌换人。 若不是麻将牌只有一副,保不准另三个会扯上萝涩再开一局。 院中月昏灯暗,实在不宜熬着眼睛继续了,她强制收了牌局,督促他们去饭厅吃饭,各自回房歇息去。 可能是受了萝涩的大恩惠,这几个人格外卖力替她宣传考箱和素食面,让她开在会馆门边的小铺子生意红火。 其余考生大多有样学样,跟着在铺子门口排队,一定要买到一个考箱,在文墨上不如人就罢了,怎么在工具上还输一截,那何年何月才是出头日? 抱着这般想法,开始的一批人只是试水,等真心体会到萝涩在其中的用心,便觉得物超所值,简直不能更方便、更周到了! 口口相传,口碑飙涨,但凡是童州赴考,身上有些银子能负担的,都会来排队,只为购得一个考箱。 至于寒门学子,萝涩也肯提供帮助。 她将号顶、速食面打包在一块儿,二十文钱便能够得一副,如果考箱是产品优化后的套餐,那这些就是核心价值的单独售卖。 如此不会嫌贫爱富,亦是皆大欢喜,两相不误的结果。 顺着一系列备考的商业思路,她还在茶馆推出了备考营养套餐。 萝卜枸杞黑米粥配着核桃排骨汤,取名“过目不忘” 十锦炒饭配着鱼头天麻补脑汤,取名“鲤鱼跃龙门” 杏花糯米藕配着腰果炒甘露,取名“杏榜题名” 等等花头名目,日日有新,不少人冲着这好意头,也要在茶馆吃上这一副营养便当。 茶馆生意兴隆,因有琼林七子坐镇,大家都愿意来此讨教攀谈,希望得一二亲授,或者混个脸熟,也是一件有面儿子的事儿。 原本鱼目混杂的茶馆,现下基本都被赴考的考生占据了。 离秋闱开考还有三日时间,萝涩和江州吃过早饭,便徒步消食,往茶楼里来。 甫一进茶馆大门,毛豆儿就迎了上来,脸上尽是尴尬之色。 主仆相熟,江州当即就问:“怎么了?” “少爷,投注榜有变动……您、您的榜首位……叫人顶啦” 江州闻言笑了笑,眸中不见一丝懊恼和着急,反倒是好奇,他坦然的问了一声: “哦?还有这等事,说来我听听,莫不是被会稽二乔中的谁顶了?那他们可要高兴疯了……” 萝涩抿嘴一笑,心知:二乔两兄弟文采斐然,腹有经纬,一直排在榜上二三名,只苦于被江州压了一头,原先还郁郁别扭,可又佩服着江州的本事,日子久了,他俩便也认了。 怎么?要逆袭翻盘了? 毛豆儿摇了摇头,才道: “都不是,往日不曾上榜,说来萝涩姑娘也认识,是原先娘子大人的伙计,东方询!” 060 东方提亲 江州对戏 东方询?萝涩险些快忘记这个人了。 自打东方询老娘开在码头的食堂,生意越发红火后,她干脆让儿子辞了娘子大人的活儿,安心读书,反正她自己凭着食堂的生意,已经能养活生计了。 可萝涩晓得他的,读了一肚子死书,奉圣人之言,迂腐不化,年纪轻轻便同个老古董一般,倒是可惜了那副清秀的样貌。 虽说他籍籍无名,是众多考生中的一名,论说他会中举,也有这个可能,但怎么能一夜之间,就攀上了解元榜榜首位? 萝涩满腹不解,与江州对视一眼,便提步走进了茶馆大堂。 入目处是挤在楼梯口的人群,大家对着解元榜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这个东方询的背景和来头。 记账伙计见东家来了,忙搁笔,从案桌后绕出来,与萝涩和江州小声道: “他来头不小哩,跟新来的驻防将军,是同宗连襟的亲戚哩!这消息不胫而走,投注他的人一夜间多了起来,这不就拱上去了” “新驻防将军?是谁?” 这也正是萝涩关心的事儿,霍秃子死在任上,由会稽县的县令余有龙升任,那人听江州说是个好官,政绩卓越,不卑不亢,现在就差这个驻防将军,是她还放不下的一块心病。 “是嘉元长公主的驸马!东方檀” 萝涩心中一惊,这长公主三个字,格外刺耳,匆匆又追问了一遍:“长公主?嘉元长公主?” 江州见萝涩情绪激动,便轻声解释道: “她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姐,权柄在握,觊觎朝纲,迫害的朝廷忠良无数,所累罪名罄竹难书,女子当国,京城朝野乌烟瘴气,但,这就是她的本事” 萝涩没想到她所欲对抗的猎人,竟然是如此大的来头! 怪不得!怪不得霍良还是青山县师爷的时候,被何嵩发配充军,还能改头换面,空降到童州充任知府;怪不得姜氏会认为,与猎人反抗的下场,只有死之一途;怪不得鸿门宴摆局,离间的是梁家将门和皇权之间的关系…… 她一下子都想明白了,手心沁出薄汗,她还妄想培植士林新起之秀,在朝堂能斡旋一番,可在对手眼中,不就是以卵击石的可笑之举? 记账伙计不懂萝涩心中一番计较,他继续道: “这长公主说一不二,她的驸马跟着牛气哄哄的,直接接管了童州的勤王师,入住将军府哩,那东方询的老娘是个厉害的,硬是翻了家谱出来,死皮赖脸的跟人连了宗,你说这秋闱当口,这不是人心惶惶么?” “我见过东方娘,她一介妇人,怎能跟驸马攀扯关系?” 记账伙计满脸不屑:“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可那东方檀也是低贱出身,一白面书生的样儿,听说替公主寻来什么宝贝,当即从一干门客面首里,被扶正了才当上驸马哒” 萝涩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个人,当时霍良在码头恭迎的那位白面书生檀先生! 想必帮公主寻去的宝贝,必然是那个被火焚烧成灰,魂魄散尽的青楼花魁…… 周身泛起寒意,她的面色愈加苍白了些。 江州对解元榜并不在意,他见萝涩脸色不好,便添了盏碧螺春给她,宽解道: “凡事因果,皆有源头,你不必自寻烦恼,如是命中注定的劫缘,那只有将来兵当,水来土掩了,无谓则无惧” 萝涩点了点头,捧着热茶在手,一口口呷着,温热的暖流入喉头,她的心又定下了一些。 十月初一寒衣节,一旦确定那个女人已经回去,她便立即结束穿越套餐,这也是一条全身而退的后路。 至少不会跟那个青楼花魁一样,魂飞魄散。 …… 茶还没喝完,从茶馆门外迈进一个穿红戴金的媒婆来,她身后跟着个人,萝涩抬目看去,竟是如今风口浪尖的东方询老娘。 刘媒婆看了一圈儿,将视线钉在了萝涩身上,她扬着夸张的笑,扭着肥臀,一屁股坐在了萝涩对面的条凳上: “哎哟,我的好姑娘,我寻了你大半个城咯,总算在这里找到了” 江州表面不动声色,眸子却冷下三分,他礼貌道:“这里不拼桌,大姐可以上别处吃茶” 刘媒婆见是江州,倒不敢驳人面子,打了个哈哈道: “江少爷,我也不是来喝茶的,我是来替萝涩姑娘保大媒的,说上一会儿便走哩” 萝涩直接拒绝: “当时家中弟弟摆生日席,我便当众宣布过,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婚姻之事只由自己做主,也不需媒人说和,倒要辛苦大姐姐白跑一趟了,喝完茶再走吧,挂我账上” 说罢,她便要起身往后头走去。 “诶——别急,等等呀!” 刘媒婆笑容尴尬,拉扯着萝涩的手腕,硬是把人重新留下,急切道: “当初那些都入不上眼,我晓得那是姑娘的推辞,今儿说和的人,天下再难有,多少姑娘排着队呐,这几日托我的富贵门户,何止三四家,我问了,人家男方都推,点名只要你萝涩呢!” 说完朝着身后的东方娘摆了摆手,示意人过来见见。 东方娘比起上次见,更是衣裙一新,缎子细滑柔软,蒜头镯也换成了精细昂贵的虾须镯,整个人富态得很,见了萝涩笑着道: “许久不见你了,出落地真当是大姑娘了,当时说好的,码头食堂里红利进项的两成,也未与你结算,正好挑个日子……” “既是为了这个事,您与牛长庚结算便是” 萝涩知道她这是套近乎,以她现在跟驸马攀上亲的身份地位,恐怕那码头食堂,也开不久了。 东方娘这几日被人捧在天上,难得碰上萝涩这冷言冷语的,心里已经很不爽快了,念在她过去曾帮过一把,给了码头食堂这条生计路,否则自己早就翻脸了。 “萝涩呀,你也晓得我的来意,你看你一个丫头家,过了年纪便剩下了,生意做得再好,挣得钱再多,也是要相夫教子,操持家里的,趁着好时光,得自己上心呐,我们家询儿,人品样貌,你是晓得的,不然你也不会要他做伙计吧” 刘媒婆不住点头,跟着道: “哦呦,咱说点实在的,想必你也听说了,咱询儿跟新到的驻防将军连了宗,那是多了不得的事呐,过几日就要秋闱了,解元他可是志在必得的,你若应了婚,来日说不准就是状元夫人呐!” “……” 江州苦笑一番,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见萝涩不停地翻白眼,还时不时示意他救下场,犹豫一番,他存下一份玩笑之心,便搁下茶盏,正色道: “夫人,容我说一句,您请来的这位媒婆,消息并未很是灵通,怎连萝涩已定下亲的事都不知道,就这么贸然来说合?”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都震惊了,包括萝涩本人。 质询的眼神飞去,江州坦然受之,点头笑道:“小生三生有幸,已求得心慕之人首肯,只等三书六聘,娶她过门” 刘媒婆彻底傻眼了,这事儿,这事儿她怎么不知道啊,哆嗦着手指道: “怎么,怎么还有我不晓得的事!婚姻大事,怎由你说了便算的,父母之命呢!” “在下与萝涩,皆是孑然一身之人,父母俱以过世,亲族已断,这婚事,也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萝涩,清逸地眸色中,是不加掩饰的温柔之色。 哇,这个主意很棒,果然是读书人,脑子也比她转得快一点! 萝涩猛地一阵点头,将演技发挥的淋漓尽致,她挽上江州的胳膊,可劲腻笑儿道: “您此刻知道了也不晚,劳烦再有说媒的,您替我直接回了吧,我跟他此心可鉴,此情不渝,绝不退婚,乘早都死了心吧” 她字字决绝,说得大意凌然,沉浸在自己的演绎中,却错过了江州闻言后的浑身一僵。 东方娘气得浑身发抖,她怒拍桌案站了起来,指着萝涩的鼻子就骂: “小蹄子,不要给脸不要脸,要不是我家询儿觉得你好,会挣银子,我才看不上你个乡野丫头!等他中了解元,日后点了翰林,多少王孙名女等着嫁他,你守着这个酸书生,守到死吧!看见解元榜没有,别说解元了,就算是举人,我也叫他落榜!” 她这话说得声音响亮,整个茶馆里的赴考学子,几乎都听见了! 有人为江州鸣不平,更多的人是暴怒,因为听出她对科举名次任意操控的可能性。 学文学武,寒窗十载,只为学成货与帝王家,如今竟被一个妇人拿捏,评定生死,他们怎么能忍,怎能不气! 为首的性格暴躁,挥着拳头就往东方娘的脸色砸去,一点书生风度也不讲了。 边上的心思虽痛快,可行为不敢逾规,生怕叫衙差拿了,定个寻性滋事的罪名,影响考试日程,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虽不肯动手,可文化人骂人的方法也别具一格,文辞优美,词格排比,有的还能押韵,跟魔咒入耳一般,骂得东方娘脸红不已。 泼妇骂街就罢了,她能还嘴回去,跟书生对骂,她听都听不懂,这种感觉忒憋屈。 东方娘挨了那人几记拳打脚踢,嗷嗷叫唤从地上爬起来,但她把仇都记在了萝涩跟江州头上。 喘气如老牛,她恨声道:“从前你待我的恩惠,咱一笔消咯,你个小蹄子给我等着!给我等着!” 扶着老腰,一瘸一拐的被刘媒婆搀扶着,她灰溜溜的离开了茶馆。 061 蝇头小抄 秋闱风波 茶馆闹剧过,书生兴致大多败坏,都早早散去了。 萝涩长叹一声,支着头感怀道:“往日她人穷心善,为了东方询什么挣钱的活都肯干,我怜其为母之心,才想了一出生计与她,现下,倒应了农夫与蛇的典故了” 江州重新沏了一壶茶来,淡然道: “欲念人心不可猜度,你无须介怀,起码你无愧初心,善恶之分,原本就没这么简单” 萝涩见他十分淡定,不免好奇: “你就真得不担心?若她有本事操控桂榜,你不怕考不上举人么?” “我在你心里,真有那么懦弱老实?又或者说是,浩然正气?” 萝涩不懂他的意思,咀嚼了一番,惊道:“难不成,你也走了旁门左道!” 江州摇了摇头,用手背一推杯盏: “你且安心,我自有谋划,只是同你多说一句,人心未必如表象,我自然也是一样,可我不屑那般做,只是如若情势不利,我又何苦坐以待毙?” 萝涩似懂非懂,但她觉得这个江州,离她又远了一些。 晚间正要一并离开,琼林七子中的乔荣屁颠屁颠地走进茶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砚台,对着江州兴奋道: “岳言,你且瞧瞧我淘来的下岩老坑的端砚!” 江州闻言,也颇有兴趣,他接过这块青紫色的端砚,放在掌心上细细端研,这方砚纹理细腻,砚上有眼,且是活眼,圆晕相重,黄黑相同,确实是块价值不菲的好物。 “是不是下岩老坑,我且没有这个眼力,不过东西不错,你花了多少买的?” 乔荣洋洋自得,他伸出五个手指来,江州一愣,抱拳笑道: “千金难买心头好,多少都是值得” 萝涩忍不住要发笑,哪有这般安慰人的,他这么一说,傻子都听出来买得不值了。 乔荣垮了脸,暗叹一声:“那店家贼眉鼠眼的,非说是个宝物,说此物有灵,定保我秋闱中举,我寻思是个好意头,便忍痛买下来了” “你竟还信这些?”江州好笑道。 “自然,信命,有门有派都信,信佛,有名有姓都信” 萝涩问他讨来一观,他花那么大价钱买个好意头,也不知算不算值当。 敲了敲底部,萝涩觉得左右两边声儿不同,难道是厚薄的关系?她心下存疑,又来来回回看了一圈儿—— 她见侧面有一道细微的痕,同纹理混在一起,不细看真的没法辨出! 巧用几分力,竟从端砚的侧身,抽出一个隔断的小抽屉来! 往里头看去,见其中塞了一本拇指大小的书,里头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得什么她可就认不全了。 江州眸色一变,接过那本小册子,凝目看去,越看脸色越沉。 乔荣立刻就慌了,他摇着手,结巴道:“我才买来,并不知其中关窍,若早知它是应试作弊之物,打死我也不会买的!岳言,你信我,我绝不是这种人!” 江州合上小册子,淡然道: “无妨,不过是旁人的破题讲义,连抄本都算不上,你这方砚台好生收了,切忌别再带去考场,若搜出其中暗格,即便是什么都没放,也有口难清” 乔荣大松一口气,点头道:“这是自然,我这就去处理好” 江州把小册子还给他,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养精蓄锐,马上就要开考第一场试了” “好,你放心,腹有文章,早准备下了” 乔荣点了点头,长抒了一口气。 萝涩见乔荣不将小册子当场撕掉,又重新塞回砚台中,不免心中疑怪。 可见他坦荡谈吐,并未有藏藏掖掖的举动,稍后便也释然了。 于是,三人一并回了会馆,各自忙碌。 * 秋闱开试,第一场便要考三日之久。 在贡院门口排队的考生,熙熙攘攘,不少人面色决绝,不少人惴惴难安,不为别的,只为进贡院前的那一道道搜身的关卡——简直斯文扫地,有辱人格。 可为了所谓的公平,他们也只好忍下了。 萝涩来送考,她跟在人堆的后头,看着大家清一色拎着她卖出去的考箱,心里美滋滋的。这份垄断的生意足足进账三百两银子,抵得上她零食铺好几月的盈利了。 队伍慢慢前行,很快就轮到了江州他们七个。 巡防营的士兵挎刀握枪,分列两排,专门有一道道检查的关卡,先查所带之物有没有猫腻——考箱不许有暗阁、笔管、砚台不许中空,吃食糕点也必须切开来抽查。 好在萝涩统一的考箱给了考生们方便,士兵查到后来一看是同款箱子,只简单查看一番,便把他们放行了。 下一关卡是搜身。 凉帽、直裰、长衫不可以有内夹,靴子底若过厚,也要切开来查验。这一关是文人考生最厌恶却最没有办法的。 萝涩见平日里齐头整脸,有模有样的儒衫书生,被五大三粗的武人,来回摆弄,脱衣服脱裤子,只穿着裤衩还要被摸上一圈。 这时候,有人个人受不了羞辱,或是看不惯粗人凌驾文人之上,免不得顶嘴几句,却被士兵一拳打在地上,还给安一个藐视贡院的罪名,剥夺这场考试的资格, 杀鸡儆猴,接下来的人大多都老实了,这也是很现实的文人风骨。 江州顺利过检,乔荣在过第一道关卡的时候,有些紧张,萝涩顺眼看去,果然他带了那日的砚台,他并没有听江州的话! 她心揪了起来,生怕乔荣被剥夺了考试资格,可好在检查的人没有发现暗格,顺利的让他进了考场。 等过了晌午饭点,所有的考生都依次进了贡院。 萝涩被挡在贡院外,她看着大门缓缓闭合,发出陈旧且压抑的响声,手臂粗的铁链被挂在了铜锁上,封条对着门缝贴上—— 三日考试时间,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能开门进出。 长吁一口气,她攥着袍角衣料,暗自给他们打气:加油啊,琼林七子…… 现在是饭口时分,他们领到卷子,恐怕还不会立即动笔。 听江州说,卷面落笔无改,故而审题、构思才是最费时间的,待文章在心,腹有章稿,才可下笔成篇。 安心等了一会儿,她打算去茶馆等消息。 方要离开,萝涩听见里头渐渐有了喧阗之声,有人竟然开启了贡院的大门! 一列官兵率先冲了出来,领头的人身穿官府,生得正气凛然,他手里捧着本次科考的试题,怒气冲冲地徒步离开。 外头围观未散的众人惊叹不已:“天!这是咋啦,怎么贡院开门了,这是要出天大的事啦!”“是啊,大门上了封条,不等考足三日,哪个敢揭封?”“莫不是考题泄露?不然哪里会暂停考试?” 众人七嘴八舌,萝涩越听越心惊,她垫着脚,伸着脖子往贡院大门看去—— 见跟在主考官身后的,赫然是一身白衣的江州! 她挤着人堆,想问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可官兵一列护在他周边,与其说护,不如说押解,她根本连与他说上话的机会都没有。 “哇,大家看,这不是解元呼声最高的江岳言嘛!”“对啊,我投注可是投的他,他咋啦?难不成作弊被发现了?” “江州!江州!” 萝涩好不容易钻了进去,对着他猛得挥手,可他就是对她视而不见, 耳边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他十分坦然,阔步跟着主考官童州学政一并去往知府衙门。 萝涩没法,只能跟着往知府衙门去。 她焦急地在衙门外等消息,心中想着这位新任知府余有龙,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官,一定会还江州清白的! 等了足足三四个时辰,里头才有人举着知府令,边跑边道: “大人有令,秋闱试考题泄露,今日散考,明日重考!大人有令,秋闱试考题泄露,今日散考,明日重考!”…… 报令衙役声音洪亮,一字一声地,没一会儿功夫,整个童州城都晓得,这场秋闱试出事了! 萝涩又从知府衙门跑回贡院,整个人腿都开始发软,又等了老半天,里头陆陆续续的考生走了出来, 琼林其它六个从贡院里出来,每个人的表情都焦急万分,倒是乔荣,还有一丝别扭的悔色。 萝涩忙上前质问: “我见你将那方砚台带进考场了,是不是因为它,所以江州才被带到知府衙门去了?” 众人听萝涩一说,忙将视线投在了乔荣身上。 乔荣憋红了一张脸,一振袖,垂下头来:“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故而带了那方砚台去,倒不是为了誊抄什么,只是我信这砚台灵验,不敢不带……” “昏了头了!卖你的店家为何说着砚台灵验,保你桂榜有名?不就是这里头有玄机么!哪里是砚台有灵?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没我个乡下丫头识得清楚不成?” 乔荣被她骂得哑口无言,只是努力澄清道: “但、但我在号舍打开过砚台,里头什么都没有,那小册子不翼而飞了,我说得是实话,我还庆幸呢,方才因为考题泄露之事,出来之前又一番大清查,不少逃过考前关卡的,统统被揪出来,我若真带了那小册子,恐怕这会儿也被抓了!” 乔荣的弟弟乔承心有余悸,弱弱问道:“那小册子上写了什么?” 乔荣咬了咬牙,恨声道:“本场的考题文章!” 所有人大吃一惊,竟然考题泄露是真的!那金银可买也是真的,连乔荣也能稀里糊涂花五百两银子买一副夹带考题的砚台,那别人呢?又有多少人花钱买了题? “天,那江州是如何向知府老爷证明的?总不能说乔荣他买过答案,故而他看过吧?我是主考官,我也不会信的!” 062 句读陷阱 茶馆争锋 “少爷少爷!江少爷回来了啦!” 就在大伙儿在贡院外焦头烂额之际,江州乘着一顶小轿,由知府衙门的轿夫抬着过来了。 掀开轿帘,他有些虚弱的下了轿,脚步虚浮,面色苍白。 乔荣马上去搀扶,急切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给用刑了不成,刑不上士大夫,这知府余有龙昏了头?” 江州摆摆手,他唇干发白,沙哑道:“我没事,寻一处歇歇便是,只不过有些累了……” 萝涩马上道:“人回来就好,咱们先回会馆,让他歇会儿再慢慢说!” “好!” * 天已暗透。 江州在回会馆的路上,小眯了一会儿,等到了会馆,他的精神也稍微好了一些。 喝下三碗茶,江州抬起眼,扫了围着他的一干人等,不紧不慢道:“明个还要考,你们围着我做甚么,赶紧吃饭休息去吧” 萝涩在灶房忙活,端了素面儿进来,搁在桌上道: “他们吃过了,大家都关心你呢,我早上再贡院门外看你随主考官出来,与你说话都不应,都急死我了!” 他看了她一眼,笑意满眸: “叫你担心了,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我不敢保证自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自是不敢连累你,还不如装作不识” 萝涩递了碗筷给他:“先吃一点吧,你这么虚弱,我们都还以为你被人用刑逼问了呢” 江州笑了笑:“是我主动告发,请求暂停考试,怎么还需人用刑逼问?”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萝涩发问,乔荣也猛地点头,齐齐将视线转到了江州身上。 “知府余大人依律办事,我若无法证明考题泄密,则考试还得继续”江州顿了顿,甚是无奈道:“所以我花了四个时辰,将那本册子上的所有章文都默写了下来” 这下轮到萝涩吃惊了,他,他只是看过一眼啊! 乔荣很是尴尬,小声问:“那我、那我砚台里的……也是你拿走的?” 江州轻笑着点头,没有一丝鄙夷轻视的意思:“我怕你一念之差,毁了前程,再劝阻你不带砚台是不可能了,故而只能帮你取出抄本来,以绝后患” “所以,你就把全文默写下来,再让余大人取来你放在会馆的抄本,两相对照,以此证明,考题已经泄露,且早有枪手答题,再出售整篇文章抄本?” 听萝涩在一边相问,江州淡然道: “是的,一字不差,所以余有龙信了,暂缓考试,现在学政衙门一定忙作了一团,要重新出题,重新印刷考卷,也不知明天是否来得及” 萝涩简直要给他跪下了,原来小说中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人真的有? 黄老邪的夫人骗得周伯通九阴真经,也是速记一遍,便能默写下,但这种本事怕是极费精力,否则她也不可能第二次默写的时候,油尽灯枯,撒手人亡…… 看江州那时的状态,萝涩担心,他还能不能应付明日的考试。 比起萝涩担心江州的身体状况,其它人的关注点却有不同——他们义愤填膺,对于售卖考题之人唾弃不已!他们认为这是侮辱圣人之学,篡乱国家开科取士的祸端之源! 嵇宋狂傲,他一拍桌案,怒道: “这事难道就不清查了?难道今夜赶出来的考题,就一定公平不再泄露了么?” 乔承跟着点头: “呵,明个我就弃考,我把城隍庙的财神爷给请到贡院里去,什么圣人之像,倒不如那尊孔方爷爷来得管用!” 江州眸色一冷,劝诫道:“余有龙答应过我,考完秋闱,彻查泄题案,你们可知现下矛头指向谁?若不知其中深浅,就不必赔上自己的前程!” 嵇宋不屑道:“无论是谁,天下芸芸学子,断不放过这等无耻之人!” 萝涩算是局外之人,比他们冷静一点,她打了个圆场道: “你们寒窗苦读,就为举业正途,何必为了无谓的斗争牺牲?风骨易折,壮士断腕,都得用在要紧的关头,你现连敌人都不晓得,抬了财神爷去,又有何用?” 嵇宋一甩袖,冷冷道:“不与女子论大事” 萝涩这火儿也就上来了,毫不留情的顶了回去:“女子都懂忍一时的道理,偏生你个大男人犯糊涂,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嵇宋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却无法反驳萝涩,趁着愧色未显,便落荒而逃,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 其余人大多散去,一时功夫茶厅就剩下萝涩跟江州两人。 “你知道泄密的人是谁?”萝涩问道。 江州轻扫了一眼萝涩,无声一笑,点了点头: “我请余有龙出了两份考题,皆取自四书中,可标点逗在不同之处,分句不同,段意孑然不同,一份正常刊印,一份泄给东方檀安插在学政衙门的心腹” 萝涩眼睛放光,顺着他的话说:“那些买题目的考生,只会大概扫一眼题目,文字内容和买来的考题吻合,便不会深究标点断句,欢天喜地将准备好的文章默写上去,便中了你们的圈套了,到时候凭着答卷,谁是买题的,一抓一个准儿!” 江州欣赏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真的是东方檀么?如果是他,那他的势力如此可怖,区区一个知县升任的知府,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像是看出了萝涩的担忧,江州宽慰道: “余下的事,便不是你我操心的了,东方檀既然坐上了驻防将军的位置,那知府衙门的余有龙也绝不是偶然安排,我想梁家在童州城暗地里的势力,会帮他的” 听见梁家两个字,难免想起梁叔夜,她心中又涩又疼,垂下眸色淡淡道: “那你早些休息吧,我明日炖些参汤与你补补精气,今日默写,一定很辛苦” 江州感激一笑,眸中平静无波,浮沉下的情绪,他隐藏的极好: “好,多谢了” * 翌日再考,贡院外头俨然是一股疲累的气氛。考生经过昨天的事儿,今日再入贡院,难免心浮气躁,想法颇多。 而且今日清查夹带抄本更为严格,众人叫苦连天,剥衣服还不够,简直要拿钢刷把皮刷下一层才罢休——确实查到了几个夹带作弊者,有一个将蝇头小字抄写大腿内侧,妄图用大裤衩子遮挡,也无情地被抓了出来。 第一场考试考了足足三日,待三场都考完,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考试卷封钉,一批又一批送入学政衙门等候阅卷。 琼林七子闷头在会馆睡了三日,才顶着熊猫眼,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饭厅觅食。 萝涩早早准备好了,都是滋补元气的药膳,众人用过饭后,一起到茶馆去等放榜的消息。 江州的茶馆离放榜处隔了不远,报信的衙差从北城的学政衙门领了名次,一边跑一边唱念,一路从北城绕到南城,他需得跑过整条南头大街才成。 故而在茶馆里沏一壶茶慢慢等,如若中举,必能亲耳听到自己的名字。 靠窗的茶座被炒了高价,毛豆儿有心阻拦,却架不住黄牛的来势汹汹,竟连自家少爷的桌位也没有保住。 江州见毛豆儿满脸愧色,摆了摆手:“无妨,坐哪里不是坐,咱们去雅间吧” “可是少爷,雅间、雅间也有人了……” 萝涩敲了敲毛豆儿的脑门,取笑道:“捉蚂蚁熬油,臭虫身上刮漆,你个要财不怕寒碜的,你叫你家少爷坐哪儿去?” 毛豆儿冤枉的很,他拧着眉头道:“少爷,里头是解元郎东方询,我哪敢不让他进?” “你胡扯什么?还没唱榜,哪里来的解元郎?” “萝涩姑娘,你不比我更知道么?那日贡院考题泄露,却不见知府老爷惩治祸首,买题的照样买题,可见泄题之人背后的来头,大家都说这次头名必是东方询莫属啦!” 后头还有一句话他梗在喉头没好意思说,少爷这般胆大,当众揭发了考题泄露的事,恐怕连桂榜都上不了,遑论解元之位。 萝涩险些没被他气死,哪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伙计? 正打算好好教育他一顿,倏然,边上的雅间里飘出一句话儿来: “然也然也,你们且看投注榜,早没了江岳言的大名,热门只有东方兄一人罢了” 萝涩扭头看去,见从雅间里头走出两个人来,说话的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酸书生,另一个则是风口浪尖上的东方询了。 萝涩再见东方询,险些认不出他来了。 从前的他虽然迂腐刻板,倒是勤恳老实,现在的他,眸色中皆是放肆的轻狂。 他手里掂着一柄折扇,一身簇新锦缎长衫,纺绸褂裤,白竹布的袜子,一双玄色贡缎双梁鞋。 见了萝涩,他拱扇作揖,客气道:“好久不见,姑娘可安好?听说你私配终身与无名之辈,小生甚感惋惜,一会儿桂榜唱名,姑娘悔则晚矣” 不等江州开口,萝涩已经抢先道: “你这话错了,他姓江名州,字岳言,童州人氏,论品貌、论学识,你不及他万分之一。我信苍天有眼,学榜公允,桂榜解元花落谁家,恐怕你是开心的太早了吧?” 东方询没想到她非但不懊悔,还嘴皮子利索,丝毫没有给他一份颜面。 骨子里的自卑是任何锦绣都藏不住的,他气急败坏得一甩袖,点了点投注榜上的名字,恨声道: “大势所趋,我才是众望所归,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你又懂个什么?” “呵,投注榜上的名次就是大势所趋?”萝涩竟对他的盲目自大生出几分同情来。 “是,谁又会拿真金白银开玩笑?” “好,这玩笑,我奉陪!” 萝涩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甩到了毛豆儿的手上,拔声道: “我押注江州中解元头名,三百两!” “你!” 东方询气得手指发抖,他喜欢沽名钓誉,自作清高,别人下注捧他上榜,他表面不屑,可心里开心,哪知萝涩敢真金白银与他叫板,这叫他如何不气! “好……好,一会儿放榜,三百两打了水漂,你便有的哭了!” 萝涩笑笑道:“走着瞧呗~” 063 桂榜唱名 打脸狂魔 萝涩有这番豪气,会馆众人没有不服气的,乔荣当即跟着拍出银票,也要买江州的解元注。 这一笔巨款砸下去,瞬间将他的名次提高到了解元榜第三名。 江州给萝涩续了一杯茶水,无奈摇头道:“把卖考箱的全部利润拿来豪赌,我竟十分佩服你” 萝涩接过他手里的竹柄茶壶,巧笑道:“心中没底那叫赌博,我对你极有信心,这个就叫合理投资,你看你现在的赔率,若我中了,便可以狠狠赚上一笔呢” “那要是亏了呢?” 萝涩扫了一眼比等自己名次还紧张的乔荣,拇指一勾,嘿嘿一笑: “我有乔大爷陪我呢,输了的话便同他一并买醉去!” “去,能不能盼点好!”乔荣斥了她一嘴,挤到窗户边的人堆里去了, 东方询看萝涩分外轻松,还有心情同江州打情骂俏,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化无端。伸着脖子看向南头大街的尽头,他只等唱名的衙差带好消息过来。 “来了!来了!” 围在窗边的考生突然有人大声道,他眼睛最尖,老远处就看见报信儿衙差手里捏的小旗。 “安静安静,听他唱念!” 所有人很有默契的相继闭嘴,屏着呼吸,听着一声声唱念由远及近—— “戊戌科童州试桂榜第三十名,凛东县王秉王老爷中举……戊戌科童州试桂榜第二十三名李谦李考也中举……第十九名……第十七名……” 报信的衙差每唱出一个名字,茶楼就有一阵欢腾之声,多少人激动得涕泗横流,跪地酬谢苍天厚土,祖宗保佑。 “我我!我是王秉,我是王秉!”一名年过花甲的老秀才,耳朵都有些背了,还是旁边的人提醒,他才知道自己中了举,桂榜三十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老泪横流,他实在太高兴以致于后来厥了过去,叫家里人七手八脚的抬出了茶楼。 第一个唱念的人跑了过去,第二个马上就到了。 他向茶馆挥着手,大声唱道:“戊戌科童州试桂榜第八名,兰舟府嵇宋嵇老爷中举……第七名,会稽乔荣乔老爷中举……第六名……” 萝涩心中大大的诧异,除了江州,琼林七子竟然从第八名,一直排到了第三名! 只有第二名和解元榜首位还没有唱出名来。 东方询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江州道:“若你运气好,你也不过第二名的名次,定是在我之下!” “好,如若兄台提早知道了消息,那我便在此提前恭喜了” 江州表面不辨喜怒,嘴角却挂着一抹疏离的淡笑,他三言两语就把东方询涉及内幕、泄题的隐晦摆在了台面上。 东方询脸色一变,哑然一阵后,气急败坏的反驳道:“你休想污蔑我,第一场泄题是你揭发的,主考大人拟题重考,难不成还有什么问题?我自是凭得真才实学,你莫不是输不起?” 萝涩听不下去了,她替江州呛了回去: “不知你哪儿来的消息,这就必定是你中得解元了?难不成是眼花将茶馆的投注榜看成了桂榜?” 说罢,萝涩掏出自己的钱袋,将所有银锭、银锞都抖落出来,对着毛豆一挥手: “用我全部身家拿去投注,一定给我把东方询这个名字从榜首扯下来,我替他治一治眼睛!” 东方询不能再忍,他简直搞不懂,自己当时抽了什么邪门风,想要娶她进门,这还不活生生的被气死过去? 他哆嗦着嘴唇,盘算着还击的措辞,可还未等他说出来,外头围观的人群突然爆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唱名解元的来啦! 奔过来的衙差高举着一卷素黄的宣纸——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桂榜。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唱,声如洪钟: “戊戌科童州乡试头名解元,童州府江州江岳言!” 这一句话远远被风吹来,如龙盘上云霄,震耳发聩,激动人心,所有不齿东方询的考生,为江州齐齐欢呼,那声浪盖住了艳羡、诋毁的声音,盖住了东方询奔溃失措的怒吼声。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东方询牢牢捏着扇骨,苍白羸弱的手腕青筋暴起,他猛地掀翻了江州面前的八仙桌案,茶碗、茶盖哗啦砸了个粉碎。 “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这不可能的!” 面对东方询的暴戾失控,江州显得淡然的多,他站起了起来,站在一地狼藉面前,对着东方询说道: “桂榜你是等不到了,不过你可以等来一支缉捕令箭,一副枷拷,至于因由,你自己好生想想那道题目的句逗标点吧” 听江州这么说,东方询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转动眼珠,似乎在回忆自己得到的泄题和真正考试的题目,没错啊…… 不,不对,句逗的位置不对,这题完全就变成两个意思了! 他被算计了! 等衙差领了知府余有龙的命令,下令捉拿名单上参与科举舞弊买题的考生时,东方询已面色呆滞,瘫软在茶馆的一角。 他嘴里不住念叨着,显然心思素质太差,经不住这天上地下的打击,白眼一翻,竟活生生的厥过去了。 * 秋闱落幕,皆大欢喜。 琼林会馆因包揽桂榜前八名,除了第二名花落别家外,可以说是大获丰收,因此琼林社声名大噪,拜访之客络绎不绝。 萝涩也因为解元榜投注江州发了一笔小财,乐得她走路带风,眉开眼笑的。 秋闱后便是来年的春闱,她本有意将考箱的生意做到京城会试去,可惜她被梁家明令禁止,不准靠近京城一步,而且寒衣节她可能就直接回去了,这生意如同肋骨,弃之可惜。 或许可以问问三娘,有没有意向接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呗。 还有一个好消息。 知府余有龙顺利拿下科举舞弊考生和学政泄题之人后,虽然暂时还扳不倒驸马东方檀,可也是一次在童州地盘上的立威。他感念江州举报有功,准备对其嘉奖,曾问过江州想要什么,好跟朝廷请旨。 江州不要金银,不要名利,只向他讨了个明令恩典,取消零食铺“娘子大人”的歇业文令,准其重新开业。 于是乎,萝涩买了一堆鞭炮,把南头大街上的零食铺重新开了起来——另外几家分铺,因被牛杏花占去开了公主驾到,故而重开的只有一家主铺。 她拿秋闱挣来的钱,另买下了主铺边上的几家铺面,两两打通,整合成了一间大铺面儿,小散铺变成了旗舰店,还将牛长庚的跑腿队也挪了进来。 新店开张这天,三娘领着供货作坊的掌事一起来道贺,大家笑盈盈的,都是由衷恭喜萝涩,他们做梦都盼着娘子大人可以重新营业,家里作坊囤下的货就不愁卖了。 吕千金挺着大肚子,率先送上了自己的贺礼,哈哈大笑道: “恭喜东家,咱这大铺面儿瞧着也喜气,你瞅瞅,排队的人海了去了,大家都冲着娘子大人这牌子来的,哪里是冒牌货能比得了,所以我说嘛,假的永远是假的,再怎么费心思也变不成真的,大伙儿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萝涩笑着接过贺礼,把他们请了进铺儿,兜子自觉地倒茶添水,招待得当。 “哟,这是兜子吧?个子蹿得真快啊,啧,胳膊有劲儿嘿,没少练吧,这是要去考个武状元来吧!” “他自个儿喜欢,想着习武强身健体,我便随他去了,快,请坐喝茶吧——这些日子我忙着会馆的事,将你们都给疏忽了” 吕千金点点头坐下,捧着茶碗牛饮一番,煞是痛快道: “哪里的话,咱们心里都对东家你一万个放心,只管自己搞好自己分内的事,我听说三姥娘又捣鼓了许多口味的辣菜哩,就等着铺子开业,好拿来试水卖上一卖,咱们只认你一家,合同白字黑字签着,谁来撬墙角都不好使!咱是有良心的人哩” 萝涩知道他指得是牛杏花的公主驾到,心下很是感动,便也顺口问了一句分铺那儿的现状。 “她们那?那时候叫我摆了一通,名声臭得一塌糊涂,稀稀拉拉开了几日,早就关门了,只剩东城的那家还开着,白天连个苍蝇都没有,里头的零食不新鲜,也不晓得从哪里捣鼓来的,我瞅着是迟早关门的命” 这结果让萝涩又喜又忧,她倒是不惧牛杏花,只是姜氏难缠的很,一旦那人的如意算盘落空,总想着算计别人——那日霍良摆下的鸿门宴,不也为了她名下的那点东西么?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正和吕千金说着话,突然有人奔着蹿进了铺子,那人抓着萝涩的裙角就要跪下,惊得萝涩下意识跳开了半丈远! 东方询的娘? 萝涩定睛看去,见她不复当日光鲜靓丽的打扮,身上一件灰褐的旧衣,首饰钗环都不见了,像是一夜之间老了一轮,鬓边满是白发银丝。 “你这是作甚么?”萝涩心下诧异,冷冷发文 064 泼妇杀意 叔夜回归 萝涩心里大概知道她为何而来,只是佩服她的脸皮,当日这样撕破脸儿,怎得今日还来跪求她? “萝涩丫头,之前的种种都是大娘我不好,求你再帮帮我,求你发个善心再帮我一次好不好?是我黑了心,把招子顶到天上去,是我忘恩负义,伤了你的心,都是我不好,不关询儿的事,求你保他一次,不能叫他就这样毁了前程呐!” 萝涩拧眉,看她不断磕头顿首,心里很不是滋味,故而避得远远的,不受她的礼: “您这话错了,往日帮你是一码事,你不领情是另一码事,我只会怪我自己瞎了眼,断不会为这种事伤心,不值当,所以您不必放在心上” 听萝涩这么说,她愣愣抬起头来,眼里燃起了希望: “这么说……这么说,你肯帮忙?就五百两,只要五百两就能把询儿保释出来,我问遍了所有人,卖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还差两百两银子,我知道你最近挣了不少,借我不过是拔根毛儿,求你借给我,求求你了” 摇了摇头,萝涩扭过身去: “您回去吧,我的钱就算扔进护城河里,也不会拿出来搭救东方询的,您不是跟驸马爷连了宗了么,不如走走他的门路吧,比我这乡下丫头,管用的多” 东方娘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泄题之事东方檀为了撇清自己,早就把这门穷亲戚当成了弃子,巴不得避得远一些,不肯沾一点黄泥,又怎么肯出钱相帮。 平日奉承之人,都是势利小人,墙倒众人推,只会落井下石,哪个又肯借钱? 若不是走投无路,如何肯豁出老脸再来求萝涩呢? “我只有这一个儿子相依为命,我对他寄托了我全部的希望,他要是被押解进京,让刑部的老爷审讯,这辈子是真的完了,只要能救出他,当牛做马,老婆子肯做任何事!” 萝涩看她一把年纪,满目苍老和悲苦,心里隐隐泛起怜悯的苗头。 可立即被她自己掐灭了——忘记同情她的下场了么?这就是条不知感念的冷血蛇,帮了她一次,绝对不会帮她第二次。 “您回去吧,我不会帮他的” 听萝涩不带一丝情面的拒绝了她,东方娘浑身颤抖,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剪刀,趁着萝涩背身对着她,猛地就朝她扑了过去—— “当心!” 吕千金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只是他站得远了些,来不及立即阻挡! 萝涩闻声立即回头,却已经被人捏住了胳膊,剪刀尖锐那端戳在她的脖子边,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拿钱给我!不然我就扎进去了,快把钱拿给我” 东方娘歇斯力竭,形如疯癫,她的手腕控制不住的颤抖,在萝涩娇嫩的皮肤上,划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血一下子就出来了。 兜子立即大声道: “我给你去拿钱,你快放开我姐!” “快给我钱,不然我杀了她!我一条老命不值钱,拉这么个年轻姑娘作陪,是我老婆子赚了!” 她心系东方询,已然被困境逼疯,心中滋生出恨意来,她恨不到江岳言,只能把情绪发泄在萝涩身上。 手腕加了三分力道,她甚至想着,就这么扎死她,一了百了! 萝涩感觉脖颈间一股杀意蔓开,瞬间从背脊攀上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疾风迎面而来,打在了东方娘的手腕上。她吃痛哎哟一声,拿捏不住剪刀,松手叫凶器掉在了地上。 萝涩捂着脖子,退开三步远,安抚着砰砰直跳的心脏。 谁?是谁救了她? 她凝目看去,见地上一块碎成两瓣的扇坠子,再看坠子上的流苏,她心里好似有了答案。 心下漫上的欣喜,压过了一切其它的情绪,她猛得推开来搀扶她的吕千金,往铺子外头跑去——左右环顾,她见人群熙攘,姿态百千,独独没有她心念之人。 梁叔夜,是你么? 任由脖颈上的血染红了衣襟,她恍若未知,只是焦急却漫无目的奔走在铺子门外。 良久后,她才慢慢蹲到了地上…… 是了,如果他愿意出现,早就像一阵风般刮到了她的身边,如果他不愿意,那么她再怎么找,也是枉然。 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去,目色放空,心里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方有一骑快马趵趵踏尘而来,行人怒骂躲闪,街上凌乱一片—— 萝涩置若罔闻,愣在大街中央,待她闻声偏首看去,那快马已经近在咫尺,马上之人高举马鞭,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 众人惊叹声响起,萝涩只觉腰际被人揽住,腾空而去,一阵昏头转向后,她扑倒在路边,快马践着水汪子奔驰而过,溅了她一脸的泥点子。 围观的大娘上前扶起了她,关切问道: “姑娘可还好,伤着哪里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只差一点就叫马撞上了,真是菩萨保佑啊!” 萝涩醒过闷儿来,见救她之人又没了踪迹,一股无名之火升腾而起。 她跟大娘示意自己没事,扶着墙根踉跄着站了起来,拔声道: “既然相忘江湖,又何必再回来,救我性命却不肯露脸,你什么时候成了怂包蛋了?” …… 除了街上嘈杂的人声,并没有人回应她,听起来的喧阗吵闹,与她来说,更像死了一般的寂静。 “这个姑娘,莫不是摔坏脑子了?大娘带你去看看大夫吧,咋自言自语的念叨呐?” 扶起萝涩的大娘看向她的眼神中,透露中关怀和担心。 “谢谢大娘,我没事的,对了,您方才看清是谁搭救得我么?” “我眼花,没瞅见,大概是个个儿高高的小伙儿,嗖得一下,就从那翻墙走了” 她往萝涩身后的墙根指了指,心下感叹:是个实心的好孩子,救人不留名,潇洒得很呐。 好,很好。 萝涩心里暗暗记下,他要玩守护玛丽苏的狗血剧情,那她一定配合。 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泥灰,她大声道: “大娘,谢谢你啦,不如当我家去喝完茶吧,我让我相公酬谢酬谢您” “哟,你嫁人啦?看着倒跟大姑娘一样,不用啦,我只搀了一把,哪里要什么酬谢,小娘子生得好相貌,你相公是个有福气的啊” 萝涩余光处四下瞄着,耳朵也竖了起来,嘴里不忘道: “还没成亲哩,不过也快了,就在前面的松风茶馆,大娘得空来吃茶吧” 大娘一听松风茶馆,眸子豁亮,抓上了萝涩的手,激动道: “难不成同你定亲的是解元郎?哟,那可了不得啊,大家都等着他连中三元,考个状元回来哩,日后你可当状元夫人啊!” 萝涩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道: “若真能连中三元,便是本朝第一人了……哎呀——” 萝涩闷哼一声,捂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的,她瞪着从墙头飞来的一块小石子,气得笑了: 好,这都忍得住不出来,梁叔夜,你给我等着! * 回到四合宅子,海棠开败,只剩光秃秃的树枝飘下落叶来。 在院子里摆开一张大圆桌,萝涩特意请牛乾按照她画的图纸,做出一张可旋转的圆台面来。 将火锅炉子摆上,各色涮菜分装盘碗中,她谁也没叫,一个人关了门吃起火锅来。 香辣锅底飘香四溢,传到旁邻街坊处,惹人垂涎欲滴。 给梁叔夜当了那么久的厨娘,他的喜好口味她了如指掌。 除了辣锅,她还做了香辣卤鸭头、辣烤鸡翅、辣子鸡等等菜色。红油混着花椒,光闻着已叫人食指大动,遑论某些人,是尝过这些美味的。 多日未食,她就不信他一点也不馋! 撸起袖子她便径自开动了,发出了巅峰般的演技,萝涩模仿着电视美食广告,摆出一副贼享受,贼好吃的表情。 呲溜,烫熟得鸭肠被她吸了进去,不忘砸巴嘴儿:“嘶,好辣好辣~” 萝涩心里暗自发笑,她几乎都能听见某人咽口水的声音。 “要不,先吃鸡吧?呸呸,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萝涩煮了一只茶香鸡,直接徒手扯下一只大鸡腿来,在鼻下猛得一嗅,感叹道: “香,真香,只是一个人吃浪费了……” 大快朵颐一番后,萝涩挺着滚圆的肚子,几乎要被自己撑死了,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她默默腹诽: 真能忍啊,他再不出来,她要撑死自己了…… “嗝”大了一个饱嗝,萝涩抽出牙签,捂嘴剔牙,十分惬怀道: “好满足啊,真不知道一日飞檐走壁,东躲西藏,没吃一点东西的人该有多饿呐,美食无人与我分享,暴殄天物喏~” 萝涩说罢,左顾右盼,见还是没一点响动,泄气之下有些气急败坏道: “还不出来?我数三,你再不出来,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你了!” “三……二……” 手中攥着袍角,手心微微发着薄汗,她的声音不自觉开始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道: “一点五!一点一!一……” “笃笃——” 好在终于没让她失望,院门如约被人敲响了。 065 隐忍成全 江州心迹 萝涩耸身蹿起,小跑着去开院门,她一面抬起落下的门栓,一面埋怨道: “不放狠话你还真沉得住气,现在能耐了,这么一大桌美食你都扛得住,不得了,再也没有软肋了——” 萝涩絮叨着推开门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她声渐弱,如鲠在喉,一时难掩失落之色: “江州?” “怎么,看到是我这么失望?” 江州一袭清俊儒衫,腰际一抹玉带,素朴温润,他余光处扫过院中情形,不免有些惊讶,温笑道: “怎么一人在院中吃涮锅?兜子呢?” “噢,他呀,最近新拜了一个镖师学武艺,跟着学做趟子手,很晚才归家的。” 萝涩尴尬笑了笑,心里还记挂着不知躲在何处的梁叔夜,并没有什么心思招待江州。 “不请我进去喝口茶?” 江州甚是坦然,孤男寡女,他倒也不知避嫌。 萝涩犹豫了片刻,想想觉得自己作——之前在琼林会馆当生活委员的时候,那可都是男人堆呐,也没见到自个儿有避嫌的心思,怎么到了这会儿,她会冒出这么封建的念头? 轻拍自己的额头,萝涩侧身,让出一条路: “是我轻慢了,里面请吧,一塌糊涂的没有收拾呢,不要介意” “无妨,我只讨杯茶水,说几句话就走” 江州迈进小院子,抬头望了一眼廊檐后的海棠树,若有所思……又见圆桌上另摆着一副没有用过的碗筷,还有一把梨木雕花椅,便知她本是在候客的。 可显然,候得这个人并不是他。 萝涩用火钳灭了涮锅炉里的木炭火星,请江州坐在了院子另一头的石桌边,她去厨房提了一壶开水,摆出了茶盘,开始烹茶洗盏。 “我这儿的茶叶自是没有你那儿的好,晓得你不爱吃瓜片,只有这味铁观音尚算不错” 掰开茶饼,萝涩素手烹茶,没一会儿茶香缭绕,清香四溢,一点点冲掉了院中的浓烈的火锅味。 冲拂第二盏,才端至客前。 江州暖杯在手,笑意浅淡,他凝视萝涩良久,梗在喉咙里话却吞吐不出。 “怎么了?难道你也有为难的时候?” 萝涩提袖斟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 “我是来与你辞行的”江州眼眸中情愫浮沉,轻风云淡的描绘别离,盼许归期, 萝涩手一顿,有些惊讶:“这么快?会试明年春三月,过了年再去不也来得及?从童州出发京城,雇马车至多半月也到了” “上门说亲的人太多了,想去京城避避风头” 他眸色淡定,萝涩竟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时语塞,愣怔无语。 “不、不是,就这个原因?你去京城不更有一堆王孙贵门等着榜下捉婿?你逃得过乡试,逃不过会试呐,若中了进士,便有人在杏榜下绑你,直接捆去深宅大院里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没跑儿,就问你怕不怕!” 江州笑意满眸,声清亮如磬:“那我要如何是好?莫不如早早定门婚事,娶位贤妻,则心无旁骛,再有榜下捉婿之事,我也万做不出抛妻弃子那等负心之事” 萝涩觉得他的逻辑有些奇怪,一会儿说要避风头,一会儿也要提早娶亲,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撩妹的套路?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你若真心喜欢,娶了何妨?可要是为了逃避麻烦,且别祸害人姑娘了” “前几日,你避东方询的提亲,似乎也说过一句话——此心可鉴,此情不渝,势要与我定终身,难道也是为了逃避麻烦?” “这、这不一样啊!” “哪里不同?” “我、我并没有……我只是……我只是!”萝涩口舌打结,她居然还要费心去解释这桩事,她本来觉得以江州的性情,怎么可能当真呐? “若我说,我当真了,你又当如何?” “……” 萝涩愣愣看着他,想从他的淡然的表情中寻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可他的眼底,除了满满的深情笃定,没有任何的犹豫和促狭! 她这才开始慌乱: “江州……你……” “我同你玩笑的” 江州看到了萝涩表情的松动,一丝黯然转瞬即逝,继而道:“提早去京城是为了琼林社,我应邀于京郊翠微山开坛讲学,为了此事,需要提早进京,避婚之事,确实是与你玩笑之言” 萝涩尴尬叱了他一嘴:“你跟谁学得,也油嘴滑舌地吓我,我若信以为真,日后还如何做朋友?” 说罢,她扬手推了他肩头一下,眉眼含笑,长抒一口气。 江州勾起一抹苦笑,眼底却泛上了决绝之意,他攥上了她嬉闹打来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人虚虚搂在了怀里—— 感受到怀中人浑身得僵硬,他轻声道: “不做朋友亦无妨,金榜题名后,我江岳言必将三书六聘,娶你过门,只为你这句,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以上便不是玩笑之言了” 松开了手,他抬手,扣好了她耳鬓边散落的发丝: “既许诺,我必以礼相待,夜深不便久留,你早些休息吧” 说罢,笑意温浅,宽袖长衫,逆着撩人月色,留下一地疏影清辉后,起身离去。 吱呀,门开合关上,院子重归寂静。 萝涩阖目扶额,将自己的脸埋在手心里,良久后才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宽慰道: “没事的,说不准他是一时起兴,等她寒衣节穿越回去,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人说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可她为何心存愧疚? 扶着桌案站起身,她收拾着茶盘,端着往茶水房走去,经过圆桌台时,一件突然冒出来的物什让她伫步原地—— 凝视它良久,她悲从心中起。 那把被红线缠匝着的篦梳,代表着某人的态度,也刺痛了她的眼。 * 城郊外的茶面馆儿 梁叔夜一人呆坐在简陋破旧的方桌边,一伸脚,踢倒了一堆被他喝空了的酒坛子。 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她。 为了口腹之欲,他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可什么时候连心也交付出去,他却丝毫不记得了。 “再来一坛……酒!” 他把钱袋子砸在桌案上,朝着摊主嚷嚷道。 摊主是个农家汉子,家传的茶面摊,早些时候因为酸辣汤合梁世子爷的口味,他常来吃,可后来碰上一位卖辣菜的姑娘,他就再没有来过,今日不知抽得什么邪风,大半夜赖着不肯走,几乎要把自己喝死过去。 摊主颤颤巍巍捧上酒坛子,小声道:“世子爷,这是最后一坛了,再要多也没有了,风这么大,想必要落夜雨的,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梁叔夜置若罔闻,他掌心一拍,起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 也不用海碗,他单手拎着坛口,凑着嘴就往里灌去,一半喝了,一半洒在衣服上,襟口早就湿透,浑身充斥着冲鼻的酒气。 回想当日他鬼门关里绕了一圈,睁开眼,人已在京城镇国将军府,开口第一句话,却只有“萝涩”二字。 母亲当即一巴掌狠狠落下,警醒之言犹在耳边。 “身为梁家人,向死而生,一生的宿命就是戍守疆场,战死方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的款款深情,除了为敌人多添了一道拿捏你的软肋,与国与家,有何益处?你口中的萝涩,若叫细作捉在两军阵前,你身为主帅,是率军投降,还是牺牲妻子?忠孝尚难两全,遑论风月之情!” “再往久了说,任你恩爱结发,尤有几年华?你为国舍身,她便早早守寡,你与她的孩儿,同样是一般的宿命!我问你,即使她肯孤身守梁门,肯亲手为儿女种下将臣蛊,受你一般的剜心刮骨之痛,她无惧,难道你也无谓么!” 母亲的话字字诛心,他痛断肝肠,却丝毫寻不出一丝反驳的话来。 与命运相较,他的感受、他的爱慕,便成了他最最要不起的鸩毒。 他妥协了,只要远远看她一眼,护着她,守着她,即便一辈子不露面,他都愿意。 他活着一日,便守她一日。 从前,他只知为国戍守边疆,现在,他愿以血肉立长城,护天下晏然,也是护她一生不受战火硝烟,喋血被难之苦。 英雄大义,他骗得自己再往童州,哪怕思念如痴如狂,他都忍住了不见她……可那酸书生抱住她的时候,他骨子里叫嚣的醋意和怒火,让他的隐忍一败涂地。 留下贴身珍藏的篦梳落荒而逃,他除了在这儿一醉酩酊,大梦睡去,他不知还可以如何排解! 喉头烧着一把火,他头昏脑胀,天旋地转。 抖了抖喝空的酒坛子,喉咙里爆出一声怒吼,他猛地将坛子砸向地面,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踉跄扶着桌沿边儿站了起来,一步三晃,往桃花渡方向走去。 梁叔夜才出茶棚,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片刻工夫,已汇成了倾盆雨,哗啦啦冲刷着红尘凡土,雨幕煞白,溅起泥潭,油然而生的悲凉让他苦笑不已。 他不愿意再背负宿命,踽踽独行,索性瘫软在泥地上,任由雨水拍打在脸上,密密麻麻的刺痛,浇灭了他仅存的一丝不甘。 …… 一方阴影遮蔽,雨水不再落下,他眼皮跳了跳,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他看见了一柄六十四骨油纸扇,他看见了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 苍白的薄唇呢喃,他阖上了眼,无声呢喃道: “为何不放过我?梦里是你,醉了也有你,我该怎么办……萝涩,我该怎么办?” 066 桃花渡情 粮食危机 翌日,梁叔夜头疼欲裂,扶着脑袋从床上挣扎起来,他四顾一圈儿,这里是桃花渡的梁宅? 身上衣服也叫人换过了,他周身摸了一圈儿,竟从怀里掏出那把篦梳来! 萝涩? 难道昨天大醉时看到不是幻想?她真的来过茶面摊儿? “萝涩!” 梁叔夜大叫一声,掀开身上的被子,趿拉着鞋就往房门外冲去,只是宿醉让他昏沉,脚步虚浮,还没摸到房门,就要软下膝来—— “少爷!你干啥呐?还发酒疯啊,再这么折腾自己,夫人又要来绑你啦,你忘了怎么立得军令状才重回童州的吧,要不是续命药有一味药引需桃花渡里的桃树根,你当夫人愿意放你回来嘛?大小姐回京之前,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嘛!” 桑柏捧着解酒汤甫一进房间,就见自己少爷满口嚷着那个名字,跌跌撞撞要往外头冲去。 梁叔夜没空听桑柏絮叨,一把抓住他胳膊,迫切的问道: “我问你,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昨天?昨天!少爷你还好意思提昨天?你不让我们跟着,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大门口,又是酒味又是牛粪味的!不过真是庆幸,你在醉死之前还记得敲敲门,否则淋了一夜雨,又得在床上躺半个月!” 桑柏简直气得肝儿疼,这主子不省心,倒霉的永远是他! 梁叔夜拧着眉,晃了晃晕乎的脑袋,他记得昨晚上大雨倾盆,夜又深,她一个人是怎么把他给弄回桃花渡的? 还有,怎么他身上会有牛粪味? * 牛家村。 牛乾出门不在家,李婆子还跟着三娘住,她倒是常去城里看兜子,不过这会儿到菜地看顾白崧去了。 只有三娘在家中忙活,她看到萝涩起身,连声道: “你怎么不多躺一会儿?我正给你煮姜汤,你昨个淋了雨,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可得当心仔细,病来如山倒哩” 萝涩嗓子冒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虽然她浑身酸疼—— 特么别看梁叔夜瘦棱棱的,其实结实的很,光是把他弄上牛车就用了她吃奶的劲儿。 昨天她盯了那篦梳半响,便做下决定,她必须见他一面,亲口问问他这到底算什么? 将她拱手让人的意思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跟江州走?还特么提前送上贺礼? 呸,她还没点头呢。 将童州城所有的客栈都寻遍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租到民宿,如果客栈没有,他只可能回桃花渡的梁宅。 夜已深,在萝涩的印象中,只有城郊外的茶面铺还有一辆拉粪的牛车,半夜收摊后,会往那个方向去。 于是乎,她拿上伞便出城了。 没曾想,不用到桃花渡,在半路她便捡到了他烂醉如泥的“尸体。 其实萝涩不用再问了,光看他这副痛苦压抑的模样,即便没有他酒后那份宿命的呢喃,她也会懂的…… “你为何不放过我?梦里是你,醉了也是你,萝涩,我该怎么办?” 她为何不放过他,他爱不起,她不敢爱,梁叔夜,她又该怎么办? …… 暗叹一声,萝涩的眼底满是苦涩的落寞。她揉了揉心口,扶着桌子坐下来,看着三娘在灶台上忙活的身影,她十分羡慕道: “三娘,我看你如今夫妻恩爱,生活富足,很是为你开心” 三娘抬眼温柔一笑:“还不是托你的福,若没有你,我现在还在恶婆婆手下受欺负哩,莫说生活富足,便是分家单过也是奢望” 盖上锅盖,她擦了擦手上的油渍,继而道:“好啦,不说这些伤心话,你今儿别走了,我一会儿去买点米回来做饭,住几天再走,咱们娘们说说话,兜子那里我叫牛乾去知会一声就好!” “米?家里连米也没有了?” “让四邻借光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大伙都玩起粮票来了,米缸只放些口粮,吃光了再去粮铺用粮票兑换来——近来几月,有好些人下村子用粮票收粮呢,折算下来比市面上便宜,许乡邻都把余粮给卖了” 三娘将最近村里的情形说道了一番。 萝涩听得云里雾里,心下存疑:粮票是有价值的,用低于市面上的价格去收购村民手里的余粮,这不是亏本买卖么?除非算准了接下来日子粮价会飞涨,囤货居奇,倒手差价才会有利润呐。 “三娘,最近粮价如何?”萝涩问道。 “听说要二两三一石” “这么贵了!”萝涩惊讶不已。 三娘点点头:“其实作坊那里也有压力,粮米成本越来越贵,油盐也跟着小涨,但大家不愿意给你添麻烦,所以只要不亏太多,便硬着头皮继续做。” “我的零食铺倒是是小事,三娘,这粮价不正常啊,往年至多二两一石吧?” 就算是湖广粮区今年欠收,至多涨到二两一至二两二,怎么也爬不上二两三吧? 童州处在运河的北段,南方湖广区产粮丰厚,每年三四月之间,都有漕船装粮走运河往北送粮。四五月算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会稍稍上涨一些,等漕船一到,大批粮食入仓,这价格又回落了,该是年年如此才对。 “你不知道?”三娘继而道:“我也是听炒粮票的人说的,去年咱运河中段淤堵,粮船吃水重,没办法开,朝廷明发邸报,让今年的漕船走海运,到天津卫埠头下粮,再走运河上段,抵童州。” “走海运了?” 三娘点点头道:“是啊,而且今年南方确实歉收,漕船六月才出发哩,到咱童州得秋桂天儿了,粮价稍微涨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大伙之前囤下的粮票,现在卖了都能挣不少钱呢” 萝涩大概懂了:“囤粮米毕竟麻烦,还是粮票又方便又容易出手,买涨不买跌,全民炒粮票,都为了在粮船抵达童州之前,挣一笔小钱” 三娘温笑着将姜汤端了出来,搁在桌上,一边催萝涩快趁热喝了,一边垂眸道: “我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些投机之事,看别人挣钱也不眼红,踏踏实实赚进口袋里的银子,我才安心,我让牛乾去买米回家,粮票不过一叠皱巴巴的纸,真闹起饥荒来,哪个能当饭吃呢?” 萝涩安心道:“我还盘算如何劝你,原你才是个明白人,这么想是对的,而且我老觉得这事儿怪怪的,你还是多囤一点粮米吧,吩咐下头的作坊伙计,先把辣菜零食产量减半,让粮米用度控制在三个月这样” 三娘点头应下,称晓得了。 两人正说着话儿,牛乾哼哧哼哧背着一大袋米回来了,他咚得一声将米袋搁下,长吁一口气: “萝涩起来啦?别受风,昨个看你那狼狈样,三娘都急死了,咋好端端的淋雨呐,论我说你还是同兜子一并搬回来住吧,李奶奶惦记着兜子,成日想着往城里去,你们过来,不正好两头省事儿嘛” 三娘搅帕子替他擦汗,叱了一嘴:“萝涩要看顾铺子,搬回来才叫不方便哩,再说兜子现在跟着镖局学武艺,李婆子去不扑空了好几次?你该劝她,一把年纪了,安心待着就是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娘扫了一眼牛乾背回来的米袋,问道: “咋就这么一些?我给了你不少钱呐,你拿去喝酒啦?” “你可别冤枉我,我正要跟你们说,外头不知哪里走来的消息,说粮船碰着海上的台风,暂时泊在林州码头哩,到童州那不得十月了?所以粮价连夜就涨,现在已经二两四啦!大家都去抢粮票,等九月底出手卖了,我天,那能挣多少钱!” 萝涩眼皮一跳,她的预感似乎没有错,这粮价还得疯长。这事儿似乎听起来很赚钱,现在低价购入粮票,等粮船到的前夕立刻抛卖,但必须考虑一件事—— 粮船必须到埠,若没有这些南粮,粮票的泡沫会立即崩盘,到时候会天下大乱的! “牛乾大哥,你快寻些人去买粮,咱不要粮票,只要粮食,我铺子里还有几处空房间,我辟出来做仓库存粮” “啊?不嫌麻烦呐?”牛乾木愣愣问了一嘴。 “哎哟,你听萝涩的,她有哪件事坑过你?听她的没错的” 三娘拍了一下牛乾的后背,也没让他喝口水,便匆匆打发他出去买粮。 萝涩在原地踱步,脑中纷乱——但凡看得透一些的,都晓得粮票远没有粮食值钱……她突然记起方才三娘说过,近来村里有人亏本出粮票收余粮,那人是谁? “三娘,你晓得来村里收粮的是谁么?” “好像是何府的姜氏”三娘想了想,以拳击掌道: “对,就是她,何老将军出殡时,她说要大摆流水席,便问大伙收粮,还不是付得真金白银,是用粮票换的,当时还有人奇怪呢,有那么多粮票,为啥不直接问粮食铺换?非得亏本问百姓要” 又是这个女人! 她又要耍什么花招? 论说萝涩囤粮,是看穿了价格飞涨后面的风险泡沫。但姜氏在那个时候便开始收粮,显然是赶在涨价之前的,除非她能未卜先知,不然就只有一个解释——她涉及其中,且妄图操控粮市获利。 萝涩下意识一惊,但凡涉及到姜氏的,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看来这场粮食危机,八成跟姜氏有关系! 067 全民炒票 萝涩囤粮 牛乾叫了一帮子本家兄弟过来当力巴,萝涩准备了大簸箕扫地粮,一队人便打算往城里的瑞丰米行排队买粮去。 才出门,萝涩眼尖,打眼就瞧见李婆子挽着一篮子白崧,正不紧不慢地往家走来。 她一瞅家门外这乌泱泱的人群,开口道: “好些人都干啥去,有啥热闹瞧?倒叫我老婆子也瞅瞅?” 李婆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得眼纹都皱在了一块儿,不过她的目光扫过萝涩焦躁的脸后,难免嘟囔一番道: “丫头片子成日里愁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当欠了她百八万的钱似得” “李奶奶,咱去城里买粮哩,我捉摸要排老长的队,你同三娘先吃夜饭,不必等我们了” 牛乾是个老实的,李婆子问啥,他便替萝涩答了。 “买粮做啥子!要买也是买粮票呀!粮食重,囤在家里费事,还得防着虫鼠咬,留下口粮就得了,你这雇一帮子人去扛米包,不得出力气银子?年纪轻就是不懂事儿啊!” 李婆子心急了,她晓得牛乾木愣,凡事都听丫头片子的,于是走到萝涩跟前道: “你把银子与我,我替你换粮票去,我认识个地方,比粮铺便宜一成多哩” 萝涩不愿同她多费口舌,要想跟李婆子说明白什么叫物价泡沫,她不如去考个状元还省事一些。 “我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就喜欢真金白银买白花花的大米,我瞧着心里舒坦” 说罢,萝涩朝李婆子笑了笑,打算绕过她往外头走去。 “诶诶——你这不听话的丫头片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哎哟喂!” 李婆子见萝涩一意孤行,便伸手去拉她,可惜扑了空,自个儿重心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好在是松软的泥巴地,倒不至于叫她摔着了哪里,只不过她提着的篮子砸在地上,白崧滚了一地。 萝涩余光处看去,瞅见了厚厚一叠油墨新印的粮票! 李婆子见东西露白,显然有些紧张,她慌忙地想将粮票收起来—— 萝涩手快,抢先一步从地上把东西捡起了来,她大约数了数,足足有二十多张! 市面上流通的一张粮票是一石粮食,二十张便是二十石,现在粮价二两四,这一叠起码要四十多两白银! 李婆子哪里来的钱?疯了么? 而且闻着油墨味很重,像是最近新赶出来的,萝涩不免腹诽:这帮子粮食会见钱眼开的东西,完全不知道控制市场流通的票券!看大家乐忠与炒粮,便无底线的印刷、发放。 萝涩敢打赌,现在童州城所有粮食铺加起来的储备,远远少于发放粮票的数量。 一旦发生挤兑,市场立刻崩盘。 “你哪来的钱买粮票?”萝涩立即发问。 李婆子别开眼睛小声嘟囔,先挺了挺佝偻的腰背,后大义凛然道:“老婆子我借来的钱,不与你相干,快拿来给我!” “咱左邻右舍,你能认得谁?三娘绝不可能借你这笔银子,你是不是借印子钱了?” 萝涩紧紧盯着她,沉着声,直击李婆子的内心。 “又不是问你借的,等粮价再涨些日子,我便转手卖了换钱,到时候你可别眼红我挣大钱嘞!” 萝涩在内心翻了一个白眼,她要不是兜子的亲奶奶,真心不想管她死活,由她作死去,保准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暗叹一声,萝涩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我晓得几家钱庄再收票,你同我一道进城去卖了,把钱拿去还了,如果不够息,我给你贴上” 李婆子不承她的好意,反而冷笑道: “我晓得你打得什么主意,别欺负我年纪大了,你就是怕我挣了银子,带兜子回老家,所以你见不得我好,你个小肚鸡肠的黑心丫头!” 说罢,李婆子发了狠向萝涩一撞,从她手里将粮票夺了回来,贴身收了起来! “不怕告诉你,兜子我是迟早要带走的,哪能跟着你个没名没份的阿姐,等我挣了钱,我就带他走,买田买宅,再给他娶一房好生养的媳妇,即便是我蹬腿死了,也好跟李家祖宗交代了” 重重哼了一声,李婆子揉着腰,捡起地上的白崧便往家里走。 牛乾有些尴尬,看着萝涩不知如何是好。 “牛乾大哥,你可认识村里放印子钱的?”萝涩只能托问他。 “认识几个,我晓得你的意思,一会儿买了粮回来,我便上门去问问,看李奶奶借了多少,利息几何,我一并来告诉你,好叫你心里有底” “恩,我怕她生出些麻烦来,这印子钱是越早还越好,你也叫三娘劝劝她,她对我有偏见,我说的道理她想来是听不进的” 牛乾满口应下。 萝涩看了一眼李婆子的背影,眼底掠过深深的担忧。 把李婆子的事儿暂且放放,萝涩跟着牛乾一路进城,上粮行买米去。 * 童州城,瑞丰粮行。 瑞丰算是童州城最大的粮行了,这里头的东家莫三,也是童州粮食会的会长——发行粮票之事都是他全权拿主意的。 铺子门外队伍排得长长的,不过大多都是来买粮票的。 这帮人生活还算衣食无忧,小康之家,打算跟着大形势挣点小钱儿。真正大户人家炒粮票,是不会来铺面儿排队,他们都是问二道贩子大量购入,或者直接走莫三的关系,问他买进。 还有剩下的都是些穷苦百姓,勉强糊口,为了口粮而来的,他们眼看着粮价一日贵过一日,满目焦急之色,心下担忧:再这样涨下去,真是要借钱买粮了! 排队等了老半天,才轮到萝涩。 柜台上的伙计头都没抬一下,他手里握着毛笔,在账本上飞速得写真,只冷淡问道: “要几张?” “劳烦掌柜的,我只买现粮,先要一百石粮米” 记账伙计手中毛笔一顿,拧着眉毛,抬起头扫了一眼萝涩,见是个姑娘便不耐烦道: “别寻我拿开心,不买粮票就闪开,后面排着老长的队呢!散粮上米铺称斤买去!去去——下一个!” 萝涩拔高了声量: “一家小米铺存粮不过十几石,我若买得了,何必上你这里?堂堂瑞丰粮行连一百石的存粮都没有么?我看你卖粮票的时候从不手软,一两百张的往外卖,若是兑不出粮来,你卖得这些不是废纸么?”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其中不少正打算买粮票的,朝着柜台围了上来,他们心中直打鼓,齐齐等着伙计的回复。 伙计一听这话儿,冷汗就下来了,他慢吞吞站了起来,打量萝涩的眼睛里充满戒备,沉声道: “姑娘是来找茬的?” “呵,我真金白银的来买粮,普天下没有比我更明白的道理,客客气气,不偷不抢,怎么算是找茬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不轻不重的拍在柜面儿上。 银票压在手心,它刚好透出了上头的金额,叫那伙计瞧了个清楚明白。 “这姑娘说得没错啊,你咋不给买粮啊,莫不是空仓骗人,还这么发咱粮票,你得给个准话呐!” 下头排队眼瞅着要群情激昂,若再不安抚,恐怕这事儿就大了。 伙计连声道:“给给给,咱瑞丰存粮几十万石,足够一城的人吃过冬啦!” 他这话一出,大家吵吵之声便渐渐小了下去,伙计长抒一口气,对萝涩不情不愿道: “姑娘里头请吧!” 萝涩跟着他往里头走,穿过铺面儿,是进宽敞的大院子,东西北面都是一间间的粮米仓库。 伙计从腰际掏出钥匙,拣出一把来,打开了西边最里间的库门—— 门甫一开,一阵灰迎面而来,伙计呛了一口,不断咳嗽。 萝涩伸手掸着灰,捂着口鼻道:“这是多少年的陈粮了吧?为何不与我新粮?” 伙计眼珠子提溜一转,赔笑道: “姑娘是外行人,咱童州几乎靠漕米北运,自个儿种上来的,一年也就那么些,还不够上缴京城的米税呢,今年的新漕还没到,都是去年的陈粮,您一下子要这么多,只能将就一下了” 萝涩往仓库了看去,一袋袋米堆在墙脚边,米袋陈旧发黄,显然不是去年的,倒像是前年剩下的。 “你且打开另外的仓库让我瞧瞧——” “这不成规矩,你若不要,那便是没有的了,别间也都是如此!”伙计一口咬死,绝对不给萝涩拣选的机会。 犹豫片刻,萝涩只能妥协,她淡淡道: “好吧,你我结算,我喊力巴来搬粮” “好嘞,一百石,尽快来清点!” 伙计请萝涩往茶房候茶结算,跟着从仓库里走出,萝涩余光处瞄进了隔壁几间——透过窗格的东昌纸,她大约能看个大概。 大部分只在墙角堆了一些,还不到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 萝涩心中暗暗吃惊,情况比她想得更糟糕,瑞丰粮行的粮食仓储,恐怕连一万石都没有! 它的伙计还嚷嚷着存粮十几万石,够童州城百姓吃过冬? 都是满口胡吣! * 牛乾等萝涩付了银子,便带着一帮人进来扛米搬粮,从粮行后门用十几辆太平车,齐齐推到了娘子大人的粮食铺儿。 牛长庚早早等候在了铺子外头,他晌午边得了口信,立即把几间空的仓库打扫了出来,准备储粮。 他还特意在地上架起木板防潮,在墙上开小窗通风,跟着码头大粮仓的学样子,还有模有样的,办萝涩托付的事情他一向很用心。 “都空出来了,别说一百石,便是五百石也能装得下!” 牛长庚袖子卷在手肘上,健硕的手臂上都是肌肉,常年干力气活儿,搬米袋算是他的老本行了。跟他一块出来的跑腿队弟兄,也纷纷上来帮忙—— 大伙儿齐心协力,搞得尘土飞扬。 萝涩暂时帮不上忙,只好站到了边上去,她想着一会儿要上哪里吃夜饭,除了给力巴工钱,也得管一顿饭才行。 正盘算着,老远处跑来一个人,看着略有些眼熟,像是原先码头的力巴,跟牛长庚倒是相熟。 “长庚长庚!” 他挥着手,跑到了萝涩和牛长庚面前,喘了口粗气,紧接着道: “码头出了桩事,是老刘头卸得一艘货船,他吓得不敢告诉管事,想着你路子广兴许有主意,便让我来找你去看看!” 牛长庚放下肩上的米袋,疑惑道: “咋地啦?” 那汉子扫了一眼萝涩,欲言又止。 牛长庚皱眉道:“不必避着她,你就说吧,我哪有什么路子,只有一身力气,真要费脑子的事,还得靠她呢!” 汉子点点头,犹豫一番后,咬牙道: “那艘货船的甲板下藏着个死人哩!” 068 海上贼寇 最富梁门 萝涩和牛长庚匆匆赶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码头散工,其它的货船都泊到渡口去了,只孤零零还留下一艘,在夜风疾催之下,摇摇晃晃着。 老刘头在岸边踱步,见牛长庚来了,忙快步迎上,焦急道: “长庚,你说这可咋整!该不会赖我一个杀人罪吧?货主早就进城去了,这事要是报官府,我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啊!你快与我想个主意吧?” 牛长庚看向萝涩,见萝涩颦眉蹙着,便催促道: “先带我们去看看!” “诶,好好!” 老刘头前头领路,萝涩跟在后头上了甲板,见他弯腰,在船舷边的一侧,翻开一处暗板来—— “就在里头!” 萝涩探头看去,见里面缩着一个男人,他头埋在衣料堆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像一具干尸一般。 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萝涩竟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漕帮的衣服? 倏然,那人的手指动了一下! 萝涩心下一颤,险些吓得尖叫起来,诈尸了? 待冷静下来后,她忙伸手掀开蒙在男人头上的衣服,并着剑指抵在他脖子边儿,感受到他大动脉微弱的跳动。 “快救人,还没死呢!是活的!” 老刘头一拍自己脑门,惊喜道: “呀,是我糊涂了,我见这板是从外面卡死得,一看里头有人,想着准闷死了,没想到还活着呢……快快快,长庚帮把手,咱们把人抬出来!” 他俩七手八脚的将男人拉了出来,立即送去最近的医馆救治。 大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儿,只说了一句话: “多少天没吃饭了他?快去弄点小米粥来” …… 等萝涩给男人喂下半碗米汤后,人才慢慢转醒。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足足傻愣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在萝涩以为他饿傻了的时候,他伸手抓上她的手腕,沙哑着喉咙道: “我……我要……要去漕帮……” “漕帮?”萝涩心道,果然是个漕丁。 牛长庚安抚他道:“大兄弟,你差点死去了,你怎么回被锁在甲板里?你要去哪里,也要等你养好了身体吧” 男人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漕帮,漕帮,出大事了……粮船……大事……” 萝涩同牛长庚对视一眼,觉得还是先带回铺子比较好。 她付下诊金,对大夫道了声谢,牛长庚便背起人,离开医馆向铺子走去。 * 掩上铺门,萝涩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看他精神稍稍好一些了,才道: “这里是童州,据我所知,漕帮最近的江浦分舵,也在百里之外,最快的船去,也要三日水程” 男人站起来,抱拳给萝涩行了半截子礼,感激道: “小的叫薛大成,是漕帮湖广总舵的总甲,随着今年的漕船北上,在漕运中碰上了海寇船贼!粮船队全军覆没!兄弟们几乎都葬身大海了,唯我水性好,伏在一块残板上飘了几日,爬上了一艘货船,本是躲在甲板中的……” 他回忆当时的痛苦,表情很是凝重:“谁料被无意间锁住了,就这么饿了好几天后,昏睡得不省人事了,直至姑娘搭救,小的才捡回一条命来” 萝涩闻后震惊不已: “漕帮都是走江湖的一把好手,怎会全军覆没,让一干海寇贼子打得措手不及?” 薛大成拳头紧握,愤恨砸在桌案上,怒道: “有内鬼!他们提前在几艘主船底凿了洞,用蜡油糊弄着,算计好时间,等海寇到的时候,我们的船也沉了!加之兄弟们是头一年走海路,碰上风浪多有不习惯的,一番较量,就落了下风,叫贼人有得可乘之机!” “那粮食——全部翻在海里了?” 萝涩问出口,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薛大成丧气一垂头:“大部分都是,还有几艘粮船剩下的,也叫海寇给截走了” 萝涩脑子乱成一片,她的想法竟是对的,湖广的漕粮永远到不了童州了,那么疯长的粮价又要如何收场? 一旦这个消息传回来,市场构建的信心崩塌,大家都拿粮票去兑换米粮,就瑞丰存下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应付现在发行出去的粮票。 吃不饱饭,没有粮食,童州城恐怕就要乱了…… “姑娘,我得立刻去一趟江浦,把消息带过去!”薛大成恐怕是唯一的幸存者,他必须通知龙头早做打算,漕帮运漕犯了大错,朝廷定要下旨纠责的。 “不成,这消息一旦泄出去,童州城就乱了!” 萝涩坚决反对,她将粮票的事情与薛大成说了一遍,分析厉害关系,言简意赅。 薛大成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只是矛盾道: “可这事肯定瞒不住,咱碰上海寇的时候,是飞了信鸽送往京城的漕运总督衙门,最迟半个月,朝廷邸报必到童州啊!所以我才要赶在邸报到之前,请漕帮早些拿个补救的法子出来,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萝涩缄默,在铺子里来回踱着步,她既然已成了先知,那阻止粮食危机成了她避不过的责任,于是她扭头道: “你让我想想,明天早上我与你答复!” 薛大成想现在大半夜,也没有船再去江浦,便点头道: “好,咱们明天再说” * 安排薛大成住在铺子里,萝涩才回四合小院。 夜深巷静,只有一声声打更声远远传来,萝涩一路走,一路想着。 假设这件事就是姜氏暗中谋划,她安排人混进漕帮,或者直接买通了心腹内奸,勾结海上的贼寇,在合适的时间打劫了粮船。 在噩耗从京城传到童州的这段时间差里,她可以疯狂收粮囤粮,推波助澜,哄骗粮行无节制发放粮券,抬高粮价。等邸报抄送到童州后,百姓一定会引发恐慌,争先恐后地去兑粮,到时候粮行没有这个能力了,谁家有粮,谁就拥有了这个市场的绝对话语权。 姜氏要的,是童州整个粮食行的绝对臣服,粮食危机之下,日后的童州城的粮米市场,恐怕就要姓姜了,那就不是简单挣点钱的概念了。 萝涩捋顺了思路,苦思解决之道。 粮船被截是既定的事实,这个噩耗迟早会传到童州,要想抗衡姜氏,除了走跟她一样的路,并没有其它什么好办法。 在当下市场信心还充足的时候,不计代价囤粮,唯有此途。 可是她的能力有限,即便靠娘子大人和琼林试挣了点钱,但让她去运作市场,简直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瞧得。 这件事,她还得找知府余有龙。 如果他肯信她的话,现在只有三管齐下,才有可能力挽狂澜。第一,勒令瑞丰粮行的莫三立刻停止出售粮票;第二,秘密召集权门大户集资,去童州周边府县收粮;第三,派人去官道驿站拦阻邸报入城,尽可能的拖延,为集粮争取时间。 回到四合院,萝涩立即将这三点写了下来,她打算明天一早,就去知府衙门找余有龙。 翌日,晨光微熹,秋霜薄雾。 萝涩早早候在了衙门后宅的司阍门房外。 她是女子没有名刺拜帖,只能打着江岳言和琼林会馆的名头,请门房代为通传,另包了一个厚实的门包,请他跑腿传话。 有钱好办事,只在门房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请她去茶厅等候。 余有龙见过萝涩一次,还是江州邀他至琼林会馆的时候。那时他对考箱和速食面赞不绝口,所以对她也有几分印象,故而门房一来通禀,便立即想起了这么个毓秀灵慧的丫头。 穿着一身常服,他精神奕奕走进茶厅,笑着道: “前堂衙门有公务缠身,叫萝涩姑娘久等了” 萝涩一介草民白丁,还是个女子,只能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道: “小民拜见知府大人,实在是有紧急要事禀告,不然不敢上门叨扰!” “无妨无妨,你且起来回话,这里不是衙门大堂,我也没有官袍在身,你不必拘礼,有事慢慢说来——” 萝涩站起来,点了点头,将粮食危机的现状和推测一一道来,但隐去了她怀疑姜氏是始作俑者的猜疑。 这一讲足足有半个时辰,期间余有龙眉头深索,一次都没有打断过她。 他是从县令升任得知府,太明白百姓的疾苦了,往日苛捐杂税繁重,年景不好都得饿肚子,全仰仗着湖广漕粮糊口度日,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就的太可怕了。 “现在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唯一的佐证,也是那个叫薛大成的……” 出于谨慎的态度,余有龙还是多问了一嘴,只他内心已经完全相信了萝涩说的话。 萝涩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了嗓子后继续道: “若没有我搭救,薛大成此刻就是一个死人了,他是叫我无意撞上的,说谎的可能性非常的低。而且您也心下了然,现在童州城的粮价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据我所知,牛家村一般的人家,已经买不起粮米了,他们只能吃些粗粮度日,且这粳米粗粮的价格,也在疯涨!” 余有龙在手心狠狠一砸拳,怒不可遏道: “视百姓性命如草芥,唯利是图的阴险小人,若叫我抓着是谁在牟利,定将他碎尸万段!” “大人,恶人固然要惩治,可当务之急,是先稳定人心和市场呐” 萝涩从怀里掏出建书来递给他: “上头我罗列了些措施步骤,大人若觉得可行,可酌情考量的” 余有龙看得很认真,他比她更懂得官场斡旋和治理州府手段,便道: “大体方向是对的,第一条停止派发粮券,我勉力也能做到,第二条便困难重重,商人至奸,自私自利,哪个肯替我出钱收粮?” 萝涩有些失落,这一点是她天真了。 余有龙背着手,在茶厅里来回踱步,他思来想去沉吟道: “若真要谋算这帮富贵门,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得耍些手段,除了小伎俩,也得有个肯带头出钱的,最好是童州城最有钱势的门第——”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睛豁然一亮,大声道: “有了,桃花渡梁宅!” 069 梁宅赏菊 实力虐渣 饭口时分,余有龙从桃花渡回来,跟萝涩说道:“梁世子说他没有钱” 萝涩一听就傻了,从茶碗中抬起头,木愣愣的看着余有龙。 “不过他说,他值很多钱”余有龙无奈笑了笑,将梁叔夜莫名的的自信传达了回来。 “堂堂梁门世子竟哭穷?值很多钱,他想做甚么?” 萝涩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方才没有跟余有龙一起去桃花渡,倒也不是怕见他,只是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一旦见面,万一目中情意流转,难免彼此尴尬,坏了余有龙与他商谈正事。 余有龙从怀里掏出两份请帖,帖子讲究精致,烫金处用金粉勾勒出一朵九花来。 九花便是俗世的菊花,因菊至九月始盛放之故。 “九月初三,桃花渡办赏菊大会,届时会邀童州城,乃至邻府州县的富贵门第的小姐前来赏玩” 余有龙见萝涩沉下了脸,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继续道:“他说赏菊大会过后,拿出十万两白银,助我募粮” 萝涩吃了一惊,他能拿出这个钱来? “不是,他没说他打算干嘛么?” 余有龙摇了摇头:“他只问我借了一队衙役,大约十来个人,说是充作梁府临时扈从,以全这些小姐们的安全,我想也有道理,便应允” 萝涩转念一想,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还叫来一帮慕他风采的花痴女来赏菊,谁稀罕看破菊花,不都来看他这个名动九州的美男子的? 想起往日桑柏曾说过梁叔夜的行情价儿——说一句话十两,递情书二十两,再发展下去,不得摸一下手五十两,抱一下一百两,亲一口一千两? 不然他拿什么凑十万两出来! 想着一堆女人排着队拿着银子光顾梁叔夜,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坦,原本淡定的萝涩,有些坐不住。 余有龙见她模样,哈哈笑道:“果不其然,梁世子说,若将此事同你说了,你烦躁恼火,便把这封请柬给你,若你淡然处之,便不必相邀了,但他笃定你必定是前者,哈哈,倒也是奇了!” 呸! 他什么意思,觉得她会吃醋么? 她现在好得很啊,一点都不酸…… 余有龙把赏菊宴的请柬递给萝涩,见她万分犹豫,进退畏葸,笑道: “请柬里只有一枚金叶子,意思是,无论是谁只要拿这枚叶子,便能入府,认它不认人,你若不要,我拿去给我侄女儿了,她亦仰慕梁世子许久了——” “谁说我不要?为了十万筹粮银,我也必定亲往” 萝涩大义凛然,说得自己都信了,这个借口完美,再见梁叔夜也必是理直气壮的。且也没有违背她答应过梁母的事,她没有进京城,也没有同梁叔夜私下往来。 他请她,她应邀,如此而已。 接过请柬中的金叶子,她贴身放好,向余有龙行礼告辞,她从偏门步出了知府衙门。 往铺子里走去,萝涩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起来,九月初三,穿什么去比较好? * 回到铺子,薛大成等她等得心焦口燥,但他昨天应承下了,就绝不会失信,故而他虽然雇好了前往江浦的客舟,还是在铺子里等着萝涩。 “姑娘,你总算来了!” “对不住,我去了一趟知府衙门,这事儿不是我一个寒门丫头能扛住的担子,好在余大人是好官,他信了我的话,正打算筹钱收粮,同幕后操作粮市的黑手,对抗到底” 萝涩一边轻声解释着,一边请他到铺子里间说话。 “你们也要囤粮?”薛大成有些吃惊。 “是的,平衡市场的物价,就必须占得市场份额,如果所有的资源都在一个人手中,我们甚至连谈判的权力都没有” 薛大成压根听不懂,但是他想,既然这事儿童州知府接下来了,对百姓倒是一个交代。 萝涩看他一脸懵逼,便单刀直入,开门见山道: “我请你再留几天,等我筹到了银子,我与你一起去漕帮!” “你要去漕帮?” 萝涩点点头,她心中有一计釜底抽薪,但必须要说服漕帮配合,如若成功,姜氏的野心落空了不说还能叫她赔出血本来!简单同薛大成说了几句,她恳切道: “到时候必仰仗薛兄弟帮忙游说!” 薛大成是走江湖的汉子,且漕帮以义气为立帮之本,当即道:“姑娘救过我性命,别说此事对漕帮是百利无一害,就算毫无益处,我也愿意为姑娘豁出命去!” 说服了薛大成先安心住下,她心里也就踏实了几分。 * 九月秋色,先从四合小院中浓了起来,铁梗海棠上满树嘉果,粒粒都是半绿半红,压弯了树枝,像极了梁叔夜那清俊却张扬的笑,明晃晃的对着萝涩。 萝涩换了一身藕色直襟褙子,十二幅凤尾裙,玉环绶坠在腰际,玉色流转,不艳浮但也不寒酸,小家碧玉,清秀素雅。 四合院外,有花农走街串巷,开始卖九月的菊花,叫卖声远远传来,抑扬而漫长:“栽——九花哎” 出了院门,提早雇好的马车已经到了,车夫一身短打,笑容憨厚,笑着朝萝涩点头道:“咱现在出发?” “好,现在就出发,桃花渡梁府,赏菊宴” …… 到了渡口跳下马车,饶是已经有一番心理准备了,萝涩还是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 林林总总的各色香车、轿子挤满了大门口,轿夫、车夫总有个百来号人,他们穿着褐色短打,裤腿紧紧扎着,一溜儿在墙角边坐着,高声攀谈,有童州本地的,亦有从隔壁府县特意过来的。 再说小姐丫鬟们,衣香鬓影,环佩伶叮,她们排着长长的队,由婆子将引着,等着门房登名造册,才可入了宅府大门。 萝涩暗叹一声:我的个乖乖,顺贞门皇帝秀选,也不过如此吧? 她没有丫鬟婆子,只孤身一人,等排到了她,司阍家丁笑问:“敢问姑娘芳名府第,可有请柬金叶?” “童州府,萝涩” 萝涩从荷包里摸出金叶来,正准备递给他。 突然,她觉得边上有人挤了她一下,踉跄往外踏了几步,手上一松,金叶掉落在地上——俯身要去捡,却被一个婆子抢先给捡走了。 还不等萝涩说什么,那婆子眉开眼笑,举着手里的叶子,跑去边上跟一个闺秀打扮的女子邀功讨赏: “三小姐,我捡到一枚金叶子,咱们能进去了!” 萝涩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这也叫捡么?还能这么玩? 那个被称作三小姐的女子,脂粉俗气,头上缀满了钗环珠宝,掏出香帕掩嘴笑道:“乳娘好生厉害,如此我便不会叫大姐、二姐占了这份便宜呢,家里姐妹多就是烦,金叶子就两片,偏偏少了我的!花钱也买不到,竟无一人肯卖,气死我了” “三小姐生得好看,哪里是大小姐、二小姐可以比的,咱们但凡能进去,定能叫梁世子青眼有加,来日当了世子妃,还会乎那两个小蹄子做甚么?” 萝涩忍不住要打断这对主仆陶醉的意淫,淡淡道: “请把金叶还与我,我赶时间” 三小姐本名殷宝珠,是童州富商殷家的庶出,上头姐姐们强势,她捞不到金叶,故而只能使出下流的招数来了。 “上头写了名字了?怎得就说是你的,我捡到凭我的本事,为何要还给你?” 殷宝珠看来人是个寒门姑娘,虽然生得不错,气质也很出众,但是一看衣料素色,缎子也不是什么罗缎只是杭锦,便嚣张起来,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萝涩不想拉低自己的智商,同她说什么道理,只伸手抓住了她的衣领,一把拽向自己—— 殷宝珠吓得花容失色,尖声惊叫,万分不解!这个人、这人怎么这么野蛮,即便是家里女人姊妹多,大家勾心斗角,冷嘲热讽,但都是暗地里使绊子,哪有这么泼妇,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萝涩也不打她,只是拔光了她头上的簪花钗环,连耳坠子也一并摘了下来。 殷宝珠发髻全乱,衣领不整,耳朵剧痛之下她摸了上去,都是血! “你个贱人小蹄子,你个疯子,你做甚么,你做甚么!哇……” 殷宝珠的宅斗本事毫无用处,面对萝涩的简单粗暴,她只能软在地上啜泣不已: “还给我……把东西都还给我……我的耳坠,这是爹送给我的,你快还给我……” 萝涩见她崩溃,便上前一步,从她手心不紧不慢地抽走了那片金叶,笑了笑道: “我凭自己本事抢走的,为什么要还给你?你说这些都是你的,你叫它们一声,我看看会不会答应?” 听萝涩这般说,殷宝珠气得小脸发白。 对上了萝涩冷冷的眸光,殷宝珠正打算破口大骂,突然看到她身后的男人,殷宝珠不由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泪水盈睫,哽咽道: “不知哪里得罪了姑娘,要这么对我?你若喜欢这些,我便送你了,何苦要来抢,卿本佳人,奈何作盗?” 萝涩本等着她开口骂,突然画风陡变,她自己倒成了欺辱弱女的恶妇了,脸上大写的懵逼。 直到握在手里的钗环被梁叔夜抽走,她才醒过闷儿来。 可以,领教了。 宅斗必备技能执意,装柔弱。 “你抢她东西?” 梁叔夜扫了萝涩一眼,口吻淡淡的,眉头却不自觉拧了起来,眼底生出一丝责怪之意。 萝涩不禁气上心头,宅斗这些套路好使,都是被你们这帮白痴男人惯出来的臭毛病! “对,我抢的,你有什么高见?送我去官府?” 梁叔夜暗叹一声,掏出一块方巾,拉过萝涩的手,替她擦拭手心里沾染上的头油和脂粉: “这种俗气的东西你也能看得上眼,几日不管你,你也真越活越回去了——好臭,赶紧进去洗” 他低头在她掌心一嗅,骂了一声,拍掉她的手。 对于那个殷宝珠,他没有正眼瞧过一眼,扭身便走,后来像是想起什么,回身冲着她勾起一抹笑容: “你想来赏菊宴?” 殷宝珠被梁叔夜一顾倾城的笑容迷得傻傻的,木然点了点头。 “那好,五百两茶水费自理,门票免费哦” 他眼波一飞,殷宝珠心头春意荡漾,当即一魂出窍,爱意汹涌,别说五百两,五千两她都肯出! 070 敛财大会 钟情与你 走进梁宅子大院,秋色可观。 磨砖对缝的青色大院,重门隔院,红柱黛瓦,秋意浓重。抄手游廊边几大盆玉簪,翠叶披离,雪白的花簪,更是亭亭出尘。 走到敞阔的院中,一棵老槐老态龙钟,被秋色蒙上了一层墨绿的灰,更衬得树下一簇簇菊花开得张扬浓烈。 院子当中搭了一处戏台,牌楼扎着素色彩花儿,点缀着一二明晃的九花,素雅又热烈。 萝涩感叹,这手艺放现代也是婚庆场布里的一把好手。 赏菊宴,自然少不了持蟹对菊,喝菊花酒,扎菊花山子,吃菊花锅子,文雅些还有赏菊、作九花诗、行菊花酒令等等玩乐。 逛了一圈儿后,萝涩发现闺阁小姐大多自矜身份,且十分清楚彼此的门第身价,员外商人家的女儿,得向官宦小姐低头,甭管是不是家产万贯,富甲一方,商之末,地位总归不如书香门第。 官宦家的小姐也分三六九等——隐退下的缙绅世家,总没有当权在位的官宦门第说话响亮;府县官儿的女儿干不过京城来的世家小姐。 总之其中高下之分,尊贵之别,她们寒暄几句,自报家门后,心中都大概有谱儿了。 故而不需要梁叔夜安排座次,她们会自行解决,坐在最前头,总归是最有势力的名门贵女了。 萝涩只在一边看着,若有人来问,便只说自个儿是商贾小家之女,得了知府余有龙得面儿,才有机会同赴赏菊宴。 问的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只是语气便瞬间就疏远冷淡了下来,一般聊不过三句,她们准会借故离开,去往别处攀谈。 到了最后,萝涩无人问津,乐得逍遥自在,寻了一处最末的位置,自顾自吃起大闸蟹来。 “你竟不用蟹八件么?这样徒手抓着吃,太不雅了” 一个怯生生的姑娘看萝涩这般吃相,不可置信道。 “呵,寒门丫头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上哪里偷来的金叶子,才让她进来的,这秋肥蟹如此难得,她从未见过,哪里还会想着用蟹八件?抓紧吃,吃到肚子里才是赚!” 说话的人是殷宝珠,她花了五百两买了进场的资格,因为是商贾门第出来的小姐,不管家里金山银山,照样只能坐到末桌来。 加之她品味俗气,愈加没有人搭理她,她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来萝涩这里奚落,找下优越感。 萝涩扫了她一眼,用冷冷的目光警告了她一番。 殷宝珠想起这个女人不按套路出牌,不与人逞口舌之强,若惹了她,她泼辣得紧,直接动手打人,不免有些发怵。 虽然腹诽不断,倒也不再极尽奚落之能,挑了一只螃蟹,打算尝尝秋蟹的美味: “来人,给我拿一套蟹八件来!”她挥了挥手,招呼一边伺候的小厮过来。 “姑娘,您要金器还是银制的,还是说琉璃玉的一套?”小厮殷勤的很。 殷宝珠自持身份,自然要选个好的,便道:“这还用问么,自然是琉璃玉的才配得上我用,快去取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拿,琉璃玉蟹八件一套,一共一百二两,您是付现还是挂账后结?” 小厮手脚麻利从腰际掏出笔墨册子,用舌头舔了舔毛笔头,下笔记账。 殷宝珠一脸懵逼,她哪里知道用蟹八件还得自个儿花……钱买? 她左右环顾,见不少人正拿戏虐的目光看着她,这时候万不能叫人看不起,特别是这个叫萝涩的寒门丫头,她银牙一咬,狠心道: “付现!” 掏出一叠银票,她抽出一张拍在了桌子上。 萝涩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不由佩服梁叔夜选人的眼光,看起来这殷宝珠傻愣愣的像个暴发户,可是最能宰出油水的,偏偏是这帮人。 小厮收了钱,屁颠屁颠的走了。 萝涩左右环顾,见几乎每个人都花钱买了蟹八件,优雅地用工具,一点点敲壳剔肉,沾了姜醋的蘸料,才慢慢送进口中。 不由长叹一声:像她这样粗鄙之人,梁叔夜想要挣钱,就比较难了。 摊手,忧伤。 喀嚓,她用自己的一口好牙,蹦碎了大蟹钳,立即引来了周遭惊讶的嫌弃声。 呲溜,她吸着蟹盖里的肥膏,把一切鄙夷的眼神抛之脑后,美食当前,唯有享受。 * 用过午饭,桑柏出来站到了戏台上,乐呵呵道: “小的给各位姑娘请安,这秋蟹味道如何?这可是我家少爷月前就派人南下买回来的头一批新蟹,最是新鲜,市面上也难买,光是那蘸料用的醋,也是特意上镇江买来的宝记陈醋” 女子矜持,不会接茬捧场,桑柏只能自行把话口圆回来: “我家少爷听说今年年景不佳,湖广歉收,粮价疯长,漕粮走海运,得十月才到童州,未免穷苦百姓无糊口之粮,便打算起个头儿,筹募些银两买义粮,各位小姐都是名门之后,饱读诗书,菩萨心肠,这份义举皆能出上一份力的吧?” “要如何筹募?” 坐在正前方首桌的一名女子莺声轻扬。 “简单,我家少爷会拿些平日珍藏、喜爱之物与小姐们分享,若看得上,便出价竞拍,价高者得……哦!我家少爷说了,若能猜中他平生最爱之物,便有一份特殊的礼物相赠~” 台下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萝涩托腮,胡思乱想中,他该不会端出一盘辣椒来吧? 世人皆知他嗜辣爱美,往这两样上去猜,总归是没错的。 讨论声未歇,第一批东西已经端上了台——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有高粱篾片做的三十六面儿大串鼓,金粉银泥捏得粉面娃娃全一套儿,有鹅黄穗子的多宝槅花灯…… 每一样都有一件小故事,或是云游九州时买的,或是自己学着亲手做的,底价都不高,五六两打底,大约叫上个十几两,便基本都拍出去了。 姑娘们熟悉了竞拍的流程,也有了喊价的勇气,不再像一开始藏着矜着,生怕第一个出头,显得轻浮。 习惯了之后,一种莫名的爽快感油然而生。向来只闻男人出价竞物,或是珍宝、或是女人,她们深处闺阁,哪有这等机会? 好不容易有了,但凡看得上眼喜欢的,都愿意喊一喊价儿,有时候,并不单单为了东西去,也为了自个儿的身价和颜面。 第二轮上来的东西,便值钱多了。 从文房四宝到瓶炉字画,皆非凡品,这时便要考量她们是否识货了。识货得为了物件本身的价值,要叫一番价,不识货得也好办,听这件东西的来历,看看是不是梁叔夜钟爱之物,若感觉有些故事,那便拍下来! 第三轮,桑柏只拿上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把缀满宝石的葵口铜镜,另外一样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黑色酱菜坛子。 女人们相顾而看,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这两样东西放在最后拿出来,一定是有深意的,看来梁世子最钟爱的物什一定在是这两样中的其中一样! 铜镜璀璨昂贵,想必是来迷惑人的,早听说梁世子嗜辣,尝尽天下美食,这一坛酱菜,必定是他最心仪的! 有了这个基础共识,大家纷纷出价,豁出老命要把这坛子辣菜收入囊中,为了梁叔夜亲口许诺下的特殊礼物。 半盏茶功夫,已从底价五十文喊到了一千两! “五千两!” 殷宝珠恼火的很!她每次出价,桑柏都当没看见,只顾着伺候前头官宦家的嫡小姐,她这个商贾庶女被无视的好彻底! 五千两终于为她买到了被关注、被审视的机会了。 桑柏问了一圈没有人再加价了,挥了挥手,自有小厮上前收钱记账,桑柏亲手把辣菜坛子搬到了殷宝珠的跟前。 萝涩跟殷宝珠一桌,切切实实打量这个坛子,她竟觉得很是眼熟—— 等殷宝珠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打开这五千两的辣菜坛后,她傻眼了,里头空荡荡地啥也没有! 萝涩一拍额头,霎时想起来了! 这个辣菜坛子,分明是她第一次见梁叔夜时,他吃出泥沙的那坛,犹记当时他还磕坏了后槽牙呢…… 她忍不住要为他鼓起掌来,这么个破东西,他竟然卖到了五千两白银? 大家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个坐在最后的商人之女,想着梁世子说的特殊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这个铜镜没人竞拍么?” 桑柏拔声问了一圈儿,大伙都摇了摇头,看着珠宝奢华,想必价值不菲。 萝涩觉得这么不给桑柏面子不太好,便懒懒得举起手,笑道: “我添一两” 桑柏投来感激一眼,立即拔声道:“这铜镜底价十两,这位姑娘加价一两,一共十一两,您拿好!” 这么便宜,台下的姑娘们悔恨不已。 萝涩不紧不慢地起身,到了台下接过铜镜,她正反翻看了一眼,发现这珠宝都是赝品,西洋来的琉璃珠子,不值几个钱,她出十一两,感觉也有点亏啊…… 见萝涩接过铜镜,桑柏略有些骄傲的宣布: “所有东西已经竞拍完毕,我家少爷最钟爱的,便是这位姑娘手中的铜镜!” 他此言一出,全体哗然! 特别是殷宝珠,她紧紧抱着怀里的辣菜坛子,已经偷摸着亲了好几口了,现在告诉她这个噩耗,让她怎么继续积极健康的面对未来生活? 萝涩也满心诧异,她心道:什么鬼! 这铜镜很特殊?月光下镜面会显现出武林秘籍不成? 她拿正了镜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除了镜子中她自己娇俏清秀的脸,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心下咯噔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镜中之人面色飞霞,眼眸流转,耳边倏然传来一声轻笑,她立即抬眼看去—— 台上之人清俊一袭白衣,眸眼带笑,戏虐之色下满是柔情蜜意。 该死的梁叔夜,他竟还敢撩拨她…… 071 千金一吻 萝涩截胡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正主了,闺秀们各个脸红垂眸,他们大多不敢正视梁叔夜,有些胆子大的,也只肯用余光偷偷瞟他。 偌大的场子,除了萝涩和殷宝珠之外,皆作鹌鹑状,百花娇羞,含蓄矜娇,亦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景。 梁叔夜对着萝涩清冽的目光,笑了笑,自有一番风流: “你不想知道特殊的礼物是什么?” “不想” “……” 一物降一物,他的这副清俊潇洒之态,总会因为她的不解风情,而破开一道裂痕。 萝涩上前把铜镜还给了他,掌心摊开往他面前一伸,正色道: “退货,还钱,你这都是琉璃珠子,不值十一两,我买亏了” “……这是为了筹措义粮!那姑娘花五千两买个菜坛子,人家说什么了么?这是心怀苍生黎民的大仁义,我由衷钦佩” 梁叔夜对萝涩咬着牙,还不忘给殷宝珠带了顶高帽。 萝涩叹了一声,如果早知道梁叔夜的集资办法,就是这样糊弄小姑娘们的,那他还不如直接出卖美色呢,简单一点,直接一点,也让这个世界少一些套路。 萝涩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殷宝珠,只见她一脸花痴,只愣愣盯着梁叔夜的脸,他说什么,她都点头,似乎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理智…… 把铜镜揣回去,萝涩仰着脖子,看着戏台上的人,淡淡问了一嘴: “特殊的礼物是什么?” 梁叔夜蹲了下来,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他的目光很复杂,柔情之下,是悲戚的隐忍。 “为你做一件事,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在不违背江湖道义,人伦纲常的前提下?” “不必,任何事情” 他口吻决绝,俊色无俦,千金一诺,再无更改。 萝涩心里滋味复杂,她还能要求他做甚么,在她离开以后努力将她抛忘么?除了这一点,她也别无所求。 至少,她是这样骗自己的。 萝涩还沉浸在感动的苦涩中,殷宝珠却弱弱举起了手,她手心里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那个,她看起来不是很想要这个礼物,我可以花钱买下来么?” 梁叔夜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银票数量,冷笑一声,似乎很看不起她这个行为,在殷宝珠脸色越来越难看之后,他淡淡道: “当然可以” 噗—— 跟萝涩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相比,殷宝珠柳眉高扬,笑容简直可以咧到后脑勺! “我、我再出五千两!只求、只求能亲您一下!”她振臂高呼,手中的银票甩得啪啪响,且从未觉得银子的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千金买吻,全场哗然! 梁叔夜也愣住了,他立即看向萝涩,见她一副堪比锅底的黑脸,不由心情大好。 站在台上,他风姿绰约如谪仙,向殷宝珠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到台上来—— 殷宝珠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无礼的要求,梁世子居然同意了? 围观的闺秀们,纷纷窃窃私语,对殷宝珠这种不自爱、惊世骇俗的行为表示深深唾弃,可眼底藏不住的艳羡和嫉妒,又出卖了她们。 她们后悔不已,为何没有这个商贾庶女脸皮厚,有胆量!哎呀,好烦啊…… 殷宝珠手脚并用爬到了台上,她对着手指,娇羞地低着头,一步一挪地踱到了梁叔夜跟前,声如蚊吟: “梁公子、你不会、不会觉得我不矜持吧……我晓得,我此生嫁你无望,只是心慕与你,恳求一份能珍藏的回忆,就、就好了……” 梁叔夜走近了一步,修长的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轻声道: “蜻蜓点水?还是……” 殷宝珠的脸腾地红成了大苹果,她不断纠缠着自己袖口边儿的衣料,紧张的手心冒汗,感觉梁叔夜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几乎要喷在她的唇上。 闭上眼睛,她不自觉踮起脚尖,唇翕动着,撅了起来—— 啪一声。 萝涩一掌拍在了殷宝珠的脸上,像扔铁饼一般,把她连人带脸给丢了出去。 就在殷宝珠的惊叫声中,萝涩截了这个吻,她扬起脖子,一口咬在了梁叔夜的薄唇上! 什么宿命,什么穿越,什么求不得、不得求,都特么给她见鬼去吧! 撞进梁叔夜的怀中,她抬起手揽住他的后颈,灵巧地舌头顶开他的牙关,勾上了他舌头—— 梁叔夜只愣了一瞬,然后紧紧抱住了怀中人,他反客为主,大手托着她的脑袋,汲取着她口中的芳津甘洌,辗转啃噬,从一开始的冲撞和青涩,慢慢吻成了缠绵和留恋。 两人抛忘了天地、世俗、命途,似乎红尘中只剩下彼此。 带着决绝的悲伤,放肆恣意一遭,再不管吻后结局如何。 直到一群劫匪舞刀弄枪杀进了院中,梁叔夜才松开了怀中人。看她嫣红面颊,迷离的眸色,他抬起手指,揩掉了她唇色上的水渍,苦笑道: “这次你赖不掉,我等你给我一个解释” 萝涩推开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她脑子里一片浆糊,心乱如麻,完全没有想过善后的措辞。 好在,现在有更值得她面对的事情,哪儿来的劫匪? 劫匪也很郁闷,喊打喊杀,大马金刀冲了进来,怎么这一群小娘子都愣愣看着自个儿,特么台上还有两人在打啵儿? 可以对劫匪尊重一点么? 他气不打一处来,跟身后的伙伴对视一眼,挤出了自己认为比较凶恶的表情,他一刀砍在桌子上,企图把它砍成对半儿,结果还卡住了! 用脚一蹬,才把刀拔出来,踉跄后退几步,勉强站住,本来想好霸气的开场白,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梁叔夜眼皮一跳,问余有龙借来的这帮人,有没有得谱儿? 不过戏既然开场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你们是劫匪?要多少钱我给,不过不准动这些人一根毫毛!”他手一撑,从台子上跳下来。 听梁叔夜这么说,闺秀们才花容失色,心惊胆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像一群毫无抵抗力的小鸡仔,主动围成了一圈儿,藏到了梁叔夜的身后去。 劫匪头儿子清了清嗓子,挥着刀大声道: “你蒙我呐?整个梁府都被我们黑风寨包围啦!你们都是什么中之鳖,哦对,瓮中之鳖!插翅难飞,钱是我的,人也是我的,这么多俏丽姑娘,你当爷是圣人啊,想干干净净的走脱?休想!” 说罢,他叉腰仰头发出一连串的听起来还挺爽朗的“淫笑”声。 萝涩看梁叔夜尴尬癌都要发作的演技,默默吐槽:请人扮演山贼,请什么衙差啊,不能街头找个地痞流氓更像一点么? 但是姑娘们涉世未深,这辈子知道的坏人,除了强盗山贼之流,最最害怕的就是采花大盗了!她们各个慌乱不已,有得甚至开始轻声啜泣起来。 萝涩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殷宝珠恨死了萝涩了,她花钱五千两买一个亲亲的机会,被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搅黄了,她现在还在这里装好人! 心生歹意,殷宝珠在背后狠狠推了萝涩一把,将她推出了人堆:大声道: “这个女人给你们,你放了我们吧!” 萝涩重心不稳,被她推倒在地,成功引起了劫匪的目光—— 咦,这位好像是和余大人商谈的那位姑娘啊,劫匪有些为难,思索了半天,大手一挥: “这个太丑了,老子看不上!” 萝涩默默在心里把这个人记下了,回去之后,她定要在余有龙跟前狠狠告他一状! 劫匪不敢和萝涩对视,他挺起腰杆,嚣张道: “不过,可以赏给我的手下享用,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那你不如杀了她们吧!” 梁叔夜站了出来,面色如霜,口吻冷冽,演技在线。 “啊?”劫匪懵逼,说好了有这一段么?你咋自己加戏嘞? “她们是受我之邀,为童州百姓募粮来的,一个个都是知晓大义,心怀仁善的好姑娘,你糟蹋她们,不如给个痛快吧,清白来清白走,倒是你,手里多了业障怨报,等着下地狱吧!” 梁叔夜的话直击闺秀们的内心深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清白高于性命,遑论银子! 劫匪眼皮一跳,觉得接不下去话儿啊!接下来不是绑了人,逼她们写手书,请家中人来送赎金赎人? 犹豫之际,梁叔夜继续道: “看你犹豫,说明还没坏到家,童州粮价大涨,百姓倒悬在即,你们就算是打家劫舍,也弄不出油水来了,这帮女子都有为黎民分担的大仁大义,尔等堂堂男儿,尽是些下作的东西” 劫匪要哭了,咽了一口唾沫,弱弱问道: “那么,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放了她们离开,我把所有的钱给你们!” 说罢,他让桑柏把今日募集所有的钱款,一共四万白银都拿了出来,交到了劫匪的手中。 “拿着钱,马上滚,让我知道你们还敢打她们主意,让你黑风寨变为坟头山!” 劫匪头子捧着银票,点头如捣蒜,也只有他们这种衙差假扮的劫匪,敢上梁府打劫,试问天下有谁敢挑战梁门? 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风风火火的来,灰溜溜的走,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都没干,揣着巨款就走人了。 劫匪们才到桃花渡外,就被余有龙拦了下来,他们脱掉身上的衣服,撕掉粘在脸上的刀疤、络腮胡子的伪装,露出了里头衙差的官服来。 余有龙接过四万两银票一看,乐了,还真有一套。 他揣进怀里,对着这队人道:“走,咱们现在是衙差了,进去救人!” 072 庆功酒醉 一诉衷肠 绑匪改头换面,以知府衙门差役的身份再次来到了梁宅院内,救人,安抚,一切水到渠成。 姑娘们惊悸未定,哭哭啼啼得由丫头们搀着,坐上了回府的轿子——梁叔夜舌战退敌,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 就如他所言,她们都是心系黎民之苦的仁义女子,可筹募的银子都被劫匪搜刮走了,白白承了他这一句夸奖,她们难免愧疚不安郁结难抒。 于是回去后,纷纷劝说爹娘,又筹了许多银子送往梁宅,比起当日竞价的银子只多不少。 梁叔夜的十万两的许诺,也顺利完成任务。 知府衙门后宅摆起了庆功宴,余有龙邀了萝涩、梁叔夜同席。 席面上,酒香四溢,余有龙是嗜酒之人,把酒窖的家底珍藏拿了出来,他举杯笑道: “梁世子机智非凡,千金一诺,本官在此替童州的百姓酬谢一杯,先干为敬!” 梁叔夜闲散靠坐着,抬杯盏,拱手道: “余大人客气了,筹款不过是第一步,等度过了粮食危机,你我大醉三日又何妨?” 萝涩面前一只小酒盏,盛着青梅果酒,当下酸甜后,泛起一丝涩苦,好在不似白酒这么呛口,一口口抿下,味倒也不错。 “幸而没真绑了她们,都是不好惹的世家门第,不然就算是收了赎款,也是给自个儿披虱子袄” “这道理浅显你都懂,我哪有犯傻的时候?” 梁叔夜接了萝涩的话口,举杯笑着向她示意,仰脖子便饮尽了。 萝涩默默埋头,提筷夹菜。 这个梁叔夜,自打截胡吻了他以后,整个人跟春天来了似得,看她的目光时而忧伤复杂,时而狂热放肆,总之情意绵绵,让她心跳不止。 想起那个湿润缠绵的吻,她口干舌燥,不免多喝了几杯。 余有龙一边劝酒,一边规划接下来的事儿: 号召大户捐粮、勒令瑞丰粮行停止出售粮票,清点仓库余量、往隔壁州府县尽可能多的买粮运来童州、派人在官道驿站拖延邸报入城的时间…… 梁叔夜还补充了几点,要严查印子钱、民间高息借贷,谨防百姓狂热炒粮,甚至不惜去背高息借贷。 余有龙点头赞同。 萝涩晃了晃有些发昏的脑袋,觉得余有龙的声音嗡嗡变得空灵,一个脸晃成了两三个,她心道:酒的后劲儿上来了。 梁叔夜立即看出了她不对劲,便同余有龙道: “果子酒后劲绵长,想来是吃醉酒了,我早点送她回宅子去” 余有龙站起来便要喊下人,却被梁叔夜婉拒了:“不必,我一人足矣” * 府门外一顶青布小轿,轿夫还等着萝涩,梁叔夜是骑马来的,桑柏嘴里叼着根草儿,同轿夫一块在地上斗蛐蛐。 见梁叔夜背着萝涩出来,立马迎了上去,桑柏哭丧着脸道: “少爷,怎么上哪都有她?我现在瞅见她就慌啊!咱们身边好多夫人的眼线哩” “多话,你先去回去吧,我把她送回去就回桃花渡” 桑柏撇了撇嘴:“都这个时辰了,等你送她回去城门都关了,那你还是别回来了,反正院子也是你买的,北屋还留着呢,干脆住下得了,我是苍不郞子的小奴才,就叫夫人捏死,成全了少爷伟大的——哎哟” 梁叔夜一个脑栗子甩去,打断了桑柏絮叨妈儿似得叽歪。 桑柏捂着额头,看着梁叔夜扶着七荤八素的萝涩上了轿,他气呼呼地一跺脚。末了,他从拴马柱上解下缰绳,牵过马儿,跟在了轿子后头。 轿子里,萝涩跟梁叔夜挤着,几乎是歪在他的怀里的。 努力抬起脑袋,她仰着小脸,睁着醉意朦胧的眸子,盯着梁叔夜的盛世美颜。 她抬手,一点点摸过他的眉骨、鼻梁、勾起笑意的嘴角,她喃喃道: “美人、你生得真好看……” 梁叔夜对于醉酒以后的审美表示十分满意,他搂着她,轻声道: “你还是喝醉了可爱” “美人~” 萝涩一头扎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不安分的上下其手,大吃豆腐,梁叔夜一开始还会制止她的撩拨放肆,到后来也随她去了。 “美人……”她迷茫地唤着他。 “恩?”他应了声。 “你的胸呢?”萝涩很委屈,这么美的人,怎么没有胸呢? “什、什么?”梁叔夜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迎面而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快准狠的捏上了他胸膛处不可描述的部位,一捏一扯一转,只听某人喉咙一声闷哼,暴怒的气息瞬间炸开! “萝涩!你做甚么!” “你敢……你敢冲寡人大呼小叫?”萝涩的气势比他还嚣张,她猛地一拍大腿,后来证实,拍的是梁叔夜的腿,她冲着他大喊道: “寡人的狗头铡呢,狗头铡呢?来人,寡人要升堂!威武——” 梁叔夜傻眼了,这是在发酒疯么? 他将人锢在怀中,可还是阻挡不了她张牙舞爪,扭来动去的意图。 梁叔夜饱受摧残,正犹豫要不要先打昏她的时候,轿子终于抬到了四合院外,。 在轿夫暧昧的眼神中,梁叔夜拽着人下轿,见萝涩死死抱着轿门不松手,嘴里还嚷着: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抛~抛~” 梁叔夜满头黑线,他看轿夫忍笑忍的辛苦,心中暗暗发誓:有他在一日,决计不会再让萝涩碰酒了。 他直接扛起人就往院门走去。 胃被他瘦棱棱的肩膀顶着难受,头不断磕着他的屁股,怎么说呢,这个触感还是可以的。 萝涩艰难的抬起手,摸上了梁叔夜的后臀,喃喃不解道: “美人……你的鼻子呢?你的嘴呢?美人你咋成一堆五花肉了呢?” 砰得一声,梁叔夜将人放倒在梨花大床上,兜子闻声披着衣服从自己屋出来,看了一眼梁叔夜,再看醉醺醺的阿姐。 他默默低头,去灶房烧开水去了。 梁叔夜被气得口干舌燥,往茶盘里翻出个瓷杯续水,满满灌下三杯才解渴。 心下思忖:他醉得不省人事那夜,是她不辞辛劳,用牛粪车把他装回桃花渡的,难道那会儿他也撒酒疯了,故而她才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正互诉乱想着,梁叔夜觉得后背一热,有一双藕臂从宽袖中伸出来,绕过他的后背,轻柔的抱住了他。 酒气难掩女子体香,她轻轻唤了他: “美人……寡人喜欢你,从一点点的喜欢到很多的喜欢,很多到不想离开,只有十年,美人,寡人只有十年,挣尽天下金银,寡人只能喜欢你十年,好亏噢” 梁叔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甚至分不清,她说得是醉话还是胡话。 但他就是整个人紧绷了起来,隐忍住了自己血液里狂乱的冲动,他怕她只是醉了,而他却信了,不顾一切的想要她,爱她,感情的大闸一旦泄下,就再难收得住了。 他不敢扭身面对,背对她的眼神中,有惊喜、犹豫、隐忍、这些纷杂的情绪浮沉着,像潜伏在夜里的狼,只要她一句话,他生死无悔。 “美人,十月初一寒衣节,你娶我吧……” 轰! 梁叔夜心中所有的隐忍、理智都崩塌了——他甘愿逆天改命,为两人的感情挣得一条活路,也不愿再放手,再逃避。 寒衣节,即便不要那解蛊药,他也必赴其之约。 萝涩松开了抱着他的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整个人扳了过来—— 她歪着头,望进他黑如深潭的眼底,那里荡不开一丝涟漪,她却还是一头溺毙其中。她用唇,贴上他心口处的蛊,薄唇翕动,她呢喃的声音,他是用心听见的。 “美人,寡人不走了,不走了……” 十年也好,一年也罢,他上战场,她也跟着去。 她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在爱情里丢盔卸甲的投降,也是一场美丽的战败。 夜深,月色透过东昌纸,洒了一地清辉—— 将依偎的一双人影拉得纤长。 * “寅时五更,晨光微曦,天气渐冷,备件氅衣” 五更天,鸡鸣狗吠,更夫敲着梆子,一路念喊着,一路远去。 萝涩头疼欲裂,睁开了眼,她抬手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宿醉的感觉,简直酸爽!这什么青梅果酒,后劲儿太霸道了吧! 掀开被子跳下床,房间摆设如故,床底、衣柜也没凭空多出个人来,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 趿拉着鞋,她拎着空荡荡的茶壶,准备去灶房提水。 甫一出房门,便见兜子在院子里耍练花枪,她打了个哈欠,温声道: “吃过早饭了么?想吃什么,姐给你去做,豆渣玉米面粥还是豆角焖面儿?” 兜子神情有些尴尬,他已懂得些人事,看萝涩的神情难免躲闪,低头道: “没事儿的,姐你要累了去歇会儿,桑柏哥上切面铺买早饭去了” “噢,好” 萝涩应了一声,突然回过味儿来,什么?桑柏?!他在这里干什么? 院门被人推开了,桑柏手里提着早饭篮子,穿堂过户,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身后还跟着个挑担的力巴,前后两口木箱子,像是衣物行李。 见萝涩一脸懵逼的看着,桑柏嘿嘿一笑,行了半截子礼儿道: “萝涩姑娘起来了?热乎的早饭,我巧买了两份,我家少爷还说叫你好睡,不给叨扰呢,还是我激灵!你日后成了我主子,也会慢慢发现这一点的~” “不、不是——”萝涩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结巴。 她跟在桑柏的身后往饭厅走去,努力组织语言,希望可以搞清楚这一大早突如其来的懵逼。 “你啰嗦什么,不知道我饿了多久么?” 不等萝涩迈进饭厅,梁叔夜顶着俩黑眼圈,满脸憔悴地站在廊下。 “你、你怎么在这里!”萝涩惊叫起来。 073 你要负责 谣言四起 “你、你怎么在这里!”萝涩惊叫起来。 “这是我的宅子大姐,好像你也是问我租的院儿吧,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梁叔夜斜睨了她一眼,眼底藏着三分哀怨。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袍衫,昨夜的那件,已叫这个醉酒女魔头惨无人道的糟蹋了。 萝涩拍了拍脑袋,愣是想不起来昨天的事。 天,她竟然喝断片了! 努力回忆着,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又穿越了,变成了一国之君,且还是昏君,追着谪仙似得美人到处跑,别说烽火戏诸侯,就是为了美人,亲自扛着大刀上战场她都愿意。 然后,再然后,她好像扑倒了美人? 最吓人的,是那个美人似乎跟梁叔夜长一个样啊…… 梁叔夜看着萝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变化,不知道想起什么,她蓦地飞霞两颊,耳根都染上了沱红。 这让他心情大好,勾起笑意,捶了捶自己的腰,飞了一记你懂的眼神过去,然后长吁短叹一番: “哎,好粗暴,搞得人家腰好酸,真是黑心不知饱的丫头啊……” “……” 呜呜呜,萝涩咬上自己的手指尖,一副要哭的表情。 难道她真的这么禽兽,趁着醉酒,把梁叔夜就给办了么?问题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样真的好么? “那个、那个,咱们能私下里谈谈么?”她弱弱举手,希望能够私了一下。 “不必了,该说的你昨天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你还毁了我的衣服,得拿钱赔吧?”梁叔夜的眼底满是戏虐。 “赔,应当的应当的”萝涩点头如捣蒜。 “那你要了我这个人,是不是也得负起责来?” “……”萝涩抿着嘴,委屈地盯着他看:“你想要多少?” “不多不少,你这辈子挣得钱便够买我了” “那,我可以众筹么?你不是二十两说句话,三十两递情书,五千两打啵啵么?我把那帮闺秀小姐弄来,再摆一出赏梅宴,兴许就够了” 梁叔夜脸色一沉,他小声骂了句:小没良心的!真要想逗你,还不是个小醋罐子? 他上前一步,帮她仔细扣起鬓边的碎发,眼中带笑: “还记得赏菊宴时,我说答应你一件事么,昨个你大醉,已经向我开口了,我想了一夜,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从了你” 尴尬一笑,萝涩苦着张脸,缓缓道:“我的要求就是要睡你?” 梁叔夜清了清嗓子,学舌道: “你无惧,我无谓,生死交给老天爷,爱得一日赚得一日,十月初一寒衣节,你娶我过门可好?” 萝涩眼中掀起惊涛骇浪,她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但她知道自己曾说过什么。 不走了,她说,她不走了。 发愣了许久,她长长抒了一口气,醉话大白,倾诉衷肠,顺道也叫她瞧清楚了自个儿的心。 将笑意藏在眼底,她佯怒道:“先上车后补票,趁我断片,你想套路骗婚?” 梁叔夜愣怔,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好像感觉不太对…… 萝涩奸邪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在他耳边咬了几句,梁叔夜腾地就红了脸,气得跳脚! 这个该死丫头,他昨个儿怎么就没直接办了她! 萝涩冲他吐了吐舌头,扬着柳眉,哼着小曲儿,上饭厅吃早饭去了。 …… “咱俩睡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你别是个四捆一的?我可不要针扎一般的幸福!” 耳边来回倒着萝涩的话,他瞬间原地爆炸—— 四捆一?四捆一? 夭寿了。 * 用过早饭,她总算接受了梁叔夜搬回来的事实。 至于京城梁夫人安插的眼线问题,梁叔夜说他会妥善处理的。还是沿用了他一贯秉承的信念,天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说明给的还不够。 用过了饭,她走到北屋廊下,用葫芦瓢儿舀水给两盆秋葵浇了浇,心里盘算着——既然打算留下来,那来年春前,她要在这个小院搭个凉棚,再种些倭瓜和草茉莉,来年秋色会更加浓郁。 不像现在,除了海棠还结些嘉果,整个院落灰淡淡的,让人瞧着寡淡。 “萝涩!” 笃笃敲门声响起,萝涩顺耳听去,认出是牛长庚声儿。 去给他开了院门,萝涩见人面色焦急,秋寒天满头是汗的,便问道: “这是咋了?跑得这么急,可是铺子里出了啥事了?” 如今她是怕了,生怕姜氏又给她出阴招!自打娘子大人重新开铺后,牛杏花的公主驾到根本没人再去光顾,她跟王氏还守着个铺面儿,每日空打算盘珠子,秋天连个苍蝇也不需挥赶。若闲起来无事,回头再红眼她的铺子,也是一桩烦难事儿。 牛长庚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口吻焦急:“铺子好好的,是粮价!粮价这会儿子涨疯了。” 梁叔夜听见院门口响声,从北屋出来,他拧眉问道: “现在多少?” “三两二!”牛长庚显然也对这个价无奈了。 萝涩心下诧异,跟梁叔夜对视一眼,这才短短半月时间,粮价竟从二两四涨到三两二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啊。 “是真的,昨个儿不知道哪里起得风,说是漕粮在海上碰上了贼寇,船队被截粮了!朝廷的邸报马上就到童州,今儿十月漕粮根本进不了码头粮仓!” “薛大成呢?”梁叔夜立即问道。 “在铺子里呢,我盯得呢,决计不是他说的”牛长庚把薛大成保下来了。 “应该不是他,这事儿说出去对漕帮没好处,而且我与他约定,等囤粮后,随他一同去江浦漕帮分舵,他在江湖安身立命,不敢违约食言的” 萝涩抿着唇,思忖良久才道:“看来姜氏要收网了,她故意放出这个消息来,想把市面上的粮价再炒一波上去……也不知余大人那里准备的如何了?” “没那么快,从周边府县收粮,最快的也要十天半月才回来。选择这个时候收网,恐怕朝廷的邸报马上就要童州了,到时候板上钉钉,谣言成真,那一切都没得挽回了” 梁叔夜眸色沉沉,决战在即,就看是邸报先到,还是余有龙的收粮队先到了。 踯躅之间,又有两个衙差匆匆跑来,他们齐齐开口: “牛家村牛乾家被人砸了,有人报了官,现下正要去拿人哩,听说那家与姑娘要好,我便来提前知会一声!” “邸报到驿站了,叫咱兄弟给绊住了脚,不过只有五天时间,五天后,邸报必到童州!” 两头都是紧急事儿! 梁叔夜见萝涩神色焦急,便道: “我去找余有龙商议邸报之事,你马上去牛家村看看,别叫三娘吃亏,我让桑柏跟着你一起去,自己当心!” 萝涩立即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便跑去房里打开钱匣子取了银票出来,揣进袖口里,她拉上桑柏跑出了院子。 桑柏跨坐车辕儿,双手用力一振马缰,马车直奔牛家村。 * 马车只到村口大槐树下,她奔着便往三娘家去,因为落过几场雨,村里路泥泞难行,中途她还摔了一跤,浑身污泥,弄得有些狼狈。 院门子围满了村里的乡邻,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平日里眼红三娘家发迹快的,现下暗自窃喜,也有与牛乾关系好的,站出来为其出头,可大多人都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儿。 萝涩听了两句,大概晓得了事情。 还是李婆子招惹的祸! 原是她问人借了印子钱炒粮票,到了该添息的日子,她拿不出来钱来,放债的也不愿意再借她了,便上门讨债,且一口咬定是牛乾给李婆子做的担保,她若还不上,就逼着三娘一家来抵还。 从人堆缝隙中挤进去,萝涩还遭人嫌骂了一嘴:“唷,哪里来的泥人叫花,脏死了我了” 萝涩冷冷回头看去,却是熟人儿,竟是大伯娘王氏。 王氏见是萝涩,脸色陡然一变,她嘴里不住嘀咕着,身子却往边上躲去,站到了一顶青布小轿儿边上。 三娘见萝涩来了,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急得通红,发丝凌乱: “非说是牛乾给做了担保,还有借据条子,上头按着他的手印,我可是傻眼了,咱家怎么会做这个事!” 三娘解释的嗓子都哑了,她眼里噙着泪花,看着那张借据条子,心乱如麻。 萝涩捏了捏三娘的手心,宽慰道:“黑得变不成白的,凭谁说破天去,你且别急,今时不同往日,谁敢欺负了咱去,要她拿命偿来” 闻萝涩的话,轿子里传来一声轻嗤声,牛杏花挑开了帘子,她挺着个大肚子,笑意冷淡: “真是冤家路窄,别说你还真是个热心头子,怎么哪儿都有你呢?自身都难保了,还老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 萝涩一看牛杏花便乐了,好,都是旧相识,今儿新账旧账一块算吧。 “闲事?这是我家里事,一点也不闲,论起闲我是不与你相较的,你铺子生意惨淡,不敢跟上头主子交代,跑到乡下学人收利钱,那你好歹扛把大刀,还坐个轿子来矫情?” 牛杏花面上端着,可袖子里的手已紧紧得攥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脸色不佳: “我不与你掰扯,白纸黑字的立在这里,李婆子欠我家夫人银子,牛乾是担保,今儿不管是谁,这前后足一百两银子,你们必须给还上!” 哈,果然是姜氏。一面低价收粮,一面放印子钱哄骗百姓炒粮票,到了收网的时候,连本带利一块捞,不知道多少人家要因她债台高筑,米粮难继? 这种女人,为了钱不择手段,真得该下地狱! 萝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你方才说,这一百两是谁借的?” “你家兜子的奶奶,这个李婆子借走的,字据手印都在,休想抵赖!”牛杏花咬牙道。 “她借得钱,我抵赖什么?且不说牛乾是不是真的担保了这借条儿,李婆子这人没跑,也没死,你得管她要钱去啊” 萝涩伸手指了指低头站在一边,眼神躲闪的李婆子。 “我没担保!” 牛乾气得脸都绿了,只是生性老实本分不善言辞,被人从头到脚的冤枉,他心肝脾肺肾都郁闷难抒,对着萝涩,对着围观的乡亲拔声道: “我真的没有,我从没见过那张借条!我发誓,我要说谎,叫雷公劈死我!” 三娘被牛乾的毒誓吓得脸色发白,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心下忐忑极了,生怕真是丈夫一时昏了头,替李婆子出具担保,这种毒誓哪有乱发的? “那为啥有你的手印嘞?”“咱们都瞧过哩,确实是你的!”“对对,瞅得真真的,哪里有假?”“小心真叫雷给劈咯……” 牛乾听着乡邻的话儿,急得直跺脚,下一刻就挥着老拳,要往李婆子脸上砸去—— 萝涩见状,赶紧和三娘拦住他,决计不能叫他动手,就李婆子那身板,挨一拳头就得蹬腿了,债保不齐就真落在他头上了: “牛乾大哥,你说你没担保,那这手印到底是咋回事呀?” 074 算计担保 婆媳反目 “牛乾大哥,你说你没担保,那这手印到底是咋回事呀?”萝涩问道。 牛乾闷着喉咙声儿,使劲挠了挠脑瓜子,简直要把自己的头皮挠破了去,半天后,他颓然松下了手: “我当真不晓得,我没见过这借据,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三娘做主,我哪有这个主意,还替别人担保借钱去,可、可这手印!” 显然牛乾自己也一头雾水,急得双目通红,宽厚的手掌不断搓着,不知该放在哪里。 三娘咬牙冲到了李婆子身边,拉着她褐色深衣的下摆,厉色道: “我敬您为长,非亲非故与您收留,哪点亏待了去?这一百两我是断断没有的,我也不信乾哥会做担保,你快些讲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婆子哭丧着脸,她抖了抖袖子,掸掉了三娘的手,畏缩着脖子往后退去,没有什么底气的小声道: “我一个孤婆子,何家夫人咋肯借我这么些银子,要不是他具结担保,哪里能成事哩,我、我还不上了,得你家还去——哎哟三娘媳妇,我晓得你藏了不少银子,便是一百两也是有的,先拿出与我使使,等我的粮票卖了,我一定还你!” 三娘脸上煞白,心里恨死了这个白眼狼,亏得她供李婆子吃穿,与其遮风避雨的住所,到头来竟是这般回报的? “是啊,三娘,我婆婆常夸你好,待她跟自个儿干妈似得,现在碰上了点小事儿,你咋好一直推辞哩,再说,这白纸黑字写着的,快快拿钱来,我们也好回去,你看我东家还大着肚子哩。” 王氏在边上煽风点火,就拿捏三娘老实可欺,端得是一副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嘴脸儿。 萝涩闻言冷笑一声,呛口回去: “干妈亲不过婆婆,怎么说大伯娘你也是敬过茶,改过口的,论亲疏,这债怎么着也是你还的道理。我还是那句话,李婆子没跑儿没死,有牛乾什么事,她若还不上,剁手跺脚的随你意,再不济绑回去刷几年恭桶抵债,到死也就结了!” 扭头看向牛乾,眼珠子转动,萝涩想到一种可能,便问了嘴: “牛乾大哥,你平日可有按给别人手印的时候?” 萝涩话一出,牛乾望着天仔细想着,三娘一脸殷切,倒是李婆子显得心虚得紧—— “有!” 牛乾拿拳头捶在手掌心,笃定道。 “按给谁了?” “李婆子——可是她拿得是村口杂货铺的赊账给我啊,我还打眼瞧过后,才给按的啊” 三娘气得眼泪掉落,一掌拍在他的后背,怒道: “你个二傻子,一定是那时候叫她做了怪了!” 萝涩立即道:“那张赊账纸在哪里?在杂货铺么?” “在我地方!”三娘抬眼道:“前几日我才把赊账结清,店家把簿纸还我了,我都在屋里收着呢,我马上去拿!” 三娘匆匆跑进屋中,没一会儿,就揣着一张纸跑了出来。 李婆子吓得六神无主,这时王氏给她使了一个眼色,李婆子咬了咬牙,立即飞身朝三娘扑去—— 三娘躲避不及,被她扑倒在地,整个人叫她压在地上,后脑着地,晕得七荤八素的。 “李婆子!你干什么!” 萝涩厉声叱着,一边跟着冲上去——李婆子一把夺过三娘手中的纸,揉成一团,直接往自己的嘴了塞去! 萝涩见势不好,当机立断。 她一时间寻不到什么东西,只得把手指伸进了她嘴里,用力去掰着她的牙口,一定不能叫她把纸团吞下去。 李婆子毕竟年纪大了,挣扎不过,但她心里恨毒了萝涩,便狠狠一口咬上了她的手指! 萝涩闷哼一声,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十指连心,她都怀疑自己的手指是不是还在。 三娘大惊失色,忙把压在她身上的李婆子推了下去,跟着萝涩一块儿掰开她的牙口,把纸头和手指都抢了出来。 “咚”一拳,萝涩毫不客气打在了李婆子的鼻梁上。 不知是她自己手指上的血还是李婆子鼻管里留下的血,总之糊了她一脸血色,狼狈可怖。 捂着口鼻,李婆子瘫坐在地上,嗷嗷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 “苍天没眼呐,谁来可怜可怜我老婆子啊,这么个小娼妇下黑手,敢打老人家哇,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畜生,真是反了天了哇,一家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关起门来挣银子,碰上亲戚有难,一份银子不肯出,叫雷劈死得了哇” 萝涩捏着自己的手指,血一滴滴坠到泥地,眨眼就没了。 三娘急忙掏出襟口里的手绢,给萝涩包扎起来,没一会儿,血就浸透了白娟,开出一朵朵血色梅花。 “三娘,把纸拆开我看” 顾不上李婆子叫骂哭喊,三娘连忙把纸团展开—— 萝涩发现这白宣是很薄的一张,上头的字都起了毛边儿,像是被人用裁纸刀又从中间剔了一层。牛乾按在上头的朱砂印泥很是厚重,力透纸背,形状且与借条上的一般无二。 真相便是如此,是李婆子算计了牛乾。 萝涩将纸高高举着,让围观的乡邻打眼都能瞅见,她拔声儿道: “乡亲叔伯婶娘都看看,这上头的手印同借据上的一模一样,定是李婆子剔薄了杂货铺的赊账单,哄骗牛乾按下的手印,我打包票,当时这张赊账单下,一定藏着那张借条,印泥从上渗到下头,所以才有了牛乾做担保的借条!” 众人发出恍然的声音,纷纷指责李婆子不是个东西,三娘一家这般对她,不知图报,还算计有恩之人,死了也有孽报云云。 牛杏花眼底难掩怨恨之色,她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王氏,骂道:“没用的东西” 王氏低下了头,很是不服气。 收回责怪的神色,深吸一口气,牛杏花对萝涩道: “这事儿我可不知道,但是这个李婆子给你们家下的套,我只管要我的钱” 李婆子没法拖三娘和萝涩下水,顿时慌了神,她忙去求王氏: “老大媳妇,你快帮我说句好话,叫着宽限点时间,等我卖了粮票就还钱成不成?” 王氏老大不愿意,撇开头装作不认识她,闷着声并不搭腔。 这时边上就有人嚷嚷了:“老婆子还不知道吧?城里传得风言风语,说是今年漕粮到不了童州哩!大伙都去兑粮票,队排得老长的,他们起先还肯兑,现下都不肯哩” 李婆子脸色一变,显然不知道这个事。再听还有人搭腔,她心下更是绝望。 “是是,我家攒得粮票只换来一半的粮食,亏死我了,那还是早上的事,现在再去瑞丰,连一半都兑不到了,除非真金白银的买,这粮票就是废纸哩!” “胡说!你们都胡说……这么多人炒粮票,都指着挣钱,哪能就我阴沟翻船?” 李婆子带着哭腔,用恳切的眼神望向三娘跟萝涩。 萝涩没留情面的戳穿了她的自我安慰: “乡下人家炒粮票的少,即便亏了,也折不了几个钱,富人门第又不差钱,伤不到底气,除非是投机分子想着发横财,借着印子钱去的,那就比较惨了” 李婆子瘫软在地上,戾气消散无踪,当真像一个暮暮老矣的老婆子: “咋办,那咋办……我要咋办?” 她从怀里掏出那叠粮票,眼泪噼里啪啦的掉着,模糊掉了上头的字迹,她颤抖着手腕,举着粮票递给牛杏花: “我只有这个,拿与抵债成不成?” “老东西忒硬棒,谁要你的粮票,只要银子,你今儿还不出钱,就等着剁手吧!”不用牛杏花发话,她身后的恶仆抬着夹银锭的夹剪出来。 萝涩打眼看去,见是一把剪口很短,剪柄很长很粗的大剪刀,一面固定在一个大木案上,另一长柄可开可合。这玩意一般是钱铺里用来压剪银锭的,不知啥时候开始,赌坊里也放着一座,出千或是赖账,都有用来见血的。 李婆子一看就吓尿了,她双腿蹬着,手不断往后划拉,屁股在地上刨出一道沟壑—— “不要,求你绕过我,我刷恭桶,倒夜壶,洗衣服,别剁我的手!” 三娘抓上萝涩的手,面色纠结,眼底不时闪过犹豫之色。 萝涩回劲儿握着她的,眼神示意:你还想保她?忘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忘恩负义的黑心鬼,帮她才是犯傻。 李婆子撕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很快就被恶奴拖着到了夹剪跟前。 她眼中满是惊恐,她见王氏一句话也不肯帮她说,只干看她被拉去剁手,便开始劈头盖脸的骂上了: “你个恶婆娘,当初是你给我出的炒粮票的主意,你说挣了钱就能带兜子回老家,也是你叫我用那法子骗牛乾上当的,有了他家垫背,我才肯冒着风险,现下出了事,你倒跟个没事人一样,你个臭婆娘,我打死你个小蹄子!” 李婆子像发了疯一般,一时挣脱了恶奴的钳制,向着王氏扑了过去—— 一把揪住王氏的头发,摔在了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李婆子将壮如牛的王氏按在地上,啪啪两个大耳光子甩去不解恨,随后一口咬在她的耳朵上,尝尽满口血腥也不松口! 王氏疼得哇哇大叫,跟李婆子扭打在地上,一边打一边回骂: “你个死老太婆,你儿子早死了,你的死活干我屁事,你想挣钱带孙子回老家拽上我干嘛,我可不想再过种地的日子,我是少奶奶的命,你、你松开!哎哟——” 李婆子被迟来的恶奴给拖开了,她啐了一口血痰: “你个烂破鞋的臭表子,哪个瞎了眼搞你这头母猪破鞋,我死也不放过你们,我老婆子就是死,也要来寻你们索命!” 王氏抖了抖,捂着流血的耳朵往后爬去。 牛杏花扶着肚子,觉得血腥味有些刺鼻,懒得再看恶妇扭打,捂着口鼻同地上的王氏道: “你,去夹下她的手指来,报了她咬你这一口的仇罢!” 075 王氏恶报 抢粮大乱 “你,去夹下她的手指来,报了她咬你这一口的仇罢!” 牛杏花轻悠悠的一声,让王氏浑身一颤,不可思议的抬起了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不成的不成的,我连杀鸡都不敢,咋会剁人手指啊!” “你不敢?咱家夫人早说过,老爷这阵子喜欢年纪大的、又生得肉憨憨的妇人,正想抬一房可心的人儿回去做十九姨太,你丈夫早死了,今儿正好与婆婆恩断义绝,也好表了这份心呐” 说罢,牛杏花得意洋洋的看了萝涩一样,本事一番玩弄侮辱人的手段,如今倒成了恩赏般的香饽饽了。 萝涩虽然不齿李婆子,为了钱蠢到了极致,受人摆弄,但她更厌恶王氏、牛杏花这等小人,连一丝可悲的怜悯也不会有的。 王氏为了自个儿的姨奶奶白日梦,她抖着腿,一步步挪到了夹剪边上—— 恶奴按着李婆子的手,很是兴奋地冲王氏挤眉弄眼,大声道: “我给按住了,你一屁股坐上那个剪柄,喀嚓利落脆,手指就掉了,哈哈哈,贼利落,比砍人头还痛快哩!” 王氏脸色发白,她哆嗦着唇,吐不出一句话来。她对李婆子嚎啕的求饶声置若罔闻,想一门心思要跟牛杏花表忠心,更想去何府当她的姨奶奶,享受富贵日子去! 她扶上剪柄,想狠心用力往下按去,可惜心底到底发怵,手上根本使不上劲儿,试了好几次也不成。 恶奴没了耐心,他挥手让王氏来按住李婆子的手,自己去下剪子! 萝涩一直沉眸看着,眼底暗得可怕,她缓缓走到了李婆子的边上,看着王氏使出吃奶的劲儿按着李婆子苍老皱皮的手掌,心下有了冲动。 “来啦!” 恶奴哈哈大笑,对着李婆子的手,欠身用屁股猛然向剪柄上坐去—— 就在这时,萝涩一咬牙,一脚踹上了王氏的屁股! 王氏重心顿失,向前扑去,整个手塞进了剪子口中,反倒是李婆子一直往外挣扎着,王氏卸了压制她的力道后,她立即抽手而出,逃过一劫! 血溅了恶奴一脸,他还来不及高兴,才发现自己剪错了人。 王氏尖声大叫,那叫声像是声带被撕烂了一般,她两只眼往外突出,疼得在地上打滚,不过几瞬时间,便痛得昏了过去。 破碎的手掌落在地上,一大滩血满开,血腥的场面让围观的乡邻纷纷别看眼去。 牛杏花也被吓到了,她看了一眼流血不止的王氏,恨声道: “带她走!别叫她死了” 恶奴有些慌张,他连声称是,背起了王氏就去村口找大夫。 牛杏花对上萝涩狠绝淡漠的眼神,心道:凭你是谁耍狠,等夫人拿下童州城的整个粮市,一百个萝涩都不够看的,到时候再算总账! 狠狠落下轿帘子,牛杏花怒道: “走了!” 轿夫们抬起轿子,带着七八号助威生势的地痞恶奴一并离开,剩下围观的乡邻指指点点,说了老半天后也没啥意思,便都散去了。 李婆子劫后余生,整个人冷汗直冒,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爬到了萝涩跟前,不住给她磕头,声泪俱下: “萝涩丫头,是老婆子我对不住你,吃了黑心干错事,我一定洗心革面,我是真心要悔改的,兜子我不带走了,就叫他跟着你,谢谢你,谢谢你……” 萝涩避开不受她的大礼,口吻依旧冷冷的: “我没想帮你,只是更看不过王氏罢了,她断了手掌,撺掇你的孽报也算偿了,你那一百两银子,自己想法子吧” 顿了顿,萝涩继续道:“还有,你既算计了三娘,那这里便由不得你再住了,收拾东西走吧!” 李婆子老泪纵横,哽咽不止: “这叫我上哪儿好啊,我可怜的儿子都死光啦,我儿媳妇也这样害我,我大孙子也给别人了,我还活着干嘛,我不如死了算啦……” 三娘红着眼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向来心软,便到房中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给李婆子,温声道: “这里是二十两,不是与你去还债的,只当你车马费,早日回老家吧。钱不多,可也够你盖一座土坯房买两亩薄田了,你请佃户与你种地,老来一人还能过活,留在童州可真是没活路,那起子恶人你今儿也瞧见哩!” 萝涩心里觉得大可不必可怜她,救她一只手掌来,已是她的善心了。 但这是三娘的意愿,也是三娘自个儿的钱,她不会去指手画脚,强求三娘同她一样铁石心肠。 李婆子颤巍巍接过银子,抹了把眼泪: “对不起三娘媳妇,是我昏了头了,是我昏了头了,你对我这么好,我还做出那样的事来” 三娘摇了摇头,对于担保之事也不愿再提,她道了一声: “你上村口问问老牛头雇牛车吧,我给你收拾东西,今天就走吧。兜子若问起来,我便说你有事回老家了,日后他娶妻生子如有机会,也会回来看你的” 点了点头,李婆子也知道继续留在童州,她根本还不上银子,现下粮价这么贵,自己没本事挣钱,一个人上街要饭也得饿死,拿着钱回老家,对她现在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从地上爬起来,她一步三回头的往村口走去,心下虽然还有些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了。 * 处理完李婆子的事,萝涩回了童州城。 四合小院里,梁叔夜已经从知府衙门回来了,他脸色凝重,对萝涩摇了摇头,沉声道: “五日恐怕也拖不了,事态紧急,朝廷很重视,传信官儿不肯在驿站久留,我估计最多三天邸报一定到童州城” 萝涩立即道:“那我马上就去漕帮!” 梁叔夜摇头:“你一个姑娘家,哪里懂跟江湖人打交道?恐怕连对切口都不会,即便有薛大成引路,也未必见得能成事,漕帮分舵我去,你留在童州吧,还有要紧事与你做” “什么事?” 萝涩见梁叔夜难得也有这般正经的时候,便沉下心,全权听他指挥调度。 “外头已经乱了,瑞丰粮行现在不兑粮票,被聚械之人砸过几次门面后,索性连铺门都不开了,还是余有龙出兵镇压,在保证粮铺不会被哄抢后,瑞丰的莫三才答应继续开铺营业,不至于叫百姓买不着粮” 萝涩心思转盘,眸光意动道: “你是想安排我分派义粮?” 她早些时候就开始囤粮了,先是从瑞丰粮行先后买了三百石粮,又零散收了些粳米,都堆在零食铺子的后仓大院中。这事儿梁叔夜是知道的。 “没错,现在粮价已经三两四了,顶破天也涨不过三两五,一般门户已是吃不起米粮,遑论寒门农家。余有龙那里组织大户捐粮,不知道有多少力道,你先带个头起来,我想他那边也好办事儿” 这事萝涩义不容辞,当初她囤粮也是料想到了今日,未免饿殍千里,无粮果腹,万不是为了自己牟利的。 故而听梁叔夜这般说,她立即点头应下,没有半点犹豫: “我立刻合计个义粮章程出来,仓库囤下的米粮不多,经不起挥霍,也怕投机之人来占便宜,为了确保每一粒米都是分派在需要之人的手中,这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儿” 梁叔夜想了想,提议道: “救急不救穷,你本就是为穷苦之人留最后一道糊口饭,不如干脆办粥棚吧?也免了心机之人想占这个便宜,也不过一个肚子,又能吃得了多少?” 粥棚?萝涩盘算了一番,确实比直接派粮更好一些,虽然麻烦了些,但总归能更多接济真正困难之人。 “好,我让三娘把五家作坊的伙计都叫上来,凭一个人的本事,怕是应付不来” “自个儿当心一点,等我回来” 萝涩自然知道梁叔夜此去漕帮分舵的目的,这还是她想出来的一计釜底抽薪。 余有龙去隔壁府县买粮,回程最快也要七八天才到童州,只有先去漕帮分舵借来粮队船,打着是从天津卫过来湖广粮船的名号,到码头卸粮,如此赶在邸报之前,那粮船出事的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信心比黄金重要,一旦稳住了民心,粮价便可控。 这时候再把从漕帮借来的粮食以低价出售,逼得姜氏跟着降价保本,那她废尽心血炒起的粮价泡沫,便会一戳破,市场由信心做基底,才慢慢回落到一个可控的水平。 等粮价回落,邸报再到童州,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了。 但这事也有风险,余有龙的粮队必须赶在借来的漕粮卖完之前接补上,否则一旦漕粮卖空,这件事儿就穿帮了! 听萝涩讲起心中忧虑之处,梁叔夜轻笑了声,宽慰她道: “没事,一切交给我,有我在,童州城不会乱的” 萝涩恩了一声,不知为何,心中对他已是满满的信任。 他的话听起来口吻淡然,眼中却另是一番果决。 梁叔夜是将门出生,别看他平时一副闲散纨绔样儿,真当临事儿了,是真当生死战在博弈,一分不敢疏忽大意,细心处他谨小慎微,胆量处又能果敢刚毅。 总之,与邸报争分夺秒,同姜氏博弈心态,决战就在码头! 076 粥铺救济 算计瑞丰 傍晚间,牛长庚就把消息带去了牛家村,由吕千金领头儿,五家供货作坊皆带着自己得力的伙计,星夜奔赴童州城。 在零食铺里,萝涩将各项琐事都分派了下去,每人皆有分工活计,责任分包制,若其中出了什么纰漏,萝涩只寻他一人就是。 牛长庚和跑腿队的力巴们,负责跟着棚匠先把油布天棚给支起来,秋天多雨水,得用杉槁、竹竿、厚实的油布上棚,方得结实耐用。这些都是力气活儿,交给他们也是正理儿。 吕千金生性敞亮,嘴皮子油滑,能与人交道,萝涩便支派他分粥布菜。三娘在一边给他打下手,两人一个温和一个爽利,白脸红脸都能扮上,自是能应付各色上来领粥的百姓了。 牛奶奶领着一干婆子妇人在后头灶房生火煮粥,萝涩则和兜子一块儿看顾粮仓,进出粮米她都要心中有数,在局面儿上把控着。 义粥在娘子大人铺外开了起来,没多少工夫,整个童州城都传遍了。 最先赶来的是住在西城的贫民,他们本就是干杂役、吃力气饭的穷苦寒门,不像农户好赖还有薄田菜地,能自给自足撑上一阵子,他们的吃喝用度都得靠自个儿买,粮价涨成这样,他们断粮已久,只靠些糠壳混个肚饱,再不济,去挖城外的野菜和树皮来吃。 听说南头大街有白吃的粥米,他们立即拿上家里的锅碗器皿,直奔而来。 “别挤别挤,都能吃上,大伙儿排好队!” 萝涩踩上一块高高的石墩,拔声对着一波波涌来的人喊着。 童州城富庶,鲜少有天灾兵祸,朝廷也从未赈过灾,大伙儿是头一次见到这副场面儿,不免心里有些酸涩——他们本是瞧不起去年从南方逃来的水患难民的,现下居然自个儿也成了要靠施粥救济的饥民。 三娘抬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番薯粥出来,咚得一声,搁在了桌子上。 她拿出大掂勺,分了吕千金一只,然后挽起袖口,一并替排队的饥民舀粥,一人只分得一碗,吃完了只好再来排一次队,且不可拿罐另行装走。 隔壁的粥棚里,长长摆着一溜儿八仙方桌,桌椅方凳都是牛乾的木匠铺自己做的。 饥民领了粥,便端到这里坐着吃,另有伙计拿着竹篾簸箩分派粗面馒头,若是有人哄抢便会丢他出去,连粥也不叫他喝了。 一开始还会有些闹事、图着占便宜心态来的投机刁民,叫萝涩杀鸡儆猴一番后,大多也都老实了。 粥棚很顺利的开了起来,因为萝涩有规定,大家只准当场吃完,不可外带回去,故而尝到甜头的饥民开始拖家带口得来排队。 总归不会有人饿死在巷子里了,这让萝涩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翻了翻仓库出粮的记录,按照不断上涨的需求,这些粮米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希望梁叔夜那边能顺利一些吧。 …… 忙活一整日,过了晚间饭口时辰,总算送走了最后一批饥民。 三娘揉着腰脊满脸疲累,她拿出抹布擦拭着分粥的桌案,由吕千金把空锅搬进后厨,便打算收棚上板儿。 萝涩从铺子里走出来,余光处见对街几步路远的巷子口,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小娃娃,在地上铺起了凉席,似乎打算露宿街头。 萝涩走过去问了一嘴:“咋在这里睡哩,现下凉秋天,晚上露水霜重,娃娃哪里吃得消?” 年轻娘子见是分粥铺子的东家姑娘,立刻爬了起来,温笑道: “没法子,咱村离童州城有半天的脚程哩,听说城里有女菩萨分粥救济,咱们带上娃娃就来哩,可一来一回娃儿走不动,只好在这里歇上一晚,明个儿吃粥可方便些” 萝涩可不敢当这女菩萨的称呼,忙摆手道: “快别这么说,大姐是哪个村子的,咋现在农户家也没余粮了?” 女人摇了摇头,神色黯淡,叹气道:“都怪我不成事儿,前些日子跟着娘家阿舅去炒粮票,没了钱,问村里地主老爷家借了银子,谁想粮行不给兑票,一时脱手不得,家里的田契才叫地主老爷给收走了” 萝涩心下恼火,现在的人哪里懂什么经济市场,贸贸然受人蛊惑,就去玩粮票,妄想一夜暴富。追根溯源,始作俑者还是那个无底线发售粮票的瑞丰粮行,真出了事,一句粮行不认粮票,就轻松把自己给摘了出去了。 他挣得腰间鼓鼓,可烂摊子却要百姓自己买单,这种人,天打雷劈也不过分。 就在萝涩出神发愣之际,小娃娃蹒跚着小碎步,走到了萝涩跟前,瘦棱棱的小手拽上了她的袖子,他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奶声道: “饿,小宝饿……” 萝涩心头一软,想起了遇上兜子的时候,他也是刚从牛贺的虐待下偷跑出来,一副凄惨的小可怜样,同样拉着她的衣角喊饿…… 长叹一声,萝涩弯腰抱起小宝,对年轻娘子道: “同我进铺子里来吧,这么睡一夜,明个肯定受风寒” 女人和自己的丈夫对视一眼,眼角一会儿就噙上了泪花,她忙不迭地点头道: “诶诶,好,谢东家姑娘!谢东家姑娘慈悲!” 到了铺子里,萝涩整出了阁楼房间,另替两个小娃娃搭起了床板,让他们先住下。 然后上灶房炒一锅十锦拌饭,放了碗海蜒汤,她用食盘端着,给她们送上了阁楼。 小宝闻着香味,涎着口水都下来了,他挣扎从女人的怀里出来,扑到了萝涩地方,吸着嘴上的泡泡,拍手乐道: “饭饭、饭饭,吃饭饭” 女人揽过小宝,抹着泪道:“东家姑娘年纪小,我有心磕头拜你,却也怕你不喜欢,只是你待我们这般恩情,真不知如何偿还哩” 萝涩在桌案上摆开饭碗,温笑了笑道: “我本劝自己一视同仁,原是自个儿能力有限,只够保大伙儿不饥不寒,今日帮扶了你,明日收留了他,我左支右绌,应付不来,那就索性铁石心肠一些。不过今日与你家小宝有缘,这也就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她又拎出一袋粮米,用绳子扎着口儿,递给了女人: “你把粮票给我吧,回去只说这是瑞丰兑与你的,莫说是我这里换来的,娃娃们那么瘦,咋能不吃饱饭?” 男人一直闷声不吭,见萝涩这般帮扶,也忍不住道: “再不敢要姑娘的粮米,这粮票现下就是废纸,揩屁股都嫌糙哩,哪能换你的粮食,要不得,要不得” 萝涩心下有一番计较,只是没法和他们直说,便婉转道: “粮票与银票一个样儿,今儿粮价飙涨,瑞丰便能说不认便不认,那改日钱庄也有样学样咋办,不给银票兑白银?那富贵人家岂不是要闹翻天了?说白了,还是欺负穷苦人而已” 男人榆木脑袋,还是想不明白:“大户人家炒粮票的更多嘞,都是有权有势的老爷员外,咋不与瑞丰粮行为难?” 萝涩叹了一口气:“你也说了,他们有权有势,连买粮票时都不需排队,自然兑换也走了后门,早就问瑞丰偷偷兑了现粮,只是不叫你们知道罢了!” 男人气得双目圆瞪,拳头处青筋暴起,他咚得一声砸在桌子上,震得汤碗一抖,洒出不少海蜒汤来—— 女人被男人的暴脾气惊了一跳,她忙拉上他,低声呵道: “你做啥子,牛脾气冲着人瑞丰的坏嘎嘎使去,在这里耍什么横?” 萝涩也不恼,反而笑盈盈道:“大哥脾气大,瑞丰的伙计若被砸上两拳头,想必也就肯兑粮了” 女人似乎有些懂萝涩的意思了,试探问了一嘴: “东家姑娘的意思……是叫咱们回村里说去,只要蛮狠凶恶一些,瑞丰就肯给私下里的兑粮?乡亲们听见了,见咱家兑了粮米回来,一定也会挥着老拳儿,上瑞丰试上一试的” 点了点头,萝涩笑吟吟道: “凭他铜墙铁壁,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便堵不住悠悠众口啦,富贵人家也就罢了,你们一穷二白,没权没势,若能凭拳头兑来粮食,总归都会去的,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女人晓得这米不是白拿的,只是回乡里说个谎儿,要是真能如这姑娘所说,大家都能上粮行兑了手中积压的粮票,那也是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哩。 待狼吞虎咽吃罢了饭,小宝满足的沉沉睡去,萝涩才收拾好碗筷,轻掩房门,离去。 铺子外月影婆娑,枯木枝节在地上投下影子,牛长庚提着一盏风灯,一直立在巷口等着她。 见人来了,他上前一步,憨笑道: “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小偷贼盗越发多了起来,不放心你一人回去,叫我送你吧” 萝涩看他这几日消瘦了许多,胡渣蔓在下巴上,明明是个小伙子,这般看起来倒像个小老头: “走投无路的人多了,治安自然就差了,咱铺子后的仓库也得仔细盯瞧着——走吧,你还没吃晚饭吧,咱们去吃碗热汤面去” “面摊子早没了,粮价涨成这样,一罗到底的面儿也贵得紧,他的热汤面得卖多少才够本钱。不仅仅是饭口小摊,便是二荤、切面铺子也大多关门上门儿,不再营业了” 牛长庚心里憋着气,又恨自己人微言轻,只有一身力气,帮不了大伙儿什么。 看着粮价一天天的疯长,他恨不得把瑞丰莫三的脑袋拧下来——身居粮食会会长之职,以权谋私,至百姓生死于不顾。卖粮票的时候眉开眼笑,到了兑粮就成怂包软蛋,不敢得罪富商贵族,只会拿小老百姓欺负! “长庚大哥,明个儿你派人去瑞丰门口看着,若有整村的农户集体来兑粮,你便和弟兄们一块儿去,在边上帮腔起哄,就算要把瑞丰的门板儿给拆了,也要叫他们开仓兑粮!” 牛长庚很惊讶,心里有跃跃欲试,他想收拾那帮龟孙子老久了:“衙门不管么?” “嘿,你放心,我打赌余有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哒!最好莫三被逼得要上吊,收服他听话,便容易多啦” 萝涩捏着拳头,轻捶了牛长庚一下,笑得眉眼弯弯,信心十足。 077 瑞丰投靠 码头决战 天还没亮透,住在铺子里的一家四口便与萝涩辞别,他们带着一大袋粮米,高兴地回家去了。 又是一日施粥救济,力巴们从仓库背出粮米,灶房开始支锅起灶,不等第一锅粥搬出来,粥棚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大伙井然有序,不慌不抢,端着碗还有说有笑的,有人还猜着今天煮得是啥粥,闻着味道像是薏米粥…… 萝涩感怀道:不像是赈灾救济的,倒像是集体公社那会儿,大伙儿下了工来吃大锅饭。 忙过中午饭口时分,牛长庚匆匆来寻萝涩。 “你猜的真准,城东象岩村浩浩荡荡来了一帮农户,扛着锄头,挥着镰刀,现下正逼着要瑞丰开仓兑粮!” 萝涩点点头,立即道:“按照咱么昨天说好的,你带人过去帮忙,我马上去一趟知府衙门!” “好!” 牛长庚与她分作两头,一个去东城,一个去北城。 萝涩请来了余有龙,两人一道儿从小门进了瑞丰粮行。 打眼一瞧,便见莫三正焦头烂额的在院中踱步,时不时挠着头,他见到余有龙来了,脸色陡变,一耸身蹿了上来,握上他的手跪下就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一样道: “余大人,求你救救我啊,外头那起子刁民是想把我的粮行给砸了呐!” “莫会长,不是本官说你,这事确实是你做的不地道哇,大户人家的粮票你尽数给兑了,就欺负百姓无权无势,可一旦激怒了他们,揭竿而起,连本官也镇不住啊” 余有龙一副痛心疾首,爱莫能助的表情。 莫三是个老油勺儿,哪能这般就被唬住,他双手抱拳,深弯腰做了个长揖,一再恳切道: “小农户手无寸铁的,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叫衙差们吓唬吓唬,锁上一二闹事的头子,不过乌合之众,想必也就散去了!不是我不肯兑粮,是这个口子万不得开,现下粮行存粮无几,即便是三两三拿白银买,恐也支持不了多久哩!我哪敢再与粮票相兑哟” 萝涩面色冷峻,淡淡劝了一声: “莫会长高瞻远瞩,当时发放粮票时,岂会不知仓储余粮几何,即便巴望着漕粮北上,也得自己提防个心眼才是,怎么别人撺掇几句,为挣些金银,连整个家底都豁出去不要了?时至今日,您不该问知府大人求助,而是得去求求当初撺掇之人,怎么瞒着漕粮的消息没说,任由您成了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的炮灰了?” 莫三听这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紧绷着脸,上下打量了萝涩一番,心下暗道:好厉害的丫头,竟什么都知道? 确实,超额发放粮票,本就是何府夫人姜氏与他的主意!两人本意借炒粮之势,大发横财,却不想那个贱妇瞒下了漕粮出事的消息,想要拖他下水! 现在瑞丰粮行就是一个空架子,根本没有能力兑换发售出去的粮票,随着群情日渐激愤,他觉得自己的死期越来越近了。 余有龙见萝涩唱了白脸,态度强硬,咄咄逼人,再见莫三神情松动,显然内心纠结万分,他便趁机出来唱红脸。 拍上莫三的肩膀,余有龙温和道: “现下你也没了路子,硬挺也不是好法子,就算你能撑过这几日,一旦朝廷的邸报到了童州,饥民大乱,第一个砸的就是你瑞丰粮行,当然啦,本官的知府衙门恐也难独善其身,真正坐享其成的是谁,想来你也门清儿,何苦折了自家基业,去便宜了他人?” 萝涩见莫三沉默不语,眼珠子提溜转动,便知收服有戏。 余有龙继续道: “一旦你瑞丰倒台,童州城谁有粮,谁就是掌权人,别说你沦为贱妇走狗,便是我这知府也得杵窝子,仰人鼻息求她低价散粮,这等场面,你可愿意瞧见?” 莫三咬了咬牙,一拳砸在自己手板心,恨声道: “得了余大人,我晓得你的来意了,您就说罢该怎么办,只要能保下我瑞丰这块牌子,我都听您的!” “好!” 余有龙哈哈大笑,一掌拍在了他肩头,与萝涩对视一眼后道: “把所有粮食集中起来,你以粮食会长的身份,与外头的村民保证,只说漕粮被劫是谣言,明个儿漕船便能抵达码头,瑞丰开仓兑粮!” 莫三大吃一惊,漕粮被劫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么干,岂不是死得更快些么? 但见余有龙胸有成竹,边上的俏丽女子也眸色笃定,莫三话已出口,便没处反悔了。 他只能盯着头皮硬上,只求老天保佑,叫他平安渡劫吧! 萝涩从后堂出来,恰好遇上铺子伙计哑着嗓子与闹事的农户解释——说明儿漕船便到码头了,那时瑞丰必定兑粮。 可大伙不信了,只喊打喊砸,必要今日兑才肯走。 直到萝涩站了出来,替瑞丰做下担保,众人的怒火才一点点平息了下来。 大伙儿不认得莫三,却都听过萝涩的名字,这是童州城唯一救济施粥的女菩萨,村子里小宝一家便夸她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好人,她既然这么说了,便再姑且信上一次罢。 约好明日来码头兑粮,若食言,必一把火烧了瑞丰! 等农户乡民们散去,这个消息沸沸扬扬在童州城里传开了。大伙儿欢呼雀跃,喜极而泣,纷纷翻找出攒下的粮票,打算明日上码头排队去。 站在瑞丰粮行门前,萝涩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日头,心弦拧得紧紧的—— 还有一日,叔夜,你能赶得及回来么? * 翌日,码头大雾。 灰蒙蒙的河面上难以视物,眺目远看,大约只能瞧清个十来丈远,不知道晌午间这雾可否退去。 萝涩一身杏色对襟袄裙,缎色芙蓉鞋面儿,她将粥棚的事全权托付给牛长庚,徒步从南头大街走到码头来。 她打眼看去,码头上已挤满了饥民,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伙儿一窝蜂围堵在码头仓库的门口,等着瑞丰粮行出来兑粮。 晌午辰时三刻,瑞丰的莫三总算来了,他迟登着打开了仓库的铜锁,由伙计搬出一张长条案,摆开了记账算粮的架势—— 人群不由自主往前涌去,大伙儿探头探脑,万万不肯叫自己落后一步,生怕排得晚了吃亏去。 没一会儿,知府衙门的差役到了,他们领了余有龙的令箭,来码头护瑞丰兑粮安全——衙差纷纷抽出寒刀,大声勒令饥民排好队,严防宵小匪类、闹事地痞,趁乱恣意诛求,肆行攘夺。 这时候,余有龙和莫三同时登上了码头高台,他对着下面众人拔声道: “这段时间,不知道哪里起的谣言!满口胡沁的鬼话儿,愣是把湖广漕船咒了个底掉儿,叫这粮市这价儿见天涨着!你们亲眼见着了?还是瞅见朝廷的邸报了?听风就是雨,现在这行情,就是你们自己作出来的!炒,炒你姥姥的粮票,把自个儿炒成糊家雀儿,活该!” 余有龙不打官腔,反倒是用土话,狠狠将众人骂了一通,直骂到人心里去。 莫三有些尴尬,方才一通话,似乎也把他给骂进去了,可这会子只能赔着笑。 “大人,小民们知道错了,实在是吃不上饭慌了神,要是粮船真到不了童州,咱们小老板姓可咋整!”下头有胆子大的,大声回答。 “放屁,谁说粮船到不了?今儿就到!现在马上开仓兑粮,有多少兑多少,乡亲父老大可放心,这粮价马上就降!” 说罢,余有龙拐了一记手肘子给莫三,莫三哭丧着脸,心中实在没底,但赶鸭子上架,只好挥手示意: “来啊,开仓!兑粮!” …… 比起前头的热火朝天,仓库后头的茶棚显得很是冷情。 但这只是表象罢了,焦躁不断的萝涩,只能靠一杯杯灌着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她除了等,再没有别的法子。 谋事在人,可成事在天。 余有龙拉着莫三一道来喝茶,桌面上摆着算盘和账簿,上面记着仓库里的余粮和现在市面上的粮价。 从三两三回落到了三两一,粮价开始降了! “萝涩,你说姜氏能忍到什么时候?”余有龙摸了摸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漕船的事儿哄哄饥民便罢,姜氏心里门清儿,晓得是你我之计,怎肯轻易就范,她会硬挺着不说,甚是还会来添一把火的!” 萝涩苦笑一声,对于那个女人的奸诈,她见识过许多次了。 “她地方还有粮票?” 莫三吃惊问道,生怕从何府砸来一堆票儿,那是多少余粮也不够兑换的了。 萝涩摇摇头:“不会,她的粮票早就出手了,除非她肯花真金白银来买粮,逼你空仓倒台” 余有龙脸色沉了下来,显然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接话道: “如果我是她,我会等粮价再降一些后出手,比如二两九的时候!既为自己省了成本,也不会让粮价走得太低,砸了她自己囤下的生意” 这时候,一个衙差挎着腰际的刀,踩着皂靴噔噔跑来,他喘气说道: “大人!粮价到三两了!但是何府人来买粮,一张口就要五千石!” 萝涩瞬间从马札上站了起来,心中惊道:姜氏,你好大的手笔! 078 东风送粮 逼出姜氏 萝涩到仓库外,见姜氏果然派牛杏花来买粮,再看瑞丰的伙计为难的要吃桌子,她立即道: “没事,兑给她!” 伙计愣怔眼,晓得这姑娘现在与东家是一条船上的,她的意思也就是莫三的意思,可、可仓库里现下哪有足五千石卖? “姑娘,你还不知道么,咱们仓库里——” 萝涩见他要自个儿拆台,忙斥住了他,笑道: “不就是陈粮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人何家夫人就爱吃陈米呢?你按照三两市价儿收钱,快些放粮!真是没眼力介儿的,还是粮行的掌柜,区区五千石的手笔就把你吓懵了?回头湖广的粮食到了,这粮价还得掉哩,不趁着现在三两,狠狠赚上一笔?” 萝涩斜睨了他一眼,面上端得一副戏虐打趣的样儿,叫边上瞧热闹的,都认为她是轻松相对的。 “都说无商不奸,瑞丰做生意,可真实诚呢!” “哈哈哈哈” 围观的乡民百姓爆出一阵哄笑,他们本还心下存疑,但见瑞丰如此痛快答应卖粮,五千石都轻松得很,想来漕粮被劫果真是谣传了! 牛杏花也不心急,大大方方的付清了银票,等着开仓搬粮。 出门的时候她记得姜氏交代过——凭码头的萝涩说出朵花来,那仓库也是万没有五千石的粮食的,只管付钱搬粮,等瑞丰的台面倒了,打得是他们的脸! 栅门大开,萝涩特意选了几个瘦棱棱的力巴去扛米包,尽可能拖延时间。 牛杏花也不催促,只是抱着手臂,讥讽得看着萝涩,看她要怎么把大戏唱下去。 “二千五百石出仓!” 瑞丰伙计拔声喊着,在账目上用笔勾画着,脸上一副急得要哭的表情,他踱步到萝涩边,小声问: “粮仓空了!咋办呐,这是要出大事啦!” 萝涩闻言拧了眉,看牛杏花一副得意洋洋,志在必得的表情,心里开始泛起一丝慌乱: “再等等,再等等……” 可究竟等到什么时候去,她自己心中也没底。 河道上的雾被黄昏的薄霭代替,一抹夕阳挂在天边,河边上空荡荡的,连一艘小轲都没有。 一群群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明亮的澄空与薄冥夜色在水天交界处过渡着,暗示着寂寞的长夜便要来了。 萝涩站在埠头处远望,河风大起,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牛杏花踱步到她身边,附耳轻声道: “注定是一败涂地的,你又何苦强撑?呵,我要是你,不如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也省得我家夫人出手,皆大欢喜~” 萝涩沉默着,她宁愿听疾风呼号,也不愿搭理牛杏花的挑衅。 河畔几棵树木伸展赤裸的枝条向冥森地远方,直到一面逆风迎展的帆旗浮出水天一线,萝涩的心瞬间沸腾了起来! “漕帮!漕帮的粮船,今年的漕粮到啦!漕粮到啦!” 码头上亦有人看到了隐在薄霭中的粮船,跳了出来指着远方,狂喜不已。 “不可能!不可能,粮船明明——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假的,一定是假的,你们别听她的,那是假的,粮船已经葬身大海了,决计到不了童州城!” 牛杏花惊恐不已,她朝着兴奋的人群大声嚷着,但饥民非但不听,谩骂声反而向潮水一般涌去。 若不是看她身怀六甲,早有人上来挥老拳了! 萝涩将争执的喧阗声抛在身后,她眼中只有立在粮船上那抹无双身姿—— 孑然一身,衣袂逆风而扬。 他负手立在船头,身后是一列并行的漕粮船,船队破浪逆行,东风扶摇,满载着童州城百姓的希望,一点点靠近着埠头…… 余有龙拊掌大笑,他见粮船吃水的深度,捋着胡子道: “哈哈,好手段,果真让他借回了粮食,有了这些粮,就能救回瑞丰粮行了,且本官派出去的买粮队过几日也会到,两下对接,童州粮食危机便可顺利熬过去了!” 萝涩闻言,心中欣喜不已。 在码头众人的欢呼声中,漕船一艘艘驶进了埠头,船上的漕丁抛绳下锚,铺下木头踏板—— 梁叔夜潇洒负手,第一个从船上走了下来。 他径自走到萝涩跟前,眉眼处的风流浑然天成,眸中相思满满,他轻笑道: “幸不辱命,我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叫漕帮扣下了呢” 萝涩眸色豁然,笑意难藏,心口处暖暖的,几番托付信任,都是值得的。 “扣我做甚么,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生得这般美貌,对吃食又挑剔,养我不得血亏了?” “是是,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梁叔夜正要去拉萝涩的手,这时候,余有龙很不识相的站到了两人中间,他笑得没脸没皮的,打哈哈道: “哈、哈、哈,梁世子辛苦了!风月之事,咱们晚点再说?先做正事吧,你看这还有一大摞的人等着兑粮呢,哈、哈、哈” 萝涩难得老脸一红,低头盯着鞋板面的芙蓉绣样儿看,银牙一咬,讽刺道: “余大人这是叫痰给卡了?” “哈哈哈,本官一把年纪啦,见不得小别重逢的场面儿,一紧张就容易咯痰,哈、哈、哈” 余有龙是乡野里升任的知府,也不是什么进士出身,算吏不算官,故而性子爽朗,与一般官老爷大为不同。 梁叔夜闻言笑了笑: “既是如此,等这遭事情过去了,我一定替余大人寻几房美妾伺候,专门治治你这咯痰的毛病” 余有龙吓得忙摆手:“不可不可,我家夫人是大醋缸,万不敢的!休要再提呀……” 梁叔夜与萝涩对视一笑,皆笑出了声。 这厢轻松快语,打趣调侃,那边牛杏花气得险些动了胎气,她叫何府的丫鬟搀着,大声嚷嚷道: “废话什么话儿,还有两千百石粮米,快些与我搬走!” “给给,不就两千石么,漕船到了,莫说是两千石,两万石你若要买,我也给的出!” 莫三见梁叔夜像天兵天将般,送来了生的希望,他乐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过来点头哈腰,对边上的牛杏花嗤之以鼻。 梁叔夜笑笑不语,揽上萝涩的肩膀,俯身在她耳边浅浅说了几句—— 萝涩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什么?他,他只借到了五千石?那么这些粮船队是…… 梁叔夜坦白的一摊手,用唇语念出两个字:“泥巴” 只有最前头的那艘粮船上是借来的五千石粮米,后面所有的漕船上装的都是湿漉漉的泥巴。他就是为了挖这些泥巴,故而耽搁了些时辰,没有在约定好的晌午时分赶到童州码头。 心里原本松弛下来的弦,瞬间又绷了起来,萝涩扯了扯他的宽袖,小声道: “五千石能撑多久,余有龙的买粮队可还要好几天才到啊!一旦明天邸报到了童州,若没充足的粮食,该乱的照样会乱!瑞丰已经空仓啦,便是牛杏花那的两千石,还是欠着等你来救呢” 梁叔夜一点也不慌乱,他反而很享受萝涩紧张的模样,她的依赖她的信任,让他觉得很是受用。 抬起修长的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声如玉振: “一切有我在,你怕什么?我若没有万全之策,费那么大劲儿去挖泥巴干啥?笨死了” 萝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梁叔夜留了什么后招,追问了好几遍,他都笑而不语,只说等着看便是。 她气呼呼地跟上他的脚步,往仓库边的提粮柜台走去。 瑞丰的伙计忙得昏天暗地,一面给普通百姓兑散粮,一面上漕船搬米袋下来,去填何府的三千石粮食。 “粮价跌了!粮价只要二两八啦!” 漕帮的粮船一进码头,市价就从三两跌到了二两八,牛杏花这三千石粮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净亏六百两银子! 看着从粮船上源源不断搬下的米包,大伙的信心都回来了! 兑粮的人不挤也不急,开始闲话家常,唠嗑说笑,心里都高兴极了,总归能吃得上饭,不会叫家里的婆娘和娃娃再饿着肚皮,没米下锅。 “又跌了,二两七了!” “二两六,只要二两六了!” 牛杏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她派人回去请示姜氏,那始作俑者已经按耐不住,不请自来了! 一顶四人小轿悄无声息地抬到了码头,姜氏由丫头搀扶着,压轿步出。 鸾凤凌云髻上一支素净的掐丝金簪,姜氏的芙蓉面儿上表情淡漠,一身藕色锦衣端得是朱门贵妇的端庄仪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姜氏莲步轻移,走到了萝涩跟前,笑意浅淡,声儿依旧似春风拂面般,柔声细语: “萝涩丫头,好久不见,这些日子也不见你来瞧藻儿,他都学会走路了,你这干姐姐该打” “何夫人万安,您忙着下网,我忙着捞鱼,彼此不得闲,哪有时间探访,不过确实是我的不是,改日一定上门好生同藻哥儿陪个罪” 萝涩也厚起了脸皮,姜氏愈是亲热谦和,她便更加剌戾张狂。 姜氏不动声色,既不会发怒,也不会反刺回去,她抬手理了理云鬓边被疾风吹乱的发丝,温笑道: “那你来时提前告诉我,我好提早安排” 点了点头,一番寒暄便算过了,她走到莫三跟前,淡淡道: “莫老板,我听说漕船到岸了?” “何夫人自个儿有眼睛,不会拿眼亲自瞧?一长溜儿的船,吃水都重得很,里头全是粮食哩!您甭试探我了,不行自个儿瞧去,不过我劝您一声,囤下的粮食还是早些出手吧,别等粮价降到了二两,不亏得爹妈也不识得了,哼!” 莫三恨姜氏算计,根本不待见她,故而话里夹枪带棒的刺去。 姜氏扭头,看着停泊在码头便的漕船,眼中阴鸷一闪而过,她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对莫三道: “莫老板说的话岂能有假,如此,那便再卖我一万石的粮食吧!钱货两讫,概不拖欠” 萝涩心里直打鼓,忙看向梁叔夜——船里只有五千石,这姜氏绝对是故意的! 梁叔夜伸出手指,抵在萝涩的薄唇,笑着“嘘”了声。 “哈哈,你可别后悔啊,来人,给何府奶奶结账,一万石粮米,按着现价折算,麻溜儿的!” 莫三乐开了花,不忘腹诽道:这姜氏傻了吧唧的,明知粮价在跌,还要花钱买上一万石,这他姥姥不是来送钱嘛? 一共两万六千两白银,姜氏挥手,自有小厮抬着一箱箱元宝到莫三跟前。 亲自打开箱子,里头官铸的银元宝五十两一个,看起来崭新,是新浇的出炉银,白花花一列列整齐摆开,险些没晃瞎了众人的眼。 079 釜底抽薪 黄雀在后 姜氏这次是孤注一掷了,她不惜掏出自己全身家当做赌注,不拿下这场博弈之局,她不死不休。 没有时间了,她没有时间了。 梁叔夜眼底一派闲适笑意,他看见了姜氏眼中的决绝,劝自己沉下心—— 不急,他要一击必杀,让这个女人再没有翻身的日子! 伸手,拿起一锭元宝,梁叔夜扫了一眼底部上的字号“茂昌”,便知这是京城宝泉局新铸的官银。去年户部拨款,用于疏通运河中段及加固锦州府辖处大坝,好像用的就是这笔官银。 没想居然落在了姜氏的手中,不知去年锦州府水灾,是不是也有这个贱妇参与其中? 不说别的,兜子的老家就在锦州府宝嵇村,他和萝涩是一块北上逃难,被落户在牛家村的难民。 看了身边萝涩一眼,梁叔夜心中暗到: 丫头,我给你报仇! 清了清嗓子,梁叔夜勾起一抹笑意,风轻云淡,面儿上并没有将这两万白银放在眼中,他客气道: “何夫人来得晚了,前头还有一堆百姓等着兑粮,不如到边上的茶寮里坐坐?轮着你了,我再喊你” 姜氏不动声色。 她在府中听说湖广的粮船竟然到码头了,原是一万个不信,可她为人谨慎小心,几番思量下还是亲自来一趟码头。待看过停泊的漕船后她心下嗤笑:过海的漕船和分舵漕船并不相同,只一眼,她就认准了,这是从江浦分舵借来的漕船。 满打满算,就算让梁叔夜借来了粮食,也绝对不会超过一万石!现在看他使用拖延之计,便知自己所料无措,别看后头的漕船吃水很重,指不定上头装得都是什么东西! 偏头,姜氏小声与牛杏花吩咐,叫她使唤两个奴才,去后头的粮船上打探一番,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牛杏花得了命点头应下,挑衅地看了一眼萝涩,轻声念了句:“走着瞧,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萝涩见势不对,忙要扭身跟去,却被梁叔夜一把拉住了—— 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寻着指缝,慢慢将手指都扣了进去,还不忘用拇指尖挠了挠她的手心,面上笑意促狭。 瞪了他一眼,萝涩小声道:“都什么时候了!牛杏花往后头漕船去了,你不怕露馅呐!” 梁叔夜暗叹一声:“莫慌,我故意的,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不透点血腥味给她,她哪里肯全力一搏?” 萝涩一脸懵逼,虽然知道他留了后手,可这般勾心斗角,猜度人心,她的智商有点不够用了…… 梁叔夜觉得这样子的萝涩也很可爱,蠢萌蠢萌,至少她占了一半啊。 他抬眼望去,黄昏之下的河面上又起了薄雾,粮船的轮廓在雾中阴测测的,隐去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半盏茶的功夫,牛杏花满脸兴奋的回来了,她附耳与姜氏说了几句后,姜氏勾起了然的笑意。 她从茶寮里走了出来,对梁叔夜道: “不必再等,我另出五万两银票,速速放粮!” 一大摞孔方钱庄的银票险些晃瞎了萝涩的眼!真没想到,原来姜氏这么有钱!这、这不会是她全部的家当吧? 梁叔夜闻言眉开眼笑的,他轻松接过银票,砸到了莫三的脸上,淡然道: “记账,放粮!” “诶诶!好嘞!”莫三嘴巴快要咧到脑后,他点了十来个搬货的力巴,让他们上后头粮船上扛粮米去,见河面雾中,难免抱怨一声:“他姥姥的,这么大雾,你们当心脚下,要敢滑跤洒了粮包,我要你们的命哩!” 把银箱和银票都收了起来,梁叔夜拉着萝涩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他上茶寮坐下,优哉游哉的煮茶烫盏,即是只用一只手,也姿态潇洒,风流清俊。 没一会儿,力巴们肩头扛着三五米袋,吃力地从大雾中走出,踱到了码头姜氏跟前—— “等一下!” 姜氏冷冷的出声,呵停了扛米的力巴,她从发髻上拔出金簪,斜睨了一眼梁叔夜后,猛地向力巴扎了过去! 力巴吓得半死,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力巴心跳未定,迅速抬眼看去,见姜氏攥着金簪,捅进了米袋中,只听划拉一声,便割破了麻布袋身—— 白花花的大米,像泄闸的洪水一般,洒了一地。 不可能,怎么可能?还都不是陈粮,竟是新粮? 姜氏握在金簪上的手一顿,立刻将冰冷的目光投向牛杏花——牛杏花也傻眼了,她明明看到粮船上都是沙包袋,都是泥巴啊!怎么、怎么抬出来就变成米粮了?见鬼了么! 萝涩又惊又喜,她回握梁叔夜的手,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太过紧张,掌心出了一层黏糊糊的薄汗。 想要抽离,却又让他逮了回去,梁叔夜丝毫不介意,他笑着道: “看吧,现在才是收网的时候!” 说罢,他站起来身,对姜氏道:“夫人莫要急,都是湖广今年的新粮,您是懂行之人,与你在府囤得陈粮,差距甚远吧,不过……可能与你在桃花渡口囤的有些相近?” 此言一出,姜氏浑身一震,素来不动声色、娴进淡雅的她,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梁叔夜双掌一击,桑柏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他耸身过来,朝着萝涩笑道:“少爷,我把粮船都开上来了!萝涩姑娘,晚上庆功酒宴,你得给我记头功呐!” 萝涩云里雾里,看着桑柏,疑怪道:“头功?” “自然,是我发现桃花渡口的芦苇荡里,他奶奶的藏着好几艘粮船!我家少爷按兵不动,刚刚才叫我把船弄来码头的,好在今天大雾,没啥人瞧见,顺趟的很哩!” “是湖广漕粮队被劫的粮船?” 看梁叔夜点了点头,再结合姜氏奔溃的神色,萝涩终于明白了过来! 姜氏勾结海寇打劫漕帮粮船,虽弄沉了几只,总还剩下一些,最后她该是与海寇分了这批粮食,然后偷偷运回了童州城外的桃花渡,藏在芦苇荡里,必定是想等邸报到后,瑞丰空仓无粮被迫倒闭,这时候她姜氏便是拥有最多存粮的粮行,一城生死皆与她手中,要多少钱没有? 可惜她的算盘落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白白赔上她所有的家底! “粮价又降啦,粮价只要二两四啦!” 报粮价的小兵又来了,带来了这个激愤人心的消息,瞬间,码头的叫好之声,简直要将棚顶给掀翻了去。 姜氏脸色煞白,藏在锦绣里的手止不住的发颤——粮价暴跌,她这么久花高价收来的粮米,便只能烂在手了,现在让她跟着粮价抛卖,岂不如割肉一般? 怒急攻心,对着身边的牛杏花,她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泥巴!泥巴?要不是牛杏花坑害了她,她至于豁出血本去么?花钱买自己藏起来的粮食,这气她根本咽不下去! 牛杏花实实在在吃了这耳光,摔倒在地,这一摔便动了胎气,她本就快临盆了,这一巴掌,提前让她的娃娃来到了人世。 “疼!疼……夫人,夫人,我要生了,夫人!” 牛杏花的羊水破了,一点点浸湿了她的裙裤,边上的大老爷们哪有见过这阵仗,忙红了脸背身过去。 姜氏的指甲刺进掌心的皮肉中,她抬眼望向萝涩,其中意味让萝涩不禁打了个寒颤。 深吸一口气,姜氏勾起冰冷的笑意: “抬她回府……” 轿夫七手八脚的把牛杏花搀上轿子,率先走在了最前头。姜氏随后压轿,她挺直了脊背,绝不肯让萝涩小瞧一分,端得依旧是命妇的架子,淡漠的目光中隐下怨毒,轿子缓缓离开。 两顶轿子后,押粮的车队跟了长长一路,往东城方向逶迤而去。 至姜氏走后,河面上的雾才渐渐消散,夕阳尽消,夜幕降临。 * 码头决战过后,余有龙在广和居酒楼包下了场子,大摆庆功酒。 除了梁叔夜和萝涩,还有牛长庚、吕千金、桑柏、兜子一干人等,只要是在粮食价格战里出过力的,他都请了来。 酒楼大堂人声鼎沸,划拳行令、劝酒攀谈。 大伙儿都是相熟之人,也不是啥文人雅士,吃多了酒,各个脸红脖子粗,逮男的就叫哥们,逮女的就喊媳妇。等吕千金抱着酒坛子来找萝涩时,媳这个字他还没说出口,已经被梁叔夜一脚踹了出去。 余有龙哈哈大笑,夹着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拿起酒杯与梁叔夜碰盏: “你欠我的大醉一场,今日你小子算是栽了,来,喝酒!” 梁叔夜也有了三分醉意,只不过他坚决不让萝涩碰酒,只倒了一杯香片与她,自己则同余有龙推杯换盏,喝得兴致高昂的。 萝涩戳着菜盘子的一条鱼,默默吐槽:众人皆醉她独醒,看着一帮疯子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好! 酒过三巡,每一桌都喝得人仰马翻,余有龙也被梁叔夜灌得七荤八素,两只胳膊撑在桌案上,人直往桌子底下呲溜—— “我说叔夜老弟啊,我素来敬仰梁家门风,你看起来一个文弱公子哥儿,酒量酒品当属这个!” 余有龙头昏脑涨,脑门直往桌案上磕着,说罢,他朝着梁叔夜竖了大拇哥! “不敢,浅显酒量,是余大人承让了” 萝涩扭头看去,见梁叔夜端坐在位子上,脸上挂着一抹笑,脸不红头不晃,很是清醒的模样。 不过,失焦的眸子终归骗不了人,他亦是醉了的。 酒席散去,桑柏早就不知上哪里挺尸去了,萝涩只好自己扶着梁叔夜往外走,甫一出酒楼大门,上一刻他还清俊模样,下一刻抱着门柱子便哇哇吐了一地! 萝涩跳脚避过,躲得远远的,捏着鼻子探头看去—— 见他吐完,不紧不慢得从怀里摸出一块方巾,姿态讲究地擦了擦嘴,面上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看着萝涩一脸嫌弃的表情,梁叔夜展开双手,笑得眉眼弯弯,撅嘴道: “抱——” 080 榻上酒意 青山埋骨 “到了到了!别吐我什么身上……否则让你自己吃回去!” 萝涩一脚踹开四合院门,揽着梁叔夜的腰,半拖半扶,总算把人弄进了北屋。肩膀卸劲儿,将人扔在床上后,她觉得半个肩膀都要废了…… 在床下的木踏上就地而坐,她抡着胳膊松快筋骨,勉强喘了几口粗气后,总算缓过了劲儿。 余光处见梁叔夜歪在床上,十分安静地睡着,轻薄的呼吸下,他的胸膛起伏—— 梁叔夜醉后不耍酒疯,这是萝涩唯一庆幸的。 枕着胳膊,她伏在床边,偏头看着他俊美的侧颜出神,小声问道: “喂,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不叫我喝酒,只为留着我清醒伺候你呢?” “嘁,睫毛好长,比女人的还长……” 萝涩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指尖轻触,从眼睑处慢慢划过了他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 感受他倾吐的鼻息落在指尖,那股轻痒之意,瞬间钻进了萝涩的毛孔里,让她腰际也泛起一阵酥麻。 想起与他纠缠的吻,萝涩老脸一红,水眸流溢,面色绯红。 这副娇羞的模样,她也只敢在他醉后才表露出来,人前若这番做派,还不让他得瑟死了? 哎哟! 指尖传来刺痛,萝涩惊讶抬眼,见梁叔夜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开口咬着她的指尖,眼里促狭之意大盛: “泼辣的丫头,竟还知道羞?深更半夜趴在男人的床边,你想作甚?” “你、你!” 萝涩脸更红了,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她慌忙把自己的指尖抢了出来,看着指腹上小小一粒红豆,她怒道: “你是属什么的?我好心拖你回来,不忍再用粪车拉你,你竟还咬我一口!” 萝涩用指甲挤了挤伤口,照着被针扎后的惯例,立即凑进了自个儿嘴里,准备把血吮吸干净。 待尝到了一丝酒味后方醒过闷儿来,腾地一下,她的脸彻底红成了油焖大虾,连抬头与梁叔夜对视的勇气都没了。 “我去煮解酒茶!” 梁叔夜沉默的凝视,让她决定逃跑。 从踏板上猛得站身起来,未料到一阵头昏目眩随即袭来,她很没出息的再度投怀送抱,重心一失,扎进了梁叔夜的怀中。 深蓝色的绡帐轻轻摆动,萝涩只觉背脊一软,仰面倒在了被褥上,在榻上滚了一圈儿,她居然莫名滚到了床板里侧!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什么可以滚到梁叔夜的身下? 四目相对,鼻息交缠,酒意醉人,他散乱的发丝垂下,虽刺在她的脖颈边儿,但痒在了心底。 萝涩望进他的眼底,原本清俊的眸光,渐渐升腾起一丝情裕,它被酒意浇灌后,更加疯狂的滋长着。 “……梁叔夜?” 萝涩心下有些慌乱——虽然她已认定了他,也决心为他放弃回去的打算,即便只能留在这里十年,她也要赴这场欢约。 可她依旧不喜酒后缠绵,身为小女人的执念,她亦希望龙凤喜烛泪天明,对烛依偎影一双,他被冠以丈夫的名义,而她托付一世欢好。 梁叔夜感受到她的犹豫,无声笑了笑,用鼻尖蹭着她的,轻声道: “我明白的,你别怕” 萝涩从他眼底寻到了隐忍,他强迫自己找回清明,那熟悉的目光让萝涩心中一痛——大雨磅礴的夜,他酩酊大醉,瘫倒在泥泞的地上,那时他的眼底,正是这种令她心碎的忍耐。 她改主意了,他被宿命逼迫出来的自制力,她却如此迫切的想要打碎! 于是,她伸手环上他的脖颈,一下将人拉了下来,在他惊讶的神色中,她吻上了他的唇。 唇上温热相触,她没有闭上眼,霍然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其中的坚持之意,这让梁叔夜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正要开口相问,却叫她的舌头钻了进去—— 梁叔夜脑子嗡得一声,其中似乎有根弦断了!从来,他的克制他的隐忍,到了她的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鲛绡帐幔飘忽成了缭绕的烟云,床榻上的锦绣蟒堆成了不足轻重的腾云,让一响贪欢的两个人沉沦至此,忘乎世间所有纷扰,只有一份情,一双人。 他吻过她的脖颈,呼吸变得沉重和急促,残留最后一丝理智和清明,梁叔夜撑起自己的身体,低声问道: “萝涩,你……你确定么?” “再废话,我踹你下床!” 然后,梁叔夜就真得被踹下去了…… 听见门外桑柏擂鼓般的敲门声,萝涩一个紧张,抬腿就把身上的人踹下了床,她迅速拢起自己凌乱的衣襟,探头看了看梁叔夜是否还健在—— 有些欲哭无泪,她心道:我不是故意的……请问还能捞回来继续么? 梁叔夜趴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杀了桑柏的心都有了,他觉得鼻管里一热,下一刻一道鼻血就流了下来…… “咚咚咚” 敲门声已经升级到了砸门声,桑柏酒劲未消,就听见他在门口大声嚷嚷着: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你喝多了么,少爷你快回答我,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出去逛窑子啦,少爷~~” 桑柏吸了吸鼻子,晚上还是有些凉得,咦,这股杀气是怎么一回事? 咣得一声,门被萝涩推开,当下就砸在了桑柏的脑门上! 桑柏这暴脾气哟,两斤白酒下肚,他跳起来连梁叔夜也敢骂,谁他奶奶的敢摔他的门?抬眼看去,刚要张嘴瞬间便怂了。 见萝涩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面色羞怯未褪,眸光尽是恼色,一句话不说却胜似千言,她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桑柏嘴巴大张着,将自己的拳头塞了进去,一行热泪落下,天杀的,是他坏了少爷的好事么? 嘤嘤嘤,留个全尸好么? * 晨起,萝涩生火起灶,炒了一锅笋丁炸酱面、芋艿腐竹煲,另还烙了几张春饼。她素手调了一碗蘸酱,姜蒜拌着辣椒面儿,一并装进食篮子里,提着往饭厅走去。 从灶房出来到了院子里,桑柏正佝偻着背,可怜兮兮得拿着扫帚洒扫庭院,他听见脚步声扭头过来,模样儿吓了萝涩一大跳: “你、你的脸?” 桑柏的脸肿成了猪头,他哭丧着脸,想吐槽自家少爷手黑,不料牵动了脸上的皮肉,痛得他龇牙咧嘴的。 “甭搭理他,你手里什么好吃得,我在院子里就闻到了” 梁叔夜站在廊下,鼻孔里塞着一团棉花,眼下乌青一片,显然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没怎么睡好。 萝涩轻叹一声:“你爱吃的炸酱面,净手后来饭厅吧,还有春饼哩”说罢径自穿过院子,往饭厅步去。 梁叔夜挣扎了一番,给自己暗自打气,快步上前,没脸没皮的黏了上去道: “呃……昨天的事儿……” 萝涩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眸色里一片淡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梁叔夜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女人翻脸快他是只晓得,可一晚后便翻脸不认人,这就有点伤神了。 “我们今天……我那儿还有酒,你要不要……诶诶!” 萝涩没等他说完,抬起步子就走了,留下梁叔夜一人在原地懊恼不已。 梁叔夜听见桑柏在一边儿忍着笑,扭身撩起就是一脚,直直蹬上了他的屁股,丝毫不带留情的! 饭厅里。 加上兜子一道,四个人围在圆桌上吃饭,气氛略有些尴尬,还是萝涩开了个话题: “今天的粮价如何了?邸报该到了吧,就怕人心再一慌乱,倒便宜了姜氏” 桑柏一面扒饭一面报告道:“早上刚去粮铺看的,二两三了” 梁叔夜搁下筷子:“慌乱不至于,余有龙的粮船队马上便可回来,几十万两的粮米够一城百姓撑过冬时,再者姜氏要那么些米粮做甚么,看着粮价一直在跌,她被迫无奈。也会拿出来卖的” 闻此言,萝涩心下便松了口气,争分夺秒,总算安全度过了这场粮食危机。 “娘子大人外的粥棚我再设几日,等粮价跌到二两二了,我便拆棚收摊,刚好仓库里的余粮也不多了” 梁叔夜不可置否,无有所谓的点了点头。 这时候院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嚆矢声,如响箭一般锐利刺耳。 桑柏脸色一变,梁叔夜也不轻松,他沉下声道:“你去看看” 桑柏立即放下筷子,一耸身,倒腾着小碎步,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见萝涩疑问的神色,梁叔夜拧眉道:“这是凉州兵营的嚆矢箭,也是我梁门的信号令,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我娘留在童州的暗卫不会引射” 他话音刚落,桑柏就奔了回来,横冲直撞的,把饭厅的门都撞坏了半扇! 他眼中包着泪水,唇翕动着,吞吐不语。 梁叔夜一看他的神情,噌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疾声厉色: “说!” “少爷……大小姐、大小姐青山埋骨了!” 等把这话说出口,桑柏的泪水纵横而下,眼中满是沉痛,他呜咽一声,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梁叔夜闻此噩耗,浑身一震,倒退了一步,他喉头滚雷,一掌拍在桌面上! 厚实的木板应声而裂,上头的碗碟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这番用劲,梁叔夜必定是催动内力了,该死!萝涩慌忙看去——果然见他勾起了背脊,一手按在心口处,嘴角溢出一点血,随即叫他抬手狠狠揩了去。 消息是从凉州战场直接传回的童州,京城金銮殿里的文武百官,尚且还未等到消息。凉州军卫尉统领梁玉,领孤军支路西戎腹地,本欲绕后偷袭敌营,谁料消息走漏,半路中伏,五千铁骑有去无回,梁玉亦战死沙场。 铁骑葬芳魂,青山埋忠骨。 一开始,萝涩尚且不知道梁玉之死意味着什么,后来她便懂了。 梁玉死了,那么梁叔夜纨绔世子爷的身份就到头了,他必须立刻接下卫尉统领一职,接管凉州军,赴沙场拒敌。 081 心口一箭 梁玉诈死 三天后,巾帼将军梁玉为国捐躯的战报传回了九州,朝野震惊,人皆悲恸。 与此同时,命梁叔夜接任凉州军统领的旨意也一并到了童州城,上书十日之内需接虎符之令,刨去日夜兼程赶往凉州的时间,梁叔夜留在童州不会超过五日。 五日后,四合院白幛处处。 萝涩一身玄色素衣,发髻粗粗地挽着,未配任何发饰珠簪,她正里外里的关窗锁门,打算与梁叔夜一道奔赴凉州去。 听说凉州冷,她便打包几件油皮氅子和棉袄裙,除了简单收拾衣服外,她还炒了几罐肉丁酱和茄鲞装坛,一并带在路上吃。 至于娘子大人零食铺,萝涩托付给了三娘,且跑腿队有牛长庚管领着,两人相互帮衬,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再说兜子也过了镖局的选拨,他正式成了一名趟子手,天南地北的走镖去了。 萝涩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便顺从自己的心,他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 桑柏驾着马车等在院门外,梁叔夜还要去一趟桃花渡,故而先行一步,两人约在城郊的驿站碰头。 马嘶了一声,桑柏见萝涩来了,忙跳下车辕,小步蹿去接过了她手里的包袱: “就带这么些东西?凉州是个苦寒之地,又是军营里头,要啥啥没有的,姑娘不多带一些?” “既然是奔着去吃苦的,带那些矫情的物什做甚么,自己看着也闹心,不如洒脱些罢” 桑柏笑了笑,替萝涩搬来马凳,扶她上车,接话道: “姑娘放心,咱少爷不会叫你吃苦的!” 萝涩弯腰钻进马车里,一手挑着帘子,对桑柏道:“出城前我还得去个地方” “啊?要去哪里?还有事情没交代妥么?” 萝涩苦笑一番,心道:她得去续费呐,问穿越公司再买个十年光景,不知身上这点家当够不够? 掏出一叠银票数了数,她抬头对桑柏道: “去一趟孔方钱庄,我去存个钱,好歹留副身家下来,等你家少爷光荣退休的时候,我与他也好买一处大院子” 桑柏诶了一声,振了下马缰,赶车往孔方钱庄去。 兑换业务很快办完了,西装革履的男人在一份契约上盖上戳,收进了柜台中。 萝涩掏干了自己兜里所有的钱,连铜板都一个个数出来了,勉强凑足了钱,她问公司又买下整十年的光景。 这时候,她不禁扪心自问一句:这么做值得么? 为一个男人继续留下来,如果现在选择回去,这些银子折合成的人民币,够她在小城市买一套房,再开个小铺儿,美滋滋得过她的小日子。 可现在的她分文不剩,前途未卜,苦巴巴跟着他去凉州吃风沙,饮刀血,过胆战心惊的沙场生活。 不甘么?肯定的。 后悔么? 想了想梁叔夜,她嘀咕着暗骂一声,眸光却似水盈动——不后悔,绝不。 从孔方钱庄出来,萝涩眼皮一跳,背后冷飕飕的,总感觉有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的举动。 左右环顾了一番,除了街头熙攘走过的人群,再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可能被算计的次数多了,萝涩对这种隐在暗处的危险十分敏感,故而心中暗道: 莫不是姜氏还憋着什么坏心思,她都要离开了,最后送她一份临别大礼? 谨慎钻进马车,她让桑柏动作快一些,争取落日前赶到城郊外的驿站,与梁叔夜回合。 * 可能是萝涩想多了,直到她出了城门,姜氏也没有来找茬。 马车快行,车轮碌碌,在地上滚出两道车辙印儿,抛下巍峨的城门,她一路绝尘而去。 日头西沉,马累得直打响鼻,好不容易瞅见官道边的那所驿站,萝涩才松了一口气。 “萝涩姑娘,咱们到了,少爷好像还没到,我没瞅见他的马” 桑柏勒紧马缰,吁了一声,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在驿站大门外的沙场院前停了下来。 “可能叫事儿耽搁了,我去灶房做饭,你在堂里等他吧” 驿站也提供饭食,只是粗糙难以下咽,以梁叔夜挑剔的舌头,想必不适应,趁着还没到凉州,循序渐进吧。 挑开马车帘子,萝涩撑着车辕儿跳了下来,她捞起包袱,正要往驿站里走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抬眼看去,官道路口扬起一阵黄泥沙,从沙雾中蹿出一人一骑来。 梁叔夜白袍染尘,却不损他无俦的姿容,一勒缰,他滚鞍下马,稳稳立在了萝涩身前。 “来得这么快?” “想着天黑不好赶路,便催桑柏快了些,进去吧,我去做饭” 萝涩浅淡一笑,她晓得梁叔夜因为梁玉之死,心情抑郁,往日还与他拌嘴斗气,现下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 除了在美食上治愈他稍许,她只能陪在他身边,熬过去,便也就好了。 梁叔夜揽过她往里走去,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神容还有些憔悴,眼睛熬得血红,即便强撑淡定也藏不住他眸色中的重重心事。 一时走神,便有可能生死之间! 嗖得一声,一枚飞镖暗器从暗处的树林里飞来—— 梁叔夜骨子里的本能救了他一命!只见他迅速侧身一避,暗器仅在他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 谁?! 梁叔夜刚把手按到腰上的惊鸿软剑上,已被萝涩拦了下来,她急道: “咱们躲进驿站,你这副样子,还敢动武?” 桑柏跟着劝道:“是啊,少爷,咱们当缩头乌龟千万别出头了,你忘了太医的话了,你再这么不顾蛊毒肆意动武的话,就算服用了解药,也成了七劳八损、五脏俱损的废人啦” 梁叔夜眼中寒光起,薄唇紧抿着,他觉得敌人掷暗器的手法和力道万分熟悉! 可是谁,究竟是谁呢? “小心!” 一道嚆声再起,暗器再度掷了过来,梁叔夜空翻避过,脚尖一点,飞身向林丛探去,势要揪出躲在暗处的杀手来。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等引开了梁叔夜,真正的杀招才从另一边嗖然而出,朝着萝涩决然杀去!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力道千钧,狠狠钉在了萝涩的心口! 被力道冲倒在地上,萝涩觉得剧痛袭来,耳朵嗡嗡地叫着……她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梁叔夜绝望的向她奔过来……桑柏惊恐睁眼睛,大声唤着她的名字…… 黑暗一点点席卷了她所有的感知,死了么?回去了么? 她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妈的,刚续费十年就死了,坑钱啊? * 天暗的可怖,梁叔夜抱着萝涩的尸体瘫坐在地上,只一眼,他就知道救不回来了。 正中心口,箭镞扎进去一指深,当场毙命,好在她没有过多的痛苦,走得很快。 出奇的,他竟然不是很悲伤,宿命之下,他比任何人更需要看淡生死,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梁玉死讯传来,他悲不可遏,砸了房里一切可砸之物,萝涩和桑柏皆当他伤心疯了,可他自己知道,他来得世上的第一天,就和阿姐做好了生离死别的准备。 生,她与他隔着九州山河,不得相见;死,她与他隔着一口棺木,不得相认,这就是梁家子女的宿命。 可萝涩呢?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挣脱宿命,拥有这一束光,爱恨嗔念,七情六欲,因她而真实,他开始祈盼活下去的每一天,即便终有一日他会上战场,战死方休,但他无惧无畏。 可是,他终究是拼不过命途,老天,狠狠耍了他! 悔意铺天盖地而来,将灭顶的痛苦刻上他的身骨,母亲的话还隐隐在耳,是他害死了她!他情不自禁的靠近,本就是对她最大的危险。 情绪下一刻就要破堤,这时,有人拎起了他的后衣领—— 桑柏抹着眼泪看去,看到来人时,他惊得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结巴道:“大、大小姐!” 梁玉穿着残破的盔甲,脸上都是伤口,她一拳头砸在了梁叔夜的脸上,膂力之大,把人瞬间打翻在地! 梁叔夜看了她,眼中皆是死灰,看着阿姐死而复生,那样的冲击力,也未能把他从萝涩身死的绝望中拉回来。 “你不是死了么?” 梁叔夜嘴角破了,一直流着血,他就这么瘫倒在地上,淡淡看着梁玉——方才响箭射出的刹那,他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梁玉沉着脸没有回答,她弯腰,一手捏住他的衣领,一手捏拳,冲着他的脸颊,再度挥了下去! “从小爱惜自己的颜貌,就是爹要揍你,只要不打脸,挨哪都行,为了这么个女人,你竟成了这副鬼样子?” 梁玉喉咙爆出一声闷吼,双手青筋暴起,直接把人拎了起来! 她向前阔步冲去,咣得一声,把人按在了驿站门墙上,震下了沙土,劈头盖脸落在梁叔夜的头上。 “为什么拒婚?!” “……”梁叔夜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牺牲五千弟兄,设计假死为得是什么?只有我死了,你接手凉州战局,才有彻底解除将臣蛊的解药,你知不知道!你膝下无子,皇帝不放心你拥兵自重,叫你娶公主为妻,你为何拒婚?” 082 猎人原委 死而复生 “我牺牲五千弟兄,设计假死为得是什么?只有我死了,你接手凉州战局,才有彻底解除将臣蛊的解药,你知不知道!你膝下无子,皇帝不放心你拥兵自重,叫你娶公主为妻,你为何拒婚?” 梁玉声声质问,像一把钝刀,将梁叔夜的心剜成了片儿。 见梁叔夜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梁玉长叹一声,劝道:“你借口说桃花渡有事要办,先打发她来驿站与你回合,不就是往梁宅抗旨去了么?西戎未灭,何以家为,你说得好听,这番推辞即便撑过这一时,日后又当如何?你这辈子都能瞒着她?还是打算先骗着她,日后再去当你的驸马?” 犹豫顿了顿,她咬牙道:“我不妨明确告诉你,你怀里这个女人,是绝不会愿意给你当妾室的,即便你只顶着驸马虚名,宠爱她一人,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条准则是刻在她这种人骨子里的底线!” 这种人? 梁叔夜不知梁玉为何口出此言,可萝涩已然身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摇了摇头,眸中灰败无光,淡淡道:“我从没有想过让她当妾室,我不会娶公主,今日不会,日后也不会。” 晃晃悠悠从地上站起来,梁叔夜抱起萝涩,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 梁玉并不拦着,她一扫梁叔夜的脸色便知,他的蛊毒已然发作,不用她阻拦,他根本走不出驿站的这个院子。 果不其然,梁叔夜凭着一口气撑着,踉跄走了四五步,血色漫天,昏厥过去! 他不忍叫萝涩先落地,只听噗通一声,梁叔夜咬着牙,膝盖砸在地上,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瘫倒在地上…… * 四合院,海棠树下。 梁玉把萝涩放下,就在院子藤架下的那张躺椅上。然后,她径自往水缸里舀水,冲洗着自己身上的血污和尘土。 匆匆从凉州奔赴这里,路上她骑死了两匹马儿,几乎没有合眼才赶到,现下疲倦一阵阵袭来,她几乎沾枕即觉。 但她还不能休息,回头看了一眼毫无生机的萝涩,梁玉长叹一声。 扔下水瓢,梁玉朝着萝涩走了过去,握上她心口处的响箭,手腕一发力,干净利落的把箭簇拔了出来! 血瞬间飙了梁玉一脸,她低头看去,见萝涩心口处的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着。 果然,她也是一个穿越者。 …… 半响后,萝涩才悠悠转醒,她颦眉一蹙,缓缓睁开了眼,首先入眸的便是月色下的藤架。 嗫嚅着唇,她喉头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肘撑在躺椅上,支起了身子,不禁喃喃自问:她死了?这是回去了么? 待回顾一圈,还是自个儿熟悉的四合院,她心下大惊,冷汗不断! 忙抬手往心口处摸去,明明衣服已被血染透,且心口处的衣料也被箭簇扎了一个窟窿,怎么皮肉处完好无埙,连一点伤口都没有?! “不可思议么?” 沙场的磨砺,赋予了梁玉一双锐利似箭的眼睛,她紧盯着萝涩,不带丝毫感情的冷冷开口。 萝涩心下防备,退后两三步,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漠杀意,令人惧怕。 “你是……梁玉?” 一个大胆的猜测从萝涩脑中蹦出来,还不及求证,她已得到了面前之人的承认。 “我是梁玉,而且跟你一样,也是从现世过来的穿越者,这是为什么我杀不死你的原因,我跟踪你去过孔方钱庄,所以立刻猜到了你的身份,果然,我杀不死你,你是穿越者。” 萝涩震惊了,她杏眸圆睁,心下疑问百千,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 梁玉背身过去,仰面望着惨淡疏离的月色,未免心下感怀:童州的月色清辉,比凉州的毛月亮更秀美清亮。 “我是梁家的义女,留在这个世界已经十三年了。” “不可能,你果真是穿越而来的,不可能逾过规矩去,十年是极限,你怎么会留在这里十三年?” 萝涩心中对她的怀疑渐增,可隐约又觉得,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她一个人被蒙蔽而已? 梁玉嗤笑一声:“果真是个菜鸟,你穿过来怕还不足一年光景吧?” “……” 见萝涩沉默,梁玉继续道:“我本与你一样,严苛恪守着穿越规则,至多续费了十年,转眼就到了最后回去的期限。可恰恰就是那一年冬,我回京城述职,皇帝宫中摆筵邀梁门将士同饮,那天我遇上一个被大火焚烧致死的后妃,她便是一个穿越者,我也因此获知了一个秘密。” 萝涩一听大火焚烧,立即想起了红袖楼里的花魁,她被霍秃子联合姜氏烧成了灰,说是要敬献给朝中的嘉元公主。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没有回去,魂飞魄散了是不是?”萝涩开口问道。 梁玉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穿越者如果死无全尸,魂魄聚散,是永远无法再回去的,可你知道其中的缘由么?” “是什么?为什么”萝涩急切地追问。 “穿越异世,我们只是魂魄之旅,穿越公司会为我们的魂魄打造一具适合在这里生存的灵体,灵体破灭,魂魄自然散了。且这灵体的鲜活生命周期只有十年,超过这十年,穿越公司会耗费成倍的金钱维护滋养,才能让它继续存活在异世当中。” 萝涩恍然,竟是这样? “所以,你能在这里十三年,一定是从那个后妃身上得到了什么?” “是,我得到了她灵体的聚核,简单来说就像电池一样的东西,它可以让我自行维护自己的灵体,不需要公司叉手,便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一通百通,萝涩瞬间想明白了过往发生一切无解的事情! 为什么姜氏说花魁是替她死得,为什么京城的猎人要捕杀穿越者,那个嘉元公主,原来也是穿越来的!她的灵体超过了十年,为了继续留在异世操纵权柄,过她一手遮天的日子,她必须吞噬其它人,搜夺她们的聚核为己所用。 “我无意得到了聚核,嘉元公主虽恨我入骨,可凉州缺我不得,她也无可奈何,这正是她迟迟未向我下杀手的原因。可是你不同,你是早早列进她名单里的贡物,之前献上的聚核她又能用多久?你的生死,早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萝涩身后攀上一阵细密的疙瘩,她干涩开口道: “你说得,穿越者彼此杀不死——” “呵,她那样的身份,何须自己动手,童州难道就没有她的爪牙么?”梁玉不屑地笑了一声,继续道: “我是你,自当是小命重要,什么时候该走,就痛痛快快的离开。你留下只会拖累叔夜,不妨明白告诉你,我此番诈死便是为了他的解药,不是一年续命一次的药,而是完全解除将臣蛊的解药!” 萝涩抬眸看着她,紧抿着唇,内心杂乱无章的情绪像一阵阵拍来的巨浪,让她手足无措。 梁玉拿捏着人心,她笃定萝涩与梁叔夜是有感情的,如此尚可相劝。 “天子守国门,凉州失守,西戎人便可以破长城直入中原,三日内便能杀至京城,我已‘身死’,梁门只剩叔夜一个了,他武艺精绝,从前是为了这将臣蛊,才活成纨绔闲少罢了,皇帝已下旨命他入京,只要娶了公主解药立刻到手!从此不必再手噬心蚀骨之痛,你若真爱他,为何不成全他?” 不是立刻去凉州,而是先去京城尚公主? “是、是嘉元公主么?” “不是,嘉元不傻,怎么忍心让自己将来生下的孩子,受那将臣蛊的折磨?且她是皇帝的长姐,辈分也差,叔夜要尚的是皇帝的长女,婉柔公主。” 梁玉见萝涩眸色慌乱,想必内心一定是纠结的,今日告诉她太多事,她可能一时没办法接受,等她想通了,一定会做最正确的选择的。 暗叹一声,梁玉最后说道: “你我本同类,有些事也只有我懂,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妄,你为何而来,便因何而去,莫要为情留下执念,你执意跟着他,又不愿意他日日受蛊毒之苦,难道,你竟肯当他没有名分的妾室么?尚了公主,怕是连小妾也当不成,且你们将来的孩子,也逃脱不了梁门儿女的宿命,你真得愿意么?” 梁玉字字诛心,萝涩步步后退。 她膝后被躺椅一绊,整个人瘫坐了下来,清亮的眸子此刻灰败一片,无尽的痛苦吞噬着她,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你们本就殊途!” 梁玉从怀里摸出一支莲花箭,在自己的手臂上猛得一扎,待染上血后,随意丢在了地上: “梁叔夜醒来后,一定会来找你,你死而复生便用这莲花箭来解释吧,他一眼望去便知了,至于你二人的风月情事,我言尽于此,孰轻孰重,姑娘自己拿捏吧。” 说罢,梁玉转身离开,院门吱呀而响,咚得一声关实,震下了海棠枯木上的败叶,悠悠落在了萝涩的手心—— 她麻木地低首看去,海棠早谢,一季风华过,她早该回去了。 强留下诉欢期,约看四季花谢,骗人骗己。 梁玉说得对,她和他,本就殊途…… 083 藤下诀别 心字成灰 萝涩足不出户在四合院中养了两日,三娘和牛乾来探望,带了些自家菜地里刚割下来的白崧和荠菜。看灶房里冷锅冷灶,连柴薪也无有,难免絮叨责怪了半响,喊牛乾上集市口买些松塔回来烧火——这东西,只秋天才捡得到,比柴火更好烧。 牛乾一走,便剩下娘们说话,三娘满脸愁容,见萝涩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担心的不行: “这到底是咋啦?不是都收拾好了,准备同梁世子一并去凉州的嘛?哎,长庚半夜来敲门,说是你浑身是血被人抬回四合院儿,我吓得魂儿都丢哩!” 萝涩回握三娘的手,哑声道: “怕是西戎人混进来的奸细,不想叫他顺利抵凉州,故而安排的一场刺杀。三娘,我是真的怕了……” “这话我早藏在心里,只是我一个乡野的妇道人家,不知该如何劝你,咱们都是本分人儿,指天吃饭,地里刨食的命,最是碰不得刀戟兵枪,你跟着那样一个男人去凉州,这等场面岂不是家常便饭了?” 三娘握紧了她的手,犹豫了一番,终是出口道: “往日的梁世子便罢了,即便咱儿这身份门第不好,便是只当一房姨太太,我想以梁世子的为人,必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可如今他要去打仗诶,我听人说凉州那地界,哪块泥没沾过血,哪片土没埋过人,凶煞的很,你一个弱女子咋个自保?听我的话,断了吧,凭你的样貌和身家,还怕许不到好人家么?” 萝涩沉默很久,抬头看向枯藤架,还有那一株横生枝节的海棠木。 “我不忍这般伤他——三娘,你且帮我一帮” 见萝涩回头,三娘心下欢喜,只得应道:“你说你说,我若帮得上绝没有推辞的,可是需要我去你替回绝?” 萝涩摇了摇头,轻声道: “不必,你只去药房抓趟药儿,开个治惊悸,安神安缓的方子回来就是了” “这个好办得很,我便逢人说你病了,不见外人,要修养些日子,梁世子得赶着去凉州,一二来去也耽搁不了时间” 三娘揣度着萝涩的意思,立即应下,便打算出门去同治堂开方子去—— “等等三娘,我还有一件事……” 三娘伫步扭身看去,等她一并说完。 “帮我包个红封给刘媒婆吧,替我问问适龄的亲事,要求我写在这张宣纸上,若一条未满,我是不肯的” 吃惊得从萝涩手中接过生辰书和宣纸,三娘才知萝涩早做了另嫁的打算,本想再劝说,即便是为了叫梁世子死心,也不至于这般心急把自己嫁了,若不得良人,岂不是害了自己一生。 可抖落宣纸看到萝涩提的要求后,她立即松了一口气,笑笑道:鬼灵精! * 不必貌比潘安,身如宋玉,不必文武卓荦,满腹经纶,只门第非商贾之家,非官宦门第,非农门小户,非寒门匠宅。 聘礼无求,八字不问,只一条,肯上门赘婿,操持门庭。 乍一看要求很低,不问相貌学问,连聘礼都不要,可仔细一看,市农工商都不要,还要上门赘婿,恐怕敢来提亲的童州城是找不到了。 三娘出去半盏茶后,有人敲门。 萝涩站在门后轻问了一声:“谁?” 有粗糙的声音应门道:“咱是挑担的力巴,受东家少爷的雇儿,来给这家门户送聘礼的哩!” 她心下吃惊,这才半盏茶就有人上门送聘,这也太快了,等着要娶她? 抬起门上落栓,萝涩将门打开了一道窄缝,扫了一眼门口长长一溜儿的杠抬木箱。它们皆用红布蒙着,打眼看去,金银布匹、茶叶糕饼、酒水麻饼,还有一只脑袋上贴了红纸的胖大鹅,正冲着萝涩扎扎的叫。 “是哪家送来的?” “是茶馆的毛豆大爷,替他家少爷送来的聘礼,这姑娘还不晓得?就是得了咱童州城解元郎的江岳言呐!” 萝涩愣怔,突然想起江州与她道别的那天,他曾说过:等他金榜题名后,要娶她过门。 担夫挤开了门,笑呵呵地抬着聘礼进院,挨着东屋山墙把东西卸下,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萝涩笑: “恭喜姑娘啦,日后可是当状元夫人的命,小的们粗鄙,恐讨不到喜酒喝,想现在沾沾喜气,问你讨杯茶喝哩” 萝涩听出是要钱,心下一叹,总归是命运弄人。 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银锞子,交到了担夫的手心里,见人点头哈腰的谢过,满嘴吉祥话说了一通,才送他出门。 方落下门栓,又有人敲门——萝涩心想,难道是嫌少? 吱呀拉开门扉,萝涩迎上了梁叔夜焦急狂喜的眸子,还不等她说话,他一把揽上了她的腰,紧紧按在了自己的怀中! 萝涩心中狂跳,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的血腥味,便知他又动了蛊毒。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梁叔夜喃喃庆幸,他熬过蛊毒噬心的痛苦后,醒来第一件事就要去找萝涩,这时桑柏告诉了他,梁玉使用的是莲花箭。这种箭他是晓得的,箭头中暗藏机关,射到人身上后,箭头会像莲花一般自行打开,只露出周围一圈尖锐的爪牙,抓取心口处的皮肉,造成中箭的假象,并不会真得伤及要害处。 他眼眶熬得血红,泛着水色的眸子抑制不住波涛般的情愫,低首寻到她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萝涩简直要被他滚烫的感情淹没,从口齿间勉强寻回一丝理智,隐忍下痛苦,她决绝地推开了他—— 扬手一个巴掌落下,打懵了梁叔夜,也打碎了她自己的一颗真心。 “你、你都知道了?” 梁叔夜眼底满是无奈的痛楚,尚公主这事儿,他即便打定主意不畏皇权,可依旧害怕萝涩的误会,所以一开始,他便没有告诉她,只想用行动证明,他不会,他绝不会。 宁愿不要解药,永世受这蚀骨之痛,他也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可突如其来的这一耳光,还是叫他手足无措,如果指天发誓有用,他不惜下咒轮回,赌上生生世世,也绝不食言。 “登徒子!” 萝涩调整好了表情,深吸一口气,换上了一副被轻薄后的怒容,杏眸圆睁,恼怒地盯着他。 “萝涩?” 梁叔夜有些慌了,这种慌乱不受控制,蔓延在心房每一寸,她的冷漠疏离,让他的惧意充斥眼眸。 “你还看!你是谁?怎么敢贸然闯进我家,不由分说就……就……登徒子,你还不快走,还等我报官来拿你不成?” 萝涩气呼呼地抬起手指,指着大门勒令他离开。 她的指尖有些发颤,本就不是什么演员,太怕自己露陷,她故意别开眸子,不看他眼中浮沉的痛楚。 梁叔夜眉心一拧,上前勒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劲,就把人带进了自己的怀中,紧勒着她的腰肢,迫使她抬头!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他喉头滚着雷,压抑着怒气和不甘,质问道: “你气我恼我都好,我任你打骂,何苦作戏给我看?我一颗心剖开了与你看,哪里容的下别人一分一寸,别说尚公主,就是天仙配我也不稀罕,你心里不痛快,我又何尝轻松,你我本就艰难,彼此莫要再折磨了,好不好?” 话到最后,他的语气已近恳求。 “你放开我……” 萝涩半阖着眸子,双手撑开他的胸膛,挣扎中,却有意识的避开了他心口蛊毒的伤处,这一小动作,让梁叔夜眸色一凛,哑声质问道: “你不是不记得了我了?那为何不忍碰那里?你不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他咬牙,抓上了她的手,用力往自己心口处落拳砸去,决绝掩去痛楚,若她选择忘记,他又何必苟活。 “你疯了!你疯了,你放开我!” 萝涩满目皆是恐惧和伤痛,她拳头紧握,由他的力气牵引着,一下一下落在他的心口,感受那里滚烫的温度,她清泪滑落,难以自抑。 她忍着聚集到喉咙头一腔哭泣,心被密密匝匝缝着悲伤——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遗忘,忘了眼前的男人,忘了这殊途陌路的纠葛痴缠。 …… 三娘抓了药回来,见院门敞着,里面争吵声不断,便知梁叔夜来了。她提着药包,跨门而入,把萝涩从梁叔夜的钳制中抢了出来,她喘着气道: “梁世子你这是做甚么,萝涩重伤回来,又受了惊吓,身子很是不好,哪里禁得起你这番折腾!” 萝涩紧紧抱着三娘,泪水这才决堤,她抽抽噎噎道: “三娘,他是谁,我是不是该认识他……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三娘立即会意,对无力靠在山墙上的梁叔夜道:“她忘了很多东西,连我也是后面才记起来了的,请了大夫,也开了方子,先抓药吃着吧,说不定明天就把你想起来了,你莫要逼她了!” 梁叔夜抬眼,见三娘手中提着一摞中药包,一面劝说着他,一面安慰着哭泣不止的萝涩。 他麻木地扫了一圈院子,见角落摆开了一溜儿聘礼,心中无助蔓上,他像一个孩子般,无辜地看向三娘,期待她说出那个否决的答案。 她已忘了他,忘了他们寒衣节成亲的约定,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我的意思。梁世子,那我就直说了吧,咱们都是乡下农户,对于你,咱们实在高攀不起了,拿针线拿炒铲的手,怎么拿得起砍刀铁枪?你别说你能护她安全,要真是这样,她也不会遭人暗算,满身是血的抬回来了!萝涩孤身一人,一直当我是个姐妹,现下兜子也不在,这事儿我绝不肯点头的,咱萝涩不去凉州了,只在童州寻门亲事,你也趁早断了念想吧!” 三娘一直是个心软之人,可今时今日,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为了这个妹子的性命和幸福,她便做了这回恶人罢! 084 西山送别 媚香诡计 梁叔夜终是离开了四合院,他忘了这里是他的宅子,也忘了他为萝涩做的一切。 如果他的离开是她渴望的,那他绝不会让她为难。说好的白头偕老,少一刻都算功亏一篑,再行纠缠不过是在玷污他从不反悔的决绝。 萝涩挂着泪,透着泪眼凝望他离开的背影,背脊发凉,拳头发紧—— 他周身那种落寞和悲伤悄声无息,却带着灭顶的力量,摧毁了一颗心,一段情。 凉风至,白霜降,寒蝉鸣。 藤下诀别,她终究是选择回去,十月寒衣强许欢期,却再无人赴约了。 忧思难忍,心绪难宁,半夜萝涩发起高烧来,三娘一刻不停地守在她的身边,一趟趟换水搅着帕子覆在她额头,替她降温。 听她烧得稀里糊涂,还一个劲喊着梁叔夜的名字,三娘垂泪,抬手默默揩去后,她轻道: “傻妹子,我且是过来人,一时伤心魂断,可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的,时间长了便抛忘了,江州不是与你下了聘礼么?他书读得好,人也俊俏,哪点比不上梁世子了,诶!” 萝涩薄唇苍白干裂,只一味嗫嚅呢喃着,眉心锁成了愁,看起来很难受。 三娘走到茶桌边上,晃了晃空空的茶壶,暗叹一声:这丫头沉溺在苦痛中,怠慢着自己,不好好过安生日子。家里瓶栗空,柴薪无,连茶水都干涸到底,更别提其它的物什了。 她提着茶壶推了房门出去,在灶台生起火,用汤滚从嵌罐里舀出热水来,她才回房。 迈步一看,她惊了一跳,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桌案上堆满了药,三娘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些镇惊安神,补血养气的调理药。 有人来过了? 她走到萝涩床边一看,见原本胡话不断的她,现下却十分安静的睡着了。 她腮上有一颗清泪挂着,枕头边是一把缠着红绒线的篦梳。 三娘忙推开了窗牖去看,见外头夜色浓重,月影昏暗,除了在冷风中摇摆不止的枝桠,人影皆无。她免不得长叹一声: “冤孽啊!” 这份感情让她也动容不已,若真是因为自己的妇人之见,棒打鸳鸯,落得两人都如此痛苦,她怕将来后悔今日所劝。 心软本就是她的难处,躺在外屋的睡榻上,三娘也是一夜辗转,难以入眠。 * 翌日,萝涩蒙头睡到日三竿,睡出一身大汗后,她才悠悠转醒。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额头的发丝沾粘着,一张小脸苍白的可怖。 她余光处瞥见那一把篦梳,心中酸涩涌来,深吸一口气后方做下了决定。 昨晚她意识朦胧,只听他在耳边哑声说他就要走了,凉州战事不稳,主将再不赴任,恐有哗变之险,所以皇帝放了他一马,解药立即发往凉州,尚公主的事可延后再提,但他必须即刻启程。 他去当救世的铁血将军,守天下晏然,护她一生无战火倒悬之苦,他要她安稳过活,嫁一个好人,生一窝崽子,再也别想起他了。 忘了好,忘得干净,这一份情由他一人记得,便够了。 将脸埋进手心,萝涩深吸一口气,她还想再送送他,今日一别,再无聚时。 请三娘烧些热水,她打算洗个澡儿,洗一洗身上淡淡的血腥之气,还有昨日发汗粘稠的汗渍。 罗衣宋裤,杏色褙子下是她日渐消瘦的肩膀,广袖风雅,上面暗绣了几朵粉白色的海棠,素雅清流。 头发挽成单髻,将篦梳斜插在发髻边,篦子上的红绒是她周身唯一那抹亮色。 不顾三娘长吁短叹的劝说,萝涩还是雇了马车出城,她晓得梁叔夜会走西山那条路,那边上有一座风神庙,长途旅人都会选择在那里祭拜风神,祈求一路平安,她打算在那里最后见他一面。 坐上马车上,靠着绣枕,她不禁悲从心中来——跋山涉水,只为一声诀别珍重。 出了城门,在郊外碌碌而行,到了西山脚下萝涩跳下马车,数给车夫三十个大钱,准备从山道小路上山。 车夫见姑娘出手阔绰,多给了他好几个大子儿,便好心提醒了一句: “姑娘,近来西山不太平,说是有贼人出没,好几家闺女被掳了,都是在西山被家里人寻着的,你可千万当心啊,若要去风神庙,也该晌午去,现下日头快落了,人少危险哩” 萝涩笑意浅浅:“我晓得了,会当心点的,只逗留一会儿便回去了” 车夫想了想,便道:“那我在这里等姑娘吧,也不图挣个那几个钱子儿,只安心把你带回去,我晚上好睡得着觉” 萝涩感激道谢:“好,太谢谢您了,钱还是要给的,我再付二十个钱吧,晚上回家给娃娃们带些糖块吃” “诶,好好” 见萝涩提起家中的娃娃,车夫哈哈笑着,倒也不推辞了,一身农家汉子的淳朴劲儿。 点了点头,萝涩踩着泥泞的小道上山,她抄近路到山麓边的风神庙,那前头便是去凉州的官道,梁叔夜必然能经过。 恐是谣言作祟,原先香火鼎盛的风神庙,现下寂静得很,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萝涩寻了一处门槛儿,用袖子掸了掸灰,抱着膝便坐在了廊下。来见他是她的一份执念,可见面时说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轻叹一声,她闻着一丝淡淡的粉末香飘来,还有嘤嘤女孩子啜泣的声音。 心下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车夫的话应验了,真叫她撞上绑架女子的贼人了? 站起身,萝涩寻着那啜泣声找去,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绕到了风神庙后头的厢房前——这里的厢房大多废弃了,原先童州还是都城的时候,皇室会遣礼部使者来祭祀,多是住在这里的,现下少了一项仪式,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至多流浪旅人被风雪困住,在次借宿一晚而已。 隔着沾满灰尘的菱花窗牖望进去,屋子里败乱不堪,地上铺着一层薄草席,两个男人正压着一个女子,行那不轨之事。 惊了一跳,萝涩听女子声音痛苦,便知是被强迫的。她立刻从院子里寻来一只木棍,用身子撞开了门,对着男人的后劲狠狠打去! 两个男人应声倒下,干脆得很。 萝涩挥手掸着房中缭绕的尘烟,觉得脑子愈加昏沉起来,想必是贼人给姑娘下的迷香,她得赶紧救了人出去。 “姑娘,姑娘,你还好么?” 萝涩脱下身上的褙子,替她掩起赤条的身子,扶着她的手臂拽人起来:“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子默不作声,只等萝涩架起她的胳膊后,才扭头看向她。 待萝涩认清楚面前之人后,心下咯噔,再想躲避已然不及! 牛杏花扬起一抹得意的笑,从口中悠悠吐出一道香气—— 萝涩只觉天旋地转,心口处燥痒难耐,还不及高呼求救,便翻倒在地。 等她倒了,地上的两个男人利索的爬了起来,暗骂这丫头看起来羸弱的很,下起手可特娘得真疼,要不是心下防备,恐怕要给她打晕过去! “老爷!拿下了!”汉子们勒起裤腰带,穿上短衣,俨然一副何家小厮的打扮。 这时从里屋走出个男人,锦衣华服,皂靴玉带,他颧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副常年纵欲的短命样儿——他便是何嵩那不争气的儿子,何家现在的主子,何伯禽。 牛杏花满脸嫣红,向何伯禽黏了上去,抬起雪白的大腿,扭着腰肢撩拨着男人,娇声道:“老爷,奴家难受得紧,快些帮我去了药吧,才不要这两个蠢物,弄得奴家疼得紧” 何伯禽大手捏上她的臀,哈哈大笑:“他们那里晓得你的好,都不是疼人的,你且缓缓,我收拾了这个叫萝涩的丫头,便来喂饱你,我还得着喝奶呢” 他淫觑的眼神落在牛杏花的胸前,饥渴难耐。 什么女子没有玩弄过,勾栏的姐儿,暗门的娼,官家闺秀,农家小雏,兴致不够了,便学人当采花大盗,特意掳了人来西山,狠狠糟践一番才舒坦!可他最喜欢牛杏花这等刚生产过的妇人,那人奶顿顿喝着,可比鹿鞭黑膏子管用多了。 至于这萝涩嘛,倒是她家夫人的主意,说是正满城招婿呢,若占了她便宜,将生米煮成熟饭,看谁还敢上门娶个破鞋。 弄回府当第二十几房姨太太,先霸占了她的钱财产业才是要紧的。 等玩弄厌弃了,就下手弄死,替夫人报了码头上的仇怨,再丢去乱葬岗喂狗! 牛杏花柳腰款摆,不依不饶,戏虐笑道:“算起来她还是你的义女呢,这你都下手?我可听说她接了江岳言的聘礼,等着做状元夫人呢” 何伯禽啐了一口,嗤笑道: “状元夫人?那感情好,爷玩过秀才娘子,睡过举人老婆,就是没上过状元夫人,今日且尝尝她的滋味,叫未来的状元郎脑门沾点绿色儿,哈哈哈” 牛杏花赔着笑,只觉药力霸道,她只在口中含了会儿,已中药颇深,娇喘难耐,直往何伯禽身上蹭去—— “夫人调得香如此厉害,倒比市面上的媚香厉害多了,不嘛,这丫头已是爷榻上的人,晚些再吃,且跑不掉呢,奴家这般出力,爷也不心疼心疼,哎哟,涨奶了,疼死我了,快帮帮我……” 何伯禽被牛杏花撩拨得心痒难耐,他扫了一眼睡得沉沉的萝涩,犹豫一番后,捏起了牛杏花的下巴,荡笑道: “那骚妇除了调香厉害,床榻功夫哪里及得上你半分,她日日捧着那本草纲目,乏味的很,留她挣银子便是,至于找乐子嘛……” 牛杏花哪有不懂得,当即剥落身上的衣服,拥着何伯禽往里室走去。 其中淫巧器具,各种媚药,摆满了一屋子,她坐到在一辆木制的跪马上,撩起头发,眉眼如丝。 何伯禽怪叫一声,扒开自己的衣服便扑了上去,一时房间巫山云雨,浪声不断。 085 禽兽反抗 风神情事 耳边充斥着淫声浪语,萝涩眼皮一跳,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才牛杏花吹出迷烟的瞬间,她紧闭鼻息,只是少量呛进几口,可能那些药量并不足以叫她立即迷昏过去,她便顺势倒在地上,迷惑敌人后,再伺机逃跑。 听见何伯禽跟牛杏花的对话,她简直要把隔夜饭给呕出来了,牛杏花往日好歹只是一个虚荣矫情的丫头片子,怎么跟了姜氏后,成了这么个骚浪贱了? 不过她听到了一个关键消息,何伯禽说姜氏在研读本草纲目,如若不是听错,那么这个姜氏可能也是个穿越者。 她大概率买的是宅斗套餐,带着一本草药书穿越,从若干姨太太勾心斗角的恶劣环境下存活,勾搭霍良生下何家唯一的血脉,何藻,成功叫何伯禽扶正妻位。那么她会调香、熟悉药理也尽数能说得过去了。 且要紧的一点,她费尽心机敛财,妄图霸占萝涩的铺子,打粮食危机战,说白了都是为了银子。或许是为了续费时间继续留下,或者只是为了挣一票回去,两种都有可能。 这次姜氏果然又将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为来为去,还是为了钱。 感觉浑身燥热难受,萝涩晓得不能再耽搁下去,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只要离开风神庙,车夫就在西山脚下,跑下山她就安全了。 牛杏花跟何伯禽在里屋,那两个小厮守在厢房的大门外,除了这扇破旧的后窗,再无其它可以逃跑的地方。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她觉得自己像发了烧一般昏沉,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不断溢出的虚汗,她心道: 那不是一般的迷香,恐是一种药力霸道的媚香。 薄唇紧抿,她思量了一番,只有一次机会,若跑不掉,今儿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 门外小厮意兴阑珊,兴致叫牛杏花撩拨的老高,还不等纾解,就系上了裤腰带,被老爷打发出来守门了。心里像有个小手不断挠着,他们想着老爷能早些完事,自个儿也好上城里寻暗娼下处,找个相好泄泄火。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窗牖关合的声音,他俩心下一跳,四目相对,暗道不好:那丫头跑啦! 忙抄路往西窗口追去,见窗户大敞着,东昌纸破了大洞,里头的草席上哪里还有萝涩的人影? “咋办?要不要告知老爷?” “你傻啊,老爷正在兴头上,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打扰他,小丫头中了药,跑不远得,肯定原路下山了,咱们顺着山道追去,在半路定能逮着她!” 两人眼神交流一番,当即拍合,往山下路追去。 一计调虎离山,等小厮追着走了,萝涩才从角落爬出来,蹑手蹑脚推了房门踱出,靠着墙根反方向往山上跑去。 猫着身,就在风神庙外的小土坡后,萝涩小心躲在一处草丛堆里,由半人高的蒿草遮挡着——她想着何伯禽见她跑了,一定往山下去追,想来不会在眼皮子底下找她。 该死的梁叔夜,这会儿怎么还不来? 这时,一阵悉索的轻响从身后传来,萝涩心下大惊,忙闪身避去,堪堪躲过有人扑来捂她口鼻的手心! “嘿嘿,果然在这里猫着呢!” 小厮去而复返,两人左右兜着,像围猎一般将萝涩逼到了角落,男人腿下一扫,将她绊倒在地上,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就往她身上扑去: “哈哈,我料想这么说,这丫头一定往山上跑,咱们先享用了,回头再抓给老爷。听说这药不解,人都能半死过去,只说丫头半路就不行了,咱哥俩心善先救她一救,不然轮着老爷了,就剩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有什么乐子?” 两个人,一个死死按着萝涩的双手,不叫她挣扎动弹,一个反手解开了萝涩的腰封,去撕扯着她的衣裤…… * 西山脚下,车夫等得越来越心焦,他跨坐在车辕儿上,嘴里叼着一根草,闲着无事便在沙泥地上用脚划拉大字。 儿子上学堂,刚教了他写自个儿的名字,他欢喜的很,但凡得空,随时随地便练着写。 这时,他见远处两骑快马从官道上奔驰而来,骑马的男子清俊风流,锦衣玉带,像是富贵门第的少爷公子——他一介粗人不敢招惹,便立即跳下车板,拉上马缰儿,把马车拉倒路边上给他俩让路—— “吁——” 梁叔夜勒停马儿,滚鞍下马,稳当得落在地上。 桑柏跟在后头,一边抚着马鬃,一边看着向风神庙的山路,皱眉劝道:“少爷,咱们要不还是继续赶路吧,不然晚上到不了驿站啊,你又受不了风餐露宿的苦,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要是萝涩姑娘在的话,还能……呸呸,我是说,要不咱们别耽搁了,驿站好歹有厨子呢” 桑柏在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真是改不了臭嘴的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以后萝涩这个名字,怕就是少爷的禁忌了。 梁叔夜犹豫不决,他本就是选择困难症,看着一条蜿蜒上山的石梯小道儿,一条宽口直奔驿站的官道儿,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抉择。 赶远路需上风神庙上香是旧俗,他不甚在意,可今日不知怎么了,他一直心绪难宁,脑海中萝涩的身影挥之不去。 “少爷!少爷!咱们快走吧,看这天暗得这么快,咂摸要下雨哩” 桑柏不下马,手里攥着马鞭,紧勒着马嚼子,马儿有些烦躁得打着响鼻,在原地绕着圈儿,好像不肯在此处多待似得。 拧着眉,梁叔夜踩镫上马,回首又看了一眼隐在山麓上的风神庙,点点头: “好吧,走吧” 他才要甩鞭策马,边上的车夫高举双手,拔声道: “两位老爷稍等等!小的有事相求,等等,稍等等——”说罢,他跑到梁叔夜的马前,一边勒着马嚼子,一边哄住他身下的马儿。 “小老头,你干啥呢?别拦着咱的路啊,我家少爷又不是钦差老爷,有要诉冤状的,你得上衙门去”桑柏不耐烦道。 “不不,小的方才拉了一位雇主是个姑娘嘞,她说要去山上风神庙,叫我等着候一会儿,再送她回城,小的想着最近西山不太平,这都上去老半天了不见下来,心里担心,老爷们要不上庙里瞅瞅吧” 车夫抱拳高举头顶,半截子作揖恳切道。 “嗬,我说你个小老头,什么破事想差遣我家少爷,你要担心,你自己咋不上去哩?” “小的得看着马车呀,不然早上去寻人哩,这马车还是小的租来得,若跑丢了,拿身家性命也赔不上啊!” 桑柏被气得笑了:“你可真要管闲事啊,说不定人富贵家的小姐是来这里幽会情郎的,恩爱一番,诉诉衷肠,没几个时辰哪里肯下山?” 车夫挠了挠头,纳闷道: “看着不像是富贵小姐呀,不带金不带银的,头发上插着把篦子,还是用红绒线缠着的呢!” 车夫话音方落,梁叔夜已经跃身下马,朝着风神庙狂奔而去! 桑柏一脸懵逼,醒过闷儿来后,才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粒银子给车夫,并向他竖起了大拇哥,赞道: “厉害了老哥儿,给你记头功,这姑娘就是回情郎来的,你不说,险些错过了!少爷——等等我!” 说罢,他也翻身下马,追着梁叔夜的往山上跑去。 * “啪”一个耳光落在萝涩的脸上。 小厮捂着裤裆,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怀疑这个死丫头是不是顶断了他的命根子!想不到看起来羸弱娇秀的丫头,竟是个泼辣难啃的骨头。 一般女子不该哭哭啼啼,挣扎不过便也从了么?怎么只她一副名节算个球,惹了老娘,要你们断子绝孙的凶恶嘴脸? 另外的一个啐了一口,踢了踢捂裆的那个,示意他靠边去,烈性妞儿交给他了! 几个耳光扇下去,把人打懵了,不由得他上下其手,为所欲为了?笨! 萝涩嘴角出血,银牙紧咬,她一边克制着体内汹涌的药力,一边死死盯着眼前这两个男人。 “瞪什么瞪,等一会儿叫你舒坦了,别一口一个心肝哥哥叫着,这药不解,你得送命啊,我这是在救你性命呐” 一巴掌下去不够,待他还要反手再扇,萝涩用劲全身的力气,瞬间拱起身子,拿自己的额头撞上了男人的鼻梁—— 手脚软得像棉花,她咬牙爬起来,往后头跑去,却被男人一把捞了回来! 男人锢着她的腰,死死按在了树干上,撩起她衣服的后摆,他正欲提枪硬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臭娘们!臭娘们,今日不弄死你,算老子属乌龟王八!” 一股恶臭被风吹散,男人已然拉下了裤头,萝涩心下绝望,指甲死死扣在木屑里——如果真逃不过这番凌辱,她便是死也要留着三分清醒,不能叫药力彻底吞噬了理智,沦为与禽兽共欢的一具皮肉! 恶心,她浑身犯起了恶心! 倏然,一道杀意临风而起,带着千钧之势,寒光一闪,男人嘶哑一吼,瞬间头首分离! 人头咕噜噜从土坡上滚了下去…… 另一个男人见势不好,提起裤子便要跑,可来人像一尊杀神,血红的眼睛不掩暴怒,他手气剑落,一道剑气直至,人已经气绝倒地! 萝涩失了力,腰下一软,扑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梁叔夜……” 她狼狈地垂着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感受到他浑身后怕的颤抖,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恨声道: “你怎么才来……” 说完,她昏沉难受,心下一根弦松下,安全感袭来,她便迷糊着歪倒在他怀中。 086 博山交颈 一念之差 梁叔夜抱着浑身发烫的萝涩跑下西山,车夫见状,立即迎了上来,直拍自己的脑门,急道: “罪过罪过,真是出事啦,快些上马车拉她回城去,瞧这架势是中了药嘞,得多灌点水下去,且耽搁不得!” 梁叔夜目色焦急,他本为她昏厥之前喊的名字而欣喜,但见她神志越发不清楚,渐渐转喜为忧,沉声道: “什么药?可有解?” 车夫虽是粗人,可在这等事儿上也不敢胡乱开腔,白白坏了人姑娘的清白,支吾畏葸,倒是让桑柏呵了一嗓子,才开腔: “小的不敢乱说,可前几户受害的女子也皆是这个症候,有的家里藏羞,不给医治,熬过夜竟有死了的,怕是一味媚药,有丈夫的小娘子倒也罢了,若是黄花闺女,这就……不好说了” “放屁,都是戏本里写的,哪有这么恶的情药,少爷,咱们不听他的,拉去城里寻个大夫看看先吧!” 桑柏撩了那马车帘子,催梁叔夜把人送上去。 “使不得,使不得,这不是囔囔着叫别人全知道么,我看这姑娘还未盘妇人髻,那话儿叫长舌妇一传,哪个还敢来说媒哩?” 车夫也是为萝涩着想,他越说,梁叔夜的眉心拧得越紧—— “先往童州城去!” 他跨上车辕板儿,横抱着人钻了进去,车帘子打下,桑柏把另两匹马也拴在了马车上,并行着往回轧去。 马车里,萝涩睁开水眸,含情脉脉,情意似水,她抬起皓白纤细的手臂,攀上梁叔夜的脖颈,把自己的唇往他的脖子上贴去—— “热……好热……” 药效开始显了,在梁叔夜的怀中,她放下原本紧绷的敌意和防范,理智渐失下,也彻底唤醒了体内叫嚣的热欲。 梁叔夜头往后仰,避过了她贴上来的唇,眸色沉着,他哑声道: “萝涩?萝涩你……你知道我是谁么?” 嘤叮一声,萝涩不满地哼哼着,手捏着他襟口边的衣料儿,滚烫的掌心熨帖在凉意苏锦上,她觉得自己攀附在一块凉玉上,越靠近,越舒服。 “谁……你是谁?” 喃喃后,她凝望着梁叔夜的眼中并没有焦距,她身上烧起的火,将自己的水眸烧得发干,抿了抿干涩的唇,她恳求道: “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哭腔哽咽在喉头,萝涩一改往日模样,像一只软弱的小猫儿,一个劲儿往梁叔夜的怀里钻——她渴望他的关注,爱抚,亲吻,甚至于更多。 “萝涩,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你会没事的,你且忍忍,我一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梁叔夜手足无措,温香软玉在怀,简直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他强忍着被她撩拨起的杂念,一本正经地宽慰着她,行为却不敢过分亲昵。 说到底,梁叔夜还是怕自己,怕自己这个没有中情药的人,一会儿情念难忍,恐是要比她更失了理智! 萝涩烧得心口发疼,她看着渴望的玉山一直推拒着她,怒从心头起,打算教育这座不听话的美人山,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葱指一戳,便要开口。 岂料车厢低矮,她脑门撞上车粱,哎哟一声痛呼! “你怎么这么不安分!” 梁叔夜无奈一叹,看萝涩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心下便软了,他只好揽过她的腰身,死死按在自己的怀中,不许她再胡闹。 萝涩心满意足的贴在他的衣料上,安分了几息,愈加滚烫的情潮在体内翻涌,她趁着梁叔夜不注意,手从他的衣襟里滑了进去—— 掌心贴着他瓷实微凉的皮肤,激得梁叔夜浑身一颤,他迅速低头,想要去捉她不安分的手,却叫萝涩的唇堵了个严实。 唔…… 瞪大了眼睛,梁叔夜启唇要唤她:“萝……唔……” 他自行启了牙关,成全了她的伺机而入,丁香小舌立即钻了进去,舔过上颚后,与他的舌头强行纠缠在了一起。 萝涩小手一路向下,抚过他胸前、腹部上美好的线条,在他流畅的腰线上不停婆娑,擦起一片细密的红潮。 口舌纠缠,四目胶着,梁叔夜缓缓阖目,一边汲取她的滋味,一边自我劝服:再吻一息,下一刻,便克制自己推开她…… 一念之差,动情一场。 等他衣衫大敞,眸色深重,她才离开了他凉薄的唇,吮上了他的喉结处。这时,梁叔夜才瞬间惊醒,发现已然无法自控,叫嚣的裕望下一刻便要咆哮而出。 梁叔夜扶着萝涩的身子,她就这么跨坐在他腰上,衣衫不知何时已半褪在肩头,水红色的肚兜刺目,他不自觉呼吸浓重。 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牙关一咬,手一挥便勾上了她的衣衫,颤抖着手,拢上了她的衣襟,哑声道: “对不起,是我的不好,萝涩我们不能这样了,你要寻个好人家嫁,再与我不清不楚的,会叫人家瞧不起欺负了去,你乖乖坐好,我们马上就到了——桑柏,快一些!” 梁叔夜拔声朝外头大声道。 “好嘞,驾!驾!”桑柏应了一声,只听马鞭甩下的响声,速度愈加快了起来。 惯性受力,萝涩重心不稳,往后车壁砸去—— 不知是这一砸碰受了伤,还是情药迟迟不解的关系,萝涩鼻管里竟挂下一道血来!她的瞳孔里也布满了血丝,心口鼓涨着喘不上气来。 梁叔夜惊慌不已,他脑海中闪过方才车夫的话,生怕萝涩中的情药,真是非周公之礼无解的荒唐恶药。 “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萝涩理智尽失,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浑身燥热撕扯着她,她泪水不断,小心翼翼得扯着梁叔夜的衣袖,靠近他。 “萝涩……” 她不好受,他更是痛苦,他的隐忍在她面前一击必溃,他想要她,一辈子只要她,可他要不起她,她甚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如果就这么要了她,事后俩人如何面对?她今后的日子又要怎么过?她带着一生的憎恨与他,他负疚远走,此生不复相见,他们甚至连相忘于江湖都做不到! “我讨厌你!我这么求你,我这么求你……” 身上的火热开始消褪,却被奇痒所代替,萝涩自行解开了腰封,剥下了上身的衣服,她伸手抓上脖颈上瓷白细致的皮肤,三道血痕立即泛起—— 梁叔夜沉默良久,直到眸中再无意乱情迷的无措,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大手一勾,把人揽到了身前,俯身上前,用额头抵着她的,望进了她混沌的眼底。 “如果你会恨我,起码,你会一直记得我,对不对?” 萝涩被他深沉的情愫感染着,渐渐按捺下躁动的身体,歪着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浓重的悲伤泛上,梁叔夜抬手抓上自己的衣襟,手腕一翻,将自己烟素色的苏锦衣撇到了一边。 …… 扶着萝涩的腰坐下,她的痛呼被他尽数含在进了口舌中,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 车还在不断颠簸,紧紧锢着她腰肢,他恨透了自己,他不知道怎么爱她,只能把自己交给失控的本能,此番决绝的占有,哪怕对她是巨大的伤害和无可挽回的结局…… 萝涩承受着痛苦,她双手抵在他心口处,蛊毒的伤疤在掌心刮刺着,那灼热的胸膛像一座火山,熨烫着她每一寸肌肤。 她感受到了身前之人深沉的悲伤,和足以将人焚毁的狂热,他似乎正失去生命上最珍贵的东西,向宿命妥协的嘶哑,他徒劳想撕碎这份虚伪的成全,释放他所有的爱裕和深情。 情药的药效在她小腹处腾起一簇簇火,她一点点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间看见了梁叔夜紧锁的眉心,向来清俊的眼睛不但发红,更有一汪盈盈的水波,在这个时刻,在他绝望占有她的时候,他含着泪水。 情裕翻滚着绝望,博山炉双股缭烟,俩人交颈相缠处,已是心念成灰。 * 马车终是没有进童州城,桑柏得了梁叔夜的命,中途调转方向,到了桃花渡口才停下。 桑柏被打发的远远的,只有马车还停在芦苇荡边儿。 粗喘平息后,梁叔夜浑身是汗,捞起在他怀里几乎厥过去的萝涩,他一点点捋着她同样被汗水打湿的鬓发。 喉头梗着千言万语,到了唇齿边,却酿成了一口最苦涩的酒。 “什么时候走?” 萝涩拱起身子,背对着人,头枕在他的臂弯中,她的青丝已披散,覆在她倮露的肩头和胸口。 “明日” 梁叔夜深吸一口气,金声玉振的嗓音,此刻变得极为沙哑低沉。 沉默良久,她轻声道:“我便不再相送了,你……一路保重” “……” 眸中隐忍着巨大的痛楚之色,梁叔夜抬手,想要触碰她,一番卑微的挽留难以启齿—— 入目处,皆是她身上的青紫淤痕,他颓然垂下了手,只在身侧紧紧捏成了拳头! 萝涩双手交缠着,掌心那把篦梳刺在肉中,似乎只有这番痛楚,才能掩过她心中的痛。 “要落雨了……” “恩,我送你回去” 听着马车外瑟瑟秋风卷来水气,天色越来越暗,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砸在车辕上,溅起水雾,奏起了离别的乐章。 087 联手梁玉 困兽之斗 绕屋是芭蕉,一枕黄昏雨。 从桃花渡回来后,萝涩烧灶煮水,搬来大浴盆,她拎着木桶往里头倒满了水。热气升腾,把自己剥了个干净,她沉溺到热水中,才觉得遍体通畅,驱赶走了浑身的酸疼酥软。 只低头粗粗看了一眼,便知身上是如何惨烈的模样。 头枕在木桶边沿儿,困乏意一阵阵袭来,心空洞洞的,只想枕着窗外的雨水,一觉睡去。 身子一点点往下滑,水淹过她的口鼻,萝涩心想着:反正都要回去,不如就这么了断罢,也省去了往孔方钱庄办手续的繁琐。 窒息感袭来,她不经意拧起了眉心,直到胸闷头昏,求生欲望迫使她挣扎出了浴桶—— 苦笑一声,笑得泪水滂沱。 她连死都不敢,当初凭什么义无反顾的随他去凉州?承认吧,她害怕被焚烧取走聚核,害怕面对战场,害怕面对死别,害怕梁叔夜放弃解药,再受蚀骨之蛊,胆怯事情这么多,除了勇敢的放手,再无其它。 搓着身上的皮,洗着欢好的印记,情药的残劲儿渗了出来,沐浴了大半个时辰,萝涩才觉得缓了过来。 换上一身棉布单衣,趿拉着绣鞋,萝涩推开房门,步入院中。 藤架下的躺椅上,梁玉不知何时来得,她半阖着眸子在上头小憩,常年军旅生活让她有异于常人的警惕,听见脚步声,立刻睁开了眼睛。 有客来,萝涩倒也不惊,对梁玉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许是同为异世人的原由吧。 “我这里只有铁观音和香片,不知你喝什么?” 萝涩抿着唇,淡然一笑,诉不尽的苦涩。 梁玉见她神容,大约能猜到,心下一叹道:“铁观音,我不喝香片,花味寡淡,像个娘们一样讲究” 想来也是,萝涩搬来清供茶案,提着一只青瓷茶壶,挨着她边上坐下,素手斟茶: “铁观音有股凛冽之气,肃杀之味,虽极为适宜你,可你杀伐太心重,既已离了战场,日后也不妨尝尝香片茶,多一份恬然惬怀” 梁玉不是矫情的人,虽心知萝涩不愿再提梁叔夜,却依旧问道: “你与他断了?” 萝涩手一顿,淡道:“我若执意纠缠着他,想必你也会出手的吧?如若我不是穿越过来的,恐怕早就死在你的箭下了” 梁玉不可置否,她穿越十三载,迟迟不归只为梁门亲人和凉州同袍。为了梁叔夜,为了梁家,不过是杀个乡野村姑罢了,况且死在她梁玉手中的人还少么?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还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吧,续费了十年光景,竟都是打了水漂了” 这趟穿越,除了惹了一身情殇,她一两银钱也没有攒下来,空着手回去,还要继续面对负债累累的零食铺和法院传票。 “保着小命已是不错,据我在京城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前阵子劫湖广漕粮的海寇已经捉着了,把何府姜氏供了出来,现下刑部正准备立案拿人,可帖子被内阁暂时压着,只因为嘉元长公主还没有点头,你知道为何?” 姜氏是嘉元的走狗,总不会因为主仆情深,就愿意救她一命?想来,总还是有所图谋的。 “因为姜氏手中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是萝涩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梁玉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指向了萝涩:“对,这件东西就是你!” 若是从前的她,乍闻此言,还会心悸胆颤,现在她明白其中内诡,自然想的明白——嘉元想要的,无非就是她的聚核罢了。 “嘉元让内阁将刑部的折子留中,是一种很暧昧的态度,她似乎在等姜氏立功,进献我的聚核,可这也并不代表这次劫粮船之事,姜氏可以独善其身” 梁玉眸色深重: “姜氏作恶多端,助纣为虐,这次罪名又是板上定钉,她自己也不傻,一定会想脱身的计策,这次不彻底把她收拾了,再等来日便难了” “你有办法?” 萝涩虽然要离开,可别人欠下的债,她还是要讨回来才走得安心。 梁玉沉吟片刻后道: “不等京城那了,你去请余有龙,就用何伯禽奸杀女子的罪名搜家入狱,待到了狱中,我有的是办法让她在劫粮案的认罪书上画押!” 萝涩看梁玉眸色坚决,满脸刚毅,便知她已有了计较。 * 找了余有龙,他本就对何伯禽恨得牙根痒痒,无奈一直揪不出他的淫窝来,只好认命。 有了萝涩亲试狼窝,又有自告奋勇的受害妇女证词,余有龙当即派了一列官差,去风神庙抄了何伯禽的淫窝,证物到手后,再去何府拿人。 可寻了一圈,不见何伯禽的人影,只有姜氏领着一院子小妾在家。 盘问了半天,姜氏不动如山,面色无改,她装聋作哑自己忙自己的事,等余有龙消磨最后的耐心,她才缓缓道: “让萝涩姑娘见我一趟吧,我将藻儿的事托付与她,便了无牵挂,随大人去大牢便是” 余有龙有些为难,姜氏毕竟诰命夫人,他不好生拿硬缉,最好是她肯乖乖配合,既然放了这话出来,他若不应允,倒显官府不讲道理了。 转身看向身后萝涩,余有龙踯躅开口: “呃,萝涩姑娘,我派人随你一起进去,就替你守在门外,一定不叫歹人有可乘之机,要不……” “好,我去” 萝涩痛快的点了点头,她和姜氏之间交锋不断,总该有此了结——何嵩老将军的性命她也要一并同她算。 在袖口里藏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她随着府中小厮步入后堂,立在垂花门下,还未等来姜氏,何藻已蹒跚着跑出,他一把抱住了萝涩的腿,虎头虎脑的小脑袋仰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道: “阿、阿……姐!” 萝涩心中一软,稚子无辜,霍良和姜氏的孩子,却是一派天真无邪,憨态可爱,让她根本讨厌不起来。 弯腰抱起了他,萝涩笑着问道: “藻哥儿竟还记得我么?” 何藻拍着手,虎牙豁着口,开心得直拍手,一不小心口水就流了下来——萝涩掏出身上的娟帕,替他擦拭干净,抱着他迈进了堂屋。 门应声关上,堂里窗纸糊着厚厚得,不怎么透光,略显得屋子有些暗沉。 “萝涩来了?坐罢——” 姜氏正立在佛龛前,双手合十,向观世音菩萨祷念着什么,她见萝涩抱着何藻进门,便搁下手中的佛串儿,端庄风仪地走了出来。 “府门外衙差等着拿人,夫人这会儿抱佛脚,怕是来不及了吧?”萝涩放下藻哥儿,让他自个儿跑着玩儿。 “我一颗善心,观世千目,自然会懂的,此番不为祷念,只为超度” 姜氏寻了一处座位落座,牛杏花捧着茶漆盘过来,她利索的送上茶盏,心不在焉的,连给萝涩送白眼的心思都没有。 这时候内室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牛杏花看了一眼姜氏,见她无动于衷,便低着头赶回去哄孩子了。 姜氏捧起茶碗,轻叩茶沫,吹着茶面儿道: “我见杏花的儿子乖巧,便抱来养了几日,可后娘总没有亲妈好,一直啼哭不已,哭得我心烦意乱,便与他吃了一剂药下去,这时候也该是时候了……” 萝涩本还没有听明白,突然牛杏花尖利的叫声传来,她抱着孩子冲了出来,惊恐不已,大声道: “夫人!夫人,我的孩子怎么了,他浑身抽搐,把奶都吐出来了,你看——你看!” 萝涩闻言,立即抬眼看去,见那婴孩脸色铁青,印堂发黑,眼白已经翻出,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没几下便没了动静。 联想方才姜氏的话,萝涩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姜氏——天下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妇人!连满月的婴儿都不放过! 牛杏花彻底六神无主,她给姜氏跪了下来,哀求不止: “夫人,您不是会医术么,求求你治一下我的孩子,求求您……” “我确实会医术,可你的孩子便是我毒害的,我又怎么能去治好他?那不是两相矛盾,自寻麻烦?” 姜氏并没有想隐瞒牛杏花的意思,她脸上还是挂着疏离温浅的笑意,可那笑容背后的狠绝,真令人心中发寒。 牛杏花呆呆傻愣在原地,喃喃道: “怎么会……是您救了我,收我回府给我饭吃,您还说将我赏给老爷做妾,我的孩子也可以和藻哥儿一般——” 牛杏花说没说完,姜氏已一个巴掌甩了过去,面色变得扭曲,恨声道: “这个杂种算什么东西,也敢拿出来与我的藻儿相提并论?” 收起手掌,姜氏抖了抖衣袖,恢复了那张温婉的表相,她淡淡道: “你儿子先走一步,你也紧着跟去吧,我收留你,不过是看中了你的肚子,和你与我一般高矮的身量,瞧瞧,你现在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戴的首饰,哪一样不是我的?” 牛杏花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蒜头金镯和翡翠环,喃喃道: “我生下孩子那天,您送我的……您……” 孩子的死对牛杏花打击太大,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竟是给姜氏的当替死鬼,可等她彻底想清楚的那一瞬,姜氏手中的剪子已扎破了她的喉咙,声带断裂,连尖叫都成了奢望。 咣当倒地,孩子死在她的怀里,一时血流满地,母子俱亡。 萝涩不可置信的摇头后退,砰一声,背脊紧紧贴在槅扇上,她似乎明白姜氏的意图! 手在后背上一摸,果然,门已从外头被锁死了! 088 纵火困局 逃生之门 藻哥儿本在耳房玩耍,听见正堂里有响声,便咿呀呀迈着小萝卜腿儿向姜氏跑来—— 姜氏怕他瞧见地上的尸体,忙用身子挡住了,展手将人抱了起来。紧接着,她从袖口掏出两团湿棉絮塞进他的鼻孔里,另给自己也备上了一副后,她轻声哄道: “藻儿乖,一会儿你得忍忍,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娘带你乘船出海,咱们去东瀛岛生活好不好?” 何藻还小,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觉得鼻子里有湿漉漉的棉絮堵着很是难受,挥舞着小手儿,想要弄它出来。 姜氏一面捉着何藻的手,一面与萝涩道: “京城传来信儿要我戴罪立功,需再献上一个聚核上去才可免我劫粮罪名,可我心里明白,便是杀了你献给她,恐也难逃抄家命殒的结局,逃离九州去往东瀛,是我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如今确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萝涩眸色沉沉,冷声道: “你老早就看中了牛杏花身怀六甲,想让她做你今日的替身,可她的孩子尚在襁褓,怎么替代藻哥儿瞒天过海?” 姜氏笑了笑,轻吻何藻的脸颊: “一把火烧成焦炭,哪个又能细辨,只要你一同身死留下聚核来,我便可金蝉脱壳,再无后顾之忧了” 姜氏话毕,火烟已四下腾起,内室的帷布最先着了起来,刺鼻的焦味和黑烟,往萝涩的面上扑来—— 她对火心生恐惧,穿越过来短短一年时间,她接二连三火场求生,要烧死她的人还真不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姜氏对她从头算计到尾,如今却想一走了之,让她魂飞魄散,烧成飞灰,再也归不得现世? 她想得美! 萝涩奋力捶着屋门,想让余有龙听见——门口该有衙差戍守才是,怎得叫人从外头反锁了槅扇房门? “你且不必挣扎了,我在院中安插了一批刀斧手,余有龙此番锁拿,我着实不放在眼里,若不是要诓你进府,我又何必弄走了何伯禽?” 姜氏灿然一笑,她继续道: “余有龙在也好,嘉元生性多疑,多一双眼睛证明你‘我’已身死,我便多一份心安” 姜氏的说话声渐渐被火舌吞噬木料的噼啪声所掩盖,黑烟滚滚,火光将她的身影模糊着,萝涩只觉头昏脑涨,心下暗道: 这火烧得古怪,火势不大,怎会有这么大的浓烟? 她闻了一口烟尘,喉头撕裂一般疼痛,浑身软弱无力,若不是背靠着门扇,萝涩下一刻便要厥倒过去! 不行,她指望不上余有龙了,等外面发现里头走水,再赶来救火,她恐怕早就被这个毒烟给熏死了。 姜氏擅长药理调香,这火引子里头或许添了什么毒物,她自个儿倒是用湿棉絮堵了鼻口,正搂着哭闹的何藻,准备往耳房走去。 低匍着身,萝涩捂着鼻子,在浓烟中寻找姜氏的身影—— 她既打算金蝉脱壳,那屋中必有外逃的暗道,跟着她,才有一线生机! 手脚并用的爬着,原本微凉的地砖此刻叫火烧得火烫,一片烟尘中,几乎无法视物,萝涩只能一点点凭感觉判断着方位。她记得牛杏花倒下的时候,是头朝着耳房,故而只要摸到了牛杏花,便能晓得往哪里逃命。 火场瞬移万变,耽搁一分半刻,寻错了路,便是生死一线间。 屋上的木檩落下火星,隐约有断裂的趋势…… 终是摸到了耳房,这里火势稍小一些,浓烟还算稀薄,但萝涩咳嗽难忍,觉得心肺处灼烧发疼,一丝丝血腥之气从喉头涌了上来。 姜氏站在角落一方炕床的边儿上,她探手摸着炕边上的机关,扭头见萝涩竟爬着跟了过来,不免秀眉一蹙,啧声道: “我亲手制得毒烟,你竟悬而未死?却是奇事,可惜你这副嗓子是先废了的,听你说几句遗言也是不能够了” 姜氏直起身子,从浓烟中踱步而来,她拔下鬓上的金簪,倒扣在了掌心——萝涩咳嗽不断,眼睛被毒烟熏得生疼,看姜氏一步一步走近。 姜氏的眼底一改往日温和慈顺,变得狠厉决绝,她不掩杀意的抬起手,攥着金簪直直捅了过去! 萝涩咬牙,她紧紧握上藏在袖口里的匕首,胸口处生生受了这一刺,佯装气绝,倒在地上。 她笃定姜氏就是穿越者,如果她是,这一刺,根本要不了自己的性命。 姜氏感受金簪破开皮肉的淋漓痛快,看着萝涩一命呜呼,竟莫名生出一丝怜悯来,可转念一想,便释然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己所作的一切事,都是为了生存,为了藻儿,何错之有? 买了宅斗穿越初到异世,她也曾被府中众多的妻妾欺虐,挨过巴掌,受过针刑,也被何伯禽肆意凌辱。凭着自己的本事熬到了正妻位,生下藻儿后,她觉得一切都变了,活下去不再为了与贱妇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她一心只愿为了藻儿。 可她只能待在这里十年,陪着藻儿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年,她不甘亦不肯……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聚核一事。 但除了用这个手段以命养命外,还有一种办法,便是耗费巨额金银维护灵体运行,这办法嘉元却用不了,她是皇女龙孙的穿越,生来不愁金银,故而除了掠夺别人的性命维系自己以外,她别无他法。 但她不同,她只要敛财,大肆敛财后支付给穿越公司,由他们代为滋养灵体,她便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了。 心机手段,粮食价格战,都是为了金银奋力一搏,可她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嘉元也难容她,她只能投奔东瀛岛。 好在,她一直伪装的很好,嘉元绝不会怀疑她姜氏也是一个异世穿越者。 暗叹一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窗外已渐渐想起了奔走高呼的声音,姜氏明白时间不多了。 可她生性谨慎,怕萝涩这般躺尸在耳房,不能赶在救火之人破门前把尸身烧成焦灰,故而沉吟片刻,打算将人拖拽到正屋里去—— 俯身,才抓上胳膊,已死之人瞬间睁开了眼睛! 萝涩手中匕首出鞘,寒光一闪,下一刻就捅进姜氏柔软的腹部! 趁着姜氏不可思议的愣怔之际,抬手一拳砸上她的鼻梁,将人打倒在地! “你、你为何没有死,我明明……我明明亲手……” 腹部血流不止,姜氏觉得自己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她眸中尽是惊恐,看着萝涩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你的主子没有同你说么?你我同是异世灵体之身,是杀不死对方的,我也一样,你便是把身上的血都流干了,也不会气绝” 姜氏才知萝涩早已看穿了她的身份,孤身赴局,且是来寻她算账的。 虽不致死,可腹部疼痛如刀绞,别说逃命,怕是连站也站不起了,她痛苦道: “萝涩,萝涩,往日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扶着我走,我们一起逃去东瀛可好?” “不必了,东瀛我不去,你也别想去了!” 萝涩捂着心口站了起来,她狠狠拔出金簪,扔在了姜氏的脸上,沙哑的声音破锣一般喑哑可怖,她恨声道: “你算计我千千万,我只还你一次,照你金蝉脱壳之计,这火场里只要有三具尸首一个聚核便可瞒天过海,那么不如你死我活,岂不成全?” 姜氏这才开始慌了,若她葬身火海,照样可以炼出聚核,嘉元既不知其身份,自然而然认为这聚核是萝涩身死留下的。 而牛杏花穿戴着她的衣服首饰,会被认为是真正的姜氏,这场金蝉脱壳,成了她为萝涩做的嫁衣! 不,不,她绝对不允许! 学着萝涩的样儿,姜氏抬手握上了匕首想拔出来,既然金簪刺不死她,那这匕首也休想杀人。 萝涩抬头看了一眼被火舌吞噬的木檩,她四顾左右,抄手一只滚烫的宽口瓷瓶,朝着本就脆弱不堪的木檩狠狠抛扔砸去—— 火已经将木心蛀空,脆得很,外力击打之下,檩木立即下落,朝着正下方的萝涩和牛杏花砸来! 萝涩早有准备,闪身避开,却还是被四溅的火星烫伤了脸颊。 她暂且顾不上疼痛,只立即抬眼向姜氏处看去—— 只见姜氏依旧躺在地上,木檩的粗木斜着砸下,把她小腹上的匕首又敲进去三分,几乎是整个没入腹中,一时肠血横流,浑身抽搐…… 混沌之色爬上瞳孔,姜氏吃力举起手,兴许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她抓上了萝涩的手腕,尖锐的指甲扣入皮肉中,僵舌道: “藻儿……藻、救、救……” 未说完,她便一口气不来,手颓然松下,死在了萝涩的跟前。 萝涩浑身发软,几乎跟着要一并厥过去,毒烟泛起的毒性越来越明显,萝涩觉得神志迷糊,浑身麻木,若再耽搁几息,恐连手脚都没有办法自控了。 耳边何藻哭声撕心裂肺,稚子无辜,即便不用姜氏死前恳求,她也绝不会把藻哥儿扔在这里。 踉跄扑倒炕床边,她学着姜氏方才的样子,探手去摸边沿儿处的机关,把一处莲花纹路的突起按下,只听机拓沉闷的响声,灶床厚实的砖板儿自行抬起,露出下头漆黑的梯道儿来—— 火势越来越大,何藻即是鼻下塞了解药,也被熏得半死过去,萝涩立即抱起他,一头钻进了密道中。 咔嗒,砖板盖下严丝合缝,唯大火继续吞噬着屋梁柱瓦,烧尽屋中一切可烧之物…… 089 寒衣道别 托孤三娘 密道逼仄潮湿,从一开始的砖面地儿,渐渐过渡到了黄泥道儿。萝涩想着,大抵是姜氏后期来不及修建,粮食价格战后,她被迫选择逃离九州,故而后半段是匆匆挖建的。 藻哥儿叫烟呛晕过去,萝涩取出他鼻下的棉絮,让他尽量在这个空气稀薄的密道里能呼吸通畅。 解下身上的腰封,从中间撕扯开,捆结儿成了一条带子,把藻哥儿缚绑在背上后,萝涩几乎是跪伏在地上,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进—— 不知爬了多久,在她精疲力竭的前一刻,终是摸到了一方发硬的石板。 深吸一口气,咬牙用脚蹬着边上的泥道借力,萝涩双手推开了石板,新鲜的空气和光透进来,她如鱼如濠水般贪婪的呼吸着。 待歇息够了,才背手搂着藻哥儿,从泥道口里爬了出来。 将背上的娃娃放在地上,萝涩第一件要紧的事儿,就是去看看藻哥儿怎么样了。 见他的小脸叫烟熏得黑乎,留下的小辫儿烧卷了半截儿,虽形容狼狈,却呼吸平顺,心律正常,应是没有什么大碍。想来姜氏总不会害自己的儿子,那鼻子里塞得湿棉絮,该是浸泡过解药的。 比起藻哥儿,萝涩自己的伤便严重许多。 喉咙痛得如刀锯一般,脸上被火星烫溅之处,也钝痛难忍,抬手摸去,红肿自是不必多提,隐约还有燎泡泛起,一触便疼得不行。 扶着身后的枯木树干站起身来,萝涩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泥道的出口在一株大柳树下,十月柳叶蜡黄,奚落一地,她脚踩在枯叶之上,面前是一条蜿蜒的塘河。 这里是东边的河埠头,从这方塘河坐船出去,可至天津卫渔港,再一路往东便是大海,东瀛便在东边海上的一处长岛上。 姜氏若早有安排,那出海的船想必就该在埠头边接应才是。 眺目而望,果然埠头边拴着一艘小舟,船夫身披蓑衣,立在床头握着船撑,正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神容焦急。 萝涩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隐在柳树的阴影处,心中暗道: 这么艘小舟断受不住海上的风浪,姜氏出海的福船想必在天津卫,她得尽快把消息传给余有龙,何伯禽很有可能就在天津卫,这夫妻所行之坏事罄竹难书,姜氏火海伏诛,那何伯禽也休想逃走! 从襦裙上扯下一块布,蒙在了脸上,萝涩掏出半钱银子,问沿街的小贩买下了三轮推车,把藻哥儿往里一放,推着往南头大街而去。 既然做了金蝉脱壳之局,萝涩便身死在火场了,所以她不打算再出面儿,只要将事情向三娘托付一番,她便去孔方钱庄结束穿越之程。 在书摊上借了纸笔,单独给三娘留了一封书信,上言何府火困的前因后果,只道她为人追杀,准备逃亡东瀛岛,请三娘照料何藻长大成人,算全了何嵩老将军一番疼爱之心,另去寻余有龙知府,遣兵捉拿河埠头船夫、何伯禽,一干罪证金银,皆在天津卫海港的一艘福船上。 一别两宽,还望各自珍重,此事勿透,萝涩已死,才可再获新生。 浇蜡封口,另取下身上唯一揣带着的篦梳自证身份,一并塞进藻哥儿的衣襟里,给了街口力巴十枚大钱儿,请他推着送往娘子大人零食铺的门口。 * 零食铺儿。 三娘悲戚难忍,坐在铺中泪如泉涌,牛乾铁青着一张脸,拳头紧握,不知如何抒发心中悲伤的情绪。 自打何府大火的消息传来,夫妻二人心神难宁,牛长庚根本待不住,提只水桶便往何府火场冲去,方才满身漆黑的叫人抬了回来,说是让余有龙打昏了,不然也得把命搭进去。 火灭了,从堂屋搬出两大一小的尸身来,街坊奔走相告,只说何府姜氏和小少爷,同娘子大人的东家姑娘一并烧死在屋子里了。 “怎得会这样,萝涩妹子的命好苦,几次三番有人算计,逃过初一,却逃不过十五……” 三娘哽咽,呜咽一声,彻底嚎啕掩面哭了起来。 牛乾心中也很难受,看着三娘悲戚,不由上前揽过妻子,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宽慰着: “生死有命,萝涩妹子福薄造老天爷妒忌,你且莫哭坏了身子,她素来与你相好,断不会愿意瞧见你这般难受,咱们还得去把妹子的尸首拉回来,好好安葬……” “尸首?都烧成了焦灰了……” 三娘哭泣不止,牛乾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将视线投向了铺子里的梁玉。 梁玉冷着一张脸,眸中郁色浓重,闻言心中难免自责:当时该由自己陪她进去才是,断不会落得此番灵体俱灭,魂魄散尽,不得回途的下场。 三人沉浸在悲绪中,此时,却有个穿褐色短衣的力巴推着三轮小车上门,他憨笑着脸儿,拔声道: “各位老爷夫人,小的受人之托,把这娃娃给三娘送来,不知是哪位——” 三娘将脸从手掌心中抬起,眼睛通红,满脸挂着泪痕,她抬起袖子擦拭着,哑声道: “我是,什么娃娃?” 她步出铺子,往三轮小车里打眼看去,见娃娃被火烟熏得浑身焦黑,许是收了惊悸或是累了,睡得沉沉的,看他衣料缎子,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怎得有人托付送来与她? “是不是弄错了?”三娘疑惑道。 “不会吧,娘子大人零食铺子南头大街现只有一家哇,况且您是三娘吧,那便不得错的,哦,对了,这娃娃身上还有书信,莫若取出瞧瞧,您便晓得了!” 梁玉负手步出,扫了何藻一眼,心下疑怪,一个念头浮现心头,莫不是…… 三娘抱起何藻儿,从他衣襟里抽出一把篦梳和一份信来,看着手心里的篦梳,她诧异不已,惊讶的说不出话儿来! 梁玉眸色一暗,立即夺过三娘手中的信函,利落撕开封口,抖落信纸来看—— 嗤笑一声,她心中大松一口气,把信递还给三娘,篦梳便自己收了起来,梁叔夜那里,她还得给一个死心的交代呢。 三娘粗粗一览,拉着梁玉的手道: “东瀛,东瀛是个什么地方,她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如何去得?为什么不回家里来,大家一道想办法,我们去求余有龙的庇护,怎得叫她一个人流浪去!” 梁玉摇摇头:“她这么做必有自己的道理,若余有龙护得了她,这场何府大火如何烧起来的?你且照着她信里的话做,去找余有龙,但不要提及萝涩,便说……就说鸽子传信,在天津卫看到了何伯禽,请衙门差人去锁” 牛乾当即道:“我去!” 说罢,他朝三娘点点头,提着衣摆儿往北城的知府衙门小跑而去。 三娘抱着何藻儿,心里感慨万千,依旧追问道:“萝涩真的去往东瀛了么?连面儿都不露,就这么走了么?” 梁玉想了想方道:“她既已死,便无法露面了,想来与你一番姐妹情谊,才书信道别,她已经回去了,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三娘似懂非懂,心中落寞不已,可好在萝涩总算死里逃生,这是三娘心中唯一的慰藉了。 * 萝涩躲在胡同里,咳嗽不止,她尝试着发音,却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 抬手抚过面上的遮布,不必照镜子,也知半张脸已经叫火毁了去。 没有哭天抢地,怨天尤人,她反倒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十月寒衣,不多一天,不晚一天,天意注定她要回去了。 徒步往孔方钱庄走去,她尽量让自己的步子放得缓慢,再看一眼童州城繁碌喧阗的街市,再听一声行商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鼻下闻着高汤卧果的扑鼻香味,将这短短一载的尘世烟火铭记于心。 寒衣节,门户妇人要给亡故的亲人烧寒衣,青石阶台上,都是一包包焦黄的纸衣包烧成的灰屑。萝涩心想:不知明年今日,又有谁会替她烧一包寒衣,又有谁会惦念她在心头。 一个名字萦绕在心,一段情愁相思无解。 “梁叔夜,你要径自保重,如果可以便将我忘了吧” 风一吹,灰屑洋洒而起,萧瑟如秋意。 …… 萝涩迈进孔方钱庄,身后漆门关实,隔绝了街头尘世百态,她熟门熟路下到地下大堂,见到了西装革履的现世办理人员。 “我想要提前回去” 萝涩嗓子伤了,无法开口,便用纸笔写下了下来递给办事员。 男人点点头,翻出萝涩的资料来,他仔细浏览了一遍方抬头道:“姑娘刚续费十年,确定要提前回去么?这笔钱概不退还,是无法兑换成人民币的” “没有关系,你替我办理手续吧” 她掏出干瘪的荷包,里面仅剩的银钱,方才都用来买三轮推车和付笔墨帐钱了。 现下她一个铜板子儿都没有,真应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词儿,怎么来得,便怎么回去。 男人办好了手续,让她签了名字,盖上了钢印戳子,收进了柜台里后,他展手示意道: “姑娘请随我来——” 跟着男人走到一方玉石床前,他示意她躺上去,这与萝涩穿越过来时一样,她没有任何犹豫的躺了上去,等她一觉睡醒,人就能穿越时空了。 萝涩躺上去老半天,石床却黯淡无光,这让男人很疑惑,他想了一会儿问道: “怎么会没有反应?姑娘是否携带了什么异世的东西,除了身上这套衣服,你不能携带别的东西回去的” 萝涩恍然,来时只被允许带了一包辣椒籽,现在回去了,也什么都带不了,不能破坏了时空之间的平衡关系。她摸了摸身上,把钱袋、香囊、玉佩环都摘了下来,搁在一边的桌案上。 重新躺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用眼神示意男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男人按下启动的开关,可石床依旧毫无反应,他挠了挠头皮,反身检查了一圈儿道: “这倒是奇事儿,方才已经把东西都拿了走,怎么还是不能成功?莫不是穿越的机器坏了?” 萝涩同样疑惑不解,只是机器的事她如何能懂,只愣愣的看着男人。 男人眼中闪过一道光,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立即道: “姑娘,你是不是怀孕了?孩子也是异世的存在,你也不能带回去的!” 090 茶口人贩 流亡凉州 “姑娘,你是不是怀孕了?孩子也是异世的存在,你也不能带回去的!” 怀孕?萝涩震惊不已。 男人面露尴尬之色,吞吐了一番,直言道:“是,全凭您自己决定,您如果还是打算回去,那么要把孩子处理一下,我依旧在这里等着,三日后您未至,回去的手续我帮您取消掉” …… 从药房出来,萝涩心绪不定,握在掌心里的黄纸药粉包儿,早已被汗水涔湿。 说实话,她很是慌乱无措,背后皆是他人意味不善的目光,她也浑然无知——方才药铺儿掌柜见她还是姑娘的装扮,也不似大家门楣的婢子,好端端一个良家姑娘来寻落胎药,难免私下窃语一番。 落胎,才能回去,这是她唯一的路。 摊开手掌心,萝涩愣愣望着纸包,立在胡同口像一尊石像一般,时间久了,惹得边上的摊贩行人指点侧目。 这时,人群里走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瘦弱的肩膀上挑着一个茶担子,担子前头是一个一尺多高、短嘴的绿色釉子的大茶壶,顶上三个小鼻纽穿着绳子,挂在担子上。担子后头是个竹篾篮子,一块纱布下搁着几个粗瓷碗。 他一边蹒跚着走着,一边吆喝着:“有谁喝茶水?” 余光处瞧见萝涩立在砖墙边儿老半天,他便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您喝茶水么?” 萝涩心中一紧,握紧了手心,抬眸对上了少年清澈的眼眸。 呵,温水送服,大碗茶送上了门,可见老天爷也在催促着她,那便应了天意罢—— 萝涩点点头。 少年嗳了一声,先把小板凳落了,请萝涩坐下。再卸下担子,拿出干净的粗碗,从壶中倒了一碗酸枣叶子泡的茶水,双手捧着端到了萝涩的跟前儿。 萝涩接过凉茶碗,先搁在地上,她低头去拆药粉包,眼神隐忍着痛楚之色,落寞地将粉尽数洒了进去。 趁着粉末溶化之际,她把绦子上坠得玉解下来,塞到了少年的手中,沙哑着嗓子勉强开口道: “我身上没得铜钱板儿,你将这个拿去卖了换钱,日后若成便去学门手艺,来日混口饱饭吃,别再挑着大碗茶卖了,日晒雨淋,也不怕叫担子压垮了肩头,你才多大……这街上恶霸多,你怕是经常遭人欺凌吧?” 少年愣愣接过萝涩递去的玉坠子,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 “太多了太多了,一碗凉茶才一个铜板哩!” 听了她后半句,稚气未脱的清秀脸上露着难堪和委屈,他低着头慢吞吞道:“俺爹说世道就是这样子,孤娃子得认命……” 萝涩心中疑惑,他方才说他有爹,可为啥又自称孤娃子? 上下打量着少年,见他衣衫褴褛,十月里还穿着薄衣,袖口裤腿处磨开了线,正衣上补丁东一块西一块,贫苦寒酸的紧。 露在外头的半截小臂上,隐约还有些淤青伤痕,都是些有年头的老疤,难免心疼:他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比兜子大不了多少,也不知从小受了多少苦。 兴许是怀孕的关系,萝涩变得很心软。 她一想到自己若执意生下这个孩子,十年后她再离开这里,孩子不知会不会沦落贫苦,任人欺负,也像眼前的少年一般,用瘦弱的肩膀挑着茶水担子,整日走在街头吆喝伺候。 可……她内心对落胎药是抗拒的,心底叫嚣的念头,却和理智之择背道而驰。她想要他,要这个孩子,梁叔夜的孩子。 手心捧着茶碗,犹豫不决,抉择带来的痛苦,让她踯躅不已。 手轻轻颤巍着,她略抬手腕,就着粗瓷碗的豁口边儿,抿下了唇—— 唇瓣才沾到茶面儿,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碗,压低了声儿道: “别喝!姐姐快跑儿,这茶里下了迷药,我爹要拐你!你真心对我,我实不忍坑你入火坑,快些走吧!” 噼啪一声,茶碗碎在地上,掺和着落胎药的凉茶,瞬间让干涸的泥面儿洇得一干二净。 萝涩吃惊不已,怎么这个当口儿,还有这般的突发情形? 她本能站起身,往胡同深处倒退着避去——先将自个儿掩在阴影处,慢慢打量着外头大街上来往可疑之人。 “你爹是人贩子?”萝涩看向少年。 “他不是我亲爹,我也是被他拐来的,他见我机灵,便逼我卖大碗茶替他物色小货,只拍男娃娃和年轻的姑娘” 他有些焦急的撸起袖子,解释道: “若我不听话,他就用老鞭子沾水抽我,不给我饭吃……阿姐,我真不是情愿的,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你快些走吧,别叫我爹看见了” 少年话未说完,萝涩只觉身后一阵疾风起,兜头盖脸一张麻袋罩下,紧接着,那人一脚踹在了她的膝窝子里—— “爹!” 少年大声喊了出来,声音了充满了惧怕。 啪,一个耳光子的声音,男人骂咧咧的对着少年又踢又踹:“小王八羔子,还学会菩萨心肠放小货,老子盯上的货儿,敢叫你放跑咯,老子就剁了你吃人肉大包子!” 萝涩吃痛,下意识护住了小腹,膝下一软倒在地上,她不敢过分挣扎,怕引来男人更加粗暴的对待。 把麻袋口扎紧,男人往肩上一抗,对着少年怒目道: “这女人孤身一人,脸上又蒙着纱布,肯定长得漂亮,老子就近往勾栏里一卖,不必老远送去凉州了,反正送去凉州的人都拐得差不多了,多了咱马车也塞不下!” 少年捂着发疼的胳膊,看着男人肩上的麻袋,心里愧疚的不行。 “走走,咱们上红袖楼去,卖了晚上老子得痛快喝一场酒,哈哈哈” 说完,径自用肩膀掂了掂,一掌拍在萝涩的屁股上,哼着小调儿,阔步往勾栏院的红袖楼去。 * “哎哟喂,李大虎,你这是捉蚂蚁熬油,臭虫皮上刮漆,只要钱也不怕寒颤,什么模样的都敢往我红袖楼里送,也不怕砸了你的招牌么?” 老鸨掀开了萝涩脸上的纱布,露出半张被火烧坏的脸皮来,顿时气得叉腰蹬足,捏着香帕,指着李大虎的鼻子骂个不停。 萝涩低垂着脑袋,手被捆在背后,她咬牙奋力挣脱着,无奈李大虎是其中好手,绑得手法怪异,她越是挣扎便捆得越紧实。 李大虎看走了眼,暗骂倒霉,本以为捆来一个天仙,谁晓得是个哑嗓丑女!这次算是砸手里了! “得,算我倒霉,我这就拉走,不杵在这儿污您老眼招子” 李大虎拿麻袋重新把萝涩闷了起来。 “慢着——你打算怎么办?这姑娘可是开过眼了,你若放她回去,牵扯我红袖楼来,我可与你没完” 老鸨是个人精儿,虽然常低价问人贩子买货儿,可心下也惧着官府,若有案牵扯,那是大大的划不来。 李大虎笑了笑,应承下:“刘姐你放心吧,我大妗子月前从凉州捎信来,说那地穷哟,又近着打仗的地界儿,女人都往外省嫁去,男人老多娶不上媳妇,全巴望着从外地买呢!我心想这是笔财路,这几日已拐上四五个咯,算着这个丑东西,拉六个上凉州走一趟,起码能挣个百两银回来” 老鸨心下有些意动,软了几分,抛与一个秋波: “若这法子可行,我也托托你,楼里有小蹄子硬棒,寻死腻活不肯接客,我还愁又砸手里了,不如你一并拉去凉州,只与我七成利如何?” 李大虎眼珠转动,嘿嘿一笑,讨价还价道:“刘姐,窑姐哪比得上黄花闺女好卖钱,三成我还贴路费哩,给我六成,不然免谈” 老鸨瞪了他一眼,恨声道: “好了,成交!” 别了老鸨,李大虎一面絮叨骂着萝涩丑物,一面拖曳麻袋,把人带回了破院子。 把拐来的女子统统塞进马车里,李大虎喊上干儿子二奎套车喂马,俩人带着女人们连夜出城,车轮辚辚,往凉州方向驶去。 * 李大虎在饭食里下了药,马车里女人都软弱无力,瞌睡连天,萝涩为着腹中孩子着想,不敢胡乱吃这些东西,宁愿饿着,也绝不碰一口李大虎送进来的黑面馒头和硬面饼子。 经过这一遭,她再没有落胎的想法,且满心坚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可她既打算留下来,必然不能再留在童州了,但她身无分文,凭着一双脚又能走去哪里?不若暂且跟着李大虎往凉州去,到了凉州,再做打算吧。 马车逼仄拥挤,李大虎又不许女人们下车,故而吃喝拉撒皆在车上,恭桶藏在角落,屎臭熏得萝涩反胃想吐—— “呕……” 她捂着嘴,探头出去,顾不上李大虎坐在车辕儿上,哇得一声吐了一车板,因肚里空空,只吐了些黄疸水出来。 吁,李大虎呵停了马车,跳下车辕儿骂骂咧咧,反手就要给萝涩一个耳光,被二奎拦了下来: “爹,你别打了,已经这般丑,把脸再打坏了,哪个肯出银子买!” “呸,赔钱玩意,要卖不出去,老子就剁了你吃人肉大包子,真是倒霉,小兔崽子,去吧车辕儿收拾干净咯,瞧着也恶心” 二奎担忧看了一眼直呕酸水的萝涩,迟疑一番后道: “爹,今儿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上前面破庙里歇一晚再走吧,方才有一处落脚店,我去给爹沽酒喝” 李大虎一听酒字,就馋了起来,哈哈应下: “好儿子,就这么办,把她们都捆去破庙里,我再去打条野狗来炖着吃,越往北边走越冷,才十月天儿就猴冷,狗肉配烧酒,才叫我身上舒坦,哈哈哈” 二奎心下长抒一声,忙利落把车辕儿收拾干净,牵着马辔头往破庙走去。 李大虎打野狗去了,二奎安置好马车,顺手喂上一把干草饲料,然后他把车上的女人都赶了进去,未免逃走一个,脚上用一条锁链挨个锁上,要么一起跑,要么一个都跑不了。 扶着萝涩下车,他不忘关切一句: “阿姐吃不东西不行的,我一会儿偷偷给你做一份,不掺药,这路上恐怕没机会了,待到了凉州,我帮你逃跑” 萝涩感激一眼,哑着破锣嗓子,艰难吐出一个谢字来。 “不必不必,是我害了你的”二奎内疚低下头,取下马脖子上的牛皮水囊,挨个给女人们喝过水,正欲出门沽酒,却听门外有人来了,隐约还有争吵声。 “少爷!少爷,咱们不能回头了,再赶不到凉州,皇上便要向梁门问罪了!” 萝涩隔门听声,不由浑身一颤。 091 破庙相会 苦水买妻 二奎一听有人来了,匆忙从怀里掏出一堆布帕子,给女人们把嘴都堵了起来,他扯着锁链的一端,把人藏在了破庙角落的稻草堆后。 萝涩鼻下嗅着稻草霉变的异味,透着空隙之处,勉强看清庙内情状。 吱呀一声,门叫人推了开,进来一个丰神俊朗,身姿拔濯的俊美男人,果是梁叔夜无错。 桑柏随他一并迈进,神色焦灼,劝说得口干舌燥。原本他们日夜兼程已近凉州属地,无奈道听途说之下,闻童州城何府大火,烧死了何姜氏和何藻公子,另有一名女子同殁,名讳还没个准信儿,可自家少爷就为了这点风言风语,他当即打算折回童州,定要确认过萝涩姑娘平安,才肯去往凉州。 凭桑柏说破了嘴皮,怎么分析厉害关系,少爷就是听不见。关心则乱,为了儿女情长,竟连军务紧急也顾不上了。 “少爷!我替你去童州一趟,你往凉州复命,万万耽搁不起了,我一介梁门家奴尚知大事要紧,少爷怎得这般糊涂?” 梁叔夜心乱如麻,看着破庙中落漆破败的马王爷泥塑,拧眉不言。 “少爷,萝涩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大小姐在童州呢,有余大人照拂,大小姐保护,萝涩姑娘定会安然无事的,您放心吧” 梁叔夜回头道:“她与你传信的鸽子还在么?” “自然在,临行时大小姐便说过,若凉州有军务烦扰,可传信回去,鸽子我好好藏着呢……少爷莫不是要问问萝涩姑娘的安危?” 梁叔夜点头,刚要说话—— 只听咣当一声,半掩的庙门被人踹开,梁玉一身风尘赶到,冷冷抛下一包东西道: “不必了,我人已到” …… 萝涩见梁玉也来了心下五味纷杂,深知她的死讯梁玉不可能瞒着,定要仔仔细细说与梁叔夜听,好叫他彻底绝了这番痴念。 垂下眸子,忍着热泪不落,她不愿看到梁叔夜心碎的模样,可天意弄人,还是安排她与他们在这方小破庙里相遇。 余光处,她见梁叔夜拆开了包袱——他愣怔在原地,修长的指尖微微颤抖,取出了布包中两截篦梳来。 红绒线早已烧得精光,篦梳木色被烟火熏得漆黑,只勉强看得出个形状来。 梁叔夜用指腹抚过篦梳断处的裂痕,无声一笑:这老旧的款式,这熟悉的断痕,岂能做得了假? “她的尸身呢?阿姐可是用莲花箭骗过我一次的……”梁叔夜沉声开口,脸色差得可怕。 梁玉闻言嗤笑一声,泠泠道:“你与她已情断,她也许了人家收了聘礼,我何苦再用死身之计骗你?只不过念你痴心一场,留你遗物一件罢了”顿了顿,她暗叹道:“至于尸身……叫火烧了干净,三娘家收殓了骨灰,已经好生安葬了” 梁叔夜握着篦梳的手无力垂下,体内血气翻涌,面色却不喜不悲。 大笑无声,大悲无泪。 这份荒谬的天人永隔,叫他如何承受?他与她从未说过一个爱字,可心迹日月可彰,这种隐忍化作一种静默,他本欲守她一世安澜,可若她不在了,他又该怎么办? 他舍心离爱,隐忍自己,去成全她的平凡人生,怎料到,竟只是一出未完的折子戏,她谢幕潦草,他此生断章。 断梳从他手心滑落在地上,弯腰去捡,一滴泪先于指尖,触在了篦梳之上…… 梁叔夜的伤心之色,落在稻草后萝涩的眼中,她也随着他泪如雨下。 她庆幸自己的手被铁链锁着,口舌被布帕塞着,否则她怕自己理智崩塌,会不顾一切冲出去—— 不说这番情爱本就是一场错,只说她现在嗓音沙哑,脸面已毁,即便相见,恐怕他也认不得她了。 紧咬着下唇,不自觉用力,苍色浮出一抹殷红的血。 稻草外,梁玉见梁叔夜痛不能抑,心口处喘息急促,心中暗想:怕是蛊毒要发作!她立即上前趁其不备落下手刀打昏了他,然后对桑柏道: “走,绑也要绑去凉州!就他现在这副身子,再不服解药,里子就要废了!” “好!大小姐,那你呢?” 桑柏背起昏过去的梁叔夜,扭头问向梁玉。 梁玉眸色沉沉,十月寒衣已过,萝涩想必已经回到现世了,自己也时日无多,只是梁叔夜现在这副样子,她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再赴一趟凉州了。 “我乔装后与你们同往,随意在军中与我安插一个职位,等叔夜自己能堪大任,我便九州云游去,再不涉战” 桑柏哪有不应的,背着梁叔夜先出了破庙门,梁玉随后跟上,三匹马儿奔驰上了官道,绝尘而去。 待人走了,二奎才从稻草后蹑步出来,虽然二丈摸不到头脑,不过还是暗自庆幸: 幸好他们碰上了什么生死的大事,好像还是打仗的事?所以才没注意到角落边的动静,不然这么一堆人躲在,稍一留意,就能给发现了,阿弥陀佛,要是丢了货,他定要给爹打死了。 回头看去,见萝涩哭成了个泪人,心里更加愧疚,暗自下决心,等到了凉州一定要帮她走脱,不能叫爹给卖了。 * 一路上走走停停,笼统过了差不多有一月时间,她们才行到了凉州境内。 十月底天气猴儿冷,加之此处黄沙漫天,荒凉得很,即便有良田也叫霜冻封着土,官道边儿望去,土塬山坳,阡陌荒地,比起童州郊外的良田村落差得太远了。 因为要卖女人,李大虎挑了凉州苦水乡一处偏僻的山窝子,里头大概有三五个村落,这里离苦水镇稍近一些,也没有穷到根里去,想来拿些银子买个媳妇还是成的。 寻到了他大妗子做接头人,李大虎赶着马车到了村子口,把车上的女人都拖了下来。 铁链被强行拉拽着,萝涩步履踉跄,下意识护着小腹中的孩子,她抿了抿干裂的唇,踏上了砂砾地——此时,村里人大多得了信儿,都赶来瞧热闹,里外里围了两层,交头接耳哄笑不断。 这里民风淳朴落后,读书人少,知礼义廉耻的不多,觉得买媳妇是桩常事,甭管是从哪里拐来的丫头,只要好生养勤快就好,不安分打几顿就也老实了。 女人们哭哭啼啼躲在萝涩的身后,其中有个叫雀榕的,还不忘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在了众人的前头。 李大虎见状啧了一身,呵斥道:“你站前头干啥子,丑成这样还敢做老子的招牌?后面蹲着去!” 萝涩闷声不响,拖着脚上沉重的锁链,蹒跚挪步,站到了最边上,低着头暗自盘算: 她只想寻一处安稳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选择来凉州,一来是情势胁迫,二来也是出于私心,此生既不能与梁叔夜相守,她也不想隔九州与其相望,同处凉州,她心里会踏实几分。来年若有机会,让孩子得见他一眼,她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脱身之法,二奎昨天夜上起夜,她偷偷与他商量好了,等李大虎将别的女子卖得差不多了,她就倒身装病,村民哪肯卖个生病的女人,按照李大虎的性格,不肯养活一张白吃饭的嘴,也不会费银子给她瞧病,很可能就近把人丢在荒山里,由着自生自灭了。 这等晦气的事,大多落在二奎身上,到时候便是脱困之时。 李大虎见萝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看着心里就有气,暗骂一声:“真要是没人买你,你等着死吧!” “诶,南方的老板,你这卖的什么价儿啊,怎么看着都瘦棱棱的,不好生养啊!”围观的村人拔声与李大虎道。 李大虎搓了搓手,嘿嘿笑着: “我又不是卖猪扇的,越肥越好,还一口斤两价儿,这是买媳妇呢!每个都是不同的价哩,您瞅瞅这个——长得白净好看,别看瘦,那对奶儿却大,来日生下娃娃绝对少不了奶水,这个贵一些,二十两” 李大虎一把揪出了雀榕,硬掰起她的小脸儿来,叫买主们瞧个仔细。 “哟,好贵的价儿啊,景老头家去岁才买的新媳妇,模样好,屁股大,人老实认命不吵不闹的,也才十五两哩,你这个咋要二十两?” 一个老妪提挎着只芜篮子,头上包着蓝布头巾,走到了李大虎跟前,对着雀榕上下打量,又是摸屁股,又是掂奶儿,丝毫不当着人看,只想是市集买瓜挑菜,只看值不值那二十两银。 “哈哈,山子他娘,景老头买得听说是个窑姐哩,多少人用过的破鞋,十五两买张皮相,你羡慕个啥?要是是黄花闺女,二十两不亏拉” 边上有人搭腔,粗鄙之话张口就来。 李大虎赔着笑,点了点站在最边上的萝涩道:“这个便宜,只要五两就成,叫火烫坏了脸和嗓子,要不嫌弃皮相的买她才划算” 老妪顺着李大虎所指,看了一眼萝涩,嫌弃地翻了口白眼: “买她还不如打光棍哩,成天摆在屋里恶心着人,我可少活好几年,还五两银,一两我都不买!呸,瞎了眼了,这样的也拐,挣这黑心银子啥都顾不上了吧” 李大虎愠色上眸,碍着她是主顾,不好骂人,只是不耐烦道:“你还买不买了,不买别挡着了!” “少废话,就这个十五两,我立马拉走,给足现银也不与你粮食抵,你看着办吧!”老妪扫了雀榕一眼,心里中意,便掀开了芜篮子上盖着的布,露出一堆碎银锞来—— 她只看李大虎看了一个角儿,便重新盖了回去。穷苦人家攒了一辈子继续,只为给儿子娶上一门媳妇,可现在凉州战火不断,女娃娃都往外头嫁,娶上本地的媳妇,十两彩礼是最少的,算上成亲办事儿的钱,怎么也得十七八两银,有时候还真不如花钱买一个,山高路远,她也没得拿婆家贴补娘子,打得骂得,好使得很。 李大虎有些犹豫,因为大多农户凑不足现银,会用粮食抵上一些,他还得拉着粮食去镇上卖了折算成银子,麻烦得很,这老妪不用粮食抵,十五两便十五两了吧,开个好头! “好,我是个痛快人,就十五两吧,二奎,把她脚上的锁给解了” “不用不用,新买的媳妇还没落规矩,别给跑了,家里的麻绳不牢,还是借锁链使使,来,与我吧……” 老妪有些心疼地数出十五两银给李大虎,接过二奎递去的锁链,拽着雀榕就往村子里走,边走边道: “原本的名儿也不好叫了,回去叫山子他爹给你取一个,你不跑不吵,便少挨几顿打几顿饿,听明白了么?” 雀榕挣扎哭闹,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老妪扬手就是一耳刮子,啪啪打得她懵了,骂咧咧往回拖去。 等雀榕走了,李大虎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女人们都卖了出去,多得十五两,少得七八两,唯萝涩无人问津,便是李大虎把价儿压到了三两,还是没有人肯买。 他怒不可遏,看着萝涩一副垂丧无力的病秧样儿,他转手抄起马辕儿上的鞭子,便要抽去—— “没人买你,那我便打死你算了!” 092 傻子阿升 二奎有家 “没人买你,那我便打死你算了!” 萝涩捂着肚子,将后脊背对着李大虎,她垂头闭目,打算生生受了这一顿泄愤的鞭子。 “爹!打死人要偿命的,这么多人看着哩,你手下留情啊——阿姐快些跑,我拖着他!” 二奎挺胸而出,少年身板还弱,可脊背挺得直,展开双臂挡在了萝涩的跟前。 来不及等她装病了,再不跑就要被李大虎打死了,他立即催萝涩快跑。 李大虎对二奎不会手下留情,见他胳膊肘往外拐,护着这个又哑又丑的赔钱货儿,还打算瞒着他逃跑,气不打一处来,他手腕一抖,便劈头盖脸朝二奎甩了一鞭子。 啪,老鞭儿抽在二奎脸上,从额头到唇瓣上,一道鞭印泛着血红,好好清秀的少年,叫打破了皮相。 村民们指指点点,不少村妇心疼男娃娃,其中一个且瞧不下去了,便拔声指责:“好狠心的爹,该不会是拐来的孩子吧,这么下狠手,瞧孩子这模样,叫鞭子打得可惜嘞” 李大虎做成了生意,腰间银子鼓鼓,慢慢嚣张起来,他不像一开始赔笑奉承,给一帮土包子低眉顺目的,现下他双手叉腰,指着方才呛声的女人骂道: “要你个臭婆娘多嘴,老子自己的儿子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他胳膊肘往外拐,可有说的?就算是我拐来的,也干你屁事儿啊” 女人胸膛起伏,待要上前理论,被她身边的汉子给拉了住。 李大虎见女人认怂,得意笑笑,骂咧咧两句作罢,他手中捏着鞭子,对着二奎又下了几鞭泄恨,直到人倒在地上疼得发抖,他才啐了一口痰,收了手。 然后,扭身要来抓萝涩——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老牛哞哞的声音,萝涩抬目看去,见一个身材高大,身形健硕的汉子牵着一头老黄牛,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她跟前。 汉子把牵牛的绳递给李大虎,闷声道: “俺奶说买,阿黄给你,她给我” 李大虎眉毛一抖,直起腰背,扫了一眼老黄牛,乐呵呵道: “你要买她当媳妇?得给钱,这牛老得快走不动了,我不要,给我三两现银我就卖啦!” 萝涩眉心拧着,见汉子开口要买自己,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身浆洗发白的粗麻短打,一双洒鞋沾满泥点子,脚趾处破洞,长得还五官周正,剑眉入鬓,只是现在眉头拧巴着,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儿。 “阿升,你个傻小子也晓得买媳妇了啊,哈哈哈”“阿升,你家就这么一头老黄牛了,你也舍得呀?”“升子,你阿奶哩?咋买媳妇她不来啊?” 村里人似乎都认得这汉子,你一言我一语,萝涩大约听出来些,这叫升子的男人是村里的傻子,父母都没了,现在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这老黄牛了。 “阿黄给你,她给我” 升子朝着李大虎走了一步,足足高了他一个头儿,衣襟褴褛,露着里头健硕的胸膛,李大虎有些底气不足,心知没法跟个傻子掰扯,若惹恼了他,恐怕得吃亏啊…… 咕咚咽下口水,他不经意脚跟后挪,尴尬笑了笑,解释道: “升子大兄弟,你这牛我没法要啊,我是外地的,卖了货儿得回家去,拉着牛我咋走哩,你家没银子么?” 升子摇了摇头,眉心一皱,自个儿去拉萝涩的手臂——他力气极大,萝涩还不及反应,已被他整个拽了起来,藏到了身后。 “大、大兄弟,你这是干啥?”李大虎有些傻眼。 升子也不理他,拉着萝涩转身就要走。 “诶诶、你还没给钱呐!”李大虎双目圆瞪,换了别人这么装傻耍赖,他早就上去干架了,可今儿碰上了个真傻子,还生得这副好身板,那他就一点没辙儿。 李大虎上前要拉人袖子,还没碰到一下,便已被升子一把推在了地上,他摔得个仰八叉,狼狈极了。 这副滑稽模样,惹得围观的村民哄笑不断。 “升子!” 一声老迈慈和的声音从人群里响起,大伙纷纷闻声让开道儿去,晓得是阿升的奶奶来了。只见来人佝偻着背,头发花白,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她看了一眼萝涩的样貌,浑浊的眼珠中无一丝嫌弃之色,却是对着升子严厉开口: “不许耍任性,把阿黄给我” 升子像个孩子般低着头,噘着嘴,他不舍摸了摸大黄牛,看它眼角润湿,他也心里难过,一并跟着抹起眼泪来。 “各位乡里乡亲,升子的爹妈早死,就留下一个独苗与我老婆子,可我老婆子没本事,只养他不饿死,实没能力攒钱给他娶媳妇,家里就这么一头老黄牛,跟着咱家快三十年了,性子大伙儿也都晓得,谁家行行好,替我拆兑了这三两银子,疼一疼升子吧” 婆子泪眼婆娑,对着乡邻恳切道。 “升子阿奶,不怪我说实话,你家的阿黄都这么老了,早两年已耕不动地了,宰来吃肉也嫌柴,实不值三两银子”“胡说,怎么说也是一头牛啊,一头牛咋不值三两银,景老头家新买的牛犊子就要三两银哩”“那你觉得值,你替升子拆兑啊,说起来还是做叔叔的……“我、我可没钱” 萝涩见场面里没人肯出手帮扶,升子反倒松了一口气,便知他是极舍不得这头老黄牛的。 婆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低下了头,正准备喊升子牵了牛归家去。就在这时,方才与李大虎呛声的妇人又开口了,她大声道: “升子阿奶,这钱我家出兑,你把阿黄拉与我家吧,这三两我出了!我不宰了吃,我家种地也使唤过它,哪里肯一刀下去,耕不了地我就养在牛棚里!” “满囤媳妇,老婆子这里多谢你了……” 升子阿奶老泪纵横,对于陪伴三十载的老黄牛,她比升子更加舍不得,一听满囤媳妇不宰它吃肉,当即放下心来。 “甭客气,升子爹妈走得早,已经够可怜的,我们这些婶子得帮扶一把,抠抠索索的算什么玩意,来,三两银拿去——” 满囤媳妇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捡出两粒银锞子,丢给了李大虎。 李大虎殷勤的接过,他方才打眼见满囤媳妇捧着一包银锞,心里很是意动,不由多嘴问了一句:“嫂子也是来媳妇的?咱先预定下,做下趟生意嘛” 满囤媳妇脸一沉,闷着不说话,李大虎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了主顾不快,忙眼巴巴向边上的人求助。 “她几个儿子都上战场死啦,买啥媳妇啊,她是来买儿子的!” 满囤媳妇憋红了脸,她心里虽恨拍花子,可自己膝下没有一个孩子,苦撑了几年都快奔溃了,听说南来拐子卖媳妇,她鬼使神差就捧着银子一道儿来了,心盼着说不准有中意的男娃娃…… “有!有!这个,这个小子卖你了!” 李大虎眼里只有银子,他一把拎起二奎的衣,像提溜小鸡仔似得,把二奎拽到了满囤媳妇儿跟前。 “他不是你儿子么?”满囤媳妇傻眼了。 “我捡来的,聪明伶俐又惜命,不怕跑,拿鞭子抽一顿就老实了,我瞅着大婶子还有些银子,不若都给了我,这小子给你带走” 满囤媳妇很是犹豫,这时她丈夫上前,拽着她要回去,骂道: “你就是乱发善心,帮了升子还不够,还想买这个破相的娃子?你甭听拐子掰扯,你花钱买了他,过不了几天他就跑回他爹地方了,这是给你做局呢,你也蠢到家了!” 满囤媳妇醒过闷儿来,她朝李大虎摇了摇头,扭身要走。 萝涩觉得这满囤媳妇倒是个心善的,若真能买下二奎,也算救他出火坑,故而她斜睨着看向二奎,给他打了个眼色儿—— 二奎是个人精,自认懂得萝涩的意思,他噙着眼泪,耸身上前,一把抱住了满囤媳妇的腿,放声哭了起来: “大娘你救救我,他不是我亲爹,大娘求你买了我吧,我宁愿上你家去!我不想被他打死……” 满囤媳妇中年丧子,对少年郎本就偏爱,见二奎哭得凄惨,心里动容。方才李大虎拿鞭子抽他的模样,凶煞狠呢,瞧着是不像亲爹,可万一真是做局儿骗钱,那她…… 二奎见妇人犹豫不决,忙剥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满身的伤疤来: “大娘你看,这是他打我的,求您买下我吧,我奉您为娘,农活粗活我都可以做的!” 天气寒冷,他光着上身瑟瑟发抖,瘦弱的身板让人瞧着就心疼。 满囤媳妇鼻子发酸,她扭头看了丈夫一眼,见他沉默不语,不反对也不赞成,便自己拿了主意,掏出银包捧在手心,哽咽道: “我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卖不卖?不卖我也没辙了,只能说与这娃娃没缘分……” 李大虎拣点了一番,约莫有七八两银子,犹豫片刻,便爽快答应了。 “好好,给你了!” 满囤媳妇交了银子,把二奎从地上扶了起来,柔声道:“走吧孩子,跟我回家去” 李大虎乐颠颠的收了银子,把拖油瓶都换了钱,打算去镇上吃酒狎欢,舒坦一番,他自己赶着空马车哼着小曲下便走了。 二奎很感激满囤媳妇,当即乖乖叫了她一声娘,哄得满囤媳妇红了眼眶,诶诶应了下。 他与萝涩对视一眼,又转眸看向了李大虎离开的方向,少年清澈的眸子便得暗沉。 升子一直追着老黄牛跑,他见萝涩落在了后头,本不欲管她,可心里又怕她跑走了,自己会被奶奶骂,于是挠了挠头想了一个主意——不由分说把人扛到了肩上,阔步而行。 萝涩惊呼一声,她双手撑着,避开了腰腹的位置,只叫他肩膀顶着自个儿的胃,忍着反胃想吐的冲动,被他一颠一颠扛回了家。 093 简陋洞房 为食屈服 咔嗒,房门被锁了起来,萝涩听见木头门外,升子阿奶正嘎哑着嗓子说话: “咱家穷,又是买来的媳妇,没钱办置虚头巴脑的花头儿,先饿着一顿,晚上你给她送东西吃,把她变成你媳妇,明天阿奶就放她出来” “那阿黄呢?”升子蔫头巴脑问了声。 “阿黄以后跟咱家没关系了,满囤媳妇答应过我会好好送它走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随我出来,晚上的事阿奶与你说道” 婆子声音渐低,升子噢了一声,他步子沉重,趿拉着那双破洒鞋,跟着往外头走去。 听俩人走开,萝涩这才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 方才叫傻大个倒颠着,没细细认得路儿,不过萝涩早留了个心眼——她从村口场子边拾了一抔白砂土,一直攥在手心里,方才沿路一点点儿洒着,暗自做下记号,只要这几日没下雨,她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儿。 升子家在村子的最西边儿,靠近一处山林,一路颠来,萝涩基本没有看到一处磨砖合缝的瓦房,都是土坯、或是碴灰泥砌碎砖,勉强挡风遮雨罢了。好在这里是凉州,雨少气候干燥,若是像南方雨多,这些房子大多都会坍圮。 一方篱笆小院,兜着正北三间土坯茅屋,左边是简陋的草棚,搭着一方土灶台,右边是木头围起的牛棚,除此外,再没了别的东西。比之牛家村,此地的窘迫更胜一筹。 茅屋里更是潦倒破旧,堂屋里一条跛脚的香案桌,墙上贴着锦衣长髯的家神画像,西屋是升子阿奶的卧房,东屋正是锁着萝涩的屋子,除了一张土炕,几口樟木箱子,连张桌子都没有,遑论像样的家什。 萝涩颦眉一蹙,扶着土炕坐下,暗叹一声:这家人用一头老牛换了她这么个媳妇,若她跑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可惜她身上再摸不出一个值钱的物件,若有,那便抵在这里,她也可走得心安一些。 “笃笃——” 窗棂外有人用指骨轻叩长木,东昌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他压低着嗓子唤了一声“阿姐”,见屋子里头没反应,又用轻声叩了几下。 萝涩走到窗边,回敲了过去,示意她在听。 二奎趴到窗边上,对着缝儿往里头传声:“阿姐,晚上酉时我来接你,咱们一块跑走,出村的路我认好了,断断不会出错的,等我!” 说罢,径自扭身走了,萝涩的未尽之语还留在舌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那个满囤媳妇是个善心人,花了倾家银子救了二奎,若他一并跑走了,对于她来说,恐损失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是子承膝下美好希冀的落空。 那样太对她不住了。 长抒一口气,萝涩感概:这时候要能挣一笔快钱,贴补她和升子家,那便好了。 在内心的焦灼中犹豫,她歪在炕上,闻着外头传来一阵薪火米香味儿,便知家中已生火起灶,开始做午饭食了。 买来的媳妇是要做规矩的,一日给吃上半餐,不叫饿死了便罢,总归是要饿得没力气逃跑,才叫家里人放心些。 萝涩不怕饿,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扛饿,这还是头三月,已是一路马车颠簸辛苦,胎气不稳,若再饿上个三五日,身子恐吃不住,别说逃跑,就是走路也脚步虚浮,浑身无力。 她扶着炕沿站起身,走到木门边,抬手捶起了门板—— 奶奶做饭,总是升子来开门,他一把拉开了门,沉着脸冷冷看着萝涩道: “屋子里,有恭桶!” 他生得魁梧健硕,铁塔一座,身体挡住了大半个门,萝涩就是想溜出去也有心无力。 见他反手要关门,萝涩忙伸手拽上了他的袖子,摇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十分应景的,她肚皮发出咕噜一声响,也不必她再开口说了。 她是想吃饭,不是想出恭。 “不行,阿奶说不给,生进了娃娃才给饭吃” 升子不待见她,都是因为买她,阿奶才会逼着自己把阿黄卖了的,以后他再也不能跟阿黄说话,一起在田埂头子睡觉了! 想起这事儿,他紧绷着脸,脖子一拧,把脸偏向了一边儿。 萝涩瞄了一眼外头,拉着傻大个往屋子里走了一步,附耳上去,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去把阿黄换回来,我晓得你舍不得它” 升子很惊讶看向萝涩,绷着的脸瞬间舒缓了,他愣愣问了一声: “真的么,你会把阿黄还回来么……不不,我阿奶不肯的,她要我娶媳妇,村里人嫌我穷,嫌我……”他低下头,显然不肯把别人常挂在嘴上的字眼说出来。 萝涩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安慰道: “我自己的主意,我去跟阿奶说,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那我们快去呀!阿黄还没吃饭哩,我去拉它回来!”升子很高兴,他反手握上了萝涩的手,拉着便要往外冲去—— “等下,等下!” 萝涩被他拽了个踉跄,勉强扒着门板,对着傻大个道:“阿黄没吃饭,我也没吃饭,我没吃饭没力气,咋走得动道儿?” 挠了挠头,升子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抓她出门去找阿奶要饭吃。 升子阿奶正在锅里烙黑面馍馍,见升子一脸高兴牵着萝涩的手,眼睛豁然发光,而萝涩低垂着脑袋,半个身子躲在升子背后,一言不发。 都是过来人,晓得升子从不说谎儿,阿奶老眼泛着泪花儿,诶诶连着应了两声,喃喃道:“好,这我就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 “阿奶,她说她饿了,想要食饭!” 无论是不是真心的,总归为了混饱饭,能老实地屈服跟着升子过日子,不想着逃走,升子阿奶心中的大石头算是落下了。 阿奶端起一只有豁口的粗瓷碗,装了两个黑面馍馍,递给升子道: “到屋里头食去,灶下涵洞还坐着壶热水,倒一些与她喝,馍馍干硬,别叫噎了” 升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萝涩见势摇了摇他的手,上前接过粗瓷碗,径自端着往屋子里头走去。 有了这么一件事儿,升子阿奶也不锁她了,只顾着自个儿搬来小马扎,坐在堂屋外头剥蚕豆。 升子跟着萝涩回屋,焦急道:“咱们不去接阿黄么?” 萝涩蹲下身,从灶下涵洞里提出铜嘴茶壶来,她掏出馍馍,在豁口碗里倒满了水,一口一口吞下馍馍。 “你骗人!” “……” “你别吃了!” 升子阔步上前,一把夺过了萝涩手里的馍馍,生气怒砸在地上。 萝涩暗叹一声,蹲下把碎成块的馍馍捡起来,一点碎末不舍得留,她淡然道:“阿奶想你娶媳妇,她要知道你把阿黄换回来了,一定很生气,虽然她不会怪你,可还是会难过,你也不想看她难过吧?” “那、那怎么办……”升子不想阿奶难过,但是也舍不得阿黄。 “你听她的话,晚上娶过了媳妇,明天我再去换阿黄,她不难过,你也不难过,是不是很好?” 升子似懂非懂,把萝涩的话琢磨了一遍,好像有点道理。娶媳妇,用阿奶的话说,就是晚上跟她一起睡觉,对对,那过了晚上明天再去换阿黄,奶奶就不难过了,他可真笨呐! 想通了他又乐了起来,见萝涩吃馍馍吃得香,也问她讨一个尝尝。 “你方才砸了的,只这些碎末给你食——” 升子也不挑,一颗颗从萝涩的手心把馍馍碎末捡进嘴里,吧嗒吧嗒吃得很满足。 萝涩看着他不禁笑了笑,他也跟着一道咧嘴露齿,毫无心机。 * 凉州天暗得早,又是寒冬日,这还不到酉时,窗外已漆色一片,除了偶尔几声狗吠,乡道儿上基本没了人影。 阿奶特意给升子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虽然依旧洗得浆白,可至少没几个补丁,看起来挺括一些。 她做了两碗臊子面,用芫子装盛着,叫升子提着送进了房间,然后乐呵呵替他关上了门。 破天荒,房间里点起了一对红烛,要知晓平日家里是连油灯也舍不得点的。 升子把芫子搁在炕上,捧出自己的面碗,一双筷子架在上头,他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 呲溜呲溜,扒了两三口,面碗就见底了。 他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对着萝涩郑重道:“你快些吃,我阿奶说,先吃面儿再睡觉,等睡了觉,你就是我媳妇了,我听了阿奶的话她就会高兴了,快快,咱们快睡觉!” 萝涩捧着面儿碗,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她对上傻大个清澈的眼神,竟有些相形见绌,他一直把睡觉挂在嘴边,眸中却无一丝猥琐之色,恐怕在他的理解中,睡觉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见萝涩吃面磨叽,升子把她赶下了炕,径自跪上炕去铺褥子——一条又窄又破的青蓝色褥子,棉花已被压成了硬板一块儿,瞧着布料油腻腌臜,像是从未拆洗过似得。 铺好了床,升子一动不动,就那么紧紧盯着她,直到她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他才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上前便夺人手中面碗。 萝涩叫他唬了一跳,还未及反应过来,已被傻大个抱上了炕。 他将她压在身下,鼻息沉重,眼睛睁得豁大,像是在回忆阿奶说的话。 萝涩有点慌张,难道她判断失误,这是一匹装傻充楞的狼? 094 恩义心肠 惩治拐子 萝涩杏眸圆睁,心中直打鼓,她望进升子的眼底,寻不出一丝情裕的痕迹。 升子暗自给自己鼓劲儿,俯身迅速在萝涩唇角落下一吻,轻触即分,紧接着,他伸出偌大的手掌,覆上萝涩的胸脯,捏了捏就松开了,做完这两个步骤,他大松一口气,咧嘴乐呵呵道: “好了,你是我媳妇了!” 萝涩一脸愣怔,可恍然想起,自己还是叫他占了便宜,不及想一个巴掌便甩了过去。 升子生生受了一耳光,傻笑还僵在嘴边,他眼底不断泛起委屈之色,不解问道: “你是我媳妇了,为啥要打我?” “你阿奶没教你么,咱们睡觉了,我得打你一耳光才成哩”萝涩一本正经的瞎说道。 傻大个竟当真了,他摸了摸自个儿的脸颊,懵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委屈,但也不生气,甚至还弱弱问道: “那一耳光够不够,阿奶说好事成双,是不是要这半边脸也要来一下?” 萝涩强忍着笑,不忍再逗他了,便从炕上坐起身来,扭头道: “你睡去吧,等你一觉醒来,阿黄便回来了” “那、那你呢?” 升子已把萝涩当成了媳妇,媳妇就是自己的人,阿黄他舍不得,怎么这个丑女人,他也有些舍不得了? “我吃了那面,肚子里积食儿,睡不着的” “噢……” 心烦意乱的拍打着膝盖,升子跟自己生起了闷气,他掀开被褥钻了进去,高大的身材把炕占得满满的,一双大脚抵在炕墙上,被子勉强盖到脚脖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萝涩挨着炕边坐着,心里盘算着时辰,酉时快过了,二奎怎么还没有动静? 如果他来了,难道她真要撇下升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么? 陷于纠结踯躅之中,萝涩心绪不宁,竖起耳朵听着院子外头的动静,现在村子里十分安静,狗吠渐止,悄无人声。 她拿出剪子,剪了蜡烛芯,烛火爆出一声声吡呲的声响。 就在萝涩觉得二奎可能不会来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亮起火光,人声嘈杂,纷纷扰扰直奔房门而来。 “升子他奶!娘子可在啊?我家二奎不见啦!” 升子听见外头响声,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蹿了下来,他咣当推开房门步出,萝涩只好跟着出去——阿奶披着衣服,正从西边踱步而来,她见升子和萝涩衣衫穿得好好的,发髻不乱,脸色便不大好。 掩住喉头咳嗽声,她抽出木头门栓,一步一挪,率先出了堂屋大门。 萝涩抬眼看去,来人正是满囤媳妇,她紧绷着脸,眸子中满是伤心,见到萝涩来了,忙上前拽上了她的胳膊,用力不小,大声质问道: “我只当他是个贴心聪慧的娃儿,豁出银子救他出苦海,也因着心疼,未曾照规矩饿他锁他!中午饭口时分,他说一路只与你要好,怕升子阿奶不给你饭吃,与我说道要来寻你劝你服个软,我没想那么多,便应了他去,谁想他这一走……竟再也没回来!” 阿奶也很吃惊,忙看向萝涩: “二奎可有来过?不能啊,她一日躲在房间,我老婆子就守在门外,没见着外人寻她过,定是那狼心狗肺的混小子胡诌的借口,这会儿人一定跑了没踪哩” 萝涩拧着眉,忧心二奎是不是出事儿了,他既说了酉时来找她,决计不会一个人跑走的。 满囤媳妇听升子阿奶这么说,起先还有些不大相信,等她把视线投向了从不会说谎的升子—— 升子却跟着摇了摇头后,她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满囤媳妇浑身瘫软,顺势坐倒在地上,她拍在大腿哭嚎不断,一边咒骂着二奎没良心,一边哭自个儿命苦心软,活该叫人骗得家财散尽。 满囤举着火把,铁青着脸,见自家媳妇到人家院子哭嚎连天,吵着升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洞房花烛,实在是不该的,就算心里有再大的憋屈,也该回家说去。 于是他伸手捞起女人,沉色呵斥道: “我早说这是做局儿给你跳,你不信非要大发善心,别人家的孩子,说认你作娘你就死心塌地了?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都是靠不住的!” “谁不想要亲生儿子!我的老大老二老三,一个个上了战场……没有一个回来的,我就生了三个儿子,一点血脉也没得与我留下,我的命真是苦啊!” 满囤媳妇悲不能抑,放声大哭,吵嚷得狗吠连天,村里乡邻都从炕床上爬了起来,披着衣服出来瞧热闹。 夜深霜重,冷风呼啸着,他们嘴里哈着的白气,不断搓手跺脚,宁愿冻掉耳朵,也不愿错过这场好戏。 升子阿奶咳嗽着,显然脸色不是很好,她喘了几口粗气,拄着拐杖上前宽慰满囤媳妇道: “瞧着那娃娃身上的伤不像是假的,该不是同李大虎一道做的局儿,且再等等,他这个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说不准跑去山林撒欢玩儿,一时忘了着家” 满囤媳妇被丈夫拽了起来,低头抹着眼泪,哽咽道: “您不必宽慰我了,是我傻哩,这事儿还没法儿报官追人,拐来的娃娃,哪有道理叫我张开嘴……” 说来说去,她还是认命了。 萝涩立在院中,远远眺望漆黑的村道,此时,冷风裹挟着马车辚辚之声,飘然入耳。 她心道:来了? 大伙儿顺着萝涩的目光看去,没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逆着月光闯进了众人视线之中。 二奎架着车,一直驶到了院子外头,见院外围着老多的人,他显然也吓了一跳,吁了声,他呵声勒停马儿—— 满囤媳妇见二奎去而复返,一时愣怔在原地,方想起来要上前质问,却见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责怪之语在舌尖打转儿,出口却是另一句: “这是咋得啦?咋弄得这么狼狈?可是与人打架了?” “娘,我没事儿!回来晚了,叫你们担心了” 二奎跳下车辕儿来,站到了萝涩跟前,他挠了挠腮帮子,眸中满是愧疚之色:他回来的晚了,村子里现下闹成这副架势,再想偷偷帮萝涩阿姐逃走,恐是不能够了。 “你去哪儿了?怎么伤成这样?这马车……” 萝涩扫了一眼便知晓,这是李大虎的马车。 二奎脸肿得老高,低着头道:“我去找李大虎算账了,他拐了这么多人,害了多少家户,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哪个爹妈不伤心不难过么?跋山涉水千里远,恐这辈子都见不着亲人哩” 村里人面色讪讪,谁都不希望这种事儿落在自家头上,可为了省些银子,也肯认那买媳妇的行径。现少年铮铮之口,字字诛心,不少买媳妇的人家甚是汗颜,愧疚的低下了头。 萝涩无奈一叹:“满囤婶子好不容易救你出火坑,让你不必再跟着李大虎吃苦,咯嘣豆子少年气盛,你倒是赤手空拳找他算账呢?” 二奎黑睛奕奕有光,从马车里掏出一袋银子,摇了摇道: “是老天爷开眼,叫我碰着他在勾栏里狎欢,他争风吃醋得罪了凉州府衙的胥吏,我当时便大声举报他是个拐子,他立即被胥吏拿进牢里去了,不过走时我倒是挨了他几拳痛揍——嘶” 他咧嘴笑时牵动了伤处,倒吸着凉气,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把马车和银子都拿来了!我要把大伙儿都赎回来,带着她们回凉州!阿姐,你卖去的三两银子,我一并出了!” 说罢,二奎先从银钱袋里掏出十两碎银,塞到了满囤媳妇的手中,算上萝涩和他自己的卖身银,一共十两整。 满囤媳妇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掌心虚拢着,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想挽留他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二奎是个人精儿,自然晓得她的心思,忙不迭加上一句:“娘,您放心,我自愿当你儿子奉养你,谁对我好一分,我一定百分报答,我只想把她们送回家,我一定会回来的!” 满囤媳妇眼眶红着,觉得手心里的银子发烫,诶诶应下两声,心里十分感动。 萝涩晓得二奎是个知恩之人,她当初对他一番关怀,能叫他一路照料,临了不忘带她逃跑,可见其人,满囤媳妇待他也好,他是绝不会忘恩负义说谎逃跑的。 可她还是不免诧异,没想到二奎惩治了李大虎,竟还把银子都拿了回来? 不及她开口,升子阿奶已站了出来,她激动地把拐杖砸落在地上,对着二奎严肃道: “她已是我们家的人,是和我家升子入过洞房的,咋能说赎就赎!” 周遭围观之人立即附和道:“就是啊,生米煮成熟饭了,哪里还有赎人一说,又不是卖进勾栏了,接了客还能花钱从良的!” 这比方粗俗难听,升子阿奶立即瞪眼过去,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打去——那人抱头逃窜,连声讨饶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这一番动作,升子阿奶喘得跟拉风箱似得,若搁在白天,定能瞧出她发青的脸色。 萝涩上前一步,自从嗓子叫火灼伤后,她说话滞涩沙哑,并不好听,配合着此刻的情绪,倒像是带了哭腔一般: “二奎,这事儿你做不了主,不如明日去找村长里正问问,终归还是要看她们自己的意愿,若铁了心要归家去,那便请村长出面,你多赔上些银子赎走人,若自愿留下的,你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萝涩此言自是有道理的。 不知其余几个女人是何遭遇,有些性子烈的,总归被锁上几日,等想通服软了才行事;有些脾气软弱的,恐怕这会儿已经上炕了,失了名节就算是回去了,也许不上一门好亲事,还会遭邻里非议白眼,不如留在此处,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二奎似懂非懂,并不理解萝涩的话儿,他拳拳之心,想救人回去,怎得还会有人不愿意么? 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他凝视着萝涩,试探着问道: “那阿姐你呢?你要回童州么?” 这话儿撞在了萝涩的心坎上,童州她是回不去了,可留在升子地方也不是个事儿,那何处又是她的家呢? 见萝涩沉默,二奎略有些心急,他才要上前去拉她的袖子,升子阿奶已举着拐杖冲了上来,大骂道: “混蛋小子,你敢拐带我家媳妇,我老婆子今天跟你拼——命” 她话音刚落,白眼一翻,整个人绷在原地,竟一口气不来,直直仰面倒在了地上! 咚一声,吓得所有人面色惨白。 095 买妻苦衷 相依作伴 等乡邻七手八脚把升子阿奶抬进了屋,她已全然凭一口气吊着,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大伙心知肚明,恐怕不必请大夫,这人是熬不过今天子夜的。 升子焦急地眼眶发红,他跑去灶房烧水煎药,然后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一勺勺给阿奶喂进嘴,可炕上之人唇紧闭着,连吞咽也不能,塞进去多少,溢出多少,看来是不成事儿的了。 呜咽一声,傻大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浑身筛糠,他虽然傻笨,却也知生死——人死灯灭,埋进坟茔里,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满囤媳妇鼻头红红的,本想与萝涩商量办置后事,可转念一想,这阿奶一死,家里就剩个傻子,新娘子决计是要赎身回去的,如此与她商量也是多余。 这般想着,她自个儿迈步出门,寻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娘们,先各自凑了点银子,寿衣、棺材、白事摆饭等等,都要先安排起来。 这时,炕上阿奶猛吸一口气,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只见她面色开始泛红,对着萝涩翕动着唇道: “你……你……你过来” 萝涩挨着坐到炕上,俯身下去,听她哆嗦着唇,喑哑着开口: “我早知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升子打小没、没爹妈,老婆子走了,他孤苦伶仃,我放心不下……买了你,老婆子对不住你……求你护着他,不叫人欺负他去,老婆子下辈子,给姑娘当牛做马……再报答你……” “……” 萝涩苦衷难言,莫说她肚里怀着一个,心里葬着一个,即便清白孑然,也不会为了同情,许下照料别人一生的承诺。 升子阿奶见她沉默,不安渐渐蔓上瞳孔,眼睛瞪得老大,气越喘越急,她摸索着握上萝涩的手,恳切道: “你、你不肯么?升子……升子是个好孩子、他……他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说罢,她哆嗦着手,从炕沿边摸出一罐蚕豆递给萝涩: “他若听你的话……你就奖他一颗,这是我从小教他的,升子我就拜托给姑娘了,老婆子我……我……” 后续的气提不上来,萝涩惊慌之下,只听阿奶喉头轻出一声嗝儿后,人手劲一松,砸落在炕上。 她未曾听到萝涩亲口许诺,故而眼睛闭合不上,灰败慢慢覆上浑浊的眼珠,等萝涩伸手探人鼻息,她已毫无生气。 萝涩捂上了口鼻,眸中难掩悲伤,心念纷杂下,她竟有些后悔——将死之人不肯瞑目而去,不过为了她一句承诺,若方才违心哄她一句,又能怎么样呢? 阿奶终归是走了,升子站在一边儿悲恸难忍,哭的像一个孩子。 他紧紧抱着阿奶的尸身不松手,谁人劝也没用,最后,还是满囤带着强壮的青年冲进来,三两个才治住了他,又拖又拽把人带出房,让妇人进门,为阿奶擦身洗脸,更换寿衣。 一切丧仪由满囤媳妇操持着,院子连夜搭起了灵棚,木匠也开始赶做棺木。照着凉州的丧仪,三日后立坟下葬,下葬前一天大摆白事宴,但这些操持还得计较,毕竟得花许多银子,还得升子自己拿主意。 * 萝涩帮不了什么忙,大伙儿也没真得把她当成升子媳妇,一时间,她竟成了碍事之人。 顺着夜色,她走出院子,在田埂的另一头,找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升子。 偌大的壮汉,伤心蹲在地上掉眼泪,嘴里不时喃喃道: “都走了,都不要我了,阿黄走了,阿奶也走了……” 萝涩在他身后立了一会儿,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她蹲下身子,轻声劝道:“吹夜风明天仔细头疼” 升子挂着眼泪,扭过脸看向萝涩,漆黑夜色中,他的眸子叫泪水洗得发亮,他哽咽着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 “媳妇……你也要走么?” “人总要死的,我以后也会死去,如果你说的走是死的意思,是的,我也要走” 萝涩没有办法对上升子这样的眼神,她说不了实话,也说不了谎话,只得言不由衷说了一句屁话。 升子的脑子笨,根本听不明白,他只会拣别人话中他听得明白的那句听: “我知道了,你也要走,那你走吧!” 他闷声扭过头,盯着自己的鞋面发愣,虽然不哭了,只是落寞的背脊令人看着难受。 “先进去吧,阿奶的丧事还有许多要你拿主意的,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你要走了,你别管我,我媳妇才管我” 萝涩闻言不由愣怔,心下暗道:这人是真傻假傻?听这话似乎是用了以退为进的激将法? 升子一直用余光瞥着萝涩,见她没有离开,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萝涩拿出方才阿奶给她的蚕豆罐子,从里头取出一粒递到了升子跟前: “你若听我的话,这个给你……” 升子眸子豁然发亮,像得到什么宝贝似得接过藏在手心里,他立即从泥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萝涩道: “我听你的,我跟你回去!” 萝涩想不到这不起眼的蚕豆如此好用,能让傻大个乖乖听话,跟在她的身后往家里走去。 二奎还站在院子的篱笆外等着她,见人来了,他忙迎上,略有些支吾问道:“虽然升子阿奶人去了,可阿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萝涩扫了一眼起棚的青壮和正给棺材板儿上漆的匠人,淡淡一叹,眸色灰暗: “我留下,买我的那三两银子你叫你娘收下吧,治丧摆饭处处要用钱,先让升子阿奶入土为安,至于其它人地方你尽管去问,但凡有想回家去的,便找里正裁决,多少银子赎人走,也好给个说法” 二奎见萝涩态度坚决,不像是被逼无奈的样儿,心里也放下了介怀,于是点点头道: “好,我晓得了!” 绕过二奎,萝涩举步进院,寻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满囤媳妇,温声唤了声: “婶子,有什么事情我能帮衬的么?” 满囤媳妇抬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见萝涩自认了升子媳妇,愿意帮衬治丧,她最是开心不过,心道:升子阿奶可以放心去了! “都忙下了,咱们穷苦人不讲究什么,一副棺木一桌白事饭,山上的坟茔是阿奶早备下的,不耽搁后天出殡,只明个上镇上办置些大肉回来,菜蔬自家田里去割,白面儿粳米我家也有,不需得买的!” 萝涩见她一切安排妥帖,恳切道谢:“有劳婶子操持,明个儿镇上我一道去吧,搭把手也成” 满囤媳妇点点头,握上了她的手,掏了心窝子说话:“与升子好好过日子,傻一些没什么了不得,对媳妇窝心才是真的!再论升子身板壮实,就是吃力气饭也饿不死人,总归日子越过越红火,将来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婶子,能帮一定尽力帮你!” “谢谢婶子,我记下了” 萝涩冲她温笑,虽然毁了半张皮肉,笑容不似从前娇俏,可她眸子璀亮,暖意流溢,叫人瞧着也心生欢喜。 俩人忙了一夜,翌日鸡还未鸣,天靛青色一片,隐隐泛着鱼肚白来,萝涩与满囤媳妇就坐着牛车往苦水镇去了。牛车上俩人唠唠家常,萝涩对这村子又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地叫苦水,是凉州西边的一处小镇,从山坳里坐牛车,走羊肠小道一路进镇,约莫要两个时辰。 满囤媳妇本名叫翠英,原来生过三个儿子,却接连叫村子里举荐去兵营吃粮饷,大儿子还立过战功,被升任成伍长,后三子皆随主将梁玉深入敌腹,就是那一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他们虽然捣毁了西戎军属大营,可梁玉‘舍身殉国’,带去的将士也几乎全军覆没!传信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一支死士队,且朝廷给的抚恤金很丰厚。 一条性命抚恤十两,就这样满囤媳妇得了一笔三十两银,惹得乡邻羡慕不已,可谁晓得她痛失骨肉的痛苦? 萝涩在牛车上颠簸着,她见满囤媳妇眼眶发红,知她又想起了伤心事,便扯开了话茬,不再提她家里的事儿。 说起升子家里的状况,满囤媳妇也是叹气不已。 升子家中早没了田地,前几年家里还有一头耕地的老黄牛,开荒耕地时,阿奶就借给乡邻们使唤,只换取些粮食糊口便好。再后来,黄牛老得耕不动地了,家里没个进项,升子只好去给村里富户景老头做佃户,有时也进山林打猎—— 总之家中收入微薄,用一穷二白来说,一点也不夸张。 萝涩闷声听着,若有所思的眺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寒冬霜雪在山腰之上,像被蒙了一层浮灰。 先熬过这个冬天吧,即便是要走,她也得存下一笔银子,现在身上没一个铜板,孤身一人又怀着孩子,她能去哪里落脚呢?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就有了一番计较。 牛车摇摇晃晃进了镇,比起童州城寒酸得不止一星半点,这里常年战火倾轧,民生凋敝,行商走贩多是些卖兵刃、卖高马的,街头行人行迹匆匆,少了一份闲适生活的烟火味,这令萝涩心里很不踏实。 满囤媳妇见怪不怪,只淡淡道:“苦水乡离城关近,赋税重,又老从这儿抽青壮劳力,镇子上不少人都搬到乡下去住了,虽然苦了一些,倒是离剥削远一些……哎,其实差不离,咱们地里刨食的,一年到头的米粮早被充作军粮,留在自己手中的能有多少?” 领着萝涩到猪肉铺,本欲割一扇猪腿儿肉,可一问价钱满囤媳妇就犹豫了—— 刨去做棺材、搭灵棚儿、量裁寿衣的钱,那三两已用去大半,还有一场白事饭要摆,买下这扇猪腿儿肉,可真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萝涩思忖了一番,抢在满囤媳妇前道: “小哥儿,你这猪头和下水怎么买?还有这些猪大骨” “这都是没人要的东西,娘子想要,那便宜些拿去把,猪头六十文,下水一副十五文,猪大骨……这没肉没毛的,只给狗啃啃,不收钱,白送你就是了”猪肉小哥人也实诚。 萝涩对这价格还算满意,于是,还另外割了些猪颈肉和猪板肉走,老大一堆东西只花了一百五十文钱。 满囤媳妇有些焦急,不晓得萝涩买这些没用处的做啥,虽说家里穷,可若白事儿这般抠唆敷衍,定会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 萝涩看出了满囤媳妇的担忧,便柔声宽解道: “翠英婶子放心,菜食上我有主意呢,明日一定不会出洋相的,到还有不少东西要买,油盐酱醋都省不得,还有些箅子、笊篱、器皿坛罐,我看家中都缺着好些” 满囤媳妇把剩余的银子都交到萝涩手中,感叹道: “我原本当你是新媳妇,不会掌家,现下瞧你比我用心打算,这钱我定是要放给你的,升子好福气呐!” 萝涩掌心里拢着碎银子,低头抿嘴笑了笑,一丝苦涩萦与舌尖。 096 入土为安 生计绸缪 从苦水镇回程进村,已是夕食时分,院子灵棚简陋,是仓促起得一座,倒是棺材新漆油亮,泛着刺鼻的味道。 萝涩喊来升子,一道帮忙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肉粮统统搬进灶棚去,其余杂物先归拢到房间,待晚上闲暇时再行规整。 满囤媳妇上家里拿白面儿和粳米去了,几个帮忙的婶子伯娘,也借来了各家的碗筷凳椅,一溜儿在灵棚下摆开。 萝涩开灶生火,用锅先炖起大骨萝卜汤。 她洗净大骨用开水汆一下,萝卜去皮切块儿,切姜丝去腥,先用灶火慢慢炖了着—— 然后处理猪头,先洗净杂肉丢到沸水中焯一会儿,然后着手用纱布包着八角、茴香、桂皮、葱姜等香料丢进锅中,等用小火焖至酥烂,再除油捞起,看起来色泽红润,香糯的很。萝涩把猪头肉切薄片装进盘里,又拍了根黄瓜儿,浇着一匙子醋,就着鲜蒜便能食了。 等满囤媳妇赶来,萝涩已经处理好了猪下水,且院子里飘着一阵阵肉香,叫人食指大动,馋得很。 “这煮得是什么?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大骨萝卜汤,大骨上虽无肉,可炖起汤来却食格外得香,与白萝卜实是绝配” 萝涩掀开锅盖,拣着一块萝卜尝了尝,香软甜脆,一点都不涩口,她方移了灶膛里的薪火,用余温再焖上一会儿。 满囤媳妇一块儿帮忙,她拿出面引子醒面,凉州人习惯吃面食儿,有肉有菜,还得大馒头管饱才成。 满囤媳妇擀面、切剂子,一并笼统摆在饺子帘儿上,萝涩寻思还买了猪颈肉,不如剁馅伴着荠菜,蒸大肉包子好了,比馒头更实在一些。 除了敦实的肉菜,白崧清炒,蒜蓉菠菜亦做得爽口清脆,荤素一桌,配上大骨萝卜汤,几桌白事饭也能应付过去了。 到了饭口时分,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萝涩不认人儿,多是满囤媳妇招呼着。 升子碰见眼熟的,会点头示意,不熟的也不会搭理。大伙儿晓得他是个傻子,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升子没什么近亲,倒是远房叔伯有几位,平日里也疏远着,除了这几位来吃席送了百来钱的人情外,剩下的都是这次帮忙的乡邻和匠人师傅。 大伙儿用过了饭,妇人留下帮衬收拾,男人们都早早归家休息去了,明个儿得赶早出殡使力气,让升子阿奶入土为安。 * 翌日发丧出殡,盖棺封土,一应合着风俗办了,一趟走下来还算顺溜。后续虽还有些琐事,到底入了土,其余的也耐着心慢慢捯饬就是了。 就这么焦头烂额忙过几日,总算孝过头七,自家院中拆下了灵棚。 这日,二奎一身厚棉衣,蹬着双新做的皂靴,跑来找萝涩,说是已找里正办妥了赎人的事儿,要把三个拐来的姑娘带回童州去。 山子媳妇雀榕态度坚决,说家里嫂子刻薄,爹娘偏心,原是替她说了一门糟老头续弦的亲事,她本不愿,现在被拐到了凉州,山子模样端正,家里有几个小钱儿,她自是不肯回去的。另两个丫头因丢了身子,也没脸回去了,几番思量以后认了命,也打算留在苦水,只求二奎给童州的父母报个平安,天南地北要保重,日后若有造化,再回去瞧一瞧双亲。 故而跟二奎回去的,只剩下三个人。 约定好出发的时日便在明日辰时,他特意来找萝涩辞行。 “阿姐,我这就走了,现在十月末,大约十二月初就赶回来,我娘还等着我陪她过腊八,你可有让我捎带的口信儿?或是叫我回程的时候,买些什么带回来?童州富庶,凉州贫苦,若缺得什么你同我说” 萝涩思量片刻,论说衣食住行,她已入乡随俗,现下手里本就没几个钱儿,她没法再过之前东家姑娘的小日子。不过倒是有一样东西,她无论有钱没钱都离不开的,便是辣椒一味,自打来了凉州后吃不着辣子,她浑身不舒坦。 “不如替我寻一袋辣椒种子回来,上牛家村买吧,那里农户种得多” 二奎闻言很吃惊,笑道:“也是奇了,雀榕姐也叫我捎带辣子,她说凉州天寒,辣椒不易种活,就叫我拉一车干辣椒回来,能塞多少塞多少,她要自行开个辣子作坊,做辣菜卖钱呢” 萝涩浅浅一笑,她这致富的法子,不知养活了多少农户,竟有人被拐到凉州了,也不忘辣子的好处。 被李大虎拐来的这一路,她已知雀榕原先在辣菜作坊上工,那作坊是牛奶奶分链下的一户,只做辣条罢了。雀榕为人聪颖,很快学到了辣菜技艺,只是性子阴鸷,想法颇多,除了辣菜的做法,其余的新研发的辣菜,牛奶奶便藏了一手,没叫她知道。 萝涩已隐姓埋名,就不打算再碰辣菜这生意,请二奎捎带辣椒种子,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吃辣罢了,虽说孕妇不宜吃,可她实在无辣不欢,心想着偶尔偷尝一点,过过瘾就好。 “她既托你了,你就方便行事吧,我要种子自个儿种,凉州虽天寒我也有法子,哪能一趟趟指望着你去捎带,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萝涩从屋里拿出一只包袱,递到了二奎手里,笑道: “虽知翠英婶子疼你,定是准备妥帖的,我还是聊表心意,包袱里有几张春饼和一罐茄鲞路菜,你拿着路上吃,自个儿当心” 二奎嘿嘿一笑,满心欢喜接过包袱,往肩上一背,乐道: “谢谢阿姐,我一定省着吃,交代给我的事儿,我也保证办好,你就放心吧,腊八我一定回来啦!” “好,等你回来” 送二奎离开后,萝涩才回到自家屋子。 阿奶走后,升子就搬到了西屋去住,东屋的炕床实在太小,升子一人睡尚且嫌挤,遑论再加上一个萝涩了。 两人分房而居,吃饭倒是在一块儿,升子渐渐从阿奶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他开始变得很依赖萝涩。 只说一件事儿,每天早上公鸡尚未打鸣,他已抹黑起床,第一件事儿就是来萝涩房门外喊她一声,只有听她睡眼惺忪的应了,他才放心,乐滋滋的去挑水注缸,劈柴生火。 萝涩想起便觉得无奈,送走二奎后,她扶着门框儿迈腿进去,见升子一脸不乐意的站在堂屋: “啰嗦!野猪要跑了!” “野猪有腿,不跑才怪了” 哼,听萝涩没有一丝歉疚之意,升子老大不高兴,扭脸过去不理她。 今日她答应了要跟他一起去山上查勘陷阱,可二奎一大早就来了,磨磨唧唧扯闲篇,他等着心急得不行,又不敢出去赶人,因为萝涩说过,要老老实实在堂屋里等她,如果迈出去一步,她就要扣掉他攒下的一粒蚕豆,他舍不得! 萝涩见他背着一只老旧的箭囊,里头稀稀拉拉留着三五支箭,箭头虽磨得锋利,可箭羽疏黄,残破得不像样子——这一箭飞射出去,恐难以射中猎物。 而且他手里提着的弓,也不是什么桦木牛筋,粗劣的一只罢了。 “那你还去么?” “不去了!”升子闷声,拽下身上的箭囊,扔在了条案上。 萝涩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两粒蚕豆,推到了他的面前,温声道:“这是你方才听话,乖乖待在堂屋里等我的奖励,拿着吧~” 升子眼皮一跳,手碰上蚕豆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拗过自己,还是归拢起来,拿着蚕豆往自己房里跑。 萝涩晓得他炕头藏着一只铁匣子,里头不藏铜钱银子,只攒了一堆蚕豆当宝贝。 磨叽许久才出来,升子扛着锄头,对萝涩道:“我去给景叔儿翻菜地!” “站住——”萝涩呵住了他,后道:“昨天才去翻过,好好的白菜都叫你翻烂了,你要有力气,用在自家开荒的地里,咋白白便宜别人?真不去山上了?你确定?” “不去” “哦……那可惜了,我昨天连夜赶做的抛兜子,你今儿怕是用不上了……可惜啦” 萝涩一边委婉的感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抛兜子来,在他眼前显摆。 抛兜子是缩小版的抛石器,它用毛线编制而成,中腰用生牛皮蒙出一个小兜儿,用的时候拿小环的一端套在中指上,末端捏在手中,在小兜中装上石子,最后挥舞着,待惯性加大后,趁势松开末端,拿石子打向猎物,威力十足。 在没钱换置新的猎弓箭矢时,这玩意是萝涩能想出来最好的行猎武器,原先在草原,牧民放羊也会用它来驱赶狼群,杀力可见一斑。 升子打眼看见抛兜子,就挪不开眼了,他欢喜接过,乐得咧嘴直笑: “去去去,马上就去!” 萝涩见他这副傻头傻脑的虎样儿,跟着抿唇一笑。 两人带好东西,除了弓箭镰刀,背篓剪子,水囊干粮一应不缺,这才从后山小道入山林,一点点往山里头爬去。 萝涩自知有身孕,不宜过累,故而她与升子说好,只在浅林子里碰碰运气,看看早些时候挖的陷阱里有没有野兔野山鸡之类的,野山猪之流她是不奢望了。 除了野味,她还想寻些野菜回家煮汤喝,只是现在这个时节,也比较难了。 一路上她只寻到一些黄鹌菜和荠菜,且也没几镰刀,只够自家吃上几顿尝鲜罢了。 比起萝涩这下一镰子,那上一剪子,升子顾着直奔目的地,他想要去看看陷阱里是否有被困住猎物。等他兴冲冲的钻到陷阱边探头往里看去,不由傻眼了,扭头对着落在身后一丈远的萝涩道: “没有野猪……” “这不是废话么?”萝涩搁下一把荠菜,顺手丢进背篓里。 “可是,有一个姑娘在下面……” 升子眨巴无辜的眼睛,伸出手指,往陷阱里一戳。 097 救人性命 安胎保密 萝涩脸色一变,忙快步上前,挨着升子边儿探头看去—— 果然陷阱里头昏着一位姑娘,身上落满了泥尘枯叶,裤腿上染着血渍,一只铁夹子咬住了她的脚踝,正涓涓流着血。 “你挖这么大的坑做啥,也不晓得在陷阱边做个记号提醒别人,快些救人!” “哦哦……” 萝涩催促着升子,自个儿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往背篓里翻出止血的草药,另捡来两块石头,把草药砸烂成泥,等着他下去把人背上来包扎止血。 升子膂力强劲,在萝涩再三叮嘱之下,他尽量小心的避开姑娘的伤处,用力摆开了铁夹子,把脚脖子救了出来。 萝涩给她上药止血,灼刺之下,姑娘闷哼转醒儿,见自己被人救离出陷阱,不住道谢: “这个月份鲜少有猎户进山,我只当自己这次死定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本就是我们的不对,未曾竖个木棍警示,害你失足掉进陷阱,这草药勉强止血,不知道是不是伤到筋骨了,还是背你去镇上寻个大夫瞧瞧吧!” 萝涩伸手搀扶人站起来,看她受伤的脚落不及地,嘶嘶抽着冷气,显然伤得不轻。 “去回春堂吧,我爹是那里的大夫,我本是进山采草药的,皮毛我晓得一点,应该是皮肉伤,大抵不碍事的” 这倒是巧了,萝涩当即点头道:“好,这就去” 扭过头,她刚要唤升子,却见他重新掩好了陷阱,这次他学乖了,在陷阱边用小石子摆了一圈儿。 背起受伤的姑娘,两人下山,租了牛车往苦水镇赶去。 * 苦水镇,回春堂 坐堂大夫姓张,女儿恬妞昨个进山采药,一夜未归。他心急如焚,只因半夜有重伤的病人抬进堂中,医者父母心,他没法子狠心赶人出去,只得先救了人,再关铺出门,准备进山去找女儿。 “爹!”恬妞叫升子背着,她老远儿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老爹,正在上板关铺,忙出声唤了他一声。 张大夫闻声,立即抬头看来,见是女儿恬妞,立即倒腾着小步子蹿上,心疼道: “伤着哪里了?快给爹看看啊!” 萝涩在边上道:“张大夫放心,恬妞是误采了陷阱,叫捕兽夹伤着了脚脖子,我已给她简单处理过了,劳烦您再仔细看看” 张大夫对着萝涩作揖到底,恳切道:“姑娘是救命恩人,老头儿就这么一个闺女,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萝涩哪里敢受他的大礼,偏身避过,虚抬一把道:“乡下妇人当不起您这一揖,快些进堂说话吧!” “诶,好好,两位里边请——” 张大夫推了门进去,让升子把恬妞搁在一张躺榻上,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脚骨,左右看了一眼伤处,松了一口气: “没大事儿,好好养几月,来年春就能下地了” 萝涩闻言心中大石落下,要是因为升子挖的陷阱导致恬妞将来瘸了腿,她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恬妞满脸担忧,拉着自己老爹的袖口道:“好几个月?那谁给您做饭吃呀,我还得上山采药哩!” 张大夫无奈一叹:“饭爹来煮,总归不及你煮得好吃,煮熟总归不难的,草药之事……我问药商去买吧,也没其他法子了” 恬妞头摇得像拨浪鼓,反驳道: “爹你心善,看病诊金能省就省了,药钱也很便宜,你要问黑心的药商贩子去买,咱们家还有啥进项,岂不是得喝西北风了?” 张大夫沉默着,显然恬妞说的是实话。 萝涩看到了张大夫的为难,心下盘算了一番,想这也是一条挣钱的路子,比起卖辣菜惹眼来,显得更低调些。 “张大夫,如若不嫌弃,采药的事交于我吧,您的饭食,我也包了” 恬妞眸子晶亮,嘴角挂起了笑,问了声:“恩人娘子可识得草药?听说你住在苦水乡,那里离镇上不近,我爹的饭口哪能劳烦你——” “寻常一些的草药,我识得一些,再不济还有你教我,至于张大夫的饭食你不必操心,我三日来一趟也足够了” 张大夫与恬妞对视一眼后,笑道: “若真能这样就太好了!我照着市价结算给你,一定不叫娘子你吃亏的” 这番说定,落地砸坑。 萝涩答应替恬妞上山寻茯苓、五味子、金银花、龙葵、艾草等药材,三日一送,往镇上的回春堂来。因是冬天饭菜不易馊坏,萝涩也是三日来替张大夫做一回饭菜,留足三日的量,有荤有素,要吃的时候,用蒸锅箅子蒸食即可。 等张大夫替恬妞重新包好了脚,萝涩才请他到堂外说话,她想问问身上的这一胎是否还稳当。 张大夫搭一脉,便道:“娘子近来操劳了些,胎里不足,倒没有什么大碍,拿几包坐胎药煎着喝,熬过头三月就稳当了” 因囊中羞涩,萝涩惭愧道:“不知是不是可以先挂在账上,等后天我带着药材再来——” “不必不必,娘子是我家恩人,这药尽管拿去,不值得几个钱儿,千万不必客气!” 张大夫打断了她的话,径自打包好了五帖坐胎药,用细麻绳捆得严实后,塞到了萝涩的怀中。 萝涩感激谢过,犹豫了一番后,还是开口请他代为保密。 张大夫心下虽有疑惑,却也痛快应了,叫她放心,他一个佝偻老头不是长舌妇,背地里从不嚼舌根。 辞别张大夫和恬妞,萝涩跟升子离开回春堂,一道儿坐牛车回苦水乡。 * 有了挣钱的门路,那么频繁上山是再所难免的了。 回到家,萝涩煎煮坐胎药喝下,然后把药渣倒在了后院的树下,升子也问过萝涩得了什么病,为啥要吃药,兴许在他心中,阿奶生病离世的阴影很大,所以一看到黑乎乎的药汁,他就心绪不安。 他一天要问萝涩好几遍,她也要回答好几遍——说这是冬日调理身子的补药,不是得了病。 翌日上山,俩人运道都不错儿,萝涩在灌木顶上寻到了五味子,艾草龙葵之类的草药,也满满当当盛了一背篓。 升子则在陷阱里逮着一只獐子,他兴冲冲抱着獐子出来,对萝涩道: “獐子皮好,卖钱!” 萝涩见这獐子个头不大,因跳进陷阱里不断挣扎,所以身上的皮毛有些伤痕,不知整个剥下来硝制后还能卖得多少银子?可总归是有收获的,除了獐子皮,獐子肉也能卖上一笔银子,办置棉衣新被的银子算是有了。 升子乐呵呵的抱着要走,谁料叫地上的树根绊了一脚,人重心一失,将怀里的獐子抛了出去! “我的棉被!” 萝涩看着的獐子拼命逃窜,虽然受了伤,可速度还是人力不能及的,眼瞅着就跃进深林灌木之中—— 这时,升子不慌不忙掏出怀里的抛兜子,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大力抡着胳膊,朝着獐子逃窜的方向,猛地砸去! 只听獐子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噗通倒地,腿蹬踹了两下,便无力挣扎了。 升子阔步跑去捡回獐子,他这次学乖了,拿麻绳捆在身上,决计不肯在让这畜生跑走哩。 他回到萝涩边上,对着方才绊他的‘树根’狠狠踹了两脚—— 萝涩见这树根奇怪,黑突突的像是石条一般,于是蹲下身,用指甲剥开了树根的表皮,露出雪白的里子,她笑意盈眸道: “绊得好,把茯苓绊出来哩” 高兴的捡起茯苓,装进身后的背篓中,方才她还一直留意着茯苓,谁料是被升子一脚绊出来的。 满载而归,从山麓看见村子炊烟腾起,俩人赶在饭口时分回到了家里。 升子会硝毛皮,萝涩就把处理獐子的任务交给了他,一来她帮不上忙,二来毕竟是杀生的事儿,她怀着孩子,不愿意沾染,便躲进灶棚,准备俩人中午的饭食。 粳米还有半袋,萝涩用炊帚淘洗后,坐水放进饭甑里蒸煮,另拿出前几日留下的面引子发面儿,擀做薄春饼。 把青瓜萝卜切丝,然后剁了些猪颈肉沫,用春饼包起来蒸。待饭熟了,在锅里刷油,先把葱姜肉沫炝锅,再倒入粳米饭翻炒。 春饼配炒饭,还有清口去腻的荠菜汤,便是萝涩与升子的午饭。 把饭菜端到堂里,萝涩喊升子来吃饭,硝皮不是一两天能好的,不急着一时半会儿。 不过他倒是把獐子肉都剔出来了,整腿整扇的,萝涩打算自家留着一些,剩下明个拿去镇上卖,换钱买几匹三梭布和棉絮回家裁作棉衣。 萝涩虽是灶房一霸,可穿针引线,她就是其中渣渣。别说缝做棉衣,就是让她钉个纽扣,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心下盘算着,如果请满囤媳妇来帮忙,家中没银子,只得用獐子肉答谢她,萝涩晓得乡里人最重人情往来和互相帮扶的情谊,且升子家本就欠人许多,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还的。 睡前把这采来的药材分门别类,一应规整好后,才简单擦了把脸,上炕睡觉。 萝涩感叹着,开春能在山上摘到皂角就好了,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要拆洗这套被褥,再好好洗个头。 098 研治脸伤 雀榕心机 翌日,萝涩背着药材,提上獐子肉上苦水镇吆喝。 她只在大街边立了半个时辰,便有戎武打扮的汉子上来问价。萝涩开价并不低,可獐子还小,肉质鲜嫩,且升子处理得很干净,几番犹豫之下,那汉子还是咬牙买下了。 拿着新入手的银子,萝涩上估衣铺挑了两匹靛青色的三梭布,还有一匹藕色细棉布,但一问棉絮的价格还是叫她吓了一跳,权衡之下,她只能先买些碎布条凑合,同老棉花混着一道儿做棉衣的里衬。 等来日有条件了,再买新棉新絮填进去。 萝涩让升子在估衣铺外等着,可等她抱着一摞布匹出门,左右环顾下,却瞧不见他人了,心中暗道:又跑去哪里了?说好在乖乖在门外等的呢? 此时,入耳有铮铮当当的打铁声儿,萝涩料想他一定在边儿上,于是顺着声儿寻去,果见一个高大魁梧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托腮,一瞬不动地看着铁铺摊的师傅打磨刀斧。 “徐升……”萝涩阴测测的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升子后脊一僵,才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他低下头不敢看,凭她如何唤他,都装傻充愣一副耳聋的模样。 萝涩也不多说别的,挨着他身边蹲下,手心摊开,伸到了他的跟前,淡然道: “拿来吧,对了奖,错了罚,咱们说好的” 升子犟着一张脸儿,眸子里满满是心疼,但他还是慢吞吞的从怀里摸出两粒蚕豆来,依依不舍放到了萝涩手心。 收回了手,他不忘嘬了嘬手指上留下的味道,看着萝涩的眼中满是委屈。 萝涩手心的蚕豆还带着升子身体的余温,她拣起一颗,在他可怜目光的注视中,无情丢到嘴里,巴咂着吃得欢,抿着嘴角边的笑意,她故作生气道: “男子汉言出必行,罚了就罚了,看你一会儿表现,要我满意,晚上奖励你三颗大蚕豆!” 升子郑重点了点头,殷勤的接过萝涩夹在胳膊下的布匹,卸下她身后的背篓自己背上,然后老实跟在她身边,不再左顾右盼,想着撒欢耍玩。 有这么一座铁塔保驾护航,更显得边上萝涩身形娇小,她提着剩下的一扇獐子肉,绕过整条大街,到了回春堂的门外。 恬妞拄着拐杖,正在铺外晾晒药材,见萝涩和升子来了,忙笑脸迎上: “娘子怎么这么晚,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呢,这都过来饭口了,食过了么?” “还未,正要借你的灶台用用,昨个升子捉了一只活獐子,我方才卖了肉才来,故而晚了些,手里还剩着一些腱肉,来给张大夫加个菜” 恬妞笑容淳朴,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对浅浅的梨涡,她冲着堂里喊了一声: “爹,恩人娘子来啦!” 恬妞话方落,张大夫便捯饬着步子出堂,他手里捧着一只白瓷罐子,贴着一张三角红封,上面有毛笔写着的玉容膏三个字。 萝涩叫升子卸下背篓,搁在地上,对张大夫道: “时间赶了些,只采了这筐,五味子和艾草多一些,哦,还有一整块的茯苓——您给掌眼瞧瞧错儿” 张大夫粗扫了一眼,便点头道: “不错不错,有劳了升子娘子了,现下冬日能采上这些便不错了,我这就拿进堂里称斤算两,照着行价儿与你结算……这罐玉容膏你且收着,上次来去匆忙,虽心里想到了还不及说,娘子莫要见怪,我瞧你这脸上的伤该是火烧灼留下的燎疤,这玉容膏最是管用的” 萝涩不肯接,因为她心里晓得,脸上皮肤娇嫩,却叫火烧成了这副模样,就算放在现代,没个大十万去整容院也是搞不定的,遑论古代。可他既然说玉容膏有效,显然价值不菲,那她如何肯收? 恬妞见萝涩推辞,乐呵呵道:“恩人娘子你便收下吧,我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瞧不上的,半粒米都不肯,他若愿意的,再好的东西也不值一提,这玉容膏还是爹在京城替……” “恬妞!” 张大夫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然后扭过身,看向萝涩赔笑继续道:“娘子就收下吧,不值几个钱哩,你救了恬妞回来,我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酬谢,若不肯叫我替你这伤尽些力,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握着瓷瓶,触之发凉,萝涩推辞不过,只好感恩收下。随后,她同张大夫一道儿,搬起药材箩筐和獐子肉,往铺子里头走去。 升子陪着张大夫在堂里规整药材,称斤算两,萝涩则往后灶忙碌去了。 她答应做好张大夫和恬妞三日伙食,昨天睡前便盘算过了,好在现下天气冷,不怕馊坏,多用咸油收汁的法子,做些鲞菜酱卤,蒸煮可食便成。 把獐子肉分成两堆,今儿新鲜的吃一顿,焯水后放清油爆炒;另外的切成肉片儿,用花椒盐腌在菜坛子里三四日,做成盐渍肉后蒸食。 除了咸肉,她还用漕油收汁,炒了茄鲞存罐,另烙了几个炊饼馍馍,把皮烙得焦焦得,吃起来喷香酥脆,且时间摆得久了,也不会发硬咯牙。 准备好今日的四菜一汤,萝涩才喊张大夫和恬妞吃饭,升子虽路上吃过一个饼子,可他身壮个儿大,半天功夫早就饿了,见萝涩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猛咽口水,盯着八仙方桌上的菜汤愣愣出神—— 恬妞一瞧他模样,乐得前仰后翻,调笑道:“升子大哥好福气,有这么位能干的娘子,看他垂涎的模样,用不着尝便知味道定是好的” 摆筷布菜,四个人坐下美美吃了一顿,皆是满足。 饭后,萝涩一边收碗筷,一边与恬妞交代着存在饭橱里的腌肉鲞菜,等事毕,张大夫拎出三串钱来,交到了萝涩手中。 “这是药材钱,还有娘子替我家备饭的酬劳,辛苦辛苦了” 萝涩笑着接过,说好三日后再来备饭和送药材,本欲离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儿,便问了嘴: “不知镇上哪家收皮货,升子会打猎也会硝制生皮,现手里就有一张皮相不错的獐子皮,想出手换些过年的银钱” 张大夫沉吟思忖了一番:“吃散货的少,娘子如要做长远生意,得寻一家大的,我记得北面儿有一个皮货商收,去年我给他老娘瞧过病,还有几分老脸儿剩下,明个儿得空了,我替娘子跑一趟去问问吧!” 这还有什么说得,萝涩得张大夫一家照料至此,心中感激,恳切之甚,忙捧手谢过。 又闲话了几句,见天色晚了萝涩便开口告辞,与升子赶回苦水乡去。 * 因同满囤媳妇说过请人量做棉衣的事儿,这不萝涩刚回到家,院子里已经站着三五妇人,正捧着落花生闲唠嗑等她归家。 见升子抱着一摞布匹进院,满囤媳妇便知今日一切顺遂,药材换了钱,獐子肉也卖出去了。 她乐呵呵上前,同萝涩道:“等你老半天了,这几个都是村里针线好手,冬日里没活儿,她们在炕上捂脚也是闲着,不如来你地方帮忙,管个晚饭也好,大伙儿都晓得你烧得一手好菜,看那日升子阿奶白事饭就成了” 萝涩开了房门,请几位婶子伯娘进门,笑道: “不过两件棉衣,真要辛苦各位婶子了,管饭是不必说的,我另给各位算工钱,虽然不多,但也是个道理,哪有请人白出力的,大伙儿该说我年轻媳妇不懂事了” 闻此言,妇人们都窝心舒坦,心道:升子蠢笨,可买来的丑妇却是个上路的人儿,做事妥帖,说话也圆滑,叫人寻不出错儿来。 走到房间里,萝涩把炕腾出来,将今日方买的布匹搁在床上,靛青色的三梭布给升子,藕色的细棉布留与自己。 满囤媳妇拿出针线笸箩和尺段,先给升子比量一番,剪裁、缝制,手脚麻利——看着妇人们穿针引线,针脚细致,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干手中的活计,萝涩心里佩服极了。 正在忙碌的时候,房门叫人推了开,进来一个俏生生的新媳妇。 萝涩打眼看去,竟是雀榕——撇开萝涩自己不说,雀榕可能是三个买妻门户过得最好的一个了,她极早服软认命,恭敬伺候公婆,服侍相公,听说烧菜和针线本事都很好,现下村里人人羡慕山子家买了一个好媳妇,这个价忒赚了。 “是雀榕来啦?” 满囤媳妇探头,忙出声唤她一声,她搁下手里衣料下了炕,挽上雀榕的手拉她进屋,扭头对萝涩道: “雀榕的针线真是好,说起你家量做新衣的事儿,她说一路与你亲近,是一定要来帮忙的” 萝涩面上笑了笑,可对那“亲近”二字,心里是不以为意的,她对雀榕存有戒心,觉得这女人心计阴鸷,自私自利,早在进凉州的一路上她就发现了。 同到苦水乡后,俩人井水不犯河水,手段心计为自个儿谋划,萝涩没得说的,若算计到她这里来了,那就是两回事儿了。 既然是满囤媳妇应下的事,她没道理驳人面儿,便大大方方请人进来,倒了茶水过去,温笑道: “你家在村口,这一路过来也远着,路上受了冷风,喝杯热茶吧” 雀榕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端着一副温良柔弱的模样,她怯生生道:“姐姐不必拿我当外人,来这里一路你那么关照我,要不是你,我恐怕就一头碰死在马车头了……” 说着说着,她眼圈儿红红的,倒叫萝涩有些手足无措,碰马车?有这事儿么? 满囤媳妇心善,见萝涩神色尴尬,忙把话圆开了,她宽慰道: “咱女人啊,图得是嫁个好男人,相夫教子,奉养公婆,到哪里都是家,既然到了凉州咱就好好过日子,不比童州差!我看山子是个疼人的,你就放心吧!” “婶子说的是,我既跟了山子,一定好好与他过日子” 掏出怀里的帕子,垂头点了点眼泪,雀榕哽咽道:“今儿在这里的都是村里能干的婶子伯娘,雀榕虽然是新媳妇,却也想请婶子们参详,一道给出个主意” 萝涩斜睨看去,眸中质疑之色明显,撞上雀榕的眼神后,雀榕不着痕迹地避开,转而去看满囤媳妇。 满囤媳妇大咧咧一挥手道:“说什么参详,你有啥难处说来,咱帮你一道想法子就是了” 点点头,雀榕缓缓开口: “是这样的,我从童州来,那里去年开始种了辣子,那东西比茱萸更辣,做料做辣菜卖钱是个极赚钱的生意。那儿牛家村有个外地巴子,凭借辣椒做成的辣菜,盖了砖瓦大屋不说,还进城开了一家辣菜铺子,日进斗金,生意好的不得了!我那时给她铺子的一处辣菜作坊上工,晓得其中道道,做那辣菜简单的很,只是大家没想到罢了” 萝涩啪嗒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寻了炕上角落,盘腿坐了上去,似笑非笑的盯着雀榕看。 雀榕心中一紧,试探问了一声: “姐姐也是童州人氏,一定晓得娘子大人零食铺儿吧……不知可认识那位东家姑娘?” 099 保胎药渣 腊八归人 “姐姐也是童州人氏,一定晓得娘子大人零食铺儿吧……不知可认识那位东家姑娘?” 萝涩本垂着眸,忽闻雀榕试探,她眼皮轻抬,投去一记笑意淡然道: “认得,自然认得……”顿了顿,萝涩见雀榕脸上像迸瓷似得,勉强抿着笑意,后缓缓说道:“不过是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罢了” 玩笑之语,雀榕心中石头落地,长抒一口气,尴尬笑了笑: “那倒是可惜了,若能结交上东家姑娘,还能向她取取经,看怎么样才能把辣菜做出花样来,我只会做一味辣条……可惜,听说她葬身火海,已经身故了” 雀榕甚是惋惜,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 听这话儿,有心思的妇人便开口道:“山子媳妇你不是曾经在辣菜作坊里上工么?自己来啊,咱们给你帮衬,在凉州也开个辣菜铺子挣钱!” 雀榕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长眉蹙着,显得很是纠结愧疚: “不可不可,所有供货的作坊都是签了文书,只给一家供货,我若私自开起作坊,算是坏了规矩” 妇人满不在乎道:“你方才不是说那东家姑娘已经叫火烧死了嘛,人都死了,哪个来追究你,且隔着老远儿的路,谁有空管咱苦水乡的事,雀榕妹子,咱们不如试试?” 雀榕称心如意,可她依旧装作为难的样子,把目光投给了满囤媳妇和萝涩。 萝涩淡然瞥了她一眼,低头摆弄针线笸箩,笑意清浅: “做辣菜需辣子,凉州似乎没有种辣椒的吧?这里天凉霜冻,恐不宜种辣椒,若要趟趟从童州运辣子进凉州,你这一两辣菜得卖多少才不亏?” 雀榕请二奎捎带辣子的事,她是瞒着众人的,听得萝涩一番话,晓得二奎定是告诉她了。 思忖一番,雀榕不慌不忙开口道: “专门雇车去凉州买辣子是亏本买卖,可顺带手就两说了,萝涩姐姐莫要忘了,李大虎出凉州之前,可是同红袖楼的老鸨有约在先,窑子里有要出的货儿,就带来凉州卖,左右不坑害咱苦水乡的,卖去镇上给大户人家当妾做小,也是一笔银子哩”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购置辣椒的路费,用红袖楼拐卖窑姐的银子去抵扣,端得是一场稳赚不赔的无本生意。 萝涩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满囤媳妇心里不舒服,只是碍着二奎也是她花钱买的,她没什么立场去指责什么,虽心里撇开了这桩辣菜买卖,面上还是没有呛声回去。 倒是另外两个妇人,一听雀榕的主意,两眼放光,十分中意,连手里缝制棉衣的活计也放下了,拉着雀榕细细询问辣菜的制作之法。 雀榕安抚一阵,画了好大一个饼给她们,东拉西扯一番却避而不谈辣条的制作之法,这是她起家的秘方,怎肯放给外人晓得? 见除了萝涩和满囤媳妇,剩下的妇人都同意加入辣菜作坊,以她雀榕马首是瞻,一同好好赚一笔银子,慢慢地,她才把话茬引到了萝涩身上: “萝涩姐姐,你与我同是童州人氏,想来吃过娘子大人零食铺的辣菜,妹妹我若做出来的味道有偏差,还望姐姐指正,很希望姐姐与我一道开这个辣菜铺子,咱们孤苦流落在外,定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了” 萝涩婉拒道:“我答应了回春堂张大夫处理药材,也要帮衬升子硝制皮具,恐没有精力和时间了,你有这几位能干的婶子帮扶也是够的,我祝你一切顺遂,财源广进,作坊开坊的那日,我一定来道贺” 这话说的刀枪不入,水泼不进,雀榕再想劝服却已无从开口,论情论理都应作罢。 她不甘心的把视线投向了满囤媳妇—— 满囤媳妇不会作戏,躲闪着眼神,只顾着自己摆手道:“别别,我天生惧辣,一食辣就咳嗽不止,恐是做不成这活的,山子媳妇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雀榕嘴角一牵扯,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淡淡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勉强,等作坊顺利开起来了,我再请姐姐和婶子过来瞅瞅” 话说到这儿,事儿基本也就摆在台面上了,棉衣还要继续缝做,可妇人们的心思已经飞了。 她们围着雀榕说说笑笑,大献殷勤,怀里揣着雀榕画下的大饼心动不已,定要缠着她给说说童州那位东家姑娘的事儿,怎么就从一穷二白的农家村姑,飞上枝头变凤凰?盖屋开铺,让何大将军认做义孙女,财源广进。 日头西落,棉衣还有几个针脚未完,妇人们借口要回家煮饭给丈夫公婆,便相继离开了,雀榕倒是老老实实干完了针线活,得了萝涩给得辛苦工钱,才道谢出门去。 满囤媳妇点起了油灯,在灯下继续缝着针脚,感慨道: “雀榕是个能来事儿,做人也妥当,我该跟她去办这辣子作坊才是,可——” 萝涩斜睨了一眼过去,笑盈盈道:“可是什么?现下还不晚呢,我这就追出去同她说,就说翠英婶子的病好了,食辣不咳了呢” 满囤媳妇佯装啐了一声,笑骂说道:“你与我取笑做甚么,你不是也不愿意去么,辣子倒是没什么,可我一听要拐窑姐卖钱填算成本,总归不是什么正派的生意,我便是去了,心里也不踏实!” “那就是了,你还遗憾什么,安心与我把棉衣做了,我去灶棚煮饭——我让升子喊来满囤大哥了,今儿晚饭在我家食吧” 萝涩搁下手中的针线,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提起茶壶,给满囤媳妇续上了一杯茶水。 “去吧去吧,灯油贵呢,我抓紧便做了,还有些针脚,很快就好嘞!” 点点头,萝涩掩了门往外头走去,本欲去往灶棚,突然想到后院水缸的木板上还醒着一盆白面儿,便扭身往后院去。 老远处,她见雀榕还未归家,正蹲在后院树根边儿,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萝涩眼皮一跳,拔声道: “山子媳妇,你这是做啥呢?” 雀榕显然被唬了一跳,她脊背一颤,握紧了手中的东西,立即从树根处站了起来,背手朝着萝涩笑笑道: “萝涩姐姐这是要做饭了么?我方才肚子有些绞痛,便扶着树蹲了一会儿,这会就要回去了” “……”萝涩见她言辞闪烁,心下存了疑。 挥了挥手,雀榕掸了掸衣裤上的尘灰,举步离开,倒腾着小碎步,一溜儿烟便拐进乡道儿上,往东边归家去。 萝涩走到雀榕方才蹲下的地方,见树根的土被匆匆掩埋着,她用脚后跟妥开了松土,露出里头中药渣来——这是萝涩坐胎药的药渣,她往日都是倒在这树坑里。 萝涩眸光一暗,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或许是萝涩想太多,或许是雀榕真得没有发现坐胎药的秘密,接下来的日子,两相无事。萝涩忙着采摘药材,升子忙着打猎、硝制皮具,雀榕和几个妇人则谋划着开辣菜作坊,井水不犯河水,俩人在路上打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萝涩虽然心中一直放不下,可渐渐地,她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如芒在背了。 张大夫从皮毛商那里带回了好消息,商人说是看中了升子硝制的手艺,除了收他自己打猎剥下的皮外,也愿意给升子生皮硝制,然后照着成色和数量再付他工钱。 有了这条稳定的收入,萝涩便放心了,就算她日后悄然离开,升子也有了挣钱的途径,一个人就能过好日子。 冬日棉袄宽松,特别是新做的藕色细棉布袄,萝涩特意让把腰身做得宽松些,好掩一掩来日隆起的孕肚。升子穿着一声新做的靛青色短打新袄,心情好得不得了,就是上山打猎也想穿着去,叫萝涩好一顿埋汰,坚持之下被扣去了三粒蚕豆,他才乖乖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着,因为有了收入,家里吃喝总不愁了。温饱后,萝涩慢慢开始注意营养搭配,她会给自己做一些孕妇适宜的吃食,一面吃着坐胎药安胎调理,一面尽可能食补滋养,看着自己的脸色日渐红润起来,她的心情也跟着闲适轻松。 值得一提的事,本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每日净手洗脸后,也会拿出玉容膏涂抹在燎疤处,凉意入肌,舒服得很,这么大约涂了十来日,疤略居然有些淡了起来! 数九寒天过了一小半,总算是熬到了腊八前后,二奎该回来了。 这天,满囤媳妇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褐色的衣袖上套袖套儿,她早早去镇上切了猪肉回家,打算好好煮饭犒劳一路风尘的二奎。 萝涩也趁着闲时,跟着满囤媳妇一道学针线,别扭着纳了一双鞋垫给二奎,全做自己的一番心意了。 还不及晌午,萝涩正在院中晾晒药材,忽闻外头满囤媳妇仓促的脚步声,便知是二奎回来了。 她放下手中簸箩,擦了擦手,跟着往满囤家去。 到了院外,见二奎正从车辕上跳下来——月余不见,他倒是蹿长了个子,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罩着半臂袄,像竹节一般的少年,眉间添了几分俊朗的神韵。 “阿姐!” 二奎亲热的喊了她一声,一耸身,迈着阔步子走到了她的跟前道:“阿姐的脸伤好了不少呐” 萝涩抬手摸了摸伤处,自己日日照镜子不觉得,倒是二奎一眼就察觉出来了,笑着道:“那是好事,我可不想一辈子由着人在背后喊我丑妇哑媳妇的,怎么样,一路顺遂么?” 二奎点点头,眸色豁亮,显然一路孤身跋山涉水,收获颇多: “人都安全送到了,阿姐是没见到家人重聚的那番场面,这一路再苦再累,我也算值了!哦,还有,辣椒籽我也带回来了,是从牛家村买的籽料,本来说是不对外人卖的,我正愁呢,后碰上一位姓牛的奶奶问我要这辣子什么用,我只说是一位阿姐喜欢食辣,所以想自家种一些吃,且我买的不多,就卖与我了!” 牛奶奶…… 萝涩心中暖意涌动,虽然她人不在了,可这辣子已经种出名声了,不卖轻易卖辣椒籽,大伙儿依旧把她的话奉在前头。 二奎径自去掀开了马车帘子,从里头拎出一袋辣椒籽来递给萝涩。 萝涩接过,抬眼看去,见车里满满当当塞了一堆干辣椒,二奎挠头解释道: “干辣椒是我从别处收来的,比不上牛家村的色红味辣,雀榕姐要,我便一道买了些……” 萝涩抿唇一笑: “我想她是瞒着许多人托你办得事,你还是等她自己上门来取吧,贸然送到她家里去,恐她也不愿意……走吧,咱们进屋说话,你娘做了一桌子好菜为你接风洗尘” “好!”少年扬笑,眸中是归家后满满的欣喜。 100 大棚辣椒 再度拉拢 过了腊八,苦水乡开始忙年。 农户人忙年完全视家中余粮过活儿,今年收成好一些,税负少一点,过年可割肉沽酒,走亲访友,一家人都是乐陶陶的;若年景不佳,碰上天灾兵祸,那么只要有口年饭吃便是不错了。 凉州常年受战火荼毒,自然比不了东南边其它州府,即是过了腊八,村子里、镇上忙年的氛围也不浓厚,只物价贵了上来,不过腊月水土贵三分,却是常例。 这几日连续下了几场雪霰子,积雪封山,萝涩上山采药材的事儿便搁置了,升子倒是去过两日,没打到什么猎物,意兴阑珊的回家,只把最后一摞生皮硝好,便也不再入山林了。 好在萝涩手中已攒下几两银子,过个年总归是不愁的。 既然闲适在家,她就开始捣鼓辣椒籽了。凉州天寒,辣椒又不耐寒,所以她想在这里种上辣子,必定得用大棚技术。虽然她不是农科生,可家里曾用泡沫箱种过几株辣椒,当时好奇,确实查过几本农书,像模像样搞了一个温室棚,故而还是有些经验的。 院子后有块废用的菜地,砂石覆着,枯黄杂草丛生。萝涩半月前就让升子帮着开垦了出来,准备用来种辣椒和一些反季蔬菜。她用竹篾长片弯成半扇弓形,插在菜地的一端和中央——因是双垄双行密植,故而宽约莫一丈半搭棚,共有两列温棚。 竹篾片上覆着一层薄油布,萝涩已经尽量去挑透光性最好的油布,比之现代的棚膜肯定不及,不过也差不多了。 她还在菜地里铺柴草麦穰保温,在辣椒籽之前,先种些菠菜、韭菜来试试肥力,深冬腊月正常菜地里只有白崧萝卜,有了大棚,萝涩想着年夜饭还能吃上蒜泥菠菜和韭菜春饼,就觉得美滋滋的。 现在这个时候种下,元春便能收第一拨辣子,萝涩想着就流口水,多日不食辣,她真是夜夜做梦都惦念。 再说雀榕的辣菜作坊,也红红火火的开了起来。 她在家后院辟了一块地儿出来,请人支木柱搭棚,办置了许多盆缸瓦罐,按照萝涩早先定下的流水线生产法制作辣菜,一些规章制度、合约文书,雀榕也是照搬全抄。最先开始投了钱的妇人,雀榕给了她们分红,其余来上工的也要签下文书,合约期之内皆有责权,出了事故都有专门认责人员,效率比之一般的农家作坊,高了一倍不止。 萝涩听闻之后,难免佩服雀榕的心机,这些东西对于古人来说,陌生又艰涩,她居然上工的短时间内,就把大致脉络都摸透了,跳到另一个环境,基本能克隆一个辣菜作坊出来。 最先出来的是辣条,萝涩知道牛奶奶还是对雀榕藏了一手的,兴许除了辣条,别的辣菜的秘方,她是不晓得的。 后来,不知哪里起得风,萝涩自己家中摆弄大棚辣椒的事儿,眨眼就传到了雀榕耳中,于是第二日大早,她便提着许多礼物上门。 升子在后院烧麦穰施肥,萝涩给她开的门,侧身请人进屋。 堂中新办置了一张八仙方桌和几把长条凳,总归是有了个待客的地方,不至于来人都往炕头坐,显得穷酸又不方便。 雀榕迈进堂屋,搁下提来的礼物,开口便先套近乎,巧笑温声道: “大清早的来,可是扰着姐姐了?升子大哥呢?又进山打猎啦” 萝涩扫了一眼她提来的东西,无非一篮子鸡蛋和两匹褐色的三梭布,倒有一碗红油油的辣条,她另手端拿着,啪嗒一声,将瓷碗搁在了桌案上。 “他在后院锄菜地呢,农家人鸡鸣就起,哪有什么早不早的,你喝茶么?” “不不,我喝白水就好了,喝了茶半夜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莫要糟踏姐姐的茶叶哩”笑了笑,雀榕话锋一转:“姐姐不若尝尝我带来的辣条?这是早上新鲜出锅的,看看味儿如何,之前的卖去镇上生意很好,我原想着北边恐吃不惯辣,心里还有些忐忑,可就是因着天冷,食辣出汗暖身,大家都喜欢,日日卖空哩!” 萝涩风轻云淡,没有一丝艳羡,这淡然的表情落在雀榕眼中,叫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恭喜你了,我这几日有些上火,恐尝不了你的辣条,不若送去翠英婶子家叫她尝尝吧” 萝涩给她倒了杯白水,自己泡了一壶茶,抿着滚烫的茶沫子,茶香沁脾。 “那倒是可惜了……我以为姐姐自己摆弄大棚种辣椒,是极喜欢食辣的,看着大约还有月余才有收成,这才提早拿来与你尝尝” 萝涩见雀榕把话题引到了大棚辣椒上,心下了然道: “你是误会了,我是贪图反季的蔬菜,白崧凭我做出花儿来,也会吃得腻味,辣椒不过是贱种,手中恰好有些籽拿来试试肥罢了” 到底哪桩试肥,俩人心知肚明,可话儿摆在台面上,分明是一点余地都不给她。 雀榕眼底一暗,心中难免腹诽,可面上却依旧端得一副恭良温顺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听岔了,原以为姐姐有这等好技术能在凉州种出辣子来,我便不用老远往凉州买辣子,省了路费不说,也不必次次拐了红袖楼的窑姐来卖,总归积善积德,是姐姐做下的一件大善事呐” 萝涩气得笑了,怎么?若她不答应为雀榕供货,拐窑姐的孽债要算在她的脑门上了? “话也不绝对,勾栏是个火坑,说不准人巴望着你去拐了来凉州,若运气好,也同雀榕妹子一般碰上知道冷热的丈夫,死心塌地的留下,那才是积善积德,好事一桩” 窑子里能被卖出来的,都是一些烈性不肯屈服的女子,她此言类比,暗讽雀榕连个窑姐都不如。 雀榕当即脸色很难看,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的一角,牵起勉强的笑意,冷冷问了一声: “那姐姐是不愿了?” 萝涩端起茶碗,照着官宦人家的道理,已是送客的意思,呷了一口茶,她笑道: “不愿什么?我是个村妇愚人,只懂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自己种来自己食,不懂什么生意。别人挣钱也不会眼红,雀榕妹子能领着大伙儿挣钱奔好日子,我心里替你高兴着” 话至此,也不必多说了。 雀榕深吸一口气,眼中难掩刻薄之意,她难以说服自己放弃,大棚辣椒对她的诱惑太大,若有办法拿捏这个丑妇的把柄,她一定要她乖乖听话为己所用。如若不成,也要毁了她,不能叫她来日成了自己挣钱路上的绊脚石。 方要告辞,却见升子大傻子从后院掀了风帘子闯进堂屋中,他黧黑的脸上沾着黄泥,肩上扛着铁锹搞头,一副刚从地里回来的样子。 “好了,两颗!” 他无视雀榕,直接向萝涩摊手,眼睛巴巴看着,等着自己的奖励,说好了的,他伺候一遍大棚菜地,她奖励他两粒蚕豆。等他攒上十颗蚕豆就能问萝涩换一顿涮锅吃,这是他最近心心念念的事儿。 萝涩笑着从袖口里掏出两粒蚕豆,放到了他手心—— “快去洗洗,脏死了,家里马上开饭了” “哦,好!” 升子乐呵呵接过蚕豆,宝贝似得藏进衣兜,横着膀子越过雀榕,便往自己的西屋走去,他推开房门,径自迈进,去炕床上翻找他的铁皮匣子。 雀榕有些吃惊,但看西屋炕上只铺着一床被褥,一只枕头,这俩人是分房睡得? 扭头看东屋的门掩着,不得里头的情景,不过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想,不禁笑意漫上眸色,原先黑下的脸色云歇雨住,雀榕不禁向萝涩扬眉笑道: “那就不打扰姐姐了,等辣子收成了我再来与姐姐商量吧,想来那时,你总不会再拒绝我了” 说罢,她抿着笑意,径自扭身离开。 萝涩忽闻她这样一句话,心中难免惴惴,可思来想去一番总归是不惧的,雀榕能拿捏的东西她俨然有了准备,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 日子还是照常过,萝涩的坐胎药喝完了,恰好这日升子要进镇去交皮货,她便叫他顺道去一趟回春堂。 一个人待在家中,做好了午饭扒了两口,她就往菜地的大棚钻去,拿着剪子、小锄头分苗裁叶,盘算着现下日头好,气温还高,便起开棚膜透透风,等晚上温都陡降的时候,用草苫子再覆一层保温,就不怕霜冻了。 晌午间钻大棚有些闷热,加之穿着厚厚的棉袄,不一会儿,脖颈间出了一层薄汗。 掸着泥土从大棚里钻出来,萝涩往灶罐里舀了一盆热水,端在怀中,打算上屋里擦洗身子。 这时,她瞅见院外头有个男人行迹鬼祟,一直在篱笆外来回踱步,一会儿傻笑,一会儿低头叹气,好似精神不太正常。 瞅着脸生,萝涩本不欲管他,可要老这么待在她的院子门口,升子还不在家,总归招人闲话。 这么想着,她拧眉上前,试探性问了一句: “这位大哥,可是来找升子的?” 男人抬起头,是一个壮实的汉子,阔鼻大眼,脸上的肉一棱一棱的,腮帮子的咬肌总在颤悠,透着一股蛮相。 萝涩心中一咯噔,这种皮相眼神,大抵是个战场杀戮回来的兵痞? 男人见到萝涩,狠厉渐渐散去,嘴角一勾,傻愣愣的笑了起来,他伸手捏住她的手腕,亲热的叫起了大妹子! 萝涩大惊,手中的木盆瞬间脱手,略有烫意的热水,就那么迎头盖脸朝他泼去! 哇呀呀,男人烫得直叫唤! 他膂力强劲,掐在她手腕的虎口用力一磕,萝涩吃痛闷哼,身子不自觉发软,双膝着地瘫坐在地上。 101 谣言污蔑 清者自证 萝涩忍着手腕上的痛楚,抬首四顾,想看周遭有没有邻人经过。 她笃定这个男人精神并不正常,恐怕不能用常理与其沟通,但大声呼救,又怕会因此惹恼他,她尚且难以自报,遑论肚中孩子。 好在这时,满囤媳妇挽着菜篮子,正往从乡道尽头处走来—— “翠英嫂子!” 萝涩立即大声唤她。 满囤媳妇乍一眼看来,吓得脸色一变,立即拔声喊人道:“赵四下山啦,快来人呐,救救升子媳妇,她叫赵四那个疯子拿捏住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萝涩跑来,顾不得篮子里的东西,劈头盖脸朝着男人砸去,怒骂道: “冷不轴子就像吃了横人肉似得,下山祸害人家娘子,快些松开手,待我喊了人来,定要狠狠打你一顿!” 赵四闻言张皇失措,他张嘴咧出大黄牙,迫不得已松开了钳制萝涩的手,只顾着抱自个儿的脑袋,蹲在地上哇哇大叫。 萝涩得了脱儿,忙护着自己躲开几步,喘上几口气,不解地看向满囤媳妇: “婶子认得他?” “他叫赵四,本不是咱们村的,说是从兵营逃回来的士卒,阵前吓破了胆子,患了狂易之疾,住到山林里成了野人,平日里不叫他下来,不知他咋活的,我琢磨是最近大雪封山,他没了东西吃才下村祸害的!” 被满囤媳妇一嚷嚷,左右乡邻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女人们护着孩子,不叫着乱跑,男人们扛着铁锹搞头,竹竿斧头,将赵四团团围了起来。 雀榕随后赶到,身边跟着辣菜作坊的两个妇人,一个是钱嫂子,一个是铁柱媳妇。 钱嫂子得了雀榕的眼色儿,立即上前指着赵四的鼻子骂道:“你个坏嘎嘎下山做甚么,不偷拿吃穿,光拉着女人的手不放,跟谁吊膀子也不打眼看看,人可是升子的媳妇,别欺负升子人傻笨,就惦记了他的女人!” 这话极其难听,萝涩拧着眉,还不及呛声回去,满囤媳妇已炸了锅,她噌得一下蹿起来,站到钱嫂子跟前,戳着那人胸脯大声道: “哪个裤裆没扎紧,把你这么个玩意放出来,人娘子清清白白,你没缝下蛆乱栽赃,仔细烂了舌头根!” 钱嫂子不知满囤媳妇是个泼得,这么站出来给丑媳妇出头,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顶了一句回去: “清白?谁知道呢,赵四多久没下山了,怎么一来就直奔她家来?早听说升子媳妇隔三差五的进山林寻药材,一来二去,说不定早背着人勾搭上了呢” “你!” 满囤媳妇叫这话儿噎了一声,她的确想不明白,赵四怎么一下山就直奔这里,总归有个原由。 钱嫂子见满囤媳妇不声响,眸中愈加猖狂,她往院子里走近两步,对着赵四道:“喂,你认识这个丑妇不?” 赵四点了点头,眼睛往雀榕那里瞄过去—— 钱嫂子往他跟前一站,挡住了他看向雀榕的眼神,继续下套儿问着:“你寻她干啥?是不是中意她了?” 赵四似懂非懂,他看了看钱嫂子,又扭头看向萝涩,突然憨笑起来,乐得直颠,结巴道: “喜、喜欢……大妹子” 围观之人乍闻此言,不免哄得发出一声惊讶,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像蚊蝇嗡嗡令人心生厌烦。 钱嫂子笑得花枝乱颤,她抬手,抹着鬓边的桂花油,眉目尽是刻薄不屑之意。 “我说吧,买来的媳妇心思野,升子阿奶尸骨未寒,她就敢偷起男人了,要是我,早就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带着这娼妇一块死去!丢死——” 萝涩未等她说完,箭步上前,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刮子甩去! 啪得一声响,钱嫂子完全不想萝涩会动手打人?她一时愣在当场,还没来得及还手,又吃了一记反手巴掌,重心不稳,她脚步踉跄,险些被这个丑妇打翻在地。 “钱嫂子白日粪坑吃屎了吧,来我的院子满嘴喷粪,我不认得这个赵四,更容不得你胡乱编排,你若还不滚,我便拿棍子打你出去了” 萝涩冷冷立在她跟前,眸色泛着寒意,叫钱嫂子不禁一怵,显然那两个耳光还是叫她又恨又惧。 “你、你自己水性杨花,偷、偷汉子,还不叫人说了?” “青天白日,钱婶子是捉奸在床了?只不过他与我在院中纠缠,且都道他是个狂躁的疯子,仅凭此诬赖我?我若受不了这诋毁当场碰死,不晓得我家升子回来,会不会拿刀剁了你?傻子杀人不偿命,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钱嫂子气得嘴唇哆嗦,她不过仗着升子不在,才敢这般诬赖欺侮上门。 往后退了两步,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雀榕—— 雀榕脸色暗沉,本欲将自己摘出去,无奈钱嫂子不中用,叫人一顿抢白就认怂发虚,白白辜负了她一番安排。 赶鸭子上架,她只能自己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对着萝涩道: “姐姐莫要生气,钱嫂子恐是误会了,都怪我嘴风不严,那日从姐姐家归,把姐姐与升子大哥分房睡的事同她说了,她只当你们夫妻感情不和哩……而且,我无意发现姐姐在食坐胎药——” 雀榕欲言又止,引人遐想连篇。 包括满囤媳妇在内的众人都很是吃惊,这新买来的媳妇,不过两个月便有身子了?升子傻头傻脑的,不晓风月之事,咋这床笫事就开了窍? 众人神色暧昧,指指点点,对于萝涩和赵四之间的猜想愈加离谱。 萝涩苦笑一声,该来的总要来,难为雀榕熬了这么久才布下局,只为今日泼她一盆兜头的脏水。 笑着摇了摇头,萝涩对上雀榕阴沉的脸色,启唇轻道: “不过是些补气滋养的中药,并不是什么坐胎药” “姐姐何苦否认,有身子是好事,只要真的是咱升子大哥的种儿,大伙儿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若不是——” 她低头抿了抿唇,刻薄的笑意下,是一番痛快的嘲弄:“若不是,咱们乡里乡亲,也不能叫你欺负了升子去,照着南边的规矩,奸夫贱妇,一道浸猪笼拉去河里溺死!” “对!浸猪笼!” “可不是,咋欺负咱们老实人,升子对你那么好,丑妇骨子骚,真是没想到!” 众人讨伐声声,齐向萝涩逼来。 这时围观中有一人大声道:“大家听我说,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同狗儿爹在田梗头抽旱烟,恰逢升子从山上打猎回来,咱们正说着荤话,就顺带调侃他,问他新媳妇炕头逮不逮劲儿,洞房了没!他问我啥叫洞房,我就说,洞房就是把你尿尿的地方塞进她尿尿的地方呐!” 哄笑声起,乡间粗鄙,极喜欢荤话浑说,这一撩拨自然兴致高涨,就是妇人也不臊,只跟着吃吃的笑。 “咋得咋地,升子咋回的,究竟洞房了没呐?”边上有人急不可耐的问道。 那人挤眉弄眼,学着升子憨傻的愣样儿,一字一句道:“我家没尿壶,咋给塞进去?哈哈哈” 他说罢,自顾着哈哈大笑,笑得弯腰驼背,眼角带泪。 大伙儿跟着笑成一片,直嚷着升子大傻帽,连洞房也不晓得,准是丑妇耐不住寂寞,才上山寻了赵四滚在一起了! 落地砸坑,盖棺定论,这偷汉子的罪名,不过三言两语,似乎成了萝涩身上的枷锁,再也洗不脱。 满囤媳妇急得眼睛发红,握上萝涩的手,焦躁的不行道: “这可咋办,我去把升子找回来吧,哪能凭几句话,就拉你去浸猪笼?” 萝涩稳了稳满囤媳妇,上前与雀榕道: “今日我把一条性命交在这里,你若有实捶定论,不必拉我浸猪笼,我当下碰死在这儿,若没有,你与她作揖到底,同我好生道歉,日后再行风言风语,我定不轻饶” 萝涩字字铿锵,眸色坚韧。 这话儿落在大伙儿耳中,不少人心中又有了摇摆。但凡偷汉子的妇人,大多心虚不已,叫人这般当众白话,早就羞愧难当、俯首认罪了,像她这般态度坚决,落落大方的人实在不多,倒真像是冤枉的。 雀榕嗤笑一声,对钱嫂子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心领神会,绕过萝涩向后院奔去,没一会儿便捧着一堆混着黄泥的药渣回来了。 砸在萝涩的跟前,她得意道: “你偷偷把药渣埋在后院的土里,这就是证据,你家升子根本没开窍,哪个与你生娃娃哩?淫娃荡妇,还敢狡辩,真正是不要脸!” 满囤媳妇瞅了一眼药渣,上前蹲下,捏了一掊凑在鼻下闻了闻,皱眉道: “我生了三个儿子,闻惯了坐胎药的气味,这不是!这里就一些黄芪党参,是补气固元的,就是一味调理身子的中药罢了” 雀榕眼中疑惑一闪,看萝涩不动如山,她心中开始泛起忐忑,可现在退已然晚了: “翠英婶子与她要好,自然会护着,我竟从来不晓得,您是懂得药理的?” 满囤媳妇不屑笑了:“你初来乍到,懂个屁!我在娘家做姑娘时,替我爹晒药材、炒种子,治病开方是不行了,辨几味药材且不是什么难事!” 雀榕暗道不好,莫不是这个丑妇将计就计,反给自己下套吧? 满囤媳妇娘家是药商,这是大伙都晓得的,她平日仗义爽快,不是车轱辘来回扯谎的人,故而说话也有三分力道儿。 正在对峙僵持之际,马车辚辚之声响起,是升子赶着二奎的马车,从村口进村,转眼到了自家院子外。 见到这么多人,他显然没有料到。 “升子,升子!你可算回来了,这帮人欺负你媳妇呢,愣说她偷汉子,要拉她去浸猪笼哩!” 满囤媳妇见着升子,像看见了救兵,又气又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他挥手。虽然晓得他是个傻笨,不一定护得了萝涩,可这家若没个男人做主,女人只能白白叫人欺侮了去。 升子大眼一蹬,本跨坐在车辕儿上的人,一听这话儿,立即飞步蹿回院子,大手一展挡在萝涩跟前,恶狠狠道: “不许欺负我媳妇!” 萝涩越过他宽阔的背影看去,见马车上还下来两个人,张大夫搀扶着略有些跛脚的恬妞,提着一摞中药包朝她走来。 满囤媳妇认得苦水镇的张大夫,当即道: “张大夫,你来说个权威话儿,大伙都听你的,你且来看看这堆药渣,是安胎药还是普通的滋补药?” 张大夫一脸懵逼,不知因着何事院子里围着一大群人,他听了满囤媳妇的话,看了看地上的药渣,奇怪道: “是我开给娘子的滋补药啊,我晓得她食完了,这不给她再送了十帖来,你们熙熙攘攘为得什么?” 雀榕一脸不敢置信,怎么会!怎么会从安胎药便成了补药? 满囤媳妇闻言,大松一口气:“那就是了,是有人乱说升子媳妇怀了娃娃,非说这是安胎药呢!” 张大夫又是一脸懵逼,淡然道: “我没说娘子没身孕啊?她确实有娃娃了!” 102 以彼之道 还之彼身 “我没说娘子没身孕啊?她确实有娃娃了!” 萝涩淡然的眸子泛起一丝波澜,她看到雀榕渐渐上扬的嘴角,心中嗤笑,对于张大夫的话儿不否认也不承认。 满囤媳妇心绪不宁,脑中浆糊一片,不晓得这话该如何接茬下去。 “她早有了一月多的身子,因胎气不稳,所以瞒着没说,你们就为了这事吵吵?头三月瞒着不说是常例,人家小两口的事儿,搞得跟衙差办案似得,还讲什么证据?这么多人趁着男人不在家,欺侮一个妇人,苦水村当真民风彪悍呐” 恬妞替萝涩抱不平,说话夹枪带棒刺了过去—— 一月多的身子,难道真是升子的? 雀榕脸色难看,边儿上瞧热闹的大多臊红了脸,虽然被个小姑娘刺得不舒坦,可回过来细想想,好像真是自个儿的不对,为了一点闲言碎语,糟蹋人家的名声儿。 钱嫂子不甘心,她不晓得张大夫叫丑妇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帮衬着说话,一个刻薄的眼风斜睨而去,她双手叉腰,手指戳着道: “有身子就是证据,边上的人都说了,升子是个不开窍的,连洞房都不晓得,怎么与她生娃娃?这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呢!你是个大夫,至多号脉出月数,难不成还能号出个姓数么?” 萝涩上前一步,冷冷道:“那就不钱嫂子操心了,证有不证无,你就算闹去衙门,青天白日也是这个规矩,总是你先证我通奸的铁证,而不是我此刻辩白,与你费口舌掰扯” 钱嫂子咬了咬嘴唇,把视线投在了升子身上,她诱声问道: “升子,你媳妇有了身子,可是你的种?你与她洞房了?今天咱们都瞅见她与那赵四公然吊膀子,可亲热哩!” 升子脸色沉着,眼睛瞪得老大,一脸气呼呼的模样。他对钱嫂子的话似懂非懂,可他晓得洞房的意思,那日他叫人在田埂边儿嘲笑了,为此他郁闷了很久,问了好些人总算弄懂了这意思。 原来阿奶少说了一些,要那样那样才是洞房哩,他跟媳妇只做了一半,还差一半日后补上就好了! “你嘴臭,我不与你说话,你快走,不然我打你!” 升子从怀里掏出了抛兜子,另捡起一块尖头石子,包进了生牛皮做的皮兜儿里,对着钱嫂子摆开架势,佯装抡胳膊,似乎一言不合就要砸去。 哎哟,钱嫂子叫他瞪得发怵,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见他只是拉架子吓唬人,忙不迭拍着心口处的惊悸,恨道: “就你个二傻子,还懂什么造爱的事儿,叫人绿了一头,还傻乎乎的护着!” “浑说!我尿尿的地方塞进她尿尿的地方,我都晓得,我阿奶教我了!就是我的娃娃,升子要当爹了,你们再乱说,我就打你们!” 说罢,升子抡圆了胳膊,力道一卸,石子朝着钱嫂子的脑门打去—— 咚一声,钱嫂子疼得哇哇大叫,捂着流血不止的额头,哭嚎瘫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大骂升子全家。 骂到后来越来越难听,惹得边上的人嘘呵声不断。 站在后面的雀榕眉头蹙着,她晓得今日是奈何不了萝涩了,只能鸣金收兵,回去再想办法。权衡之下,她朝着边上铁柱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搀起钱嫂子,劝慰着往后拖拽去。 萝涩大喝一声:“慢着——” 雀榕停下步子,抬头对上了她寒光泠泠的眼睛,心中咯噔一声,按捺住一丝忐忑,温笑着开口: “姐姐还有什么事儿么?” 萝涩厌烦她虚伪的笑意,懒得费口舌,只是伸手抓上了她的衣襟,扭着往前拖去—— 雀榕惊慌失色:“这是做甚么,姐姐有孕在身,怎么同我动起手来?今日这桩事原是个误会,姐姐清者自清,妹妹替你高兴……啊!” 她的一番絮叨还没说完,人已叫萝涩一把拽到了地上! 抬头,对上赵四剌戾的眼神,雀榕脸色煞白,不住往后退去。 “妹子、大妹子!你说叫我寻她,可她不同我好,那你、你同我好吧!” 赵四见到雀榕娇俏的脸儿,乐呵笑了起来,厚实的嘴唇包着两粒前突的大板牙,口中恶臭扑面而来,雀榕又惊又惧,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扬声道: “你这个疯子你在说什么,何人教你说的这番话来诬陷我?我何曾叫你寻她……你、你放开我!” 萝涩看着赵四一把扑倒了雀榕,死死钳着她的手腕,俯着头往她脸上亲去,下身一耸一耸的,隔着裤衩像只狗一般臊人,场面不堪入目。 “我不过叫他攥了手腕,你们这般行事,总归猪笼是你先用了” 蹲下声,萝涩冷冷看着赵四身下受辱的雀榕,眸中冷意入骨,皮上却似笑非笑的。 雀榕尖声叫着,心里恨透了她,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愁,今日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钱嫂子一脸惊恐,对着边上看戏的男人们大叫道:“你们还干看着呐,快帮忙拉开啊,赵四疯了!快些救人呐,你们叫山子的脸往哪里搁啊!” 这一声高呼,伴着雀榕哭泣的尖叫声传了老远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神色尴尬上去钳制住赵四,把人从雀榕身上扒了下来。 赵四被扔在地上,由着一干人拳打脚踢,他被殴打得哇哇大叫,却不敢还手,直到鼻青脸肿,鼻血横流。 再看仰面躺倒的雀榕,她身上衣服皱巴巴团揉着,裙子的一角被扯烂了,露出里头的白色亵裤来。若非天气寒冷,穿着厚实,换了春夏时节,早是见了白肉的,那才算真正丢大了眼、污了身,叫山子立即休了也是该。 妇人们扶起雀榕,护在身后,脸上尽是尴尬之色。 这时山子问询匆匆赶来,见这一番场面怒从心头去,先恶狠狠甩了雀榕一耳刮子,再挥着老拳要去痛扁赵四。 “山子!别打死了人,赵四已经被教训过了,你还是快把你媳妇带回家去吧,多留一会儿多一分闲话!” 满囤媳妇是个忠厚的人,虽心里不喜雀榕,可也不愿山子这般打她,于是开腔接了一嘴,给他一个台阶下。 山子满脸通红,脖颈青筋突着,臊得不行,他一言未发,只对满囤媳妇点了点头后,一把攥上雀榕的胳膊,拖拽着往家大步走去。 等山子夫妇离开,众人意兴阑珊,再不敢拿萝涩说事儿。 钱嫂子被升子手里的抛兜子吓得魂不附体,她捂着脑门,嗫嚅了几声,昏头土脸叫铁柱媳妇搀着,跟着离开了。 这时,平日与升子家关系不错的,拱手道了一声喜;关系一般的,寒暄几句,编排雀榕的不是来安慰萝涩,然后借托回家烧饭,没一会儿,一个个都散了。 见院落空了下来,萝涩长抒一口气,一抹手心,皆是冷汗。 “升子,去烧壶热茶来,我请张大夫和恬妞进屋坐坐” 萝涩接过张大夫提来的十帖药包,顺手挂在灶棚的木柱边儿,侧身展手,请人进屋说话。 张大夫诶诶应了声,同恬妞一道迈进门槛,坐到了堂屋的方桌边,萝涩掩上了门,对张大夫作揖到底,恳切言谢: “多谢您出言相助,否则今日,我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张大夫虚扶一把,见萝涩执意弯身道谢,他便催着恬妞去搀扶,叹道:“我认准娘子不是那种人,想来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再者你救了恬妞的性命,这点小谎,我撒了也就撒了” 萝涩晓得,张大夫说的是怀孕月份的事,从九月到现在的腊月中,她已是将近三个月的身子,而方才他对众人说只有一个半月。 树根下的药渣是萝涩偷偷掉换的——那日雀榕逗留之际,她料想许是会拿此做文章,小心行事,便给自己留了一条路。果不出所料,今日用赵四这个疯子来侮她,若非张大夫帮扶,升子全力护着,她一定有口难言,这淫妇的名头怕是坐实了的。 恬妞扶着萝涩一并落座,宽慰道:“娘子若有什么难事,不如与我和爹知晓,但凡能帮衬上的,咱家一定帮你!” 犹豫了片刻,叹了一声后,萝涩娓娓道来。 只说自己是童州人氏,与夫婿叶抒私定终身,她从一场祸事中死里逃生,可夫婿身亡,她叫人贩子李大虎拐来了苦水乡,用三两银子卖给了升子做媳妇,这孩子是她未婚夫婿的种儿。 恬妞是个性情中人,她听萝涩说得这场风月情事,生离死别,心中感动不已,竟惹得眼眶红红,良久感慨道: “娘子与那叶抒公子情深笃定,奈何天不从人愿,真当可惜!” “原来是如此,娘子既然是私定终身,想必娘家定是不容的,未婚夫死了,你一人怀着孩子又被拐来了凉州……哎!老天不开眼呐,咋叫你过得这般苦处?你这脸和喉咙……也是那场祸事中伤着了吧?” 萝涩点了点头,眼神黯淡,对于升子方才护着她时所说的话,叫她心中愧疚不已。 “我本想逃走的,可升子阿奶中风病故,我一时耽搁未走,想着寻个路子挣些钱,叫升子能自个儿养活自个儿,日子也过得好些的时候再离开……今日却偏偏来了这一场闹事,如今我身怀六甲,人尽皆知” 张大夫沉吟良久,才道:“你一人带着孩子,长途跋涉再回童州不成?我看徐升是个忠厚之人,今日这般护着你,不如与他好好过日子吧,你还年轻,日后再给升子留个根儿就是了……或者,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 “爹!” 恬妞气得杏眸圆睁,一把扯住他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咬牙道:“您浑说甚么呢!恩人娘子与叶抒公子情比金坚,公子既亡故,她怎么能不诞下他的血脉来?升子大哥虽好,可不能因着女子一人羸弱,就抛忘了这段情呐!” “你小姑娘家家,张嘴闭口情呐情的,都是跟谁学得?” “哼!我说的是实话,不信您自己问恩人娘子的意思去!” 张大夫满脸无奈,他从小溺爱这独出的女儿,他的夫人也是早逝,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不肯续弦,不过也是为了情之一字,被女儿这顿抢白下来,他才恍然,自己方才的话对萝涩来说,确是唐突了。 萝涩不曾介意,只淡然一笑道: “我本该随他一并去了,就是为了腹中之子才苟活下来,升子现下能硝制皮具,家中我又替他攒下了几两银子,来日抬一房正经的媳妇也是够花了的,我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就离开……” 恬妞眸色发亮,她拍着胸脯保证道: “娘子不怕,你搬来镇上来住,衣食住行我来照拂,绝不叫人平白欺侮了你们母子去!爹——你快表态!” 张大夫点点头,正色道:“你且放宽心,若你真的打算走,我给你配一味假死药,总比不辞而别少了些烦扰之事” 萝涩敛裙站起,侧身蹲福,行礼感激谢过: “您的帮扶之情,我记下了!” 103 傻子真情 浮萍落根 萝涩留了张大夫和恬妞吃晚饭。 她杀了一条活鲤鱼,做了道味美鲜香的潘鱼;素菜有小炒豆腐和蒜泥荠菜,另放了一碗海米汤,点上两滴麻油,香喷喷吃上了一顿。 饭桌上,升子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只顾着自己扒着碗里的饭,要不是萝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能一口气干光那碗糙白饭。 问他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摇了摇头,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脸贴着碗儿,萝涩简直不知他是用嘴吃的,还是用鼻孔吃的。 饭后一杯茶消食,天色渐晚,张大夫跟恬妞就要告辞,萝涩喊二奎驾马车送人回去,也不虚留了。 待人走后,萝涩在炕下涵洞里生起薪火,坐上煎药罐子,准备睡前再喝上一帖药—— 这时,房门外响起一阵悉索衣料声,萝涩抬眸看去,木格间的东昌纸上,映着升子高大的身影。 他进屋从来不懂敲门,被萝涩扣过几粒蚕豆后,他不会硬闯了,只会在门外大声唤她,可今日他默不作声垂着头,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徘徊踱步,进退畏葸。 萝涩很惊讶,像升子这样的人,心中竟也有了事儿? 她主动去打开了房门,对上了他纠结躲闪的目光,笑问道:“这是怎么了?从晚间吃夜饭的时候就这副模样了,魂不守舍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哩” 升子块头大,立在门框边里,显得头顶天,脚立地,十分高大的样儿。 他不安的搓着怀中铁皮匣子,老半天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 “你要走么……” 萝涩暗自吃惊,下午边儿本是支走他的,不曾想他都听见了?难为他一直憋到现在才来问她,在张大夫面前,他的沉默处理一点不随他的傻气。 “你都听见了么?” 升子抬眼,乌黑的眼珠对上萝涩清亮的眸色,他的黯然写在脸上,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 “是我不好,阿奶是为了我才把你买回家当媳妇,你不是我的,不肯跟我过日子” 萝涩心中酸涩,一番话儿滞留在舌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对于一般人她尚且不在乎什么,可这人是升子,她竟不忍心伤害他。 暗叹一声,萝涩扶着腰,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轻道: “我有孩子哩,哪能真跟你过日子?我替你攒了些银子,等我走以后,你再正经请个媒人说和,娶个贤惠的好娘子,生自己的娃娃,你记下了么?” 升子一声不吭,只盯着萝涩的肚子发愣,他宽大的手掌托着铁皮匣子,指节发白,可见用力之重。 “你去哪儿?” 萝涩被他问得一时愣怔,顿了顿才温笑回了句:“……我回家去” “骗人,你没地儿去!” 惊讶的对上升子笃定的眼神,萝涩一时难以辨别,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升子咬着牙,眸色霍然道: “娃娃没爹,我给他当爹,洗三我洗他屁股蛋,长大了教他打猎、硝皮具!我还教他抛兜子,绝不叫坏人欺负他!也、也不叫人欺负你……” 萝涩一时语噎,指尖有些颤抖,心头漫上的感动不假——她如今别无所求,只求一份安稳的日子,只盼平安生下孩子,她可以留下么?丑妇伴着傻户,相互扶持照料,不是夫妻更胜夫妻? 感情的天平已经倾斜,理智却一直坚守底线,她的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男人,即便此生与梁叔夜情断缘尽,可这样自私,对升子也太不公平。 他只是没想明白,或者说暂时对她有了依赖,日子久了,他一定会想清楚的。 她的离开,才是对他最好的成全。 摇了摇头,萝涩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道:“别傻了,你家独你一根苗儿,你阿奶费了这么大劲儿给你买媳妇,不盼着你开枝散叶?与我搭伙过日子,你这根算是断了,你阿奶怎么走得瞑目?” 见萝涩搬出阿奶来,升子眸光闪烁,迟疑之色表露无遗,他藏不住任何心事,一番纠结不舍,统统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去睡吧,我总归过了上元节才走的” 萝涩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催他回去睡觉。 升子僵直着脊背,扭身走了一步,突然像是一杆银枪扎根地上,纹丝不动,再不肯挪动半步。 他蹭得回过身,把怀里的铁皮匣子塞给萝涩,坚定开口: “六十六个!统统给你!留下来!” “……” “你是我媳妇,半个也算!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生怕萝涩拒绝,升子倔着脸儿,把房门重重一关,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宽实的后背抵在门上,双手一展,紧紧贴在墙根上:“我以后都听你的,吃饭洗手,进屋敲门,洗头不浇冷水,睡觉不打呼,我可以少吃饭,我、我多去打猎硝皮儿,日子不苦!你和孩子,我养!” 萝涩现在终于明白,其实升子不傻,一点都不傻。 他只是活得太真太明白,对世俗没有戒心,一根肠子溜到底,可他的执着和珍视,他一定会竭力争取。手书无愧,不惧人间是非,甚至为了她,他也会说谎,也会使使小手段,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我傻,大家都说我是傻子,不怕犯傻!我想要与你一块,不想你走!” 萝涩心中一悸,手掌托得不稳,不小心打翻了升子塞来的铁皮匣子——蚕豆如滚珠落盘,散落一地,有几个滚得老远儿,有几个当即砸成了两豆瓣。 升子不知萝涩无意,只当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离开,眼底划过受伤的神色。 他颓然放下了展臂,耷拉着脑袋,一粒粒捡起地上的蚕豆,放到手心里…… 他从小被人骂傻蛋,什么都做不好,后来只要他对了一件事儿,阿奶就奖励他一粒蚕豆,他很开心,原来自己也能做对事情,不会再被人骂傻子,他极其宝贝这个蚕豆,阿奶死的时候,他想用所有的蚕豆换她张开眼……现在,他更想留下她…… 他没有亲人,这一堆蚕豆是他挣来的,可只有他一人珍之重之,因为他谁都留不下。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升子还不及站直,萝涩已走到了他跟前——她捡起他手心里的蚕豆,利落的塞进他的嘴里。 升子一脸懵逼地看着萝涩,舔了舔蚕豆,舍不得嚼了,只含在舌下,一瞬不动的看着她。 萝涩眼角红红的,心中大叹一声:欠债可还,情意难舍,兴许留下真的是一条对的路呢?她真的别无它法,这样决绝离开升子,她竟下不了狠心。与其说升子依赖她,不如说,是她更依赖现在这份安定的日子。 扭过脸,抬起手指,萝涩迅速揩掉了眼角边即将掉落的眼泪,她心中埋怨道:真是的,怀了孕整个人多愁善感起来,动不动鼻酸难忍,瞧起来心肠柔软的不行。 “这些蚕豆藏了多久了,我看都霉出来了,不如丢了算了,前尘往事一并作罢,你方才说了那么多,日后果真做到了,我自会奖励与你的” 升子闻言依旧一脸懵逼,甚至于眼眸里还带着浓重的悲伤,他不知她已答应留下,只当她临别之语,揉碎了心肠。 萝涩啧了一声,继续道: “我还在菜地种了辣子呢,到时候我炒香酥蚕豆给你,又辣又酥,比这硬邦邦的蚕豆好吃百倍!” 升子沮丧摇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听。 “你不要?” “不用收买我,你走了,我什么都不要”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萝涩在心里大大翻了一个白眼,果然,方才一切都是错觉,对于傻大个还是说大白话吧,这番委婉他是听不明白的。 “笨蛋!傻子!” 她骂了两声,从他手心抢过蚕豆来,一并地上捡起的豆子,重新放进铁皮匣子里,径自藏到了床头去,不情不愿道: “换了换了,六十六个给我,我不走了!” “真哒?” 升子顿时眼放精光,一扫萎靡暗沉的神色,乐不可支得挠头傻笑,特大方的挥手示意: “换!换!我换……都给你!” 在屋子里溜达一圈儿,他还是难以抑制心头的喜悦,再三与萝涩确定后,他猛地推得房门,提步就往外头蹿去—— “喂!大半夜,你去哪里啊?” 萝涩步子小,根本追不上他,等她扶着门板快步走到院子里时,升子早就跑没影了! 漆黑的乡道上时不时传来他兴奋的呼叫声,远远听去,像是狼嗷呜的声响,一时间村子里人声渐起,隔壁邻居本已熄灯睡觉,现下也重新点起油灯,男人提着棍子,披着外衣出来瞧情况。 得知是升子这个二傻,他脸色难看如锅底,骂咧咧两句,又不能真同一个傻子计较,向萝涩投来一个责怪的眼神后,转身回屋。 ……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升子才满身是泥的回到了家。 萝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罚他明日劈柴挑水,倒扣了十粒蚕豆日后慢慢还,别的也不忍饿他饭口,小惩大诫就后催他洗澡睡觉。 * 转眼便至除夕小年夜。 年货是几日前早早办置来的,虽靡费了点银子,因童州贫苦得多,想安稳过个好年,没一两银子还真下不来。 既然打算留下,萝涩也暂时不必省攒下的那笔银子,她大方买了猪肉年菜,扛了一袋飞罗粉回家,另有各色杂拌蜜饯、柿饼年糕,足足拉了一牛车囤下。 二奎家有李大虎的马车,平日闲暇时,他倒是成了车把式,来往苦水镇各地,跑路趟挣银钱,碰上邻乡有新鲜的菜蔬,也会替萝涩带一些回来。 总而言之,萝涩家这个年不愁过,且能过得十分滋润。 不到亥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只听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家家户户这个时候,都准备列案焚香,迎神下界。 在院中,萝涩把堂中的跛脚长条案搬乐出来,其上摆着了烛台、香筒、香炉等物什,等烧过了锡箔阡张,才算真正请了神祭了祖。 富贵人家讲究全供,什么猪头、公鸡、鲤鱼这些,但农门寒户,不过摆桌素供,贡上几盘干果子、年糕、素菜表个心意便够了。 贴上天地纸马,萝涩收了供桌,开始去灶棚煮饭。 升子抱着一摞炮仗,在院子里点线香,除了门柱上的挂鞭,还有麻雷子、双响、二踢脚之类的。 炸得狠了,炮仗红衣飞溅到萝涩的灶台边儿,她冷冽一记眼风丢去——升子默默低下头,装作没看到,只是脚步挪动,离得远一些罢了。 因只有俩个人食年饭,萝涩只烧了一盘红烧鲤鱼,一碗白崧打底、炒米粉伴面酱、精肥参半的粉蒸肉。早些日子腌下的腊肠也切了半根,在箅子上蒸了会儿,取出便可食。 做完了年菜,剩下不过饺子,面粉是昨日醒下的,她揉着面团摘下剂子来,擀面皮,剁肉馅。 砧板上传出噔噔噔的刀砧之声,远近相闻,门户不闭,鸡犬相安。男人高声沽酒,女人哄骂顽儿,皆是热闹。 萝涩下了一锅饺子,虽然个数不多,但胜在花样多,有净肉馅的、猪肉白菜馅,香油、豆腐干、菠菜馅儿更是不用说了。萝涩特地在一个饺子里包进一枚铜板,总归不是她吃着,就是升子吃着,虽没啥意思,但总归是个吉祥的好寓头。 趁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萝涩喊来升子洗手吃饭。 一顿饭两人吃得肚圆犯困,升子从嘴里吐出铜板,乐得找不到北,萝涩取出红绳替他串了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还来不及收碗,外头想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萝涩开了门,见满囤媳妇捧着一盆干饺,拉着丈夫满囤和二奎,笑盈盈站在门外,她道: “怕你们俩人不热闹,咱们一家过来凑个人头,闲话家常,便是守岁也得捧着落花生,一并唠嗑才叫时间打发的容易些哩” “快里面坐,外头天冷,我这就生火盆子!”萝涩笑着,侧身请人进门。 104 围炉夜话 香酥蚕豆 萝涩搬出木架火盆,拣了几块硬煤丢进生炉子里。 满囤一家来之前她并未起火盆,可屋子里也很暖和,针尖大的窟窿椽头大的风,数九寒天,木窗棂上一点点的小洞,都能叫里头冷得发颤!好在萝涩入冬前重新糊过一遍窗棂,又在堂屋门上挂了棉门帘子,阻隔着外头的冷风,所以堂屋里并不显冷。 满囤媳妇搁下手中的饺子,见萝涩在家中用起硬煤,笑着道: “晓得你日子过得好了,总归看你用这硬煤就知道了,我家是不成的,拣些红煤用还得掰算着指头,若不是天猴冷儿,当真舍不得哩” 硬煤是无烟煤,红煤是一点就着的烟煤,价格差了老大一截,一般农门小户用些红煤已是奢侈。 萝涩为了腹中娃娃考量,是咬牙买下的硬煤,为着化雪天备的,她宁愿裹着棉衣缩在炕上,也不点那呛刺的烟煤。 “统共就这么些,今儿年三十,哪还有藏掖着道理儿,翠英嫂子你们略坐坐,我去取杂拌罐儿” “哟……别忙,这饺子先吃了,你家的腊八醋和腊八蒜搁哪儿了,我帮着拿!” 满囤媳妇不与萝涩外道,取了粗碗盛着蒜醋摆上桌,替升子拔出筷箸,催他快食:“尝尝我包的,二奎方才可吃了整二十个呐,你比他壮实,这盆该统统下去才是!” 升子吞咽着口水,瞄着往萝涩那儿看去——他确实没吃饱,因着晚上要守岁,所以萝涩不给他食太多,怕他困意上头,守不过三更便要寻周公下棋去了。 “哎呀,你看她干啥,她是什么恶毒婆娘,连饭也不与你吃饱,婶子在这儿,你尽管放开肚皮吃!” “翠英婶子这话一出,叫他放开肚皮吃,恐怕我是一个味儿也尝不到啦” 萝涩捧着杂拌罐子款款走来,一边笑着,一边从罐口里头掏出一把杂拌儿,摊摞在桌上。 虽买不起富贵人家的金丝蜜饯、糖腌莲子这些,却还是称了两斤粗杂拌儿,大体是一些柿饼、米花糖、瓜条、青梅、核桃蘸、山楂糕等等。 另捧了一包落花生出来,萝涩不忘沏茶水,等火炉哄起暖意,她方落座下来,同大伙儿闲话家常。 升子早把一盆干饺吃完,意犹未尽的剥着花生壳,剥出花生仁摆在一边,自个儿也不吃,等堆成小山一座后,拿到了萝涩的面前。 满囤媳妇看在眼里,不免调侃儿道: “咱们升子晓得疼人了!到底是做爹的人,越来越像个模样儿,你也不算白为他操持——不像你叔这个木头愣子,不知冷暖的” “婶子与满囤叔扶持恩爱,才叫我羡慕呢”萝涩手心里捧着茶碗,眉眼弯弯,笑意满盈。 满囤是个老实汉子,听这些话儿,不免臊了脸,好在他是个庄稼汉,皮肤叫太阳晒得黧黑,即便是脸红也叫人瞧不出来。 二奎有样学样,跟着剥了几粒花生,递到了满囤媳妇面前,讨好笑道: “爹不知冷热,您还有儿子呢” 满囤媳妇笑纹深深,捂嘴乐极,笑骂一声:“你个鬼精,惯会哄人的,我这里便罢了,将来替你说来了媳妇,你把那抹蜜的嘴话儿,同你小媳妇使去!” “啊?娘我才多大啊,就要说媳妇啦?” 二奎傻了眼,不知道是玩笑话还是当真的事儿。 萝涩往嘴里塞了一粒青梅,酸甜发津,跟着笑问道:“婶子已在帮二奎物色了?我看他年纪还小,只当您再养他两年呢” 满囤媳妇暗叹一声,抚着鬓边几根白发,略有些怅然:“若我那三个娃子还在,这会儿早抱上大孙子了,咱们凉州媳妇不好娶,若不早点物色准备,过了两年哪里还有剩下的?最后免不了得出钱买妻,可咱家万不能再行这伤阴骘的事儿了” “娶本地的?听说要费好大一笔聘礼银子,算上吃席钱,二十两少不得吧?” 听萝涩这么说,满囤媳妇更加愁上心头,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拍打着膝盖: “二十两至少的,还是普通门户的丫头,要想合心意,娶个能干贤惠又门第清白,没什么坏名声,这钱还得往上加嘞,要晓得现在大伙儿有条件的,都举家往南面迁,凉州毕竟是个打仗的地儿,动荡不安稳” 二奎对于娶媳妇这事儿,没有啥迫切的心,只不过听她忧心银两的事,免不得插嘴道: “娘不若上雀榕姐的辣菜作坊?听说一日能挣三十几个钱,若拿了银子拼着生意做,到了年底还有分红添头儿哩,钱嫂子说是过了元月,就要请人修院子,可见挣了不少钱……且我听说,雀榕姐要把生意做去苦水镇和凉州府,跟着她,还怕挣不到银子?” 萝涩面上淡然,并不答话,只余光处打量满囤媳妇的表情,便知她是心里万分纠结。 “辣菜作坊是办的红火,上工的妇人也挣着钱了……只是我总过不了心里那关,她靠卖窑姐填本儿,哪里是个正当生意,且这丫头瞧着柔弱面善,背地里手段却多得很,不是个好相处的……” 二奎似乎有些不乐意,拖长了音:“娘,你准是误会了,我看她挺好的” “不好!装!” 一直默默剥花生的升子抬起头,认真看着二奎,发表了他对于雀榕的看法。 二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萝涩出面打了个圆场,对着满囤媳妇道:“挣钱的法子多得很,你若与她相处不来,又看重辣菜的生意,不如自己再开个小作坊,岂不是两全了?” 满囤媳妇显然也想过,万般无奈道: “作坊是不难,可难的是我哪会做什么辣菜呀,听去山子媳妇家上工的妇人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只管做自己手头上的事儿,谁也不晓得那辣菜究竟是什么配方,且我也没处买辣子啊” “好办,婶子随我来……” 萝涩笑了笑,拉着她往后院走去—— 领着满囤媳妇钻进大棚菜地,蹲在一株株密植的辣椒前,她寻了一根红熟的辣子,用指甲掐断茎叶,摘了些下来用衣摆兜住。 “我能种辣子,雀榕曾来找我过一次,想我用大棚技术拼这生意,叫我回拒了,想来也是那天结下怨,才有之前赵四轻薄的事儿” 满囤媳妇捧着辣子很是吃惊,她左右摸了摸棚膜,手感滑溜溜的,倒像是一层大油布,俩人只钻在里头一会儿,已感觉湿热泛起,迫不及待想钻出大棚。 “婶子尽管去操办,辣子我来给你供货,咱们且瞧不上那些辣条,自个儿再琢磨些吃食零嘴,免得到时候掰扯不清,她若诬你偷了辣菜秘方,那时泥落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了” 满囤媳妇心中激动,若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她还是心下存疑,这么好的财路,为啥萝涩自个儿不去,宁愿辛苦上山搜罗药材换钱? 她把疑惑问了出口,萝涩也答得利落: “我初来乍到,不敢惹眼,那时家里潦倒穷困,只能先指望着温饱,现下日子好过了,我才另寻其它的打算……婶子你也晓得,我这身子再过两月,恐怕也进不了山了,那时全靠升子一人硝生皮撑着,也不晓得够不够花销” 翠英双掌一击,哎呀一声:“那你不早与我商量,亏得我烦扰了许久,这下好办,我出面再立个作坊出来,你只在后头谋事儿,不需抛头露脸的,安心养胎就好,得了利你放心,婶子一定分大头给你,要是亏了也不打紧,我一肩扛啦!” 萝涩感激笑笑,恳切道: “婶子若信我,一定不叫生意亏了,一年后准让您攒够银两,替二奎谋一门极好的亲事!” “好好,咱们这就说好了,等过了初五,我从娘家回来,咱们再细细说这事儿” 萝涩心想确实需要几日时间,想几个辣菜点子出来,之前的辣条都不可用了,得有些新花头儿,于是她点了点头,当即应下。 俩人从后院回到堂屋,满囤与二奎正商量来年做车把式,来回跑商的事儿;升子支着下颚,强瞪着眼,不叫自己瞌睡过去;萝涩浅笑着去重新沏了一壶热茶,满囤一家略坐了坐,快近三更,便告辞回家了。 升子如蒙大赦,从萝涩手里讨来一粒奖励的蚕豆,哈欠连天的回去睡觉—— 萝涩看着蚕豆罐子,心中有了个主意,不如就做香辣酥脆的蚕豆零嘴? 先试试水吧…… * 大年初一,炮仗纸儿放的满地红白。 萝涩早早起来擀面做饽饽,她特意换了一身藕色的簇新罩衫儿,鬓上簪着一朵素色珠花,挽着袖口,在灶棚里忙活开了。 升子孑然一身,阿奶死后,亲戚都断了来往,大年初一也寻不到一处可拜年的。 索性都老实在家里,关上门过自个儿的小日子,虽说不及外头欢声笑语,拜年讨赏来得热闹,总归不牵扯什么亲戚,叫她还轻松一些。 把饽饽起锅后,萝涩开始尝试做香辣蚕豆。 豆子是昨天半夜泡下的,这会子端出来一看,豆皮已经展开了,下锅焯熟后,拿刀在侧面割开,然后放在笸箩里晾干。 趁着这会儿时间,萝涩把辣子捣成辣椒面儿,支起油锅来,先放了几个红辣椒下去—— 便晾干的蚕豆倒进油锅里煮炸,一直炸到开花,声音开始嘎嘣脆时,她方用竹笊篱捞出锅,待沥干油水后,添上辣椒面、盐、和五香粉,晾干了后,便是喷香酥脆的香辣蚕豆哩。 升子闻着香味摸进灶棚,对着香辣蚕豆直咽口水,他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这些是用来吃的还是用来奖的? “尝尝?” 萝涩笑眯眯捧到他面前。 升子起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没干活儿,不能讨要奖励,可实在抵不住这香味,犹豫抬手,拣了一粒凑进嘴里——抿着咸辣酥香的蚕豆,他开心的要飞起来!嘴里咯嘣嚼着,还不忘巴咂着嘴,最后把手指也舔了个干净,仍是意犹未尽。 看他这副模样,萝涩吃吃笑道: “看来味道不错,咱们十五上元节,先上凉州卖一卖?看看行情先?” 升子一门心思扑在了香辣蚕豆上头,对萝涩的话只会点头:“卖!” 盘子往边上一撤,萝涩纤眉挑起,一记眼风抛去,笑问道:“卖什么?” 升子犯了难,沉默了老久,眼睛直勾勾盯着蚕豆看,最后才憋了一句出来: “除了媳妇,什么都卖!” “边儿去——” 萝涩收了蚕豆便往屋里钻,可最后还是抵不住升子不休不止,没脸没皮的磨了一整日,傍晚间还是取出来与他食个痛快。 105 上元花灯 奔赴故人 初五后,萝涩得了一副篾片挑子。 挑子分两头儿,冷的一头,是一个像八字脚凳一样的小抽屉柜,便于用绳子一兜就挑走;热的一头是二尺多高用笼圈做的圆桶,桶口里是深口汤罐,盛着热水,下头架着小煤炉,可以煮一些热汤热面儿。 到了十五上元节那天,萝涩提早做好了香酥蚕豆,另揉了几屉元宵用干净笼布罩着,打算挑到灯市热闹处吆喝,既能卖些零嘴蚕豆,又能卖上几碗热乎的元宵,总归不会空手而归。 满囤媳妇实在,琢磨着在家烙了肉沫烧饼和荠菜包子,一并带上,随萝涩一道儿进城去。 苦水镇是小镇,绕过苦水镇,往东北再走上十里地,就到府城了——若非二奎有一辆马车,凭牛车怎么晃悠,太阳下山萝涩也到不了凉州府。 才进城,到了市集坊街,偌大的天棚已经搭了起来,满囤媳妇眼睛发亮,惊讶道: “莫不是九曲黄河灯?年年战火,上元灯市草草敷衍,今年终于赶上啦!” “什么是九曲黄河灯?” 萝涩初来乍到,不晓得这其中的门道儿。 “我也是头回儿见呢,听说是一百零八盏灯盏,读用竹竿扎起栏杆,就挂在这天棚下头,咱们看灯的从进口入,顺着竹竿拦着的路线弯弯曲曲走一圈儿,再从出口出来,一共三里地,才有九曲黄河的名字哩” 萝涩眉眼带笑,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天尚未黑透,待一会儿灯市开,点点浮灯亮起,那时一片闪烁的灯海,好看亦好玩儿。 九曲黄河灯布置在一个四五丈见方的平面上,萝涩笃定这里晚上定是最热闹的,不如趁早把摊子摆下。 寻到出口处,萝涩喊升子卸下了肩头挑得担子,她搓了搓手,哈气笑道: “咱们就在这儿摆!等会来人寻着热闹劲儿都涌在入口处,哪有心思吃我的元宵,待他们从出口出来,才可能有这个闲心哩” “好好,幸亏咱们来得早,你看这人来人往的,等到晚上饭口时分,大伙儿都来看花灯了” 满囤媳妇帮着拾掇出一方空闲地儿,把摊子摆开,往小煤炉里添煤封火,先把汤罐子给热起来……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当空月正圆,凉州城金吾不禁,火树银花。 嗖嗖几声,几个小娃娃拿着线香,率先放起了盒子花—— 光影五色照人妍媸,顽童们结伴提灯,走街串巷四处瞅。听着炮竹阵阵喧阗,城里的百姓在满街花炮的硝烟、硫磺的热闹劲儿中,纷纷出门看花灯。 “元宵——又香又糯的大元宵嘞!” 满囤媳妇中气十足,她梗着脖子,往如织的人堆里大声吆喝道。 萝涩在吆喝声中摆开了香酥蚕豆、荠菜包子和肉沫烧饼,另把饺子帘上的元宵尽数滚进热汤里煮,一时间香气四溢,热气蒸腾。 如萝涩所料,一开始摊子的生意并不好,因为大家多少是吃过饭才出来玩的,多是奔着灯市字谜,或者干脆去河边儿放花灯,很少有人注意到街边的吃食担子。 这锅元宵再不起就煮烂了,萝涩也不灰心,淡定的用竹笊篱捞了起来,拿粗瓷碗盛了一碗,端给满囤媳妇和升子先吃。 “先把肚子填了,一会儿可没工夫食饭的” 升子坦然接过,他肚子早就饿了,也不用筷子,用嘴一吸一个准儿,囫囵吞下,咬出的芝麻馅儿又甜又糯,吃得他眸眼带笑,开心极了。 满囤媳妇本来因为生意不好,推辞着没想吃,但见升子吃得这么欢,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笑道: “怪了,叫他给勾起了馋,那我也尝一碗吧!” 路过的行人见这处吃食摊子,觉得很奇怪,怎么还没卖上,自己先吃起来了?看着男人呲溜呲溜的架势,味道看起来不错? 总有一两个试水的,掏了铜板要了元宵吃,因着萝涩是挑子,没处给人坐,他们只能捧着碗吃了再走,好在五个铜板买一碗元宵,数了数只有三四个,吃不了几口,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便吃完了。 元宵这东西,吃多了撑胃且腻,三四个正正好。 吃罢了元宵,萝涩还会抓一把香酥蚕豆送着吃,甜腻后酥辣入口,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不少人尝了几颗上了瘾头儿,纷纷掏钱买上一斤半两的,一边看花灯猜字谜,一边嘎嘣嚼着蚕豆。 从九曲黄河灯阵出来的,耍玩得饿了,入眼处最先瞧见的就是萝涩的食担子。有人要了碗元宵吃,有人直接买肉沫烧饼填肚子,总归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带来卖得吃食一点点空了底儿。 满囤媳妇抱着钱罐子,听着铜钱相碰之声,笑纹深深,嘴角边抑制不住的笑: “好了好了,不算白忙活,咱们的香酥蚕豆好卖的很,我这就放心去办作坊,比着山子媳妇的辣条,也上凉州城分一杯羹呢” 萝涩面上挂着笑意,举目看向闪闪烁烁的灯海,心中感叹: 这样的上元节,现世已经看不见了,至多吃一顿团圆饭,窝在家里看元宵晚会,除了小时候还有灯会一说,长大了鲜少再看见。与之相比,这里正元十五,金吾禁驰,赏灯夜饮,星桥铁索,笑容晏晏,已不是简单一句热闹能笼统概括的。 不仅萝涩心神驰往,边儿上的升子早就目眩神离,心思已全然扑到了灯市上。 满囤媳妇看在眼里,摆手道:“你们小年轻,自然是要奔热闹去的,反正吃食也卖得见底了,我守着摊子,你们瞧灯去吧!” 萝涩犹豫了一番,扭头对上升子亮晶晶的黑眸子,叹笑道: “好,那辛苦婶子,我同升子去瞅瞅,很快回来” “哈哈,去吧去吧,喏,这里抓一把铜板儿去,爱吃什么买着吃!” 萝涩接过铜钱,升子迫不及待的一把拽上她的胳膊,朝着灯市快步而去—— 五光十色的花灯,大大小小的红纱灯,飘着鹅黄的穗子,四方糊着白纱,描着一出出工笔画,其下还坠着字谜,有些是官府出的,若答对可去兑换银钱奖励;有些是一些大的绸缎庄、饭庄出的,若答对数量,也有不同的奖励,布匹糕点之类,是年年留下的老惯例了。 升子对字谜没兴趣,只是仰着脖子盯着花灯旋身看,尤其对着一些狮子灯、兔子灯这些,更是爱不释手。 偌大的个子像铁塔一座,挡着后头的人赏灯猜谜,萝涩拖拽他不成,只好哄道: “走啦,咱们上河边放花灯?” 升子摇了摇头,一直盯着眼前的兔子灯不挪步。 “我给你买金丝蜜枣吃?另加一碗油酥茶?” 升子有点动摇,想了想还是不同意,他从怀里摸出两粒蚕豆来,塞到萝涩的掌心,迫切道: “金丝蜜枣、油酥茶、再加两颗豆子!换灯!” “……不行” “换!” “……” 萝涩最终拗不过他,听着身后吐槽声越来越多,她只好默默掏了钱,买了这盏兔子灯,把毛竹片做的灯杆子塞到了升子手中,咬牙道: “走啦!” “恩” 傻大个心里乐开了花,提着灯跟上了萝涩的脚步,他笨拙的探着头,细细看着灯纸上的工笔画,脚下步子乱,险些把萝涩撞到河里去。 “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 萝涩无奈蹲到河边,撩着清凉的河水洗了洗手,看着河上飘来的河灯,烁光点点。 边上放灯的妇人双手合十,对着远去的河灯不断参念着,破碎的话儿钻进萝涩的耳中,大抵是祷念在战场上死去的丈夫,祈求梁家军守好城关,保凉州百姓一片安然富足的生活。 梁家军…… 他现在已任凉州将军了吧?服下解药彻底解了臣子蛊,他那一身精妙武艺,局势谋划的本事,该要护这一方州府平安无虞。 花灯一盏盏掠过面前,朝着下游暗处飘去,她心里念着一个人,眸光愣愣出神,直到余光处,有一盏半湿的花灯闯入眼帘—— 灯旋在岸边,萝涩身边的顽童正在耍玩着水花儿,几番水溅,花灯几乎要被打翻。 鬼使神差般,萝涩抬手捞起了花灯,托在手心,撇着看了一眼,见上面依稀写了几字,只是被水打湿洇开,有些模糊了。 轻声念下上头的字儿: “奈何桥上灯等三年,西戎逐,我来” 心里咯噔一下,萝涩立即看向那个‘逐’字,见笔锋勾起处,有一道小分叉,且通体清瘦遒劲,三分张扬,七分敛性,很像一个人的笔迹…… 是他? 萝涩噌得站了起来,久蹲后,一时脑袋回血不足,阵阵晕眩袭来,若不是边儿上升子眼疾手快,出手搀扶,她早已一头扎进水中。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萝涩眸中焦色,仰着脖子四顾左右,见远处一座锁桥上人来人往,花灯高悬,不少人就在桥洞处放逐花灯,河岸边多数的灯,像是从那里飘来的。 寻着那抹风姿无俦的身影,萝涩觉得自己嗓子发紧,心头像被手揉搓着,思念无端,理智无情。 她逆着风,护着小腹向桥头奔去,避开路上的摩肩擦踵的行人,她的视线牢牢锁在桥头—— 他在么?他来了么? 擦身而过的行人私声窃语,散乱杂语钻进她的耳中,鼻子渐渐开始发酸,她知道,梁叔夜真的在这里! “方才的公子生得好俊俏呀!”“不过奴仆嚣张,说什么递情书二十两,说一句话也要十两!”“哪里想说话,我是什么身份,只不过远远看上一眼罢啦”“看他放花灯时神情落寞,我看着都心碎了……” 萝涩一把拨开了两个提着花灯的小家碧玉,踩着石阶登上了桥头! 立在红尘繁灯处,寻心头相思之人,蓦然回首,那人可在灯火阑珊处? 106 万丈红尘 一尺丘山 萝涩蓦地回首,叫一堵山般的胸膛遮了住视线,外头的月影清辉,五光十色,统统叫它笼在一片暗处。 那人五大三粗,酒糟鼻子朝天起,大马金刀的模样儿,身上穿着一副铠甲,护心镜反射出歪歪扭扭的镜像,叫萝涩看到了此刻的自己。 她半张脸毁在火场中,虽有玉容膏,可依旧燎疤可怖,再不似从前模样。 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僵直紧绷的身子,倏得力道懈了,她整个人往后仰去—— 男人吃了一惊,赶紧抓上了她的手腕,勉强拉扯住了人。 可就在此时,他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叫萝涩身子发颤,惊慌地挣脱开了他的手! “小满,走了” 梁叔夜一身雪青色貂皮大氅衣,穿着月白紧袖领袍,蹬着双干练的玄色战靴,发丝利落后竖,一扫往日纨绔公子的模样,几个月的风沙磨砺,在他无俦的姿容上,添了三分杀伐的狠厉和硬朗。 岳小满是梁叔夜的扈从,唯将军之命是从,他榆木脑袋,一根直溜儿肠子到底,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当即拔声吼着道: “是!” 周遭行人立即投来惊讶惶恐的眼色,梁叔夜眉头一拧,向岳小满丢去一记警告的眼神。 抬步要走,却见岳小满身后有个女子瘫坐地上,她抱着膝低垂着头,指节用力泛着青白,仔细看去,竟还有些颤抖之意? 梁叔夜只当是手下的军痞欺负了人姑娘,吓得她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他当即冷冷开口询问: “怎么回事?” “不、我没有碰她,这女人自己摔倒的,我正要扶她呢,是真的!” 岳小满有些焦急,他希望萝涩能替他辩解两句。 梁叔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归不能叫人一直坐在地上,春寒料峭,又是晚上河边,这桥头的青砖寒意太重,姑娘家怎么受得了? 走近一步,梁叔夜弯下腰,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金声玉振,轻言道: “姑娘起来说话吧,若下属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替他与你赔个不是,姑娘家在何处,我骑马送你?” 萝涩抑不住眼泪狂流,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客气又疏离。 她把头愈加埋进膝中,拒绝的摇了摇头。 梁叔夜拧眉,觉得这个姑娘好生奇怪,可心中又有一丝莫名的酸楚,他看着她羸弱的身子、她纤细的手腕,有种久违的情绪萦绕心头,这种情绪叫他又惊又怒。 惊讶的是他的心竟没有跟着一道死了,怒得是他莫名对着其它女人心旌不稳,心绪不宁。 口吻愈加冷了三分,梁叔夜耐着性子,开口道: “坐在地上也不是个事儿,姑娘先起来吧,若真是他撞了你,有伤治伤,医药银子和补偿,我一定叫你满意” 边上的岳小满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上前附耳对梁叔夜道: “将军,这个妇人半边脸是毁的,恐怕自惭形秽,不肯见你呢,不如我直接抱她上马,咱们去医馆瞅瞅,确定没啥问题了,我亲自给送回家去!” 梁叔夜沉默了会,他不想耽搁下去叫旁人看这场是非,给他惹眼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点头同意,毕竟他从军中至凉州府,鲜少人知道。 萝涩听见了岳小满的话儿,心思纠结,她怀着身子,不愿叫粗手粗脚的男人碰,只好下了狠心! 她当即伸出手,抓上了梁叔夜还伸在她面前的手掌——掌心纹路纠缠,隔着手心里湿润的泪渍,两人皆是一颤! 梁叔夜立即抬眼,手指一收,牢牢握住了女人的手,不经意的使力,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拉到自个儿的身前! 萝涩依旧低着头,鬓边的发丝叫眼泪打湿,湿漉漉黏着脸上,形容狼狈。 她哑着嗓子,轻声开口: “不曾伤着哪里,是妇人自己不当心,滑到在地,不干小满将军的事儿,不必就医问诊了……” 萝涩觉得掌心发烫,手指却叫夜风吹得微凉,她下意识得往外抽着自己的手,岂料梁叔夜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梁叔夜觉得心绪乱了,他是不是认识她,或者他应该认得她? “小满将军?我几时告诉你,小满是个武人?” 成功的看见萝涩浑身一僵,梁叔夜眼中蕴着一轮风暴,压抑在深潭一般的眸色中。 借着月色,他看到了她被毁去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被隐藏在散乱的发丝之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触了她下颚上……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捏上她的下巴,想要迫使她抬起头来! 萝涩大惊失色,挣扎着要逃脱—— 便在这要紧关头,升子拨开围着瞧热闹的人,一个健步蹿到了萝涩边上,把她从梁叔夜手中抢回来,护在了自己身后,怒目道: “不准欺负,我媳妇!” 萝涩大松一口气,隐在升子的背后,泪水恣意而下,她护着自己的小腹,眸中尽是入骨的悲伤。 梁叔夜觉得自己一股劲儿使在了棉絮上,空空落落的,对于自己的失态他也很恼火和愧疚,抱拳对升子道: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糖土是什么糖?我不吃糖,你快走!” 升子觉得他不怀好意,心里戒备万分,听他还想拿糖来哄人,当即赶人离开。 岳小满神色怪异,对梁叔夜轻声道:“一个是傻子,一个是丑妇,将军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看那妇人没啥问题的” 梁叔夜点了点头,女子被男人挡在身后,只能看见她拽在他胳膊上,泛着青白的手指骨节。 犹疑转身,梁叔夜一步一顿,迈着石梯走下桥儿,再抬眼时,岳小满已经把马匹牵了来—— “将军,咱们走吧!将军……?” 凭岳小满如何唤他,梁叔夜径自发愣。 他摊开方才握住女子的那只手,见掌心中泪水斑驳,鬼使神差般低头用舌头一卷,尝到了一番咸涩苦意,其中满是化不开的悲伤。 他立即举步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桥头跑回去! 他要亲口问她,他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夜幕空中再度燃起了太平烟花,五光十色,炫色夺目,惹得灯市百姓齐齐仰目惊叹—— 梁叔夜立在桥头之上,方才的女子已然离去,地上除了一只蜡灭半湿的花灯外,再无别物。 蹲下身,他捡起花灯,一眼就认出了上头的字句,这是他写给萝涩的,方才他亲手放了灯,叫它顺着河道漂流而下—— 奈何桥上等三年。 而此刻,他在却凉州的一座石拱桥上,再度捡回了它,可那个女人,就像天边的火树银花,一霎而过,了无痕迹。 * 跟在升子的后面,萝涩脚步虚浮,神志涣散。 可能是觉出她不对劲儿,升子不再受灯市和小吃的诱惑,只一门心思把她往客栈里头带。 天色已晚,他们本来就决定在凉州城住一晚,明个儿早起再去办置一些苦水镇没有的家什物件,然后坐二奎的马车回村里去。 满囤媳妇已经收了摊,在来福客栈等着萝涩和升子归来。 见萝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满囤媳妇忙来搀扶,关切道:“这是咋地啦,欢欢喜喜去逛灯会,怎么这副样子回来,哟,怎么还哭了呢?” 在翠英的心里,一直认萝涩是个外柔内韧的女子,即便是被卖到穷乡僻壤,给个傻子当媳妇,她也没有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反而是自谋出路,把小家给打理了起来。 印象中她就没有哭鼻子的时候。 “升子,你家媳妇这是怎么啦?” 升子拍了拍胸脯,颇是得意道:“桥头有人欺负她,叫我凶走了!” “婶子别听他瞎说,是我不小心脚滑,在桥头摔了一跌,人是来搀扶我的,升子是误会了” 萝涩强迫自己调整心态,揉了揉红肿酸涩的眼睛,牵出嘴角边的一抹笑意,解释了一番,让满囤媳妇安心下来。 “啊,摔了一跤,可有事没事?怎么那么不小心,都是有身子的人呐,头三月最是要紧哩!” 满囤媳妇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萝涩安然,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 “那快回屋休息去,明个儿回去,咱们顺道拐一趟回春堂,请张大夫再给你瞅瞅,可不能掉以轻心……” 萝涩一面笑着,一面应了她关心的絮叨。 帮着升子一并拿上搁置在客栈大堂的包袱和挑子,三人一道儿上楼去房间里。 若不是出远门,在凉州又无亲无故,一般农户哪有闲钱来住客栈。 不过萝涩也只是选了一家小客栈的人字房,且只开了一间,她跟满囤媳妇睡里头炕铺,外头用屏风隔着,在门边给升子另搭了一张小铺儿,三人将就一晚。 躺在炕上,萝涩辗转难眠,边上的翠英婶子已经打了轻鼾,睡得香甜。 她枕着自己的胳膊,心里念的,脑中想的,不过梁叔夜一人罢了。她甚至在想,若方才她执意与他相认,凭她对他的了解,和对这段感情的信心,萝涩知道梁叔夜顿然不会因为她的样貌而嫌弃自己。 可女子视容貌为重,即便他不嫌弃,她心里也不好受。 且他有戍守江山的宿命,她也有时刻觊觎,要夺她性命的敌人,他和她情缘已了,世上的羁绊,无非是她肚中的一点儿血脉。 她斩断情丝,才换得他将臣蛊的解药,她火场“殒命”,两人已是生死殊途。 万丈红尘,一尺丘山,她只想过一份安稳的日子,把孩子平安诞下。等到十年之后必须回去的时候,她希孩子没有她的照拂,也能康健安稳一生,而梁叔夜亦能驱逐西戎,建功立业,护九州一片安晏盛世。 深深抒了一口气,她阖眸,反复的劝说着自己,把心头那份躁动的情愫按捺在心底最深处,今夜只许思念肆虐,祭奠这一份早了的感情。 107 再出花招 速食面饼 翌日晨起,雾霭濛濛,萝涩一行早早退了客栈的房间,收拾行装,往集市上办置物什。 因苦水镇是偏隅小镇,光雀榕一家辣菜作坊售卖辣条已然足够,怕是容不得第二家竞争,所以萝涩的意思,也是让满囤媳妇把铺子开到凉州城来。 起先,不需要整间铺面儿,只要寻家切面铺儿或者二荤铺子,租它门前半丈见方的地儿,足够摆上个摊子便可,这样不需太高的租铺费用。 满囤媳妇也点头称是,凉州租金贵着,手头上银钱不多,也只能吃得下这样的摊子,等来日卖起来,再做打算。 两人分头行事,满囤媳妇去牙行问合租铺面儿的事,萝涩则背着竹篾笸箩,上集市办置些食材香料。 因想着妇人难免叫势利的牙子欺侮,故而升子跟着满囤媳妇一道去,只要他安分不说话,光那铁塔似的身板,就足够撑场面哩。 分头作别,约定晌午饭口后,在西城门郊外等。 今儿是赶集之日,集市上蔬菜新鲜,肉也是刚杀剔出的新鲜扇肉,甚至连东海边的海鲜,这里也有摊子摆卖,叫萝涩心中欢喜。 割了一斤猪里脊、半斤前腿肉,准备回家给升子加个肉菜;蔬菜虽新鲜,可萝涩有温室大棚,种在里头的豇豆和菠菜,这次回去也可以收了,所以没有花钱再买;倒是海鲜买了不少—— 虽说是海鲜,不过是些虾皮海带,还有几条半死不活的带鱼,看起不够透骨新鲜,但是萝涩不忍放过,想着回家做油炸带鱼,不差这一点新鲜劲儿。 毕竟她好久没吃上海味儿了! 讨价还价一番,用蓖麻叶包上,摆在笸箩最底下,离扇肉远着些,不想串了腥味。 另买许多胡椒面儿、茱萸粉、海肠粉、八角、肉桂、干姜这类辛料,以及油盐酱醋、大罐子的胡麻油等等。 等她迈进估衣铺,身后的笸箩已经满了大半,再继续装下去,怕是背得也会有些吃力。 铺子掌管正在食饭,见客人上门,忙搁下手中筷子,迎面上来道: “大妹子辛苦了,来来,笸箩与我拿,你尽管挑布挑衣服就成!” 萝涩倒了声谢,由他帮忙卸下了身后的笸箩,迎面凑得近了,一股熟悉的辛辣肉香,顺着他张口说话,钻到了萝涩的鼻子里—— 这味道…… 掌柜的以为是自个儿熏着客人了,忙退后一步,捂着嘴儿,抱歉得紧: “这饭口上,赶着吃口热乎汤面,真是不好意思,这面方便又好吃,就是味大了一些,想是酱菜是腌咸的关系” 萝涩顺着他的话儿,向柜面儿上看去,见一只碗口上覆着锡纸,面热气腾腾得,飘来该是香辣牛腩的味道。 速食面?! 萝涩很诧异,竟然能在凉州看见她在童州推出的速食面! “掌柜的是童州人氏?” “嗨,巧了!原来大妹子知道这速食面呐?我不是童州人,可我大妗子是,腊月我上童州探亲,回来时办置路菜,她特意买了几碗速食面给我路上食,我觉得新鲜又好吃,就留了两碗,今日赶不及出门吃饭,就泡了一碗哩” 三言两语,掌柜就热乎起来,也不催着做生意,就着童州风物民俗,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儿。 最后再说这速食面,感慨道: “妹子你是不晓得,这速食面儿名头大着呢,价格也不便宜——主要是它卖得少,听说整个童州城晓得做法的只有一个人嘞!也是,你看这面饼放上十天半月不会坏,用沸水一泡就能食,还有这配起来的辣菜包,心思独到,别家还真模仿不来” 萝涩只将速食面的做法告诉了三娘一人知道,配料辣菜一通百通,不过往鲞咸上靠,主要的是面饼的做法。 三娘是个聪明人,并没有图一时的利钱,大肆售卖速食面,还是把最核心的做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虽然卖得少,可口碑好,价格走得高,饥饿营销不外如是。 笑着点点头,萝涩已经选好了两匹素雅色的细棉布,对掌柜道: “帮我算算银钱,耽搁了这么久,掌柜的面儿怕是要泡烂了,别再加水,只当拌面儿食吧” 掌柜一听,忙上柜掀开面碗上的锡纸—— 见里头面汤见底,面儿已经泡得发糊,心疼不已,但他听了萝涩的话,不再加沸水了,只是多加了些酱菜进去搅拌,只能当做酱拌面儿来食了。 “哈哈,我就是这个毛病,车轱辘话儿来回说,絮叨得很,这就给你算钱!” 他抖落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拨算,又给萝涩抹去了添头儿,统共收了半两银子。 萝涩抱起那两匹细棉布,心里盘算着开春后,要给自己和升子做两套薄衣衫——除了现在穿得棉袄裙,春天里衣衫还没着落呢。 把速食面的事儿暂且放了,萝涩抬头看了看日头,算着时辰,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只在切面铺里买一只烧饼吃,背着笸箩往西边的城门走去。 升子和满囤媳妇已经等下了,见萝涩出来,升子立即跑上去: “媳妇!” “怎么这么多东西,早知道叫升子陪着你了,你还有身子,是我疏忽啦” 满囤媳妇帮着接过她怀里的布匹和身后的笸箩。 萝涩温笑道: “哪里有这么金贵,看着满当,其实没多少东西……我买得这些辛料加上家里种得那些辣子,足够卖上第一茬的香酥蚕豆了,哦对了,婶子你那边铺面儿的时如何?” 满囤媳妇眉眼含笑,显然事情办得顺遂,她搓了搓手掌,笑道: “办妥了办妥了,今儿运道好,碰上一户好人家,那家是开二荤小铺的,本想盘半间出去,后尝了我身上带着的蚕豆,他说味道好极了,愿分我小半间租着,哪怕我平日不去摆摊子,也能把蚕豆托着他卖,卖多少分多少利!” 那真是太好了! 萝涩替满囤媳妇开心道: “好,那咱们快些回家去,看黄历择个好日子出来,早些把铺子开起来” “诶,好!” 升子不太懂这些,只是看着媳妇高兴,翠英婶子高兴,那他也会很开心。 * 回到苦水乡已是日头西落,傍晚时分。 先把满囤媳妇送回家,大老远,就见二奎跨坐在车辕儿上,端着一碗速食面呲溜呲溜吸着—— 听见满囤媳妇唤他,他搁下面碗,从车辕上跳下,一个耸身就蹿到了跟前,眸色豁亮,乐道: “娘、阿姐、升子大哥,你们回来啦?咋不让我去接哩,坐牛车回来,路上可受罪哩!” “你是车把式,马车留着挣钱哩,哪里能跑来凉州特地来接我们?我们自己会回来哒,你这是在吃啥?怪香的!” 满囤媳妇探头看去,见面碗上还封着锡纸,奇怪不已。 萝涩见又是速食面,也是心下存疑,苦水乡这种穷乡僻壤,竟还有人把速食面往这里发卖? “娘,这叫速食面儿,这个面饼子拿热水泡了就能吃,你看我驾车赶路,时常混不到一口热汤热饭,有了速食面就再好不过了,是山子家的雀榕阿姐,托人从童州批来的,送了我几碗哩!” 萝涩一听雀榕的名字,难免拧眉道: “她不是忙活着辣菜作坊,怎么又进速食面来卖?这价钱不便宜,放眼苦水乡,她能卖给谁去?” 车把式也只有二奎一人,而且这面卖的贵,真叫二奎真金白银的自个儿买,他怕也是舍不得的。拉一趟车的银钱,还抵不上一日三餐吃得饭,傻子也能算这一笔账。 二奎眼珠一转,晓得萝涩与雀榕关系不好,便装傻充愣道: “这我就不晓得了,兴许是辣菜作坊生意不好,又想了其它的路子?” 萝涩对上二奎的躲闪的眼神,心思流转下,她换了方才严肃的态度,变得轻松起来,笑了笑道: “反正与我无关,也不知她批来多少面饼?这面饼至多放个半月,日子久了卖不出去,都得砸在手里呢” “半月?这么短,我怎么听说有好几个月可以放呀!”二奎惊讶道。 “我也是童州人,这速食面我是熟悉的,凉州天寒气干,说不定能多放几日?菩萨保佑吧” 萝涩态度惺忪,对雀榕的事儿也是爱答不理,这副态度落在二奎眼中,倒是信了几分,于是他开口试探道: “阿姐,你说行军打仗,十天半个月总是不够的吧?” “……” 萝涩当即冷了脸,抬起凛冽的眸色,厉声道: “行军打仗?谁与她的胆子,敢同军队做这门生意?她是想批来速食面卖给军队,从中谋取私利么?” 二奎有些懊恼,叫萝涩一诈就露了馅,他答应过雀榕姐,这事儿没个准儿前,不透给别人知道的。 当即猛然摆手摇头,回避萝涩的咄咄逼问,低声急道: “我、我浑说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满囤媳妇在旁边看得真真的,虽然不是从肠子里爬出来的亲生儿子,可这些日子相处,总归还是知道秉性的。二奎心肠好,知道恩义,人也聪明,只是同那个雀榕走得近,常被蛊惑,说了几次也不听,实在没法子。 这一听竟招惹了军队的事,满囤媳妇急了起来,要知道她最恨与武人打交道,若不是两军打仗,她那三个儿子也不会都死了! “混蛋小子,还不赶紧说实话,你要害死一大家子不成?咱们平头百姓,靠天吃饭,保命安生已是谢天谢地啦,你快快说呐!” 急起来,扬手就要给二奎吃耳掴子—— “婶子别急,二奎知道轻重,这不是挣多少银子的事,一着不慎,就是给家里招大祸,小子定不敢的” 萝涩拦住了满囤媳妇高举的手掌,对着二奎道: “你还愣着,真当要急死你娘?” 二奎显然被吓唬懵了,他毕竟年岁小,咯嘣豆子年少气盛,不知世事险恶,但见萝涩和娘急成这样,只结巴着开口: “我也只是听说!说是雀榕姐从童州买了一批速食面来,已给凉州府绿营送去,作为将士们行军打仗时的口粮,不必支锅煮饭,只要有热水,哪里都能吃得上,她想接下军队这笔订单,挣一笔钱……” “速食面价格不低,军队量多价贱,从童州来往凉州,还有路费克扣,她拿什么挣其中差价!” 萝涩一语中的,道出了这笔生意的不可行性。 二奎支支吾吾,被满囤媳妇一瞪,才松口道: “雀榕姐除了这批样货是从童州买的,其余的她打算自己做……她说不过是油炸面饼,简单得很,先把单子接下来……她还、还立了交货文书哩,头一笔订银都拿了……” 萝涩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108 面饼买卖 自食苦果 “胆子也忒大了!” 满囤媳妇当即拔声,她神情慌张,手不经意攥起了下摆衣角。 萝涩缄默不语,心里盘算不定。 倒不是她认定雀榕一定做不出速食面饼来,而是担心一旦牵扯上军队供货这笔生意,那苦水乡日后可没有太平日子了。质量问题、愆期过错,甚至口味、数量上的不如意,都可能成为祸事! 秀才遇上兵还有理说不清呢,她们这些农家百姓怎么与兵油痞子抗争? 纤眉颦蹙,萝涩淡淡道: “二奎,这事你得听你娘的,雀榕既然接了这笔单子,又打算自己捣鼓,肯定是要请人手帮忙的,你借托明个儿去凉州府拉车送客,帮忙的话尽数推了,不要沾染上一点关系,明白么?” 二奎抿着嘴,脸色不大好,本还想替雀榕说几句好话,见满囤媳妇一记白眼扔过来,他只得低下头唯诺应下。 “我马上去寻钱嫂子和柱子媳妇,叫她们晓得利害关系!” 满囤媳妇搓了搓手,眸中满是担心。 萝涩按捺住她的手,劝道:“她想一口吞象,撑破肚子也不关咱们的事,钱氏和柱子家的,都是想银子都想疯的人,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去劝,反倒坏事,落了个眼红嫉妒的名声儿” 顿了顿,继续道:“咱们只得保全自家人,好天好道儿的她不奔,非要刀口上做买卖,你我是劝不住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雀榕吃挂落,整个苦水乡怕都要受牵连,萝涩心中计较——无论雀榕能否按期如数上交速食面饼,她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那我们现在咋办?烧香拜佛,求着山子媳妇能如数上交?” 摇了摇头,萝涩挤出一丝笑意道: “咱们加紧凉州铺面儿的生意,稳定进项后,再凉州城租个院子,实在不对劲,也好有个避身之所” “真……真有那么严重么?” 满囤媳妇被萝涩的话吓到了,乡下人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抛下家里的宅地,避难它处。 萝涩暗叹一声: “我不知道,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依照我估计,供军队行军打仗食的面饼,交货数量一定不会少,少说也要五千起步,为了如期交货,她一定会雇村里闲下的妇人一道帮衬,她一人的生意,却成了一村人的活计,当真出了事,谁家免得了牵连?而且武人蛮狠,不与官府讲理,刀斧箭簇,咱们赤手空拳又能吃得住哪样?” 听萝涩这么说,二奎也隐隐起了担忧之意,少年眉心锁起,暗自思量。 满囤媳妇愁得直叹气,一面絮叨山子媳妇是个能来事的,一面打算着过两日就上凉州府,把租院的事也合计合计。 两家散去,萝涩和升子一道走回家。 说话耽搁了些时辰,村里人大多食完了饭,裹着棉衣毡帽,站在院子外唠嗑消食。 一路上,萝涩竖起耳朵约莫听了几句,也寒暄着招呼回去。 得知雀榕已经在村里大量雇妇人上工,一同赶制速食面饼,她开出的工钱也很高,除了地里要春耕翻地的没法去,其余的人都愿意去挣这工钱,听说还管一顿饭。 大伙儿脸上雀跃欣喜,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嘴上都夸雀榕能干,心善人好,自家做生意富裕了,还不忘带着村里人一块儿挣银子。 萝涩被问道去不去时,她只笑着说解释说:身子重,干不了活儿,只能眼红大家挣钱了。 少一个抢饭碗的,她们自然高兴,忙宽慰萝涩别着急,说雀榕家接的是长久单子,等生了孩子后照样能来上工,不差这几个月,还是身子要紧。 话别村邻,萝涩低着头走路,心中暗道: 这般大张旗鼓的,难道雀榕已经研究出面饼的做法了? * 到二月二龙抬头,春回大地,绿意融融,速食面饼已赶工半月有余。 这期间,萝涩也偷摸着去雀榕家院子看过情况。 她家院子背山临水,独占一块宽敞地儿,自从办起辣菜和速食面的作坊后,她特意请人整扩了院墙,包了老大一块地入院,然后请棚匠原地支天棚,为了防风防雨,还铺了一层草苫子。 棚里散着一堆荆条筐、大小笸箩、簸箕、井水柳罐、打罗筛面儿柜子,还有各色醒面儿的木盆缸瓦,腌制酱菜的坛坛罐罐。 每个上工来的妇人皆有分工,一个萝卜一个坑,效率甚是不错。 到了二月二这日,离交货日子还有十来日,听说要上交的货数已经完成大半了! 这消息村里人人都在传,满囤媳妇虽已经找好了凉州一户简陋的三合小院,但听着这个消息,俨然大松一口气。 她不羡慕雀榕挣着了大钱,只要自家日子安稳,家宅平安,她心下是万分知足的。 可萝涩依旧忧心忡忡,她不知雀榕是不是藏了一手,光看作坊里的作坊流水线,她研制的速食面饼,不过是汆水沥干,然后油炸后暴晒,并没有送焗炉炉里再焖散一遍水分—— 萝涩在童州做的面饼,是借了广和居的烤鸭大炉,凭着许多次失败后摸索出来的火候和时间的经验,来燥干了面饼。 雀榕要是光凭油炸一途,怕是根本放不了多久时间。 这日,她正在家里翻炒香酥蚕豆——正月第一拨出的辣椒炒出的蚕豆,满囤媳妇拉了一车,已经拿去凉州城卖上了。 笃笃笃 有人叩着门扉。 升子放下手中收拾生皮的活计,大步迈着,去给来人开门。 “升子媳妇!” 满囤媳妇刚从凉州城回来,才进村下了牛车,就听见了一个坏消息,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只好来找萝涩商量。 “翠英婶子?你从凉州城归来啦?我只当你要在家用了饭才来寻我哩,这样也好,我去做饭,你就在我家食吧” 萝涩解下身上攀膊,把喷香的蚕豆炒出锅,用小笸箩盛着,搁在院中的木架子上。 “哎呀,哪有心思食饭,我刚听来的消息——速食面作坊,出事啦!” 后半句,满囤媳妇压低着声音,她拉上萝涩的胳膊,拖拽人着往屋子里走去。 掩上屋门,两人坐到炕上,来不及喝萝涩递来的水,急忙道: “我才来就听说了,雀榕家的面饼霉出来了!她与童州卖的虽然模样相仿,可人家摆上一两月都不见坏的,怎么她做的半个月不到就霉啦?” 萝涩闻言,眸色一暗,抿唇问了句: “霉了多少?” “一小半,多是最前头的炸出的面饼,后头的虽没有霉,可又能撑得了几日,你说没几天就要交货了,这、这不是坏菜了嘛!果真是出事了,不知绿营把总可会怪罪?” 满囤媳妇开始佩服萝涩的未雨绸缪,要不是之前留了后路,她现在一定慌死了。 萝涩心中嗤笑一声,果然,雀榕自视过高,以为能看透速食面的做法,心比天高,挣钱不掂量掂量的,这次的苦果,她该自己来受。 军队牵连下罪责,只是苦了给她上工的其它人,也要跟着倒霉了。 “你我不涉其中,过几日先收拾东西,去凉州城避避风头,即便兵痞无赖,咱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等这事落停了再回来就是了” 萝涩提起茶壶,翻起一口粗瓷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瓜片,润了润发痒的嗓子。 “哎,你说别人卖大价钱,总归是自家秘方本事在的,不然咋能放那么久不坏?只油炸一样,人家也不会卖那么贵” 满囤媳妇暖杯在手,感慨道。 萝涩面上表情寡淡,顺着接了一嘴: “油炸也是为了沥水,想要保存得久一点,总归不是干就是腌咸,她漏了一步,还没有琢磨到底罢了” 满囤媳妇若有所思,本想说萝涩也是童州人氏,对那速食面很是熟悉,听她方才这般说,好像她知道少了哪个步骤似得。 话到了嘴,想想不对,还是没有问出口。满囤媳妇知道萝涩性子独,别说她与雀榕有那么一桩恩怨在,就算没有,她也未必想帮。 想了想,做最后还是作罢了,只道了一句: “反正现在山子家哭天抢地的乱着,山子她娘,杀了雀榕的心都有了,你我现在去,说不定还能瞧出热闹呢” “火上浇油,我还是不去了,免得误伤惊着了肚子里的娃娃,那不值当的,婶子你也别去,只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捅出的篓子叫她自己解决去” “诶,好,我记下了” 正当满囤媳妇要告辞归家,突然窗外响起了升子的声音: “你,为啥听墙根!” 萝涩跟满囤媳妇立即扭头看去—— 见炕窗的东昌纸外有个人影,看身量体态,竟然是二奎?! 不等萝涩追出门外,升子已经提溜着二奎的迈步进屋,他脸色沉沉,显然对二奎的行为很不高兴,怎么可以偷看媳妇的屋子,他都不敢这么干。 二奎自知有愧,只是心里着急,一时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肩一耸,一下子挣脱开了升子的手,快步冲到萝涩跟前,拉上她的手臂,恳切道: “阿姐,你是不是知道速食面的做法?求求你,帮帮雀榕姐吧!她若交不上货儿,准会被杀头的!” 109 寒夜求情 反咬一口 “阿姐,你是不是知道速食面的做法?求求你,帮帮雀榕姐吧!她若交不上货儿,准会被杀头的!” 萝涩很惊讶,抬眸道: “二奎,你是不是被牵连其中了?” “没有,我听了我娘的话,一直在外乡府县做车把式,她来寻过我几次,都叫娘挡了……可阿姐,事关生死,你不能见死不救,大家乡里乡亲的,雀榕姐说,她拿你当亲姐姐一样待着哩——” “二奎!” 萝涩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让人先冷静下来后,不紧不慢道: “她不是稚子孩童,当初既拿了定金,接下军队这笔生意,就需自个儿担起责任来,交不上货儿,上头追究问责,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军法比国法更加严苛,耽误军粮采办,这后果严重她原本就应知晓!” 二奎拳头紧捏,不甘心道: “可现在还能挽救,我方才在门外都听到了,阿姐你是知道怎么做速食面饼的对不对?娘,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扭脖子,垮着脸儿,他向一边的满囤媳妇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满囤媳妇脸上像迸了瓷儿,气呼呼道: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一个大小伙,去管人家妇人之事,传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这该死的妖妇,看着柔弱娴淑,背地里咋还勾引良家少年郎!?” “娘,她没有!是我……不是不是,我只是逢她照料,心里感激,不忍看她送命去” 二奎躲闪着眼神,转开了话锋,他抓着萝涩的袖子,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恳切道: “阿姐,你就当做个善事,告诉我到底面饼还差了哪一步吧,现在还剩下几日时间,多雇几个人,日夜赶工,兴许还能救回来” 萝涩见二奎跪下,心中诧异,面色却冷若冰霜。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他人妇跪求我,凭得什么身份?要跪也要山子来跪,你算什么人?” “……” 二奎紧咬着唇,低头不语,他打定了主意,只要萝涩肯相帮,就是跪死在这儿也认了。 萝涩眸中难掩失望之色,她侧身避过,不肯不受他一跪,扭身斜睨着眼,看向了一边气得浑身筛糠的翠英婶子。 满囤媳妇又愧又气,哆嗦着手指,点了二奎问道: “你、你……你老实说,你与山子媳妇,可……可是暗通款曲啦?” 二奎闷声不吭,面上满是愧色。 满囤媳妇见二奎默认,险些气得背过去,虽然不是自己亲儿子,可她早把他当做后半生的依靠,关怀心思,皆比亲生之子,现在来了这么一出,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叫她万难接受。 “你给我滚回家去,别再这里丢人现眼,不必出去当车把式了,什时候想通了,我什时候放你出去!” 满囤媳妇喘着气,上前拽起二奎的胳膊,使劲拽他—— 岂料二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真正把雀榕放在了心里,他扎在地上不肯起身,垂着头道: “娘,我晓得错了,只要这次救了她,我任凭娘处置!娘,您帮我求求阿姐吧,现在能出手相帮的,只有她哩!” 满囤媳妇生得壮,也有几分蛮力,可她却丝毫拽不动跪在地上的二奎,少年似青竹,已一夜长成,且他一向赶车驯马,故而力气不小。 萝涩劝着满囤媳妇一句: “婶子你随他吧,情窦初开走了歪路,你越是劝说归途,他越觉得自己情比金坚,哪怕跪死在这里,也是全了心中一片痴心,他这般年纪的感情,都自私得很” “娘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满囤媳妇抹了一把老泪,心中愁云惨淡,好好的男娃子,怎么就跟个有夫之妇搅和在了一起? 萝涩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奎,对升子吩咐道: “把他丢出去,若要跪去门外跪着去!叫冷风给他醒醒脑儿,问问自己这般行事,到底值不值当!” 升子诶了一声,大手揪上二奎的后衣领,半拖半扯把人丢出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二奎踉跄一步,挺着脊背,咬牙在门外又直挺挺跪下了。 冷风从袖口和衣领中灌入,他浑身哆嗦,抬眼看向人影绰绰的东屋,除了仰头竖脑的一股倔巴劲儿,他再没了别的主意。 屋中,满囤媳妇又急又气。 她在炕边踱来踱去,唉声叹气,连口水都没心思再喝,几次三番的话到了舌尖,对上萝涩清冷的眸色,又没脸说出口,只好苦涩咽下,径自烦扰着。 萝涩自然晓得她的心思,满囤媳妇终归是会对二奎心软的,春寒料峭,外头猴儿天,真要几个时辰跪下,肯定要冻出病来。 她与雀榕的恩怨暂不提,不肯相帮最大原因,是她打心底不愿意接这一门生意。 今时今日就算过了这关,来日不知又会有什么差错,原本的安生一旦泡汤,惹人注目之下,难保京城的猎人寻不到她,她实不愿再过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心烦意乱,萝涩拿出针线笸箩,开始给升子纳鞋底,穿针引线,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婶子别忧心,二奎不过一时想不开,明日咱们就去凉州城,把他一块接去,少年人不懂事儿,好好教就是了” 她手中针脚细密,头未抬,口中不忘劝慰着满囤媳妇。 “娘子……不是老婶子拿捏长辈的架子求你,若真是一句话提点的事儿,你不妨揣个菩萨心肠,救人一命,只当为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儿积善福?” “婶子,你原说最怕和军队打交代做买卖,现下可是改主意了?” “这哪有改的,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满图媳妇满心苦楚,本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二奎牵连其中,铁了心要帮山子媳妇救命,她这个当娘的,又咋能真撇了儿子去。 长叹一声,萝涩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淡然道: “婶子且安吧,过不了多久,整个村都会晓得的,等该求该跪的人来了,我再松口不迟……到时候我说与婶子你听,你做了全村人的恩人,到作坊里与她分去半边天,日后由你管辖着她,我才能安心一点” 满囤媳妇闻言,惊喜道:“你是肯帮的?我、我哪里敢去掺和她的作坊生意,还不叫她生吞活剥了?” “婶子既然开口求我,便没有再置身事外的理儿,我愿帮你,却不愿帮她,全村人欠你一份大人情,这面饼作坊要想继续,她必要忍让着你——替我看顾着她,我才肯许这生意继续做下去,否非如此,宁愿一刀干脆,再没有后患的” 萝涩打开天窗说亮话儿。 满囤媳妇心思敞亮,思来想去一番,觉得从萝涩自个儿考虑,确实应当的。 大叹一声,为了二奎,她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 “好,我应了你!” 萝涩点点头,轻声道:“您附耳过来,我详细说与你听——” * 二奎在门外跪得瑟瑟发抖,嘴唇冻得青紫,他已把消息叫人带出去了,心想: 一个人求没用,那就一帮子人求她! 没一会儿,面饼作坊上工的妇人得了信儿,纷纷快步往萝涩家院子涌来,她们的丈夫儿女也跟着一道来,就连村长也被人请着,一步一拄拐的走到了升子家院外。 村长清了清嗓子,拔声道: “徐升、徐家娘子,烦请出来一叙!” 推了门步出,萝涩裹着棉衣,面上淡淡的,她扫了众人一眼,见几个熟悉的妇人都来了,却独独未见雀榕。 她心下不解,只得暂时客气着,与村长寒暄道: “咋这般兴师动众的,出了啥事了?村长屋子里头坐坐吧,我去烧热茶” “不必了……娘子想来晓得大伙为得什么来!”他原地立了立拐杖,山羊胡子稀疏,脸上皮皱着,说话巴巴吃力,端着村长架势沉声道: “娘子是南边儿人,不晓得咱们苦水乡的难处,田地贫瘠,穷山恶水,年年打仗的赋税加派在田里,大伙儿过得都是穷苦日子。好不容易有了这一桩挣钱的买卖,村里哪户人家没有上工的女人,没牵连其中?现下出了错处儿,都得跟着吃挂落,生意黄了不说,还得得罪军大爷,这事严重啊!娘子你要知道解救之法,千万别藏掖着啦!” 一口气说完老长一段话,上了年纪的村长显然有得气短,咳喘不止。 “村长不必与她废话,若她不肯交代,咱们上祠堂的祖宗家法,打得她开口为止!” 边上有人按捺不住,尖着嗓子大声说着,她的脸上皆是紧张的畏色。 萝涩眸色清冷,不听女人的废话,只同村长好声好气道: “村长这是听谁说的,我一介农妇罢了,哪里晓得面饼的做法,我若知道,该去雀榕妹子家上工挣钱才是,至于苦巴巴守着晒药的笸箩摊子?” 村长脸色漆黑,梗着脖子道: “二奎说是亲耳听见的,岂能有假?” 笑了笑,萝涩慢道:“确实有这话儿,但是不是我说的,是翠英婶子,二奎想必是听岔了” 满囤媳妇一听,晓得萝涩已把自己推到了前头,想到她在屋中所言,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尴尬笑着: “是啊村长,那话是我说的,二奎混小子耳背,听岔啦,我本也是猜测,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能说试着补救了” 村长脸色稍缓,心知满囤媳妇是个心善的老实人,如果是她,那全村人就有救了: “好好,这有啥关系,快快说来,咱们想办法赶货,先把订单给军老爷们如数凑上,千万别丢了这生意,全村还指望着过几年好日子哩” 大伙儿一听有了补救之法,各个激动不已,不少人原本担惊受怕悬在心里,听满囤媳妇这么一说,哇得一声就哭了: “太好了,翠英,你是咱们的恩人啊,我真真怕死了,要真交不上这货,不得全村连坐受罚呐!” “是啊,山子媳妇就是太年轻,自个儿没弄明白就敢接下这生意,险些害了全村人的性命哩!翠英,你来指挥俺们,都听你的,时间还剩几日,还能补救,咱们整天整晚的做,就不相信补不上的!” “对对,快把补救的法子说出来,咱们这就上作坊开工” 大家你一言我一嘴,看到希望之后,人人有了干劲。 这生意凶险,且刚经历过此番惊吓,可人性就是如此,一旦危机过了,又不肯舍财了。她们统统还想着日后靠这门速食面的手艺,盖大屋、给儿子娶贤惠媳妇呢。 满囤媳妇先把地上的二奎拽了起来,呵斥他滚回家闭门思过,然后扭头与萝涩对视一眼,得了信儿后,她才搓着手与大家往作坊大棚走去。 还不及走到院外,突然一阵黄沙漫天扑来—— 马蹄趵趵声由远及近,一列凶神恶煞的绿营兵,策马持刀,转眼就到了! “这里是徐升的家?” 为首的独眼将领单手擒着马缰儿,俯看了一圈儿人,然后糙着声问道。 “是……是,军爷您、您有何贵干?” 所有人吓得胆颤,退后三步,只有村长硬着三分胆气,勉强开口询问。 “爷要做甚么,也是你个糟老头能问的?起开!” 独眼将领执着马鞭,一个摆手示意,后头自有小兵滚鞍下马,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马背上丢下来。 众人打眼一看,竟是山子的媳妇,雀榕! 萝涩上前一步,见雀榕胳膊撑着地儿,狼狈抬起头,俩人恰好对上了视线—— 那怨毒中带着三分幸灾乐祸,叫萝涩心中咯噔一声。 她还不及说些什么,便听那马上的独眼将领下了命令: “来人,把那个徐升的媳妇给我抓起来!” 110 牢狱之灾 替身厨娘 兵油子们大声应了,一哄而上,闯进了院子篱笆门,一把揪上了萝涩的胳膊。 升子见状,大力挥着老拳儿,他不惧兵痞坏嘎嘎的威吓,直接迎面把人的鼻梁给砸了,抢回萝涩后立即护在身后。 他双目怒视着,大声道:“凭啥,抓人!” 兵油子不是衙差,没那么好的脾气,见升子赤手空拳还敢还手,当即就抽出寒刀,直直往他胸膛捅去,杀意不敛—— “小心!” 萝涩在升子的背后,忙把人往边上拽!堪堪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刀! 不由分说就砍人杀人,这帮绿营兵根本没有把人命当回事。 边上围观的妇人尖叫连连,吓得腿软颤抖,生怕惹怒了军大爷,叫这事儿牵连到村子里,惊恐万分道: “升子,你媳妇干什么祸事了?哎呀,你还是快把她交了,别祸害咱们村呐,反正你也是买来的媳妇,心疼什么劲儿!” 村长哆嗦着手,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吓得,他呵斥了多嘴的妇人,转脸向高头大马上的独眼将领道: “军爷,不知道这贱妇哪里开罪了您,要是言语冒犯,还请多多宽恕,乡野妇道,不识体统,老朽这里替她赔个不是——” 倒不是村长稀罕萝涩,而是因她怀着徐升的骨肉,这叫兵油子捉了去,怕是要一尸两命的。 独眼将军勒着马缰,俯身瞅了一眼萝涩,对着村长老头不耐烦道: “爷同你们苦水乡做了一笔生意,订了五千速食面供给凉州军需,听说这个妇人给做了手脚啦?现在不能按时交货,总要抓些人,剁几颗脑袋吧?” 萝涩心中憋闷,用脚趾头想便知,必定又是雀榕诬陷招祸,为了自己脱责,给她扣了屎盆子! “军爷明鉴,民女村妇,无权无势,自是竭尽全力盼着生意可成,村子里人人得利,哪会暗地里使绊子,自己制虱子袄自己披?” 独眼将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话儿,那么个缚鸡之力的农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军队做对? 雀榕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一丝犹疑后,忙辩驳道: “军老爷,她对我心存嫉恨,巴不得我出错受罚,好解心头的怨!不信您问问村长,村里哪家婶子嫂子不去作坊上工,就独她一人而已,她还在偷偷在凉州府租了院子,就是等着东窗事发,好跑路避祸!” 萝涩眼底一寒,斜睨着看向边上的二奎—— 二奎心虚低下头,在凉州城租院子的事,确实是他告诉雀榕的。 深吸一口气,萝涩嘴角边噙着冷笑: “雀榕妹子不是逢人就说,你我亲如姐妹,两相无私么,既如你所说,我又怎么会对你心存嫉恨?恐你还不知道吧,翠英婶子已经想出了补救的法子,可保面饼如期交货——” 见雀榕一愣证,心中嗤笑,萝涩继续道: “没想到有人先坐不住了,要拉替死鬼顶罪,算不算自作聪明?” 雀榕心中悔意,银牙咬着:她本想着用丑妇顶罪,一条性命换全村的安宁,却没想到竟还有补救之法?满囤媳妇素来跟丑妇交好,若丑妇被捉了去,难保她肯继续帮忙,这下弄巧成拙,骑虎难下了! 为了不黄了生意,在萝涩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她对着独眼将领谄媚一笑: “军爷,罪妇固然可恶,可当务之急,是把速食面如期上交,让您也好跟军营交代,不知可否宽限几日,我们重新赶做?” “是啊!求您绕过她吧” 满囤媳妇本是心急如焚,一听雀榕开口求情,忙跟着说话,想要保下萝涩平安来。 独眼将领啐了一口,扬鞭下落,一鞭子抽在雀榕的身上!大骂道: “爷最恨磨叽絮叨,来回拉抽屉的娘们,要杀她的是你,求情的也是你,逗老子玩呢?大老远来一趟!” 老鞭子一下下抽在胸口,即便衣服穿得厚,雀榕也疼得满地打滚,她身上的衣料被抽烂,棉絮乱飞,沁出一丝血痕来。 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手段狠辣,人命草芥。 把人狠狠抽了一顿,独眼将领抬起拇指,刮了下唇角冷意,挥手下令: “还是给老子绑咯!原定的五千货儿,给老子加到八千!十日后交货,交不齐全,不说这个丑妇要死,你们一个村的,谁也别想跑!” 话音落,小兵痞子已朝升子扑了过去! 升子虽力大,可身手哪有战场上成日厮杀的士卒来得老道?再说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功夫,就被制服在地。 士卒一脚踩在他脸上,他挣扎怒吼,大叫着:“媳妇,不要抓我媳妇!” 挣扎的下场,不过换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 萝涩护着小腹,退后几步,抵在山墙边上。 强权下为了自保只能低头,现在没人有能力救她,除了走一步看一步,除了暂时少受些皮肉苦,她别无他法。 独眼将领哈哈一笑,眯眼打量眼前的丑妇,见她不哭不惧,还有一股凌冽的倔意,心里觉得有意思。 但来一趟不能空手回,他伸了个懒腰,顾左右而言他,下令: “来啊,帮她收拾点东西,别叫路上苦了人娘子!” “我、我来!” 满囤媳妇没听出言外之意,还真当兵大爷发了善心,一边应了,一边往屋里走去。 可还没迈进屋门,已叫小兵崽子一把推翻在地,他骂道: “听不出好赖话,这有你什么事,滚!” 边上的士卒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一脚踹开屋门,他们像强盗一般冲了进去。 听见屋里摔罐椅翻的声音,萝涩不禁苦笑:真是命途多舛啊,无论是牛家村还是苦水乡,她总能遇上一帮抢砸剥削的“强盗”! 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便是桌椅,也是才办置的,翻找了半日,士卒败兴而出。 除了抱走了升子硝好的皮具,他们略能看得上眼的,也只有后院大棚里种的辣椒和蔬菜了。 抢劫一番,士卒抱着东西出门,不忘推搡着萝涩,命她快走—— 独独家中傻大个放心不下,萝涩扭头,见升子被踩得满脸是脚印,眼睛血红,挣扎地脖颈青筋暴起,她大声道: “升子,有事找翠英婶子,把货交了,我就回来了!” “……媳妇……” “快走!少废话!” 萝涩走过雀榕身边,见她被鞭子打得不成人形,疼得一抽抽在地上,边上的人惧怕独眼淫威,并不敢上前搀扶。 引狼入室,总归害人害己。 踩上她瘫软在地上的手心,耳边是她尖锐的惨叫声,萝涩挺着脊背,目不斜视,迈步离开。 * 绿营大牢 凉州绿营,在凉州城北面,离拒敌前线凭水关最近,是梁家军的下属部从,听命与凉州将军统领梁叔夜。 一路从苦水乡而来,萝涩在马匹上颠簸,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冷汗直流,心中拼命祈祷着孩儿无事,几乎要厥过去的时候,总算到了军营,她也被顺手丢进了牢房。 牢房中霉味掺杂着血腥味,浓重刺鼻,她几番呕吐,甚至连黄疸水也吐出来了。 虚弱躺在草垛上,如何自救,成了萝涩现在最迫切的事。 她不敢寄希望于十日后能交齐八千速食面,光是这十日也难熬,在这牢房里蹲着,又冷又潮,她即便吃得消,也难保腹中的孩子受得了。 加之方才马上颠簸,想来是了动了胎气的,当务之急,也得请个大夫看看,吃上几帖药稳个胎…… 萝涩头疼欲裂,她摸遍了身上,只得了几枚铜板,别说买安胎药吃,就是请狱卒兵跑腿喝口热茶也是不够的。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牢房门被打开了。 “进去!” 一个浑身血痕的老汉被推了进来,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狱卒兵没有多说什么,搁下一碗馊饭,一碗凉水,重新锁上铁链就离开了。 萝涩谨慎看着地上的老汉,见他唇色干白,神志不清,嘴里絮叨念着什么—— 挪着身,她凑近了一些,附耳听着。 “水……水……” “水?” 萝涩没有想太多,总归救人要紧,拧着眉端起水碗,扶着老汉仰起上半身,一点点给喂进嘴中。 老汉像濒死的鱼,严重脱水下,嘴唇一沾到水就瞪大了眼珠,急不可耐的大口大口灌着,一大碗水,几口就喝光了。 胡子上还沾着水渍,老汉睁着浑浊的眼珠,挣扎着爬起来,跟萝涩道谢。 休息了片刻,老汉才算真正缓了过来,问起萝涩犯了什么事儿,怎么得军营牢房里关了一个女人,看打扮像是良家娘子,脸也生,从前没有见过。 萝涩大概把事情说了,他长叹一声道: “舍不得财,舍得命哟,咋敢同军人做生意哩?还是最忌讳的口粮生意!你看我就是军灶的掌勺,只为得菜色上的不得力,才被打成这样的……” “军队又不是酒楼,起锅灶饭,为得将士吃饱有力,难道还有味道上的好坏要求不成,就算味道差一些,不至于这般处置您吧?” 萝涩心中不解,直言不讳。 老汉摇了摇头:“老头子我在绿营烧了二十年的饭哩,若煮得难吃,早就掉了脑袋!只是咱们把总大人要孝敬马上来视察的梁将军,非要我煮一桌珍馐美味,世上谁人不知梁将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这点粗料儿,真的应付不啊!” 萝涩心绪烦乱,竟莫名其妙牵扯到了梁叔夜的身上。 老汉后面其它的絮叨话儿,她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她只听见梁叔夜要来视察绿营。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们打了您,又关了您,来日谁做饭给梁将军食?” 老汉摇着头道:“貌似上凉州城捉厨子去了!把总听说梁将军嗜辣,又闻城里有一家二荤铺子,寄卖一味香辣蚕豆的吃食,想着捉来试试,也不知怎么样了,要是不成,恐怕也少不得一顿毒打!” 老汉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被狱卒兵推搡着进了牢房。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直掉眼泪,见边上还有人,便强忍着泪花,挪到墙角边上径自郁闷。 老汉看了一眼萝涩,对着男人道: “喂,你是那个二荤铺子的掂勺师傅吧?” 男人抬起脸,投去一个疑惑的神色:“大爷……认得我?” 老汉哈哈笑起来,牵动伤口,开始咳嗽,咳喘血沫子他也不甚在意,摆手道: “原以为你是个有用的,能叫把总满意哩,看来也与我一样,是个倒霉蛋!” 男人又气又郁闷,闷声道:“我同把总大人说啦,那香酥蚕豆是有人寄卖的,不是我炒的,我就炒几个白菜肥肉,小葱豆腐,哪里会做什么辣菜,连辣子都没见过哩!” 抬手揉着青肿的脸蛋,男人委屈极了,感觉自己替那个叫翠英的妇人,白白挨了一顿揍,还有了牢狱之灾,倒霉透顶! 听着男人和老汉你一眼我一语的吐槽,萝涩一直缄默不言。 她垂着眼帘,犹豫不决,直到抬手抚上小腹,忍着那一点适后,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来做替身厨娘,换自己离开这牢房。 梁叔夜的口味喜好,天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111 辣菜荟萃 叔夜起疑 萝涩请狱卒兵给独眼将领带话,等他屈尊来到牢房时,已是傍晚时分。 独眼将领名叫徐大鼎,是绿营把总,统领凉州绿营军两万人。绿营里的兵源大多是府州县募上来的农民青壮,比起军户投军,装备精良的梁家军,那是云泥之别。 兵将一窝,故而徐大鼎此人秉性剌戾,暴躁易怒,喜欢谄媚迎逢,讨好上属将员。 放眼望去,凉州府偌大疆域,文大不过封疆总督,武大不过统领将军,但凉州为抗敌前线,一切内政农桑都要为军队服务,所以真正一呼百应,权柄独大的,只有梁叔夜一人。 徐大鼎投其所好,一点错处都没有。 听说新抓来的丑妇,竟会烹煮辣菜,徐大鼎换上常服,立即来到了牢房。 掸了掸衣袖上灰沉,徐大鼎眯着独眼儿打量,瓮声瓮气问道: “你会煮辣菜?没有诓骗老子吧?明天梁将军就来了,经不起你捣乱呐!” “军爷明鉴,民妇家中菜地里还种着辣子,煮些菜肴自家食,比不上酒楼饭庄,总归农家味偏多一些” 萝涩低眉顺目,收敛起了清冽的眸光。 “呸,真要是饭庄酒楼能糊弄局儿,老子费那功夫干啥?我早打听过了,梁将军在童州住的时,最宠爱的一个厨娘就是农家丫头,她煮着一手好辣菜,珍馐百味不及农家味道,你懂个屁” 萝涩颔首称是: “军爷怎么说,民妇照做就是了……只是——” 徐大鼎听狱卒兵提过她的要求,满不在乎的挥手道: “这个好说!你先去灶房煮碗叫老子尝尝,要是满意了,当即放你出牢狱,单独给你安排一个军帐,伙食净水,绝不缺了你什么,就是安胎药,找军医抓几副给你就是了!” “军爷仁义,民妇感激不尽,愿竭力帮您做好明日的那顿饭,只是妇人一人怕左支右绌,忙不过来,请军爷高抬贵手,放了他们俩与我一道帮持帮持?” 徐大鼎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个男人,拿脚一踹,骂道: “两个没用的东西,在牢里关着也是浪费老子的粮口,滚出去帮忙,要是明天有什么差错,老子砍了你们!” “是是……” 俩人跪在地上,唯诺应下,向萝涩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等徐大鼎龙骧虎步,摆着身子横着走出牢房后,老汉才扶着墙根站了起来,对着萝涩拱手道: “老头子叫金大勺,多谢姑娘搭救之恩呐” 二荤铺子的掌柜心中戚戚,他惴惴爬起身,脸色廖白着说道: “我姓钱,多谢多谢,不过敢问一声,姑娘你真的有把握?那独眼把总的嘴可叼嘞,说是他都吃不爽快,遑论梁将军……” 萝涩喟叹一声,等着狱卒打开了牢门上的铁锁链后,方道: “他乐不乐意吃,我不晓得,但明日宴请梁将军,我有十足的把握” 金大勺跟钱掌柜对视一眼,对萝涩盲目的自信忧心忡忡,可他们现下没有其他法子,总不归不想一直待在脏乱的牢房中不出去吧。 * 金大勺领着人,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军灶房。 比起外头行军方便,拆解容易的帐篷,灶房是用土坯泥砖搭建成的,一来为了防火散烟,二来军中饮食为忌,露天摊着,倒给了谍间小人暗害下毒的机会。 灶房分里外两大进,外头一长列土灶台,开了七八个涵洞,架着十几口铁锅。 三五颠勺师傅手脚利落,把菜在水盆里一撩算是洗过了,放在砧板上噔噔两刀,也算切过了,粗糙的扔进铁锅里,用大铁锹般的锅铲,迅速汆熟,然后点了两粒盐巴,便起锅装盆。 军营里的菜都不是装盘,而是拿菜盆盛的,对于色香味也没那么多精致的讲究,只要快、多、熟三点具备,就差不多了。 这是外间,萝涩要去的是里间。 相较之,里头更像寻常人家的灶间,半尺见方的灶台,两口铁锅中是储水的嵌罐,饭甑架在一边,正滋滋冒着热气。 “这是给将军、把总开小灶的地方,寻常时候也只有我一人颠勺掌厨,我被罚入狱后,是徒弟小何再这里忙碌晚饭” 金大勺掀开饭甑的木盖子,见徒弟小何已经把馒头蒸上了。 萝涩闻言点点头,寻了挂在门柱上的攀膊,缚起衣袖,露出了小臂后,她淡然道: “咱们开始吧” …… 灶台边堆着一笸箩红辣椒,萝涩眼熟的很,正是从她家后院顺手牵走的辣子。 她请钱掌柜帮着处理辣子,磨红油,捣辣粉,炝锅出辣料,一并准备在一边儿。 应付徐大鼎,萝涩想着一道红油鸡丁、一道麻婆豆腐已然足够,新鲜的黑鱼、母鸡她都不准备杀,等明天再杀会新鲜一些。 给谁吃不是吃,不如孝敬梁叔夜,她心里还愿意一些。 有金大勺帮忙,萝涩很快炒出了两道菜,就着喧软的白面馒头,一并端去了徐大鼎的帐中。 起先,独眼徐还有些老大不高兴,怎么就整两个菜就馒头打发他?要知道外头请来的厨子,哪个不是做了一桌子佳肴,费尽了心思?多做一道菜,就多一分过关的希望,这妇人简直岂有此理。 萝涩将他的愠色看在眼里,缄默着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的从饭篮子里,端出两道辣菜摆上桌。 馒头高高累叠着,配着一壶江米酒——川菜香辣鲜咸,再配白酒太过于上火,故而萝涩配了一壶甜口的江米酒,香甜醇美。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一味饮品。 徐大鼎伸着脖子,扫了一眼桌上的两盘红油油的菜,闻着辣香,不由咽了口唾沫。 看起来,似乎还行? 面子上绷着,他清了清嗓子,端着所谓的架子,心想:它娘的要是不好吃,老子一定掀了桌子! 提着筷子,他夹了一筷子鸡丁,凑进口中—— 咀嚼几下后,口齿中又辣又香,比起往日茱萸花椒的份,这菜简直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忙灌了一口江米酒,缓了几分辣意,喘着气,觉得舌头发麻,口中甜糯,异常的痛快! 顾不上对着萝涩摆臭脸架子,他下筷子去夹麻辣豆腐,可豆腐滑软,几次三番从筷子头上滑落,他又急又气,划拉着菜盘子到身前,俯身张嘴,埋头一边吸一边扒拉着,吃相难看。 风卷残云后,他辣得通体舒畅,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竟比饮烈酒更能暖身发汗。 “好!哈哈哈……” 徐大鼎仰面大笑,对萝涩很是满意,不由摸了摸肚腹感慨道: “本将打算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梁将军,你就跟着他去凭水关吧!哈哈哈,他一定喜欢,我这可是立了大功啦” 萝涩心中一紧,生怕这个兵痞二楞,真把她揪到了梁叔夜面前,立即道: “军爷答应过民妇,要放民妇回家的” “怎么?你不愿意?这可是大好的差事啊,你要伺候的了他的胃,还怕少挣了银子?等大军凯旋,富贵日子唾手可得,照我看,你不如舍了你那痴傻的相公,给自己个好奔头——不对,阿呸,老子跟你说那么多干个鸡毛,叫你干啥就干啥,还跟老子讨价还价?” 萝涩思忖一番,换了一种语气,慢慢劝引着说道: “军爷误会了,梁将军嗜辣,民妇煮菜功夫并不到家,所倚仗的就是家里种的那些辣椒,军爷将我送去凭水关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独供红辣子,除了梁将军,军营里的将士也可以食辣御寒,这才全了您的一番功绩呢” 徐大鼎眸色一亮,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乐道: “嘿!真是诶,哈哈,好,如你所言,要是明个将军他吃得好,我就提出要给梁家军营供辣子,加之原本定下的速食面儿,一定能博将军的好感,来日擢升迁官,指日可待!” 萝涩见他终于松口,心中石头落地,悄悄抒了一口气。 哄得他高兴了,接下的要求就容易的多。 萝涩以苦水乡众人赶制速食面饼太辛苦,希望能早些回去帮忙为由,骗得徐大鼎答应下,明个儿做完饭食,便差人用马车送她回家。 走出军帐,自有士卒领着她,住到了军营南面的一顶小帐里,且对外头吩咐,这里暂住的是把总大人的客人,不得放肆。 本以为军士这话有些多余,后来萝涩才晓得因由。 整个军营都是男人,唯一住着女人的帐子,都是些供将士取乐的军妓。一到晚上饭饱后,会有很多士卒来南面的帐篷外排队。一个个办完事出来,提着裤子哼着小曲儿,再回自个儿的帐里歇觉。 萝涩的帐子就混在其中,若不是白天警告过一嘴,加之她又牢牢封住了帐篷毡帘,还真会有人误闯进来。 合衣躺下,听着暧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萝涩辗转反侧,心绪难宁。 不知不觉,突然想到了梁叔夜的军营,难道也是这样排队泄裕? 一想起梁叔夜也可能这般提着裤子,一脸焦急的等待在红账外,像上公共厕所一般排着队,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暗骂自己一顿,她捂起耳朵,闷头钻进被褥中,直至三更勉强睡去。 * 凉州春意迟,不改荒凉之色。 梁叔夜同一列扈从策马而来,马蹄扬沙撇尘,到了绿营哨门之外。 哨兵早早瞭到了来人,单膝跪下,底下的士卒急忙搬开了拒马栅栏,放了梁叔夜一行进营。 滚鞍下马,身上的披风染着一路尘土,清俊的脸上不掩疲惫,他的淡漠的眼中敛了情绪,只把马鞭扔给牵马的士卒,然后阔步往中军帐走去。 徐大鼎已在帐外迎候,见人到了,躬身抱拳,朗声道: “属下参见梁将军!岳参将!桑护卫!” 岳小满和桑柏,一身行军铠甲,银闪闪跟在梁叔夜身后。 梁叔夜不曾伫步,单手一挑,飞开帐帘,阔步而入,他此番除了巡视凉州各大军营,还为了筹集军粮琐事而来。 见帐中摆了一桌席面,金碗银筷,象牙筷枕,锡银烫酒壶,虽热菜还未上,但凉菜果盘已摆了一圈儿,道道精致可口。 扬眉噙着一抹冷意,梁叔夜回头道: “徐把总信函中哭诉粮草不济,拨不出口粮运至凭水关,怎么今日珍馐满桌,是何解释?” 徐大鼎早有腹稿应对,恭敬道: “将军误会了,都是一些农家的菜,不值几个钱!且下属平日里与士卒们同寝同食,咸菜就馒头,野菜粳米粥,都是有的,还是今日您大驾光临,下属才将这一套压箱底的餐碗给寻出来的” 桑柏嗤笑一声,只是碍着身份阶位,不敢直接出言嘲讽。 梁叔夜拧眉喟叹,摆摆手,淡道: “撤下去吧,就像你说的,弄些咸菜馒头食便罢,将士们今日吃什么,我们就食什么” “啊!别介,将军,菜都下锅啦,杀鸡杀鱼的,早上厨娘就忙活下了,您千万得赏脸呐” 徐大鼎一看马屁即将拍在马腿上,心里有些慌张。 梁叔夜为了军粮发愁,懒得为了这点小事同他掰扯: “罢了,传几个小菜馒头,够吃就行了,吃完我还有事” “是是!这就传饭!” 徐大鼎弯身往后退出大帐,把边上的金大勺找来,催着灶房快些上菜。 帐中,梁叔夜解下披风,甩在一边的椅背上,桑柏和岳小满也跟着摘下了红缨头盔,搁在条案上。 三人掀袍落座,提着酒壶,斟上了江米酒,一时酒香四溢中,空气中带着一丝甜洌。 “这是啥?蚕豆?” 桑柏盯着眼前一盘香酥蚕豆看了两眼,虽认了出来,可还是头一次见这酥炸的做法。他徒手拣着几颗送进嘴里,咯嘣嚼着,不住点头,乐道: “少……将军,你尝尝这个,还是个辣口的哩,跟童州的辣菜有得一比” 梁叔夜心思不在,并没有提筷,只是觉得杯中酒味奇特,竟不是凉州人常喝陇南春,像是一味糯米酒? 此时,传饭的士卒端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入了帐,主次有序的摆在了桌案上。 放眼望去,红油油的一片,光是闻着看着,已知辣意。 梁叔夜一道道菜看去,脸色越来越差,他搁在膝上的手不经意握成了拳头—— 这次,连桑柏也瞧出了不对劲,他慌忙抬起眼睛,对上了梁叔夜复杂隐忍的眼眸。 112 村子寻人 天堑两头 徐大鼎一直等在帐外,听见里头传唤,心花怒放,暗自思忖着:定是那桌辣菜起了作用,梁将军食着高兴,就要奖赏他了! 整衣襟,倒腾着小碎步子,弯腰噙笑迈进中军帐,他扎下半截子礼儿,笑问道: “将军用的可好?” 话出口,徐大鼎抬起眼,想偷瞄着梁叔夜的脸色,可就是这一眼,如兜头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徐大鼎满心的沾沾自喜。 梁叔夜漆黑的眸色下,酝着汹涌的情绪,疑惑、惊讶、自恼,几乎五味陈杂,无法一言以蔽。 他只动了一筷子水煮肉片,熟悉的味道萦在舌尖,心里疯狂的念头破涌而出,像一张残破的网,勉强束缚着他隐忍的理智。 “厨娘在何处?” 徐大鼎乍闻此问有些诧异,心下惴惴不安,难免揣测梁叔夜的心意—— 难道是辣菜的味道不佳,他要怪罪掌勺之人?不能吧? 边上的桑柏见徐大鼎的一双招子贼溜转儿,支吾半天不说话,当即一掌拍在桌案上,大声呵斥道: “还不把人带过来,难道要将军亲往庖厨之地么?” “人、人已经归家去了……” “你放屁,蒙谁呢?” 桑柏抽出腰际佩刀,亮出一道寒光,隔老远刺着徐大鼎的眼招子,威胁着。 都是沙场喋血的武人,自然不会被刀光吓退,只是徐大鼎惧着梁叔夜的权势,噗通跪倒在地,急切道: “属下不敢!那丑妇是属下请来的,做完这顿辣菜,自然放她归家去了……还刚走一会儿呢,要派人去追么?” “家在何处?” “苦水乡——” 未得徐大鼎说完,梁叔夜便噌得一声站了起来,他伸手一捞,挑起椅背上的披风氅衣后,阔步往帐外走去。 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踏尘,蹿了出去! 不用士卒搬开拒马栅栏,梁叔夜一个挽缰上提,马儿飞身一跃,已然跳过了拒马,冲着苦水方向疾奔。 徐大鼎站在原地满脸懵逼,抬手摸了摸鼻子,心中纳罕道: “我还没说她叫什么名儿呢……” * 一路驰骋,扬沙漫天。 梁叔夜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萝涩的死而复生,可此刻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来,若不亲眼寻见她,他一定会后悔的。 绕过苦水镇往西,从羊肠山道,他终寻到了隐在一处山坳里的村子。 现下正是农耕春种之时,田里农汉子卷着裤脚,面朝黄土背朝天,突见这样一人一骑,鲜衣怒马,他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抬头注目而视。 好威武的马,好俊俏的人。 骏马毛色炳辉,体格健硕,男人姿容清俊,衣履甲胄,像是一个粉头将军。 梁叔夜四顾看去,见路上行人稀少,清一色都是农汉子,竟连一个妇人也没瞧见,他懊悔着方才急切奔出,连厨娘信谁名谁也没来得及问清。 若真是萝涩,她大抵也不会用自己的本名了。 “老叔,敢问一下,村子里可有位做辣菜的姑娘?” 梁叔夜勒着马缰,停在田埂头儿,弯腰向地里的一位农汉问道。 农汉虽没见过世面,到底也知道这人来头不小,轻易开罪不起,他撂下手里的铁锄头,有一句答一句道: “咱村有个辣菜作坊,家家户户的娘们丫头都去上工帮忙哩,要赶着做一种面饼……哦,叫啥速食面的,不晓得军爷你找哪个?” 梁叔夜一听速食面这三字,心中愈加笃信了几分,连擒着马缰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我找那间作坊的主人,烦劳指路!” “哦,你寻山子媳妇呐,您这一路往东北走上半里地,见一个大院子里头搭着天棚,闻着满是辣子的味道,就是她家了” 梁叔夜一愣怔:山子媳妇,她,嫁人了? 拧着剑眉,他向农汉子抱拳谢过后,轻夹马腹,一路往东北方向寻去。 如果梁玉骗了他,萝涩火场逃生,为何不去寻三娘,要逃到凉州这处穷苦的村子里来?又为何……不来寻他?既然肯为他做那桌辣菜,为何,不愿认他? 只是因为,她已嫁做人妇?还是因为,她恨他,为得那一路马车中的荒唐? 莫名的猜测让他心绪难宁,可再多的情绪,都抵不住他此刻的入骨相思,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活着…… 到了打着天棚的院落,梁叔夜滚鞍下马,快步冲进院子。 棚下妇人们本在闲话家常,说笑着做活儿,见这样一位男子闯入,不免目瞪口呆,神情凝滞,良久后才面上红臊,垂着眼不敢再看,只有余光处不断瞥去—— 雀榕被马鞭抽得在床上躺了一日,脸上花了几道,素来爱惜容貌的她,几乎奔溃。可速食面的货儿要抓紧赶制,她只好在脸上挂了一方丝娟遮挡,勉力督工,催着妇人手脚勤快一些。 正低头摆弄满囤媳妇弄来的焗炉,倏然听身后嘈哜之声渐消,她疑惑回头,再见到梁叔夜的那一刻,她心中猛跳,愣怔在原地。 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男子? 她的这番意动,落在梁叔夜的眼中,就是心虚默认的意思。 他猛然上前,攥上了她的手,哑声道:“你……” 雀榕受宠若惊,她被男人眼中的深情溺毙,不愿挣脱,甚至于贪恋他怀中温度。 端出自己最好的教养仪态,她螓首微偏,羞红着脸,用柔得可以掐出水的声音道: “公子捏着人家好疼,有什么话说,先放开我好么?” 梁叔夜疑窦丛生,近处看她的眉眼,没有一丝萝涩的影子,而且,萝涩从来不用这种口吻说话! 他抬手,扯下了她脸上的丝娟,见到底下的容貌后,他心中一凉,手指瞬间一松,推开了怀中这个陌生的女人。 雀榕以为他嫌弃脸上的鞭痕,又羞又怒,素手扬起,就想给这个登徒子一耳光—— 可见他潇洒清俊,又不忍下手,给他多添一分泼妇的印象,只能生生忍下,装出一副柔弱受伤的模样,希望博得一些爱怜。 梁叔夜无视她的一番造作,阖目,敛去眸中所有沉浮的情愫,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希望让他信以为真,失望才会沦为绝望。 再睁眼,寒潭一般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他面色冷淡,问了一句: “这些辣条,速食面,你从哪里学来的?” “自己作坊的事儿,恕不能告知公子了——啊!” 雀榕感到喉咙一阵紧缩,那俊颜公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扼上了她的脖颈! 他指腹上磨砺出的茧,刮着她脖子上的血管,杀意不敛。 “我!我……是童州府,给娘子大人东家姑娘上工的,后来学会了辣菜,只想给家里多个进项,所以自己做来卖!速食面也是同绿营徐把总订了单,等着几个后交货,供给梁家骑兵营奔袭路上当口粮吃……” 雀榕面色惊恐,再顾不上花痴荡漾,只把自个儿的小命拿捏住先。 梁叔夜闻言,知其说的大多是实情,便松开了手,心中空落落的,淡淡道了一句: “你既在童州作坊上工,必知道她的规矩,私自开设辣菜作坊,那时违了文书的——” 又是这句话,雀榕心生不甘,不等梁叔夜说完,当即尖利道: “可她已经死了!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人会做,升子家的媳妇,她也是童州人氏,会种辣子,会炒香酥蚕豆,我不信她不会做辣菜!” 香酥蚕豆? 梁叔夜脑子乱了,缥缈的意头,像一缕缕青烟,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正踯躅要不要再见一见这个升子媳妇,门外已有妇人大声道: “升子媳妇!你归来啦?” 梁叔夜顺声抬眼看去,见一个穿着藕色薄袄的女人坐在牛车里,鬓边的发丝盖住了半张脸,依稀看见一片燎疤,不辨容貌。她手里提着一篮新鲜菜肉,肚子虽藏在宽阔的衣衫中,但还是能瞧见隆起的孕肚。 萝涩从绿营做了饭回来,见天色还早,便让士卒送她到苦水镇。 她先去镇上找张大夫看了看胎,抓了几帖药,卖了点菜肉后,才坐牛车一晃一摆慢悠悠回村子。 萝涩刚想应一声唤她的婶子,余光处突然瞥见了梁叔夜! 她险些惊得打翻手中的菜篮子。 他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明明那桌辣菜她特意换了做法,与往日的味道虽不敢说大相径庭,总归是不一样的!他不可能认出是她啊…… 她侧身低头,喉头闷声道: “诶,我回来了,我先回家看升子叫他安个心,晚些时候再来同各位婶娘嫂子说道” 这话没什么错处,大家虽然好奇那独眼将领怎么放了她回来,但总归是要叫她先回家,给升子报个平安。这两日升子不吃不喝,拼了命要去找她,若不是满囤把他捆在炕边的红柱上,他早没头没脑冲去军营了。 牛车老旧的轮子轧在泥底里,晃悠着往前行去,萝涩柔肠百结,娇小的侧影一点点从梁叔夜的眼前掠过。 “站住!” 梁叔夜沉声呵道。 赶牛车的老汉疑怪回头,虽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是把牛车停在了当下。 梁叔夜上前一步,心中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唐突,只好放缓了语气,发问道: “咱们是不是在凉州上元灯会见过?那盏河灯,是你捞起来的么?” 萝涩的嗓子早叫火熏得变了声儿,不必刻意隐藏,他也辨认不出: “觉得……上头的字写得好看,就捞了,不敢欺瞒将军!” 此言一出,周围妇人哗然惊叹,原来他是一位大将军呐,她们还以为行军打仗的粗汉都是独眼将领一般的模样呢。 梁叔夜喉头哽咽,思忖良久后,他才开口: “在下唐突,却想看下你另半边的脸,可以么?” “……” 萝涩咬住下唇,半阖的眸子上睫毛微颤,手却死死扳住了牛车的木头栏…… 113 三道谕令 尘埃落定 “民妇丑陋,有污将军贵眼,实在不敢,还望将军见谅” 一番话虽口吻淡漠,音色却在颤抖,一介乡野妇人,不卑不亢还能说出这种婉拒的话来,梁叔夜是不相信的。 他的眸色愈发暗沉。 听梁叔夜缄默不语,萝涩知他肯定天人交战,万分踯躅,所以跟进一言: “民妇离家几日,家里丈夫还不晓得,这就要归去了,将军还有什么事吩咐么?” “听说,你家种了红辣子?” “是,童州府牛家村有民妇的远亲,因惦念着这味道,去岁劳烦人捎带了一些,凉州天寒土冻,才琢磨出温棚的法子” 梁叔夜从怀中掏出十两银锭,抛在牛车板儿上,沉声道: “你每两月送一拨辣子去凭水关口的小镇,军营自会派人与你结算,这是订金” 萝涩心头一紧,视线牢牢锁住了银锭,犹豫万分。 收下,是一笔稳定的收入,可日后免不得需再打交道,她又能藏多久?可拒绝,当下便能惹他生疑,农家村妇,谁能拒绝这样一笔生意? 周围人发出哇的声音,对她投来了嫉羡的目光。 雀榕一直站在边上,得知这位俊俏将军就是传说中姿容无双,权柄煊赫的梁叔夜,她心尖熨帖着火,心机流转。 上前一步,声如蚊吟道: “将军,民女作坊也是为梁家军供速食面的,是不是也随她一般,把货直接送往凭水关?” 如若能绕开绿营的独眼徐大鼎,直接攀上梁叔夜这棵大树,少了中间盘剥克扣不说,还能跟他亲近哩。 梁叔夜淡然扫了一眼雀榕,不甚在意,只道: “你既早与绿营有订约,当时如何说,你就如何做,不必攀扯我” “……” 雀榕没想他竟然拒绝,舍近求远,非要让速食面再去绿营绕一圈?还是说,他对升子媳妇别有所图,要放到眼皮子底下? 不管雀榕心思,梁叔夜只把目光牢牢锁着牛车上的女人,盯着她的背影,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送你回家,顺道看看后院菜地里的辣子,不妨你与丈夫团聚” 这话寻不出一丝漏洞,叫萝涩无法开口拒绝。 梁叔夜就地拴了高大骏马,徒步跟在牛车边上,随着她一道慢吞吞的向西边山坳下晃去。 两人一路无言,萝涩偏着脸往一边,只觉脖子发酸发硬,像是落枕一般酸疼。 可她心里像有一只小手紧攥着,跟着牛车颠簸,七上八下的。 赶车的大爷觉得气氛沉默,吊着嗓子哼起民歌来—— 哎!乃妹妹在河边洗手帕,脸蛋儿赛过嘛牡丹花; 哎!哥哥我想妹想疯了,心儿想成了个豆瓣花儿…… 淳朴粗俚的调子,应着周遭一片无垠的农地村落,梁叔夜目色深长,情绪万端。 “大将军嘞,西戎老鬼儿啥时候叫咱们给赶跑哩?咱庄稼百姓,还等着好日子过活呀” 老头儿扭过头脸,冲着梁叔夜笑纹深深,他不懂梁叔夜的身份,只晓得大将军嘛,就是贼厉害的英雄,是保家卫国的汉子,他的心中没有太多的畏惧,只有尊崇。 “快了,再三年,凉州再无战火之忧” 老头儿得了梁叔夜的承诺,乐得直咧嘴笑:“好,太好了,咱们村的男娃娃都没白死咧,都是好样儿的!” 到了院子外,萝涩扶着牛车要下来,梁叔夜自然而来递来手,扶住她的胳膊,稳着人下车。 “升子!你娘子归家啦” 老头儿伸着脖子,替萝涩朝着北屋大声喊着。 满囤媳妇在家看着升子,也给他做饭烧水吃,倏然听着院子外头有人喊,忙推开窗棂子——见真是萝涩回来了,赶忙给升子解开了捆束的绳索。 升子腿脚酸麻,跌跌撞撞往外头蹿去,过门槛的时候,还叫烂木头绊了一跌,吃了满嘴泥也不恼,爬起来冲到了萝涩跟前。 “媳妇!媳妇!” 他大眼蒙着一层水雾,见到萝涩的一刻,顿时消减,转成了浓重的喜色。 满囤媳妇跟着小跑来,拉着萝涩原地转了一圈儿,见人好好的,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一半了,忙道: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回来了!我真是怕了他,不是说要等速食面交货,才——” “婶子!这儿有客哩,咱们屋里说话吧!” 萝涩匆匆打断了满囤媳妇后头的话。 满囤媳妇这才看到萝涩身后的男人,一时咋舌无措,不知是否需要跪下叩拜,她向萝涩投去了疑惑惊讶的目光。 梁叔夜抬手虚扶,示意不必多礼,只道自己是来看后院菜地的红辣子。 “噢!您请——我领着您去!” 满囤媳妇点头哈腰,绕开一条道儿,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桑柏一人飞骑,顾不上许多,几乎是踩踏着田地嫩苗奔驰而至,他满脸急切之色,滚鞍下马,对着梁叔夜道: “少爷,京城的谕令又来了!这是第三道了,您再拖延下去,就真成了抗旨不遵的灭族大罪了!” 没意识到身侧还有闲杂人等,桑柏心急如焚,只盼着梁叔夜能够速回军营接旨。自打年前来了第一道旨意后,自家少爷就一直拖延着,若传旨的天使催的急了,他就借口视察后方军防和粮草,盘桓凉州城和各大军属营。 刚刚岳小满急报至,第三道谕令已到凭水关!事不过三,你挑战的是皇帝的耐心和颜面呐,少爷! 萝涩心里替梁叔夜忧心着,不知他又犯了什么倔儿,上一次抗旨,还是为了尚公主之事…… 莫非? 梁叔夜脸色沉沉,拳头握紧又松开,他喟然一叹,对着身边的妇人道: “不看了,就按照每月一送定下,我还有要事在身,夫人自己当心身子” 萝涩低着头,闷声相送: “不敢耽搁将军” 梁叔夜喉中似有未尽之言,可见她这一副畏惧、避嫌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只好扭身,踩着马镫暂时上了桑柏的马儿,两人同骑一匹,绝尘而去。 待梁叔夜走后,萝涩浑身一软,堪堪扶住满囤媳妇的胳膊,头上沁着一层薄汗,深出一口气,心道: 月老牵线,江湖不见,这番情缘纠葛,岂是红尘之人说断就断的?避之不过,但愿以后她还有一份安生日子。 * 回屋烧水擦身。 因凉州缺水,冬日里难得洗浴,但萝涩住过两日牢房,免不得去一身污秽晦气,所以满囤媳妇特意喊升子去小溪打水烧,煮了一木桶的热水给她。 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裙,萝涩留了翠英婶子食晚饭,想好好谢谢这几日的恩情。 两家人相熟,满囤媳妇不与她外道,一并跟着去往灶棚帮衬,直爽道: “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远亲不如近邻,莫要说那升子还我是打小看着长的哩” 萝涩笑着点头,她扶着身子弯腰,翻找一圈儿,只从栗瓶中倒出一些粳米,不由感叹:幸而有先见之明,从苦水镇问恬妞借了一吊钱,割了点猪肉回来,否则晚上没一道像样的菜。 家里菜地大棚里,还有几拨熟成的菠菜,另从一盆蒜瓣养出的蒜苗上,剪下几绺儿炒菜做汤。 拿灶帚刷着锅铲,萝涩开口问村里这两日的情况: “婶子替大伙儿过了难关,把焗炉的法子告诉了作坊,那山子媳妇可认你的恩情?” 论起这件事,满囤媳妇有些不高兴,但不愿萝涩跟着烦心,只道了句: “哎,我的恩情村里头记下就是了,山子家那个娘们,我算是看透劲儿了,就是一披着娇柔皮的勾儿狐狸!二奎叫我远远打发了,上别处拉车贩货去,我喊你叔一并跟着好好看着他,决计不能再跟那个妖狐狸搅和在一块儿” “她不愿分一杯羹?” “不仅不愿,还把事儿做绝啦,为得长远生意,她特意谴人去童州,花银子备礼物,要同童州原来的作坊搞好关系哩” 听满囤媳妇这般说,萝涩倒是有些意外。 原想着雀榕是个牟利的好手,心野胆子肥,竟不知她还是一个懂得吃瘪后学乖的角儿。 自立门户,虽然挣得多,可将来生意做起来,风声难免传至童州,一旦那边问责,又是门攀扯的烂账,得不偿失。故而雀榕长了心眼,她宁愿现在少挣一些,先把童州的关系处理好了,即便作为凉州的分部,也是顶赚的。 扯着大旗立牌子,又因山水路远,三娘那儿鞭长莫及,到头来,不少心眼还是自个儿揣着的,于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想明白这一关节,萝涩脸上淡淡的,手中菜刀不停,噔噔切着砧板上的肉沫饼子。 “那便罢了,由她折腾去” 满囤媳妇觉得升子娘子有时候睚眦必报,有时候又软弱可欺,那雀榕这样子诬陷她,现在还占山为王,过河拆桥,自己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她咋这么淡然哩? “你就一点不气不恼?作坊可是你救下来的哇,要是没你的焗炉,这一批货儿全都要霉在手里!别说挣钱,就是脑袋也保不住啊,她还这般不识好歹!” 萝涩停下手里的刀,把肉铲起压成了饼状,搁在了箅子上,放到坐水的锅里蒸。 “拔得高,死得快,我只是帮她一把罢了” 这话不清不楚,一言双关,倒叫满囤媳妇糊涂了。 萝涩斜睨了一眼,笑容有些意味。 当年的娘子大人,招来了京城猎人的注目,今日凉州再起这样一个女子,宁杀错不放过,雀榕的生死还需她来挂怀么? 咯嗒,她盖上了锅盖,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把柴火。 114 端午添菜 再逢三娘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近五月端阳。 这两月间,每逢辣子交货,萝涩会在苦水镇上雇车马青壮,护着辣椒一路送往凭水关口的一处破落小镇,刨去车马人工,挣了大概有二十多两银。 她虽每一次,都请书摊上的先生代拟书信,对梁叔夜问候以及辣子生意上的交代,可人却一次也没有露面过。 翠英婶子在凉州城开的蚕豆铺子,生意尚算不错,因牢里萝涩对钱掌柜有救命之恩,故而生意摊子上,他也格外关照,即便是翠英她三两日才去一趟,一切买卖照旧,不需她操心费神的。 过了冬日,升子硝制生皮的活儿,渐渐少了下来,他就在家里打理菜地,挑水砍柴。闲暇时,去山上打几只野鸡野兔回来,或者农忙时下地,帮着一起干活。 阿黄终是老死了,升子为此大哭了一夜,扛着锄头刨坑给它埋了,也不愿吃它的肉。萝涩为了安慰他,又上镇里买了一只小牛犊子回来,请人搭了牛棚,好生照料起来。除了牛犊子,她还抱了一窝小鸡仔养着,这几日已经能拣上蛋吃了。 总之,农家日子安稳过着,丑妇配着傻子的这家门户,也越来越得村里人的认可。 比较萝涩家的安稳闲适,雀榕家就如烈火烹油,锦上繁花一般大出风头。 速食面饼的生意做大了,有军队的单子打着底儿,她又扩建了作坊的规模,在凉州城开店设铺,生意不断往南边透去。辣菜自是不必说,现下整个凉州都晓得,原来穷乡僻壤的苦水乡,现出了一尊镀金的女财神,短短半年功夫,不知挣了多少银子! 山子家也换了合砖磨缝的砖瓦大院,身上再不见粗布短衣,最次也是锦缎绸子,手上金钏玉镯,更是同富贵门出来的少奶奶一般。 在这期间,雀榕一直同童州来往,低伏做小,终于盼到了那边回信儿,说是端午前后,童州正牌当家要来凉州审查! 只要辣菜的口味过关,就把娘子大人分铺的开起来。 铺子倒是小事,主要是除了辣条外的其它零嘴的秘方,这才是雀榕真正看重的东西。 于是,她格外准备,还特意请泥瓦木匠,掐算着日子再赶一间厢房出来,专门给童州过来的东家落脚歇息。 这天日头高悬,薄袄换成罗衣单衫,也抵不住汗津津的天气。 萝涩的身子越发重了,外头晓得她是六个月左右的身子,其实她已经七个半月了。除了做一些轻便的家务活儿,炒几个简单的小菜饭食,她也干不动别的。 在家闲着,自然有人背地里骂她装娇贵,不像是地道的农家妇! 这话听着奇,原是村子里曾有个娘子,是在地头干活的时候就把娃娃拉出来了,然后还自己收拾胎衣脐带,提上裤子再干活。 萝涩不晓得真假,但自己是决计做不到的,平日里多散步活动,控制饮食,不叫身子发懒发虚,对她来说已是足够,她才不管别人怎么嚼舌根。 这会儿,她正在院子里喂鸡,刚从鸡窝里捡出七个白蛋,盘算午饭是做蛋羹还是炒鸡蛋食。 大老远,满囤媳妇拎着一提糕点包上门,笑呵呵道: “都换了夏衫了呐?今年奇了,天气热得这么快,得盼着落几场雨,不然田地的收成就惨了” “婶子过来啦,铺子里的生意可还顺遂?” 萝涩拍着手心里喂鸡的糠壳,推了屋门,请满囤媳妇进屋去。 “就那样吧,雀榕家的辣菜在凉州卖起来,我那一味香酥蚕豆,又能抢多少赚头?抵个铺租成本,还有几个铜板剩下,我倒也知足了” 她把糕点搁在桌上,继续道: “喏,糯米凉糕,爬豆馅儿的,不会过于甜糯了” “谢谢婶子” 萝涩喜滋滋的接过,端午比起粽子来,她更喜食一些凉糕、五毒饼之类的。 怀孕之后,她的口味一日三改,念着想吃的东西若吃不着,真是睡觉都不安稳,这一味爬豆馅的糯米凉糕,她巴巴盼着,只等满囤媳妇从凉州归来,给她捎带手弄回家吃。 拆开用蓖麻叶包起来的凉糕,萝涩挖下一小块凑进嘴里,清香糯软,里头的豆馅儿绵软不粘牙,不会像红豆馅儿一般过甜。 满囤媳妇见她一副眯眼惬怀的模样,好笑道: “论说你也是当娘的人,咋还跟女娃娃似得贪嘴,现下看着,升子也比你老成哩,成天喊着他要当爹了,你别说,真还就渐渐像个大人的样儿,笨还是笨了些,倒也不犯傻了” 萝涩笑盈盈,心下道:他本就不傻,只是想不了太多,脾气执拗罢了。 掸了掸手心的糕屑,萝涩留她吃饭,正要去灶台生火—— “不吃了,我赶着回家收拾,二奎给我来信,说是端午后就回家来嘞,算算他们也走了俩月了,怪想念的” “满囤叔要回来了?那感情好,我还藏着一坛梨花白呢,这就去抱来!等二奎和满囤叔回来,婶子你可以要叫我去食饭呀!” “哦唷,这也会说一嘴,决计少不了你的饭!” 满囤媳妇乐呵呵的,一想到丈夫儿子要回来,心头贼拉热乎,倒想起件事儿,跟着转了话茬道: “对了,我听说童州府来人了,要来看作坊里的辣菜,若成的话,就让山子媳妇名正言顺的卖去,这事儿你怎么看?” “人已经来了?” “到苦水镇了,陪着在酒楼用过午饭,傍晚前总该到村里了” 萝涩点点头,向满囤媳妇请托道:“我与雀榕不来往,若贸然送东西过去,反而惹得怀疑,所以要劳烦婶子替我跑一趟——晚间她们食饭的时候,帮着送两道菜多个添头儿” “啊,菜?山子媳妇现在不差银子,难道会缺桌上这点面子不成?” “她招待什么是她的事儿,我添我的就是了,若是有人问起来,婶子自是不必提我的,只说村子里不少人是从童州来的,千里外的娘家人,多少是一点心意” 满囤媳妇诶了一声,记下了。 送了她离开,萝涩这才往灶房去,忙活起晚上添菜的事儿。 她火场逃生,三娘是晓得的,故而打算借添菜的事儿,请三娘过来一聚,有些事儿若依凭着现在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办到。而且她也很挂记大家,想知道长庚、兜子的近况。 要想三娘立即认出她,萝涩思来想去,只有素菜一途。 回想当时最早教给三娘的素菜做法,萝涩整了两道菜来。一道是萝卜条炸出来的小酥肉,一道是素鸡切丝炒出的鱼香肉丝。 这两道,也是当时三娘素面摊子卖得最好的盖面料儿。 热菜装盘,用碗扣在上头保温,小心翼翼装进食篮子里,等着晚一点满囤媳妇来取。 趁着空档的时候,她归置着家里的东西,在炕桌上摆上果盘瓜子、金丝蜜枣和茶盘子。 晚上饭口,满囤媳妇取了菜送去,一个时辰过去了,外头丝毫没有动静,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晚,升子打着哈欠困意滋生,萝涩便打发他先去睡。 然后自己一人拿出针线笸箩,坐在炕头养着油灯,时不时瞄向窗户外头,一直等到夜深,堂屋的门才笃笃的响起。 她深吸一口气,抿着笑意去拔栓开门—— 门外之人提了一盏风灯,身上披着兜头风衣,纤眉远黛,柔和五官,正是三娘本人。 见到萝涩的一刹那,她不可思议的泪水满盈,若不是半张脸还有几分熟悉,她压根不敢认下眼前之人。 “萝……萝涩?” 三娘喑哑着声儿,试探性的问道。 萝涩忍不住鼻头酸涩,她本来打算好了,一定不哭泣着重逢,故而一直强忍着。可听见自己久违的名字从三娘口中道出,热泪一下子滚落,划过了她脸上的燎疤,落在扶门板的手背上。 三娘上前拥住了她,跟着泪流满面,她一面责怪一面心疼,絮叨道: “你这个坏心的丫头,只会叫人担心,送来篦梳后连面都不露,东瀛,鬼个东瀛!只能念你活着,不叫我这副眼招子哭瞎了去!快给我看看,你这脸……还有你的肚子……天,萝涩,你有身子了?” 久别重逢间想说的话太多,萝涩抬手揩去自己的眼泪,牵起笑意拉上了三娘的手,道: “我茶果都备下了,今晚上总归要聊到天明哩,进去说吧——” 三娘点头,掏出娟帕来,点了点脸面儿,低头灭风灯,她跟着萝涩跨进堂屋,顺便关门落栓。 回忆方才之事,原是她在席面间的时候,有一个妇人送来的两碗添菜,还说了一段话。起先她没在意,可等下了筷子,吃出那是用萝卜和豆腐皮做的荤菜时,她浑身打颤,忙回过头去细想妇人说的话:这村子,有许多从童州来的女人。 她立即想到了萝涩! 本来按捺不住,想要立即离席去寻她来着,可稍后一想,若萝涩方便相认,便不会这般隐秘相约。所以她耐下心,试探问出了几个童州妇家宅所在,然后吃过晚饭进屋歇下,等夜深了才提着风灯,一人独行。 一户户找过,等走到最西边的一户,才找到留灯的人家。她笃定,萝涩一定会彻夜等她的。 解下披风,三娘坐到炕上,打量着萝涩的屋子—— 虽然家什简陋,但好在都还齐全,收拾得也干净,炕窗边上摆了一些花草绿植,同往日她在童州住的屋子相似的很。 再看炕上只有一床被褥,心里疑惑渐起: “大家提起你,都喊你升子媳妇,我本以为你在这里嫁人生子,可怎么一人一房,隔壁是那个叫升子的吧?” 萝涩提起茶壶,给三娘斟了一碗热水: “暖暖身子,到底不是夏夜,你一路过来还是有些湿凉的” 见三娘接过茶杯不喝,只抬眼眼睛,紧盯着自个儿看,萝涩无奈一叹,把人贩拐卖,傻子买妻这事儿娓娓道来。 直到茶水变凉,萝涩才交代完。 三娘眼眶红着,大叹一声:“我若是你,必也是为难的……所以,这孩子的爹是——” 萝涩点点头,提起梁叔夜,她心头总会一丝丝牵扯着疼。 115 捧杀一人 二奎失踪 三娘提起梁叔夜,也是万般感概,虽然在他心里,萝涩已然亡故,可他留在童州城的人,还是隔三差五会去萝涩的衣冠冢外,供奉糕点瓜果。 有时是广和居新出的甜糕,有时南边新鲜来的荔枝瓜果,有时是从凉州送来的一份书信,没人敢拆读,都在墓碑前,叫火烧成了灰烬。 “他还没认出你?” “没有,我这副样子,怕也难了” 三娘偏首,仔细看了看萝涩脸上的燎疤,她抬手用指腹轻触着,秀美拧成了一道川,压低着声儿道: “可怜见的,这真是要疼死了,瞧过大夫没有,还能不能复原?乡下间若没有好大夫,你我上童州治去,再不行咱们去京城寻太医妙手,求也要与你求来” 萝涩握住三娘的手,宽慰似得拍了拍道: “我识得镇上的张大夫,他给了我一罐玉容膏,比原来好许多了,想着恢复如初会有些难度”听三娘那般说,萝涩笑笑道:“还太医嘞,我这么个农妇,京城恐也是入不得的” 三娘当即反驳道:“你待在凉州,消息滞涩,你还不晓得吧!这科的四月杏榜,状元是童州江岳言!算上解元、案首,他可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呐,有江州在,你还愁自己进不了天子脚下?” 萝涩很惊讶,一算日子,果真是春闱才过,正是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之时啊。 在凉州过农家日子,她竟把这事给忘了!这般想着,她眸中喜色不掩,心里是真为他高兴的,只是不知今生今世,能否有缘再相见了。 叹了一声道: “可惜我已是身死之人,不然是要好好贺一贺他的,哦,对了,兜子和长庚过得如何?兜子走镖回来了么?” 三娘心里还替江州可惜着,若不是天意弄人,萝涩说不准就是状元夫人,封诰命,坐大轿,富贵安稳日子是再也不愁的。 后听她问及兜子和长庚,才转了话儿道: “兜子重感情,那时他跟着镖局在西凉走镖,收到了我寄去的书信后,当即离队回来奔丧,颓唐了半月才缓过来,我来凉州之前他恰好离城归队,往西凉去了” 萝涩喉头哽咽,想起兜子心里很难受,垂下了眸子。 “你也莫难过了,兜子现在懂事了很多,走南闯北的历练,早已是坚强的小伙子了。这次西凉名义上是走镖,其实是去替军队贩马,也懂为国出力,你且放心吧!” 三娘对于兜子很是欣慰,虽然他与萝涩的姐弟情分时日不久,可患难真情,扶持与共,是别人都比不上的。 交代了兜子和江州,三娘晓得萝涩心中一定记挂,便把娘子大人和跑腿队的近况也都详说一番。 何府姜氏一死,牛杏花也跟着失踪,三娘在官府备下文书,用比较划算的价格,盘下了东城、北城几家公主驾到零食铺,合并到了娘子大人的旗下。 照着萝涩原先的意思,把直营店慢慢转变成加盟店,三娘牢牢把控着作坊和秘方,只对加盟店供货和提供经营方式,然后把分铺一路往南边开去。粗略算算,加上童州的五家铺,已有十五家之多了。 牛长庚的跑腿队,三娘参详着,给取了个“蜂鸟”的名儿,除了帮着娘子大人送货外,越来越多的商户铺店,把外送的菜单摆在了他地方。 规模渐起,挣头也不少,最要紧的一点,是“蜂鸟”帮许多乡下没地的佃户、或者吃力气饭的力巴,多留了一条挣钱的出路。 总归两家生意蒸蒸日上,都好着呢。 萝涩笑着点头,眉眼弯弯: “交给你和长庚大哥,总是没错的,只记着不贪不快,稳扎稳打,就出不了太大岔子” 三娘不解问道: “你不同我归家去了?若放心不下升子,一起去童州安家落户,给他再找一门贤惠娘子就是了” “我能归得了家,从何府逃出的那天,我就回去寻你们了,三娘,我是有苦衷的,那一番金蝉脱壳的假死,换了现在一份安生的日子,我只想稳当生下孩子,把他抚养长大,再不敢冒一点风险——” 萝涩顿了顿,握上了三娘的手:“且我现在亦有难处,想请你帮忙”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需要我做甚么?” “山子家媳妇雀榕,你一定清楚她的意图,明面上,秘方之法你不能答应,可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她私下向你示好收买,你便都透了给她吧!” 三娘很惊讶,这算哪门子帮忙? 雀榕请她来凉州视察,除了为娘子大人这个牌子,还为了其它辣菜秘方,她以路途遥远,运货不便为借口,希望多出些加盟银子,把秘方一并买了。 虽然在晚上饭桌上,她已严词厉色的拒绝了,打定主意不将娘子大人加盟给此等心术不正之人。 可萝涩方才的请求,却让三娘又搞不明白了。 萝涩无从解释,只能对三娘再三保证,这件事是为了自己在凉州的安危考量,万分重要,至于因由她没办法解释清楚,若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坦白告之。 三娘虽心中疑惑不解,可她百分百信任萝涩,且秘方和零食铺都是萝涩的,说帮忙本就是客套话儿。 当即应下,三娘温声道: “我晓得了,这事儿交给我吧” …… 两人叙话家常,直至晨光微熹,夜色褪去,天际泛起鱼肚白,三娘才起身回去。 一晚上喝了不少茶,萝涩昏沉着,可过了这个时辰,她也睡不着了,索性去院子里绞帕子洗脸,把鸡和牛犊子给喂了。 升子准点起床,漱口擦牙,洗脸擦身。 背上装着砍刀的篾竹笸箩,挑起水桶担子,他便准备推开篱笆院门,上北面的溪林去——砍柴火、挑缸水,每天都是升子必做的活计。 “等等,带了早饭路上食!” 萝涩喊住了他,然后从灶棚里拿出昨天晚上准备下的两个肉馅烧饼,还有装满清水的水囊,一并塞到了他怀中。 升子见萝涩今儿起得那么早,很惊讶道: “懒媳妇,今天,不懒!” 萝涩也不恼,大方坦然受了,反正大肚婆里她算是勤快的了。 升子往衣兜里揣上烧饼,方要出门,抬眼处就小道上满囤媳妇行色匆匆的赶来—— “升子娘子!升子娘子!” “婶子这是怎么了?” 萝涩见她神色焦急,便上前迎了一步,打开篱笆门请她进来。 “我昨个等了一天都不见二奎和你叔归家,信上说的端午回,我心里不踏实,眼皮子老跳啊,好不容易熬过了晚上,这就来找你来了!” 萝涩从嵌罐里打了温水,一边儿倒水,一边宽慰道: “婶子别急,赶路人耽搁时日也是有的,或许是路上让要紧事绊住了脚,我陪您等等,也许今日就到了” 升子在边上听着,见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就耸了耸背上的笸箩,径自扭身上山去了。 满囤媳妇见怪不怪,还能同个傻子计较人情礼貌不成?再说她现在也没这个心情,总觉得惴惴难安,坐如针扎。 接过萝涩递来的茶水,满囤媳妇抿了一口,叹气道: “娘子呐,你是不晓得我这个人,平日直溜儿肠子,没心没肺,整宿睡觉都不带做梦的,可一旦心里发慌,噩梦连篇,总归是要出事的……我三个儿子阵亡消息报回来之前,我也是跟现下一样,坐立难安的……” 萝涩不知该如何劝,只得温声细语,慢慢宽解: “婶子,二奎和满囤叔又不是上战场,只不过当车把式,来回替人跑商罢了,别这父子俩好生生的,你心里胡思乱想,将他们咒怼了,那可划不来,你可听过一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 萝涩连哄带吓,总归是叫满囤媳妇安定了些,她长叹一口气,揉着心口道: “我真是被老天爷欺负怕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安生日子,我越欢喜,也越害怕……若真是因为我不让二奎跟妖妇纠缠,远远打发出去叫他有了好歹,那我真是怪死自己了” 话说完,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连忙呸呸了两声,掌了一记嘴道: “我这张破锣嘴!竟说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哎” “好啦,翠英婶子,看你一脸憔悴脸色,晚上一点没有睡好,今日若闲着,再回去歇歇吧” “诶,好——哦,对了,昨个儿山子媳妇家添菜的事儿,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来的时候听人说,童州来的东家对雀榕很满意,打算把分铺交给她来管?” 满囤媳妇转了话茬儿,提及了三娘那边的事儿。 萝涩眸色淡然,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笑着恩了一声,后道: “那也是她的本事,她若得了分铺的经营权,琢磨其它的辣菜方子、谋划铺面儿、遴选店员都要费心思功夫,所以速食面作坊她是没精力的,婶子你送了全村人情,大伙儿自不会与你争,你便好好占着位儿,将来有好事哩!” 满囤媳妇闹不明白因由,只是应下,说晓得了。 “你中午别开灶了,去我家食吧,我昨天又杀鸡又杀鱼,可没等着他们,这会儿一桌子的菜,我食不完也是浪费” 萝涩想着一会儿三娘便启程回童州了,她想再去送送,便婉拒道: “我身子不爽利,见到鱼肉油腻也无福消受了,我喊升子去蹭饭,有他在,流水席也三天不带挪位的,何况婶子桌上那点东西” 满囤媳妇忍俊不禁,心情舒畅熨帖了些。 虽然晓得二奎和丈夫晚归家,升子娘子也帮不了什么忙,可她是个可心的人儿,与她说说话,烦扰就消减许多。 又闲扯了两句,她便回家去了。 等翠英走后,萝涩把中饭给升子做好。 一碗清炒荠菜,一碗笋干肥肉片儿,饭甑里蒸着黑面馒头,大约有八九个,够他食一顿的了。 洗了把脸,从后院出去,在山林边上绕了一圈儿出的村子,萝涩到村子外的官道上等候三娘。 116 她人嫁衣 催命歌词 车轮辚辚而来,萝涩用地道的童州腔儿发了问:“可是童州牛家娘子的马车?” 吁—— 车把式勒住了马儿,跳下车辕。 三娘跟着掀起马车帘子,她见萝涩来相送,忙从车厢里钻出来,扶上了她的胳膊,温声怪责: “身子那么重,跑来这里做甚么,官道来往马匹猖狂的不少,也不怕磕碰了!” “村里人多口杂,想要送一送怕是不能的,你路上自个儿当心些” 俩人搀勾着胳膊,走到官道边的一颗大槐树下叙话道别。 “你且放心,童州在余大人治下安然太平,大家日子都有奔头,牛家村原是穷乡僻壤的,现下就是城里的姑娘,也都扎破头往咱村嫁哩,倒是你在凉州,这地界打仗,西戎人跃几座山头就杀进来了,要当心的是你!” 萝涩晓得三娘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想劝着一块儿回童州去。 “天子守国门,梁家护凉州,我若回童州,也得躲藏着生活,不如在这里隐姓埋名,而且我还想与他待在一处……” “这!你这又是何必?哎!” 三娘温吞的性子,难免也长叹一声: “罢了,只是每月记得来信报平安,零食分铺儿在凉州开起来了,日后我便有机会来看你了!” “好,长庚大哥、兜子那里,还是瞒着吧” 三娘眼眶红红的,掏出怀中的娟帕,点着眼角的泪渍,哽咽道: “晓得了,怪我这副心肠,不忍送别的话儿——”仰面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丝笑意,转了话茬儿道: “雀榕那边的文书已经签下了,她答应一个月内把凉州的铺子开起来,几个辣菜方子我也教给她了,可还有漏下的?” 萝涩摇摇头,笑意泠然: “如此便够了,等我过几日再去添几把柴火,这事儿就成了” “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只是记得保全自个儿,别叫我们这些人挂心惦念!好啦,你站了许久了,快些回去吧,莫说些保重的话,惹我掉眼泪,快走快走……” 三娘催着萝涩回去,径自偏过脸去,泪水难忍。 萝涩心里酸楚,叫三娘也惹得掉了泪,抬手摇了摇,想着再没有什么交代的话儿了,于是扭身,踏上泥泞的林子小路回去。 走至一半,她伫步,回头看了一眼三娘的马车。 见它已慢慢行远,只留下砂土路头那掀起的一阵黄尘…… * 接下来的日子,苦水乡冰火两重天。 热得是山子家,门庭若市,上门的相邻络绎不绝;冷的是满囤媳妇家,二奎和满囤迟迟未归,她就跟掉进冰窖似得,逢人就念叨,惴惴难安。 这日,隔壁家的铁柱娘来萝涩家借蒜醋,说起了雀榕家的事儿。 “升子媳妇,你咋还坐的住呐,村里人都上她家攀亲戚论情意,大包小包送去道贺,只担心送的礼儿人不稀罕,就你闷声不响的” 像是晓得萝涩心中所想,铁柱娘劝道: “乡里乡亲哪有解不开的仇?我晓得你咽不下赵四那口气,可事情过去了,别和银子过不去呐,山子媳妇那里缺着人手呢,只要送些礼上门说几句好话,就能成事的” 萝涩噙着笑,听着铁柱娘一番絮叨,老婆子虽然嘴碎,可心眼不坏的,故而萝涩按捺着耐心,她说什么点头就是了。 “不是我说呐,你看你身子重,上山捡药材是不成了吧?将来,家里没个婆婆帮着拉扯孩子,你要出去上工做活也难,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孩子考虑啊” 铁柱娘并不晓得萝涩为凭水关供辣子的生意,只当她家中拮据,只靠升子一点力气活儿换口粮。 心思流转,萝涩垂下眸子,怯生生问了一句: “照着您的意思,我若拎着东西送上门,她也会一并与我释了前嫌?” “哎哟,那是自然的,山子媳妇我了解,是个大方贤惠的,你要不放心,我去替你说!保准再不提往日恩怨的事!” 铁柱娘一听萝涩开了窍,心下高兴,大包大揽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萝涩顿了顿,心里有了一番计较,抬眼笑盈盈的: “不如我一会儿准备准备,过了饭口后,请婶娘与我一道走一趟吧?” “诶!好,这就说定了,别心疼现下的,拿出去的日后都能挣回来哩!我再给你添二十个鸡蛋,这就去拿——” “这怎么好意思!鸡蛋我家攒着呢,您放心,我有数哩” 送走了铁柱娘,萝涩回屋子,翻出柜匣里的毛边纸和笔墨砚台来。 升子不识字,家里也没有读书郎,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答应三娘,要每月写一封信回去报平安。 萝涩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半个时辰后,总算提笔落墨,为娘子大人编了一首广告词儿,曲子用的是辣妹子那首歌。 吹干纸上墨渍,通读一遍,朗朗上口,倒像一首儿歌似得,魔性的很。 嘿嘿一笑,萝涩叠好歌词纸,然后寻了一只篮子,把纸压在了最底下,放了几枚鸡蛋进去,用蓝白花布盖上,算作给雀榕家送去的上门礼物。 饭口过后,铁柱娘如约赶来,拉着萝涩便往山子家去。 山子家高门阔院,篱笆早早换成了水磨石砖垒起来的院墙,护院狗栓了两只,恶狠狠的朝着人沸叫。 “去去!”铁柱娘畏狗,老远处拿石子赶着狗,拔声朝院子里大声道: “山子娘、雀榕!在家不?” 过了老半天,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妪端着饭碗,走出来开了院子门,探头看来—— 见是铁柱娘和萝涩,她有些吃惊,阴阳怪气刺了句过来: “哟,稀客呐,升子媳妇来了?我只当你瞧不上咱们家作坊哩!” “哪里话哪里话,咱雀榕是女财神,只有亲近高攀的份,哪里会瞧不上,山子娘怪会说笑话的,喏,人这不是来道贺了嘛!” 铁柱娘怕萝涩脸皮薄,受不住这番言语刮刺,忙开口打圆场。 山子娘阴测笑笑不说话,扫了一眼萝涩挽着的篮子,一方篮布头下浅浅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总不会是鸡蛋吧?送半篮子鸡蛋这也太寒碜了! 总归是送礼的,山子娘拴住了狗,侧身让路开了院门,请两人进来,假装客气道: “咱们还吃着饭哩,娘子吃过了?要不一起吃一些吧?” 萝涩打眼一看,见院中搭了一处凉棚,挂着遮光挡暑的竹帘子,饭桌子就在里头,一家人都在里头食饭,图个初夏凉快。 “食过了来的,我同铁柱娘在边上等一会儿,您顾着自己吃,不必关照了” 萝涩抿着笑,好声好气的应着话儿,态度和善,一改往日清冷孤僻的模样。 山子娘笑了笑,拖了两条马札长条凳,请人坐下后,径自回桌吃饭去了。 饭桌上统共没几个人,山子是家里的幺子,奉养双亲,皮相尚算干净,文文弱弱不像个种田汉子;山子爹一脸黧黑的农汉,穿着簇新的棉布衣衫,怪有些违和;雀榕破天荒坐在正位上,衣裙讲究,便是脸上新上的粉儿,也是托人从京城带来的芙蓉鹅粉,金贵的紧。 日子确实不一般了。 雀榕见萝涩到访,眸中意味不明,一丝得意之色掩饰不住,下筷食饭的动作,越发造作拿捏起来。 “来来,喝完鸡汤补补身子,这几日忙铺的事,可是辛苦了?” 山子娘对雀榕极殷勤,一点不敢端着恶婆婆的架子,生怕惹了儿媳妇一点不痛快。家里现在的进项,全靠着雀榕一人,还不得当祖宗似得伺候着? 雀榕扫了一眼萝涩,不轻不重搁下手中的汤匙,娇声娇气回了句: “又是鸡汤,这快入夏了,娘你也不嫌吃着油腻,我还又没怀身子哩——别人就算怀了,不过咸菜馒头吃,咱们家呀,太惹眼了” 萝涩低头笑笑,晓得她指桑骂槐,讽刺她这个大肚婆呢。 山子爹瞧不下去了,重重搁下了筷子,鼻孔哼了一声:“庄稼人吃个鸡蛋都不舍得,天天杀鸡吃肉?真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雀榕面上依旧,只是口气冷淡了下来: “爹说岔了,钱是我挣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就是天天杀牛吃,我也是吃得心安理得” 山子娘拼命给老头子使眼色,庄稼汉老实,不欲争辩,绕过满脸尴尬的铁柱娘和萝涩,摔门往外头去了。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山子娘把帐都记在了萝涩头上,冷言冷语的低头念叨,收拾好桌子,连水也不给她倒上一杯。 说正事了,铁柱娘先开口道: “山子媳妇呐,这些日子可忙?真是了不得,这才短短半年多的光景呀,道喜道喜啦!” 雀榕温声细语,谦虚道:“婶娘外道了,还靠乡亲们帮持,我一个外来的妇道人家不懂事,日后还要靠婶娘多提点哩” “哟,这小嘴儿会说话……说的是这个理,咱们乡里乡亲,自是一份情谊在,往日的嫌隙也没啥大不了的,这不,升子媳妇也是道贺来的” 说罢,铁柱娘给萝涩使了个眼色儿—— 萝涩起身,把篮子搁在桌上,温笑道:“恭喜雀榕妹子了” 雀榕扫了一眼篮子,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才收了笑意,淡淡道:“姐姐终是肯唤我一声妹子了,人来就行了,还送什么东西,真正外道了,往日是妹妹我的不是,只是碍着身边事情多,未曾去走动,到叫外头人说我们生分……” 山子娘上前抱起篮子,偷偷掀开盖布瞄了一眼,脸色刷得就下来,重重把篮子扔在桌上! 鸡蛋滚了一桌子,砸在了地上。一塌糊涂脏了一地,真叫一个糟蹋。 “哎哟,糟蹋了,我家娃子都舍不得吃蛋羹哩!”铁柱娘立即拍着大腿,心疼的眉儿打颤。 “七八个鸡蛋,这是打发要饭?你也不打听下别人送什么,这副穷酸样,还敢上门寻我家姑娘,打着铺子缺儿的主意,呸,什么玩意” 山子娘本就不待见她,见了这一篮鸡蛋,彻底破了脸,想要赶她出去。 别家上门求事儿,二三十个鸡蛋是最少的,不得再加几匹棉布,最次也得是三梭布呐,真没见过升子媳妇这般抠唆的。 雀榕秀美一蹙,但不阻止,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萝涩受辱,这种感觉让她格外享受。 萝涩心下把山子娘祖宗十八代慰问了一遍,面上却不恼,蹲下身去,捡出篮子最底下的毛边纸,看着上头沾染的蛋清,可惜道: “污了,不晓得还能不能瞧得清楚,鸡蛋不过是压边角的,这才是我打算送给雀榕妹子的贺礼” “这是什么?” “我想着铺子还未开张,可娘子大人名声在外,零嘴又是小娃娃爱吃的东西,就编了几句能唱的小曲儿,街头小巷请人唱去,铺子未开名声先起,真等开张的一日,岂不是人人争抢排队?” 雀榕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显然萝涩的主意很合她的胃口。 接过毛边儿纸,抖落开来,粗略扫了一眼,点头道:“这怎么唱?可有个调调儿?” “自然是有的——” 萝涩笑笑,后半句却留白不语。 雀榕疑惑一眼,须臾便明白了,嗤笑一声道:“哎呀,不过是个上工的名额,我应了你就是了,不过你现在大着肚子,铺子里头是不好去了,不如就帮衬在作坊里头,我许你一个管事的位子,替我看着那些妇人婆子,如何?” “但凭妹子做主,只要一口饭吃,我便知足了” 萝涩说罢,装着一声长叹,诉尽了一番无可奈何之意,叫雀榕更加放下了防备。 接下来,一句一唱,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萝涩便教着雀榕,几乎把辣妹子的歌都学会了。歌词朗朗上口,十分好记,故而并不难学,雀榕当即决定去童州城请人散唱,要在铺子开业前,街坊水井处处闻歌声。 萝涩看她一副跃跃欲试,志在必得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 117 夏夜索命 谁来背锅 端午一过,说热也就热了。 萝涩撤去原先熏黄的窗纸,糊上了新的绿阴阴的冷布,还在升子的西屋挂上苇帘子,沿着山墙根脚种了一溜儿喇叭花。 尚未入伏天,她不舍得花老价儿办置冰盆,也怕村里头惹眼。 故而她买了一口大水缸,在里头种上盆莲、慈菇,还养了几尾红鱼,要落下几滴雨来,在屋子里就能听见啪嗒啪嗒的声儿,有些雨打芭蕉的意味。 晚饭刚吃过,萝涩换了一身单衣,搬个小板凳当院一坐,手里芭蕉扇有意无意的扇着,略微有些犯困。 升子还不肯歇,从山子爹地方学了一点木匠的半吊子手艺,一定要在院子里捣鼓躺榻,想要给萝涩乘凉用。 “肚子,大!” 升子点了点她的肚子,意思也很明显,他觉得挺着肚子坐在小板凳上一定不舒服—— 他见过村里富户老景头家的躺椅,竹篾片做的,摸上去滑凉,躺上去一摇摇的,可劲儿舒服! 萝涩本来很感动,可见他十天半月就捣鼓出两根椅脚来,就对躺椅就没啥期待了,心想:还不如做个摇篮,生了孩子刚好赶得上呢。 有一搭没一回的聊着天儿,萝涩打起了哈欠。 她左手边的小泥炉上坐着一壶茶水,茶气混着夜来香、草茉莉的香气一阵阵飘来…… 抬头天上繁星闪烁,这个初夏夜,显得很是安静宁和。 可萝涩心里还揣着事儿,倒不如这夏夜来得宁静。 现下白天,她会去雀榕的辣菜作坊督工,雀榕则在凉州城忙着店铺开张的事,似乎把整个后方作坊都交给她,可萝涩自己心里清楚,雀榕一个辣菜秘方都不曾透露过。 那她也不显露山水,只当自己不晓得,一昧同上工的妇人亲热来往,收买人心,挺着肚子每日晃一圈儿,就有工钱进账,她觉得也还不错。 而那首辣妹子的歌早已传唱起来,不说苦水乡人人会唱,凉州城的孩童唱得一溜儿好,便是大人,也总能哼上几句,娘子大人未开先红了。 为了这事儿,雀榕更加看中她几分,可她骨子里心胸狭窄,自私得很,故而堂而皇之对外说,这首歌是她想出来的,独独占了这份功劳。 自然,为了堵上萝涩的嘴,她送了一匹青色的花织锦布和一吊钱到家里—— 萝涩那时候二话不说,痛快的就收下了。 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看夜色,她从小凳子上站起了身。 夜已深,看来今夜是等不到了,萝涩哈欠连天,困得眼中泛起血丝,她无奈摸了摸滚圆的肚皮,笑道: “是你想睡了吧?好吧,咱们歇觉去咯……” 升子还闷头搞他的木匠大业,精神奕奕,萝涩叮嘱嵌罐里有温水,别用凉水冲澡后,便推自个儿房门,准备进屋睡觉。 可就在此时,突然村里狗吠狂作,远远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女人尖叫! 升子当即丢下了手里活计,站起身眺目远处—— 清朗的月色似乎被一阵浓烟所遮蔽,夜风裹挟着呛人的浓烟,让周遭的气温陡然上升。 好像……走水了? 萝涩的手还按在门上,她立即进屋,披上一件外衣便出门去,方向不必分辨,一路直直往山子家的大院快步走去。 升子一道跟上,阔步赶到萝涩的身边,他长臂猿一般的手臂展开,替她护着来往横冲直撞,赶着救火救人的村人。 咣咣咣,大锣敲了起来,有人高声喊: “走—水—啦!山子家烧起来啦,一个人都没跑哩,快些救人呐!” 等萝涩走到山子家院外,地上已湿漉漉的一片,空气中的火油味,她熟悉的很!原先三番几次火场逃生,都是有人肆意纵火,这烈焰吞噬的场面,她又是心悸又是胆颤。 可这是她早预料的,也是她一手送给雀榕的开业大礼。 凉州地界,一定有猎人布下的眼线,雀榕这般高调拿下娘子大人分铺的经营权,一定早早惹了探子的注意,那曲辣妹子一旦广为传颂,立即便成了她的催命符。 宁杀错,勿纵错,其实没有萝涩添得这把火,雀榕也活不长久的。 门外的两只狼狗皮毛烧焦了,对着火场奋力大叫,大伙儿拎着木桶,从自家水缸里舀水送来,想要扑灭燃起的大火儿。 可惜总归是杯水车薪,窗棂梁檩叫人泼了火油,水一桶桶浇上去不过是助长火势,倒叫火势更加猛烈了! “天杀的!有人纵火呐!这断子绝孙的鳖孙玩意儿,真是要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呐” 山子娘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从火场冲了出来,她紧紧攥着山子的胳膊,卯足了劲儿奔着院外冲去,她一边跑,一边骂,中气十足,显然没伤着哪里。 山子看起来羸弱,弓着身狂咳着,院子里湿滑,他脚步踉跄,一个踉跄屁股着地,后脑磕着,登时厥了过去! “儿子!山子!哎哟我的娘,我的心肝噢!” 山子娘吓得大惊失色,忙喊边上的人帮忙,把山子先抬到外头安全干净的地界去。 山子爹在别处推牌九抽旱烟,听说自家着火了,一路奔回来,见老婆儿子平安,暂时送了一口气,可不见儿媳妇,便立刻问了: “山子,你媳妇呢?还在里头呢?” 被狠狠掐了人中,山子悠悠转醒,他听见老子发问,虚弱的点了点头。 山子爹眉头一皱,撸起袖子就要往火场里冲—— 却被山子娘拦腰抱住,她大声哭道:“老头子你这是干啥,雀榕她在最里间嘞,就属她那间火最大,你哪能进去送死,我不许你去!” “你放混账屁,你叫的出山子一块儿跑,怎么不带上她一道?” “她睡得熟,我叫不醒,当然先救儿子哩,买来的媳妇不值钱,大不了再买一个就是了,咱家现在有银子哩!雀榕藏银子的地儿,我都晓得!” “……” 萝涩冷眼看着这家人争执,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最看不惯雀榕做派的公公,愿在危难时救她一救,平日里哄着惯着的婆婆,只不过当她是挣钱的工具,死了再买一个就是了。 周围的人也唏嘘不已,可毕竟火势太大,非亲非故的,也不愿意舍命相救。 这时,火势处的一方窗牖,被里头之人大力推了开,无力垂下一只女人的手来,只听一声声微弱的求救声从窗后传来! “人还活着!还活着!” 山子爹第一个反应过来,甩开自家婆娘阻拦的手,拔蹿着进去救人。 可还不等他绕过火势,一根嚆矢便破风而来——像夜色中的毒刺,正中探头而出女人的眉心! 雀榕瞪大了眼,脸上是烟熏火燎后的漆黑,额头一支短箭破开了皮肉头颅,魂魄归西后,人随之软绵绵从窗台上滑下,被身后的大火无情吞噬了…… 所有人都愣怔住了,原以为是一场意外的走水,却没想到,竟是一场蓄意谋杀? 别的人都可以逃,雀榕必须死。 山子娘开始瑟瑟发抖,她立即拉回了老头子,躲在院墙边上,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双腿打颤: “报、报官……我要报官……” “娘,咱们农门小户,自己挣点小钱,这是得罪了谁?派这么大力气纵火行凶?” 山子显然更加慌张,雀榕的惨死,让他的悲伤被畏惧所替代,甚至于他开始怨恨和担忧,下一刻丧命的不会是他吧? 边上众人四下张望,见萝涩表情淡然,甚是坦然,眸色映着火光灼灼发亮。 也有人怀疑过她,雀榕在村里人缘不错,家家有受她恩惠的,替她上工挣钱,真正有过节的只有升子媳妇一人,可她现在跟升子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暗处放箭的一定不是她…… 而且都是农门扯皮事儿,犯得着杀人放火么? 肯定是辣菜作坊在凉州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或者惹了谁眼红,所以非啥要弄死山子媳妇不可! 大家心里都有了想法,明面上不说,只劝山子节哀顺变,等火扑灭了,拉出他媳妇来好生下葬。 火一直到半夜才彻底扑灭,偌大的青砖大院,俨然成了一片焦黑的瓦砾场,从大屋起到如今一夜屋倒,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 等雀榕焦黑的尸身从碎片堆里挖出来,山子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嚎啕了起来—— 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哭儿媳妇,知道的人,都晓得她只是在心疼自己的大房子罢了。 “婶娘,山子媳妇这死了,咱们的两家作坊可咋整呀?我可是推了城里的活儿,专门回村给她上工的,若要遣散,得赔我点银子!” 有个妇人忧心自己将来的生计,没等雀榕死透,率先跟山子提出赔钱拆伙儿。 “就是啊,辣菜作坊就罢了,违约了文书,赔钱也不关咱们的事,可速食面作坊停不得,谁敢得罪绿营军爷?” 妇人们七嘴八舌,嘈哜声顿起。 山子娘脸色铁青,一时竟不知如何收拾雀榕留下的摊子了! 她搜肠刮肚想了想,觉得速食面作坊还好办一些,直接丢给满囤媳妇就是了。反正当时面饼出霉,也是她弄来焗炉补救,督促日夜上工,才真正给军营交足了货,她来接手速食面铺,没人会说什么,只要每次盈利交足给她八成就行了。 至于娘子大人铺,若真歇了不开,真正是要赔钱给童州那边的,这叫她如何舍得? 可雀榕贼精,把秘方藏着掖着,自个儿不晓得每一道辣菜零嘴的制作方法,怎得接手过去?要不找个替死鬼,挑了这口大黑锅去背? 山子娘眼珠子滴溜一转,把视线落在了萝涩的身上。 118 接手作坊 逆袭上位 “大家别吵吵,先叫雀榕发了丧,两家作坊事儿,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哒!” 山子娘心力憔悴,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眼瞅着花了大把银子造起的砖房就这么没了,她心疼的要死。 雀榕的尸首用席子卷着,暂时搁在院子后一处没有被大火殃及的阔棚里。 而大伙儿得了山子娘这一口头承诺,勉强同意散去,说明个儿再来帮衬出殡发丧,忙活白事。 见人都散了,升子拉着萝涩刚要走,却被山子娘拦了下来—— “娘子等等,我还有些话儿想单独与你说说呢” 萝涩停下步子,扭头疑惑一眼,淡淡开口道: “婶娘还有什么事么?” “要不上你家说去?你看咱们屋都烧光了,晚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雀榕还在的时候,老说你们是同乡的姐妹情谊,她这么撇下去了……我……” 一度哽咽,山子娘抬起乌漆嘛黑的袖子,装模作样的擦拭在脸上的“眼泪”。 萝涩心中嗤笑,面上仍是一副惋惜伤心之色,沉声道: “不是我不愿,是家里简陋,遍地是鸡粪牛屎,还未洒扫哩,炕头多余一张席子面儿都没有,婶娘去了也是没地落脚的” “无妨无妨,随处安排一下,我不嫌弃” 山子娘也是走投无路,方才她偷偷问了一圈儿,没有一家敢收她,大家都有所避讳,明摆着寻仇害命,谁晓得有没有下一场?贸然领回家,晦气不说还多一分危险,自是都拒了。 没法子,她只好来求问萝涩。 萝涩对山子娘的恳切无动于衷。 她对于有过节的人,心眼只有针眼那么大,不说睚眦必报,总归不是包子喜欢乱发善心。 只是余光处瞥了背脊佝偻的山子爹,见他蹲在地上,对着一片废墟的祖宅地沉默不语,才叫萝涩略动了些恻隐之心。 未等她应下,升子已经上前一步,搀扶起地上的山子爹,对萝涩坚定道: “我的屋,给他们!” “那你睡哪儿?” “你屋?”升子摸了摸脑袋,试探着问了一嘴,见萝涩冷冰冰的脸色,忙改口:“我睡牛棚!” 山子娘见缝插针,见升子替他媳妇应下了,忙顺杆爬道: “两夫妻哪有分开睡的道理,咱们就睡升子屋里的炕,再给山子搭张小床便是了!凑合几日,等我家修了新院就走” 说罢,山子娘径自搀上虚弱站立不稳的山子,不必萝涩前头引路,熟门熟路似得,往萝涩家院子摸去。 “喂!” 萝涩未曾料到她如此厚颜无耻,当即拔声呵了一声。 却不想她越走越快,自己身子重,追赶不上,只得憋了一肚子闷气,尾随跟了去。 归了家,山子娘毫不外道的推了两边门,左右探看了一番,发现原来这两夫妻果真分房睡的,不由脸色尴尬,眼珠子转动了一番。 东屋素净,摆设雅致,花花草草在炕窗上,还挺好看的,而且被褥看起来也是簇新的一条,软绵绵的布料,她便当即选了这间房。 推了门进去,一屁股坐上炕,又湿又脏的衣服,立刻把竹席面给弄脏了,她浑然不觉,还对萝涩呼来喝去道: “升子娘子,快,烧些热水来用,我家山子身体弱,晚上这一番惊悸,定要出身冷汗的——” 升子很生气,他阔步蹿到东屋,也不言语,只是一把拎起山子娘的衣襟,连拖带拽丢出了房,指着自己屋道: “这里不许,那间给你!” 山子娘怏怏嗫嚅,不敢惹傻子生气,只好老实进了西屋。 “没有床板,只能睡地上了”萝涩抱着胸,冷眼看着:“要不牛棚还有一堆草料能歇一个人” “那怎么行,山子体弱,怎么好睡地上?”山子娘当即大叫起来。 “我去睡牛棚”山子爹无所谓道。 “那更不行,山子大了,怎么与我这个老娘睡一个屋子?升子娘子,要不我跟你挤一个屋吧,你打发升子去睡牛棚?” 萝涩气得笑了,眸色流转间,把眸光投在了升子的身上,笑问道: “你同意?” 升子坚决摇了摇头:他都没跟媳妇睡一张炕,别人也不行,他不同意! 萝涩无奈一摊手,对山子娘遗憾道:“时辰晚了,我得歇觉了,您跟山子在合计合计,总归是一个人睡牛棚的,请便吧” 不去理睬山子娘臭烘烘的脸色,萝涩拉着升子进屋,吧嗒一声,门上就落了栓。 后来听闻山子娘骂咧咧的声音往牛棚去了,萝涩才放心去睡觉。 地上湿冷,哪能直接睡人,所以她搬来一床冬日的垫褥铺在地上,又加了一层草席,才让升子躺下。 升子强忍着笑,滚到席子上——他侧着身,枕着自己的胳膊,眸子烁亮,对着炕上的萝涩傻笑着。 “傻子,还不睡觉,小心我扣你蚕豆!” 升子傻笑一僵,觉得萝涩威胁他扣蚕豆很没有道理,于是气呼呼的扭了身,决定背对她睡。 萝涩见他老实了,这才扶着肚子躺下,月份大了,她也只能侧躺睡,且晚上尿多,几乎很难睡一个整觉了。 为了晚上起夜不踩着升子,萝涩护着油灯不灭,摇曳之下,两人皆沉沉睡去。 * 翌日晨起,便有人忙来大呼,说是雀榕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山子娘几乎吓得昏过去,村里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什么回魂起尸,什么仇人碎尸泄愤等等。 总归是一桩晦气的事! 尸身没了,连发丧也不必了,山子家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算是全了这大半年的夫妻情意了。 这事儿上报官府,大老爷来了衙差来村里走了一趟,没啥线索收获,就直接判了一个意外走水,就给仓促结案了。 村里人一看大老爷都不愿查,更加坚定了是雀榕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对于娘子大人零食铺的前景很不看好,纷纷来山子娘地方讨要遣散银子。 山子娘从家里院子的东北角,挖出一只铁皮匣子,原是雀榕藏银子、文书的地方。 里头有三十几两白银,一张娘子大人分铺授权的文书,一张跟绿营徐大鼎签订的送货凭据。 山子娘在众人的催讨声中,选择当起缩头乌龟,她把速食面的摊子丢给满囤媳妇,把娘子大人直接丢给了萝涩! “雀榕在时,升子娘子就是作坊的管事,我一个老婆子,不懂这些,我把这文书给她,你们的遣散银子,都问她要去!” 还有一句她心里藏着没说:没有辣菜秘方,这零食铺子不可能开的起来,早晚违约倒闭,那一大笔违约金,让童州的问升子媳妇要。 妇人们都把目光投在了萝涩身上—— 萝涩不慌不忙拿起文书扫了一眼,确认不是伪造的后,当即仔细折叠好,揣到了自己的袖口里。 山子娘见她背了大锅,松了一口气,搓着手感觉丢了烫手山芋出去,很是高兴。 妇人们就没那么轻松了,她们晓得山子家有钱,这一匣子白花花的银子没跑,可升子媳妇家里拮据,能有啥钱赔给她们当遣散费? 满囤媳妇神色还有些怏怏的,心不在焉,但看见萝涩竟接了娘子大人的铺,压低了声劝道: “莫不是昏了头,摆明了是一处大坑,你接来做甚么?” “挣银子呐,雀榕替我租好了铺面儿,现人人晓得这家辣菜零食铺,我现在接手,岂不是白捡钱?” “除了辣条,还得卖别的辣菜呐,那秘方雀榕都带进棺材里去!” 萝涩笑笑,不再解释,只是看向一边的山子娘,出言道: “婶娘当真将这文书凭白送了我?不要钱?” “……不要、不要” “口说无凭,你写个字据下来,日后速食面作坊跟娘子大人,都同您家没有一点关系,赚也好,赔也罢,不可另行纠缠” 萝涩从家里拿出笔墨来,上头已经拟好了文字,只要签名按个手印就成了。 山子娘眼皮一跳,暗道不好,难道被这贱妇给算计了?不能吧? 犹豫了老半天,她才犹犹豫豫道: “娘子大人我认了,白给你!可速食面作坊我不肯,虽然交给满囤媳妇打理,可每次利润,我得拿八成走!” “两成,多一分都不行,您若不肯,这担子自己挑去,跟军营的交道,您也一并担着” 萝涩用手指比了一个二,再无商量的余地,本来是一毛钱也不想给,可她不想做的太绝。 其实大家都心里门清儿,山子娘什么都不用做,白捡了这两成盈利,已是人道主义关怀了。 山子娘被气得心口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她没本事拿捏萝涩,句句诛心,最后只得妥协…… 按下手指印,山子娘紧紧抱住怀中的铁皮匣子,抱着三十两银,躲进了屋子里,生怕一群讨债的眼红,定要她放点血出来才成。 山子娘走了,大家都冲萝涩摊开了手心。 “升子娘子,别怪我不体恤,晓得你也难处,可你既然接了这烂摊子,总归只能伸手问你要了” “是啊,原我也不好开口,只是家里娃等吃等喝,娃爹挣得还不够喝米汤的哩” …… 听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萝涩听了大半圈,几乎都是讨要遣散费的,于是笑着开口道: “铺子还要开下去,便没有遣散费这一说,若几位婶子婶娘不愿意继续上工了,我可以把拖欠的工钱结算,另多算两日的工钱算作补贴,要继续愿意上工的就留下,我还照着从前的工钱给——” 顿了顿,萝涩手往一边指了指,继续道: “愿意留下的,请往左边站,不愿意留下的,右边排队算工钱就是了” 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分之二的都觉得娘子大人早晚倒闭,都选择领工钱和补贴,拍拍屁股走人,只有三分之一的老实人,或者是家里穷到揭不开锅,能挣一天是一天的,选择留下来继续上工。 萝涩从屋里搬出钱罐子,给要走的妇人算清了工钱,一笔一勾,清算完成后,她淡然开口道: “今日散了,明日再说要来,我这地是不收了的,先同各位婶子婶娘说声抱歉了——” 说罢,萝涩从袖子筒里,掏出一叠纸来,上头都是各种辣菜的做法和配方,她把留下的一些人分成五队,一队选出一个队长,每人领去一张辣菜配方,专门制作上头的辣菜。 所有人都看傻了,竟不晓得这个丑妇,还藏着这么一招后手! 有些领了工钱的妇人开始后悔了,她们垮着脸,看着分到辣菜配方的其它人,流露着羡慕的目光。 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萝涩说的话,就更加她们抓狂了! “剩下上工的人少,且我暂时不打算再招人,所以要辛苦大家,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但我会给大家涨一倍的工钱!” 左边欢呼雀跃之声,右边垂头哀叹,悔得肠子都青了。 119 七夕人归 闻讯胎动 娘子大人零食铺在凉州城开张大吉,生意兴隆,虽比不得童州,但到底也是街头一处热闹争挤的去处。 满囤媳妇在村里子看顾面饼作坊,凉州城中的租铺就暂时歇下了,萝涩把香酥蚕豆一并摆上了货柜,销量并不逊色。 作坊这般,就如她当时承诺下的:在里上工的伙计,工钱一律翻番儿,天热的时候还有消暑补贴,时不时能吃上甜瓤大西瓜和冰镇绿豆汤。 大伙儿满心欢喜之际,对升子媳妇的印象更是大大改观,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原先朝不保夕,等着童州索赔的娘子大人,因萝涩及时的辣菜秘方,重新起死回生,挣得钵满盆满,村里几乎人人艳羡,热闹劲儿比雀榕在时更胜一些。 不过仍有人认她是个捡漏儿的,或是撞上了大运,不服之人也不少,头一个当属山子娘。 她认定是萝涩下了套给她跳,明明晓得辣菜秘方,还装作不知道,骗走了契定文书后假模假样,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 于是,她寻了几个同样心中嫉恨的老妪、婆子,三五人插着腰,杀到了萝涩家门口。 “你个黑心的贱妇,白白夺了我家的零食铺,我才晓得凉州铺面儿的租金,雀榕是早早缴了的,这钱你得退我,除了这个钱,你上月的进账得与我分红,不然今日就碰死在你院子!也不叫你小人得志!” 萝涩正在院子中来回踱步,身子快近九个月,为了到生产时有劲儿,少受些痛苦,她很注意平时的运动健步。 听见山子娘这般咋咋呼呼而来,一副“我要撕逼”的泼妇样,萝涩纤眉一拧,冷冷呛声回道: “婶娘这是做甚么?当时签下的字据文书还在,不过月余的事儿,您贵人多忘事?” “呸——” 山子娘啐了一口,骂道:“还敢提字据的事儿,还是你个贱妇给我下了套儿了,那辣菜秘方为何不早拿出来,非等我按了手印之后?我若早知道你晓得,我何必把文书给你,这铺子万不会开不下去的!” 冷笑一声: “原来婶娘以为铺子开不下去了,才同意转给我,叫我负责童州的违约索赔?现在挣钱了,您又不认账了,总归道理都是您占着,出钱出力的事儿不肯担,分钱的时候当自己王母下凡,谁都要让着?” 山子娘脸色讪讪,强硬道: “甭跟我扯车轱辘话儿,今儿你给句痛快话,这钱怎么分,少于六成我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萝涩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神色轻松道: “六成倒不算多——” 山子娘脸色稍缓,见她还算识相,鼻下出气冷哼了一声。 “可我一个铜板子儿都不会给你的,你若闹起来,咱们上衙门去,白纸黑字写着,当日也那么多人听见了,总归是婶娘挨二十棍勒索之罚,不晓得您一把年纪了,皮肉可还受得住?” “你!你个恶毒的贱妇!口舌生疮的破烂货儿,人丑心黑,你肚子里那块肉,叫你伤了阴鸷,绝没有好下场,天能叫它活下算我的!” 凭她如何咒骂,萝涩本不在意,可她竟诅咒自己腹中无辜的孩儿,叫萝涩如何能忍! 银牙紧咬,萝涩掌心一挑,挑翻了院中木架上的簸箕,里头晒的香片顿时洒了山子娘兜头一脸—— 趁着人眯眼的瞬间,萝涩抬起就是一脚,狠狠踢在她下身处! “你丫是下头长嘴的?臭不可闻!” 山子娘双腿打颤,痛得要死,原以为村妇扯皮骂街,不过揪头发扇耳光子,怎么还有人踢人下体? 不敢揉,不敢捂,又羞又痛,把萝涩给恨到天上去了。 “反了……反了天了……你敢……我、我就咒你,咒你娃娃,是男的一辈子当奴才,是女的……叫人卖去窑子!天天给人——” 她还没说完,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正中嘴鼻间,只听嘎嘣一声,门牙俱碎,满口都是血呼啦。 升子手里握着抛兜子,气呼呼的从外头冲进院子,他才从山里打猎回来,肩头背着一只死狼,正凶恶的盯着山子娘。 萝涩气得胎气不稳,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腹中的宝宝像也有了脾气,使劲挥着小拳头,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升子不管地上痛得打滚嚎啕的妇人,阔步一跃,跳到了萝涩面前,紧张道: “媳妇?” “没事……你打发了她走!我不愿意见着她!” 忍着一阵阵腹痛,她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升子恩了一声,当即回过身,走到山子娘的边上,把自己肩头的死狼往她身上一砸—— 山子娘鼻口间都是血,她老泪横流,抬眼间,突然间一只血淋淋的狼眼对着自己,恶臭迎面而来,她登时吓得小便失禁,黄色的液体从底裤中流了出来…… 升子且不管她,他虽然傻,但是听得懂话,他听见这个人咒骂媳妇肚子里的娃娃,他恨不得一刀砍死她: “不想看见你!” 他掏出插在腰后的一把镰刀,脸上杀气紧绷着,一步一步走近山子娘。 傻子杀人不必偿命,谁晓得他会不会一刀砍下去!边上看好戏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勿……不……” 山子娘门牙露着两个血窟窿,鼻血不止,她吓得一愣愣的傻了,屁股不断往后刨着土,一点点挪,浑身抖动如筛糠。 这时,山子爹拨开人群,阴着一张脸阔步而来。 升子在山子爹地方学过木匠手艺,心中认他做了师傅,见他来了,只好站在原地,气呼呼的低下了头。 山子爹来得迟,可左右听边上人说道儿,大概也晓得自家婆娘不讲理,竟惹得升子拿刀出气,想必她一定是口不择言,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但总归是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婆子,不能叫外人一刀砍死了,只能自己做规矩! 山子娘见老头子来,顿时像见了天兵天将一般,谁料他非但不帮忙,且反手一个巴掌,重重将她打倒在地。 “鬼婆子,下地狱拔舌头,还不滚回去!” 他一把拎起自家婆娘的后衣领,对拿着刀的升子硬气道: “我替她赔不是,升子你且收了刀去,她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当家的收拾,轮不到你挥刀子、耍哩格楞!” 升子垂下头,把镰刀藏到了身后去。 山子娘彻底被打懵了,哆哆嗦嗦不说话,跟她一块来助威的妇人,各个成了缩头乌龟,一句屁话都不敢再放。 众人见好戏散场,手里的落花生还没有吃完,唏嘘着准备回去。 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老远处有人挥着手,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什么,风把声吹散,等到人渐渐跑进,大伙儿才听得分明。 “满囤媳妇呢?她家丈夫跟二奎回来了!他们还把有根给带回来了,有根没战死哩,活着回来了啦!” 萝涩大吃一惊,她晓得这个有根,是翠英婶子口中三个儿子里的老大,不是说人已经都战死了么? “升子,快去通知翠英婶子,她该高兴疯了!” 升子立即诶了一声,扭头扒开人群,就往满囤媳妇家院子跑去。 萝涩强忍着肚子不适,扶着篱笆桩子,跟着人群向村口涌去,原定二奎是端午就该归家的,现如今拖到七夕才回,应是找到有根才耽误的。 人活着回来是一桩好事儿,可她心中还存着一丝担忧。 军营发了讣告,也给了家属抚恤银,这人是光荣的为国捐躯了,现在活着回来,不晓得会不会被按上一个逃兵的罪名? 不管怎么样,总归先去看看情况。 跟着大伙儿到村口树下,二奎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他先扛出一辆简陋的独轮车,再同满囤一道儿,把车里的有根搀扶下来。 萝涩这才发现,原来有根废了一只腿,裤管子空荡荡的,他生得和翠英婶子很相像,肤色黧黑粗糙,上身穿着一件开襟的马甲,露着健硕的胸膛,上头伤疤遍布,可怖的很。 “儿阿!我的儿!” 满囤媳妇从升子那等了信儿,一路飞奔而来,热泪包在眼眶里,等看到二奎和有根的一刹那,再也忍不住了! 有根也很激动,脸上满是愧疚,壮汉子几番哽咽,还是掩不住哭腔: “娘,儿子不孝顺,没能把两个弟弟带回来……” 这话戳了满囤媳妇心窝子疼,她又是哭又是笑,浑身激动的战栗,忙扑上去抱住了有根的脑袋,嚎啕道: “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呐!” 萝涩跟着眼眶红了,边上的妇人也大多抽泣不语,这番相聚真正是老天开眼了呐。 相拥而泣,等满囤媳妇还不容易平复了激动的心绪,她才意识到有根缺了腿儿,眼底满是心疼。 “阿娘别哭了,一条腿换一条性命,值了!咱们归家说罢,爹跟二奎一路照料我,操劳的不行” “是是,咱们回家说去……升子娘子,晚上去我们家食饭吧!” 满囤媳妇一面揩着脸上泪水,一面对边上的萝涩说道。 “不了,你们一家团圆,我便不掺和了,我和升子送你们归家去——” 萝涩温笑一声,打心里为翠英婶子高兴。 原以为二奎迟迟未归,定是外头出了什么事,翠英婶子担心的头发一夜花白,现下好了,苦尽甘来,不但二奎平安归来,还有意外之喜,真当喜上加喜了。 二奎跟翠英扶着有根上了独轮推车,满囤在后面推着,一行人往家去。 路上,满囤媳妇肯定要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满囤是个老实人,没啥心机,一溜儿肠尽数说出来了。 原来在路上是真的出事了,他们走商回来,在凭水关外的双驼峰,被山贼打劫,钱财抢光不说,人还被掳到了山寨去。 可歪打正着,碰上了落草为寇的有根,父子相认,老泪纵横。 因为有根已当得山寨的六当家,这才保得二奎和满囤性命无虞,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等说服大当家回家看望娘亲,启程回苦水乡时,已经是六月底了,路上风尘仆仆,星夜赶路,总算七月七之前回到了村子。 “怎么跑去当山贼了,不回家,叫为娘的险些哭瞎了眼!”满囤媳妇埋怨道。 “梁玉将军带着我们深入敌腹,大家都交代了,我豁出一条腿保下命来,那时全军覆没的消息已经传遍三军,我成了榜上的死人,想着娘能得一笔抚恤金,一时昏头,便没回军营,机缘巧合进了山寨,勉强活了下来” 萝涩一听,果然不对劲,斜睨了一眼问道: “你娘已领了抚恤银,你如今明目张胆的回村,若被捉了,岂不是以逃兵之罪论处?” 有根不屑的笑笑: “他们现在为了筹粮之事烦困,才不会管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朝廷扣着三军粮草不给,梁将军再会打仗,自个儿再厉害,也过不了吃饭这一关呐” “怎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梁家军守城关,护得就是后方京畿天子,谁敢克扣军饷?不怕军心不稳?” 萝涩一时没顾上自个儿乡野农妇的身份,因为事情一旦牵扯到梁叔夜,她便不由多了一份心。 有根大叹一声,神色古怪: “我说了你也不信,皇帝疯了!他宠爱的公主喜欢梁将军,便下了三道圣旨到凉州,逼迫他回京当驸马……也不知将军怎么想的,宁死不从,好嘛,惹急了皇帝,当即扣了粮草不发,逼他就范” 萝涩不敢置信的向有根投去了眼神—— 有根郑重的点了点头,觉得这事很扯淡,皇帝老儿做的忒不厚道,忒丢人了。 “还别不信,将军没了法子,已经接旨啦,他现在可是公主的驸马哩!” 120 乳名七七 初为人母 萝涩以为经过了那么多事,不说惊涛骇浪,总归生死一线,慢慢的能将红尘看的淡一些,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再理智的女人在感情面前,都脆弱的像一个泥人儿。 气急攻心,怒火中烧。 倒不是气梁叔夜尚公主,而是气那一国之君,拿三军将士的性命如同儿戏,让国祚江山沦为玩物! 连一个小兵士卒都看他不起,老丈人威逼利诱,金枝玉叶恨嫁不已,父女俩得靠这种手段逼人就范,简直荒天下之大稽! 她气结不顺,本就腹中疼痛,现在这一气,不免痛得冷汗浃背。 走不动道儿了,萝涩只好并着腿立在原地,倏得!她感受道一股热流从下身涌出,当即吓得脸色苍白! 满囤媳妇第一个发现萝涩不对劲,见她捂着肚子,停步不走,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下去,立刻大声道: “哎呀!升子娘子,这是咋的了,莫不是动了胎气,早产要生了吧?” 虽然萝涩已有九月,算不得早产,可在外人眼里,她才只有七月多的身子,虽有七成八不成的说法,可真正七月下的娃娃,哪有几个好活? 萝涩忍着宫缩一阵阵的剧痛,艰难点了点头。 满囤媳妇一拍大腿,扯上了升子的胳膊,急道: “快快,你家娘子要生了,快去村头请稳婆来,你马上跑去!” 升子这一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的扭头就跑,跑了一半又折回来,急得快哭了: “我不走,我抱媳妇回去!” “哎,傻子,这会儿不能抱的,你快去请稳婆,咱们用推车推她走” 说罢,她略有些为难看向独轮车上的有根,好在有根的心肠气性都随娘,爽快地应道: “这算啥,生娃娃比天大,我单脚跳着走也成的” 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推车上跳了下,他催促二奎把萝涩扶上了车板。 满囤媳妇也顾不上避众人,撩开萝涩的下摆裙口,伸手一探,在亵裤上摸到了湿漉漉一摊,他心中大惊: 又是水又是血的,羊水都破了,这娃娃今儿一定得下来了! 她心里急得不行,双手合十直念佛偈: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定要母子平安呐。 …… 萝涩前脚被送进东屋,稳婆后脚就来了。 她不慌不忙打发升子去烧热水,只留了满囤媳妇一人帮忙,其余人都赶出了血房,不许看着。 不少人在院子里张望,指指点点,都觉得这七星仔太难得,多半是胎死腹中了,能保一个大人就不错哩。 升子在灶棚中烧热水,听见屋子里头媳妇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他手足无措的往灶膛里捅着柴火,烧了一锅又一锅,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啥。 “啊——”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飘来,升子不禁手抖,沸水溅起,登时在他的虎口处烫红了一片。 外头妇人纷纷摇头,七嘴八舌的念叨: “不中用了,平日里看她娇贵,身板瘦弱没几两肉,屁股也小,这孩子恐是生不下来的,别一尸两命就好了” “浑说!” 升子喉头滚雷,恶狠狠的盯着嘴碎的村妇,把人唬了一大跳,讪讪闭上了嘴。 再说屋子里奋力生产的萝涩,她脸色浮着一层苍白,眼白因太过用力,细血丝撑破,迷了一层血水,看什么都是血色的。 嘴里衔着一块咬布,手紧紧攥着炕床边满囤媳妇的手,额头滚着汗珠,头发像水里捞出来一般。 “娘子用力呐,头一胎总艰难一些,一口气提着千万别泄了!” “婶子……我、我要死了……” 萝涩几乎痛死过去,妊娠的痛苦她尚算有心理准备,可真当自己受下时,万分难表其一。 “浑说什么话,我生过三个孩子,痛起来的时候一脚踩进鬼门关,后想想我若一口气不来,孩子跟着我去,我如何舍得,为了这一念,多痛多难也要撑住了” 萝涩闻言深吸一口气,鼻子皱在一起,奋力用劲,剧痛如滔天掀来的水浪,毫不留情把她狠狠拍下! “哎呀,胎位不正,下不来了!” 稳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捶着酸麻的腰,站了起来,同满囤媳妇道: “这七星仔哪有这么好活的,已经生了大半日了,娘子力道无继,拖延下去大人也难保——叫她丈夫给拿个主意吧!” “不、不用问他,我自己的性命,我的孩子……我自己做主!” 萝涩气息羸弱,挣扎从炕头撑着肘仰起头,满目血红,龇牙咧嘴的凶狠样,吓了稳婆一大跳。 “娘子,你还年轻,没了这个再要就是了!” “少废话!保孩子,听见没有?我的命不用你管” 说完这句话,一阵痛苦袭来,萝涩浑身抽搐,紧咬的牙齿挡不住喉头破碎的呻吟,突然眼前一黑,失了只觉。 “哎呀,这得靠人参吊命啦,村中谁家富裕,吃得起人参的?”稳婆忙问一边的满囤媳妇。 “论有点小钱,不过景老头他家,可非亲非故的,他也未必肯借呐——有了有了,我晓得上哪里弄人参了,我这就喊二奎去!” 满囤媳妇匆匆跑出东屋,升子第一个蹿上来,满脸急切之色。 大手搪开了他,满囤媳妇招手喊来了二奎,立即吩咐道: “你赶紧套车,你马上去一趟苦水乡把张大夫请过来,问他借一株人参来救命,多少钱应着就是,我们再来想办法筹算” “诶!我马上去!” * 等张大夫和恬妞赶到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夕阳染着红彤云,霞光漫天。 张大夫背着药箱,从车辕儿上颤颤悠悠的跳下—— 来的这一路,二奎猛抽马缰,把马车驾的如草上飞一般,颠簸摇晃,险些没摇散了张大夫一身老骨头。 升子知道张大夫是看病救人的,一定是来救媳妇性命的,所以立即迎上,神色焦急,可嘴上吞吐一时不知说啥好。 “别急别急,你把这帖药煎了,煎得浓一些,记下了?” 张大夫还未看过萝涩的情况,先出声宽慰,给升子一些事做,好稳住他的一番心魂,不至于在门口干着急。 升子接过药包,用力点了点头,扭身就往灶棚里跑去,寻出煎药罐子,架在泥炉子上。 张大夫扶着药箱,拉着恬妞一道进堂屋,才要迈进东边房门,却被里头的稳婆拦了下来,来人怒叱道: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什么时候大夫把手伸到血房里头来了?您还是个男的,叫升子娘子以后咋个做人?” 张大夫医者仁心,眼里只有难产濒死的病人,哪里分得了男女之别,当即尴尬至极,在门槛外,进退两难。 “请……请他进来,婶子,只要能救我的孩子……婶子……” 萝涩悠悠转醒,下身已痛得没有知觉,即便下意识去用力,也感受不到肌肉收缩的反馈,似乎这身子已不是她的了一般。 满囤媳妇哭得眼睛红肿,看着炕上的萝涩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甚至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大感悲伤: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大防? 这般想着,她一把推搡开了稳婆,把张大夫跟恬妞请了进来。 稳婆骂咧咧的,开始歇工不干活,只在外头叫嚣着不准差了她接生银子,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张大夫进了房间后,先上前看了看萝涩的精神,然后用手挤压按了按她的肚皮,眉头稍松,他轻松了一些道: “没事儿,能生下来,母子都能平安!” “果真?” 满囤媳妇很惊讶,那稳婆已然是放弃了的,怎么到了张大夫嘴里,成了一件轻松的事儿? 恬妞得意仰头,笑着道:“小主子们生娃娃可不比恩人娘子金贵些?再难的,我爹也能救回来哩……” “少混账话,还不快些取了人参片,给娘子含了提一口精气上来!” 恬妞这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扭身去捣鼓医箱,拉出其中小抽屉,取出几片老参片儿,扶着萝涩仰头,叫她含到舌下。 张大夫弯着身,对萝涩压低了声道: “娘子胎位不正,生产的时间又太过,凭着自己的气力生下孩子是难了的,现在要想母子平安,唯一剖腹取子这一法,娘子若信得了我,我必保全你和腹中孩子” 萝涩淡然一笑,剖腹取子,在古人眼中匪夷所思,歪门邪路,可在她眼中不过剖腹产而已,自然是同意的。 阖着眼,坚决的点了点头,萝涩打算支走了翠英,开口道: “婶子替我在门外守着……把稳婆请出去吧,接生银子、茶水费……照给……这里有恬妞呢……” 满囤媳妇欲言又止,可碍着屋子逼仄狭小,怕张大夫施展不开,加之自己又不会岐黄医术,帮不了忙只会碍手碍脚,便点头道: “我在门口,有事叫我一声就成” 她话音才落,升子已经哐哐的来敲门,翠英嘴里嘟囔了两句,起身去起开门—— 接过升子煎好的汤药,转身递给恬妞后,她推着升子往后退去,连声道: “血房不吉利哩,你可别进去,你人高马大的往那里一站,哪里还有张大夫的位子,热水烧了?” “烧了好几锅!” 升子伸长的脑袋,往屋子里头看去。 “早凉透啦,你个傻子,再去烧再去烧,你媳妇没事的!” 等满囤媳妇跟升子离开,房门掩下,张大夫才从医箱里取出一卷刀具金针,平铺在炕头边上,扶着萝涩起身喝下那碗沸麻汤,他宽劝道: “娘子你且缓上一缓,虽喝了沸麻汤,可皮肉之苦还得受着” “张大夫不必担心我,开始吧……” …… 半个时辰过去,张大夫终于捧出了个血水团子,他拍了拍娃娃屁股,霎时响起一声嘹亮的啼哭! “是个女娃娃,恩人娘子,你生了个小棉袄嘞!” 恬妞面上雀跃难掩兴奋,她从张大夫手中接过孩子,轻柔的护在臂弯中。 张大夫处理了胎衣,结了脐带后,用金针烤火引线,把萝涩腹上的切口缝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果断,又加之有沸麻汤,萝涩并未受很大的苦痛。 长抒一口气,张大夫双手满是血,额头豆大的汗水划下,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但抬头一眼,看见恬妞已经把娃娃收拾干净,用襁褓包上,粉嫩粉的一只团子,母女平安,他心里觉得辛苦都是值得的! 炕上的萝涩强撑着一分精神,只为看身边的女儿一眼。 恬妞轻轻哄着团子,见萝涩眸中的渴望,便递了过去给她瞧—— 萝涩抬起骨手,轻触小团子的脸颊,她脸上的皮还皱巴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哭得累了就安恬的睡去。 心肠柔软,萝涩清泪滑落,替她掖好了襁褓后,无声喃喃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便唤七七吧,梁七七……” 121 三年光阴 风云突变 七星仔平安诞下,洗三、抓阄、百日筵一番顺遂,时光荏苒,转眼三年过去了。 苦水乡农耕渐歇,商业兴旺。 从原先鸟不拉屎的山坳小村子,渐渐成了以辣子闻名的富裕乡,甚至有人纂了一句口号叫“北有水,南有牛,辣子真不愁”暗指凉州苦水乡和童州牛家村,是九州现在最大的两个种植辣椒和生产辣菜的地方。 一方太平,自有一方守护,自从梁叔夜镇守边关后,西戎人久攻不下,士气渐沉。 他们本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骑兵游击战,以战养战,从来不知粮草为何物。可当他们碰上梁家军后,在从凭水关一路退到了长城关隘外,两军对峙日久,又没处可打劫,无食果腹之下,西戎人渐渐萌生了退意。 虽有退意,可不能白来一趟,故而提出和谈,好歹捞点钱财布匹回去。 和谈一提出,朝中清贵文臣,纷纷上表同意和谈,他们觉得用一些金银布匹换边境十几年的太平,实在是太赚了。 可是以梁家为首的将门之族却坚决反对,他们觉得必须痛打西戎人,打得他苟延残喘,远走漠西,才能换得边境百年安稳! 互相争吵不休,皇帝也拿不定主意,未免梁叔夜将在外,不受君命,故而一道圣旨召他回京,等商量出个结果来再放他回去。 如此,和谈之说就一直搁置着,这消息渐渐传进民间,百姓也议论纷纷,各有说头儿。 …… 苦水乡,徐升家。 生了七七之后,原先的土坯茅草屋便不好住了,冬日漏风,夏天闷热,所以萝涩一出月子,就开始筹攒银子,请工匠建了磨砖合缝的砖瓦屋。 照着小四合的布局,依旧是北面堂屋,左右两处是饭厅和书房;西屋是萝涩和七七的卧房,东屋给了升子,上下两进,宽敞的很。 南边灶房和厕间,萝涩还特意隔了一处浴房,买了一个大浴桶,彻底解决了洗澡难的头痛问题。 十月小阳春,天朗气清。 萝涩从书房记好了账簿,把凉州铺子才送来的一包银锭,藏到了炕床下的涵洞里。 推了窗棂子往外头瞅了一眼,见升子正与七七耍玩——偌大的个头就那么趴在地上给她骑马儿,小妮子手中不忘攥着一根枯黄的柳条,咯咯笑得起劲儿。 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萝涩挽起袖子,打算上灶房给一家人做午饭食。 迈了门槛儿出去,眉眼春风含笑: “大罗天撒欢玩儿,别一身汗,小心叫冷风一吹得了风寒,我去做饭吃,你们想吃什么?” 小妮子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一转,举起小肉爪,奶声奶气道: “娘,我要吃驴肉大包子!爹吃白馒头就好了,爹那么会吃,如果吃肉,会把娘给吃穷的,爹你说是不是?” 升子就是个女儿奴,对着七七粉嘟嘟的小脸儿,只会打憨笑,她说什么他应什么,别说馒头了,就是泥巴树皮,也肯为她吃。 萝涩笑着骂了一声道: “同你小舅舅一个五脏庙托胎不成,只惦记着驴肉大包子” 七七不曾见过兜子,可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小舅舅,也喜欢吃驴肉包子,嘟嘴道: “娘,七七啥时候可以见到小舅舅?” “等你再大一些,就你现在这小胳膊小腿,走几步就喊着要抱,怎么到童州去见他?” 萝涩心中已有打算,等再过几年,她便带着七七回童州,把人托付给兜子照养,这样十年大限一到,她也可走得安心一些。 升子惯会吃这个小舅舅的醋,明明是他陪在七七的身边,疼在心里,怎么小丫头却一直记挂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子? 把小妮子从背上反手抱了下来,升子掸着裤腿上的灰尘站起来,嘴撅着老高,几乎可以挂上油瓶了。 七七鬼灵精,见老爹不高兴了,忙甜甜叫了一声: “爹,抱抱——” 升子手僵了僵,忍住没动。 “爹……七七要抱抱……” 七七小嘴一扁,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升子当即心软,长臂一展,把小人儿抱了起来,叫她高高坐在自个儿的肩头,轻轻耸晃着,嘴里还唱着怪调子,用自己的方法哄着她。 萝涩忍住了笑意,朝小妮子丢了一记眼神过去—— 七七心领神会,马上从小衣兜里摸出一粒蚕豆,一巴掌糊在升子的嘴上,笨拙的给塞了进去,咯咯笑道: “爹,咱们再骑大马!我要做大将军,去杀坏蛋!” “好!” 升子嘴里抿着蚕豆,心里泛着一丝丝甜意,当即叫她骑在脖子上,在院子里疯跑逗乐,一时间,院子里充斥着俩人的欢闹笑声。 萝涩无奈摇了摇头,提步走进灶间,准备午饭。 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又养了这么个闺女,萝涩几乎每日炖蛋汤,三两日蒸一顿清白鱼肉给七七。 蔬菜都是自家菜地里种的,品类丰富,便是大肉菜,也不拘着过年才食,猪肉杠、羊肉床子、红白相间花糕般的猪羊肉,更是经常下锅烹菜,花样实多。 蛋汤是早早炖下的,后简单炒了一荤两素,又用小排炖着枸杞、萝卜起了一锅滋补汤,十月入寒,该提前补补身子。 用食篮子提着,萝涩一面儿往饭厅摆饭,一面儿喊着升子和七七洗手吃饭。 “升子娘子!升子娘子!” 萝涩刚摆出饭才,便听院外满囤媳妇急匆匆的唤她,心下有些疑怪,撸下袖子去给她开了院子门,启口问道: “翠英婶子,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自打二奎顺利娶妻有孕后,翠英婶子整日喜气洋洋的,见谁都是三分笑意,像今日这般行色匆匆,焦急脸色,萝涩已许久未曾见到了。 “咱们进去说!” 满囤媳妇压低了声音,左右鬼祟的看了一眼,推着萝涩的肩头往里搡着—— 萝涩推拒不过,只好伸着脖子对升子大声道:“我同婶子有要紧事说,你先喂了七七吃了蛋羹,萝卜也可食一点……还有小心鱼刺儿呀” 一番絮叨交代后,她被满囤媳妇拽进了屋子。 坐到炕上,萝涩翻出两个翠峰一色的青瓷杯子,给翠英倒了茶水,让她平复了一路小跑而来的粗喘。 “婶子有事慢慢说,别心急——” “哪里有不急的!”满囤媳妇打断了她,马上接口道:“我不晓得真假,是有根从山寨里给我带出口信来,说是边关那出事了,西戎人已经杀进长城关,他们从双驼峰那偷偷绕过,直往凉州杀来了!” 萝涩大吃一惊,满目不可置信,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可能。 “西戎人入关,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前阵子不是还在说要和谈么?” “是啊,所以我也懵了,赶紧寻了商量来了,照道理有根绝对不会瞎说,他还叫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往南边跑,梁将军陷在京城未归,西戎人难道趁机而入的?” 萝涩沉默不语,心思盘算的极快。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和谈一说,很可能就是西戎人为做最后一搏的所放的烟雾弹。粮草无以为继,城关久攻不下,想着梁家军攻克不了,那就从内部打主意寻机会。假借和谈之名,叫朝廷庙堂起纷争,一旦将相不和,文武两分,心力不往一起使,那么他们就有可乘之机了。 可那也不对啊,梁叔夜即便回京,城防守卫一定更加严苛,怎么会如此轻松就入了关? 满囤媳妇像是知道萝涩的疑惑,踯躅着开口: “听有根说,似乎是守城的将士,受军中什么狐媚子的蛊惑,半夜里,偷偷给西戎的一队快马骑兵开了门……” 萝涩如鲠在喉,心里难受的不行,梁叔夜三年生死拒敌,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满囤媳妇完全是指望萝涩给拿个主意,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萝涩长出一口气道: “这样,咱们先把铺子关了,结算工钱,收拾好一份赶路的囊装包袱,一旦有个万一不必手脚匆忙……然后我们去寻里正,若要全村逃兵灾祸乱,你我没有这么大的脸,能叫村里人跟着舍家撇业,为了一句捕风捉影的口信儿,跟着咱们一起南下” “好、好……可咱们去哪儿?去京城,去皇帝的脚窝窝里躲着,该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吧?” “不能去京城,西戎人一旦入关,边抢边杀,定是一路长驱杀往京城的,像我们这等脚力,即便有幸赶在西戎人之前到京城,城门也未必会容难民进去,那个时候百姓的命值几个钱,抵得上朝廷的颜面要紧?一旦混了几个奸细进城,在皇城墙里恣意挑衅,岂不是狠狠打了皇帝的脸?” 满囤媳妇点点头,一拍掌心道: “对了,咱们去童州,那里富庶安稳,离西戎人远着,又是你的娘家,再好没有的去处了!” 萝涩考虑良久,虽回童州有被认出的风险,可一旦兵灾起,朝廷自顾不暇,那嘉元长公主想必坐如针扎,大抵没精力再做“寻猎”之事。 聊起逃亡的准备,一时忘了吃饭的事,饭厅的升子等等萝涩不来,就径自来房外寻她: “媳妇!饭冷了!” 他哐哐敲着门板,中气十足。 萝涩与翠英婶子交代好,便起身去开了房门,见升子一个人站在门口,下意识就问: “七七呢?” “在饭厅” 升子话音刚落,突然七七的大哭声传来,期间还夹杂着男人粗鄙的谩骂,萝涩心像坠进冰窖,她凄厉一声: “七七!” 迅速推开挡在门外的升子,朝着饭厅快步跑去。 升子这才反应回来,当下又急又愧,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后,从怀里掏出抛兜子,跟着萝涩朝着饭厅跑去! 122 忘恩负义 西戎入关 三步并作两步,萝涩飞奔至饭厅,见七七被高大的男人挟持在怀里,一边哭一边挣扎,她藕段似的小腿奋力蹬着,哭得嗓子都哑了。 七七认生,从小不愿意别人抱,特别是浑身臭汗,或者染了大旱烟味儿的男人,有时连升子她也嫌弃,叫他好不伤心。 现在让一个陌生的男人夹在胳膊窝下,她小脸嚎得通红,大颗大颗金豆豆从脸上滚下,手努力往前伸,想要萝涩抱她回去,哭得可怜极了。 萝涩认出那个男人,是村东边的铁蛋,饭厅里还挤着不少人,二奎带着他媳妇金花,铁柱一家,富户景老头,还有村长老头儿,他一把年纪拄着拐杖端坐在靠椅上,正冷冷的盯着她看。 这么大的架势,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升子跟在萝涩后头跑来,他且不会管家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看着七七哭成这般模样,心里就像被刀子剜一般! 他立刻掏出抛兜子,从桌上拿起一块吃剩下的小排骨头,包进皮兜儿里,对着铁蛋的脑袋就要打去—— “徐升!你放肆!” 村长冷眼看着,这家果然凶恶,挣了点小钱,就不把村长长辈放在眼里了。 萝涩怕升子下手没轻重,惹出祸事,忙出声阻止: “别打死了人!” “……” 升子犹豫片刻,撤了准头,手劲儿一松,只往铁柱的手背上打去。 只听铁蛋哎哟一声,胳膊歇了力气,忙弯身,捂手背一顿嚎叫,趁着这个机会,升子立即箭步蹿上,一把夺回了七七。 把小妮子心疼的搂进怀里,升子轻拍她的后背,哼着怪调子哄着她…… 萝涩铁青着脸,伸手给七七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身对村长老头道: “我向来敬您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竟不晓得,您还能做出带着一帮人,擅自闯到民宅里,挟持三岁小娃娃的事” “你!” 村长被萝涩一番嘲讽,气结在喉咙,可她说的不差,方才真是急了,做出了有失身份的事。 “还有你,也算七七的半个舅舅,就眼巴巴看着别人欺负她?带着你媳妇马上走,以后别来我这!” 对边上的二奎,萝涩是真的生气,凭白之人尚且算了,他这般冷漠叫她很是失望。 不过三年时间,有情有义的二奎变了很多,他耳根子软,被这个跟雀榕有几分相像的媳妇,拿捏的死死的。嫁过来才一年多,经不住枕边风,问翠英要速食面作坊不够,还打算跟满囤媳妇提分家,得一些银子单独过。萝涩曾也劝过,可二奎非说媳妇坚持,说家里还有个长兄有根,是翠英的亲儿子,该他奉养双亲才是。 仅这一件事,就让萝涩对这个媳妇金花好感全无。 二奎让萝涩这一顿呛声,低头不语,要不是边上的金花一直掐他的胳膊肉,他愧疚的只想立刻转身出去,一刻都不敢再呆了。 “嫂子你别这样,大家不是着急怕你们跑了么,抓着七七,总归安心一些” 金花瓮声瓮气的,声如蚊蝇。 跑?跑什么? 见萝涩投来一副疑惑的目光,村长老头噔着拐杖,威严道: “你是否得了西戎兵入关的消息,打算收拾东西逃去南边!” “……” 萝涩晓得满囤媳妇不是嘴大之人,定是在家里的时候消息走漏,故而冷冷的斜睨了金花一眼,嗤笑道: “村长既然得了消息,那到我这里闲磨什么时光?总该好好组织乡亲,要不严阵以待,要不就举家往南边避难去……我本就打算傍晚时候来寻您主持大局,既然金花弟妹先我一步说了,倒也省事儿了” “浑话!”村长老头鄙夷道:“国家大事要你一个乡野村妇指手画脚?西戎入关,多大的事儿,我咋没个一点消息?你要想撇了咱们村,自己奔富贵,不必寻这些破烂借口!” “是呐,我才从凉州城做买卖回来,一点风声也无,平地扣大饼,也不掰扯个好一些的由头!” 说话的人是富户景老头儿,他一听这事儿就炸了锅,万死也不愿相信的。真让这个丑妇撺掇着大家舍家撇业,往南边逃难去,他偌大的田头谁来佃种? 在苦水乡,他是首屈一指的地主,逃难去了,他又带不走百亩良田,与穷苦鬼儿又有啥区别? 不行,万万不行,谁造谣生事,他就要谁的命! 萝涩本心中憋闷着气,后来反复一想,倒也想通了: 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海了去,苦水乡现在蒸蒸日上,种植辣子、制作辣菜、除了娘子大人和速食面作坊,不少聪明的人,也能自己研发出一些辣味的菜色换钱,大伙儿往日穷怕了,如何敢信这空穴来风,放弃好不容易拼下的基业? 越富贵越难舍,村长为了政绩颜面,景老头为了田地佃收,金花恐怕为得是速食面作坊的生意吧…… 苦笑一声,萝涩只能心道:她不是美国大片里的超级英雄,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也不是战狼的冷锋,一个人能单挑一个雇佣兵团,她只救不想死的人,若执拗等死,她是不会插手的。 “村长您回去吧,西戎入关这话儿,我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再与外人提及的” 村长脸上稍缓,追问了一句:“那你也不走了?” 萝涩很奇怪,她虽劝不动守财之人,可为何要惩罚自己留下一道赴死? “村长只当我回娘家探亲去了,等和谈结束,西戎人大军退离城关,那时我便回来了” “不成!”村长斩钉截铁道:“你走了,娘子大人必然歇业,作坊里上工的妇人没了生计来源,这如何使得?” “我会多发两个月工钱给她们的,两个月,足够再寻一个吃饭的路了” 仁至义尽,情意不负,村长虽然拧着眉头,可到底有些犹豫了,若升子媳妇执意要回娘家探亲,他有何立场阻拦? 这时,他身边的金花小声道: “村长,你莫被她绕进去了,她这一去哪里肯回来,多发了两个月工钱算遣散费,那也太少了,娘子大人这么好的生意都歇业,人心惶惶,大伙儿指不定怎么想,到时候内乱起来,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万万不能让她走呀” 她话音甫落,满囤媳妇在窗外实在忍不住了,她一个大步冲进来,反手一个耳光呼在她脸上,骂道: “等着下地狱拔舌头!你个累家的祸害媳妇,我怎么瞎了眼,肯叫二奎娶了你……气、气死我了” “娘!金花怀着身子哩,你咋下手打人?” 二奎心疼不已,把嘤嘤啜泣的媳妇护在怀中,怒目瞪着满囤媳妇看。 “你个小兔崽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一个两个都是吸血的蚂蟥,要作坊给了,要分家也应了,翅膀硬了,不认娘了……” 萝涩见翠英婶子越说越伤心,连忙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宽慰道: “美色迷了心窍,倒不是他有心的,二奎素来孝顺,错来错去逃不过女人这关——” 萝涩话儿没说完,二奎像是横吃了人肉,怀中的金花哭得他心肠俱碎,当即硬了腰杆,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你又不是我亲妈,有根他一句空话,你便信了,撇家舍业要走拦不住,好!那你走,再来认我这个儿子假惺惺的做啥?” “二奎,你混账!” 萝涩想也不想就啐了过去,她都气得心肝儿疼,遑论一直把二奎视如己出的翠英。 满囤媳妇瞪大了圆眼,满脸不可置信,饶是萝涩拼命在她胸口处顺着气儿,依旧胸闷气短,险些眼前一黑,气得厥过去。 恶语伤人六月寒,二奎这话像刀子一般,狠狠伤了翠英细心爱护的母子之情。 景老头在边上等得不耐烦,他大手一摆,吊梢眼里闪过一丝刻薄,对村长建议道: “甭管这家长里短的破落事儿,你把这女娃娃抱走,我就不信这徐升一家,还能走脱了去?” 村长脸上阴鸷着,咬牙下了狠心,对铁蛋下命: “耳背啦,别揉搓你那手背,要是没断,给我把女娃娃抢了来!” 铁蛋本就满肚子窝火,手背火辣辣的肿了馒头高,正要寻升子算账哩,一听村长发了话,当即冷哼一声,扭开膀子就冲着升子扑去! “小心——” 萝涩立即转身,从升子怀里抱回七七,好让他不必顾忌,可以放开手收拾这帮好赖不分、自私自利的坏嘎嘎们。 铁蛋虽是壮汉,生得人高马大,可到底只是田地里使力气的汉子,哪里比得上跟野狼、山猪搏斗,身手矫健的升子。 且不必使用抛兜子,凭着一双铁拳,已把人打得哇哇直叫,半响功夫,铁蛋门牙掉了半颗,被升子丢出了饭厅之外。 听见院子里人越聚越多,大多是扛着锄头铁锹,听了村长的话来助声势的。当然,也有不少人受过萝涩恩惠,不忍加害,跟着挤在人堆,挥手向情绪激昂的村民勉力劝说。 “升子,都给我打出去,关门!” “好!” 升子得了萝涩的话儿,抽出堂屋扇门后的长条门栓,耍棍似得横在胸前,气势汹汹要赶着人出门。 村长老头本想倚老卖老,再耍个威风,岂料傻子脑袋一根筋,只听媳妇的话,也不顾着他这身老骨头,揪着衣领毫不客气的扔了出去。 “你、你别打我,我自己走” 富户景老头心惊胆战,不断往后退着,还没等他自己逃出门,升子已对着他屁股狠狠一脚—— 他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姿态尴尬,摔在了众人跟前,满嘴是泥巴。且裤裆传来一阵布帛撕裂声,半个屁股就这么露了出来,惹得大伙儿哄然大笑。 二奎总归特殊一些,升子挠了挠头,不知如何处理,又将目光投向了萝涩。 “不孝儿孙,自己断了亲,留着干什么?” 萝涩冷冷一眼,倒也不叫升子动手,自己撸起袖子,替翠英婶子推搡着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门去。 还不及关门,她眺目一眼,突然注意到了老远处,似有黑烟凌空高升,而那个方向似乎是隔壁的咸祥村? 难道西戎人这么快,已经上山杀来? 她的猜疑下一刻便有了印证,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连滚带爬从乡道小路跑了,寻到村长的那一刻,他才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吼出最后的遗言: “村长……快带人逃吧,西戎人……入关了……俺们村遭抢了,我、我来报信——信” 一口气不来,眼珠子突出,僵死在地上。 这个消息如平地惊雷,彻底打懵了所有人。 123 贪财殒命 流亡之路 金花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往前一扑,跪倒在萝涩身前,双手撑着门板,万不能叫她关了去,恳切道: “娘……嫂子,都是我的错,你们别不认二奎呐,西戎人真杀来了,我们走,我们快走呀!” 她这一声凄厉,把懵逼的众人打拉回了现实—— “村长,咋办呐,咸祥离咱们苦水乡,只有五里地啊,抢了咸祥,下一个就轮到咱们苦水啦” 村长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气还没喘上一口,迎面又来了这么个噩耗打击,简直是啪啪打脸。 他又羞又恼,狠狠噔着拐杖,嘶哑吼道: “还愣着干啥,赶紧回家接上老婆孩子,收拾东西跑啊!” “跑了,我那地咋办,我家有刀有斧头,咱们派人武装起来,得守护家园呐,我给涨工钱,我给钱呐……” 景老头万不肯干,见游说村长不成,他只好东拉一个,西哄一个,可大家忙着逃命,谁也不搭理他。 不过片刻而已,围在萝涩家门前的村民如鸟兽四散,走得一个没剩儿。 萝涩没空搭理金花,扭身回屋,用一块蓝白相见的布,包了七七几件冬日的袄子,拿了两串铜钱,涵洞里的银子一分也没动。 金花在边上看得傻眼,觉得这女人有病,那么大一包银锭不拿,白白放在这里便宜了西戎人不成? 见萝涩迈步去灶房装口粮腊肉条,她偷偷退了几步,伸手从涵洞里捞了一把银子在手心,慌慌忙忙藏到了衣服里。 等萝涩把几个水囊、水罐子装好了清水,满囤媳妇也把家里的马车架来了。 “快些上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满囤媳妇从车辕上跳下来,抱着七七先要往车里塞。 金花扶着肚子从屋子里出来,她晃着手,连声喊道: “我怀着身子哩,让我坐马车吧娘!二奎赶车稳当,娘您叫他赶车,我跟七七一道坐马车,一定好好护着她哩” 她的意思明显,她跟二奎坐马车逃命,勉强捎带一个七七,剩下的人恐得用两条腿躲命了。 满囤媳妇哆嗦着手指,刚想开口骂这个黑心自私的儿媳妇,萝涩已上前一步,把七七唤出了马车: “七七,下来” 萝涩扬起一抹柔笑,展开怀抱—— 七七站在车板上,她扁着小嘴,乌溜溜眼睛里存着惧意,见娘亲在下面,二奎舅舅家的舅妈像一只土拨鼠,拼了命往马车里钻。她不愿跟舅妈呆在一块,她要娘亲跟爹爹!于是哇得一声哭了,奋力往娘亲的怀里跳去。 萝涩一把接住女儿,搂在怀中轻轻晃悠,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七七,你害怕吗?” “不怕……我是大将军……我不怕坏人!”一边啜泣哽咽,一边挥着自己的小粉拳。 萝涩心中暖暖,轻吻了她的脸蛋,然后看向边上的升子,见他已经背好了行囊包袱,腰间别了一把镰刀砍刀,满目坚定,守护妻儿的事他会拼了性命去做。 “娘,你快上车啊” 二奎套好了马车,听着院外杀喊声越来越嘈哜,他心里乱成了团麻。 满囤媳妇眼底划过一丝犹豫,可最终硬气的拒绝了,道: “我同升子家一起走,你俩逃命去吧,不必寻我,我自有人收尸!” “娘!”二奎满目着急,马儿也像察觉到危险临近,不耐烦的打嗤撩蹄,暴躁难安。 “哎哟,别管她了,又不是你亲娘,还是顾好你老婆,和你肚子里的亲儿子吧!” 金花飞开马车帘子,一把揪上了二奎的耳朵根儿,催着他快些架马车,只管自己逃命去。 二奎抛下一句:“阿姐、娘,你们多保重”然后奋力振了振马缰,赶着马车往村口官道方向驶去。 “娘子,咱们也快走吧,我家老头在林子边等我,咱们走小路抄近道快一些” 满囤媳妇眼底湿润,吸了吸鼻子,强忍了住眼泪。 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肉,总有分道扬镳的一日。 萝涩想了想,摇头道: “肉体凡胎,两条腿哪里奔得过四条腿?不能这么急匆匆逃命去,咱们上山躲一阵子,看看情形再说” 这也是她不愿意和金花争抢马车的原由,马车惹眼,跑不过西戎人胯下的战马,不得成了筛靶子? 好在升子常常进山林打猎,在里头搭了一处草棚,储水放粮,还有紧急的药品,可以勉强有个容身之所,西戎人杀到村子,就像野狼入了羊圈,想来不会再注意山林这边儿,若能暂时隐下躲上几日,等探清了西戎军离开的方向,再定一条逃亡的路子。 几人相互扶持着,一头猛得扎到了村子里逃窜的人流中。 西戎人已经杀到村口了,老远处就能听见他们高亢的狞笑,和叽里咕噜野蛮的西戎语。 男人惨叫声,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嚎声……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一场血色末日般的屠杀大肆而至,烧杀抢掠,喋血被难,老弱妇孺也无能幸免。 西戎人闯进院子,翻找金银玉器和粮食,奸淫妇女,烧杀男丁,就是女人耳朵上的金耳环,也叫他们一刀割下了耳朵取了走。 如蝗虫扫荡,原先富庶安稳的村子,转眼已成焦土。 萝涩几人逆着奔逃的人流而行,在西边的林子前找到了满囤,五个人踩着泥泞的道儿,奋力往山林上逃去。 半个时辰后,终于在山麓腰子里,寻到了升子搭建的一方茅草棚。 萝涩把七七放在干燥的柴草堆上,拿出水囊和干馍馍混开了给她食,然后用帕子沾水给她擦脸——小脸都是血污和烟熏火燎后的黑灰。 一路上萝涩尽量捂着她的眼睛,不叫她看这一番人间地狱,可小妮子还是吓得浑身战栗,到了这会儿,依旧紧绷着身子,一声哭腔也放不出来。 站在山麓上,登高眺望,可以很清晰看到下头村子里和远处官道上的情形。 村里已是黑烟腾起,一抢而光,那队西戎骑兵大约有百来人,他们浑身鼓鼓,揣满了金银粮米,连战马上也挂满了瓶瓶罐罐,他们已从村口驰出,往官道上追杀去—— 面对官道上徒步逃跑的村民,他们用刀挥赶着,玩而不杀,等到手无寸铁的村民跑的精疲力竭,摔倒在地时,他们会大笑着策马,狠狠践踏上去—— 听见村民肋骨碎裂,凄厉的惨叫声,他们会格外高兴。 萝涩心中凄凉,无语凝噎,她丝毫没有为自己正确的选择欢呼雀跃,那种沉重的痛楚,无可奈何的无力,让她眼眶酸胀。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因为梁家的守护,他们远离杀戮,却妄想自己身处太平盛世,真正可笑了。 官道上逃窜的人越来越少,西戎人远远见到了一辆飞驰的马车,有人学狼嗷呜叫了声,扬鞭夹马,奋力追赶了上去。 萝涩眼皮一跳,立即回头看去,见满囤媳妇累倒在七七的边上,并没有看到山麓下这一幕,心里稍宽。 她半眯着眼,冷冷看着西戎人用箭,射死了套车的马儿,逼着马车停了下来—— 二奎拿着砍刀,护着金花从马车上下来,他拼死挥着刀跟一脸玩味的西戎兵对峙着,叫身后的金花快些跑。 拿命给她挣得了逃跑的时间,西戎兵毛躁得大吼一声,一刀砍翻了二奎,迈过他的“尸体”,向逃走的金花抓去! 金花本可脱逃魔爪,可因为衣服里揣带了不少银锭子,加上身子重,根本跑不快,一路跑,银子一路掉,她还没脑子的去捡回来。 西戎人阴沉着脸,淫笑不已,他一把掐住了金花,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女人不断挣扎,身上的银子不断抖落下来,她的脸被掐成了猪肝色,最后听见喀嚓一声,脖颈叫男人捏断,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或许是那些银子吸引了西戎人的注意力,他美滋滋的在地上、马车里翻拣,忽视了边上苟延残喘,还剩最后一口气的二奎。 一直到傍晚间,日头西落,村里的火势渐消,路上满是伏尸。 西戎人列队,顺着官道而南下,往京城方向奔驰而去。 又等了两个时辰,夜色暗透,萝涩才从山林里猫身而出,第一件事,就是去官道上把二奎的尸体捡回来。 惊喜的是,二奎还有气,可金花已气绝已久,一尸两命。 升子回家了一趟,三年前买的小牛犊已经长大,万幸没有遭了西戎兵的毒手,他给牵了出来,把牛套在了马车上。 把二奎搬进车厢里,萝涩掏出救命止血的粉末,替他包扎伤口。 翠英婶子抱着七七,满囤叔和升子一块并排赶车,牛车虽慢,好在是个脚力,慢悠悠抄小道往凉州城去。 萝涩笃定,西戎兵一定会绕过凉州城,他们杀掠村子,旨在一个快字,若染指城府,一定暴露行踪,惹得梁家军大肆围剿,所以凉州城一定是安全的。 行至凉州城,已是三更时分,城门戒严,绝不放人进城。 除了萝涩之外,许多受伤逃难的难民,围堵在城门外,可城门上的守卫依旧铁石心肠,冷冷宣布道: “奉监军大人之命,西戎入关,全城戒严,只出不进,不得放任何人进城!” “凭什么?咱门都是九州的百姓呐,我不信这是梁将军的命令,管什么狗屁监军的屁话,快些打开城门,放咱们进去!” 边上有人气急,跳起来骂了那监军祖宗十八代,大快人心。 可他等到的不是敞开的城门,而是密集的箭矢! “监军大人有令,乱民视同敌寇,杀无赦!给我乱箭射死!” 一声令下,箭雨从女墙垛口飞射而出—— 除了骂人的被万箭穿心,还误伤了许多边上的无辜难民,连萝涩的马车上都噔噔钉了几支箭,吓得睡梦中的七七嚎哭不已。 “走,我们直接南下,去童州!” 萝涩一咬牙,本想在凉州城办置一些干粮食物和药品,现在看来是不成了的。 至于能不能顺利逃到童州,就看这一路上的造化了。 124 升子投军 镖局援手 一路逃亡,十室九空,大批难民拖家带口,向京城方向涌去。 城关失守,西戎兵长驱腹地,如若无人之境,虽然前锋抢掠的队伍只有区区百号人,可他们神出鬼没,抢掠一处换一处,绝不和凉州兵正面冲突,狡诈的很。 萝涩的目的地虽然是童州,可必须绕行京城官道,故而与大批难民同行,期间艰难困苦,伤寒冻楚,皆是痛苦。 带出来的粮米早在路上已经食完了,两吊钱也为了给二奎买治伤药,全支使出去。 幸而还有一辆牛车,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这唯一的牛车,也早成了难民眼中的肉刺儿,他们饥肠辘辘,盯着萝涩的黄牛,心思不断。发现这点的萝涩心中已做好了打算,与其叫人眼红招祸,不如到下一个村镇,就把牛车卖了换钱。 又到了晚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升子把牛车赶到路边林子停着,跟满囤两个人轮流守夜。 萝涩带着七七睡在车里,二奎因伤,也只能一直躺着,翠英婶子靠坐车里,阖目打盹,周遭静悄悄的,唯有寒风呼啸而过。 近了深夜,轮到了满囤守夜,他年纪大了,对着火堆渐渐起了瞌睡…… 突然,黄牛哞哞的发出了一阵惨叫声,所有人都惊醒了! 升子立刻冲了出来,见牛车不知何时被一群难民包围住,三两汉子已经把尖锐的木头,捅进了黄牛脖子里! “你们干啥!” 升子素来疼家里的牛犊子,见这场面,横眉立目,挥着拳头便要扑上去,却被萝涩拦住了。 萝涩对他摇了摇头:现在拖家带口,二奎又重伤难行,决计不能再起冲突了。 “大家都快饿死了,树皮泥巴都吃,你们还有牛,该拿出救命呐,不抢你的抢谁的!” 为首的光头汉子见这家人怂了,更是嚣张,他梗着脖子吼着,引得边上人嘶声应和,他们挥着手里木棍,甚至于铁器,哐哐敲着牛车板儿。 光头汉子大呵一声,举起一把生锈的砍刀,对着黄牛的脑袋,一刀砍去! 黄牛眼角含着泪,双膝跪倒在地上,虚弱的叫唤两声,就再也不会动了…… “咱们分了吃肉!” 光头男大手一挥,拿出刀,就开始剁肉,他似乎是杀过牛的,没片刻功夫,已经卸下一只前腿来。 越来越多的难民从林间寻来,得知有牛肉吃,大家跟疯了似得!开膛破肚,连内脏大肠都被抢得一干二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萝涩觉得情势不对头,连忙喊升子帮忙,把二奎扶下车,她准备尽快离开这里。 可不知是谁先动得手,抢了血水牛肉后,他们把主意打到了这家人身上,逃难还坐牛车,一定是有钱人,抢她丫的! 嫉红眼的难民,一个不敢出头,两个畏畏缩缩,三个就成了暴民强盗。 他们一把推开了萝涩,把二奎从车里丢了出去,在车厢里大肆翻找,别管什么吃的、用的、被褥瓦罐,就是装着清水的牛皮水囊,也叫他们一把夺走。 满囤叔和升子当即上前阻止,与他们扭打在了一块儿;翠英婶子一边哭嚎咒骂,一边扶着伤口破裂的二奎躲到一边;萝涩则护着怀中的七七,银牙紧咬着…… 双拳难敌四手,升子鼻青脸肿的回来,只给七七抢回来半个馍馍饼。 他懊恼的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蹲在地上无声抹起了眼泪。 难民都是贱骨头,他们抢了东西,便不和升子纠缠,撒丫子就往林子跑,东边一个,西边两个,转眼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地上只剩一堆血水和一头牛骨架,车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 一场无妄之灾,让萝涩雪上加霜,别说给二奎治病买药,就是填饱肚子,也成了大问题。 天亮赶路,萝涩把七七背在身后,升子拆了车板儿,做了一个简陋的抬床,跟满囤叔两个人,抬着二奎走路。 走了大半日,总算看见几处农庄村落。 萝涩的兜里,有早晨在林子里采摘来的新鲜果子,她自己吃掉了酸涩的果腹,那些看起来品相好的都攒了起来;升子本想去林子里打猎,可不敢离家人太远,怕她们再被难民欺侮了去,只捡了两捆薪柴挑回来。 一家人挑着柴,捧着果子,想去村庄里换些吃的用的,听着七七一声声喊饿,吃酸果子吃得反胃直吐,萝涩心疼极了。 可难民的名声太差,路过村子常有偷鸡摸狗,抢掠贼盗的事儿,即便是再好心的人家,对上门恳求的,也没法和颜悦色。 他们紧闭大门,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要是萝涩呆得久了,还会放大黑狗出来咬人。 一家家求过去,没有一户肯伸出援手。 几个人颓唐的坐在路边,冷风吹来,七七冻得瑟瑟发抖,直往萝涩的怀里钻。 萝涩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穿越而来,她做甚么都能顺风顺水,即便有极品恶人,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终归没有好结局。她为了感情牵肠挂肚,为了京城的猎人胆战心惊,可从来没有为吃上一顿饱饭而束手无策…… 升子蹲在地上,扭头看了一眼萝涩,眼中泛起了不属于傻子的复杂情绪。 他凑近一些,伸出手指,刮过七七小巧的鼻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了心里。 下定了决心,他噌得从地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朝着来时路走去—— “你干啥去?” 萝涩拔声问他。 升子脚步一顿,忍了忍并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不愿意走了! 逼着自己卯足了劲儿狂奔,一路顺着官道,到了来时的一处镇口,这里再招兵,五两银子一个兵。 他排着队,拳头紧握,等轮到他的时候,对上了文书官的眼睛,他大声道: “卖了!自愿的!” 边上的小头头见升子这身板儿,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吩咐文书签下生死凭契后,多给他半吊子钱。 升子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咬破手指头,在文书上按下了手印。 领到了钱,他拔腿就要跑,他要给媳妇送钱去,要给七七买吃的填肚子,却被边上的士卒拦了下来,大声呵道: “投了军还想跑去哪里?给我在这里待着!” “我的钱!没给我媳妇!” 升子急得要死,他就是为了钱来投军的,要是银子到不了媳妇手里,他可得急死。 “升子,升子……” 这个时候,满囤叔寻了过来,他不及升子身体硬朗,这好几里路,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见升子果然把自己卖了,一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叔……叔!给我媳妇,买饭买药吃!” 升子一打眼看见满囤来了,他激动极了,把手里的银锭和铜钱抛给他后,一边被军队的士卒拖走,一边扭头跟满囤说话。 想着上战场九死一生,再也见不到媳妇和七七,升子放声痛哭,就像个孩子一般。 满囤手里握着银子,只觉它发着烫,烫得自己几乎拿捏不住。 * 萝涩抱着七七,心绪难宁,她等回了满囤叔,却没有等到升子。 等满囤把银锭和半串铜钱交到她的手心后,这几日逃命奔波的情绪瞬间奔溃,泪水决堤而下。 七七看见娘亲的眼泪,便吵闹着要爹抱,凭萝涩如何安慰,也无济于事。 满囤媳妇眼眶发红,喉头哽咽着,她晓得升子是为了七七,为了二奎的伤才去投的军,这份恩情如何将还?想说些什么劝慰几句,都嫌单薄,只好长叹一声。 陷在情绪中踯躅不已,萝涩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去往童州,还是跟着征募军北去凭水关。 一会儿的愣怔,没有及时收好银子,这白花花的甜头儿立刻引起了难民的注意—— 他们认定这户人家是好欺负的,是好打劫的,且那个打人的大个子不在,不正好再抢一手? 一个瘦弱的少年,紧紧盯着萝涩手中的银子,趁着她不注意,飞身扑来将她压在地上,奋力要去抢夺她手心的银锭。 萝涩回过神来,弓着身,把银子紧紧护在胸前,她发狠似得咬上了少年的手腕,即使尝到了满嘴血腥,也绝不松口! 升子卖身换来的银钱,她若不拼死护住,那也太对不住这份情意了! 周边的难民见少年这么直接,纷纷围了上来。 胆子大的先吃肉,胆小的只喝汤,不少昨天晚上碍着一分良知,没有向牛车下手的难民,现在满心后悔,看那瘦弱的少年上了,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生怕一个犹豫,又叫人抢了先! 划拉—— 串铜钱的绳子被少年勒断,漫天的铜钱抛撒一地,引着众人扑身疯抢! 萝涩狼狈的扒拉着地上的铜钱,紧紧护在身上,越来越多的拳脚落在她的脊背上,她的喉头溢出一丝腥甜…… “娘……娘!” 七七在边上哭得几乎要断气,她迈着萝卜腿,往外头路上跑去,她要找人救娘亲! 只见官道上马蹄踏踏,车轮辚辚,迎面行来一列挂腰刀、蹬皮靴的押镖队伍,最前头偌大的镖旗迎风招展。 七七看不懂这些,但她认得刀,有刀的人就能救娘亲,她猛得抱住边上之人的大腿,哭嚎道: “救救、救救、我娘!” 这话落进李琛的耳朵里,莫名成了“舅舅、舅舅,我娘?” 他心生疑怪,哪里来的小豆丁,抱着他喊舅舅? 125 分道扬镳 双驼遇袭 李琛停下了步子,有些犹疑的看向了边上的总镖头陆勇。 陆勇拧着眉头,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前头乱糟糟的人群儿,沉声道: “暴民众愚,堪比贼寇,阿琛,你去看看!” “是!” 李琛手捧腰刀,用少年清冷之声,当即领了命。 他抱起脚边的女娃娃,让她坐在自个儿的臂弯中,大步朝着前头林间赶去。 七七用手背抹着眼泪,搁着泪花端看近在眼前的少年,他跟爹爹不一样,爹爹生得高大强壮,臂弯像铁铸的一样,她坐在上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但他却像林子里的青竹子,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她用小肉爪,一手攥紧着他的衣襟,一手往前点着,奶声奶气道: “我娘就在前面,好多坏人欺负她!” 李琛点了点头,往前跑了几步,见一堆男人欺负一个女人,拳打脚踢,面露凶恶,只为了争抢地上散落的铜板。 西戎未至,同胞相欺,真是丢人! 放下怀里的女娃娃,李琛拇指一挑刀柄,一口寒刀霎时出鞘,他旋身一踢,刀鞘逆着风,像一直凌厉的箭矢,直直冲人群而去—— “哎哟……” 争抢的难民不防,被刀鞘打翻在地,连累之下,倒了一片,他们睁眼间见那口威风凛凛的寒刀,不由胆怯畏惧。 在地上跪爬着拼命往后逃去,他们生怕李琛一个发怒,把他们斩杀在当场。 “还不快滚!” 李琛不愿刀口舔血,只教训了难民一番,见难民都是欺软怕硬的贱骨头,一溜烟儿跑了没影,便不再去追。 收了刀,别在腰间的革带上,他帮着扶起地上狼狈受伤的女人。 “大嫂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哪里?” “无妨,多谢小兄弟” 萝涩头晕目眩,胸口发疼,她捂着嘴拼命咳嗽着,手心紧紧攥着银锭和铜钱,生硬的边口嵌在皮肉里,生生破了一道口子。 靠在一株大树坐下,萝涩才抬起眸,看向出手救扶她的少年—— 眉眼清俊,脸上方褪了青涩稚气,俨然是青竹般长成的威武少年,他的眸间多了几分世故的风霜,让萝涩又熟悉又陌生。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骤然抓紧,她眸中水汽漫上,喉头哽咽着,半响后,终是唤出了他的名字: “兜子?” “……” 李琛浑身一震,有多久,没有人再这样唤他了? 心里的疯狂的念头滋生,他迫不及待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在她脸上不断逡巡,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到阿姐的痕迹。 萝涩看他犹疑惊讶的眼神中,并没有一丝欣喜,这才想起现在自己的容貌。 张大夫给她的玉容膏,她三年时间内足足用去了四罐,平日里还有不少特配的汤剂下肚,渐渐的脸上的燎疤已然好全。 可奇怪的是,镜子里她的容貌大改,除了眉眼处还有从前的影子,几乎改头换面,成了另外一个人。 虽不及往日娇俏,可多了几分清冷俊秀。兜子认她不出,也是常事。 四目相对,疑惑难消。 他还殷切期盼着她的解释,她却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诉起。 好在这时,七七跑了出来,一头扎进萝涩的怀中,侧着脑袋瞄着那人,小声问道: “娘,你唤他兜子,他就是那个爱吃驴肉大包子的小舅舅嘛?” 若说兜子一名尚且存疑,可他爱吃驴肉包子的事儿,世间只一人知晓。 “阿姐!你没死,你还活着!” 李琛搁下手里的佩刀,跪坐在萝涩的跟前,眼中满是狂喜,可他依旧不解,阿姐的容貌怎会大改? 姐弟相认,心绪激动,只是碍着七七在怀中,她忍住了热泪,只哑声道: “当时火场逃生苦衷难言,你又远在外省走镖,没法只会与你,三娘那里也是我叫她瞒着的,万幸,此生还有再见之日” 李琛在萝涩面前,永远是瘦伶伶的兜子,他鼻子一皱,哗哗流下泪水来,只用手背挡着这副丢人的模样,不叫镖局其它人看到,笑话了去。 只要阿姐还活着,这就是天大的喜事,他不会心存怨言,责怪她的隐瞒之苦。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关外走镖贩马,即使再苦再累,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今日这般喜极而泣的失态,从未有过。 泪水难收,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泪痕: “小舅舅,我是七七,你千万莫要哭了,小心晚上尿床炕哩” “……” 萝涩破涕一笑,把七七搂在怀中,轻轻刮了她的小鼻子,轻斥道: “没大没小,调侃你小舅舅,你小舅舅比你乖多了,自小不会尿床炕的” 这话说得李琛老脸一红,只想就地找个地缝钻。 满囤媳妇捂着胸口,在边上笑着说了几句道喜的话: “好了好了,娘家人相认了,这是高兴的事,天定的缘分在这,不然七七咋就请来了他出手相救哩” 李琛收了激动的心思,打量了萝涩一眼。 见她衣衫窘迫,除了手心一锭银子,连个衣服包袱都没有,和那些难民们无差,他料想阿姐也是从凉州难逃来的,便道: “阿姐,你这是要去哪儿?童州么,我这就去跟总镖头告假,护送你一道回去!” 萝涩没有应,而是反过来问了一嘴: “你们镖局可是要北上去凭水关?” 李琛点头道:“是,咱们从关外贩了军马已经先队伍一步,去往凭水关了,我这里押送一批治伤止血的药品,跟着去往前线” “兜子,你若得允,就把七七和翠英婶子一家送去童州,寻三娘好生安置,给二奎请最好的大夫,务必救好他……” “那你呢?”李琛发问。 “我随镖队去凭水关,我要寻一个人,决计不能叫他死在战场!” 李琛很是为难,刚刚和阿姐团圆,他不想分开,且也不放心她一人去凭水关。 “娘,我不要跟你分开!” 七七一听这话便不干了,紧紧圈着萝涩的脖子不撒手。 满囤媳妇理解萝涩的决定,可心中也忧虑不断,但相处这几年,她是知道升子娘子的个性,一旦决定下的事,是不会更改的。 知道相劝无用,便道: “娘子你一人去寻升子太危险了,就让这位娘家小兄弟,护着你一起去吧,我们无碍的,若可以只寻一辆板车给二奎,咱们自己就能寻到童州去哩” 李琛一番心思计较,即可接话道: “我可替婶子找来一辆马车,另派一个趟子手护卫,一路食水无缺,从这里赶路,最快半月可至童州” “诶诶,那真是麻烦了”满囤媳妇感激谢过,转而对萝涩道: “你放心,七七交给我,我一定看顾好她,等你跟升子一道回来” 萝涩忍着泪,听着七七大声哭泣的声音,心如刀绞。 她也不愿意跟心肝女儿分开,可实在不能带她一道儿去凭水关,那里生死一线间,她尚且难以自保,已没了精力再去照料七七了。 落地砸坑,就这么定了。 李琛归队,向总镖头说明事情原委,陆勇是一个仁义之人,把李琛看做义子一般对待,既是家人,必定全力相帮。 当即委派了一个身手矫健的趟子手,分出一辆储满食物净水的骡车给满囤一家。 镖局不能久呆,立即就要启程。 萝涩好不容易哄下了七七,暂时哄她说决计不离开,等她睡着了,才小心的递给翠英婶子,叫抱进骡车里。 扭身大步离开,不忍再看骡车一眼,生怕自己情绪奔溃,她抬起手,背对着骡车拼命挥了挥手—— 听见车轮辚辚远去的声音,她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跌坐在泥地里。 * 萝涩换上了一套趟子手男装,带着一顶镶着风毛边的暖帽,跨坐在骡车上,随着镖队踏上了去凭水关的路。 三年前梁家军驻扎在凭水关,萝涩还给送了许久的辣子,后大军一路报捷,逼着西戎人退守城关之外,她这辣子的生意渐渐也就没了。 现在长城守将叛投,迫使梁家军,只能回守凭水关,正面牵制住西戎大军,再分出部分兵力,去围剿在凉州境内肆意劫掳的游散兵队。 听兜子说,总镖头陆勇,极慕梁叔夜威名,此番走镖送马送药,都是自发的,不要军队一分犒赏。 国家危难关头,自当人人出力,虽死未憾,遑论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银。 光听兜子所说的事迹,萝涩对陆勇此人已心生佩服,也为兜子能寻到这样一位长辈的督教,感到欣慰和高兴。 镖队一路疾行,甚至于星夜赶路,饿了就分一些干硬难啃的肉条,就着馍馍泡水吃,困了就轮流值岗,野地歇息。 陆勇并不会因为萝涩是个女人,所以优待照顾,除了不用守夜,她的待遇跟普通的趟子手完全一样。 走了大约十日,终于到了双驼峰下。 陆勇翻出一只通体金光的单筒千里镜,对着这一片宽阔的荒地斥查一番道: “翻过双驼峰,就到凭水关了,天黑山路难行,今日就在此修整一夜,明日再行” “是!” 总镖头下了令,趟子手忙碌起来。 因为晚上修整,不是意味着席地坐下就可以的,需要排好队列,护住押镖之物,这些都有镖局自有的门道在里头。 萝涩扫了一眼大伙儿,见队列还是拉得很长,头尾不相顾,她也曾提出来过,为何不学军营军阵,战线拉得太长,若有敌人来犯,岂不是容易被人拦腰斩断? 当时她还被嘲讽过,说女人不懂,不必开口说话。 后兜子才与她解释,押镖队跟行军打仗不同,一队之中,永远是镖为最重要的东西,蜥蜴断尾,成全性命罢了,只要一面受到攻击,另外一段大可断尾逃脱,护住一份货物就减少一分损失,因为大抵来截镖的都是山贼,旨在劫财,不为取命。 按照老规矩,就地支起了帐篷,点了篝火堆。 李琛和陆勇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夜,这里是双驼峰山脚,常有山贼出没,他们不敢松懈。 边上萝涩吃罢了东西,毫无滋味,不过勉强填饱肚子,她抱着双膝,烤着火,渐渐困意袭来…… 霎时! 一阵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马儿不停的嘶鸣。 陆勇心绪难宁,眼皮子一直跳,押镖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今晚上一定不会太平的。 萝涩被惊醒,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看了一眼周遭空旷的荒地,连一处遮蔽的地方也没有,若此刻有敌人,岂不是沦落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把严阵以待的李琛叫到一边,附耳上去,说了一番话。 李琛沉默不语,似乎在考量着什么,半响后,他坚定的点了点头道: “阿姐,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我这就去说服陆镖头,请他下命!” 126 摆阵破局 将军姘头 陆勇最终还是听从了李琛的建议,重新排布了队伍。 五十多辆车马,围成了内外两个圈子,骡马都从车上卸了下来,放在了最里层,用货箱叠起,搭了一个高高的瞭望台,派了一个眼力最好的在上面。 大家依靠着车厢,形成圆形的防御圈,最前头,是手持长枪的近战镖师;后头是善于弓射之人,若有马贼奔袭,就乱箭齐发先杀一片,就算突破射程来的马贼,也过不了长枪拒马的这一关。 布置完这一切,不少人怨声载道,看向李琛和萝涩的目光都不和善,但碍着陆勇,都忍了下来。 萝涩选了一处骡车板儿躺下歇息,枕着手臂,望着闪烁的星夜。 夜色已经笼罩在整个天地间,四野黑沉沉的,偶尔一声骡马低声嘶鸣,连草中秋虫,似乎都在这一刻都没了声音。 正当人困马乏子夜之时,突然远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萝涩立即惊醒,她看见兜子大步跨上了望台,只一眼就脸色大变,高声对着陆勇道: “镖头,是咎子!大队人马的咎子!” “严阵以待!” 萝涩从车板上翻身下来,躲到充作战壕的货箱后头,揪着衣襟处的衣料,她心绪不宁:果然不太平。 远处趵趵的马蹄声突然多了起来,闪烁的火把,在夜空天边连成一片,车厢都在微微抖动,插成一圈的火把火苗熊熊,照得每个人脸上青白一片。 马贼挥着刀奔袭而来! “照着火把亮处,放箭!” 陆勇手臂高举,一个人站在了望台上头,等马贼闯入弓箭的射程中,他振臂大吼一声:“放!” 嚆矢破风,飞箭密集的织就成了一张大网,向奔袭而来的马贼,兜头盖脸的罩去。 惨叫声远远传来,马贼七七八八倒了一片。 马贼们也很吃惊,竟不知镖队早有准备,他们本想杀个措手不及,抢夺货物,却等来了如此当头一棒。 趟子手和伙计提心吊胆,见马贼吃了亏,才明晃晃松了口气,心中对李琛是大大的感激。若不是他方才一番建议,恐照着原先,大家都成了马贼刀下之鬼了。 马贼一波一波冲锋,渐渐学了聪明,把手里的火把都熄灭了。 如此,我在明敌在暗,陆勇无法判断马贼奔袭的距离,也就不能很准确的下令放箭,不消片刻,已有不少贼人已杀到了阵前。 好在,仍有拒马枪等着他们,从空隙处猝不及防捅出的长枪,将马贼刺下了马,鲜血飙在半空中,渐得萝涩满脸都是血。 李琛一直护在她边上,砍杀试图跃进包围圈的贼人,萝涩勉力护自己周全,不叫兜子过于分心。 她竖起耳朵,尽可能从惨叫杀喊声中,分辨出马蹄奔袭来的隐隐方向—— “兜子,东南角!” “好!” 兜子一口寒刀耍得水泼不进,狠厉异常,半边脸沾满了血,他来回奔走,哪里有突破之势,就去哪里帮忙。 特别是萝涩提早听声辩位,可以给他更多行动的时间,每一次都能打得马贼无还手之力。 一轮轮快攻不得逞,可马贼人数众人,渐渐的,镖队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 若马贼不计代价,就是这样围困镖队几日,不得外援的情况下,对于镖队来说也是一条死路。 又是一轮攻袭过,遍地都是马匹尸体,血腥味冲天而起,天上的月亮朦胧无光,注定是一个血色之夜。 陆勇喘着粗气,跟李琛一块儿,把前头受伤的伙计和趟子手,搬到了最里头包扎养伤,好在镖队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治伤的药物,总归能保下命来。 萝涩拉住兜子的袖子,压低了声儿道: “这么对峙下去不成,马贼人太多,我们已伤了半数,还能抵得了几轮?你看那些箭囊里的箭也所剩无几,近身肉搏毫无胜算” 李琛已经杀红了眼,紧握的刀刃也砍得满是豁口,他狠狠抹去嘴边的血渍: “平日里关口外的马贼,至多也就一二百人的规模,可现在足有七八百,恐怕是十几个咎子合成了一大股马贼,专门在这里等着咱们呢!” 萝涩诧异道:“你们不过押了战马和治伤的药物去凭水关,又不是金银玉器,何苦费这个功夫?” “阿姐,你有所不知,这次的治伤药得来不易,多少金银也是难买的,咱们送入凭水关,是为国添防的一份心意,可马贼贩卖给西戎人,挣得可是一大笔银子” 原来如此,萝涩沉默片刻,轻声道: “七八个门户凑在一起,哪支死得多,就是被吞并的命,他们一定心不齐,咱们既不能硬抗,那就智取……” 李琛抛来一个惊疑的眼神,不及问清,萝涩便催道: “你把外头未死重伤的马贼拖进来救治,然后问问对面的名号” 李琛扭头看向陆勇,见镖头也点头示意,便示意伙计出去救人——他们把地上嗷嗷挣扎的贼人拖回来,没收了刀剑,跟其它伤员放在一块救治。 李琛蹬上望台,拔声对着远处火把处,大声吼道: “外面各位当家的,都是江湖汉子,咱们救了人不图报偿,只盼各位汉子高抬贵手,放条活路走走!” 良久之后,对面有人远远回了声: “里面是不是陆勇陆三爷?三爷义气,咱们谢过了,但是凉州战乱,兄弟们不能抢百姓,那过冬的衣食都在这车队上,跟三爷的交情,也是顾不上了!” “小辈眼拙,不知是哪几位当家亲临,不能当面拜会,来日必有重礼送到当家的寨子!” 听李琛依着规矩,马贼也爽快的自报家门。 “关东口的爷们在这!”“三庆会!”“双驼寨!见过五爷!” 萝涩一下就听出了最后那人的声音,竟是翠英嫂子的大儿子,有根! 当年他回来过一趟,团圆过几日,无奈翠英婶子如何规劝,他都执意要回双驼峰的寨子,这次西戎入关的消息,还是他给带到的苦水乡。 虽然时隔三年,可有根的声音,萝涩依稀还能记得,且听他自报家门是双驼寨的,那就万不会有错了。 听到这里,陆勇代替李琛,朝着对面喊道: “江湖朋友,仁义当头,我这镖里拉的,是给梁叔夜将军送去的治伤药,还望各位当家高抬贵手,愿给当家的一笔买路财,我陆勇感激不尽,他日各位当家的来童州,都算我陆勇的!” 此话一出,马贼那里炸开了锅,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萝涩跟大伙一起屏息等待着…… “你们打算出多少买路银子?”马贼算是同意了。 陆勇哈哈一笑:“各位当家画个盘子吧!” “好,痛快,二十万两白银,一分也不得少!”马贼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天价的买路费。 “各位当家,就是些破药材、药粉,统共卖了也不值钱,咱们凑一万两出来,就当给为的辛苦钱,如何?” “呸,放屁,哄咱们玩呢?咱们这么多条人命倒了,难道就值一万两银子,七八个门户四下一分,你打发要饭的呐?” 为首的大胡子马贼头子扬手道:“陆三爷,这么远远讨价还价,太不把咱们兄弟当事了,咱们等你大驾!谈妥了,咱们让路,谈不妥,照打不误” 陆勇狠狠一握拳,跳下望台就要孤身会敌,被萝涩一把拦住了道: “陆镖头,你不能去,你是主心骨,你若被扣住了,这镖队岂不是由着他们摆弄?” 陆勇见李琛也不同意他去,苦恼道:“那咋办?” “我去!” 萝涩心里有了番计较,不假思索的开了口。 * 手里擒着火把,萝涩孤身骑在一匹老马上,不紧不慢的踱到了对面。 对面的一处土坡上,摆开一溜马凳,或站或坐是七八个当家的,高的胖的都有,基本都是一副山贼土匪脸,大家的视线都在萝涩脸上打转儿。 有根第一个认出了她来,眼珠一转儿,很是吃惊。 双方沉默的互相打量了一眼,为首的大胡子贼首按捺不住,大声骂道: “镖队是没人了么,派一个娘娘腔来同我们交易?看不起谁?” “当家的勿怪,实在是方才陆镖头受了些伤,小辈管着镖队的财数,派我来恳谈,望当家给个活路” “少特么废话,到底肯出多少买路钱?” 方才来之前,萝涩已经问过陆勇最多能出的价码,心中有数之下,能省则省了,笑着比出两根手指: “两万” “妈卖批,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不谈了!剁了喂狼吧!” 大胡子贼首跳了起来,抽出边上有根的腰刀,抬起就要往萝涩脑袋上砍去! 有根立即抬手,架开了大胡子的砍刀,救下萝涩,急道: “大当家,这人杀不得!” 脱口而出,话落了,却不知如何解释。 有根见大胡子朝他落下狐疑的眼神,咬了咬牙,咬文嚼字,开始睁着眼说瞎话: “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咱们双驼寨名号响当当,这七八户兄弟全仰仗您一家,贸然杀了他,事儿便谈不成了,咱们难道还要继续死人,去攻克镖队的车壁防卫么?” 萝涩不等大胡子开口,立即道: “当家的您听我说,陆镖头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车队里押得不过就是些治伤药,半点没有金银,这两万还是准备在关外购置皮具的本钱,实没有多余的银子给你,要不这样……” 她顿了顿,观察着大胡子的脸色,试探道: “与其把治伤药卖给西戎人,不如跟镖队一起护送至凭水关,以梁将军的仗义,必定会为当家的付下报酬,加上现在的两万银,您可满意?” 边上的人一听,纷纷犹豫起来,他们本就是不是一条心,听说这次镖队带了不少金银财宝,才听了大胡子的话,集齐队伍汇到了双驼峰下。 可现在一听说队伍里真的都是一些破草药,他们瞬间没了兴致,只想拿一笔钱财走人,实在不愿意再冲上去死自己兄弟了。 他们把目光都汇到了双驼寨大当家的脸上,等他拿个主意。 踌躇之下,大胡子冷冷问道: “你们何时能做梁将军的主了?如若送至凭水关,他翻脸不认人,那我们怎么办?” 萝涩还未开口说话,边上的有根已经立即跟话儿道: “大当家,这娘娘腔就是个女人!她原跟我娘一个村子,我才认出来的,她是梁将军藏在苦水乡的姘头嘞,借着给凭水关送辣子的名头,隔三差五就去幽会,咱们抓着她在手里,还怕梁叔夜不给钱不成?” 萝涩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大哥,这到底是救她,还是害她啊? 127 凭水之险 厢军灶兵 几个寨口当家的商议了半响,都同意了萝涩的这个办法。 先让镖局拿出两万银子叫弟兄们分了,然后各个寨出个能说话的人儿,跟着双驼寨一起连夜开拔,去往凭水关。 且去凭水关最快的一条路,就是从双驼峰翻过去。 至于梁将军姘头这一说,有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梁叔夜是怎么到村子里找人的,又怎么钦定下她专门给军队送辣子的,两人又是怎么暗度陈仓的…… 星夜赶路,一路苦闷疲乏,倒叫他编排出一段缠绵悱恻的偷情大戏来。 他只说公主蛮狠,不许梁将军纳妾,军中没个女人,一来二去就跟苦水乡的村妇对上了眼儿,荤话浑话一车,马贼们还听得津津有味,淫笑声一片。 萝涩满脸阴沉,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她双手被束在身前,由贼首大胡子攥着麻绳的一端,他骑在马儿上,拖拽着人,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单薄的鞋底早就磨破了,萝涩忍着脚底和手腕上的剧痛,勉力跟上大胡子的速度。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总算镖局之围暂时解了,陆勇留下买路财后,他们先马贼一步,去往凭水关了。可李琛万不放心萝涩,并未与镖局同行,他一路跟得远远的。 萝涩心里明白,她但凡有个生死关头,兜子一定会出来救她。 到了山麓之上,葱茏之中有一处深潭飞瀑,边上还有一株枣树,结了满满的大枣子。 大胡子一个手势示意大家下马休整一番,等吃上几口干肉,往水囊里装足了净水后,再上马行路。 萝涩总算得了解脱,靠在一处石头边坐了下,她扫了一眼匪贼们吃的东西,都是一种烤得焦黑的硬肉条,像是为了保存更久的时间,几乎看不出肉的模样,更别提味道是否美味了。 见他们费力的撕扯着肉皮,萝涩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 有根从枣树上摘了不少冬枣,捧在手心里,殷勤的拿去给大胡子吃,走到萝涩边上时“不小心”掉落几个枣子,趁着没人看见,拿脚后跟一踢,冬枣骨碌碌滚到了萝涩的身边。 捧起枣子,萝涩感激向他投去一眼,有根扭过头,很快的用唇语说了一句: “逃!” 萝涩心领神会,很快在枣皮上摸到了一块薄如蝉翼的刀片儿,原先听人说过,这种刀片可藏在舌下,或者头发里,在危机的时候救命或者杀人用。 垂下眼帘,萝涩把刀片藏在指腹间,用大石头掩藏被捆束的手,用刀片一点点割着麻绳…… 大胡子水足饭饱,丝毫没有注意到萝涩这里的异常,他走到潭水边,想要洗个手—— 正在此时,突然一阵炸响! 水底炸起一阵巨浪,水面扑出的冲击力,把大胡子瞬间拍翻在地上,他一口心血喷出,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已经咽气了! 电光火石之间,从林间掩杀出一批身穿甲衣的士卒,他们长枪短刀,朝着匪贼迎面杀来! 有根见事情突变,暂时也顾不上萝涩了,身边之人也都是他的弟兄,他要护他们安危,故而拔声大喊道: “水下龙王炮,咱们中了陆勇的奸计了,他早就跟军营串通好了,在这里掩杀伏击咱们!别靠近水潭,快退,快退回寨子里去!” 这是一种用牛皮包裹的火药,可用坛子埋在水底,给毫无防备的敌人一记杀招。 “奶奶腿儿的,这娘们敢蒙我们,砍死她,给大当家报仇!” 小喽啰一看大胡子死了,瞬间失去了理智,抡起刀剑,就要跟梁家军的士卒动起手来。 大胡子边上的马贼,放下尸体,他眼眶红着,立即寒刀高举,冲着萝涩扬手砍去—— 铮! 刀面儿相击,他只觉虎口发震,手里的刀已被人挑了开,抬眼看去,见来人一身趟子手的衣袍,气得他嗷嗷跳脚。 李琛从林子里跳了出来,救下了萝涩,拉着她就要跑。 可萝涩担忧有根安危,不愿意他和梁家军缠斗,于是按住兜子的胳膊道: “你去帮他,务必让他全身而退” “好,那阿姐你小心藏好” 说罢,李琛扒了自己身上的镖服,跳进混战的人堆里,去帮有根脱逃梁家军的围剿。 有根威信不足,不能说服大伙儿跟着他撤离,一个两个都杀红了眼,跟梁家军扭打在一起,片刻功夫,已死伤大半。 匪贼总归不是士卒,生死无惧,见梁家军凶猛,无法匹敌,便渐渐生了怯弱之心…… “走啊!” 李琛一把拎过有根的衣领,拖拽着他往山下逃去。 边战边退,一路上又倒下去不少,真正跟有根逃出去的,只有四五个人,皆形容狼狈,身负重伤。 趁着梁家军追击,兜子跟去帮忙,萝涩把视线落在了地上一具身穿甲衣的士兵身上。 要想混进军营,看来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剥下尸体上的甲衣,再给他穿上了兜子的镖服后,往自己脸上抹上混着血水的泥巴,最后她仰面瘫倒在地上,等待军队回援救人。 大约半柱香后,追击的士卒回来了,他们一具具翻看地上的尸身——此时,萝涩发出虚弱的痛呼声,惹得了他们的注意。 “岳将军,这里有活的!” “拉上车板,送回军营救治”岳小满大手一挥,示意救人。 “是!” 两个小兵过来抬起了萝涩,往独轮车板上一扔,然后去摸其它死去之人,他们腰下都坠着一块写有名字的小木牌,挨个给拽了下来。 寒风乍起,深夜的水潭边阴森寂冷,岳小满来不及查看士兵的伤势,决定先行回营。 山坳土坡泥土裸露,寸草不生,没有植被灌木的抵挡,平地起狂风,实在不宜久呆。 从这里出发去凭水关,快马山道,足足走了四个时辰。 翻过双驼峰后,旭日初升,萝涩抬眼望去,朦胧水汽已遮不住远山处的巨大关隘城墙,眼瞅着屏水关近在眼前。 萝涩本以为能缓上一口气,可情势突变,只在转瞬之间。 蓦地,天地之风起,浓重的血腥味灌注与山风之中,飒飒如追兵铁蹄的声响。 岳小满走出十丈开外,用右手挡开齐腰的杂草灌从,视线豁然开朗。 随之迎面而来的,是愈加浓重的血腥之气。 萝涩眯了眯眼睛,发现此处是一方断崖,隐与山崚高林之后,而山腰下平旷之处,正是寒光铁衣、血雨腥风的两军交战处。 西戎人精与骑射,出战者前列为重甲骑兵,立盾执戟,高头大马,铁甲反射着东升旭日的芒光,迫人移目。 左右两翼排兵布阵,几乎都是轻便走骑,一身劲装轻便灵巧,手执铁剑刀斧,杀气腾腾。 中军除了指挥台外,多有马背弓兵,其人膂力强劲,身背箭囊,手挽雕弓,几番劲射下来,地面箭镞纷纷,剑羽凌乱,而守城军也死伤不少。 见此景,萝涩惊诧:西戎兵不是妄图和谈的么,竟然又来攻城了? 战鼓擂动,震天狂响,黑底豹尾帅旗迎风猎猎鼓噪,斗大的“梁”字,烫得西戎人眼角发红! 这世代镇守凉州的梁家将门,是他们攻入九州腹地最大的障碍,三年前对峙在凭水关,大小战役后,西戎被赶出了长城关口,要不是用一纸和谈书麻痹朝堂,调梁叔夜回京,又策反了城关守将,他们哪有现在的威风可逞? 萝涩伸长着脖子,往山下看去,正是两军交战之时。 梁家军中,桑柏一身戎衣拍马而出,他舞动手中银枪,一招未显,气势便已经直击敌将面门。 西戎首将出阵迎战,两马相交,敌将大耳一招“力劈华山”在铁鞭中夹了剑招,如旋风之势砸向他。 桑柏提马一闪,此鞭走空,他手中银抢回身便刺!一招“燕子回林”毫无破绽之处,风驰电掣般,直戳敌将心窝! 敌将不敌,只觉胸口欲碎,喉头发腥,于是心有敬畏地朝其拱了拱手: “好枪法!来人可是梁叔夜梁将军?” 桑柏横枪在前,哂笑一声:“杀鸡焉用牛刀?贼将休走!看枪!” 单挑已败,贼将见对方不依不饶,一定要取自己的性命才罢休,铁牙紧咬,冷哼一声,勒转马头便往回后撤。 桑柏不知对方佯败,只当他武艺不如自己就羞愧而逃,更是信心鼓舞,决心在三军前斩杀他与马下,挫伤敌军锐气! 于是提抢紧追,一路杀气腾腾。 敌将一边奔逃,一边扭脖子往后看—— 见人果真追来,于是他奸笑一声,从靴中探出一柄短刃,目光阴毒的瞥了身后人一眼,看准时机便出手! 沙风一阵,就是此时! 只见短刃脱手而出,杀气如一道贯虹,带着金属特有的刺厉之声,划空而去—— 风吹走石,沙砾眯眼,桑柏只觉刀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再靠身形闪避已是不及! 生死一线间! 忽听耳边“嗖”的一声,飞掷之物带着风势,从后面擦过耳廓,与迎面而来的短刃再空中相撞,生生阻其进势,相撞后双方力卸,直直坠落在沙土之中。 一把断刃,一只箭镞。 桑柏大骇,手心里都是冷汗,铁枪几乎脱手,他忙扭脖子向后望去,见到来人后,目露欣喜道: “将军!” ……… 梁叔夜胯下一匹黑马,毛色炳辉,坐上人身形精健,一身龙鳞银甲,周身杀气四伏,他倒提长锋,犹如一尊战场杀佛。 在萝涩眼中,周遭杀伐渐渐化为云烟,千军万马之中,唯此一骑,只这一人…… * 等萝涩彻底混进军营,已是三日后了。 三日前西戎人攻城不下,日头西沉前就鸣金收兵了。 守城一战后,书吏官循例来各个营帐统计伤亡人数,将有生战斗力再次编组,萝涩称自己的腰牌遗落了,脑子磕到石头,原先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书吏官看了看她的身板,摇了摇头,拿笔一勾,就把她打发到厢兵营去了。 厢兵营,都是一些干杂役的士兵。 除了基本的出操训练,舒活舒活筋骨,好赖学点杀敌的功夫,大多数时候都在树林里砍树锯木头,扛着木头往铁匠营地打箭镞造箭矢。又或者去山坳里刨些石块运回军营,做投石机的弹药,亦或直接运上女墙做守城落石的机关。 可这些力气活好像也跟她关系不大,于是乎,在处处被嫌弃之后,她终于被丢去了炊事营,成了一名光荣的火头军。 而且,她找到了一位旧人,曾经凉州绿营的灶房兵——金大勺! 在认出萝涩的一刹那,金大勺激动极了,几乎要当着大家的面儿,喊出了她的名字:“升——” 萝涩立即跨步上去,拉他到僻静处,才道: “我是混进来寻人的,大师傅莫要拆穿了我!” 金大勺脸色铁青,压低了声音道: “你不要命啦,女扮男装混到军营里来,你不晓得么,自打长城守将因女人投敌后,梁将军下了十八禁令五十五斩,第十八条:兵营厩舍,裹藏妇人,覆甲女戎者,谓之惑军,斩!” 萝涩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发凉,攀上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128 帐中送饭 舌尖驱邪 萝涩对金大勺有搭救之恩,自然会答应替她隐瞒身份,只是心下惴惴,生怕叫别人发现了,军法处置,可是要没命的。 萝涩千恩万谢,只道自己会谨慎行事,不会给大家惹祸的。 她心中盘算下了,在军营男扮女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除了得用绷带捆束胸部,头一件大事,就得解决大姨妈的问题,这军营都跟糙汉子混在一起,睡那大通铺,稍不留意就会暴露身份。 一边思虑姨妈巾的解决之法,一边迈步走进了灶间里。 军队灶间,油烟烹煮,勾调羹芡,十几个大师傅颠着勺,煮着士兵晚上的汤汤水水,一碗小米汤里难得漂着几粒米,就着干硬的饼子吃,最多再炒一个咸菜或者白菜梆子。 萝涩是新来的,轮不上颠勺上灶的活儿,只配打打下手,给大师傅砧板切菜,洗涮盆碗。 饭菜好了,萝涩费力的端着装菜的木盆,到外头放饭的台面上,一溜儿长长领饭的士兵,已经排起了队伍。 较之萝涩曾经见过的绿营,凭水关梁家军营显得更加有军律,一言一行,鲜少能挑出茬的。 等士兵领了饭走,金大勺擦着手上的油腻出了灶房,对萝涩道: “小罗啊,走,老头子请你喝肉汤去!” 萝涩回头一眼,笑盈盈道:“原还有小灶开?” “那可不!” 两只影子齐齐钻进漆黑之中,月光浮起,一轮圆月从云后跳出,当空悬起,光影九州四方。 灶房里,昏灯下。 金大勺挽起袖口,披甲上系着一块沾满油污的白色麻布,正掂着大勺子往大碗里倒肉汤: “小罗啊,上竹柜里拿些盐巴给我,太淡,没味儿” “哦” 萝涩回过神,应了一句,扭身往后头的竹子柜走去,吱呀一声,拉开柜门,里头放了几个黑色的坛子,往下一拉,瞧见里头是一些盐块便出声道: “金大叔,是左手边第一个么?” “是也是也,捡一块来就够” “好” 萝涩闷声应答,在里头掏了掏,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小盐巴来,正要关上柜门—— 余光处瞥见了一个红色的长盒漆盘,上有饭菜馒头,一碟花生米另还有一壶酒,她伸手触了触碗壁,饭菜已凉,这是谁的饭菜? “金大叔,柜子里怎么还有饭菜?” “呀!呀呀呀,忘了忘了,快,快把它端出来” 金大勺闻言一拍脑门,他竟然把梁将军的晚饭给忘到脑后去了。 传闻说梁将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在军队里与将士同食同寝,说句难听点的,真是给他吃啥就是啥,不挑不拣,从无牢骚话,最让人叹气的是,你若不给他送,他也不会来催,真不知是铁打的胃,还是生性竟凉薄如此。 今日送饭的伙食兵怎么没有来端走,将军的饭菜竟也敢如此偷懒?金大勺气不过,脱下围裙布,放下袖口走到门边,大声唤喊道: “阿仁!阿仁,人呢!” 外头无人应答,只有风声呼呼,夜凉如水。 “兔崽子,回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金大勺气得直跺脚,手里还抄着大勺子,咣当当地敲着门框木桩,勺子上的肉渣飞溅,一滴飞到他的嘴边,伸舌头一卷,竟还浪费可耻的将肉末重新吃进嘴里。 “哎……” 重重一叹,他重新走进灶房,见萝涩已经打好了肉汤,端着准备回自己帐中去食,匆忙拦住了她: “小罗啊,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那兔崽子不知到哪里耍玩去了,正经活儿都没干——” “您是想让我去送饭?送去哪儿?” “中军帐,梁将军那……” “不去!” 萝涩尴尬一笑,低手就准备放下漆盘,不料金大勺老虽老矣,行动起来还是异常灵活,他一闪身,人就到了萝涩的眼前,手往漆盘下一托,施加了几分力道,有些讨好道: “小罗啊,不过跑跑腿的事儿,你只要送到门口,把饭菜交给哨兵即可,连面都不用见着,就算见着了,梁将军和善,哪会为难与你?”。 “……”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真的只要交在外头就成了?”萝涩稍稍软了口气。 “那是自然的,我保证!” 见萝涩松了口,金大勺眉开眼笑,连哄了几句,趁热打铁,又在舀了勺肉汤放在漆盘上,笑呵呵道: “这个你留着路上喝,快去吧” 萝涩瞥了一眼肉汤,认命地垂了垂脑袋,鸟为食亡,我为肉屈,真是太有出息了。 也不多说啥,端着漆盘阔步迈出了灶房门坎儿,在外头辨明了方向,往中军帐而去。 金大勺笑着靠在门框上,心生感慨:多好的女子啊,为夫从军特意寻到军队里来了,不知自家的娘们和小子们,现在生活可还安稳? 月圆十分,乡情更切,摸了一把老泪,想起自个儿漂泊半生,不禁悲从心生。 抬头望着那一轮满月,月影婆娑,分外清丽,想上个月十五的月亮,还没有今个这么圆,这么快又到了月中了,哎。 不对,月中!十五!他终于知道为阿仁为啥不肯去送饭了! 他急忙跑出灶房去追萝涩,可惜哪里还有人影! 完了两个大字,如电闪雷鸣般击中郭大勺的脑门,他傻愣愣的呆在原地,手中的大勺子“咚”一声,掉在里地上…… * 一川星月,万里江天,圆月当空,疏影斑驳。 萝涩捧着漆盘,一路摸索着,终于绕到了中军帐外。 “站住!什么人?”忠犬哨位尽忠职守的把她给拦住了。 “大哥辛苦,属下是来给将军送饭的,劳烦您递送”萝涩嘴角边挂着笑,双手一抬,把食案抬到了他跟前。 “哦,成,交给我吧” 哨兵没多想就应下,把长戟往咯吱窝后一夹,腾出双手去接萝涩手里的食案,却在快要触到之时候,被另一侧的哨兵二号一踹,险些手抖,打翻了它。 肉汤洒了一些出来,忠犬哨兵甩了甩手,没好气的瞪着对面的二号道: “干嘛踹老子?” “忘记今天什么日子,小命不要了?”二号压低了嗓音,也顾不得萝涩在场,先神色诡异的朝中军帐内瞄了一眼,接着就凑头过去同他说道。 忠犬恍然过来,颇有些后怕的朝他感激一眼,接着假意咳嗽两声,为掩饰其尴尬,还拍了拍萝涩的肩膀,往里一指,道: “自己去送,快点啊” “大、大哥,今天什么日子啊” 萝涩忧心忡忡的问,总觉着脚底一股凉飕飕的风窜起,直彪上头顶,叫她头皮阵阵发麻。 “什么什么日子,好日子,快进去,不要再这里废话!” 推搡着萝涩的肩,他竟然先拖后拽,最后猛力一推把她送进了帐内。 后背受了一股力道,萝涩错防不及,只顾着端平手里的食案,不让满满的肉汤再洒了,身子左摇右晃竟也由着被他推入中军帐内。 入目处烛火昏暗,唯有将军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微弱摇曳着送出一些光点,与之相比的宽阔的中军帐,显得更加昏暗异常。 尼玛,还有这样的? 萝涩尽量低下脑袋,弱弱唤了一声: “梁将军?” 无人应答,心生疑怪,莫不是没人?她跟做贼似得张头探脑的寻了一圈,果真没有人? “唆——” 萝涩心中一突,在那! 将军案后笔直立着一柄寒光枪,枪头牢牢地扎在地上,枪身上下染着火光,晕出一片金属的光泽。 而梁叔夜背身靠在长枪上,曲着膝,低垂着头,一半的身子隐在黑暗之中,若不是他的肩膀有些微微抽搐,萝涩真要以为他是睡过去了。 梁叔夜……他怎么了? 迈着轻缓的步子,萝涩小心的躬着身体,向他走近了几步——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他,试图越过他棱瘦的肩膀,去看他发丝下的表情。 她缓缓蹲下,将手里的漆盘摆上将军案上,小声道: “梁将军,饭菜……啊!” 萝涩尖利叫声传至帐外,哨兵两人面面相觑,忍下目中不忍,但终究没有进帐去一窥究竟,忠犬像是干了挺久的哨兵了,他朝二号说道: “你守着,我去烧热水,早烧晚烧都得烧” “去吧去吧,回头我来收尸” 二号目光沉沉,越过火把通明的帐外哨岗,似乎能瞅见帐内的血腥杀戮。 虽然帐外做好了收尸的准备,可实际上萝涩还未死,但照此情形下去,死也是迟早的事了。 此刻的她吸在帐壁上,神情慌张,她目不转瞬的盯着眼前有些发狂的梁叔夜,惊诧不已! 发丝覆脸,杂乱无章,他的眼角烧红,眼神空洞无神,沉水寂寂的黑如今成了摧枯拉朽的灰! 他黑色衣领大大地敞开,入目是流畅的锁骨,和麦色的胸膛。 原先将臣蛊留下的疤痕竟未祛除,如厉爪般一直延伸至心口,皮肉外翻,黑血四溢,他此刻便同那掏出心肺的无心尸首,理智全失。 他盯着萝涩,神无焦距,周身散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萝涩不禁大骇,怎么回事,不是说他答应娶公主后,已经得到彻底解除将臣蛊的解药了么? 梁叔夜身侧的寒光枪似有灵性一般,和着那股天地肃然的浓稠杀气,枪身不断抖动,竟如鬼神附身,欲自行拔地而起,直冲九霄。 中……中邪了? 这是萝涩脑子里仅存的念头,她的一颗心脏简直要从嘴巴里跳出来,梁叔夜武艺精绝,且西戎人还赠了他一个粉面阎王的绰号! 阎王索命,她安有命在? 跑,是自寻死路,拼,是加速投胎,估计只有唤醒他的神智,才能四肢健全的走出这里! 这是萝涩的想法,也是当下唯一可行的自救办法。 乘着梁叔夜抢未到手,萝涩抄起身边的将军案,横在胸前,咬着牙,一鼓作气,就朝着着他猛得扑了过去! “狗血!狗血!快喷狗血!” 萝涩趴在将军案上,把梁叔夜压在了地上,锢在了长案的四角之内,无法动弹。 自然,萝涩绝不奢望这一方长案能困住身下的梁叔夜,她不过为自己争取了一个主动的机会,又或者说是一个泼狗血的机会。 中邪不喷狗血那喷什么,总不能在他嘴里塞黑驴蹄子吧! 没有狗血,人血不知行不行? 她将胸腹重量尽数扔在将军案上,双手掐着梁叔夜的手腕麻穴,双脚如踩马镫一般,一曲一折,死死压着他的的腿脚。 一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萝涩脑中猛然有一个念头闪过—— 舌尖血是至纯至阳的血,想必比狗血更容易驱邪? …… 萝涩发狠似得咬上舌尖,一股锈铁血腥味霎时充满口腔,她险些疼的昏过去! 口中含着血,她一探头,对上梁叔夜那双暴戾陌生的瞳孔,心中腹诽道: 小样,三年不见,头一面就这么跟我甩狠?真是能耐了! 气上心头,萝涩毫不犹豫地用额头死死撞去,跟碎核桃似得用劲儿,趁着他错愕愣怔之际,对着他的嘴砸了上去! 牙齿磕牙齿,鼻尖撞鼻尖,怎是一个疼字了得! 舌头和着血,萝涩跟捣药一般,在他微凉柔软的嘴里四处冲撞,扫过齿壁腔颚,最后还在舌苔上狠狠一刮。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舌尖上,灵巧游弋,躲着他的舌头不说,还得防他咬她! 两人口齿交缠,共享一腔血腥之气。 在痛神经就要断掉的前一刻,梁叔夜僵直的四肢渐渐平复,萝涩手下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心下就要飙泪,小命保住了! 收回舌头那一瞬,她浑身一抖,险些将自己的舌根咬下,他竟然卷上了她的舌尖! 他的手也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脖颈后头,用着不大不小的力气按着,叫俩人唇齿难分。 僵直的舌尖,叫吻技变得笨拙。 萝涩醒过闷儿来,立即拔身而起,唇齿两分,却因为他允吸着,还爆出了“叭啾”一声,两唇之间还牵起一条闪着水光的血丝…… 此刻的梁叔夜偏头一侧,浸着汗水的发丝,盖住了他的侧颔骨,鼻梁显得愈发直挺。 他原先空洞的眼眸渐渐回神,如墨缀清水,一丝一缕的晕开沉沉的黑色。他浑身颤抖,喘着粗气,豆大的汗水划过脸侧,像一只被套马杆套住的孤狼,喉头闷着几丝呜咽声,让人怜悯,却也令人惧其余威。 萝涩不由愣住了:这样的梁叔夜,是她从没有想过的。 渐渐平静后的他,与萝涩四目相对—— 他眸色复杂,一泓深潭,是种不可名状的黑,将她的所有情绪尽数吸纳,却没有任何反馈,生气?恼怒?感激?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望进心底,一眼万年。 萝涩败了,她抵不住这样的眼神,这样什么都没有,却包含万种情绪的眼眸。 怕梁叔夜认出她,萝涩只能溃败而逃,她脚下生风,捂着嘴巴,扭头就跑。 风一阵向军帐外冲去,她此刻根本无法去细想:为何外头的忠犬小兵,见着她四肢无损的跑出,会如此的吃惊诧异。 圣人有云:祸不单行,祸可双至。 正当她一门心思往外冲时,只听“砰”一声,与急匆赶来的一个男人迎面撞上。 重心不稳,萝涩要仰身往后倒去,男人一身医倌的打扮,伸手拦腰捞回了她,可手掌好死不死,恰好覆在了她的胸上! 胸脯二两肉,就这么暴露了! 男人似乎焦急要进军中帐,扶起萝涩后,一言未发,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抬步就走。 飞了帐帘子,就迈步进了帐内。 留萝涩一人在帐外惊疑未定,不知所措。 129 医帐试探 心态转变 一夜在厢兵营的大通铺儿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边上的粗汉子鼾声如雷,萝涩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山炕的最边上儿,心绪难宁。 虽然金大勺答应替她打听升子所在的兵营,可毕竟要几日时间,结果她人还没找到,自己的身份似乎已经暴露了。 那时医倌行色匆匆,也不知注意到了没有,若隔日举报,以军营定下的军令,验明正身后,还不得一刀砍了她? 就算她与梁叔夜表明身份,军令大于天,他也未必救的下她,况且她也不想为了这种事,叫他为难。 总之,还是要去一趟医帐,寻到那个医馆,再行试探。 翌日傍晚间,萝涩忙好了灶房里的活儿,正盘算胡诌个毛病,去军医帐中寻人。 此时,一个略眼熟的身影飘然入目,那人从放饭大棚里领了一碗粥菜,单手端着,背身往西边去了,回眸露出侧颜,叫萝涩心中一惊。 是他! 昨天摸了她胸脯的医倌! 本是坐在地上的人,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对着灶间大声道:“师傅,我肚子痛,出恭去了,马上回来” 言罢,她便追着那人身影快步追去,一溜身功夫,隐没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萝涩紧跟不舍,仔细打量了前面人的装扮,只见他一件短打衣袍,窄腰敞袍,袖兜宽大,走路的时候左右晃摆,颇有些魏晋之风。 那个医倌似乎知道萝涩一路跟着他,并未转身相问,反而是朝着更加漆黑无人的地方走去。 萝涩见状一咬牙,跟了进去。 离着灶营的火光堆越来越远,她只觉周身黑暗笼罩,再行几步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萝涩提着心,攥着手指,心中已开始暗自警惕。 走近边上的荒草树林,听着砂石磨轧的声音,渐渐变为草叶悉索之响,这声儿在寂静无人夜里,听着还是挺挠心的。 挠心归挠心,那人却在此时驻了足,不带犹豫地转身,对视之际,裴木殷依稀能看见他的熠熠明眸中的几丝笑意。 “为什么跟着我?” 他开口问道,声线很平,情绪毫无波澜。 但是显然是一个早有答案的问句。 “昨天,你是不是——” 萝涩踌躇着,想怎么措辞,才能显得委婉一些,直接开口问人是不是摸到了奶,实在太粗鄙了。 “是” 他哂笑一声,这声笑如同一只沸腾的油锅,让里头的萝涩瞬间头皮发麻,像油条一样胀了起来。 “那……” 面色戚戚,萝涩不懂他有什么企图,若是他早想告发自己,那也是分分钟的事,不用等到现在,还有闲功夫与她这般促狭说笑。 “放心,只有我只知道,你回去吧” 他冷眼冷语,虽身为医倌,却给人一副杀伐果敢的错觉,丢下这句话,他便要绕离她往回走去。 这么一句话便让萝涩安于生死么?眉心一拧,萝涩展臂,拦住了他离开的路,沉下声道: “我很好奇,知情瞒报是不是一样要问斩?你——” 可萝涩话说一半,便被他打断了。 他竟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萝涩一惊,本能地甩手脱出,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他上前一步,目光中泛着一丝嘲弄,他执起萝涩垂于一边提防着的手,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这一切无异于一盆凉水,兜头而下,把萝涩浇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这手感,这弧度,萝涩只当了几天假男人,对同胞的身体曲线还是极为熟悉的。 她霍然一呆,人立半空,半饷她手跟过电似的颤颤巍巍抬起,指着他愕然不已,亏自己提心吊胆半日,原来: “他”竟然也是个女的! 见萝涩愣在当场,女医倌淡淡道了一句:“你跟我来” * 萝涩跟她一起走进西边的军帐,就搭在军医大帐边,是医倌的私人属帐,比士卒十几个人挤在一处条件好了太多。 她利落的飞开挡风毡帘,弯腰钻进帐中,背对着萝涩,拿铜盆打水洗脸。 萝涩心中疑惑,见这人喊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来看她洗脸的不成? “呃……还未请教姑娘怎么称呼?” 萝涩率先打破了沉默。 “既是旧相识,萝涩姑娘又何必客套?” “你!” 萝涩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隐姓埋名三年,除了三娘与之相认时唤过这个名字,凉州根本无人晓得,至多晓得她姓罗,唤一声升子娘子罢了。 如今却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出现,这无异于平地惊雷一般,彻头彻尾的打懵了她! 她是谁?究竟是谁? 女人神色狠厉,一记眼色飞来,萝涩终于从混沌的神志中抓住了一丝熟悉之感。 莫不是……她? 还未问出这个名字,那女人已迅速回身过来,看起来柔弱的手臂,却膂力强劲,她双手架上了萝涩的脖子,用力一挫—— 萝涩只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一声喀嚓的声音,眼前一黑,当即死了过去。 …… 半个时辰后,萝涩猛地睁开了眼,闭气许久的肺开始复苏,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命从阎王手里再次讨要了回来。 她撑着地上狼狈的爬起来,心有余悸的护着自己的脖子,指着面前好整以暇,笑意凉薄看着她的梁玉,恨声道: “你既已认出我,为何又来这一招?我是死不掉,可濒死的感觉并不好!” 梁玉脸上湿漉漉的,已经把覆在脸上的人皮揭了下来,人皮像一层浮油,漂在那个洗脸的铜盆中。 “在我的字典里,没有疑似,只有确认——你怎么没回去?” “为何同你交代” 萝涩心里还生着气,这个女人已经杀了她两次了!如何能心平气和的跟她说话? 扭了扭脖子,挑了一处椅位坐下,她提起茶壶,要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 梁玉也知道自己手段强硬,做的不地道,但骨子里军人的傲气,叫她不至于向萝涩道歉,总归缓了几分口气,坐到了她边上的位子上。 两人喝着茶,缄默不语,可彼此心中都明白,沉默只是开头,而不是结局。 时隔三年,梁玉想问萝涩的遭遇,为何留在异世,不肯回归现世,那萝涩呢,对于梁叔夜中邪的状况也很是担忧,梁玉既乔装成了军医,那他的情况,她一定最是清楚的。 暗叹一声,萝涩先打破了沉默道: “三年前寒衣节,我已经躺在回去的石床上了,但有人告诉我,不可带走属于异世的东西,所以我回不去了” 梁玉心思聪颖,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开始她很惊讶,但很快的,她已收敛了情绪。 “男孩?”梁玉难得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萝涩笑着摇头:“是女娃娃儿,成日嚷着要骑大马,耍银枪,要去沙场当大将军” 梁玉笑了,似乎能想象遗传了梁叔夜相貌的小女娃,奶声奶气说这些话的样子,她叫杀伐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今日难得心中柔软。 萝涩顿了顿,抬起黑沉的眸子,假装不甚在意,不紧不慢的问道: “他……还好么?” “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么?”梁玉斜睨了一眼,凉意隐在眼底,继续道:“就如你所见,他,不好” “不是说应了皇帝的赐婚,尚了公主,就能得到解药,再不必受蚀骨之痛了么?” 萝涩心中隐隐作痛,当年挥剑斩情丝,对他刻薄,对自己残忍,无非也为了这一桩事,两人本就相守有期,这才牺牲彼此,成全性命。 怎么到了如今,他还是这般痛苦受折磨,难道当年的选择,竟都是错的? “三道赐婚旨意下,他却拒不接旨,逼得皇帝拿江山做赌,命户部扣押三军粮饷,他才无奈接旨。旨意是接了,可人不回京,更谈不上奉旨完婚,把那个公主一晾就是三年……至于失心魔怔,还是嘉元做得手脚!” 时隔三年,再一次亲耳听见那个猎人的名号,萝涩忍不住头皮一麻,背脊泛上森冷的寒意。 “她制成了一味药蛊,唯穿越者的血方可解,她把药蛊添在了解药中,叔夜虽解了将臣蛊,却一样受其控制” “穿越者的血?她……想做甚么?” “不明白么?这次只是试验,军中到处都是她的眼线,若每月十五梁叔夜不再发狂犯病,那就是找到猎物了。一旦这个药蛊大肆利用,九州各地扩散开去,想找几个穿越者,再不是什么难事了” 萝涩闻言,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所以,哪怕你的血可以救得了他,你不愿嘉元得逞,所以一次未得相帮?宁愿看他身受苦痛?” 梁玉不屑一笑,冷冷道: “我对梁叔夜的情分,不比你少一分,你不必试探我,即便不可直接喂他血喝,我也有自己一番治疗的法子,每逢十五月中,我会守在他帐外替他诊治——倒是你,昨日莽撞之下,破了局,若不是我及时赶到,立即处理了两个守帐的哨兵,否则你、我,乃至整个军营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无力松开了手心: “没有法子可以根除么?是,我晓得的,你为了麻痹嘉元,让她以为药蛊无甚效用,救了来日无数人的性命……可……” “没有可是!身为梁家人,对外御敌,不是为国尽忠,只为兆亿生民,一人苦痛算得了什么?” 萝涩承认自己妇人心性,小家子气,心里只装得下几个人,装不下那九州江山,兆亿黎民,她就是见不得自己所爱的人背负所谓的英雄的狗屁宿命。 梁家将门的向死而生?好,现在又多了一个,为了拯救穿越者和其它试验者的光荣药人? 半阖着眼,萝涩做下了决定,她缓缓抬起眸中,对上了梁玉的眼睛道: “我现在厢兵营做火头军,我想求你两件事——” 梁玉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一声不吭等着萝涩开口说完未尽之语。 “第一件,我想在军中寻一个人,他叫徐升;第二件,我想尽快调到梁叔夜的身边,随便什么身份” “你不怕他认出你?” 萝涩眼皮一跳,心口处泛起一阵酸涩,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满是破釜沉舟的峥嵘。 “江湖两相忘,若做不到彼此安好,只独留他一人痛苦,那不如烈火烹油,爱就爱死在一起吧!” 130 亲兵小罗 二次攻城 有了梁玉的支持,萝涩想要办的两件事即可就办完了。 萝涩从厢兵营被调到了梁家的白马义从,成为梁叔夜的亲卫兵;升子也被找到了,从步兵二营里被破格擢升,一并加入了白马义从,都在梁叔夜和梁玉的眼皮子底下。 说起这支亲卫队,萝涩便想那三国演义中公孙瓒手下,也有一支白马义从,精锐三千,尽乘白马,战士皆义之所至,生死相随,情谊苍天可鉴,白马为证。 可实际想来,只不过因为军营里没有伺候人的丫鬟,保姆,奶妈,一般大爷一些的将军,都是有一帮小弟鞍前马后,跑腿倒水,累了捶腿,饿了端饭,困了暖床。 萝涩没有武艺傍身,到了亲卫队,还是一个伺候吃饭的小兵,唯一的区别,就是从炒大锅饭的,晋升为只做小灶饭的了。 倒是升子,他跟在梁叔夜的身边,比在步军营的时候,换了一身更加精良的铁甲头盔,豁口满满的大砍刀也换成了寒光利刃,更是给他配一把强弓劲弩,令他施其所长。 他面对面见到萝涩的时候,先是反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子,看看是不是还在梦里。 然后要拿脑壳,往墙柱子上怼去时——叫萝涩又好气又好笑的拦了下来。 “傻子!只你这脑子,还没与人打起来,先把自己的脑瓜子撞一个血窟窿,白瞎了你这副铁塔似的身板哩,扣你一粒蚕豆!” 升子一听这话,确认了是自家媳妇,且不是在白日做梦的,他蓦地咧嘴,张扬笑意,上去就要给她一个熊抱—— 萝涩大惊失色,忙往后退一步,压低了声道: “大庭广众的,你想叫我被将军斩咯,还是传你我龙阳断袖的名号?” 升子不懂这些,但他向来听话,媳妇不愿意做的事,他一定不会勉强的。 收回胳膊,他挠了挠头,眼底还盛着欣喜之意,四处张望问道: “七七,在哪?” “你当我是军属探望?我是混进来的,七七跟着翠英婶子去童州了” 升子略有些失望,不过听媳妇说,在路上遇上娘家小舅,派人护送满囤叔一家和七七安全去往童州,去了他久久放心不下的一桩心病。 萝涩拉他进马厩,坐在高高的草料堆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猪油知啦,方才出锅的,香油酥脆,还有一块馍馍肉饼: “我晓得你的食量,光喝些米汤稀粥,哪里够使力气的,你快吃吧” “诶!” 好久没有尝媳妇的手艺,升子馋得直咽口水,现在呆在亲卫队,伙食稍稍还好些,原先在步兵营,那真是不顶饱,至多不叫饿死罢了。 升子接过馍馍肉饼,就着猪油渣,吃得满口香。 萝涩心里踏实许多,一边嘬着手指上的香油,一边往后退去—— 日头光被遮挡,她一脚落空,踩在了身后之人的脚背上,脚踝一崴,人直直往边上摔去! 萝涩下意识抓住了身后之人的手臂,勉强稳住了摔倒的身形,下一刻抬起眸子,她对上梁叔夜沉寂的眼底,后背立即泛起一阵寒颤。 “将、将军!” 梁叔夜只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十五夜活着离帐的灶火兵。 梁玉把他安排进白马义从的原因,他大概知道,那天十五帐中夜,他魔怔发狂,本来这小兵必死无疑,却阴错阳差,用血救了他一回。究竟是什么缘由,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得把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 梁叔夜一直觉得这个亲兵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现在看到徐升,他突然想起来了: 三年前在苦水乡,那个毁了半张脸的农妇,两人眉眼相仿,身量也差不离。 他竟是个女人?为了丈夫,私混入军营? 军中他本就下了严令,女人立斩不赦,可现在两军决战在即,若她的血,能助他不再发狂魔怔,顺利驱逐西戎,现下便无法严明军法。 梁叔夜实在矛盾,而且骨子里,他也不愿杀这个女人。 挡开身前的女人,梁叔夜径自走进马厩,牵出自己的战马,踩镫上鞍,居高临下看着徐升道: “何名何姓何职?” “徐升!白马义从,亲卫兵!” 升子背脊挺着直直的,梗着脖子,对梁叔夜很是敬重。 “亲卫兵?何时需要你来马厩戍守?玩忽职守,自领三十军棍!” “是!我领六十,替她打” 升子不等梁叔夜答应,只瞥了一眼萝涩,咬了咬牙,扭头去找军律房领棍子去了。 * 梁叔夜罚了升子,再没有看萝涩一眼,勒着马缰,调转马头,准备策马出营。 萝涩心口处像填着一块棉絮,堵着喉头发痒,有些话儿吞吐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倏然,一声尖锐的钹声快频率响起!这是哨兵示警的传令声,有敌来犯! 梁叔夜当即脸色一僵,猛地一夹马腹,对萝涩丢下一句: “你去找军医,她会护你安全,西戎人攻城了,你不要出中军大帐” 说罢后,一人一骑,率先冲向了凭水关。 萝涩呼喊未及“你自己小心”这话儿,还梗在她喉咙里,未有出口,便满是苦涩的吞了下去。 钹声响后,全军集结。 骑兵营率先奔袭而出,马蹄撩起尘沙,整个军营黄漫漫一片,视物模糊;跟在骑兵之后是人数最多的步兵,他们持刀扛抢,队列整齐,脚步趵趵之声,震动大地,气势万钧的赶赴城关。 梁玉还是一身宽袍,未着甲衣,她满脸冷峻的来寻萝涩,一把拽上了她的胳膊,道: “西戎人正举十万大军轮番攻城,凭水关危在旦夕,我派人护送你出去,双驼峰下还有一处小村子,你往那里躲避” 萝涩心生诧异:十万?凉州的守军能有几万人?难道,西戎人这次是要豁出性命来决战不成? “我和叔夜几月前就料定,西戎人军粮不继,不可能再久久对峙,所以坚决不和谈,若不是皇帝出昏招拆台,那十万大军早是泥塑的架子,一击必倒。现在他们全军来攻,抱着决战之心,确实到了存亡之际,若凭水关破,那么西戎人便可挥军南下,直取京城,再无可拦的天险关隘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走了也无用,凭水关破,双驼峰下的村子也是虎口之羊,不得保全。我留下!” 萝涩拒绝了梁玉的一番好意。 梁玉自然不会强求,她只点了点头道: “既敌人全军出动,后巢必然空虚,叔夜已率奇军前往偷袭,凭水关只要正面拖延住大军,即可成事,你若不出去躲,那就一直跟在我身边,随我走!” “我、我也去……” 身后响起了升子的声音,他刚领了四十军棍,听见全军集合的钹声,打他的兵也跑了,只说先欠着,若有性命回来,再补上就是了。 萝涩回头看去,见他脸上有些发白,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走路还稳当,并没有什么大碍。 军队的军棍跟宫里打人的太监不同,前者只伤皮肉,将养两天又是一条好汉;后者阴毒,只打皮下筋骨,不必说四十棍,只二十落下,半条命是没了的。 梁玉顺着萝涩的视线看去——她晓得这个男人,是萝涩名义上的丈夫,脑子是傻笨了些,可身手不错。 现看他吃了几十棍子,尚能自在的走路,不由心生佩服,她素来厌恶所谓的君子书生,最看中铁血男儿。 对徐升点头示意道: “走,随我一并上城墙拒敌!” * 凭水关,狼烟正起。 “你们听好了!三军将士已尽数奔赴凭水关,逢此危机时刻,我等人人皆为将勇,哪怕就是操上菜刀,爬也得给我上城墙!怯战退却者,斩!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萝涩闻将士们从头至尾一致齐喊之声,犹如沧浪拍岸,激起无数浪堆,澎湃在心。 梁玉在城墙上救治伤员,萝涩和升子则两人合推一辆三轮板车,跟着厢兵营士卒们,运石块箭矢,在营地和城墙两头跑。 在这样的激锵的杀伐战场,人人眼眸中都染上了血丝,不分兵种,只有退敌,守城四字。 个人力量化为一粒尘沙,却牢牢的依附在军队战旗的旗杆上,你倒下,我上,我倒下,自有后来人! 运送物资到城池之下,萝涩仰头望去,只见天色昏暗,远远天际被血色红燃,硝烟弥漫。 关外人喊马嘶,火把连天,鼓声杀声撼天动地,不断有中箭的士兵尸体从城墙上被抛下,砸在萝涩的脚边,本就鲜血淋漓,如此一摔,更是肝脑涂地,血肉模糊。 西戎人第一波攻城,以弓箭手齐齐劲射城墙头的猛烈攻势为掩护,是城墙上的守军在密织的箭雨下不敢抬头。 让身后的五万步卒扛着沙袋圆木,手执藤牌盾,全力奔至城墙之下,用各种杂碎物袋,填满屏水关外的深壑水沟。 城上守在女墙垛口的弓箭手,朝着不断奔袭而来的西戎步卒死命放箭,西戎人死伤虽重,却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尸体坠落至深水沟壑里,反而充作了填平它的物料沙包,一波攻城毕,深壑已添下大半。 见填壑已成,西戎人进行第二波攻城。 十万西戎骑兵下马,分四个梯队轮番攻城,只见他们皆着重甲头盔,几人便扛着一架云梯,冒着箭矢,踩过着满是袍泽尸首堆累的血路,一鼓作气的冲到了城墙之下,将云梯架上满是血污粘滑的石壁,不要命似得往上蹬蹿。 一时间城墙之上,礌石圆木隆隆滚下,滚烫的热油点火,撞在罐瓮内,朝着一个个西戎人的脑袋砸去,顿时,凄惨尖利的叫声,如拔地而起的飓风,席卷了鲜血四溢的屏水关…… 一墙之隔,杀伐惨叫声入耳,萝涩面色发白,只是麻木的不停的往竹筐子里装礌石,然后再和升子合力,用滑轮木架将竹筐升到城墙上去。 手心手指被石块割碎,也是鲜血淋漓,她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整个人也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似得。 她的心里在发颤,这杀伐残忍的场面,令她浑身发抖,可梁叔夜就是为这种泯灭人性的战场所生的。 这种宿命承受下的无力感,萝涩第一次切实的感受到。 她没有退敌的本事,只能努力补给,多运一次上面就多一道屏障,凭水关就多熬过去一刻,离胜利就更近了一步。 “啊!” 城楼之上士卒应声栽下,倒在她的脚边儿,萝涩惊慌着抬头望去,写有“梁”字的中军大纛杆舍旗倾,眼看下一刻就要倒下! 她一咬牙,推开正往竹筐里放石块的升子,将石块尽数倒出,自己跳进了筐内,大声喊道: “升子,拉我上去!” “不行”升子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上面那么危险,媳妇她不会武艺,就是白白送死去的。 “快!梁玉在西边被缠住了,脱不开身,决计不能让帅旗倒了!” 她扬手一指,目光坚定,十分果断。 大纛也称为“牙旗”是一军的帅旗,是全军最重要的旗帜,是军队的象征,重要性不言而喻。 帅旗不倒,则将军依旧在,军心任然稳固,即使吃了败仗,也可重振旗鼓,卷土重来;可若帅旗倒下了,那不是将军阵亡便是军队溃败,剩下拼命的士卒,就会如深海之上失去灯塔指引的船只,迷茫无措,除了缴械投降,不可能再有拼杀的力气。 既然梁叔夜故意将帅旗留了在凭水关,引敌耳目,自己率领轻骑兵,偷袭西戎人驻扎大营,想要趁其倾巢而出时,直捣黄龙。 金蝉脱壳,火中取栗。 萝涩想:只要凭水关熬过傍晚十分,敌军必破! 131 投石机器 叔夜质问 升子把绳子捆在了腰际,一步一个深脚印,跟纤夫拉船一般,往反方向走去,一点一升的将萝涩拉上半空中。 风一来,筐摇摇晃晃,底下的升子一踉跄,人往后仰了一仰,萝涩只觉突然掉下一丈,又被升子提了回去。 她一手掰住筐沿,焦急地盯着上方,看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倾倒的帅旗,忧心无比。 再看升子吃力的样子,萝涩咬了咬牙,剥下梁玉给她保命的铠甲刀具,从半空中扔了下去,霎时轻了不止二十斤。 升子紧咬着牙关,腮下的肉硬成了一块铁疙瘩,脖子憋得青筋暴起—— 只听他怒吼一声,稳稳扎着脚下步子,一口气将萝涩升至城楼之上。 城墙之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她胃部泛着一阵一阵的恶心,半滚半爬的从筐里跨了出来,朝着大纛旗所在处急速奔了过去…… 那个梁字烫得她眼睛发红,似乎铺天盖地的血,皆是为了印染这个字,它守在那里太久太久,现在它撑不住快要倒下,她竟发疯似得扑了上去! 在一摞尸首上死死抱住粗壮的旗杆,发狠腰一挺,后脚跟踩在滑腻,尽是血污的大石块上,全力将帅旗直了起来! 她朝着前头女墙垛口依旧奋战的士兵大声吼道: “奉梁将军将领,誓死守城,过傍晚后,他必引援兵前来救关!” 萝涩的声音像是裂肺的竭吼,每个音色都破了,嗓子如锯刀划拉一般,听着可怖异常。 一句吼声过后,她只觉喉头发腥,肺部发疼。 守城军各个披头散发,手举大刀,在垛口严防死守,西戎人爬上一个,他们砍下一个。 连刀口砍杀得缺口连连,几乎废铁一块,竟也没有时间换一把,铁片上沾血粘肉,身上没有一丝好肉,赤身浴血,血气蒸腾。 他们听见了萝涩的“将令”纷纷回头望去,见象征将军的帅旗,正牢牢立在城楼之上,散发着令人畏惧的猎猎杀意。 那永不倒的“梁”字大纛一样,死守凭水关,扎根汉土,驱除戎贼,我军必胜,我九州必胜! 将有必死之心,兵无偷生之念。 战场胜败皆源一“气“字,气势当先,此消彼长,不可长盈,也不会永亏。 而三军齐心可夺战场之“气”,梁叔夜一人可夺三军之“心”。 萝涩此言,如一记强心针,借着梁叔夜之名,振奋了守城军的士气,连梁玉也在远处,向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顿时城墙杀伐声一片,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不仅将爬上城头的西戎兵各个杀落,还扔下滚木礌石,将云梯拦腰砸断,将不断往上攀爬的西戎兵不断砸死在城墙之下。 裴木殷扶正了大纛,她见所有的士卒轮番砍杀在女墙垛口,人员密集,俨然撑起了一道肉墙,与西戎人当面搏杀。 死去的尸首还来不及拖走,转眼就被新补上来的士兵踩在了脚下,有些伤兵即便没死,也因为无法得到第一时间的抢治,就那样活生生得袍泽被踩死当场。 这样下去般守城军的力气一定会用竭,西戎人源源不断的发动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他们根本撑不了多久。 萝涩扭头往后一看,她看见城墙后跟处摆放着一些器械,仔细一辨认,原来是好十几辆的投石机。 投石机是本攻城器械,因为古人的思维似乎非常定式,认为这攻城器械自然是攻城时候大放异彩,所以现在是守城战役,如何用的上? 那些石弹紧俏,不如充作垛口砸人的礌石来的要紧,正因为如此,那一排杀伤力巨大的投石机,就白白空在那边。 萝涩朝着梁玉大喊了一嗓子: “投石机!” 梁玉立即懂了她的意思,只是碍着现在身份,不再是从前三军统帅梁玉,而是带了人皮面具的军医罢了,如何行令? 萝涩拧眉,左右环顾一番,只有这样了。 她立即对着城下的升子大喊道: “把颠勺的火头军都叫上来!” 这场守城站,人人为兵,金大勺年纪虽然大了,照样带着一帮只会炒菜的火头兵,在城墙下头运送礌石木桩。 一听见萝涩喊他,当即发了令,跟着升子一块,哼哧哼哧,饶了一大圈跑到城墙上头来。 躲着飞箭砍刀,终于跟萝涩汇合了。 萝涩废话不多说,直奔投石机所在之处。 这是架人力投石机,成三角立体,稳稳扎在四方底盘上,后方是放置石弹的石槽柄,柄后连着几条麻绳,非常简易,自然也容易操作。 萝涩数了一下人,便和金大勺说道: “师傅,咱们四人一组,一人放置弹丸,全力固定石槽,另三人于前方拉绳借力,快!” 这是最好的人力分配,多一个人则无用,少一个人则投石机不起作用。 金大勺当即应下,同身后的小崽子们交代,没有人有异议,皆唯命是从。 升子跟着萝涩,全力护她周全,他一人压着石槽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萝涩则不断向前面四个人喊道: “往后,往后,再拉紧,用力——” 待升子力到极限,憋的脸红脖子粗,从喉头挤出一个字:“放!” 即刻松手,横杆猛一翘,石槽里的石块借力飞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千钧力道,想着城墙外三十米开外的西戎贼兵下去。 下头惨叫声顿起,显然击中一个贼兵颅首,牵连周边几个,全摔在了地上。 这厢如受到了鼓舞,大伙儿加快了投石进程,一时间,城墙上石块齐飞,如一道铺天盖地的攻击网,将西戎士兵堵截在了城下 …… 远离城墙三箭之地的巢车上,西戎将领见城池久攻不下,一脸焦色。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他见一斥候小兵骑马飞奔而来,浑身浴血,面色苍白: “报!武将军,粉头将军带五千铁骑劫我军大营,大王请你速回兵救援!” “梁叔夜竖子,卑鄙无耻,躲我军锋芒,竟然偷袭后方!大王何在?” 大将猛一拍巢车沿壁,他快步走出车台,霍然上前,拎起斥候小兵的衣领,怒目相视。 “还陷在营地,属下特来报信,请将军速速收兵回救大王!” “莫不会有诈?还是他们的退兵之计?” “怎——” 小兵话音未落,极目远眺之处一支高空信号鸣镝直冲云霄,惊落空飞的雁鸟,这是西戎人的求救箭矢! “啊!!欺我太甚,粉头将军,我要与你一决雌雄,来人,鸣金收兵,回救大营!” * 硝烟散去,月上山头。 梁叔夜在攻破西戎老巢之后,在西戎大军回救的路上埋伏,打了匆忙行军的贼兵一个措手不及。 斩杀八千,俘虏一万,其它残兵游将,皆丢盔弃甲,践踏逃亡,此番一战西戎人元气大伤。 梁叔夜带着铁骑俘敌归来,三千人余人踏碎一地浮华月光,撞碎黑夜的幕布,趵趵开进了凭水关。 安置伤兵,清理战场,重新编队有生力量军,熬汤煮肉,抚慰将士,这些都是常例。 军中士卒沉浸在成功退敌的喜悦之中,听说梁将军大破敌军,伤了西戎人的元气,像这样大规模的攻城暂不会有了,他们皆松了一口气。 可梁叔夜身为主帅,还不得松懈。 他挑开内帐的毡帘,打算稍作包扎,换一身干净衣服,就要往中军大帐召集属将,商议接下来的战事情况。 “谁?!” 他发现内帐中竟人! 单手一勾,已把靠在将军案后打盹的小兵提溜了出来—— 萝涩满脸血污,还未来得及清洗,她身上未着甲衣,对襟长衫已脏得看不出颜色,她本睡得发死,被梁叔夜一喝,才悠悠转醒。 “你……回来了?” 梁叔夜惊讶的看着此人,她的神志尚不清醒,这是重压之下,昏睡后的一段神思游离。 看着她满是血丝的眼睛,他不由拧眉,心道:手无缚鸡之人的女人,为了什么强撑在军营里,不顾生死,不顾子女…… 他依稀记得,她那时是有身孕的? 松开了她的衣领,梁叔夜径自脱下甲衣,挂在了一边的木架上,对她冷冷道: “出去” 萝涩晃了晃发沉的脑袋,应了一声: “你喝了那些,我马上就走……” 梁叔夜顺着她的话看去,见将军案上放着一碗马血汤—— 里头的料儿撒得极重,花椒、辣椒面,血糊糊盖了大半碗,边上可笑的配着只硬馒头,还有两只白煮鸡蛋。 梁叔夜自是不会理她的,见她没有避嫌之意,自己也就不客气了,剥下被鲜血湿透的里衣,露出精壮、却满是伤痕的上身来。 萝涩看他心口处的伤口还裂着,便啧了一声,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虚弱恳切道: “喝了吧,喝了我就走……” 梁叔夜低头一扫,立即看到了她手腕上豁大的一道口子,看刀口走向,一定是自己没轻重下手切的。 再扫了一眼那碗马血汤,他霎时醒过闷儿来,立即端起汤喝了一口,眉心拧成了川字。 他的舌头灵敏,是早些年当纨绔少爷时养出来的本领,现在虽顿顿米汤白菜,可本事未减。 只抿了一小口,他便知这马血汤里,一半都是这个女人放的人血! 她还自作聪明,想用极重的辣子香料遮盖,殊不知糊弄的人是谁。 梁叔夜反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逼问: “你自己性命不要,就为了叫我喝这个?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帮我,你想要什么?” 132 再见篦梳 劫粮任务 萝涩经过这场恶仗,早已体力透支,本就勉强打着三分精神,加之方才放了一碗血,更加伤了精气。 被梁叔夜一拽,她脚步虚浮,直直往他怀里扎去—— 一头磕在他胸膛上,两眼一擦黑,浑身发软,登时浑身没了知觉。 梁叔夜不得答案,倒叫她这一昏唬了一跳!单手搂住女人的腰肢,晃了晃人,问道: “你怎么了?” 萝涩未有应答,也就在此时,梁玉掀开毡帘子,阔步走了进来,她见到帐中情形,焦急道: “你抱去榻上,叫我看看!今儿城墙拒敌,她一人又是擒纛,又是指挥投石机,也不知伤了哪里……” “她,拒敌?” 梁叔夜很是惊诧。 梁玉一边催促,一边走近,向梁叔夜挑眉道: “怎么……瞧不上女子?你姐我镇守一方的时候,你还在童州当一方纨绔病娇呢!” 梁叔夜脸色一僵,不服气的抿着薄唇。 三年沙场磨砺,叫他在人前,早已掩去往日轻浮潇洒的随意,变得稳重凉薄,可独在梁玉跟前,他还留着从前的影子。 打横抱起女人,放到了一边的睡榻上,梁叔夜心想:男女有别,她又是下属徐升的妻,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于是道: “你替她诊治,我去把徐升叫来……” “且慢!你个二愣子!” 梁玉脱口而出,见梁叔夜投来疑惑的眼神,觉得失言,她拧着眉头,撇过头去,冷道: “没什么,你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抬着手指,搭着萝涩手腕上的脉搏,然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她的全身,包扎了一些皮外伤后,道: “没什么大碍,太累了,睡过去了而已,倒是腕骨处有一些脱位,我给她正骨,你来按住她……” “这倒奇了,除了我以外,难得见你紧张外人的生死” 梁叔夜走过来,让萝涩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他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低头看着女人的颜容,心中又泛起三年前初见她时,那种心绪难宁的浮躁之感觉。 闻言,梁玉哂笑一声,手上正骨复位,嘴里不忘回言过去: “你杀人,为了救更多人免于战火;我行医,不过小仁小术,但既然归了岐黄一门,总归学一颗仁心,涤一涤往日那颗杀伐心” 梁叔夜默默忍了这波嘲讽,只听一声骨头复位的“咔嚓”声儿,身下女人闷哼一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立即俯身,双手用了些力道,叫她不至于因为吃痛,乱动乱逃,把复位的骨头再次甩脱出去。 本懵半醒间,萝涩的眼眶里蓄了眼泪,隔着一层水雾,她悠悠抬起手腕,拽上他脖子上挂下的红绳。 “土……土老帽……” 那声轻不可闻,像情人的微微叹息声,让梁叔夜浑身一颤,不可思议的看向了身下之人,和她手里攥上的东西。 半截烧得发黑的篦梳。 当年的篦梳,他埋了大半截,就在凭水关外的一处青山脚下,另一小块儿用红绳串了,一直随身挂在脖上。 ‘我前几日的,在市面上寻了一圈,买不到这个土老帽样式’ ‘谁说土老帽的?’ ‘用红线缠上就不土了,世间一把,再无相似’ 他浑身紧绷着,当机拔下了她固在头顶圆髻上的木簪,青丝泼墨而下,从他修长的指缝间滑落。 发梢上不舍的痴缠,勾出了往日他为她绾发的模样。 她在灶房照着水缸面儿,螓首微偏,芙蓉娇俏,眉眼带笑,玲珑之语尚在耳边: ‘什么俊美书生,怎敌铁血柔情的粉面将军?’ 萝涩!萝涩…… 凉州府捡到花灯的她……索桥上瑟瑟发抖、半面俱毁的她……牛车上倔意的她……在菜地里研种辣子的她…… 他真该死,他早该认出她,这一错过,足足又是三年! 何府大火,掘地三尺他也未见她的尸首,虽然从来不说,可心底的最深处,总还相信她还活着! …… 梁玉发现梁叔夜即将失控的情绪,心中大抵有了数儿,只是现下萝涩浑浑噩噩,抓着他脖子上坠下的断篦,又昏然睡去了。 她只好出言提醒了一句: “她若愿意相认,何必几次瞒过?她累了,你要问什么,一切等她醒来之后吧!” 梁玉的话,把梁叔夜的理智拉了回来。 眼前的女人,是萝涩,他万分确定,可她也是徐升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若还对那件事记恨,或者已经寻得自己的安稳日子,那他戳破这一层窗户纸,还有什么意思? 断弦难续,悲歌怎听。 想明白了这一处,他只觉浑身的力道被抽离,心从浮浮沉沉,一路坠进幽深不见光的深渊里。 梁玉已经往边上的中军帐去了,她以梁叔夜的名义,召集属下将士稍后议事。 梁叔夜拿来一条毯子,给睡榻上的萝涩盖上,另掏出手巾,替她擦拭额头上的不断渗出的冷汗。 她的容貌变化很大,可仔细辨去,眉眼处还是往日的模样,连睡觉时皱眉头的动作,也一模一样。 看她睡得很不安稳,梁叔夜翻箱倒柜,翻出了一盒安神香饼,丢进了火盆里烧去。 这些讲究的物件儿,还是从桑柏从童州别院带回来的,一进军营,他再也没有使过,那么些年过去,到今日才重见天日。 见她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梁叔夜眸中柔意似水,五指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穿上擦拭干净后的甲衣,换上往日凉薄冷峻的神容,阔步往中军帐走去。 * 升帐,文武在列。 梁叔夜列位正中,监军在侧,下首都是各营将领。 他们一人一把小马扎,蹲坐在有限的空间之中,身上铠甲玎珰,本就身形魁梧,这么一来更显拥挤。 再往后是一些无座的人,都垂手顺目的站着,这写大多是一些文职官儿,像行军司空、行军司马、点兵书吏等。 “各营伤亡如何?” 监军乾石僭越,竟抢在梁叔夜之前提问,可问的内容倒也在他的瞎管之内,众人虽有疑惑,倒也肯回答。 “右军骑兵二营,亡三十五人,伤一百九十五人”有人首先从马扎上站起,抱拳大声道 “左军骑兵一营,伤五十人,未有阵亡者” “右军步兵一营,亡六百人,伤二千三十二人” “各位将军勇猛,战后自有嘉赏!” 乾石抬起手,大抵又说了一些宽慰激励的老套话,然后才把场子交给了梁叔夜。 众人沉默皆在等其开口,不料梁叔夜目色沉沉,沉默了半天还没有一句话,乾石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重新进行暖场工作: “敌军以十万大军攻城,幸得梁将军神勇,克敌安退,可见西戎人凶勇非常,我军应该称其元气大伤、无力再攻时,抓紧休整兵卒,等来日再战” “乾大人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错,西戎贼受了大败,我军理应乘胜追击,绝不是什么原地整休,等他们缓过气来,可就不好打了!” “有理有理……”营中诸将纷纷应承,交头私语声不断。 “西戎大败,我军难不成就是大胜了么?书吏官,此次守城一役,我城头守军伤亡多少?!” 梁玉身为医倌,本不应插嘴,可她实在看不惯皇帝派来的这个监军,胆小畏战,纸上谈兵,故而发声驳斥。 乾石一时脸面挂不住,他山羊胡子一翘,瞥向了营帐至末的书记小官。 小吏维诺一声,忙翻开手中竹简册,大声念道: “此役我方共折将三名,士卒伤亡五千余人,消耗礌石木桩箭矢等城防占去总数的三分之二” “听,听听,各位将军想要一举剿杀西戎人,这是好事,但也不能罔顾凭水关安危与不顾,若是城破,又有多少郡县落入西戎贼子手中,我皇岂能在京城安心临朝,治理万邦?!” “打”一字清音而出,众人本熄灭了斗志重新也燃烧了起来,只因他们的将军发话了,他说‘打’。 “梁将军!你——” 乾石脸色猛得一沉,黑如焦炭,他急切的扭转身体,目露凶恶的盯着梁叔夜。 “西戎已无粮,那队入关四处劫粮的骑队,至少半月才到凭水,我军休整十日,全军迎敌” 梁叔夜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果决,下达了第一道将令。 “是!” 众人从马扎上弹起,纷纷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将军且慢——你怎知西戎无粮,当日劫营之时,大家都见西戎军正支灶开炊的,如今西戎人伤亡几乎过半,那么存粮更是多多有余,你现在下此判断,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乾石走到了梁叔夜的跟前,他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阴阳怪气道。 “因为无粮,所以攻城” 梁叔夜八字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诧,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攻城就要死人,把老弱伤兵送去战死,活下来的才是精锐,又暂时缓解了缺粮的问题,不得不说,西戎人够绝! 只是这样做,不怕军心丧失么?其实再想想,也能理解,军心不稳的大忌是‘无粮’,那比起吃败仗来说,几乎是一支军队的致命伤。 “你……” 乾石被噎得无力反驳,只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有些颤抖—— 他如何能想到,西戎人竟能送几万将士去死,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军中无粮? 不与乾石再做纠缠,梁叔夜率先走到了沙盘边,他垂着手,目光沉沉,审视这一片沙土堆砌的凭水关方圆五十里的绵延地形。 “我料十日之内,西戎必有援兵辎粮,我军需先发致人,大军正面突围,奇兵后背截粮,谁愿前往?” 他双指一并,从空余处捞起一直旗子,扎在双驼峰的凹处山道口。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谁都不愿意领截粮的任务,都觉着太没有技术含量,根本挣不着什么军功。 在此一言,战场以斩将擒旗为首功,破敌突围次之,那截粮根本排不上号。 正在大伙用眼神推三阻四的当口,一声清亮爽利的声音传来—— “我去!” 萝涩一身寒光甲衣,步子虽然有些虚浮,可脊背挺得直直的,她从帐外大步走来,迎上了梁叔夜复杂的目光。 133 假扮夫妻 归隐田庄 “这……这是何人?”乾石本还在气头上,倒是叫突然冒出的小兵唬了一跳。 “回大人,这是白马义从的护卫” “胡闹!白马义从精锐之师,岂能如此大材小用,不准!” 柿子是捡软的捏,可你打狗还得看主人吧,白马义从是谁的亲卫队,有您说话的份么? 萝涩腹诽,斜了乾石一眼,重新把真挚的目光瞄准梁叔夜,试图在他沉沉的目光中寻求一丝信任和赞同。 不同于前几日冰冷,他此刻的目光复杂,浮沉着许多莫名的情绪,让萝涩心头一颤:不过睡了一觉的时间,这是怎么了? 梁叔夜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质询和不解,故而别开眼睛,干巴巴说了一句: “不准” 萝虽手无缚鸡之力,可也不会头脑发热,以卵击石,必定腹中有计,愿出奇谋,为梁叔夜分担战事压力。 “我只两人便可,绝不动白马义从一人一马!” 话音方落,嘲笑奚落之声便起,大有一副笑死她的劲头儿。 萝涩咬了咬牙,她硬着头皮,抛下最后一句极为重量级的话: “我愿立军令状!” 嘲笑声立止,人皆是缄默,不再愿意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娘腔。 “好” 一人疯,两人陪,将军居然同意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梁叔夜从令箭筒里抽出一支来,递给这个姓罗的小兵,大家全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末将领命!” 将令箭攥在手心里,萝涩像模像样的捧了个拳,压低着嗓音: “末将还需一人同行,望将军肯允” “徐升?” “不是,末将要梁医倌同行” 这次轮到梁叔夜愣怔了,他疑惑的看着萝涩,显然头一次碰到自己吃不准的事儿。 “我同意!” 不等梁叔夜说话,梁玉一身宽袖长袍,悠悠从帐后步出,朝着梁叔夜作抱拳作揖,弯腰接下军令。 * “我的计划就是这样,不费兵卒,并能成事儿” 帐中的将领都退了干净,只有萝涩、梁玉和梁叔夜三个人。 萝涩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梁玉立即同意,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梁叔夜身上。 “太危险了,事有万一,如果——” “没有如果” 梁玉打断了梁叔夜的话,冷漠的口稳中带了三分嫌弃: “你往日的果决去哪了?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我还有一个主意,就看你愿不愿意” 梁叔夜抬眸,示意梁玉说下去。 梁玉难得勾起一抹轻笑,从怀中掏出一只长匣,启开锁眼,小心的掀出一张人皮来,托在手心里: “我来扮作你的模样,坐镇三军,你跟小罗同行,断敌粮草后我派岳小满接应你们,首尾相围,关门打狗!” 这下轮到萝涩吃惊了,她疯狂给梁玉使眼色,无奈梁玉选择了视而不见…… 梁叔夜穿了一件黑色的襦衫,精瘦修长,他深眸本该隐与黑暗之中,却被边上烛台上的火光点亮,染上一片晶亮。 偏首看向萝涩,摇曳的火光柔柔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紧张一览无遗。 “不成,我本计划好了,得要一个懂医术的人,梁将军的长处就是打仗,跟我一道,岂不是屈才了……” 萝涩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个推辞的借口。 梁玉闻言,嗤笑一声: “懂医术,你无非是有个名头,想要在村子里留下来,然后‘机缘巧合’之下,再被匪贼掳到山寨里去,整编马贼为劫粮之兵,既然是个名头,会不会医术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扮作农家兄弟、夫妻皆可” 梁玉顿了顿,继续道: “况且梁将军的特长不在兵法行军,而在美食羹脍上,与你厨子的身份倒也相配” “那我……一人足矣” “兵行险着,不慎一招即满盘皆输,牵一发动全身,你有信心领兵作战?” 蛮对梁玉的咄咄逼问,萝涩哑口无言,只好闷声应下。 梁叔夜喉结滚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梁玉一个眼神阻拦,她拿出了长姐的威严,冷声道: “我军劣势,你我心知肚明,哪怕你断了西戎人的粮饷又如何?我要做甚么,你心里清楚,此事凶险,我既决心保全你,你也了解我的个性,说一不二,绝不妥协——好了,剩余的事情你们商议,我先出去了” 梁玉换上中军大将的甲衣,对着铜镜贴上了人皮面具,虽然不敢说九分相像,倒也有几分梁叔夜的气质。 往靴子里垫上几块木屑,身量一蹿,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杆梁家枪,挑了帐帘子就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萝涩和梁叔夜,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 萝涩不知梁叔夜已认出了她,只当他心里窝火,被梁玉逼迫的无可奈何,为避免招惹怒火,她尽量小声说话: “梁将军……咱们咋办?” 梁叔夜拧着眉头,显得心中也很纠结,虚拢着拳头,在嘴边咳嗽一声道: “说说你原来的计划,把我当成梁医倌就是了” “好……” 萝涩垂下眼帘,忍了忍三分笑意,调整心态后道: “本是打算,我与梁医倌扮作夫妻,我做夫,她做妻……将军您皮相俊美,扮作女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长得壮一些,不过既然扮作农家夫妻,该不会惹人怀疑” 梁叔夜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跳了大坑,脱口而出: “你不就是女子,何必舍近求远,叫我扮作女人?” “我已经是有丈夫的,如何再扮?折中之法,只有委屈将军你了” 萝涩见梁叔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有些发慌,赔着笑意,弱弱又添了一句: “所以,将军若觉得做不来,还是把梁医倌换回来吧,您继续指挥三军,坐镇凭水关,我一定完成任务!” 梁叔夜嗓子眼发紧,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自打认出了她,他的嫉妒、担心、惊喜、生气,一切切复杂的情绪交织,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好在,一切纷乱之下,他还是选择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护着她,守着她,于是开口道: “不必,你早做准备,我们傍晚就离营,出发双驼峰” “……” 萝涩请人套了一辆马车,马儿选了一匹老马,车轱辘上的漆色剥落,显得很是老旧。 她一身农家男子的装扮,短打麻裤,白袜双梁鞋,裤脚紧紧扎着,显得干练清秀。 来回踱步,眼瞅着日头要落了,她在帐外有些焦急地等待着梁叔夜出来。 悉索的声音响起,修长的手指探出帐门帘外,有些迟疑的掀开了门帐,从里头出来一个人,肩若刀削,腰若娟束,一身素白罗裙气质华美。 萝涩惊讶的长大了嘴,顺着美人的腰身一路向下,直到看到一双大脚——半只脚勉强塞进绣花鞋里 “梁、梁将军?” “……” 梁叔夜色坦然,他墨发披垂,眼角处用眉笔勾上了些,本就是桃花美目,无俦姿容,如此一来,更添几分女子的魅惑。 他看向萝涩,见她头上用弁束住头发,眸光熠熠,雅质彬彬,颇有几分书生气,这般的萝涩,他也颇感意外。 四目相对,两人皆眉眼带笑,一分久违的默契,在彼此目光中流缠。 * 双驼峰下,平谷村。 麦田难得结出了金黄色的一片,麦浪由风拂过,低偃起伏,一波一浪。 村里的男丁被征去当兵了,家里只有幼子妇人和老双亲,但就是靠着这一帮人,勤奋双手,偻背播种,才有了温饱日子可过。 此刻方过晌午,乡里乡亲的吃过中饭,身后背着箩筐,手里提着连枷,赤着脚丫子,踩上通往田地的土壑粳道。 他们悠悠唱着民歌,手里不停地挥动着连枷,“啪啪啪”的打麦声,将庄稼人满足的心情抛入云端。 麦田右侧是一条官道,近几年因为凭水关的城防加重,辎重粮饷不好在走这条官道,所以朝廷另有批文,废弃了这条官道及平谷村的驿站马厩,重新往东修车驰大道去了。 如此一来有弊也有利。 弊是官府的来往少了,双驼峰的马贼就隔三差五的光顾,肆无忌惮,俨然将平谷村当成了自家山寨的后方储粮仓库了;至于利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只是在收麦的时候,有一处宽敞的走道,可以晒一晒麦子垛。 年轻力壮的妇人都下田打麦子去了,年纪大一些的老人便坐在路道边看麦垛,吸大烟。 此时,一辆围布马车隆隆驰来,车轱噜噜地响着,速度不快,却也令平谷村的村民们吃一惊—— 自从打仗,这条路已经很少也外人来了,瞧其马车,木辕铁皮架身,黑布圆帽包头,一色蓝呢车围。 老人们吐了一口烟雾,将烟杆朝地上磕了磕,缓缓站起身来,等着马车停在麦垛拦路的当口。 “对—不—住,拦了你们的路,你们且先下车喝口水,容我们搬挪地方,这道儿很少有人走啦,我们都把它当麦场子用咯” 老人朝着马车用高亮的声音喊道,那是特属于庄稼人的坦直,憨厚和诚意。 萝涩侧身,跨坐车辕之上,手里挽着马缰绳,勒住了马头停下车,拾起袖口点了点额头上薄汗,后才道: “是我们不好,我娘子有了身孕,心急回老家生产,这凭水关打打杀杀,实在怕煞了娃儿,这次挑了近道走,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小娘子有身子啦?那怎么还坐这么颠簸的马车,快快,扶下来歇一歇,歇一歇再走!” 老人舀了一碗凉茶,先把黑瓷碗递给了萝涩。 “娘子,要不下来歇息片刻?”萝涩温柔如水的朝马车内呼唤。 “相公,你扶人家” 梁叔夜很快入戏,这微微上扬的语调,千般娇媚,万般柔肠,险些没让萝涩一口老血喷出。 “诶诶,好” 萝涩殷勤的伸出胳膊,等着车中的“美人”出来。 梁美人风情万种的一亮相,低眉顺目,姿容无双,只是肩宽身高,似乎有点对不起那娇滴滴的声音。 若不是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面,给他撑了不少场面,否则人家早就举着钉耙,叫嚣着要上来打死他这个死人妖了。 “哈哈,小兄弟好福气啊” 老人抽了一口烟,把自个儿坐的马扎子让了出来,满怀真诚笑意的一定要给‘孕妇’歇歇腿。 “相公,愣着作什么,捶腿” 梁叔夜竭尽全力,终于翘起了兰花指,他高兴的飞了萝涩一记眼神。 萝涩欲哭无泪,她很想央求梁叔夜,能不能演一个正常的女人? 真的尴尬癌要犯了…… 他该不是故意的吧?萝涩虚握着拳头,轻轻地往梁叔夜腿上敲,还得不时得和‘娘子’目光交缠,分享爱意。 萝涩渐渐在梁叔夜挪揄的目光中炸了毛,趁着老人不注意,拳头一紧,猛得一捶—— 梁叔夜不防,身体受力前倾,呼了一声,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 “娘子,夜夜!你肿么了!” 萝涩自是一副关心的嘴脸,殷勤急切的贴了上去,颤颤巍巍的将他扶起来,目不转瞬的盯着他的肚子看。 “相公,他又踢我了” 无奈却隐约透着为人母亲的兴奋和宠溺,很好,他得人物把握非常到位,代入感非常强劲。 她不由向天翻了白眼,一个演员的演技再好,要是没有生活常识,也是剧组里纯粹浪费盒饭的渣渣。 拜托,你看看自己平坦的肚子,娃儿上哪儿踢你去! 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萝涩尴尬一笑:“娘子又调皮了,为夫知道你盼子心切,可咱娃还是个团,这个月份没长出腿呢,你别心急” 梁叔夜苦涩一笑,不再掐着声说话,只轻声滑过一句: “十月怀胎,总归生过才知道” 萝涩勉强挤出一份笑意,实在无法再面对梁叔夜了,她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一边的老人,试探着问道: “方才一路过来,今天是个好收成,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麦子,今年可就不挨饿了吧” 这话似说进了老人的心窝窝里,他吸了一口大烟,吧唧了嘴,有些沉重道: “灾祸连年,连老天都不给咱百姓留条活路咯,军队要征粮,县里头的老爷官儿要纳收,连山贼都盯着咱们平谷村,实在难啊!今年要不是麦子都丰收了,实在是没活路,活不下去了啊……” 萝涩听着感触,她柔下了声音,安抚道:“凭水关有守关军把手,破不了,老人家尽管安心吧” 烟雾扑脸,这是味道极呛的旱烟,老百姓抽不起水烟。 萝涩闻不惯这个味道,但不好扭身躲开,怕伤了老人家的脸面,这时,梁叔夜发现了她的进退为难,开口道: “相公,还有这只腿没有捶” 萝涩忙不迭的应道,咳了两声,有些狼狈的逃开老人家的身边,换了一边捶腿,总算躲开了。 “天不叫咱活,咱也得活,老头子我豁得了一身皮骨,也得守在这个村子里!” “恩……对了老人家,我家娘子身体不适,我们也赶了好久的路了,想借村里房舍住几天,歇息两日再上路,饭钱房费咱们照付,不知可方便?” “那能有啥的,就住我家吧,家里没啥闲人,下头只有个十几岁不到小娃子,早盼着家里热闹,就住咱家吧” 老人家白须一抖一抖,他收起旱烟杆子,往后背腰间一插,热情的拉上萝涩的臂膀,让他扶着小娘子,跟他一道进村去。 “二狗蛋——把这马车从大路赶到后场子去” 老人家伸长了脖子,往田地里哱罗了一嗓子,只见一个黝黑憨实的少年探出脑袋,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晓得家里来客人了,也憋足了劲儿回了一声: “诶,听见咯” 他老远朝着萝涩挥了挥手,而后埋头麦浪之中,更卖力的挥了几下连枷,然后下工具,抱起脚边的一垛麦杆子,兴冲冲的往马道上跑。 和苦水乡不同,平谷村更加淳朴。 和梁叔夜一起进村,家门大开的乡邻石房,蓬草屋棱的房顶,篱笆黄土的自家菜园,还有小黄狗在石板小道蹿来窜去,绕着难得一见的客人殷勤的摇晃着尾巴。 萝涩嘴角噙着笑意,扭头四顾,不期撞进梁叔夜的眸中—— 恰是一波柔水几乎让人溺毙其中。 134 农户日常 同床共枕 老人姓周,是平谷村的村长,他家是一处黄泥墙垒起的院子。 北屋三间还有些样子,东边的屋子坍圮废弃着,成了养鸡鸭的棚儿,西边是灶房,门前石头阶上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 儿子从军,媳妇病死了,家里只剩周爷爷跟孙子狗蛋住,他把房间腾出了一间给萝涩后,便张罗杀鸡沽酒,打算去灶房忙碌去。 萝涩抢着要去帮忙,却被周爷爷笑着拒了: “小兄弟年纪轻轻,哪里会灶房里的活儿,好生照顾娘子,回头咱们就开饭呐——二狗蛋,来,去捉只肥鸡来杀” “诶,好嘞” 狗蛋撸起袖子,就往鸡窝里钻,只听院中一阵撵鸭捉鸡的嘈哜声。 萝涩犹豫地掩上门,挠了挠头,背对着梁叔夜站了许久,总觉得如芒在背。 深吸一口气,她回过头去,看着屋子里一张又矮又窄的土炕,笑得有些尴尬: “这炕……挤了些哦……” 梁叔夜神色淡漠,望着窗棂上的东昌纸出神,一身美娇娘的扮相,配着此刻的冷脸,倒像一位清冷佳人。 听见萝涩这话,梁叔夜对上她的目光,淡然开口: “我睡地上,你放心” 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萝涩心中默默道,不过还是客气了一句:“您是将军,哪能叫您睡地上,我去寻一张席子来” 说罢,萝涩在两口樟木箱子后,翻找出一卷夏天的草席来,着手铺在了炕下边儿,她想着马车上还有两个旧引枕,打算用过晚饭,再偷偷拿来当枕头用。 搅了帕子蹲在地上擦席子,萝涩觉得空气凝重,于是干笑道: “总归是成功住进来了,你虽不会医术,好歹我们带了军营的特效治伤药来,听镖局的人说,管用的很,明日咱们上村子各处看看,帮着看看伤,总不能在平谷村白吃住,能治一个是一个” “好” 梁叔夜闷声一个单音,接下来又是成片的沉默。 萝涩觉得现在的梁叔夜心绪凉薄,再不是三年前那个纨绔世子了,沙场的杀伐磨砺,渐渐让他变得麻木。 本以为会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结果梁叔夜还是低着嗓子,开口问了一句: “你还种辣子么?苦水乡既遭了劫,孩子可安全?” 萝涩努力擦着席子面儿,低着头答话儿: “种来自己食,炒些香酥蚕豆当零嘴,孩子喜欢吃……已经送去娘家避难,也不知她会不会怪我” 念起七七,萝涩心坎总是柔软的,许久日子不见,甚是挂念。 虽知三娘一定会像待亲生闺女一般待她,衣食无缺,可萝涩就怕她不见爹娘在身边,晚上偷偷抹泪花难受。 一想起七七的掉眼泪的样子,她心中满是酸楚,恨不得大军立刻打退西戎人,她好去童州把七七接回来。 萝涩的目光泛着水色,落在梁叔夜眼中,更添了他几分心中的克制,宽袖中的拳头紧了紧,片刻后,只好无力松了开。 萝涩擦好了凉席,坐到了炕上去,她摆出一只茶碗,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脱了鞘,就要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你做甚么?” 梁叔夜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捏麻穴,就让萝涩手指松懈,夺走了匕首。 “总不能临时抱佛脚吧,谁知道月十五,你我在不在一块儿呢,隔三差五喝一些,发病的时候也轻缓一些吧?” “不需要!” 梁叔夜只知嘉元要寻一些特殊体质的人,他没想到的是,萝涩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同意梁玉镇守三军,自己出来劫粮策应,其中也有避开军中耳目、保护她不被嘉元发现的原因在。 可萝涩却心下奇怪: 梁叔夜既没有认出她,却为何答应梁玉互换身份?想来还是为了她的血来的,他既要,她也愿给,那还虚虚掩掩做什么? 再者,她不是梁玉,没有那份兼济天下的心,不愿梁叔夜当宿命英雄,说来说去,她就是见不得他那副失心失魂的痛苦样儿。 匕首被夺走了,萝涩便抬起手指,咬破了一层皮肉。 对着茶碗挤出了几滴血珠子,把混着血的茶水,递到了梁叔夜面前,笑道: “你既不愿正经吃饭,那就干了杯这下午茶吧” “……” 梁叔夜心中气恼,脸色铁青,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他霍得站了起来,把匕首剁进炕桌面儿,推了房门就出去了。 萝涩无力放下茶杯,只好自嘲笑了笑。 * 饭菜备好了,周爷爷招呼着两人坐到饭桌上。 二狗蛋拿碗打饭,跪在马札上摆菜分筷,见家里难得开荤吃鸡,跟过年似得,馋得直咽口水。 老人家兴致好,还沽了二两小酒,非要拉着萝涩对酌一番。 梁叔夜对萝涩的酒品心有余悸,几次见她一口闷了,忍不住想要替她干了,可他手还没碰上酒杯,已被萝涩一巴掌拍落: “娘子怀着身孕怎么好喝酒,老人家兴致好,我作陪一番,就喝几杯,不碍事的” “是这话儿呀,小兄弟啊,疼媳妇是该,特别是天仙似的媳妇,可也决不能让婆娘管头管脚,尤其是酒桌上的时候” 周爷爷几杯下肚,面上就酣热了,他说话声音拔起,渐渐也失了分寸。 “二狗蛋,你场子的麦垛给拉棚子了么?我瞅着这天,明天怕是要落雨啊” 周爷爷像是想起什么,对着边上吃得呲溜直响的孙子问了嘴。 “明儿一早我就去拉,今天日头不错,我就让多晒了会儿,明天我早点收麦进仓,省的山贼惦记” 二狗蛋答了话儿,搁下筷子,舀了一碗葱花汤食,然后与萝涩搭腔道: “我爷爷活得岁数大,一身皱皮吹了风,就能晓得啥时候落雨,啥时候出晴,可厉害着” 萝涩本就想打听山贼的事,正愁没有由头,听二狗蛋提了,忙问道: “这、这还有山贼?” 周爷爷无奈道: “有,双驼峰上的双驼寨,月末就会来一次,每次都从山道那来,山上冲下就是咱们平谷村,好在他们不杀人,只是截点粮,就是为了防着他们,我特意挖了个大地窖,割了麦子都藏进去哩” “竟没有官府可管么?” “正值战乱,咱平谷村这种三不管的地界,要不是靠自己,哪有活路?” “……打仗吃苦的总是百姓” “看开咯,总得有那么一个盼头,一个太平盛世的盼头哟” …… 吃罢了小酒,周爷爷脸脖子发红,可他身形稳当,脚步飞快,看上去并没有几分醉意。 打发萝涩回房睡,他自个儿则嚷着要去场子检查麦子,明个儿好搬进地窖里。 萝涩回到房间,甫一进门,便觉得头重脚轻,不由晃了晃脑袋,疑怪道: “奇怪了,喝的时候一点不呛口,味道寡淡,我只当兑了水的,怎么这会儿后劲儿上来,晕乎乎的?” 梁叔夜跟着她进去,身后的手一直虚扶着,生怕她一个踉跄,磕碰了哪里: “就论喝酒,你几时知道过分寸?” “恩?” 萝涩眉一皱,总觉得梁叔夜这话哪里不对,可脑子像浆糊一般,思来想去,也理不出那几分不对劲的头绪。 索性不去想,萝涩走到炕桌边,半阖眼帘开始摸索上头的茶杯,她想要倒杯水喝—— 梁叔夜见炕桌面儿上,还插着那柄匕首,烛火摇曳下,利刃泛着寒光,她却浑然不觉,直把手往刀锋上撞。 “小心!” 梁叔夜一把拽回人,单手将她圈在怀中,他迅速拔了匕首,拇指一挑,便将匕首扣入刀鞘里,另拿去桌案上的茶杯塞给她,心里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又喝醉了吧? 萝涩双手捧着茶碗,咕咚咕咚灌下一口,待第二口,茶味中混着的那一股血腥气,叫她当即喷了出来! 噗—— 梁叔夜不防,让她兜头盖脸喷了个正着。 该死,忘了那杯茶水中,她放过血了…… 萝涩心中对梁叔夜有愧,捏着袖子口就要去擦他的脸,一边道歉,一边喃喃自语: “香粉很贵哩,眉粉我也不多了……你可别把妆花了……我、我给你擦擦” 梁叔夜抿了抿唇,把一些混着血的茶水,舔进了口中,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口处泛起—— 他知道是她的血起作用了。 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他勒令她上炕睡觉,不许吵闹,自己则去打水洗脸,另搅了干净帕子,替她褪几分酒意。 一阵忙碌后,梁叔夜吹灭了油灯,在地上的凉席上躺了下来。 萝涩迟迟不肯睡去,枕着自己的胳膊,借着透进窗纸的月光和酒意,肆无忌惮的打量席上之人。 “将军,你睡了么?” “……” 梁叔夜背对着萝涩,听她大舌头顶出的话,便知她还未清醒,不肯安分,他只闷声恩了一句,不做多言。 “你说,匪贼会下山来抢粮么?” “也许吧” “我立了军令状,他们若不来,我完不成截粮的任务,你会军法处置我么?” “……会” 梁叔夜暗叹一声,觉得她精神奕奕,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无奈劝了句:“你休息吧” 可萝涩只当没听见似得,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悠悠另抛了一句出来: “我觉得不会,你下令覆甲女戎,立斩不赦,可你还不是没有杀我……将军,若我的血与你没用,你还会留我性命么?” 梁叔夜噌得翻过身,愠色双眼,对上萝涩那双叫酒意染成水色的眸子。 “你醉了” “恩” 萝涩轻声哼哼,半响不再说话了,正当梁叔夜以为她沉沉睡去时,她又开口道: “将军,地上湿冷,又没有被褥,你睡得着么?” …… 萝涩自觉挪到了炕的最里头,让了一大片位置给梁叔夜,月光透进,照在他的背脊上,投下一片令她安稳的浮光。 呼吸渐渐绵长,她从未真正与梁叔夜同床共枕过,原以为早习惯了一人歇觉,不曾想他这样静静的躺在身边,能叫她如此的心安。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习惯,当然,她把一切归咎在酒上。 她醉了,她就是全天下最纵意、最情有可原的人。 察觉到梁叔夜的不自在,他紧绷的后背,一如他擅长的隐忍,萝涩睡眼惺忪的睁开了眼睛: “你是壁虎么?不怕掉下去?” 她抬起手,按上了他的肩头。 漆黑的夜色中,梁叔夜豁然睁开了眼,他侧身回来,两道鼻息纠葛之下,萝涩终于感受到他的气息,就那样火烫的喷在她的脸上。 下一刻,梁叔夜就攥上她的手腕,往怀中一拽——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人已被梁叔夜牢牢的揽进怀中! 135 迟来之吻 入夜危机 鼻息缠绕,热气上脸,萝涩从瞌睡中惊醒,脑子里一片空白。 微凉的额头上,是他若有若无的触碰,激起后脊细密的战栗,她紧紧攥住了他襟口处的衣料。 咬着下唇,萝涩醉意迷糊,听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喉咙被烟烫过一般沙哑,却饱含压抑的情绪。 “你嫁人生子,我尚了公主,这些我统统不管,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可还有我的位置?” 萝涩心中诧异,埋在他怀里的脸,满是复杂之色。 一层窗户纸,他决绝的掀开,或许在酒意阑珊下,在这方拥挤的土炕上,他才能抛去隐忍,只问风月情之一字。 总归……他还是认出了她。 萝涩的沉默,让他眼底漫上悲凉。 无论是三年前的避而不见,视同陌路,还是她现在为寻夫孤身闯军营,无视十八禁令五十五斩,置生死与度外。 他已成为她生命中的故人,故之一字,最为悲苦,“故”代表曾经拥有,“故”代表如今消亡。 满腹的落寞,像坚硬的黄豆撒落一地,掷地有声,又重重砸进他的心里。 他松开了怀抱,每离开一寸,心就裂开了一道伤口—— 萝涩感受到了他的绝望,可她已经分不清,该如何爱面前这一个人?有时候爱情不能善始善终,不过是因为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若爱自私,只图两个人的天长地久,那么,她又有何惧,又有何畏? 喉咙里哽咽着万般情话,可终是吞吐不出,眼泪忍不住,划过面庞而下,落在了梁叔夜的手背上。 微凉又滚烫。 她一丝感情的泄露,让他像溺水的人,扶上了最后的浮木! 下一刻,他便抬手扣上了她的腰肢,往怀中一带,低头将唇贴上了她的,混着血腥之气,攻城掠地。 唔…… 即便是悬崖歧路上的花,也有不怕死的,明知道积毁销骨,也要慷慨赴死! 萝涩的世界一片苍莽,只有唇上鼻尖滚烫的气息,暂时寄托了她全部的灵魂。 梁叔夜莽撞地磕上了她的唇,撞到了牙齿,蹭破了皮,一主动,便是血腥弥漫的开场。 他和她之间,本来就没有疏星朗月,花鸟清风的惬怀悠适,或许滔天张扬的血腥之气,更适合他们的情愫羁绊。 和着血的亲吻,并不餍足彼此凉薄的唇瓣,梁叔夜火热的进犯,她生涩的回应,纠缠吞吐,舌尖摩擦。 她的回应,让他的呼吸骤然紊乱—— 她嘴上可以不认,可她的反应,骗不了人! 梁叔夜翻身一撑,已将人牢牢固在了身下。 三年来,他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从前军营里是有红帐军妓的,也有下属为了讨好,搜罗了许多西域肤白火辣的女人给他,他都拒了。 甚至于,京城里皇帝珍爱的小公主,他名义上是驸马,可连拜堂婚礼都没去,叫公主就这么守了三年的活寡。 唇瓣两分,额头却仍然抵着,梁叔夜吻着她嘴角边四溢的津液,呼吸交缠下,是彼此起伏急促的气息。 心口处泛起一阵痛,往日失心失魂的痛楚,似乎有重演的苗头。 本该停下的梁叔夜,却像一头不知餍足的凶兽,喉头如狼般呜咽了一声,再度啃上了萝涩的唇。 这次,不容拒绝,像是要一口将她吞进腹中一般。 萝涩觉得腰际束封一松,胸口的衣襟大敞,白色的亵衣难掩,她这才从孽海中回神,哑着嗓子唤梁叔夜的名字。 “梁、梁叔夜!” 他没有回答,只是火热的唇,已吻上了她的耳后,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萝涩此刻已彻底酒醒,她用力往下唇上一咬,混着血,主动迎上了梁叔夜的唇—— 勾缠着舌儿,将血刮在他的颚壁上,感觉他的动作有了犹豫,萝涩立刻卯足了劲儿,把人往外推去! “嘭” 梁叔夜滚到了炕下! 这时,窗外噼里啪啦落下了雨,骤雨随风至。 片刻后,外头渐渐响起的喧天嘈杂声,想来是外头乡邻们起夜,大伙儿互相奔走相告,要忙着把场子里的麦子转移到地窖中去。 咚的一声,房门被人打开了,周老爷子一双枯皮骨手猛得按在了门扉上! 他神色紧张,也顾不上为啥这小夫妻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打席子睡地铺,他嘴里不停念叨,催促萝涩快躲起来: “山贼来了,他们杀人了,杀人了!快藏起看” 萝涩心下一惊,扫过老人家胸前的血点泥渍,忙问: “为何杀人?大半夜的措手不及,不是说月底才到么?” 周老爷子老眼泛着泪花,皱纹的夹缝里混着汗水雨水,一滴一滴从额边滑落: “他们来的比雨快,大伙还在藏麦啊,是我挖了地窖给大伙藏粮,山贼头子知道了气恼,他骂我们奸诈刁民,当场就杀了好几个,都怪我” 老人家痛心疾首,老泪纵横,花白的呼吸不可抑制的颤抖,鬓边白霜,转瞬又老上了几岁。 萝涩皱着眉头,握了握他的手:“二狗蛋呢?把他藏好,我不走,我要去见他们” 老人家十分惊诧,一个外乡人受此牵连不恼火也就罢了,他还要自己前去送死么,拼命摇了摇头: “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别说傻话,快,带上你的娘子,跟着我从后门走,那边场子有你们的马车,你们快走” 梁叔夜被萝涩的血一压,也缓了过来,手指一撑,从地上利落的起来,对周爷爷道: “可有人受伤?我们马车里有金创伤药” “爷爷!” 二狗蛋从外头蹿了进来,大哭道:“不好了爷爷,大牛叔砸死了山贼的二当家,双驼寨都疯了,他们说要血洗平谷村为他报仇!” 萝涩和梁叔夜对视一眼,心下便有了计较。 而后,风一阵便跑出了门,趁着夜色,朝着麦场方向狂奔而去。 * “老二!俺的老二啊!” 萝涩踩着泥泞的泥巴道一路飞奔,她不管裤腿上沾了多少泥水渍,也顾不得甩上脸的泥点子,只让‘身怀六甲的娘子’拽得飞快。 这时候她隐约听见场中,爆出了这声邪恶无比的呼唤。 两人齐齐跑至场中,火把通天,场子里挤满了人,一个淡定如仙,一个粗喘如狗,这成功的引起了山寨头子的注意力。 萝涩手撑膝盖,抬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大汉。 见他身宽体胖,凶神恶煞一般环眼圆瞪,躺在他怀里死掉的,正是萝涩相熟的有根! 有根一只裤腿空空,像是装了一只木头假脚,这会儿满脸死气沉沉,印堂发黑,没了一点活儿气。 在萝涩的记忆中,大胡子在山林里叫水底龙王炮炸死了,有根护着三两兄弟逃回山寨,原已经当上二当家的了? 茂草浸水,碧绿中掺有晕红的血渍,斑斑驳驳打湿了一大片。 两个受伤的村民蜷在草丛边,由两把钢刀看守,一边的伤者亲眷哭喊哀求,却一次一次被寒刀挡了回来。 梁叔夜绕过萝涩,垂着宽袍直径穿过场子,对着身侧的刀剑寒光视若无睹。 他走到了茂草水潭边,缓缓蹲下身体,伸出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截在面前的刀身,尽量柔着嗓子道: “这位大哥,您的刀光晃着人家眼睛疼” 山贼粗汉,哪里见过这等天仙,一番酥哝软语响起,险些刀柄滑脱,他竟鬼使神差的收起了大刀,结巴道: “你,你,你是谁?” 梁叔夜笑意泠然,风轻云淡的扫了他一眼,也不回他的话,只是缓缓下蹲,岂料蹲了一半他又站了起来—— 竟然忘了穿着裙子,卡臀不好蹲。 他模作样的用手拎着一角裙裾,重新蹲下,这才没再遇上什么阻力。 如此一番动作在别人眼里,如九天仙女落入凡尘,优雅至极,在萝涩眼里,就是比较尴尬的了。 伤者肩膀上一道深能见骨的砍伤,正淙淙冒着血泡,血流不止。 他面色惨白,手指微微发颤抖动,浑身也有轻微的痉挛,显然失血过多,只凭着一口浊气吊着性命。 并着剑指,梁叔夜按着伤者周身的三个止血位,然后,往他臂肘的麻穴上一按,伤者僵硬的手臂霎时软了下来。 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下,天宗、乘风、小海、支正,在各大穴位一托,看冒着血泡的伤口渐渐平复,除了泛着殷红可怖的血肉,再无新的血浆流出,梁叔夜冷着脸,心道: 好歹保下了一条命。 久病成良医,虽不及梁玉医术高明,总归止血治伤不在话下。 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只小瓷瓶,掀去红色的封盖,在其伤口上洒了一些药粉,方毕。 他把手里的小瓷瓶向一边的山贼粗汉抛去,等其堪堪接住: “好了,另一个伤的不重,这粉一洒就好” 粗汉愣头愣脑,看着手里的瓷瓶,挠了挠后脑勺,不解道: “哦,可为啥要我去上药?”言罢才猛然醒悟过来,立马扯开铜锣破嗓子,朝着一边正抱着一具尸首嚎丧的山寨头子喊道: “大当家!!这里有个大夫,让她给二当家看看吧” “放屁,人都死了还看个什么劲!哎哟俺的老二诶,你怎么就抛下俺走了呢!啊啊,你可叫俺怎么活诶” “谁说他死了?” “小娘子,你当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呸呸,不是,你真能救回我家二当家?” 山贼头满脸鼻涕眼泪,眼里血丝条条,歪着嘴,看向眼前的貌美神医。 “改口,娘子也是你叫的?” “是是,夫人,你若能救活俺的二当家,俺付你黄金百两!” “黄金?不稀罕,我要做双驼寨的压寨夫人” “啥、啥?夫人要……” 愣住了,泪干了,鼻涕也吸回去了,怀里的老二也暂时不要了,他受宠若惊的一动不动看着梁叔夜。 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跳,脸上的红云有渐渐聚集的趋势。 梁叔夜冷笑一声,抬起下巴,朝萝涩站的地方一努嘴: “往那儿看,我若救回你的二当家,这大当家的位子,归那个人,我自然也就是压寨夫人了,可对?” “什么,你要俺下台?” “可惜了,妾身本以为大王侠肝义胆,为救兄弟性命,百两黄金都舍得,怎会在乎这山寨当家的虚名,想来,大王义名,不过如此” 梁叔夜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 “胡说!为了兄弟,我赵大宝愿两肋插刀,下地黄泉,刀山火海,油锅烹炸,什么都做,区区山寨当家的虚名,如何抵得了我好兄弟的一条命!” “老大!!” 一边的山寨兄弟听他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义气凌然,字字诛心一般飙出了泪花子。 “兄弟们!乱世活命不容易,你们都是俺的血、俺的肉,有俺一口,绝对少不了你们一口,今天要血洗平谷村,只因为这刁民杀了俺们二当家,可要是这小娘子能将老二救活了,咱们也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此放过平谷村,就不杀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有理!有理……咱们不是杀人的强盗” “好,俺同意,你救吧,救活老二,你们俩就跟着俺们回山寨,做大当家!” 赵大宝往大腿上一拍,信誓旦旦答应下了。 136 猪肉诱惑 山寨练兵 有根被救了回来,赵大宝千金一诺,当天就把萝涩和梁叔夜请回了寨子,并许下承诺,日后与平谷村秋毫无犯,再不会下山抢粮了。 双坨寨,议事大堂 百兽雕刻大案,一张虎皮铺在罗汉床上,两侧是三角木架支起的火盆。 此刻正烈烈的烧着火,火星四溅,劈啪作响。 “兄弟们听好咯,我赵大宝一向说话算话,以后这位小兄弟就是我们的大当家了,我是二当家,有根是三当家,依次递减,听明白了么!” 赵大宝站在火盆边,火光印着他的脸,丑是丑了一点,但十分正紧敦肃。 “大哥,那原来的十当家怎么办?” “跟新的并列!” 落地砸坑,就这么定了,众人无不歌颂赵大宝处世严明,公平公正,言而有信,一时威望无二,崇拜指数直线飙升。 至于萝涩就跟吉祥物一般,被山寨众人众星拱月,请到了虎皮座位上。 “咳”她清了清嗓子,场下安静了下来: “众位弟兄听我一言,我有三问,不知何人能答?” “您尽管问,关于山寨巨细,我烂熟于胸” 有根拖着木腿儿,上前一步答话。 他从鬼门关回之后,见到萝涩很是惊讶,私下通气知晓其来意之后,他选择配合。 “好,我且问你,山寨共有多少人,多少粮,可食几日?” “山寨共有三百二十一人,加上大当家和压寨夫人,一共三百二十三人;共有粮三十石,勉强只够维持五日” 此话一出,不少人面露窘迫之色,本就捉襟见肘,只靠月底从平谷村捞上一票来,岂料粮没截来,倒多添了两双筷子,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问,你们皆是九州子民,为何不从军杀敌,反而落草为寇,劫掳乡邻?” “我等也曾投军……只” 有根忆起当年,眸色一暗。 “只是苟且性命,临阵脱逃,杀敌不成是死;回营按军律当斩,也是个死,不如结伴落草为寇,当了逃兵?” 众人无不面色羞红,恼怒不堪,只是萝涩说的不假,唯有紧握拳头,把羞恨往肚子里咽下。 “第三问”她顿了一顿,扫过下面士气低迷,萎靡不振的众人,笑了笑: “我有一计,可保你们不必再靠强掳乡里粮食为生计,还能一洗逃兵的耻辱,重新当回铁骨铮铮的男人,你们可愿意听我号令?” 众人心血腾起,一股雪耻之心在胸腔中来回激荡! 苟且偷生固然一时安稳痛快,可逃兵两字如刺在脸上的烙刻,丑陋羞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洗清这一耻辱,重新当回一个受人崇敬、保家卫国的子弟兵。 “我等愿意!” 声如洪钟,气势如滔滔洪水一浪推进,一浪翻卷,将士气推至顶峰。 “明日午时崖边空地集合,除伤残拐瘸和我家娘子外,剩下的一概到场训练,不可迟误,违者依军法从事” 萝涩淡淡一笑,眸光熠熠,她抬起手潇洒地打了个痱子,豪迈道: “散会,开饭!” * 山崖清风拂面,白云缭绕。 双驼峰的两座嵯峨奇峰,绝壁夹峙,过了一线峭壁就是军营的山谷校场。 其四周山壁围绕,唯有一条山谷小路九曲而出,横穿扎驻的大营,通向屏水关。 萝涩转过身,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她扫过已列队半个时辰的山寨众人,嘴唇翕动,本欲张口说些什么,而后狡黠一笑,将口中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这叫一帮性急爷们躁了心,左顾右盼窃窃私语起来。 “赵大宝” 她缓缓开口,面色平静,情绪掩在眸中,唯一层清辉灵动,流转四溢。 “您吩咐!” 赵大宝涎着脸,稍息立正站好。 萝涩走到他身侧,后仰身子,一歪头,凑到了他跟前,问道: “你多久没吃肉了?” “三、三个月”他神思恍惚,心中惴惴。连口粮都堪堪维持三四日,哪里来的肉吃? 寨子里唯一的肉条干,给死了的胡子老大带去截镖了,谁曾想镖没截来,人都死了干透,要不也轮不少他来当大当家呀。 “那,想吃不?” 萝涩眨了眨眼睛,笑意莞尔。 她话音方落,身后两个小喽喽就哼哧哼哧抬上了一口大锅,另扔下了一只用陷阱捉来的野毛猪。 他俩动作利索的支拆架锅,打了燧石点起了火,后头紧跟上来一个提溜水桶的,只听哗一声—— 水入大锅,只等开沸。 “诸位听好了,要吃肉,我点头,我的规矩就是:有本事的吃猪肉,没本事的剃猪毛。” 朝着队伍走近几步,她拔高了嗓音,一字一顿: “能跑的,能打的,能射箭的,想吃肉的,向前一步……走!” 众人看了看地上的连毛猪,再瞅了一眼正欲沸腾的大煮锅,脑中浮想联翩—— 那只猪似乎自己脱下了毛皮衣,挣开了绳子,它蹄子一伸,跟香汤沐浴时一样,哧溜滑进了大锅。 鼻下立刻飘来一股久违的肉香,众人皆是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大唾沫。 一个两个,三三两两,越来越多的人想前迈出了步子,萝涩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人,有这个吃肉的胆量。 “觉着自己能跑的,到那个树下列队,我数三声后,跑去夫人的屋子,把他给我扛过来,我等着你们,前二十个有肉吃,听明白了?” 众人嬉笑歪倒,大声应了句“听到啦”纷纷跑去树下抢占有利起跑的地形,你推我攘好不热闹。 “预备——三、二、一、跑!” 萝涩伸着手臂,手刀高举,跑字一出口,猛地将手臂挥下,衣袍待风嗖得一声响。 小个子有抢跑意识,反射弧也比高个子短点,蹿得十分利落,摆开两臂撒开脚丫子,嫌弃一阵尘灰,朝着梁叔夜暂住的地方冲去。 六七十人的队伍就跟蝗虫过境一般,扬沙踩尘,隆隆一阵卷风般飞驰而过。 萝涩手负后背,垂着头嘴角噙着笑,迈着后脚跟着地的悠闲步子,显得十分惬怀。 “大当家,那我们干啥?” 剩下的还有百来人,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眸,一瞬不转的盯着萝涩。 “急什么?等他们回来了再说,你们先松快松快身体,舒活舒活筋骨,再互看两生厌一下,一会儿可是要肉搏见真章的” 萝涩伸出一根手指头,挠了挠鬓发角,心中纳罕:怎么还不会回来,跑那么慢? “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萝涩立即仰脖子望去,见不远处隐隐有土尘扬起,为首的有六个人——等一下,他们抬着什么? 床?! 再意识到那是什么玩意儿后,萝涩汗如瀑布倒挂,黑线三条。 她说把梁叔夜扛过来,谁让他们拆床了? 这是什么水平线上的理解力,怪不得杀敌不成,全落草为寇了!萝涩不禁扶额感叹:幸好是落草为寇了…… “咯噔”床脚落地,萝涩看着梁叔夜一张臭脸,尴尬笑笑,走近了一步,温柔的唤了声: “娘子睡着可好?” 梁叔夜虽摆着一张臭脸,但不忘继续表演他的冰山美人,他揉了揉腰,道: “颠得我背疼,连床都抬不好,怎么去抗米?” 萝涩对上他的目光,有种小计谋被看透的不爽感,鼻下小声哼哼,对着身后那一波气喘吁吁的人道: “把床给我抬回去!重跑!” …… 手里攥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手心里,萝涩在一列体格彪壮的山贼面前来回踱步。 梁叔夜手里端着一碗茶,正坐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 他目光锁定着她,风卷发丝,张扬随意,吹得皱他袍上的风华,却拂不散他眸中的淡笑挪揄。 明明是一个村姑厨娘,偏生穿起戎装来,还有几分飒爽英姿。 且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如何调教山寨这帮乌合之众吧。 萝涩晓得梁叔夜这时候悠闲喝茶,就是想看她笑话,还就偏生出一股倔劲儿 “武谚有云:月棍、年刀、久练的枪,短时间突击枪法不可行,而且山寨里没有那么多铁枪。但棍子不长不短,无刃无刺,比较灵活,善于上手,你们先要是这几日把棍法熟练,一样可以将敌人打趴下。长兵器制约短兵器,这是心照不宣的,西戎人的精锐铁骑,不可能在粮草辎重的队伍中,所以我们要对付的,只是一些既舍不得‘财’又豁不出命的‘短刀兵’” 裴木殷想尝试把木棍舞出棍花儿,无奈手劲儿不够,险些出丑。 佯装咳嗽,掩去几分尴尬,继续道: “长棍攻防兼备,负责攻破敌人队形后,短兵再跟上,砍杀敌人首级,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作战套路。现在,会耍棍的,向前一步走!” 众人本听得极为认真,总觉着这个大当家是个牛掰的人物,立志要好好习棍,谁料他竟也是嘴把式? 大伙儿不由失望道:“我等俱不会,大当家如此熟稔,该您演示几招给我们看!” 萝涩挠了挠头,强装镇定: “我的棍法太过高深,由心所欲,并无固定套路,你们学不来” “那叫我们如何学习?” 正在萝涩头皮发麻,骑虎难下之时,一边看戏的梁叔夜,终于肯施与援手了。 “夫唱妇随,她既不会,那我来教你们” 梁叔夜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散乱,他从崖边走了过来,抽出萝涩手里的木棍,附耳道: “多大的胃口多大的嘴,要我补后收拾,你又欠我多大的人情?” 萝涩不声不响,嘴一抿,手一松,任由梁叔夜善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开始你的表演。 “起棍,一招一式,跟着学” 持棍在手,梁叔夜沉下了嗓音,有些清冷严肃。 没人质疑过为何要一个“女人”教习棍法,让梁叔夜凛冽的眼神一扫,众人皆无异议的从地上拾起木棍攥在手心。 “第一招,远击,手推末端,兼枪带棒,将棍当枪使,往敌心窝子戳” 他舞几个棍花,潇洒一次,手中的棍子化枪般游龙遒劲,一派潇洒风流,与粗木棍子毫无违和之感。 “第二招,肘压末端,棍曲抬头,挑其下颚。第三招,大扫一片,抡其脖颈” 三招之内,必有放倒,且不近身,这是最为基础、实用的棍法。 枪扎一个,棍扫一片,以少胜多的出齐法宝,不过对付对付辎重兵有点效果,要是搁在战场上较量,不如回家拿个苍蝇拍来挥舞几下。 “喝、哈、嗬” 整齐划一,列队操练。 萝涩闲着也是闲着,跑去灶房用仅剩的食材,给梁叔夜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 梁叔夜放下练棍的后,又去教另外一帮人射箭功夫。 这些弓射手本该有些底子,无奈弃戎做寇太久,有些生疏,梁叔夜只想叫他们练习一二便罢 “你们自己练习,多去找些弓箭来,有几点要诀,给我听好咯,首先……”他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夫人,咱们山寨有弓,但没箭啊” “不会自己造么?” “哪有打铁炉锻铁造镞?” “只会通便不懂变通,你不会造木箭么,砍树会么?” “木箭怎么射杀?!”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我只要结果,速度去办” “是……” 问的人心下惴惴:夫人生得天仙一般,怎么这么凶? 全动员起来了,跑步的哼哧直喘,来回来回的不断歇;耍棍练刀的哼哈在口,一招一式十分认真。 再加砍树的,练箭的,真是山寨无闲人,斗志高昂兵,等萝涩提着饭篮子过来,见到这般场景,不由一笑。 当真无闲人了?怕还是有的,赵大宝缩着脑袋,搓着手,无所事事,他缓缓挪到萝涩的身边,悠悠开口: “大当家……” “恩?” “那个,那个,肉,我也想吃” 十分欠的长相,赔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十足的奸细相。 “能啊,说吧,你会什么啊?” “我……会西戎语” 他挠了挠头,露齿一笑,那黄板牙往外一扒,彻底把萝涩给逗乐了。 真是相由心生,刚想着上哪儿找个奸细,这么巧,这个儿送上门了。 她大方的拍了拍赵大宝的肩膀,说道: “准了!” 137 连环之计 幸不辱命 月黑风高夜,鸡鸣狗盗时。 大家埋伏在双驼峰山道边的树林中,趴伏着一动不动,三百多名山贼此刻也拿出了军人该有的素质,屏息缄默,不发出一点响动声。 四下唯有山风偃草声,虫鸣鸟叫声…… 等至后半夜,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西戎兵粮草车队终于出现了,一列车马队缓缓驶进了双驼峰狭长的山道。 原先并行的车辆队伍,此刻碍于地形,不得不单车通过。 前方大约百名士兵身着铠甲,收举明火,前驱开道;后面直接跟着十几辆粮车,末尾是押粮将领的马队,大概五十乘,负责殿后护卫。 夜黑无光,梁叔夜高枕手肘,仰面躺在萝涩的旁边,阖着眸子像是睡着了—— 倏得,一声鸟翅扑腾的声响!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将手按在地上,耳朵随后便贴了上去。 听了半饷,他眸色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来了!” 萝涩忍着酸麻的手肘,闻言向前匍匐,把脑袋探出坡沿儿,向前瞭望——她看到隐隐火光排成了一条长龙缓速前进。 她心中清楚:看火光移动的速度,这支辎重队伍的速度绝不会慢。 行军最怕进狭长的山谷或者山林小道,这样队伍的阵线会拉很长,首尾无法顾及,若遭逢伏击,必定军心慌乱,只顾自己厮杀突围,必定是伤亡惨重。 所以,从方才一进双驼峰的山谷狭道,这支队伍明显提高了速度。 这正中萝涩下怀,她不仅要抢了敌人的粮车,还要叫他们全军覆没,血洗苦水乡的债必须血偿! …… 西戎人的辎重队星夜急行,一路还算太平无事,只要过了这双驼峰峡谷道,就到大军营地了,这趟任务也算交差得当。 马背上的押粮将军是个独眼瞎,视力不佳,白天也甚是勉强,何必说这月黑星稀的夜晚。 他一手擒着马缰,一手高举火把,挺身纵马,警惕地护送在押粮车的后头。 “朴——” “什么声音!”独眼瞎警觉,当即勒停马蹄,压低了声音:“斥候,速去前方探听可有敌情,速来回报” “是!” 一刻钟后,斥候策马飞骑回报,衣服未变,人却已变成了乔装后的赵大宝: “报!前方半里有处山坡茂草处人影绰绰,有人埋伏” 赵大宝一口还算利落的西戎语,向独眼瞎汇报。 独眼瞎沉了脸色,忙追问:“有多少人?谁人将旗可有探清?” “夜色太暗,属下未曾探清,只有三十余人,不着盔甲只有手兵” “……哈哈哈,莫慌,不是敌军,一帮馋嘴胆肥的山贼罢了,步军副将!” “有”最前方步兵列队,一个宽壮男人闻令小跑出队,穿过大半个队伍跑到独眼瞎的跟前。 “领你步军前方剿灭山贼,为辎粮车队开道” “是,属下领命” 护粮步军超过百人,皆是身穿盔甲,手执利刃,而山贼不过区区三十人,那副将压根没有放在眼里。 他领了命,让辎重车先原地休息,自己带领前方步兵杀向山贼伏击的地点。 冲出不久,他下令全队灭了火把,适应适应黑暗,再往前走。 而此时山坡上的梁叔夜,已起身半蹲,他见西戎人上了套儿,立即打了个手势,示意行动。 喊杀声响起,第一波人拿着木棍冲下! 棍兵执木作枪,形成了第一道防御攻势,向夜色中队形散乱的西戎步兵冲去。 木头虽然刺不透铠甲,但重重击在心口,还是钝痛不已,最痛苦的是,这帮山贼竟摆出了棍法阵?让本就短小精悍的砍刀无法发挥功效,他们只有先砍断木棍再行搏杀。 谁料,山贼棍法突然大变!所有人整齐划一,抬手振棍,狠狠打翻了西戎人的下巴,不少人牙齿碎裂,血吞入肚,嗷嗷不止。 最后一招,棍扫一片,从脖颈处打下,将人掀翻在地! 棍兵三招已出,立即退到后面,第二波肉搏刀柄冲了上去…… 西戎人生性凶残,易怒暴戾,何时吃过山贼小儿的亏?一时人人怒上心头,吐掉口中鲜血,大吼一声提刀便砍! 交手几波,西戎人越战越勇,梁叔夜见势已足,不慌不忙的吹了一个马哨,示意撤退。 已经负伤众人咬牙支撑,且战且退,直至三丈远外,弃刀而逃。 西戎人心中恼火,不依不饶紧追不舍,见山贼拐了个山弯弯,窜逃入黑暗的地界—— 副将心中闪过一丝怀疑,莫非佯败,诱敌深入? 不过他看前方并没有别的岔路,只有这一条主路通大营,心中嗤笑:这帮山贼真是蠢到了家,竟往地狱逃窜,他提步就追,非出回这口恶气不可! 越追路途竟越开阔,倏然,前方火光乍现,副将心中大骇,不好,中计了! 他烧红了眼角,山贼太过狡猾,杀意从暴突的眼珠里升腾,他朝身后大吼一句: “杀光他们!杀光,杀光” 顿时杀喊声一片,刀光隐隐朝着前方冲去…… 而此时原地休整的独眼瞎,显然也听到这杀喊声,他大惊,扭转头去,竟是从身后传来的!可是梁家军杀来? 他立即下令灭了火把,扭转马头带领骑兵向后冲出。 待看清后方有百人追杀,黑暗中不辨旗帜,只是看他们身着寒衣铠甲,绝不会是山贼。 独眼瞎也抽出鞘中剑,向前一指,大吼一声: “杀!” 朝着奔驰而来的“汉兵”杀伐而去,两兵交接,入耳皆是金属相撞之声。 刀入腹内的撕裂声,惨叫呼嚎,马嘶刀鸣,一时间惨烈非常,马上砍杀,手起刀落,跟切黄瓜一般,残杀不停,血流不止…… 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倒在地上的尸体堆成了山,这时候,不知谁点起了火把,照亮了杀伐修罗杀场。 独眼瞎震惊了! 怎么杀了半天,都是自己人? 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手掌脱力,血迹斑驳的刀柄咣啷砸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血泪涌出,他嘶吼一声,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剜向高立土堠之上的梁叔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西戎残暴,赶尽杀绝,岂能中了萝涩的计? 不过三招虚棋,步步扣在人心上,若不谋定人心,猜度脾性,如何能这般骗死人不偿命? 第一招:弄出响声引西戎人派遣斥候探查,一箭杀之。 第二招:赵大宝换其铠甲乘其马,回去禀报“敌情”,使他前方部队轻敌冒进。 第三招:搬来石块树木,挪挡住前进的那条路,待一番较量后,激起其好战杀戮之心,佯败撤退,诱其走一条隐蔽的回环小路,神不知鬼不觉的绕至西戎后方。 如此自相残杀,水到渠成。 梁叔夜迎着他血残暴怒的眼神,缓缓举起了弓箭—— 他面容刚毅,眼神坚定,挽弓拉弦,就和无数次射靶一般熟稔。 箭矢破风飞出,带着十分戾气埋入敌人的心口! 独眼瞎闷哼一声,胸口中箭,当即翻下马来,气绝而亡。 * 十二辆粮车,四十九匹战马,还有二百三十一具尸首。 战马浑身刺伤,不停渗着殷红血水,顺着马鬃马腹流淌到地上,和满地腥臭的人血混成一堆,席卷着浓浓的血腥气味,叫人作呕。 萝涩的手微微颤抖,她沉着目色,扫过这一片无人生还的红泥沙场。 没有人庆祝,没有人欢呼,那十二辆粮车寂在漆黑的夜色中影绰高大,如块垒在胸,压的人胸闷心抑。 她嘴唇翕动两声,想说些什么,口张开半张,一字未吐,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反胃感觉,像一双大手,拧上她的胃。 一阵一阵酸水涌上,头一偏,躬身蹲在到了地上…… 吐了个干干净净,她手紧握拳头,抵着自己的胃肚,发丝浸汗粘在了额头上,直至呕出清水来,痉挛才渐渐平复…… 全身空荡荡的酸涩感,刺激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身后一双手把她捞了起来,梁叔夜淡淡道: “你回去,剩下的交给我来吧” 萝涩摇了摇头,挡开了梁叔夜的手,她喑哑着嗓子勉强开口: “赵大宝,继续按计行事……” 赵大宝还穿着西戎人的铠甲,神色担忧,有些迟疑道: “是不是先把粮食运回去?我老觉着骗骗小兵小将的还成,叫我去骗西戎中军……” “你怕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萝涩清冷的眼神打断了。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赵大宝皱巴着脸,陷入了自我矛盾的苦恼之中。 说老实话,为了这口粮为了山寨的兄弟,他刚才冒充西戎斥候兵,跟从鬼门关晃荡一圈没啥分别,万幸没被发现,现在叫他继续装下去,实在胆怯。 “赵大宝,你刚才到底为了什么拼命,山寨的兄弟心里都明白,但你可知道他们最想要的什么?真的是这十二车口粮么?” 赵大宝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动看着萝涩,他缓缓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灰头土脸的兄弟们—— 大家几日突击苦练,勒紧裤腰带,把不多的粮食剩给搏击的弟兄,不少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高突,夜色中衬得眼珠黑亮,透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渴望。 方才的诈降诱敌,挂彩受伤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自己撕下自己的衣袍,简易包扎,看起来狼狈凄惨,与市井乞丐流浪汉无异。 乱世一口粮,烽火一腔血,赵大宝突然想起来了——他们曾今也是那样铁骨铮铮,披甲执枪的九州坚兵。 赵大宝渐渐决然的神色出现在一张猥琐的脸上,这显得十分搞笑,但萝涩心中丝毫没有鄙夷,她只觉心头火热。 无论是谁,都不乏一腔随时达到沸点的热血。 赵大宝胆小猥琐,甚至懦弱,但是他义字当头,视山寨兄弟为手足血肉,连山寨大当家也可以不要;粮仓粮尽,即使对方是凶恶残鸷的西戎人,他也敢独身前去。 所以萝涩跟自己打赌,赌人心,赌人性。 赵大宝下定了决心,他踩着遍地尸体,找到了独眼瞎的“龚”字的将旗。 旗成酱红色,斜斜插在泥地里,一名护旗小兵身中数刀,他的手紧紧抓在旗杆上,尸体已经僵硬,旗杆如扎根血肉,难易拔动一丝一毫…… 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忽然,空中飞掷过来一柄匕首。 赵大宝接过,对上了天仙夫人的目光,觉得心中更加有了力量! 剑鞘上的刻文膈在掌心,他渐渐烧红了眼角,拇指一提,剑身出鞘。 这匕首削铁如泥,一剑斜劈下去,死尸手掌落地,旗杆重重的摔在地上。 赵大宝弯腰拾起断掌,安放于护旗小兵的身侧,他转身扛起“龚”字大旗,翻身起上了一匹战马,朝着山坡上的弟兄喊道: “不怕死的有几个?换上西戎人的衣服,跟着俺去西戎大营!” “我!”“我去!”“还有我”“俺也去!” 一帮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土坡上跳下来,纷纷上前扒尸体的衣裳,换上了血迹斑斑的西戎铠甲。 他们手持刀剑,跟着赵大宝向着西戎大营驻扎方向,小跑而去,替那已全军覆没的龚将军队伍,走完这剩下的路…… * 西戎大营十步岗五步哨,一里外的响动敌情,都靠信号旗传递。 有人靠近举黑旗,若是自己兵马则需应旗,确认后哨兵撤旗,要是敌人兵马就直接举白旗警示。 赵大宝一行人扛着大旗,狼狈的逃窜过来,高高的木哨上瞬时举起了一面黑旗示意—— 赵大宝不慌不忙,竖起肩上的“龚”姓大旗,握住旗杆来回磨转,算作给哨兵应旗。 自己人! 哨兵伸脖子看了看,是龚将军的队伍! 撤下旗,等这队人马渐渐靠近大营后,他大声问道:“可是龚将军的队伍?” 只有赵大宝一人听得懂西戎话,他忙不迭道:“是,我们押送粮食半道被山贼伏击了,龚将军阵亡了,我们逃回来求救兵援助,那十二车粮食还陷落在双驼峰山道里!” “山贼?不是梁家军?” 哨兵十分惊讶,龚将军威勇,深得大王信任,咋会打不过区区山贼? “不是梁家军,那些山贼熟悉山路,我们赶了好几天路人困马乏,实在大意了,不过粮车辎重他们一时半会儿运不远,快禀明上头派兵追粮啊!” “你们等等,我去禀报” 留守在大营的是大将名叫卡萨仁,生性自负,狂傲胆大,十分刚愎自用。 他自请留守大营,是因为他打心里认为梁叔夜还会派人来劫营,与其跟凭水关的铜墙铁壁杀得你死我活,不如守株待兔,等着他找上门,堂堂正正的来场对决,一决雌雄。 哨兵的突入传报声,他端坐在军帐中哈哈大笑起来,手掌拍上膝盖: “是不是粉头将军来劫营了?!拿我环刀来,我要与他战上三百回合” “不、不是将军,是龚将军的粮队出事了” “啊!什么!快说” 粮食是卡萨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大王唯一要求他做的,就是等候龚将军的粮队入营,安顿好这一批补给,谁想竟然出事了? 这不是叫军队断炊,自掘坟墓么?他心如火烧,催着着哨兵速速道来。 “他们受到了双驼峰山贼的伏击,龚将军已经身亡,残兵逃了回来传递消息,请求援军去救粮” 卡萨仁咬着牙,重拳垂在膝上,爆出了双目。 打哪儿跑来的一帮乘火打劫的,关键时候赶在老虎头上拔毛,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还杀死了龚将军? 哇呀呀…… 他越想越觉得窝火!他忿恨抄起身侧的大刀,怒吼一声: “杀他奶奶的片甲不留,点兵一千,都跟我走!” …… 天边鱼肚泛白,清晨总有新鲜的雨露气息,可此时此刻偏偏不同—— 草间、树边、道口,四处都泛着浓郁的血腥之气,山谷娟娟的过道风也带不走分毫。 卡萨仁的队伍疾行无声,到了双驼峰的山谷道口,队伍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他们是来救援的,为何此处如此安静?难不成自己来晚了,在已经全军覆没了? 不,应该还没有到地方,卡萨仁一人独骑在战马上,勉强压下心头的躁狂,拍了拍身下同样有些烦躁的坐骑。 “将军!快看那” 他身后的副将夜视力极好,迅速压低了嗓音,抬起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绰绰黑影,等卡萨仁分辨清楚。 是贼子正在拖运粮车! 卡萨仁怒火中烧,天生刚毅军人性格,使他最讨厌这些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 对于守城军梁家军,虽然是生死相搏的对手,可论起来他对那个粉头将军心中还有几分敬佩。 现在换了鸡鸣狗盗的小杂碎,他简直不放在眼里,欲杀之而后快! “该死的贼盗,留下命来!” 扬着手里的钢刀,他一夹马腹,一马当先的窜了出去,身后的喊杀声立起,冲着粮车散兵杀了过去。 山贼见援军杀到,哪有胆子相抗,纷纷扔下手里的刀剑,抱着头逃窜,疯狂逃命去了。 卡萨仁虽没能杀掉一个贼人祭刀,却毫不费力吹灰之力的夺回了八辆粮车。 “别追了!” 他制止了想要深入追敌的副将,看了看面前的粮车,想来剩下的几辆,已经叫他们运走了。 能抢回八辆,已算是将功折过了,现在大营守军空虚,他不能跟这帮山贼纠缠,要是在这段时间里大营出了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他下令立即回撤大营。 车轮辚辚,卡萨仁归心似箭,若谨慎一些,其实可以发现,粮车的重量明显不对,轻的太过可疑了。 那里头装着不是一石一石的粮米,而是一些杂草梗物! 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 倏然,几道火光乍起!他措不及防,忙回看去,见车上粮包上扎着几支燃烧着木箭! “不好!中计了,这些不是粮米是稻草,快撤回大营!” 他话音刚毕,山间暗处的梁叔夜就下达了火力攻击的命令! 善于精射的山贼兄弟以齐腰的蒿草做掩护,一轮一轮朝着下头火光处放箭! 箭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火锁网,像张牙舞爪的地域恶鬼,铺天盖地的将西戎兵包笼在了一起。 八辆早已被偷天换日的稻草车成了火光肆虐的刑场,血肉焦腐的气味伴着黑烟冲天而起,痛苦的咆哮声,翻滚在地上的挣扎声,渐渐淹没在火光中,最后只剩下几息奄奄的呻吟…… 大火烧如白炙,劈啪爆出的火花星子带走最后一个西戎兵的性命,黑夜重回寂静。 送给西戎贼的连环计,幸不辱命。 138 最后一战 梁玉赴死 旭日初升,千岩一色,山塬泛着金色的浮辉。 经过两次杀伐火戮的洗礼,双驼峰山道焦土枯草,血肉断肢,萝涩下令进行简易的人道主义掩埋后,让赵大宝携送着真正的粮车往山寨去了。 与梁叔夜并肩站在一处断崖边,萝涩放眼望去,远处凭水关巍峨屹立,依旧牢不可破的样子。 “幸不辱命,劫粮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怎么办?” 她扭头看向边上的梁叔夜。 梁叔夜目色沉沉,口吻淡淡,语气却十分笃定: “后路已断,他们唯有破釜沉舟,举全军之力,破关一战”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吧,马都是现成的” 萝涩心中记挂着升子,最后决战了,她不可能就这么躲在山寨里。跟她心急火燎稍显不同,梁叔夜沉住了气,他似乎还在等些什么。 梁叔夜扭头看了一眼萝涩,见她一脸憔悴之色,只勉强打起三分精神强撑着,便劝道: “你回寨子休息吧,不用跟着我回去——” “不成,升子没个脑子,只凭拳头力气说话,我若不去,死得最快的就是他这种人了!” 梁叔夜脸色一沉,脱口而出: “生死决战,哪有不死人的?谁比谁金贵?小聪明小伎俩,昨天一场连环计已经用到极致了,最后这一战,就是实打实性命相搏!” “……” 两军交战,他跟她之间的问题,两人选择避而不谈,可却并不代表这个结已经解开了。 “就是我……恐也九死一生,你就一颗心,一条命,我们两个人,你护得过来么?” 萝涩语噎,她心中原先一直默认,升子有智力缺陷,需要她的帮护才能活下命来。 可惜她忘记了,兵卒尚且可以苟且逃生,但主帅只能死战守城! 真正向死而生的,只有梁叔夜一人…… 而她……不过只有一些小计小谋,又能拿什么本事,却保下梁叔夜的性命来? 思之此处,无力之感像漫天的洪水,一浪将她的心拍到深渊之下。 正在此时,梁叔夜派出去侦查的人回来了,他满脸惊恐之色,颤颤巍巍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梁叔夜见人,连忙上前一步,问道: “如何,凭水关现在什么状况?” “夫人,老大,凭水关……凭水关……哎!梁将军开城投降啦!” 梁叔夜眼中精光一闪,终于等到了他要的消息,倒是萝涩惊讶的无以复加,万不敢相信,替梁叔夜镇守三军的梁玉,怎么会开城投降?! “你确定?怎么会!” 侦查之人满脸失望之色,又很是无可奈何: “其实不怪梁将军,都怪西戎人太阴狠了,他们抓了咱们九州的百姓到阵前,拿他们挡箭牌,一路攻城……” 萝涩心中明白,梁家驻扎凉州,投军的大多是凉州军户,西戎人只要有心,可以翻阅陷落之地的军户名册,就能把凭水关将士的父母妻儿,一个个抓来阵前。 真是太过无耻! 本以为梁叔夜会与她一道同仇敌忾,却不想他面色平静无常,只是眼神中带了破斧的决绝。 萝涩回想出发之际,梁玉曾对梁叔夜说的那番话,她猛地一下醒过闷儿来! 莫不是,梁玉早发现了西戎人大肆关押凉州军户家属,打算将计就计,先诈降诱敌入关,再关门打狗? 当然这事儿万分凶险,所以她才把梁叔夜赶出去劫粮,自己替他镇守三军,来完成这场危机重重的生死决战? “不管你打算做甚么,我要一起去” 梁叔夜正打算上马,被萝涩一把抓住了袖口,她紧紧捏着眉头,眼中是笃定的坚决。 “不行,你在山寨等我” 梁叔夜避开了她的眼神,伸手擒住了马缰—— “两军对峙,白马义从银枪宝甲,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自己找徐升去,生死有命,你我都各自保重” 萝涩眼珠子一转,学着男人的模样,抱拳弯身,说罢扭身要去寻另外一匹马。 梁叔夜气得胸口疼,这生死关头,还有个不省心的祸害! 他当即把人捞了回来,俯身拦腰一抱,听见她一声低呼,他直接把人甩到了马背上。 “喂!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你这么抱我,我很没有面子啊!” 在众山贼小弟惊讶的眼神中,萝涩略感尴尬,到底做了好两天的老大,拜托给点面子吧…… “呵,你连命都不要了,要什么面子?” 梁叔夜在她背后,重新擒上马缰,一夹马腹,就往山道飞驰而去。 萝涩尚未坐稳,马儿已经扬蹄蹿出,她重心不稳,一个劲儿往后倒去,下一刻,便撞在了梁叔夜的胸膛上—— 一种别扭的柔软让她浑身起了起皮疙瘩,咽下口水,萝涩弱弱问道: “饿了一夜了,你垫在胸前的两个馒头,要不咱们一人一只,分了吃吧?” * 凭水关后,有一处三面环山的空谷,是梁家军平日里操练的校场。 从双驼峰绕后过去,有一条隐蔽的、依着泾河边的狭长山道,因为雨季的时候经常冲堤流石,所以很少有人走。 梁叔夜走的,便是这一条路。 之前一场大雨,让边上的泾河水量激增,激流不断冲击岸边,卷起一朵朵泥黄色的水花儿。 “吁” 梁叔夜呵停了马,对着早早在半路等候的岳小满道: “岳小满!” “将、将军?你、你不是在大营么……” 岳小满彻底傻眼了,他领了命带白马义从在此处等候军令,突闻凭水关开城投降,急得屎也要出来了,无奈军令不可违,他哪里也不能去。 现一看梁叔夜一身诡异的女装,出现在这里,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哎哟我去,将军你不会被人掉包了吧,军营里投降的,是个冒牌货?” “少废话,点兵列队,立刻随我回救凭水关!” 梁叔夜滚鞍下马,问岳小满换了一匹白马义从的精良战马。 升子恰好在岳小满的队伍中,见到萝涩,双目就没有挪开过一眼,他主动把自己的坐骑让出来,去牵过有萝涩的马来。 这一番举动,让梁叔夜心中很不爽,可战事紧急,没工夫发作。 他踩着步子,踏过泥泞的小道,正要攀上马背——突然泾河面上卷起一道大浪,把他整个人都溅湿了。 见萝涩投来一个关切的目光,梁叔夜心中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且有了一个破敌的主意。 他当即吩咐岳小满: “你跟她回一趟双驼寨,把那些装粮米的麻袋全拿过来” “是!” 岳小满对梁叔夜的命令只有执行,不会问为什么,倒是萝涩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升子好不容易再见着媳妇,怎么还没说上一句话,她又要走了,可在军中,军令至上,他也不敢出声违拗。 萝涩跟着岳小满回山寨取东西,一路上,她都眉头紧锁,思考着梁叔夜究竟要干么。 倒是岳小满挠了挠头问道: “你就是徐升的媳妇?” 萝涩忙矢口否认,压低嗓子,佯装怒气道: “胡扯什么,我生得是矮小,可也是堂堂男儿,你竟如此编排?” “不不、我没有恶意,只是军营里那个冒牌货,交给了我一包东西,叫我在那里等徐升的媳妇,叫我交给她——可我把将军等来了,我现在脑子也一团乱麻,想不明白” 梁玉有东西给她? 萝涩从岳小满手中接过那包东西,只摸了一下,瞬间浑身冰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她没猜错,这用黑布包裹的竟然是一把现世的手枪! 迅速拆开,掏出一把64式手枪,萝涩是良民,从不曾见过真枪,可她小时候痴迷过一阵子,稍有些研究。 她尝试着拆开弹夹,见里面孤零零的只有一颗子弹。 萝涩猜想,这把64式大概就是梁玉穿越时带过来的物品,买种田套餐的带辣椒籽、买宅斗套餐的带本草纲目、像梁玉这种买战争套餐的,带把只有一粒子弹的手枪保命,也显得无可厚非了。 不对啊,梁玉这等于把命都交出来了,她不会是要跟西戎人同归于尽吧? 梁玉的时间早就已经到了,要不是意外捡漏儿,得了一只被嘉元迫害妃子的聚核,才勉强多留了几年,这场生死决战,若不能一击必胜,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西戎大败、收服失落郡县的那天了。 这般想着,萝涩心急如焚,在山寨取了东西后,就直奔梁叔夜那边去。 等萝涩赶到的时候,白马义从已经挖了一堆又一堆的湿泥在岸边,只等麻袋到了,开始填装。 萝涩这才明白过来,梁叔夜想要制作沙袋,拦截泾河水位,引水倒灌入凭水关后校场谷地! “她还在里面,咱们三军将士怎么办?” “我心中有数,从校场有小路出去,且战且退,只要时间扣得好,此计必成” 虽然有梁叔夜这么说,可萝涩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眼睁睁看着梁叔夜一人策马离开,她则跟着其他人,在此处填装沙包,等他信号起,就泄洪引水倒灌。 心绪难安之下,萝涩摸着腰际的手枪,偷偷找到了一边埋头苦干的升子: “升子,我不会骑马” “恩,等打赢了仗,我回去教你骑” “我要去凭水关,你带我过去吧” “不成,将军没让我去,我得帮着装这个——” 萝涩从地上捡了一把小石子递给他,威逼加利诱,最后把七七都搬了出来: “这些石子当做蚕豆,回去我照着三倍的量补给你,你若不肯,我再不许七七与你玩骑大马!” “……” 升子妥协了,趁着大伙儿不注意,偷偷解下一匹马儿,带着萝涩往校场奔去。 * 下了马,为了抄近道,萝涩徒步穿过林子小路,升子对于认路最是擅长,走过一遍的路,绝对不会迷失方向。 血腥气味越来越重,萝涩的心也渐渐提到了嗓子眼上。 目光眺望过几株稀疏的灌木丛,校场上厮杀声一大片,西戎人密密麻麻挤在了宽阔的校场上,尸身高叠,血流漂杵。 梁家军渐渐“不敌”往西南面的树林,且战且退…… 西戎人兴奋的挥舞着刀,不断砍杀,驱赶,他们不怕梁家军逃入树林,在他们眼中,这帮人就是败军之卒,是投城之军,是再没有一点恋战之心的。 没了铜墙铁壁的凭水关,梁家军的威名其实难副,西戎人这般想着,愈加轻敌。 可西戎的主帅摩王生性狡诈,秉性剌戾,若非他坐镇军中,与梁叔夜势均力敌,西戎早破。 这场围歼战,他也来了,起先他并不信梁叔夜就这么投降献城,可看到此刻梁家军就如一盘散沙,毫无作战的士气,不像有诈。 所以,也就渐渐的放下了些戒心。 只是老奸巨猾的他,依旧躲在城门方向,一有风吹草动,便可以扭头就撤。 萝涩心中打鼓,若此刻梁叔夜放了信号箭,大水灌来,不过淹死校场中的虾兵蟹将,摩王早就跑的脚底抹油了,一定要把他也引到校场中间来才行。 显然,梁玉早早摸透了这个摩王的心思,她依旧穿着梁叔夜的甲衣,领着一队人马,在北面的山壁处做困兽之斗。 梁玉浑身像被血浸透一般,双目血红,一杆银枪黏滑脱手,枪头上的红缨已成了酱红色。 在西戎摩王的眼中,她“梁叔夜”就是诱敌深入,最后的奶酪。 “咚”一声,银枪牢牢扎在地面上。 梁玉不堪身体重负,双膝一屈,就要跪下身来,她身边的死士一个个战死,只剩下三五个浑身带血的,勉强护在她的身边。 撤退的梁家军双目带泪,不甘愤恨藏在喉咙中,但谁也不敢违背军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北面的孤军,一个一个死去。 到最后,只剩下“将军”一个人…… 梁叔夜则拿着虎符,指挥三军,有条不紊让士卒们“战败逃窜”他甚至没有看梁玉一眼,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记挂。 这是梁家人的宿命,可他愿为梁玉逆天改命。 最后一个死士倒在地上,偌大的校场都是西戎人嚣张的叫喊声。 梁玉粗喘着,心跳在耳边,她用银枪支持着身体,依旧牢牢挺着脊背—— 她的身边再没有一个同袍战友,可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是一名特种部队的女兵,在执行任务时失去了手臂,所以退伍离队,因想念同袍友谊,也因为忘不了战场杀伐,所以她买了穿越套餐来到这里。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守护九州,驱逐西戎,成了她印在骨子里的东西,可等这场仗过去,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遗憾,还是有的,但梁玉死了,她不会死,所以这件事必须她来做! 梁叔夜,你得好好活着! 抬起头,梁玉看着西戎最难缠的摩王所乘坐的巢车,终于从安全地带,驶进了校场中心位置,停在了她不远处的地方。 她想,打了这么些年仗,摩王一定很想亲眼看着“梁叔夜”死在他的面前吧? 听着一声声进攻的鼓声,西戎士卒得了大王的命令,龇牙咧嘴举着钢刀,朝着“梁叔夜”扑杀过去—— 139 引水校场 凯旋回京 一道剑气凌空起,惊鸿软剑破衣而出,靠近梁玉的贼兵,纷纷脖间一道红血,气绝倒地。 梁玉看向一身女装的梁叔夜,在杀伐中紧绷的面孔,破天荒多了一丝笑意。 “这扮相挺适合你,阿娘怀你的时候,一直念你是个女娃娃来着” “那你就活着回去告诉她,那时再来一并取笑吧!” 梁叔夜剑气凌厉,凭其一点力,四两拨千斤,软剑以柔克刚,像一条灵蛇,游弋之间,已取下敌人首级。 西戎人傻了眼,哪里来了个女人?用地还是粉头将军的惊鸿剑? 摩王探头出巢车,脸色一沉,咬牙切齿的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斩杀这两个人! 真假梁叔夜,让摩王的心里起了一丝犹疑,他回身看了看凭水关的城门洞开着,再看整个校场都是自己的人,心道: 凭梁叔夜使奸计伏歼,他亦可应对。 升子跟萝涩两人从林间迂回,慢慢藏身到了北面峭壁前,看梁玉危险,升子没有多想,抡着胳膊甩起抛兜子—— “啪啪” 准备偷袭梁玉后背的贼兵,被小石子打中了眼招子,纷纷捂着流血的眼眶,滚倒了地上。 梁叔夜浑身是血,时间久了,他的软剑渐渐不支,见徐升来帮忙,立即大声道: “带她们两个马上走!” “我不走!” 梁玉抱着必死的信念,势要拖着西戎人一块下地狱,她早已力竭,无非凭着一股军人的意志力,还在强撑着罢了。 敌人上前,梁玉勉强回身,使出一招燕子回林,把枪头送进了敌人的胸膛后,她甚至连拔枪的力气也没有了。 “走啊!” 梁叔夜一脚踢开了梁玉握枪的手,自己横手握枪,他手腕一振,听着枪头剥离血肉的声音,枪身如游龙一般蹿过他的手心。 他的掌心抵着枪尾,用力一送,银枪瞬间化为一道疾光,风驰电掣般刺向最前方的厚盾铁甲。 众人皆闻粉头将军武艺精绝,却不想,他竟有如此威力,不由心生胆怯。 就趁着这一会儿空档,徐升遵从将令,一路避开刀斧剑戈,把梁玉扛到了肩头,扭身就往林子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招呼躲在林子里的萝涩: “媳妇,咱们快走!” 萝涩的心紧紧揪着,她的目光中只有一个人,如何肯走? 天边黑云滚滚压城关,风雨欲来。 天地色暗,阴云将红日头遮了个严实,地面冲天的杀气夹杂着嚎啕惨叫声,汇成久久不去的咒怨,随风低偃咆哮。 这样的天色,让摩王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下令巢车后撤,要在凭水关上督战。 梁叔夜岂能放他离开,他纵身而起,一脚踏在了西戎兵卒的脑门上,借力跃起—— 他重新握上了直插入盾的银枪,手腕一振,几个点地,已然跃杀进了大军队列之中。 手舞枪花,一个金鸡点头后,变枪作棍,旋身棍扫一大片! 近身的士卒像残破的蝶蛹,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他们挨着棍子的五脏俱损,飞出一丈外再也起不来身,被棍风扫到的不自禁地退后,脚跟不沾地,仰头倒在地上。 摩王深吐纳了一口气,看向梁叔夜的眼睛带着恨毒的血光,他抬起了手指,隔空点了点,沉声喝道: “杀—了—他,不计代价!” 仍凭他如何厉害,毕竟血肉之身,谁都不会相信,这几万人的铁军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取梁叔夜头颅者,赏钱万金!” 杀伐声破空而来,如潮的铁甲士卒围成了一层层包围圈,万千将士只为取一人首级,听似无稽之谈,却也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杀,手起刀落。 振,盔裂甲落。 挑,一枪扛起刀锋剑厉。 刺,一道寒光贯穿红日。 梁叔夜的身影,几乎被一波波灰重如潮的士卒淹没,他的寒光银枪也让鲜血沾成了稠红色,枪头下的红缨让血水浸饱,像血色水藻般紧紧贴服在枪杆之上。 他的身影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隐在血光里。 除了一张张变换的狰狞面孔,一次次举刀砍杀的动作,梁叔夜甚至辨不清方向,看不见生机。 他一步一退,麻木的杀掉扑上来的敌人,终于被逼到了断壁之前…… 密密麻麻的西戎人围成了一个圈儿,将他包围在里面,困兽之斗,不外如是。 他像一只受伤的孤狼,只剩半条命,只剩一杆看不出寒光的铁枪。 背脊靠在冰冷的石面上,梁叔夜一手擒着枪,一手从怀中掏出了信号箭,他拇指一挑—— 响箭嗖得一声,直入云霄! 做完这一切,梁叔夜颓然的松开了手,衣服已染成了斑驳的红色,周身凛冽的杀意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银枪还扎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垂着头,像一具石像透不出一丝生机来。 西戎兵克制着心底对梁叔夜的恐惧,毕竟他人头的千金悬赏太过于诱惑力,他们屏息举步,立着尖锐的刀锋,朝着他奋力捅去! 轰! 天沉地动,整个大地突然剧烈的震动了起来。 士卒们霎时乱作一团,高举刀柄的西戎兵们,此刻连脚步都立不稳。 摩王大惊失色,立刻往北东面的林子看去,滔天的泾河水从天而降,从山塬土坡上,裹挟着泥流滚滚而下! 一路上,灌木树林整个都被大水覆灭了,这是要绝了他西戎的命数啊! 隔着千军万马,摩王对上了梁叔夜的决绝的目光,毁天灭地的恨意,在他的心中爆发,面对大水倒灌,摩王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杀! “杀了他!杀了他!” 西戎兵不傻,他们跑不掉了,围在梁叔夜边上的人,喉咙爆出一声怒吼:他们拼了命不要,也要这可恶的粉头将军一起陪着死。 看着大水灭顶而来,梁叔夜长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日一战事毕,可换凉州百年太平日子。 遗憾自然还是有的,战役匆匆,没有好好与她道别,没有……再看她一眼,好在,她是安全的,安全的离开了。 梁叔夜自欺欺人的一份心安,却被萝涩一身急呼,彻底破灭了。 “梁叔夜,你丫的坐以待毙,我便豁了命陪你,奈何桥上等三年,谁有那闲工夫!” 梁叔夜闻言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见萝涩七歪八扭的趴在一匹战马上,马屁股上被捅了一个血窟窿,发狂似得朝他飞奔而来。 一路上西戎兵不防,撞飞的有,踩死的也不少,加之大水倾泻而下,校场中一片丢盔弃甲,奔走逃命的混乱场面。 “你不要命了?” 梁叔夜支撑着银枪,重新站了起来—— 边上刺向他的刀剑,被他举枪一挡,刀在枪身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刮擦声后,西戎人被自己的力道反噬,飞了出去。 下一刻,就被水冲出一丈远。 “你想死,我却要你活,与其被淹死,还不如被捅死来的痛快些” 萝涩在马背上向梁叔夜伸出了手,马儿癫狂,根本不听萝涩的话儿,梁叔夜眸色霍然,在马匹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握上了她的手,瞬间飞身而起,稳稳地坐到了马鞍之上。 “咱们往西南面走吧!” “不成,我还要杀一个人” 梁叔夜强行勒转马头,往摩王所在的巢车,一路狂追而去。 局势已变,西戎军军心已散,游兵散将纷纷逃命,没走几步已被滔天的泾水吞噬,仅剩一些骑马的铁甲骑兵,还护在巢车的周边,一路跟着摩王,往凭水关大门方向后撤。 眼瞅着就要逃出鬼门关,这时,只听一声爆炸响起,梁玉预先埋在城门下的火药炸开,把逃生之路的门给封死。 摩王气急败坏,他浑身颤抖,吩咐下属马上架云梯逃生。 生死存亡关头,他余光处,却见梁叔夜一骑孤马,跑在奔流而至的大水之前,朝着他决绝杀来。 “大王小心,梁叔夜那厮要与你不利!” 后有滔天洪水,前有精兵护卫,他梁叔夜凭的什么取他首级?他那柄铁枪,难不成还能飞过来不成? “让他来,拒马阵,我看他能飞过来!” “是!” 巢车边的将士纷纷立盾挺枪,只要梁叔夜的马敢靠近,便能在马儿身上捅出几十个血窟窿。 可惜怪了,梁叔夜的马儿只是从巢车边擦身而过,丝毫没有闯入的打算。 只是他身后站起了一个人,那人踩在马镫上,弯着身,勉力保持平衡,她的双手托着一只黑黢黢的东西,那玩意是摩王从未见过的。 未知带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望着黑洞的枪口,哆嗦着唇,根本来不及躲避,耳边只听“砰”的一声—— 脑袋开出一朵血花儿,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直直倒下,从巢车上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西戎护卫彻底懵了,他们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死的。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粉头将军的快马,一路奔至凭水关下,马鞍上的两个人,抓住了墙头抛下的一根救命绳索,人被藏匿在关上女墙垛后的梁家军给拉了上去。 大水转瞬便至,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力量,一下子便吞灭了校场中所有的人。 这场水淹凭水关,让摩王身死巢车上,也让西戎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此战胜负已定。 经此重创,西戎人再无可战之力,除了老老实实和朝廷签下议和书,俯首称臣之外,再无第二条活路可走。 不说从此后凉州再无战事,至少百年之内,边关无忧。 * 凭着一个人的膂力,把梁叔夜和萝涩同时拉上了城墙头,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剩下喘气的力气。 梁叔夜也瘫倒在地,耳边是下头炼狱一般的挣扎呼救之声,心里却烧起了最熨帖的激动之情。 这一仗,虽九死一生,但他还是做到了。 “呜呜——” 闻声,梁叔夜和萝涩纷纷抬眼看去,见梁玉被升子五花大绑,嘴也给堵住了,她整个人被捆成了麻花,丢在一边。 升子挠了挠头,眼中并没有什么愧疚之色,只是看见萝涩古怪的神色,勉强解释了一句: “她厉害,我打不过!只能捆起来!” 萝涩心中的弦还未松,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咽下一口唾沫,忙催升子道: “那你现在还愣着干啥?快给她解开呐” “哦” 升子避开梁叔夜的眼神,愣头愣脑的去给梁玉松绑,一双大手几乎把她身上摸了个遍,萝涩眼瞅着梁玉的脸色越来越差,弱弱提醒了升子一句: “升子,你可当心啊……” “啊?媳妇你说啥?” 他扭过头,望了萝涩一眼,刚扭头回来,就对上了梁玉杀意汹汹的眸子—— 咚得一拳砸上鼻梁,升子捂着鼻子摔了个仰八叉,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委屈的指着梁玉控诉道: “我救你,你打人” “打?我还要杀了你呢” 梁玉拔出靴子里的匕首,狠狠往升子两腿间捅去! 萝涩吓得大惊失色,倒是梁叔夜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不过好在,梁玉不过气愤未发,又恼徐升手脚无礼,给他一个教训,不会真伤了他。 刀划破了他的裤裆,把裤头一块儿钉子石砖缝里,离着皮肉,不过一寸的距离。 萝涩长抒一口气,心有余悸的摸着心口处,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徐升吓傻了,睁着无辜的眼睛,一瞬不动的凝视梁玉不放开,直到盯得梁玉一点脾气也没有,反过来感觉,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得。 鼻下轻哼一声,梁玉轻悠悠抛下一句话,便扭身走了: “我去集结三军,重新扎营,叔夜,你草书战报,连夜给朝廷去书报捷” 梁叔夜点了点头,他扶着腰,懒懒靠在女墙垛口,举目远眺: 自校场里的痛呼他听见了,来着乌云后的第一缕日光,他也感觉到了。 杀伐让他如此的疲惫,下意识抬了抬眼,可血水凝结了睫毛,连睁眼也觉得疼。 透着蒙上血色的眼孔,他朝身后的萝涩看去,彼此间虽沉默无言,却能迎着破云而出的朝阳,相视而笑。 ‘桃花渡养尊处优的纨绔世子是我,凉州镇守一关的粉头将军是我;乱世烽烟至死方休的是我,千军万马九死一生的也是我’ …… 萝涩,多谢你,赠我一场金戈铁马,向死而生的陪伴。 140 辣菜班子 京城落脚 等军队一路凯旋回京,已是来年二月春的事了。 朝堂上,梁叔夜被授封镇西将军衔,袭侯爵,领从一品皇粮俸禄,仅次于他的父亲老梁公。 至于金银玉帛、良田庄园的赏赐,更是不计其数。 梁母已是一品诰命,封无可封,倒是皇帝让梁玉风光大葬了,追封其巾帼英名。 战场女英雄梁玉是死了,有着异世之魂的梁玉却还活着,她随着萝涩一块儿搬进了帽儿胡同,一处精致的小四合院儿。 徐升因军功得了官儿,入步军统领衙门当值,补了一个城门领的缺儿,掌京城九门晨昏启闭,稽查出入。 但升子的官阶不高,虽入了流,有一份固定的俸禄,可只够负担院子的租银,论及几口人的吃饭问题,就有些杯水车薪了。 京城物价贵,而且家里人多。 算上萝涩一家三口、梁玉、还有从童州过来的满囤媳妇、三娘和兜子—— 李琛当时护送有根回了寨子,再回来寻阿姐,已是没了人影,一路从凉州寻回童州去,直到三娘那收到了萝涩的家信,他才晓得阿姐已在京城落脚了。 于是,他护着七七和三娘,几个人一道结伴入京,跟着住在四合院中。 三娘手头虽有银子,也打算在京城开一家娘子大人的分铺,但萝涩不能老向她伸手要钱。 娘子大人虽是自己的主意,但这三年多的时间,都是三娘在尽心维护、发展壮大,人说创业易守业难,所以这零食铺,早就不是她萝涩的了。 为了挣些口粮银子,萝涩还是打算重操旧业,当一个光荣的厨娘。 这次,不是开饭铺,也不是卖辣菜方子,而是组建了一支厨房的辣菜班子,专门上朱门贵府,给人烧菜吃。 特意烧制的青花瓷具,釉色明亮,盘底用朱砂烧了方印,独此一家;一套方便携带的锅铲炊甑,大到蒸锅、小箅子,准备齐全;分工鲜明的厨房班子,萝涩主勺,满囤媳妇配菜副手,还有洗菜、擦碗、调料的若干帮工。 原来的朱门贵族,他们办红白喜事,常包下大饭庄请筵席,靡费如流水,可京城吃来吃去的大饭庄,也就那么几家,一点没了新鲜头儿。 于是,萝涩这个私房辣菜班子便有了市场。 起先,她只接了几场家宴,后反响甚好,辣菜班子也渐渐在上流圈子里闯出了名头儿。 王孙贵胄,高官富商,甭管是红白喜事,还是接风送别的宴席,他们都愿意请这个私房辣菜厨班子,到府上来烧菜摆筵,体面又新潮,味道还很好。 生意一时火爆,萝涩为了持住自己的身价,决定一月只出两场。 即便是这样,预定她的客人,也已经从二月排到了下半年。 今儿,刚给一户李翰林府做了三桌谢师宴,半夜方收拾东西回院子,累得腰酸腿疼。 七七是早歇下的,跟三娘一道睡在西边厢房,萝涩忍住想去要亲亲她的冲动,麻利的洗漱擦牙,准备回屋睡觉。 “萝涩——” 萝涩闻声回头,见梁玉披着一件外衣,趿拉着鞋,衣衫单薄站在院中,正出声唤她。 “春寒料峭,你也不多加一件衣服,身子如何了?” 萝涩知道,凭水关一战梁玉元气大伤,西戎灭了,她心里的巨石落下,整个人像蔫了一般,药竟是一日也不能断的。 梁玉心里有数,她待在异世的日子并不多了。 “就那样,一时半刻死不掉,躺在院子里开花起,听花落,往日,从没有这等惬怀的日子” “听你说的意境,有那个小魔王在,哪里来的清净?” 萝涩笑了笑,七七渴慕英雄,最是向往战场的威武将军,梁玉周身杀伐的气质,她一点也不惧,反倒亲近的很。 一口一声姑姑喊得亲切极了,她就像一团火,把梁玉这块万年寒冰,也快捂化咯。 提及七七,梁玉嘴角一动,笑得很淡: “梁叔夜见过她了?” 萝涩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勉强,打从他回京之后,皇帝就下了谕令,命他住进公主府,好好宽慰小公主这三年苦守空房的委屈。 除了受封后的游街,她曾远远凝望过他的背影,之后,再没有私下见过。 “不见也好,我曾答应过梁夫人,此生不踏入京城半步,终是我违背了诺言” “我娘的一切行动准则,为了梁家,为了叔夜” 梁玉顿了顿,眸中染着三分病气,有些怏怏道: “小公主守了三年空房,膝下无所出,我娘已叱责催念,一定要她尽快为梁家诞下世子来……世人皆知她的苦处,以为梁叔夜回京之后,会对她加倍疼惜,可我娘了解事实原委,晓得这门婚事叔夜是厌恶之极的,别说举案齐眉,心心相印,就是最基本的繁衍子嗣,他都做不到” 萝涩垂着眸子,寻了院中的一处石凳坐下,听梁玉继续说道。 “过几日,桃花便要开了,公主府会摆赏花宴,邀请京城名媛,为叔夜物色房中之人” 梁玉看向萝涩的脸色,话到嘴边,吞吐不出。 “你的意思,希望我去给他当妾?” 萝涩笑意温和,没有一丝嘲弄,也有没一丝懊恼,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是我希望,而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跟你一样,从小受到的教育,根本无法容忍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一心人,共白首——可萝涩,这三年,你们的感情我多少清楚一些,那时我与你素不相识,自然劝你断情离开,可经历几场生死后,总会扪心自问:为他死你尚且不惧,又何必怕那个公主?” “不是怕,是不屑,我跟他的情意,不该成了是我冒犯婚姻的武器,他既已娶了她,无论自愿与否,都已是现实” “那你又随他来京城做甚么?还费心搞这个辣菜班子,不过是想借个由头入府,为了他的狂癔之症,甘心做一个人肉血浆机” 萝涩的隐秘心思,被梁玉毫不留情的戳穿了。 是,她说的话那样大义凛然,潇洒放脱!可她的行为却卑微如斯,只为了呆在他的身边,守着、护着,即便是这样,也知足心安。 拳头紧握,许久未曾修剪的指甲,扣入掌心的皮肉—— 噌得站起身,闷着声道: “我累了,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梁玉扫了她一眼,点点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上的那轮新月,淡淡道: “从小到大,除了兵法军术,他是一个选择有困难的人,我见过他唯一认定且绝不犹豫的事情——就是爱你” 梁玉的话让夜风吹散,而萝涩离开的步子仓惶,像是在逃。 * 长公主府,抄手游廊 嘉元食罢早膳,因多贪了几盏甜碗子,就去游廊上喂鱼消食。 鱼儿争先破水而出,纷抢着她手里的鱼食,她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心情不好,早上起来对镜自顾,眼角处又多了一条细纹,东方檀进献上来的聚核,她又用的差不多了,若没有新鲜的聚核,她这副皮肉,便衰老的十分迅速,这令她日日烦躁难安。 下在梁叔夜身上的血毒,也不知有没有效用?至少军营的探子每月会呈上密报,其中并没有发现穿越者的存在。 一把散了手里的鱼食,嘉元扶着游廊阑干,侧身坐了下来。 “长公主,小公主求见,这会儿人已经到茶厅了” 大丫鬟打扮的女子柳腰款摆,福身向嘉元禀告。 嘉元闻言嗤笑一声,仿佛知道这位单纯的小侄女为着何事而来,懒洋洋倚靠着阑干,启唇道: “请进来吧——” “姑妈!姑妈!你可要帮帮我,梁家的那个婆娘气死我了,若不是因着叔夜打了打胜仗,她万不敢这么欺负我!” 人未至,气呼呼的声音已经飘进了廊子。 小公主一身锦缎襦裙,金丝穿花的宽袖褙子,一双坠着大东珠的绣鞋,虽挽着妇人的髻,可圆脸琼鼻,少女一般的粉面芙蓉面,因人快步而来,脸红彤彤的。 “婆娘?可是你那位大马金刀的将门婆婆?” 嘉元抿着笑,示意丫鬟给小公主递一盏香片润润嗓子。 “我是公主,只有天家主子,和臣子奴才,没有婆婆!她、她还命我给叔夜纳妾,连父皇也赞同,我生不出世子,完全是因为……是因为……”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委屈的掉眼泪。 “好啦!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多大点事儿,不过纳个妾,再是哪家名门之后,身份还能越过你去?” 小公主自不爱听这话,气呼呼道: “驸马尚了公主,就没有纳妾的道理,我不养面首,已是给了他面子,他还想有别的狐狸精,我万万不同意!” 嘉元听了这话,脸色一沉,这黄毛丫头口无遮拦! 养面首,不给驸马颜面……莫不是再说她嘉元吧? 小公主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错,低垂着头,害怕姑妈发火生气,瓮声瓮气道: “姑妈,我父皇现在只会听你的了,这京城朝野、皇城后宫,哪里不是您说了算呐……我不想给叔夜纳妾……姑妈!” 嘉元叫小丫头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道: “你附耳过来,我有一个办法说与你听,你照着做,三年之内,梁叔夜不仅纳不了妾,还没人敢说你一句不是的” 小公主惊讶连连,忙附耳过去,听嘉元吩咐,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 晨起,萝涩在灶房忙活,给七七亲手做了一碗豌豆黄。 琼黄一片,只是过于甜腻生凉,这个天儿不易多吃罢了。 七七一手捏着一个,迈着萝卜腿早早去敲兜子的房门,她满心惦记着小舅舅,早把升子抛忘到脑后去了。 这让升子很受伤,今日他休沐在家,本想好好陪七七耍玩一天,可这小妮子眼里只有别人,叫他好难过啊。 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帮萝涩劈柴,委屈的很,最后还是梁玉出声,说愿意把另外一套八卦刀法教给他,他才重新展露笑颜,跟个孩子似得。 灶房中,柴火噼啪烧着。 萝涩和满图媳妇要准备一大家子人的午饭,她一边擀面皮,一边顺口问了二奎和满囤叔的近况。 “且放心吧,我走的时候,二奎已跟在牛乾身边,他打算学一门木匠的手艺,也好叫童州正经姑娘看的上;至于老头子,他在跑腿队挺好,有一口饭吃,那长庚小伙子人好,也肯关照,日子比在苦水的时候好多了” 萝涩点点头,知道翠英婶子进京,是为了来帮衬她的,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在心里。 对翠英婶子,她也当做自家婶子一般对待,和三娘一般,都是贴心说话的人儿。 “笃笃——” 这个时候,有人敲了四合院的大门,萝涩手里沾着飞罗粉儿,不方便去开门,她探头出灶房,见升子已经打开了院子门。 “东家姑娘!” 来人是辣子班子的管事老陈,负责对外联络生意客户。 “老陈?怎么了,可是下月的王大人家的喜宴,日子有变动?” “对,有人花大价钱问王大人买了预约时间,另外包了饭庄的三十桌流水宴给他,只要姑娘你下月给她府上做饭去!” 老陈还惊叹于雇主的大手笔,啧啧不断。 “哪家?” “城南广巷的公主府,听说是要办一场赏花宴,喏,还给了一大笔赏钱” 老钱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递到了萝涩的面前。 141 纳妾花宴 温馨小灶 收了银子,又是早早定下的班子,萝涩没有借口推辞不去。 故而到了日子,天还没亮,她便已清点好家伙事儿,请两个力巴挑夫担着,几个人坐蒲笼车,往城南广巷的公主府去。 京城的人都晓得,北面是皇宫,东面是长公主府,南面还有一位小公主,下嫁给了镇西将军梁叔夜,是皇帝最宠爱的一个。 这皇宫里的皇帝,年岁尚轻,可迷信丹药方术,沉溺飞升证道,不近女色的他,除了生了个羸弱的太子,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位公主,自然视若明珠。 萝涩心中有数,若非宠极了这小公主,堂堂皇帝,何苦扣押三军粮草不发,只为逼梁叔夜就范,答应尚了公主? 暗叹一声,让她亲手给梁叔夜的相亲宴做饭,她简直想下一斤砒霜巴豆到菜里! 全给毒死了,一了百了。 心神不宁的晃到了公主府,从偏门下了车,向司阍门房道明身份来意,领着人和东西,到了一处青砖小院。 闻着烟火味儿,便知是烧火做饭的膳房。 皇家有规矩,与下民不同,饭不叫饭,叫膳。 挑夫搁下装着碗碟的篾条筐后,就让府中小厮催着,离开了公主府。 府中管事觑了一眼饭具,摇头道: “看起来忒寒碜,公主府要什么碗碟筷箸没有?你只说,要那金碗银碟,还是象牙筷子,我都能给你寻来,何苦带了这一堆破烂来?” “这是我的规矩,只用自家的东西,别处的我嫌脏——灶房要紧地方,我做菜也不喜人看着,管事您请便” 管事被一顿抢白,气得瞪大了眼,向来狐假虎威,谁人不巴结奉承着,大清早,倒叫这个臭娘们撺了火气! 要不是公主一定要外请一个厨房班子,他才不受这个气呢。 鼻下冷哼一声,管事扭头就走,只吩咐两个小厮在院外盯住了,不许班子的人到处闲逛,冲撞了客人。 今儿赏花宴,来得都是有头脸的人,论顶要紧的,就是那位梁家的老太君。 老太君是驸马爷的祖宗奶奶,一把老身骨,满头花白银发,可精神矍铄,最喜好热闹之所,叫孙媳妇一请,当即便首肯要来。 为得她,小公主特意吩咐厨房,得出一桌清淡些的饭菜,专供老太君食。 等管事的拍屁股走了,萝涩方穿起攀膊,把袖子都缚了起来,淡淡道: “婶子,辣菜料我是早备下的,你只把其它的菜配了,等我油热,下锅就是” 翠英婶子对这些东西驾轻就熟,她拿水冲了冲砧板,抖开刀具架子,切丝剁块,剖鱼刮鳞,手脚麻利。 萝涩弃了厨房原有的酱料麻油未用,都拿自己带来的使,这也是为了万一在食物上起了争执,她也好有个说头儿。 有人添柴拉风箱,锅渐渐热了,萝涩下油炝锅,翻炒辣子,一阵阵的香味,飘出了灶房。 …… “好香啊……哎哟,好多年没闻着这么香的饭菜咯” 灶房的窗户上,赫然出现一张慈眉善目的脸,老婆子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石墨青的薄褂,脖子上一串佛珠温润,透着一股檀香气儿。 “您是?” 萝涩刚炒出一盘宫爆鸡丁出锅,色泽鲜亮,勾人垂涎,她一抬头,便对上老婆子直勾勾的眼神。 “嘘,我借托更衣才溜出来的,一堆莺莺燕燕挤着我,难受死我了,闻着辣香儿,一路寻过来——哈哈,叫她们找我去” 这话一出,萝涩便知来人是谁了。 每次见梁叔夜的家人,她心里都慌得不行,下意识垂下了眼,闷着唤了声: “老太君……” “叫奶奶,我瞅着你面善,又烧了一手好菜,干啥不去前头院子赏花,我老婆子选你做孙媳妇!” “不不,我就是一个厨娘,不敢……不对,是不想……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您还是别拿我玩笑了” 萝涩挥舞着手里的锅铲,有些语无伦次。 在老太君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萝涩挥舞的幅度太大,一个甩手,铲子脱了把,往窗外嗖得飞了出去—— 意料中,咣当落地的声音没有传来。 萝涩忙探头去看,见梁叔夜冷着一张脸,两指间夹着铲头儿,清清冷冷站在不远处。 “您怎么来这里了?” 梁叔夜走了过来,把锅铲拎到了萝涩的面前,对边上的老太君问道。 梁老太君像翘课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一样,拄着拐杖,朝着孙子讨好笑笑: “我这不是饿了么?诶,大孙子,这丫头烧了一手好菜呐,全是你爱吃的辣子,我看你也别选那帮女人了,瞧着没一个会做饭的,纳了她回去,奶奶喜欢!” 梁叔夜眼皮一跳,并没有扭头看向萝涩,只嘴角噙着一抹淡淡苦笑。 “您跟我回去吧,一会儿便传膳了” “不去,欺负我年纪大了,定要说我吃斋念佛,可我怎么瞧着这辣油油的菜,这么馋人呢?” “您身子不爽利,油腻的肉一概不许吃,这是母亲吩咐的” 老太君一听梁叔夜把儿媳妇搬出来了,脸一垮,一个劲的嘟囔话儿。 萝涩在边上看着,见老太君不愿意走,梁叔夜又一张臭脸,不知谁欠了他百八万的钱,弱弱道: “材料都是现成的,您若饿了,不如我先做碗素肉面儿,给您填个肚子?” “好呐,那太好了!” 老太君顺坡下驴,用拐杖把梁叔夜拨到了一边,她绕着灶房大门进去,在外间的一处方桌边坐了下来。 梁叔夜暗叹一声,跟着走进灶房,余光处凝着萝涩的背影,眸色深深。 一入京城,他便控制自己,绝不能去寻她—— 在这个京城,可能盯她的人有很多,他的母亲,他名义上的妻子,还有那个权柄在握的长公主。 他对她多流露出一份爱意,她便多一份危机。 所以,除了在背地里,全力支持她的辣菜班子、请步军衙门格外关照徐升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甚么。 灶房里除了萝涩,剩下的帮工,梁叔夜一个手势,他们便齐齐退下了。 “你吃么?” 萝涩把切丝儿的素鸡裹上面粉,汆到了油锅之中,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扭头问梁叔夜的意思。 见他喉结一动,点着头,便出声道: “那你来生火帮忙,你把人都支使出去了,我一人忙不过来” “帮忙?” “快去,快去——” 老太君笑眯眯的,脸上笑纹深深,她挥着手中的拐杖,赶着梁叔夜进去帮忙。 梁叔夜坐到灶膛前,用力抽了两下风箱,思绪浮沉—— 像回到了三年前的童州小院,他也如此刻一般陪她生火做饭,一晃光阴如流水,往事却还历历在目。 萝涩不自觉抿着嘴角笑意,她炒了一碗微辣的鲜咸肉酱,这肉是素鸡切丝用油炸出来,另下了两把面条,焯熟了捞起来。 两碗素肉面儿,碗面架着筷子,正冒着腾腾热气。 也怕老太君吃着齁咸,萝涩从原先给她备下的素菜中,又炒了盘干煸豆角和蒜泥菠菜。 一并端至两人跟前,萝涩笑了笑: “粗简的很,家常小菜,我只做了一些,吃填个肚子便罢,晚一些还有正经的午饭吃” 老太君往日吃食讲究,清汤寡淡,成日没什么味儿,今日吃得这般油亮,心里高兴极了。 她管不上梁叔夜,只顾着自己提起筷子,卷起面条,便往嘴里送去。 萝涩见梁叔夜一直沉默着,且对她出现在这里,也丝毫不意外,便知辣菜班子的事,他是早就知晓的。 犹豫了片刻,方开口问道: “桃花开了一朵朵,驸马爷可有赏中的?” 梁叔夜低头吃面,脸色沉着,听萝涩的话儿,并没有吭声。 倒是老太君下了大半碗面,红油沾到了手指上,她毫不犹豫的凑到嘴里,嘬了个干净,她乐悠悠道: “你这孩子明知故问,他要相中了,跟着我这个老婆子躲在这里吃什么面?还不早就抱着佳人,去屋子里头花前月下去了?” “老祖宗……” 梁叔夜刚要开口,被梁老太君呵斥了回去。 “你闭嘴,这憋屈的怂胆子,不知哪学得?天家的赐婚,我认了,可进梁家祠堂的孙媳妇,你还得给我找来,吃面!” 原本和颜悦色,慈爱可爱的老奶奶,这会儿变得霸气全开,凌厉严苛,到叫边上的萝涩傻了眼。 果然,梁家的女人,都是难以言说的厉害人物。 面还未吃完,灶房的门却叫人一脚踹了开—— “老祖宗!” 小公主听下人报讯,气呼呼的寻来灶房小院,见这老婆子果真和驸马在这里吃小灶,不由气上心头,嫌弃的紧。 丫头们都快找疯了,她倒好,优哉游哉的躲在这里,也不嫌油盐腌臜! 可她是晚辈,不敢公然责怪,只好把火气都发在了萝涩这个厨娘身上。 她上去就是一脚,把人踹倒在地,怒声责骂: “自个儿是什么东西,敢留梁老夫人和驸马爷在这里吃东西,下贱苍子,没个眼力见,莫不是别有企图的?!” 萝涩躲闪不及,腰上生生受了一脚,整个人往前扑—— 推翻了方桌上的面碗菜碟,溅着一身面汤菜汁,撞进了梁叔夜的怀中。 “你,你还敢——” 小公主气得直跺脚,娇蛮跋扈惯了,虐待奴才更是家常便饭,她嫌厨娘脏了驸马的衣服,下决心要教训她。 她从身后掏出一根细软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朝萝涩抽去! 梁叔夜瞳孔一缩,徒手抓住了落鞭,往后一扯,轻松的就夺过了她的鞭子。 “她何时招惹了你?要吃东西,是我的主意,你什么火气,冲我来!” “你……你护着一个奴才做甚么,我平日里打什么人,你也不管我,她、她算什么?” 小公主又气又急,把萝涩从头到脚恨了个遍,突然想起了什么,瞪着杏眸道: “她男人曾是你白马义从的护卫……梁叔夜!在凉州,你莫不是已经跟下属的娘们勾搭在一起了?你还想纳妾,你想纳她是不是?” 这话说得极难听,小公主身受皇室礼教,竟将这种没教养的话挂在嘴上,和市井泼妇一般,着实让梁老太君大吃一惊。 她捂着气血翻腾的胸口,对着小公主道: “三寸舌上有杀人剑,小公主还是积点口德为好!” 萝涩见老太君面色不好,便知她气得不轻,上前一步扶住了人,她帮忙顺着后背,宽慰道: “您仔细自己的身子,气坏了不值当,我倒杯温茶给您——” 说罢,萝涩上一般提着茶壶,给梁老太君斟了碗茶。 小公主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见这厨娘拿捏着做作模样,自己当尽坏人,由她布好去,更是不乐意。 她方要赶人出去,但听老太君一声声咳嗽之声,竟一口气提不上,生生撅了过去! “老太君!” 小公主见老太君这副模样,心虚的攥起了拳头,霎是想起什么,忙扭头使唤丫鬟去请太医。 梁叔夜推开了小公主,一把背起人,一面往厢房里冲去,一面高声吩咐: “关好灶房院门,不许人走,不许人进,一概东西,别叫外人碰了!” 萝涩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勉强压住惴惴难安的心思,把梁叔夜的话记在了心里,忙吩咐外头的翠英婶子,把院门关起落锁。 院子里的人都赶在角落中,一个都不许少。 142 锒铛入狱 再见江州 半个时辰之后,敲开灶院大门的人不是梁叔夜,而是顺天府的衙差。 听到梁老太君因中毒撒手西去的噩耗后,萝涩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地。 怎么会? 就在方才,老祖宗还一团和气,坐在小方桌前吃她做的素面儿,怎么一会儿工夫,竟天人永隔了? 音颦笑容还犹在耳边,甚至于方桌上,还留着她吃过面的碗! 怎、怎么就这样殁了…… 衙差容不得萝涩拖延,本该直接上枷锁拿人入狱,只因梁将军扶灵回梁府之前,特意交代过几句话:对灶房里的人,不可用粗动刑,礼貌的请回去就是了。 还有,灶房里的东西,该取证的、该严查的,都要尽数勘过,不容丝毫有失。 满囤媳妇吓得脸色大遍,一个劲的喊冤,萝涩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宽心些。 身正不怕影子斜,青天白日,总有一个清白道理可论。 捕头冲进灶房里,收了几只面碗、炒菜的锅子和铲子,连砧板和刀具也一并拿上了,叮叮咣咣装了一麻袋,随后,押送萝涩一干人等去往顺天府衙门。 甫一出院子,公主府的管事便挺着腰杆,拿捏腔调做派道: “梁老太君出了这样的事,我家公主内疚不已,留了话下来,这头号犯人定要好好问罪,就不劳顺天府插手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奴仆把人从衙差手里抢下来。 捕头也不是吃素的,最烦跟这帮为虎作伥的恶奴打交代,他扶着腰刀,冷笑道: “放肆!可你知毒害梁老太君是什么罪名,容的你来私设公堂?这辣菜班子,是你家公主请来的,事也是在公主府出的,你这等奴才,不懂避嫌,还往自个儿身上招揽,怎么,是想屈打成招,烂扣屎盆子?” 管事被气得不轻,没想到这捕头是个刺儿头,敢这般开罪公主。 明着抢人他是万不敢,只好先让捕快把辣菜班子给带走,等小公主回来,一并再做道理。 捕头见管事妥协,不紧不慢捧了个手,道了声:“不必送”后,离开南城公主府,往北边的顺天府衙门去。 * 这是萝涩第二次入狱。 第一次,还是三年前在凉州的绿营,遭人诬陷锒铛入狱,只凭着煮辣菜的手艺,哄得独眼将领放她出来。 可这一次不同,天子脚下,牵扯的又是这样一桩大案,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萝涩是主谋重犯,因怕彼此间串供,所以都是分开关押的。 翠英婶子和几个帮工,都被关在最前头的牢房,和地痞恶霸、小偷之流关在了一起。 唯萝涩是一人一单间,跟秋后问斩的死刑犯,关在邻左之间。 她边上的土炕上,垫着半旧不新的被褥,一张缺角的方桌,上头有茶壶窠,坐着一壶香片,摸上去还是温的。 虽不至于体贴细致,可待遇也是独一份的,若没有关照打点,决计不可能办到。 颓然坐在炕上,整个人还沉浸在麻木和悲伤的情绪中。 虽然与梁老太君就这么一面之缘,可心里对她是又敬又爱的,若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仔细回忆着,老太君入口之物,无非是那碗素菜面,凉碟清口的小菜,她并没有下筷子。 可素面儿都是煮在一个锅里的,梁叔夜也吃了不少,他怎么好好的? 且食料、调料、餐具碗筷都是自己备下的,灶房间也没有外人进来过,论嫁祸下毒,是万没有机会的。 萝涩想了半响,只觉头疼欲裂。 一想到梁家现在定是寿幛处处,披麻戴孝,她便鼻子发酸。 且不说梁叔夜会如何悲恸难过,梁玉一定接受不了,她自己还在病中,一副了无生趣的等死模样,现等来这等噩耗,怕是要伤心死了。 腰下无力,仰面瘫倒在炕上,望着北墙上小窗里透进的月光—— 夜色已至。 合衣卧在炕上,萝涩心中想着,等梁老太君的灵堂立起来,明个儿,就该轮到官府问审纠责了。 辗转不眠,忽闻一阵悉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后来,萝涩的牢房门落了锁: “喂,有人提审,跟我走!” 狱卒腰间鼓鼓,像刚揣进不少银票,他推开了萝涩的牢门,不耐烦道。 小鬼难缠,都是见钱眼开的玩意,萝涩眼皮一跳,心中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半夜提审,不像是过堂的做派,梁叔夜固然打点了衙差捕头,却喂不饱这里的狱卒小鬼。 “只有我一个人么?还未过堂,为何半夜提审?” 萝涩坐在炕上,警惕的盯着狱卒,故意将声音拔高,希望翠英婶子能够听见。 狱卒脸色一黑,伸手就要来捂她的嘴,碎骂道: “死到临头还摆什么谱,你当你什么身份,一个下贱奴才,担得是谋害一品诰命的罪,别说半夜提审,就是半夜勒你去见阎王,我都不稀奇!” 说罢,狱卒也不跟她磨叽,一把拽着人,往牢房外拖拽去。 “一日没有盖棺定论,红笔勾决,我就不是犯人,我要见顺天府尹!” 她的据理力争,在狱卒听来,就是可笑之极的笑话,梁老太君死在公主府里,若不是厨娘背黑锅,难道还要往上找? 嘁。 萝涩被拽到一间刑讯石室,后肩一推搡,脚步踉跄,直直跌了进去。 石室里灯火通明,太师椅上坐着个女子,她穿麻戴孝,身边站了两个奴仆,萝涩逆着明火抬眸看去,除了那位跋扈的小公主,不会再有别人。 “说,你为何谋害梁老太君!” 小公主素手一指,咄咄发问,边上的管事心领神会,他当即走到萝涩身后,往她膝窝子里一踹,迫使她跪下身来。 咚得一声,砸在地上,忍着膝上的剧痛,萝涩对上了小公主的眼神。 “我不过一介布衣厨娘,丈夫从军驱逐西戎,这才跟了他来到京城,对梁家只有敬,万没有怨恨之心,如何会加害老太君?” “呵,那可难说,也许是你丈夫军功卓荦,却只封了城门领,你对梁家心怀不满,所以蓄意报复!” 小公主为萝涩找到了一个谋害的动机,洋洋得意。 萝涩眸色一沉,含了三分嘲讽之意,缓缓道: “依公主所言,那我必然恨毒了梁将军,一锅素面条,为何只死了老太君一个,梁将军却毫发无损?” 顿了顿,萝涩长眉一挑,看向小公主的眼中,存着怀疑的意味,问道: “莫非是梁将军与我合谋,单要梁老太君一条命?” “放屁!” 不需小公主开口,她边上的管事已经跳了起来,指着萝涩的鼻子就骂。 公主和驸马是成了亲的,若驸马爷得了算计祖母的罪名,岂不是公主也要叫人戳半辈子脊梁骨了? 小公主爱重梁叔夜,自然不肯让他的名誉有半点损害,只能咬牙,要萝涩一人担了所有罪责。 “你这只疯狗,莫要随意攀咬,叔夜如何能与你合谋!” 萝涩垂下眼睛,半弓着身子,煞是恭敬道: “民妇一介布衣,性命虽不值钱,也绝不敢谋害一品诰命,明日过堂,顺天府尹若问讯,民妇唯有坦白一途……公主你金枝玉叶,得又皇上庇护,想必能护民妇一护——” “你、你是何意思?” “民妇得公主授意,加害梁老太君,罪不可赦,自请伏诛……公主皇亲贵胄,万不会有事,至多夫妻离心,驸马爷心中怨恨罢了” 小公主杏眸圆瞪,没想到这个厨娘奴才口舌似剑,直往她的软肋上戳! “你来攀咬我?梁老太君向来疼爱我,我堂堂一个公主,做甚么要她性命的事来?” 萝涩拧着眉,心中这个念头虽不知真假,但可试探一番。 “梁老太君殁了,驸马爷孝顺,必定为祖母守孝三年,夫妻同房尚且有禁,遑论纳妾抬房?公主您……是为了纳妾一事吧?” 此言一出,小公主当即花容失色,指甲扣在掌心的皮肉中,浑身微微颤栗着。 萝涩见其反应,心里一凉,果真如此! 为了一己醋欲,竟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伎俩,当真心狠! 这小公主虽然跋扈嚣张,可不至于如此狠辣,莫不是身后,还有恶人替她出谋划策? “公主,这婆娘剌戾,问不出什么东西,我看得用刑才会老实” 管事眸中凶光毕现,半夜提审为了什么?就是得让她明个过堂,说小公主乐意听见的话!她既然这般不识抬举,那就只能吃点皮肉苦头了。 小公主别过头去,冷冷道: “鞭子火钳那玩意不成,不能看出伤来,明天她还得过堂——” “啊,不能看出伤?这可难办啊” 小公主想了想,勾起唇角道: “简单,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嬷嬷对付宫女的那套,都是不见伤的,用针扎、拿小剪子绞肉,往鼻子里灌红辣椒水,蘸水的油纸糊脸,你懂了么?” “嘿,懂了懂了,您放心回去,我保管她明个好好说话” 萝涩心中发凉,头皮发麻,她四顾一圈,这四方石壁下,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牢。 无助畏惧攀上脊背,萝涩的脑海中,像走马灯一般播放着—— 那些往日看过严刑拷打的谍战片、宫斗剧,一幕幕惨烈血腥,直教人寒颤哆嗦…… 原以为刑讯离自己很远,还能谈笑风生,对演员的演技评头论足,现在,很快自己就能亲自体会这般滋味了,不知该哭该笑? 小公主目不沾血,还要赶回梁府,出来久了难免惹人怀疑。 等她一走,那凶恶的管事,便翻找来了一堆刑具,哗啦啦,都抖落在萝涩的跟前。 不必看其它,单只那把沾血绞肉的大剪子,叫让萝涩心惊胆战,腿脚发软。 * 萝涩已经昏过去一次了。 等她被一盆凉水泼醒,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儿,已经尽数被剪子绞了下来。 十指连心,连针扎一下,都痛得心肝发颤,这拔指甲盖的酷刑,真叫一个生不如死。 汗水湿透了额前的头发,下唇已叫牙齿咬得稀烂,满口都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萝涩用仅剩的一点清明思量着—— 是以头抢地昏过去的概率大,还是一口咬了舌头,死了一了百了比较舒服? 她不是刘胡兰,实在没有铁骨铮铮的傲气,真的很想就这么投降: 她认罪就是了…… 可惜闭上眼,都是梁老太君和蔼笑意,还有她挪榆梁叔夜时的炯炯眸光,耳边有声音嗡嗡作响,似乎是老太君的低声责骂声: ‘臭丫头,你敢认了罪,老婆子可算白死,成了冤死鬼魂,哪里投的了胎?’ ‘你还有个女儿,没认下亲爹,这下连娘也死了,没娘的娃娃,最是可怜!’ 这话戳到了萝涩的心窝子里,她从小没了爸妈,太知道这种滋味,一想起七七泪眼映孤灯,被人欺凌谩骂是个没娘的孩子,她心口便一阵阵的疼。 这疼盖过了手指上的剧痛,让她硬生生咬住了牙。 那管事见萝涩一声不吭,像是硬骨头,不由冷声冷语的嘲讽道: “好、你骨头硬,这才是头一步,咱先拔了指甲盖,再往上扎银针,等把肉都扎得稀烂,最后拿辣椒水一泡——啧啧,这感觉……” “……” 娘希匹的,这想着七七会不会也挺不过去? 萝涩默默垂下了头,该死的梁叔夜,银子都打了水漂了,关键岗位上,安插的不是自己人啊! 就当萝涩像砧板上的肉,已是提起一堆,放下一堆,任其摆弄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撞了开,守在门外的狱卒飞了进来! 他摔在地上哎呦哎哟的直叫唤。 管事吓了一大跳,见到来人的时候,明显愣住了,这个时辰,他怎么来了? “顺天府的大牢,什时候准公主府的奴才,可以私讯人犯了?” 男人脸上带着清冷疏离的笑,他背着手,率先走了进来。 “江、江大人” 管事有些结巴,他自然认得眼前之人—— 最年轻的状元郎,也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不过三年仕途,他已从翰林院升任为顺天府尹,掌京畿皇城的刑名钱谷。 萝涩纤眉拧着,入目处是一双针线细致的玄色官靴,官服下摆革丝云纹,一丝不苟。 偏首,她认出了他的样貌,不禁双唇喃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州?” 143 丹蔻习惯 无罪保释 “江……州?” 鲜少人会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朝堂僚佐之间,若直呼名讳,无疑指着鼻子咒骂一般。亲近的唤一声‘江岳言’,生疏的,也不过奉承句‘江三元’,独‘江州’二字,听起来寡漠的很。 江州眸色深深,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狼狈的女人—— 能让梁叔夜摒弃前嫌,破天荒把人情托到顺天府的女人,除了她,他想不到还会有别人。 视线扫过她鲜血淋漓的十指,江州清冷的面上,像迸瓷般露出了难得的愠色: “张总管?” 管事牵扯着脸上一层老皮,尴尬一笑,只是硬着嘴,撑着底气道: “这婆娘是个硬骨头,我怕江大人明天吃瘪,问不出什么,徒劳让我家公主着急上火,所以先来搭把手——咱们做奴才的,若不能为天家分忧,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身边的捕头,对府尹大人的脾性很是了然,见江州沉着脸,他当即上前一步,一脚踹上那管事的胸口,恨声道: “无耻谰言,狗奴才泄私愤,别牵扯到你家主子,白白让公主背了黑锅” 这话意思也白咧:踹你打你,不是不给公主面子,而是替她教训你,既认了自个儿是个奴才秧子,这打骂,就得受着! 管事心里敞亮,所以生生受了这脚,也不敢吱声,呛口回去。 江州见地上龌龊的刑具,冷冷开口道: “都是些不见伤的宝贝儿,张总管既不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来的,那自家串门,就不必急着回去了……” 管事越听越不对劲儿,冷汗出了一脑袋,自己一旦跟公主撇清干系,可不是生死难保了? “江大人!江大人!你这叫滥用私刑,待我明个儿告诉公主,非、非叫皇上治你的罪!” 江州笑意清冷,斜睨着眼风一扫,捕头小甲默契的点了点头。 径自把地上的女人打横抱起,江州抬步就要往刑讯石室外头走去,听管事撕心裂肺的吵闹着,江州不忘回头添了一句: “小甲,仔细招呼着,别叫人说,是咱们顺天府怠慢了客人” “是,江大人!” 说罢,小甲抄起地上一把绣花银针,直接往人的屁股蛋上扎去—— 一声声惨叫声起,但在这个刑讯室里,就显得十分稀松平常,外头的狱卒和犯人,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家常便饭。 * 萝涩还未洗脱嫌疑,江州没有办法带她出囹圄,只能先送回牢房里。 大夫已经去请了,他把人放在炕床上,翻杯子倒水,动作利索。 扶着人坐起来,小心绕过她的手指,江州虚拢着萝涩的肩头,喂她喝了点水—— 萝涩的嘴唇一沾到水,就像脱水的鱼,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后,方觉得干涩的喉头舒服了一些。 “万没有想到,生死之别后还能再聚,重逢再见,却在这里的四方牢狱之中” 江州的声音很低沉,虽尽力掩去了自己情绪,可微微颤抖的音线,还是透漏了他此刻起伏的心绪。 萝涩已经没有力气去研究,江州为何能认出她来……只是很庆幸,幸好他来了。 至于原因,她已无力去计较。 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番,又服了些化瘀止血的汤剂,萝涩的双手肿成了十个白萝卜,小心搁在炕沿上,一动就痛。 江州打发了小甲出去,守在过道的尽头,不叫外人打扰。 他自己撩袍落座,一直等萝涩的精神好了些,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本该让你好生休息,可时间不多,我有很多问题要提前问你——你可还吃得消?” 萝涩一身虚汗,虽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还是坚决的点了点头: “没事儿……你问” “好” 显然这个案子,江州已经详细的了解过了,当日和梁老太君接触过的人,他都一一盘问,送进嘴的东西,也一样样调查了。 除了赏花时在院子里吃的蜜饯果子,一盏老君眉,老太君没有碰过其它的吃食,再有,就只剩下灶房里,萝涩单独开小灶煮的那一碗素面。 可依照萝涩所言,素面她一锅出两碗,梁叔夜也动筷吃了几口,却丝毫没有问题。 且现场保护的好,那些碗筷没叫外人碰,都是小甲亲自收回来查验的——老太君用过的碗具中,也没有用银针测出毒素。 证有不证无,就这一点论,萝涩便没有问罪的道理。 “那么我,可以无罪释放么?” 萝涩抿了抿唇,拧眉看向江州,她心中惴惴:若事情可以这么简单,江州就不会连夜来找她相问。 江州心中一番措辞后,才轻声道: “死得人是梁老太君,梁公之母,一品诰命,绝不能没有蓄意谋害的杀手——没有杀手意味着什么?公主府失职,顺天府无能,一干人等要人头落地,你可明白?” 萝涩薄唇翕动,口将言而嗫嚅。 如果,一定要有人对老太君的暴毙负责,那个人不会是小公主,一定是她这个身份低贱的厨娘。 即便律条森森,清白昭昭,也抵不过人心的鬼蜮,阶级的贵贱! “所以,除了证明你没有做过,还要找出真正的始作俑者,即便如你所说,这件事是公主授意,那替她办事的人何在?只有这个人死,你才能活!” “身边伺候的人?” “查过了,老太君不喜拘束,身边伺候的丫头只有一个,跟在身边二十年……” 江州叹了一口气道:“方才梁府才来的消息,那丫头哭灵时撞了棺材板,一并跟着老太君去了” 萝涩心中特别不是滋味,这样忠心事主的丫头,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就算真的是她,如今人死灯灭,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江州并不打算放弃,思忖间,总觉得一定是哪里细节处,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只好让萝涩再好生回忆下,最好把当时的情节和对话,都重新演绎一遍。 萝涩晓得事态严重,生死攸关,她卯足了劲搜肠刮肚,闭着眼儿,把当时的场面一点点道来: “老太君贪嘴,吃不了油腻的肉菜,可偏就好这一口,若非如此,我不会想这个折中的办法,替她煮那碗素肉面……她吃得很好,几乎大半碗下去,吃相惹人发笑,同个老小孩一般,落在手指上的红油,一点不落的都吃回去……” “等一下!落在手指上的红油?” 江州的脑中一道光划过,快得让他攥不住,但他心中一紧,显然有了一些头绪。 萝涩不明所以,只将话重复了一遍,试探道: “对,就像这样——” 她方要抬起手指表演,才恍然记起自己的手指已被包成了萝卜,一牵扯伤口,就痛得直打冷战。 江州心中有数,他依稀记得,小甲递上来的口讯册中,有一个内务府郎中之女说过—— 她善碾作风仙汁水,且在院中赏花时,特意为老太君染了指甲!而且,坊间早就有相传,老太君吃饭时,偶有吮指的怪癖。 噌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江州神容严肃,对萝涩道: “我去彻查清楚,你尽管放心歇息,明日堂上,真凶伏诛后,你便可回家去了” 他心中记挂这案子,不愿萝涩在牢中多待一日,且梁叔夜还等着他这里的消息,他必须尽快行事,以免夜长梦多。 扶着萝涩躺回去,替她掖好了被角后,扭身离开牢房。 * 翌日过堂,因案子牵扯严重,除了顺天府尹主审外,大理寺、刑部也派了人陪审。 甚至于大内总管,奉旨跟在陪坐在下首,做天子耳目前来听审—— 说是皇帝因为梁家,所以格外关注这案子,不如说是他要给江州压力,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决不可牵扯到小公主,要维护皇家的颜面。 提审犯人,自报家门,又把当日之事细细问了一遍,厨娘下毒谋害的罪名,确实没有实锤。 且萝涩一口咬死,自己全然不知情,也万没有下毒谋害老太君的动机。 案子审了半天,竟是这个结果,堂上没有一个人满意。 甚至于大理寺卿忍不住,上前同江州附耳直言—— 他建议用刑逼供,一定要叫这厨娘招认画押了,这案子才能收场,大家才算功德圆满。 江州冷冷一笑,不予理睬,只径自狠狠砸了惊堂木,拔声传了两个人进来。 一位是验尸的仵作,另一位是个妙龄少女,衣着鲜亮,像是大家闺秀。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回大人,在下顺天府仵作,奉命替梁老太君查验,老太君确为金石中毒之症” “民女内务府郎中李煨之女,参见各位大人、参见总管大人” 女子名唤李衣溪,落落大方,容貌妍丽,才学亦在京中有几分薄名,若不是身为庶出,她早得了秀女的资格,进宫入选后妃小主了,自是不必去公主府谋选那妾室的名头。 “李姑娘,本官且问你,当日你与梁老太君接触时,可是为其涂了指甲上的丹蔻?” 李衣溪脸上显过一阵慌乱,但很快恢复平静,给梁老太君涂的毒药计量,她是万分算计好的,一点便可致命,且用银针验不出来。 江州并不在意,只扭头问向仵作: “若丹蔻上涂有剧毒,老太君的贵身可有显现?” “若有,会,一般的毒会渗到肉中,几个时辰后,老太君尸身上的手指便会有青紫肿块” “那你验过了,可有?” “并无” 仵作实话实说,他这句话一说,让李衣溪长长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这毒果然不一般,此番若能过关,都是这奇毒的功劳。 “但是……” 仵作顿了顿又开口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小心的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截指甲,沉声道: “但是小的发现,老太君自己其实并没有长甲,她的长甲是另外贴上去的,所以她的手指没有青紫,并不能证明丹蔻中未有淬毒!” 李衣溪花容失色,即便再强忍着,也掩不住失了血色的脸孔。 江州把她的反应尽收眼中,他看向跪在一边的萝涩,心中暗自想着: 她身子有伤,不可长跪,这案子该速战速决,早些定案才是。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对着跪在堂中的李衣溪道: “你既认自己清白,就尝一尝这两截长甲上的丹蔻,若半个时辰内,你安然无事,便可洗脱嫌弃,安稳的归家去吧” “不!我不要!” 李衣溪瘫软在地上,不断往后退去,她四顾边上的人,想找一个可以搭救的—— “公公!公公!求你帮我说句话,小公主——” “啪”一声响,大内总管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般,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他上去就给李衣溪一个大耳光子,尖着公鸭嗓骂道: “贱人,满嘴胡吣,还想攀咬谁?将她舌头割了去!” “慢着——公公这割舌头的旨意,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万岁爷的意思?” 江州施施然从长案后步出,对着北边儿,遥作一揖,斜睨着看向了他。 “咱家就是个奴才,只是万岁爷的耳朵,江大人这么说可折煞咱家了,咱家这也不是心急,容不得贱人编排一句主子的不是嘛” “公公体贴忠心,在下自当学习” 江州为人圆滑,看破不说破,给大内总管留足了脸面,也放下了梯子。 大内总管顺坡下驴,只说还要回宫复命,看着李衣溪被押去大牢后,他慌慌张张的离开了。 边上的捕头小甲觉得事态不对,上前多问了一句: “大人,我看李衣溪背后还有人,需不要需要增派人手,格外的保护起来?” 嗤笑一声,江州摇了摇头: “不必了,把她单独关上一间,莫要连累了其它人就是了——哦,还有,看守的狱卒,你拿一壶掺了迷药的酒去,权当救他一条小命吧” 小甲明白了江州的意思,暗叹一声,领命去办。 这案子已结了,真凶畏罪自杀,至于动机嘛,大概总要往小妾遴选的事儿上靠了? 挂心着结案陈词如何拟写,但在江州的心中,李衣溪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始作俑者伏诛,萝涩和辣菜班子自然是无罪释放。 为了避嫌,江州只好装作与萝涩并不认识,但他早早通知了她的家里,也雇了马车接送回去。 升子抱着七七,在衙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听说案子结了,辣菜班子无罪,他简直高兴疯了! 见堂中的大老爷一个个散去,捕快又给萝涩卸下了枷锁铁链,他和七七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拦在门外的衙役,冲进了大堂。 “娘!七七好想你” 七七满脸挂着泪花子,一个飞扑,扎进了萝涩的怀里。 萝涩好想用力抱起她,可惜手指现在这副模样,她也是无奈了。 李琛跟着来了,他稍微冷静一些,但见阿姐受了伤,便呵令七七不许纠缠,阔步上前把萝涩搀扶了起来。 七七很听小舅舅的话,乖乖从萝涩的怀里爬了出来,自己抹去眼泪,奶声奶气道: “娘亲不疼,七七给你呼呼——” 她仰着小脑袋,对着萝涩的手指,卯足了劲吹着,似乎她越用力,娘亲就越不痛。 144 自荐厨娘 我陪着你 萝涩回家养伤,辣菜班子虽无罪,但也不适宜继续营业了。 推了之前定好的日程,由李琛出面,挨家挨户的登门致歉,把定金如数退还。 一家人的饭食,现都由满囤媳妇操持着,她还要照料萝涩的伤,抓药煎汁儿,一样不落。 升子是个大男人,又得去城门当值,七七年岁小,不给萝涩添乱已是乖巧孝顺,帮不上什么忙。 好在,每日晨起,都会有人拉一车新鲜的菜蔬鱼肉过来,老母鸡三天杀一只,鸡蛋也是日日不缺的,摆明了要给家中的病号补身子。 问了是谁家送的,力巴只会摇头,只说自己管跑腿就是了,不晓得东家是谁。 满囤媳妇一头雾水,可萝涩心里清楚的很。 送了三五日后,到了月中,难得翠英一大早就打开了院门,可却没见着送菜的伙计过来。 梁玉扶着门步出,一身素衣孝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几日她消瘦的极快,再不见往日沙场征伐的巾帼英姿,像缠绵病榻的羸弱女子,若非眼神依旧杀气凌人,说出去没人会信,这样的女子竟会是梁玉。 梁玉拧着眉,向院子里的萝涩投去了一记眼神—— 月中十五,老毛病。 萝涩心领神会:梁叔夜连送菜的事都耽搁了,看来一定是犯病了。 咬牙,萝涩拆去捆在手指上的布条,见肿已消,肉也长好了,只是新指甲还需些时日长齐,没有那么快痊愈。 “梁家你熟悉,帮我安排一下,我偷偷混进去几日,待他好了便回来” 梁玉眸中似有犹豫: “你伤未好全,还是我去吧?” 萝涩摇了摇头,血水交融这种事,一旦知道了,她便不想别人插手,也算是这是自己的一点私心。 而且梁玉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羸弱,这一碗碗血放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另说的话。 “你好生在家中休养吧,我去” 梁玉见萝涩坚持,也不多劝什么,只径自道: “我会替你安排,叔夜现已搬出公主府,住回梁宅了,你还是以厨娘的身份进府去吧……现在老祖宗新丧,来往吊唁的宾客多,一大堆人要吃饭,厨房里的人多几个没人会碍眼,你自己当心些” 萝涩点了点头,把一脸不舍的七七托付给翠英婶子,哄着道: “娘去个几日便回来,你要听婶娘的话,知道了么?” 七七红着眼,撅着嘴,不高兴道: “七七不喜欢梁将军了!娘为了他,把七七扔在童州好久,又为了他,被坏人害进了牢房里,现在还是他,娘又要去了!又不要七七了,七七讨厌他!” 哇得一声,小妮子就哭嚎开了,她小手紧紧攥着萝涩的衣角,眼泪哗哗流,可怜极了。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刺在了萝涩的心坎上,她蹲下身子,扶着小妮子的肩头,轻声宽慰道: “苦水家里叫西戎人毁了,是谁替七七把坏人打跑的?他现在生病了,只有娘可以救他,七七你不愿意娘去么?” “生病……很痛很痛的病么?” 小妮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扁着嘴问道。 “是,很痛的病,比娘手指上的伤更痛” “那娘你去吧,七七会乖的,会乖乖等娘回来的” 七七不知道梁将军生得什么病,但她见过娘亲为了手指上的伤,整夜痛得睡不好觉!不能碰水,不能支使筷子,换药的时候,嘴唇都能咬出血来。 既然娘说,梁将军的病更痛一些,那她就不讨厌他了。 从小,娘就说梁将军的故事,说他长得比小舅舅还要好看,打架又很厉害,全靠他打仗,才把骑马的坏人都打跑了。 虽然因为他,娘亲丢下她很多次,但她其实没有讨厌他—— 如果,他真的长得比小舅舅还好看的话~ 萝涩哄下了七七,答应回来的那天,给她做最喜欢吃的驴肉大包子。 等七七牵着翠英婶子的手,迈步去屋子里洗澡后,萝涩也跟着回屋,准备傍晚就出发去梁府。 她换了一身粗布短打,一双黑色的双梁鞋,头上挽着单髻,用青色的布包了起来,俨然一个朴素的农家媳妇。 简单收拾了个包袱,把梁玉弄来的身份证明,和进梁府当厨娘的银钱文书,一并妥帖放好后,等傍晚时分一到,院子外头就来了一辆蒲笼车。 萝涩坐上车,和一堆妇人挤在一块,摇摇晃晃,就往梁府去了。 * 梁府是将门之家,虽出了梁公和镇西大将军这样的人物,但毕竟不是商宦府邸,没那么些雕梁画栋,园林长廊。 从后院一路进去,就是非常普通的深宅大院。 一进连着一进,合砖磨缝,黛瓦青砖,该有的都有,可有可无、只论风情意境的,那是一样也没有。 牌楼立在大门外,白布在杉槁上扎着莲花头,白纱灯、纸灯笼、连着后头偌大的灵棚,府中此刻白幛处处,恸哭声随处可闻。 梁老太君不是喜丧,所以是纵哭的。 女眷、丫头扎堆在灵堂外,掩面哭丧,不少大马金刀的将领汉子,得了皇帝的批,特意回京奔丧,这会儿子,哭得像个孩子似得。 萝涩垂着头,规行矩步经过灵堂时,她并没有看到梁叔夜。 到了灶院,因过了饭口时间,所以并不是很忙碌。 只剩下几个掂勺的大师傅,聚在一块儿,坐在廊庑下头抽旱烟。 领事的婆子训了几句话,交代了白事期间的注意事项:谨言慎行,小心做事,谁人当值,几事上工,都有例数,照着遵循就是了。 等领事的婆子们走了,萝涩跟着一道来的几位妇人,寻到了自己暂住地方。 一间南面的矮房,大通铺上散着被褥,五六个人住一间。 闲了下来,又没了拘束,大家聚在一块扯闲篇儿—— 家里琐事,在大蒲笼车上时,说的差不多了,她们只好捡些八卦事儿来说。 因梁叔夜的名气大,即便妇人,也爱说他的是非闲话。 “毒害梁老太君的凶手,是内务府管事的女儿,听说是个微贱的庶女,心比天高,一般世家公子看不上,要攀附梁家门楣,当个妾也好” “呵,可事不如愿呐,心里记恨老太君,所以想了这阴毒的法子,还妄图诬陷给小公主哩” “小公主有万岁爷护着,能有什么事儿,只是听说夫妻离了心,梁将军搬出了公主府,要不是公主不能休离,他恐怕——” “嘘,你可别说这话,梁将军本就不待见她,当时拜堂人都没去,只送了一柄银枪去,小公主可是跟枪拜的天地!” …… 叽叽喳喳,侃的正带劲儿,萝涩坐在最边上,莫名听得津津有味。 既然话题在梁叔夜身上,她便“无心”的问了一句道: “也不晓得梁将军住在哪个院?我只听人说,他生得貌美俊俏,偏是不信,战场剁脑袋像砧板切菜,都是些肉疙瘩,哪有俊秀的?” “嗨,你还别不信哩,我给送过一次米粥,就住在荷塘边的西厢!将军爱赏月,所以选了那地住” 萝涩暗自记下,讪笑一声: “大姐你说是,那便是了” “可不是么,要生得不美,小公主何苦痴缠那么些年?我是配不上了,若年轻个几岁,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给梁将军当个通房丫头,也是愿意的哩” 那妇人说罢,闹了个大红脸,由得边上的人挪揄挖苦,径自笑得开怀。 萝涩跟着笑了笑,归置好自己的东西后,她借口上茅房,一个人溜了出来。 …… 摸索着找到了荷塘边的西厢,萝涩躲在一处半人高的树丛之后,探出脑袋看去—— 见西厢门外的长廊上,站着两个女人。 这两个人,萝涩都见过。 一个是身姿娇俏,一身素白锦衣的小公主,另一个是清冷高傲,即便穿孝也美艳十足的梁母。 竖起耳朵听去,她们交谈之语,零碎着被风刮来,若有若无的钻到了耳朵中。 “梁夫人,让我见驸马一面吧” 小公主自持身份,对梁母也不肯唤一声母亲,她的生母是故皇后,怎是眼前的女人可以比肩的? “公主请回吧,老太君新丧,叔夜伤心太过,衣带未宽,米水不进,现下身子并不好,不方便见你” “他是我的驸马,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你不要阻拦我!” “公主!李衣溪是死了,可真相你我两清,我梁家世代是皇上的奴才,性命低贱,不敢问公主拿来偿命。可人心总归有情,公主不顾丈夫的感受,又何谈他与你情意的回馈?言尽于此,再说下去,你不觉得面上臊的很么?” 萝涩听了这话,心里明白:始作俑者是谁,无论是皇帝还是梁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为了皇家的颜面,不再追究了。 毕竟是皇家有愧梁门,如此梁叔夜弃公主而去,独自居住,虽不成样子,皇帝也只能认了。 小公主被婆婆一顿数落,又愧又气,连宠溺她的父皇,这次也不帮她了。 对着边上的丫鬟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后,她气呼呼的离开了。 萝涩一直等梁母也走了,才猫身出来,推开西厢的房门,蹑手蹑脚的钻身进去。 厢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圆桌上搁着新送来的晚膳,一筷子也未有动过。 萝涩拔出固定发髻的银簪,挑破了手指,在一碗高汤卧果中,挤着点血进去,等晃荡匀了,端在手心里。 依稀记得,当日在军帐中,梁叔夜狂性大发,完全不认人,为了防止今日给他误杀了,萝涩只好吸着墙根边走路,一点点接近内室的床沿。 挑开内室的帷帘,她见昏暗的床榻上,隐约有一个人的背影。 “梁叔夜?” 萝涩轻声唤了他一声,未有回应。 把手中的高汤卧果搁在边上的梅花小几上,萝涩踩着床榻板,坐到了床沿上,扶上了他的肩头—— 梁叔夜拳头抵在心口处,整个人蜷缩着,浑身滚烫,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什么。 “怎么烧得那么厉害?先把东西喝了,来,起来” “萝……涩?” 梁叔夜半阖着眼,只缓缓抬起手掌,触上了她的脸颊,慢慢滑过她的眉骨、鼻梁,等确认过面前之人后,他喉头滑动,哑着嗓子问道: “你的手指……还疼么?托人带来的伤药,抹了么?” “疼,所以你别叫我费劲儿,自己乖乖起来喝了它” 萝涩连拖带拽的,把人扶正,给他后背垫了一个绣蟒引枕,端着碗,一勺勺把混着血水的高汤卧果,送到他的嘴里。 梁叔夜烧得很厉害,他无力靠在床案,抿着萝涩递来的汤水。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昏暗的内室中,月光透着窗棂洒下清辉,落在萝涩的发丝上,染上了一层银。 “你,看什么?” 一碗高汤卧果下去,萝涩掏出娟帕,给他擦拭唇角,见他目光不住的流连,只好垂下眸子小声问道。 “如果……我身上的毒,是你留在我身边唯一的理由,我情愿一辈子——” “浑说什么!” 萝涩轻声一叱,打断了他的话:“呸呸呸,皇天后土,这人脑子烧糊涂了,不作数的!” 梁叔夜笑了笑,握上了她的手,低首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指,眼底划过的满是心疼: “是我这里出了纰漏,还是叫你吃了苦头” 萝涩心间一暖,刚想故作大方,潇洒的说自己一点不疼的时候,又听他补刀了一句: “多好的一双手,若真的不中用了……可惜了那些人间美味了” “梁叔夜!你还敢气我?招惹谁不好,招惹了那么尊女菩萨,要纳小妾嘞——真痛死我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还敢跟我说风凉话!” 萝涩一拍大腿,拔起声量,就要找他呛架。 梁叔夜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见她在怀里挣扎,拧着眉头,附耳轻声道: “我都病了,可比你痛得千万倍,你还那么凶?” 萝涩吃软不吃硬,他这一副可怜的模样,到让她像鼓起的气球,气口一放,整个人软了下来。 从一开始的浑身僵硬,到渐渐的依偎在他怀中,枕上他的肩头,萝涩闷声道: “你觉得好些了么?” “恩……” 梁叔夜搂着人,在一方床帷四垂的小天地里,渐渐沉了睡意。 因老祖宗暴毙,守灵操持白事,后又狂疾失魂,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闻着萝涩身上的味道,梁叔夜呼吸绵长,等萝涩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梁叔夜?” 萝涩暗叹一声,打算从他怀中起身,去给他搅冷帕子,岂料身子一动,已叫他重新楼了回来。 两个人齐齐倒在床上,他侧躺着,单手拦腰抱住了人—— 萝涩抬眼,两人鼻息交缠间,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眼窝下青黑色的疲倦。 拉过最里侧的锦被,萝涩给自个儿和梁叔夜都盖了上,现下,顾不上同住的妇人会不会寻她了,她实不忍再把梁叔夜吵醒。 “好吧,你好好歇一觉吧,我陪着你……” 145 以吻渡血 春郊纸鸢 翌日,梁叔夜醒来,枕边人已经不在了。 半夜出了一身汗,高烧算是退了,只是头还很昏沉。 他掀开身上的被褥,趿拉着鞋,从内室步出,方提起桌上壶窠里的茶壶,西边窗户便发出了‘咯噔’一声响! 有人从外头推开了窗牖,一只手艰难的扳着窗框,慢慢探出一个脑袋来—— “咦,你醒了?” 萝涩垫着脚尖,从荷塘池台上过来,她冒着随时掉下池子的风险,又从后窗爬进了梁叔夜的房。 “昨天,你也是这么进来的?” 梁叔夜一头黑线,看她爬得够呛,于是上前拉了人一把。 “早上走的时候,门口还没人呢,我在灶房煮了小米粥过来,房门外站了一堆伺候洗漱的丫头,我就只好爬窗来了” 喘匀了气,萝涩提着食盒,放到了桌案上。 先抬手试了试梁叔夜额上的温度,很好,不烫手了,再看他素白的里衣皱巴巴的,叫汗水黏着,便知热度已经退了。 按着他坐到圆凳上,萝涩掀开了食盒盖子,捧出一碗十谷粥,并着几碟开胃的小菜,有蓑衣黄瓜和干板茼蒿,看起来很清口。 “因避着人,所以简单弄了几样,晓得你为老太君守孝,所以这些都是素样的,你放心” 萝涩拔出筷子,塞到了梁叔夜的手中。 见梁叔夜不动筷子,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情愫浮沉,胶着不移,有些迟疑的问道: “怎么了?我……我又不是头一回给你当厨娘,怎么这么看着我?” 梁叔夜别开眼,敛去了眼底情绪: “你吃过了么?” “我?” 萝涩压根没考虑到自己,趁着灶房没人,她动作迅速的煮了粥过来,且筷子也只带了一双,哪里顾得上自己的胃。 被梁叔夜一问,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从昨天进梁府后,自己再没有吃任何东西。 这会儿子,肚子咕噜噜,十分应景的叫了起来。 萝涩尴尬的捂着肚子,讪笑了一声。 梁叔夜抿着唇,把黄瓜和茼蒿并到了一块,腾出了一只空碗来,他把十谷粥分成了两碗,然后把筷子对折,递到了萝涩的面前。 “一起吃吧,梁府只吃早晚两餐,过了现在这个时辰,你恐怕要晚上才吃得上饭了” 说罢,他提起半截筷子,埋头嗖嗖喝起了粥。 萝涩抿着笑,动作略有些笨拙,她想去夹黄瓜,无奈总是溜儿筷,最后还是梁叔夜帮忙给夹到碗里的。 “哎哟……” 萝涩搁下筷子,捂起了嘴,余光处,见梁叔夜投来询问的目光,只默默低下了头。 因为饿极,大口咀嚼之下,不小心把舌头咬破! 梁叔夜无奈一叹,倒了一杯白水给她: “漱漱口,总归是没法陪我吃素守孝了——你,你在干嘛?” 梁叔夜话说一半,见萝涩拿了一只空杯盏,扣在下颚,抵在唇下,妄图让嘴里的血,往杯子里流去。 血混着口水,还有莫名的类似粥汤的液体,一点点往杯壁上流,差点没把他恶心死。 “莫要浪费了……每天放血给你……切口子疼……” “别弄了,这杯血,打死我也不会喝的!” 梁叔夜一脸嫌弃的夺过了萝涩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用手背推得远远的。 吸回口水,萝涩不爽道:“你这是嫌我脏么?我都没嫌你——唔”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他捞了过去,湿润的触觉在唇上缠绵,腰际一麻,萝涩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萝涩该佩服梁叔夜的吻技么? 明明舌头受了伤,可让他一吻,那种又痛又麻的感觉,像有只小虫子,直往心里钻去。 脑子里本是一片空白的,可渐渐的,她回想起了三年前,桃花渡那场马车上的旎旖情事! 感受到梁叔夜呼吸变沉变烫,萝涩一个激灵,忙推开了人—— 嘴里的血让他吮了个干净,连牙缝里的粥米也被舔走了! “不是嫌弃你,而是嫌弃你费事,这样方便很多?” 梁叔夜一脸无辜之色,拇指一揩,顺带手,帮萝涩抹去了嘴角边的水渍。 对于一本正经耍流氓的梁叔夜,她觉得头很疼啊…… 沉浸在暧昧气氛中,两个人四目交缠,各有隐忍,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声。 “世子醒了么?没有叫起就傻愣在这里么?开门!” 天,是梁夫人来了! 萝涩惊慌失措的看向梁叔夜,见他不为所动,似乎并不怯弱,要把萝涩坦白在母亲面前。 妈呀,要见女魔头? 她一想起当日在童州,梁夫人手起刀落,杀光一宅邸人的那股狠劲……还有勒令她绝不能进京城的命令,她就腿儿颤,心儿慌! 不成,先躲躲。 顾不上梁叔夜了,她噌得从座位上弹起,在房间里东蹿西跑,衣袂飞起,还把高几上的阔口瓶摔了! 梁叔夜见她手足无措,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床底下。 萝涩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飞身一扑,就地滚了滚,躲进了床榻下的空隙之中, 她刚进去,才突然想起件事儿:自己的容貌与过去不同,她该是认不出来的吧? 胡思乱想间,梁夫人已经推开了房门,那双蜀缎绣面儿鞋,霎时闯入了萝涩的视线里。 “身子好些了么?” “娘你放心,好多了,老祖宗治丧的事——” “明日出殡,都安排好了,你不必挂心,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这些粥?” “昨晚上吩咐小厨房送来的,娘,用过早饭了?” 梁夫人看了一眼梁叔夜,桌上的两只粥碗,两截筷子,还隐约冒着热气,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东西放下,都出去吧,我要单独和世子说会儿话” 梁夫人手一摆,她身边端盆送饭的丫头们,纷纷应下,搁下东西后,一并退了个干净。 敛着裙,坐在绣墩上,梁夫人伸出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儿,冷冷道: “现在出来,我留你性命!” …… 犹豫了一会儿,萝涩还是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慢吞吞走到了梁夫人跟前。 梁夫人见其打扮,心中诧异,竟是府中的厨娘? 萝涩知道她不好糊弄,只求能把之前的身份隐瞒下来,故而,她选择说一半,瞒一半。 在梁夫人的注视下,萝涩道出自己是梁玉寻来的特殊体质者,身上的血可以治好梁将军的狂疾。 未免梁夫人胡思乱想,她自报家门,言明丈夫徐升,原是梁家军白马义从,现领了城门领衔,家住帽儿胡同,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女儿。 梁夫人渐渐消了疑虑,见她一副唯诺谨慎的样子,又有夫有女,应当不会是梁叔夜当年痴缠的那个童州女子…… 梁叔夜态度随意,摆手道: “我怕府中留有嘉元的耳目,所以有意叫她躲藏,让母亲误会了,现下我已然好了,这就打发她走” 梁叔夜无关紧要的态度,让梁夫人全然打消了怀疑。 “既然是玉儿为你寻来的,那就留在府中吧,每月十五,你若狂疾再犯,她在身边,你也少吃些苦头” “全凭母亲做主” 梁夫人点了点头,扭头过看向萝涩: “我会与管事交代,在西厢另分拨一间偏居与你,你只负责照料世子的饮食,其余的一概不用理” 萝涩没想到歪打正着,能名正言顺的留在梁府,可她答应七七三两日便回去,有些为难道: “夫人明鉴,家中还有女儿照料,本意说忙过老太君出殡的白宴,便可放归家……可否等妥善安置了,再行入府?” 梁夫人沉吟一番:叔夜这病,绝不可外传,她正巧没个拿捏的。 “不妨事,把女儿也接进来吧,后族有学堂,跟着一并玩耍习字” “……” 不等萝涩拒绝,梁夫人已经决定下了,当即喊了人来,让出一辆马车,现在就带着萝涩回家,去把女儿接过来。 * 分给萝涩和七七住的偏居,就在梁叔夜的厢房边上,过了一道廊庑就是了。 摆设雅致,家什齐全,较之奴仆们住的矮屋,又敞亮又舒适。 这会儿,七七正晃荡着萝卜腿,一本正经的坐在圆桌前,跟梁叔夜大眼瞪小眼。 她手里捏着一块梨花酿的百花糕,御贡大内,是梁叔夜特意寻来的,还有金丝蜜枣、苏脍南羹、豌豆黄等等小食甜糕,摆了整一桌子。 七七咬了一口百花糕,甜得直眯眼,她见梁将军果然生得比小舅舅俊俏,乐得直挥小胖手。 流着哈喇子,把手里捏的变形的糕,迅速递到了梁叔夜面前,七七奶声奶气道: “梁将军,吃甜糕!” “……” 梁叔夜盯着七七看了半响,没寻出半点徐升的影子,除了和从前的萝涩很像外,他居然隐约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儿? 欲言又止,他用余光偷瞄着萝涩的表情—— 见她一脸坦然,只顾着给七七拭去嘴角的碎末,他实在问不出口。 他也不是没有遣人调查过,苦水乡的村邻说过,七七是七星仔,算了算日子,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且只桃花渡那一次放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小生命的诞生。 思绪繁乱,没有接过七七递来的甜糕,倒是惹得小妮子满脸不高兴。 她撅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请你吃,你看不起我,所以不要么?” “你请我?可这些是我买的……” “你给我了,就是我的,我再拿给你,就是我请你吃,对不对?” “……” 梁叔夜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果真是母女,这莫名奇妙的思路,天下恐只有萝涩一人能说出的道理。 接过七七递来的糕,梁叔夜一口就凑进了嘴里,意外的感觉很甜,笑了笑问道: “七七你喜欢我么?为什么请我吃甜糕?” 七七想了想,吃力的爬上桌,抓住了梁叔夜的手,乌溜溜的眼珠中透着一股认真: “因为将军你生得好看!是天下第二好看的男人!” 梁叔夜会因为前半句话暗自窃喜,自然,他也会为了后半句话较真不已: “谁是第一?” “我爹!他是天下顶顶好看的男人,你第二,小舅舅第三,娘——你说对不对?” 七七扭头,对着边上的萝涩仰头竖脑的问道,得到娘亲竖起赞许的大拇指后,更是洋洋得意。 梁叔夜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的透骨生凉。 第二……第二……第二…… 他堂堂名动九州的美男子,居然比不过一个徐升? 七七吃罢了甜糕,揉着眼睛嚷着困了,萝涩抱她去了内室,哄了半响,等小妮子睡沉了,才蹑步走出来。 她见梁叔夜一副心情灰败,怀疑人生的苦瓜脸,忍着笑道: “孩子的话罢了,你也计较?” 梁叔夜无奈的勾起笑意,摇头道: “奇怪地很,只想在她心里做最好的……” 萝涩斜睨了他一眼,眸中闪过轻缓的暖意,想了想,提议道: “之前答应过她,等三月天暖,挑个闲适的日子带她去郊外放纸鸢,我得告假了,容世子爷宽宥——” “不准告假!我……我身子还未痊愈,要是狂疾再犯,如何是好?” “如此的话,你在七七心中,恐怕连第二的位置都没有咯……” “我陪她去!” 梁叔夜猛一拍桌案,三月春暖天,郊外纸鸢游,一句话落地咋坑,就这么定了! 146 突然状况 路遇故人 草长莺飞,三月春意浓。 京城的三月风大,最是适宜放纸鸢的日子。 梁叔夜准备了舒适的马车,糕点零食带了一车,甚至还备下了小恭桶,方便七七在路上要解手。 升子恰逢休沐,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他这几日闲时在家,自己动手捣鼓出一辆木头轮椅来,他打算推着梁玉,一道出去散心透气。 萝涩不禁感慨:当年的竹篾躺椅虽然失败了,可成就了他今日的轮椅推车。 李琛和升子坐在车辕儿上,另套了辆马车,到梁府门外汇合后,一并出了南城门,往郊外鸡毛山驶去。 山脚下一片空旷的草地,绿荫下,亦有不少结伴出游的。 不过他们大多是书生会友,或是府门中的闺阁小姐,由着一干家丁护卫着,仰头扭捏,轻轻拽着纸鸢。 像萝涩这样有男有女,有主有仆,还要拽着个拖油瓶满场飞的,就比较少了。 她抖开了一块餐布,让大伙儿挨着坐下,然后,从食篮中拿出果盘糕点来: “三娘的新货,她瞧着京城的竹笋鲜美,便挖来做了酸辣笋尖,头一批先拿来与我尝了,你们且尝尝” 说罢,起开一只小罐子的泥封,酸辣味扑鼻而至—— 梁叔夜率先取了一点尝,点了点头,清爽可口,十分开胃。 七七看着馋,猛地向梁叔夜扑去,抱着他的大腿,睁着可怜兮兮的大眼,恳求道: “七七也要,七七也要吃!” 梁叔夜对七七有求必应,有了这么个讨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好好表现? 刚拣了一小块看起来十分鲜嫩的笋尖,要凑进小妮子的嘴里,谁料徐升大吼一声,制止了梁叔夜的动作。 他攥住了梁叔夜的手腕,紧张的夺过他手里的笋尖,对着七七道: “不行!” 七七一听就瘪了嘴,委屈得下一刻就要哭了。 梁叔夜扬眉一挑,反手捏住了徐升的腕处,冷冷问道: “一根竹笋罢了,她喜欢,你有什么不行的?” “辣!长红豆豆!” 徐升也不软,睁着环眼朝着梁叔夜瞪了回去。 他心中是敬重将军,可事情一旦涉及到七七的,他一定寸步不让。 萝涩见状,忙开口打圆场道: “小妮子吃不了辣子,一吃浑身长红疹子,可她又贪嘴,喜欢味儿重的,好几次随了她的意,可生起病来,又嚷疼又喊痒的” 梁叔夜哑口无言,攥着徐升的手,此刻也显得唐突和无礼,他颓然松手,目光闪烁。 升子显然是回想到了从前七七发疹的模样,心疼的摸了摸她脑袋: “七七不难过,爹给你骑大马?” 七七含着泪花,别过小脑袋,不去看那罐馋人的竹笋。 她拿起边上的凉糕塞进嘴里,然后举高双手,哼哼着,要升子抱着去骑大马。 两人撒欢玩去了,萝涩斜睨了梁叔夜一眼,见他满脸失落,不由跟着叹了声。 从马车里拿出纸鸢,为了让梁叔夜有点事情做,萝涩便喊他来帮忙,一起用细竹竿撑起骨架来。 “这画得是什么?怪物么?” “怪物……它是一种很奇特的猫,叫叮当猫,七七从小就听它的故事,很喜欢它的万能口袋” 萝涩抿着笑意,把画着小叮当的纸鸢展开,虽然笔力不到家,到底有个大概形状,看得出是什么玩意,就好了。 “这是猫?我怎么从未见过……” 梁叔夜开始怀疑自己的童年莫不是假的? 梁玉坐在一边的轮椅上,懒懒靠在椅背上,晒着初春的太阳,惬怀闲适。 她看了一眼萝涩的纸鸢,笑意清淡道:“一只怕老鼠的猫,画得不错” 同为现世人的这份默契,让俩人不禁相视而笑。 边上的梁叔夜不吭声了,他心里默默把这猫的名字念了一遍,既然七七喜欢,他总归要投其所好的。 叮当?哎,这猫的名字好娘。 等摆弄好了纸鸢,萝涩执着一端,让兜子拽线逆风奔跑—— 很顺遂的放了起来,等升子和七七回来,纸鸢已经放在半空中了。 “娘,我们回来啦” 七七跑得满头都是汗,小脸红彤彤的,她用衣兜装着几个青色的果子,一溜儿小跑,扑到了萝涩的怀中。 “去哪里疯了,怎么浑身是汗——这是什么?” “果子,甜!” 升子挠着头,他大大的手掌心里,也捏着两个青果子,拿起果子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递给了萝涩和梁玉。 “山间野果,也不怕吃了泻肚子,家里带了那么些果盘糕点,还打什么野果子吃” 为了安全考虑,萝涩没收了七七衣兜里的青果。 “我先尝过了,没事儿,七七渴了,我才打下来给她的” 升子为了表明自己不是瞎给七七吃,径自拣起一个,一大口嚼了,吸着甘洌的甜汁。 “七七捡来给娘吃的” 七七学着升子的样儿,用单薄的乳牙,一口啃上了青果皮,半响也咬不下来,倒是呲溜把甜汁吮吸了个干净。 萝涩叫小妮子这副样子逗乐了,掏出怀中的手绢,给她擦拭着嘴角: “好啦,你且看天上飞的——” 七七抬头,见最喜欢的小叮当高高飘在地上,乐得直拍手,抛下衣兜里的青果子,朝着小舅舅奋力跑去。 一边跑一边大喊道: “小舅舅!小舅舅!” 李琛把放线摇子放腰间一别,腾出手要护着跌撞跑来的七七。 谁料半途,七七一个踉跄,整个人摔了出去,狗啃泥般跌在地上,小身子一抽抽的,只几息功夫,整个人便不会动了! 萝涩尖叫一声,撇开身上的东西,飞身往七七身边跑去—— 梁叔夜反应最快,他飞身一跃,人已落在了七七边上,扶着小丫头起来,见她满脸铁青,嘴角边都是呕出来的白沫! 这是中毒的症状? 升子也觉得有些不舒服,用拳头抵在胃上,呕了几声,觉得舌麻口燥,双脚轻飘飘的,几乎站立不稳。 人高马大的汉子尚且难受至此,遑论七七这样稚嫩的小身板。 梁叔夜抱起人,沉着声儿道: “这里回京城太久了,先就近找一个山里郎中,先灌些清热解毒的汤剂下去,我马上去京城抓太医来这里救治,我怕七七受不得马车颠簸” 萝涩虽心急如焚,却也知洗胃祛毒的重要性,当即同意。 梁叔夜曲着腿,把七七翻身抵在膝上,手掌施以巧力,让她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一些。 七七难受的直哭,萝涩虽心疼,可紧攥着衣料,忍了下来。 七七吐干净了些,梁叔夜并不打算把人放到马车上去,他自己稳当的护人在怀里,脚下健步如飞。 使出了十成足的轻功,往鸡毛山脚下一处最近的村子飞身而去。 * 等萝涩匆匆赶到村子的郎中家里时,七七已经躺在床板上,她脸上铁青色稍退了一些,可人还是迷糊地喊疼,半点不得清醒。 “大夫,怎么样了?” 她寻到了屋子里看起来像郎中的老头,拔声便问。 老头扭身过来,两人一打照面,纷纷愣住,还是张大夫率先惊喜道: “恩人娘子,果然是你,我看这小姑娘很是眼熟,原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碰见你” “张大夫!” 萝涩也很惊诧,当年西戎人洗劫苦水乡,周边邻县府镇大批流民逃窜,想必张大夫和恬妞,也是那时候举家南迁至京城的。 恬妞掀开布帘子探头出来,冲着萝涩笑了笑,后道: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咱们先把七七的命抢回来,我爹方才看了看她吐出来的东西,怕是中毒不浅” “张大夫……” 萝涩再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去抓太医过来!” 梁叔夜捏紧了拳头,扭身就要往离开。 恬妞听这话,不由嗤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没有我爹的太医院都是一群废物……” 梁叔夜耳廓一动,这话已然入耳,他不动声色的离开了屋子。 回忆之前太医院的国之圣手,倒是有一个让他印象深刻。 当年皇帝难得有一位知心的红颜知己,宠冠后宫,她小感风寒后,皇帝让太医院原判开方诊治,谁知竟病情加重,疯癫失语,然后听说是意外碰翻了红烛,寝宫一片火海,美人也被烧成了焦灰,让皇帝打击深重。 皇帝怒火牵连至太医院,虽有群臣求情,到底还是革了官,打了板子逐出了京城。 论起来,他年纪确实和那位张大夫相仿。 如果真的是他,那梁叔夜没必要再跑一趟京城,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 这般想着,他没有离开院子,只一人迂回到了后院,见那位叫恬妞的女子正在煎药,张大夫用铁锅炒着一味中药材,然后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瓶瓷瓶,倒出一点褐色的药粉,略有些心疼道: “若不是七七,打死我也不舍得用这药引煎药” 恬妞嘲笑了他一番: “千金万金不换的熊胆粉,爹你真舍得——不过算算,七七是你保下来的,也是你接生到世上的,你若不救,老天爷都不肯哩” 张大夫叹了一声: “幸好七七足月生的,不是真正的七星仔,若真是七月生下,这次恐怕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梁叔夜心中咯噔一声,飞身一跃,整个人已经闯进了院中。 “你说,七七是几月生的?” 147 以父之名 一纸离书 梁叔夜回京捉太医去了,萝涩守在七七的床前,一步都不肯挪开。 升子吐了好几次,直到吐空了,只剩下些黄疸水才舒服一些,虽然全身无力,但总归没有大碍。 他看着七七受苦的样子,恼怒着挥起拳头,狠狠给了自己两拳。 七七烧得浑身滚烫,小脸蛋上泛起红疹子,本就是敏感的皮肤,连辣子也会过敏,何况吃了毒素不泄的毒果子。 搅着冷帕子,萝涩一刻不停的给她冷敷额头,看着她烧得迷糊,甚至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她心急如焚。 兜子在还外头灶棚烧热水,听张大夫的意思,像是要给七七洗药浴,让毒素慢慢泄出来,故而一刻都不敢耽误。 都忙碌着,这时候,恬妞端着一碗药汁进来,她扬声吩咐道: “扶着七七起来,先喝这个——还有,热水烧好了么?” “烧好了!” 李琛在外头拔声喊了句,他加紧了手里的动作,用汤滚从嵌罐里把热水舀了出来,然后拿扁担挑起这两桶热水,健步如飞的进了屋子。 正当恬妞和兜子忙着药浴的事,张大夫一脸难色步入,拍了拍萝涩的肩膀: “娘子请借一步说话” 萝涩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慌得不行。有什么问题不可当面言说,需借一步说话,难道七七的毒…… 越想越慌,甚至连手指都开始不自觉的微颤。 紧抿着唇,萝涩放下手里的帕子,扭头看了一眼七七后,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张大夫走到了角落边儿。 “张大夫,您务必坦诚告之我,没关系,我受得住” “娘子别慌——哎,着实因为七七年岁小,身子经不住,哪怕用药浴洗了,吃上几帖药,恐不能根除,即便今日性命得保,明日又是二般说法” 萝涩觉得耳边嗡得一声,天旋地转,一口气不来,下一刻要瘫倒在地。 张大夫撇过头,于心不忍,眼中划过一丝愧疚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这儿还有个法子,只是药引子难办,一时间谋划不到,耽误了病情——” “什么法子!” 萝涩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拉上张大夫的袖子,抖着声音问。 “七七母体羸弱,气血亏损,不敢用猛药,我手中这方子也算一剂偏方,要父母之血为引,些许珍贵药材,药材靡费银子,便是借也能筹算上,可这父母之血,缺一不可啊” 萝涩杏眸圆睁,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从未听过有用父母之血做药引的啊。 可转念一想,书里割肉做引也是有的,还有,自己的血也能解梁叔夜的毒,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难道还少么? 况且现在她病急乱投医,慌不择路,只要能救七七的,她一定会尝试! “好!” 萝涩当即拿起桌案上的一只空碗,问李琛借了匕首,毫不犹豫的往自己手臂上一划! 最近放血这种事,她最擅长了。 生怕张大夫做药引不够,放了大半碗不带停的,若不是被兜子一把拦下,这么个放血法,一定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张大夫捧着血碗,叹了口气,小声问道: “别人不晓得,我总归是明白的,升子……哎,升子不是七七的亲生父亲呐,与你私定终身,但葬身火海叶抒公子,如何讨得这血来?这才是我一直犯难的原由呐” 萝涩一时解释不清,只急道: “张大夫你去准备吧,药引子我一会儿就凑齐给你送来!” 说罢,她攥着匕首,捧起血碗就往外头冲去。 张大夫见萝涩这般反应,和边上的恬妞对视一眼,两人表情复杂,难以言说。 * 才出门,便见梁叔夜一骑而归,他滚鞍下马,把马背上穿着太医官服的老头拎了下来,连拖带拽的,正要往屋子里领。 “梁叔夜!” 萝涩唤了他一声,两人四目相对之下,梁叔夜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喂了你那么多血,你还我半碗可还行?” 把手里的血碗搁在一边,萝涩紧攥着匕首,不等他回答,就朝着人扑去—— 以梁叔夜的身手,避萝涩这种三脚猫的功夫,简直游刃有余! 他侧身一避,反手便拿捏住了萝涩的手腕,再借力一扯,把人牢牢搂在怀中,垂下头,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问道: “为什么?” 萝涩咬了咬牙,心虚道: “救七七要紧,我晚一些再和你解释,你先让我放点血走吧!” 挣扎之际,她难感受到他紧绷的胸膛,随着他呼吸起伏,显得格外有情绪。 手指一个巧劲儿,她手中的匕首滑脱在地。 梁叔夜环在她腰际的手,倏得收紧,低下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疯了!放开我——” 萝涩满心满念都是七七,张大夫还等着药引子呢,她没割到梁叔夜的血,已经十分挫败焦急了,这当口,他竟还有闲工夫搂搂抱抱的? “萝涩……萝涩……” 这饱含深情的一声声唤名,让萝涩心酸难忍,为七七几乎要奔溃的情绪,渐渐平缓了下来。 肩膀上湿润的水汽,不知是他的眼泪,还是他轻吻在脖间的痕迹。 “别怕,七七没事……你放心,她没事” 听见梁叔夜这般说,不知怎得,萝涩忍了许久的眼泪,齐刷刷涌了出来。 松开怀抱,梁叔夜把怀中的人扶正,看着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他无声笑笑,更加轻柔的拥进了自己怀中。 “千百次我该放弃你,庆幸的是我没有做到,萝涩,我怎么可能放了你?” 她与他今生相遇,纠葛一生,总归,谁也没有饶过谁,谁也没有绕过谁。 梁叔夜的衷肠之言,萝涩听不见了,也不敢再听了。 她只能揪着他的衣襟,哭,哭得酣畅淋漓。 把这些年来受得委屈、说服自己妥协的退让,以及几年后必须离开这里的恐惧,今日一并爆发了出来。 梁叔夜满目心疼,搂着她依旧瘦弱的肩,轻轻拍打着: “没事了,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利用了七七的病,也胁迫了张大夫配合这场戏。 只是他太想让她亲口证明,她从来都是他的,不曾嫁夫生子,不曾与他有跃不过的道德鸿沟。而他,也没有困顿在她的生命之中,游离与她的生活之外。 一切都不会太迟,他缺席的,会尽一辈子去弥补! * 月上柳梢,四下寂静。 村子的农户,为了省些灯油钱,早早熄灯上炕困觉了,唯郎中张大夫的院子,还灯火透亮,人声怯语。 七七服了药,洗罢了药浴,整个人不再烧了,小脸汗津津的,虽睡得有些不安稳,到底缓过来了。 萝涩一夜合衣未眠,守在七七的炕边,随时观察着她,喂水擦汗,眼皮都没有阖一下。 知晓梁叔夜合谋张大夫算计,萝涩哭完,便记了‘仇’,她闷声不吭,再不去理睬他。 倒是梁叔夜,这会儿功夫不敢惹她,只顾着在七七的炕边踱步—— 他有时搓手叹气,有时又摸着下巴傻笑一阵,奇奇怪怪的,惹萝涩又好气又好笑。 “你去歇会儿,七七我守着,张大夫说没有大碍了,你若放心不过,太医院的徐老爷子也在,我给拎进来再看看?” “不忙了,让小丫头睡吧,又是洗浴又是喝药的来回折腾,该累了” 心弦一旦松下,整个人就十分疲惫,夜深浓重,困意像潮水一般涌来,萝涩眼皮子打架,哈欠连天的。 梁叔夜看不下去,不与萝涩废话,他拦腰把人抱起后,就往边上的睡榻走去。 “再过个把时辰,鸡都要打鸣了,七七醒来还只吃你煮的粥饭,喂药照料,你哪有精力应付?” “那你呢?” 萝涩被放到软塌上,背脊才触到引枕上,她伸手,扶抓了梁叔夜的手臂,抬眼问了一句。 “我?” 梁叔夜笑着指了指自己:“半辈子的乐事加一起,也不及今日开心,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萝涩嗤笑一声,顺着他的意,躺在了睡榻上。 余光处,见他像个大小孩,半蹲在七七的炕边,眸光豁亮,盯着七七直出神。 一会儿轻触她的小脸,一会儿数了数她的睫毛,过了阵子,又包起她的小手掌,放在自己手心,乐陶陶地数着掌纹线…… 总是上蹿下跳,嘴角处是抑不住的笑意。 看着他这么喜欢七七,萝涩觉得心头暖暖的,或许,她早就期待这一天了,不是么? 半阖着眸子,正要沉沉睡去,突然,正前方的东昌纸上,映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升子? 萝涩困意尽消,她从榻上起身,趿拉着鞋子,去给升子开了门。 门一开,升子垂着头站在门外,他偷偷的往里瞄了一眼,见七七睡得安稳,也不再生病发烧了,跟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梁玉已经都跟他说了,他虽然笨,但也想得明白。 媳妇从来有隐瞒过什么,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人,七七也不是他的娃娃,这些他都知道! 可是抵不过心里一阵阵发酸难受…… 不敢再对上媳妇的眼睛,升子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她后,扭身拔腿就跑。 像三年前那样,媳妇答应留下来陪他过日子的时候,他高兴的狂奔;今日,是他选择离开她,也许只能算落荒而逃了。 “升子!” 萝涩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低头看了看那罐他攒了三年的蚕豆,隐约透着一股霉臭味,可他一直视若珍宝。 还有一份书信,升子不会写字,看上头铁画银钩,带着凌冽笔锋的字迹,大抵是梁玉所书。 抖开信纸,上书:和离,各自嫁娶,再无干系十个大字。 下头有升子的朱砂指印,殷红的印记像血般浓重,带着他诛心的成全,让萝涩紧紧攥住了信纸。 148 父女日常 灶下求婚 升子一去再没有回来过,七七醒来之后寻不见他,一直哭闹不歇,凭萝涩怎么哄,都不管用。 梁叔夜虽然心里失落,到底想得明白,为了七七,他快马一匹,追着去找了,想要把人给找回来。 萝涩谢过张大夫后,喊兜子套好马车——她打算回城里的四合院等消息。 梁玉则劝大家不必白费功夫,升子恐怕已经回凉州苦水老家了。但萝涩不这么想,她了解升子,再他没确认七七完全康复之前,他是一定不会离开的。 而且凉州苦水乡的祖宅,早毁于那次西戎入关,升子根本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辞别张大夫和恬妞,车轮辚辚,一路从鸡毛山坳的小村驶出,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去。 坐在马车里颠簸,七七哭闹的累了,脸上还挂着眼泪,她扁着嘴儿,却在萝涩的怀中歪身困着了。 萝涩深深叹了一口气,余光处,却见边上的梁玉神色落寞,她一贯清冷高傲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只属于女人的愁绪。 拧下眉,萝涩心生疑惑:梁玉在伤怀些什么? 回到帽儿胡同的院子后,梁玉由李琛搀扶着,坐上了木轮椅,她伸手推开了院门,道: “叔夜,你们回府去吧,莫要让母亲起疑……”她顿了顿,转眸看向边上的萝涩: “徐升既然写下和离书,放了你自由,你好生把握吧” “和离书是你写的,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梁玉深深看了一眼萝涩,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跟着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如何会告诉我?” “梁玉,七七她——” 萝涩语气恳切,却被梁玉冷冷的声音打断了: “你想清楚,你找他回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七七,若是为了自己,我没有话说,当梁叔夜此生瞎了眼!可若是为了七七,你又当徐升是什么人?帮你带孩子的保姆还是奶爸?” 边上的李琛听得一脸懵逼,保姆是什么?奶爸又是什么? 萝涩被问的哑口无言,她把梁玉的话反复一想,想明白了,心里也知道:她再去把升子找回来,才是真正的自私。 他送了她自由,她若不放手,哪又算什么? 梁玉见萝涩缄默,叹了一声道: “我知你所想——你放心,他不会露宿街头,三餐难继的” “好,我知道了” 萝涩心中发酸,忍了忍喉头的情绪,扭身摸了摸七七的脑袋,温声道: “走吧,七七,咱们回去了” “爹呢,爹不回家么?” “他去当值了,这几天都不回家,你要乖乖吃药养病,不然他生气了,就会一直躲着不见你” “哦!七七会乖的!爹疼我,明天就来看我了” 萝涩几乎要答不下去,她抱着七七钻进马车,由李琛驾车离开帽儿胡同,去往梁宅。 * 过了两日了,升子始终未曾露面。 七七年纪虽小,可脾气很大,她的那一倔劲儿上来了,不仅不吃药,连饭也不肯好好吃,非要见升子不可。 萝涩焦头烂额,她辛苦煎出来的药,七七一句“太苦了”不肯吃,于是药凉了热,热了凉,折腾了一天也喂不进一口。 张大夫有医嘱,这药方得一连吃半个月,七七年纪小,千万不要落下病根了。 梁叔夜为了哄七七吃药,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把市面上买的到的甜糕、蜜饯都买了个遍儿。 两张八仙桌并在一块儿,满满摊了一桌子。 七七馋得哈喇子之流,一面盯着糖葫芦两眼放光,一面口是心非的摇头,说自己不喜欢吃。 萝涩气上心头,重重把药碗搁在桌上,抱起七七脱下她的小裤裤,往她的屁股蛋上,用力拍了两巴掌。 “哇——” 七七委屈的大哭,却不肯认错,萝涩打得越狠,她的脾气越倔儿。 看着七七被拍得通红的屁股蛋,梁叔夜心疼的不行,他从萝涩地方把人抢了回来,小心地帮她穿好了裤子: “你打孩子干嘛,这些不喜欢吃,我再去买!南边新贡的百花蜜枣糕,我托人去皇宫里要了,这个又甜又糯,七七一定喜欢” “她哪有不喜欢吃的,在这里作天作地,你便是摘了天上的星星给她,她都不会要的” “那你也不能打她!” “她是我女儿” “这话我也能说——” “梁叔夜!” 梁叔夜护着七七,跟萝涩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了起来。 七七左看看,右看看,难得见娘亲有吃瘪的时候,爹那个大傻子,娘一吼,他就成小白兔了,还是梁将军厉害,治的了娘! 她立刻搂上了梁叔夜的脖子,像找到救兵一般,把自己脸上的泪花子,尽数蹭到了他的脸上。 “梁将军……我要我爹……你去帮我把爹找回来好不好?” 但这话却像针扎一样入了梁叔夜的耳,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道: “七七,其实我才是——” “你闭嘴!” 萝涩一记眼风丢去,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还嫌场面不够乱么?七七那么小,能理解大人之间的错综关系?现在说出真相,只会让她更加恐惧和难过罢了。 梁叔夜收回了后半句话,再抬眼,对上七七水汪汪的眸眼,他心下一软,只得应下,要替她去把徐升找回来。 男人一言九鼎,且押上了大将军的信誉,小妮子这才笑颜逐开,乖乖把药喝了下去,然后抱着桌上一堆爱吃的糖糕,躲到内室里享受美味去了。 萝涩擦了擦额上的汗,同梁叔夜一起走出了房间。 外头夜色已深,荷塘处虫鸣蛙叫,夜风徐徐而至,三月天,还带了几分凉意。 两人围着女儿团团转了一日,自己却没有半点东西下肚,不说梁叔夜这个大男人,就是萝涩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西厢院边上就有小灶房,她既然名义上算是梁叔夜的厨娘,总归不能叫他饿着去睡觉的。 “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梁叔夜的表情隐在月光浮华下,无俦的皮相显得有些若有所思,不在意道了句: “你比我自己更知道吃什么,将就做就是了,原先舌头上挑剔的毛病,早让军营里的糙饭治好了” “我做饭,从来没有将就这一说,特别是烧给你的” 梁叔夜闻言,心暖意动,刚想上前拉她的手,萝涩已率先迈进灶间。 他尴尬的收回了手,只好跟着走了进去。 萝涩推开了窗子,用燧石打起火来,然后点起了灶台边上的麻油灯,折柴添松塔,先把灶火生起来。 “水煮肉片还是辣子鸡丁?”梁叔夜探头问了句。 “想得美,我哪有那闲情讲究,乱锅炖一下就是了,这么晚了,将就将就!” 梁叔夜突然……觉得头有点痛…… 萝涩在橱柜里翻找一番,肉菜不缺,还有一堆红辣椒——梁叔夜嗜辣九州闻名,梁府别的食材尚可短缺,唯独辣子满袋、辣粉满罐。 而且现在的辣椒已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了,好种易活,价还卖的高,大家都愿意向童州的牛家村看齐,年年吃喝不愁。 萝涩调好了胡椒、辣子还有一堆香料,然后食材洗净切好,混了一锅汆炒,杂烩成了麻辣香锅子。 用饭甑闷了两碗粳米饭,多添了两把柴火,只等饭熟便可开饭。 虽说是一锅炖,可鲜咸味重,十分下饭。 围着张低矮的小炕桌,俩人挤在一张马札凳,彼此都是饿极了的,端着饭碗只顾着埋头扒饭,一句闲话都没有。 梁叔夜一碗下肚,满足的掏出巾帕擦了擦嘴,他抬目看向萝涩—— 见她坐在自己身边,烛光摇曳之下,面容安详又娴静,充满了生活的烟火味。 他像一个晚归的丈夫,饿了一天,有贤惠的妻子下厨做饭,两人一起挤在小桌上吃饭,没有什么话说,却丝毫不会觉得气氛尴尬。 这种昏暗下的气氛,让他心猿意马,有些话便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了: “萝涩,嫁给我吧” “噗——” 萝涩一口饭含在嘴里,没想到梁叔夜会挑这个时候求婚,当即喷了出来! 满脸的饭粒,让梁叔夜重回现实,他擦了一把脸,心想着:这是他骨子里的念想,那既然说了,他也不会认怂松口。 “七七不会愿意的” “我想娶的是你!当初我就有了承诺,十月初一寒衣节,我娶你过门……萝涩,你再顾虑什么?” 如张大夫所言,她和徐升,根本就是搭伙过日子,名义上的夫妻,况且徐升已写下了和离书,又何畏人言? 萝涩的沉默不言,让梁叔夜手足无措。 “七七是我梁家的骨血,她迟早要认祖归宗,怎么能一辈子认徐升为父!” 萝涩搁下筷子,望进了梁叔夜的眼底,冷冷反问一句: “七七姓徐,又什么不好的?难道姓梁会让她更加幸福快乐一些?梁七七?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梁玉么!” 一句诛心,像刀子一般,剐在了梁叔夜的心里。 可悲可叹,他竟然忘了身为梁家人不可违背的宿命! 即便现下西戎已逐,可梁家一日为将门,子孙后嗣便要担起这副门楣,他日战事再起,第一个奔赴战场、死战不归的,永远是梁家人。 如果七七能安然一生,选择她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像他一样,被宿命摆布,背负着梁门的重责向死而生。 那么让他当一辈子的“梁将军”——他也甘愿。 梁叔夜紧紧握住了拳头,喉头滑动,他还想说些什么,倏得,但见窗外一道人影掠过! 警惕之心无人可及,萝涩才刚刚回过头,梁叔夜已一个翻身,从窗牖处跃了出去。 看着一段藕色的衣袂消失在廊庑的尽头,远远传来‘砰’得一声,那人已跳进了荷塘池子,再追也无济于事。 梁叔夜目色凝重,负手立在廊下。 149 再陷危机 萝涩吃味 “怎么回事?有人偷听么?” 萝涩后知后觉从灶房里迈步出来,她见梁叔夜一脸正色,立在廊庑之下,心里难免打起了鼓。 无论是谁派来的眼线,总归是什么心怀友善之人。 萝涩惴惴难安,还是往那人跳下的荷塘走去,漆黑的夜色中,水面上黑影绰绰,皆是被夜风吹曳的新荷,若那人藏匿此中,真是不好发现。 一阵冷风吹来,萝涩搓了搓手臂,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刚要扭头回去—— 却见个高大的人影直挺挺的立在荷塘边上,正一瞬不动的盯着她看! “你、你是何人?” 梁叔夜正往这边来,萝涩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心中有些底气,故而直接出声发问。 “媳……是我” 升子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从暗处走了出来,恰好梁叔夜也到了,两人打了照面,眼中皆有惊讶之色。 萝涩大松一口气: “吓死我了,你来寻我便是,好端端的跳什么池子,可是来瞧七七的?” 升子一脸别扭的垂下头,虽然不愿在梁叔夜面前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她好了么?吃不吃药,乖不乖?” “能乖到哪里去,叫她折磨了一日,方才刚吃口饭,现在估摸着睡下了,我带你去吧” 萝涩上前抓住了他的臂膀,意外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浸湿。 “不去,我就问问” 升子看了一眼梁叔夜,生怕他开口拒绝,但心里确实也不愿意打扰七七,只好摇头这般说道。 梁叔夜倒是很坦然: “你来的正好,我在小妮子地方立了军令状,一定要把你寻回去,你今夜不出现,明个儿我也是要出去找你的,先在府里歇下吧” 萝涩听这话儿,松了口气,跟着接话道: “是啊,你一人也没处去,梁玉还守在院子里,你可回去看过她了?” 升子点点头,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见过了,是她给了我钱,叫我先住客栈,可我心里想着七七,所以还是来了……你别赶我走” 萝涩无奈一笑,轻叱了一嘴儿: “哪个有胆气赶你走,还不被七七拆了老骨头,明个她若能见着你,也省得来折磨我了” 听了萝涩这话,升子一下子就开心起来了,他咧嘴露出了牙齿,叫夜色衬着,更有几分傻气。 “走吧,才三月的天儿,这般跳塘子里去,让冷风一吹,也不怕受了风寒?” “我没跳塘子!” 升子很认真的摇了摇头,但见萝涩和梁叔夜一脸疑惑的表情,他又添了一句: “但是我捉到了跳池子的人,喏,就在那儿!” 萝涩当即顺着他所指看去—— 见隐在暗处,有个女人被捆成了严实的麻花,不断在荷塘边上挣扎,她见梁叔夜发现了自己,不断呜呜的发出叫声。 梁叔夜阔步上前,拎了人起来,见她穿着一身藕色的衣裙,做府中丫鬟的打扮。 他伸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遮布,一见人脸上的容貌,拧眉问道: “小环?” * 萝涩后来知道,这个小环,一直伺候在西厢,是给梁叔夜端茶送水的丫鬟。 那日清晨,梁夫人闯进西厢,把萝涩从床底揪出来的时候,她是本是进屋来送洗脸水的,余光处瞄见了床下之人,便在窗户外偷听。 这一听,便叫她发现了梁叔夜狂疾蛊毒,已被一个厨娘的血治好的隐秘。 本想今晚再确认一下,就回去禀告嘉元长公主的,岂料才跳入荷塘逃之夭夭,就被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逮了正着,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 进了梁家的审问的密室,丝毫不比东厂炼狱差,她挨了不到几鞭子,就松口讨饶了。 梁夫人将底细一一盘问后,擦干净手心处沾到了的血,走出密室。 对上梁叔夜和萝涩的目光,她淡淡道了一句: “人不能杀,还得完好的放回去,只是我们不能被动了!死了一个小环,在暗处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连根拔了,她终究藏不了多久,连你梁叔夜也会成了嘉元的目标” “娘,你想将计就计?” 梁叔夜护萝涩心切,若有一劳永逸的法子,自然愿意尝试。 萝涩在一边闷声不说话,她在梁夫人眼中,就是一个农村妇人,碰上这生死攸关的事儿,应当吓得浑身发抖,若还能发表高见,那才叫有了鬼呢。 梁夫人扫了一眼萝涩,揣着心事,不紧不慢道: “小环的把柄,我可以找,嘉元给她的金银,我可以照三倍给她,她那里不是问题——只是赴计顶替之人,该如何抉择?” “这顶替之人,九死一生,嘉元如何会放过?” 梁叔夜手里的人命数之不尽,可那是在战场上,现下平稳安晏,叫他送无辜之人去赴死,说实话,他很难说服自己办到。 “这才是难事,得找一个嘉元必定不会痛下杀手的人,去顶替升子娘子” 梁夫人像是说给梁叔夜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正当踯躅之间,外头有奴才通禀: “夫人,城南小公主来了!” “……” 梁夫人眸中寒光一闪,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淡然道: “好,茶厅有请,叔夜,你跟着来!” 梁叔夜心里门清,这顶包的事儿,让她去干是最稳妥的—— 嘉元再怎么冷血无情,便是碍于皇帝的面儿上,也会对小公主手下留情。 他转身对上萝涩的目光,梁叔夜用‘示意放心’的眼神回馈她,然后点了点头,跟着梁夫人往茶厅去了。 * 茶厅。 丫鬟们跪了一地,茶盏碎在地上,摔得稀碎。 梁夫人雍容而来,登着脚踏,敛裙落座在主位上,梁叔夜则在门外等着,竖耳听里头的声响。 “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公主凤仪鸾驾至梁府,就是为了支使下人发脾气的么?” 小公主一身杏花宫裙,娇嫩似花儿,她颐指气使的点了点跪在地上的丫鬟,怒声呵斥道: “是这帮子丫头犯懒,给我递了去年的陈茶——现儿都什么时候了?明前茶是早有了的!莫说宫里,就是寻常人家也喝的上,她却拿陈茶糊弄我,真当该死!” 丫鬟吓得浑身哆嗦,埋着头,只会上奴婢该死。 梁夫人摆了摆手,不紧不慢道: “公主要怪就怪我吧,老太君新丧,府中一应开销从俭,菜不滴油,衣不裁匹,喝陈茶最是正常不过了” 小公主愣愣听着这话,试探问了一句: “那,那驸马也这般么?他最讲究吃喝用度,哪里受得了?” 梁夫人嗤笑一声:“他为祧孝之孙,更应如此!公主若是来吃茶的,那便请回吧!” 小公主蹭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鼓鼓道: “我是来见驸马的,你为何频频阻止,是不是……是不是他有别的女人了,所以不待见我?” “夫妻见疑的事儿,还需我来提醒公主么?” 梁夫人皮笑肉不笑,从主位上起来,别的话不多说,径自往门外走去。 小公主哪里肯罢休,她跟着就要去,眼瞅着就要路过那堆茶杯碎片,梁夫人当即把指尖那粒小石子飞射而出—— 小石子打在小公主的膝上,叫她踉跄一扑,倒在了碎渣上! “啊——” 她惊声尖叫,梁叔夜在外头得了信儿,立即快步而入,将人扶了起来。 小公主疼得泪眼婆娑,看着久违的驸马,再看看自己满手腕的鲜血,嘤嘤哭了起来。 “驸马!” 她揽上了梁叔夜的脖子,整个人贴了上去,钻心的痛楚,让她感受不到梁叔夜浑身僵硬的排斥。 梁夫人见计已成,当下一记眼风丢去,梁叔夜心中暗叹一声,打横抱起了人,往自己的西厢走去。 小公主依偎在梁叔夜的怀中,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心神荡漾。 他虽是她的驸马,可从来未这般与她亲近过,这般想来,好像身上受得伤也是值的。 进了房中,梁叔夜掩上房门,翻出一堆纱布和止血药,来帮她包扎伤口。 小心的从她的伤口中剔出碎片渣子,涂上止血灵药,然后用纱布缠了几圈。 梁叔夜还特意看过她的伤口,整片的瓷片划了那不深不浅的一道,看起来,倒像是用匕首划破的。 小公主半躺在床上,一瞬不动盯着梁叔夜的侧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便红了起来。 梁叔夜包扎好伤口,刚要从床沿边起身,却被主动的小公主一把抱住! 她投进了他怀中,娇滴滴闷声道: “你别走——” 温香软玉在怀,可与他来说,却是个烫手山芋,丢也丢不得,抱又不愿意,倒是犯了难。 他这一犹豫,两人依偎的身影被烛火照在了窗纸上,叫外头的萝涩看了个真切。 心中不免恨恨腹诽: 不是逢场作戏嘛?看他抱得还挺欢实的!也是,人小公主生得花容月貌,又会撒娇,肯定比她这泼辣的一味,更撩拨心弦。 梁叔夜不知窗外有人已经气得鼻子冒烟了,他还踌躇着,是不是要把怀中之人推开些—— “笃笃!” 有人敲门,听着霸道的声儿,决计不可能是什么丫鬟奴才,谁敢这么敲主子的房门? 梁叔夜一想就知道是谁,有些心虚的迅速站起来,干巴巴道了句: “我去开门” 他走到房门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里建设,甚至想过开了门之后,说不定迎面就是一记如来神掌…… 可真打开房门后,外头竟空无一人,唯有地上放着一方漆案,证明确实有人敲了门。 梁叔夜莫名端起东西,摆到了屋里头的圆桌上。 一碗凉拌丝瓜,一盘酱爆螺丝,还有一方擦嘴用的丝巾。 什么意思? 三样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可读起来,都有个“丝”字,“丝”通读为“死”——她,这是在威胁他? 梁叔夜哭笑不得,心里却莫名感到欢喜,原来萝涩吃味的样子,这般有意思。 150 溺水之人 暴露身份 这夜,梁府中乱成了一锅粥。 大家都道梁将军的狂疾犯了,整个人失了魂似得,见人就要杀,小公主陪了他一夜,不用药石,没有延请太医,竟生生抑住了他的病。 小公主在他房中过了一夜,第二日出门,脸上溢着羞赧笑意,叫人遐想连篇,至于梁将军,听说吃螺蛳吃坏了,泄了两日,一直躺在房中,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只叫小灶的厨娘伺候,跟厨娘家的小女娃玩耍。 至此,府中传得风言风语,各种编排出的故事形形色色。 这三月的风尚未歇下,春意已渐浓,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一,那是嘉元长公主的生辰。 京城上下,上到宗亲女眷,下到权门小姐,都要赶去长公主府相贺。 朝堂官员、京中富户,皆费心准备下稀世珍宝,甚至天南地北寻来貌美的男倌,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带去长公主府,只为博她欢心。 席面吃到一半,圣驾到了。 在场之人悉索跪了一地,嘴上山呼万岁,心中惊讶道:皇帝醉心修道问仙,怕也只有长公主有这个面子,能让他挪驾至此。 梁叔夜为武将官员,本不应出席,可他又是皇家的驸马,是尚了公主的,照着辈分来,出席自家姑姑的生辰席儿,也无可厚非。 他带上了桑柏和萝涩,坐在东北角的席面儿上。 萝涩一身姑子丫鬟打扮,四下一打量,问了声:“怎么不见小公主?” 桑柏挤眉弄眼,乐呵呵: “可不得打发得远远的,再让她在少爷跟前晃悠,下次在菜里搁的说不定就不是巴豆,而是砒霜啦” 萝涩一脸尴尬,讪讪解释: “螺蛳不新鲜而已,是你家少爷的肠子金贵——” “亏少爷念是你炒的菜,愣是一口不分给小公主,自己吃了个精光,落得那般下场,我瞧着也心酸” “我再说一遍……我没下巴豆……” 梁叔夜满脸无奈之色,听着身后叽喳,前头戏台上的唱念作打,一句也听不清了。 一出热闹的小戏过了,下头掌声雷动,等着嘉元先封赏,然后纷纷掏出碎银子,拽下扇坠子,往台上抛去。 小戏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老练的奉上几句恭贺的话,逗得嘉元咯咯发笑,随后收捡起地上的赏赐,默默退了下去。 小戏过,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响起,梨花瓣从高台的屋梁上,纷纷扬扬落下—— 一位衣袂飘逸的女子,柳腰款摆,脚脖子挂着铃铛,她踩着舞步,从里头转了出来。 大家定睛看去,竟是小公主! 跳了一段异域风情十足的舞蹈,举手投足,双眸含笑,一道眼波时不时向梁叔夜飞来—— 梁叔夜低头喝水,嗑瓜子,吃果盘,萝涩就在身边立着,他半分头也不敢抬。 一曲舞毕,最先鼓掌的是皇帝,他看见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这般翩若惊鸿,龙颜大悦! 下首的奴才宾客见势,卯足了劲儿鼓掌,没人敢往公主身上丢银子打赏,但掌声总是不会吝啬的。 小公主脚步轻盈,旋身到了皇帝身边,盈盈拜下: “父皇万安,姑姑金安,铃儿贺姑姑生辰!” “好好,铃儿快快请起” 小公主封号柔,闺名芹铃,她是皇帝已故的先皇后所出,皇帝子嗣单薄,故而疼爱异常。 她伏在父皇的膝头,笑语娉婷。 皇帝拉上小公主的手,抬眼处见她手腕上有一道疤痕,当即淡了笑意: “怎么受伤了?该死的奴才!” 嘉元就坐在皇帝的下首边儿,她懒懒的目光斜来,若有若无的寒意,在眸中酝酿,淡然道: “听说是驸马害了狂疾,伤了她” “梁叔夜?!” 皇帝喉头滚雷,阴鸷的目光似一道箭,朝着梁叔夜钉去。 “父皇……是儿臣自己不小心弄的,你别责怪驸马” 小公主轻柔着声,撒了撒娇,她满心念着梁叔夜,绝不想父皇因此迁怒。 “他怎么好端端的,得了什么狂虐之疾?你是他房中妻子,岂不是日夜处在危险当中?” 皇帝冷冷发问,嘉元脸上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她想看小公主如何作答。 小公主螓首微偏,看了看不远处梁叔夜出尘无俦的俊貌—— 想起当晚他替她包扎伤口时的温柔之色,她不禁红了脸,手指不由自主抚上手腕上的伤痕,娇滴滴道: “驸马疼爱我,有我陪着他,便不惧什么狂疾,想来是驸马上战场久了,得了梦魇,但他万不会伤害我的!” 皇帝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只是对着梁叔夜鼻下冷哼一声,暂且作罢。 嘉元眸色深深,把玩着手腕上的一只虾须镯,镯下的肌肤不似往日嫩白,甚至有了一丝老态的松弛。 “铃儿,方才的异域舞极美,宫廷乐坊中可没有这样的伶人呐,你从何处学来的?” 嘉元面上透着温和,不紧不慢的把致命的问题抛了出来。 小公主神色慌张,不肯对上嘉元的眸子,她素来要强,喜好目光风头,断不会承认这支舞是别人教的,便道: “为了姑姑的生辰,我自当努力,翻阅了许多西域古籍,才寻到这一支舞和这首乐,姑姑不喜欢么?” 听至此处,嘉元忍住笑了起来: “喜欢,自然喜欢,只是从小看你长大,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么多叫本宫惊喜的地方,这份礼物,本宫太喜欢了” 听不出弦外之音,小公主只是甜甜一笑,却不知这位亲姑姑,心中已起了杀意。 * 宴过,宾客散去。 梁叔夜正欲带了萝涩回府去,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问道: “怎么了?” “我在想,那支舞到底是谁教她的——而且,我总觉得嘉元怪怪的,她发现了端倪不假,可坦然接受的太快了吧,她真的会放过小公主么?” 梁叔夜见四下无人,桑柏去马厩套马车了,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嘉元为人猜忌多疑,行事谨慎,她虽然一手遮天,但到底不敢牝鸡司晨,要顾及皇帝和世间舆论,手腕上的刀疤,我与她独处一夜后狂疾痊愈,都不能说明她一定就是体质特殊之人,为了三分猜忌,去触怒龙颜,依嘉元的个性,我看不会” 梁叔夜其实心中一直存疑,嘉元究竟要找什么体质特殊之人,那个人为何又是萝涩呢? 回想往日在牛家村、童州的次次困险都昭示着,这类人她其实一直都在寻找,但目的为何,他却不得半点头绪。 萝涩不过一介女流,毫无出门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虽有些小聪明,但在他看来,大多时候总是迷糊的,至多煮菜的手艺好,难道嘉元府上缺厨娘么? 梁叔夜思绪纷乱,萝涩却一门钻进了死胡同。 是谁,教她的这一支舞?那个人很聪明,选了一支西域风的乐舞,糅杂了许多耳熟能详的曲调儿,掩去了骨子里惊世骇俗的东西。 不细看,或者不懂西域文化,只会觉得美轮美奂,不会觉得有半点违和之感。 但萝涩相信,以嘉元的眼力,一定已经认定了小公主是穿越者。 若开门见山的剖白证据,比如策反小环,捏造假话,她不一定会全信,但这般欲盖弥彰,藏而不露,反而让她笃信不已。 这教舞的人,明显是要致她于死地啊! 萝涩不是什么慈悲的菩萨,当年在苦水乡为了自保,把心计恶毒,不断算计的雀榕推出去当了替死鬼,也不怕再多一个小公主。 况且还有梁老太君的那笔血债没有讨回! 但转念一想,小公主跋扈自私,生性傲慢,都是叫人宠惯出来的,毒害老太君的事儿,她也是别人的棋子罢了,真要她血债血还,也轮不到那个始作俑者来动手! 拉上梁叔夜的手,立即问道: “小公主不是爱黏着你么,怎么散了席,人也不见了,不与你一道回去?” 梁叔夜只当萝涩拈酸吃醋,还在说反话,无奈道: “她与我何干,我负担一个你就已焦头烂额,身心皆不是自己的,哪里敢再招惹她?”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萝涩话还没说话,院中突然有人尖声惊,奴才们纷纷在廊子里奔走,往后花园的渠塘冲去。 伸手拽住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太监,梁叔夜沉声: “出了什么事了?” 小太监抬眼,一瞅见是驸马爷,当即红了眼眶,抽噎噎道: “驸马爷,您快去看看吧,小公主落水了!这会儿子人虽救上来了,可气快没啦!我、我是去请太医的!” 说罢,也顾不上尊卑理解,撇了梁叔夜拉在袖子上的手,头也不回的向院门跑去。 溺水休克的人,等把太医请来,真是黄花菜也凉了! 萝涩当即迈开步子,朝着后花园的渠塘奔去。 鹅卵石的石台上,围了一圈儿奴才,大家面色惊恐,不少人吓得已经腿软打颤儿—— 小公主若死在这里,皇上雷霆大怒,这满院子的奴才哪个不用脑袋搬家? 萝涩从人堆里挤了进去: “都让一让!” 她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让府中小太监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儿,虽不知这莫名的姑子哪里来的,但见着驸马爷跟着来了,总算有个主子过来,他们像寻着了救兵似得哭嚷道: “驸马爷,席面撤了后,小的们都在送宾客出府,只小豆子发现了池子里淹着个人,大伙儿帮着捞上来一看,险些没吓昏过去,小公主……小公主……不关奴才们的事!” 圣驾先行,府中大大小小的官绅夫人小姐,也跟着一并离开,偌大的院子只有一帮收拾筵席的奴才。 本以为小公主也离开了,却不想失足落在水里,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萝涩不管太监们怎么哭嚷,她把小公主摊平了放在地上,抬起她的头,交叠双手挤压她的胸腔,做心脏复苏的紧急抢救。 一开始用拳头捶打她心口时,边上的奴才已开始不满的质询。 等萝涩俯身,准备嘴对嘴吹气时,小公主身边的丫鬟哭着迟来,一见这场面,猛地上前推开了她,怒声道: “休得放肆!我家公主就是仙去,也容不得你这等奴才秧子触碰!” 萝涩被推地踉跄,气得拔声道: “我这是在救她!真要等太医来了,她才是要死透了呢!” 话音方落,四下安静无声,奴才们纷纷低着头,屏气禁言,纷纷退到了一边。 萝涩暗叫一声不好,忙抬头看去—— 嘉元不知何时来的,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半阖着眸子,立在边上的长廊下,嘴角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萝涩汗毛倒竖。 该死,一时忙着救人,却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这套急救的法子,现世连个小学生都知道,自己当真昏了头,敢在猎人的眼皮子底下使。 看着嘉元拨动佛珠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像是奉了一场生死超度,她抬起眼睛,不掩杀意的目光,带着三分玩味的挑弄,直直戳进了萝涩的心里。 千藏万躲,终归,还是和猎人面对面的见面了。 151 口辩机锋 私奔夜逃 萝涩跪在堂下,对于嘉元的指控,皆矢口否认。 梁叔夜坐在下首处的太师椅上,茶几上的小盖钟烫手的很,他锁了眉头,拳头紧攥着,心中已做好了破釜沉舟,带着萝涩杀出公主府的准备。 嘉元身边立着一位趾高气扬的男人,听说是长公主最宠爱的面首。 他身姿似柳,五官邪魅,面容白净,典型的小白脸样貌。 他对萝涩万分不屑,只是奉了长公主的谕令,来审问这个身份低贱的厨娘。 看了一眼在内室佛堂参念的长公主,对着萝涩质问道: “梁老太君一案,你蒙冤入狱,受了公主府管事的私刑,听说十根手指的指甲盖,都不在了?” “托小公主的福,现已经都长好了,不疼不痒的,倒比原先还齐整一些” 男人竟不知她能言巧辩,遇上事儿,不卑不亢的,心下更加厌烦: “少胡扯,定是你无辜受刑,所以对小公主怀恨在心,这才蓄意报复,趁着公主身边的丫鬟去替她取落下的披风时,把她推进水中溺死!” 萝涩眼皮子一跳,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他们要想她背这口黑锅,那她再怎么巧舌如簧,口辩机锋,也是无用的。 但是梁叔夜就在身边,这让她心下安稳—— 既然这娘娘腔凭一口吃软饭的舌头,就想让她乖乖俯首认罪,她总归要拖延些时间,好好恶心一下他。 “小公主忧心梁老太君,既奴婢是嫌犯,怒火之下私刑审问也没甚么错处,奴婢不敢心存怨念……且最后已还奴婢清白,又摈弃前嫌,让入梁府伺候梁将军,奴婢感恩戴德,如何再有蓄意报复之心?” 男人气上心头,明明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到了她嘴里,怎么如此低伏做小,像承了小公主多大恩似得? 嗤声一笑,不阴不阳道: “忧心梁老太君?你隔山买牛,不懂其中的道儿,谁人不知,那李衣溪身后指使之人就是小公主?” 萝涩闻言轻蔑一笑,连佛堂里头,也传来了嘉元不悦的咳嗽声。 男人这才觉察自己失言,更是恼羞成怒,猛地一拍边上的茶几,呵斥道: “该死的奴才,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勇!真当我不知道么——” 他声音一顿,顾忌的看了眼梁叔夜,仗着有长公主撑腰,一咬牙,便诉诸于口: “你和梁将军早有私情勾结,还生了个私生女儿,你妄想除去小公主,好与他双宿双栖!” “你浑说!” 萝涩真是要为他鼓起掌来了,为了让她背黑锅,什么作案动机都能编排! 虽然他前半句,说的好像是实话…… “不必狡辩,把那个老妪带上来了!” 男人大手一挥,自有下人应声,跑去后堂,搀着一位腿脚不方便的老妪出来。 萝涩定睛看起,隐约觉得有些脸熟儿,却愣是想不起,这眼神呆滞,满头白发的老阿婆在哪里见过。 直到那婆子看到萝涩的时候,眼中透出一股势力的鄙夷,才让她想了起来她。 凉州苦水,雀榕那位势力自私的婆婆,山子娘! 与萝涩惊诧的心思不同,山子娘万般苦楚,那时候西戎杀进村子,逃命的时候,山子和老头子都死西戎人的刀下,而她跌落山崖,虽摔伤了腿,但总归保下一条贱命来。 混在难民中,饥一顿饱一顿,受尽欺凌,总算爬到了天子脚下。本在南城一处犄角旮旯里乞讨苟活,想了此残生,认了命,至少苦水一难,大伙儿都死了,她得了性命保全,已是老天开眼。 可三月初的一日,她明明看见一大家子乘马车来往南城集市,车上头的人,都是旧相识。 来凉州谈生意的东家三娘子、徐家那个傻子、七个月生下的女娃娃,自然还有那个她恨透了的人,傻子家的丑妇! 三年时间,丑妇变了模样,白净温婉,一点没了农家妇人的样子,倒和城里的大姑娘似得,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还给女娃娃买最好的甜糕吃。 她当时恨得牙痒痒,怒叱老天爷的不公平,方要上前追着骂,却被边上蹿出来的神秘人带回了长公主府。 自此吃喝不愁,衣裙不缺,她甘愿当长公主的一条狗,让她咬谁都行,何况是这个她本就恨毒了的贱妇! 跪倒地上,山子娘看都不看萝涩一眼,径自说话: “回主子爷的话,老奴跟她是老乡儿,当年在凉州苦水乡的时候,梁将军就来寻过她,还亲自请她每月都送辣子去军营,干下背地里的苟且的勾当,再后来,她就生了娃娃,一点都不像傻子徐升,您自己可以去瞅瞅,她生下的丫头,跟梁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哩” 这话说的一溜儿顺,不知在肚子里排演了多少回了。 萝涩抿着唇,心里有一丝慌乱,本不过牵扯小公主溺水的案子,明眼人都晓得,她是无辜牵连的。 可不知道嘉元上哪里把山子娘寻来了,硬要挖她和梁叔夜之间的事,还要把七七牵扯上,若定要来个滴血认亲,她跟梁叔夜有情不假,可莫名就成了谋杀小公主的作案动机,那可就抓瞎了! 不过怎么说,绝不能牵扯到梁叔夜,更不能连累七七。 萝涩当即否认,呛声回去: “我清白做人,由不得你个恶毒婆子诋毁,忘了你儿媳妇,是怎么用保胎药渣诬赖我与那赵四有染,最后不得好死的下场了么?” 山子娘闻言,想起当晚那场大火,雀榕惨死的样子浮现脑海,不禁抖了抖,结巴道: “你,你不必攀扯其它,说不定就是因为雀榕说了真话,你才放火烧死了她!” “哦?她诬赖我和赵四,你又泼梁将军的污水,怎么我竟如此人尽可夫,连七七是谁的种,还要你们先分算辩论一番?” “总归不是徐升的!你若清白,滴血认亲呐!” 山子娘竭力嘶叫,张牙舞爪,像一只疯狗乱咬,她巴不得拖了萝涩到地狱去—— 她自己身处泥潭没关系,但是她看不惯从前被她踩在脚下,又穷又丑的女人,现在过得比她惬怀、比她舒服。 面首男人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扫了一眼隐忍不发,满脸铁青的梁叔夜,得意道: “梁将军涉案其中,我家长公主断然不会相信您会是共犯,可既然有奴才道出了这桩旧事,还要请您避嫌一二,待我拿了这厨娘仔细审问,定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他手一摆,边上的太监一拥而上,钳住了萝涩的手臂,压着她要往外头去。 梁叔夜周身杀气顿起,一掌捏碎了旁几上的茶碗! 他一个健步,弹指点在太监们的关节处,只一下,已经叫人手臂酸麻,唉哟叫唤,退在了一边。 他扶起萝涩,感慨道: “这下没辙了,你要随我亡命天涯了” 萝涩跟着叹了声: “我又没杀人放火,不能算亡命天涯,只不过是被情势所迫,避一避风头,说的好听一下,充其量也就一私奔吧?” 梁叔夜见她这会儿功夫还有心思说笑,缓了身上浓郁的杀戮之气,轻声说了句: “七七我派桑柏去接了,徐升那有梁玉,我们连夜去童州” 最担心的人,他都已经安排好,她再没了后顾之忧,看着一列列持刀穿甲的府兵,在院子里包围了起来,萝涩笑着点头问: “九州这么大,去哪儿都行,只是现在咱们怎么出去?” “杀出去” 一声话落,惊鸿便起。 寒光从腰际破帛而出,游龙走蛇,缠斗到了人群之中。 惊鸿软剑本该适合俊秀的剑招,可梁叔夜在沙场杀伐惯了,不喜繁复的花招,只有一击毙命的果决,故而惊鸿在他的手里,成了一条毒蛇,咬到谁的脖颈,谁就当场毙命。 他护萝涩在身后,迈着脚步,一步、一步,在嘉元的冷眸相视中,走出了内堂。 包围他的人再多,可没有一个人近得了他三尺之内,上去也是送死。 三军中取敌首级,尚入无人之境,他岂会把这一院子的家奴和府兵放在眼中?身后一摞割喉的尸体,他踩着一地的鲜血走来,面前阻拦之人,渐渐胆怯,万不敢再上前,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坦然顺遂的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解下捆在拴马柱上的缰绳,梁叔夜把萝涩抱上了马,一踩马镫,策马挥鞭,绝尘而去。 * 京城此刻满城风雨,全城戒严。 皇帝宠爱的婉柔小公主,溺亡在长公主府中,身为驸马的梁家大将军,怒发冲冠,杀了满院子的府兵,却是为了别的女人。 一个低贱的厨娘。 皇帝闻言,悲恸难忍,勃然大怒,他立即传下谕旨,命令关闭九门,务必把嫌疑人梁家厨娘,捉拿归案! 梁叔夜一骑,奔至玄南门,城门上空无一人,传令的太监和守城的将领,都被灌得酩酊大醉,唯一人傻愣愣的待在城墙上,见萝涩来了,他笑着挥了挥手。 “梁玉,叫我干的!你们,快走!” “那你呢?” 萝涩抬头,焦急的问道。 “我去找梁玉和李琛,你别担心!” 梁叔夜对着徐升抱拳谢过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升子憨傻笑笑,他见脚边醉醺醺的上司官,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慌不忙,拔起插在城墙上的一面旗子,然后抽出竹竿来,对着上司官的后脑勺,咚得一棍子打了下去。 拍了拍手里的灰,他丢下木棍,跟着逃之夭夭。 …… 梁叔夜一路南去,心中盘算不断。 就在方才萝涩被嘉元带去堂中问审的时候,他已知事态紧急,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在远处给身后的桑柏打了手势,这手势梁家军都看得明白,是战场上传信的一种暗号,命他马上回去,和梁玉接上头,然后回府把七七接出来。 与桑柏约定好,在南城郊的一处茶寮里碰头。 马儿奔驰在山林小路上,马脖子汗津津,可速度丝毫不慢。 “莫名奇妙成了通缉犯,满城追捕,还得你声名赫赫的大将军,沦落成了共犯,这三四年的军功可是白挣了的” 梁叔夜轻声笑道: “你话听着可惜,怎么态度丝毫不见一分愧疚,倒显得很高兴似得?” “高兴?有么?” “怎么没有?你都笑了” 梁叔夜的鼻息就在耳边,他低沉的嗓音如昆山振玉,舒缓了她本来惴惴难安的心。 “你在我后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用不着看,你的耳坠子在晃——” 萝涩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坠子,才意识到被他戏弄了,马儿颠簸,这耳坠子如何能四平八稳的。 感受他胸膛传来的震动,笑声入耳,她嘴唇翕动,骂了一声,身子却诚实的软了下来,靠在了他的胸前。 回想这几日的事,小公主溺毙,她成了千夫所指,全城通缉的犯人不算,还完全暴露在了猎人嘉元的面前,往日为了躲藏花下的心思,一概无用了。 身上没银子,也不知流亡去何处,可即便是这样窘迫的困境,她却丝毫不觉得悲苦,也不会怨天尤人。 只要七七平安,梁叔夜在身边,她竟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 春风似疾,拂过脸上,她半阖起眼眸,长抒了一口气—— 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间,马蹄被地上的一道绳索牵绊住,马儿当即跪在地上,把马背上的人都摔了出去! 梁叔夜把萝涩护在怀中,匆忙间,轻功施展不出,只能就地一滚,沾着满身尘土,倒在地上。 萝涩咳嗽着掸着迷眼的灰,她挣扎起身,想看看梁叔夜伤着没有—— “别动!” 有人呵斥住了她。 萝涩抬眸,见一把铁枪头赫然入眼,红缨夺目! 152 三进囹圄 一月性命 梁叔夜一脚踢开了银枪,扶着萝涩站起了起来。 枪头上赫然刻着一个梁字,他心中明白,这突然冒出来的拦路虎,是母亲派来的——桑柏那边总归是出事了。 “将军!” 岳小满急得双目通红。 他接到梁夫人的紧急命令,带西山驻扎的白马义从,来此处截人,夫人下的死命令:决不能让梁将军走脱,他这般不顾门庭成朝廷通缉要犯,会彻底葬送了梁家满门。 本以为那个厨娘一定是妖魔变化,给将军下了勾魂的蛊,谁料见着面了,他才认出来。 她不就是军营里女扮男装,混到亲卫队的厢军火头兵么?! “你让开” 对着自家袍泽弟兄,梁叔夜从来不会兵刃相向。 岳小满也竖起了银枪,恭敬抱拳道: “将军,夫人有令,命属下再此等候,务必要将您请回去——至于这位姑娘,夫人的意思,想走不拦着,想回,也好生带回来” “桑柏呢?” 萝涩记挂着七七的安危,若岳小满能在这条山道上等到他们,那桑柏应该已经把接头的地方供出来了。 岳小满不屑应答萝涩的问话,只是梁叔夜沉着脸色,一双寒门沉寂似深潭,他心里生畏,低头答来: “您不必责怪桑柏兄弟,夫人拿小女娃要挟与他,他深知凭自己之力,无法带女娃走脱逃离,只有坦白从宽!” 萝涩觉得心头一凉,无力之感从脊背处攀升。 她想,桑柏会坦白,一定算准了七七未得救,她一定不会独自离开,那他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说了,七七还能少受一些苦楚。 梁叔夜扶上萝涩的肩头,轻声道:“你若信我,我先送你离开,晚上我就去把七七带回来!” “那你就彻底背离梁门,成了梁家的不孝之徒了” 萝涩苦笑一声,握上他的手: “原以为挣脱朝廷,私奔九州江湖,又刺激又洒脱,可热劲儿头过了,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你肩负梁家门楣,怎么能成为朝廷通缉的嫌犯?几代人驱逐西戎的功勋,落在你一人身上,可为了一个低贱的厨娘,就这么身败名裂,我想梁老太君一定会气得在半夜把我扼死” “萝涩,你知道我都不在乎,我给自己三年时间驱逐西戎,若不是得知你还活着,我——” “可我在乎!” 萝涩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发酸发胀的眼眶,哽咽着喉咙道: “男儿立与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能为九州百姓青山埋骨,但绝不能为了儿女情长,寻死觅活” 梁叔夜心痛一钝,呼吸紧了些: “生而为人,生不由己便罢了,连怎么死,为谁死,我也无可奈何?” 他爱萝涩,是他灰败宿命中唯一恣意的一抹亮色。可到头来,她张口闭口,也是所谓的大丈夫功名立身,死于泰山? 难道这一段风月情事中,只有他一人只为情痴,愿为情死的傻瓜么? 萝涩的心口细密的缝进悲伤,明明是她挥着伤人的剑,为何自己却痛得刻骨。 她松开了梁叔夜的手,一步一步退后,颤抖着身子,屈膝跪了下来: “谢将军怜爱,奴婢一身嫌疑未洗,不敢连累梁门,这就回去受审——奴婢那可怜的女儿,还望您保全,叩谢” 这一拜,早在童州第一面的时候,就注定了。 她是农门村姑,他是虎门世子,一条天堑你我两端。 梁叔夜像一杆银枪,牢牢钉在原地,拳头紧握,几乎要把自己的指骨捏碎。 看着萝涩离开,那倔强却决绝的背影,他却软弱的不成样子—— 千军万马箭雨刀戈,他无惧无畏,却被情之一字,刺得遍体鳞伤。 * 萝涩三入囹圄,不是顺天府的地牢,也不是嘉元把控的东厂炼狱,而是刑部死牢。 听说,这是梁家出面斡旋后,最好的结局,至少,免了她落入东厂受到非人的折磨。 刑部死牢,昏暗潮湿。 牢房中空无一物,除了粗重的锁链,还有墙角边发黑的草垛子,时不时传来一阵血腥味的恶臭。 萝涩一身囚服,屈膝坐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数着数字,在地上刻下正字,好盘算过去的时辰。 死牢寂静无声,她像被遗弃在莽荒的放逐之人,不辨昼昏,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怎么样了。 虽然抱着必死之心,但还是期望着皇帝能给个体面。 什么鸩酒、白绫、匕首,哪样都可以,虽然死了,可能留下全尸,至少灵魂还能回去现世。 因为怕嘉元放火烧地牢,萝涩把原本散落一地的枯草,都收拾到了墙角,然后背靠着石砖墙面儿,心中堤防着,警惕的留意四下动静。 看着地上密密麻麻写满的正字,萝涩知道,从她进死牢开始算,已过去十二个时辰了。 没有人探视,没有人送食物,只有角落有一罐子发酸发臭的水,为了活命,她也只好喝了。 无尽的寂静,拉锯着她的神经,这比酷刑,更容易让人感受到绝望和奔溃。 她焦躁的在牢房里踱步,思绪纷杂。 足足一日时间,没有人提审,是不是意味着,梁叔夜说服了梁夫人,为了她和嘉元的势力抗争? 可按梁夫人的性格,如何会为了自己,让梁家同嘉元的朝廷势力争锋相对? 况且皇帝震怒,总有人要为小公主的死买单,若能不牵扯到叔夜,牺牲掉她,是最划算的买卖。 萝涩还未想明白,久违的脚步声终于出现了。 心提起,萝涩趴在木柱上,睁大了眼睛,往漆黑的巷道中看去—— 火把的光由远及近,渐渐照亮了整个地牢,长时间处在昏黑中的萝涩,被火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开眸子,待适应后看去,见两个刑部狱卒,簇拥着一位传旨的内监而来,内监公公掩着口鼻,满脸嫌弃的走了过来。 走到萝涩跟前,他清了清公鸭嗓子: “皇上口谕,赐尔凌迟之刑,五月初二后,择日行刑” 萝涩的心瞬间沉到了深渊,不可置信道: “还未提审,如何判刑?” 太监不耐烦挥了挥手: “万岁爷看在梁将军的战功份上,不牵连梁家,只杀你一人为小公主祭奠,已是天大的恩典!你本该今日就行刑,要不是灵韵仙人说,三清祖师渡劫游历,万岁爷不可在五月初二之间,妄动杀戮之念,给你多活一月的时间,不然,这会儿你早就是一盘盘的肉片啦” 萝涩几乎站立不稳,她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凌迟之刑,一定是嘉元向皇帝撺掇的刑法。 好嘛,不用火烧了,改拿刀子片肉了? 为了要取她灵体里的聚核,嘉元当真煞费苦心呐。 太监捏着鼻子,实在受不了这味儿,见萝涩瘫软在地上,虽脸色苍白,到底不是心死如灰。 多少人听说自己要受凌迟之刑,都吓得屎尿失禁啊,这奴才秧子还有些胆色? “不必抱着希望了,梁将军那是受了你下的降头,失了魂的缘故,才会与你私相授受!现下叫梁夫人锁在房中,请名医诊治,你休想再蛊害他” 太监对梁叔夜,还是心存敬意的,只肯相信他是昏了头—— 要论姿容感觉,他当属九州翘楚,又有世家门第,赫赫军功,怎么会跟一个厨娘偷情,害死了自己金枝玉叶的妻子? 传旨太监安慰了自己一下,已经旨意传到了,便打算离开,毕竟是死牢,总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刘公公呀!” 还不及回头,太监觉得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呀的一声,叫了起来。 忙回头看去,见刑部侍郎正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险些没吓死他,当即嗔道: “王大人,深更半夜的来这里干什么?皇上的意思咱家已经带到了,这人不必审了,案卷之事,您自个看着给办了就是了” 刑部侍郎无奈叹气: “我不是来提审的,而是来送犯人的,喏——” 萝涩跟刘太监一并扭头看去,见梁叔夜身受拷锁,颀长的身影隐在昏黑之中,他眸光霍然,正朝着她无声浅笑。 疯了,他来干什么! 刘太监也惊诧的不行,当即问:“这怎么把他押来了?” 刑部侍郎挠了挠头,也觉得匪夷所思,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是小公主停灵在雨花阁,丫鬟替她收拾身后之物时,意外发现了一封书信,上头的笔迹确为小公主所书,说的是梁叔夜当年借口驱逐西戎,拒不回京成婚,三年内与她未有同房都是有原因。 那日梁叔夜狂疾发作,小公主恰好在梁府探望,两人同处一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儿。 也就是这一夜,叫小公主知道了梁叔夜的秘密,原来他久经沙场,一次驯烈马时候叫马蹄伤了下身,故而房中之事有心无力,至此后,军队里整饬了军妓,他宁愿抗旨也不敢娶公主,原因皆为此。 但小公主痴心与他,性情单纯,准备犒赏万金为驸马寻求这方面的名医神药,为他治好旧伤。 就是这样一份书信,到了万岁爷手里,万岁爷一下子推翻了厨娘为私情,谋害小公主的动机,凶手直指梁叔夜! 皇帝认定,一定是梁叔夜害怕小公主将这个秘密抖落出去,有损他梁大将军的颜面,故而心生杀意,将人推进了河塘之中,再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来顶缸! 他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拿了梁叔夜一并丢进死牢,听候刑部问审。 这场来龙去脉,刑部侍郎说得绘声绘色,听得萝涩都傻了…… 刘太监哭唧唧的直抹眼泪,哽咽道: “若真是这样,也怨不得梁将军,你们不晓得一代人的苦楚,咱们太监是贱种,叫你们知道也就罢了,可将军是何等英雄,如何肯宣扬此事?” 说罢,朝着不远处的梁叔夜,投去一个“我懂你”的眼神,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跑着走了。 刑部侍郎说故事说的口干舌燥,也想着回去喝水,他打开了牢房,请了梁叔夜进去,小声道: “书信上所言即便是真的,那也不能定将军你的罪,您缺什么就吩咐,下官尽力而为——下官先行告退” 梁叔夜点了点头,知道萝涩几乎没吃东西,便道: “不必为难,死牢就该是死牢的样子,只拿些东西来吃,换一翁干净的水就是了” 刑部侍郎感激他体谅,弯腰作揖,退了三步后,离开了牢房。 等人走了,梁叔夜这才转过身—— 见萝涩一脸傻愣愣的立着,想笑却强忍着,想哭却不见眼泪,百感交织的神情变化,倒把他给逗乐了。 “无论你怎么对我,我早已经说过,这辈子,你是逃不掉了” 他笑了笑,如清风朗月,上前一步,将人搂进了怀中。 153 灵韵仙人 谋划大计 闻着梁叔夜身上的味道,萝涩瓮声: “为了叫我和七七撇清嫌疑,你竟想得这一出?世间多少仰慕你的姑娘,这下可要哭瞎眼了” 梁叔夜低声一笑,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挠的她心中痒痒: “听你口气,不像是觉得可惜,感觉听着挺乐呀?” “嘁,有什么可乐的,哪有男人会拿那种事扯谎玩笑的,你娘该让你气疯了——” 萝涩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心中又是酸又是暖。 山道茶寮外,她说了许多刺心的话儿,看着他受伤的神色,她心里也难受的很。 本以为勉强让梁家撇清干系,至少能让梁夫人满意,替她保下七七来,谁想梁叔夜出奇一招,釜底抽薪,一下就把萝涩和七七摘了出去。 可是……他要怎么办? 皇帝会看在他为国驱逐西戎的战功份上,饶他性命么? 梁叔夜看着萝涩担忧的神色,宽慰道: “皇上爱极了婉柔小公主,盛怒之下,未必记得起我的那点微薄功勋——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谁犯下的人命,谁去血偿,和你我没有关系” 这事儿萝涩也晓得,可嘉元权势滔天,连皇帝也忌她三分,小公主死在嘉元长公主府中,他连一句问责怪罪的话都没有。 帝王之怒,流血漂杵,他却只是嚷着要凌迟一个厨娘泄愤,大权分落,他难道心中没有丝毫怨怼? “皇上醉心寻仙问道,全然抛忘了帝王心术,即便咱们找出了嘉元是真凶的证据,也未必斗得倒她吧?” 梁叔夜笑了笑,脱下外袍直裰,铺在了牢房的地上。 拉着萝涩坐下后,才坦然说道: “那就是你太小看当今万岁了,嘉元权欲心再重,也是一介女流,也许有几个急功近利成了她的门客党羽,可大部分自负君子的清流之臣,耳顺心逆,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再说,嘉元喜好男色、美貌之物,若人心有贪图,便在帝王的掌控之中” 顿了顿,梁叔夜勾起笑意,眸色沉沉: “童州的勤王之师,已在余有龙的掌控之中,京城外西山健锐营、也有梁家白马义从协管,自不必说梁家在三军中一呼百应的威望……正是有梁家掣肘嘉元,皇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自己修仙问道” 萝涩明白了梁叔夜的意思,要破这死局,还得从皇帝的身上入手。 “可小公主已经亡故,我们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时代没个实时监控,如何让皇帝相信,嘉元才是真正幕后的凶手,着实是一桩难事儿。 “不必线索,真是铁证如山,万岁不一定下得了狠心——” “那怎么办?” “这案子的真相,得新瓶装旧酒,换一种说法告诉他” 梁叔夜话音方落,死牢中又响起了脚步声。 俩人抬眼看去,见江州一身便服,手上拎着一只八宝漆盒,走到了牢房门外,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低眉顺目,隐在暗处。 开锁,推开牢房门,江州弯腰钻了进来: “还愁没个由头来探望,倒是碰着了刑部侍郎王大人,替他来送些饭菜,都饿了吧?” 萝涩没想到,今儿这么热闹,连江州也过来了。 梁叔夜对着江州颔首示意,算是招呼过了,视线处,扫过跟着江州一并来的小厮,面露惊讶之色,站了起来: “灵韵仙人?” 萝涩顺着这话看去,见小厮抬起了头,五官清俊,气质淡雅,当得起灵韵仙人四个字。 她开口,声如潺潺流水音,竟难辨雌雄: “见过梁将军” 梁叔夜难得抱拳回礼,扭头同萝涩介绍道: “这位是灵韵仙人,万岁跟前最信任之人,你的小命,还是她给救下了的” 萝涩想起传旨公公说过的话,原本定下今日就推去刑场受凌迟之刑,皇上听了灵韵的话,这几日不宜妄动杀念,这才多给了她一个月好赖活儿的时间。 本还想着自己运道不错,歪打正着推迟了行刑,原来是有贵人相助。 学着样子,要给灵韵行礼,却被她笑盈盈一把搀了起来: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本该相互扶持,自是不必言谢,那等谋害他人性命为己利的贱人,你我才当同仇敌忾,共诛之!” 江州和梁叔夜有些惊讶,从未听灵韵仙人说过,她居然是童州人氏? 萝涩唇翕动,惊诧后,自是一分了然再胸。 这才是正常相认的方式好么,若像梁玉一样,都要拿刀子捅,捅不死就是自己人,这就太邪门了。 只是,她不知道竟还有当道姑的穿越套餐? 灵韵见萝涩满目疑色,心知她疑惑之处,笑了笑: “我不瞒你什么,当时,我和姐姐一同选入后宫为妃,她遭嘉元谋害后,我染上宫中瘟疫时疾,由蒲笼车拉出了京城丢弃,好在被云游至此的师傅搭救,学了几年本事,改头换面重回京城,决心为姐姐报仇!” 梁叔夜一下子就知道灵韵说的姐姐是谁: “当年圣宠不倦的元妃娘娘?她不是死于宫中走水么?” “走水?不过是嘉元的老手段罢了,你该回去问问梁玉,当年的事,她可是一清二楚,受益匪浅——” 萝涩听她的口气,似对梁玉颇多不满。 她记得梁玉曾经说过,元妃被烧死的那年,她留在这个异世已经快至十年大限了,若不是意外得到了一位后妃的聚核,她早就该死了。 这位后妃也死于嘉元的谋害,也是宫中走火被烧死的,今日说起来,这位后妃竟是灵韵口中的阿姐元妃。 想必这对姐妹当时买的是宫斗套餐,一个才刚崭露头角,得了圣宠,却叫嘉元伸手掐断了根茎—— 元妃是魂魄俱碎,再也回不去的,也难怪灵韵要投皇帝所好,攥取皇帝的信任,在关键的时候扳倒嘉元,要她血债血偿。 灵韵深吸一口气: “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这个机会——江大人,梁将军,我希望你们与我配合” 江州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肃清朝中嘉元的势力,本就是他入阁拜相,必须做的事儿,至于梁叔夜嘛,只要涉及到萝涩的安危,他也会全力以赴的。 “你想怎么做?” “我知道嘉元在京郊外的私宅,里面有她最隐晦的秘密,只是很不好找,机关颇多,这事儿要烦请江大人费心了” 见江州答应下,灵韵转身对梁叔夜道: “将军在,三军尽同心,梁家效忠皇上百世不变,未免嘉元狗急跳墙,动用京城禁卫军逼宫篡权,兵力上布置之事,请您筹划” 交代好这两宗事后,灵韵才转身对萝涩道: “最重要的事儿,我交给你来办,你若失败,则大局无用” 萝涩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有些惊讶: “我?我能干嘛?” * 紫禁城,皇宫。 皇帝住在龙极殿,不愿住在后宫中的乾清殿,因为会睹物思人,念起往日元妃的音颦笑容,相思成疾。 又到了元妃的忌辰,皇帝一个人焚香沐浴,怀中虔诚的心,请灵韵仙人来扶乩算卦。 “仙人,请帮孤问问元妃,近来可有缺的,或者有什么话儿要与孤说的?” 每年皆是如此,元妃是灵韵的阿姐,如何言语习惯,和皇上之间的私密之事,她也晓得,所以扶乩写下的鬼画符,她所解之语,都让皇帝万分相信。 也正是因为这个本事,叫她身受隆恩,成了最红的道姑。 灵韵穿着一身宽袖直裰,领了旨后,疯疯癫癫抖了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唇不住的哆嗦—— 她扶着手中的木架,在沙盘上画下一个字来。 一声轻嗝从喉咙里升起,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满头都是冷汗。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皇帝也很惊讶,难道自己的爱妃有什么不满之处,不愿意他请仙人代为请托转述? 他忙上前去看沙盘里的字,歪歪扭扭不得其法。 等灵韵虚荣的从地上爬起来,她跪倒下来,叩首道: “元妃娘娘恼了微臣,嫌臣口舌拙笨,说不清事儿,只说当年万岁求问她的事,现下得了回复了!” “什么!?” 皇帝很激动,他一把拎起灵韵的衣领,瞪大了眼睛,其中是隐隐的狂喜之色。 他自小寻仙问道,金丹没少服,修炼打坐一天也不敢偷懒,可迟迟没有飞升的希望,他不懂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他明明是天子,本就该位列仙班,难不成上天是嫌他这皇帝当的不好,所以考验还没有结束么? 忧心与此,去年他便命灵韵向元妃相问,迟迟未有答案,难道今时今日,能得知他多年以来的症结所在?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微臣无用,身子低贱,当不了元妃娘娘的嘴!但是元妃娘娘替万岁找了一个人!” “谁?!” 皇帝心急如焚,受不了灵韵叽叽歪歪的磨蹭。 灵韵引了人到沙盘上看,上头的字自然是元妃给的灵意——这个字像是一个“女”字,又像是一个“死”字。 何解? 灵韵沉吟半刻,装模作样道: “万岁这几日可以下令处死的女人?元妃娘娘所托,应是这个人” 皇帝想了半天,处死的女人没有,死牢里等着凌迟之刑的女人倒是有一个。 虽然梁叔夜才是真凶,他与府中厨娘早有私情的说法也是无稽之谈,可君无戏言,哪能出尔反尔,不过一个奴才,杀了也就杀了,为铃儿陪葬,当属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现下一听,这人断不能再杀了,无论是与不是,总归要试一试。 皇帝大手一挥,命灵韵去死牢,立刻把人提来宫中,趁着忌辰昼昏交际之时,请元妃附身言话儿。 154 扶乩附身 圣上决心 萝涩沐浴更衣,斋戒三日,浑身泡在香汤里,只吃果子喝甘露,一点荤腥都不能沾,差点没饿死她。 换上一件元妃旧衣,素白的宫裙剪裁得当,饿了几日后萝涩腰身纤细,腰封一束,飘然若仙—— 她对着镜子自顾,额上点了元妃往日最喜爱的梨花钿,看着这一身打扮,她不禁感慨: 元妃妹子真是苏啊,就这一副仙样儿,难怪深受皇帝宠爱。 推门出了斋戒的偏殿,萝涩由小公公引领着,一路往元妃旧宫走去。 听说那所宫室走水,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可皇帝宠爱元妃,不想她香魂无依,当即命工部照着原先的摆设模样,重建宫室。 迈进垂花门,庭院中飘来一股新鲜水果的香味。 萝涩抬头看去,见院子四角处的水缸中,堆放着新鲜的瓜果,乍一眼认着,佛手、木瓜、青果之类的。 迈进暖阁,萝涩觉得到处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墙上挂的不是什么名人字画,而是一幅幅山水十字绣,床幔厚重,雕花大床上的瓷枕,被换成了柔软的棉花枕。 最吓人的是床边,竟有一个木架子和竹篾编起来的吊篮,上头穿花引枕,一看就舒服的想躺上去。 萝涩不禁摇了摇头——就这高调的架势,嘉元想不弄死她都难啊 这时,小公公弯腰退了下去,暖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因为没吃饭,所以浑身没力气,萝涩扶着吊篮坐了上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垫中,惬怀自得。 想着灵韵交代的话儿,一会儿她会引着皇上前来,自己只要配合着作戏,把串好词的话背念出来就是了。 闲适的久了,渐渐泛起了困意,为了不叫自己睡去,萝涩反手拿起边上梅花茶几上的一本书册。 到了异世,她鲜少有机会看书,所以依旧保留着现世阅读的习惯,翻书从头往后翻,意外的,竟然这本书就是这个阅览顺序! 她方才感叹,翻了几页,刚想把书册放回去,只觉身后一阵风起,衣袍悉索声入耳,手腕已被人牢牢的攥住了! 萝涩当下抬头看去,唬了一跳,那个身穿着明晃龙袍,剑眉朗目的男人,除了当今圣上,不作他想。 “……媛媛?” 皇帝其实刚进暖阁,但他一进门,就愣在了原地。 还是那件媛媛最喜欢的白衣,她与从前一般,喜欢窝在吊篮中,素手读书。但她与别人不大一样,她爱从后往前翻书,为此他特意命内务府,特意弄了一批从后往前翻的书,专供元妃的宫殿。 眼前的女子,她长相与元妃虽大不相同,可翻书时,那灵动随性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 萝涩抵不过皇帝深情看来的眼,一时演技无法施展,刚想干巴巴的唤一声,把戏演起来—— 这时,灵韵匆匆赶到,她见状立即出声: “皇上,微臣还未相请元妃娘娘!” 皇帝狂热的眸子,渐渐冷静了下来,下一刻,他就松开了萝涩的手腕。 “媛媛选对了人,孤刚才差点——哎,罢了,你且开始吧!” 他一甩袖,踩着脚踏,坐到罗汉床上,示意灵韵仙人开始做法请灵,让元妃之仙魂入凡。 灵韵领了命,朝着萝涩试了个眼色,萝涩心领神会。 当时就说好了,灵韵一开始做法,她假装晕倒,然后仙气十足的苏醒,再含情脉脉的看着皇帝,把烂熟与胸的话背诵出来,这场戏就一条过了。 看着灵韵在长条案上焚香立烛,嘴里不住翕动着,甩着宽袖,像跳大神一般疯疯癫癫。 萝涩看得有些傻了,直到她从条案上摸出一柄长剑来,她心道:照着电视剧里演的,灵韵这会儿该钉起张符文,引烛烧掉后,再喷口油什么的? 可惜,生活总是处处是意外。 灵韵并不按套路出牌,她长剑出鞘,在烛火上一砍,直直往萝涩的胸口处刺去! 萝涩大惊失色,拼命往后退去,一脚绊在脚踏上,还没倒在地上,心口处刺痛泛上,瞬间眼前一黑—— 他妈,又被捅死了! 皇帝也很惊讶,怎么直接把人给杀了? 灵韵却是一派坦然,她探了探萝涩的鼻息,把身上的灵符掏出来,贴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扭身对皇帝恭敬道: “万岁,微臣已请了灵,只是微臣乃外人,不便在此目睹元妃真身,先行告退” “爱卿你走了,孤要等到何时?” 皇帝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萝涩,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裙,她整个人脸色苍白,一点气息全无,明明是个死人了。 难道,真有借尸还魂一说么? “皇上待微臣离开后,只要拔出元妃娘娘身上的剑,芳魂自引!” 说罢,灵韵弯着腰,后退着离开了暖阁,轻轻给暖阁掩上了门。 皇帝将信将疑,虽一心修仙问道,可活了半辈子,也没真见过死而复生的事儿。 他渐渐走近,心中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动。 手握上了剑柄,用力往外一把,热血从萝涩心口处渐出,烫了他一脸。 转过脸,一瞬不动的看着地上的人,皇帝激动的心,一点点落入深渊—— 媛媛,你,你不是要见孤么? “呃!” 正当皇帝一点点失望的时候,萝涩猛地吸了一口气,蓦地睁开了眼睛! 皇帝的心扑通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起死回生的女人,那迷惘含雾的眼眸,叫他愣在了原地。 萝涩忍着伤口的痛,颦眉紧蹙,在心里问候了灵韵八辈祖宗! 对上皇帝期盼惊喜的眸子,萝涩这才记起自己要干的正事。 本还想捏一下自己的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来,这下省力了,她痛得满脸都是生理泪水。 萝涩阖上眼,几番酝酿情绪后,她睁眼,眼中满是情真意切的情愫,抖着唇,含情脉脉的唤了一声: “皇上……” “媛媛!真的是你!” 皇帝手足无措,一把将萝涩拥到了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对元妃魂魄附身的说法,深信不疑。 当然,这香味不过是元妃素来喜爱香薰的味道,灵韵身为元妃的妹子,自然晓得。 萝涩叫皇帝抱在,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那么抗拒和紧绷,她顺从的伸出胳膊,搂上了他的脖颈,安慰似得拍了拍他的肩: “是,我回来了” 温香软玉在怀,皇帝心神荡漾,寻着怀中人的嘴,就要吻上去一亲芳泽—— 萝涩心中一慌,忙偏头躲过,看到皇帝眼中露出一分疑色,立即开口解释: “皇上,臣妾时辰无多,要把重要之事告之皇上……” 皇帝这才想起了正事,心中感慨:果然是孤的爱妃,不拘风月情事,心里装得只有孤的飞升大业,也好,等孤白日飞升,位列仙班,就跟爱妃做一对神仙眷侣,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萝涩见皇帝松开了她,忙后退一步,盈盈拜下,如泣如诉的道来: “蒙皇上垂怜,多年不忘,妾不敢独入轮回,抛忘前尘这一段红尘情事,妾游离三界处久之,渐渐晓得了一些事” 顿了顿,萝涩继续扯淡: “原皇上乃天庭仙班星君,因渡劫下凡为帝,您悉心修炼,一心向道,本该早早归列仙班,却因恶兽的一缕孽魂作怪,以吸食您身边仙髓为生,才叫您至今修炼无果” 这话说得皇帝一百个舒坦,他早觉得自己不是肉体凡胎,原是神骨仙身,只不过下凡历劫的,知道了阻碍飞身的原因,那就好办了。 “仙髓为何物?那孽魂又在哪里?” “皇上下凡时,仙魂四散,留在您现在身体里的并不全整,要寻回所有仙髓,才能助大道飞升,只那孽畜……” 萝涩有些迟疑,故意拧着眉,捂着心口处踉跄不稳,好像下一须臾,就要魂散离开一般。 皇帝这下急了,忙追问: “爱妃快说,那孽兽在哪里,孤的仙髓又在哪里?” 萝涩眼神黯淡,垂下头,音线颤抖着: “妾就是皇上的一缕仙髓,可已被孽兽害死,婉柔小公主亦是……也已香消玉殒了!” 仙髓认主,自然都簇拥在皇帝的身边,只是他知道的太迟了! 皇帝心下大怒,谁敢阻其修仙之路?他恨不得立即把那孽畜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谁,究竟是谁!” 萝涩知道,凡事不能话说的太白,否则就没有效果了,她佯装痛苦万分的表情,伸出手,挣扎着握上了皇帝的手—— 喑哑着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嘉……”后,萝涩抖了抖,整个人就瘫软到了地上。 皇帝听到这一个字,满脑子都只有嘉元的身影,甚至他还没有好好更元妃道别,就已经阴阳两隔了。 萝涩在地上“死”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转醒,见皇帝一脸沉怒的面色,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上,额头抵在发凉的地砖上,一声都不敢吭。 前后判若两人。 皇帝看到她心口处的伤已结疤,连血也不流一滴,更加相信了这一出荒诞的香魂附身。 对嘉元,充满了怀疑和猜忌。 心中思索不断,皇帝不再管地上的萝涩,他负着手,龙骧虎步的离开了暖阁。 萝涩一直等灵韵来找她,这才松下提着的这口气。 灵韵抱歉一笑,上前扶了人起来,压低了声: “实在抱歉了,皇上生性多疑,他对我并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我那些扶乩的把戏,说不准哪天就叫人拆穿了,所以必须让他亲眼看到你死,那么元妃的附身,便能打消他所有的疑虑,只有这样,嘉元才无一丝苟活的机会” 萝涩揉了揉心口,伤口已经渐渐痊愈了,就这个位置,被梁玉捅了两次,又被灵韵刺了一剑,真是心酸。 “我并没有完全说出的嘉元的名字,不过看皇上的脸色,应该已经想到是她了” 灵韵轻松一笑: “皇上一门心思修仙,国之重器被嘉元分权他尚能忍,可要是有人阻其修仙之路,那一定是天大的仇怨,半分不得相饶……况且死得是元妃、还有他最宠爱的小公主,身为他的仙魂,却叫嘉元害死了,这仇怎么都忍不下了” 萝涩点了点头:“但愿吧,希望江州那边也能有收获……” 灵韵抿着唇,看向皇宫角楼飞檐处的天色,铅云低垂,暮色沉沉,似有风雨欲来。 155 耄耋少女 陷困深宅 江州带人搜到了嘉元藏在京郊外的宅子,请了一二善于机关的好手,一路攻克,进到了宅子里头。 见过嘉元最核心的秘密后,江州决定,还是让皇帝亲自过来看看。 灵韵会随着皇帝一并前往,临行的时候,她问了问萝涩,要不要一起看看这些年嘉元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的,萝涩犹豫了很久同意了。 她扮作小太监的模样,跟在圣驾的边上,这次去往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点了一列扈从军保护随行。 皇帝有自己的马车,灵韵陪着,跨坐在车辕儿上,像萝涩这种小太监,只能跟其他人一块儿,挤在了一辆大蒲笼车里。 出了城门后,山路颠簸难行,萝涩只觉屁股几乎要被颠成了两瓣儿。 下了蒲笼车,跟着龙驾一路往深山里头闯,过了好几从树林,终于在一个山坳下,找到了那座被碗口青竹掩着的黛瓦白墙。 守宅子的暗卫,已经清理掉了,可皇帝还是不放心,他准备派跟来的小太监先去趟雷。 终归,飞身大业越是关键时候,就越不能掉以轻心。 萝涩低着头,脸上涂了一层香炉灰,闷着喏了一声,她推开了宅子门,迈腿走了进去。 堂屋和一般庄户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中堂一副寒冬腊梅图,长条案上瓶炉三事,摆设雅致,堂下一张长脚八仙桌,两列是楠木圈椅。 家什透着古朴之色,丝毫没有嘉元往日奢华享受的半点影子。 往后院走去,一口深井上满是脚印,萝涩知道,大抵嘉元的秘密就藏在下面了。 皇帝跟着进来,命她先下井去—— 井口是个摆设,下头粗糙的凿了石梯,一路通向未知的漆黑。 萝涩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抹黑下石梯,这感觉她隐隐有些熟悉,让她想到了孔方钱庄地下办理处。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时间,逼仄处豁然开朗。 这是一方人工精细开凿的地下石洞,长宽大约七八丈有余,因此处距地较远,所以阴冷潮湿,令人不寒而栗。 墙上的石块十分光滑,隐约泛着墨色的光泽。 每隔三尺距离,墙上便有一只出水璃首,潺潺从兽首的牙口中流泻而下,落在前头的白玉砖沏的池子里。 偌大的池子,盛满了鲜血。 池子中有一座亭台水榭,精雕细琢,白玉砌栏,此刻轻纱幕帐中竟然侧卧着一人! 她一袭白纱软衣,紫檀持珠耷垂在地上,伴着她的手指,一颗颗拨动,光泽油润。 嘉元?! 她应该早早收到消息,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啊! 皇帝由一堆人簇拥着跟着下来,他觉得胸口憋闷,好不容易走完了石梯,乍一看这里的血池,惊得浑身颤抖。 恶兽,果真是凶恶之兽! 看这满满一池子鲜血,得杀了多少人才行?还妄想吸食他的仙髓,亏他一直善待容忍,只因与她是同胞所出的姐弟。 “孽畜——” 皇帝哆嗦着手指,指着嘉元的背影,率先发声。 一声轻笑传来,轻纱帐中的女人款步而出,萝涩抬眸看去,险些没吓得跌在地上。 满是皱纹的脸,黄褐色的皮肤,衰老的不成样子,此刻的嘉元像八九十岁耄耋老婆子! 嘉元认出了扮作小太监的萝涩,也读到了她眼底深深的惊讶和恐惧,无声一叹: “这副模样,本不该见客,只是来得不是时候,终归是本宫怠慢了” “你、你……” 皇帝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嘉元径自从亭台上,拾梯而下,淌着血水走到了池子的中央,她不顾场上那么多人看着,径自宽衣沐浴,把整个人都投到了池子里。 这时,萝涩看见池子最东边的白玉石玑上,有一块像舍利的东西,闪烁着莹白的光泽。 这光泽很微弱,几乎要消失殆尽。 等嘉元从血池中抬起头,她的皮相已恢复从前的样子,皮肤莹白瓷实,貌美倾城。 如果萝涩没有猜错,那块会闪烁的石头,就是所谓的聚核! 亲眼见到这一不可思议的场面,皇帝想着平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长姐,不过是靠血滋养皮囊的怪物,便双眼吐出,一下子没缓过来,直接昏了过去。 他身边的其它小太监乱成了一锅粥,嚷着护驾、救驾,自己的腿儿却打颤儿,想着要不要撇下皇帝自己跑算了,毕竟面对的是个怪物啊! 嘉元穿上衣服,直接绕过了皇帝,走到了灵韵和萝涩的跟前,笑了笑,气氛轻缓的诡异: “沏了茶了,不喝上一杯么?” 灵韵和萝涩对视一眼,没有人拒绝。 心中再恨,但对这个猎人,她们心中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担心生命安全,毕竟她们三个,谁也无法杀死谁。 撇下皇帝和那群哭天抢地的太监,萝涩和灵韵跟着嘉元,到另一头的亭台里喝茶。 太监们吵闹之声渐歇,他们背上昏厥的皇帝,打算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嘉元余光扫了一眼,并没有阻止,只顾着自己烹茶洗杯子,斟了两杯茶汤黄亮的毛峰,腾着茶香热气,递到了萝涩和灵韵的跟前。 “对你们两个,本宫是服气的,萝涩——是你的本名吧?童州何府大火,烧出来的聚核竟不是你的” 萝涩没有端起茶碗,只是淡淡道: “姜氏在你眼皮子底下这么久,你没有认出她,我才有了偷天换日,得保性命的机会” “她玩得是宅斗,心机深沉,不想做本宫一辈子的走狗,又想护自己儿子的安全,这才把你推在台面上,可惜到底还是折在了你的手里” 嘉元捏起茶盏,轻叩盖子,拂去了茶面儿上的沫子。 “你、你到底活了多少岁?” 沉默了一会儿,萝涩终于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嘉元暖杯在手,不紧不慢道: “重要么?咱们在这里不过十年寿岁,你等尚且还有一个法子,用天价数儿的银子,去问公司买十年以后的寿岁,而我呢?我来时既然选择了金枝玉叶的身份,金银不愁,自然这个规则,对我这种人是不适用的” “所以,你就残害别的穿越者,让她们魂魄俱散,根本无法回到现世去?” 灵韵怒砸了杯子,红着眼眶,字字珠玑的质问她。 嘉元面对她的质问和叱责,丝毫没有觉得愧疚,反而甚是坦然道: “你们如何定义穿越这两个字?人人是主角,不死不虐,那到底有多少世界的位面,可以供大家过瘾?既然穿越成了人人可行的商业化产品,那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一说法在这里一样成立” 萝涩根本不认同,当即反驳道: “尊重生命是底线!你不过倚仗自己选择的身份,你我在现世都是平等的,可到了这里,你是长公主,我是农女,我是成了蝼蚁一般的性命了么?” “你选种田套餐,不过因为你缺钱,我选金枝玉叶,图得就是阶级优越感,既然都是自己的选择,你有何不服气的?” 萝涩被她的逻辑折服了,嘉元已经完全沦为了权欲的傀儡,放弃了在现世受过的文明教育。 那么,跟她用现代人的聊天方式,已经没有用了。 “你既然相信权力带来的一切,也会因此失去一切” 嘉元自然知道萝涩所指,悲戚戚的叹了一声,玩味笑了笑: “我知道这里已经暴露了,也知道皇上今日会来,可我依旧在这里,不会跑,也不能跑——看那个聚核,黯淡灰沉,和我刚得到它的时候,简直有云泥之别,萝涩你该认识它,它是姜氏的” 顿了顿,嘉元抚上了自己的脸颊,继续说了下去: “我老了,新鲜的聚核,能让我一个月都维持少女的模样儿,可如今,我每日都要来这里泡上一次,否则就是那样可怖老状” 萝涩对上了嘉元的目光,在她的眼底,读到了贪婪之色。 “你迫切的需要聚核,来维持自己的皮相,所以明知道有开罪皇帝的风险,依然向小公主下手了?” “对于聚核,本宫向来宁杀错,勿纵错——” 灵韵听不下去了,她噌得站了起来,银牙紧咬: “皇上已经相信了一切,也亲眼目睹了,你就是饕餮恶兽,他绝不会放过你,你欠下的血债必要用血来偿还,我姐姐元妃因你魂飞魄散,我不会叫你有机会回去异世的,要死,也要受千刀万剐之刑!” 嘉元也不恼,歪斜的靠在阑干上,把灵韵的怒气收入眼中,这让她更加惬怀: “元妃是我弄死的,可她的聚核却是梁玉捡走了,你想必恨错了人,这么几年功夫,我估计她也到了油尽灯枯,等死离开的时候了吧?” “你少废话,今儿别想跑脱!” 嘉元无谓一笑,端起手心里微凉的茶盏,抿了抿,摇着头搁到了茶案上。 恰好,一盏茶的时间。 去而复返的太监们惊慌失措,他们只能回来求救灵韵仙人,盼仙人施展法术,收了妖孽,助他们逃离这里。 “仙人!不好了,出去的路叫人给堵了!” “什么?” 灵韵眸子一下子沉了下来,萝涩跟着心里一紧,忙扭头向嘉元看去—— 见她一副早已料到的悠闲样儿,便知她哪里是束手就擒之人,想必早就布好了请君入瓮的局儿,只等皇帝下套! 嘉元悠悠看了一眼太监身上昏厥过去的皇帝,感慨一声: “皇上醉心问道修仙,勉力几十载,也该成道儿了……太子学成,克继大统,这会儿子只等咱们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去京城了” 见萝涩和灵韵咬着牙,铁青着脸儿不说话,她笑盈盈道: “不说皇上了,说说你们两个,若不喜被火烧,我倒是新研制了一种化尸水,滴上两滴,片刻肉身便没了,少了许多痛苦,也算我们一场烹茶的缘分……恩?” 156 国祚争乱 嘉元伏诛 嘉元话音落,就有东厂的暗卫,像鬼魅般从暗处冲出,他们手执利刃匕首,下一刻就抵在了萝涩和灵韵的喉头处。 俩人被擒后,又听见了扈卫闷哼倒地声,和小太监怒叱“大胆、放肆、造反”等等无用之词。 皇帝已落入嘉元的手里。 武则天只有一个,嘉元也无此野心,原本皇帝醉心修道,皇权旁落,由得她翻弄朝堂,她自不会有逼宫篡权的行径。 可偏偏有人打破了这一平衡,皇帝欲拿她开刀,那么她也不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 她故意放出郊外这所宅子作为诱饵,成功引顺天府上钩儿,等着敌人洋洋得意,以为她嘉元已在公主府束手就擒时,反计拿下以身犯险的圣驾! 到那时,朝廷里安排好的势力齐齐上本,拥护太子登基,聚核唾手可得不论,又牢牢把持新朝的权柄,整饬梁家势力—— 她一人叱咤京城,风头无双。 剧本已经写好,只要照着演,就是了。 萝涩和灵韵被捆在了一起,缚在池边的璃首上,两人心绪不宁,脑子里一团乱麻。 “太子不迎回皇上的棺椁,如何敢登基祭天,岂非大不孝?” 萝涩扭头问。 “事急从权,那太子怯弱,又无母教养,皇上不理朝政,也没让太子监国,这才叫嘉元有机会权柄在握……不慌,京城还有梁家,咱们手里还有勤王军队,万不会叫嘉元轻易得逞的” “只要嘉元不敢立刻弑君,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萝涩思虑半响,只能赌嘉元是个谨慎之人,没有从在朝堂上,彻底胜过梁家,扶太子继承大宝,她就不敢轻易弑君。 现下留皇帝一命,一旦政斗失败,她尚且有谈判保命的筹码。 把自己的想法与灵韵道来,她沉默不言,倒不是不认可,只是心里很担心:嘉元这个女人,狡诈若狐,心思恐怕难以猜度。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立在远处的嘉元,冷冷下了杀令。 杀? 杀谁? 萝涩立即扭了脖子去看,无奈她整个人被浸在血池子里,挣扎万分,也只能叫自己不被腥臭的血水呛死。 “慢着——” 拖长了音调,嘉元指了指血水池子,不紧不慢道: “他吃了那么多金丹灵芝,一身的宝血,洒在泥砖上岂不是浪费了?就丢在池子里溺死放血,对外说,皇上微服私访,失足落水,不小心——溺水死了” 她轻笑一声,风轻云淡之间,玩弄天子之命在鼓掌之间。 东厂的暗卫,提着浑身瘫软的皇帝到了血池边,看了一眼嘉元,狠心下,一脚踢上了皇帝的膝窝—— “咚” 皇帝膝盖着地,屈辱的痛苦,让他霎时瞪大了眼睛。 东厂暗卫早就练成了一副铁石心肠,他们只执行主子的命令,无论对象身份贵贱,老弱妇孺也丝毫不会手软。 穿着夜行衣的健硕的男人,一手拎着龙袍的衣领,一手把皇帝的脑袋往血水里按! 皇帝呛了几口血水,腥臭味儿,没呛死他,也快要熏死他了。 他手脚并用的挣扎,渐渐的,扑腾起来的水花小了,只有偶尔抽动一下,示意他好像还有口气在。 “皇上!” 萝涩在这个位置抬头,终于可以看见池上边沿发生的事情。 这一声皇上,在血水中几经波折,终于传到了几乎溺死过去皇帝的耳中—— 媛媛……媛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皇帝猛地挣开了暗卫的钳制,他大口大口深吸着气,把迈进鬼门关的一只脚又重新抢了回来。 满目血水中,皇帝不辨萝涩的面容,只是这声音很是熟悉,元妃引魂俯身时,就是用这副嗓子,他记得她的声音。 “元妃”的出现,让他不甘受死,推开了暗卫后,就要去血池子里寻找他的爱妃。 噗通一声,跳进池中,水面只到他的胸口处,他身上的龙袍被染成了血色,吃力的走着,到处寻觅: “爱妃……媛媛……” 萝涩的话还在喉咙里哽着,她与灵韵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搞一处元妃上身? 她想给这个为情种加油打劲,叫他千万别丧了活下去的希望才是。 嘴唇翕动,方要开口唤他—— 这时,皇帝好像从池子里捞到了什么人,他满脸惊喜,双臂用劲儿,将人从池底扶了起来。 萝涩并不认识这个人,可看灵韵诧异的目光,和远处嘉元大惊失色的面庞,她大约猜到是谁了! 皇帝捞起来的是个少年,弱冠之相,血色锦衣,腰间一抹玄色玉带,五官和皇帝甚是相像。 皇帝一脸懵,他拉着少年凑近了些看,又惧又怒: “太子?太子为何在此处!” 皇上真的慌了,比嘉元要杀他之时,更加慌张百倍。 国祚传至他的手里,他子嗣绵薄,唯有这太子和婉柔小公主。 小公主已经殁了,嘉元杀他,扶植太子登基也就罢了,反正皇位迟早也是他的,可如今两父子都在这里等死,那么谁即位朝堂? 她、她疯了不成? 这是皇帝自己的想法,殊不知嘉元那里也乱了方寸,对太子的突然出现惊讶不已。 这个时候,太子不该在皇宫里,在她安排下大臣的簇拥下,监国称帝么?! 还是说…… 她的困兽之计,难道早已被人识破了?还故意给她摆了一出‘将计就计’一并把太子送了来,釜底抽薪,想叫她的如意算盘落空? 嘉元名义上为皇室长公主,为这一脉正嫡,若放弃太子,另从宗室选世子来当这个皇帝,她便成了旁支一脉,如何肯干。 深吸一口气,对上萝涩和灵韵审视的目光,嘉元一扫方才风轻云淡的模样,阴鸷笑了起来: “不要紧,都不要紧!只要我权柄在握,只要我还活着,牝鸡司晨又何如,历史无字碑又如何,这里就不许出一个武则天了么?” 萝涩眸色沉沉,冷静地开口,戳破了她自以为是的美梦: “太子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你在朝廷的势力,已然惨败,苟全性命尚不能,还妄想登基为女帝?” “你闭嘴!” 嘉元快步上前,像恼极了萝涩一般,伸出手指狠狠一指,玳瑁护甲尖锐,几乎要划破她的脸儿: “我苟且性命与否,反正你们皆是看不见了!先送你们上路!” 她宽袖一掀,带着杀意的冷香,兜头盖脸向萝涩扑来—— 暗卫门得了令,不再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纷纷从靴筒里拔出了匕首,先对着皇帝的后背,猛地扎了下去! 铮! 惊鸿如游龙,从血水中腾空而起,带着满腔的怒火,寒光肆意。 那个看起来羸弱无能的太子,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双凛冽眸子,泛着杀气。 萝涩比谁都熟悉那把惊鸿软剑,她紧紧提起的心瞬间松了下来—— 梁叔夜,他一直都在。 他先一剑斩断了捆在璃兽上的绳子,萝涩和灵韵成功脱逃。 紧接着,他的软剑缠上了暗卫的喉咙,轻轻游曳下,便收走了一二性命。 这时,后面的人才开始反应过来,各个使出了看家本事,要和梁叔夜缠斗,至死方休。 重回战场,梁叔夜身上散着修罗杀意,他隐忍许久的怒气,尽数托在惊鸿剑上。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向来是梁家家训,他方才见皇帝受辱之时,就想冲出来救驾,可为了大局,硬是生生忍住了。 这是他与江州之谋。 假意入了嘉元的圈套,劝皇上孤身赴险,让她以为自己计成,实则将太子早早安置到帽儿胡同,由梁玉看管。 江州率朝中清流忠臣,弹压嘉元的同党走狗;而梁夫人拿勤王虎符之令,调动西山健锐营,进京勤王,先剿灭东厂势力,再接管嘉元手中的九门禁卫军;而梁叔夜则扮作太子的模样,潜在血池中,伺机而动。 若这一番扮相,能击破嘉元的心理防线,令她束手就擒,便是完满之事,若她负隅顽抗,定要同归于尽,他也可拔刀出手,救驾在危难之中。 一番生死相抗,暗卫虽然各个武艺上佳,但合围也绝不是梁叔夜的对手。 很快,他们一个个都放倒了,梁叔夜出手决绝,几乎都是一招毙命,没有丝毫花俏的招式。 嘉元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再俯首称臣,也洗不掉自己妄图弑君篡位的罪名了…… 她薄唇翕动,犹豫再三后,看了一眼边上的萝涩,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就朝她扑去! 梁叔夜余光处瞥见,见萝涩不逃不躲,看起来毫无惧色的站在那里,他还以为她已经吓傻了,当即旋身起,一个轻功飞步,赶了过来。 他手中的惊鸿似箭飞蹿而出,直直往嘉元的喉咙扎去。 嘉元鬼魅一笑,吐出一声再见,慢慢阖上了眼睛,等着梁叔夜给个痛快一剑,她好即可身死,顺遂的回到现世去。 萝涩心知嘉元杀不了自己,这么攥着金簪冲过来,原以为只是想扎下泄愤,可见梁叔夜一出手,她立刻知道嘉元打的主意,拔声阻拦: “别杀她,千万别杀她!” 梁叔夜叫萝涩这么一喊,拧着眉,拼着误伤自己的风险,手腕奋力一扭,在最后一刻偏离了剑锋,只堪堪刺破了嘉元的皮肉。 萝涩猛地推倒嘉元,跑去看梁叔夜的伤势。 见他的手无力握住惊鸿剑,角度奇怪的扭在一边,便晓得他的手腕脱臼了。 萝涩愈加气上心头,自打她穿越以来,一次又一次的设计谋害,东躲西藏全是拜她所赐,今日自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你害了那么多条性命,叫她们魂散,再归不得现世,如今自己滑脱走溜儿,当是做梦!” 萝涩一脚踢上嘉元的下巴口,踩着她的心口处,用力拿脚碾动着,直至找到了她想要的一样东西。 “不、不行!” 嘉元脸色惨白,挣扎着想要护住那样东西,去被萝涩一把抢夺了去。 一只青瓷小瓶,釉色发凉,上头红色的布塞子,像染着血一般殷红。 既然是她辛苦得来的化尸水,那头一个享受之人,该是她自己! 157 风平浪静 一家三口 一场争乱落幕,嘉元长公主伏诛,她的势力一夜坍圮,朝堂重新大洗牌。 萝涩并没有亲手杀死嘉元,她手里的化尸水只晒出去一点儿,就让梁叔夜拦住了。 嘉元是长公主,皇室血脉,问罪也应交给宗人府并刑部审理,最后还要至大理寺稽查,生杀论处全在皇帝一人手中,泄私愤可以,但要了她的命,就不成了。 所谓泄私愤,不过是那一点儿化尸水,溅到了嘉元的半边脸上—— 这一溅,几乎化掉了她大半个脸,整个鼻子塌陷,裹挟着一层血皮,勉强沾粘在嘴边,眼窝处已烂成了个大窟窿,咕咚咕咚冒着脓水。 萝涩看过一眼,就捂着嘴,跑到边上直呕酸水。 虽然生理不适,可她心里舒坦,毕竟自己当年面目俱毁的仇怨,总算应在始作俑者的身上了。 皇帝受了惊吓,加之常年服食重金属的金丹,回宫后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可听灵韵说,皇上还未对白日飞升死心,他完全信了“元妃”所说的话,觉得自己仙道不成,全是嘉元害的,她既吸食了他的仙髓,那么他一片片削了她的肉下来炼丹吃,说不定还有道业功成的一日。 就这个打算,让嘉元求死不能,皇帝将她锁在死牢中,每天命人拿小刀子削片肉下来,比凌迟之刑更加残忍。 “这主意是你给皇上出的?” 萝涩翻出茶碗,从壶窠里提出茶壶,给灵韵斟了茶,递到了她手里。 因梁夫人留下七七,萝涩只能回到梁府,刚过了晌午时分,她哄了七七睡下后,灵韵便到了。 灵韵接过茶碗,笑了笑,眼底皆是痛快之色: “毕竟是同胞至亲,我太了解皇上了,他如今油尽灯枯,熬不了多久了,只盼着立刻得道飞升,长生不老——但凡有一点法子,怕是亲生骨肉,也是要下刀子的” 这话令萝涩心中发寒,本以为他至少是个情种,可换了想,在寻道永生面前,天下万物皆如蝼蚁可弃罢了。 “那你呢,皇上晏驾后,太子登基,必定在内阁的授意下,整饬皇宫寻仙修道的风气,首当其中的,便是你灵韵仙人了” “不必挂心,我与江岳言还有几分交情,太子登基,他也会入阁,至多打发我回深山老林,不会要我的性命的” 灵韵满不在乎,她大仇得报,再无惦念之处,不如就山水巡游,松林高卧,等时候到了,她一闭眼就回到现世去了。 仰脖子喝下手里的茶,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进萝涩的手中: “在血池的时候,我偷偷藏下的,我是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萝涩摊开手心,见是一粒鸡心石般的聚核,表面黯哑无光,透着一抹死气沉沉的灰。 她认出了它,这是嘉元的最后的聚核。 “我要它何用……十年寒衣到了,我也该回家去,零食铺子还被工商勒令歇业,哎,一堆儿事” “我当什么事儿,你已在这儿寻了夫婿,生了孩子,怎么舍得回去?我是没法子,我姐已经没了,我再不回去,我家里老妈不得哭瞎了眼?” 听灵韵这般说,萝涩拿捏着聚核,心里忐忑难安。 她手里握着的是时间,这代表十年以后,她可以再多陪梁叔夜和七七几年,说不定还能见到七七亭亭长成的模样,这种诱惑,她是无法抵挡的。 可她害怕,害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嘉元,为了自己的人生,去剥夺了她人的性命。 别说嘉元是为了权欲,而她不过为了天伦之乐,两者皆是自私行径,没有谁比谁更高尚一些。 这般想着,萝涩浑身打了个冷颤,慌忙把聚核搁在桌案上,她只觉掌心发烫,整个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不用它,还有一个办法能留下来,挣钱,挣大把大把的银子,即便倾尽所有金银,只能换来须臾片刻,那我也认了” 灵韵见萝涩拒绝,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该是如此: “你既不要,我也瞧它可恶,拿与我扔了去!” “等下!” 萝涩拉住了灵韵的胳膊。 灵韵疑惑的扭过头看她——这就要反悔了么? “我想再问问梁玉”萝涩如是道。 灵韵闻言后,沉默不语,半响后还是点了点头。 阿姐的聚核被梁玉拿去了,这事儿她是晓得的,但这是意外,总好过落在嘉元的手里,但她对梁玉,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可一想到阿姐的生命在梁玉身上延续,总归又希望她多活几年,矛盾之处,三言两语难以言清。 萝涩见灵韵不反对,就把聚核好生收了起来,她决定晚些时候,再去趟帽儿胡同,寻梁玉问问她的想法。 * 送走了灵韵,外头传话儿的小丫鬟迈着小碎步过来,笑盈盈唤了声: “姑娘,夫人有话儿,等将军下了朝归来,家里一道用饭吃,西厢小厨就不必再起灶了” 萝涩吃了一惊,忙追问道: “叫我?叫我么?” 丫鬟咯咯巧笑,捂着嘴点头: “自打杏儿的事出了,西厢便没有拨派丫鬟了,原先的也都打发走,只剩下姑娘你一个,夫人这么话儿说,自然请的就是你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端端的,居然叫她去一桌子吃晚饭! 丫鬟把话儿传到了,就不多留,她蹲福行礼,毕恭毕敬的离开了—— 这丫鬟是个人精,对萝涩的身份拿捏心里明镜似得,看梁将军的重视程度,和夫人态度的转变,厨娘变成主子也是迟早的事。 萝涩旋身回到屋里,她坐到了梳妆镜前,对镜自顾。 明眸善睐,琼鼻皓齿,肤色也已经白回来了,虽不是什么倾城的大美人,但隽秀娴美,自有一番气质。 打开久久未动的妆奁,取出青黛画眉,掀开粉盒,点了点古代的粉底,细细涂抹在面颊上。 只稍一点儿,不会涂成个死人白,倒是令皮肤更加润白,显了气色。 胭脂味香,萝涩不敢用鲜红的唇纸抿,只寻了一罐花露胭脂,像玫瑰膏子一般,色薄水润,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唇上就好。 耐下心来装扮自己,换上一身水色襦裙,裙边儿稍深一些,不会贵重夸张,也不显得便宜浮气。 等一切收拾妥当了,七七也睡醒,她揉着眼睛哈欠连天: “娘——七七饿了,哇,娘!” 七七看到娘亲与往日不同,美得像画纸上的仙女儿,她又是极会挑美的,拍着自己的小手,高兴的直笑。 “哇什么哇,小妮子睡觉不踏实,看你的哈喇子,都流到哪里去了!” 萝涩捏了捏七七的小鼻子,替她换了一件干净的小衣,牵着她的小手,坐到脚踏上,替她梳头扎辫子。 起了玩心,萝涩给她梳了一个冲天辫儿,用红绒绳一圈圈扎了起来。 七七这几日在梁府吃好睡好,还有梁叔夜宠溺着,疯狂给她买甜食吃,她已然成了圆滚滚的一个球。 脸上肉嘟嘟的,配上这根冲天辫儿,像极了那个年画里的胖娃娃。 七七伸着小手,往自个儿头上摸去: “咦,娘呀,为啥这么梳?” “因为这么梳,七七显得特别可爱哇” “七七不要变得可爱,七七要变得漂亮,长大了以后要嫁给小舅舅!” 萝涩不止一次听见七七说这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七七年岁小,说什么嫁不嫁的,她这个当妈的,若是一本正经的解释,哎呀你跟李琛差了辈儿,不可以嫁给他当新娘子的,小妮子紧接着就会有一堆的十万个为什么要问,若态度严肃了些,她还会急得哭起来。 一来二去,萝涩也习惯了,对于小孩子这种稚语,一笑而过就是了。 母女俩正说这话,屋子门“笃笃”响起。 牵起七七的手,萝涩拔出落下的门栓,推开房门,见梁叔夜一身官服,手里还捏着笏板,显然刚从宫里回府,衣服都不及更换,先奔这里来了。 他愣愣看着萝涩,眸中不掩惊艳之色,再看边上小人儿,更是喜欢的不得了。 就这么静静的叫他看一天,一年,一辈子,他都愿意。 七七见梁叔夜看傻了,双手叉腰,小嘴撅了起来: “将军没脸没臊,不许这样盯着我娘亲!” 梁叔夜抿着笑,伸手把小妮子抱了起来,叫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笑问: “你娘亲生得好看,今日特意打扮了,就是给我看的,我若不看,她是要伤心的” 七七哼了哼,依旧绷着小脸儿,在梁叔夜面前端架子,可没过一分半刻,便扭过头悄声去问萝涩: “娘,将军说,你是为她才打扮的,那七七的辫子,也是梳给他看的么?” 萝涩眸色泛着暖意,掖好了七七皱起来的衣领,顺带拍去了梁叔夜肩膀上的落灰,笑而不答。 梁叔夜哈哈一笑,腾出一只手,弹了弹小妮子脑袋瓜上的冲天辫,他突然想起萝涩前几日顺口说的一句歪道理—— 生孩子,不用来玩上一玩就长大了,那多可惜? 七七张牙舞爪得挥舞着小手,赶苍蝇一般,挥掸着梁叔夜的手,气鼓鼓道: “将军!我的辫辫跟我说,它不喜欢你!”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还可以……” 七七眼珠子提溜儿转,她看了一眼梁叔夜的盛世美颜,小脸满是无奈,毕竟将军长得好看呀。 “那咱们商量个事儿,别叫我将军,叫我一声爸比好不好?” 萝涩听见梁叔夜亲口说出爸比两个字,险些没笑喷,原是这个词儿,是她亲口告诉他的。 这几日,看他一直为了当七七的爹而奋斗努力着,可小妮子认准了升子才是爹,死活不肯叫他。 她便想了个法子,只说是这叫法是岭南那儿的,当地庄户人家都管自己的爹都叫爸比。 七七头一扭,很傲娇的拒绝了: “不好!” “叫一声,一块糯米甜糕,叫一天,一支糖葫芦串鼓?” 梁叔夜嘿嘿一笑,抛出了杀伤力十足的糖衣炮弹。 七七咬着自己的手指,默默盘算了很久,终于屈服在甜糕之下,奶声奶气的叫了梁叔夜一声: “爸比……” 梁叔夜心里乐开了花,对着七七的脸蛋吧唧就是一口,一边掂了掂七七,一边握上了萝涩的手,道: “走咯,跟着爸比吃饭去!” 萝涩先挣了两下,见他态度坚决,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158 给个名分 千金为嫁 梁家很难凑齐一顿像样的家宴,梁公身上的伤病太多,常年久卧病榻,梁老太君已经故去,只剩下梁夫人和梁叔夜两人。 现在的梁叔夜,习惯在西厢吃小灶饭,当年他还是纨绔世子的时候,除了中秋、小年才回来吃饭,基本都在童州桃花渡浪着,更别说去打仗以后,几年都没有归家。 不年不节的,突然说要吃家宴,倒是忙坏了梁府闲散惯了的厨房班子。 丫鬟们在饭厅摆桌放凳,剔着明晃晃的油灯,搁在四角梅花高几上,然后用纱罩子落下,照得厅里一片亮堂。 梁叔夜抱着七七,带着萝涩先到了,丫鬟们见了纷纷压手蹲福。 萝涩抬眼看去,桌上已摆上了四果盘,四冷菜,光看这八样,基本都是七七平日里喜欢食的。 豌豆黄、瓜粒糖豆、汤油包、水晶甜糕更是扎堆摆在一处,对着一张特制的高脚小椅——看起来,有点像现代的儿童餐椅。 丫鬟见萝涩对着小椅面露吃惊之色,便解释了一句: “这是帽儿胡同一位叫玉娘的送来的,夫人看过后很喜欢,点名要给七七用的” 玉娘…… 是梁玉吧? 萝涩琢磨着,这应该是梁玉的主意,然后叫升子给做出来的木椅子,毕竟说一句给七七用的,哪样是升子不愿的? 不过看这手艺,哪天升子辞官儿不当城门领了,也有能转行做个木匠,生意定不会差。 热菜陆续上了,由一只只银锡的盖子罩着,一溜儿摆开,大小左右七八个菜,足够四五个人吃了。 梁老太君故去,梁府还在孝期,不得铺张浪费,菜式上也要一应遵守。 丫鬟们布菜摆筷后,都退了下去,顺带手把饭厅的门给掩了,席间并没有留一个伺候的人。 “娘,她们咋都走了?” 七七扯了扯萝涩的袖子,一双眼睛提溜转儿,四下打量着。 萝涩正奇怪着,里间的房门便叫人推开了,门后,梁夫人推着一辆木头轮椅,推梁玉一并出来。 “难得家里吃饭,我一个死人,也想吃上一口,只能退屏丫鬟们,自己动手了” 梁玉又消瘦了不少,皮肤开始皱起来,眼窝深深,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黑,但是嘴角边却挂着笑。 从前意气风发时,她不苟言笑,严肃的很,反倒幽静灯枯久卧病榻了,整个人温和了许多。 她看向七七,笑意更显: “七七,那把凳子是你爹给你做的,费了好几日的时间,熬着晚上的油灯,用锉刀的时候,险些没把手指皮儿挫下来” 梁玉说这话时,眸色中情绪浮动,带着三分罕见的温柔,但更多的是藏匿后的悲怆和遗憾。 七七一听这话,高兴的直拍手,嚷着要萝涩抱她,先去椅子上坐坐。 她蹬着小腿儿,一伸手,就能捞到桌面上的豌豆黄,七七欢喜极了,只是想起萝涩教过:长辈没有动筷子,自己不可以先拿桌上的东西吃。 这般想着,只好垮了脸,悻悻的收回了小爪子。 她一会儿乐一会儿愁的小模样,逗得大伙儿笑呵呵,连梁夫人这座冰山脸上,也难得出现了和蔼之意。 梁夫人甚至有些嗔怪梁玉: “你怎么给人当姑?血脉已经认回来了,没道理继续喊别人爹,她小不懂事便罢了,你还分不清楚?” “叔夜不过下了个种,一日父亲之职未尽,娃儿认别人作爹,那也是该的” 梁玉口舌不忌,自己转着轮子,挪到饭桌边,还不忘刮刺梁叔夜一句。 萝涩闻言有些尴尬,见七七一脸疑惑,只好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小辫儿,引开小妮子的注意力。 梁夫人已经知道了七七的事儿,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当日梁叔夜带着她杀出长公主府,一路奔逃,桑柏出了岔子,七七叫梁夫人给扣下了,梁玉前去搭救,生怕梁夫人伤害七七,或拿她做一些要挟之事,只好将血脉之事和盘托出。 那时梁玉想着,即便是萝涩为小公主的溺亡被皇上砍了,好歹七七也能认祖归宗,得梁家庇护,不会孤苦无依。 梁叔夜过了而立之年,膝下无出,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娃娃,成日里迈着萝卜腿,憨态可爱,梁夫人早成了锅里煮的驴头,啥都软了,只有张嘴还是硬的。 为了七七,她只能连带着说服自己,准备认下萝涩这个儿媳妇。 等梁夫人落座主位,萝涩和梁叔夜才入了席。 梁叔夜不觉得梁玉说的有什么问题,也不恼,这事儿他早认了,只想尽力弥补,把对七七缺失的三年,都给补回来。 于是,他成了十足的女儿奴,菜给堆到七七的碗里,成了小山似的一摞,他看着小妮子腮帮子鼓的满满的,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梁夫人一记眼风丢过去,刚想喊人舀碗汤给小丫头润润,才想起下人都给撵到外面去了—— 她只好自己动手。 “这是个娃子,哪里能这么塞下去,也不怕噎着,快喝口汤!” 七七伸出双手接过,对着梁夫人甜甜的喊了声:“谢谢阿娘,阿娘最好了~” 阿娘是庄户人家,称奶奶的意思,也不知是谁教她的,对梁夫人作乖扮巧,这嘴就像抹过蜜一般的甜。 哄得千年老冰山,几乎要融成了一摊水了。 梁夫人嘴角溢着笑,诶了两声,紧张的掏出怀中的娟帕,给七七擦了擦嘴角,不忘叮嘱: “慢点喝,别烫着——” 萝涩不禁觉得很悲哀,原来她家庭地位的提升,全是七七这个小丫头替她挣来的,这么想想,确实有些心酸。 梁夫人叫七七哄得眉开眼笑,转眸看向一声不吭的萝涩,倒也不像往日冷淡,缓着脸色开口: “从前过往我也不论了,七七是我梁家血脉,早些认祖归宗是要紧,你的名分……” 萝涩心中一紧,万没有想过,梁夫人会有松口让她进门的一日,可按照自己的身份门户,至多给个妾室,她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如何肯依? 不如撇去这名分,剩下的日子,只做叔夜的厨娘就好。 “夫人明鉴,我自知身份微贱,不敢高攀,夫人当年嘱咐的话,我未曾相忘,这事儿不必再提了” 梁叔夜扭头看向萝涩,大概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在桌围布下,握上了她的手: “娘的意思我懂,只是老祖宗才过,我应了三年守孝,这续弦之事,咱们三年后再谈吧,那时候等七七再大一些,再认回血脉后,她也会懂些道理” 这话算是将了梁夫人的军! 她一向都瞧不上萝涩的门第,庄户农门,还是嫁过人两相和离的,如何做嫡妻之位?本就是为了七七,妥协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待三年孝期过了,再从京城名门世家的闺秀里,挑一个续弦为正妻,成为梁家日后的女主人。 可他这一番话,不只摆明了态度,除了正妻位,一概免谈,他是绝不会委屈了这个农户女人的? 缓和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梁夫人搁下筷子,拿绢帕擦拭着嘴角。 “梁家的男人一生戎马,几时青山埋骨,马革裹尸,都是不稀奇的,没有一个扛的住门楣的女人,我泱泱世家大族,岂不是断送你手?” “女人?她是啊” 梁叔夜笑了笑,开始耍起了无赖。 梁夫人气得也笑了:“你不用和我装傻,你过世的老祖宗将门虎女,嫁入梁家,带了旧部军队做得嫁妆;你亲娘我,一品内阁学士长女,让梁家不再是单纯的将门,在朝堂上亦有势力——否则,你以为此番对抗嘉元的朋党,会有如此轻松么?” 她顿了顿,继续道: “她呢?会做几个辣菜,就能成为我梁家之媳,你梁叔夜正妻了么?别跟我谈风月坚贞,你不是少年儿郎,休做这白日梦!” 萝涩垂着眼,面上像被刮刺一般,泛着火辣辣的痛。 或许,她可以一掌拍在桌上,硬起脾气,不忍这份羞辱,从此和梁家一刀两断,带着七七离开京城,什么男人,什么爱情,全部都见鬼去吧。 可是一时气愤过后,她再用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去思考,她得承认,梁夫人说得没有半点错处。 梁叔夜的门第,是她和他都绕不开的拦路石。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当妾室,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他也没办法,真正抛下母亲,抛下梁门,随她隐姓埋名,男耕女织。 即便梁叔夜真肯为她做至此,那十年期到了,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又该如何面对他? 三年前,她选择了逃避,自以为是的躲藏,可思念一分不会减少,爱不爱,真的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她想勇敢一些,为了七七,为了梁叔夜,即便困险重重,她也要坚持自己底线,然后为了所爱之人,努力争取! 鼻息一叹,再睁眼的时候,萝涩的眼底满是坚定。 “梁夫人,梁家兵马元帅府,掌九州精锐彪悍之军,现又有从龙定局的大功,太子登基后,梁家在朝中势力非现在可比……既兵政两全,民女没有托生个好门户,靠不着祖宗爹妈,没有像样的嫁妆,只有一双手,三年时间,我会为自己挣下千万家财,以皇商的头衔为嫁,不知可否做扛起梁家门楣的女主人?” 她话音落,梁夫人眸光一闪,并没有丝毫嘲讽轻视之意,反倒被她的坚定的言语,打动了三分。 梁叔夜本提着筷子,要夹一个水晶饺子给七七,一听萝涩的话,手不由颤抖,饺子落在碗中—— 嫁给他,她三年前就说过,醉意榻绵,犹如酒后的情话。 而今日,她音色中的笃定和坚持,让他心颤意动,荡漾着满腔的感动。 159 主题餐馆 山城辣锅 萝涩在梁夫人面前立了“军令状”,三年时间挣下千金万银,要以皇商的头衔做自己的嫁妆。 这两件事,一件都不容易。 唯一让她心里有些底气的,是嘉元那个猎人已经不在了,她不必像从前那样,开个金手指挣些钱,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把七七托给梁叔夜,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日,吃喝有丫头送来,她只顾着埋头在案上,奋笔疾书—— 在生宣纸上笔锋不缀,列下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挣钱点子,最后综合考虑了下,她决定开设三家主题餐馆。 蜀地辣菜她驾轻就熟,山城火锅店首先要开起来,再来,她想模仿秦淮河,开一家画舫主题的餐馆,专门做一些口味清淡,讲究食境的淮扬菜。 如果还有余下的精力,再搞一家卖江浙菜的园林饭庄,专门承接红白喜事和名门贵府的上流家宴。 三个阶段性目标有了,接下去就是策划启动的方案。 铺子、前期投入资金、食材锅底、伙计账房,都要有计划的考虑好。 腹中大约有了草稿,萝涩托人请了三娘来府上,想与她商议下这事儿。 再见三娘的时候,她一身鹅黄锦缎衫,下配着褐色风尾裙,玉绶环压着裙幅,脸上略施粉黛,鬓边坠着一支精致的钗环,显得端庄贵气。 上下逡巡一番,万万再寻不出一点农妇的模样来了。 “三娘,真是不一样了,比贵家太太还显得雍容贵气!” 萝涩感慨万分,欢喜地拉她坐下,伸手拎出壶窠里的茶壶,替她斟了杯茶。 三娘经不住萝涩的夸,脸上红红,拿手去挡,温声笑道: “我是什么底子,你还不晓得,拿这些来外道我,我是不肯的——京城做生意来往,第一眼只往身上瞅,我心里虚,只能穿金带银,乱抹些脂粉,不叫人小瞧了去” “我可不是刮刺你的,真正是好看,穿金带银就俗气了,你这样正好,不会叫人小觑,也不会招摇显摆” 萝涩敛裙坐到绣墩上,笑意温浅。 三娘暖杯在手,听见她这般说,心里便安了,但想着萝涩现在的境遇,不免叹了一声: “你最近过的如何了?就这么一直在梁府住着,我几次上帽儿胡同打听消息,都叫梁玉姑娘打发回来了,她只说你一切尚好,没得挂忧的” “梁玉就是这性子,没什么别的意思,况且我是挺好的,吃喝不愁,陪着七七玩耍,哪里还有更悠闲的日子?” 三娘摇了摇头: “我会顾忌你的吃喝?我是问你的终身大事!” 萝涩眨了眨眼,把在梁夫人面前立军令状的事儿,明白的告诉了三娘,惹得三娘惊诧不已,低呼一声,忙道: “天,千金万银,皇商头衔?你莫不是真准备要梁家正妻的位置?” 话出口,三娘才觉得有些不对,抿唇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你何苦给自己下这么难的槛儿?若三年后,没有达成又该如何?那时恐怕再给你妾室的名分,她也是不肯的吧……” 萝涩嗤笑一声: “我就没想过要,真要是没做到——我就一棍子敲昏了梁叔夜,把他用麻袋装了,连夜偷出京城去” 三娘知其玩笑之言,无奈摇着头,晓得萝涩的性子倔儿,决定的事儿万不会回头的。 想了想,她掏出了怀中的一枚小巧的印章,递到萝涩跟前: “既是这样,那这个给你,我虽没有三年成皇商的底气,但千金万银的承诺,还是能勉强试一试的” 这印章是娘子大人所有生意来往的印信,就跟现世的公章是一个东西,三娘的意思,是把娘子大人重新还给萝涩。 萝涩当即推了回去,正色道: “我不要,娘子大人在我手里时,不过一间生意尚可的小铺子,只到了你手上,才成了九州连锁的大生意,你才是东家娘子,跟我没关系了” “什么关系不关系的,我不过吃喝一张嘴,睡觉一尺席,用的了那些钱财么?给藻哥儿娶妻的钱,我都攒下了,当不当东家娘子,我才是真正无所谓的人” 三娘说的也不违心,当年接手这铺儿,一来是替萝涩照应着,叫那么些忠心的作坊伙计不至于砸了饭碗,二来她自己确实需要钱去好好抚养何藻,攒下将来娶媳妇和读书科考的银子来。 这么些年,这钱早已存够,何藻也长大了不少,听童州牛乾写来的家书说,小子已经开蒙拜师,入学堂读书去了。 话儿说至此,萝涩问了问何藻的近况,三娘满脸慈爱,引以为豪: “他自然认我是亲娘,襁褓的事儿他怎会记得,他生性聪颖,又乖巧贴心,一点没有爹娘身上的臭毛病,我和牛乾久而无子,到了现在这个年岁,自然不打算再生了,咱们就好好抚养藻哥儿长大,老来也享享他的清福” 萝涩闻言,心中欣慰,一来感谢三娘,二来对何爷爷在天之灵,总算有了交代。 不管藻哥儿是不是何爷爷的嫡亲孙子,他往日疼爱的情谊,总归不希望这孩子走了歪路,或者孤苦无依的。 “藻哥儿要走仕途路,少不了银钱,我另有自己的法子挣钱,你还信不过我么?” 萝涩拉上三娘的手,让她把印章收了回去,抿唇笑了道: “况且我现在钱袋子空空如也,真要费心做生意,还得问你结一笔钱哩” “这话说的,什么借不借的,要多少尽管拿去就是了!” “不多,也不费什么大钱,我打算开一家辣锅子店,店面装潢,不用古玩摆件,红漆木柱,就是要一个山城古朴的味儿,自然省钱” 三娘知道这辣锅子,从前在童州的时候常做来吃,那时家里开灶麻烦,朋友伙计也多,只等着天寒的时候来一桌辣锅子,又香又辣,还很发汗。 “你的主意万没有错的,只是铺子不必费心找了,我本就买了京城几处沿街铺子,打算开娘子分铺,现在与你要紧先用!” “那我不虚推了——还有泥瓦匠、木匠这些,还得你替我留心” “这些都交给我吧,我认识京城最好的师傅,别家做不了的,他都能做,伙计什么的,你若没有心仪的,也从我地方先拨去使,有些知根知底的,你用着也放心!” 三娘大包大揽,把辣锅店的事都当做了自己的事,因着性子急,这就坐不住了,要马上帮着去做。 萝涩再三谢过,送了三娘离开后,径自也去忙活了。 * 三娘选定的地方在城东旺铺,位置很好,边上虽没有饭庄酒楼,但四季供应的二荤铺、小餐馆比比皆是。 它们基本大同小异,除了偶有几道招牌菜,其它没有什么特别的。 三娘效率很高,第二天,工匠早早就到了,照着萝涩的意思,几乎把铺拆了重造—— 用山城高脚楼的样子,平底吊起了两层小楼,外头用假山石块堆了一处景,另挖了水渠,引到后院的水井处,用虹吸的原理,造了一处山溪流水的布景,精致又不失大气。 辣锅店还未开张,光是这一处布景,已然吸引了人,有些兴致足了,会伫步问上一句: ‘这是哪家的生意,卖的什么?’ 萝涩已把说辞交给了工匠,或者她自己在的时候,总会耐心解释: ‘是辣菜锅子,用铜锅涮菜吃,又香又辣,遍体出汗,最适宜朋友相会,一家相聚,省了灶火辛苦,比小饭铺实惠,吃得也多’ 再有,娘子大人零食铺统一口径,对外只说:这家山城辣锅子,是自己分出去的美食铺儿,里头的辣子和辣酱,都是娘子大人作坊原供的。 萝涩还在娘子大人的铺子里竖了木牌子,专门打广告。 她和三娘说好了,客人只要在零食铺买辣菜,便送一张辣锅子的优惠券,凭这券来吃锅子,另送一份水晶虾饺。 一来二去,山城辣锅子的牌子总算打出去了一些。 忙碌了四个月,辣锅店开张了。 店外山水布景,小溪潺潺,水声叮咚,特色吊脚楼拔地而起,外头一应竹饰阑干,大红的串灯笼迎风飘动,成了这条街上最惹眼的店铺。 往里头走,小轩数楹,位置雅洁,楠木八仙桌分布大堂,檀楠几椅,摆设雅致。 这时辰已经错了晌,但堂里吃锅子的客人还有很多,桌子上铜锅咕咚沸着水,一面红辣汤底,一面大骨高汤,不管吃不吃辣,都能吃得熨帖畅快。 天近深秋,秋高气爽,正是吃滋补锅子的时候。 辣子汤底不论,清汤锅萝涩还下了点功夫,讲究四时气候,这天儿需滋阴润喉、补中益气,她便用乳鸽炖了山药,另加了些枸杞。 至于涮菜,因为在京城,不是小地方可比,好东西市面上都寻得着。 不说各色蔬菜豆瓜、菱藕莲芡,都是四时供应的,各种咸水、淡水的鱼鼋虾蟹,市面上也是不缺的,油鸡、肥鸭,更是有多少有多少。 所以萝涩这里,菜品丰富且新鲜,各色羊肉、猪肉虽然价儿不便宜,但量足新鲜,切都是厚切,叫人一口便觉得满足。 吃起辣子,最缺不得的,就是大凉茶。 这本在街头叫卖,一文铜钱一碗的凉茶,在辣锅子店了成了最畅销的饮品。 除了凉茶解辣,萝涩还推出了冰碗。 拿核桃仁、藕段、菱角肉、莲子之类,混杂着鲜奶碎冰在里头,凉彻齿、沁心脾,既能哄吵闹的孩子,又能快速解辣。 只是秋天里还能卖卖,到了冬天怕是不成了。 到了二楼,辟了两三间雅间,窗子上糊着翠绿的冷布,门上挂着竹帘子,来往人少,只闻里间欢声谈笑。 小屋垂帘,分曹而食,又恬静,又放松,最适宜有朋相聚,不喜被打扰的客人。 上下跑堂的三个伙计,柜台上一个掌柜,后厨多是帮着装盘涮菜的伙计,也有颠勺的师傅—— 主要炒制锅底,有时也会整一二小菜,都是三娘那里拨来的人,签的长约,它们学会的那些辣菜,也都是萝涩往日交给三娘菜谱上记得那几样。 山城辣锅生意火爆,萝涩帮着忙前忙后,额头上都是汗水。 外头又是一桌雅间预定,可她想起梁叔夜昨个儿说过: 他白日里去宫里点卯,傍晚间,会拉上一票僚佐大臣来捧场,叫萝涩先给留个雅间。 “订满了,实在不好意思!” 萝涩擦了擦手里的油,笑盈盈的迎出去,打算和预定的客人解释一下,待看到来人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江州?” 江州一身青竹色便袍,左右跟着几位读书人,皆是直裰方巾,文质彬彬,他见萝涩亲自来了,笑着作揖拱手: “恭贺开业大吉,盼生意兴隆,恭喜恭喜” 160 教训恶汉 日进斗金 萝涩还了礼,也认出了江州边上的几个书生。 原是当年住在童州会馆里的琼林会友,听其自报家门,都是蟾宫折桂,中了进士的翰林。 他们现在各有履职,有人在六部实任,有人放了外官学政,因为政绩突出,又给掉回了京城,他们与江州同学同年,休戚与共,现在江岳言入了阁,成了最年轻的阁老,琼林会更是以他马首是瞻。 他们已经认不出现在的萝涩了,只是听江州邀约,上这里吃辣锅子。 嵇宋自负风流,到了秋天,手中还摆着折扇,他闲适打量着铺面儿,淡然道: “辣菜追本溯源,确实是从山城蜀地而来,可真正让其扬名九州的,当属童州一位姑娘的功劳,我等曾也受其恩惠,无奈佳人已逝,唯食此辣锅,缅怀一二罢了” 萝涩讪讪一笑,觉得这话有些怪,自己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他却要吃火锅来凭吊,也是醉醉的。 她扭头看向江州,歉意开口: “雅间都满了,只有大堂还有座儿,若几位不嫌弃,择一处角落,我另寻了屏风出来隔一下,成么?” 嵇宋面色有些为难,他自持大家都是有身份之人,特别是江岳言,如何能和市井商贾之流,坐在一个堂内大快朵颐? “要不明日——” “不必了,就大堂吧,辣锅子本就吃个热闹劲儿,若要清净,便不选这里了” 江州淡然一笑,示意萝涩没有关系。 江岳言发话了,边上之人只好听从,这四五个倜傥名流一进大堂,就吸引了堂中食客的注意。 萝涩喊伙计阿毛去隔壁借两幅屏风来,亲自拿布抹了桌子,接着把窗子上的翠色冷布放下来,请这人坐了,方问: “记得江大人不怎么会吃辣,来一个鸳鸯锅底?嵇大人不食姜蒜,独一份香油蘸料?还有乔大人,不放香葱,先上一盘咸水花生,一盘二两酱牛肉?” 除了江州外,几个人皆是一脸惊讶:怎么这里的厨娘,对他们的口味如此熟悉? 彼此尚不十分清楚,但她所言,与己与身,竟是一分不差,像是专门给他们做了许久的饭一般熟稔! 如此一来,他们对萝涩多了几分亲近之感,方才摆出的文人清高的官架子,这会儿也收敛了许多。 半盏茶后,萝涩搬来了炭炉子和铜锅。 又照着最新鲜的涮菜上了满满一桌子,凉茶和冰碗子都是送的,她还专门拨出一个伙计盯着这桌,有什么要的,第一时间满足。 “小二,这桌添点汤儿!” 嵇宋放开了吃起来,红油辣得他浑身舒坦,薄唇红肿着,嘶嘶倒吸着气,眸子却霍然发亮。 小二方要去二楼雅间送甜碗子,这会儿又要加汤,一时不知先伺候哪桌。 萝涩见状,摆手示意他去楼上送冰碗。 自己则顺手拎起坐在泥炉上的长嘴汤壶子,打算去江州那桌加些高汤。 她才迈出一步,突然臂膀处叫人擦碰了下,人踉跄不稳,一个飞身扑了出去! 江州伸手要护,萝涩不愿波及他,只硬生生往八仙桌的桌角处撞,虽勉强稳住了身形,但手里的汤壶洒了出去—— 汤水溅在一个刚从二楼走下,横眉竖目的壮汉身上! 壮汉一身酒味儿,因吃得辣,又酒酣耳热,故而衣襟大敞,露出遍布伤疤的胸膛,这会儿因为溅到了滚烫的汤水,皮肤泛着红。 萝涩当即上前致歉,掏出娟帕,要替他擦拭,却被男人一掌推倒了地上。 “不长眼的婆娘,叫了半天的冰碗子一直不来,要爷亲自下来催么!” 伙计阿毛吓得脸色发白,退了一步回来,扶起地上的萝涩,结巴道: “这就给您送来了,大堂客人多,人手少,大爷您多体谅——” “呸,体谅个屁,老子体谅你,谁来体谅老子?” 壮汉一脚把阿毛踹飞了,他指着胸膛上的疤,恶狠狠道: “老子可是上过战场的兵!身上的刀斧伤,哪个不是为皇上,为国家挨得!不晓得老子什么身份?万事得紧着大爷我!” 萝涩揉着腰站起来,忍着心下怒火,勉强扯了个笑,劝慰道: “知道您骁勇彪悍,怠慢之处,还望见谅,这冰碗子就当小店送给客官了,您消消气” 壮汉秉性剌戾,最喜别人低伏做小,他一见萝涩怂了,更加猖狂放肆,觉得女子姿色不错,便伸手捏上了她的脸蛋,淫笑道: “老子不稀罕冰碗子,这店里卖辣锅子,怎么不见辣妹子作陪?爷就好这一口香的,走,陪老子喝酒去!” 说罢,毛手毛脚,就要来搂萝涩的腰—— “哎哟!” 他的手还没碰上女人的腰,突然又被汤壶烫了下,这次是兜头盖脸的浇了下来,饶是他皮糙肉厚,也疼得哇哇大叫。 身为始作俑者的萝涩,这次眼中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她冷冷说道: “这壶烫人,客官莫要离太近了!” “你!贱人,你可知我的身份,老子乃正三品步军营参将,你开罪了我,老子要你全家死绝!” “恐怕要让参将大人失望了,等您投了畜生道,怕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哇呀呀,壮汉气得浑身发抖,他抄起边上的条凳,想要一板子拍死这个女人,方双手高举起凳子,边上一直背对着纷争的江州,站了起来,他冷冷喊住了他的名字: “穆图,借酒浇愁便罢了,不过酗酒闹事,可是罪加一等啊” 那个叫穆图的壮汉,定睛看向说话之人,面色一慌: “江、江大人?” 他这话一出,边上瞧热闹的众人,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声: 哇,原来这位风流俱备的公子,是江三元! 他现在可是太子的心腹,内阁实际的操权者啊!他怎么如此低调?只坐在大堂里吃锅子,听说江岳言素来风雅高洁,连京城最有名的庆福庄也请不到人,他却愿意在这小小的辣锅子店屈尊饮食,看来这里的味道,真正是可以的! 穆图没边上人的这些心思,他对江州是既怕又恨。 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弹劾了他一本,这奏折刚被内阁压住了,留中不发,他找了许多门子走关系,想这半关过去,可惜几日没有消息,心烦意乱就来这里喝酒,喝多了便开始大骂朝廷文官。 他为国家出生入死,浑身是伤,可一旦战事毕,便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朝廷就要拿武将开刀了! 越想越气,就是对着江州,他也破罐子破摔,怒目而视: “这里不是朝堂上,江大人管不到我,少摆这酸腐的清高架子,天下是咱们武人护住的,若没有咱们,你们这帮文臣,哪有现在嚣张的份!” 江州一脸淡漠,轻声笑了笑: “我未着官袍,自然不会教训你,你意欲何为,请便就是——” 他往后扫了一眼,眸中笑意更甚。 穆图鼻下冷哼,只当江州也怕了他,对这帮子文臣,就要蛮狠一点,不然只当好欺负了。 为了挣回面子,他恶狠狠盯着萝涩,定要把这个女人打个半死,才算找回场子来! 穆图刚要动手,余光处突然瞥见了外头站着的人,这次也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吓得屁滚尿流,双膝一屈,直接跪了下来。 “梁将军!” 连音线都在颤抖。 他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儿来了,若惹他发急了,拼着性命不要也呛声回去,可他就是独怕梁叔夜一人。 梁叔夜沉着脸,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穆图,就去看萝涩的伤—— 见她扶着腰下,身子斜斜靠着,便知是有伤的! 梁叔夜眼底满是心疼,暗怪自己路上耽搁,来得晚了,又叫她受了欺负。 萝涩见他不管不顾,就要上前拦腰抱她,忙跳开了一步,牵扯伤处,她嘶了声: “哎哟,没什么事儿,至多起了淤青,晚上涂些药就是了,我还要做生意呢,你带的人呢,上头雅间已经备下了” “叫你自己涂又不尽心,拿了我来!” “……” 萝涩尴尬笑了笑,偷摸着瞄着边上人的表情,能听见这番对话的人,神色皆有些不自然。 江州无奈一笑,半垂着眼睛,掩去了萝涩未曾看见的落寞;嵇宋则不掩吃惊之色—— 从未听说,不近女色的梁叔夜,竟对这位姑娘温柔相待,且听这话儿,两人已是住在了一块儿?! 最畏惧的当属穆图,他跪在地上惴惴难安,直骂自己不长眼,得罪了梁将军的女人。 “将军,小的知错了,这就给小夫人赔礼道歉!” “浑说什么鬼话?” 梁叔夜一道凌厉的眼神飞去,吓得穆图虎躯一震,脸上又是疑惑又是惊悸。 “夫人就是夫人,凭白添个小字,谁给你的胆子?滚下去,上步军营自领八十军棍,要没死透,再来见我” 梁叔夜当着江州的面,处理了自己的人,八十军棍也算要了穆图半条命了,但给还是给江州一个自己的态度。 他梁叔夜的人,再不是个东西,也由不得内阁搓圆捏扁,梁门一支,自成规矩方圆。 “是,是!” 穆图领了军棍,慌不择路往外头逃去,连锅子钱都没有给。 他边跑,边听萝涩诶诶的在后面唤他,心里以为夫人还要与他计较,于是更是惊慌! 他脚底生风,一路撞着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堂中食客哈哈大笑,欺软怕硬的家伙吃了瘪,总是大快人心的。 哄然笑声中,唯江州不动声色,他饮下杯中的凉茶,只觉辣味渐消,只舌尖上留着刮刺的痛觉。 经过这事儿,边上众人渐渐回过神儿来,他们看向萝涩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现在朝堂两分,梁家有从龙之功,太子敬畏,煊赫半个朝堂,而江岳言是太子心腹,年期轻轻就入了阁,他扶植同年,门生遍布。 都说文江武梁,现在这两人,都表明了态度,要护着这个女人和这家山城辣锅子。 这女人,却是什么来头? 政治风向一起,山城辣锅子的生意立即爆红! 再不仅仅限于图着味道来的普通食客,更多的,是一些想要攀附梁、江两门的各色官员、候补道和商贾人士。 不得已,萝涩后来只能涨价,雅间接受预定写号,甚至于十天后的雅间,也已经叫人预订光了。 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光这家山城辣锅子,她已挣下一千两银子。 161 秦淮画舫 吃醋拌嘴 十月末,天气渐冷。 烧了寒衣之后,大街上来往之人,皆袄衣氅子,瓜皮暖帽,奔着山城辣锅子去吃一口热乎涮菜儿。 总归挣钱的东西,一定会有人眼红。 在萝涩挣得金银满盆后,各色各样的辣锅子店,有样学样,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别家的辣子料儿,虽没有萝涩家用的正宗,锅底也差了些味儿,可到底别人是压了价的,且食材也新鲜。 不像饭菜有什么秘方配料,涮锅说开了,就这么些花头,与其上她地方排队预约,不如将就别家,图个方便爽快。 所以,山城辣锅店的生意不像一开始时那么夸张,渐渐趋于稳定。 有话说:人无我有,人有我转,既然辣锅店首战告捷,那她就要开始考虑接下来的打算了。 现在手里大约攒了两千两银子,开一间淮扬菜馆,是足够了的。 于是,萝涩挑了一日空闲,喊上三娘一道儿,与南城的牙子去看淮扬菜馆的铺子。 按照萝涩的想法,她要开一家以秦淮河画舫为主题的淮扬菜馆,自然不能拘泥普通的四方铺面儿,甚至与,她想把开到船舱里去。 沿着护城河走,都是结实的青砖地,除了攀着青苔的墙根,空荡荡的,没有一处适合取址开铺。 一路从南城走到了东边的旧码头,这里就剩下一个废弃的埠头,石板处杂草丛生,衍生在水面上的吊脚夹板,因年久失修,看上去似乎一踏就要裂开般。 萝涩伫步,眺目远方—— 河道宽阔,两岸杨柳依依,草木葱茏,现在还是冬日,故而景色略显萧条,若是来年春回大地时,是别有一番景致的。 “这边上是哪里?” 萝涩左右环顾,打量周边的环境。 牙子忙摆手:“这地儿可冷情的很,自打码头弃用了,哪有什么人来,咋个做生意?” 牙子的话,萝涩左耳进,右耳出,只随意一听,她见码头现在对着的是一处四合宅子,便伸手点了点: “我若要租这块岸边的地,得寻这户人家签凭契吧?” “是,可东家姑娘,您——您考虑清楚了?这鸟不拉屎,更夫都嫌远的地方,咋会有生意嘛?” 萝涩抿着笑,眸色含水,笑盈盈道: “便是要这份清净,多少金银也是换不来的,你去与这户人家交涉吧,多少租金,添了红利和茶钱,你再报了与我” 牙子诶了一声,多劝无用,便笑着应下,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院门,跟里头家主商量去了。 萝涩拉着三娘,迎风站在岸边,寒冬的河风刮来,有些刮脸儿,冻得她鼻尖红红的。 三娘一直晓得萝涩主意大,向来是没错处的,但这次,她也闹不明白了,为何选了这块偏僻地,也不差这点租金银子呐。 或许眼中存着的疑惑,叫萝涩瞧了去,便听她压低了声,道: “这里我不接一般的食客,自然用不着人多兴旺,反倒偏僻、清净、隐蔽,让他们玩得更尽兴,也更安心些” 三娘玲珑心思一转,大概明白了三分,她抬起水眸,惊讶开口。 “你的意思——?” 萝涩笑着点点头:“是,也不是。勾栏的皮肉生意我是不会碰的,只寻一些清弹弄唱的歌伶舞姬,卖艺不卖身——我与她们签年数的文书,她们可以就指着这碗饭吃,也可以兼顾,若有闲情逸致了,便在这里才艺会友” 三娘听得认真,示意萝涩继续说下去。 “你看这块地儿,我水面上造个九曲栏桥,取名风月桥,迎门自有接应之人,领着去往各个画舫花舱,吃罢了饭,赏完了曲儿,再划着小舟上岸,单这份倜傥潇洒的范儿,便于别家不同——若有不喜打扰的,也可遣花船离岸,到远一些的河面上飘着,谈生意、论朝堂,到底比大饭庄安心的多” 这便是萝涩对秦淮楼的定位,她是冲着名流商贾和朝政官僚去的。 在这两个领域,饭桌上皆有讲究,菜酒尚还在其次,环境便是首当其冲,顶顶要紧的。 一桌子男人坐下,四目相对,奉承恭维,皆存着提防之意,那要如何成事? 总归要女人添柔加魅,唱几支小曲儿,对酌几杯,等气氛活络了,男人们才好谈事情。 对着空旷的河面,萝涩勾勒出了秦淮楼的雏形样貌,三娘惊叹与萝涩每每总有令人赞绝的点子,笃定道: “折腾一隆冬,等来年开春四月,夜风春意撩人的时候,在沿河点起灯笼,所进之项,决计不会比辣锅子店少” 萝涩向三娘竖起大拇哥,笑道: “在凉州时,我和翠英婶子去看过九曲黄河灯,如你所言,咱们家的秦淮楼,也在这水面上曲曲折折的布上花灯,一艘小舟悠然而入,即可享淮扬美食,又可在赏河灯美景,岂不是妙哉?” “花灯?那个叫水一打就湿透了的,如何在水面上布灯?” 萝涩想了想,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是她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凉州军营里的水底龙王炮,那是用一种个头极大的鱼鳔儿,鼓着撑起来的皮罩子,它能在水里头装火药,放引线。 或许改良一下,在里头装灯油,然后坠棉绳用于点灯火,最后拿细绳扎紧封口,在水面上摆起来,派人入夜前添一次灯油就行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要回去试验完善才行。 这里还讨论着,牙子那边已有了消息。 只见他兴奋的撺掇着小步子跑出来,并着三根手指头,欢喜道: “划算!划算,人家只开口要了三十两一月的租金,就是南街上一般些的切面铺儿,也要五两半哩!” 萝涩与三娘对视一眼,这价格还算公道。 可她心里明白,自己只租了对门这块沿水岸儿,用来造那座风月桥,剩下的基本都用画舫花船替了的。 这块地儿,即不是良田,又不是旺铺,甚至连个遮风避雨的棚都没有,结果人开口就是三十两,恐怕大半还是叫牙子给吃去了。 看破不说破,萝涩痛快摸出三个十两的银锭,另附了三十个钱,笑道: “辛苦了,小哥儿拿去喝茶吧” 牙子受宠若惊的接下,忙不迭的弯腰道谢。 * 敲定下了地址后,萝涩便和三娘合计,趁着这几日工钱还没涨,快请相熟的工匠,动工了干活。要争取在腊月来之前,把先头的一些活儿都做了。 回去家里,等了梁叔夜下朝,萝涩已做了一桌子菜,她捧着来温水喊他洗手,在边上涎着脸问: “我听说工部有处造船所?” 梁叔夜在铜盆前洗了手,拿巾帕擦手,笑着说: “我说呢,今儿吹了什么邪风,又是烧菜又是打水的,原是有事相求” 撩袍在饭桌前坐下,梁叔夜看了一眼今日的菜色,都是极合口味的,提起筷箸便要夹菜。 “往日又少不了你一口,今儿不过说话婉转了些,你反倒觉得不适应了,这是什么毛病——哎哟,先说正事,在吃饭!” 萝涩一把夺过梁叔夜手中的筷子,轻拍在桌子上。 梁叔夜忙了一日,陪着太子视察西山健锐营,错了晌,没吃一口东西,早饿得头昏眼花。 才回家,见一桌子美食当前,又得萝涩温言相待,整个人舒坦得要飞起来,这会儿她却又耍了脾性,这般缠磨着他,叫他好生无奈。 叹了一声: “那帮子人只晓得造战座船、战寻船、要不就是大型宝船,习惯了打铁造剑,你非要他弄个绣花针,这不是为难?” 萝涩不以为意,朝他眨了眨眼儿: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既然都在造大船,那捡些剩料儿,给我贴补几送小花船,不过举手之劳吧?” 梁叔夜不忍见她眼底的失落,虽然工部造出来的船,真的又笨拙又丑,与萝涩想要的花船,差得十万八千里。 女人要靠哄,这招他在七七身上百试百灵,于是,也试探着哄上萝涩一句: “咱们往别处想法子,实在寻不到,再走造船所的门路——先吃饭吧?” 萝涩无奈,若有别处法子可想,她也不想薅朝廷的羊毛,实在是造船一业,如盐政一般被官府垄断啊。 民间即便有,不过几艘乌篷小舟,简陋的只能渡人过河罢了,最好的手艺造船匠,都吃着朝廷的俸禄,她不去不成呀。 不知是不是大姨妈快来了,萝涩心里窝着火气,噌得一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菜凉了,别吃了,放下筷子吧” 萝涩从梁叔夜面前,收走了几碟小菜,装进食篮子里,光留着他捧在手里的一碗粳米饭。 对上他无奈的目光,她轻哼一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话儿,不过脑子,便这么松口出来了: “你贵人多忙,怕也指望不上,我再寻寻别处的门路,工部隶属六部,内阁总比你这个大将军说的上话儿些——” 此言一出,梁叔夜当即脸色沉下,他放下了手里的饭碗。 “你这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天下路这么多,不必非在一条路上堵心” “我叫你堵心了?” “我没说你啊,你别对号入座!” 萝涩心里没底,这事儿本就是她使小性儿,耍脾气,她见梁叔夜认真起来,只好目色躲闪,可她面上又要强不肯服输,所以嘴上并不软下半分。 梁叔夜走到她面前,扳过了她的肩膀,迫使她正视自己—— “世人皆为利,外人谁肯费心帮你?往日见你精明的很,怎么今日脑子拎不清?” 这话说得萝涩不高兴了,什么叫脑子拎不清? 江岳言这人她是知道的,虽善弄权柄,但心中以黎明生计为己任,一朝夺权也是为了天下安澜,与梁家杀伐护九州,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况且他与她尚有扶持搭救的情谊,算不得外人吧? “若真像你所说的这般,我这几年早死在外头了,真心之人我视为友,势力小人,我也不会拎不清!” “真心之人?” 梁叔夜嗤笑一声,深吸一口气,眸色深重: “我差点忘了,在童州之时,江岳言可是‘真心’下过聘,纳过礼的——” “梁叔夜!” 萝涩挣开了他扶在肩头的手。 别开眸子不去看他,这酸得牙倒的话,叫她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她心中有些难过,原以为她的心意,如何他都懂。 却不想,那些看起来不经意的刺儿,其实还扎在他的心头。 …… 萝涩的躲避和失落,让梁叔夜更加生气! 他攥上了女人的手腕,猛地将她拉进怀中,惩罚的吻落下,他一口咬在了她的薄唇上。 趁着萝涩吃痛的当下,他用舌头顶了进去,把她骂人的话,尽数堵在了嘴里。 萝涩握着拳儿,使劲往他肩头捶去,无奈身前之人像一块铁板,任踢任打,岿然不动,吻得愈加狂烈。 她的反抗,让他气血翻涌。 不管不顾,他用力扯下了她的腰封,探手从小衣的下摆空隙处,直接捞了进去! 162 再生一个 梁玉抉择 …… 萝涩被按倒在桌上,由他吻的意乱情迷,缱绻情意下,渐渐软成了春水。 屋子里炭盆烧着,时不时爆出噼啪的火星——暖室中巫山云雨,双颈交缠。 她不给他吃饭,他就来吃她,总归是这个逻辑。 “咕——” 两人彼此喘息着,汗津津的胸膛贴在一块儿,这时,萝涩的肚皮却叫了起来。 她腾地红了脸颊,绯红潮色上多添了几分羞恼,她别过螓首,哑声儿开口: “快退出去,我要收拾自个儿,准备吃饭了!” 梁叔夜的醋火消了,念着萝涩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儿,偏生不肯放过她,他用鼻尖蹭着,沉音道: “没吃饱么?你再等我些会儿,方才开胃小菜,正经的饭还在后头” “……你……无耻!” 萝涩伸出手,撑开他紧贴的胸膛,彼此身体的温热褪去,她不由一抖,肩头打起了寒颤儿。 梁叔夜怕她冻着、饿着,也因方才她直嚷疼,一时不敢梅开二度,只能委屈自己憋忍着,暂且先放过她。 伸出手,仔细拢好了她的肚兜小衣,整理好了自己的直裰后,梁叔夜扶她直起了身子: “七七一人耍玩孤单,咱们加把劲儿,再生一个吧?” “前七后八,安全期,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萝涩揉着自己的老腰,一面控诉着梁叔夜就地正法的‘暴行’一面给他浇了盆冷水。 “什么七什么八?” 梁叔夜一头雾水,沉吟片刻,才恍然道: “前一个叫七七,后一个叫八八?是个女娃还勉强,若是个男孩儿,念着怪绕口的——咱们家八哥儿,咱家八哥儿,我梁叔夜的儿子,又不是学舌的鸟!” 萝涩一头黑线,她跟梁叔夜的沟通,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 简单收拾了一番,萝涩推窗通风,点了豆大的油灯,她重新把食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 用手背轻触,这会儿是真的凉了透的,她啧了一声,径自说道: “小灶间的灶膛我封了,这会儿再起火加柴,真是怪麻烦的” “不妨事,冷了就冷了,又不是热馊的,怎么不能吃?” 梁叔夜心情欢快,通体舒畅,现在别说冷菜冷饭,就是隔夜馊饭,只要是萝涩亲手端来的,他也照吃不误。 “有了!咱们撸串吃吧,你去酒窖里搬一坛好酒来,我去灶房准备,就拿这炭盆烤串,屋子里吃是不成了,选外头廊庑下少风的地方,正好赏赏月色!” 梁叔夜兴致颇浓,一口应下,只是听说萝涩要沾酒,心里就直打鼓: “喝酒就免了吧?” “不成!有肉无酒,这不是抓瞎么,快去快去,我少喝一些就是了!” 推了梁叔夜去取酒,自己则跑去西厢的小灶房。 进了门,萝涩从馍篮子里翻出一把韭菜、两只白崧、还有半扇牛腱肉、肚里货若干。 她从水缸里舀出清水,仔细的把肚里货儿都收拾干净了,牛肉切片切丁,用细竹签串了起来。 最后拿上辣椒面儿、茴香粉、盐糖肉拌酱这些调料,兴冲冲的往廊庑走去。 梁叔夜照着她说的,把屋子里的炭炉搬了出来,另搁了一张矮腿炕桌在旁边。 炕桌上已摆下了两坛梨花酿,瓶釉光洁,隐隐透来香醇甘洌的酒香。 萝涩拖来一把小马凳,敛裙坐下,分了手里的烤串给他,一并悬空架在炉火上烤—— “在凉州军营时,我在厢兵营当火头军,成日里炒大锅子的咸荠菜,用苞谷糁子熬稀粥……我那时就在想,若得了肉,一定要烤着吃,外焦里嫩,撒上一把细盐孜然,定是世间美味!” 梁叔夜无奈一笑,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下颌线条显得很柔和。 “行军打仗要废力气,将士们得吃饱了饭,若粮草不缺,加些肉才是最好的,可肉存不下时间,坏掉的肉容易传染时疫” 萝涩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闻着酒香,不紧不慢道: “把肉切碎成丁,用盐硝后,装在肠衣里风干,然后制成腊肠——将士们把它挂在脖子上,就算要日夜赶路,也不必费事下马生火吃饭,就着腊肠咬就是了,方便又顶饱” “还有你的速食面儿?” “那是自然的!” 梁叔夜饮了一口酒,打量着月色下的萝涩,问出了心中许久的疑问: “你的小小脑瓜里,为什么总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小时候,我觉得梁玉很奇怪,现在,我觉得你跟她很像是同一种人” 萝涩眸色染上了三分酒意: “叔夜,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是话本子里的,你我皆是设定好的存在……命运、归宿、遭遇,都是方外之人事先写好的?” “话本子?” “对,就如同笑江湖和英雄传那般的话本子,英雄豪气,血海深仇,都不过是你我笔下的故事——” 萝涩早就想过,也许梁叔夜不过是穿越公司电脑里的一串数字代码。 他得了程序师的偏爱,赋予了他无俦的美貌,无双的风姿,却也背负了梁门的宿命,身不由己的战场杀伐。 萝涩的假设,让梁叔夜沉默不言。 良久之后,他方痛快饮下一口酒,释然笑道: “即便如此,哪又何妨?话本子也好,真实存在的世界也罢,善恶皆两分,因果有轮回,宿命天定,这天又是谁?岂不是一重天套着一重天,人人皆是话本子中的角色?” 萝涩震惊与梁叔夜的理解,她不由想起了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 梁叔夜审视着她,轻问一句: “嘉元下在我身上的蛊毒,她要找的特殊体质之人——是你们么?来自话本子之外的人?” 萝涩目露惊讶之色,没有承认,也没有当即否认。 梁叔夜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是否操弄了天意宿命,他在乎的是她这人,他爱之刻骨的这个女人。 “我不懂你的世界,可愿意尝试去了解,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那些话本子,就留作睡前故事,你一件件说与我听吧?” 萝涩闻之言,鼻子发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这叫她如何能开口? 如何坦白的告诉他,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 匆匆喝了酒,愁绪如火上浇油,不胜酒力的萝涩,还是醉倒了。 梁叔夜眸色深深,暗叹一声,他灭了炭炉子的火,打横抱起萝涩往屋子里走去。 把人放在床上,梁叔夜搅了干净帕子,替她擦拭一番,又替她换上了干净的亵衣,正要把边上叠起来的被子拉上,他撑在床沿边的手臂,下一刻便被她抱了个正牢。 梁叔夜低头看去,见萝涩双颊绯红,水润的唇翕动着,轻声嘟囔着: “别走,你别走,我也不走——” “萝涩?” 梁叔夜轻声问了句。 “我想……留下,你、七七……留下” 梁叔夜心绪不宁,他笃定萝涩还有事瞒着他,今日之事,她说了一半,却还隐着一半。 鼻下长抒一口气,梁叔夜坐到了床榻边,婆娑着她手腕,哄道: “我不走,我留下陪你” 醉梦中得了梁叔夜的承诺,萝涩指尖一松,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等他脱去外袍和靴子躺到了她身边后—— 她立即在他怀里,寻了一处最舒服的位置,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梁叔夜吻了吻她的额头,指风一指,灭了床边的油灯,他拥着怀中之人,跟着阖上了眼眸。 …… * 离腊月还有小半月,秦淮楼造了个七七八八。 造花船的事儿,最后还是托了工部的工匠,只是为了防止造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萝涩亲自画了图纸,由梁叔夜监工。 紧赶慢赶,总算先造了十条花船出来。 三娘那边,托人寻了不少歌艺双绝的伶人,她跟她们签下了雇佣文书,因秦淮楼佣金高,身份自由,所以吸引了许多人。 萝涩挑了几位确实不错的,又延请了宫里歌舞坊的教习,出宫督教。 主要还是礼仪上的进退,得合乎体面规矩,不与一般酒肆勾栏里的风尘味儿,一颦一笑,劝酒助兴,皆有规矩。 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初定过了明年元月,便开始对外营业。 这日尚算清闲,七七又想升子了,萝涩便想着回一趟帽儿胡同,顺便去见见梁玉。 带上灵韵留下的聚核,用手绢包着,好生收在怀中,她带着七七钻进套好的马车里,沿路过几个街口,就到了院子门外。 才下马车,就见升子大包小包的提溜在手里,横着膀子要往院子里走。 “爹!” 七七探着脑袋,钻出了马车,兴奋的朝着徐升挥着小肉爪子。 “七七!” 升子抛下手里的东西,哈哈大笑着,一边拍着手,一边展开胳膊向小妮子奔去,一把将人举过头顶,叫她骑在脖子上。 萝涩抿着笑意,从车辕上跳了下来: “今日休沐?这买的都是什么,办置的年货么?” 简单看了一眼,都是些鳗鲞、咸肉、还有整包落花生、杂拌儿、包饺子的二罗面儿,最上头的窗花红纸也买了一沓,显得红彤彤的喜庆。 徐升挠了挠头,憨厚道: “梁玉叫我买的,她要过年,说:很少在家过年!” 萝涩轻点头,见升子举着七七腾不开手,便弯腰帮着收拾地上的年货,一并抬进家去: “梁玉呢?最近身子可还好?” 升子骗不了人,情绪都写在脸上,虽然看见七七叫他很高兴,可一旦提起梁玉的身体,他整个脸沉了下来。 “在睡觉,除了吃饭喝水,不说话,光睡觉!” “我去看看她——” “不成!” 徐升一个健步蹿到了房门外,拦住了萝涩的路,焦急道: “梁玉会生气,她不许别人去看她,生病,不好看!” “那你想不想她好起来?” 萝涩抬起眼睛,望进了升子的眼底。 升子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的点了点头:“想,用全部的蚕豆换,我也肯!” “那你叫我进去,我会治她的病——” 升子打心底信任萝涩,她说的话,他向来不做怀疑,听她这般说,高兴的眉飞色舞,当即让开了身子: “你去,我陪七七玩!” 萝涩恩了一声,叮嘱七七不可过分撒野,也叫升子不要乱买甜食给她,仔细坏了牙。 絮叨了几句后,她推开了梁玉的房门,提步走了进去。 房中光线昏暗,梁玉卧在床榻边的身体瘦骨嶙峋,肩窝深凹,伸在被子下的手枯得只剩一张皮。 萝涩喉咙发涩,本想唤她一声,却发现自己失了声儿。 十年后的极限就是快速衰老,这般触目惊心的现实,让她又怕又畏。 梁玉依旧警惕,察觉有人进了房间,她辗转过身子,见来人是萝涩,又转了回去,用一贯清冷的态度道: “小年夜家里包饺子……傻大个亲手包的,我已教会他了,你和叔夜一道来吃?” “道别聚餐么?” 梁玉默不作声,良久后才轻道: “能吃完他做的饺子,在他做的躺椅上死,我亦无憾了” 萝涩虽早已发现端倪,可亲口听梁玉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很意外。 英姿飒爽的巾帼女英雄,竟喜欢上了徐升这样庄户汉子? 或许正是升子傻里傻气一根筋儿,让梁玉觉得善意的美好,弥补了她征伐在外,确失的那种安稳感吧。 不管怎么说,她也有了想留下的理由。 这般想着,萝涩便从怀里掏出了聚核,放在了梁玉的床头边: “虽知你不耻用这个,但毕竟丢了也是可惜,升子那个榆木脑袋,若想开窍最是少不得时间了——自然,选择权在你,留或者不留” 163 镖局危机 美食物流 萝涩话出口,明显看见梁玉的背脊一僵。 “你不是嘉元,我从不担心你,而且……这也是灵韵的意思,至少她能在你身上继续看到她姐姐的影子” “她不怪我?” 萝涩摇了摇头:“都是身不由己,你虽意外取用了元妃的聚核,可得来的时光半点没有浪费,戍守边疆,保百姓免受喋血之苦,灵韵是明白事理的人,相信她对你不会再有芥蒂了” 可以听见梁玉悠悠抒了一口气,她肩头凌冽的线条,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她没有再说话,也可能是因为说话费劲,她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萝涩陪了她一会儿,绕过了聚核的事儿不提,只说些升子从前逗趣的事,从上山打猎、到下田收麦,从砍柴挑水、到硝制皮具。 “升子其实不傻,学手艺比别人都快,我原先还发愁,自己走了他一人如何维持生计?”萝涩笑了笑:“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必担心的,不说硝皮打猎、做木匠活儿都能挣钱,就是当官拿朝廷俸禄,他也做的有模有样,照样也能过起小日子来” 梁玉安静的听着,眼眸里是如水的笑意。 “等以后,你们就上鸡毛山下的村子里盖屋子,再买几亩良田,抱些鸡仔儿,过几年庄户的日子,对了,正好张大夫和恬妞也在那儿住,有些头疼脑热的,不必往城里头奔波,比住在这里舒心的多” 梁玉拿起枕边的聚核,霎时觉得掌心发烫,可须臾的欢愉过后,又渐渐漫上了愁绪。 “以后……你我何谈以后?” “不谈以后,只看当下” 握上了梁玉了手,萝涩眸色笃定,笑意盈盈。 无论是梁玉还是她,面对分别是她们无可逃避的。可人生来会死,红尘中共白首的又有几人,生离死别随时都在上演,没必要她们的风月情事,就如此多愁善感,寻死腻活? 无非,别人可以欺骗自己能长久完满,而她们已被提前告之了结局而已。 从梁玉的里屋出来,院子里是升子和七七在耍玩疯闹,小妮子满院子撒欢跑,咯咯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寒冬腊月,两人都闹得满头大汗,萝涩一把抱起七七,探手往她小脖子里一抹,汗津津的,便往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小疯子,一会儿歇了叫冷风吹,又是伤风发热!” 七七水灵灵的眼珠乌溜转儿,伸手搂着萝涩,讨好道: “七七身体好,吃嘛嘛香,才不会生病!爸比说,要病也是撑出来的,绝不会是冻的” 萝涩失声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他还知道你会吃撑,那还见天喂你东西吃,娘都快抱不动你了,以后大姑娘了,仔细嫁不出去” “才不会,小舅舅不会嫌弃我的!” 七七绷着小脸,对萝涩的话不以为然,她小手插着腰,正要扭过身去,突然看见走进院子里的人,欢快的挥着小手: “小舅舅!小舅舅!” 萝涩顺着小妮子的话儿看去,见李琛一脸愁云的走了进来。 他一身镖衣还没换下,袖口沾着泥点子和尘灰,一张清俊的脸儿灰黢黢的,像是才赶路回来,连洗把脸的时间都耽搁了。 见萝涩也在,李琛有些惊讶的怔步,唤了一声: “阿姐,你也在?” “是,我带着七七来玩,顺道看看梁玉——你这是才走镖回来?听三娘说,你不是回童州护镖了么?” 李琛一脸焦急之色,只敷衍的答了几句,他心绪不宁,视线一直往院子外头瞥去,就是七七嚷着要他抱,他说袍子太脏,冷落她在一旁,叫小妮子好生伤心。 萝涩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晓得他心里藏着事儿,当即问道: “这是怎么了,镖局可出了事?” 李琛不愿阿姐再挂心,只应付着摇了摇头:“没有,姐你放心吧” “放什么心,我才去梁府才几个月,你这里碰着烦难事儿,就不与我商量,撇了我出去?” 李琛叹了一声:“万不是这样——只是,哎!” “到底什么事,你个大小伙子婆婆妈妈的作甚么!” 李琛被萝涩叱了一嘴,便不再隐瞒,道出了原因。 原是童州镖局丢了镖,坏了客人极重要的事儿,赔的倾家荡产,这事才勉强翻篇儿,可镖局一穷二白,年底给趟子手、镖师的工钱也支付不出。 虽说干这行的义字当头,大伙儿知道镖局难,丢了镖,每个人都有责任,也不会挖上去要那几十两银子。 可李琛晓得,弟兄们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过年的口粮银子都指着镖局,若一点拿不回去,这年怕是过不下去的。 于是,他急急进京来寻三娘,想问她借笔银子应急,恰好三娘有客再谈,便打发他来帽儿胡同的小院等消息。 原本,他也想过找萝涩,可听三娘说,阿姐最近忙着筹开秦淮楼,到处是用钱的地方,便不忍开口借钱。 这事儿说明白了,李琛挨了萝涩两个脑栗子。 “屁大点事儿,就你在这里急!先去把脸洗了,再换身干净衣服,该是没好好吃饭吧?我去做饭,你去哄七七睡午觉,疯玩了一晌午了” “可是我还急着拿钱回去——” 李琛还欲说两句,却被萝涩一个眼神止了声儿。 他讪讪摸了摸脑袋,无论在外头如何的少年意气,搁萝涩面前就统统不好使了。 * 灶房里,萝涩煮了一碗白面疙瘩汤,烙了几个馍饼子,一小盆儿醋盐腌的生白菜,配着一碟黑漆漆自己腌的大酱。 在院子里搬了一张小炕桌,她端出热汤白菜,拔了筷子叫他将就一顿。 “错了晌,你先暖个胃吧,晚上咱也不必开火了,都拉去锅子店涮菜吃,我喊小毛留了张桌子” 闻着疙瘩汤的香气,李琛才觉得自己饿极,道了一声谢,接过汤碗先呲溜下了口热汤—— “嘶” 舌尖被烫的发麻,他呵了两口气,夹了口白菜进嘴,一缓过来,就忙不迭的吃了起来。 “慢点食,仔细烫了肠子” 萝涩也不闲着,取了一杯茶水凉了凉,免得这小子吃酱齁了,不顾烫再一口闷了。 她心中难免感慨:兜子再怎么长成小伙子,在自己跟前,还是那个事事得操心的小屁孩儿。 吃罢了饭,萝涩开始询问其镖局的事来。 得知这货是肯定寻不回来,且影响了名声儿,日后要继续做生意都困难之后,她拧眉道: “如你说,这镖局是不成事了的?你替陆勇借了这笔遣散费,日后如何偿还?” 李琛搁下汤碗,脸上再起愁云,他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我没想那么多,师傅赔了所有钱,借遍了朋友已是山穷水尽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只想着帮他渡了难关,大不了,我上别家走镖,拼了这身血肉挣钱回来填补就是” 萝涩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面:“少年意气!你们是丢了镖儿的,谁家敢用你?退一步说,别人看重了你,不计前嫌,愿意叫你当个趟子手,一月多少纹银,你心里头有数,在别家熬个十年怕才有镖头的位置,你干多少年才能还上这钱来?” 李琛脊背一挺,捏紧了拳头: “那我——” “那你什么?” “那我也没法子了……”李琛像泄气的皮球,瞬间软了下来。 倒不是萝涩要去泼他冷水,只是少年心性要强,却想得天真,若不告诉他这事儿的困险,他只当是件容易的事儿。 萝涩把茶水推到他面前,一边收了碗,一边低头道: “三娘那边的钱你照借就是了,只是把欠条记下,按市面上的三分利算,童州那边你去劝劝陆勇,不必盘了镖局,我这有个主意,还是得仰仗他来做,做的好,一两年就翻本回银了” 李琛一听,眼睛豁亮: “要我们做甚么?” “还是在路上走的,大江南北的山山水水,你们熟悉的很,道上朋友都会给几分面子,只是不要你们押镖了,咱们做的是流动美食站!” “流动……美食站?” 这主意萝涩盘算很久了,只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只好暂且搁置着。 现在若陆勇肯做,那就再好没有了! 流动美食站,她设想的,就是数百辆马车拉着小厨房,每天在不同府县的官道上来回,每到一个驿站补给一次,目标客户就是官道上赶路的人,即便是荒郊野外也有热汤热面吃。 这倒不是最关键的,一旦来回在路上的美食站能够自负盈亏,那散布在九州各省的物流系统就出来了。 不仅仅局限于美食,每一辆美食马车,都是物流系统中的一环儿,甚至于最南边海里的鱼虾,也能通过无处不在的美食车,一程一程送往京城。 这也是给她接下去要开的大饭庄打下基础——若能卖些稀罕食材做的菜,那她的生意来源才会有保障。 只是这些太过复杂,也就没必要告诉李琛听了。 大概描述了下美食站的操作模式,李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有一样东西,他很坚定道: “别的我不晓得,但九州的每一条官道,我们镖局都熟稔得很!” “那好,你先拿了银子回去,把士气稳住,再问问陆勇愿不愿意接茬这个生意,若他执意继续开镖局,你再来信与告诉我” “阿姐,你放心吧,师傅不是不懂变通的人,他在乎的不是镖局这个空架子,而是咱一帮出生入死的弟兄” 李琛对陆勇很有信心,拍了拍胸脯,示意这事儿包在他身上了。 没过一会儿,三娘下了轿子车,匆匆赶来。 她才去了趟钱庄,取了些银票出来,生怕李琛借的少了不够平事,另多给了几张,塞进他的怀里。 李琛记得萝涩的话儿,执意要写下借条和利息,三娘推脱了一番,见边上的萝涩使了个眼色,就也闷声收了。 萝涩倒不是一定要他还钱,而是年轻人必有担当,三娘和自己,都没有必须帮他的义务。 天色暗了下来,李琛心中挂记着镖局的事儿,就决定不在这里过夜了,打算星夜回童州。 七七哭哭啼啼的拉扯着他的下摆,他心里难受,只发誓说过年后一定回来,给她带童州的串鼓玩,方才叫小妮子止住了眼泪。 萝涩在灶房里替他收拾包袱,添了几只白面卷子、苞谷糁米饼子、还有几张喷香的春饼,叫他带着路上吃。 院子外,李琛接过萝涩递来的包袱,翻身上马,道了声别后,他一夹马腹蹿了出去。 下一刻,就消失在夜色的巷道里。 164 团圆小年 秦淮楼开 腊月二十后,朝廷先封了印,朝臣回家休沐,衙门也不办公了。 庄户人家驱牛车、挤着蒲笼车进城采买年货,腊月水土贵三分,原先的米粮肉布,价钱蹭蹭往上涨。 虽花着心痛,可年节总是要好好过的,年尾不牢,来年运道不好,这是一年到头顶要紧的事儿。 萝涩瞅着大街上一溜儿铺子上板歇业,她决定让山城辣锅店一直营业,直到年三十晚。 倒不是为了多挣那几天银子,而是为了招待一批客人。 李琛在童州把事儿办妥了,陆勇会带着镖局的弟兄一道进京来,住处不用愁,会馆里头空置着,不必借宿客栈,倒是吃喝成了问题。好在萝涩有一家辣锅店,能凑合招待一顿年夜饭。 办年货虽忙,却也有叫人开心的事儿。 腊八后,梁玉的身子渐渐好起来了,脸上红润了,弥漫周身的死气消失无踪。 左右近邻都惊诧不已,怎么院子里这个濒死的女人,突然容颜重铸,再获生机了? 许多人来求问,推脱不过,梁玉只好说鸡毛山下有神医姓张,是他给治好的。为这事儿,张大夫被迫收了一票重症难医的病号,吓得他连夜关门,拉上恬妞就往京城找萝涩躲难来了。 今儿是头一年,朋友亲人都团圆在了一块儿,萝涩想与他们一道守岁,可她作为梁府的准儿媳,年夜饭必须要留在梁府吃,这是向来的规矩。 梁叔夜心里知道她不大愿意,只说,叫府里早些安排,陪着梁夫人用罢了饭,他们再去辣锅子店与朋友们摆上一桌,谈笑玩闹,正经守个岁。 萝涩体谅他两头为难的不易,自然应允。 三十夜,梁府请了神,饭厅早早就开席儿了。 萝涩给七七换了一件粉底黄花的小缎袄,脚上藕色小花鞋,头发不再是冲天辫儿,而是用心梳起来的两个小发鬏儿。 她还选了两根杏色的发带,给七七束在发鬏上,显得格外明媚可爱。 牵着七七的小手,一并步入饭厅,梁夫人还未入席,萝涩便抱着她,坐在一边儿的榻椅上,取了茶几上的甜糕与她: “只准吃这一小块,成日里吃闲食不好好吃饭,要是一会儿剩下饭不吃,看我不打你小屁屁!” 七七撅嘴,嘟囔了一声: “娘亲你好凶——” “谁叫你不听话?” 七七哼哼着,小眼睛乱转儿,等看见后面来了人,当即垮了小脸,一副要哭的小可怜样儿。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个火,见天听你凶她……你朝我来,我皮厚不惧着你” 梁叔夜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就把七七抱在了怀里,又是哄又是夸的,等小妮子重新咯咯笑起来,他才跟着舒心展颜。 萝涩扶了额,总觉得自己的育儿大计,迟早毁在梁叔夜手里! 那小丫头片子现在已经会看三色,找救兵了,精明的不得了。 “人说慈母多败儿,我可不宠溺惯着她,我这正做规矩呢,你能不拆台么?” “七七是女娃子,这套话不适用,女孩就得宠着,日后长成了,不至于叫人一点甜言蜜语就给骗走了”梁叔夜放下七七,从怀里掏出一包甜霜蜜饯来,献宝似得递给了七七,扬眉笑道: “把她宠成千金公主,日后她选择的男人,才能有可能比我优秀——虽然这是很难的事” 萝涩竟不知道,梁叔夜也看女性鸡汤文? 一头黑线,闷声问了句:“这话谁教你的?” “除了梁玉还能有谁,说来也怪,自打她身子好了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像个女人了?” 梁叔夜直接腰,拍了拍手里的糕点屑,看着七七吃的一脸欢快,他嘬了嘬手指,觉得甜到了心里。 萝涩刚还想理论什么,丫鬟鱼贯便而入,她们挑开挡风帘子,请了梁夫人莲步而入。 闷了声,随着梁夫人入席,喝了第一口送年酒,梁夫人动了筷子,萝涩才接着提筷夹菜。 四个人吃一大桌子菜,汤汤水水都是吉祥的意头,可惜味道就不怎么样了。 夹了鱼肉到小碗里,剔掉了细软的鱼刺,小口小口喂进七七的嘴里,萝涩余光处,见梁夫人一直往自己身上审视着,心下难免惴惴,牵强着笑意解释道: “也不是娇惯她,只是她素来吃东西不喜咀嚼,不会吃这刺儿多的鱼,可偏又爱这一口” 梁夫人不动声色,沉默到萝涩有些心慌了,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吃过从南州运来京城的鱼儿,那鱼刺少肉鲜,很是难得,你该给七七买一些吃,只是京城鲜少能买的到,毕竟路途太远了” 吓,萝涩只当她要说什么,还以为要怪她对女儿太过仔细照料! 梁夫人抬眼,见萝涩面上大松一口气,淡然一笑: “女儿是该这么养,骄纵些也无不可,只男儿不成了,现在西戎不成患,虽不至于像叔夜小时候那样严苛要求,到底也要养得正派些,我梁家男儿,不可随着兵器一块入库,锋芒要时常磨砺才是” 萝涩偷瞄了一眼梁叔夜的脸色,原以为梁夫人在训诫他,却不想他应下的话,让她险些把饭喷出来! “是,娘,我们会抓紧的,正月雨水,夫妻皆饮一杯合房,当月必可有子” 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把目光落到了萝涩的身上。 …… 萝涩一脸懵逼,不是才立了三年的军令状,要为自己挣得金银身家后,明媒正娶的入梁府? 怎么现在要先上车后买票? “夫人……”萝涩斟酌着用词,想委婉的表达一下自己“保守”的看法和暂时不想要二胎的态度。 “不必说了,我心里明白,你做的这些事儿,我也都看在眼中” 梁夫人看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发扬了自己一贯强势的态度,继续道:“辣锅店和秦淮楼乃至日后的京城饭庄,千金万银的承诺,我不需多想便知你可以完成,至于皇商一事,我会替你牵头,就用你流动美食站的主意,帮皇家天南地北的运送贡食进京吧!” “您的意思——不必再等三年?” “叔夜而立之年,膝下单薄,七七平日里连个耍玩的伴的没有,还等什么三年,过了元月,就把婚事办了吧!” 惊喜来得太快,萝涩有点不敢置信: “可,可他还在三年孝期……” 梁叔夜早在边上坐不住了,一听萝涩还在那儿推推阻阻的,忙给她的碗里添了一筷子菜,示意她住嘴。 梁夫人嗤笑一声,跟着道: “老祖宗最想见的就是梁家开枝散叶,香火有继,她老人家一贯活得洒脱,最不拘这些礼数,当时有了三年孝期之说,不过是为了堵婉柔公主的嘴罢了,而且,这正月雨水旺子之说,还是她前几日托梦给我的” “……” 于是乎,萝涩彻底没话说了,她一想起元月之后要凤冠霞帔,明媒正娶的嫁给梁叔夜,脸上腾地就红了。 接下去梁夫人与梁叔夜商讨婚礼事宜,她彻底成了一只鹌鹑—— 耳朵还竖着,眼帘却垂着,她用筷子戳着剩下的半碗饭,心里喜滋滋的。 直到七七扒完了碗里的饭,凑头,见娘亲还剩着半碗,故而理直气壮的插着小腰,刮着她的脸颊道: “娘亲剩饭,羞羞!爸比,快打她屁屁!” 梁叔夜挤眉弄眼,对着七七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他再看向萝涩时,眼中满是戏虐的打量。 萝涩剜了他一眼,殊不知她此刻面色绯红,娇俏可人,这一记眼神丢过去,不像是寻性滋事的,倒像是眼波勾引。 梁叔夜心中一跳,只是碍着场合不对,硬生生的忍下了。 心里却打定主意,晚上一定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元宵佳节。 秦淮楼恰好是这天开业大吉,名声在外,又有江州为首的朝中清贵支持捧场,方入夜,河边已是灯火点点,歌声悠悠。 这天来的客人,事先萝涩都是递了请帖的。 火树银花不夜天,街上熙攘人群赶着赏灯会,他们则由一顶青布小轿抬来,或是乘着桦木轿子车,不声不响的到了风月桥下。 压轿下车,来客互相作揖寒暄,一并踏上风月桥。 这时,会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提着盏引路的花灯款款而来,她行过礼数后,笑着唱报花名儿,道明哪几艘花船上还暂未有客。 择着自己喜欢的花名,再有女子引领着,坐上一艘乌篷小舟,船夫也是两个妙龄女子,天青色的裙袂飘飘,哼着江南小曲儿,撑着竹篙,叫小舟驶离了岸边,想着客人选下的花船徐徐而去。 一路水面浮灯盏盏,水波映着光阴,涟漪荡漾,美不胜收,叫人心旌摇曳。 这番前景已是如此不一般,不知画舫中又是如何景致? 此刻,点了名牌的画舫,早已经候下了,舱中摆件雅致,大多和画舫之名相衬,如‘梅林雪’,整个船舱里,白釉瓶配红梅,炭里烧着梅花香饼,熏笼里飘来雪林梅花的香气。 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餐盘白釉瓷身,上点缀着高洁的梅花,菜品亦是以梅之一字命名的。 美食想佐,伶女相伴,击缶为歌,喝酒行令,好不潇洒恣意。 元宵金吾不禁,来秦淮楼流连的宾客,也玩至半夜才各自回去。 165 京城饭庄 试个嫁衣 秦淮楼身负风流之名,在清贵词臣、上流商贾的圈子里声名鹊起。 求精不求量,如果辣锅店她考虑的是翻桌率,那秦淮楼她更在意的是概念上的符号——提及风雅二字,人皆会往秦淮楼来,那就够了。 秦淮楼的生意稳定后,萝涩帮着陆勇,着手把流动美食站给开起来。 百辆马车不比花船容易,她基本把京城工匠挨个找了个遍,才凑齐了几十辆马车,只说先投放一部分,慢慢往南边扩去。 两个人配一辆马车,京城附近的官道驿站,三娘已经布过货了。 娘子大人的零食和速食面都是现成的,细白面儿、秫秫粉儿、韭菜、白崧这些原本就有供应,马车到了就能获得补给。 出了驿站,一个人驾车,一个人收拾红泥小炭炉,架口深罐子,路上咕嘟煮着沸水,等半路遇上要吃热汤面的,直接汆一把洒点葱花盐巴就成了。 除了吃食,还有伞具、夹袄、急用的药品可卖,只是数量不多,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用的。 马车分批次出发,最远的可以到九州的最南边儿,每辆车除了自负盈亏外,还有订单上的货物要采购—— 出发前,萝涩会考量自己京城饭庄需要的食材,付下订金,写下订单,规定下交货的期限,分别给到不同的马车。她核算了一下,等她的饭庄开起来,最先一批出发的马车也是时候回到京城来了。 除了自己的东西,她也考量京城稀贵的物件,叫着马车带回来兜售,这一部分盈利她就不要了,攒下留着给陆勇,只当团队的管理费用。 出了元月,萝涩为生意忙得焦头烂额。 一方面需兼顾辣锅和秦淮楼,一方面要准备京城饭庄和流动美食站,在家安生的吃饭功夫也没有。 那筹办婚礼的事儿,就尽数落在梁叔夜的身上。 每日下了朝,一堆琐事要他点头,大到喜宴宾客、小到红枣花生,都力求完美,再加上他有选择困难症,有一两项事情较真起来,折磨下面的人跟着呼天喊地,头疼不已。 七七落了单儿,虽有梁府里有专门的嬷嬷管带着,梁夫人也尽心看护,可还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直到梁玉和升子上门,接了她去外头耍玩,她才会放开了欢笑。 …… 又是一日忙碌,萝涩匆匆回了梁府,饭厅里早用过了晚饭,桌上倒是给她留了菜的,她只随意扒拉几口,填了肚子,就打算去饭庄一趟。 甫一出房门,就被赶来的梁叔夜捞了走—— 困在他的胸膛前,萝涩左右一瞄,小小的挣扎道: “你干啥,大门外的这么多人看着……” “你是属泥鳅的,我若不抱紧了,一眨眼功夫又叫你溜儿了” 梁叔夜不肯松手,这一日日的,都见不到她的人儿,别说再干点别的亲密的事儿了。 “错!我是属貔貅的,金子晃眼,银子煞白,都在与我招手呢” 萝涩软下身子,抬起臂环上了他的腰,贴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抒了一口气—— 对于周围窃窃的偷笑声,也就随它去了。 梁叔夜紧了自己的怀抱,暗叹一声: “又是饭庄又是船舫,一家辣锅子店还不够,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知道你要挣那么多钱作甚么?” 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一个醉心金银的享受之人,甚至还勤俭的很,梁家不说富甲天下,可也是响当当的氏族大户,光是皇帝赏下的财物田地,就够几代人挥霍开销的。 她这般拼了命去挣钱,他心疼的很,可知道她的坚持,所以只好默默在她身后护着,让她有说不干就不干的底气。 萝涩闻言,眼底一黯,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人皆道,她视钱财如命,或者说,她为了嫁进梁家,拼了命的想法子挣钱。 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只有她一人翻着账目,拨弄算盘珠子,无奈的核算着十年期到之后,能攒到手里的钱,那几十万两,甚至于几百万两,又只能够自己多留多少时间呢? 吸了吸鼻子,眸子沾染着水汽,她把头埋进梁叔夜的怀里,闷了半天才道: “你太贵了……可我还得努力把你买下来” 梁叔夜以为她指得是三年军令状的事儿,叹了一声,宽慰道: “怎么还在意这个?我娘不都说了么,她看重的不是金银俗物,既然认可了你,就不会在乎往日之事了。她向来有一说一,既然出了口,那就是实话” 萝涩恩了一声,闻着梁叔夜身上好闻的味道,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为了不变成像嘉元那样夺人性命的魔头,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多留一日就赚一日。 偷摸着把眼泪擦在他的衣服上,她仰起头,笑盈盈道: “看你今日是闲下了,不如与我一道去饭庄转转?” “我哪里是闲下,我是特意来抓你的!别的事丢给我就罢了,试嫁衣的事儿,我就没法子了,走,试完了我陪你去饭庄” 梁叔夜松开了手臂,虚拢在她的腰处,清然一笑。 萝涩一拍脑袋,愧疚的笑了笑,讨好着挽上梁叔夜的胳膊,晃了晃: “我是忙昏头了,你帮我操持着,我放心的很——走走,咱们试嫁衣去!” * 等萝涩换上了嫁衣,觉得可以收回刚才的话。 倒不是嫁衣不漂亮,不贵重,只是太讲究了,里外里各色衣服穿了七八层,不算头上那十来斤重的凤冠,光挂在身上的衣服,就有毛二十斤。 她一想起到自己成亲,要承受三十多斤的重量走来走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梁叔夜满意的审视着自己挑选的嫁衣,可他见萝涩一脸痛苦之色,心里有些发虚: “不好看么?” “不不,好看!就是……你不觉得有点繁复有点多么?穿起来会显得很壮!” 梁叔夜一脸懵逼,新娘子不都这样么? 壮?她在开玩笑吧,她这小鸡仔似的身板,再吃胖二十斤,也跟壮没有半分关系吧? 萝涩见梁叔夜表情松动,于是再接再厉,道: “现下都快三月天了,虽还不热,但也过了春寒料峭的天儿,穿这么多,可不得热死我?有没有新娘七八月出嫁的,那种薄衣裙,给我来一套?” 她扯了扯身上的大红霞帔,努力转了个身,她眨巴眼睛,希望能博得梁叔夜的一二同情,把这套衣服给换的轻便一点。 “不成!” 他很果断的拒绝了:“你若嫌重,我背着你走” 萝涩尴尬一笑,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就它吧,就它吧” 屈从了之后,她准备脱下霞帔,只是衣服太厚,又花样繁复,一个人有些吃力,见梁叔夜还愣怔在面前,萝涩小声道: “你出去帮我喊一下丫头进来,帮我脱一下吧” 梁叔夜嗤笑一声:“我来吧——真是蠢得可以,连个衣服都脱不下来” 萝涩心里‘呵’得一声,你能耐,你穿,我看你脱不脱的下来! 只是现在还要求他帮忙,她只好把吐槽的话,放在肚皮里疯狂腹诽。 梁叔夜走到她跟前,帮着在襟口处找盘扣,好不容解开了一个,把披帛脱了下来,里头还有大袖衫、褙子、襦衣一堆衣服要脱。 手心下是她柔软的身子,脖颈处白皙的肌肤,透着若有若无的锁骨,挠着他心里痒痒。 脱着脱着,梁叔夜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 正帮忙解着胸口处的结扣,他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他抬眼看去,见萝涩被厚重的衣服闷出了一身薄汗,小脸泛着红,额头、脖颈都汗津津的,叫边上的红烛一照,简直把他的魂也要勾去了。 喉结一滑,梁叔夜唤了她一声: “萝涩……” “恩?” “你去饭庄做甚么?” 萝涩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一问,揉了揉鼻子,老实交代了句:“去视察一番,看看工匠们有没有偷懒呀,我赶着四月开业做生意哩” “也就是,不着急去,可去可不去?” “……” 萝涩听到这里,才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对上梁叔夜如狼似虎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在他偏头吻过来的瞬间,她下意识为自己争取了最后的权益: “唔——不要在桌子上!老娘的腰!……哇,你压着我裙子了!” “这衣服怎么这么难脱?” “问你啊!”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换一套来……” “梁叔夜,你就是图自己方便——唔……” “专心一点!” 萝涩还在再抗议什么,可渐渐从喉咙溢出的,只有破碎的呻|吟声了。 * 吃干抹净后,蜡烛泪滴了一桌面儿。 萝涩抖着腿儿,坚持还要再去饭庄看看进度。 梁叔夜心里愧疚,帮着收拾好两个人,换上了干净衣服,他果断的一把抱起人,大大方方的出了府。 京城饭庄选在北城,就在皇城的天子脚下,原是两座四合院改的,现在萝涩添了钱,平地又起了二层楼房,大院子里加了大罩棚,和清凉磨砖的房舍。 这饭庄主要承办红白喜事、大型流水摆筵,朝廷文宴之地,宽敞的场地是首先要紧的。 到了饭庄大门外,磨砖门楼,新漆的黑油大门,进大门迎面影壁上,是金光照眼的大铜牌子,刻着:“京城饭庄”四个大字。 门楼前檐挂着饭庄的幌子,黑地金字的长木牌,写着:“山珍海味,旨酒佳肴,南北细点,筵席珍馐” 大模子已经差不多了,还剩里头门廊小柱,雕花木刻的工艺,上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打磨。 萝涩走了一圈儿,听着梁叔夜的建议,默默记在了心里,打算明个儿来找包工匠,再好好说道说道。 场子弄完了,食料都在路上跑着,接下来要办置的,就是这厨房班子的问题。 大饭庄不像辣锅子店和秦淮楼,选一二颠勺的师傅,就能把灶台给撑起来了,她得选一个厨房班子,炒菜颠勺的、切葱拍蒜的、配菜摆碗的、调汁下酱的,都要合作无间,就像早些时候,萝涩搞起来的辣菜班子一样。 扭头,萝涩问向梁叔夜:“你当纨绔的时候,吃过京城那么些酒家饭庄,觉得哪里上菜快、没什么差错的?” 梁叔夜笑了笑: “你这问的稀奇,若要挖墙脚,只管别人炒菜好不好吃,管什么上菜快慢?” 萝涩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样子: “论好吃与否,我只会管着秦淮楼,半点不精细、不美味,那都是我心头的刺儿,可大饭庄不同,咱们接的是红白事儿,大筵席,若执着味道上的瑕疵,上菜慢了,或是上菜出错,配合不默契,这饭庄是开不长久的” 梁叔夜沉吟片刻: “这不难,我有主意!” 166 大婚礼成 满地红衣 梁叔夜所谓的主意,不过是延请名家大厨掌勺,再把灶事儿包给别人去做。 自打萝涩首推辣菜班子之后,京城也有人开始效仿,他们自己拉拢人,成立了各色菜系班子,有庄眼儿和散包儿之别。 所谓庄眼儿,是有字号的饭庄,散包儿是厨行中私人来办。 萝涩要请的就是散包儿班子,多叫几个班子备下,只要饭庄接了生意,便提早通知。 等开筵的当日,他们便可以挑了大圆笼、行灶到饭庄子里现烧,不会占灶房的炉子,饭庄还可以接下散客,不必为了一场红白筵,叫人给包了场子。 红白事儿的菜例都有定数,按照价位分档儿,除了个别调整的菜色,基本都不可以变动。 这样饭庄可以早早备下食料儿,冷荤摆盘,往桌上一摊就齐全,热菜都已经切好、拼好、配好、该开水焯的已经焯过、该热油拉的也已拉好,只要一下炒瓢,旺火一翻身就能上桌。 这样做,大大加快了摆菜、上菜的效率,节省了人力成本。 日子过得飞快,陆勇拨出去的第一批流动美食车,已经回京城了,他们各自交了账目核算,除了偶尔几两是亏损的,其它皆有盈利。 他们把萝涩要的食材也带了回来,有些还新鲜,有些蔫了,但到底是见着了的。 由梁夫人牵头,这流动美食车有了钦定的皇商头衔,萝涩作为幕后股东,也赚得腰际鼓鼓。 京城饭庄正式营业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这饭庄幕后的东家,是梁家撑得面子,大家纷纷上门捧场。 原定的其它饭庄的筵儿,能挪过来的生意,都挪来给了萝涩,别人虽然有些愤愤不平,可碍着梁家的脸面上,谁也不敢吱声。 生意来往去,总归是有的。 自己定下的三个台阶目标,算是顺遂的完成了。 萝涩暂且松了一口气,她算过一笔账,以现在的挣钱速度,攒到十年期的时候,她勉强够留下来。 可若再叫她扩张多开些店铺,怕也是有心无力,一个人实在看顾不过来。 一口吃不成胖子,唯有说服自己慢慢来。 生意的事儿放到一边,她马上就要迎来自己的婚礼,那场心念已久,来之不易的天地媒证。 * 五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萝涩凤冠霞帔,品级大妆,她是梁叔夜明媒正娶的妻子,受朝廷敕封,是名正言顺的诰命。 从帽儿胡同的小院儿出嫁,梁玉乔装了一番,帮持在萝涩的身边。 七七一身水红色的小褂子,丝白的小绸裤,脖子上带了只如意锁,藕段似的手臂上,是两只蒜头银镯,她甜甜腻在萝涩的膝边儿,乌溜儿眼珠子盯着葵镜里的娘亲,哇哇的直夸漂亮。 萝涩叫她夸得红了脸,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梁玉取出妆奁里的耳坠子替她带上,萝涩自己则抿了抿嫣红的唇纸,上完了妆,便盖上了龙凤呈祥的喜帕。 三娘和翠英还忙碌在灶房前院,她们煮着红枣桂圆蛋汤,准备一会儿给来迎亲的梁府花轿队食。 李琛伸手,在院子外的磨砖墙添上挂鞭儿,他喊徐升去拿竹杠,拦在了胡同的当口,一会儿要狠狠敲梁叔夜几个大红封子。 这家要出嫁,边上四邻早嚷嚷开了,徐升的身边围着一堆垂髫娃娃们,还有一干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来啦来啦!” 进门吉时快到了,小毛从胡同口跑了回来,他边跑儿边嚷着。 李琛听了这话儿,点起了手中引信,一时胡同小道里噼啪作响,孩童们蹲在地上捂起耳朵,咯咯直发笑。 满地红,风一刮,像下了红色的雨一般,梁叔夜的高头大马,就在‘红雨之中’踏尘而来。 他一脸春风得意,眸色晶亮,还时不时的向左右两边恭贺的四邻还礼,他嘴角抑制不住的向上勾起,心头又甜又暖。 在徐升拦下的竹竿前下了马,桑柏机灵的抱着一摞红封小跑而来,冲着大伙儿颠颠的笑: “各位叔伯婶子,弟弟妹妹,新郎官儿等着娶娇娘呢,这里一点喜气,大家喝茶的喝茶,吃糖的吃糖,一块高兴!” 说罢,帮着梁叔夜,分发给竹杠后的人。 大伙儿抢着接过红封,笑做一团,气氛喧阗欢闹,若不是桑柏抖机灵,满嘴哄着甜,梁叔夜可没那么好进这个门。 过了前头的坎儿,终是进了院子。 院子里摆开几张八仙桌、马扎条凳、能给迎亲来的人歇歇腿儿。 待人都进了,三娘端着红漆案,与翠英一起招呼着轿夫、随从坐下来吃桂圆汤。 本来风俗只到这里,等着吉时到了,喜娘把新娘子背上轿子,往夫家府门去就是了。 可萝涩不肯,她觉得梁叔夜娶媳妇太容易了些,虽说是入乡随俗,嫁在了这里,没办法穿婚纱、换对戒,但总归也得捉弄捉弄他,叫他铭记五内才成。 故而,在堂屋的房间外,又拦了一道门。 萝涩想了想现世的一些拦门游戏,体力类的无非是做做俯卧撑,深蹲跳,这些对梁叔夜来说,简直就是吃饭喝水一般的轻松。 换了搞笑的,涂脂抹粉,穿草裙带发箍之类的,又太损他的形象。 故而,她思虑老半天,还是正经叫他写下保证书,按下手印来的要紧。 “笃笃——” 桑柏敲不开房门,便很上道的从门缝里塞进去一张银票,还附送了两粒蜜饯方糖,想着策反里头的小内奸。 萝涩很大方的把银票收下了。 七七则看了一眼糖,又看了一眼娘亲,有骨气的摇了摇头,噔噔跑过去,把方糖又推了出去: “一块糖就想买我娘?我不同意哒” 门外沉默了会儿,默默又递进来一张银票,五块糖,外加一只憨态可爱的面儿人,捏得是七七最喜欢的叮当猫—— 呜呜呜,怎么办,她好想叛变哦…… 七七大眼扑闪扑闪的,委屈的嘬起了手指,又想拿又不想拿的模样,逗得萝涩捂嘴直乐。 梁玉抿着笑意,走到了门边,对着后头的梁叔夜问道: “三个问题,答对了放你进来” “第一次见面在哪儿?第一次见面萝涩穿什么衣服,第一句说的话又是什么?” 外头一阵惊慌失措的声响,梁叔夜和桑柏套了老半天的词儿,都没个统一,良久之后,他才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底气道: “童州茶面摊儿……穿、穿破衣服……第一句话应该是,买买买,我全都买!” 梁玉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萝涩的脸色跟着沉了三分。 “错了,花钱买题吧”梁玉止了笑,她伸出手指,反扣在门上。 犹豫了很久,门后又颤颤巍巍递来一张票面极大的银票,梁叔夜恳求道: “姐,亲姐,一个子儿都不剩下了,让我进了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不成,保证书还没写——你等等,我写下来,你画押!” 梁叔夜心里一跳,还画押,这是要卖了他不成? 他和桑柏对视一眼,觉得这样任人宰割并不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应该有的结局! 故而,他心一横,牙一咬,一肩膀顶开了房门! 趁着梁玉没反应过来,梁叔夜箭步上去,扛起萝涩就往外头跑—— “我!我鞋还没穿!梁叔夜!还有七七,别把七七丢了,哎呀妈,你快放我下来!” 萝涩仓惶的扶住了脑袋上二十斤的凤冠,心里挂记着这个,放不下那个的。 梁叔夜一听头就大了,他扛着新娘子往花轿里一塞,挥手示意迎亲队赶紧回府。 梁玉牵着七七的手,从屋子里追出来,面对这等无赖的新郎官,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眸中满是笑意,心中暗道: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叔夜萝涩,新婚快乐……” * 归了梁府,一应礼节繁复刻板,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了。 萝涩不忍驳了梁叔夜的面儿,故而举手投足,一步一行,都在心里谨慎拿捏,尽量不叫自己出错,惹了笑话。 顺利拜过了堂,萝涩被喜娘搀着回了房,她坐在雕花大床上,等着梁叔夜会完宾客,过来喝合卺酒。 屋子里红烛融融,遍窗贴着囍字窗花儿,小儿臂粗的金丝蜜柱立在长条案上,一碟碟花生红枣、甜糕蜜饯,摆在八仙方桌上。 萝涩挑开了喜帕,打量着满目红色的屋子—— 触手之下,是大红缎被上的鸳鸯戏水,绣花引枕靠在床头,一双明黄色的虎头鞋,与五色流苏一起,悬挂在床帐上头,她心里叫喜悦填得满满的。 终于,千磨万难后,她还是嫁给了他。 真心实意,明媒正娶,日后无论艰难困险,都是两人执手相对,一想到这里,她泪眼婆娑,心中心绪如潮翻涌,一刻不得平静。 渐渐的,外头的喧阗声起,是划拳行令,高声道贺的融融之语。 喜宴开始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被灌趴下?萝涩略有点担心。 这时,她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也罢,先不去管他,填饱自己的肚皮才是要紧的事。 她脱下新鞋,不忍踩在地上弄脏了去,只肯趿拉着旧花鞋,走到窗边的炕桌上,捞了几个红枣子吃。 正捧着手吃着,外头突然两个人影走过,说的话叫风一吹,透进了窗子里: “长公主死了,听说是这几个月养长了指甲,在地上磨成尖子,自个儿插到脖子里才断的气!” “皇上恼了,本意是一日日拿刀割死她的,却不想自杀了!” “那也是自然,谁能受得了这个折磨?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梁将军?” “傻了吧唧的,今儿什么日子,说出来惹晦气!” …… 萝涩愣怔在场,嘉元自杀了?那就意味着她没有魂飞魄散,已经回到现世去了?! 眼皮子一直在跳,心里惴惴难安,不知怎得,萝涩整个人坐立不安,方才沉浸在大婚中的喜悦,叫着这事儿一扫而空。 倒不是心里不甘心,没能叫嘉元不得轮回,她只是觉得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左右倾倒,整个雕花大床扭曲在了一起! 身上撕裂般的疼痛,她还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 蜡烛燃了三分之一,天色已经晚了下来。 到了入房的吉时,梁夫人亲自出面,把梁叔夜从一堆粗汉子、武将的酒坛子堆里救了出来。 梁叔夜脚步有些浮,可神志清楚,他不许别人浑闹洞房,连丫头下人都打发的远远的。 在房门外,梁叔夜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推开了婚房的大门—— 可是,本该坐在床沿边儿的新娘却不见了。 地上四落着殷红的嫁衣,像泣血的花儿般绽放,无声的诉说着告别二字。 “萝涩?” 梁叔夜愣愣唤了一声,房间空无一人,烛光摇曳着,扯出了嘲讽的红光—— 没有人再会应这个名字了。 “萝涩!” 从喉咙里爆出的一声怒吼,梁叔夜猛地推开了房门,天大地大,九州辽阔。 他知她从何处来,却不知该如何去寻她! 大婚的喜宴依旧酒酣耳热,欢笑吵闹,而他的心却如寒冬落雪,一寸寸裂开了入骨的伤。 167 大结局 萝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穿越公司的休息室里。 她从床铺上扎起了身,摘掉身上各色管子、监测身体指标的仪器,她第一个念头,就要找穿越公司投诉。 什么情况,她明明上缴了十年时间的钱,如今只过去了五年,怎么没有任何通知,提前把她带了回来? 而且还是在她的洞房花烛夜?! 梁叔夜怕是要急死了,还有七七,若寻不见娘亲,不知道该怎么闹腾。 趿拉着棉拖鞋,随意裹了条浴袍,萝涩推开了房间的门,就往外头大厅跑去。 这时,走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她穿着公司的制服,萝涩无人可寻,只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 “怎么把我弄回来了?我明明——” “您是1047房间的萝涩小姐吧?” 女员工微笑着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简单的把原因告诉了她。 萝涩的零食铺儿因为食品质量问题歇业整顿,还有赔偿款没有付清,有关部门要求立刻付清赔偿款,没有办法,公司只好暂停穿越套餐,把萝涩单方面的召了回来。 “赔偿的期限是在年底之前!” 现世时间和穿越后的时间并不对等,她早就计算过了,就算在那里陪着梁叔夜白头至百岁,她回来也够时间处理赔偿问题。 怎么会突然要求立刻付款? 这根本就是借口! 女员工抱歉一笑,把皮球踢给了管理层,说她只是按照流程做事,其它的内部原因一概不知。 萝涩心中窝着火气,满脸愠色: “你们这是违约,按照合同上所写,需赔偿我两倍的合同金额,包括我在异世挣来的和兑换的钱!” 女员工还是不温不火的保持着笑容: “您放心,这笔钱会有人向您支付的,您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去前台办手续” “谁?” 萝涩不肯挪一步。 “呵,是我——” 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嘉元一身时髦打扮,她提着鳄鱼皮的爱马仕铂金包,脚踩高跟鞋,一脸高傲的向萝涩走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嘉元停下了步子,低头扫了她一眼,嗤笑声道: “我既留不下来,又怎肯让你风生水起,春风得意?大婚之夜,心爱之人却不见了,想必梁叔夜一定心如刀割吧?” “……” 萝涩冷冷的盯着嘉元的眼睛,清楚看到了她的妒恨和不甘。 嘉元挑了萝涩的下颚,怨毒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了她的心口。 “我要是梁叔夜,定天南地北的寻你,上至漠北,下至南淮,九州府县,就是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将你找到……兜兜转转,百年身,到头来不享一日幸福,最后只剩孤坟一座,怎么一个惨字了得?” 萝涩闻言,紧紧攥起了自己的手,恨不得往她脸上一拳砸去。 嘉元将这份愤恨收入眼中,得意的笑了笑,她从包里捻出一张支票来,甩在了萝涩的脸上—— “喏,你的违约赔偿金,是我赏你的,你让我不舒坦了,你也别想过幸福日子” 说完,她悠悠一笑,潇洒的扭身,踩着高跟鞋就要往外头走去。 “喂!” 萝涩捡起了地上的支票,揉成一团,紧紧捏在了拳头里,在指缝中,留着下了锋利的一角。 等嘉元应声回头,萝涩一个箭步上去,一拳头挥在了她脸上! “我不得幸福,那你就去死吧!” 将人狠狠扑在地上,萝涩像骑马一样跨坐在她身上,抡着胳膊狠狠捶了几拳后,她扔了那团沾了血的支票,换拳做掌,左右开口,猛扇她的脸! 妈卖批,这不是在异世,你特娘的不是长公主,老娘也不是农家村姑,不过有几个臭钱,我还打不得你了? 嘉元尖叫声不断,显然被萝涩打懵了。 听着手心下一声声刮脸的脆响,萝涩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下一刻,她发现嘉元的手抓上自己的头发,不由嗤笑一声:女人打架,惯要抓头发的。 那大家都别客气,什么仇怨,今日怼个干净! 低头,就着嘉元的手腕,猛地下了死口,血腥味一下子就冲进了嘴里—— 嘉元痛呼的尖叫声,险些把走廊的顶给掀了! 女员工吓得腿脚打颤儿,忙按了报警的铃儿,上前来抓萝涩的胳膊,嘴里劝着:“快些停手,快些停手吧!” 可萝涩也疯魔了,她知道,一旦从异世回来,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 一人挣扎,一人拖拽,萝涩不要命的架势,将这两个人都吓得心惊胆战。 等警察到的时候,嘉元满手臂是带血的牙印,一张脸高高的肿起,头发也掉了一地,几乎要被萝涩抓秃了去。 “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男警察一声怒喝,上去拖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 嘉元哭着让警察立刻抓捕萝涩,还要求去医院做检查,所有的医疗费用,全部由对方负担。 萝涩听了也不惧,把地上那团支票踢到了嘉元脚边,露齿一笑,牙龈都是血: “够了么?够你换张脸的了!拿去买棺材!” 嘉元气得都要冒烟了,歇斯底里的尖叫着: “抓了她,抓了她!” “抓她?先抓你吧!” 说话声音从后面响起,萝涩抬眸看去,见走道里另走来一个女人,她一身警服,英姿飒爽的,脸上挂着萝涩熟悉的笑容。 竟是灵韵! 灵韵走到男警察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刑侦大队的证件,还有一张逮捕令,不紧不慢道: “这个女人涉嫌谋杀案,我要拘捕她——至于这位的寻衅滋事嘛,我替你好好教育咯” 嘉元惊讶的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 “什么谋杀、怎么可能?” “我翻过穿越公司合同,为己牟利,构陷谋害他人性命,至使他人死亡,不归现世的情况,可以以谋杀罪论处,证据我已经从公司系统里调出来了,你可以为自己请辩护律师,有什么话局里去说吧” 灵韵勾唇一笑。 在异世没能叫嘉元血债血偿,现在回到这里了,难道她就能逍遥恣意了? 呸,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 灵韵利落的从后腰掏出手铐,把几乎奔溃的嘉元给拷了起来,临走之际,她朝着萝涩丢了一记眼神,轻道: “若公司领导收受嫌犯的贿赂,致使存在合同违约行为,也可以一并请去喝喝茶,好在领导英明,他说,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 眨了眨眼,她按上了嘉元的手臂,推搡着人离开了走廊。 女员工心领神会,见灵韵走了,忙弯腰对萝涩道: “方才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对于您的损失,我们公司一定竭力补偿” “我不要什么补偿,想办法送我回去” 地上那张好几十万的支票她都不要,她只想回去,回到丈夫、女儿的身边,陪他们度过这一世光阴。 女员工满脸为难之色: “您知道,所有的穿越都是一次性的,不可能再次回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愿意承担一切从头开始的风险” 萝涩愣了愣,追问道:“什么意思?按照时间算,那边可能只过了几个时辰吧?” 也许梁叔夜的酒还没喝完,还没发现她消失不见了。 女员工摇了摇头: “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我们可以免费提供新的灵体供您穿越,但不能保证穿越到您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也许会重头开始” 重头开始,穿越到一开始的难民堆里,再去一趟童州的牛家村么? 萝涩心里一片荒芜,失落像荒草一般疯长,可想见到梁叔夜的迫切,让她不得不接受这可能存在的风险。 罢了! 就算是重头开始又如何,这辈子,她一开始就能爱着他,做他爱吃的菜,当他的厨娘,她可以绕过彼此坎坷错过的路,叫他不会爱的这么苦。 如果是这样,这辈子,换她来等他! “好,我同意,我愿意承担从头开始的风险!” 女员工长抒了一口气,她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恭敬道:“那就请随我回房间吧,我为您安排” * 重新躺在了床上,陷在柔软的床垫中,身上布满了仪器的管子,困意随着仪器的启动,一阵阵袭来。 萝涩半阖着眸子,依稀看着女员工,把一枚崭新的聚核按在了开关中。 脑子哩嗡的一声作响,整个人被大手撕扯着,她陷入昏沉的黑暗之中。 …… 再醒过来,萝涩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破旧的茅草房里,她一头扎了起来,不顾身子虚弱,拼命往外头跑去! 不是在梁府,不是在洞房夜,她果然错过了么? 奔至院子外,篱笆残落,放眼看去—— 见四周田耕阡陌,炊烟处处,老牛驮着牧童,慢悠悠的从地头归来。 这里,这里是牛家村么? 萝涩不顾身上穿着浴袍,脚上趿拉着棉拖,拔腿就往乡道上冲去,她一把抓住迎面走来的村妇,张口就问: “现在几年了?这里、这里可是牛家村?” 妇人一脸惊恐,猛地挣脱了她的手,大喊道: “鬼,山里的女鬼!山里的女鬼出山啦!” 妇人一边大喊,一边往村口处跑去,她这一喊,惹得村子里的人纷纷举起耙子、扫把来追打萝涩。 什么鬼,哪有大白天的鬼? 本想解释一嘴,却见村里人满目通红,喊打喊杀,一点没有要听她说话的意思,好像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夺魂摄魄,要了人命一般。 情急之下,萝涩只能撒腿就跑,好不容易才回来,不能莫名其妙被人一锄头砸死了。 她沿着乡道一路往外,路边瞅见一辆拉粪的牛车,听着身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没个办法,只好憋了口气,躲进了牛车里。 村民杀至,见“女鬼”突然就没了踪迹,更加坚信不疑! 只是鬼影无踪,再追也没用了,大伙儿嚷嚷着,一定要请法师来做法,好好给村子里驱鬼定宅。 待人散了,萝涩实在被熏得受不了,刚想爬下车,这时拉牛车的人却来了—— 她只好又藏了回去。 车轮辚辚,往小道上一路驶去,萝涩瞅了一眼方向,见是去童州城的路,心里暗自盘算: 村子里不知闹了什么邪事,喊着抓鬼,自己一身奇怪的浴袍,怕是见不了人的,去了童州也好,至少她能搞搞清楚,现在到底几年几时,她和梁叔夜又错过了多久。 牛车一路颠簸慢行,就在萝涩以为自己要被臭死在车上,重回现世的时候,车终于停了。 赶车的老汉儿抽着旱烟,走到一处茶面摊儿,对着伙计吆喝: “来一碗热汤面,两个驴肉大包子!” “来咯——” 萝涩从牛车里抬头出来,见这茶面摊子,幌子高高飘着,上书:“大碗凉茶,另供各色面点包子酸辣汤”。 她鬼使神差的从牛车上爬了下来,在她的的眼中,只有茶面摊儿里那个身穿华服的清俊背影。 远远看起,他搁在桌案边的袖口上,绣着夺目的金丝云纹,修长莹白的手指,恣意的敲着桌案,像是对着满桌子的小食发愁,难以抉择。 他边上的小厮拔出了筷子,对着一桌子摆满的吃食,为难开口: “少爷,您再不吃,东西都凉啦——喏,驴肉大包子” 梁叔夜…… 泪眼朦胧,像断了线的珠子,霎时滑落脸颊。 她还是回到了最初,第一次遇见他的茶面摊,他一身华服,翩然公子模样儿,对着满桌的菜犹豫不定。 萝涩一步一挪的走到了梁叔夜的身后,她喉头哽咽着,不知怎么开口。 小厮第一时间发现了萝涩,展开手臂,挡在了面前,仰着脑袋不屑道: “若有情书要递,三十两!要有话要传,二十两!搭讪就免了,我家公子正吃东西呢,没空搭理——啧啧,臭死了,你这什么打扮呢,起开远一些!” 萝涩正眼看去,却见这小厮面生得很,并不是当时的桑柏。 她心里一犹疑,薄唇一动:“你……” “哈哈” 华服公子咯咯笑出了声儿,唰得抖开了手里的折扇,潇洒地扭过身子,对着边上的小厮挑眉道: “阿宝,瞧见没有,我是不是比爹年轻的时候还要俊美,都有人上来搭讪!” “小姐、不是公子,咱不玩了,你又是离家出走,又是扮鬼吓人,要是让将军知道了,非打断了小的腿!” “哼,要他管!他成年累月的出去找我娘亲的消息,都不管我了,小舅舅也是……” 说罢一脸幽怨,委屈的拿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圈儿。 萝涩一脸懵逼,脑子当机了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七七?” “……” 年轻公子一脸惊讶,她这才认真审视起,眼前这个衣装奇怪,蓬头垢面的女人。 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她水灵灵的眸子从迷茫到惊讶再到狂喜! 七七尖声一叫,一胳膊轮开挡着路的阿宝,飞身向萝涩扑了过去—— “娘亲!!七七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叫,连阿宝也惊的魂不附体,他的姥姥啊,眼前这个满身牛粪味的女人,就是梁将军日夜思念,跋山涉水也要寻到的少夫人? 萝涩的心随着七七扑入怀中,重重的被击了一下。 她庆幸,一切没有重来,她回来了,虽然错过了年会岁月,但终究还是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七七……” 萝涩的声音都在颤抖,看着女儿亭亭长成,虽然一夜长大的匪夷所思,让她还有些接受不了,可心脏柔软之处,那一丝一缕的漾开暖意,又让她无比确定:没有错,一眼得以相认的血脉亲情,就是她的女儿,梁七七! 七七在萝涩的怀里嚎啕了一顿,一点也不嫌萝涩身上脏臭,就那样紧紧抱着,哭唧唧的像个小女娃儿。 萝涩笑了笑,扶着她的身子,让她站好了来看。 五官还未长开,青涩中带了三分娇俏,一身男装添了些英气,倒和梁叔夜越来越像了。 “七七,你……你爹他——” “阿,我爹啊,娘你别急,我在牛家村搞出那么大动静,我爹马上就要来抓我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七七惊慌中带了隐隐的兴奋,想到了什么后,她突然垮了脸: “自打娘亲你走后,爹就变了一个人,再不宠溺着我了,板着脸凶巴巴的,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吃那个,只说要替娘好好教我,怕宠坏了,你回来见着生气……” 萝涩鼻下一酸,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要叫她这话招惹出来,当下别开眸子,看向一边。 七七见娘亲眼睛通红,忙从怀里掏出干净娟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污垢和眼角的泪。 “娘亲你别走了,七七想你,爹也想你,咱们归家去吧……” 害怕萝涩再次消失不见,七七紧紧攥着她的手,用力之下显得有些颤抖。 她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样子,叫萝涩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抬手擦拭着泪,刚要应下—— 此时,只听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叫她浑身一颤,涌出更多的泪来。 “七七,你又胡闹了!” 梁叔夜翻身下马,他牵着马缰,一步步向人走去,一路奔波让他形容憔悴,清俊无双的面孔,也让岁月磨砺出了锋角。 少年意气已不再,暮色苍然的瞳孔里,像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隐忍着一份刻骨的情。 “爹爹!你快来,她——她!” 七七激动的手舞足蹈,连话也不会说了,结巴的直跺脚。 一气之下,她也不顾上什么尊卑大小了,把萝涩的身子扳了过去,猛地往梁叔夜的身前一推。 萝涩低呼一声,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进梁叔夜的怀中—— 抬眸,四目相觑,各自眷心。 那一瞥眸色下的默契,牵扯了半生的姻缘情事,像两人手心疯长的纹路,将彼此又紧紧的匝绕在了一起。 至此,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