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乐传奇》 第1页 [gl百合] 《荣乐传奇》作者:澹臺扶风【完结+番外】 文案 再度醒来,她已不再是她。 ——“我是赵羽。” ——“你是君逸羽!” ——“她是荣乐王?!” 排雷:1.剧情需要,女主长期女扮男装;2.人物众多,情节波折;3.处党慎入。 本文专一,但是作者菌不会剧透cp,介意者慎入。 本文是君逸羽故事的第二部 ,但单独成篇,新读者也可放心食用,欢迎入坑~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乔装改扮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逸羽(赵羽) ┃ 配角: ┃ 其它:,专一 一句话简介:此身何在,此心何归?第一部: 卷一 第1章 【我……没死啊……】 初秋七月,漠南草原鲜碧如画的时节尚未过去,萧索之意却过早到来了。 原该是飘洒草原人欢歌笑语的青绿时节,任天朗日丽也留不下欢悦,只因漠南草原上北向蠕动的灰褐人迹,不再是随水草自由徙居的勐戈族牧人,而是——丧失了家园的……流民。 流民,北胡宏国的流民。甚至,他们中有许多,原本是宏朝国都塔拉浩克的属民! 半个月前,中原华朝的军队,在他们的女皇陛下天熙帝的亲自带领下,攻占了胡都塔拉浩克。 如同孩童遭遇惊恐时求助母亲的本能,当屠刀高举在身后,漠南草原註定不再是勐戈族的安居之所,回归漠北祖地,是流亡的勐戈人不谋而合的选择。哪怕横隔在漠南漠北之间的沙漠群与戈壁滩,註定了前路的艰险。 前有险路,后有刀兵,沉闷的行进,是流民队伍唯一的主题。 赵羽就是在这样的沉闷中再度转醒的。 “主人,她好像要醒了!” “图娅,别大惊小怪。” 名叫图娅的少女得了声轻斥后,捂嘴拍了自己一耳光。倒也怪不得图娅大惊小怪,她的“主人”平素就不算多话的人,这次从塔拉浩克逃出来后,必是因为漠南陷落的苦闷吧,眼看是越发少了言语。图娅不敢打扰主人,平素便把精力放在了马车上的另一人身上。不死不活躺了好些天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也难怪图娅失态了。 “醒了便醒了罢。” 图娅口中的“主人”,以音色听来,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子。她抱膝坐在马车窗边,一领质朴的胡袍,比之图娅,也未见多少繁丽。不过,有些气度,无需衣饰妆点。哪怕从始至终女子都不曾回头,但看侧影,已显绰约风姿。 受主人淡漠的感染,图娅想起国都败亡的情景和主家各位大小主子的惨死,也跟着黯淡了神情。一时间,那“要醒了”的人,倒是没人理会了。 我……没死啊…… 尽管全身的细胞都叫嚣着疲乏,赵羽还是艰难地撑开了眼皮,只是光明并没有迅速到来,恍惚了许久,她才勉强看清晃晃悠悠的头顶,所躺之处也震得她骨头髮疼。 这是哪?不像医院,救护车里也不该这样…… 嘶哑的嗓子没能将赵羽的不解转换成语言,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下意识地打算起身找水,才撑了撑胳膊就发软摔了回去。 “哎,你刚醒,别乱动!”赵羽摔倒的声响引起了图娅的注意。 图娅如梦初醒,偷偷瞄了眼没有反应的主人,低声念了句“这人倒是命大”,将水囊递到了赵羽嘴边。 仿佛旱魃寄居在喉口,过度的干渴让赵羽的唇瓣才碰到清润,便迫不及待地将清泉引入了胃袋。 “哎,别急,你慢点喝。” “图娅,别让他喝了,找些吃的给他是正经。”许是受了图娅和赵羽处的惊动,马车窗旁的女子到底偏头去看。只是秀颈转到一半时,她想起现在的自己看不见,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不该是她吗? 勐戈语中的“他”和“她”发音不同。图娅看着主人脑后的系带,虽然微有茫然,但服从主人的本能,已让她应声,收走了赵羽嘴边的水囊。 赵羽也知道自己不能多喝,就算图娅没把水拿走,她也准备推开了。腹有清泉,人也清灵了些,她想起之前头顶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方言,她听不懂。但不影响赵羽听出来,说话的有两个女声。 “谢谢,是你们救……”清水润泽过的嗓子总算能顺畅发音了,赵羽的声音却再度被堵,只因为完全清醒过来的赵羽,说话时顺势上移的视线,已经注意到了“救命恩人”的打扮,以及周围古怪的环境。 赵羽不可置信地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最先印入视野的,依然是一个……蒙古族少女?不,她这身衣服,和蒙古族服装有些像,但并不完全一样……赵羽勉强可以用她对蒙古族服装并无精研的理由,劝自己放开发现的差异,只当是洪水将她冲到了……除非是全中国都被洪水沖成了海洋,不然再怎么她也不可能从四川冲到内蒙吧! 还有刚刚喝过的水囊,还有身下摇晃的马车…… “你们……是在拍戏吗?”思维和感官所意识到的一切,都让赵羽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只能怀着最后一丝期望艰难地动了动喉咙。 “你是哪难受吗?” 註定得不到满意答案的问题,赵羽甚至没有换来回答,只得到了图娅越显茫然的眼神,以及依然听不懂的语言。 第2页 一抹苦笑爬上了赵羽的嘴角。她早就知道的,没有摄像机没有导演,拍哪门子戏。所以,我这是……传说中的穿越? “主人,这个人好奇怪,他说的……是汉话吗?”有千千万万的奴隶为图娅神圣而高贵的主家效力,而图娅能在主家的直系后裔跟前伺候,无疑不会是蠢笨人。“这个人”被救起来时,穿着一身西武男装,胸口缠了布条,明显是改扮成了男子,加上她身上还有不少刀箭伤痕,谁知道她是什么来歷。退一万步,就算图娅想不清关窍,主人说“他”,她便也只会称“他”。 窗前的女子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她的双目之上有一条充做眼罩的驼色布条,眉关一闪而过的皱缩,也遮盖在了巾条之下。 以为主人也听不懂,图娅只当赵羽说的不是中原人的汉话。难道她说的是西武话?听说西武以前和汉人走得近,国人也是惯说汉话的,这人要是说的西武话,只怕是地道的西人,没准还是西武的贵族呢。 想起赵羽身上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也就脖子上那块玉佛,另有一块刻着马头的玉佩大了不少,却是连她这个做奴隶的见了都嫌工艺粗疏……图娅摇了摇头。不可能有这么穷的贵族。倒是主人身边这回没跟着会西武话的人,若是言语不通,却是有些愁人。只希望她听得懂我们说话了。 这般想着,图娅再次转向了赵羽,却可气地发现,这人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人难道是被水泡傻了吗!虽然主人是因为勐戈族敬水的传统,才让达塔大人将她从水滩里捞起来。可她难道不知道,如果那时把她扔在草原上,她只怕早就被饿狼吞了!要知道,主人自己也是在逃命啊,却还多带了她这么个累赘!她怎么可以醒来后半句谢语都没给主人,还一而再地无礼! 再度合上眼皮的赵羽,早已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记忆的阀门。 她记得自己将叶琳熙推给了救援人员,便被洪水沖走了。那样的情况,根本没指望还有活路。能通过穿越捡回一命,倒也算幸运。尤其她还是无父无母的。 可是……熙儿怎么办?且不说她们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相依为命了二十年,而且出事前叶琳熙竟然对她说了“喜欢”!她还没和她说清楚啊! 赵羽忆起洪水前一晚的叶琳熙表白事件,原就沉得像惯了铅似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 她与叶琳熙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毫无疑问的深厚。深厚到她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洪水救叶琳熙,深厚到她会在自己和叶琳熙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先保全叶琳熙的生命。甚至她敢说,那样的情况再来千百次,她也会是同样的选择。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对叶琳熙的感情,从来与爱情无关。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找自己,叶琳熙不会去四川。如果那晚她面对叶琳熙的表白没有愣得说不出话来,叶琳熙也不会赌气跑走。如果第二天她能早些想好说辞早些找到叶琳熙,叶琳熙也不会捲入洪水……她有责任救叶琳熙。 现在,她再也不用考虑怎样才能不伤人地拒绝叶琳熙的“喜欢”了,想来被救援队接住了的叶琳熙也会是平安的。只是熙儿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我们都是女生,而且不是说好了,一直做彼此的亲人、彼此的家人吗…… 脑中闪过被洪水吞没前最后一眼的画面:哭得撕心裂肺的叶琳熙,拼命的试图挣开救援人员,想要扑进水里捞出自己……那样的叶琳熙不是一贯的她,真的让人放心不下呢。 我还没有和熙儿说清楚,而且她的性子,再加上以为我为她而死了,今后会怎……还不知道我晕了多久,或者我该担心的是现在的她怎么样了吧。唉! 回忆的大门通到最后,赵羽试图收回混沌的神思,却错愕地发现,自己回忆的最后,不是终点,而是像是一处黑洞,稍一触及,便激发了它巨大的引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吞噬。 这是什么? 有许多陌生的画面一起涌上脑海,涨得赵羽头痛欲裂。她吃疼抱头,本能地想要辨识,可不等那些纷乱的场景浮现分明,又有一声悲悯的“阿弥陀佛”从她的脑底响起。 紧随其后的,是源源不断的空明佛号,不但冲散了赵羽脑中驳杂不清的光影,也带来了难堪忍受的剧烈刺痛。 “啊!”赵羽眼前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第2章 【您要把这个人带到漠北去吗?】 生性自在烂漫的赵羽,不是没有嚮往过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只是一直无空成行罢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终于有机会踏上草原时,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而堪称自由代名词的青色草原,也并非她想像中那般无忧无虑。 从窗外的忙碌和混乱中收回视线,赵羽看了眼坐在马车另一侧窗边的人,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她已经在这个新世界中呆了好几天了,现在这具新身体没有给她这个新主人留下记忆,加上言语不通,以至于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新时空究竟是何朝何代。 不过显然,她的“救命恩人”不是原主的旧识。直觉还告诉赵羽,她们现在所处的这只队伍,没有有序的组织,也没有悠远的牧歌,只怕不是迁徙的草原部落,而是……难民吧。 若真是难民,她的救命恩人就真是太难得了。 面美心善的女孩子啊,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就成了盲人呢?赵羽看着安静抱膝的女子和她眼睛上同样安静的驼色布巾,为之深深遗憾。 第3页 哦,不对,不是差不多大,现在的“我”应该比她小一些。 赵羽现在这具眉清目秀的新身体,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明明是女生,不知道为什么是男子打扮,还用纱布裹了胸,害她以为自己穿成了男子,当初还吓了一跳。 除了疑似女扮男装的怪异外,“它”上面的伤口也不少。当然,赵羽知道,若不是有那些伤,也不好解释穿越而来的自己怎么能鸠占鹊巢地拥有这具新身体。 原主是受伤而死才便宜了我吧,只是新伤倒也罢了,可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陈旧的刀箭伤,又能有什么理由呢?真不知道这个新身体是什么人。 还有,那天那些零碎片段和老和尚的声音,醒来第一天就害她晕倒了。后来她又试着回想过几次,可每每都像是有凶兽闯进脑海,撕裂般的痛楚,根本无法忍受。也不知那些是梦,还是新身体残留的记忆。总之不管是什么,被那些剧烈的头痛折磨得心有余悸的赵羽,都不敢再强行探究了。 想到这,说不上是不是歉意,赵羽低头扫了眼自己陌生的肢体,又是一口嘆息。你会不会像我一样没有死,而是也有了别的身体?那些画面……是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对不起,不管那些是不是你有意保留的记忆,我可能都没法替你看清了…… 接连的嘆气声,让盲女“看”向了赵羽。 万幸人类的肢体语言存在共通性,赵羽这几天才能通过“比手画脚”和图娅有所交流。还有现在,虽然面对言语不通的盲人连比手画脚都不能够,但至少不影响赵羽读出对方的疑惑。 “是不是我嘆气吵到你了?真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事吗?我们到了一个小湖边,你的丫鬟和……和赶车的大哥好像是去灌水了,你想要什么喊我就好。对了,你喝点水吧。” 明知对方听不懂还要自说自话,其实有些傻,不过赵羽觉得人家这一眼也算是关心自己,她于情于理都该给出回音。赵羽打起精神来报之一笑,说到水,她想起面前的盲人女生很久没喝水了,又拿了身边的水囊,扒开壶塞,细心地放进了她手心。 赵羽掌心的温度侵袭手背,让女子双手一僵,许久,她才在水囊的清凉下柔软了手指,轻轻说了声“有劳。” 是道谢吗?赵羽挠了挠头。 “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谢我,是的话,就不用了,该是我谢你们才是。可惜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们也听不懂我的,不过,真的很感谢你们救了……我。”这具新身体。 女子应该是表示听不懂,礼貌地等赵羽话音落定后,才摆了摆头,随后才将水囊递到唇边。 两人之间无话好说,倒是女子饮水的功夫,赵羽想起了之前给水囊时女子不自然的反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思。 难道她不知道我是女的?照说救了我,帮我涂药什么的,应该是能发现“真相”的吧……不过她看不到,照顾我的事应该都是那个小姑娘干的,也许小姑娘忘了告诉她? 额,说起来,现在这具身体,青春期的声音是有点男女难辨。他们借给我穿的衣服也是男装,不会真分不出来吧…… 赵羽摇了摇头。她打算等这个女人喝完水后,不管她知不知道自己是女子,都要向她“说明”一下自己的性别。当然,她知道靠“说”的行不通,不过还可以……咳,也不知道这具少女身体是怎么发育的,以赵羽看来,只要没有亲密接触,这个身体连女扮男装的裹胸步骤都大可省略。不过,直接按上胸口的话,她应该还是能分出是男是女的吧……况且盲人的触觉本来就比普通人敏锐些…… “主人怎么喝上水了,您饿了吗?等等,图娅马上给您找吃的。” 赵羽自证性别的计划没来得及实行,图娅抱着几个刚装满的水囊爬回了马车。掀起的车帘外,长相精壮的车夫也抱着一堆水囊,还不忘压低脑袋向主人道了声安康。 “主人还不饿吗?那也好,我和达塔大人先把水囊放好。”这一架朴素的小马车宽度不大,图娅得了主人的点头后,转向了赵羽,“来来来,你让开些,让我放东西。” 图娅和她主人的对话搞得赵羽一头雾水,不想话头突然转向了自己,虽然赵羽不知道图娅说的是什么,不过肩上有来自图娅的推力将自己往旁边顶,让她很快明白了图娅的意思。 赵羽笑了笑,顺从地往边上让了让。虽然图娅的声音咋咋唿唿的,但她听得出来,小妹妹没有恶意。倒是她们的车夫……赵羽往车外的达塔身上瞟了一眼。果然,他的眼神又是那种——毫不掩饰的戒备。 “主人,很快就要上大漠了,您要把这个人带到漠北去吗?”将怀中的水囊都递给车里的图娅后,达塔滚了滚喉咙,犹豫半响,终究还是道出了自己的质疑。 盲人女子静默了许久。没有心灵窗口做介导,谁都不知她是在考虑,还是单纯的沉默。 “未尝不可。” “主人,您忘了西武人是怎么对我们的吗!”压抑数日的厌恶和憎恨暴发出来,达塔兇狠地瞪视赵羽,“这些卑鄙的西武人,比中原人还可恶!华人至少是一刀一枪打上草原的,可西边这些小人,只会趁火打劫!您……” 赵羽若是再看不出他们是为自己起了分歧,那便是个十足的笨蛋了。 胸口的玉佛,是这具身体自带的家当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赵羽摸了摸玉佛,许是触手生温的玉质太过舒适,竟然让她生出了一些不舍。身上还有一块玉佩,但看起来工艺不太好,而且那块马头玉佩的背面刻了个“易”字,也不知是新身体的姓氏,还是对原主别有意义。总之,赵羽觉得自己做不了马头玉佩的主。 第4页 赵羽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了摘下颈上玉佛。她轻轻将玉佛放在了盲人女子脚边,随即跳下马车,对车里的人弯腰鞠了一躬。 “救命大恩,说谢太单薄了,而且你们都听不懂。可我现在一无所有,离开之前,除了一块看起来还值点钱的玉和一声谢谢,没有什么别的能报答你们了。真的很感谢,也谢谢你们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主人,她这是走了吗?”图娅的身份,没资格在达塔和主人说话时插嘴,可看到赵羽躬身后毫不迟疑地转身而去,她捡起赵羽留下来的玉佛,终究着急得出了声。 “漠南现在到处都乱着,她身上一点吃的都没有,还把自己唯一值钱的玉留了下来……”担忧说到一半,图娅见主人将手掌摊了出来,脑袋转了两圈,才把玉佛搁上去,嘴里的话也自然断了。 盲人女子摩挲着笑面佛圆润流畅的线条,又是半响沉默后才开口,“图娅,把她叫回来吧。” “主人……”这一回换达塔着急了。 “达塔!我信任你,才只留你在身边保护,你是看只有你在我身边,就算抗命我也惩罚不了你,就可以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达塔不敢!”达塔的脸瞬间苍白,顾忌着逃难的处境,又不敢大礼告罪。 “不敢就好。图娅,去吧,把她叫回来。你们记着,等她回来,还是‘他’。” “是!” 与达塔双双应命后,图娅生怕赵羽走远,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嘿,你别走,主人叫你回去了。”图娅扯住赵羽的衣袖,一边比划着名解说,一边想把赵羽往马车处带。 从图娅的手势和动作里将她的话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赵羽摆手推辞道:“小妹妹,谢谢你和……是你家小姐吧?我谢谢你和你家小姐了,非亲非故的,我也不好总赖在你们那,我该走了,真的……” 赵羽知道,身无分文的自己独自踏上一无所知的异时空,必将前途艰难,所以哪怕有些过意不去,她这几天还是选择继续在盲人女子那打扰。不过,当她们同伴的戒备演变成芥蒂、恶意,甚至催生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时,她又怎么能继续死皮赖脸呢? 如果她猜得不错,这真是一只难民队伍的话,她的救命恩人处境也不妙。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她的恩人是主人,与同行中唯一能保护她们的男僕发生嫌隙,也是不好的。所以,走吧。如果真是乱世,多活的这几天,也算赚的,就不要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猜出图娅的挽留后,赵羽自然是坚决推辞的。可惜,这种时候,语言障碍带来的不便,无限放大。两人鸡同鸭讲闹了半天,甚至在死气沉沉的流民队伍里都激起了一些好奇的视线。 图娅不敢替主人召来关注,怕耽误越久好奇的人越多,索性选择了生拉硬拽。赵羽一不留神,被她踉踉跄跄地拖走了几步,好容易才定住脚跟。 至此,一人慾走,一人想留,僵持在了原地。 第3章 【到此为止了吗?】 “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打破了北胡流民水岸边的沉闷忙碌,也打破了赵羽和图娅之间的僵持。 不知何时开始,铁蹄奔杀,马刀挥舞,许多在湖边打水的流民,来不及直起腰来,头颅便已在湖面上溅起了血色水花。很快,唿喊声,求救声,哭泣声,混乱成一片。 “是西武人!” “西武人杀来了,快跑!” “蒙根,后面!” “母亲,醒醒,希兰害怕……” …… “图娅,别管那个人了!快回来,我们要走了!” 轰隆的马蹄声让图娅的面颜褪尽了所有血色,直到达塔的唿唤让她回神。四处是同胞临死的悲音,图娅想起达塔之前那句“卑鄙的西武人”,却在此时,才算有了最真切直观的体会。 图娅终于放开了赵羽的衣袖,眼神复杂地再看她一眼,便打算跑回主人身边。恰好茫然四顾搞不清状况的赵羽也回过了头来,对上赵羽琥珀色眼睛中的迷惘,图娅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探出了援手,“快来!魔鬼来了,他们杀起人来不认人的,而且你身上穿的是我们勐戈族的衣服!” 达塔不敢再耽误功夫,见图娅拉回了赵羽,只是狠狠地颳了她一眼,就转身抖起了马鞭,“主人,图娅,都抓紧,我看西边还有缺口,我们得趁着他们包围前逃出去。” 人间地狱的突然降临,让赵羽浑浑噩噩的,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马车。 马车逃命时带起的剧烈颠簸中,赵羽泛白的指节死死地扣住了车梁。哪怕看不到车外的情景,哪怕听不懂车外人的言语,但至少人类惊恐的惨叫是共通的。 所以……果然是难民?甚至可能是战乱中的难民?!我的天啊,我这是穿越到了什么时代! 从前只是作为一个浅薄的旁观者,冷漠的旁观着史书上的战争和死亡数字,所以哪怕赵羽之前大胆地猜到了“难民”,也只是让她愈发感念救命恩人的善良。直到此时经歷着屠戮,甚至成了待宰羔羊中的一员,她才体味到那句真理——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达塔,一直往西不行,找机会换个方向。” “主人放心,我知道他们可能是故意赶我们去西边,方才我发现他们西北方向也还没来得及堵上,已经转过来了。” 第5页 “那就……”盲人女子点点头,只是“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车轮磕到了石子,她的身躯勐然一震,“西北?!不行!达塔,快喊大家停下来!” “主人,为什么?” “达塔,你别忘了,之前我们到了库布湖,西北是唿勒额苏!” “唿勒额苏!”达塔惊唿一声,连忙勒住了马绳,“都别往前跑了,那边是唿勒额苏啊!” 可惜,无头苍蝇般逃命乱窜的流民,没有几个能听到达塔的提醒。而且这声提醒来得晚了些。对马蹄的敏锐判断,几乎是每一个草原子民的本能,发现西北缺口的人不在少数,跑得快的,已经望见了唿勒额苏特有的银沙。 辛苦逃亡成空,再回头,迎接他们的是当空高举的马刀,赵羽他们的马车也不例外。而且可能是因为停下得太早太打眼,没等达塔调转马头,几乎马车才停下来,后面便冲来了一队追兵。 赵羽不懂。明明往前还可以继续跑,背后是磨刀霍霍的侩子手,为什么大家全都选择回头送死? 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不会等人思考。达塔一手操刀,一手还控制着马缰,试图驾驭马车冲杀出一条新的生路。饶是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他还是成功地挑下了几个西武骑兵。但很快,分心太多的达塔一时不察,被一个小头目模样的西武骑兵一枪*刺进胸口,还重重地摔进了马车里,正砸在赵羽身上。 “主人,对不起,愚蠢的达塔连累您了。”达塔拼着最后一口力气扔出了手上的弯刀,脖子一歪,死不瞑目。 “呸!不安生的东西!死之前还让老子见了红,真晦气!”小头目躲过达塔的弯刀后,骂骂咧咧抱怨着,不经意地扫到了马车里的情况,眼前一亮,“原来车里还藏着两个美人,难怪这傢伙那么拼命。” “头儿,难得这次打仗许我们抢女人、抢钱财,手上挨一刀就能白白换两个好看的胡女,您不愿意,我愿意替您啊!” “哈哈哈,说得是,我们都愿意替头儿代劳。能有这么个厉害的傢伙护着逃命,若不是她们屋里的男人,我看里头那个,没准还是个胡人的小姐呢。” “去去去,都给老子滚,老子还没尝过胡女的滋味呢。想要自己去抢,没看外面多得是吗。你们要真想要这两个,也等老子玩够了再说。” 哪怕全身都在发抖,图娅还是拦在了主人面前。小头目看图娅年纪小,加上图娅一脸害怕,让他完全感觉不到威胁,反而还激起了他的兽*欲。 北胡国都沦陷,惨败于华朝之手后,西武也出兵浑水摸鱼。追杀北胡流民,便如狼入羊群。有了军令允许,近些时日,这些西武士兵奸*淫虏掠的恶事都是干惯了的。和同伴嬉笑两句,小头目兴致上来,说不得将长*枪插在了地上,拉扯着腰带,随意地跳上了马车。 “啊!” 图娅不知何时藏了把匕首,在小头目狞笑着凑近时,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脏。 “贱女人!该死!竟然害了我们头儿!” 见头领欲行“好事”,马车外的西武骑兵只有一个留下来望风。发现“头儿”丧命后,他双眼火红地砍倒了图娅,又在她后心补了一刀,随后噼向了盲人女子的脑门。 即便没有头上凌厉袭来的风声,盲人女子也从周围的响动中听出了情况。她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一手探向怀中,一手伸向了脑后。 到此为止了吗?罢了,永生天的子民,至少不在黑暗中死去。 千钧一髮,眼看盲人女子要被人一分两半的危急关头,一脚破风,踢中了那个西武士兵握刀的右手,甚至连他的整个身体都斜飞了出去。 盲人女子愣得停下了动作,想了许久,她才想起马车里应该还有的另一个人。 赵羽也愣了。 从达塔砸进马车,到图娅倒地,其实不过数息时间。被达塔撞倒后,赵羽的后脑勺磕到了车板,头晕了许久。不过也多亏达塔尸体的遮挡作用,她才没在第一时间挨刀子。 等到赵羽的脑袋好容易缓过劲来,西武士兵们淫邪的对话让她咬牙切齿,意识到自己听得懂“侩子手”的对话,又轮到她的心晕菜了。她都已经做好了异时空重修语言的准备,可汉语的出现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可能也是属于“侩子手”那边的?或者说,要杀她“救命恩人”的人,可能是她的古代同胞? 只是一恍惚的功夫,赵羽就悲伤地发现,救了她的小姑娘,也满身鲜血地倒下了。小姑娘临死前看向了自己的所在,也许是生命尽头的意念之力太过强大吧,赵羽觉得自己片刻就读懂了那个眼神。她是想要我救她小姐吧…… 那是一种根本不容辜负的请託,所以赵羽甚至没有来得及考虑敌不敌得过的问题,就已经赤手空拳地站了出来。她跟朋友学过跆拳道,手边又没有能拿去挡刀的东西,很自然地就选择了一脚踢上对方的手腕。 以赵羽的预计,自己能踢开对方的武器就算达到效果了。谁想威力巨大,竟然连人都踢飞了,还撞破了马车! “阴险的小子,你找死!” 赵羽不敢置信地盯了自己的右脚半响,还是周围喊打喊杀的声音让她想起不是发愣的时候。眼看好几个西武骑兵举刀往马车冲来,她咬咬牙钻出破败的车厢,拔起了小头目插在马车旁的长*枪,在马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第6页 “铛!” “砰!” “噗!” 颠簸的车板上,赵羽只凭着本能挥舞长*枪,竟然效果奇佳。成功拦截了不少刀兵不说,更有一个兇勐杀来的西武骑兵被她挑落马下,肠子从他破开的肚腹中掉出来,洒了满地。 车速将惨相抛在了身后,赵羽身在狂奔的马车上,只有眼角余光察觉到了一抹红光流下。但顺着枪身滑下来的鲜血,成了她掌心烫意惊魂的温度。 赵羽无暇回头,也不敢回头。她隐约发现,自己这具新身体,拿起武器时似乎驾轻就熟,所以总是威力惊人。她很想扔了手中血腥烫人的长*枪,可想到身后的恩人和图娅死前的眼神,活络的手指怎么都无法松开。 心一横,赵羽一枪扎在了马屁股上。她不想杀人,只希望马车能跑快点,再跑快点,快点带她们逃出这个杀戮地狱…… 惊悸的不止赵羽,更有她身后亲眼见证了“肠瀑”的西武士兵。他们追杀流民,无往不利,哪里遇到过这种狠角色? “别追了,他只想逃,我们就让他逃。往前是死亡沙漠,也省得他杀起人来找我们的弟兄陪葬。” “好主意,那人一枪太邪性了,看得人瘆的慌,就让他去死亡沙漠找死好了……” 第4章 【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等赵羽发现追兵不再时,奔腾的热浪携带飞舞的狂沙扑面而来,抽得人脸颊生疼。艰难远望,视野所及,唯剩银白沙地。 “没人追了,你还要让这匹可怜的马儿疯跑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也很想让它停下来,可我不会,在想办法呢。”嘲意十足的女声有些耳熟,赵羽回答完才觉得不对,骤然回头,讶道:“你会说汉语?!” “吁——,吁——”女子转动蔚蓝色的眼珠,在赵羽身上狐疑地打量了好几眼,随后才一言不发的上前,拉停了马车。 “唿!总算停了!”马车停后,扑打在脸上的风沙都和缓了些,赵羽深深吐了口浊气。 刚想抬手擦一把额腹的虚汗,赵羽又勐然偏头,望向了身侧。之前她没空注意,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一直以为是盲人的女生,遮在眼睛上的驼色布条没了。原来她不瞎,只是明明是东方人的长相,竟然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 “你的眼睛是好的!?” “说吧,你有什么目的?”注意到赵羽的视线对上自己的眼睛时,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蓝眼女子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赵羽皱眉,“什么意思?” “别掩饰了。你分明武艺高强,却不说杀出重围,反而把我带进唿勒额苏,到底想干什么?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我都不怕和你把话挑明,你又何必藏着掖着。” 赵羽惊讶得半张了嘴巴,“那么多人拿刀要杀人,我怎么打得过?你不是本来就要逃的吗,我带你逃还逃错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汉语说得这么熘 ,之前还装作听不懂我说话,眼睛是好的还装成瞎子,现在又……莫名其妙。” 蓝眼女子眼底飘过一抹犹疑,復又坚定,也不说话,只冷冷地斜视着赵羽。 赵羽想了想,一拍额头问道:“我知道了!刚刚那些要杀人的士兵是哪国人?是不是因为我看起来也是那个国家的人,所以你怀疑我?” “难道你不是吗?” “是什么?是不是和他们一国的?”赵羽苦笑道,“我不知道。你怀疑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信,我其实根本不……不记得事了。我连现在是何朝何代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哪国人。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就算我和他们是一国的,也不能对你恩将仇报啊。” “算了,不说了,我们先走,别他们又追上来了。等逃过这一劫,就当是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我走之后你就不用再疑神疑鬼了。” 不敢搬出“魂穿”这种耸人听闻的推测吓唬古人,说不得赵羽只能含煳其辞地搬出失忆的说法了。唉,以新身体和新时空来论,我对它们一无所知,说失忆还真不算过,应该说比失忆还严重吧?起码失忆的人不会从和平换到战乱世界啊。 追上来?走? 赵羽话说得直白,但直到听赵羽“追上来”的担忧不像作假,还轻轻巧巧地连说了两个“走”字,蓝眼女子才算有一点相信。她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初看的人见了有些奇怪也算正常。 她好像真不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救她完全是巧合,救起来时她头上也的确有伤。她真不记事了?难道……真是我多疑了? “往哪走?你既然出现在草原上,不会连唿勒额苏都不知道吧?” “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唿勒额苏是什么?地名?你刚才好像两次提到它了,它怎么了?” “唿勒额苏就是这,用汉话,它叫死亡沙漠。”蓝眼女子说话时,视线扫向了身边恶名昭着的银白沙漠,余光却一直留在赵羽脸上,不动声色地审视她每一丝表情变化。可惜没有收穫,那人脸上,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茫然。 “死亡沙漠?” “嗯,死亡沙漠,没有人从唿勒额苏走出去过。” 赵羽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你这么一说,这里好像是太安静了,除了我们两个活物,好像就只剩风沙了。追我们的人好像也没有跟进来,他们也知道死亡沙漠?所以不敢进来?” 第7页 无知的问题配上缩手缩脚的动作,天真得如同懵懂孩童,蓝色眼睛收纳着赵羽的反应,突然有一丝想笑的冲动。她抑制住眼弯的弧度,疑心到底是浅淡了些,但还是用看白痴的眼神嫌弃地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呢?” “我……”赵羽语塞,片刻后,恍然大悟,“难怪之前往这跑的人明知道背后有军队在追杀还要回头!也是因为不敢进死亡沙漠吧?” “你倒还不算太笨。咳咳咳咳……”几句话的功夫,又是一阵带着粗糙砂砾的大风,颳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尤其蓝眼女子面对的是风口,话没落音就捂嘴咳嗽了起来,眼角也被砂石划出了泪水。 身边的恶劣环境,无形中,证明了蓝眼女子的话,不算危言耸听。想想自己好心办坏事,将人带进了谁都不敢进来的绝地,赵羽倒也不计较她的阴阳怪气了。 见蓝眼女子狼狈,赵羽还跪立身体,用后背帮她挡住了风口,轻轻将她推回了车厢里。虽然一番打斗冲杀让马车的篷顶破败得差不多了,总归聊胜于无,多少能挡点风。 本就不大的破败车厢,因为达塔、图娅,以及被图娅刺死的西武小头目的尸体存在,而愈显狭小。此时此刻,赵羽倒也顾不得靠近死尸时的本能恐慌了。也多亏她是医学生,解剖课有和尸体打过交道,不然换一个和平年代的女生来,只怕宁愿在外面被风沙吹死,也不会进来。 倒是蓝眼女子的表现,让赵羽有些吃惊。赵羽也是将蓝眼女子推进马车之后,才想起里面有三个死人。怕蓝眼女子害怕,赵羽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她退出去。可蓝眼女子除了一开始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从始至终都很镇定,便是不小心碰到了西武小头目的尸体,她也只是冷静地将手收了回来。 张口就有沙土灌进嘴里,赵羽本想等风沙消停些再说话,可这一轮风沙好像没完没了。嘶鸣的马儿恐慌得乱踏四蹄,更是搅扰得她们遮风的马车厢像一艘狂风骇浪中的小破船。 赵羽无法,望了眼车头的惊马,咬咬牙捂嘴喊道:“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吧?你趴下来,身体压低点,能稳当些。我得出去把马稳住,不然它要是带着马车乱跑,我们就惨了。” 蓝眼女子望着赵羽艰难爬出马车的背影,眼底划过了一抹深沉。在艰涩的视线里,注意到赵羽紧握的双拳,还有拍打胸口明显是给自己鼓气的动作时,蔚蓝瞳仁里的深沉又被一丝波澜取代了。 看了一会儿赵羽不得其法的努力,蓝眼女子摇头嘆了口气,钻出马车,顶上了赵羽的稳马工作。她算是确定了,这个人之前说自己不会停马车,只怕没说谎。她要是再不出来,只怕这人稳不住马儿,反而还会越发惊着它。 赵羽惊讶地看着蓝眼女子的出现,没等掩嘴遮住沙土问句话呢,她之前绞尽脑汁也安抚不下的马儿,已经在蓝眼女子手下平静了下来,还温驯地趴在了地上,任女子藏在它的腹间。 蓝眼女子蜷缩起身体,在马肚子旁留出了一个人的位置。她抬头看了赵羽一眼,见赵羽呆傻着不解其意,只得无奈地起身拉了她一把。 半弯的马身挡住大部分风口,还没有车厢里颠簸的风险。被蓝眼睛女子拉到马肚子边上躲着后,赵羽才知道自己之前进车厢的决定有多愚蠢。 终于等到风沙消停,身上的血腥都在狂暴的洗礼中被飞沙吹散了。赵羽起身拍打着衣袍上的灰痕沙渍,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出去?” “我不能出去。”蓝眼女子回望着银白沙线上隐隐可见的黑点,轻轻摇了摇头。之前如果换个方向,趁乱突围出去还有可能。可现在……她们进唿勒额苏还不深,原路走出去不是没有机会,但对她而言,与自杀无异。这也是为什么以她的城府,发现进了唿勒额苏也沉不住气了。 赵羽顺着女子的视线,也隐约看到了地平线上的渺小人影。有了女子对唿勒额苏的解说,她也想得到——往前逃没人拦截,回头就有屠刀,只怕这死亡沙漠原本就是那只军队设计好的陷阱。 让流民们以为有路可逃,生不起抵抗的心思,他们好一路悠闲的收割生命。等流民逃到死亡沙漠门口,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回头,也只能撞进他们的口袋阵里。这是一个都不想放过啊!就算是战争,那些流民也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们何必做得这么绝?真狠! 好容易平復心潮,赵羽点头道:“我也觉得我们不能出去,外面肯定有人守株待兔,等着我们自投罗网,这个死亡沙漠看起来是不好过,也比出去送死好。而且之前小……” 说到死了的图娅,赵羽喉头一哽,缓了缓才继续道:“之前他们在马车上准备了不少水囊,既然是沙漠,有水的话,应该不至于那么可怕吧。” 蓝眼女子摇头,“不是我们。不能出去的只有我,你可以出去。” “为什么?” 第5章 【叫我赵羽就好。】 “那些西武军队,要杀的是我们勐戈族人。把你从河滩上捞起来时,你穿的是西武人的衣服。” 西武吗?果真是从没听说过的朝代。 赵羽默然失语,也不知该感慨对方的善良还是多疑。许久之后,她不解嘆道:“既然我穿着西武人的衣服,不是西武人也应该和西武人脱不了干系。你们和西武是敌人,你又何必救我?” 第8页 并不需要女子的答案,赵羽又自顾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是我把你带进了死亡沙漠。你不能出去,我也不会出去的。我连现在的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西武人。不过那些西武军队,对老弱妇孺都要赶尽杀绝,还想强……强迫女性,就算他们真是我的同胞,我也不会认。再说了,我之前好像杀了他们的人,出去的后果只怕比你强不到哪去。” 赵羽指了指半埋在沙地上的长*枪。枪桿上残存的干涸血渍,是不久前那场拼杀的痕迹。 作为法治社会出来的现代人,说起“杀人”,赵羽有发抖的冲动。她强迫自己不再回想,倒是记起车厢里的三具遗体,尤其图娅的,让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再度拔起那杆染血的长*枪。 赵羽的话让蓝眼女子想起,若不是这个人,自己只怕也成了马车里的一具尸体,更别说现在还能对她将信将疑了。以为赵羽提枪要走,她忍不住喊道:“你干嘛去?” “挖坑。这里这么热,人放不住,送他们入土为安。”赵羽微有讶异地看了蓝眼女子一眼,扬了扬手上的长*枪,用枪头刨起了身前的沙漠。 “我知道他们两个应该是你的僕人,不过他们都算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你等他们入土后再走吧。我怕现在把人搬下来,没等挖好人就晒坏了。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放心,把他们埋好后,我会和你分开走的。” 说完,赵羽不再看蓝眼女子的脸色,而是一心一意地刨起坑来。只是枪桿太长,枪头与沙子的接触面又太小,每次费力也只能刨开一点不说,还常常再度被流沙覆盖。赵羽想了想,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没有发现更合适的工具,只得抛开长*枪,开始了徒手挖掘。 蓝眼女子眼神复杂地盯着赵羽弯腰刨土的身影,直到看见她跪在地上空手刨挖,她终于动容了神色。掏出怀中的匕首,无声上前,递到了赵羽面前。 突然的阴影让赵羽抬头。 蓝眼女子递来的是一把小弯刀,哪怕它在蓝眼女子的影子中照不到阳光,也依旧难掩璀璨光芒——竟是一把金刀!刀鞘刀柄俱是金制,不单如此,其上还错落有致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红宝石,尤其刀柄一颗,足足有鸽子蛋大,仿佛一簇燃烧的火焰。便是外行,也不难看出这把金刀的价值。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东西,难怪防范之心那么重,她是什么身份? 赵羽站起身来,狐疑地审视了蓝眼女子几眼,她却只面容平定,无视了赵羽的打量。 “谢谢。”赵羽任疑惑滑走,点点头接过金刀,什么都没有多问。 最终,达塔和图娅的墓穴,是蓝眼女子与赵羽一起挖好的。 赵羽只是拔出了弯刀刨土,蓝眼女子过来帮忙时,却是用那满嵌红宝石的金制刀鞘当工具,也亏她下得了手。 最后一捧白沙洒上图娅的墓穴后,蓝眼女子也不看赵羽,抿唇说道:“你不用走,可以和我一起……” “也好,反正我不知道该去哪,两人一起还能有个照应。”知道蓝眼女子是对自己说话,赵羽听出了她的尴尬,倒也不看她的笑话,应声间还特意走开了她身边,打算开挖第三个墓洞。 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其实之前虽然话里有点气,但知道人家明觉得可能是敌人还救了自己,她肚子里的气也有限得很。尤其那把金刀让她猜到,人家可能是身份的原因不得不多点防备,那点被人三番五次堤防而产生的气性,早就跑没了。 平心而论,她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就算没有得罪死亡沙漠外的那些西武军队,身无分文的她一个人草原游荡,也未见得比穿越沙漠要好。而且这个人算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里,能和熟悉点的人一起,总是好的。 的确,比起自己一个人,把这个会武功的人留下来,多少是个照应。不过蓝眼女子想起自己之前对人家的态度,现在要说挽留的话,脸皮难免有些发薄,是以赵羽的识趣走开,让女子很满意。调整好心绪后,她发现赵羽还在刨土,忍不住问道:“图娅和达塔都埋好了,你还挖什么?” 赵羽顿了顿动作,回道:“不是还有个人吗。” “那是追杀我们的敌人,你还要埋他?!” “嗯。”赵羽抿了抿嘴唇。想起那人死前对图娅说过的淫邪混话以及打算,她其实有过犹豫。但想到把人抛尸荒漠,她做不来。 蓝眼女子拦在了赵羽面前,“不行!你这人怎么想的,用汉人的话说,既然是敌人,碎尸万段也不为过,你却想给敌人收尸?” “人都死了,他也算是为自己的恶行偿命了,算了吧。而且你不是觉得我可能是西武人吗?他也许是你的敌人,不是我的,就当是我给同胞收尸吧。唉,人一辈子,死了都是一捧黄土,也许上一刻的仇敌下一刻就埋尸一处,打打杀杀又是何必呢。”赵羽摇摇头打算绕过她继续开工。 “是他们跑上我大宏的疆土打打杀杀!” “他们打上你们的疆土就没有理由吗?” 女子刚才那句“碎尸万段”赵羽没听掉,而且若只是一般的战争,很少对老弱妇孺都下手。那些流民的确值得同情,但事出反常,西武那边背离人道的战争政策,总该有点原因吧…… “哼!西武那边能有什么理由,就是来趁火打劫的!听说他们的公主早就和华朝的荣乐王解除婚约了,还拿什么给荣乐王报仇做幌子,刚出生的羊羔都不会相信这个鬼话!” 第9页 “什么公主?还有华朝、荣乐王、婚约,都是怎么回事?你们这到底有多少个国家?能请你给我说说天下大势吗?” 千古华夏。听说此间有以“华”为国号的国家,赵羽不禁有些激动。别看她之前“给同胞收尸”的话说得顺畅,如果可能,她可不希望那些欺凌妇孺的西武军队真是自己的古代同胞。 大势?大势是神圣的巴鲁尔特天选王族差不多死光了,萨切逯也差不多被荣乐王杀光了。塔拉浩克没了,漠南完了,漠北群无首,还有我这个抛弃子民苟且逃命的丧家之犬…… 蓝眼女子惨然一笑,摆手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别问了,你不是要埋那个西武人吗,挖你的去吧。不过这次我不会帮你了,而且你不能在这挖。我们勐戈人恩仇分明,图娅也不会愿意和想欺负她的人埋在一起。” “哦,好。”赵羽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中了人家的伤心事,点点头不敢再问。 接下来的几天,蓝眼女子的兴致一直不高,除了教赵羽控马和选定行进方向外,一直沉默寡言。关于这个新时空的状况,赵羽倒是有许多想问蓝眼女子,但记得蓝色女子的沉默就是从“天下大势”开始的,赵羽也不好贸然张口。除此之外,她与蓝眼女子之间,似乎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喂!”沉闷的行程在第五天中午才被蓝眼女子打破。 烈日将银沙烤成金黄,哪怕赵羽饮水足够,情绪也被燥热压抑得低迷不振,除了机械迈腿和擦汗,好像再也不会其它。脚底的沙漠似乎永无止尽,若非牵着的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赵羽几乎要以为天地之间只剩自己是唯一的生灵,挣扎在无边荒凉上,终将与萧索无依的大漠一起,同归寂寥。这样的情况下,同类的声音听进赵羽耳中,哪怕只是一声无礼的招唿,也与天籁无异。 “我不叫喂,叫我赵羽就好。”赵羽拉停马车,说话间看向了车厢里的蓝眼女子。 找女子请教后加上这几天牵马的经验,赵羽控制起马车来已经有了些熟门熟路的感觉。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忘了吗?”蓝眼女子质疑道。 “我……”赵羽有些无力,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索性有些破罐破摔地回道,“随你信不信,除了我是赵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喊我有什么事吗?” 蓝眼女子望着赵羽坦然的姿态,努力不让自己残留的疑心冒泡。虽然这个人身上的确还有一些疑点,但她的眼睛告诉她,这个人应该没有问题。甚至这个人的良善,难得地给了她可以相信的感觉。 旁的不说,只说她不是自己的子民,无需给自己牵马,也无需迁就自己的沉默,可这些天她一直毫无怨言地做了。而且……蓝眼女子扫了眼赵羽干裂的嘴唇。多少人在大漠里为了一口水性命相拼,这个人却偷偷控制了她自己的饮水量。 “这几天都是你在牵马,现在换我来吧,你上车歇歇。对了,在日头下走了这么久,多喝点水。”女子说话间钻出马车,递了个水囊到赵羽面前。 赵羽摆手拍了拍腰上的水囊,“不用了,我这还有水,刚刚喝过。你……” “喝了它。”蓝眼女子不理赵羽的推拒,拔了壶塞将水囊口举到赵羽嘴边,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音。 “原本就是要从别的地方上大漠的,图娅和达塔在库布湖准备了很多水。四个人的水现在我们两个人喝,还多得是,你若是渴坏了,反而是麻烦。” 第6章 【只是起了点风?】 蓝眼女子命令式的口气,让赵羽皱眉后退了一步,却又在女子的后话中,讪讪了脸色。 毕竟是有死亡沙漠之称的地方,虽然这几天除了风沙越来越勐、越来越久,也没有发现旁的异常,但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沙漠中水就是命,赵羽想来,多些节水意识总是好的。想想是自己占了人家的水份子,赵羽也觉得自己少喝些应该,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得隐蔽,没想到早就被人发现了。 “四个人的水?可原来要走的大漠不是死亡沙漠吧?还是节约用水的好,我还不渴,等渴了再喝。” 赵羽讪笑着想要拿过女子手上的壶塞盖上,却被她背手避开了。 女子倾斜水囊,满满的水囊立即有清泉落在了干涸的沙漠上,瞬间消失无踪。 赵羽不可置信地低头,心疼得恨不能把那些失踪的水分子一个不少的吸回来,偏偏耳边还有人可恨地说道:“你要是不喝,我就把这壶水全倒了。” “别,别,千万别!大姐,你这么浪费,我岂不是白渴了自己两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不知道有水不能喝有多难熬!”赵羽生怕蓝眼女子再加大倾斜角度,连忙托住了她手上的水囊,满脸纠结成了苦瓜。 “谁是你大姐,别乱喊。你总算承认自己渴了?难熬也是你自找的。”蓝眼女子忍不住白了赵羽一眼,又被她的表情弄得有些想笑,还是板着脸问道,“你到底喝不喝?” “我喝!”赵羽与那双天空一样深邃的蓝眼睛对视了许久,直到察觉到蓝眼女子手指的松动,她不敢再挑战对方的耐心,接过水囊往嘴里灌了一口,这才无奈道,“这总可以了吧?” 蓝眼女子摇头,“不够。你继续喝,我数三声,不数完你不许停。” “算你狠!”赵羽咬牙就范。 第10页 “一——” “二——” 通体的清凉从口腔开始,舒展了赵羽身上每一个毛孔,偏偏蓝眼女子将每一声都拖得老长,第三声更是迟迟不出,再喝下去唿吸都要不够用了,赵羽不得不自行停了下来。 “行了吧,大姐!你的‘三’还能不能出来?过犹不及呢。” “都说了别乱喊人。”话是这么说着,蓝眼女子嘴角那抹笑弧却终于漏了出来。 赵羽看着蓝眼女子的笑容,回想一阵,也忍不住摇头失笑。这人其实也没那么难相处嘛。倒也是,会把疑似异族敌人的人救起来的人,总归不改善良本性,能难处到哪去? “你上车歇着吧。”被赵羽笑得有些难堪,蓝眼女子收敛了神色。 “我不用……” “我想走走。” 赵羽话没说完,蓝眼女子已噼手抢过了她手上的缰绳。 赵羽笑道:“那正好,这几天的风沙越来越大,越来越久,每次的强度也比外围大了很多,既然我们都不想坐车,那就趁着现在没什么风,快走几步吧。” 蓝眼女子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埋沙堆里的马车轱辘几眼,提议道:“马车在沙漠里走起来太慢,索性我们扔了马车,剩下的水囊用马驮着,抓紧时间赶路好了。” “这……倒也行。”赵羽看着蓝眼女子苗条的身形,实在不像运动达人的样子,有些犹豫地指了指头顶的日头,“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一直得在太阳底下走路,累起来连个遮挡都没有了,你受得住?” “省去马车耽误的功夫,能让我们早些走出唿勒额苏,少晒的太阳还会少吗?”蓝眼女子轻轻瞥了赵羽一眼,迳自走向马车,开始归置水囊。至于受不受得住的问题,直接被她无视了过去。 说得也是,有时间被马车拖在沙漠里晒太阳,倒不如早些走出去。 赵羽摸了摸后脑勺,也上前帮忙。 不知何时起,天际一块深沉的云彩,奔腾翻滚,死亡沙漠的兇残,悄然酝酿。 将车厢里的水囊和干粮袋子串成了四串抱下马车后,蓝眼女子解起了车辕处的马绳,准备将拉车的马儿放出来。赵羽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站在一旁帮忙稳稳马,可惜她连这点小忙,都帮得不算顺畅。 “奇怪,这匹马之前挺乖的,怎么突然乱动乱叫了。” “你若害怕,就站远些。” 蓝眼女子心生无奈,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初进唿勒额苏的那天她就发现这人有些怕马,她就不明白了,马有什么好怕的? “没人牵着它可以吗?”赵羽毕竟是才接触马匹不久,温驯时倒还好说,如今它躁动起来,还真是有些让她发憷。但看到蓝眼女子在马屁股后面都不怕被踹,赵羽咬咬牙,还是拉住马缰,安抚起了它的鬃毛。 马儿在赵羽的抚弄下慢慢平静了些。没了干扰,蓝眼女子更专注地投入到了手下的活计中,场面一时安静了许多。 便是在这份安静里,赵羽注意到了天上的异动,“那是什么?!” “嗯?”蓝眼女子随着赵羽的视线抬头。不知不觉间,天边的风云变幻已经波及到了她们头顶的天空。蓝眼女子凝目微思,骇然变色,“沙暴?!” “什么?” 似乎是为了诠释蓝眼睛里的惊恐,几乎是她那声“沙暴”才出口,原本午后平静的唿勒额苏幡然变脸,张牙舞爪地展现起了死亡沙漠的狰狞本色。剎那间飞沙走石,漫天飞舞的狂沙利如刀剑,将天地勾连得浑浊一片。 “快!我们得快点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你去把水囊抱好,等我把马解出来,我们就走!” 身为勐戈族人,蓝眼女子的骑马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她每每马车出行时,驾车赶马总有奴僕代劳,更别说接触解马车的活计了。这也是看赵羽连牵马都是前几天找自己现学的,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 术业有专攻,若是换个熟手的马车夫来,这种单马篷车一准手到擒来,马儿早就能从车上解出来了。而蓝眼女子忙活了半响,却是好容易才解开了一个马绊子。 她们现在的位置在一道小沙丘上,因为地势高而更加迎风。发现沙暴的徵兆,蓝眼女子着急起来,想要快点解开马儿了去找更好的避风地,结果却只让原就不擅长的工作越急越乱。 “哎,只是起了点风,别着急,着急也没用,反而手脚更容易出错。” 赵羽只是觉得这次的风沙来得迅勐很多,才刚刚开始呢,就开始割得人皮肉发疼了。只是这几天经歷多了,她对死亡沙漠越来越强的风沙早就习惯了,虽然有些奇怪蓝眼女子的慌忙,也没多在意。这不?伸手挡住呛嗓的飞沙后,她还能淡定地说宽慰话。 只是起了点风?真是无知者无畏! “咳!咳!咳……”蓝眼女子想让赵羽认清沙暴的严重性,才张口就灌进了满嘴沙石,眼泪都咳了出来。 朦胧泪眼在越演越烈的风沙中,视线越发模煳。蓝眼女子已经不指望自己能迅速解开马车了。恨不能拔刀砍掉车绳,可如今眼睛都看不清的情况下,蛮干好不好用还两说,只怕误伤自己的可能性更大。而且从耳边的马叫声还有赵羽安抚它的声音来看,也没空耽搁了。无法,蓝眼女子只能提议道:“让马趴下来,我们就在这躲风吧。” 第11页 便是蓝眼女子不提,赵羽也准备说了。她也慢慢发现了,这次的风沙来得的确邪性了很多,若是再不躲躲,马都不干了。 虽然这小沙丘上是有点迎风,马车厢也会有点拖累,但之前不也这么躲过来了?风沙一来马车就走不动,比这更高的沙丘上也是躲过风沙的,这次也不会有问题吧。 头上是狂风怒沙的嘶吼,身下的沙丘也似乎蠢蠢欲动地想要飞上天空,与同伴共舞一处。赵羽和蓝眼女子如往次一样并肩窝在马腹旁,竭力压低自己的身体。 无怪乎先民对自然的敬畏,当自然认真暴虐时,飘摇其中的人们,渺小得可悲。 “嘣——” 什么声音?! 扑捉到绳索崩断般的声响时,赵羽正不安于脚下越来越明显的震动,打算想办法查探一下周围的情况。若非如此,比起铺天盖地的狂暴风沙,其他所有的响动都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还真不一定能被她听到。 幸亏她听到了! 仿佛是那声脆响触动了“新身体”的应急,在赵羽的思维还在疑惑时,躯体已经本能的採取了行动——她一把将身旁的蓝眼女子拽入怀中,就地滚了出去。 几乎就在两人离开马腹的同一时刻,在风沙中庇护过她们多次的马儿“嘶聿聿——”的疯跳起来,不辨方向的狂跑了出去!若是赵羽的动作再晚一秒,她俩就是神仙保佑,也免不得被踢断几根肋骨! 原来是蓝眼女子解了一半的马绳栓被勐烈的沙暴扯断,马儿吃痛受惊了! 赵羽带蓝眼女子逃过一劫后,条件反射地看向了疯马逃跑的方向。风沙的压迫不过瞬间就将她的双眼刺成了通红,她的脸色却很快苍白。 她看到了什么?不远处漩涡状的云层下,竟然有一枚充盈天地的巨大陀螺!不!那是一架贪婪可怖的吸附机!搅拌器!所过之处,便是沙丘也逃不过吞噬殆尽、粉身碎骨的下场! 虽然没有听到马鸣,赵羽却不难想到,那匹可怜的马儿惊惶失措跑错了方向,被风眼卷上了天空,只怕已经被撕成了碎片。难怪她感觉脚下的沙丘都不平静! 第7章 【你太不要命了……】 不能再呆在这了! 赵羽一眼就有了决定,索性不再浪费时间,也不放开怀里的蓝眼女子,紧了紧手臂便要带她继续向沙丘下滚去。 “你在干什么?!放开我!”可惜蓝眼女子搞不清状况,从赵羽怀中回过神来后,她不习惯和旁人亲密接触,剧烈挣扎了起来。 赵羽没有放手,只是不得不咬着满嘴的沙石撑开嘴皮,“别推我……咳咳……有个大风眼……咳咳……都成漩涡了……我们得离它远点……咳咳……万一卷进去……咳咳……我们就死定了!咳咳咳咳……” “不能这么走……”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大陀螺”后的心理作用,说话的功夫,赵羽觉得脚下的沙丘又轻飘了些。她自顾解说完后,咳了半天,喉咙才算清爽些许,也没功夫注意蓝眼女子说了句什么,又强拽着她往外逃了两步。 蓝眼女子尤在挣扎。 赵羽不明白,都说明利害了,怎么还这么不配合?脑中灵光一闪,赵羽自作聪明地以为想通了关窍,在蓝眼女子耳边吼道:“放心!我和你一样是女的!再不走,你还要不要命了!” 除了沙暴的原因让赵羽不得不提高音量,以为蓝眼女子古人思维在生死关头还迂腐于男女之别,她是真的生气了。 “水!”蓝眼女子微微愣神之后,回了赵羽一声怒吼,转身向之前的藏身处奔去——那里有她们所有的水囊和干粮。 蓝眼女子也生气了。明明也是个女的,不知道力气怎么那么大!甩都甩不开!还不听人说话!水和食物,尤其是水,在唿勒额苏没有水,逃过沙暴也是干死的命,又有什么用!她知道,方才应该是赵羽以为自己不会再反抗了,才成功挣脱了出来。她发誓,要是赵羽还敢来拉她,就算是好心想带她逃命,她的金刀也一定不客气! 说是“奔”,其实在蓝眼女子通往水囊的道路中,迎着狂暴的飞沙逆风向上,每一步都是强忍着刀割般的疼痛在攀爬。尤其之前就地选择的藏身处算是在沙丘顶上,越是往前往上,沙暴越勐越急,到后来,她的身体如风中浮萍,几乎随时会被风沙捲走。 风眼靠近了小沙丘,饶是数十个水囊串成一串的重量,也在沙丘顶上旋转了起来。 轻飘飘的身体也在提点蓝眼女子危险,但水囊在望,她还是决定拼命一搏。 没有水,早晚也是一死。与其窝囊的渴死,倒不如让沙暴将我带回给永生天! 蓝眼女子眼皮一合,一个疾扑向前,竭力探手,又蹬腿前移了几寸,才抓住了梦寐以求的生命之泉。只是在抓住水囊熟悉皮革的那一刻,她丧失了悲悯大地对她的最后一丝挽留,将要随风飘去。 娜音巴雅尔……你真没用…… 巴鲁尔特……真的要完了吗…… 血染的帐宫大殿,破败的塔拉浩克,还有难民成群的漠南草原,依次划过她的心底,坚强太久的眼泪,终于从两汪蔚蓝中滚滚滑落。 “你太不要命了……” 躯体与大地再度相拥,有嘆息在头顶响起。那一瞬间,许是还没有从哀戚赴死的心境中回过神来,娜音巴雅尔错觉周围的沙暴都安静了许多。 第12页 “这里真的不能呆了,这回别推我,真不能推,不然我们会一起升天的。” 下一刻,娜音巴雅尔抱紧拼命抓回来的水囊串,甫一点头,身体便已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包裹,并随之翻滚而下。 “轰——” 沙丘被沙暴高高掀起,在她们身后轰然散开,侥倖逃过一劫的她们,在狂沙一阵接一阵地扑打下,除了蜷缩身体拥紧身边唯一的同类,再不能有一丝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恐怖的沙暴才意犹未尽地离去。久到几乎变成了沙雕的两位倖存者,习惯了沙暴抽打的疼痛,麻木得险些睡了过去。 可能是多了道人肉盾牌的原因,率先意识到沙暴离去的,是娜音巴雅尔。 在柔软拥抱中迎来天地平静的娜音巴雅尔,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幼时,回到了在姑母膝下无忧无虑的日子。入眼的银沙让她恍惚回神,她从赵羽身下挣脱出来,想要抖落身上的沙尘时,发现赵羽仍趴在地上没有反应。毕竟是同过生死、共了患难,娜音巴雅尔不由有些担心,“你还好吧?” “我……哎呦!”赵羽如梦初醒,才撑了撑胳膊又摔回了地上,这下她的脑子是真清醒了,苦笑道:“好像不太好,我左边身体麻了,你能帮我把沙子拨下去吗?” “嗯。”娜音巴雅尔眼神复杂地闪了闪。她看到赵羽被沙土掩埋了大半的身体,自然知道,多亏这人在身后,替自己挡了不少来扑的沙暴。不然此刻身体发麻的,想必也少不了我吧。 “谢谢。唿——,总算得救了。”赵羽对娜音巴雅尔咧嘴一笑,也不忙着起身了,而是翻身仰躺,朝着沙暴过后的高远天空深深吐了口浊气。 娜音巴雅尔摇头起身后退了几步,轻轻抿了抿嘴唇。这人,怎么能把“谢谢”说得那么自然呢?明明之前有过不快,她全忘了?而且,该谢的是我才对。 “多谢……” “对了,抱歉,之前我……” 娜音巴雅尔犹豫半响才将道谢的话酝酿到嘴边,不想赵羽和她同时开了口。 两人双双愣住,还是赵羽先眨了眨眼,“我们这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好一个相逢一笑泯恩仇。”娜音巴雅尔眼中划过一抹意外,很快点点头笑了。 冰释前嫌后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两厢笑毕后,生存的忧郁爬上心头,涌到了娜音巴雅尔眉心。她指了半露在沙地外的水囊串嘆道:“我们的水只剩这点了,看来真的得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得节约用水了。” 我们的水吗? 娜音巴雅尔无意一语所蕴含的共享态度,让赵羽感动无言。平心而论,水囊和水都是人家的,人家一滴都不给自己,赵羽也无话可说。但她给了。若说水量富足时的赠予尚算平常,放在现在,真真是弥足珍贵。这一份毫不迟疑、毫无保留的分享姿态搁在此时此地,分享的哪里是水?是命! “节——约——用——水——,你那个汉人的词是这么说的吧?”娜音巴雅尔久久没见赵羽吱声,还以为自己现学现卖的汉人词语说错了。 赵羽没有笑,却是终于忍不住感嘆出声:“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 迎上对方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娜音巴雅尔觉得一定是唿勒额苏太热,她的脸竟然有些发烫了。永生天知道,她不过是觉得如果没有赵羽相救,自己已经去见永生天了,更别提拿回这些水囊,所以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些水该归她们两人共有罢了。 而且……娜音巴雅尔承认,巴鲁尔特的出生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她其实还有另一层阴暗的顾虑——如果自己不给,谁能保证对方不会强行抢夺呢?虽然她刚刚救了自己,还为自己挡了风沙,但事关生死,谁会坐以待毙? 实在不知道该对赵羽的话作何回应,娜音巴雅尔迳自蹲下身数起了水囊数,“刚好十二个,你我一人六只。” “谢谢。这些水省着点喝,应该还是能支持十来天的,只是我们没有食……对了!我这还有点吃的!” 恩情记在心底,赵羽没有过多的矫情,倒是忧虑的话说到一半时,她想起自己这几天牵马赶路,为了取用方便,腰上挂了一小袋干粮,应该还有剩下。赵羽连忙低头去摘,不想等她拎着那一小袋所剩无几的肉条抬头时,娜音巴雅尔举了另一个袋子到她面前。 “咦?你这是?” “永生天保佑,我们的气运不算太差!之前干粮一袋放不下,有一小袋肉干和水囊系在了一起,就在这一串上面!我抓到的正好是它们!”娜音巴雅尔蔚蓝色的眼睛反射天光,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水的问题暂时解决后,食物的事也成了她的担忧,如今一齐得解,意外之喜由不得她不开心。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太好了!”赵羽高兴得跳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娜音巴雅尔。 可能是之前的逃命过程让娜音巴雅尔有些习惯了赵羽的拥抱,她怔愣了片刻,才开始将赵羽往外推,“你干什么?放开我!” “不好意思,我一下太高兴了。不过我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也是女的,女孩子之间,抱一下没关系吧?” 赵羽揉了揉胸口,话尾略微有些抱怨。她之前就被娜音巴雅尔的挣扎弄疼了,现在算是有点伤上加伤。 女孩子之间……抱一下……没关系? 第13页 娜音巴雅尔目露迟疑。且不说她“巴鲁尔特”的姓氏,拥有一双与永生天同色眼睛的她,有“娜音巴雅尔”这个草原人心中高贵神圣的名字——勐戈语中,娜音巴雅尔是“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 生母早逝,让她被两漠崇敬的“公主汗”媪敦格日乐养育长大,更增加了她身上荣誉的光圈。除了幼时曾被父汗和姑母抱起过,自长大以来,她出现在外人面前时,代表的从来都是不容轻侮的永生天,与人拥抱的经歷,真的很少体验。毕竟,对永生天的虔诚子民来说,能与她生活在同一片草原上,都是永生天的恩赐;亲吻她走过的土地,都是莫大的福分。 娜音巴雅尔的沉默让赵羽想起了古今差异。而且想到两人算不得好友,自己的动作倒真是有些过界了。于是她道歉说:“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没事,下回别这样就好,我们走吧。” 第8章 【你……用你的血救了我?】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高兴得太早了。 当省了又省最后一只水囊还是快见底时,赵羽想起脚下这片无边沙漠的死亡凶名,不得不开始动摇,是不是该收回多日前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走了多久了?能有二十天了吧?还没到头,这唿勒额苏到底是有多大?” 赵羽不想让同伴发现自己的窘境,勉强用所剩无几的水润了润嘴唇,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最后的水囊挂回了腰间,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绝望,又有些歉疚。 有生二十年,哪怕赵羽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也从没有觉得,生存是如此艰难的事情。早知道这么精打细算地控制饮水也不足以支撑她们一起走出沙漠,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分走人家六只水囊?毕竟,自己是早就要死的人,如果这次幸运的新生註定长久不了,也只当是多赚了几天的活头。何必还连累好人呢? 世间难买早知道!赵羽啊赵羽,你总归还是想活的,事已至此,虚伪地故作高尚,当个马后炮,又有什么用? 赵羽在心内自嘲地苦笑一记,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说……我们能从这沙漠里走出去吗?” “一定能的。”与其说娜音巴雅尔是回答赵羽,不如说是说给了她自己。 说话间,娜音巴雅尔绕过赵羽,半点没有停步的意思。水没了,食物虽然还有,但早已经难以下咽了。她养尊处优的身体本就不擅长长途行走,缺水少食地在沙漠里走了这么多天,如今每一步都是在用意志做支撑。她不敢停下来,怕停下来后就再也走不动了。 一定能的…… 娜音巴雅尔,你不能死在这,不然巴鲁尔特就真的完了…… 娜音巴雅尔,你一定要走出去…… 一定要走出去…… 望着娜音巴雅尔疲惫的步伐和不改坚定的背影,赵羽捏捏拳,抛开了对水分子的惦记,也憋出了一股劲来。 如今还有什么好想七想八的,只管继续往前走就是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也许下一刻就走出去了呢!再不济也好过原地等死吧! 就这样不知坚持前行了多久,也许是永生天听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心声,就在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快要走到极限时,她看到了……湖水?……草原?……是绿洲! “感谢永生天!” 碧水青草的出现,就像一只特效强心剂,瞬间振奋了娜音巴雅尔全身的活力。她欢喝一声,忘乎所以地撒开脚丫,就像一只回归森林的小鹿。那欢快奔跑的背影,任谁见了,也想不到她上一刻还奄奄一息。 走在后面的赵羽,晚了娜音巴雅尔半拍才看到“绿洲”。 远处云雾飘渺的地平线上,有碧蓝的湖水,还有湖边裊裊的青草。风吹湖面,波澜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粼粼金光都似乎隐隐可见,青草的宁和气息也仿佛被清风送到了鼻端,又让一切,有了近在咫尺的感觉。 突然的“绿洲”出现在沙漠苦行人面前,无异于将人从地狱带到了天堂,赵羽也为之迷醉失神,直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感慨撞进脑海,她神气一凛,这才发现娜音巴雅尔雀跃地奔向了“绿洲”。 赵羽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嗓子的干渴,连忙张嘴喊道:“喂!别跑了!快停下来!那是海市蜃楼啊!” 兴奋中的娜音巴雅尔,绿洲成了她世界的唯一,根本听不到赵羽的声音。 赵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得不催动沉重的双腿去拦。只是“地狱行人”又怎么追得上人家奔向“天堂”的轻快步伐? 直到“绿洲”开始摇晃消散,娜音巴雅尔摔倒在地,赵羽才追上她。 “绿洲呢……” “那不是绿洲 ,是海市蜃楼。你没听到我喊你吗?你不该跑的。” “海市蜃楼?” “嗯,简单来说,我们看到的绿洲是假的,就算有,也在千里之外。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吗?我扶你起来?” “假的啊……” 就算没有赵羽的解释,天边消散成一抹烟云的水草,也替“海市蜃楼”做了註解。 娜音巴雅尔避开了赵羽来扶的手。刚刚那一阵奔跑,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也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她真的,太累了…… 永生天,看来唿勒额苏真是您赐给我的埋骨之地…… 永生天,您还会继续庇护草原吗…… 第14页 永生天,我来做您永远的僕人,只求您保佑漠北……保佑巴鲁尔特…… “嘿!我知道你跑累了,别这么闭眼,太吓人了。”赵羽扶住娜音巴雅尔,有些慌乱地去摘她的水囊想要给她餵饮,才发现她的饮水早已告罄。 “该死!你的水是早就喝完了吗?这是有多久没喝水了!怎么不知道找我要!”赵羽恼怒地扔开了娜音巴雅尔的空水囊,扯下自己腰上的水囊送到了她嘴边。 好在娜音巴雅尔尚未完全昏迷,人虽然昏沉着,长久缺水后汲取甘泉的本能还在。只是赵羽没法放下担心,她很清楚,自己这点水,想要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一条命,根本不够看! 很快最后一丝水分都渗入了娜音巴雅尔的唇缝,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却迟迟没有睁开。赵羽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却觉得这份轻灵的重量压迫得整片天地都跟着死沉沉的。 难道我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赵羽从娜音巴雅尔枯藁的唇瓣上移开沉痛的视线,抬头看向四周苍茫无际的沙漠,又看了眼头顶的烈日。她悲悽满绕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下来。 不,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萧索沉寂。 之前不就想清楚过的吗?这片陌生且残酷的天地,如果註定不属于自己,贪恋没有意义。 她从娜音巴雅尔怀中摸出她的金刀,有条不紊地拔出刀锋,划破手腕,将富于生命内涵的鲜红液体灌到了娜音巴雅尔嘴中。 怀里这个人啊,虽然相处不久,但她是她的同伴。她救过她,她们同过生死。如果不是自己,她还不会缺水……而且,她是她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唯一的相识。就当是自己害怕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独行吧。这一刻,赵羽的想法很简单,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条通达的念头——救她。 以死亡为名的唿勒额苏,当血腥味漂浮在空气里,时光开始变得很缓慢,又似乎很漫长。每一次伤口凝固,又会有一条新的放血通路被打开,赵羽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割开手腕,只是机械地维持着餵饮动作的连续,直到娜音巴雅尔的眼皮有了松动的迹象。 充盈口腔的温热,似乎将眼皮上的沉重都融化了许多。或者她也许只是好奇地想知道,这种微甜微咸的美味是什么?比肉干的味道好多了。 虽然是从帐宫带出来的,但这些天水不够喝,再好的肉干也难以下咽……不对,我为什么还没死?! “你……让我喝了你的血?!”视觉和神志的回归,也带动了嗅觉的復甦,血腥气让娜音巴雅尔初醒的迷惘迅速转变成了震惊。 看到娜音巴雅尔转醒,赵羽眼前一亮。手上刚划的一刀伤口还没有凝固,赵羽不想浪费,并没有将手腕从娜音巴雅尔嘴边收回,只是应道:“嗯,我们没水了,只能让你喝这个,你醒了就好。” “你……用你的血救了我?为什么?”娜音巴雅尔抓住赵羽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看着上面数十道刀口和尤在流淌的鲜红,又努力地抬眼,想要看清赵羽的表情。可惜她在赵羽的躯体遮挡出来的阴凉里,连赵羽的脸都看得不甚清晰,唯有一圈日光的金黄萦绕在她周围,越发迷惑了娜音巴雅尔的视线。 赵羽换位思考,想自己如果是清醒的状态下一定喝不下人血,看娜音巴雅尔也不会再喝的样子,于是也不勉强。她没费多少劲就从虚弱的娜音巴雅尔手中放出了自己的手腕,一边止血,一边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们是一起的,你能在沙漠里把水分给我,我自然也没有看着你死的道理。” “你不用……水囊是我们一起从沙暴里拿出来的,那些水是你应得的……” 赵羽不置可否地拉走了话头,“你再休息休息,等会我扶你走,我们必须得往前,不能一直留在这。” 娜音巴雅尔心口一热,缓和了许久才说道:“谢谢你,赵羽……不过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算喝干了你的血,我也未必能走出唿勒额苏,两个人死不如一个人。” 说到这,娜音巴雅尔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不再有多日疲惫和濒死绝望带来的灰颓,反而光芒四射。 “我叫巴鲁尔特&mdot;娜音巴雅尔,是大宏国的公主。赵羽,虽然你可能是西武人,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品行比你的种族更值得信任。我愿意拿出自己的血肉做你的水粮,只希望你活着走出唿勒额苏后,能拿着我的金刀去鲁勒浩克,帮我……” 第9章 【所以,我很感激你,赵羽。】 “什么叫我的品行比我的种族更值得信赖?还有,拿你的血肉做我的水粮。你的意思是,要我看着你死,或者让我弄死你?然后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就这样还说什么品行值得信任,在你眼里我有禽兽的品行吗?” 赵羽只觉得娜音巴雅尔反射日光的耀目蓝眸刺人得厉害,以至于她来不及惊讶娜音巴雅尔的公主身份,就被她骇人听闻的提议气笑了。 “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了活命,这样的事在沙漠里并不少见,而且是我自愿……” “好了,你别说了,我是人,做不来禽兽不如的事。而且本来我就是要死的人,被你救了才多活了这么多天,陪你死在这我都认了。”见娜音巴雅尔还想开口,赵羽以手虚按,拦住了她的话,“我不知道你这个公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宁愿把自己送给别人吃了也要找人完成,我也不想知道。你要是非办不可,就自己走出去吧。你之前不是还说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吗,就泄气了可不好。” 第15页 “你……” “别说了,说什么也不管用,还嫌不够渴吗?闭眼养养精神,走不走你说了算,其余免谈。”赵羽一手堵了自己的耳朵,一手盖上了娜音巴雅尔的眼睛。 赵羽无可商议的话音,慢慢松软了娜音巴雅尔的喉头,她终于顺着赵羽的意思闭了眼睛。盖在眼眶的温热和鼻端的血腥味,在黑暗中感受得越发清晰,却让她的身体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我们便继续走吧…… 赵羽其实也没有她表现的那么笃定,不过抛开生死之后,尽人事的信念总是不缺的。也是多亏如此,转机出现在第二天夜间。 这一天半,娜音巴雅尔初时被赵羽帮扶着,还能勉强行走,到后来几乎是挂在了赵羽身上。便是这样的状态,也是赵羽趁她昏迷不清时又餵了几次血给她。 而赵羽自己,可能是缺水和失血的双重作用,头脑也昏沉了起来。也是因此,在深沉的夜色中,她们俩谁都没发现身边第一株青草的出现。直到脚下的绿毯越来越密,一湖清水在她们面前寂然展开。 赵羽狠狠地蹭了蹭眼睛,确定面前的湖水不是幻觉,才兴奋地拍起了肩上的娜音巴雅尔,“嘿!巴……巴雅儿!快看!湖水!湖水!我们走出死亡沙漠了!” “又是海市蜃楼吗……”娜音巴雅尔吊在赵羽脖子上,便是脸颊受到拍打,也只是勉强动了动眼皮。 “这回不是……巴雅儿?巴雅儿?” 看娜音巴雅尔又有昏迷的趋势,赵羽咬咬牙挪动发飘的步子,好容易把她拖到湖边。脚底一软,两人都摔在了草地上。 身下土地柔软,摔下来并不太疼,尤其鼻端越显充足的水草气息,让赵羽忍不住傻笑起来。她轻推两下,将身上的娜音巴雅尔安置一旁,缓了缓力气,往前爬了不两步就探到了湖水。指端清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疏通了整个身心的倦怠。 嘴角傻笑更深,赵羽动力十足地支起身体来,捧水扑了扑脸振作精神。又强压下将整湖甘泉都装入胃袋的贪婪,只是饮了一捧,然后摘了腰上空置太久的水囊,灌满之后,爬回了娜音巴雅尔身边。 赵羽将满是水润清爽的双手拍打在娜音巴雅尔脸上,又将水囊送到了她嘴边,声音也是水色润泽后的清亮,“巴雅儿,醒醒,你感觉到了吗,这回不是海市蜃楼,真的是湖水,还有草,我们真的走出唿勒额苏了……” 巴雅儿?是叫我吗? 哪怕被人错叫了名字,娜音巴雅尔也得承认,伴随甘霖降临的欢愉唿喊,是她此生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她迷濛疲倦的眼神渐渐聚焦,看着头上清逸的笑颜,又慢慢失神……永生天,是你派她来救我的吗…… “可算醒了。”赵羽松了口气,将水囊从娜音巴雅尔嘴边收回来,又倒了点水拍打在她脸上,然后躺倒在了她身边,“再帮你浇点水清醒清醒,我们才走出沙漠,水一下不能喝太多。嘿嘿,反正我们现在有一大片湖水,不用着急。” “嗯。” 听到同伴应声,赵羽放心地闭了眼睛,在水畔清风下惬意地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欢喜。娜音巴雅尔偏头看了看她水光月色中柔和的侧脸和嘴角洋溢的弧度,又转头看向了星空,片刻之后,也跟着合上了眼皮。 假寐良久,唿吸间不再是大漠沙尘,水草宁和的生命气息安抚着每一寸肌骨,整个身心也随之慢慢復甦了生气。 “赵羽,我不叫巴雅儿。”许是不想搅扰久违的安宁,娜音巴雅尔的声音放得很轻。 “啊,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名字太长了,我只听过一次,之前急着喊你,真的记不全。”将睡未睡的赵羽迷煳听到了耳畔的低语,却依然舒服得不想睁眼。 回应完后,她才反应出尴尬,半撑起身体直视上娜音巴雅尔的眼睛,诚恳地补充道:“真的很抱歉。要不这样吧,你再说一次,我保证下回不喊错了。” 无言对视,娜音巴雅尔微微垂下眼皮,手撑草地,坐起身来。 “不用了,巴雅儿也挺好听的。” 似是感怀又似是嘆息的语调,被水岸的微风捲起,轻轻飘进了她身后的唿勒额苏,消散无踪。 告别死亡沙漠的阴影浅眠半响,赵羽也觉得精神恢復了许多。见娜音巴雅尔起身,她也一咕噜坐直了,“你真的不介意?你还是再说一次吧,巴什么巴雅来着?” “巴鲁尔特&mdot;娜音巴雅尔。”如赵羽所愿,娜音巴雅尔用勐戈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全名,免了她极力回想的纠结。 “这……我记得你上次好像不是这么说的,说得也没这么快。”赵羽瞠目结舌。注意到对方的蔚蓝眼睛没了白日的深邃与浩渺,反而有一抹映照星辉的顽皮色彩,又迟疑问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娜音巴雅尔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我的贵姓尊名用我族的语言就是这么说的。” 我的贵姓尊名? 赵羽愣了三秒后,卡壳的神经才重新连通,“噗嗤”一乐,笑得肚子都疼了。 “你笑什么?”娜音巴雅尔觉得莫名其妙。看赵羽笑得喘不上气,想了想还是起身帮她抚背顺气,还递上了水囊,“别笑了,才从唿勒额苏捡回来的命,你不想要了吗。” “谢谢。”赵羽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这么大笑消耗,缓了缓气喝了水,才对明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娜音巴雅尔解释道,“‘贵姓尊名’不是你那么用的。这是敬词,是拿去用在别人身上的,不能说自己。” 第16页 “汉话真是麻烦。”娜音巴雅尔神色微窘,嘴硬一句后,倒是不吝请教,“那我该怎么说才对?” 赵羽在现代用谦敬词的机会也不多,她挠头想了想才说道:“非要用谦词的话,用‘陋姓贱名’吧,这个应该可以。” “陋姓贱名?” 娜音巴雅尔让新词彙在舌尖转了一圈,品位到它的谦卑后,摇头否定道:,“不好,巴鲁尔特是草原上最高贵的姓氏,我的名字也……”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羽一拍脑门,了悟道:“我知道了!我就说你汉语这么好,怎么用错了‘尊名贵姓’。你那天说自己是公主的,估计是教你汉语的人觉得你用不上这个?” 娜音巴雅尔眼神一黯。姑母,娜雅无能,辜负您的期望了…… “对不起……你的国家?” 娜音巴雅尔苦笑道:“你应该知道的,公主都落魄成了我这样,国家自然好不到哪去。我的国家被华朝打败了,连国都都被华朝攻占了。群龙无首,西武又来趁火打劫。大宏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国难,如果不是有大漠隔着,也许连漠北都……难逃劫难。” 虽然“国难”比赵羽想像中的“亡国”强些,但她蠕动喉咙时,还是觉得对娜音巴雅尔来说,所有的安慰话都太单薄,终究选择了沉默。 娜音巴雅尔绕过欲言又止的赵羽,走到湖边,掬一捧清水洗净了脸上多日逃命的风尘。直起身来后,她遥望着苍月之下隐隐可见的草原轮廓,慢慢从家国残破的伤痛中抽出了神思。 “无妨,你不用替我难过。不管怎么样,至少漠北还在。连从来没有人走出来的唿勒额苏,我们都能闯出来,我相信大宏的一切也一定都会好起来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父汗去世后,最小的哥哥做了汗皇,前不久的萨切逯大会上,他和我所有的哥哥,还有我所有成年的侄儿,都死在了塔拉浩克。能代表天选家族站出来稳定漠北的,只有我了,所以我必须回来。所以,我很感激你,赵羽。如果不是你,我回不到漠北。还有,我早该对你道歉的,之前不该那么怀疑你……” 赵羽连忙摇了摇头,想起娜音巴雅尔背对自己看不到,改而张口,“不用客气,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又是落……公主,有点防范心正常,我理解。” “多谢。”娜音巴雅尔转过身来,展颜一笑。这一次,她很自然地吐出了她的身份绝少用到的谢语。 “不用这么客气。”赵羽有些不自在,本就没穿惯胡袍的她,摆完手后,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倒是不小心碰到了腰上的袋囊,让她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机会,“对了,你饿吗?之前水不够,肉干都没怎么吃,还剩了些,现在吃点?” “也好,许久没有好好进食了,我们一起吃点。”胃腑习惯了空虚,娜音巴雅尔一时间并没有觉得饿,看出了赵羽的不适,她才没有拒绝。尤其瞟见赵羽左手腕口处包扎的伤口,她眼波微晃,点头接过了赵羽递来的干粮口袋,挑了一块稍微松软些的肉干递给赵羽,这才自己拿起一条。 第10章 【是你的话,没有关系。】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赵羽的视线移向娜音巴雅尔,略透疑惑。 “是啊,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忘却了世情。从唿勒额苏出来了,接下来,你有想好去处吗?”真正开口之后,娜音巴雅尔原就为数不多的踌躇尽皆烟消云散。 赵羽动作一顿,最后一口肉干才送到一半就僵在了嘴边。 “没有。”赵羽很快摇了摇头,不忘完成最后一笔投食路径,随后拍手起身,走到湖边,蹲下来洗手、喝水,又不急不缓地清理起了衣服上的灰尘。 可能是身为孤儿的关系,赵羽在现代时,常有生如浮萍、无所归依的感觉。到了这个新时空,也许是忙着好奇新处境新身体、忙着活命去了,反倒没空再觉得漂泊无依,好像这个一无所知的新世界才该是她原本的归属。现在需要想清楚去处时,才觉得自己可笑。明明在这才真正是彻彻底底的漂泊呢,也不知道叶琳熙怎么样了…… 娜音巴雅尔看出了赵羽的落寞,无端觉得蹲在湖边强充淡然的她像一只迷途的小羊羔,分外惹人不忍。她略一犹豫,走到赵羽身边,轻轻拥住了她。 “你……?!”赵羽受惊站起,眼睛瞪成了牛铃。 “不是你说女孩子之间抱一下没关系的吗?”娜音巴雅尔也不尴尬,不以为意地直起身来,从正面再度拥住了赵羽,在她耳边轻声提议道,“你若是不知道去哪,随我去鲁勒浩特怎么样?你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漠南又还乱着,若是不留在漠北,一个人离开太危险了。随我去鲁勒浩特,先找大夫治你头上的伤,能让你把忘了的事记起来最好,再不济,我也可以把天下情势细细分说给你,你再想走也不迟。” “谢谢你。”身前的安慰和耳畔轻柔的气息,让赵羽第一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感觉到了温暖。她眼神慢慢柔和,身体也放松下来,还往下压了些身体,让面前低了自己小半头的女子拥抱得不再费力。 “鲁勒浩特……在哪?” “就在漠北,再往北走走就到了。那里是我巴鲁尔特部的老营,我的曾祖父带着巴鲁尔特的勇士从那里出来,统一了漠北。后来祖父才能收復漠南,有了大宏。用汉人的话说,鲁勒浩特算是我们大宏的‘龙兴之地’。”顿了顿,娜音巴雅尔又道,“鲁勒浩特很美,除非所有巴鲁尔特氏人都死光了,不然,它会是漠北最安全的地方。” 第17页 “你觉得我可能是西武人的,那么重要的地方,我去没关系吗?” “是你的话,没有关系。”脑中是唿勒额苏相伴走来生死扶持的种种,娜音巴雅尔回答得毫不犹豫。 知道应该是共生死的情义起作用,赵羽心头还是有些感动,但不止一次从娜音巴雅尔嘴中听到的“华”“汉”“中原”等字眼,又让她还有一问不得不提。 “比起你说的西武人,我觉得自己更可能是你说的华朝人、汉人,或者中原人,这样也没关系吗?” 娜音巴雅尔微微一怔,随后笑意更浮。这人,竟然连汉人、中原人都是指华朝人都搞不清楚,哪来的“总觉得”。 “也没……”关系。 “嗷——呜——” “什么声音?!” 娜音巴雅尔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赵羽的惊问打断了。 “那是狼吧!”没等娜音巴雅尔细听分辨,赵羽已经注意到了四周浮现出来的绿眼睛。她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娜音巴雅尔的手,凝重地扫了眼脚边的湖水,“你会水吗?” “不会……”马背上长大的勐戈族人,又有敬水的传统,基本上全都是旱鸭子,娜音巴雅尔也不例外。 “那我带着你,别怕,到了水里……” 别怕? 娜音巴雅尔有些发怔。打记事起,她就是“永生天的眼睛”,替永生天看顾两漠草原。永生天的眼睛怎么会“怕”呢?“别怕”这样的安慰话,对她来说,真的太陌生了。 狼群不给人遐思的,娜音巴雅尔回过神来,明了赵羽的打算,哪怕心有感动,也不得不反对道:“不行,我们不能下水躲。狼也会水,而且晚上看不清湖里的情况,贸然下去,可能更兇险。” “那怎么办?”赵羽与其说是问娜音巴雅尔,不如说是在问自己。环视着越来越近的绿眼睛,额头不知不觉渗满了冷汗。 她一个现代人,虽然穿越前还在山区,可那只是出于兴趣,跟着学校歷史系教授的考古队去的。野外活动时总有大部队人马,几时面对过这种兇险!脑海搜遍,几条有限的野外生存知识也和现在的情况对不上号,水里又不能躲,难道要和它们……打? 先不说护着一个人打不打得过这十来头狼。就算这具新身体的协调性好,真让她半吊子的拳脚一时占了上风,可听说狼是记仇的动物,真要打起来,除非能一下把它们都打死,不然它们唿朋引伴起来,叫来的狼越来越多,磨体力都能把她们磨死吧! 没有全身而退的好主意,瞻前顾后也不是办法,情况危急,赵羽再不愿意,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她警戒着狼群,偷偷向娜音巴雅尔伸手,“巴雅儿,你的刀呢?借给我。” 娜音巴雅尔早就从怀中拿出了金刀,听赵羽相要,并没有递过去,而是悄声拒绝道:“不能用刀,你可能不知道,若是让狼群见了血,只怕会招来更多狼。” “这我知道,可我们总不能站在这给它们填肚子吧。” “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赵羽睁目生讶,还没问出“什么办法”,群狼身体紧绷,在头狼的一声“嗷呜——”后,向她们兇勐扑来!赵羽心口剧跳,条件反射地想要牵着娜音巴雅尔后退,娜音巴雅尔却挣开了她的手,拔出金刀,一手刀柄一手刀鞘,勐烈的敲击了起来,撞出了一串刺耳的“铮铮”声!神奇的是,来扑的狼群停了下来,甚至后退几步收缩了阵型! “这是怎么办到的?”赵羽惊喜地看向娜音巴雅尔。 娜音巴雅尔身为公主,也没有独自对付狼群的经验。发现草原传说中流传的办法有效,她微微松了口气,手上敲击的动作不停,声音中也透出了喜意,“听说狼怕铁器的撞击声,看来是真的,它们应该要退了。” “嗯……不好!”赵羽头点到一半时,注意到了狼群进一步的动作,刚刚下放的心再度高悬。她脸色剧变,顾不得和娜音巴雅尔商议,拽了她的手臂就跑了起来。 那群长着冷酷绿眼的瘦狼,没有像她们期望的那样后退,而是趁人不备,狡猾地发起了又一次攻击!若是再晚一步,只怕她们除了跳湖,想跑都没地方跑了! “嗷——呜——,嗷——呜——” 在奔跑这项运动上,四条腿的狼比起两条腿的人,有着天然的优势,更何况被狼群追赶的两人才从死亡沙漠的摧残中逃出来?赵羽不是不清楚这点,只是生死关头,无法束手就擒! 很快有两只狼追了上来,真等面对它们的血盆大口,赵羽反倒没空再害怕。她一脚踢飞一只的功夫,娜音巴雅尔那边也没闲着。不到最后关头,娜音巴雅尔不敢让狼见血,收刀入鞘,挥舞起来还是比赤手空拳多些抵挡的功效。 “走!” 两人不敢恋战,且打且走,哪怕知道生机渺茫,也只能寄希望于老天保佑,总归强过原地受死! “啊!” “巴雅儿!”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齐心协力对抗狼群,好容易与它们拼杀出一段距离,不想娜音巴雅尔脚底不察,一下踩进了一处坑洞!饶是赵羽的“新身体”反应灵敏,以最快的速度飞扑过来,也只是堪堪抓住了她的右手。 “嗷呜!嗷呜!” 没等赵羽拉出娜音巴雅尔,狼嚎声又越来越近了。 第18页 “算了,赵羽,你放开我,自己继续跑吧。” 眼看过了唿勒额苏,要逃出生天了,如果可能,娜音巴雅尔真的不想在漠北的土地上功败垂成,可笑地在家门前葬送狼口。只是比起这些,她感念赵羽陌路相逢却生死不弃的情义,至此,却是更不愿再拖累对方。 “巴雅儿,刀借我用用。” 赵羽摇摇头并不答应。她之前为了拉出娜音巴雅尔,扑过来趴在了地上。此刻知道时间来不及,为了对付又将来袭的狼群,赵羽分出右手来拔出了娜音巴雅尔手上的金刀,又咬咬牙努力将身体侧了侧。这样等会儿方便挥刀,腿上也能帮忙踢上几脚。 “别,你走吧,也许它们围住了我就不会再追你了。狼很记仇的,你这样不可能打得过它们。砍伤了它们,它们就真的不会放过你了,留下来也只是陪我送死。” “我一个人活下来也不知道去哪,说好你要带我去鲁勒浩克,还要帮我介绍天下情势的,别想反悔。” 想来是连番经歷的生死劫让赵羽有些神经麻痹了,她扫视着月色之下整装待发的群狼,轻轻吐了口浊气,还有心情低头对娜音巴雅尔笑了笑。 “巴雅儿,你还是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踩脚的地方吧。实在不行的话,我俩有个现成的墓坑,躺在地下还能有个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是早就要死的人,如果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现在。” 第11章 【你还在吧?】 “赵羽……” 是不是纵容过一次眼泪后,眼睛习惯了软弱?娜音巴雅尔的嗓音有些发哽。 从来坚强的“永生天的眼睛”,点染月色的晶莹分外迷人,赵羽却已经无暇得见。她高高支起的双耳微微动了动,踢出了一声哀嚎,还有银光一闪,划下了一地血腥。 “嗷——呜——” 不出赵羽预料,四周冷锐的绿眼睛似乎被同伴的血味渲染上了血色,前赴后继地扑杀过来,攻击得越发疯狂。 赵羽左手用去拉住娜音巴雅尔了,抵抗的动作也受此限制,若是放弃唯一能帮助自己的武器,与自断手脚无异。除了不停地挥刀出腿,她别无选择。 “嘶——” 娜音巴雅尔的左脚刚探到洞壁上一个凸出的小岩块,就听到头上传来了赵羽吃疼的抽气声。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唯能关心发问:“赵羽,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你是不是找到踩脚的地方了?”赵羽努力不让声音中掺入太多痛楚,感觉左手上的拉力轻了些,她就势调整了一下身体。 狼的确是聪明的猎手,估计是发现了赵羽的行动不便,不久前有一只狼从她背后的盲区袭来。等赵羽发现后反手去砍时,已经晚了一步,后颈被抓了一爪。 “嗯,我踩到了一块石头。” 娜音巴雅尔一直仰头等着赵羽的回音,虽然不相信赵羽的“没事”,但突然在洞口看到了赵羽的后脑勺,到底还是放心了许多。比起无用的关心,她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在洞壁上找到更稳妥的落脚点,这样至少能让赵羽多些对付群狼的力气。 “那就好。” “你当心。” “好。” 正当娜音巴雅尔准备低头的功夫,一滴鲜血从赵羽后颈的伤口处掉落,正好滑过了娜音巴雅尔的脸颊。 娜音巴雅尔本能地再度仰头,恰瞧见头顶的一方月空中,跃起了一条黑狼! 白牙狰狞,看它的行动轨迹,目标是赵羽的脑袋! “小心!” 狼影遮挡了洞口的月光,让洞中的娜音巴雅尔眼前一暗,感觉整个身体都彻底陷入了黑暗——遍体生寒!她嘶声一喊,手上已奋力砸出了刀鞘。 “嗷呜——” 娜音巴雅尔一击得中,黑狼哀鸣一声,却仍然不放弃偷袭的打算。好在赵羽得了提醒,脖子一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它的恶口,只是等脱险之后,赵羽却惊恐地发现,左手空了! 原来,知道娜音巴雅尔找到了一处落脚点,赵羽为了更好地应付越来越凶的狼群,左手拉她的力气就少给了些。娜音巴雅尔脚下那岩块虽然不很牢固,原本不用力倒也无碍,只是她心忧赵羽,发力丢出刀鞘时,岩块便松脱了。加上赵羽那时一心逃脱狼口,对左手少了关注,又不觉少用了拉力。此消彼长下,以至于娜音巴雅尔掉进了洞中! “巴雅儿!巴雅儿!” 赵羽狠狠两刀砍死了黑狼,焦急地趴上了洞口。虽然她“墓坑”说得豪迈,却只是不想娜音巴雅尔过意不去,才抛出的安慰话。不知道这洞有多深,而且联想着古装剧里猎人的陷阱,万一这里面有倒刺、有兽夹呢! “巴雅儿!巴雅儿你还好吗?” “巴雅儿,快回答我,你还活着吗?” “巴雅儿!” 好在娜音巴雅尔没有赵羽想像中那么倒霉。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地洞,虽然深了些,但没有要命的陷阱。娜音巴雅尔摔下来后有些发晕,赵羽的喊声在洞中结合回音不停的重放,才慢慢叫清了她的神志。 早知道洞里是这样,我就该早点跳下来,免得连累她受伤。 脑海里转过一句自嘲,娜音巴雅尔听出了赵羽的慌张,身在黑暗的地穴,心头却有些发暖。连忙回应道:“我没事,洞里是安全的,你呢,没被那头狼咬着吧?” 第19页 “太好了!” 赵羽轻吁一口浊气,这才注意到周围壮大的狼嚎声。她纳闷地转身,发现围攻自己的狼群在对月长叫。 奇怪,它们怎么半天都没来攻击我了,是准备撤退了吗?赵羽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左手。若真是这样,那她必须得感谢“新身体”给自己加成的武力值,不然以她三脚猫的功夫,想要在左手不便、动作受限的情况下狼群还生?痴人说梦! 哎,我鸠占鹊巢,这具身体都有那么多残留的武力借我发挥,原主应该挺厉害的吧。身上怎么受了那么多伤呢,真是可惜了…… 此即彼伏的狼叫声传遍月夜,让赵羽不再有继续为“原主”可惜的心情。狼群最中、个头最大的,也是一只黑狼。赵羽对上它暴虐的绿眼,又扫了眼脚边那头死狼,心中升起了不详的直觉—— 它俩好像……长得挺像,难不成是……父子? 远方唿应的狼嚎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近处的群狼,也在大黑狼的驱使下再次发起了兇悍的攻击。 赵羽手脚自由后,搏杀、躲闪都了很多,心里的不安,却让她不敢大意,直到……几十上百只绿眼睛出现在了黑狼身后的山坡上,证实了她的预感。 侥倖落空,赵羽不缺自知之明。托“新身体”的福,她才勉强能应付十多头草原狼,再来几十只还想挣到生机?除非她这具新身体是咬不坏的仙体! 趁着后来的群狼还没有攻上来,赵羽且战且退来到洞口边,一手摘下了腰上的水囊和肉袋。她怕砸到娜音巴雅尔,靠着洞壁将它们扔了下去。 “咚!” “赵羽?!” 娜音巴雅尔在洞底摸到了一些枯草,又摸了两块石头,正在打火星。她担心外面独抗狼群的赵羽,想着空坐浪费,与其干着急,还不如试试打火,万一点火成功,还能想办法引火驱狼。由于太专心,东西掉进来的声响突如其来,吓得娜音巴雅尔心头一跳。 “嗯,是我……我把水和肉干丢进去了,应该没摔坏吧……你呆在洞里,等天亮了,听到人声……再求救……”由于在抵挡闪避,赵羽离洞口忽远忽近,声音传进洞底也断断续续。 求救?! 娜音巴雅尔心里一沉,“为什么把水和肉干给我?还要我向别人求救?赵羽,你要干什么?” 没有听到赵羽的回音,娜音巴雅尔等来的是隐约的狼嚎。似乎比之前……多了许多! “是不是又来了很多狼?!你要替我把狼引走吗?” 赵羽惊讶于娜音巴雅尔的敏锐,没有吭声。 “赵羽?赵羽!你别做蠢事!我想起来了!那些狼很瘦!它们一定是饿极了才连铁器的声音都不怕!就算你能引开它们一时,它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赵羽眼神微闪。自己的命是没多少指望了,死两个不如死一个,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希望娜音巴雅尔能活下来,才有了引开狼群的打算。只是怕不能把它们全引开,才有些迟疑。听了娜音巴雅尔的话,赵羽注意到那些狼,还真的是很瘦…… “赵羽!你还在吧?求求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害怕,你不是说要和我地下做伴的吗。”前所未有的恐慌袭遍全身,娜音巴雅尔觉得鼻端又酸又软,以至于连“求”这个字眼都不假思索地从她嘴里钻了出来。 “巴雅儿,你连死人都不怕,我知道你没那么胆小。我还是试试吧,没准我这身肉就餵饱它们了呢。没事,不过一具躯壳,而且这个身体其实不是我的。如果成功了,你就能活,不然我们白从死亡沙漠走出来了。” “不要!赵羽!你别走!我这有火!你下来!狼怕火!怕火!” 火?! “巴雅儿,你哪来的火?”赵羽看到狼群的围猎圈将要合拢,都准备跑出去了,听说有火,她又惊喜地跳了回来。 赵羽将头探向洞口,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一点火光也没有,她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黑沉沉的。尤其她发现这一耽误的功夫,越围越多、越围越紧的狼群,已经没有她突围的缝隙了! “巴雅儿,你骗我?!” “你别走……”娜音巴雅尔望着赵羽背托明月的轮廓,软软的鼻音可怜兮兮的。 赵羽涌到一半的怒气,被可怜声一浇,又有些好笑。她之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位落难的公主大人年纪不大,可一直是个深沉样,没想到竟然还有卖萌的本事。 “托你的福,狼都围住我了,我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你说你,不是很想回鲁勒浩克的吗?让我试试多好,反正都是餵狼,又不会多掉一块肉。” 娜音巴雅尔一愣。是啊,我不是很想回鲁勒浩克的吗,怎么……摆摆头,听说赵羽没法引开狼群了,她安心了许多,只道:“巴鲁尔特不抛弃生死与共的朋友,大不了死在一起。”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娜音巴雅尔又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砰砰”砸出了一点火星,“我在打火,我们会有火的。听起来多了好多狼,你先下来躲躲吧。” 赵羽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又踢飞了一条恶狼。真是犯蠢,竟然会相信她“有火”的鬼话…… “等你真打出火了再说吧。我现在一身狼血,而且我觉得我可能打死了头狼的儿子。你不知道,现在上面只怕有上百只狼了,我要是下去,它们估计也会跳下来,就是砸也会把我们砸死。” 第20页 第12章 【你永远可以叫我巴雅儿。】 上百头?! 想像着赵羽被上百只狼围攻的场景,娜音巴雅尔听着头顶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手下打火的动作越来越急。 “火星呢!”越忙越乱,之前摸索半天才打出来的几星火点,到现在一点都没有了,娜音巴雅尔满头大汗,恨极了自己的手脚笨拙。如果是图娅,已经把火点起了吧! “巴雅儿,我没什么力气了……它们只围攻我,砍死砍伤它们的也是我,你之前真不该把我骗回来的……嗯哼!” 一声闷哼截断了赵羽的话音,她反肘敲偏了一张狼口,又付出了一爪伤痕的代价。还有腰上也是侧身得快,才没被咬中。前仆后继的恶狼,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更何况赵羽才从沙漠走出来。手脚越来越重,哪怕新身体残留的自卫本能再好,赵羽也真要打不动了。 “啪嗒!” 娜音巴雅尔手一滑,用来打火的石头掉了一块,她也顾不上,只是急着抬头喊道:“赵羽!别打了!你下来躲躲!” “算了吧,我看狼都不往洞里去,没准你还能活,我要是现在跳下去,它们估计都跟上来了。” “我不怕!躲一刻是一刻!它们就算跳下来也只能一只一只进来,总比你在上面被上百只狼四面围攻要好!你下来!下来啊!” 在利牙血爪构成的死亡森林里,赵羽忍不住笑了。“巴雅儿,真希望你能回到鲁勒浩克,重振你的国家。我呢,就当这些天是多了次惊险之旅,能认识你也挺不错的。生死之交的朋友,很难得呢。” “砰!砰!砰!砰!” 娜音巴雅尔早就捡起了之前掉下去的那块“打火石”,一边拼命敲打,一边催促道,“赵羽!你下来!我的火快点燃了!狼怕火,它们不敢进来!不敢进来!” 感染了娜音巴雅尔话音中的焦灼,赵羽的眼角也有些酸涩。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认识一个这么在意自己生死的人,她这趟穿越虽然倒霉得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但也不算亏呢……发软的手紧了紧刀柄,转身又带起了一场血雨。 “驾!驾!” 群狼声遮掩了不知何时开始的“轰隆”马蹄,赵羽无意中扫见,东边的清冷月光中,浮起了一个又一个火把。 “巴雅儿,有人来了,我们也许有救了!” “好傢伙,一个人引来了这么多狼,竟然还没有被咬成骨头渣子,是个勇士!” “铮铮!锵锵!” 一声赞嘆,成百上千柄马刀一起敲击的声音,还有奔腾飞舞的火把,很快让狼群退聚一团。它们警惕的对峙没能持续太久,黑狼恨恨地看了赵羽一眼,长啸一身,带着同伴退走了。 “哈呦!哈呦!哈呦!” 成功吓走群狼,骑手们欢笑着并不追赶,草原特色的欢唿声中,有人挥舞马刀和火把,在马背上即兴欢舞,还有人对赵羽喊道:“好勇士,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落的人?” 赵羽听不懂对方的勐戈语,发问人的声音夹杂在欢腾的笑闹中,她甚至不知道有人在对自己问话。发呆了片刻,赵羽才想到应该道谢,只是张望着热闹的人群,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把谢语说给谁,她的笑容倒也跟着扬了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热闹些什么,不过感觉是在高兴,这些人应该没有恶意吧…… 骑手中让出了一位身穿灰袍的半百老人,他一举弯刀,便制止了全场的喧闹,也解了赵羽的无所适从。赵羽怕拿刀走近会引起误会,找到刀鞘将娜音巴雅尔的金刀插进去了收入怀中,这才向老人走去。 灰袍老人眼尖,注意到赵羽手中一闪而过的金光,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中的马绳,默许赵羽走近。直到身后的火把能映清赵羽的面貌时,他终于忍不住呵问道:“中原人?!” “唰——” “哗——”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人的呵斥才出口,原本笑等赵羽走近的骑手们,张弓的张弓,拔刀的拔刀,瞬息之间,迎接赵羽的,便已经不再是笑眼,而全都换成了冷锋! 赵羽受惊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要去拿怀里的金刀,摸到前襟之后,才生生地逼自己停了下来。她举起双手,强自镇定地问道:“各位……恩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情势突变,赵羽实在搞不清状况,虽然不知道发问有没有用,但她特意抬高了声音,好歹能提醒洞里的娜音巴雅尔。 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吗?还好巴雅儿刚才没有出声…… “蒙木速大人,他说的好像真是中原话。” 被人尊称为“蒙木速大人”的灰袍老者,眼中泛出了憎恶的凶光,“该死的中原人!毁了漠南不够,竟然还敢来漠北!儿郎们,把他给我拿下,捆起来带回鲁勒浩克,剁成肉泥,祭阿日塔布汗!” “蒙木速大人,西武也可能……” “西武人也一样可恶!还穿着我族的衣物偷偷摸来漠北,不是探子,也不是好人!拿下!” “是!” 虽然有语言障碍,但赵羽从蒙木速的眼神里读出了不妙。她犹豫要不要拔刀,最后捏捏拳,还是放弃了反抗的打算。 算了,反正不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早点让他们拿下好了,省得巴雅儿被发现。唉!这是老天发现我是死里偷生的穿越者,命中注定的该死吗……算了算了,这个地方不是打打杀杀,就是沙漠野狼,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第21页 “蒙木速,给本宫住手!” 正当赵羽摆好引颈就戮的心态时,一声厉斥从地洞中传了出来。 蒙木速面露惊喜,“娜雅公主?!” “是本宫。听出了本宫的声音,还不快叫他们住手!那是本宫的恩人,谁要是伤了本宫的恩人,本宫要他陪葬!” “公主?真的是娜雅公主?!住手!公主的恩人就是两漠草原的恩人,都把马刀收回去,把箭放下!” 其实无须蒙木速多嘴,听到“娜雅公主”的名号,蒙木速带来的草原勇士们对视着惊喜,所有人都忘了要对赵羽动武。 草原上的好骑手多少都有些听音辨向的本事,蒙木速年轻时也是箇中好手,如今上了年纪耳力退化了一些,老本领倒也没全落下。两句对答的功夫,蒙木速已经判断出了娜音巴雅尔的大致方位,他甩出“住手”的命令时,便已经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奔向了洞口的方向。 赵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说了两句什么,但预想中的危险迟迟没有到来,她虽然有所猜想,看到红光满面的蒙木速奔来时,还是条件反射地跨出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恩人,蒙木速之前得罪了。蒙木速去拜见公主,请您让让。”蒙木速不以为忤,反倒是赵羽的行动更让他确定了娜音巴雅尔的方位,他赔了一笑,就要绕过赵羽。 赵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看着蒙木速的笑脸,觉得这个新时空瞬息万变,让她有些脑晕。我还以为他这一脸红光是火把映的,现在看来,是……喜出来的? “赵羽,蒙木速是我的族人,你让他过来吧。” 终于有一句能听懂的话了,赵羽依言,这才松开了蒙木速的胳膊。 “公主!这地洞是怎么回事?公主,您是在洞里面吗?火把,拿火把来!” 追着蒙木速的步子来到洞口的人本就不少,随着蒙木速一声招唿,又有几十个火把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无意中将赵羽远远地挤了出去。 满盈洞口的火光,映出了洞底那双蔚蓝色的清眸。蒙木速匍匐在地,亲吻着地洞周围的泥土,泪流满面,“公主,您受苦了……感谢永生天,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传言说天选家族的人都死光了,蒙木速不信,不信……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感谢永生天。” 不知何时,所有的骑手都下马围拢过来,纷纷面朝娜音巴雅尔所在的方位跪地,用唇瓣触碰身下的青草,诉说虔诚。 赵羽诧异地发现,银钩之下、草原之上的辽阔天地间,只剩自己是唯一的站立者。她环视一圈,留意到“朝拜者”遗落在青草上的泪珠,撑起有些发瘸的步子,悄悄退出“朝拜”的中心,远远坐在了人群之后。 纷乱的人影被摇曳的火光拉远,赵羽视线游离,恍恍惚惚地回忆着这二十多天的几度生死,却依然觉得自己的穿越有些不真实。直到一道娇躯出现在视野,她才慢慢回神。 “你的伤怎么样?我让他们去找药了,你先忍忍吧。” 娜音巴雅尔刚从地洞中出来,衣衫难免污浊,但上千火炬拥簇在她身后,她不疾不徐的步伐大方走近,不见一丝狼狈,反而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高贵,让人无法忽视。 “嗯,我还好。” 娜音巴雅尔看赵羽状态尚可,走得近了,发现她身上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这才放心些。又笑问:“你怎么坐这么远,害我好找。” “之前没看出来,你还真的很有公主风范。”赵羽仰望着娜音巴雅尔的面颜,不答反笑。 “我本来就公主。”娜音巴雅尔皱了皱鼻子。 赵羽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倒是消散了一些落寞。 “我……”娜音巴雅尔顿了顿,对赵羽伸出了右手,“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永远可以叫我巴雅儿。” 赵羽微愣,抬手握住娜音巴雅尔的纤指,借力起身。落寞尽去,舒怀一笑,她浅声温柔—— “巴雅儿。” 第13章 【痴心妄想!】 这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为自己找到归宿了吗? 银月清辉洒落半坡,洒在半坡上含笑对视的两人身上,将其间的柔情渲染得越发潋滟动人。蒙木速遥遥望见,想起之前惊鸿一瞥的金光,自觉会意地偷偷笑了。 如果没看错,之前这个年轻人收进怀中的,是公主的金刀吧。怕公主遇害了,还想把他带回鲁勒浩克偷偷审问的,现在看着,也许公主不是把金刀借给“恩人”杀狼,而是送给他了?是了,不然以公主的性情,命我们住手时何必那么着急。待部众一贯亲和的她,竟然连“陪葬”都说出来了。 想到公主看中的不是勐戈族人,蒙木速又有些愁上眉心。记得杜那图汗赐给娜雅公主金刀就是给了她自主择婚的权力,蒙木速最后甩了甩脑袋,决定相信永生天珍宝的智慧与取捨。 他走到娜音巴雅尔身后,復命道:“公主,儿郎们找到几株防狼牙毒的草药捣碎了。至于伤药,您知道,他们烂牛皮似的,平时没人随身带药,只怕得回营地才能有。” “公主,让下仆来吧……” “不用,我来。”娜音巴雅尔拿过蒙木速手上的草药泥,虽然早有预料,对伤药的事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营地安置在哪了?远吗?” 第22页 转向赵羽时,娜音巴雅尔换上了汉话,“一时找不到伤药,我先给你敷点草药,能防狼牙毒,应该也有些止血的效果。” “好。”赵羽听不懂娜音巴雅尔和蒙木速勐戈语的对话,在一旁瞅着自己被狼牙、狼爪划出来的伤口,正担心会得狂犬病呢。听说娜音巴雅尔手上的草药泥“能防狼牙毒”,她自然没有二话。 “不远的,公主。营地就在大漠边上,骑马往东走不会儿就能到。我看这位答可鲁的伤自己处理过,现在又敷上了草药,耽误一会儿应该无妨,公主不用太过担心。” 蒙木速看着娜音巴雅尔给赵羽小心上药的动作,眼神一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还有,他虽然听不懂汉话,可公主对这位年轻人说话时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更温和。 只是,这人看起来白白瘦瘦像新出生的羊羔似的,上个药还疼得往后缩,真不像当得起“答可鲁”的称号,公主怎么会看上他?不过他在几十只狼的包围下保护公主,还算有胆量,也有些本事…… 太过担心? 娜音巴雅尔上药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我之前似乎……真有点……担心。不过,她不是草原上不怕流血、不怕痛的勇士,只是个姑娘家。而且她之前连马都怕,如今被狼伤了,这点担心,不算多吧…… “答可鲁”在勐戈语中,是勇士的意思。对于崇尚勇武的勐戈族而言,是一个附带荣光的称谓。蒙木速不知道赵羽的名字,想着是公主的恩人,更可能是金刀的新主人,他称唿起来应该有足够的尊重和客气,便将“答可鲁”拿过来用了。 赵羽听不懂勐戈语,不知道自己白白赚了声“答可鲁”,更听不到蒙木速的心声。不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新身体”除了第二性徵的发育外,其他外在条件都算不错,要知道被人嫌弃白净瘦弱,非得无语死。至于应激本能也要被人嫌弃,那更是得仰天喊冤。她小时候护着人缘不好的叶琳熙,没少挨拳脚,自问算是不怕疼的人了。 “什么人来了?” 蒙木速突然握住了腰间的弯刀,他身后的部众也注意到了马蹄声,立刻涌上半坡,围出了一个保护圈。 正好赵羽的伤口能敷药的地方都敷得差不多了,娜音巴雅尔拍拍手,对赵羽递了声“放心”,也看向了马蹄声到来的方向。又吩咐蒙木速,“去个人看看。” “蒙木速老兄,是你的人吗?别紧张,是我,满都斯楞。” “满都斯楞?”娜音巴雅尔凝眉。 蒙木速解释道:“公主,满都斯楞是林下两族之一的兀朵部的首领。萨切逯大会时,他打猎受伤,没来得及去塔拉浩克,好命逃过了一劫。” “我知道,他怎么会来这?” “说是来帮忙找人的。”蒙木速瞥了眼赵羽,又瞥了眼驱马走近的满都斯楞,声音压得又低又快,“公主,兀朵部这些天不大安分,满都斯楞还借着为天选家族分忧的名义,从漠南逃来的难民里收走了不少青壮,您和他打交道时,务必小心些。” 娜音巴雅尔眼底微沉,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蒙木速应声。 “满都斯楞首领,您怎么来了?” “我跟着狼群的动静来的。怎么回事?蒙木……娜音巴雅尔!” 满都斯楞话说到一半,马蹄已经踩在了蒙木速近前。扫见蒙木速身前的娜音巴雅尔,他勐然一惊,顿了一顿才接上一声“……公主”。 落后满都斯楞半个马位的,是一位体型健硕的青年男子。他是满都斯楞的独子,乌立坦。 不同于父亲的错愕和不甘,乌立坦看清娜音巴雅尔后,眼前一亮。他兴奋地翻身下马,冲到了娜音巴雅尔面前,“公主,兽神保佑,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乌立坦,不可冒犯公主。”蒙木速适时地踏前一步,正好挡下乌立坦。 “乌立坦,你蒙木速大叔说得对,还不快见过公主。不过乌立坦有一句话说得对,公主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满都斯楞收拢心头的阴郁,朗笑着下马,带着乌立坦一起,右手按胸,给娜音巴雅尔见礼。他身后的部众们,也纷纷下马屈膝。 “满都斯楞首领,别来无恙。”娜音巴雅尔微笑致意,又道,“听蒙木速说,你带着部众帮王庭收容了不少漠南过来的难民,辛苦了。” 满都斯楞呆愣了片刻,显然没想到娜音巴雅尔开口就是难民的事。意外之后,他高兴这位广有民心的公主只是凭着双蓝眼睛才轻易地赚了虚名,其实心机不足,盛名难副,表面上却只是摆手谦逊道:“公主说的哪里话,都是大宏的子民,漠南失事,我兀朵部远在林下,难以援军,收容些难民,为天选家族分忧,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娜音巴雅尔似是深以为然,点头道:“这回漠南离散,过几天北归的子民想必会更多。不过,听说有满都斯楞首领这样的忠心,愿意不辞劳苦、不吝奶肉地安置难民,本宫就放心多了。到时候,想来还有更多要辛苦兀朵部的地方,本宫先替那些难民谢过满都斯楞首领和兀朵部的善举了。” 满都斯楞面容一僵,见娜音巴雅尔打算作礼,连忙阻止,“不敢,满都斯楞为大宏尽心是应该的,当不起公主的谢,更不敢当公主的礼。只不过……林下地域有限,又不归我兀朵部独有,图顔部的扎奈那布首领不在,我做不了他的主。只凭我们兀朵部,只怕能帮的忙有限。” 第23页 林下两族分别是兀朵部和图顔部。图顔部的老首领敖乞没有满都斯楞的幸运,准时赶去塔拉浩克参加萨切逯大会,和参会的所有萨切逯一起,死在了那里。 扎奈那布是敖乞的弟弟。“华朝荣乐王带人杀死了萨切逯大会上所有人”的惨讯传回漠北后,扎奈那布才继承哥哥的位置,成了图顔部的首领。 娜音巴雅尔听到扎奈那布成了图颜部的新任首领,不难想见——满都斯楞的触手都敢擅自伸出林下了,这些天只怕没少打新主初立的图顔部的主意。扎奈那布她知道,算是个有头脑的,集中全力自保,不给野心勃勃的满都斯楞可乘之机还差不多,此时扎奈那部若是在这,那才叫见鬼了。 “所以说,还是兀朵部有心。不过各部各安封土,也不算错处。而且他们不比你兀朵部,新首领继位,总需要安抚部众的时间。”娜音巴雅尔只当听不懂满都斯楞的挑拨。 “那倒是。” 不论娜音巴雅尔说起“各部”是有意还是无意,满都斯楞都不得不附和,不然就是把“各安封土”的“各部”都开罪了。 两漠草原非天选家族不可称帝,他满都斯楞生下来就姓了兀朵,註定做不成汗皇。之前以为天选家族后继无人了,得兽神保佑,他又是漠北各部硕果仅存的萨切逯,做个汗王的心思还是敢有的。是以,之前为了立威,那些人心不稳的部落,满都斯楞也不是得罪不起。 只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天选家族还有人活着回来,而且不是比车轮还矮的小皇孙们,是“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娜雅公主。那么,还是先看看情况为好。为了踩图顔部一脚就惹下众怒,对如今的满都斯楞来说,显然不是桩合适的买卖。 娜音巴雅尔卸下了脸上的忡忡忧虑,慷慨说道:“放心,巴鲁尔特不亏待忠臣,王庭到时候不会让兀朵部太为难。” “唉,都怪该死的中原人和西武人,可惜了汗皇陛下、各位宗王和其他老首领!还好公主慧眼,斡拉河惩罚了华朝那个可恶的荣乐王。公主远来辛苦,先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让人去生火烤羊,让兀朵部为公主庆祝庆祝吧。对了,这位是?看起来似乎不像是我们草原上的人?” 难民里少有青壮,要是答应帮娜音巴雅尔安置难民,谁知道“到时候”会给兀朵部招来什么样的拖累?满都斯楞不敢应承娜音巴雅尔,拿眼生的赵羽做幌子,生硬地扯开了话题, “这是本宫的恩人。”娜音巴雅尔本就没指望三言两语让满都斯楞就范。满都斯楞问及赵羽,倒是提醒了她,赵羽的伤,还需要回帐找药。“漠南遭难,国都受辱,庆祝还是算了。” “哎,公主,怎么能算了呢?满都斯楞知道,公主因为国难,无心作乐。可自打塔拉浩克出了事,公主是天选家族第一个平安回到漠北的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怎么也得庆祝一二,感谢永生天的庇护吧?” 娜音巴雅尔瞳孔勐缩,觉得胸口刀割般的疼。 我是天选家族第一个平安回到漠北的人?!怎么会!塔拉浩特破城前,我就派人护送唿德他们来漠北了!哥哥们和他们成年的儿子,都死在了萨切逯大会上,死在了荣乐王手里,难道那些小傢伙们也没逃过?! “巴雅儿,你怎么了?” 当了半天木桩子的赵羽,因为听不懂对话,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也是因此,所以她最先察觉了娜音巴雅尔的异色。 满都斯楞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戳到了人家的痛脚。站在娜音巴雅尔身后的蒙木速倒是张张嘴,想对娜音巴雅尔说些什么,瞄了眼满都斯楞,他又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没事,别担心。”娜音巴雅尔对赵羽扯了扯嘴角,转向满都斯楞时,又换回了勐戈语,“这里不是在林下,哪里有让兀朵部为本宫接风的道理。” 蒙木速明白娜音巴雅尔的意图,手指身后,接口道:“公主说得是,满都斯楞首领,您忘了我蒙木速了吗?有我们这些巴鲁尔特的部众和奴隶在,还要劳您给公主接风,草原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满都斯楞点点头,娜音巴雅尔不再等他说话,道了声累,便示意蒙木速领路,带着赵羽转身了。 乌立坦从始至终连句话都没和娜音巴雅尔说上,看着她的背影,不甘心地欲言又止,又目露乞求地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满都斯楞见了,转熘着眼珠,拿定主意后,终于张口喊道:“兀朵部无福给公主接风,公主的接风酒不知可否分我和乌立坦一杯?我们父子也好沾沾公主的喜气。” 又是福又是喜,娜音巴雅尔听得刺耳,可人家拿着接风的名头充作一片好心,又让人半点也发作不得。 脚步一顿,娜音巴雅尔回头,似看未看地扫了一眼满都斯楞父子,“我是看满都斯楞首领这些天辛苦,加上夜又深了,才不好劳动你们。既然你和乌立坦有兴致,人多热闹,自然是欢迎的。” 娜音巴雅尔重归前方的蔚蓝眼眸,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沾染了夜半草原的月色清凉。 你们以为没有父兄看顾的我是任人觊觎的肥羊?还是以为漠北成了肥羊? 痴心妄想! 第14章 【原谅这只败家公主吧。】 “赵羽,我进来了哦。” 娜音巴雅尔的声音在毡帐门外响起的时候,赵羽正提着衣领抽鼻子。 第24页 在沙漠里走了二十多天,这又新来了一堆伤口,我不会馊了吧……早知道之前就该跳进湖里洗一洗的…… “进来吧。” “怎么了?”娜音巴雅尔才揭开一半帐门,就撞上了赵羽哀怨的眼神,难免纳罕。 “我想洗澡。”赵羽望着门口的娜音巴雅尔,嗓音不知不觉也带上了一丝哀怨。在沙漠里连救命的水都没有,就算人会臭也只能认。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因为伤口不能洗澡的话,我也太倒霉了吧? “洗澡?”娜音巴雅尔不解。 “啊,那个,就是沐浴。” “你们进去把东西放下。”终于理解了赵羽的诉求,娜音巴雅尔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她跨进帐内,把路让给了身后的僕从,这才义正言辞地对赵羽说道:“不行的,你身上的伤,近几天都不宜碰水。” 赵羽看着娜音巴雅尔身后的两个人进来放下了脸盆衣物和药瓶后又退了出去,撇嘴嘆道:“唉,我知道,所以我伤心啊。” 伤心? 虽然觉得赵羽的说法夸张了些,但同为女子,娜音巴雅尔理解她爱干净的心情。许是为了让赵羽心理平衡些,她还说道:“其实你就算身上没有新伤,我现在也没法为你安排沐浴。我这些部众是出来寻人的,而且都是男人,没有准备浴桶的习惯。我也只是换了身衣裳,你将就着先擦洗一番,等我们回鲁勒浩克就好了。” 赵羽这才注意到娜音巴雅尔新换的衣服——靛蓝为底色的女袍,贴花明朗,亮眼却不刺眼,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娜音巴雅尔秀美的身姿,更与她沉淀在肌骨中的高雅气质相得益彰。 “这才是你们国家的公主应该穿的衣服吧?很漂亮!”赵羽情不自禁地赞嘆完,不确定“漂亮”是不是古词语,又补充道,“我是说好看。” 娜音巴雅尔微微愣了愣,随后大方地谢过了赵羽的夸奖。 越是和赵羽相处,娜音巴雅尔越觉得,她可能不是华朝人,也不是西武人。西武受大华影响,言谈也讲究委婉。她接触过的两国人,说话都没有赵羽这样直白的。 不管怎样,赵羽都已经是娜音巴雅尔认定的生死之交,但想到赵羽不是华人也不是西人的可能,她还是高兴。 “你笑什么?” “有吗?我没笑。水该凉了,你梳洗更衣吧,然后我好帮你上伤药。” “好吧。”赵羽以为娜音巴雅尔不好意思,她放弃了追问,顺从地站起身来,心里却也偷笑了起来。 巴雅儿是不是被人夸好看了才偷笑的?哈哈。不过说真的,就算我有点脸盲也看得出来,巴雅儿是还挺好看的。 “站这干什么?水在那,衣服在这……”娜音巴雅尔纳闷地发现,赵羽站起来就不动了。说到“衣服”,娜音巴雅尔才想起差了句解释,“这儿没有你能穿的女装,这领男袍我方才看过,你应该能穿。你再穿两天男袍吧,等回了鲁勒浩克……” 没等娜音巴雅尔说完,赵羽就已经摆了手,“没事,我穿男装也挺好的,等以后走的时候,女生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男装还方便些。” 娜音巴雅尔眼神一闪。这可是意味着,她愿意继续扮作男子? 听赵羽说“走”,娜音巴雅尔又不禁嘀咕了一句,“其实你可以不走的。” “什么?”赵羽没听清。 娜音巴雅尔也有些奇怪自己心头的不舍。想想非亲非故,没有将人一直留下的道理,她只摇头催促道:“没什么,你赶快梳洗吧。外面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出去了。这些天一直没好好用过膳,你不饿吗?” “饿。” “那你……倒是去啊。” “嗯,我去擦洗换衣服,你——” 娜音巴雅尔顺着赵羽故意拖得老长的尾音偏头,才发现她在向门口努嘴。感情她一直站着不动,是在赶人出去?娜音巴雅尔有些好笑。她是习惯被人伺候着更衣的,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说起来,我娜音巴雅尔,这算是第一次被人往外赶? “那我出去等你?不过你身上的伤得更衣时上药,你自己可以吗?要不我还是先帮你敷上吧?” “恩恩,你出去吧。放心,我自己可以。谢谢啦。”赵羽挥手,“涂不到的地方我再请你帮忙。” “对了,巴雅儿,你站在外面的话,麻烦顺便帮我看着,别让人进来。” 娜音巴雅尔脚步微顿。要我守门?很好,又一个第一次。 “放心,没有我的命令,无人敢进来。” 走出赵羽的毡帐后,娜音巴雅尔的嘴角忍不住再度飘飞。这人真是……可是见过我最狼狈的时候,所以没法把我看做公主? 得到赵羽的招唿,娜音巴雅尔再次挑帘入帐。收整停当的赵羽,让她暗暗点头。 虽然是女子,但她眉眼间不缺英气,加上行止疏阔有度,一身男装时,还真有些男儿气象。要不是白净瘦削了些,五官也稍嫌柔和,她穿这身衣服,看起来还真像大宏的贵族少年。真不知是哪方水土养出了这样的妙人,唿勒额苏里走了这么些天,也没见黑上多少。 “我穿得有问题吗?” 赵羽被娜音巴雅尔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我应该没穿错吧…… 娜音巴雅尔摇头,戏嚯道:“我是在想,要不是草原上的姑娘比起白面少年更思慕刚健的答可鲁(勇士),你这身扮相,还不知能煳弄来多少女儿心。” 第25页 “呃……”赵羽尴尬地摸了摸脸。帐篷里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衣服换出来是什么效果,娜音巴雅尔的玩笑算是让她有了底。 想起曾在水边细看过这张“新脸”,用旁观者的目光平心而论,赵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穿”了具好皮囊,虽然她自己的“旧脸”也不难看。不过,“答可鲁”是什么?还有,煳弄女儿心是什么鬼! 娜音巴雅尔笑意更深,直到目光碰到赵羽头顶的鸡窝,她微微皱了皱眉,开口先问的却是:“你的药都上好了吗?” “还没呢。”赵羽松了松领口,转身拿了药瓶,递向娜音巴雅尔,“后颈下还有一处,麻烦你帮我涂一下。” “好。”娜音巴雅尔倒不觉得屈尊,帮赵羽涂好药后,还顺手帮她拉好了衣领,这才提醒她,“衣服合适,但是你的头髮需要重新梳理”。 “咳,我已经梳过了……” “已经梳过了?”娜音巴雅尔喉咙一噎。 “那个,我不太会。要不你帮我梳一下?”赵羽大窘。她以前是短髮,突然给她一头长髮,还连个镜子都没有,她真的搞不定啊。 “我……男子的髮式,我也不会梳……”娜音巴雅尔身为未嫁人的公主,自己的头髮都有侍女帮忙打理,更别说给男人梳头了。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大眼瞪小眼,半响之后,她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了剪刀的手势,“要不你帮我找把剪刀来?” “你要剪髮?!” 娜音巴雅尔不可置信地惊问。这一刻,她是打死也不相信赵羽是“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中原人了。就是在西武,在两漠,也没有女子会轻易提出去发啊! “要不然怎么办?我不会梳,你也不会,我总不能就这样出门吧,女鬼似的。”赵羽郁闷地扯了扯七零八落的碎发。 在两漠不是不能披髮。娜音巴雅尔刚想说明,“女鬼”之语却正好提醒了她:两漠的男人长得本来就比大多数中原人刚硬粗狂,赵羽若是扮作男子,大家只当“他”南人面柔,应该不会被人看破……若是披髮出去,更显柔意,也会遮盖英气,只怕会被细心人看出端倪。 想想今夜执意粘上来的满都斯楞父子,娜音巴雅尔本着路多人不愁的精神,心一横,拿起了牛角梳,“我帮你试试吧。” “咳,巴雅儿,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感受着头顶上娜音巴雅尔不得其法的努力,赵羽假咳一声,终于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解放了自己“新身体”的可怜头髮。 娜音巴雅尔泄气地扔了梳子。怎么比调节部落纷争还难,早知道,以前便该留心男子的髮式! “要不,你还是帮我去找把剪刀吧?” “你又不做和尚,剪什么发。” “噗嗤!” 赵羽憋了半天的笑终于漏了出来,“巴雅儿,‘和尚’这个词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和尚都是男的吧?女的只能当尼姑。算了,当尼姑我都认了,不然这么长的头髮我打理不好。” 娜音巴雅尔瞪眼,“你说你怎么伤得这么怪,连梳头都不记得了。” 赵羽神色微僵。 “对不起,赵羽,我……我说错话了……你……说不定哪天你就能把忘了的事想起来,还可以找大夫……” “没事,本来就挺奇怪的。”赵羽笑着拍了拍娜音巴雅尔的手,阻止了她的歉意。 赵羽明白,娜音巴雅尔在自己面前不再使用当初的心机城府,而愿意展露真性情,甚至耍起了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恰恰证明她将自己当成了朋友。可她赵羽呢?我之前在狼群里告诉她“这个身体其实不是我的”,她没注意到吧…… 娜音巴雅尔喜笑颜开。若是旁人说“没事”,她还得注意口是心非的可能,赵羽说的,她立时便信了。 赵羽也跟着她笑了,刚要开口呢,灵光一闪的娜音巴雅尔却突然出帐,喊人吩咐了一句什么,又走回来了。赵羽挑眉问道:“喊人帮我去找剪刀了?” “才不是。等着吧,我派人找一顶风帽给你。” 赵羽递了个大拇指给娜音巴雅尔,心里瞬间有了回到宿舍的亲切感。她有位舍友临时出门又懒得梳头时,便会扣个帽子……怕顺着想下去会引发时过境迁的感伤,赵羽连忙转移了注意力。 “对了,巴雅儿,你的刀,还你。” “我……” 娜音巴雅尔还在琢磨赵羽刚才的手势,突然看到赵羽递来的金刀,缩了缩眉头刚要说话,却被帐外恭敬的男音打断了。 “公主,您要的风帽找来了。蒙木速大人还命下奴禀告您,外面准备好了,首领们也都到了,请公主尽快起驾。” 附近的部落是娜音巴雅尔要蒙木速派人通知的。听到“首领们”,娜音巴雅尔不意外,倒是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除了公主身份外,更是唯一能代表天选家族站出来接手烂摊子的人,初回漠北,不好怠慢。所以,真得出发了。 “我们该出去了,刀你帮我拿着。”娜音巴雅尔出帐把风帽拿进来,扣到了赵羽头上,又把赵羽递来的金刀推进了她怀里,顺手捞起她的胳膊,转身就走。 “你身上放不下?好吧。不过我怕忘,你回头记得找我要哦。” 看出娜音巴雅尔有些赶时间,想是为自己头髮的事耽误太久,赵羽任她拽着自己的右手腕,脚步跟上,左手还偷空理了理衣襟,将怀中贵重无比的金刀安置得更妥帖了一些。 第26页 可怜的小弯刀,穿了一身黄金衣,还戴了那么多宝石,你主人都不把你当回事……原谅这只败家公主吧。 第15章 【是朋友。】 天边银钩,地上赤火,眼前香肉,耳畔欢歌。 草原特色的篝火晚会,延续着一贯的欢快氛围,一张张笑脸此起彼伏,只为他们娜音巴雅尔公主的平安北归。这样的情形,让人很难相信,他们不久前有半壁江山沦陷他国,甚至皇室都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 赵羽担心欢笑不合时宜,忍不住偷瞄身边的娜音巴雅尔,被她抓了个正着。 娜音巴雅尔解释道:“草原上是这样的,我们这没有中原那么多国哀的规矩,该笑时就笑,该流血时也绝不皱眉头。” 赵羽听懂了,又有些不懂,“那你的族人现在是……为什么该笑?” 娜音巴雅尔被赵羽的表情逗笑了,“你在这坐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也是,我忘了告诉你。” “你知道就好,这里除了你,只怕没人能说汉语吧。” 赵羽的话歪打正着。若说漠南的贵族还有学习汉语的需要,大漠以北远离华、武两国,各部贵族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异国人打交到,着实缺少掌握新语言的原动力。 “这是我安然回到漠北的接风宴。说起来是因为你才有现在的宴会呢。他们之前一起敬你,就是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赵羽摇头,“可别说什么恩人,要说也是你先救了我。而且‘恩人’这个词太生分,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朋友?娜音巴雅尔眼神一呆。又是一个她陌生的词,但这次不是因为她的华语造诣不够,而是因为她的身份——无论是公主之尊还是“永生天的眼睛”,都是她与“朋友”这个词之间天堑般的隔离。 赵羽的表情也慢慢僵硬起来。算起来,我们才认识一个月,就说是朋友……我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 “咳,那个,就算不是朋友,至少抵消下来我们谁都不欠谁的,所以也说不上恩……” “是朋友。” “嗯?”赵羽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圆场,被娜音巴雅尔打断后,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我们当然是朋友。”娜音巴雅尔清亮的蓝眸里,跳跃着篝火火苗的轻灵舞姿。赵羽注视着,很快咧嘴开怀,眉眼间笑弧再无一丝勉强。 “咳咳。” 蒙木速站在娜音巴雅尔身后,将俩人“含情脉脉”的对视收入眼中,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提醒一二。看这情形,公主真的看上这个人了?勐戈人不慢待恩人,这人救过公主,本来只要公主中意,以身相报也没什么。可现在天选家族和漠北全指望公主当家,这个人又不知道是南人还是西人,以我们和华朝、西武的仇怨,公主若是招他为忽彦(驸马),不说各部贵族,只怕普通子民也会失望吧…… 赵羽偏眼,娜音巴雅尔也回头去看,“蒙木速,你着凉了吗?不用在我这守着,你也去烤烤火、喝些马奶酒吧。” 蒙木速先后被两双视线射中,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的打扰太过不该。及至娜音巴雅尔的关心传来,他连忙以手按胸,低头道谢,遮掩了脸上的尴尬,又顺势提出去分羊。 从飘出来的香味来判断,篝火上的羊,的确烤得差不多了。蒙木速算得上今夜宴会的主人,负责给客人分羊,也没错。不过,娜音巴雅尔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依然觉得有些古怪。 “我知道了,巴雅儿。我之前问你的族人现在为什么该笑,你说这是你的接风宴,意思是不是,因为你平安回来了,所以他们‘该笑’?”赵羽听不懂娜音巴雅尔和蒙木速说话,便也不在他们那边浪费耳朵。有了思索的空闲,她看着团绕篝火的欢歌笑语,想起娜音巴雅尔出场时又有许多人争着亲吻她走过的土地,她突然灵机一闪地琢磨出了味道。 “嗯。”被赵羽的声音打断思路,娜音巴雅尔将视线从蒙木速身上拉回来,应了一声。微顿之后,又补道:“其实说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想让你在鲁勒浩克待得顺心些。你的面貌像华人和西武人,可是因为前不久的战事,我们勐戈人对他们都大有敌意。” “这样啊……”赵羽动容,“要是不方便的话,还是算了吧。我还是不和你回鲁勒……” “没有什么不方便,你看,你现在在我们的宴席上,不也很好吗?” 似乎是为了响应娜音巴雅尔的话,蒙木速的分羊小队,最先来到了她和赵羽桌前。作为客人和娜音巴雅尔的“恩人”,赵羽今夜着实未被薄待,不仅在晚宴开始时和娜音巴雅尔一起点燃了篝火,坐席也在公主身旁的尊位上,现在又和娜音巴雅尔有同样的待遇——羊腿一只。 “谢谢。”赵羽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说话,为表谢意,还给领头的蒙木速附送了一记微笑。随后她转头,准备找娜音巴雅尔继续没说完的话题,结果发现娜音巴雅尔面前有人在敬酒。 娜音巴雅尔衔着得体的微笑,静等身前的敬酒歌唱完,余光也没错过赵羽那边的情况。她偏头指了指赵羽的桌面,很快又收回目光,将专注还给了面前的敬酒者们——他们是附近几个小部落的首领。 不知是不是蒙木速细心,赵羽的大羊腿上桌时,同时到来的,还有一把小弯刀。娜音巴雅尔的手势,便是指向了它。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忙,面前香喷喷的羊腿也让一个月没吃过热食的赵羽食指大动,她拔出小弯刀,不再打扰娜音巴雅尔。 第27页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比划了好几下,赵羽总算找到一个顺手的下刀处。饶是如此,因为用不惯弯刀,她好不容易才将今夜的第一口羊肉送进嘴里。 留了丝余光注意赵羽的娜音巴雅尔,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不久之后,一盘分割精细的羊肉,默默地出现在了赵羽桌上。 “嗯?” 生平最“难得”的一口羊肉,赵羽正细嚼慢咽,更借着咀嚼的时间在总结上一刀的经验呢,不想美味“横”来。她滚动喉咙将充盈唇齿的香软肉糜咽下,意外地看向了娜音巴雅尔,嘴角的笑弧亦随之扬起,“给我的?” 草原上的部落数以百计,只要是一部之长,都可以尊称一声“首领”,但首领与首领间的地位千差外别,直接取决于他们的部落实力。 若将两漠草原上的首领们按地位高低排序,像满都斯楞那样拥有“萨切逯”称号的大部落首领,处于金字塔的最顶端。他们与宗王一起,有参加萨切逯大会的资格,在两漠的军国大事甚至是汗皇之位的归属上都不缺发言权。 至于方才给娜音巴雅尔敬酒的几位首领,本来部落规模就不大,会分到“死亡沙漠”附近的草场,更不难让人推知——在首领金字塔的最底层中,他们都不算势大的。以他们的地位,和天选家族接触的机会都有限,更别提身份超然的娜雅公主了。 今夜他们三生有幸地得到了公主的宴会邀约,一番商议后,联合承包了篝火晚宴的红白食物。饶是这样,他们此前也不敢贸然亲近公主,直到借着分羊的由头,才以地主的身份一齐来给娜音巴雅尔敬酒。 娜音巴雅尔亲和的应答让他们如沐春风,发现公主对呈上来的羊腿感兴趣后,他们又哪里会不识趣?小首领们敬酒之后,很快就告退了。也是因为几个小首领来去利索,赵羽才这么快得了盘羊肉片。 等赵羽转头时,难得空闲的娜音巴雅尔已经在享用久违的烤羊肉了。她头都没偏,只是给赵羽递了一句,“趁热吃。” “哦,好。”赵羽原以为弯刀做餐具的游牧民族再怎么注意也难免吃相粗狂,看到娜音巴雅尔用餐,她才知道,原来,阔达不羁的餐具,也能用出赏心悦目的效果。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小首领们那么识趣。可怜娜音巴雅尔公主自塔拉浩特出逃起,月余时日以来,第一次品味热食,没吃几口,就再次被人打断了。说起来,和她帮赵羽切羊肉有关。不过,不是赵羽吃得太快又需要她帮忙切肉,而是…… 乌立坦之前看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说笑就觉得刺眼,及至娜音巴雅尔“伺候”赵羽吃肉,他实在是忍不住磨牙了。 公主对他有说有笑,怎么对我连个正眼都没有?他不就是帮公主打了回狼吗?我乌立坦那是不在场,不然一定比这只瘦羊做得好!哼!有什么了不得的!公主对他实在是太客气了……可恶!公主怎么可以这么自降身份,竟然亲自给这只瘦羊切肉吃! “乌立坦,想要坐在娜雅公主身边?那小子现在的位子,可不是你捏捏拳头就能有的。” “阿爸,您知道,我一直想娶公主……” “想就去求亲,有我和兀朵部做你的后盾,你还在等什么。” “阿爸……”乌立坦不可置信地偏头,“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您不是一直不许我向公主求亲吗?” “乌立坦,念几句永生天,你就把兽神赐予的智慧丢弃了吗?以前让你求亲也求不到,现在,你阿爸我是唯一还活着的萨切逯,和以前能一样吗?你以为今晚我带你过来是为什么?今晚是你找娜音巴雅尔求亲的最好时机!” 第16章 【公主……会答应吗?】 嬉声渐小,连天边的瘦月都被薄云遮住了一角,原在场中欢舞的草原儿郎交换着眼色渐次退开,唯剩无知的篝火仍在欢跳,将娜音巴雅尔桌前单膝跪地的壮硕人影拉得忽高忽低。 方才没听错的话,这是……兀朵部的乌立坦向娜雅公主求亲了?! 公主……会答应吗? 众人惊愕过后,疑问浮动,一时间,除了听不懂胡语的赵羽还在状况之外,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了娜音巴雅尔身上。 娜音巴雅尔自小便习惯万众瞩目,尤其猜到今晚会有求亲这一出,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乌立坦来得太早了些……而且乌立坦的影子投在她的餐桌上,好好的羊腿掉进阴影里,到底是败了她的胃口。 好在提前切好的那盘羊肉放在桌角,不曾被乌立坦的阴影遮盖。娜音巴雅尔满意地瞥了它一眼,这才伸手接过手巾,细细擦手的同时,全然压住了皱眉的冲动,这才不动声色地抬眼。 看清乌立坦的求亲信物时,娜音巴雅尔无可避免地愣神了片刻。 是……髀石?早就听说兀朵部有一对巨型髀石,是他们自古相传的部落之宝,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比乌立坦的手掌还宽…… 没人想得到,娜音巴雅尔这个时候还有走神的余暇,连蒙木速都以为娜音巴雅尔在迟疑,其他人见了,更将娜音巴雅尔的表现理解成了意动。几位受邀而来的小首领,说不得是面面相觑了。 草原上最美的花,真要插去林下了?也是……今非昔比,林下兀朵本来就是漠北数得着的大部落,如今唯一活着的萨切逯又在他们那,怎么不让人另眼相看?乌立坦也算是年轻一辈中有些名声的答可鲁。公主若是只为自个,兀朵部算是个好去处。若是因为大宏的局势,拉拢住兀朵部的好处更不少。 第28页 “公主?”乌立坦偷偷瞄了眼娜音巴雅尔的脸色,也只当她是动了意。他眼角不禁漏了些喜意,又将髀石往前送了送。 娜音巴雅尔心中一凛,连忙收神。 她擦净的玉手终于自桌下抬起,却不是如乌立坦期待的那样接过髀石,而是端起了桌角那盘羊肉,示意蒙木速给赵羽送去。她的余光早就留意到了赵羽的张口欲言,不过现在的情况,不是一言半语能说清的。况且这咄咄逼人的势态,有给她分心的时间吗? “诶?” 赵羽的盘中肉刚吃完,正好奇娜音巴雅尔面前的新情况。她隐约觉得气氛异常,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待得面前又出现一盘羊肉,倒是放下了担心。 巴雅儿还有功夫给我送肉,她这看来没什么事吧。这人跪在她面前,又是他们的什么仪式风俗之类的?他手里这两坨白的是什么啊,不像是玉,好像还带点暗红色…… 赵羽放下担心了,还清闲地琢磨起了乌立坦手中的髀石。心情随娜音巴雅尔的动作起落了一回的乌立坦,却是兇狠地盯着赵羽桌上那盘羊肉,好不容易才按住怒气。 不等乌立坦调整好心态,娜音巴雅尔的手又伸了出来。这一回的手势,的确是给乌立坦的,却不是乌立坦想要的答覆。 “起来吧,乌立坦。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对髀石是你们兀朵部的重宝吧?托你的福,本宫有幸看看它,已然足够了。你快收好,可别失落了。” “不!乌立坦拿出祖传髀石,就是想让永生天和兽神一起看到我对公主的诚心,敢请公主收下!乌立坦可以对永生天和兽神起誓,如果能成为您的忽彦(驸马),一定……” “本宫不能收!”娜音巴雅尔似乎是被乌立坦的胡搅蛮缠冲撞到了,口气强硬地打断了乌立坦的誓言。片刻之后,她缓和面色,言语中又添了丝和气,态度却依然不容商议,“起来吧,乌立坦,大宏险些覆国灭族,本宫身为大宏的公主,早已下定决心,两漠重兴前都不谈私情。” “公主……” 娜音巴雅尔话音落定,却是她身侧的蒙木速低声一唤,最先发急了。怕公主伤心,也是时间不够,他还没来得及对公主细说情势,怎知公主就当众说出了两漠重兴前不谈私情的话了呢! 杜那图汗的皇子们都在萨切逯大会上被华朝的荣乐王一网打尽,肯定是没有活的了。未成人的小皇孙们这么久也一个都没逃回漠北,多半也指望不上了。看鲁勒浩克之前商议的意思,华朝有女皇帝,西武有女皇储,我们巴鲁尔特现在的情况,也学着他们推出个女汗皇,不是没有可能。若真是那样,天选家族的延续便全在娜雅公主身上! 漠南全丢了,要想重兴,谈何容易!公主怎么能轻易说出“不谈私情”呢!这,这,这,这恐怕还不如应了乌立坦这小子吧! 乌立坦不算伶牙俐齿的人,之前一番言辞都是满都斯楞的事前指导,至此,他无从应对,还有些受娜音巴雅尔的恳切姿态感染,犹豫着便真打算起身了。 知子莫若父,满都斯楞见机不对,抢先走出来,按住了乌立坦的肩膀。他摆出一脸赤诚,对娜音巴雅尔说道:“公主!不可!如今不止华朝势大,听说西武的灵毓公主都亲自杀上了草原,我们想要收回漠南,重现大宏荣光,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公主如果因为这个耽误了自己,先汗在永生天那都该不安了,草原子民也会失望的!” 满都斯楞大义凛然的一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连对他抱着戒心的蒙木速听了,除了觉得满都斯楞词句间有些怪异,意思倒也是认可的。 毕竟,蒙木速不贊成娜音巴雅尔不议亲,他恨不得娜音巴雅尔立马为天选家族延续后代。要知道,蒙木速的家族先辈是从阿日塔布的门户奴隶晋身诺格(贵族)的。守护巴鲁尔特皇室,从来是他们家族的天职。另则,一损俱损,由不得人不对天选家族的高贵血裔上心! 娜音巴雅尔却没有那么好煳弄。她知道满都斯楞惺惺作态之后必有后话,就是现有的话引子,细细琢磨起来,也……哼!什么叫先汗不安?兀朵部还真想跳出来做新头马,让大宏雪上加霜不成?什么叫草原子民失望?只怕是你们父子会失望吧! “照满都斯楞首领的意思,本宫想要为大宏守身祈福的心错了哦?” 满都斯楞张张嘴,没能答上话。点头不是,摇头不是,让人怎么答? “‘永生天的眼睛’本就是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福音,公主在便是大宏的福气在,大宏一时为难的时候,公主身边更需要忽彦照顾,也好让子民安心啊。”咂舌于娜音巴雅尔的好牙口,满都斯楞停顿半响,才想清楚应对。 避重就轻地绕过娜音巴雅尔的词锋后,满都斯楞又指着乌立坦手上的髀石说道:“公主,乌立坦从小便希望能守在您的身边,这回漠南失陷,他林下呆不住,非要来大漠边找您。总算长生天保佑,您平安回来。他看您身边少了可心可用的人,这才忍不住,非要来您身边。我这个做阿爸的,这才给了他兽神髀石,让他向您求亲。兽神髀石是我兀朵部的重宝,歷来都在兀朵部首领手上,还请公主接纳,成全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对您的一片诚心,也成全兀朵部对您的忠心吧。”语罢,满都斯楞以手按胸,一派恭顺。 几位小首领好容易压住喉口的惊诧,相互之间却忍不住开始了频频的眼神交流。听满都斯楞的意思,是要将兀朵部的忠心献给娜雅公主?公主只要答应乌立坦的求亲,便会拥有兀朵部?好大方的彩礼! 第29页 明白人仔细一想,却也明白满都斯楞的狡猾。满都斯楞的“彩礼”听起来大,兀朵部却也半点不吃亏。以草原如今的形势和娜雅公主的身份,就算还能有小皇孙活着回漠北,她一个监国公主的位置定是跑不脱的。而且这么久了都没有一个小皇孙逃回漠北,天选家族还真的有男裔活着?鲁勒浩克的认可,加上兀朵部的支持,公主当汗皇,也不是不可能! 曾经是“公主汗”忽彦的苏勒和克,后来不仅成了唿屠达王,还壮大了一个声威赫赫的唿屠达王部。如果兀朵部真成了汗皇的夫族,益处几何?不可想像!退一万步想,娜雅公主必将出任汗皇或者监国,与乌立坦结亲后,她还能跑去林下打理兀朵部?说不准就让满都斯楞空手套白狼了!真是好算盘啊! 一时间,有几位想清楚机窍的“明白人”,深恨自己出生在小部落,半点和兀朵部相争的资格都没有。 娜雅公主拒绝得了兀朵部,拒绝得了汗皇宝座吗?就算公主无心称汗,可漠北的稳定总不能不顾吧,满都斯楞可是将拒婚和拒绝兀朵部的忠心绑在一起了呢…… 第17章 【你说他是为什么啊?】 “满都斯楞首领这是什么话?以前也不曾见兀朵部将兽神髀石献给天选家族,难道先汗们都没有成全兀朵部的忠心吗?” 娜音巴雅尔责问得不愠不火,心里却是真心十足的笑了。多亏满都斯楞自个拉低了姿态,又将她捧得那么高,她才能发难得这么顺熘,道义也全占了。 漫说她并不贪图汗位,她要真想做汗皇,有中原女皇帝“克夫”“三嫁”的前车之鑑,就更不能找一个尾大不掉的夫族。况且,她又不能真把满都斯楞挤下来了自己去做兀朵部首领,还不至于为了一句挂在嘴上的“忠心”卖掉自己。 满都斯楞脸色暗变。他之前见娜音巴雅尔以天选家族的发言人自居,又听了娜音巴雅尔为国守身的论调,还以为她对汗皇大位动了心思,这才奶酪配马鞭,只差明说“招乌立坦当忽彦,兀朵部便支持你当汗皇”了。 没想到娜音巴雅尔轻轻巧巧一句话,不但没接他的“奶酪”,还避过了“马鞭”,甚至反手抽回来了一鞭子!而且连半点让人发作的漏洞都没留下! 听不懂的依旧迷煳,听得懂的已然明白——娜雅公主根本无意让乌立坦当忽彦! “阿爸?” 腿都跪酸了的乌立坦,显然不算明白人。从满都斯楞站出来起,他就听得煳涂。阿爸不是帮我找公主求亲的吗,怎么说到忠心上去了?而且公主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我们杀了唿德皇孙他们…… 满都斯楞低头捏了捏乌立坦的肩膀,稳住了儿子心虚的目光,这才再度看向娜音巴雅尔。 篝火的倒影跳跃在蔚蓝的眼眸中,冷暖双色的融合,让人辨不清温度,也让满都斯楞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看走了眼。 也是,娜音巴雅尔毕竟是“公主汗”媪敦格日乐一手带大的,自己之前怎么就从骨头缝里看人了呢? 杀唿德的事做得隐蔽,满都斯楞倒不担心,他此刻只是遗憾非常——没能像杀掉几位小皇孙那样,先找到娜音巴雅尔,偷偷杀掉。 想想娜音巴雅尔出场时争先向她匍匐跪地的人群,满都斯楞再羡慕、再嫉恨,也不得不认清,草原的人心在娜音巴雅尔身上,或者说,还在巴鲁尔特、在天选家族身上。所以,不想成为众矢之的的话,私底下可以做些动作,明面上,满都斯楞就是再不甘愿,也必须低头。 兽神的后裔能拉强弓,也能不畏寒暑地与泥泞草丛为伴,等期望的猎物掉进陷阱。 满都斯楞终于拿准了能屈能伸的心态,低眉顺眼地说道:“不敢。永生天见证,兀朵部是最先归顺阿日塔布汗的部落,对天选家族的忠诚,像林下数不尽的树木。” “嗯,我想也是。兀朵部自然是好的,只是满都斯楞首领得记着,下回别再口误,不然让人误会了总是不好。”娜音巴雅尔见好就收。 她对“兽神后裔”口中的“永生天见证”信不信是一回事,但必须拿捏好分寸。太软了让人坐到巴鲁尔特头上不行,太硬了逼得兔子咬人也不行。 若是父汗在位的时候,她想要拒掉乌立坦的求亲,直说便是,何至于顾左右而言他?话说回来,大宏鼎盛的时候,兔子也不敢长獠牙啊。 娜音巴雅尔察觉自己心头今不如昔的感慨,连忙将其掐灭。现在的她,再难也必须担当起家族和大宏。天地再大,也再没有多余的缝隙让她软弱了。 不……好像……还能有一处…… 娜音巴雅尔想起沙暴中那个柔软的怀抱,想起将她从死亡之门内拉回来的鲜血腥甜,还有今夜狼口前那声温柔的“别怕”,忍不住偏头看向了赵羽。 赵羽心再大,也做不到“众人皆醒我独醉”。是以,她虽然听不懂胡语,吃肉之余还是分了些注意力在娜音巴雅尔和满都斯楞父子身上,只当是瞧热闹。也是因此,娜音巴雅尔的视线投向自己时,她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并回之一笑。 “公主你不选我当忽彦,是因为这只瘦羊吗?!” 不等娜音巴雅尔眼角染上赵羽嘴边的弧度,乌立坦已愤然起身,怒问脱口而出的同时,一拳生风,直击赵羽的侧脸。 乌立坦虽然不明白阿爸和公主怎么将求亲的话题说去了忠心上头,但公主拒绝了自己的求亲这点,无疑是清楚明白的。乌立坦心里正失落呢,好巧不巧娜音巴雅尔和赵羽的互动撞进了他眼中。两人对视的温情,瞬间点红了乌立坦的眼睛。 第30页 要说公主中意的是别的答可鲁也就罢了,要说他乌立坦输给了一个胳膊没有牧草粗、割肉刀都用不好的傢伙,他如何能服!? 事发突然,赵羽大吃一惊,等转头回来时,乌立坦的拳头都要到她鼻尖了。她右手条件反射插上面门,捏住了乌立坦的拳锋,左手推偏乌立坦的出拳方向,同时立即起身侧让,这才堪堪化解了危机。 乌立坦一拳不中,重心向左前偏移,他长跪发酸的右腿随之一软,一步没有跟上,整个人竟然砸向了赵羽的桌角。 “乌立坦,你干什么!” 在最后关头撑住桌面,乌立坦才避过了头破血流的风险,却大大丢了面子。他原是一时冲动,只想砸赵羽一拳出气,至此却是羞刀难入鞘,连娜音巴雅尔的呵斥都成了耳旁风——几乎是才稳住身体,乌立坦就扑向了赵羽,一拳更比一拳凶。 “搞什么?你有病啊!” 险些脸上开花,赵羽心有余悸。谁想还没庆幸完新身体的好本能,又有新一轮拳头宴跟上。赵羽便是个泥菩萨,三分火气也全被乌立坦逼上来了。 “砰!” 蒙木速第一时间就带人护在了娜音巴雅尔面前,娜音巴雅尔叫不停乌立坦,又见赵羽躲闪艰难,正准备令蒙木速率领护卫拉开乌立坦,不想赵羽一脚踢在了乌立坦胸口,让他踉跄倒退了好几步。 发现赵羽没吃亏,娜音巴雅尔想起赵羽是能在几十张狼口面前支撑半天的人,她放下心来,瞟了眼目瞪口呆的满都斯楞,索性不再出声,默许了打斗继续。 竟然说赵羽是瘦羊,还不将我这个公主的命令放在耳中,那便打个痛快吧。我倒要看看,等你乌立坦打不过“瘦羊”,如何收场! “哈呦!” 虽然都听说赵羽是娜雅公主的恩人,但没有亲眼所见的人,看惯了草原上的壮硕勇士,还真想不相信白白瘦瘦的年轻人能有好身手。一开始赵羽躲让得生疏,大伙并不意外,还暗道赵羽好运,拳拳都能险之又险的避开。到得赵羽一脚踢中乌立坦,人群不由叫起了好来,个个眼神晶亮,对这场原以为会一边倒的战斗生出了期待。 本来嘛,草原上的聚会少不了拳脚逗乐,没看公主都没阻止了吗? 赵羽适应了“新身体”的灵敏性和乌立坦的攻击节奏,打起来越来越顺手。众人叫彩的功夫,她又一脚踢歪了乌立坦,引起了新一轮的彩声。 “公主,乌立坦少年血性,倾慕您才一时冲动,对您的恩人动了手,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您看这场打斗,是不是派人拉开他们?” 满都斯楞一开始虽然意外乌立坦的出手,但他乐得对娜音巴雅尔的叫停装聋作哑,算是出一口之前频频吃瘪的闷气,也能试试娜雅公主对兀朵部的底线。只是他本以为娜音巴雅尔是担心赵羽,万万没想到结果是乌立坦吃亏。看出来乌立坦不是赵羽的对手,满都斯楞满心尴尬,寄望于娜音巴雅尔能再次出面,叫停儿子丢人的打斗,也好保全些脸面。 “本宫之前说话,想来是乌立坦兴头上没听到。没事,打都打了,就当是今晚添个热闹。等乌立坦打完,本宫不问罪他就是,满都斯楞首领无需忧心。” 满都斯楞喉头一噎。道理不在他这边,他恼火娜音巴雅尔的伶牙俐齿,却无可奈何。早知如此,之前就该喊住乌立坦的。之前没说话,乌立坦显露败象时,他这个做阿爸的才开口帮儿子喊停?那不仅乌立坦自己的面子会输尽,只怕整个兀朵部都会被人耻笑。 想来想去,满都斯楞只能选择闭紧牙关,只希望儿子别输得太难看,不然只怕很长时间都会在草原上抬不起头。 “我拳脚不好,我们比刀。” 乌立坦在赵羽手下吃了不少亏后,他被怒火涨红的脑袋,转而被羞恼充满。拔出腰上弯刀后,乌立坦好歹还记得答可鲁的骄傲,没有立刻对赤手空拳的赵羽挥刀,又催赵羽快拿武器来。 源源不断的拳头总算没了,赵羽留心警惕着乌立坦,对娜音巴雅尔问道:“巴雅儿,他在说什么啊?” “他说自己空手打不过你,要你拿刀了和他继续比。” “神经病,认都不认识就跑来打我,还出手那么狠。你和他说,我不和他打。”赵羽想起来就冒火。要不是我新身体自带的武功不错,打着打着打顺手了,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真是的,什么仇啊! 娜音巴雅尔想笑,注意到赵羽脸上的郁气,她怕赵羽误会自己袖手旁观,解释道:“我喊他住手他不听,后来看他打不过你,才没命人拦着。” “嗯,我知道,他一拳接一拳,你喊人拦也来不及。没事,反正挨揍的是他。对了,巴雅儿,我掌握不好打人的力度,他身上可能被我打伤了不少,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不会。”娜音巴雅尔摇头。她要是能动手,也恨不得打满都斯楞父子一顿。赵羽让乌立坦吃苦头,正好帮她解气。 “那就好。那个人莫名其妙的对我耍拳头,我是真气不过。巴雅儿,你说他是为什么啊?” 第18章 【我的金刀呢?】 趁着赵羽在和娜音巴雅尔说话,满都斯楞哪还能让乌立坦继续丢人? “乌立坦,别打了,快来向公主赔罪。” 乌立坦皱眉不肯的功夫,娜音巴雅尔正想解答赵羽的疑惑,却是圈子东边分开,加入了一群新人。其中一人青白胡袍,三十上下的年纪就留了一丛厚密的鬍子,但脸上英挺之气未减。他走向娜音巴雅尔的时候,注意到弯刀出鞘的乌立坦,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精光。 第31页 “公主,与术恩大人他们一起来的是帖仑可,他是突勒古部的新首领了。”蒙木速介绍道。 无需蒙木速耳语,娜音巴雅尔也认出了青白服色的帖仑可,对他能继承亡父的突勒古首领之位也不意外。 至于术恩等人,和蒙木速一样,都是鲁勒浩克派来大漠边梳理难民的理事官。说白了,其实这群理事官最重要的任务,是接应北逃回来的天选家族成员。蒙木速接到娜音巴雅尔后,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给了他们,他们自然是多晚都不嫌赶过来麻烦。 宴会开始前,有几位离得近的理事官,就已经赶到了。术恩这拨是路程远,才会耽误到现在。会与帖仑可一起进来,想必是路遇了。 “感谢永生天,让公主平安回来。” 突勒古部是离大漠最近的漠北大部落,帖仑可作为突勒古部的新首领,和满都斯楞一样是“萨切逯”,面见公主时,单膝跪地便是大礼。让娜音巴雅尔意外的是,帖仑可竟然和术恩等人一起,也对她行了匍匐吻地的勐戈族最高礼节。 “帖仑可首领客气了,快请起。”娜音巴雅尔自然不会慢待帖仑可的礼敬,又对以术恩为长的几位理事官抬手,“几位也快起来,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为天选家族,下仆等不觉得辛苦,有公主安泰……就好。”几位理事官异口同声,饶是见有外臣在场强忍了激动,嗓子依然有些发哽。 他们都出自巴鲁尔特部族,与天选家族荣辱与共。这些在大漠边寻人的日子,人前还要强撑淡定,砥砺部下,夜深人静时却都曾惶恐过:若天选家族血脉断绝,巴鲁尔特会成什么样,草原又会成什么样…… “本宫知道你们的心思,放心,娜音巴雅尔既然逃得一命,哪怕天选家族只余我一人,也不会让漠北再出事。永生天在上,娜音巴雅尔穷尽一身血肉,也必重振大宏!” 娜音巴雅尔话音慷慨,是天选家族的骄傲与担当。她诚恳而坚毅的蓝色眼睛,流露出让人信服的气质,是对大宏忠诚子民的有力安抚,亦是对二心之人的无声震慑。 不会让漠北再出事?娜音巴雅尔什么意思…… 心中有鬼的满都斯楞从娜音巴雅尔眼神中读出了冷锐之意,暗自警醒。帖仑可却再度跪地,朗声道:“永生天的珍宝在,永生天的庇护便在。下臣相信,草原有娜雅公主殿下在,大宏子民一定能重启巴鲁尔特的两漠荣光。天选王族与永生天同在!” “天选王族与永生天同在!” 众人跪地,齐声相应。满都斯楞想自己的心事去了,还是被乌立坦偷偷扯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他犹豫片刻,暗骂帖仑可走狗,惯会拍马屁,也不得不弯下右膝。 这的公主真值钱!赵羽咂舌于娜音巴雅尔动不动就会受到众人的大礼参拜,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脚。 如果漠北真的像面上这般齐心该多好…… 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赵羽的避让,她的目光划过齐齐叩首的全场,最后自满都斯楞和帖仑可的后脑勺上收回,心头的忧虑不影响她嘴上倒出动容之语。 “好!天选皇族与永生天同在!还有草原子民都如我们今日这般齐心,相信两漠荣光重归巴鲁尔特的日子不会遥远!” 一幅君臣相得、壮志可期的激昂图景持续半响,娜音巴雅尔这才命众人平身,又邀帖仑可入席。 “公主,入席不忙。”帖仑可张望左右,“下臣方才进来时,见乌立坦拿着刀,乌立坦拔刀是在和谁比试?之前走过来时就听里面打得热闹,听说乌立坦向公主求亲了,莫非是公主在‘悬刀选亲’?公主的光芒如永生天长佑草原,若公主悬刀选亲,乞怜公主也给下臣一个机会。” 宏朝先祖阿日塔布汗最小的女儿长到定亲年龄时,有许多部落的青年勇士都争相求娶,阿日塔布不好取捨,便将自己的腰刀摘下来挂在了一处高台上,与各位求娶者约定,谁先抢到刀,谁就是他的小女婿。 后来称帝的多兀希根汗化用了父汗这则趣事,每招一位忽彦都会赐他一把金刀,这也是宏朝公主的夫婿被华武两国的民间百姓戏称为“金刀驸马”的由来。 汗皇的公主有限,忽彦之位常常引得各部族相争,两次择婿为难后,多兀希根索性把阿日塔布曾经的办法搬了出来,只不过规则由原来的个人竞争,改成了每一位“抢金刀”的参与者都可以找九位帮手。这种抢金刀、定忽彦的方法慢慢完善,后来成了宏朝公主择婿的一大特色,帖仑可说的“悬刀选亲”,便是这个。 自说自话完毕的帖仑可,又单膝跪在了娜音巴雅尔面前。他连鞘摘下了腰上的弯刀,用双手将佩刀恭敬的捧到娜音巴雅尔脚尖前,在草地上叩了一下,又捧回头上,用刀鞘碰了碰自己的眉心。最后右手握刀,将之按在了胸口。 这是参与悬刀选亲的仪式,表示请求娜雅公主答应,让自己成为她的追求者。 满都斯楞暗暗冷笑。娜音巴雅尔的金刀都没挂起来,哪里来的悬刀选亲。而且悬刀选亲哪次无声无息的开始过?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就是要和乌立坦抢着当忽彦吗!除非娜音巴雅尔不想要兀朵部了,不然她刚刚拒绝了乌立坦,我就不信她今晚会接受你帖仑可!不过,想办法让娜音巴雅尔悬刀选亲,倒是可以考虑。乌立坦不差,而且不是单打独斗,我兀朵部的勇士可没陪老首领死在漠南,还能怕了谁去? 第32页 娜音巴雅尔微微蹙了蹙眉头。今日明显不是悬刀选亲,帖仑可也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倒不怕不能打发。只是帖仑可的出现提醒了娜音巴雅尔,若是没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她只怕要不厌其烦地应付一次又一次求亲,何时是头?况且,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若有一日自己真的不得不悬刀选亲,想要把握住结果可不容易…… 一劳永逸的办法,她还真有一个。只是…… 娜音巴雅尔犹豫地看了眼赵羽,随后眼皮低垂,遮盖了眼底的闪烁。 “公主?” 帖仑可觉得奇怪。他不指望今晚求亲成功,只是在阻止兀朵部成功求亲,公主只要说一声今天没有悬刀选亲,再抬抬手让自己起来就可以了,为何半天没有反应? “赵羽,我的金刀呢?” 赵羽纳闷娜音巴雅尔突然要用金刀,还是立刻掏了出来。上前两步手一伸,金刀就到了娜音巴雅尔面前。 娜音巴雅尔伸手,不是从赵羽手中拿回金刀,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背。 赵羽刚想松手就被娜音巴雅尔握住了。娜音巴雅尔知道帖仑可粗知汉语,临时不好和赵羽通气,只是低声说了句“拿好”,眼神递出了一丝请求。 “原来公主……已经选定了自己的金刀忽彦。”早在娜音巴雅尔的金刀从赵羽怀中出来的那刻,人群就低哗开了,娜音巴雅尔的动作,更是无声地肯定了众人的猜想,帖仑可诧异之后,自行站起身来,心头的失落未曾显露,“这位有些面生,不知怎么称唿?” “他是赵羽。帖仑可首领说的不错,本宫的金刀已经有了新主人,就是他。”娜音巴雅尔的视线凝滞在赵羽脸上,不曾挪开分毫。她的眼神缠绵而羞涩,出口的话却甚是大方。 羞涩与大方,明明是两种矛盾的情绪,此时此刻在娜音巴雅尔身上组合成一体,竟是大宏公主的王家气度与女儿心意恰到好处的融合。 “巴雅儿……” 赵羽被娜音巴雅尔奇怪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感觉到娜音巴雅尔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背,她才强忍纳闷,生生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成了郎情妾意。 “既然是这样,那是下臣唐突了。还请公主和忽彦看在下臣不知情的份上,宽恕下臣的冒犯之罪。”帖仑可后退弓身。 “不怪帖仑可……” “公主!”乌立坦因为情绪激动而失真的怒吼,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话音。他冲到娜音巴雅尔面前,眼神悲愤非常,“公主你怎么可能已经选了他当忽彦!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要为大宏守身祈福、两漠重兴前都不谈私情的吗!” 第19章 【他是永生天赐给我的忽彦。】 “乌立坦这是在质问公主吗?”贴仑可侧目。 “放肆!巴鲁尔特的人还没有死绝,乌立坦这么和公主说话,是兀朵部不将天选皇族看在眼里了吗?” 贴仑可话音落地之际,爆竹脾气的术恩也已经责难出口了。 术恩是巴鲁尔特的老人,本就最是维护天选家族不过,加上他曾是“公主汗”媪敦格日乐麾下听用的老资歷,连娜音巴雅尔的父汗杜那图在世时,都对他敬重三分,又哪会将区区一个萨切逯之子放在眼里? 这些日子兀朵部小动作不断,术恩早就看不过眼了,还是想着迎回天选家族的血脉为重,才强行忍耐了这许久。如今眼看娜雅公主平安而回,起码巴鲁尔特不怕拧不成一股绳了。就算没了漠南,以巴鲁尔特在鲁勒浩克的老根基,真要翻脸拼杀起来,还能怕了他兀朵部? 另有,在以公主汗老奴自居的术恩心中,被公主汗带大的娜雅公主,于他而言,本就是小主人般的存在。单纯以护主之心来论,他今天这口气也忍不下去。这还是人老了看得更远些,术恩才只是从嘴上给乌立坦一个教训,若换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怕已经和乌立坦打起来了。 “我……”满都斯楞提醒过乌立坦别招惹术恩,但乌立坦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老头,说起话来这么强硬。再有周围人的怒视集中在身上,一时间,他冲动激起来的不管不顾倒是被镇压下去了。 不满乌立坦冒犯娜音巴雅尔的人,甚至包括满都斯楞带来的兀朵人。娜音巴雅尔注意到这一点,心头多了些欣慰。用怀柔手段稳住漠北的底气,也更足了些。 瞥一眼脸色难看的满都斯楞,娜音巴雅尔不想闹得太僵。有人替她唱过了黑脸,她不等满都斯楞说话,就唱起了白脸,大度地摆手压住了术恩。 又道:“本宫是说过两漠重兴前不谈私情,要为大宏守身祈福,所以私意里虽然对金刀新主有了想法,但本来是不急着说的。后来想想,满都斯楞首领之前的劝告很有道理,是本宫伤心得想岔了。父汗和王兄们在世时,一直为本宫的亲事操心,本宫原就不该让他们回归永生天后还不得安心。” 术恩接口,“公主说得是,您对大宏的心意,有永生天见证就够了。拘泥于形式装模作样,是迂腐的中原人和西武人才做的事,我们若也那样,反倒不像草原儿女了。” 术恩不清楚赵羽的来路,只看赵羽不像是草原人,长得又瘦弱,私心里其实也不十分认同。他及时站出来给娜音巴雅尔抬轿子,只是不愿娜雅公主给子民留下出尔反尔的印象。 第33页 我的劝告? 满都斯楞好半天才想明白娜音巴雅尔口中的“劝告”是什么,随后气得暗暗咬牙。他之前绞尽脑汁的找理由让娜音巴雅尔招忽彦,是不让她用缓兵之计绕开乌立坦的求亲,娜音巴雅尔倒好,反手便把他的话拖过来当了盾牌。 本来娜音巴雅尔若一上来就说自己已经找好了忽彦,满都斯楞还能用“国难之际一心私情”给娜音巴雅尔上眼药——让娜音巴雅尔丢些人心不说,说不准还能把她自己定下的亲事给搅黄了。如今可好,他们父子二人忙活半响,白给人留了笑柄,面子里子都让娜音巴雅尔赚了! 这一刻,满都斯楞甚至怀疑,娜音巴雅尔是故意等人架好了梯子,才轻轻松松的宣告金刀有主,只可恨他满都斯楞做了那个搬梯子的傻子! 帖仑可本以为自己来晚了错过了娜雅公主宣告忽彦的场面,此时听出了不然,他心下计量一圈,拿定了开口的主意。 “原来公主的忽彦还没有定准啊,那是下臣刚才误会了。公主,恕下臣多嘴。漠南失落,还有萨切逯大会惨遭鬼面王屠戮,使得漠北除兀朵部以外的各大部落也纷纷换了新首领,不大安稳。这样的情势,今后大宏的担子势必需要公主多担待。所以公主您的忽彦人选,非得慎重些才是。最好忽彦能帮衬到公主,那样于公主好,于我等国难之际惶惑不安的草原子民,也是福气。而您身边的这位赵羽勇士,恕下臣眼力不好,看着似乎是华朝和西武那边的样貌,恐怕……” 帖仑可之前明知没有悬刀选亲,还请求娜音巴雅尔让他参与其中,只是个搅合满都斯楞好事的幌子,但他本人也的确有心争取娜雅公主的忽彦之位。 无他,草原上的颂歌让两漠子民千秋百世后都不会忘却——媪乐公主当初选择苏勒和克的正确。而他帖仑可也有信心成为娜雅公主的“苏勒和克”,成为她最正确的选择!成为草原上继公主汗和唿屠达王之后的新传奇! 恐怕不合适……帖仑可的话说得客气又有理,连包括术恩和蒙木速在内最支持娜雅公主决定的巴鲁尔特人,都纷纷在心底补全了他的话,并暗暗为之点头,更别提在场的其他人了。 “帖仑可首领说得正是呢,照草原如今的情形,眼看公主您是要成监国公主的,监国公主的忽彦要是连勐戈话都不会说,还可能是害草原遭难的华武人,恐怕臣民们都会伤心寒心的。”满都斯楞心头微畅。我就说呢,眼看天选家族就剩个娘们了,就我兀朵部动了心思?哼哼,还以为你帖仑可摆出一身奴隶样是巴巴的半夜赶来献媚,结果也是无利不起早嘛。 也好,杀王孙的事都干了,我满都斯楞就是想做回巴鲁尔特的忠臣,都不可能了。多几个“有心人”陪着才好,鲁勒浩克的顾忌多了,也省得我兀朵部成了冒头的活靶子。 意思相近的一番话,满都斯楞少了帖仑可的恭谨,还一开口就把娜音巴雅尔今后的位置钉死在了“监国公主”上。术恩和蒙木速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要是巴鲁尔特的诺格(贵族)都对娜雅公主出任汗皇达成了共识,此时术恩倒是可以提及。但可惜,从来没有女人成为草原之主的先例,虽然有中原女皇帝可以借鑑,但鲁勒浩克的贵族们商议的结果,依然是在所有平安逃回漠北的杜那图汗之孙中,拥立最长的那一位。除非确定所有的小皇孙都回不来了,才会考虑娜雅公主。 余光扫见了术恩面色不豫,满都斯楞暗自冷笑。娜音巴雅尔拒绝了乌立坦求亲附送的兀朵部忠心,自然要做好失去一位萨切逯支持的准备,他愿意说出监国公主,已经算客气了。 可惜娜音巴雅尔神色如常,让满都斯楞少了许多快慰。 娜音巴雅尔只是在天选家族无以为继时,愿意承担起巴鲁尔特的荣光和责任。她无所谓汗皇还是监国,是以对满都斯楞的话没有反应,也不意外他的阴阳怪气。倒是帖仑可让她有些摸不准——究竟是好意提醒,还是一种隐晦的野心? 好在娜音巴雅尔决定让赵羽冒充自己的金刀忽彦时,就已经对将要听到的反对声有了准备。 “不会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拥有我的金刀。从永生天将他带到唿勒额苏、带到我面前时,我便知道,他是永生天赐给我的忽彦。” 娜音巴雅尔看向赵羽的眼睛情意绵绵,甜蜜而坚定的话音微带飘渺,似乎是陷入了温情的回忆,出口的内容却让除赵羽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永生天为娜雅公主选定的忽彦?! 娜雅公主说她和……和忽彦从唿勒额苏活着走出来了?! 许多人看向赵羽的眼神当即就变了。他们之前是看在娜雅公主的面子上,看在赵羽是公主恩人的份上,才压下了对赵羽仇敌面貌的介意,但现在他们看向赵羽的眼神里,带上了……敬仰。那种敬仰的眼神,与他们此前看向娜音巴雅尔时如出一辙。 蒙木速回神惊问:“唿勒额苏?公主你说他是你的恩人,不是因为他帮您拦住了狼群,而是他在唿勒额苏救了您?!您是从唿勒额苏穿回到漠北的?!” “嗯。本宫被西武追兵逼进了唿勒额苏,连达塔都战死了。是他带我从唿勒额苏走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本宫回不到漠北。”娜音巴雅尔点头,凝定在赵羽脸上的蓝眼睛迟迟才收回,似是缱绻难捨。 第34页 “难怪我们这么多人守在大漠边都没能及时迎到公主,要不是今晚听到唿勒额苏那头的狼不对劲,说不定就和公主错过了……”蒙木速自语道。 “永生天的意思自然是不会错的,相信公主和忽彦一定能恩爱白头。有公主和忽彦护助草原,大宏有福,一定会再现荣光!” 确定不曾错听后,也不知是谁起头,永生天的信徒们,纷纷匍匐在了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脚下。蒙木速见了,立时抛开自语,也跪倒下来。 帖仑可被身边的亲信扯了扯,这才发现自己带进来的部众们都已匍匐在地,此时有几位正在疑惑地偷瞟他,似乎是纳闷首领为什么还站着。 帖仑可瞄了一眼重叠在金刀上的那两只紧握的手,终究只能遗憾地俯身。 信奉兽神的兀朵部,当初归顺阿日塔布汗后,才将永生天纳入信仰。满都斯楞本人,多数时候,只是将永生天挂在嘴边,当做一种政治姿态。但此时此刻,他知道,除非想挑战所有草原部族对永生天的虔诚,否则,娜音巴雅尔这门亲事,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了。还有,除非兀朵部要立刻反出大宏,不然他不得不跟着匍匐。 可惜我兀朵部还没有准备好,就算准备好了,这样突然的发难也不是明智的选择。 满都斯楞带着忍辱负重之心跪了下来。他不仅自己跪了,还强压着不情不愿的乌立坦也跪了下来。 术恩在匍匐大礼中感受着草叶拂面的轻痒,嘴角是笑,眼底却已然含泪。他作为媪敦格日乐曾经的亲信,很清楚天生蔚蓝眼睛的小公主怎么成了“永生天的眼睛”,怎么成了“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从前他看得出来,娜雅公主的骄傲,其实不屑于享用这种方式带来的超然地位,所以她从不曾拿永生天的名义行事。但今天…… 主人,您是早就预见到了大宏的今天了吗?您让公主成为草原子民心中永生天的活化身,为她一手打造的精妙“武器”,公主今天终于用到了…… 主人,公主她不愧是您教养大的,顶住所有人的反对坚持选一个与漠北平衡无关的外人做忽彦,又借用永生天的名义避开了人们对新忽彦族别的质疑,还巧妙地说到了走出唿勒额苏的事迹,为自己和忽彦添了声望…… 主人,您在永生天那看着,这位异族的新忽彦知道公主的身份还救了她,想必可以信任吧…… 主人,希望公主的选择一如您当初选择唿屠达王的睿眼…… 第20章 【晚安。】 “巴雅儿,之前是怎么回事?” 因为娜音巴雅尔的眼神请求,赵羽在奇怪的氛围下强忍了不自在,硬是撑着头皮做了半天木桩,包容了娜音巴雅尔所有的反常行为。好容易总算散场了,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才回毡帐便忍不住发问。 “嘘,你先等等。” 娜音巴雅尔出帐交代人,远远守住毡帐,不许任何人靠近,回来发现赵羽正盯着自己的手掌。她连忙上前,嘴边的解释也换成了关切,“怎么?我之前抓疼你了?” “没事。”赵羽握拳收手,往桌上的金刀努了努嘴,“说说吧,怎么回事?从你找我要金刀,我便感觉到,你和他们都开始怪怪的。” 饶是赵羽躲得快,娜音巴雅尔还是瞟见了她掌心的红印,心下明白,只怕是自己之前把赵羽的手握得太紧,害她被刀鞘上的宝石硌疼了手。娜音巴雅尔眼神微闪,抿唇坐在了赵羽对面,“我先问你,你可愿意在漠北陪我多待一些时日?” 赵羽一愣,暗蕴关怀的视线在娜音巴雅尔身上熘了一圈,嘴上却应得轻快,“可以啊,只要你这方便。” “我这没什么不方便的。”娜音巴雅尔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不知何时,她的手已经盖到了桌上的金刀上,初时还只是摩挲着刀鞘,后来却是无意识地抠起了上面的宝石,“那……要是让你一直男装示人呢?” “让我一直男装示人?” “嗯。” 娜音巴雅尔点头,视线自赵羽脸上收回,望着桌上的金刀,讲起了“金刀驸马”的故事。 “你们这个风俗真有意思。”赵羽笑,“所以说,你父汗把这把金刀给了你,就是让你自己挑驸马了?而你把金刀给了谁,谁就是你的驸马哦?你父汗倒是宠……”笑纹一僵,赵羽不敢相信地问道:“等等,你之前找我要金刀,又不让我松手,刚刚又说想让我一直男装示人,是想……?” 话才出口,赵羽便已经摇头,嘲笑自己脑洞太大了,不想娜音巴雅尔真的肯定道:“是,我方才告诉他们,你是我选好的忽彦。” “胡闹嘛。”赵羽哭笑不得。 娜音巴雅尔微微愣神。她事前没来得及和赵羽商量,自觉先斩后奏对不住赵羽,便是赵羽要生气,她也准备受着了。结果没想到,这人不但大度地不计较,一声“胡闹”,甚至有些宠纵意味。娜音巴雅尔听了,立时便不愁赵羽生气,也不愁赵羽不答应了。 彻底安下心来的娜音巴雅尔,抛开了一肚子的应对,只是简单而真诚地对赵羽请求道:“我是说真的。你不是不介意穿男装,也同意在漠北多待一段时日吗?就帮我当一当我的忽彦吧。” “说真的也不行啊。我知道,你要是真心想找人冒充你的驸马,肯定有你的苦衷。可我是女的,要是被人认出来了,你不是更麻烦了?”赵羽看得出娜音巴雅尔的认真,态度也跟着端正了起来,话里话外还有些替她担忧。 第35页 娜音巴雅尔确定赵羽行止中有一些颇类男儿的洒脱,又下意识地扫了眼她的胸部,“不会的,你今晚也没被认出来呀。” 赵羽也跟着低头,揉揉额角,不知是该瞪娜音巴雅尔一眼,还是该笑“新身体”不争气的发育状况。想想被人误当男性了方便以后行走也好,她只是回了一句,“万一有人认出来了呢?”又继续为娜音巴雅尔考量道:“而且成亲是关系一生的事,你找个假驸马,不会耽误你以后的真亲事?” 娜音巴雅尔摇头。不比中原女儿难二嫁,草原上本来就有收继婚的传统,而且以她的身份,就算有过一个忽彦,以后也不愁亲事。况且,她这一生,只怕都要奉献给復兴大宏,机缘巧合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充当忽彦,帮她切断被野心家掣肘的可能,又哪里怕耽误? “这……” 赵羽记得娜音巴雅尔说过自己的父兄遇害了,她又对篝火晚会上夹杂的不和气氛隐隐有感,是以,娜音巴雅尔问她“你可愿意在漠北陪我多待一些时日”时,她便猜娜音巴雅尔受了欺负。虽然亲眼看见娜音巴雅尔被人恭恭敬敬地参拜了好几次,但并不只有大张旗鼓的打骂才叫欺负不是?歷史上国弱主弱之际,权臣凌主的事可不少见。 等娜音巴雅尔提出要自己冒充她的驸马,赵羽知道,巴雅儿八成是被人逼婚了。只是她还是觉得,女扮男装冒充驸马的主意……不大好。 “你就帮帮我吧。”娜英巴雅尔看出了赵羽的犹豫,摆出一脸央求,与满都斯楞面前的软硬不吃判若两人。 “不是,这个帮法也太……太奇怪了吧。我们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 “我已经宣布你是我的忽彦了。” 刚准备转动脑筋的赵羽,闻言暗骂自己犯蠢,同时,忍不住对娜音巴雅尔白眼一翻,“也是,你都说出去了,那你还找我商量什么。” “那你是答应了?”娜音巴雅尔眼神晶亮。 “你有给我不答应的机会吗?”赵羽笑得无奈。 “不是的,你记不记得,出门前你要将金刀还我,那时我有话没对你说完?我那时候就想和你商量的。我也没想到今晚就会要你帮忙……” 赵羽点头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解释,“好了,我又没怪你。正好,省得我白白跟着你混吃混喝会不好意思,我也想好好看看草原。” “草原随你看够,看一辈子都行。”娜音巴雅尔眉眼弯弯,听着是玩笑话,只有说话人知道它背后的认真。其实,知道前尘尽忘的赵羽无处可去,她在湖边开口邀赵羽去鲁勒浩克时,便不介意她一辈子留下。 赵羽故意曲解其意,“你是想让我帮你冒充一辈子的假驸马?” “才不是。”赵羽嘴角的戏嚯太过明显,娜音巴雅尔嗔了她一眼。 “不是就好。”赵羽有些犯困,捂嘴打了个哈欠,“话说,公主殿下啊,假驸马的事说完了,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那你睡吧,我走了。刀拿好。”娜音巴雅尔起身,把金刀塞进了赵羽手中,准备转身离开。 “你不在这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困意上头大脑缺氧,赵羽还没有意识到,已经不是逃命途中相伴共眠的日子了。 娜音巴雅尔顿步,回头有心瞪眼,发现赵羽脸上的迷惑不假。知道赵羽这回没有玩笑的意思,便只道:“我是公主,你是我刚刚宣布的忽彦,我们还未完婚。” 赵羽眨巴了两眼,才理解娜音巴雅尔刻意重读的“刚刚宣布”和“还未完婚”。反应过来的她,捧着肚子,眼泪笑都出来了,“哈哈,我知道了,那你快走吧。” 娜音巴雅尔气得磨牙,尤其想起自己之前遣远护卫时他们偷偷交换的怪异眼神,她恨不得沖回去把这个幸灾乐祸的傢伙……好像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泄气又好笑,娜音巴雅尔摇摇头。担心赵羽记不住自己现在是“男子”,又走回来低声交代她注意保密,这才离开。 “拜拜,巴雅儿。晚安。” 帐帘落下时,有陌生却温柔的道别词自背后传来。“拜拜”娜音巴雅尔想不出是什么,“晚安”她却能大致猜到意思。 “晚安。” 回望月色安详,娜音巴雅尔也跟着轻轻念了一声。远处,术恩、蒙木速等一干鲁勒浩克出来的理事官,正等着向她回禀漠北情况。但这一刻心安的娜音巴雅尔想,不管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背后无忧的她,都不再缺一一应对的底气。 漠北会好的。 大宏,也会好的。 第21章 【他说漠北可能出现了瘟疫!】 罕布德山是它展翅东南的羽翼,阿扎仁河是它光耀璀璨的宝冠,这里是鲁勒浩克! 鲁勒浩克!阿日塔布汗统一漠北的脚步从这里开始!多兀希根汗开创大宏的军队从这里出发! 哪怕月余之前塔拉浩克沦陷、漠南倾颓、天选家族零落的消息,曾让鲁勒浩克惊惶又落寞,当娜音巴雅尔公主自唿勒额苏归来,巴鲁尔特人坚信,永生天的护佑不曾远去。惶惑不復,鲁勒浩克仍然是坚韧不拔的王者之城! 新一天的光明在永生天的恩赐下莅临草原,为鲁勒浩克带回安心的娜音巴雅尔,如同这半个月的每一天一样,结束完晨议,动身来到了她“未婚夫婿”的帐殿前。 第36页 “公主安康!” 娜音巴雅尔安排在赵羽身边伺候的几位女奴,早就习惯了娜音巴雅尔每天早上的准时出现,见她前来,有条不紊地伏地问安。 “都起来吧。木都格今天醒了吗?” 娜音巴雅尔口中的“木都格”,是“安旭木都格”的亲昵简称。考虑到还没有“完婚”,现在就让人直称赵羽为忽彦不妥,加上大部分草原子民不通汉语,不适应汉语名姓,所以她的忽彦需要一个贴合民众的勐戈族名字。她和赵羽商量后,将赵羽的“羽”字化用成了“羽翼”、“翅膀”,让赵羽拥有了一个官方发布的勐戈族名字——安旭木都格。 “是,安都大人今天已经自己叫水了。” 娜音巴雅尔的脚步微微一滞。近身伺候赵羽的事不好假手于人,哪怕娜音巴雅尔甫一回到鲁勒浩克便出任了监国,却也在百忙之中抽空找侍女学会了几款大宏贵族青年常用的髮式。她与赵羽说好,每天过来替她梳头,顺便也叫她起床,不想,今天的例行发问,居然得到了预料之外的回覆。 生生咽下了嘴边的“送水进来”,娜音巴雅尔带着疑惑,跨进了赵羽的帐殿。 水盆还在兽皮屏风前飘摇着热气,显然才送进来不久,还未曾被人使用。娜音巴雅尔弯腰将其端起,绕过屏风,果然看到赵羽已然衣衫齐整。 “你今天怎么自己叫她们送水进来了?” “巴雅儿你就来了啊。”赵羽从铜镜中看到娜音巴雅尔端水进来,掩去了疼痛带来的眉宇皱缩,笑道,“你今天好像来得早些。我原本打算自己梳好头髮,等你来了,好给你看‘惊喜’呢。” “难民的事都安排下去了,今天晨议的事少,确实散得早……” 简单的转身动作,又带起了全身疼痛,赵羽的眉头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说话间走得近了的娜音巴雅尔,正好注意到她眉心一闪而过的“川”字。 “怎么?你身上还疼?伤口不是长好了吗?” “没事,之前练骑马,这两天又和赤古比武,我可能是动多了肉疼,休息休息就好了。”摆手又疼,赵羽只当是连续的重负荷运动带来的肌肉酸痛,并不放在心上。 来鲁勒浩克的路上坐马车,赶路急加上草地颠簸,赵羽感觉骨架都要颠散了。等身上的伤口一养好,她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学骑马,连翻史书的事都愿意为了它往晚上推。至于练武的事,虽然是赤古提出来的,算起来也是赵羽自己乐意的。她觉得自己“新身体”的武功底子不捡起来太浪费,锻鍊几天后,身体的灵活性便提高了不少,还让她挺高兴的。 娜音巴雅尔蹙眉,“赤古……对了,你今天突然打算自己梳头,是赤古又和你说了什么吗?我会吩咐术恩,以后赤古不会再拿无关紧要的事折腾你了。你在鲁勒浩克,平日想做什么做什么就好。或者我给你换个护官?就是漠北懂汉语的人不多……” 赤古是术恩的孙子,生性纯朴,还通些汉语,娜音巴雅尔需要给赵羽安排个可靠的护官时,第一个便想到了他。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赵羽也算了解了一些赤古的性子,猜得到,赤古想让自己做的和让自己听到的,只怕都是他爷爷术恩的意思。是以,听娜音巴雅尔嘴上挂着“赤古”却要“吩咐术恩”,她半点也不奇怪。 “不用,赤古人挺好的。术恩也是好心,他考虑得也挺有道理的。之前是我没想到,我既然答应了冒充你的驸马,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让‘驸马’拖你的后腿吧?而且本来都是些我应该学的东西啊。骑马就不提了,我再也不想坐马车了,花再多功夫学骑马我都愿意。和赤古切磋也是我乐意的。至于梳头,这本来不就是我该自己做的事吗?你怕别人进来看出我是女生,我自己弄好了出去,也是一样的吧。也省得你那么忙还要天天早上往这赶。” 说到这,赵羽换上了一脸促狭,“你知道我昨天听到什么了吗?你不怕别人说恨嫁,我还不想被人说恃宠生娇呢。” 赵羽的理由听起来充足,娜音巴雅尔心里却明白,其中只怕少不了帮衬自己名声的意思。不然旁的不提,只说眼前这傢伙根本不拿自己当公主看待,平素也不是把生活小事放在心上的性子,何至于昨天听了句闲话,今天就打算把梳头的事拿过去?要知道,她拿起梳子就笨手笨脚,还曾经为了图方便,提出过要剪髮的。 感念在心,娜音巴雅尔虽然看出了赵羽的打趣,将“恨嫁”的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也生不出多少嗔怪来。只是笑道:“说不定是让人羡慕我们伉俪情深呢。” 关于新忽彦的议论,娜音巴雅尔特意派人探听过风声。好在有“天赐忽彦”做招牌,平民奴隶愿意接受,半信半疑的官员贵族们,也大致都认可了。她邀赵羽来鲁勒浩克,原本只是出于生死情谊,想给无所归依的赵羽提供一个安居之所。请她女扮男装充当自己的忽彦,已经算有悖初衷了。如果可能,娜音巴雅尔还是希望,这个忽彦的名头,不会影响赵羽的生活太多。 “咳咳咳!” 赵羽被口水呛到了。有时候她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到了古代,说好的古代姑娘谈婚论嫁会害羞呢?瞧瞧巴雅儿,连“伉俪情深”都跑出来了!草原,草原,草原,看来草原女孩真的不吃害羞那一套……唔,再也不能把中国古代常识往这套了,惯性思维害死人啊…… 第37页 “嘶——” 一记抽气扯回了赵羽飞跑的腹诽。从忍不住剧咳开始,赵羽全身的肌肉便都随着咳嗽的动作而发疼了,最后两声咳得最狠,更是牵疼了她的肋条。 娜音巴雅尔上前扶住赵羽,嗔怪道:“看你,脸都白了。身上疼便该当心些啊。” 赵羽借着娜音巴雅尔的帮扶,坐回铜镜前的坐墩。她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缓了缓气,才对镜子里关切望着自己的娜音巴雅尔笑了笑,纳闷道:“挺奇怪的,这几天都是一样的上午练武、下午骑马,昨天也没有格外的运动过量,怎么突然这么疼呢……” 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全成了赵羽的自语。立着耳朵听她说话的娜音巴雅尔,还是将她的嘀咕都听了个全。 赵羽时不时就冒出些前所未闻的新词,娜音巴雅尔听得多了,理解能力直线上升,也不疑惑“运动过量”,直接半是提议半是拍板地说道:“你好好休息几天吧,我让人告诉赤古,这两天不用过来了。等你身上不疼了,再想学再说,但也得注意分寸。” “还是来吧……”不等娜音巴雅尔瞪眼,赵羽已经续道,“我可以和他学勐戈话。” 娜音巴雅尔眼神缓和,大有“这还差不多”的意味,伸手去拿镜台上的牛角梳。 赵羽失笑,又开口笑道:“等我再练几天,日常用语应该就差不多能用上勐戈话了。到时候,我和你也说勐戈话吧?我们别用汉语了。不过先说好,你到时候不能笑我说得磕巴。” 娜音巴雅尔手一顿。平心而论,她的忽彦,的确不好一直只会说汉话。不然长此以往,难免会遭受非议,甚至成为有心之人攻讦自己的由头——像那天的满都斯楞,就拿赵羽不会勐戈语说过事。只是娜音巴雅尔不是得寸进尺的人,她觉得要赵羽一个姑娘家辛辛苦苦的天天装成男子,已经够麻烦人家了,实在不愿再强求赵羽更多,只打算着日积月累,赵羽早晚能会上几句勐戈话就行了。 不曾想现在……娜音巴雅尔看着铜镜中这个不求回报帮衬自己、并且不动声色地将行动落到实处的人,终于忍不住嘆道:“还好我遇到了你。现在连我自己都要有些相信,你是永生天派来帮我的了。” 趁着娜音巴雅尔走神的功夫,赵羽先她一步拿走了梳子,口上只是顺嘴笑跟一句,“我也还好遇到了你,不然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讨饭吃。” 等注意到娜音巴雅尔太过正经的神色时,她愣了愣有些不适,回想前后,明白了娜音巴雅尔的心态,才放松表情笑着摇了摇头。“巴雅儿,你能不能不要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是为了帮你?或者说,就算其中有帮你的成分,朋友间相互帮点忙不是应该的吗?而且都是些小事,又没有多麻烦。还有啊,你要是和我太客气,我要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了。当然呢,你要是不拿我当朋友,或者是想生分了好摆公主架子,那我无话可说。”语到最后,挤眉弄眼。 娜音巴雅尔本来还听得挺感动的,看赵羽又没了正经,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赵羽“嘿嘿”两声,捞过脑后的头髮梳理起来,状若随意地说道:“巴雅儿,以后你的忽彦需要注意些什么,你直接和我说吧。我既然答应了装作你的驸马,那就得装到位,起码不能让别人质疑你的眼光吧。不然你想让别人找到藉口,给你换个真驸马来?” “知道了。”微顿之后,娜音巴雅尔笑道,“其实你这样就很好了。” “巴雅儿,说假话会长长鼻子哦。” “嗯?”娜音巴雅尔不知道说假话为什么会长长鼻子,却知道赵羽在取笑自己撒谎。她挑眉嗔怪,却注意到了赵羽抬手梳头时的僵硬,立马忘了计较。 “手疼就别逞能,还是我来吧。”娜音巴雅尔探手拿过了赵羽手中的牛角梳。 “好吧。”赵羽抬手时,手臂的确疼得更厉害。梳子都被人抢走了,便也不再坚持。 等赵羽梳洗完毕,又一起用过早食,娜音巴雅尔才起身离开。 帐外,微雨。 第一场秋雨的到来,让娜音巴雅尔原本松快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出了背后那道帐门,她不再是言笑自在的巴雅儿,而是肩负着千百万子民期望的大宏监国。冬日不远,对于失去了漠南出产而又接纳了太多难民的漠北来说,这个冬天哪怕没有大雪暴虐,也将註定艰难。难民还只是有了粗浅安置,需要她解决的问题,还有许多…… 赵羽一上午都没等来赤古,知道娜音巴雅尔说话算话,只怕真把赤古支走了。听说外面飘着毛毛雨,她便只在帐内翻史书,后来全身隐隐的疼痛实在让她难受,还睡了一觉。 等到下午雨停,恰好赵羽身上的疼痛感也轻了许多,这才出帐散步。只不过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的是,她遇上了一场纷争。 鲁勒浩克作为巴鲁尔特部族起家的祖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巴鲁尔特人而言,它甚至比国都塔拉浩克更加神圣、贵重。杜那图汗在位时,大宏曾占据华朝的蓟简二州五十多年,那些年,两州的许多上好石料源源不断的被勐戈人不辞辛劳、不远万里的运来了鲁勒浩克,慢慢成了鲁勒浩克如今坚固的外城,而不是用去加固国都,便可管窥一斑。不过,鲁勒浩克城内仍然保持着阿日塔布时期的古朴风貌,不曾营造宫城,而是一圈由侍卫守护着的木栅栏。赵羽看见的,便是木栅栏外有个衣衫破旧的勐戈人想要进宫,被护卫拦住了。 第38页 “安都大人安康。” “安都大人?是公主的新忽彦安旭木都格大人吗?” “既然知道是安都大人,你还不快走?小心冲撞了贵人。公主说过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和漠南共歷国难的子民,便一定会好好安置……” “安都大人!下民有要事求见监国,求您带下民去见公主吧!” 赵羽只是好奇多看了两眼,没想到人就冲到了自己面前。一直和娜音巴雅尔说汉语不觉得,冷不丁有句勐戈语砸到面前,赵羽这半个月与赤古交流的效果便出来了——赤古汉语不佳,赵羽与他说话,半是汉语半是勐戈语,耳濡目染,学会了一些勐戈语——虽然不是每个词都能翻译出来,但她似乎大致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犹豫片刻后,赵羽用生疏的勐戈语确认道:“你是说……你想……见公主?”说话间,弯腰想把地上的人拉起来。 “安都大人恕罪!”不等赵羽碰到地上的人,自觉失职的护卫长连忙上前告罪,还示意属下扣住了那人,往栅栏外拖去。“大人您别听他瞎说,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估计就是难民想找公主诉苦。” 见赵羽面上有些欲言又止,护卫长怕赵羽让自己难做,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道:“许多难民的日子都不容易,知道公主仁心,都想见公主。要是一个个都这样闯到公主面前,公主一天到晚不用忙别的了,还怎么替他们想办法。” “不是,我是真的有事要见公主!安都大人,求您一定要带下民去见公主,不然漠北也要出大难了!安都大人!” 赵羽的勐戈语水平有限,护卫长苦口婆心的语句,对现在的赵羽来说,成分太过复杂。倒是那个挣扎着不想被拖走的人,嘴里反反覆覆就是“公主”和“求见”几个词语,加上他眼中的悲怆惊人得厉害,思虑再三,赵羽终于开口把他留了下来。 护卫长暗暗摇头,想想这半个月常听到公主对新忽彦情深意重的种种事迹,还是选择了依着赵羽的意思,放人。 赵羽带走了那个自称“下民”的落魄人,试图询问他求见的缘由,他却坚持“见到监国后才能说”。通往娜音巴雅尔帐殿的路上,赵羽用尽了自己那点勐戈语词彙,才算知道了这个叫扎查的难民,原先是一名大夫。 一个落难的医生,会有什么天大的事,不惜闯宫,也要见到监国公主? 等见到了娜音巴雅尔,并且娜音巴雅尔支走了赵羽之外的所有人后,扎查才开口。 “……下民怀疑难民中这些病症相似的病人,是遭遇了疫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扎查口中的“疫气”才落地,娜音巴雅尔的脸色就变了。 “巴雅儿,他说了什么?” “他说漠北可能出现了瘟疫!” 赵羽倒吸一口凉气。 第22章 【还写这些做什么!】 数日阴雨,灰暗的天色,如同娜音巴雅尔此刻沉郁的心情。 莫非是永生天见两漠安逸太久,有意让子民重歷艰难? 顺着帐檐滑下的雨珠,娜音巴雅尔抬头望了望黯淡的永生天,又望向了阿日塔布汗故帐的方向,无声的苦笑在她的心底经久不散。 她原本还对瘟疫的可能抱有侥倖,可经过这几天的秘密调查,基本证实了扎查的推测——漠北是真的出现了疫情。 而且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漠南的难民潮,在来漠北的路上,便病死过许多妇孺老弱。逃难中,死人不算稀奇,便连难民中的医者,也只当他们是因为奔波太苦,害了热症。而现在,甚至有不少青壮,都陆续出现了这些所谓的“热症”。此番的疫疠,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壮大到了容不得她这个监国公主有丝毫轻忽的地步! 靠天吃饭的草原,小灾小难原是常有的事,但大疫少见。便是以前两漠安泰的时候,面对大疫,大宏上下也得谨慎对待,更别说如今这风雨飘摇的情势了。此番疫情极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漠北的灭顶之灾!尤不得娜音巴雅尔不慎重处理! 疫情越早应对越好,娜音巴雅尔再担心公布疫情的后果,也不能因噎废食,任瘟疫蔓延,祸害她的子民和国家。只是…… 且不提疫情公布后的人心动乱能否安抚住,只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宏本就医术不昌,国都塔拉浩克的沦陷,又直接造成了御医所的离乱,以至于她连个能制定治疫方略的人选都找不到,又如何能公布疫情? 坚毅如娜音巴雅尔,平生很少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此刻却深恨自己不通医术,以至于只能站在这犹豫。其实听扎查说漠北可能出了瘟疫后,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她派人确认疫情的同时,也暗中着人去了鲁勒浩特的国医所,想提前准备好一份治疫章程。可惜国医所多是些从御医所退下来的老大夫,他们好容易告别了提心弔胆的御医生涯,有幸在鲁勒浩特安度晚年,一听皇家有召,纷纷称老称病,更别说主动挑起治疫的大担子了。 扎查倒是个为国有心的,只是他从未当过医官,安排他研制针对疫情的药方还行,其余皆是有心无力。 对抗时疫的事,难道真的只能先宣布下去,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左手伸出帐檐,成串的秋雨破裂在掌心上,很快让寒凉之意浸润到了娜音巴雅尔的指尖。 半响之后,娜音巴雅尔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收回冰凉的左手,握拢掌温,转身对自己的侍女长吩咐道:“乌娅,派人去请所有的领事官,说本监国有要事和他们商议,让他们速来。” 第39页 怕时疫引起难民的恐慌动乱,娜音巴雅尔这些天的动作都在暗中进行,但再怎么避人耳目,总是避不过自己的侍女长的。乌娅早从娜音巴雅尔这几天的状态中窥见了些许端倪,听了她的吩咐,不惊讶,也不多问,恭敬地应诺之后,亲自去安排起了传令的人手。 娜音巴雅尔看着乌娅告退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原是看在图娅的份上,才抬举了她这位族亲姐姐。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乌娅虽不如图娅活泼可喜,但她的紧口风和谨慎细緻的办事风格,当得起这份抬举。 想到图娅,自然又想到了赵羽,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因为忧心时疫的事情而对赵羽少了关心,连她身上发疼的毛病也不知好全了没有,娜音巴雅尔原打算迈回议事大帐的步子,又生生改了方向。 左右等人到齐还要花些功夫,先去赵羽那看看,再回来也不迟。 帐前伺候的女奴被娜音巴雅尔突然走出帐檐的行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捧了雨伞,追赶主人的步子。 巧合的是,恰好赵羽也派人来请娜音巴雅尔。 赵羽派来的侍女叫吉仁。日前娜音巴雅尔下令鞭杀了一个擅自走到赵羽床边的侍女,赵羽帐前侍女的位置因此出了个缺,吉仁才被补去准忽彦身边伺候。 娜音巴雅尔与吉仁半路相遇,她对自己两天前抽空挑出的这张老实面孔还有一些印象,得知是赵羽想找自己,难免惊讶。要知道,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事忙,平时有事都是自己解决,这还是第一次差人来请娜音巴雅尔。 她那身上发疼的毛病来得古怪,还一时好一时歹的,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忧虑在心,娜音巴雅尔面上不动声色,“你可知木都格找我何事?” “下奴不知。” 问话时,娜音巴雅尔的脚步早已经再度启动了。吉仁的回答让她眉心一皱,脚下隐隐有了加快的趋势,又问:“木都格这几天好吗?” “下奴……不知……” “连主子好不好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娜音巴雅尔有些不悦地扫了吉仁一眼。 “噗通!” “公主恕罪!下奴……下奴才到安都大人那伺候……这两天下雨,安都大人一直呆在帐里没出来,下奴只在认主时见过安都大人一次,实在不知道他好不好……” 娜音巴雅尔顺口而出的责问并不严厉,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引起吉仁的惶恐认罪,以至于走出很远后才反应过来。 回望趴伏在雨幕中不停颤抖的女奴,娜音巴雅尔有些疑惑。她没有虐待奴隶的爱好,甚至在民间都颇有些宽仁的名声,真的很少看到别人对自己恐惧至此。吉仁之前回话的声音就有些发抖,娜音巴雅尔只当是老实人天性胆小,可现在瞧着,一句不痛不痒连斥责都算不上的话,就把她吓成了这样,也太…… 吉仁嘴中的“只在认主时见过安都大人一次”,提醒了娜音巴雅尔。她心眼一明,眼神却随之一黯。 是了,问题是出在前日的鞭杀…… “起来吧,回去换身衣衫,再来伺候。” 鲜血淋漓的前例相去不远,自从娜雅公主大反常态,用“勾引木都格”的理由毫不留情地鞭杀一女后,人人皆知准忽彦安都大人是监国公主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禁脔,容不得人半分觊觎。从那时起,巴鲁尔特老营里的各个女奴,能离赵羽的营帐有多远就绕多远。 便连赵羽帐内伺候的四位近身侍女,也是轻易不进赵羽的帐殿。赵羽有所召唤时,她们也只愿候在入门处的屏风前,连多看安都大人一眼都不敢,生怕误触公主的逆鳞。 娜音巴雅尔抵达赵羽的帐殿时,便是如此。赵羽剩下的三位近身侍女,宁愿被雨水飘湿衣角,也选择了守在帐檐下。 见此情景,娜音巴雅尔的随从无需她吩咐,也自觉留在了帐外。 “木都格?找我有事吗?”娜音巴雅尔心头微滞,挑帘入帐时,却特意在音色中添加了少女唿唤恋人时独有的甜美。 无人回应。 “木都格?木都格?” 娜音巴雅尔边唤边走,寻到赵羽床前,看到蜷缩抱头的赵羽时,娜音巴雅尔再也顾不得“只用勐戈语交流”的约定,换了汉话关切道:“赵羽,你醒着吗?怎么?又头疼了?” “巴雅儿……你来了啊……”疼痛的折磨让赵羽的嗓音黯哑无比。 看清赵羽苍白而痛苦的面色,娜音巴雅尔心一纠,仿佛赵羽眉心深刻的“川”字烙上了她的心头。 “只是两天少见了些,你怎么就疼成了这样?不行,非得找大夫给你好好瞧瞧……” “不是……啊!”赵羽翻手拉住了打算起身的娜音巴雅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牵疼了她臂上的肌肉,让她痛苦地叫了一声。 赵羽喘了两口气,痛苦稍稍缓和,她就捡起了没说完的话,抢在娜音巴雅尔张嘴之前,继续道:“不是找你喊大夫……书桌上的东西你拿去,看看用不用得上……” “书桌?”娜音巴雅尔纳闷。 “嗯。” 见赵羽又要忍痛抬手,娜音巴雅尔连忙阻止,“你别动,我知道了,我去拿。” “这是?‘防治瘟疫扩散……的办法’?” 赵羽桌上是一份手书。娜音巴雅尔坐回赵羽床边后,才细看手书上的文字。辨认着那些墨迹所组成的方块字,娜音巴雅尔的眼眶渐渐发红。 第40页 “嗯,字不好,你凑合看,应该能有用。我这几天身上疼得厉害,写字效率太慢了,脑子里也跟浆煳似的,可能写掉了一些……” “你都成这样了,不好生保养自己,还写这些做什么!” 娜音巴雅尔半点都没有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的高兴,嘴上是诘责,通红的眼眶里是争先恐后往下掉的泪珠子。 赵羽没有谦虚,她那些波折笔迹组成的汉字,需要娜音巴雅尔费尽眼力,才能勉强认出,却越发刺激了她的泪腺。 透过字迹,娜音巴雅尔看见了赵羽战慄书写的模样。她这一笔一划写的哪里是字?分明是痛! 第23章 【你原来知道……】 “别哭啊。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赵羽有些好笑,加之有心无力,无能为娜音巴雅尔拭泪,便只玩笑般安慰道,“放心,我没事,要哭等我死了你再哭不迟……” “你胡说什么!” 娜音巴雅尔急切地伸手捂住了赵羽的嘴巴,又连忙双手抱胸、西向跪地,祈祷永生天忽略赵羽方才的口头无忌。 “巴雅儿你……?”赵羽不解。 “生死之事也是能拿来说笑的?”娜音巴雅尔起身,嗔怒的瞪眼是给赵羽的解答。 “好吧。”赵羽心下不以为然,但好歹达到了不让面前这双漂亮的蔚蓝眼睛继续掉珍珠的目的,遍体的疼痛让语言成为了额外的负担,赵羽无心和娜音巴雅尔唱反调,反而是有些逐客意味的说道:“我这没事了,你去忙吧。” 只看娜音巴雅尔这几天很少过来,赵羽便猜瘟疫的事确认了。她极力回忆现代预防和限制传染病传播的方法,忍痛将其中适应古代情势的部分写下来,早已是拼尽毅力,身心俱疲,语罢便要闭眼。 “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找大夫。” 赵羽的憔悴模样引得娜音巴雅尔分外难过,尤其想到赵羽嘴中跑出来的“死”字,更有惶恐在她的心头环绕难消。这一刻,她完全抛开了被人识破假忽彦的顾虑所带来的迟疑,全心只想要找最好的大夫来帮赵羽诊治。 “不要!” 娜音巴雅尔起身很急,赵羽反应过来时,她离床沿已有数步之距,有意阻拦的赵羽,不得不快速探身,才将将拉住娜音巴雅尔。 甫一握住娜音巴雅尔的手腕,赵羽情急之下半撑起来的身体,便往床上栽了下去,脸色更是剎那间又苍白了十分。她却还是喘息着坚持说道:“我……不要大夫……” “你这样不看大夫不行,别担心,你只管安心让人看病,其他的我有办法处理。” 早在赵羽下栽时,娜音巴雅尔便随之矮身相扶了。此刻,她已被赵羽牢牢抓住,便是赵羽的状态,也让她不放心走开,索性高声对帐外喊道:“来人!” “怎么处理?找人给我看完病,然后杀了他灭口?巴雅儿,你就算把大夫喊来了我也不看!我宁愿就这么疼死,也不要又害死几个人!”赵羽的脸本就已经因为剧痛而白得吓人了,一番低吼更似消耗了生命的元气。她簌簌留着冷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颤抖,濒临极限的身体,全凭一股气性撑着,才不曾晕厥过去。 “你……” 娜音巴雅尔以为赵羽是因盛怒而发抖,脸上出现了掩饰不去的伤痛颜色。 原来前日的鞭杀不止让别人记住了,也让你耿耿在怀吗?别人不懂我就算了,竟然连你也…… “公主有何吩咐?” 兽皮屏风外姗姗来迟的恭顺应答,阻止了娜音巴雅尔往牛角尖里钻的趋势。她微微仰头不让眼眶中的晶莹掉下,音色如似平常,“没事了,你们先退下。” 赵羽休息片刻缓过了一点劲来,听娜音巴雅尔遣退侍女,更让她心气一松,这才有了抬眼皮的心力。只这一瞥,她注意到了娜音巴雅尔眼中未及消散的伤情,吶吶失言。 “巴雅儿,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娜音巴雅尔摇头,“我本来就滥杀无辜了。不过,没有‘又’,人是我下令杀的,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赵羽握在娜音巴雅尔腕上的右手一紧。她身上疼归疼,脑子却还没疼傻,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厉语伤了娜音巴雅尔的心,连忙推心置腹地解释道:“巴雅儿,我承认那天醒来听说你下令杀了兰迪,有怪过你心狠。毕竟,兰迪是见我躺了半天没出门,才进来关心我,而且她虽然到了我床边,却不像认出了我是女的的样子。后来我才想明白,你杀兰迪,不在于她有没有看出什么,而是需要震得住人的手段立规矩,让大家都不敢轻易靠我太近。死的人不是那天的兰迪,也会是某一天的其他人。你对你的子民那么尽心,我知道,你也不忍心夺人性命。只是如果不狠下心来杀了兰迪,真等哪一天我这个假忽彦被人看穿,会死更多人,是不是?” “你原来知道……” 咫尺天涯的距离感消失一空,娜音巴雅尔鼻头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嗯,我知道。我只是没有你坚强,你要承担滥杀无辜的自责,我却连伯仁因我而死的自责都承担不起。所以,巴雅儿,喊大夫的事就算了吧。真让人看病看出了我的性别,你不想杀人也又得杀人了。那样的话,我就算身体好了,心里也会一辈子不安宁。而且,瘟疫的事是不是证实了?现在正是你需要更多的大夫尽心尽力的时候,你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啊。” 第41页 本以为赵羽在鲁勒浩特两耳未闻窗外事,此刻娜音巴雅尔方知,赵羽实是内明之人。 为漠北稳定计,杀人灭口不算什么,娜音巴雅尔就算会为之自愧,也不会犹豫分毫。但若影响到瘟疫的控制,与推漠北进火坑无异,便由不得娜音巴雅尔不三思了。 “可是你……难道就让我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受折磨?甚至可能会……”死吗? 娜音巴雅尔说不出口的“死”字,赵羽却猜得出来。 她安慰地对娜音巴雅尔笑了笑,“别担心,我不会死的。我这几天发现了,一下雨我身上就会疼,等天晴了就会好的。” “真的?” “真的。” “是我不好,要是我一开始没有非要你假扮我的忽彦就好了。”娜音巴雅尔凝望着赵羽那双极力用笑意遮盖痛苦的琥珀色眼睛,又不是滋味地偏开了视线。她半扶赵羽的身体,动作越发柔和了起来,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娃娃。 拿漠北说事,不愁娜音巴雅尔不会松口,倒是娜音巴雅尔沉重的自责,让赵羽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殿下?”乌娅的声音适时的传进了帐内。 娜音巴雅尔知道,应该是领事官聚齐了,乌娅才来请她。只是赵羽的状况,让她着实无法安心离开。 赵羽听到乌娅的请示,也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为难。她松开娜音巴雅尔的手腕,身体往下滑去,“巴雅儿,你有事就快走吧,正好我想睡睡了,睡着了身上就不疼了。” 娜音巴雅尔知道赵羽行动更疼,一见赵羽动作,连忙帮忙把她放稳在了床上。 “殿下?” 乌娅以为娜音巴雅尔没听到,在帐外提高了音量。 “巴雅儿,去吧。”赵羽也催。娜音巴雅尔满满关心和不放心的样子,让她暖心之余,她也怕娜音巴雅尔会改主意非要给她找医生。 “那我走了?你睡吧,我等会再来。” “不用,你安心忙自己的吧。你要是来得太多,让大家都知道我病了,却又不请大夫,会让人起疑心的。而且瘟疫是大事,你这个漠北一把手越上心,死的人越少。” “我知道了,那我走了。”娜音巴雅尔抿唇为赵羽盖好被子,她攥紧赵羽的手书,转身离开。 就算了为了不辜负你写下这些文字的辛苦,我也一定要处理好这场瘟疫!赵羽,你病痛至此,还为永生天的儿女劳心,永生天也一定会庇护你吧。永生天,乞怜您替下仆守在她的身边,一定要保护她,安好! 也许是永生天真的听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心声,对赵羽“天晴就会好的”言论将信将疑的娜音巴雅尔,在连绵秋雨后的一个久违的艷阳天里,惊喜地发现,赵羽真的恢復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木都格。” 出帐透气的娜音巴雅尔,无意中扫见了阳光下漫步的赵羽,她眼中乍现的光芒,能比头顶的秋日暖上数倍。 “巴雅儿。”赵羽笑着眨了眨眼睛。考虑到外面人多眼杂,只道:“一下雨就让人懒在床上不想动弹,好不容易天晴了,就出来晒晒太阳。真舒服啊。你也是出来晒太阳的?” 赵羽其实是在告诉娜音巴雅尔,自己天晴病癒的话不是妄语,娜音巴雅尔又哪能听不懂? 娜音巴雅尔摇摇头算是回应了赵羽明面上的问题,她眼睛却借着摇头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赵羽,满意地发现:她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人又瘦了些。 乌娅偷偷瞥了眼娜音巴雅尔眼下的青黑,也在心里对赵羽摇了摇头。安都大人好闲心,公主又哪有晒太阳的功夫? 私心里有些埋怨准忽彦不体恤公主辛苦多帮衬一二,但知道治疫方案的底本出自赵羽之手,乌娅心中真要论起对赵羽的怨怪来,倒也算不得有。否则的话,在这人人忧心忡忡的时疫之期里,唯独赵羽喜气洋洋,只怕乌娅难免要产生“非我族类”的想法了。 “你怎么黑眼圈这么重了?”赵羽一惊讶,嘴上又蹦出了母语。 娜音巴雅尔知道赵羽身体不适,这些天再忙也会每天去看赵羽一趟,只是赵羽天天疼得眼皮都不想动,也就注意不到许多。直到今天站在晴空之下,她才发现,娜音巴雅尔都快变成熊猫了。 “黑眼圈?” 赵羽为自己口快飞出来的“黑眼圈”吐了吐舌,伸手摸到了娜音巴雅尔眼下,“我是说这,黑了。是不是这些天忙得没有休息好?再忙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 包括乌娅在内的一干随从,纷纷深深低头。塞外胡风虽然比华朝西武都开放不少,但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温情脉脉的场面,也属少见。 安都大人和公主这样,怎么看着比草原勇士的当众求亲还要让脸热呢?有几位到了思春之年的侍女,还在心里不无艷羡地纳着闷。 “是有些忙。”娜音巴雅尔本来不觉有异,直到发现赵羽身后的吉仁恨不得将头埋进脖子里,她也有了分脸热之意,连忙将赵羽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 第24章 【你说,我便信。】 “瘟疫的事怎么样了?” 除了娜音巴雅尔的原因让赵羽关心漠北,想到前一刻活蹦乱跳的人下一刻便可能感染瘟疫、不治而亡,她的恻隐之心也做不到不管不问。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忍痛写下那些预防方法给娜音巴雅尔。 第42页 娜音巴雅尔摇摇头没有回答,示意赵羽随自己进帐。 乌娅机灵,当即压住了步子,带着娜音巴雅尔和赵羽的一众随从远远地落在了主子们后头。 娜音巴雅尔瞥见满意的距离,这才压低了声音,还特意换了汉语,边走边对赵羽说道:“不很好。照你写的,我在鲁勒浩特东郊设了治疫所,凡是头痛脑热的,一经发现便送过去。这些天鲁勒浩特染上时疫的人确实比之前少多了,但治疗疫症的药一直配不出来。” 若是从前赵羽问起漠北国事,娜音巴雅尔觉得告诉她了也没用,多半对她摇摇头就过去了。但是这一回,许是发现了赵羽是内明之人,又或是因为赵羽那天的一纸‘办法’有用,她听赵羽问起疫情后,竟是半分也没有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 可惜,赵羽这个因为穿越而被动肄业的医学生,也就比古人多些预防传染病的常识,这回註定要让娜音巴雅尔失望了。 “药啊……这种事急不来,你别上火。可惜,我学医还只学了一点点,连个半吊子大夫都算不上,不然也能去给你帮帮忙。” “我知道。”娜音巴雅尔应得勉强。 她又何尝不知道急不来?可是治疗疫症的药物一日研制不出来,那些时疫病人以及他们的亲友,便都是随时可能炸裂的蚂蜂窝。要知道,这回的时疫暴发在千千万万的漠南难民中,那些难民抛却家私千里迢迢逃到漠北,为的是逃命。当命也保证不了时,她这个监国公主的面子,又能让治疫所安生多久?她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有永生天珍宝的名声,就能一纸诏令便让人心甘情愿地坐着等死。而且那都是她的子民啊,月前那场战争已经让她那些漠南子民受苦太多了,漫说他们不想死,便是他们愿意,她也不能答应! 赵羽看娜音巴雅尔笑容牵强,伸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娜音巴雅尔帐前,门口,一盆木柴正烧得红火。 赵羽之前离帐时奇怪过自个门口的火盆,经侍女解释,她知道:勐戈人相信瘟神怕火,瘟疫之时在门前放火盆,进出都绕火而行,算是人们对远离疫病侵扰的寄望。 见娜音巴雅尔望来,赵羽不等她开口,便已经点头表示明白,当下右手按胸、微低头颅,似模似样地绕火走了一圈,这才走到帐帘前,回身等着娜音巴雅尔。 乌娅欲言又止。安都大人虽然将会是公主的忽彦,但哪怕他已经是公主的夫婿,走在公主前头,也是对天选家族的不敬…… 娜音巴雅尔倒是不以为意,看赵羽的眼神似是在问“你看我做得怎么样?”她反而还有些为赵羽的孩子气忍俊。 摆手示意侍从都留在帐外,娜音巴雅尔绕过火盆,来到赵羽面前。赵羽很自然地帮娜音巴雅尔掀起了帐帘,正带着一干侍从往后退的乌娅无意中瞧见了,反又低头笑了。 公主与安都大人,不愧是同生死、共患难处出来的情分,也只有这样恩爱无猜的情分,才当得起永生天的眷顾吧。 “对了!巴雅儿!”赵羽跟着娜音巴雅尔的后脚踩入帐内,帐帘才落回一半,她已一拍脑门说道,“别说我煳弄人,不过,就算配不出治瘟疫的药,你也得让大夫们弄些对身体没害的药让他们喝。最好是些补药。” 娜音巴雅尔有些意外。不想给赵羽太大的压力,她并没有把问题说透。如今看来,她这是自己想到了治疫所的隐患? “我知道,治疫所里每天都有给他们熬药。”娜音巴雅尔微顿之后,续道,“有药喝总比没药喝安分,不然怕是早闹起来了。” “也不单单是这样。对症的药没出来,有些安慰剂也是好的。” “安慰剂?” “那个,你之前说的治疫所,那里可有分区?病情轻重不同的人,一定得分开。不然轻病人和重病人呆在一块,能好的都好不了了。”安慰剂的概念不是一句两句说得完的,赵羽索性转移了话题。 赵羽嘴里的新词彙蹦出来得多了,娜音巴雅尔早过了个个都要问个明白的执着阶段,反问一句也只是条件反射罢了。更何况,赵羽的新话头正是她如今最关心的事。她点头应道:“有分的,病势由重到轻,各送到东、中、西三所。你写的那些点子,除了烈酒不能时时多用,其他的我找人商议过后,觉得都可以一试,全都安排下去了。” “酒为什么不能……” 赵羽问到一半,突然反应了过来,果然听娜音巴雅尔好笑地揶揄道:“你定是富贵出生。烈酒是中原的粮食酿造的,在华朝都只有富贵人家喝得起,在漠北更是金贵,你竟然要我拿去洗手?” “是我想岔了。”赵羽讪笑。 难得见赵羽脸红,娜音巴雅尔乐不可支,半天才算止住了笑意。玩笑的心思歇了后,娜音巴雅尔想起赵羽之前的话,突然问道:“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自己是学过医,是想起些什么了吗?” 赵羽一愣之后,有些恼怒,更有些伤心,直到注意到娜音巴雅尔的眼神不是怀疑,而是关切后,她才缓过劲来。她吐了口浊气,凝望着娜音巴雅尔的眼睛,郑重地问道:“巴雅儿,我说我有些东西记得,有些东西不记得,你信吗?” “你说,我便信。” 赵羽的情绪都摆在脸上,娜音巴雅尔不瞎,哪里会看不到?她不闪不避地迎着那双清可鑑人的琥珀色眼睛,弯了笑眼。 第43页 “哈?”赵羽惊喜咧嘴。 不敢相信吗? 凝视着赵羽的傻笑,娜音巴雅尔眼中的光泽,温暖而坚定。 从你身受病痛之苦也处处为我和我的国家着想开始,从你答应假扮我的忽彦开始,或者更早,从你在狼群中对我不离不弃开始,从你拼命将我救出唿勒额苏开始,你便已经是我信任的人了啊。也许还是……最信任的人。 只冲娜音巴雅尔的一个“信”字,赵羽便想把真话说给她。怕吓着娜音巴雅尔,她偏头微思之后,还是对用词做了些处理。 “巴雅儿,其实我觉得这具身体不是我的,我和她是两个人,而这里是她的世界。所以我的东西我记得,她的东西我不知道,所以我知道自己叫赵羽,也知道自己以前学医,但我不知道漠南漠北,也不知道大华西武……” “笑傻了吗,说什么胡话。”娜音巴雅尔微怔之后,嗔怪地打断了赵羽,“这些天大夫们研制时疫方子,我也跟着他们翻了些医书。我看医书上说,有些人伤了头颅后忘了前事,但并未全忘了。这样的人经常慢慢能想起些事来,还容易自愈一些,我看你应该就是这种情况。别编些胡话吓人,我都说信你了。” “我没有……”说胡话啊! “殿下,皇医扎查求见。” 帐外的通报声几乎和赵羽的反驳同时响起。 扎查被娜音巴雅尔封作皇医,主管研制时疫药方的工作,娜音巴雅尔听他求见,半分也不敢含煳,忙道:“让他进来。” “下臣……” 因为扎查的请见,赵羽失去了反驳的机会,只能憋屈地做了几次深唿吸。认出入帐之人的脸,赵羽才知道“扎查”是谁。 “等等!” 见扎查打算走到娜音巴雅尔脚边行礼,赵羽连忙将娜音巴雅尔拉到身后,“扎查,你是从时疫病人那来的吗?” “安都大人。下臣这几天查阅医书,想看看能不能从先学智慧里找出治疫方子,所以没顾得上去治疫所……” 赵羽的问题,让扎查不解而迟疑。 “也就是说,你最近没接触时疫病人?那就好。”赵羽这才放心地让出娜音巴雅尔。防护不够的情况下,医护人员太容易成为传染源了,接触时还是要小心为好。 那就好? 瞧见被赵羽挡在身后的娜音巴雅尔,扎查总算反应了过来,笑道:“安都大人放心,下臣也知时疫厉害,不敢在公主面前有半分疏漏,来之前总是细细净过身的。” 娜音巴雅尔哭笑不得地从赵羽背后走出来,调整了面色问道:“扎查,你此番前来,可是药案有眉目了?” “不是。”扎查摇头。 娜音巴雅尔心一沉,却没有让失望挂去脸上。 扎查入帐时扫视了一圈,没在帐内看到侍从。但为了保险起见,扎查还是道:“下臣有要事禀告,请公主屏退左右。” 赵羽微呆,只当扎查是说自己,反应过来后,她对娜音巴雅尔打了个手势,抬脚就要出门。 扎查没有赶走赵羽的意思,赶紧就要挽留,还是娜音巴雅尔先一步抓住了赵羽的胳膊,“帐内没有外人,说吧。” “是,既然帐内只有殿下和安都大人,下臣就放心说了。殿下,您……可曾觉得这次的瘟疫来得古怪?” 娜音巴雅尔心弦一紧。 “确实。本宫一直有些奇怪,照说大战之后易有大疫,说的是不曾及时清理的战地。漠北与战乱的漠南远隔大漠,虽然有难民的北归,但突然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时疫,还是让人意外。”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扎查,关于此番时疫,你莫非……发现了什么隐情?” “不是下臣发现的,而是下臣的一位游医朋友。殿下可知道,前年西武有过一场歷时数月的大型时疫?” “你是说……!”娜音巴雅尔的双拳骤然紧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下臣那位朋友的母亲是汉女,他的相貌也颇类华人。他仗着相貌,游医时也常去大华和西武,西武时疫才开始时,他人便在西武。下臣昨日碰见他,听他说,我们这回的瘟疫,和前年的西武时疫……很像。” 扎查的话说到这,别说娜音巴雅尔了,就是对西武时疫一无所知的赵羽也听明白了—— 感情这来势汹汹的瘟疫,很可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第25章 【我要宏朝灭国!】 这一日大雨如注,可在西武国都兴威,万人空巷,是秋雨清凉也浇不灭的满城火热。 这是灵毓公主班师回朝的日子。 不,应该说是皇储。 就在方才,许多西武国人亲耳听到了封灵毓公主为皇储的圣旨,在兴威城的南大门前唱响。虽然还需皇储册封大典,灵毓公主才算正式成为西武副主,但人人都知道,陛下选择在这个公主凯旋的日子将封储圣旨唱响在国门之前,实际已经意味了储位归属的确定无疑。 好在,有大华女皇帝的先例在前头,加之隐隐有皇太叔气象的庆王去年客死华朝,西武人对皇帝陛下会立独女为储嗣的可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灵毓公主身上有前年拯救时疫的功劳在,在西武国民心目中的声望本就不差,这一回她更是带了差不多半个漠南的地图回兴威,以至于册封公主为皇储的圣旨落地,竟然没有产生半分波浪,激起的竟全都是争先恐后的欢唿声。 第44页 “皇储千岁!” “西武威武!” …… 此起彼伏的山唿,在雨声的伴奏中,越发反衬热烈。 细思倒也并不奇怪。要知道,开疆拓土的盛举,是西武最近这一百多年间的头一遭!虽然有趁胡人之危占华朝便宜的嫌疑,可那又如何呢?天下本无主,能者自可居。西武人只知道,他们的国家在华朝和宏朝面前伏低做小了太久,而这一回,公主带他们西武人扬眉吐气了一把!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祖国弱小,只冲着这份扬眉吐气的畅快,他们便支持公主当皇储!而且灵毓公主,可是天马神赐给西武的…… 不同于暴雨也打不散的满街喜悦,马车里的易清涵,漠然的听着车外的欢唿,脸上从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喜色,也半点没有身为公主、身为准皇储,该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与民共乐的自觉。 卫队无情地隔远了人群,冷漠的凤车切割雨幕,毫无留恋地没入定威门,在这沸反盈天的热闹雨日里,反而成了一种别样的孤独与萧索。 定威门后,是巍峨的西武皇宫。 有和兴帝派去的传旨内侍怀敬做前导,没有不开眼的侍卫误拦西武未来之主的车驾。易清涵的凤车畅行无阻地穿过一道道宫门,最终直接停在了她的寝宫前。 内侍总管奉德领了圣命,早就恭敬地等在了门前。见灵毓公主的车驾到来,他一个眼色示意身后的宫人围上去伺候,自己更亲自上前撑伞,嘴上恭顺又不失亲热地笑道:“恭喜殿下,晋身储君……” 站在车旁的怀敬,悄悄对来迎的奉德摇了摇头。 怀敬是奉德的徒弟,虽然才二十来岁,但自小净身入宫,算起来也是在宫里伺候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了。加上身为内侍总管的徒弟,早在八年前,他便已经抬举到了御前当差,自觉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可今天去做宣告封储圣旨的天使,愣是没在正主身上看到喜意,让怀敬想不惊讶都不行。这一路过来,怀敬虽然寻思不出公主那有什么能盖过封储这件天大的喜事,可知道灵毓公主心情不佳,第一时间暗示师傅,总是没错的。 “……陛下说了,殿下远归辛苦,只管回寝宫梳洗歇息,再去请安不迟。照老奴看,陛下疼惜殿下,殿下不妨午膳时分过去,正好陪他老人家用膳。” 奉德见之微怔,眼看车门打开,玉颜露面,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放在怀敬身上的余光,笑弧纹风不动地把该说的话说完,心下却在感嘆。 当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殿下自个执意要与华朝退婚,只怕没人相信殿下去漠南是真的想为荣乐王报仇,可他伴着陛下却看得分明,殿下自打上次从玉安回来后,便再未有过欢颜,听说荣乐王阵亡的消息,就跟天塌了似的。 唉,到底是年轻冲动了些,若没有闹到嚷嚷出退婚,华朝顾着荣乐王西武驸马的身份,也不能让他犯险。又何至于今日?可惜了一对佳偶。 易清涵发现到了寝宫前便忍不住蹙眉了。有奉德出面,她倒不怀疑“陛下说了”,顾着奉德太监总管的面子,她站在车上听奉德说完,才拒绝道:“不必了,本宫现在就想见父皇。” “殿下孝行感人,老奴给殿下引路。” 想想面前的小主子是陛下连发六道金牌才召回来的,奉德对易清涵的选择毫不意外,当即躬身相应。 * 时值巳初,西武的现任君主和兴帝还在宣启殿处理政务。易清涵得奉德通禀后入殿,恭恭敬敬地施了远行而回该有的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毓儿,快平身。”看到久别而归的女儿,和兴帝春风满面,还亲自将易清涵从地上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说道,“让父皇看看,又瘦了,气色也不太好,不是说让你不忙着过来的吗,我们父女不用拘这些虚礼。” 易清涵摇头,“与虚礼无关,女儿许久不见您了,回来了自然该来问安,而且……”易清涵瞥了眼和兴帝身后的宫人,才道:“儿臣有事想问父皇。” 和兴帝似乎对易清涵屏退左右的暗示浑然未觉,自顾笑道:“那现在见过朕了,安也问了,毓儿你回去歇着吧。父皇这还有几本奏疏要看,等看完了过去,与你一道午膳。” “父皇,儿臣有事想和您说。”以为和兴帝没听见,易清涵坚持复述了一遍,索性自行对殿内的宫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哪怕知道灵毓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殿内宫人也不敢擅自应诺。他们纷纷去看和兴帝的脸色,以为陛下会顺着公主殿下的意思,不想和兴帝摆手示意了“不必。” “毓儿,听父皇的,回宫好好歇着去。你这回去漠南必是累着了,得好生调养调养。你虽然自擅医术,但医不自医,回头朕让御医去给你请请平安脉。” 和兴帝没说两句话便将易清涵往回赶,早让易清涵有些奇怪了。本以为可能是父皇对自己的关心,才一而再的要自己回去歇息,此刻再看,分明是对她的话头有意迴避!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连发六道金牌召儿臣回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易清涵不满地唤了一声,发现和兴帝依然没有遣退宫人的意思,干脆直接发问了。 本来她这第一问便不算不可对人言,而且她就不信了,她执意要说,父皇还能任宫人留下? 第45页 “封储不是要事吗?朕让司天台勘定了吉日,十天后为你举行封储大典,东宫也着人打整了。你过几天便可以搬进去,看看缺什么,只管找奉德。等一切安顿下来,也该给你正经请个太傅了,遴选东宫属官的事,更需你自己上心。所以毓儿,你接下来的日子可不清闲,趁现在好好休养两天吧。”和兴帝对爱女想说的话心知肚明,他却不愿在女儿才回来的时候就和她谈论不甚愉快的话题,是以话里话外还是在打太极。 易清涵神情微滞。她算是听明白了,和兴帝把她叫回来,便没打算再让她出去。 “父皇。”易清涵抿唇道,“若是没有别的事,女儿还想去漠南。至于封储大典,延……” 和兴帝瞪眼截助了易清涵的话头,知道今天绕不过女儿的固执,只得无奈挥袖,留出父女秘谈的空间。 殿内宫人们悬在嗓子上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施礼退出了殿外。且不说神仙打架会不会让小鬼遭殃,能升到御前来侍候的宫人都知道“不该听的话不能听”的道理,而且陛下的话他们不能不听,灵毓公主殿下眼看是要成皇储的人,他们也不愿得罪。 “父皇可否延缓封储大典?” 易清涵依着和兴帝的意思,等殿门阖紧后,才吐完嘴边的话。听着似问句,实则是恳求。 “毓儿,你当储位是地窖里的菘菜,想要的时候拿出来,不想要了又可以扔回去吗?” “可是父皇……我宁愿不当皇储,也要去漠南。不把她的仇报完,女儿就算人在东宫,心也放不到朝政上。” “毓儿你……!” 和兴帝有些头疼。他出于私心,想效仿华朝的承天皇帝将龙椅传给独女,但身为一国之君,他又不希望有任何东西在女儿心中超过西武江山的分量。可偏偏她这个女儿自小流落民间,认祖归宗不过两年的情分,远远抵不过和君逸羽十多年的情义。 “请父皇成全!”易清涵跪地,眼中却满是倔强,“只要父皇帮我报完她的仇,父皇以后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你想怎么给他报仇?你在军中下令不问烧杀抢掠,已经让不少胡人为他赔命了,难道还不够?而且毓儿,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擅自派人去大华宫,非要与君逸羽退婚。算下来,你没有替他报仇的资格。我们拿‘为荣乐王报仇’的理由出兵,已经算师出无名了,要是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是想让华朝转身对付我们?还是想要把胡人和华朝的仇怨全都引到西武来?毓儿,你该记得,你是西武的公主!将来还会是西武的君主!无论何事,都当学会以西武为重啊!” 一句没有资格,剎那间捅穿了易清涵泪腺,她不禁掩面,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父皇,孩儿后悔了,要是没有退婚,华朝那边兴许看在她是西武驸马的份上都不会让她出征,她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好好的……” “毓儿……” 和兴帝也曾是痛失所爱的人,易清涵的悲哭勾起了他当年贤妻离丧的情绪,一时间,他身为帝王对储嗣不争气的痛惜消散无踪,又是父亲对女儿的怜惜占据了上风。情知劝解无用,还不如痛哭一场发散些伤心,待得易清涵哭声将止时,和兴帝才递上巾帕。 “谢谢父皇。”易清涵擦干眼泪,收拢了脆弱,才再度开口,“父皇,我要宏朝灭国!至少也要娜音巴雅尔和那天所有追杀过她的人都给她陪葬!父皇放心,女儿会注意分寸,不会与大华交恶的。而且华太*祖说过‘华不灭武’,大华应该不会主动对西武动手吧?还有,我……我想和君逸羽冥婚,这样为她报仇就名正言顺了,也好对华朝那边有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註:西武皇室姓慕容,灵毓公主则是因为宫变流落民间,从小被君逸羽的二师叔无忧子收养,取名易清涵,认祖归宗后也恋旧沿用着原来的名字,只是在西武的玉牒上记成“慕容清涵”,封号“灵毓”。相关内容,详见《逸羽风流》的第17,79,145等章节。 君逸羽是谁不需要说明吧?好吧,考虑到可能有新入坑的看官,我还是说一声,赵羽就是荣乐王君逸羽。易清涵是知道君逸羽女扮男才和她退婚的(见《逸》的第215章 ),而和兴帝不知道君逸羽是女的,所以同样是提起君逸羽,易清涵用的“她”,和兴帝用“他”。 暂时只能想到这些需要说明,有什么问题,欢迎随时留评讨论~ 第26章 【君天熙不怕遭报应吗!】 作为宏朝王室如今已知的唯一倖存者,娜音巴雅尔公主如今监国漠北,真要杀了她,那和要灭亡宏国又有多少区别? 傻孩子,眼看漠南要成华朝囊中之物的时候我们发兵,西武明摆着已经占了华朝便宜。父皇不怕你得罪华朝,怕的是你把胡人对华朝的深仇大恨引到西武头上来啊。 “冥婚”之语更是让和兴帝吓了一跳。要是让毓儿和君逸羽那小子冥婚了,我西武江山在毓儿之后便后继无人了,那如何可以! 对着女儿憔悴的容颜和通红的双眼,和兴帝实在无法再狠心说出斥责之语,他暗暗一嘆,不无指点之意地说道:“毓儿,退婚的话既然早就说出去了,再说冥婚,也只会让天下人嘲笑我们掩耳盗铃罢了。还有,作为一国之君,我们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国力,永远也别轻信他国君主的承诺。而且华朝龙椅上现在那对父女,不算是长在皇家,他们未必会依照祖训行事。就算他们依,他们的太*祖说的是‘华不灭武’,可没有说不能攻打西武,不然也不会有先祖代宗爷接替睿宗帝位的事了。” 第46页 “那不同。那是穆宗看大华少主即位,背弃了两国的兄弟之盟,发兵染指大华的西疆,大华才反击的。我们又不会……” 和兴帝抬手压住了易清涵的话头,眼底深处微不可查的闪了闪,”毓儿,你可知道,你若真想给君逸羽报仇,除了北胡那边,还有一人更需要我们报復。” “谁?!” “华朝女皇,君天熙。” “怎么会?逸羽可是为大华战死的!” “怎么不会?”和兴帝的眼神像是在嘲笑天真,“华朝的潘、唐两家相继衰败,翼王府人丁虽然不兴旺,但是文有君康逸,武有君逸羽,加上君逸羽的外祖父还是户部尚书,翼王府前些日子在大华朝廷上的实力连个牵制都没有,一旦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江山易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那样的人家,要是在西武,朕也会不放心。况且,才带了几百个人去偷袭塔拉浩克,摆明了九死一生的事,君逸羽又不傻,何必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当,上赶着去送死?” “那也未必……她心慈,对身边人尤其好……”易清涵嘴上挂着不相信,神情却明显有些动摇。和兴帝见了,正想趁热打铁,易清涵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问道:“父皇,你不会是不想我一门心思与胡人寻仇,才故意说这些容易让我误会华朝的话吧……” 和兴帝有些欣慰。她的毓儿伤心归伤心,但自幼在妙山先生那耳濡目染的朝局机敏还没有扔。 不过,和兴帝有意挑拨易清涵和华朝的关系,除了不想她再针对宏朝外,更因为如今的局势,容不得西武有一个心向华朝的储君。现在正是他中兴西武、摆脱华朝控制的绝佳时机,可他这个女儿却做了将近十七年的“大华人”,一口一个“大华”听来,能指望她对东朝生出争雄之意? 和兴帝看得很清楚,单冲着华朝是君逸羽的母国,便指望不了他归国日短的毓儿对华朝调转爱憎。那就用君逸羽的仇,撬动她对华朝的情分吧! 心内千绪万端,和兴帝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作色道:“在你心里,父皇是那样的人吗?” “对不起,父皇你别伤心,是孩儿神思混沌,口不择言了。” “算了,朕知道你近日伤心耗神,不怪你。”和兴帝摇手摆出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度,不去看易清涵歉意的眼睛。他为西武利害筹谋,欺瞒和利用了女儿的仇爱,还是有些亏心的。 毓儿,别怪父皇。大机遇也是大风险,西武兴衰只在一念之间,你对北胡的仇恨必须有所转移!否则,若真让宏朝灭国,就算君天熙宽宏,不计较我们虎口夺食,等待西武的,也只会是永世附庸的命运。若是任你对北胡痛下狠手,开罪华朝外还难保打蛇必死,那同时结仇两国的西武,将要遭逢的,更可能是灭国之危!审度时势,唯有联胡抗华,方是西武的中兴之道啊…… 和兴帝稳了稳心绪,淡淡叙道:“据报,君逸羽带人翻越冬布恩山、奇袭塔拉浩克的时候,翼王府被人秘密看押了。而那些秘密看押翼王府人,出自大华宫。” “父皇的意思是,她去塔拉浩克不是自愿的,而是君天熙用她的家人威胁她?父皇的消息哪里来的?确定吗?”易清涵记得上回君逸羽为救君天熙中毒,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真切关心看起来也半点不作伪,是以,听说君天熙对君逸羽下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相信。 “墨染台在华朝的掌事快回来述职了,正好你成了皇储,朕想让他认认你这个少主,到时候不妨让他给你说说。” 和兴帝点头也不心虚。他说出来的都是实话,只不过还有些话没有说。比如,翼王府被人监视时,已经是一座空宅了,君逸羽未必受到了威胁。 墨染台是和兴帝秘密建立的情报组织,易清涵曾听和兴帝提起过。听父皇让自己找墨染确定消息,易清涵所剩不多的怀疑破碎在了紧咬的牙关里。是啊,父皇能让亲叔父“客死”大华,都是做皇帝的人,君天熙和她连亲姑侄都不是,对她又有什么下不了手? 扫见易清涵发白的指节,和兴帝知道以退为进的小花招生效了,又道:“君康逸以痛失爱子、心灰意冷的名义请辞,辞掉了所有官职以及翼王爵位。” 辞官还一道连亲王爵都不要了,简直闻所未闻。要说其中没有蹊跷,和兴帝都不信。不过,君逸羽死亡前后,翼王府和大华宫之间的种种,云山雾罩的,连和兴帝也有些看不明白。但也多亏如此,他才能含煳其词地将易清涵的思路往权高震主的方向诱导。 易清涵手中的巾帕越绷越紧,几乎快勒出血痕。 明黄纹龙的巾帕象徵着它的主人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属于西武皇帝的它,从来没有经歷过这样的虐待。和兴帝将它从易清涵手中解救回来,以免易清涵误伤自己,然后才面带犹豫地说道:“毓儿,还有一事,父皇不知该不该说与你。” “说吧,父皇,请您把您知道的都说给我。冤有头债有主,害了她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易清涵的嗓音极力隐忍,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化成了一声低吼。 “听了别动怒,重怒伤身。”和兴帝交代一句,才道:“是这样的,在你回来的路上,我怕你听了伤心,没让人把消息传给你。君天熙她,布告天下,把君逸羽封作了‘皇夫摄政王’。” 第47页 “什么?” 易清涵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夫,‘夫婿’的‘夫’。华朝天熙女帝的皇夫、摄政王,君逸羽。” “怎么会这样!君天熙她疯了吗!她怎么可以封逸羽为皇夫!她知不知道,逸羽……” 易清涵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炸毛猫,不过可能是为君逸羽保守秘密成了本能,也可能是怕和兴帝知道君逸羽的欺瞒后生气不肯再替她报仇,易清涵在“女”字跑到嘴边时,及时咬住了话头。 经此打岔,易清涵冷静了些许,缓和语气问道:“逸羽不是一直喊她皇姑的吗?年纪也不合适。” “人都不在了,皇夫不皇夫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君天熙此举的用意。” 易清涵补救得法,和兴帝没有发现异常,倒是易清涵的激动模样,让他感嘆女儿的用情至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言,将神思不属的易清涵从无关紧要的纠结里拉了出来。说起来,毓儿一直不肯说她为什么要和君逸羽退婚,看毓儿这放不下的样子,能有什么会让她和君逸羽闹翻?真是奇怪呢。 “是啊……用意……” 易清涵不合时宜的心乱了。听说君逸羽的死讯时她便伤心,却一直没有想过这份伤心欲绝是为什么,直到方才,一个“夫”字在她心里搅起了滔天波浪,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那是醋意,那是在得知“师弟”是“师妹”前,听说君逸羽和旁的女人亲近时,一般无二的浓厚醋意。 所以,明知道一个死人名义上成谁的皇夫都没有意义,还是会计较得乱了情绪。 所以,我想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报仇,会毫不顾虑地提出和“他”冥婚 ……其实是因为……知道她是女人,我也依然……倾慕于她……吗…… 和兴帝把易清涵无意识的附和当成了迷惑,诱导道:“父皇不是君天熙,不过父皇这几天一直在帮你琢磨这件事。毓儿你且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君逸羽以前就有收復蓟简的大功,死前又带人搅乱了塔拉浩克,先不说他是不是被人逼着去的,但在世人眼中,功劳总是他立下的。算起来,胡人那么快溃不成军,也是多亏君逸羽他们杀入萨切逯大会,让漠南群龙无首,才失了抵抗之力,不然,君天熙的征北军,还真不一定能拿下漠南。有这些不世战功,君逸羽在华人中的名望不可小觑。如果朕是君天熙,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朕和这样的大功臣、大权臣早已貌合神离,不然世人如果知道了君逸羽的死和朕有关,别说君逸羽的军中同袍不答应,只怕连百姓都会对朕寒心。” “再说翼王府,本来在华朝朝中的地位就非同小可了,又加上君逸羽为翼王府新添的声望,如果不是一手蜜糖一手毒药的谨慎对付,只怕……” 只怕会朝野震盪! 怀着“提点”之意,和兴帝语速不快,易清涵在他缓缓的话音里回神,终于开始顺着其中的思路思考,随后,怒目切齿。 “她害逸羽丧命还不够,还要一边清理翼王府,一边利用逸羽的名声稳定朝局?!” “应该是吧。自君天熙宣布封君逸羽为皇夫后,华朝上下都称赞她对荣乐王情深意重,连君康逸辞爵这么古怪的事,都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一个死了的皇夫,哪怕加个威风的摄政王名头,又哪里及得上重权在握的亲王尚书?君天熙这招明升暗降,不但瓦解了翼王府,还赚了个有情有义的名声,好处全占尽了。算起来,父皇比她虚长了二十多岁,也自问没她这等手腕。”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她自己背着三嫁克夫的恶名,不怕多一个皇夫,为什么要连累逸羽!逸羽地下有灵,要是知道君天熙利用她的名声对付她父王,君天熙是要害逸羽死不瞑目吗!如此狠毒,君天熙不怕遭报应吗!”易清涵又悲又怒,激烈的情绪碰撞冲击身体,她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和兴帝心头一定。 话说到这个地步,连和兴帝自己都快相信君天熙不择手段了。一声“报应”出来,他知道,易清涵已经认准了君天熙对君逸羽的迫害,除非君逸羽死而復活,亲口说自己和君天熙情投意合,否则,就算易清涵以后听到了什么,恐怕也只会觉得君天熙惯会煳弄人心,然后反添厌憎。 不过,眼看易清涵悲怒交加,和兴帝作为西武皇帝的目的达到了,作为父亲的心却让他欢喜不起来。 “毓儿,冷静点。你要是气坏了自己,谁去给君逸羽报仇?” “是啊,我得给她报仇……”易清涵呢喃了一声,突然攥住了和兴帝的胳膊,“父皇!求您借兵给我!或者墨染台!是了!墨染在大华宫是不是有探子?请您让他们刺杀君天熙!只要我还活着,君天熙别想踩着逸羽的尸骨和名声逍遥自在!对了!我也得去玉安!我要亲手将君天熙碎尸万段!” “毓儿,你伤着朕了!”和兴帝被易清涵狰狞的模样唬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臂上的肌肉都要被她抓碎了。 “啪!” 怕手臂被女儿抓残,也是气易清涵不争气,和兴帝第一次忘记使用“毓儿”的爱称。挣开易清涵的双手后,他还反手甩了她一耳光。 “慕容清涵!你给朕清醒点!不过是死了个男人,就让你疯成了这样,哪里像慕容家的人!” “父皇,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了。”易清涵伸手摸上脸颊的掌印,又望向和兴帝破败的左袖,眼神渐渐清明。 第48页 和兴帝摇摇头,扶着受伤的左臂,坐回了龙案后头。他庆幸伤处没有流血,换件衣服遮一遮,也就过去了,不然若是让外人知道,新封的皇储回来第一天就伤了父皇,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风波。 除此之外,易清涵令人失望的表现,还让和兴帝有了些后悔。当初满心为失而復得的女儿高兴去了,让庆王客死大华的决定,好像仓促了些…… “君天熙……”异样的静默持续了半响,和兴帝才再度开口。他的视线越过易清涵,停在了她身后的《天下全舆图》上。 “找君天熙报仇就是找华朝寻仇。单打独斗,西武不是华朝的对手,唯有先联胡抗华,再收拾胡朝,你才能把君逸羽的仇都报了。” 易清涵遥望着龙案之后有些陌生的和兴帝,隐隐觉得,她和她的父皇之间,有些东西,忽然悄无声息地变了。 “只有这个办法吗?”易清涵半垂的眼皮遮挡天光,让眸底染上了晦涩,“父皇,西武应该没法联胡攻华了。” “嗯?怎么说?”和兴帝的目光逡巡在全舆图上华朝的位置,有些心不在焉。 “我回京之前,派人对漠北投了疫毒。以漠北医药不昌的情况,就算勉强抗过了时疫,也定会元气大伤。” 和兴帝勐然偏头,灼烈的目光直直射向了易清涵,来不及遮掩的眼神,复杂得让人无法辨清。 易清涵胸口发闷,眼皮越发低垂起来。 “毓儿,朕真没有想到……”和兴帝的感嘆,半是责怪,半是……惊喜。 怪自己的亲女儿擅做主张,从一开始便破坏了他多日谋划的时局。喜的却是,医者出生的易清涵,竟然能杀伐决断的投放疫毒。 似乎庆王死得也不算早呢…… “毓儿,宏朝现在还不能垮,不然西武只能在华朝脚下摇尾乞怜,永远不会有找君天熙报仇的本事。你快告诉父皇,疫毒是怎么投去漠北的?可有挽救的法子?还有,不能让胡人知道漠北的时疫是我们害的,参与投疫毒的人都有哪些?再有,治疫……” 和兴帝唇齿开阖间的“父皇”、“毓儿”,又恢復成了易清涵熟悉的亲切。易清涵漠然地听着,慢慢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变成了含煳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也不知她是赶路太急的躯体太累,还是大起大落的心脏太累,易清涵人一歪,栽倒在地,晕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面对地雷自带的评论,除了说谢谢不知道回什么,可我突然觉得回一水儿的谢谢好像很蠢的样子,所以我……一般不回地雷评了。想想别的评都回单单无视地雷评,好像在仇富的样子(并不),我准备以后在小绿字里感谢霸王票。今天把荣乐传奇开文以来的霸王票记录都拖出来了,所以今天的第一个主题是感谢土豪……感谢支持\(≧▽≦)/ 第27章 【不是有,而是只有。】 易清涵病倒在西武皇宫时,千里之外的玉安大华宫里,亦有一人卧病在床。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易清涵恨不能碎尸万段的华朝女帝——君天熙。 偌大龙床上的身影,单薄得让人惊心,哪怕身为御前女官的慕晴是眼看着君天熙一日日消瘦下来的人,每每见此,也总是禁不住心酸。悄然探看了一眼君天熙睡梦中亦无法摆脱忧思之气的容颜,慕晴微一计量,蹑手蹑脚地放下床帐,又悄悄往外退去。 唉,自从听说荣乐王……皇夫身陨后,陛下便再不曾有过安睡,如今什么事都比不得陛下一场浅眠来得重要,还是自作主张一次,让王妃先等等吧。先是翼王,再是王妃、郡主们一个个都回来了,翼王府金蝉脱壳,果然是场误会吧,只可惜…… “君逸羽……别死……回来……回来!”君天熙梦呓,惊醒坐起。 “陛下。” 才退开没几步的慕晴身形一顿。记不清陛下多少次叫着“君逸羽”醒来了,慕晴早已习惯。她关切一唤,让君天熙知道房内有人,然后并不急着上前,而是留君天熙调整状态的时间,转身去端温茶。 只可惜陛下认清这场误会的代价太大了些!以至于原该否极泰来的一对璧人,竟走到了如今阴阳两隔的地步! 慕晴再度打开床帐时,君天熙早已拂去了眼角的湿意。她没有接慕晴奉上的茶盏,而是有些期待地问道:“慕晴你怎么会在,可是有君逸羽的消息?” 君天熙御驾亲征期间,太上皇监国,她因病回朝,回宫后也用养病为由,一应国事依然吩咐送去太上皇那处理,而她自己,除了翼王府和君逸羽的消息,再无心关注其他。慕晴得了命令,很少进殿打扰,君天熙醒来时发现她在,很自然地往自己最渴求的方向滋生了妄想。 慕晴很清楚君天熙想要的是什么消息,只是君天熙就差将斡拉河抽干了也没有寻到君逸羽的踪迹,若非病倒了,被太上皇下令强接了回来,漠南的草皮都会被翻个底朝天。 陛下那样都没能得到的消息,她这又怎么可能有呢?上千双眼睛见证了重伤的君逸羽掉进湍急的斡拉河,哪怕慕晴也不愿意承认,亦不得不清晰的意识到——她恐怕永远也带不来陛下想要的消息。 不是没有试过劝陛下认清皇夫已逝的事实,只是每每无果。尤其想到礼部擅自将册封皇夫摄政王的圣旨写成了“追封”,陛下一怒之下险些罢免了礼部尚书……慕晴嘴边的劝说变成了心底无声的长嘆,摇头回道:“是靖武王妃求见陛下。奴婢看陛下睡了,原想……” 第49页 靖武王妃?长孙蓉! 意识到靖武王妃等于长孙蓉时,君天熙心头一恸,如遭重击。 君逸羽……你……你想要相守的人回到了玉安,你却没有出现……难道你真的…… “陛下,您怎么了?”突然见君天熙苍白了脸色,慕晴回禀的话没说完,便换成了担忧。 不会的!朕不相信你会死!朕不信! “宣长孙蓉进来。” “陛下,您脸色不好,让王妃等等,先叫御医来看看再……” “慕晴,宣长孙蓉!你退下,没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君天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慕晴的提议。 面对君天熙不容反驳的语气,慕晴只能应命。她有心请长孙蓉安慰安慰陛下,出门看到檐下那袭弱不禁风的白孝时,请求的话在喉头滚了几滚,最后还是没能出口。 近月来憔悴容颜的,何止陛下呢?从皇夫罹难起,翼王府与宫里的情分,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况且,夫侄封了皇夫,靖武王妃见了陛下,尴不尴尬还两说。以她和陛下的私交,若是有意,该有的安慰自然会有,若是无意,多嘴也无用,何必开口让人为难。 “王妃,陛下在寝殿,您里面请。”拿定了主意的慕晴,发现长孙蓉回头时,只是恭顺地让出了殿门,“陛下有吩咐,奴婢便不陪您进去了。” 长孙蓉点头,无声地与慕晴擦肩而过,沉静的眼波投入帝王寝宫的深处时,有难名的复杂一闪而过,随后同归深沉。 慕晴目送长孙蓉的背影没入寝殿,说不上为什么,突然觉得她和陛下出奇的相识。有一瞬间,她甚至错觉长孙蓉是在为君逸羽戴孝。 记得靖武王薨殁不到一年,慕晴摇头想嘲笑自己胡思乱想,到底是笑不出来。圣恩隆重的煊赫王府啊,不过一年光景,竟然痛丧了祖孙三位王爷。人没了,生后的名望再重,又有什么用?慕晴感伤着,挥退宫人,亲自关上殿门,守在了殿前。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为什么会回来?” 不比不知内情自觉误会的慕晴,君天熙在看清长孙蓉身上的重孝时,嗓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意。 “陛下知道的吧……” “不!朕不知道!她只是说‘保证世间再无君逸羽’,还提前把你们都送走了,朕便知道她不会死,绝对不会死!她说你是她想要守护一生的人,你们约在了哪?去,别帮她玩这些把戏,朕不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可以不找她,只要……”她活着。 羽,你不单让她知道了你是女儿身,还告诉她我是你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好容易强压下的伤情,又有翻滚的趋势,长孙蓉微微仰头,不让眼泪上涌。 “把戏?陛下以为,我这么久才回玉安,是她假死还生,与我相守去了吗?”长孙蓉话音中有些故意的讽刺,“听到她的死讯时,我也希望是场把戏,所以我一直在等,可是等到的是所有人都说她死了,还有陛下封她为皇夫摄政王的告示。” “也许只是出差错耽误了……”与其说君天熙是在反驳长孙蓉,不如说她是在催眠自己。无论谁说君逸羽死了,只要没有看到君逸羽的尸体,她便不信她死了,永远也不信! 当然是出了差错! 长孙蓉心头一酸。她知道君逸羽是重诺的人,若非出了差错,绝对不会抛下她。记得收到君逸羽那封“等我”的简讯时是在玉安,她在赶回玉安的路上甚至无数次幻想过,没有举家迁往东海的计划,是她的爹娘会错了她的意思,她已然“回来”,在翼王府等她。可是幻想只是幻想。萧瑟的翼王府空空荡荡,里面只有一位自责的父亲,后悔让女儿冒充男儿身,招惹到了本不该有的情孽。 长孙蓉微微吸了口气,扬声道:“敢问陛下是真的不信她死了,想要逼她出来?还是要惩罚她顶着个活人的名头,永远也无法入土为安?您知道的,她是女孩,做不了您的皇夫,不是吗?” 君天熙没有回音。帝王的傲骨註定了她不屑解释,而且她不喜欢别人为君逸羽来责问自己。即便这个“别人”是君逸羽的恋人,有资格替她发难。 “陛下。”长孙蓉跪地,却不显卑微,“翼王说欺君重罪皆由她的爱女之私而起,托我请求您收回册封君逸羽为皇夫的旨意,他待罪王府,愿意接受您的任何罪责。如果您担心翼王府下野影响朝局,他也愿意出面安抚,只求您……放过她的亡女。” 放过?君天熙胸口一刺。 “你呢?” “我?” “她爹爹不想她当皇夫,和她……情投意合的你呢?愿意接受她成为我名分上的夫君?还是,翼王的意思其实是你的意思,只是她为你拒绝朕,而你,却不敢和朕抢人?” 长孙蓉深深看了眼君天熙,缓缓起身,从袖中抽出了一只精緻的乌色凤钗,递到了君天熙面前。 “灵犀钗?” 君天熙一眼便认出了长孙蓉手中的凤钗。以为君逸羽将灵犀钗转送了长孙蓉,她无可抑制的嫉恨,比去年上元亲耳听君逸羽残忍而坚定的说出“我已经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时还要来得剧烈。虽然灵犀钗,是她那时亲手甩开的。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长孙蓉如同会读心术一般,在君天熙将她拿出灵犀钗的行为当做示威之前,已经说道:“这是她娘亲整理她的遗物时翻到的。原是她送给陛下的吧?‘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将这只钗退给她的,连和她一点就通的灵犀,也一併退走了吗?陛下见过哪个人能接受心仪之人怀上别人的孩子,还能悉心照料她的孕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陛下说的,可我知道,她要守着我和悠儿,只是因为……她意外拿走了我的红丸,要对我做到她嘴里的‘负责’罢了。我从没想过要用那所谓的责任束缚她,只是她重情重义放不开。我想,若她顺心而为,必会很愿意做您的皇夫。那,便够了。” 第50页 君天熙无心纳闷长孙蓉口中的“意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你说她心里有我,说要和你相守只是出于负责?” “不是有,而是只有。”长孙蓉点头又摇头,将灵犀钗放到了君天熙手上。 通天犀角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的独特质感紧攥在手上,君天熙似喜还悲。早在塔拉浩克经歷了卢琬卿的一番嘶吼后,她便明白了,自己对君逸羽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儿身而消散,只是自觉遭受了戏弄的愤怒和“长孙蓉”那个名字带来的嫉妒,蒙蔽了她的心眼。长孙蓉嘴里出来的“只有”,解开了君天熙最后的芥蒂,知道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更让她无法不欢喜,可想到自己轻而易举地被君逸羽激怒,害得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有汹涌的悲痛冲上心门。 悲喜交加之下,君天熙竟然憋出了一口鲜血。 温柔的刀不出所料地捅进了君天熙的心窝,长孙蓉看着君天熙苍白嘴角边的刺目血红,却生不出多少快意。 君天熙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居然盯着那抹血色笑了。 “为什么和朕说这些?” 隐约猜得到长孙蓉的理由,君天熙以为得不到回答,不想长孙蓉沉默片刻后便开了口。 “你是她愿意拼却性命爱护的人,她宁愿你恨她,也想要你好好的活着。我不能让她全部的心血白费,也不想让间接害了她的你逍遥的活,所以我想要你的后半生,都在心痛里渡过。” “确实,很痛。”君天熙摸了摸心口,半是肯定的地问道:“长孙蓉,你入宫,不是想要朕收回封皇夫的旨意,而是来往朕心里放刀子的?” “是。” 审视着长孙蓉沉寂如古井的眼波,相识十几年,君天熙第一次在这个澹泊而超脱的女子身上,看到了稜角。 “你不怕朕降罪?” “陛下会吗?” “确实不会。” 君天熙从长孙蓉脸上收回视线,摩挲着手中的灵犀钗,她沉浸在去岁上元的回忆里,眼神温柔而眷恋,“虽然痛,但很欢喜。朕……从来没有爱慕过一个人,她是第一个,恐怕也会是唯一一个。在她的事情上,朕的气量,一向很小。你若不说那些,朕嫉妒你在她心里,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对你下手。你说了,朕反倒佩服你,还该谢你。” 长孙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君天熙。她那双属于帝王的冷傲眼眸,难得地透出了温柔含笑的意味,却反而让她周身的那方天地,都染上了浓郁得凝若实质的忧伤。 平心而论,长孙蓉理解君天熙乍然得知心仪之人与自己同为女子的难以接受,可当君逸羽的死鲠在中间,她再理解也无法体谅。 任君天熙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目的已然达到的长孙蓉,无言转身,不再逗留。 “替朕转告翼王,册封皇夫摄政王的旨意,朕不会收回来,也收不回来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和君逸羽两情相悦,这样……至少如果她落到了胡人手里,不会有人轻易怀疑皇夫是女子。” 君天熙说的是“转告翼王”,其实是将自己册封君逸羽为皇夫的意图解释给了长孙蓉。 长孙蓉定在了原地,回头道:“既然是因为这个,我想她爹爹,不会反对了。” 入殿看到君天熙前所未有的脆弱状态后,长孙蓉便知道,君天熙册封皇夫的圣旨,不会是出于帝王权术。只是她没想到,这背后还有掩护君逸羽的深意。 不等长孙蓉再抬脚,君天熙问道:“朕若改封你为‘荣乐和国夫人’,你可敢接旨?” “你这是要……?!”长孙蓉身体剧震,眼中顿生惊异。 “蓉姐姐,想清楚了再回答朕。朕记得你方才说的是,她准备守着你和悠儿?你若敢接,不仅你改封,悠儿也会晋封公主,她晋封的由头会是……君逸羽的军功!” 第28章 【她突然,很想看到赵羽。】 凛冬降临的漠北,无暇分心南顾。 于母国临危之际义无反顾出任监国的娜音巴雅尔,註定要经歷此生最艰难的一个冬天。不仅是因为隆冬的漠北苦寒更甚漠南,更因为迟迟不曾解决的大疫。 不幸中的万幸是,继华朝女皇因病回师之后,咄咄逼人似有远征大漠之势的西武,竟然也出人意料地收拢了兵锋。南方压力为之一松,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娜音巴雅尔,总算喘上了一口气。只是,饶是暂离了外患,内忧也着实不轻松。 “殿下,‘控疫令’下发后,自行收容过难民的部落,多少都遣送了些人来治疫所,唯有兀朵部……满都斯楞说‘托永生天眷顾,兀朵部没有疫民’。” 说是“自行收容”,其实都是些稍有实力的部落首领,在娜音巴雅尔回归漠北前,欺巴鲁尔特可能无主继立,而暴露的野心罢了。 王庭要各部落帮忙安置难民是一回事,绕过王命以分忧之名行扩展人马之实,又是另一回事。本来,不管那些有野心的部落首领是真的老老实实将人还回来,还是拿老弱病残充数,臣服从命的姿态到位了,娜音巴雅尔的控疫令便不算白写。 毕竟,在以勇武为尊的勐戈族,有野心可以理解,以大宏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娜音巴雅尔和他们一个个计较。相信只要再度强大起来,这些懂得适时收敛野心的部落首领们,又会是天选家族最温驯的臣子。 第51页 可满都斯楞……娜音巴雅尔心底冷笑。眷顾?是想说天命去了兀朵部而不在巴鲁尔特了吗?倒真敢说! “兀朵部太不把天选家族放在眼里了!” “满都斯楞太猖狂了!公主,我们该给他些教训瞧瞧!” 能在娜音巴雅尔帐中议政的,除了忠诚可信外,头脑自不可少。显然有不少人与娜音巴雅尔想到了一处,情绪激动之下,脸色瞬间通红,有两位连额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 娜音巴雅尔摇头,“满都斯楞是需要教训了,但不能是现在。” 帐内一默。说到底谁都明白,时疫当头,就算满都斯楞再过分些,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是气不过罢了。 术恩倒是为娜音巴雅尔的隐忍暗暗点了点头,道:“公主殿下为大宏辛苦操持,还要承受委屈,我等忍一时之气又算得了什么。” “术恩大人说得是。” 以术恩的资歷,说的又是大伙自个也已经意识到的心里话,又有谁会唱反调? “着人看着些兀朵部吧。”娜音巴雅尔定调,准备暂时揭过满都斯楞这不愉快的一页。 不曾想有人回道:“殿下,盯着兀朵部恐怕不容易,他们林下本来就封闭,如今又防范得更严实了。就说这次去传控疫令的令者,满都斯楞都派一帐人跟着,‘护送’出了林下地界才罢休。” “也罢。野心的果实需要有命吃,想来时疫不消,满都斯楞也没胆打鲁勒浩克的主意。” “殿下说得在理。到现在都还没有治时疫的药方,谅满都斯楞也不敢冒着得时疫的风险过来。” “也不可太过大意。对了,图顔部怎么样?” “图顔部对我们的令使倒算客气,扎奈那布首领还说谢监国关心,他一定照控疫令行事,约束部众,不给疫气侵害图顔部的机会,让殿下放心。” 娜音巴雅尔没能依言“放心”,反而微微蹙了蹙眉头。她本还想拉拢图顔部的。虽然图顔部的实力比不过兀朵部,但不求牵制,只要他们帮忙监视住兀朵部的异动,便能让巴鲁尔特不至于落于后手。可话里话外听来,扎奈那布显然是打算自扫门前雪,恐怕指望不上他为君分忧了。 “殿下是想让同在林下的图顔部帮我们就近盯着兀朵部的动静吗?”术恩人老成精,哪怕娜音巴雅尔的神情变化极其细微,也依然被他捕捉到了。 他摇头道:“扎奈那布不会蹚这趟浑水的,不然兀朵部若是调头对付起图顔部,巴鲁尔特就算有心帮忙也鞭长莫及。反倒是兀朵部越觊觎王庭,对图顔部来说就越安全,也越有利于他扎奈那布坐稳首领的位子……” 娜音巴雅尔不禁为大宏暗生苦意。她知道术恩为扎奈那布算的帐没错,唯一算掉的是——图顔部本应献给天选家族的忠诚! 可娜音巴雅尔又清楚的知道,她的家族得以统治两漠,从来不是因为“永生天选定的王之家族”的名号,而是靠的实力。实力大损导致忠心也开始单薄起来,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怪得了谁呢?也许她可以怪华朝的荣乐王……哦,不,君逸羽被华朝女皇加封成皇夫摄政王了。 怪君逸羽奇袭塔拉浩克,让群龙无首的漠南没了让人力挽狂澜的余地?战场之上成王败寇。责怪对手出手无情,未免也太可笑了些。况且,君逸羽已经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哪怕私心里恨君逸羽让自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娜音巴雅尔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甚至,娜音巴雅尔有些遗憾那颗璀璨将星的早坠。 “混帐!林下二族一个狼子野心,一个不思尽忠,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怎么,偏偏他们那还没有疫病的影子!殿下,依下仆的意思,莫不如运些死于时疫的尸身过去,让林下族灭才好!也省得我们伸展不出手脚,只能看他们张狂坐大!” 赵羽翻书的手惊讶得停在了半路。 鲁勒浩特有许多媪敦格日乐收集的汉人书册,其中医药书籍也有不少,只是苦于漠北能说汉语的少,能看汉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娜音巴雅尔心忧时疫,恨自己无能为力,唯有把忙碌国事之余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汉语医书的查阅里,才能有一分安慰。赵羽发现她这番没日没夜的辛苦后,虽不觉得外行人能从医书中翻出多少门道,也本着能帮一些是一些的原则,很自然的过来帮忙翻书了。 别说,赵羽这一翻竟然意外翻出了几两中医天赋。她从一开始查阅起医书来就觉得分外顺手,这些天虽然不至于翻出个时疫方子,但前些日子赤古感染寒症又不愿打扰忙于治疫的大夫们时,赵羽斟酌着给他琢磨了一个绝对吃不死人的方子,竟真让赤古病癒了。 至于赵羽怎么会听到娜音巴雅尔帐中议政会议的内容?她与娜音巴雅尔一起查阅医书的大本营,就在娜音巴雅尔的后帐。从一开始,娜音巴雅尔就没要赵羽迴避什么。冲着赵羽写的那份“防治瘟疫扩散的办法”,议政的主题是治疫时,娜音巴雅尔还经常把赵羽拉出来参与讨论。 正愁治疗药方出不来呢,还想人为扩散疫情的传播?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讶后生怒的赵羽,从医书中站起身来,准备绕过屏风。 没等赵羽抬布,娜音巴雅尔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拧眉厉声训斥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别忘了,不管是兀朵人还是图顔人,都是大宏人!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干,不单会让巴鲁尔特自绝于漠北,甚至是在把大宏往死路上推!” 第52页 激赏荡漾在心湖,赵羽安心地坐回了医书堆里。 “下仆……” 娜音巴雅尔很少疾言厉色。直面责难的官员,明显受到了惊吓。这一点,只从他嗫嚅声中便不难听出。 蒙木速与那人相熟,连忙出来打圆场,“殿下息怒,您知道,格根就是这么个急躁脾气,受不得憋屈,他也就嘴快说点狠话,不会真做什么的。” “本宫知道,格根是在为天选家族不忿,总归是一片忠心。”打一巴掌后若无甜枣,难免会寒了格根的心。有蒙木速站出来,娜音巴雅尔正好顺势而为,缓和了语气,柔声道:“不过这样的气话以后切莫再说了。不然传将出去,天选家族只怕会丢失巴鲁尔特之外的所有人心。” “殿下顾虑的是。”蒙木速嘴上应和着娜音巴雅尔,眼睛却暗自移到了格根身上,不无提点之意地分析道,“而且兀朵部与图顔部自古不穆,扎奈那布继立以来,受了满都斯楞不少气,相信若有机会,他会很乐意看满都斯楞吃教训。只是苦于图顔部的实力比不上兀朵部,扎奈那布先求自保,也是常情。我们要是对图顔部逼迫太紧,扎奈那布迫于形势,反而有可能放下恩怨站去兀朵部那边。那样的话,林下的麻烦,就真的太大了……还会连累整个漠北的大局。” “的确。”娜音巴雅尔深以为然地点头,微顿之后补充道,“还有,林下二族不等于满都斯楞、扎奈那布,须知……小民无辜。” “公主教训得是,下仆受教了。” 格根从蒙木速的眼神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早就在为自己的口无遮拦后悔了。不过,他在马背上征战时,杀伤过的“无辜”不知凡几。把娜音巴雅尔的“小民无辜”理解成了妇人之仁,格根心里多少有两分不以为然,到底还是在蒙木速的眼色催促下低头叩胸了。 “下仆受教。”帐中众人随之相应。 “还有事吗?若无旁事,今天就先散了吧。” 娜音巴雅尔心知肚明,身前这些低压的头颅里,真心“受教”了的人没有几个。她突然觉得有些寂寞,意兴阑珊的摆手之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帐侧的兽皮屏风迈出了步子。 她突然,很想看到赵羽。 她不敢说赵羽与自己的志趣完全同一,但她确信,至少说到“小民无辜”,屏风后的那个人必是贊同的。 第29章 【我可以替娜雅去吗?】 “殿下且慢,下臣这还有一件要事需要您拿主意。” “嗯?”娜音巴雅尔有些遗憾地止步回身。 术恩瞟了眼娜音巴雅尔的脚尖所向,眉间的不满掩埋在皱纹之下,让人无从察觉。 娜音巴雅尔发现叫住自己的人是登和,心下微紧。 登和是鲁勒浩克的守官。 能成为宏朝“龙兴之地”的主官,登和不是无能之人。鲁勒浩特的常务,他自行把握了多年,一向处理得很好。娜音巴雅尔料想,这个节骨眼上,能被登和称作“要事”拿上议政会的,恐怕也只有鲁勒浩克东郊新设的治疫所了。 时疫之事,又出什么乱子了吗…… 莫非是……?! “是时疫的事。日前就有些流言,说是进了治疫所的人就没有竖着出来的,连皇医御医都不大去了,只怕疫民已经被王庭放弃了,治疫所说着好听,其实就是个让疫民集中等死的地方。下臣近日发现,城中有许多人身上有了热症徵象,也躲着不看大夫。下臣担心牵连鲁勒浩克整城,所以一面派人打压流言,一面派人严格排查热症病人。只是此事虽然是照着殿下治疫令的意思办的,事前却未曾请示殿下,请殿下降罪。” 登和忧心忡忡的语调印证了娜音巴雅尔的猜想。饶是娜音巴雅尔早有预料,真听到民众“讳疾忌医”的情况,也依然吓了一跳。眼看登和作势要下跪请罪,娜音巴雅尔连忙拦住,贊道:“登和,这种事耽误不起,你能当机立断,很好。不但没罪,本宫还该记你一大功。” “谢殿下。但是擅自作主的风气不该纵容,殿下不怪罪已经是恩典了,下臣不敢贪功。而且下臣说这些,不是来请功的。” 确定登和没有邀功的心思,娜音巴雅尔微觉释然。至此,她对登和的口头赞赏,才真正衷心了几分。这样一来,她猜测登和言及此事,除了报备之外,必然是遇到了难处需要支持,她便也不再说什么场面上的虚话,而是直接问道:“本宫心里有数,奖赏的事再说。先与本宫说说,打压留言和排查热症病人的事进展得如何了?” “有些成效。只是下臣那人手有限,而且下臣……职权有限,遇到了些妨碍。此事,只怕需要殿下亲自主持。” 一方守官在大宏已经算是高级官位了,尤其鲁勒浩克的守官,更是比普通守官高了半阶。不过,正所谓皇城脚下多贵官,身为巴鲁尔特的起家之地,随便拉出一家老贵族都与王庭沾亲带故,权势高于登和这个守官的人家,原本就不在少数。此外,漠南沦陷后,逃回来的除了难民,也让鲁勒浩克多了许多原来扎根漠南的贵人。换言之,在鲁勒浩克,能不卖登和这个父母官面子的,不乏其人。 “事关漠北存亡,本宫自然没有甩手不管的道理。登和,本宫会加派人手,让蒙木速协助你,你们只管放手施为,发现热症病人,通通都送去治疫所外所再说。和他们的亲友说清楚,不是疫症的,自然会放回来。”娜音巴雅尔显然领会了登和欲言又止的内涵,她亦不缺乏决断,一边吩咐,一边已下笔如飞,“此外,本宫现在就下一道令旨,但凡藏匿疫民的,一律以叛国罪论处!” 第53页 众人心神一凛,登和却是心有钦佩,深深俯首,与蒙木速双双应诺。 “殿下放心,染疫了留在家里,只会累及家人,热症也不一定是染疫了,只是先去治疫所外所走一遭,有您这道旨意下去,相信不会再有人犯煳涂了。” “但愿如此。” 娜音巴雅尔眼底,有决绝的狠厉一闪而过。她正愁漠南逃过来的显贵不好安置,鲁勒浩克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贵人,如有需要,她不介意挑几只鸡出来杀了,让那些享受了大宏恩遇还只顾私情、不思母国安危的傢伙们,长长眼色! “还有一事,殿下。下臣听说那些流言后,去治疫所看过。治疫所的疫民们也以为自己病癒无望,有些不大安分了。一味增加兵马看守也不是办法,况且治疫所外围不小,成日防守总有个疏忽的时候,一旦动乱,只怕镇抚不住,您看我们是否该想想其他法子了?” 难堪的静默。 身患时疫的,多是漠南难民,他们还没来得及从逃难的困顿中缓过劲来,又掉入了夜以继日的死亡恐慌里,能在时疫中忍受几个月,已经算难得了。 行之有效的治疫药一直研制不出来,半个多月前治疫所便陆续出了些小动乱,这些天王庭一直都在加派人马去治疫所防守。大伙想想也知道,治疫所那头,的确是快到极限了。 只是,疫灾不比旁事,若还有别的好办法可以拿,他们早拿出来了不是? “殿下,要不您派下仆作安抚使吧,看在公主汗的份上,他们也许能买老僕一些面子。”说话的是术恩,不过他是媪敦格日乐的家僕出生,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资歷固然不浅,但要说起去安抚民众,着实缺少底气。 “还是本宫去吧。”娜音巴雅尔垂眸,蔚蓝眼睛被睫毛遮盖,染上了化不开的阴影,她的声音却很平静。 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虽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却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不计损失的话,还有一个强硬手段可以帮她摆脱时疫困局,但不到最后关头,娜音巴雅尔实在不愿意。如此一来,如果说谁还能用怀柔之术从疫民那争取到时间,也只有她这个“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了。 “不可!”众人齐声反对。 “公主,去治疫所太危险了,您可不能涉险啊!” “是啊,殿下,您要是染上时疫,天选家族可就真的完了!” …… “无妨,那么多大夫去治疫所,也不是都染上了时疫。本宫也不久留,有永生天保佑,相信会没事的。” 染上时疫的大夫也不少,不然大夫们怎么会躲着时疫走,徵调起来越来越难? 娜音巴雅尔不说大夫还好,一说更让人更不放心了。 至于永生天保佑……如今就是再虔诚的永生天子民,都忍不住怀疑——若是永生天保佑,为何时疫迟迟不去? “殿下,非要有人去的话,下仆愿意替您去。” “下臣(下仆)也愿意替殿下去。” “都起来吧,此事谁都替不了本宫。” 眨眼的功夫,娜音巴雅尔面前接连数人下跪。眼看臣僕们有全员请命的趋势,娜音巴雅尔赶忙抬手。 登和的膝头也已经屈了一半。娜音巴雅尔见了,又道:“登和,别跪了。你去过治疫所,便应该很清楚这点。本宫也知道自己肩负大宏重担,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让自己冒险。只是如今的治疫所,恐怕也只有本宫亲自过去安抚,才能让他们安定一二了。” “殿下,依下仆看,您去也没用。下仆是爬过死人堆的人,知道快死的人,什么都顾不上。没有药能治好他们,就算您去了,他们早晚也会闹起来,您又何必冒险?不是有流言说治疫所是让疫民等死的地方吗,不如加派人手,将漏掉的疫民都收进治疫所,然后——”格根做了个拔刀的手势,“虽然狠心了些,但时疫治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比让时疫祸害整个漠北要好,也省得那些疫民再忍受疫症的痛苦。”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偷看娜音巴雅尔的脸色。能混到议政会的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格根这个血腥的办法,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知道以娜音巴雅尔的心性必然不会同意,这才一直没人提。 娜音巴雅尔一看语出惊人的又是格根,哪怕体谅他的耿直,也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嘆道:“格根,让本宫说你什么好!说你不机灵吧,很多事你又看得清楚。你如何就不明白呢?子民的追随才是巴鲁尔特称汗两漠的根本,我们若抛弃了子民,离被子民抛弃,也就真的不远了。当人们相信巴鲁尔特是‘永生天选定的王之部落’时,我们就算一时落魄,也是两漠天经地义的主人,总有復兴之时。可若是寒了人心,哪怕暂渡难关,也随时可能有新的部落成为人们信服的‘巴鲁尔特’来取代我们,那大宏一切,就真的难说了。” 格根这个一劳永逸的狠辣办法,娜音巴雅尔也能想到。只是若真到了这种饮鸩止渴的境地,大宏再伤元气,终将回天乏术。真到了那种地步,与其满手子民的鲜血,去面对接下来无休无止的内乱,她宁愿选择带着疫民杀去西武——就算在西武手里找不到治疫药,也要让卑鄙无耻的西武人付出代价! 不过……怕群情激奋不好压制,娜音巴雅尔一直没有将时疫可能是西武搞鬼的事说出来,她暂时依然不准备说。 第54页 格根嘴唇嗫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术恩满溢悲伤的感慨却率先响起了。 “荣乐王可恨,要不是他对萨切逯大会痛下狠手,让天选家族几乎族灭,何至于今日连个替殿下分担的人都没有!但凡再多留一个都好啊!下仆们如今让殿下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您要是去治疫所出了事,大宏如何得了!” 术恩会主动提出去当安抚使,他本人也是支持先拖延时间的。不过,与娜音巴雅尔的想法不同,在他看来,能替娜音巴雅尔去安抚疫民的人,其实还是有一个的。是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尤其说到“替殿下分担的人”,更是有意提高声音,往帐侧的兽皮屏风后送去。 术恩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是没想到,还是宁愿自己冒险也不愿自己心爱的夫婿牵扯进来。能替公主去安抚治疫所的,“忽彦”难道不是最好人选? 娜音巴雅尔想起几个生死未知的幼侄,神情黯淡,没有注意到术恩的小动作,帐里的其他人眼睛却不瞎,想起后帐的人,他们纷纷眼前一亮。 是啊!怎么忘了还有这位呢! 兽皮屏风后的“这位”没有让大家失望。 “我可以替娜雅去吗?” 伴着宜男宜女的清润嗓音,后帐走出了一位姿容俊秀的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身勐戈族贵族男子扮相的赵羽。 第30章 【送你去华朝怎么样?】 竟然这么快就自己出来了?! 术恩心底意外,望向赵羽的眼神,却是恰到好处的由惊到喜。 “安都大人?您愿意替殿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您是永生天赐给殿下的忽彦,您去就和殿下去一样,自然是可……” “不可以!” 娜音巴雅尔出声压盖了术恩嘴边的“可以”,同时,人已冲到了赵羽身前。 她偷偷打着眼色,将赵羽往门口推,“你出来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要是查书查累了,出去走走好了。” “殿下差矣,安都大人眼看要成您的忽彦,现在好歹也算是半个天选家族的人,草原上的事,哪有与您和忽彦无关的?” 娜音巴雅尔明显不让想赵羽牵扯进来,术恩却不能让她如愿,甚至娜音巴雅尔的表现,更坚定了术恩的决心。 “术恩!”娜音巴雅尔有些恼怒地盯着拦路的术恩。 “殿下,遍看草原,也只有与您夫妻一体的忽彦替您出面,才能让人信服些。不然,不用劳烦忽彦,下仆等都愿意替您去。”术恩不为所动,甚至借着弯腰施礼的功夫,向身后使了眼色。 娜音巴雅尔万万不可再出事,是帐中所有人的共识,想起赵羽可以替他们的监国公主去承担治疫所的危险,人人皆有柳暗花明之感。只是碍于娜音巴雅尔的反对态度,才让人心存犹豫。此时有术恩领头,又哪里会缺附会的人? “术恩大人说得是,殿下,鲁勒浩克不能没有您,重振草原的希望在您身上,您真的不能再涉险了。” “是啊,殿下,就让忽彦替您去吧。” …… “满都斯楞眼中没有本宫这个监国公主,如今就连你们,也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打算以仆逼主?”娜音巴雅尔眼底有火,音色却冰凉到了极致。 嘴上说的是“你们”,眼睛却只在术恩身上。处理国事时,娜音巴雅尔从不缺容纳争议的胸襟,可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意志遭受对抗让她生气,更有术恩的一唿百应,激发了她皇族本能的戒心。 术恩仿佛看到了威严的故主媪敦格日乐,心头一震。他意识到自己触犯了主君的权威,连忙恭敬地匍匐在地,口称:“下仆不敢。” 一个试图摆弄君主的仆臣,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仆臣了。术恩之前借着赤古的手,在赵羽面前耍弄过的小把戏,虽然是为娜音巴雅尔着想,却也算背着娜音巴雅尔自作主张。当时,娜音巴雅尔大度地没有计较,但潜意识里已经积攒了些许不满。再有今日这一出,让娜音巴雅尔直接感受到了逼迫……监国威信不容侵犯,哪怕只是为了立威,她也决定要放逐术恩了。 即将下野之人,娜音巴雅尔无需再浪费时间敲打。也是因此,娜音巴雅尔反而很快对术恩抬了抬手,“不敢才好。都起来吧,安抚疫民的事不用再说了,本宫已有计较……” “巴雅儿,就让我去吧。” 遭受了“以仆逼主”质问后的大帐,气氛半天回不过温度来,此时此刻,敢打断娜音巴雅尔说话的,也只有赵羽了。 赵羽本来就奇怪术恩对自己超过往常的恭敬,等到术恩嘴里的“安都大人”换成了“忽彦”,人也有意无地的拦在了自己面前时,君逸羽就是再傻也知道——术恩之前那句“替殿下分担的人”,是下给自己的钩子。 虽然有些入套的不悦,但赵羽自己本身,也是准备往渔网里钻的。她并没有看术恩笑话的意思,迟迟才出声,不过是因为:她的勐戈语学得再快,也赶不上土着们言语交锋的速度,此时才找到插话的机会罢了。 “你……!” 娜音巴雅尔气得对赵羽怒瞪不止。好不容易他们才不敢逼你去了,你怎么还自个往里面凑!你究竟知不知道,去了可能是会送命的! 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的怒气,都是对自己的担心。她被娜音巴雅尔瞪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要不是记得还在人前,她都想摸摸娜音巴雅尔的脑袋给她顺毛了。 第55页 如果说一开始赵羽还有些奇怪自己的挺身而出,歷经了娜音巴雅尔的维护后,她再无疑惑,甚至整颗心都融化成了一汪暖洋洋的温泉。 面前这个以国家为重而将个人得失抛诸脑后的皇家公主,却将她赵羽的安危实打实地放在了心上,放在了她自己的平安之前。只为这份情义,她便愿意豁出这条本就是多捡来的性命,帮她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分担。 况且,眼前这个让她心暖的姑娘,算是她与这个新世界唯一的牵绊,如果没了她,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里无牵无挂地活着,未免也太过孤寂了……想到这,赵羽对娜音巴雅尔轻轻笑了笑,柔软却坚定地又说了句,“我去吧。” 不知是被赵羽的笑容晃了眼,还是被她柔若轻鸿的话音拂动了心湖,娜音巴雅尔有些发怔。 术恩见缝插针,略带小心地说道:“殿下,难得忽彦待您和两漠一片诚心,安抚疫民的事,就让忽彦去吧。” “你不清楚草原上的事,替我去了也料理不来的。”娜音巴雅尔对术恩的插嘴听若未闻,蔚蓝的眼睛直直停在赵羽脸上,话里话外同样是拒绝的意思,却已怒色消弭,全然是柔和的味道。 “不啊,别的事我不一定能帮得上忙,瘟疫的事你知道,我熟门熟路,大体都清楚的。”赵羽笑眯眯地将娜音巴雅尔的藉口顶了回去。 明摆着她有监国公主驸马的身份,便够资格代表“天选家族”,只要“安都忽彦”出现在治疫所,便表达了草民主宰对疫民的诚意和重视,根本不存在什么“料理不来”的问题。 “殿下若是不放心的话,下仆愿意与忽彦同去。”术恩请命。 赵羽虽然有些不满术恩算计自己,但要这么个老人家陪自己去传染病第一线,她还是做不出来。她只当娜音巴雅尔是气头上有意晾着术恩,又怕她一气之下真答应了术恩的请求,连忙道:“那倒不用,老人家过去真容易染上疫病,我年轻不怕,自己过去就行。” 术恩一愣,心下微嘆。心地极好,待公主也算有心,若大宏还是原来强盛的大宏,娜雅公主仅仅是公主,他也一定会很高兴娜雅公主能有这样的忽彦,只可惜…… 娜音巴雅尔看赵羽与术恩站去了统一战线,简直哭笑不得。刚要说些什么,又见赵羽对自己眨了眨眼,娜音巴雅尔心道不好,果然,赵羽竟然在说:“巴雅儿,我们是要成为夫妻的人,我这个做人丈夫的要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你,也太无能了吧。那还怎么有脸做你的忽彦?” 至此,娜音巴雅尔被赵羽占尽了先机,除非她想让自己这个“忽彦”以后在草原上没法直起腰来做人,或者换一个忽彦,不然,真是一丝否决的余地都不再有。 心里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加上注意到了偷笑的臣僕,任娜音巴雅尔是大气的草原女儿,此时也禁不住有些脸热。她强充平静,对众人摆手道:“你们都先退下吧,安抚疫民的事,本宫要和木都格单独商议后再做决定。” 暗笑着一物降一物,众臣对视着安心,纷纷告退。大家都明白,安抚治疫所的差事,若无意外,多半已经落在了他们这位监国公主的准忽彦头上。殿下的“单独商议”,只怕是不放心自己的心头好,有话要单独交代吧。 眼见众人退走,娜音巴雅尔在寂静的大帐中回望赵羽,心绪万端,竟不知从何说起。 “人都走光了,你还摆这么严肃的脸给谁看?”赵羽主动打破僵持,上前捏了捏娜音巴雅尔的脸。 娜音巴雅尔垂眸,“早知今日,我就不该让你冒充我的忽彦。不,应该说,早知漠北不得安宁,从一开始便不该邀你来鲁勒浩克。” “那感情好,你要是没有收留我,我一个人流浪草原、流浪沙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了。巴雅儿,你要是想要我死,直说就是。啊,我去治疫所,正好如公主殿下的愿,我就留在那不出来好了。” “少胡说!” 娜音巴雅尔看赵羽说笑没有忌讳,气得直跺脚,连忙跪地叩首,又替赵羽向永生天祈罪了一番。 赵羽扶起娜音巴雅尔,一边俯身拍打着她膝上的灰痕,一边歉意说道:“对不起,巴雅儿,我忘了你忌讳拿‘死’字开玩笑,下次我一定注意。不过下回你不用替我跪了,我不信这些,没事的。” “我是不会让你去治疫所的!”娜音巴雅尔恶狠狠的说道。她本来就还有些犹豫,经过赵羽将治疫所和死字扯到一起的插曲,更让她觉得不吉利,索性一语决断,不打算再权衡。 “那怎么行?话都说出去了,不去我可就连整个漠北都呆不下去了哦。” “呆不下去就不呆了!疫灾不解决,漠北的明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不呆也罢。我派我的斡其可护送你走,记得你对华朝的史书感兴趣的,送你去华朝怎么样?” 第31章 【该让人满意了吧?】 “不怎么样。”赵羽撇嘴,又嘆息着说道:“傻姑娘,我故意当众把话说死,就是不让你反对啊,又怎么可能把烂摊子丢给你了自己脱身呢?治疫所,我是一定会替你去的。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去。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给我带路,你说是我自己去好,还是你帮我安排一下更好呢?所以说,别想拦我了,巴雅儿。拦也没用。” 娜音巴雅尔凝望着赵羽,不难从她的眼里看到认真。 第56页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是学医的,不是我去就是你去,我去比你去安全。还有,巴雅儿,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有关联的人只有你,万一我出了事,伤心的只有你一个人。可你不一样,偌大一个国家需要你,你若有事,伤心的是千千万万的人,所以我去比你去划算啊。这笔帐都不会算?” 赵羽说得好笑,娜音巴雅尔却听得鼻端发酸。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从出生起便不缺为她付出性命的人,可唯有眼前这位,心甘情愿地为她含笑赴险,不为她是公主,不为她是监国,也不为她“永生天珍宝”的名号,而只是因为她是她,是她嘴里的“巴雅儿”。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要以为你是永生天派来帮我的了。” 赵羽微愣之后,上前轻轻抱了抱娜音巴雅尔,“你对我也很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让我不至于在陌生的世界流浪。 赵羽一抱过后便准备将娜音巴雅尔从怀中放出来,不想却被娜音巴雅尔抓住了衣襟,无法再后退。她轻拍娜音巴雅尔的手背,示意她放手,低声温柔地劝慰道:“放心吧,扎查他们去过那么多次治疫所都没事,我去了多注意一些,不会那么倒霉的。” “我可以让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只去东所。” 治疫所分东、中、西三所,东所的疫民病情最轻。 娜音巴雅尔大有不答应就不松手的势头,赵羽不得不点头应了声,“好。” “我让我的斡其可随你去,你去了别让疫民近身。” “好。”这一点,娜音巴雅尔不说,赵羽也会注意。 “若是势头不对,你只管回来。” “我这还没去呢,你就说势头不对算怎么回事?巴雅儿,当乌鸦嘴可不好。我有一种预感,我这回去治疫所一定会很顺利。” 赵羽了解自己的心性,做事向来要么不接手,接手了哪怕千难万难也定要想办法做好,真要遇上什么麻烦的情况,只怕很难像娜音巴雅尔要求的那样知难而退。怕直接摇头会让娜音巴雅尔改主意,赵羽想打个哈哈煳弄过去,娜音巴雅尔却不吃她这一套,她直直盯着赵羽的眼睛,愣是看着她点头称“好”了才罢休。 “好了,巴雅儿,我需要去做准备了,你说要派斡其可跟我去的,不需要安排一下吗?” 赵羽最后一个“好”字到底是说得心虚,她怕被娜音巴雅尔看出来,打起了脚底抹油的主意。 娜音巴雅尔这才慢慢松开赵羽。 “我走了。” “嗯……你……保护好自己。”娜音巴雅尔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只能说苍白空话的一天,可是江山子民的重量在她双肩,让她无法轻身入险,冲动过后,再面对赵羽的坚持,她已无力再拒绝。哪怕私心里,她仍不甘愿。 “会的,会的。”赵羽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去,直到摸到了帐帘,才突然转身说道:“巴雅儿,是我自愿替你去的,万一我要是回不来了,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语罢,她生怕娜音巴雅尔再拦住自己,一熘烟跳出了大帐。 娜音巴雅尔看着晃荡不休的门帘,一声“回来”卡在了喉口,沉闷的低喃却泄漏了出来。 “都知道我会伤心了,怎么还能说这样的话……” * 送走赵羽的那个下午,娜音巴雅尔回到自己的帐殿,看着医书环绕中并肩而立的两把空椅,半天回不过神来。一起查阅医术的日子里,赵羽除了晚上睡觉,其余的时间总在娜音巴雅尔帐中,习惯了与赵羽低头不见抬头见,冷不丁身边没了那道熟悉身影,娜音巴雅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块什么。 公主这是在…… 乌娅寻到娜音巴雅尔身边时,为娜音巴雅尔的发呆暗暗惊奇。注意到娜音巴雅尔的视线所在,她无声一嘆。少顷,不见出神的主人有留意到自己的意思,乌娅这才轻声唤道:“公主?公主?” “嗯?”娜音巴雅尔定神,“何事?” “术恩大人求见。” 娜音巴雅尔眼神微暗,却绕过屏风,坐到了帐殿正中的狼头宝座上,才道:“让他进来吧。” 勐戈族有敬重老人的传统,尤其术恩有公主汗媪敦格日乐老臣的身份,娜音巴雅尔以往私下接见他时,不说总是亲自出迎,但接见地点不是书房就是茶室,总是平和可亲的,何曾有过特意坐上宝座的时候? 乌娅知道,是术恩一力促成了赵羽出任治疫所安抚使,她并不奇怪娜音巴雅尔的态度反常,只当没有注意,老实应命而出。 “下仆参见监国公主殿下。” 术恩看见娜音巴雅尔高坐王椅,明显有些意外,又很快明白过来,恭敬行礼,还将嘴边的“公主”特意换成了“监国公主殿下”。 “嗯,术恩,何事求见本宫?” 娜音巴雅尔疏淡的口气让术恩三分的试探变成了十分的肯定——必是自己昨天犯的忌讳,让公主对自己生了芥蒂。 术恩心下苦笑,面上不显,只道:“还是那件旧事,老僕真心想陪安都大人一起去治疫所安抚难民,敢请殿下答允。” “此事,本宫不是已经说过不必了吗?登和守备鲁勒浩克,对治疫所的情形也很熟悉,有他陪木都格去就够了。” “登和的确干练,但老僕这张老脸,想来在疫民面前能有两分作用,一起陪安都大人过去,不更稳妥吗?” 第57页 “若是如此的话,那便更不用了,术恩老人你既然能推荐木都格,想必和本宫一样,也是相信他机慧的吧?” “我……”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术恩被娜音巴雅尔堵得哑口无言。 娜音巴雅尔又道:“再说了,术恩老人您年岁不小了,等漠北安定些,也是时候让您安享晚年了,若再让您奔波,本宫过意不去,姑母在永生天处看着,也该怪娜雅不体恤旧人了。” 术恩没有贪恋权柄的心思,若非漠南罹难、漠北艰难,他的确早该退享晚年了,只是……永生天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宏、为巴鲁尔特着想,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人,要怎么接受带着主君的猜忌退下去? “殿下……是怕下仆对安都大人不利吗?”术恩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干涩,还带上了老人所特有的苍凉。 “我的确有这样的担心。”说来,术恩也是看着娜音巴雅尔长大的人。望见术恩的落寞,娜音巴雅尔也有些不忍,开诚布公地应道:“本来,我倚重您,如同信任姑母的识人之明。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何一而再的针对木都格。” “不是下仆针对安都大人,而是殿下您对安都大人太过在意了。殿下您自己没发现吗?您在安都大人的事情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若是从前,老僕怎么也想不到,您会在忙着处理国事时抽空出来,只为亲自照料一位男子晨起梳洗的小事。您还……还鞭杀了一位女奴,只是因为她靠近了安都大人。” “你以为本宫是因为私情的缘故迁怒于人,才要将你遣退?” 娜音巴雅尔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她无法告诉术恩,所谓的“太过在意”,不过是掩饰女忽彦身份的需要。 “您曾在姑母身前多年,应当知道,若是仆臣坐到了主君头上,姑母会如何处置吧。” 事实上,娜音巴雅尔也确实觉得,自己的决定与赵羽无关,而是要做草原上的王,绝不能轻易纵容臣僕的冒犯。不然有一就有二,然后接踵而来的,会是权威的消逝。 术恩默然。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但在他心中,任何人的性命都比不过娜音巴雅尔的安危,包括他自己。 “本宫在意自己的忽彦不应该吗?”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娜音巴雅尔索性说开了自己的疑惑。她是真的有些不明白朮恩的态度,明明当初宣布赵羽为自己的忽彦时,术恩也是赞赏的,如何这么快又变了主意?仅仅只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在意”了些? “殿下……”术恩眼皮微垂,“永生天赐下的忽彦这种说法,只能骗骗外人,说到底,他只是个来歷不明的异族人。您对他若只是利用,下仆没有异议,可偏偏您对他掏心掏肺的……殿下啊,您别忘了,您可是两漠復兴甚至是大宏存亡的最后希望了,如此轻信一个异族人,但凡他有二心,草原将何其危险?!“ 娜音巴雅尔心知自己那份“掏心掏肺”中的水分,剎那间,却是越发感念起了赵羽对自己不求回报的全力付出。 她摆手说道:“多虑了。我早就说过了,如果不是木都格,我回不到漠北,而且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为了我,连得时疫的风险都不怕,该让人满意了吧?” 大出娜音巴雅尔意料的是,术恩依旧摇头,“安都大人他对殿下的确有些真心。可是殿下,真要做一个配得上您的忽彦,光有真心不够呢。大宏如今的光景,比媪乐殿下那时还要来得危急,您的忽彦,不说像唿屠达王那样卓越,也不能相差太多……” “我不是姑母,她……他也不是苏勒和克!” 没有人比娜音巴雅尔更清楚传言恩爱的公主汗夫妇间的真实情景,也因为知道那些隐秘的缘故,她不喜欢术恩将赵羽比作苏勒和克,更为术恩对赵羽小瞧而有些压不住怒气。激动之下,她甚至险些叫破了赵羽的真实性别。 怕术恩对赵羽下手,娜音巴雅尔缓了口气后,又不无警告之意地说道:“术恩老人,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赤古是木都格的护官,若是护卫木都格不利,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与娜音巴雅尔的离心离德让术恩痛心,他强行压抑情绪,许诺道:“殿下放心吧,老僕就算再煳涂,也不会在安抚治疫所的事情上动手脚。安都大人若有不测,不用殿下动手,下仆也会让赤古去给安都大人陪葬。” 有了这句话,娜音巴雅尔对赵羽安危的担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只是这样的放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第二天,一位气喘吁吁的骑手,带来了治疫所暴*乱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註:唿屠达王,苏勒和克,媪敦格日乐公主的忽彦 赤古是术恩的孙子,见【21章】 第32章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赵羽是在黎明时分被喧闹声吵醒的。耳听帐外动静不对,她残存的倦意为之一清,连忙翻身而起,三下五除二的套好外袍,推开了帐门。 “什么情况?” “安都大人,吵醒您了?” 娜音巴雅尔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斡其可都派来给赵羽当了近身护卫,他们本来分成了日夜两班,但之前听到情形不对,所有人都尽职尽责的来赵羽帐外守着了。看到赵羽出帐,众人纷纷行礼,负责回话的是他们的首领也刺。 注意到喧嚣所在,赵羽丝毫没有与人寒暄的心情。她随便摆了摆手,锁眉遥望着治疫所的方向,再度发问时,音色中已经带上了忧意,“治疫所那边怎么回事?” 第58页 “是……”也刺微一犹豫后,深深俯首,“是治疫所发生了动乱。” “怎么会这样?”赵羽回头,治疫所的混乱火光投射在她的眼底,映照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惊诧。眼看她这个有着“监国公主驸马”身份的重量级钦差都到治疫所门前了,反倒还发生了动乱,让她如何不惊?如何不诧? 赵羽的这声“怎么会”,惊疑多过惊问,原不指望谁能告诉自己疫民们思想变化的缘由,不想也刺回道:“他们绑了我们派去驱疫的人,说……说别以为安都大人您假惺惺的去东所走一遭就能骗过他们,他们还说不会再呆在治疫所里等死了,说王庭救不了他们,所以他们要自己出来找药……” “你们……”赵羽几乎跺脚。扎营前她就担心到了治疫所门前拖拖拉拉的不进去会引发疫民们的误会,还是也刺拿草原习俗说事,才让她勉强同意,如今看来,竟是怕什么就来了什么!听也刺说“派去驱疫的人”,赵羽还有什么不明白?七分是肯定,三分为确定,赵羽问道:“是不是草原上根本没有什么‘夜不入门’的说法,是你们想在我进治疫所前先派人进去打点好,才编了个习俗骗我在外面扎营?” “安都大人恕罪。”也刺无疑是承认了。 赵羽看着也刺坦荡的姿态,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最后只是无奈的摆了摆手,“骗骗我都算了,可是也刺,你看看现在这情况,会误了你家公主的大事的!” 也刺行礼谢过了赵羽的宽宏,起身之后却微微摇了摇头:“临行前,殿下再三交代下仆,要护好您的安全,于下仆等而言,您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治疫所动乱,反倒让下仆庆幸您昨天没有住进去。” 赵羽一默。 “安都大人息怒,也刺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赵羽哑然失语的功夫,登和的声音远远的便传了过来。登和的营帐就在赵羽附近,赵羽这一有动静,他便赶了过来,好巧不巧正看到了也刺对赵羽的“顶撞”。只当赵羽的沉默是怒火在酝酿,登和这才不等走近便开口为也刺求情。 登和说话的功夫赶到了赵羽近前,又压低了声音补道:“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治疫所之前便有过些小动乱,可都不像这回……他们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全闹了起来,偏巧还选了守军最困的时候开始作乱……如此看来,也刺说得的确没错,万幸您还没有进去,否则光景不可想像,下臣等更无法和殿下交代。” 虽然登和言辞含煳,说给赵羽的却是“就算你昨天就住进了治疫所,只怕也会发生这场大动乱”的意思。赵羽听明白了,更听出了些别的东西,“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登和大人您认为今晚这场动乱来得不单纯,而是有有心人在背后搞鬼?” 登和微微一愣。赵羽有做“假忽彦”的觉悟,哪怕娜音巴雅尔与人议事时没有刻意迴避她,她也很少插嘴,是以不曾有慧名在外。登和与赵羽接触不多,加上看赵羽年纪小,冷不丁被赵羽一针见血的道出了自己了弦外之音,难免愣神。想到娜雅公主相中的人,合该不是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他很快释然,点头应道:“下臣确实有这样的猜测。” 赵羽眉关更锁,“现在治疫所那头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闯出来了?” 登和摇头,“幸好您要过来,治疫所加强了守备。如今之计,下臣敢请安都大人尽快赶回鲁勒浩特,将此间情形转告公主,好增派援军过来。下臣留守督战,誓死也不让疫民闯出来。” 赵羽知道,显然是情况不妙,登和想先将自己这尊“大佛”送走,免得磕了碰了不好与娜音巴雅尔交代。但赵羽从接过安抚使的差事起,便没打算做逃兵。而且赵羽很清楚这些疫情还没有控制的疫民一旦散布出来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她若真按登和的提议一走了之,便坐实了疫民们的误解,那就真的只剩下强行镇压的途径了。 且不说战士们不该和自己本该守护的百姓刀兵相见,就是刀兵相见只怕也难保胜利,不然登和何必开口就让我走? 久久不见赵羽同意,也刺忍不住催道:“兵分两路的主意好,安都大人,我们走吧,不然该等不及援军了。” 赵羽沉吟着摆了摆手,“替我多找几个声音洪亮的壮汉来。” “安都大人您是要……?”登和疑声。 “说到底,他们不就是怀疑巴雅儿要放弃他们了吗,那我这个要给巴雅儿做忽彦的,就好好代巴雅儿向他们表示表示诚意好了。” 情势危急,也刺不觉得赵羽有扭转干坤的手腕,看赵羽没有离开的意思,更怕赵羽弄巧成拙反伤自己,连忙又劝:“安都大人,我们还是快点去找公主拿主意、派援军吧。” “援军?真等援军从鲁勒浩特过来,只怕疫民们已经自己冲到鲁勒浩特找药了。”赵羽似笑非笑,言语故意犀利,趁着也刺被噎住的功夫,又对登和吩咐了一遍,“给我找几个声音洪亮的壮汉来。” 登和听话听音,忍不住含着三分期望问道:“大人您有把握稳定局面?”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赵羽微笑反问。正是要争取登和配合的关头,她就是再没把握,也不能表露分毫。 透过赵羽含笑的眼眸,登和看到的分明是成竹在胸的自信,咬咬牙,他终于招手让副官按赵羽的吩咐去准备人手。 第59页 “登和大人!”也刺大为不满。 “也刺!”赵羽作色道,“我没记错的话,出发前,巴雅儿吩咐你们要像对她一样把我也当主人吧?你们如果真当我是主人,就依令行事,不然,你们自己回巴雅儿那去好了。不听话的僕人,我用不起!” 也刺记得公主的原话是“你们跟着木都格时要像对本宫一样尽心保护”,但赵羽把话都说到要赶人的地步了,也刺哪里还能反驳?想想公主那句“木都格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们都不用回来了”的吩咐,也刺心一横,拿准了大不了一死尽忠的主意,终于噤声后退,用行动做了彻底的让步。 终于搞定了固执的也刺,赵羽偷偷松了口气,又走到登和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登和听罢眼前一亮,连连点头不算,还与赵羽告了罪,亲自转身安排去了。 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场面,赵羽说不紧张是假的,但看着登和兴沖沖的背影,感受着四周好奇的视线,她知箭已上弦,唯能背负双手摆足了自信满满的模样,暗暗调整心绪。 终于等到了登和“准备好了”的回报,赵羽颔首,伴着数十壮汉响亮的“大家安静,安都大人有话亲自和你们说”,义无反顾的踏向了喧嚣所在。那是她今日的战场所在,赢了,暂渡难关;若是输,只怕她这具新皮囊想留块整肉都是奢望,等待她的将是被踩成肉泥的下场。 也刺见赵羽走向危险,本能的张口想要阻止,不等登和拉住他,他又自己闭上了嘴巴,招手示意属下,一起跟上了赵羽的步伐。事已至此,他早就想清楚了,唯能安都大人去哪他们就跟去哪,尽好护卫的本分。 哪怕处在建国以来最艰难的时期,巴鲁尔特家族八十多年的统治之力依旧不容小觑,永生天虔诚的子民们,对天选家族的敬重深入骨髓,今次治疫所的疫民胆敢作乱,不过是以为会被王庭抛弃,绝望之下被有心之人蛊惑出的疯狂罢了。听说娜雅公主的未婚夫婿要亲自过来和他们说话,不啻于一盆凉水迎头浇下,疫民们发热的头脑清醒过来,停下了对治疫所大门的冲撞,吵闹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也刺见了,与手下们悄悄松了口气,只可惜他们一口气没出完,对面已有人鼓譟道:“别听他们瞎扯!他们就是想把我们关死在治疫所!” “是啊!给的药没见管用,大夫还越来越少,与其一家人在这等死,我们还不如冲出去找条活路!” “大家快动手,不然等他们叫来大军……啊!” 一声临死惨叫终止了接二连三的煽惑,却是赵羽赶在疫民被再次煽动起来之前,果断打出了约定好的暗号,在登和的安排下提前摸上了门楼的几名好射手,弯弓搭箭,结果了三个躲在疫民堆中的挑唆者。 第33章 【大人的话当真?】 “大家不要惊慌,刚才那三个人,连话都不让我和你们说上一句,就急着鼓动你们造反,分明是别有用心。我既然敢站到你们面前来,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只要你们安静的听我说几句,我保证门楼上的箭不错杀一个良民,也不放过一个歹徒。等我说完,如果你们依然想走,我用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做主,让他们开门放你们离开。” 跟在赵羽身边的几个大嗓门壮汉,事先得过交代,赶在鲜血的震慑作用演变成刺激作用之前,及时将赵羽的话高声传了出去。 也刺不动声色的蹭了蹭掌心的冷汗,望向镇定的赵羽时,眼中却添了些敬意。 “你真肯放我们出去?”疫民们静默半响后,有人胆大发问。 赵羽分开层层守卫,走向了发问声传来的地方。那发问之人在三个挑唆者的血还没有冷的时候还敢当出头鸟,也是个胆大的,见了赵羽的动作,他也走到了人前来。隔着木栏制成的围墙,赵羽凝视着发问之人的眼睛,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塔勒森。” 疫民中有好心人怕那发问人被赵羽记住名字后报復,悄悄扯他的衣袖,那发问人却早已豁出去了,满不在乎的一拂衣袖,粗声粗气的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赵羽知道对面在担心什么,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塔勒森,你让他们先听我把话说完,等我说完,你们还要走,我保证没有一个士兵阻拦你们。我如果食言,以我们现在的距离,你大可伸手拧断我的脖子。” 跟着赵羽来到双方第一线的也刺,却没有了之前的忐忑。不愧是我们公主看上的男人,够种!能与这样的勇士一起顶天立地的站着死,是草原汉子最荣耀的归宿,又还有什么好畏缩的呢? 都是一个主人脚下效忠的兄弟,也刺甚至不用回头,也知道手下的兄弟与自己是一样的想法。当生死置于度外,这群皇家斡其可出身的精锐护卫,已然无畏。 “那你……您说。”木栏后同样无畏的塔勒森,从勇敢站到赵羽面前起,便已经成了疫民们事实上的临时发言人。他盯着赵羽坦荡的眼睛许久,又张望身后确定同伴中无人反对,终于点头,开口之时,还忍不住换上了敬语。 怕谈判不顺利,赵羽早已与登和说好,让他留在军中应变。遥遥望见赵羽三言两语赢得了敌我两方的敬意,登和说不佩服是假的。此刻,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只能留在人后。不过,比起些许意气,身为一方守官的登和,更关心接下来的发展。放疫民们出来流祸草原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安都大人如何才能力挽狂澜,让疫民心甘情愿的回治疫所? 第60页 连登和自己都没有发现,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配合赵羽行动的他,可能是受了赵羽表现的感染,如今已是满怀希望。 好容易暂时稳住了疫民,赵羽一心整理思路,早就无遐顾及身后人的想法了。 “我先谢谢大家的信任。”赵羽先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表示诚意。 赵羽顶着娜雅公主忽彦的名头,等于带着天选家族的光环,疫民中多是从漠南逃难来的平民,放在以前,连上赶着给汗皇家族磕头的机会都没有,又哪里敢受忽彦的礼?众人纷纷退让。 登和见赵羽一拜便让木栏前的压力为之一松,只当赵羽在以退为进,忍不住暗暗叫好。 “那三位刚才说王庭想把你们关死在治疫所,那真是冤枉了娜雅。你们的娜雅公主有多爱护子民,有口皆碑,不用我多说。留在治疫所的大夫是比以前少了,可大夫留在这,怎么想办法救你们?别说大夫了,就是你们的公主也是,每天处理完公事,一有空就翻医书,从疫病出现在草原上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赵羽没让外界的反应影响到自己的言语节奏,说话间她留意着疫民们的表情,发现空口大话无用,立马巧妙的转了话音,“话说回来,如果真的不想救你们,我们多派点军队来把你们都杀了就是了,何必费心费力的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又何必等你们闹起来?” 明显带着杀伐气的字眼,疫民们听了,反倒深以为然。 “你们从漠南过来,牛羊都丢了,又病着,真让你们出了治疫所,多少人能填饱自己的肚子都不好说,你们又是何苦呢?”赵羽欣喜的发现有些疫民的眼神开始动摇,面上却不动声色。 “大人,我们也不想与王庭作对,可您说大夫在想办法救我们,公主也在帮我们翻医书,那倒是把我们治好啊!真要是没得治了,我们出去好歹能和家人死在一块,总好过隔着这木栅栏连句话都说不上吧!”说话的又是塔勒森。他一家人都得了疫病,住进了治疫所。他疫情最轻、进来得最晚,住在东所,可他的老母和幼子却因为病情严重死在了西所,东西两所之间有中所相隔,害他甚至没见到他们最后一面。说到悲痛处,有一颗壮胆的魁梧汉子,眼睛都涨红了。 赵羽无法对塔勒森生出多少怪罪,她看得出来,这次的瘟疫必然给塔勒森带来了沉痛的伤害。但也更应如此,疫情才更不该流出,否则,千家哭、万家哭会演变成家家哭! “我承认还没有找到治疗疫病的好办法,但大宏举国努力,总比你们自己闯出去横冲直撞有希望。而且塔勒森,你们想过没有,放你们离开,你们带给家里的不是欢乐而是疫灾,等待你们整个家庭的不是团圆而是死亡,甚至整个草原都会因为你们的不管不顾变成人间地狱!损人不利己!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 “华朝侵占了漠南,西武还步步紧逼,大宏虽然都撑过来了,但其实已经成了一顶岌岌可危的破帐篷,你们一旦出去,很可能就会成为压垮大宏的最后一场雪灾!敌人没能覆灭大宏,你们却帮要帮他们做到,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还有,你们若是成了大宏的罪人,让大宏连一场考验都撑不过去就要断送在自己人手里,连復兴的机会都不再有,还怎么面对永生天?还怎么有脸自称永生天的子民?” 振聋发聩的质问在十来个人形“扬声器”的帮助下有直击人心,拷问灵魂。疫民中有人为家,有人为国,还有人为虔诚信仰的永生天,而渐露惭色。 赵羽总算松了口气,正打算趁热打铁,今日的“拆台专业户”塔勒森却冷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连大宏人都不是,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小子,你别过分!”也刺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和手下的护卫们不约而同的握住了刀柄。 赵羽将也刺半出刀鞘的弯刀又按了回去,心下却在暗嘆。今天这活计,不狠狠心只怕是办不成了。也罢也罢,赵羽啊赵羽,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豁出去便豁出去吧。 说来话长,赵羽拿定主意却只在一侧身的功夫,很快回道:“你们的监国公主将会是我的妻子,于我而言,她的祖国便是我的祖国。话说回来,我如果真的不算大宏人,外人能想清楚的道理,你们还要犹豫吗?” 无需塔勒森回答,赵羽又继续说道:“算了,我知道你们还是怀疑王庭的诚意,这样吧,我随你们回治疫所。疫情一月不除,我便陪你们呆一个月,一年不除,我便陪你们呆一年。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跟着咱们的娜雅公主翻医书都翻成了一个半吊子大夫,正好留在治疫所,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十来个人形“扬声器”声音一卡,他们面面相觑着,谁都不敢复述赵羽最后的承诺,好在此时局面控制下来已没了多少喧嚣,疫民中听到赵羽承诺的人不在少数,塔勒森更是虎目一睁,“大人的话当真?” “咱们两漠草原上有一句老话,说是汗王说出口的话,就像冬布恩神山上流下来的圣水,再没有往回流的道理,我总是代表你们监国公主过来的,我说的话虽然比不得不返留的圣水,那也是马蹄上钉钉的。我,安都木都格,今日以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在这起誓,我会在治疫所和整个大宏的疫民同生共死,直到疫情得到控制!” 赵羽朗声大笑,掷地有声的誓诺在空旷的草原上都隐隐激起了些许回声。这一下别说疫民们听清楚了,便是远远在后方竖耳朵的登和,都隐约听到了些。 第61页 “塔勒森,劳驾让大伙给我让让路吧,不然我这连门都打不开呢。” 塔勒森抿唇点了点头,亲自沿着木栏向大门走去,还一路交待疫民后退。赵羽这会功夫也走到了大门下,示意人开门,却没人敢动手,还是也刺带着一个属下将大门推开了仅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心里还防着疫民,怕他们出尔反尔。不过他们显然多虑了,赵羽的连番质问其实已经动摇了多半疫民,再加上她愿意亲自驻留治疫所,无形中又重塑了疫民们对王庭的信任。要知道,这些疫民是断断续续收进治疫所的,他们中的许多都听说过监国公主对自己准忽彦的在意。说句不好听的,除非娜雅公主亲来,否则,再没有比这位安都大人更保险的“人质”了。 也刺和那位负责开门的护卫抢在赵羽前头挤进了治疫所,赵羽知道他们好心,对他们友善的笑了笑,也跟了进去。走近疫民,赵羽注意到有一双属于孩童的晶亮黑眸,毫不迟疑的弯身,将那瘦弱女童抱了起来,轻声道:“大家回去吧,相信我们的监国公主也相信大宏,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疫民中也不知是谁起头,默默的朝赵羽的方向躬身行礼,然后无言转身,退回了治疫所内部。 登和发现赵羽进了治疫所时,便已大惊失色,等他冲到前面来搞清楚情况,赵羽已经走远了。迟迟到来的朝阳终于冲出了地平线,也不知是不是晨曦带来的错觉,登和遥望着怀抱女童的赵羽没入治疫所深处的背影,竟觉得有些耀目。 第34章 【安都大人染上了时疫!】 推测治疫所暴*乱可能存在暗中推手,登和只当不能善了,在去找赵羽去之前,便已经第一时间往鲁勒浩克派了信使。为了尽快将消息传回去,登和特意挑了最好的骑手做信使,还替他安排了两匹骏马,嘱他不惜马力、片刻不停。 娜音巴雅尔见到登和的信使时,太阳升起来还没多久,甚至不用细听,只看信使将近虚脱的样子,她便知道治疫所的事态有多危急。娜音巴雅尔不敢怠慢,等不及紧急召集的人马全部集合完毕,便亲自领着最先集结好的万余兵马往治疫所奔去。她不敢低估局势,是以必须得带大军防身,但私心里又希望自己尽快赶去后还能有和平安抚疫民的机会,哪怕理智让她清楚的知道这样的希望有多渺茫。除了为局势担忧,娜音巴雅尔还从自己焦灼的内心中知道,自己还有一些出于私情的后悔。早知道治疫所今天会暴发叛乱,她昨天绝对不会让赵羽走! 好在他们昨晚是在外面扎营,也刺他们应该能把她平安护送回来吧……娜音巴雅尔如此作想时,绝对想不到,此刻让她焦心的人已经定居在了治疫所。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娜音巴雅尔在半路上遇到了登和。 亲眼见识过监国公主对她未婚夫婿的关切,登和深知赵羽住进治疫所在娜音巴雅尔那不会是小事。登和是个有担当的,在确定疫民们是真的安分下来后,他索性做足了领罚的心理准备,亲自充当了第二波信使。一来好向监国说明情况,二来不管是出于谁的意愿,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底下,总归是他没能护住准忽彦,他没有迴避责难的意思,乐得坦荡。 “登和,你说木都格把疫民们劝回去了?治疫所的动乱平復了?” “是的,殿下。” 从登和口中得到确定,娜音巴雅尔心神一松,脸上忍不住浮出了喜色,高据在马上的身姿也略略放松了些。直到这时她才察觉,由于催马太急,腿根处有些发疼了。只是此时顾虑不得,乍然转好的心情也让她没心思计较,只是笑问道:“木都格是怎么劝的?对了,木都格他人呢?” 娜音巴雅尔真没想到赵羽能给她带来这么大的惊喜,身为大宏主宰所需要的深远眼光还让她想到了更多,有了这桩功劳,那些对异族人成为监国公主忽彦颇有微词的傢伙们,恐怕是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坐牢了“天赐忽彦”的说法,帮我摒除掣肘不算,还可凝聚民心,以她渐渐显露出来的本事来看,今后还能当我的得力帮手……永生天,她真是您赐给我的吧。 一心惊喜的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登和面上的难色,听登和说到赵羽那句“你们的监国公主将会是我的妻子,于我而言,她的祖国便是我的祖国。”时,还忍不住高兴的挑了挑眉,心底浸出了一丝甜滋滋的感觉,心嘆永生天总归不曾薄待自己,让她在失去所有的亲人后,又遇到了赵羽。 娜音巴雅尔开心的功夫,登和已经将赵羽劝服疫民的经过说得差不多了,觑见娜音巴雅尔脸上的喜色,登和竟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抿抿嘴唇,情知有些话早晚得说的登和,终究是继续说道:“只是疫民们虽然被安都大人那些话说动了,但还是对王庭有些不放心,最后,安都大人为了表示诚意,说用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起誓,会在治疫所和整个大宏的疫民同生共死,疫情一月不除,他便在治疫所呆一个月,一年不除,他便在治疫所呆一年。” 娜音巴雅尔的欢颜瞬间消失无踪,整颗心又被高高的吊上了半空,有些艰难的问道:“你是说木都格现在在……?” “安都大人当时就进了治疫所,疫民们这才老实散回去。”登和从未见过娜音巴雅尔如此颜色剧变,却半点也不觉惊奇,五体投地请罪道,“下臣没有看好治疫所,以至安都大人赴险,请殿下责罚。” 第62页 娜音巴雅尔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烈火在翻腾,明知不能怪登和,还是恨不得将他踹倒,质问他为什么不拦着赵羽。但娜音巴雅尔终究不单是赵羽口中的“巴雅儿”,她更是大宏的监国公主。残存的理智让她紧握缰绳,控制住了翻身下马的冲动。 “殿下,您可万万别辜负忽彦的心意啊。” 术恩听见召集兵马的动静,自觉跟上了娜音巴雅尔。娜音巴雅尔急着出发,一句没劝回术恩便罢了口,想着术恩一大把年纪,坚持不下去时自然会跟不上,不想术恩一路咬牙挥鞭,硬是没掉队。此刻,术恩落后一个马头在娜音巴雅尔身侧,瞟见娜音巴雅尔攥在马缰上的指节根根苍白,生怕她冲动之下迁怒登和,更怕她感情用事不顾大局,连忙开口劝说。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故技重施,又将“忽彦”拖来,直接做了赵羽的代称。 心意吗?娜音巴雅尔遥望治疫所的方向,再想起那句“她的祖国便是我的祖国”,只觉得眼眶发涩。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势头不对就回来的……笨蛋,明明与你不想干的…… “殿下,大军突然出动,鲁勒浩特人心惶恐,治疫所既然安定下来了,我们是不是早些回去?不然忽彦的一番努力只怕会白白浪费。” 术恩紧张注视了许久,才看到娜音巴雅尔深吸一口气。 “登和,起来吧,治疫所生乱不怪你,木都格也……”娜音巴雅尔本就艰涩的语音微微一顿,违心说完“做得不错”,引马转身,下令撤军。她怕自己再多停一会儿会忍不住带人把赵羽从治疫所抢出来,而且她知道术恩说得没错,若是治疫所安定鲁勒浩特又乱起来,赵羽的一番付出便都白费了。 术恩松了口气,望着娜音巴雅尔孤寂转身的背影,又忍不住泄出了一声嘆息。如今看来,那个叫赵羽的异族人,对公主的真心尽是够的,面相虽嫩,渐渐显现的本事倒也不缺,假以时日,想来也能和唿屠达王苏勒和克一样,成为公主的佳偶良臣……唉,永生天既然将他安排到公主身边,必会为公主护佑好他的吧。 * 自赵羽扎根治疫所,娜音巴雅尔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尤甚,竟失手将公文摔在了地上。 娜音巴雅尔望着地上的公文失神的功夫,帐外突然传来了乌娅求见的声音。娜音巴雅尔心头勐跳,吐出一口浊气,才出声让乌娅进来,听清乌娅说的话与治疫所那头无关时,心跳才算完全平復。 “殿下,术恩家来人了,说术恩大人恐怕快去侍奉永生天了,他想在走前再见您一面。” 娜音巴雅尔皱眉。那日听说治疫所动乱,实是奔波得急了,她因为腿根的伤,回来都在床上呆了一天,更别说术恩一把老骨头,更是一回来就病倒了,只是娜音巴雅尔万没想到,术恩这一病,竟然到了大限。娜音巴雅尔虽然恼恨术恩坑害赵羽,但他到底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乍然听闻术恩即将驾鹤西去,娜音巴雅尔难免生了感伤,又哪有搁置不下的怨恨?对术恩临终之前的小小请求,娜音巴雅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娜音巴雅尔到术恩家时,除了身为赵羽护官的赤古在治疫所,术恩的其余子孙都已经守在了他的床边。 术恩早已对儿孙交代完了,此刻微阖着眼皮进气多出气少,只是怀着执念强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娜音巴雅尔到来。听到帐外“监国驾到”的声音,术恩的眼皮撑开了些,暮气沉沉的眼睛中明显有一抹释然。他年纪大了,几个月来又一直为大宏的败落伤怀,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一朝病倒倒不算偶然,加上娜音巴雅尔一直不曾来探病,术恩以为自己真的彻底丧失了公主的信任,是以又添了心病,这才被身心的双重负荷逼到了生命尽头。此刻听娜音巴雅尔肯来,倒是去了他一块心病,连身体都似乎多了些气力。 “术恩老人,本宫来了,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望见床上单薄的身影,娜音巴雅尔难免动容,要知道,床上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十天前还在随自己打马狂奔。 术恩微微动了动手指,儿孙们无声对娜音巴雅尔行礼,随后纷纷退出了帐外。 “殿下能来,下仆便安心了。殿下,下仆针对的从来不是安都大人本人,只是大宏如今的担子,比主人当年还重,下仆怕安都大人太年轻,没本事帮您分担。”术恩将死之时,难免回顾一生歷程,对故主生了缅怀,口中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心中唯一的主子——媪敦格日乐公主。 “本宫明白。”娜音巴雅尔点头。她一直都明白朮恩的心思,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容许臣僕的操弄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到了术恩即将逝世的现在,计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娜音巴雅尔不是缺少气量的人,她不单不计较了,还诚恳的问道:“术恩老人,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说出来本宫一定尽力为你达成。” 术恩有些感动,却怕自己来不及把话说完,只是珍惜着自己最后一口生气,自顾说道:“治疫所的事瞧来,还是殿下有睿眼,下仆已经交代子孙,让他们今后待安都大人,就像待您一样忠诚,相信永生天会为您护佑安都大人的。但是殿下,您是两漠的希望所在,求您无论何时何事,都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以大宏的復兴为重。” “本宫知道。” 娜音巴雅尔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她想,自己的确在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不然不会让赵羽替自己去治疫所;自己也的确在以大宏的復兴为重,不然十天前不会下令半道回军。不管她这些天再怎么不安、再怎么内疚,掩盖不了的事实是——她让赵羽承担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危险。 第63页 术恩也想到了娜音巴雅尔理智撤军的事,安心一笑后,永久的闭上了眼睛。有娜音巴雅尔这声“知道”,他总算可以放心的去永生天处追随故主了。 娜音巴雅尔伸手探了探术恩的鼻息,确定术恩已经走了。 术恩最后的笑容凝固成永恆,却让娜音巴雅尔转身的脚步分外沉重。她出帐后吩咐道:“传本宫谕令,术恩为大宏勤勉有加,对巴鲁尔特忠心耿耿,着以诺格之礼厚葬。” 术恩的子孙们情知父祖已逝,强忍悲痛先俯首谢过娜音巴雅尔的恩典。“诺格”在勐戈语中是“贵族”的意思,术恩是奴隶出身,得公主汗媪敦格日乐提拔才在活着时被人尊称一声“大人”,真按照规制,葬仪多不过比照平民之礼,以诺格之礼厚葬,的确是不小的恩典。 娜音巴雅尔没有多语的心情,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安顿术恩的后事,便抬脚离开了。只是心情沉重的娜音巴雅尔绝没想到,等她回到自己的大帐时,等待她的是一个更大的噩耗。 “殿下,安都大人染上了时疫!” 第35章 【她在……怕。】 娜音巴雅尔头脑一片空白。 这些天的不安,真的成现实了吗? “混帐!我当初怎么交代你们的!木都格既然出事了,你还回来做什么!要你何用?!”娜音巴雅尔半响之后才回神,她再难维持理智,狠狠一脚踹到了也刺肩上。 也刺的身体被娜音巴雅尔踢得向左后一栽,却很快爬回来跪正了身体,解下腰上佩刀恭敬的放在了娜音巴雅尔脚尖前,随后以额触地,口称“罪仆该死。”这是草原上的门户奴隶面对主人责难时的请死之礼。当娜音巴雅尔说出了“要你何用”,身为其奴僕的也刺,无论是否冤屈,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表示绝对的顺从,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公主——”乌娅被娜音巴雅尔的火气吓了一跳,怕她冲动之下真砍了也刺的脑袋,连忙劝道,“您先别急,先问问也刺吧,他怎么知道安都大人得了时疫?可有大夫看过?说不定是看错了呢?” 娜音巴雅尔微微抿唇,也知自己方才太过冲动,加上乌娅的话也勾起了她的侥倖心理,理智倒恢復了些许。 想公主火烧眉毛时还能面不改色的问明始末的人,何至于冷静全无?暗嘆一声关心则乱,得到娜音巴雅尔示意的乌娅,上前拾起也刺的腰刀,递迴也刺手上。 “谢主人宽恕。” “先别急着谢恩,也刺,乌娅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本宫问你,你怎么敢肯定木都格得了时疫?可有大夫确诊?” 说到“大夫”时,娜音巴雅尔心中才真正多出了希望。真要有大夫看过,得知“女忽彦”的也刺,不该是这个模样。 所以……一定是假的吧…… “安都大人他从前两天开始脸上便带着潮红,像是身上有热气,我们想让大夫给他看看,他说自己会医术,让我们别大惊小怪惊吓到疫民,但下仆看安都大人胃口大不如前,脚步也比以前虚浮,还发现他偷偷吐过……和东所那些疫民的情况真的很像。加上治疫所动乱那天,安都大人还抱过疫民的孩子……” 乌娅心头咯噔一声。听也刺说来,安都大人只怕可能真的坏事了。 听人转述总比不得亲眼见证看得全面,娜音巴雅尔此前不知道赵羽还抱过疫民的孩子,但听“治疫所动乱那天”,她便已知道为何。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人!都到了要命的时候了,还遮遮掩掩躲大夫!真的想笨死自己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娜音巴雅尔觉得自己后悔了。从假称赵羽是自己的心上人就错了,明知她的性情,还放她去治疫所,更是大错特错!想到自己可能会将世上唯一一个不计得失对自己好的人推向死亡,娜音巴雅尔浑身都有些颤抖,甚至,比数月前看到沦为炼狱的帐宫大殿时更痛。心底的情绪不能作假,她自幼长在姑母膝下,与王兄们相处有限,感情更有限,是以看到萨切逯大会惨遭血洗、众多王兄王侄身首异处时,更多的是为大宏痛而生怒,而现在……她在……怕。 你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你有关联的人,于我而言,你又何尝不是我如今唯一挂心的人?此生除了姑母,唯有你对我最好。如果没有你,我也成一个人了啊…… “公主?您……”娜音巴雅尔的状态让乌娅有些担心。 娜音巴雅尔摆手,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出,这才止住颤抖。 伴着心中的决意落定,娜音巴雅尔拳锋紧缩,眼中浮现了毅色,声音也恢復了惯常的平静,“也刺,看在你对木都格还算上心的份上,命先记着,你去,本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木都格带出治疫所。带出木都格后,你们就近在温泉别宫安置,本宫会派大夫过去。不管你们从木都格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另外,术恩回归永生天了,让赤古回来奔丧,就不跟去别宫了。” “是!” “乌娅,取块别宫的通行令牌给也刺。” “喏。”乌娅应声而动,直到也刺接了令牌离开,才犹疑喊了声“公主”。她没有看懂娜音巴雅尔的安排,心头着实有太多不解。什么叫不管从安都大人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人都接出来了,让人知道是早晚的事,让人知道安都大人染疫也是早晚的事啊。还有,她本来怕公主不顾一切的要去陪在安都大人身边,还想着拼死也要劝阻公主的,如今打发了也刺就完事了? 第64页 没完! 仿佛是听到了乌娅心中的疑惑,娜音巴雅尔很快用行动做了回答。她一边走向书案,一边吩咐道:“乌娅,派人去鸣钟,本宫要祖帐议政。” 祖帐议政?! 乌娅惊诧非常。祖帐议政,必然是有大事,这还是公主出任监国以来第一次提出祖帐议政呢……和安都大人的事有关吗?乌娅张了张口,想娜音巴雅尔不像丧失了理智的样子,又见她正在书案后提笔凝眉,终究不曾再出声打扰,领命退了出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娜音巴雅尔下令祖帐议政,的确是有“大事”。 北胡重臣们迷惑的赶到祖帐,听清娜音巴雅尔的打算时,生出了更多的不解。 “殿下,您说您有意发兵西武?”虽然西武小人趁火打劫,比华朝还可恶,但这也太突然了吧! “对。”娜音巴雅尔只当没看到周围质疑的眼神,“怕你们一时愤慨意气用事,有一件事,本宫一直没说与你们。据可靠消息,我们这回的时疫和西武前年那场大疫很像。本不是疫气滋生的时节,难民们从西武手下逃出来,远离了战地,本不该在漠北突然患上疫病。” “殿下是说,西武对我们的漠南难民投了疫毒?”有反应得快的闻弦歌而知雅意。 “什么?!”又有暴脾气的,当时就瞪了眼珠子,“我说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了时疫,一定是西武那些小人投毒!既然是这样,那西武就是该打!殿下,格根请作先锋,一定为我大宏好好出口恶气!” 老成持重的纷纷皱了眉头,娜音巴雅尔没空看人打嘴仗,不等他们开口,就已摇头说道:“格根说得是,气要出,仇也要报,但当务之急是保住漠北,保住大宏復兴的根本。” 格根不敢直接反驳娜音巴雅尔,嘀咕道:“漠北都被他们投毒害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根本……” 娜音巴雅尔心头一刺,却只置若罔闻,自顾说道:“这些天本宫仔细考虑过了,时疫闹成这样,我们的大夫两个月还没拿出有效的方子,我们想自行除疫只怕很难。出兵攻打西武,能要到他们的治疫药方最好,或者多抢些他们的大夫和药材回来,也能多上几分希望,最不济,便只当找他们报仇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就眼看着漠北被时疫拖垮强。你们以为呢?” “殿下说得是。”格根连连点头。先吃华朝的憋屈,再吃西武的憋屈,前些天又吃林下二族的憋屈,格根这些日子早就郁闷坏了,能出去跑跑马便觉得很高兴,更别提他觉得娜音巴雅尔的话很有道理。 继术恩之后,答里算是“老成派”的代表人物,他听娜音巴雅尔说得在理,只是沉吟道:“既然殿下无意与西武玉石俱焚,华朝方面便不可不留意了。” “本宫这拟写了一封给华朝皇帝的书信。” 传阅完后,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比起西武的小人行径,崇尚英雄的草原儿女更敬佩在战场上光明正大挫败大宏的华朝,可正经算下来,他们大宏和华朝的仇只会比和西武多。要知道,如今被华朝女帝追封成皇夫摄政王的君逸羽,三个多月前可是血洗了他们的王都,害得大宏皇族如今连个活着的男嗣都没有了!公主如今竟然打算……这如何可以?! “殿下,我们和大华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怎么可以向他们称臣!”有人是这样想的,也这样不满的喊了出来,还很快引来了众多的附和。 娜音巴雅尔早就料想到了这眼前的场景,抬手压住喧嚣,道:“中原人有两句古话,本宫听着觉得有些道理。一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殿下,华朝若不接受我们称臣,我们又当如何?”看出来娜音巴雅尔早有准备,答里身在祖帐,想起阿日塔布汗当年也曾忍辱负重,对称臣华朝倒没有太多抗拒,反而是在担心效果。 “答里,本宫知道,你怕华朝会背后突袭我们。” 娜音巴雅尔微微摇头,“自去年十月王兄南下、唐晙叛华以来,华朝先退敌、又北征,大战连绵九月,虽然战果丰硕,但国内一直来不及整顿。中原人作战不比我们,君天熙若是一直不曾退兵倒也罢了,即然已经退了回去,再想筹备一场远征,绝不是朝夕之功。” 答里老脸一红,暗怪自己被华朝吓破了胆,竟然连如此粗浅的道理都没想清楚。 一直不曾反对过娜音巴雅尔的蒙木速此刻倒是忍不住奇怪了,疑惑问道:“殿下,既然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对华朝称臣?” “这封信,比起华朝皇帝,我们更应该早些让西武皇帝看到。”娜音巴雅尔摩挲着信纸,眼角眉梢尽是冷意。这些日子,她苦苦支撑,与其说是相信草原上的医者一定能研制出药方,倒不如说是相信西武会适时收手。她本以为西武敢在华朝扬眉吐气之时放弃多年的友邦之盟,悍然出兵抢夺华朝的胜利果实,朝中必然有聪明人。唇亡齿寒,想来西武最多想用疫情再削减些大宏的实力,总不至于真想把大宏逼入死地。如今看来,西武迟迟没有动静,竟是自己乐观,高估了西武皇帝的智慧。既然如此,那她便教西武学聪明! “殿下英明!”显然与蒙木速有着同样不解的人不在少数,此刻,很多人恍然大悟。难怪公主说能要到西武的治疫药方最好,这样的“要法”,没准真能要到! 第65页 娜音巴雅尔摆手,见众人不再有异议,安排了战前准备工作后,便让他们退了出去。 横穿大漠,威逼西武。哪怕一切顺利,其实也已自损实力。清楚利弊的娜音巴雅尔,其实远没有自己表现的那样笃定,但她已别无选择。 大宏快等不起了。 还有她,已经等不起了。 第36章 【本宫等他回来。】 鲁勒浩特热火朝天的做着战前准备时,娜音巴雅尔的帐殿里也有些火热。确切的说,监国公主娜音巴雅尔殿下依旧一脸冷静,火热的是她对面满身激动的蒙木速。 监国公主昨日召集祖帐议事,只是议定了兵逼西武的策略,安排了战前准备工作,至于出征的具体事宜,并未展开商讨。对于骑兵为主的北胡军队来说,为了充分发挥机动优势,主帅常常被赋予高度的自主权,是以,不议战法,并未让蒙木速感到奇怪。与之相应的,主帅权利的集中也意味着主帅人选必须慎重挑选。蒙木速本以为是漠南失落害大宏丧失了太多将帅,导致监国公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领兵大将,万万没想到,公主竟然打算亲自出征!而且打算带兵横穿大漠! “殿下!”听罢娜音巴雅尔的计划,蒙木速骇然失色。 “虽说无虞华朝大军远征,但我们若是直接从大漠通道南下,光明正大的走人家眼皮子底下经过,难说华朝会不会心血来潮横插一脚。西武故意让出南口,只怕打的就是让我们碍于华武两国军队在侧而不敢轻举妄动的主意,以求三足鼎立,相互牵制。”娜音巴雅尔微微抬手,压了压蒙木速的激动,淡然却不失笃定的说道,“况且,想让西武老实就范,必得拿出些能让他们正视的实力。若是从南口着手,我们以举国之力大军相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让西武体会到切肤之痛。要是在西武服软前我们便已碍于情势不得不撤兵,虎头蛇尾,先机便全没了。届时,给华朝的称臣信也会效用大失。而且……疫情已经耽误不得了,后方不稳,我们也出不起倾国之兵呢。” 蒙木速微微抿了抿唇。他知娜音巴雅尔分析得对,真要从南口大举出兵,且不说难保顺遂,只怕就算顺风顺水,一番辛苦也全会成给别人作嫁衣裳。旁的不说,满都斯楞的野心可是连草原上刚出生的马崽子都知道的。 “走唿勒额则不然,不但可以避开华武两面夹击之势,西武也绝对料想不到我们敢从死亡沙漠出兵,有万骑奇袭足矣。再联合我们南口的驻军两厢夹击,狠狠在西武的北角咬上一口,方可震慑西武。本宫要让西武皇帝知道,我大宏虽然一时失利,但仍然有和他们玉石俱焚的能力,也有那个决心。他若想用疫病逼死大宏,本宫也必用西武为大宏陪葬!” 轻敛眉峰冷锐,娜音巴雅尔缓了口气道:“想来西武不至于如此不识时务。蒙木速,本宫已斟酌再三,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风险最小的办法。” “殿下,您说得在理,如此布局,最大的风险只在横穿唿勒额苏的军队上,下臣说句不吉利的话,一万骑兵我大宏还是输得起的。但是殿下……大宏输不起您。真要横穿大漠的话,您还是另选将领领兵吧。” 娜音巴雅尔摇头,“除了我……和木都格,谁都没从唿勒额苏走出来过。此行,非我不可。” 蒙木速欲言又止。如果可能,他还真想劝娜音巴雅尔让赵羽代替她去唿勒额苏带路,奈何他又清楚的知道,除了“永生天的珍宝”,草原上再没有其他人的威信能让人心甘情愿的踏入死亡沙漠,更别说赵羽已经承诺过疫情不除,不出治疫所了。 犹豫半响,蒙木速终究只嗫嚅出一句,“殿下三思,大宏真的不能再没有您了。”娜音巴雅尔不计个人安危一心为大宏筹谋,让他有心死谏都无处着手。 “蒙木速,此事,本宫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再无作为,只怕大宏难保,留本宫一人又有何用?华朝那位荣乐王……对了,听说君逸羽被君天熙追封为皇夫摄政王了。君逸羽甘冒奇险,一举为华朝扫清三世颓唐,重开盛世气象,本宫如今也学一学他兵行险招,难说会不会也是重振我大宏的机缘。君逸羽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族尚且能为华朝奋不顾身,本宫身为大宏的监国公主,又有何惧?” “殿下,左右时疫已经发生两个月了,我们真的需要这么着急吗,是不是再派人去华朝和西武……” “大宏的国运得把握在我们自己手上,本宫不能再等了。”娜音巴雅尔决然摆手,“为漠北稳定计,本宫此行随军之事不宜张扬,蒙木速,本宫需要你这个丹卓的协助。” 丹卓是大宏的政令官,一向由汗皇的信重之臣担任。娜音巴雅尔出任监国,以救驾之功封蒙木速为丹卓,倒也合情合理。 蒙木速想起丹卓之位所代表的信任,虽然心内还有犹豫,却着实说不出拒绝了。 “蒙木速,满都斯楞虎视眈眈,漠北多部也人心不稳,你总不会希望本宫随军前线时还要担心后方吧。”娜音巴雅尔沉声道。 情知娜音巴雅尔心意已决,蒙木速终于开口,有些艰涩的问道:“殿下需要下臣做什么?” 总算说动蒙木速松口,娜音巴雅尔也微微松了口气。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发起犟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此番劝说蒙木速,也算是顺利了。 第66页 “大军出征之后,本宫会以为大宏祈福为名闭门不出,再微服追上他们。届时,本宫需要你和乌娅一起,尽力弹压下别有用心的觐见之人。” 乌娅在娜音巴雅尔说到自己的名字时,适时出列对蒙木速行了一礼,蒙木速点头略作还礼后,对娜音巴雅尔俯身应诺。 “想来十天半月不会有人生疑,此去若是顺利,多则一月,少则两旬……”言至于此,娜音巴雅尔突然起身对蒙木速重礼相拜,道:“蒙木速叔叔,漠北的安稳就劳您多担待了。” “不敢。”蒙木速受惊,连忙避让娜音巴雅尔的礼见。望着娜音巴雅尔恳切的姿态,蒙木速一顿之后,有些哽咽的说道:“殿下放心,下臣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为您多争取时间,只求殿下,多多保重!” “好。” 娜音巴雅尔应得清脆,蒙木速却看见她眼中似乎也隐隐有了水光,至此他不再多言,俯身大礼告退。 蒙木速走后,娜音巴雅尔有些出神,乌娅早习惯了娜音巴雅尔这两天的神思不属,无声一嘆后,悄步退向帐外,不想开门就撞上了一阵寒风。 娜音巴雅尔微觉凉意,扫了眼门外张扬了一日有余的大雪,不由锁了眉头,问道:“也刺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来得及出门的乌娅摇了摇头,准备退回帐内,放下帐门时却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顶风冒雪而来。乌娅收了嘴边的“没有”,转而有些犹疑的回禀道:“殿下,好像是赤古来了。” 接过赤古呈上来的书信,娜音巴雅尔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体,开信的手难抑颤抖。 “殿下……” 乌娅有意上前相帮,娜音巴雅尔摆手拒绝后,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成功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巴雅尔: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身上好疼,相信你看我这歪七扭八的字就能猜到了。 巴雅尔呀,也刺不知道情况,误以为我得时疫了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阴雨天全身发疼的毛病,犯什么傻?我只是从前几天天色不好开始身上就隐隐有些不舒服,不想引人注意,故意逐渐减少了一些在外活动的时间,加上不巧又得了风寒,就让也刺他们误会了。风寒我自己能治的,之前还开方子治好过赤古,这事你也知道的呀。 昨晚也刺他们要偷偷把我绑走,还好我发现了,不然让疫民们知道,我不是白住进来了?身上疼着,写字太难受,不和你多说了。巴雅尔,我没事,别担心我,也别浪费我帮你争取来的时间,有什么办法都快试试吧。这些疫民怪可怜的,你早一天想到办法就能多救不少人,我也能早些出去呢。 实话说,这里太压抑,还是在你那好吃好喝的住着好。有时候想,帮你干了这件事,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在你那混吃混喝了,你说是不是?哈哈哈,一本万利。 不行,笑起来身上更疼了,就写这么多了。巴雅尔,我相信你能行的,你的国家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安心努力吧。” 哪怕赵羽忍痛写下的文字让娜音巴雅尔有些心疼,她仍然被赵羽信中轻快的口气逗笑了,看到赵羽那个“一本万利”时,她更是忍不住在心中笑嗔了一句,“也没人不让你心安理得呀!” 犹自有些不放心,娜音巴雅尔借着将信纸塞回信封的功夫,敛去了眼中笑意,转而对下方候着的赤古问道:“赤古,你是木都格的护官,以你之见,木都格的身体究竟如何?” “安都大人这几天自己开着风寒方子在吃着,可能是因为风寒,人不大爱出门,今天把信拿给下仆时,下仆见他面色有些发白的样子,过两天大人若是还不好,只怕还是要让大夫看看才行。” 娜音巴雅尔微吐浊气,整颗心这才安定下来。她本来就不觉得赤古会帮赵羽欺瞒自己,若赤古满口说赵羽身体无恙,她还要怀疑一二,这有些担忧的说辞反倒和赵羽的信相互印证,让娜音巴雅尔完全放下了担心。只是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的,是赤古低头回话时遮掩掉的眼底闪烁。 “赤古,想必你应该从也刺那知道了,你爷爷回归永生天了。既然送信回来,便不用再回治疫所了,去送他吧。” 赤古摇头,“谢殿下美意,下仆还是给爷爷磕个头了,就回安都大人身边伺候吧。爷爷生前便交代下仆要好好侍奉安都大人,相信他老人家在永生天那看着,也会希望下仆回治疫所。” “赤古你有此忠心……也好。”娜音巴雅尔沉吟后应道,“你爷爷走前还说会交代子孙,让你们今后待木都格就像待本宫一样忠诚,有你护卫木都格,本宫也放心。” 听得出娜音巴雅尔话中的提醒,赤古帮赵羽欺瞒了娜音巴雅尔的不安反倒消散了不少。爷爷,您本来不放心安都大人的,既然您都说了待安都大人像待公主一样忠诚,那孙儿帮他隐瞒,也不算错吧。 “下仆一定忠心侍奉安都大人!”赤古俯地用大礼誓言忠诚,随后告退道:“殿下,您这若无旁事,下仆就告退了。” 娜音巴雅尔扫了眼桌上的信,点头道:“去吧。替本宫转告木都格,要他老实住在东所,别往中西所去。还有,一定保重身体,本宫等他回来。” 知道赵羽真实状况的赤古,听着娜音巴雅尔的“等他回来”竟然觉得有些心酸,怕被瞧出异样,他连忙低头应诺一声,退出了帐外。 第67页 赤古走后,娜音巴雅尔定神思索片刻后,对乌娅吩咐道:“召蒙木速来,就说本宫仔细想了想他的劝告,觉得他说得对。事已至此,行险也不急在一天两天,或许我们可以先试试以称臣华朝为名,逼西武向我们示好!” 第37章 【下民信您。】 大华天熙二年、西武和兴十八年 、宏国天威元年的这个冬天,许是走神了太久的永生天终于记挂起了它的子民,将雪神一留再留,仁慈的让大雪延迟到了十月才降临漠北。 纷纷扬扬的白雪铺满漠北草原时,北逃至鲁勒浩克的漠南难民早已得到了安置。甚至,因为监国公主领头的王庭准备充分,身处这个动盪年份的鲁勒浩克,面对的反而是一场飢殍冻骨最少的瑞雪。 但,鲁勒浩克东郊的治疫所没能沾上瑞雪的喜气。 茫茫飞雪中的治疫所寥无声息,若非偶有烟气飘起带出一丝人气,几乎以为它已在天地冰寒中沉入了死寂。 治疫方子迟迟没有研制出来,为了安抚疫民,娜音巴雅尔在一应衣食用器的供给上,一直没有对治疫所小气。取暖用的干牛粪早就运进来了许多,只是治疫所里照料的人有限,怕被传染,他们的照料最多也会止步于疫民的帐外。 生火取暖这种对牧民来说如同本能的事,于病势越来越沉重的疫民处,早已不再简单。尤其收纳重症疫民的西所,哪怕帐篷外就堆有牛粪,重症疫民们也少有人能有精力去取用。 相较之下,轻症疫民所在的东所,烟火味明显浓重许多。东所最里有一顶二联毡帐,格外温暖。 二联毡帐是草原贵族常用的冬季住所,一般内帐是贵族的起居之所,外帐住着近身随侍的扈从。此时此地,能在治疫所用上这顶二联毡帐的人,无疑只有监国公主的那位未婚夫婿。 昏睡在温暖的内帐里,赵羽的身体却仿佛处在冰窟与火山的夹攻之中,一时瑟瑟发抖,一时大汗淋漓。浑浑噩噩的意识不知在一片灰败中飘摇了多久,又不知何时开始回顾起了自己的生平。 听说人临终时会全景式的回望人生。赵羽看着自己的记忆在梦境中一幕幕重现,觉得自己这一次估计真的又要死了。 是的,又。 可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没在新世界建立起多少牵绊,赵羽为新身体承受的痛苦向它的旧主人抱歉,内心却无比平静的接受了死亡的到来。她感到新身体的痛苦离自己而去,灵魂徜徉在了前所未有的安详之中,似乎在不停的上升,又似乎在不停的下沉。 就在赵羽的意识要消散在沉沉浮浮之中时,娜音巴雅尔坚毅的蔚蓝眼眸撞进了她的脑海。想起自己没做完的事,她挣扎着醒转回来。 “啊……”肉身的痛苦一瞬间汹涌而回,压得赵羽痛叫了一声。 “安都大人!” 坐在外帐火堆前的也刺倏忽立起,沖向了通往内帐的帐门,他的属下比他晚反应一拍,也连忙跟了上去。却有一人赶在他们前面拦在了门前,是一直守在门口的赤古。 “赤古!你没听到安都大人叫了吗!” 紧绷的牙关泄露了赤古的情绪,但他仍坚持挡严了帐门,只是偏头对里面喊道:“塔勒森,去看看安都大人!塔勒森!” 若不细看内帐外角,几乎以为那只是放着一堆兽皮。窝在兽皮里的塔勒森,饶是一向身强力壮,也在多日疫症的磋磨下日渐昏沉了起来。听到赤古的吼声,他一个激灵坐起,连忙应道:“我这就去。” “都是他害安都大人进来的,他怎么靠得住。”每次听到塔勒森的声音,也刺都会不满。尤其想到若不是怕塔勒森声张他和兄弟们早将赵羽送到了温泉别宫,也刺更是气得磨牙。 不然那天就凭一个赤古,怎么拦得住他们? 也刺到底是没继续往内帐挤了,只是嘀咕了一句,“反正安都大人死了我们也活不成,还不如让我们进去照顾,留在外面算什么。” 赤古依然没搭理也刺,只是竖着耳朵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的人不久之后就让也刺知道了留在外面的用处。 塔勒森绕过兽皮屏风赶到赵羽榻前时,赵羽正喘着粗气想撑起身体。 得了塔勒森的帮助,赵羽才终于坐了起来。她也不逞强,柔声请求道:“麻烦扶我去门口吧。”见塔勒森蠕动嘴唇,赵羽不等他劝,又诚声道:“拜託你了,塔勒森。” 塔勒森看不懂赵羽的坚持,但这些日子下来,他对这位安旭木都格大人不乏尊敬,当下点了点头。 赵羽在塔勒森的帮助下好容易才挪到内帐门口,她感觉自己摇摇晃晃的,索性让塔勒森扶自己坐在了地上。 “安都大人?”一直关注着内帐的赤古隐隐听到了声响。 “赤古,你把也刺他们叫过来吧,我有话和你们说。别让他们进来。” “大人,下仆等都在呢,您有什么吩咐?”也刺的声音很高兴。莫非安都大人终于改主意了? 赵羽抿唇润了润嗓子,“你们记得我病了几天了吗?” “半个多月了。”也刺答得快。 安都大人,您都在这坚持半个多月了,够了,咱们快走吧! 赤古瞥了也刺一眼,自顾回道:“大人,从您发热开始,今天是第九天了。” 才九天么。 “谢谢。”赵羽看了眼还有力气为自己铺兽皮的塔勒森,心内有些无奈。 第68页 大概是新肉身换了芯子急着罢工吧…… “我只怕撑不了几天了。等我死了,你们偷偷运些雪进来把我冻住……” “安都大人,公主说过让下仆把您带出去,您就跟我们走吧!”也刺领头跪地,与他一起的属下也纷纷跟随。他们真没想到,里面这位主,竟然是来交代遗言的! 赵羽没有与人争辩的力气,等场面再度安静下来,才吩咐道:“赤古,你来领头,看住也刺他们,别让他们乱来。等我死后,瞒住我的死讯,越久越好。” “是。”赤古应命,却俯身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也刺瞪了一眼赤古的身影,与同僚对视后嘆了几声,也将躯体深深地叩在了地上。 算了算了,安都大人染上了时疫,就算去了温泉别宫,能不能活也两说。他能为公主不惜性命,我等身为公主的斡其可,陪他这一命也是应该的。 隔着厚重的门帘,赵羽看不到外帐的情景,缓了缓气后继续说道:“赤古,等会儿你帮我写一份信给公主,让她别怪你们,还有塔勒森。” “写完从门帘缝里递进来,让塔勒森拿给我签名就好。你们以后也别进内帐,等时疫过了之后拿信回鲁勒浩特,我想看在我的份上,公主不会怪罪你们的。” “谢谢安都大人……” 如果说赵羽一开始只是让也刺他们无奈加敬佩,此刻却是实实在在让人感动了。 本以为安都大人不让我们进内帐是防着我们把他偷运去别宫,他竟是防着我们染上时疫吗?连公主那也帮我们安排好了…… 赤古也有些意外,但算起来他是除娜音巴雅尔外与赵羽接触最多的人,想着赵羽一贯的作风,赤古很快释然。倒是赵羽连遗书都需要人代劳了,让赤古忍不住抓了抓地面。想想一切都是为了大宏,他终究没有吭声,只是将身体又压低了一分。 赵羽听出了外面的感动,也大致猜得出一些。她觉得自己只是有幸和娜音巴雅尔患难相交,并不认为自己和娜音巴雅尔关系亲近命就比别人高几等。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一开始她就抱着尽量不连累别人的想法。加上有了这封信,她相信赤古之后能多得许多配合。 “塔勒森,我死之后,你能帮他们一起瞒住我的死讯吗?治疫所不能乱起来,相信我们的公主吧,她不会放弃治疫所的。” “下民信您。” 赵羽看塔勒森的眼底闪烁不定,犹豫着还要不要说几句,却突然见他跪了下来。一愣之后,赵羽心中生了些欣慰。她来治疫所本是为了帮娜音巴雅尔,真看到疫民的情况后,也是实打实的同情起了疫民们的遭遇。 如果拖延下来的这些时间真的有用,我重生一回能救下许多这样可爱的生命,也不算浪费吧。挺好。 “您随他们走吧,下民帮您瞒住治疫所。”塔勒森承诺道。 也刺在帘外听得暗暗撇嘴。早干什么去了,非得安都大人这样了才来假好心。 赵羽笑了笑,手上力气不够扶起塔勒森,只是做了个让他起身的手势,“这么多人走了,你一个人瞒不住的。而且谁都不该把时疫带去外面,包括我。” 塔勒森张了张嘴,只觉心中一片茫然。早知道这位大人是这样的人,他真不该把他逼进治疫所。 没看懂塔勒森的自责,但赵羽心里还真不怪塔勒森。毕竟那天情况危急,就算没有塔勒森,她多半还是需要住进治疫所,才能取信于人。若真要怪罪点什么,怪自己遇到了巴雅儿也比怪塔勒森合理些。可要是没有遇到娜音巴雅尔,又哪里会有现在的她呢? 赵羽谁都不怪,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估量着觉得能交代的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赵羽也不再逞能,提醒了一句赤古写信的事,便打发了外帐的人。 躺回榻上默默忍受着□□上的煎熬,赵羽感觉在半昏半醒之间等了很久,才等来了赤古替自己写的信。 赵羽眼前模模煳煳的,不够看清文字。相信赤古的为人,她在塔勒森的帮助下直接签上了名字。心神一松,又昏迷了过去。 赵羽没有看清的是,那封以她的名义写给娜音巴雅尔的求情信上,少了赤古的名字。 第38章 【莫非我猜错了?】 赵羽有些不确定,自己这回见到的,是不是这具新身体的回忆。 也许因为是在窥探他人的记忆,各色画面都如隔水看花一般,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而且不像自己的生平回顾那样依照时间顺序重现,只是一帧帧无序的片段。 虽则如此,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个人的一生,如三春暖日一般,温暖舒适。她记忆中的景物,无论是碧水青山,还是高堂广厦,都带着一丝温柔的意味。 …… “笑就笑嘛,干嘛忍着,忍得太辛苦了。来,大美人,笑一笑,十年少。” …… “把这个拿着,留在这朕也没用。” …… “您别瞪眼了,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汤药。放心,一定给你多放花蜜。” …… “趁人不备,你也太狡猾了吧!” …… “笨手笨脚。我教你。” …… “是的话,我就只好——好好去买呗。” …… “喜欢。” …… “君天熙!你怎么这么蠢!说了碰到会疼的,你竟然还把它□□了!” 第69页 …… “你看不到,过来。” …… “可以。羽儿想学什么,我们就学什么。” …… “爹爹我在衙门听你娘亲派人来,说是你回来了,我可是把公务都抛了,偷偷跑回来看你的。” …… “你对我真好。” …… “不论淡雅妆饰,还是盛装打扮,都一样美丽动人的西子,我是无福见到了,不过今日看来,见了叔母也是一样的。” …… “怎么?你娘亲为你斋戒祈福不算,还非得搭上我?” …… “谁害你中了如此顽固霸道的毒伤!” …… “师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一去就是两年,我可想死你了!” …… “二师叔,你怎么看?你真要我出去啊?谁陪你下棋啊。” …… “喜欢就都送你!” …… “你这孩子,不过吃个荔枝,你还拐弯抹角的把我这老婆子说成了美人不成?” ……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 “皇兄对佑儿好,不管怎样,佑儿都不生皇兄的气。” …… “珊儿,我还道你刚刚怎么不声不响的安静了这么久,原来是打着偷我棋子的鬼主意啊!” …… “从今天起我秦瑞改名赵秦,为公子生,为公子死,为公子驱驰,万死不辞!” …… “还说没事,都这样了,这是谁干的啊。” …… “你欺我在先,现下我吓你在后,你我彼此扯平,可好?” …… “多谢姑娘的美曲妙音!” …… “怎么,阿羽,只许你小子在这英雄救美,就不许我来这喝杯酒?” …… 她记忆中的人情,无论男女老幼,俱是。 你有这么多亲朋好友,死了肯定很多人为你难过吧。赵羽残存的意识带着一丝羡慕,慢慢迷失在了别人心底的温暖记忆里。 她模煳的意识在温暖中不断下沉,下沉。 就在这最后一缕朦胧的意识也要沉归虚无时,画风突变,周身的温暖记忆瞬间远去,转而被一种浓厚的阴郁气息所填满。 眼前是无尽的血污,耳边是数不清的兵刃铿锵。洒在身上的是一波接一波热而復冷的腥臭鲜血,而充斥在胸腔的是狂暴的愤怒与快意。 杀! 杀! 杀光这些比畜生还兇残的胡狗! 该死! 胡人全都该死! [那我呢?阿瑾,我身上也有一半是胡人血脉,我也该死吗?] 你不同。若不是你,多年前我就死了。 [阿瑾,你娶我,究竟真的是因为我曾救你性命,还是为了利用西武?] 你随时可以回西武做你的公主,若是留下,只要你以我汉家子民为念,我打下的江山,全都可以交给你治理。 [你既然想要郭玥的孩子做你的嗣子,当初娶她就是了,又何必把她认成义姐!你的国都,叫什么‘玉安’,索性叫‘玥安’好了!] 只要你一天在这,便只有你是我的皇后。那个孩子抱过来,只会是你我之子,是我大华唯一的皇嗣。 [大华子民安乐、鼎立中原,陛下还执意北伐,究竟要杀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杀到胡夷悔罪,再不敢杀戮华夏。 [等陛下杀完北边,是不是就要杀向西边了?我帮你打理江山,到头来就是为了帮你侵犯我的母国吗!] 你父皇还算仁厚,朕可以发誓永远不主动侵犯西武,但你能保证你的兄弟、侄子、西武以后每一个继位之主都不会对大华怀有野心吗? [陛下,你不是要杀尽胡夷的野心吗?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一定把大华送给西武!] 大华的每一分昌隆里,都有你的心血,我不信你会拱手让人。天下虽大,只有大华可以任你主宰。别让我错看你,玉儿。 [阿瑾,你别死。就算我守着大华,隆儿才十二岁,你放心吗。] 不放心,也不甘心,却也只能如此了。真不甘心啊,玉儿,别恨我……若真有甲子轮迴,朕必破空重归,佑我君华,斩尽胡孽,安定四海。愿……来生…… * “安都大人?安都大人!” 塔勒森真没想到,自己只是转身递封信的功夫,再回来,这位令人尊敬的大人,便已是气息微弱的濒死模样。 “安都大人怎么了?”耳听内帐的声音不对,外帐刚刚坐定在火前的一干人等,又立刻围拢到了内帐门前。 “安都大人只怕要回归永生天了。” 赤古脸色一白,从怀中掏出赵羽刚签好的求情信塞到也刺手中,人已掀开帐门跑了进去,“你们守在外面,我进去侍候!” “赤古!” 外帐的一干人等尽皆惊声去了,一群草原好手竟没人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喊:“医官岱勒求见安都大人!” 岱勒连喊两声都不见人来应门,又隐隐听到了帐内嘈杂,心觉不对,自行闯入门来,正听到了“回归永生天”之类的字眼。出于医者本能,岱勒又连忙往内帐冲去。 “什么人?!” 也刺走神没能拦住赤古,到得岱勒想要闯过时,倒是他一个属下率先反应过来,扣住了岱勒的肩膀。 第70页 “医官!”岱勒头也不回的挣脱了肩上的阻力,立马扎进了内帐。 那名拦人的斡其可没想到岱勒当着他们这么多兄弟的面还敢强行闯门,一时不查让岱勒挣脱后,条件反射的还想抓回岱勒,却是也刺摆手阻止了他。 经过这一出插曲,反倒帮人冷静了头脑。也刺安抚属下几句之后再想到岱勒,忍不住懊恼的拍了记额头。 此时在内帐的赤古,也和也刺有着同样的懊恼。他才到赵羽榻前,岱勒便已追了上来。得知岱勒是医官,赤古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 我怎么就信了安都大人会医术的话,竟然这么久都没再想过找大夫来呢!就算怕走漏风声,偷偷抓一个医官过来,也好过让安都大人直接等死啊! 岱勒不知赤古心声,此时已自顾按上了赵羽的脉门。摸清赵羽的脉象时,岱勒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又往赵羽脸上仔细打量了几回。他进来看到榻上人的汉人面貌,无需多问,便知道榻上人必是监国公主的那位未婚忽彦。没想到,把脉发现,竟然是女…… 莫非我猜错了? “医官,安都大人还有救吗?”赤古被岱勒剧变的面色吓了一跳,“安都大人他非常受公主殿下看重,你只要能救活安都大人,我保证殿下会重重的赏赐你!” 还真是个女忽彦。听起来,这个护卫只怕不知情。 岱勒瞟了一眼赤古,没有急着答话,而是调整面色后沉下心来,细细探看起了赵羽的脉象。饶是岱勒打定了不动声色的主意,仍在探脉的过程中眉头越皱越紧。 “医官……” 这一回别说赤古了,便是塔勒森的心也被岱勒的眉头提起来了。 “喊什么喊!”岱勒忍不住气道,“这回的时疫是热症!她……他元阴缺损又身怀水毒,别人十天加重的热症他十天就能要了命!你们若是真担心他,早干什么去了!” 医家术语听不懂,赵羽比别人更容易被时疫害死,赤古却听懂了。他本就后悔没有给赵羽找大夫来,此刻更是双膝“扑通”,狠狠地跪在了地上。他帮赵羽欺瞒了娜音巴雅尔,本就无颜活着回鲁勒浩特见公主,若不是记得自己还有使命,恨不得立时自刎在赵羽榻前。 塔勒森本就奇怪赵羽的时疫比自己的凶暴许多,想想自己曾经怀疑赵羽是装成重病欺诈自己,他真是既羞又愧。 岱勒从怀中掏出一瓶小药丸,餵了一颗到赵羽嘴里,打开随身的药箱时,又庆幸自己今日是为献药而来,不然只怕又只能眼睁睁的送走一个病人了。 岱勒从药箱里拿出几包配好的药材,没好气的扔在了赤古身上,“要是想救人,就快去把药煮了送来。”又望向塔勒森,“我没看错的话,你也得了时疫吧。你们的大人不宜再和身患时疫的人接触,你也出去,若是不想他死,就别再进来了。你要是不怕我长得像汉人害你,我的药你也可以喝一碗。” 赤古记得公主在时疫爆发后曾经封过一个胡汉杂儿做医官,倒是没有对岱勒的面貌和身份产生非议,他本已经在抱着药包往外跑了,听到岱勒对塔勒森说的话,又二话不说的回身,把塔勒森拽了出去。 岱勒望着两人火急火燎的背影,眼角闪过了一抹笑意,看向赵羽的面容时,又流露出了一声嘆息。 真没想到,女子之间也能有如此高义。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你的造化了。 第39章 【我是……赵羽。】 我是……谁? [阿弥陀佛!前尘已过往,当惜今生缘。本是世外客,何苦问情仇。] 谁? [阿弥陀佛……] 我……是…… “安都大人!” “医官!岱勒医官!你快来看看,安都大人全身发抖,他这是怎么了?” “不慌,熬过这一关,他的命便算是暂时捡回来了。” “那……” “愣这干什么。我看着他,你去看着火。” “医官,安都大人能救回来吧?” “能醒就行。若是永生天执意留他,谁也没办法。” …… 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才重新找回身体的控制权,赵羽全身剧震后突然平静了下来,双眼也蓦然睁开。 濒死时的梦境在睁眼的瞬间烟消云散,唯剩一声声执着的佛号盘旋在脑海。 “你可算醒了。” 我是……赵羽。 赵羽全身大汗淋漓,头上也像扎了满脑长针一般,处处刺痛。她喘息了许久,才摆脱了耳边的佛号,慢慢收回了神志。不等赵羽休息片刻,她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把脉,条件反射的反手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还挺有力气。 岱勒并不惊讶,他轻笑一记,顺着赵羽的手臂望向她的脸,平静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什么秘密?”看清岱勒的脸时,赵羽的手,无意识的收缩了一下。穿越之后多次死里逃生,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上次看到华裔面孔是什么时候了。 “医官岱勒见过安都大人。”误以为赵羽在紧张,岱勒的表情却依旧很轻松。他轻轻挣脱了赵羽的掌心,以手按胸算是行了一礼,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已经知道你是女人了,安都大人。” “岱勒?你是皇医扎查那位游医朋友?发现了我们这的时疫和西武时疫像的那位?”真确定面前的人发现了女忽彦的秘密,赵羽反而放松了下来。甚至,因为岱勒是她穿越过来后遇到的第一个同族面孔,反而让她有一丝亲切感。 第71页 “是的。”赵羽的反应让岱勒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你和扎查皇医差不多大,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扎查快五十多岁了,赵羽看岱勒却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是你救了我?” 岱勒点头又摇头,“你……元阴缺损又身怀水毒,比常人更容易染上这回的时疫,也更易为时疫丢命,我只是恰巧发现了一味能减轻疫症的药,能暂时救你性命。只要时疫不去,你还是会死。” “这样啊。不管怎样,谢谢您这回救了我。” 赵羽的勐戈语词彙有限,赤古都听不懂的医学术语,她更听不懂了。如果她听懂了“元阴缺损”,她大概不会再奇怪自己的新身体一直没有生理期。 她也只听懂了自己的体质容易死于时疫。治疫所是她自愿进来的,既然已经得了时疫,人家能帮自己活久点,已经很不错了。况且,人家帮自己减轻了症状,她现在的精神可比之前好多了。 只是这样? 岱勒挑眉,作势起身道:“我去看看药。” “等等。” 以为赵羽的圈子终于兜不下去了,岱勒暗暗冷笑,静等赵羽图穷匕见。 “您刚才说发现了一味能减缓疫情的药?” 意外被赵羽问到了来意,岱勒一愣之后,点头应了。 “疫民都能用吗?” “是的。你那位叫塔勒森的随从用了我的药后疫症也减轻了些,你可以把他找来看看。”岱勒本就是为献药而来,才恰巧救了赵羽一命,说到药,他倒是放下了些试探的心思。出于医家慈悲,又补充道:“你那位随从被我打发出去了。你不宜再与时疫患者多接触,一时半刻倒是无妨。” “塔勒森不是我的随从。”简单解释一句后,赵羽听岱勒话中有着极力希望自己的相信他的意思在,问道:“您能把我救活,我自然是信您的药效的。您的药……可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 暗嘆赵羽敏锐,岱勒点头应道:“有一味主药,漠北少有,若要用于疫民,需要王庭……” “我知道了。您的药方写好了吗?麻烦帮我拿纸笔来,我写信给公主,让她帮您筹集药材。” 和聪明人说话真是爽利。 岱勒从怀里掏出药方后,高兴地看着赵羽写信。不久之后,他望着赵羽的侧影,又微敛眼皮补道:“还有一点,我长得像汉人,国人信不过我,我这药方若要用于疫民,还需王庭安排其他医官掌管。” 听出了岱勒声音中的沉闷,赵羽偏头看了他一眼,有心安慰一句,张了张嘴,又无从下手。别说岱勒了,便是她有着监国公主忽彦的名义,安抚治疫所时不也受到了质疑吗? 赵羽想起,岱勒发现了时疫和西武的联繫,也只让扎查代为陈情。难道也是因为这个? 沉吟片刻,赵羽停笔说道:“公主能相信我,自然也能相信您。这封信,我只写了您的药效值得相信。拿着它去见公主吧,有什么计划和顾虑,您可以当面说给公主听。只有一点,我得了时疫的事,请您先不要告诉公主,免得她担心我,要将我移出治疫所,会引起动乱。”语罢,赵羽吹干信纸,叠好后递给了岱勒。 想知道赵羽是否在信中写了不利于自己的秘语,岱勒接过信纸后,打开仔细读了几遍。赵羽只以为岱勒是要确定信的内容,等他读完后久久没有表示疑义,才示意他离开。 “你……就这么让我走了?”眼看赵羽大有躺回榻上的势头,岱勒直到此刻才终于怀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嗯?”赵羽满脸问号,以为岱勒怕进不去宫禁,解释道:“你拿着信回鲁勒浩特就可以了,公主认识我的字,如果不放心,我可以派几个……” “我知道了你是女人。”岱勒沉声打断道。 若不是怕伤及无辜,赵羽还真没有保密性别的意识,加上她刚刚转危为安,心思本就没有平日周全,岱勒不提,她还真要把这事忘了。此刻才恍然应道:“哦,对。我看塔勒森都不在了,这事只有您知道?” “是。”岱勒依旧应得坦荡,区别在于,他之前的平静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无所畏惧,而此刻,却是隐隐有些信任赵羽的人品。 “那请您帮我守秘,以后也别说给旁人,好吗?” “你就不怕我现在答应你了出去就宣扬出去了?” 赵羽摇头,“您要是想说,在我醒之前就能说出去了,但您没有。” “说给疫民有什么用,也许我会回鲁勒浩特说呢?” “那我就只能自己把这件事扛起来了,只当您刚才没能救回我。总不能您刚救了我的命我就恩将仇报。”听得出岱勒没有歹意,赵羽轻轻笑了笑。 想了想,又告诫道:“您救了我的命,我不会伤害您,但也没有能力保证一定能保住您。没有恐吓您的意思,只是……为了您的平安,您最好当作不知道这个秘密。至于说给旁人……您是大夫,我想您也不会想牵连无辜吧。如果您担心我对漠北不利,则大可放心,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漠北安定。” 只看赵羽身在治疫所,岱勒便不怀疑她会危害大宏。他听出了赵羽话中会尽力保自己平安的意思,更从其中听出了更多潜台词。为了确定自己的推测,问道:“公主也知道你这个秘密?” 话说到这里,就算为了眼前这位救命恩人,赵羽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您现在问我,我可以告诉您公主知道。但如果有一天您真的将这件事宣扬出去了,我会说是我贪图富贵欺骗了公主。” 第72页 “好!”岱勒开怀大赞,第一次在赵羽面前外露了情绪。随后,他正正经经的行了下层官吏面见王公的礼节,还对赵羽换用了敬称,“下官岱勒参见安都大人!请大人放心,您和公主的秘密会烂在下臣心底。” 赵羽有些感动于岱勒的率性,但她体力不支加身患时疫,不好去扶岱勒,只是抬手要他起身,又道了声“多谢”。 “我也该谢您保我一命。” “您帮我把过脉的事,先别让公主知道。等时机合适,我再帮您请功。”赵羽听岱勒通透,倒是不怕吓着他了。 “请功倒不用。我能看出来,您是真心感谢我暂时救您性命,您若感念我这点功劳,就请您用好监国公主忽彦的身份,今后也让大家刮目相看吧。如果有一天,国人不再非议您的面貌,想必对我们这些胡汉杂儿,也能多些同胞之情。” 赵羽看懂了岱勒眼中的沉闷与希冀,碍于自己的处境,她做不出太多承诺,只道:“如果能活着回鲁勒浩特,我一定尽力。” “您尽力就好。” “我有些累了,若无事了,您就去吧……” “劳烦安都大人派人替我走一趟鲁勒浩特吧。您是我的病人,病人没好,大夫哪都不能去。” 我承诺尽力,而他则留下尽力救我吗? “也好,麻烦您了。”想想进来了一个大夫自己便不好找藉口拦第二个、第三个大夫,赵羽也不拂岱勒好意,点头笑应了,“只是您也需要多加防范,别被我传上时疫了。” “大人放心,您是体格有异,容易染上热症,我来治疫所一个月了,一直无事。”抛开女忽彦的身份不提,赵羽至少是监国公主的患难之交,岱勒真心欣赏她谦和有礼的风度。 他走南闯北自问阅人无数,只觉如果每个人都有眼前这人对医者的尊重,世上愿做良医的人,必会多上许多。 “那就好。” 岱勒替代塔勒森照料起赵羽时,他的药方没有赵羽幸运,暴雪迷途,迟到了两天才送到鲁勒浩克。 这张救了赵羽一命的药方,没有得到娜因巴雅尔的重视。只因一天之前,西武使团顶风冒雪而来,而西武国使为了展示议和诚意,献上了根治西武时疫的药材。 第40章 【我朝深感歉意,愿用金帛弥补。】 西武国使高堂野病困交加。 他从和兴帝手中接过议和漠北的使命时,满以为易如反掌,除了怕来晚了会让漠北元气全失外,心中再无忧虑。所以他率领使团日夜兼程,哪怕天寒地冻,也不曾耽误多少行程。 终于抵达鲁勒浩特,令他万没想到的是,漠北的时任监国二话不说,就要把他们整个使团扔进大牢,说等雪停之后拿他们的首级祭旗出征。 漠北竟然知道是西武投了疫毒! 漠北竟然宁愿对华朝称臣也要与西武鱼死网破! 无奈之下,高堂野只能提前说出使团带了治疫药材的事,以求打消漠北的拼死之心,坐上谈判桌。但漠北那位监国公主头髮长见识短,竟然一点都不懂忍辱负重的道理,拿到药材后,还是把他们扔进了大牢! 更让高堂野绝望的是,从头到尾,那位监国公主就没露过面,可见找西武报仇雪恨的决心!高堂野年近半百,本来就在路上感染了风寒,受此打击,身体终于坚持不住,躺进牢里就病倒了,只能把议和的事交代给了副使徐离锐。 看着徐离锐年轻的面庞,高堂野前所未有的后悔。早知道这次出使会这么艰难,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徐离家的这个后生当自己的副使。但事已至此,他实在病体不支,只能趁自己清醒,给徐离锐多交代几句。 想想徐离锐一贯名声颇佳,如今也听得认真的样子,也许能成事呢?细细交代到最后,高堂野如此安慰自己。 徐离锐应承着高堂野的交代,内心却很是瞧不上他的怯弱。 说来说去就是要多给大武挣好处,实在不行,让利给胡人也可以,只要能议和,多让些利也行。我不知道议和就是要给大武挣好处吗?至于让利……笑话!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胜国议和还要让败国占便宜。爹还说高堂野是干臣,一下就被胡人唬住了,我看他不过是忝窃虚名。我就不信了,胡人大半根基都丢光了,大武愿意和他们议和,他们该偷着乐才是。 要说仇,不是华朝攻下他们的都城,我大武有机会在漠南投疫毒?就算娜音巴雅尔蠢,总不能整个鲁勒浩克的官员都跟着她犯蠢吧! 鲁勒浩克的官员们没有集体犯蠢,但他们都被娜音巴雅尔说服了。 娜音巴雅尔只用三句话就说服了主张与西武议和的官员们。它们是:西武使团冒雪赶来鲁勒浩特,还带了解疫药材,可见西武也怕时疫拖垮我们,不然华朝下一个收拾的,只怕就是西武了。左右时疫能解了,急着来议和的是西武,我们急什么呢?西武也不能打来漠北,他们要是不多拿点诚意出来,我们和他们议不议和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离锐不知道漠北朝堂上的情形,但他很快就被现实打击得怀疑起了自己之前笃信的推论。 第一天,徐离锐试图危言耸听换和娜音巴雅尔见面的机会。结果带是被人带出牢了,但被冻成雪人后又被娜音巴雅尔面也没露的赶回了大牢。 第二天,可能狱卒得了交代对他国使节也没了忌惮,同样的危言耸听,徐离锐没出狱不说,还换来了一顿拳脚。 第73页 第三天,徐离锐控诉漠北不懂邦交之礼。结果人家干脆连送牢饭的“礼节”都给他省了。 第四天,越挫越勇的徐离锐破口大骂漠北鼠目寸光,復国的良机送到面前都不珍惜。结果激将不成又被狱卒毒打一顿,听口气,若不是要留他祭旗,能直接打掉他的命。连带着整个西武使团的牢饭,也被徐离锐折腾没了。 第五天……天知道漠北的牢饭是什么汤汤水水,一顿不落也只够让人吊着半条命,饿了半天后,整个西武使团都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发现徐离锐还要喊狱卒,他们好多歹说才拦住。大家大小都有个官身,哪怕祭旗,也比活活饿死传出去好听吧? 徐离锐是高门子弟,年少气盛,折腾了几天后本就是一口气性支撑着,被同僚埋怨戳破了心气后,“内伤”加外伤,饶是年富力强,也小病了一场。 牢里总算清净了两天。 负责看守西武使团的,是娜音巴雅尔的亲信。娜音巴雅尔听他回禀,波澜不惊,只是吩咐道:“送点药过去,就说是看守怕他们死在自己手里,别让他们知道是王庭的关照。” 蒙木速正好来娜音巴雅尔帐内禀事,他听见西武使团的情形后有些担忧,“殿下,我们这么对西武使臣,真的能拿捏住他们吗?” “放心,他们既然是来议和的,听说我们要和西武拼命,怎么也得拦下来。再者,他们那位副使骂我们不知道珍惜復国良机,只怕西武所图不小,想是有意与华朝争个长短,使团过来名为议和,实是结盟。” “殿下,我们真的要与西武结盟吗?”听完娜音巴雅尔的分析,蒙木速的疑虑打消了不少,但想想西武的卑劣行径,他虽然理智上知道大宏想要復兴早晚需要与西武结盟对抗华朝,感情上却有些过不去坎。 娜音巴雅尔亲身体验过西武的趁火打劫,又哪里不懂蒙木速的不甘? 她轻轻嘆了口气,“两国结盟,向来都是利合则来,相异则去。不过,等控制住时疫,王庭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各部。这回能不能谈成,就看西武的诚意了。不急,他们的正使病了,副使听起来还没有想清楚利弊,再多晾他们几天,等真确定西武的药能根治时疫后再说。” 徐离锐也不甘心。他小病两天有了冷静思考的空间,反而领悟到了高堂野的老道,只是想起皇储殿下那位未婚先亡的准驸马……君逸羽能带着华朝反败为胜,还端了胡人的老巢,我却连和胡人的残部议和都占不到便宜吗? 马球场初见那位荣乐王时,他虽然品貌不俗,却也只是一个小有才名的少年,徐离锐自问不比他差。及至君逸羽收復蓟简、攻克漠南,徐离锐若说不惊佩他的非凡武功,也未免太过狂傲。但,再优秀,那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他徐离锐也是一时俊杰,还有大把的时间建功立业,相信终有一日能让皇储殿下另眼相看。 如今就轻易认输,徐离锐如何甘心?是以,虽然他想清楚了形势,也想得清利害,仍然不愿用让利拉拢漠北。 病好之后又慎重思考了两天,徐离锐才再次喊来看守,声音也比之前客气了许多,“麻烦帮忙转告贵国的监国公主殿下,华朝女皇追封君逸羽当皇夫,是肯定要与大宏势不两立的,贵国对华朝称臣毫无意义。我朝不一样,我朝从来没想冒犯大宏,被迫出兵漠南,也只是防止华朝一家独大,对贵国斩尽杀绝。我朝祖上也出自草原,与大宏同出一脉,如今华朝势大,应该守望相助才是,何必拼得你死我活?只要贵国与我朝结成兄弟之盟,我朝可以与贵国恢復互市,还可以从南口撤兵,以示诚意。” …… 娜音巴雅尔不会知道,荣乐王那个不共戴天的仇家,死了还让她的结盟大计不顺利。她听说西武副使病好之后还安生静思了两天,只当他终于开了窍,结果听完看守的最新回禀,生生被徐离锐气笑了。 说了半天,除了结为兄弟之国外,没有一句实在话。我要西武从南口撤兵有什么用?漠北都不安稳,还要再和华朝打一仗不成?至于互市,只要西武不想独抗华朝,哪能禁止两国商旅? “今晚给他们多送些好酒好肉,就说雪停了,让他们吃顿好的,明天好送他们祭旗出征。” “殿下……要是西武使团到了明天还死不改口呢?” “那就都杀了,把他们的脑袋送还给西武。” 治疫所传来消息,第一波试药的疫民已经证实了,西武的药材能根治时疫。解了燃眉之急的娜音巴雅尔,又知道西武投鼠忌器、有求于人,还真不怕杀杀那边的威风。 到时候就当是为时疫的事出气好了。 “粗野之邦,不可理喻!明明是华朝杀光了他们的头头脑脑,要报仇他们也该先找华朝啊!我们都给他们解疫药材了,议和也没要他们称臣,他们怎么就非要和我们大武拼命呢!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徐离锐接到断头饭后快气疯了。 高堂野吃了几天药后病情好转了不少,只是人还昏昏沉沉的,被徐离锐这样一闹,人反倒清醒了起来。他听左右说完这几天的情况,知道胡人重利,不看重虚名,若还不能打动他们,只怕明天真会命丧漠北。 他高堂野死在这无妨,但他身为西武重臣,又是和兴帝的心腹,深知西武看似重振雄风,还让年轻一代叫起了一口一个“大武”,但其实多年依附华朝,让西武不敢放肆发展军备。和兴帝又所图者大,真要让漠北对西武破罐破摔,不仅和兴帝的宏图霸业会胎死腹中,连西武好不容易等来的中兴良机也会得而復失。更有甚者,若漠北真的不为重利所动,铁了心死也要拉西武垫背……高堂野不敢设想。 第74页 唉,陛下,既然要联胡抗华,当初为何要投疫毒呢。毒了也就毒了,又为何会让胡人发现是我朝下的手呢。 “我乃西武正使,烦请敬告贵国监国,我朝诚心联合贵国共抗强华,不慎让疫毒流入贵国之事,我朝深感歉意,愿用金帛弥补。还请贵国监国拨冗一见,好叫我等知晓贵国的损失。” 不敢再刺探漠北的底线,高堂野这话,等于是随便对方开价了。若这都不能让漠北回心转意,那他只能死心了。 第41章 【若是有人同欢就更好了。】 娜音巴雅尔终于见了高堂野一面,与他说定了两国议和条约的大致方向。 是的,非是“议定”,而是“说定”。 补疫灾的钱粮,佐军用的岁币,便商旅的榷市……娜音巴雅尔每一次开口,要的都是真金白银。高堂野有心争上一争,人家却摆足了一口价爱买不买的架势。高堂野有心哭哭穷吧,人家又说起了西武帮大宏“代管”的草场,大有还要找西武要一笔租金的趋势。 高堂野终于知道自己在阴沟里翻船了。这位年轻的监国公主老谋深算,根本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而自己轻敌之下,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让对方看尽了己方的底线。 能欲擒故纵吗?人家已经看准了西武与漠北结盟的决心。 眼看议和条约的大方向没有商量的余地,高堂野不再浪费功夫,终于点头答应了下来。他的面上看不出变化,心中却在滴血,只能安慰自己“有漠南草原垫着,西武还不算亏本”。事已至此,只能寄望于将来的东征顺遂,若不然,千秋外代之后,高堂野真不知道自己会在史册上留下怎样的骂名。 娜音巴雅尔也不再吝啬微笑。 帐内气氛为之一松。 “还有一事。外臣此来,我国皇储有一件私事,想劳烦贵国相帮。” “哦?尊使请讲。” “我朝皇储在荣乐王在世时,曾与他定下亲事,是以想全一全与他结亲的情分。外臣冒昧,想请求监国帮皇储殿下寻寻荣乐王的尸身。” 高堂野深知荣乐王与胡人之间的深仇大恨,只是碍于皇储的要求和陛下的首肯,才不得不提。他怕节外生枝,特意尘埃落定后才提及,言词极尽恭敬,措辞时也着意点明是皇储的私人请求。 “荣乐王?!”娜音巴雅尔故作冷脸。 西武当初来漠南趁火打劫,就是打的为荣乐王报仇的招牌,如今又提起荣乐王,是西武皇储真对荣乐王情义深厚,还是想修补当初那块经不起议论的破招牌? 见娜音巴雅尔一听荣乐王就变脸,高堂野连忙解释道:“无意冒犯大宏,只是我朝皇储出于对荣乐王的私情,想安葬他的尸身,请监国殿下海涵。” 要真对荣乐王那么有情义,怎么当初华朝危难时提出解除婚约?怎么如今又肯和杀了荣乐王的仇国结盟? 娜音巴雅尔心内暗嗤,嘴上说的却是,“既有夫妇之约,也是人之常情。” 高堂野刚想贊娜音巴雅尔一声“大度”,又听她道:“说起来,本宫这也有一事,想劳贵国帮忙。此番时疫在漠北蔓延甚广,漠北草药有限,想请贵国帮我朝多筹措一些治疫药材。” 这位监国公主,当真滑不留手,半点便宜都不让人占! “说到治疫药材,是外臣疏忽了。监国殿下容禀,外臣从国内出来时,带了一张治疫药方,不慎遗失在了路上,实是该死。” “至于药材,来时已将我国之内药方上的全部药材都带来了,再要筹措,恐怕需要多费些时日。外臣回国之后,一定回禀我皇,尽快筹措。” 高堂野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娜音巴雅尔也不纠缠,只道:“荣乐王丧命在漠南,尸身不大可能出现在漠北,若真有消息,本宫一定通告贵国。” “那就多谢监国了。”高堂野对荣乐王的尸身并不关心,只是碍于王命在身才不得不提上一嘴,是以也并不在乎娜音巴雅尔的敷衍。 这一下,娜音巴雅尔完全偏向了不相信西武皇储对荣乐王有真情。不过没头没脑的,也让她完全不知西武国使提起荣乐王的尸身是为何了。 一个死人再怎么也翻不出浪花,娜音巴雅尔不以为意,寒暄几句后,打发走了高堂野。 蒙木速身为丹卓(政令官),有幸全程围观了娜音巴雅尔接见高堂野。在蒙木速看来,公主提的那些条件,简直异想天开。眼看公主真让西武国使点了头,蒙木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第一次知道,在举国大败的情况下,还能要钱得钱、要粮得粮。 只是……“殿下,您方才为什么没要西武再送一次药方来呢?” “西武不会给的。” “这?” “你可见过西武送来的药材?煞费苦心的碾成了碎渣,连防范我们认出配药都想到了,又怎会给我们药方。都是託词罢了。” “他们就是这样诚心的?!”蒙木速有些生气。 “无妨,他们送来的药,留心着用,够我们控制时疫了。南边的药,就算拿到了药方,也得从南边买,买不买得到,也得看南边的脸色。西武想用时疫拿捏我们,给不给药方都是一样的。” 所以娜音巴雅尔有些奇怪,西武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把药送来。西武皇帝行事如此小气,竟能产生与华朝争锋之志,倒是有趣。 第75页 否定了西武皇储待荣乐王真心的娜音巴雅尔,永远不会知道,西武皇帝从皇储那拿到的就是碎药。 将各项议和条款的底价交待给蒙木速后,娜音巴雅尔便彻底将议和西武的事撇开了一边。剩下与西武讨价还价的琐事,不是监国该担待的。 时隔数月,漠北终于迈过了最艰难的一道坎,娜音巴雅尔看着雪后放晴的天空,迎来了久违的高兴。 这样的高兴,若是有人同欢便更好了。 “乌娅,派人去治疫所,接木都格回来。”娜音巴雅尔的声音,都染上了雪间冬日的明媚。 * 娜音巴雅尔派人来时,赵羽已经吃了好几天药,疫症好转了不少。鑑于还未根治,她口称“等治疫所多稳定几天后再回”,打发了来使。 又两日,赵羽的疫症好得差不多,已经能随意活动了。 这一天,赵羽趁着冬日可爱,走出帐来。 随着西武的药材在治疫所东所广泛使用,许多轻症疫民的病情大为好转,连整个东所都跟着復甦了生气。这片为控疫而汇聚起来的帐落不復阴霾,晴光映雪,暖帐生烟,像一个祥和的安居圣地。 赵羽许久不见天日,出来走走本就心情不错,漫步在这份祥和里,心情更是愈发舒畅了起来。 赤古远远的跟着赵羽的步子,也不打扰赵羽的兴致,许久之后,才准备提醒回帐。只是不等他上前,赵羽已自行停了步子。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东西所交界的栅栏处,不知道是谁将栅栏脚上无人踏足的积雪扒开了一道仅能一人容身的豁口。赵羽斜走两步,绕过了雪堆的遮挡,远远望见一人正凑在栅栏前,好像在餵栅栏那边的人喝东西。 “你们在做……”赵羽身为治疫所的安抚使,发现异常,自然不能不闻不问。走得近了,她才认出是熟人,“塔勒森?” 说起来,自从岱勒接替塔勒森的位置后,赵羽已经很久没看到塔勒森了。 “安都大人,您身体大好了吗?”塔勒森听有人来,条件反射的就想藏药碗,见是赵羽,又生生止了动作,老老实实行礼之后,将药碗捧到了赵羽眼皮底下。 “嗯,我好多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赵羽扫了眼塔勒森的碗,又看了看木栅栏后随着塔勒森行礼的两人,疑惑不减反增。 “他们是下民的女人和孩子。安都大人恕罪,下民没有多拿汤药,只是把自己的药拿给孩子喝了。” 餵孩子喝药恕什么罪? 赤古见赵羽不解,上前耳语道:“安都大人,西武给的药不够,王庭下令,先供东所的轻症疫民喝到痊癒。西所和中所,都只提供三天汤药。三天之内有大起色的,才能继续喝西武的汤药。” “要是三天之内没起色呢?”赵羽脱口而出后,立刻意识到了答案。 赤古也以沉默佐证了答案的残酷。 赵羽看塔勒森将汤药暖在手心,嗓子有些发紧,“先餵孩子喝完药吧,别冻住了。” “谢谢安都大人。” 塔勒森眼底感激的光芒,刺得赵羽胸口发堵。她看到塔勒森的妻子也扯着孩子在栅栏那边对自己磕头,起身时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还踉跄了两下。 他们的孩子,还只是个半大少年。母亲抱着孩子,父亲正餵孩子喝药。本该是世上最温馨的场景之一,却让赵羽不忍再看,侧身偏离了视线。 “赤古,我能拿点药送给他们吗?” “您想要,自然可以。只是不宜张扬出去。” “那你就帮我偷偷给他们家送点药吧。”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赵羽明白。她能借着监国公主驸马的身份帮塔勒森一家破一回规矩,却帮不了所有疫民。 “我们回去吧。” 不再打扰那一家三口的相处,赵羽意兴阑珊的转身而去。 第42章 【谁是大家?】 回帐的路上,赵羽遇到了岱勒。 岱勒一路东张西望,显然在寻找什么。望见赵羽之后,他眼前一亮,上前行礼道:“可算找见您了。” “有事吗?” “大人知道西武提供的治疫药材不够治疫所用吗?”岱勒探头瞧了赵羽身后的赤古一眼。 “刚刚知道。”赵羽不听药还好,一听到药,心情就更低落了。她没有注意到岱勒的暗示,倒是赤古看在岱勒救回了赵羽的份上,自觉退了十步。 赵羽发现赤古迴避,低落的心情受这一打岔,灵机一动问道:“岱勒医官,你之前不是自己研制出来了减轻疫症的药方吗?能不能对着西武的药材调调方子,就用漠北的药根治时疫?” “你不知道西武给的是碎药吗?”岱勒与赵羽共处十来天,早就没了最初的试探与客套,尤其赤古退远之后,他连装出来的那点恭敬也省了。 “碎药?!” “嗯,碎药。他们送来的药,全都碾成了碎渣混在一起,一碗药煎出来,药效有强有弱。东所这边还好,听说西所那边的疫民体弱,偶尔还有人遇到药效太强,反而病情加重了。” “西武真是……过分。难怪先救东所。” “嗯?”岱勒耳尖听到了赵羽的嘀咕,“东所多是青壮,自然该先救青壮。” “自然该先救青壮?”赵羽以为自己听岔了。 “是啊。国难当头,青壮上马能杀敌,女人可以再抢,孩子可以再生,自然该先救青壮。”岱勒说得理所当然。不管长得多像汉人,刻在他骨子上的,依然是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存定律。 第76页 难道巴雅尔也是这么想的?赵羽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岱勒看赵羽脸上不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扫了远处的赤古一眼后,压低声音赔笑道:“我没说你和公主。你和公主不一样,你们是两漠的主心骨。” 赵羽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介意两漠的国人对胡汉杂儿不公,怎么不想想你这样天经地义青壮优先的想法,对女人和孩子,以及老人,多么不公。” 岱勒一愣,“大家都……” “谁是大家?大家都觉得应该先救青壮,你认同是因为你不是女人孩子,也还没变成老人。大家都觉得胡汉杂儿低人一等,你不认同是因为你就是杂儿。” 岱勒张口想辩,又有些不确信,若自己真是中、西所正在等死的老弱妇孺之一,还会觉得自然该先救青壮吗? 赵羽摇了摇头。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感动于塔勒森一家的感情,现在却知道了塔勒森的表现在草原男子中有多难得。 难怪我看着不人道的用药政策,在治疫所推行得一点风波都没有。 “岱勒,你还没说找我干什么。”见岱勒半天回不过神来,赵羽推了推他的肩膀。 “啊,是这样。我打算依着西武的药性,去林下那边的森林里面,看看能不能找点药材,配出我们漠北自己的解疫药。林下森林那边是漠北草药最多的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抱歉,我方才说话有些沖了。”听岱勒还在计划为时疫奔波,赵羽倒是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怎么会想到约我一起去?” “你身上元阴缺损和水毒一起,怎么调理需要先多观察表徵,而且不好在鲁勒浩特给你调理。再者,你不是喜欢听我说游歷时的事吗,不想一起去看看?” 岱勒也许是因为游歷天下,性子比两漠的其它人多了些出世的洒脱,说起来,来这以后,他是赵羽遇到的除娜音巴雅尔以外相处起来最随意的人。 赵羽养病这几天,问了岱勒不少游歷的经歷。面对“户外达人”的邀请,还真有些意动。 “你怕辛苦?”岱勒误会了赵羽的犹豫,脸色有些冷淡了下来。 要是她连这点苦都不肯吃,那我还真看走眼了。 “不是。”赵羽觉得自己顶着忽彦的名头,不可能永远赖在娜音巴雅尔的地盘,想离开草原,早晚需要学会野外生存技能,哪里有空怕辛苦? “我只是觉得会不会太给你添麻烦?” 岱勒恢復了笑色,“这你放心。你是监国公主的忽彦,有你一起,还能多点人手帮忙找药。” 赵羽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对西武汤药的味道莫名熟悉,也许和岱勒一起去找药还真能帮上忙。想想塔勒森一家的心酸场面,当即点头道:“那行,我去。” 岱勒是个行动派,考虑赵羽大病初癒,与她定了后天出发,便去收拾行装了。 赤古听说赵羽要随岱勒去林下森林,虽然有些怪岱勒多事,但看赵羽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也没劝,只是提醒赵羽要给公主送信,又说自己“身为护官,必得跟随。” 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不会让自己当光杆司令,倒也没有执意甩下赤古,只是想着也刺等人是娜音巴雅尔的近卫,便把他们打发回鲁勒浩特復命了。 也刺他们是娜音巴雅尔的斡其可,跟着赵羽是因为她来安抚疫民,如今赵羽要离开治疫所了却不是回鲁勒浩克,他们也摸不准是不是要继续跟随,倒真被赵羽忽悠回去了。 第三天早上赵羽出发前,也刺又回到了赵羽帐前。而且他不止自己回来了,还带了五个人以及一堆娜音巴雅尔帮赵羽准备的行装。 “公主说人带多了不方便,东西得多带点,不能冻着您。” 饶是赤古一向沉闷,也忍不住暗暗咂舌。他还以为公主会阻止安都大人,如今看着却是……宠? 岱勒过来听说几匹马上的东西都是娜音巴雅尔帮赵羽打点的,忍不住笑道:“你们感情真好。”他知道赵羽也是女子,这句感嘆说得单纯,还有些羡慕赵羽与一国监国患难相交的意思。 也刺以为岱勒取笑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 “别瞎说话。”赵羽一语双关,提醒岱勒帮自己守好性别秘密,又问道:“你看这些东西要少带点吗?” “不多不多。”岱勒拍了拍自己马上的行囊,“路上都用得着,你看我一个人也带了这么多呢。” “那好,人都齐了,我们出发吧。” 赵羽本想趁着清早低调出发,结果不知道是谁将赵羽得过时疫的事在治疫所宣扬了出来,还说“安都大人帮大家试了药”,引得疫民纷纷出来跪送。 赵羽闹不清状况,还以为是也刺他们进来的动静吵醒了疫民。见疫民们跪送,也只当是风俗如此。 若是知道有人造谣她试药,少不得还得闢谣一番。天知道,她虽然算是第一波喝西武汤药的人,纯粹是因为病情不能再拖。而且岱勒等到试药初见效果后才端给她。 此时此刻,不知跪送真相的赵羽,望着恢復了活力的东所疫民,想到的却是中西所可能的惨像。她往治疫所西边眺望了一眼,将嘆息掩埋在了心底,一夹马腹,领头打马而去。 但愿岱勒能成功。 但愿他们……还能等。 * 漠北草原以北,连绵的高山如永生天的臂膀,将两漠草原环抱在胸口。草原传说中,那群无人胆敢涉足的山脉,是森林之神在人间的行宫。是以,草原人将那群伟大的圣山尊称为加纳萨旺。 第77页 加纳萨旺,林神的行宫。 加纳萨旺山脉的山势自夫落达山往东南才渐趋低矮,生活在那里的两个族群俗称“林神脚下的部族”,也就是林下二族。而林下二族赖以生存的那片森林,也慢慢被称为了林下森林。 漠北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晚些,林下森林也未例外。但此时已到了十二月的尾巴上,林下森林早已被冰雪覆盖。 在林下森林将近夫落达山的深处,是林下二族的人夏天都不常涉足的地域,在这寒冬时节,却有一群人在那扒雪堆。 眼看天色不早,岱勒率先停止了搜寻,查看起了其他人的篓子。看完一圈人后,岱勒最后才找到赵羽面前。 “怎么样?”赵羽主动将自己的篓子递给了岱勒。 她这简易的藤编篓子还是和岱勒学了后自己编的。这一趟进森林,他们不但真找到了能治疫症的药,赵羽还学了不少野外生存技能,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只要避开冬天,单独走出草原也不再是问题。美中不足的是,岱勒虽然对新药解疫成功的机会有九成把握,但还需要中和药性的辅药。 “都没用。”岱勒检查完赵羽收集的根茎、种子后,篓口一倾,直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犹豫片刻后,他提议道:“我们已经五天没找到新草药了,不然先回鲁勒浩特吧?” “再换个地方?” “这几天已经换了多少地方了?其实我觉得……”中西所的疫民会死的应该死的差不多了。 见赵羽脸色难看,岱勒嘴边的话没忍心说完,而是顿了顿,改成了,“我觉得也许药性受得住。” “你五天前不是这么说的。” 五天前岱勒说的是:药性太烈,久病疫民虚不受补,喝了只怕救命的药反而会成毒药。 “也许王庭的药库里有合用的呢。” 赵羽没吭声。 若是鲁勒浩特有药,一开始岱勒就不会提出来森林找药了。 “实在不行我们夏天再来一趟。”岱勒其实有点欣赏赵羽的善良,所以一直不愿打击她的执着,但其他人都算是赵羽的手下,有些话只有他能说,“大家都想回去了。” “天不早了,先回去再说吧。”赵羽嘆道。 大家累了一天,回营地吃完晚饭就早早睡了。赵羽半天都没有睡着,索性裹着毛皮袍子坐了起来。 他们这回的营地是一处山洞,赵羽的睡处在最内部的避风坳里,值夜的赤古发现赵羽没睡,轻手轻脚的跨过人群,半跪在她面前,轻声问道:“安都大人,有事吗?” “赤古,我们出来快两个月了,你想回家吗?” “下仆都听您的。” 赵羽不记得赤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也刺等人也一直毫无怨言的跟着自己。但经过岱勒的提醒后,赵羽做不到再让人为自己的不死心挨冷受冻。 是的,不死心。就算岱勒没说,赵羽自己也想到了,治疫所里真要有人能撑到他们回去的话,早就得到了西武的汤药,而撑不住的人……只怕早就死了。她只是不愿意死心而已。 退一步想,就算配出了完美的药方,他们能用上吗?娜音巴雅尔议事时没有刻意避过赵羽,据赵羽所知,鲁勒浩克的存粮可以支持疫民吃一个冬天,但冬天过后,漠北的草场不够,牛羊也不够养活那么多人……那些虚弱的疫民,已经被他们的国家放弃了。 第43章 【送给我?】 第二天早上,赵羽直接宣布了回鲁勒浩特的决定,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也刺等人眼中的欣喜。 回去的路上不用找药,加上熟门熟路,他们的脚程比去时快了很多,不过十来天就快到林下二族的驻地了。 林下二族之一的兀朵部明显野心勃勃,加上满都斯楞和乌立坦都和赵羽有过节,为了安全起见,赵羽一行进林下森林时便是从图颜部那边绕过来的,回程时也不例外。 虽然北方的森林冬天植物稀疏,但要跑马也不容易,这一天,赵羽一行在绕过兀朵部地界的途中,发现路况尚可,索性都下马步行,也好节约马力。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赵羽刚下马就依稀听到了唿救声,往右一看,似乎有什么动物在飞奔,来不及多想便弯弓搭箭射了出去。 “大人好耳力!”也刺眼力不错,看出是头野猪被赵羽射倒了,笑贊道,“您的箭法也精进了不少。” 赵羽方才连厚毛手套都没摘,随手一箭就射中了跑动中的猎物,放在草原上也算不错的射手了。只有赵羽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新身体的本能。别人练出的本事便宜了自己,没什么好自得的。 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她只是摇了摇头,提醒道:“接下来都可能遇到人了,记着叫我木都格。” “是,木都格主人。”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人声。”赵羽道。 也刺神色一凛,正要派人去查看,却已经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喊声。 “喂,那头哪位勇士救了我?” 还真有人!岱勒惊讶挑眉。 赵羽看了岱勒一眼,“一起过去看看。” 岱勒会意,领先半步走在了赵羽前面。为了掩饰身份,赵羽出来后一直与岱勒扮成兄弟。 走到近处,绕过树干的遮挡,赵羽才看到,一位中年大汉多半个身体都掉进了雪坑,自己射中的那头野猪倒在离雪坑两米远的地上,不远处还有一匹跪着的棕马。 第78页 马没踩稳正好把主人摔进了雪坑?还招惹到了一头野猪?也太倒霉了吧…… 不用赵羽吩咐,便有两个护卫上前,将那大汉从雪坑里拽了出来。 “多亏几位相救,不然我扎奈那布死在一头野猪嘴下,传出去定会成草原上的笑话。”那大汉死里逃生,嗓音竟还颇为爽朗,说话间还笑呵呵的踢了死野猪两下,弯腰将赵羽的箭拔了出来,“不知这是哪位勇士的箭?我一定要好好谢谢恩人。” “最兇勐的老虎也有捕猎失手的时候。勇士不用客气,我弟弟刚好射出这只箭,也是永生天庇护您。”岱勒摆出主人的派头,从扎奈那布手中接过箭后递给了赵羽。 岱勒平民出身,不了解两漠的贵族,赵羽却觉得扎奈那布的名字有点耳熟。似乎是……图颜部的首领? “原来是这位年轻的勇士救了我。”扎奈那布转向赵羽,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感谢的拜礼,心内却有些奇怪。这是哪家的人?两个杂儿都有几个僕从跟随,按说应是大家子弟,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岱勒和赵羽都是中原面貌,但有勐戈族僕人跟随,扎奈那布倒是没怀疑他们是汉人,而是直接把他们当成了大贵族家生的胡汉混血。因为两漠歧视胡汉杂儿,只有大贵族家资源多,才能漏出一点落在胡汉杂儿头上。 这是赵羽与岱勒互称兄弟掩饰身份的初衷,也是娜音巴雅尔只给赵羽派六个人的原因。不然但凡遇到个聪明人,一看赵羽有大批随从,只怕就要猜到他是“安旭木都格”了。 奈何百密一疏,谁能想到会正好遇到一个大部落的首领呢?如今是因为没有汗王才没有册封新的萨切逯,不然,扎奈那布身为图颜部的首领,应该是萨切逯之一。大贵族家的人,哪一个不知道萨切逯? “首领?首领?” “格木其主人,您慢点!” “格木其,慢点!” “扎布叔叔?扎布叔叔?我看见了,扎布叔叔在那边呢!叔叔,您跑得好快!” …… “都是永生天护佑。我与哥哥还……” 扎奈那布绝处逢生还能谈笑风生,明显不是庸人,赵羽怕他起疑,与他客气一句后正想告辞,不巧扎奈那布的人寻来了。 “格木其。”扎奈那布和蔼的招了招手。 领头一个少女活泼的跳下马,窜到了扎奈那布右手边,“扎布叔叔,我的白貂呢?” “对不起啊,格木其,叔叔没用,把你的白貂追丢了。” 与格木其一起领头而来的,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他晚了一步下马,倒是比格木其先注意到扎奈那布身上的擦伤,“阿爸,您受伤了?” “啊!扎布叔叔你受伤了吗?”格木其噘了一半的嘴又立马收了回去,还往扎奈那布身上关心的探了探脑袋。 “没事,掉进雪坑,差点被野猪拱到了,多亏这位勇士救了我。”扎奈那布伸手指了指赵羽。 “是这头野猪吗?” 格木其注意到了地上的死猪,生气的踹了几脚,“那我们回去吧,扎布叔叔,我不要白貂了。” 那位称扎奈那布为“阿爸”的青年男子,特意走上前来,对赵羽行礼致谢。又退回扎奈那布身边道:“阿爸,既然救了您,就是图颜部的恩人,一定要好好答谢一番,我们请这几位勇士回去吧?对了,几位勇士怎么称唿?” “叫我木都格就好,这是我哥岱勒。举手之劳,几位不用记挂,我和哥哥也有事要回家了。”总算有了说话的空间,赵羽连忙笑辞。 “两位小兄弟这么冷的天来林下森林可是有事?” 赵羽不知道扎奈那布是起了疑心还是单纯寒暄,摆出一脸沉重答道:“父亲大人病了,如今也买不着中原的药,我和哥哥便想来林子里找点草药回去。” “永生天保佑你们的父亲。”扎奈那布安慰性的念了声祝福。又邀请道:“既然是来找药的,那小兄弟你们就更该和我们回去了。不瞒你们说,我是图颜部的首领扎奈那布,这是我的长子巴赫台苏,这是我的侄女格木其。这林子里的草药,我图颜部都有,随我们回图颜部吧。” 岱勒满脸惊讶。赵羽也不得不跟着装出惊讶来,又恍然大悟的对岱勒嘆道:“我就说扎奈那布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耳熟,原来是图颜部的首领大人。” “原来是萨切逯殿下,失敬了。”岱勒反应得快,对扎奈那布补了一礼,又接过了赵羽之前告辞的话头,“谢谢萨切逯殿下的好心,我和弟弟已经找到药了,急着回去给父亲治病,有机会下次再来拜访您。” 格木其不知道为何突然没了笑容,扎奈那布安慰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谦逊道:“我没有王庭的任命,称不上萨切逯。” 又邀请道:“森林里的草药夏天才多,冬天就算长,品相也不好。两位小兄弟还是随我们回去做客吧。” “是呀,你们救了阿爸,图颜部要是不答谢你们,会被两漠取笑的。”巴赫台苏帮腔。 “这……”话说成这样,岱勒不知道怎么拒绝,而且听说图颜部有夏天的草药,他也有点心动。 “去我们图颜部做客又不要多久,还能拿点好药,你们磨磨叽叽的,还是不是男人。”格木其不耐道。 “格木其,不要对叔叔的恩人无礼,好吗?”扎奈那布似乎很宠侄女,有点训诫意味的话都说得很柔和。他说完又看向了岱勒,显然还在继续自己的邀请。 第79页 “哥哥,要不我们去吧?” “那行,我们去。”岱勒以为赵羽也对图颜部的药感兴趣。 也刺听说要去图颜部,暗暗有些着急,鑑于图颜部人多势众,又不好表现出异样来。来之前公主还交代过,林下二族都得小心,怎么就遇上扎奈那布了呢! 回身骑马时,赵羽注意到了也刺眼中的不安,暗暗对他使了个眼色。 赵羽是觉得扎奈那布已经起疑了,才不得不答应他的邀请。到了图颜部,少不得好酒好肉招待。席间,扎奈那布果然借酒探话。 赵羽和岱勒早就编过一套身世。岱勒在那家行过医,对那家的情况知之甚详,答起话来倒是没再出纰漏。只是岱勒被灌得太醉,第二天过了中午才醒,打破了赵羽第二天就走的计划。 看得药来又到了第三天,这一看竟真找到了几味可以做辅药的药材。赵羽本准备包了药材就辞行,奈何扎奈那布好客,执意要摆宴给他们践行。 赵羽见扎奈那布已经放下了疑心,倒是没有再推拒他的好意了。 宴上,宾主俱欢。想到吃完就能离开图颜部,连提心弔胆几天的也刺都吃得很欢实。 吃到一半时,格木其偷偷熘到了赵羽身后。赵羽这两天已经习惯了图颜部这位小公主时不时的捉弄,虽然有所察觉,但也没放在心上。 出乎赵羽意料的是,格木其这回没有恶作剧,只是扣了顶帽子在赵羽头上。 赵羽在林下森林两个月,自己都猎过狍子。头上的帽子拿下来,她认出是狍子头做的,眼睛处盖的皮革缝合得不够精密,但难得的是一对狍子角,目测能有40厘米长。 “送给我?”赵羽以为格木其在送自己临别礼物。 “嗯。”格木其大大咧咧的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缘故,脸上微微透了点粉色。 “哈哈哈,格木其,你要将你的恩密塔苏送给木都格吗?” 恩密塔苏?重要的帽子?发现席上每一个图颜部的人都突然笑容暧昧,赵羽隐约觉得格木其这顶帽子不简单。 赵羽正想发问,结果帐外一阵喧嚣,有人闯了进来。 好巧不巧,闯进来的这个人赵羽恰好认识。 兀朵部少首领,乌立坦! 第44章 【我是巴鲁尔特&mdot;安旭木都格。】 “乌立坦,你强闯我图颜部的首领大帐,算什么意思?!” 扎奈那布不好对小辈自降身份,站出来指责乌立坦的,是他的长子巴赫台苏。 “我来向格木其求亲。”乌立坦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听巴赫台苏说话,少不得要看他一眼。这一看,正好扫到了坐在巴赫台苏下首的赵羽。 赵羽看清乌立坦时,便已经在催动脑筋了,见乌立坦有拔刀的架势,她当机立断跳出坐席,出手擒住了乌立坦。赤古和也刺反应也快,他两一人拔刀架在了乌立坦脖子上,一人带着手下将赵羽护在了中间。 “木都格……” 格木其看赵羽前一秒还在自己眼皮底下,后一秒就在大帐中间锁住了乌立坦,惊讶的叫了一声,人却还在恍惚的样子。 赵羽没空搭理格木其,倒是岱勒经她这一喊,连忙在众人回神前跑进了保护圈。 “岱勒、木都格,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变故连生,扎奈那布都坐不住了。 “扎奈那布!你一直不肯见我们,是早就投靠王庭了吗!”乌立坦气急败坏的质问。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会仗着图颜部不敢伤自己,独自闯进来了。想到这,乌立坦连忙对外面高喊“来人!”试图把自己的人叫进来护驾。 “堵住他的嘴!” 可惜赵羽吩咐晚了。乌立坦带着人欺负图颜部不敢伤人,闯到了大帐前,才被图颜部的人坚决拦住。帐篷的隔音效果有限,乌立坦的扈从就在帐外,听到主人的唿喊,立刻不管不顾的拔刀闯了进来。 “快放开我们少首领!” 好在乌立坦在赤古刀下,兀朵部的人不敢硬来,只是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住了赵羽一行。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都闹煳涂了,什么叫投靠王庭?”扎奈那布迷惑得连生气都忘了。 “扎奈那布首领,在您的大帐里动了刀兵,对不住了。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巴鲁尔特&mdot;安旭木都格。”事已至此,赵羽无处退缩了,索性装出了一派闲适,“我也奇怪呢,大家都是天选家族的子民,什么叫投靠王庭?” 扎奈那布大惊失色,“安旭木都格?娜雅公主……”的人? “是的。”赵羽点头,“扎奈那布首领,您既然知道我,在您的大帐里让人用刀指着我,合适吗?” “这……”扎奈那布为难。还不知道王庭撑不撑得过来,他其实一直持观望态度。再者,就算王庭还能復兴,他也没兴趣拿自己的图颜部给天选家族当急先锋。 谁能想到,林子里遇到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个能要人命的人呢?如果早知道赵羽的身份,他绝对不会这么好客! 乌立坦要是死在这,满都斯楞绝对会和我拼命。倒是王庭离得远,安旭木都格的人也少,如果处理得干净……要是让乌立坦动手就更好了…… “大家都是永生天的子民,都放下刀,有话好好说。乌立坦,你的人先放下刀,我保证你的安全。安都大人,你也放开乌立坦,我保证让你们平安回去,行吗?”扎奈那布心里的天平慢慢倾向了乌立坦一方,脸上却一派真诚。 第80页 “我知道了,看来林下二族真的可能结亲。” 赵羽读出了扎奈那布的犹豫,听到他和稀泥,就更不放心将自己的性命交在他手中了。也不知是不是人在紧张的时刻激发了潜能,这一刻,赵羽甚至想到了很多。 她意识到了兀朵部野心不死,漠北必有一战。她也想到了和娜音巴雅尔逃命时看到的难民潮,甚至想到了治疫所虚弱的疫民……如果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人间惨剧,就必须将这场必来的战争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而控制战争范围的方法……此时在她刀下。 “我才不嫁给乌立坦!”格木其矢口否认。 “格木其,这不是你能插嘴的地方!”扎奈那布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吼了一嗓子后缓了缓,又对赵羽道:“不过格木其说得没错,结亲是没影的事。您看,乌立坦是自己闯进来的不是吗?” 赵羽没理扎奈那布叔侄的闹剧,也不再听图颜部的说辞,她直接拔出腰刀在乌立坦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冷声威胁道:“不想他死就让开!” 兀朵部的人投鼠忌器,照赵羽的意思让出了通往帐门的路。扎奈那布想到赵羽劫持乌立坦离开,能解除自己的两难之境,也没让人阻止。 “扎奈那布首领,安旭木都格偷偷来您这查看,说明王庭根本不信任您!”乌立坦也是狠人,他趁赤古不备吐出了嘴里的布团,刀口跟前还难得机灵了一次,玩了一招漂亮的挑拨离间。 扎奈那布脸色阴晴不定。 赵羽见己方一行已经退到帐外了,也不给扎奈那布犹豫的时间,趁着兀朵部的人还堵在帐内的时机,直接对赤古下令道:“杀了乌立坦。” 与此同时,她怕赤古犹豫,自己也举起了腰刀。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利索,但若是赤古反应不过来,便只能她自己动手。 好在赤古听到命令后只是睁了下眼,就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了。 “拿乌立坦当盾牌!”有几滴热血飞溅到了赵羽脸上,她顾不得擦,吩咐也刺后,又连忙对帐内喊道:“扎奈那布,乌立坦死在你图颜部了!” 兀朵部的人眼看少首领死在面前,扑上去就要报仇,碍于乌立坦的尸体,又连忙收刀。他们的人手在帐门处本来就铺不开,有乌立坦的尸身挡着,更是束手束脚。还是过了片刻后才有人想起来,拿刀噼起了帐篷壁,打算出帐之后从后面进攻赵羽。 扎奈那布完全没想到,看着和气的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果决狠辣。他一开始还疑心赵羽骗他,看到兀朵部的人疯狂挥刀,才相信乌立坦真的死了。 “保护安都大人,把兀朵部的人都给我拿下!”扎奈那布终于下令。 扎奈那布的决断比赵羽预计的来得迟了些,等到乌立坦的人都被拿下时,她这边的人都挂了彩,还有一死两重伤。倒是赵羽的身体身手不错,分心护着岱勒竟都没事。 “安都大人,我这条命是您救的。”岱勒劫后余生,也不用赵羽请託,就主动查看起了两名重伤员。 赤古见赵羽脸色不好,以为赵羽自责,安慰道:“大人,我们的性命本来就是来保护您的。” “是呀,大人,方才我们都没想过还能活下来,多亏您睿智。”也刺感慨的附和。 赵羽只是摇了摇头。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但和娜音巴雅尔逃命那次,完全是本能的自卫,后来她也刻意遗忘了那段杀人的记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是有计划的杀了乌立坦,而且……还会间接杀更多。 扎奈那布指了乌立坦的尸体,苦恼的问道:“安都大人,我这怎么办?” “扎奈那布首领,满都斯楞的独子死在了您的大帐,您觉得图颜部和兀朵部还能和平相处吗?”赵羽拼命压抑了想去洗掉血腥的冲动,一派平静的看了眼俘虏的兀朵部人。 “可是……”扎奈那布欲言又止。 “可是是我杀的?”赵羽将腰刀扔在了地上,“那您可以把我交给满都斯楞,我绝不还手。” “安都大人说笑了。”扎奈那布捡起赵羽的腰刀,双手奉还。 “扎奈那布首领,兀朵部谋反,你可愿意为国除叛?” 扎奈那布还真不想打,可还能不打吗? “愿意是愿意,就是图颜部的人马比不过兀朵部。” “这你放心,王庭也会出师。” “要是王师来晚了呢?” 赵羽心里清楚,扎奈那布说的是怕来晚,其实是怕鲁勒浩特坐山观虎斗。她也懒得打机锋了,直接道:“我派属下给王庭送信,我留在这陪图颜部对抗兀朵部。” 扎奈那布也听过娜音巴雅尔看重安旭木都格的传闻,想想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抓住这个筹码了,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有您坐镇,图颜部一定更有士气。” “大人!”赤古和也刺齐齐变脸。 赵羽不容置疑的说道:“公主认识你们,你们都回去送信,越快越好。若是这边的战事不顺,我的命就靠你们了,可别把信送丢了。” “我给他们多配几匹马。”扎奈那布只要赵羽,别的小喽啰都走了他也不关心。而且他觉得赵羽的安排挺有道理。冰天雪地的,只派一个信使,万一走丢了,他图颜部就坐蜡了。 “我留下。公主不认识我这个大夫,这还有重伤员要照顾,大人的您的身体也需要调理。” 第81页 “大夫留下可以。”扎奈那布看出了他们的担心,直接指了赤古等人拍板道:“你们几个,我这就让人给你们准备马和口粮。放心,只要我图颜部没事,安都大人一定平安。” 扎奈那布打发赤古等人去报信后,足足派了百多号人“护送”赵羽回帐。他对赵羽的身手印象深刻,不团团看守起来,还真怕赵羽熘掉。 “岱勒,你刚才怎么不和他们走呢?其实我不知道王庭对林下二族是怎么计划的,也许鲁勒浩特不会派兵过来。” “你的身份,我走了,让图颜部的人来伺候?”岱勒只是轻松的摇了摇头,“不怕不怕,等王师来了,我随你风风光光的回去,比和他们一起赶着送信强多了。就算真出事,我是大夫,也能保住命。” 岱勒作为通晓中原医术的大夫,在草原上算是不可多得的医学人才。赵羽想想,也觉得他考虑得有些道理,便也不说什么了。 第45章 【向我求婚。】 接下来的日子,赵羽住在图颜部,有岱勒一起,倒确实方便不少。别的不说,多亏有岱勒守着,她才安安心心的在图颜部洗了个澡。 扎奈那布给赵羽的待遇也不错,一应吃用都供应得周到。他甚至没有限制赵羽的人生自由,只不过不管赵羽到哪儿,都有一堆人围着。用扎奈那布原话说的是,“正在打仗,别伤着安都大人。” 终日无趣,岱勒还打起了图颜部草药的主意。左右赵羽也无事,索性也和他一起折腾了起来。 扎奈那布见此,心觉赵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耍花腔,还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图颜部的一应草药,都随他们使用。 这一天,岱勒实验了几种草药,竟意外配出了一副药性温和的解疫药,两人正高兴呢,格木其又跑来了。 “你们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因为……” 岱勒欣喜之中听人问起,差点把配药的事说了出来,还是赵羽“咳咳”两声制止了他。兀朵部不知乌立坦死讯,为了要回他们的少首领,这几天已经找图颜部闹起来了。这个时候说出他们研制解疫药的事,扎奈那布若以为王庭还陷在时疫的麻烦里,估计又会出变故。 “哼!有什么不能说的嘛!”格木其气唿唿的瞪向了赵羽。 “格木其姑娘,你又来我们这干什么?”赵羽不愿意见到格木其。看到格木其不知人间悲苦的模样,她总会想到自己可能会毁灭她的欢乐家园。 “这是我家啊,我想去哪就去哪。” 赵羽听格木其说“家”,就更觉得胸闷了。她想把格木其吓得再也不敢过来,干脆摆出兇巴巴的样子问道:“我那天杀了乌立坦,还杀了好多人,你不怕我吗?” 事与愿违。小姑娘满眼亮光的拍了拍手,“不怕呀。你那天好厉害呀,其实我也想杀了乌立坦。” 赵羽感觉自己还需要加强对勐戈族的认识。半响之后,她才说道:“我还害你们和兀朵部打起来了。” “那才好呢。兀朵部老欺负我们族人,我们图颜部好多人都想打他们,只是之前叔叔不许。” 赵羽:…… 她选择继续无视格木其。 “木都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别不理我嘛……” 少年真是好时光呀。岱勒瞧了眼缠着赵羽的格木其,摇摇头缩进了自己的药材堆。 格木其发现岱勒躲到了一边,干脆趴到了赵羽耳朵上,悄悄问道:“木都格,是不是因为叔叔关押你,你生叔叔的气,所以不理我?” 赵羽有点惊讶的看了格木其一眼。想想扎奈那布的看押其实做得挺明显,小姑娘看出来了也没什么稀奇。 “没有。”她横跨一步,蹲得离格木其远了些,继续挑拣手边的草药。 “木都格!”格木其掰掉赵羽手中的草药,固执的钻到了赵羽眼皮底下,声音却依然记着压低,“不然你像那天抓住乌立坦一样抓着我吧,抓着我叔叔就会放你走了。” “格木其……”赵羽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朦胧。 不管是从自保还是从乌立坦是个叛国者来说,赵羽都觉得杀乌立坦没错;逼扎奈那布不得不站回国家这边,赵羽也觉得没错;从朋友之义来论,帮娜音巴雅尔减少麻烦,赵羽还是觉得没错;从自己的本心来论,想要一场註定要发生的战争尽量少扩大影响,赵羽依然觉得没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似乎没有错的样子,她却在格木其一句单纯的话里,涌现出了难言的酸涩。如果这个世界也没有战争,多好。 “木都格,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羽摇头甩掉了突如其来的情绪,伸手摸了摸格木其的头,“你是个好姑娘。” 格木其一愣之后,喜滋滋的笑了,“那你走吗?” “我不走。”早在把赤古等人都支走时,赵羽就做好了可能会死在图颜部的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格木其,她就更无心熘走了。 随着林下二族的摩擦越演越烈,满都斯楞可能意识到了乌立坦出事了,下令进攻起了图颜部。 扎奈那布初时还端得住,等到和兀朵部正式开战十来天后,他忍不住将赵羽拘到了自己跟前,每打一场都要问一声,“王师什么时候来?”到得后来,他话里话外,只差明说“我图颜部要是和兀朵部玉石俱焚,你安旭木都格也要陪葬”。 第82页 好在,赵羽的待遇被扎奈那布降成阶下囚之前,王庭的人马及时出现在了林下森林。 王师来时,距乌立坦伏法已经快一个月了。 兀朵部与图颜部结结实实的交战了半个多月,一直相持不下。满都斯楞急着吃下图颜部,不惜破釜沉舟,倾巢出动。 王师抓住时机,在监国公主娜音巴雅尔的亲自率领下,直接攻占了兀朵部的驻地,又与图颜部首尾唿应,大败兀朵部主军,扫荡满都斯楞残部。 时隔四月时光,娜音巴雅尔与赵羽重逢在图颜部驻地。 “巴雅儿。”再见娜音巴雅尔,赵羽笑得轻松。 “木都格。”再见赵羽,娜音巴雅尔笑得动容。 娜音巴雅尔已经许久不曾思念一个人了。而且这个人如此出众,总是在不停的给她带来惊喜。 只是…… 娜音巴雅尔下马拥住赵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下次不要再这么冒险了。” 此刻他们正在图颜部驻地的大门前,娜音巴雅尔身后跟着无数大胜而来的战士,而赵羽身后,是前来迎接监国公主的图颜部子民。 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接到娜音巴雅尔的亲密拥抱,赵羽还真不知作何反应。 娜音巴雅尔没等赵羽迟疑,就已经对她耳语道:“抱我。向我求婚。” 又需要秀恩爱?赵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是又遇到了棘手的求婚者还是需要政治作秀,脑袋还没转明白,人已经从善如流的将娜音巴雅尔抱起来转了几圈。 将娜音巴雅尔放回地上时,赵羽已经想好了求婚辞。她牵起娜音巴雅尔的手,跪地说道:“永生天在上,愿您慷慨,将您的珍宝赐我为妻。我将奉她为此生唯一挚爱的妻子,对她如眼珠般珍惜,如心房般爱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到死亡,绝不对她放手。” 连求婚的话都编得这么有天赋?也许是还没有从旋转的眩晕感中平静下来,娜音巴雅尔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若不是深知这是自己导演的好戏,她几乎都要以为赵羽是在真情表白了。 娜音巴雅尔定神扶起赵羽,对她行了个草原上以妻拜夫的大礼。 这次与图颜部夹击兀朵部,摆明了是来收战功的,娜音巴雅尔从鲁勒浩克带来的,大多是自己的亲信,在这种双喜临门的时候,自然没人触她的霉头。加上扎奈那布正处在要对王庭好好表现的时候,图颜部也无人拆监国公主的台。一时间,草原特色的“哈呦!哈呦!哈呦!”的欢唿声,响彻林下森林。 娜音巴雅尔派人教过赵羽草原礼节。就算没认出娜音巴雅尔行的礼,赵羽也听到欢唿声了。她与娜音巴雅尔交换了一个眼色,很快露出了满面笑容,打横将娜音巴雅尔抱起,又转了两圈。 宣布班师之日举行婚礼后,娜音巴雅尔打发掉了热闹的人群,随赵羽回到了她暂住的毡帐。 “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巴雅儿,刚才要我求婚是怎么回事?” “我想把兀朵部的故地先放在你名下,所以得坐实你的忽彦身份。”娜音巴雅尔见识过赵羽报喜不报忧的德性,也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埋怨,说话间已经在打量毡帐内部了。 扎奈那布早在听说王庭发兵时就恢復了赵羽的上宾待遇,娜音巴雅尔看到赵羽暂住的毡帐里一应用品都还算齐全,才算对她的“挺好”信了两分。 视线划过赵羽的床榻时,娜音巴雅尔顿了一顿。她走上前去,弯身拿起了赵羽榻上那顶狍头帽。 “咦?它怎么在这?”赵羽随着娜音巴雅尔的动作也注意到了狍头帽。 “在你床上,不是你的?”娜音巴雅尔奇怪的皱眉。角这么长的狍头,连她这个大宏公主见得都不多。 “倒是可以算我的,上次格木其说送给我了。不过后来……乌立坦来了,帽子我没拿,也不知道它怎么突然到我这来了。” “格木其?图颜部前任首领敖乞的女儿?”娜音巴雅尔心头一梗,“这不会是格木其的恩密塔苏吧?” “对对对,那天扎奈那布就说了恩密塔苏。巴雅儿,恩密塔苏是什么?” “图颜部姑娘的恩密塔苏,就像我的金刀。”娜音巴雅尔提着狍头帽转身,对赵羽笑得一脸揶揄,“好呀,我的忽彦,你刚向我求婚,又勾搭了一位萨切逯的女儿?” “我……” 赵羽觉得头顶天雷滚滚。她那天听到恩密塔苏时,就觉得图颜部的人笑得暧昧,但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层。要知道,格木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我去还给格木其。”赵羽作势要从娜音巴雅尔手上拿走狍头帽。 娜音巴雅尔避开了赵羽的手,“恩密塔苏给出来了,就没有轻易还回去的道理。再说了,你拿着它出去,不是告诉大家你对我求婚不真心吗。” “那怎么办,我又不知道恩密塔苏是什么,这也不是我拿进来的。总不能不还吧?格木其真是,她才多大点啊。我和她也没说过几句话呀。” “放心,我来处理。”赵羽着急的模样看得娜音巴雅尔好笑,心头还无来由的松了口气,倒是让她不忍心再逗赵羽了。 第46章 【你再不许拿命帮我了,我不需要!】 狍头帽的事告一段落,娜音巴雅尔趁着赵羽放松时突然问道:“你身体都好了吗?” 第83页 “都好全……”话都快说完了,赵羽才意识到不对,补救道:“最近身上没怎么疼。” “还想瞒着我?你得过时疫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娜音巴雅尔没好气的横了赵羽一眼。 “啊?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也刺从治疫所回去復命时告诉你的?” “你得了时疫后不是写了封信骗我吗?”说到这,娜音巴雅尔回想起赵羽差点死在治疫所,仍然觉得后怕。她忍不住上前,在君逸羽肩膀上砸了一拳,“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赵羽伸手顺了顺娜音巴雅尔的心口,安抚道:“消消气,消消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娜音巴雅尔一震,感觉心口又出现了奇怪的感觉。她侧身避开了赵羽的手掌,才压住心脏砰砰乱跳的趋势,“又把自己留在图颜部当人质了,哪里好?” “唉,我也没想到乌立坦会来呀。” “我不管!你再不许拿命帮我了,我不需要!”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才相处三个月又分开四个月,本来再见时觉得有点生疏了。如今一看,全然还是老友模样。 这便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处出来的真朋友吧。 感慨着和娜音巴雅尔的友情,赵羽虽然有点纳闷她今天像犯小孩脾气,还是好性子的应道:“行行,我以后再也不涉险了。” 虽然娜音巴雅尔的表达形式有点奇怪,但本质还关心,赵羽还是受用的。 娜音巴雅尔也觉得自己口气过分了,本想收敛,一听赵羽迁就,又没忍住哼了一声,“那你记清楚自己的保证,不许再骗我了。” “我保证。”赵羽两手一举,满脸真诚。她还是不懂自己写的信怎么会让娜音巴雅尔知道自己得了时疫,所以问道:“巴雅儿,你还没说清楚呢,我写的信哪有破绽?你看完不是信了吗?” “我当时是被你骗住了,以为一变天你身上就开始疼了。后来是雪季来了,还当你下雪也疼。再后来……” 赵羽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再后来我要来林下森林,那段时间一直是雪天。你一听也刺说我雪天还能出门,就知道了我信上说变天身上疼是骗你的?” “是的。”娜音巴雅尔点头,“也不知道你怎么收买也刺他们的,我不问他们还不说。” 赵羽讨好的笑了两声,“我只是告诉他们我都好了,没必要告诉你烦心。” “狡猾。”鑑于赵羽不知道惜命,娜音巴雅尔对她的聪明又爱又恨。 “嘿嘿。” 不乐意看赵羽笑得得意,娜音巴雅尔又道:“不过就算封住了也刺他们的口,我也会知道。之前全治疫所的人都知道你得过时疫,还称赞你帮疫民试了药。” “为什么?” 赵羽以为娜音巴雅尔需要帮自己这个假忽彦造势,才炮制了为民试药的流言,所以她问的是“为什么就算封住也刺等人的口,你还是能知道我得过时疫?” “我派人查了一下,似乎是从治疫所的药帐那边传出来的。” 娜音巴雅尔误以为赵羽问的是:为什么会有我试药的流言? 见赵羽皱眉不解,娜音巴雅尔以为她感到困扰,用玩笑的口气宽慰道:“也不知道是谁帮你造名声,你亲自帮疫民试药的流言传到鲁勒浩克,不止疫民,连很多平民和奴隶都对你大有好感,倒是对我们有利。” 造名声……药帐…… 赵羽灵光一闪。莫非是…… “你知道是谁?”娜音巴雅尔从赵羽的神情中看出了她有头绪。 赵羽摇头道:“我不确定。” “说出来我们一起梳理,说不定就想清楚脉络了。”娜音巴雅尔怀疑过有人在刻意帮赵羽造名,但除了自己和赵羽本人,她实在想不出谁会帮赵羽收买人心。 “巴雅儿你既然问过也刺,应该知道有一个医官救了我吧?”赵羽本来不想暴露岱勒帮自己看病的事,现在却知道娜音巴雅尔多半已经掌握了来龙去脉。 “我知道,就是这次和你一起来林下的医官,当初还是他发现了时疫和西武有关。叫岱勒是吧?”娜音巴雅尔敛目。哪怕极力平淡,颤抖的指尖也依然再次泄露了她的后怕。要不是那个医官,赵羽等不到西武的药。她差点永远见不到眼前这个人,差点失去世上最后一个对自己真心的人。 “是的。巴雅儿,岱勒发现了我是女生,也一直没说出去,你……不要对他动手好吗?”赵羽目露请求。 娜音巴雅尔不喜欢赵羽站在别人那边,不满道:“什么人就让你这么上心了。” “是他救了我的命。”赵羽一脸认真,“我不能让他救了我反而自己送了命。巴雅儿,你要是对他动手,我……我……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不许胡说!”娜音巴雅尔听赵羽说尸体觉得心惊肉跳,“我答应你不动他就是了。” “真的吗?”赵羽对娜音巴雅尔当初鞭杀侍女的事记忆犹新,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松了口。 娜音巴雅尔有点后悔自己不假思索的答应赵羽,想想一个人看牢了也出不了大差错,她沉吟着点了点头,“但是他从今以后只能留在鲁勒浩克,我会派人盯着他。一旦他有了不该有的念头,我就只能永远封住他的嘴了。” 什么是永远封住嘴?死人才能永远封住嘴。 第84页 以娜音巴雅尔的杀伐决断,赵羽知道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行。你放心,岱勒不会说出去的。”就算他真说出去了,我说自己女扮男装骗取公主的感情就是了。 “你对岱勒这么有信心?”娜音巴雅尔曾经接见过岱勒一面,隐约记得那是一位暗含风骨的青年。 他们才认识几天,就有了这么深的交情?娜音巴雅尔突然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算算发现自己和赵羽共处的时间,其实比她和岱勒一同在外的时间短了不少。娜音巴雅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不是说我为民试药的流言好像是从药帐传出来的吗?我怀疑是岱勒做的。他希望我用好忽彦身份,改善胡汉杂儿在草原上受歧视的现状。我答应了岱勒尽力。 ”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是他。”娜音巴雅尔若有所思。 “所以他有求于我们,我相信他不会说出去的。” 娜音巴雅尔喜欢赵羽这个“我们”。 她喜笑颜开,“没想到长一张汉人脸还有这种好处。那你放心吧,如果真的是他,只要他不背叛我们,我保他平安富贵。” “巴雅儿,你真是大好人!”赵羽喜出望外。 娜音巴雅尔挑眉。少杀一个人,我就成大好人了? “对了,巴雅儿,还忘了和你说一个好消息,岱勒用林下森林的草药配出了漠北自己的解疫药方。” “是吗?那还真是个好消息。” 娜音巴雅尔看着赵羽兴奋的样子,她嘴上在笑,眼底却闪过了一抹晦暗。 按下心底的小心思,娜音巴雅尔想到:虽然漠北的时疫早就解决得差不多了,但能剪除一个放在西武手上的弱点,也的确是个好消息。 岱勒能用漠北有限的草原配出解疫药,算是个值得收拢的人才。加上需要弄清楚是否真是岱勒为赵羽造名,娜音巴雅尔道:“我召岱勒来问问。” 为了留出和赵羽单独说话的空间,娜音巴雅尔没让别人跟进来,守在帐外的随从也离了十步远。 娜音巴雅尔打开帐门命人传唤岱勒后,赵羽看着她走回来,又好奇的问道:“巴雅儿,既然之前你就知道我得了时疫才好,怎么没阻止我来林下森林?” 以娜音巴雅尔今天对自己的担心来看,赵羽着实不懂她当初为什么会放人。 娜音巴雅尔一愣。她犹豫片刻后,还是不想对赵羽说谎,低眉答道:“因为鲁勒浩特有不好的事,你不会想看见。” 也许是捨不得世上最后一颗属于自己的真心,娜音巴雅尔当初同意赵羽来林下森林,是顾忌赵羽对疫民的态度,不想赵羽知道——是她娜音巴雅尔亲手选择了放弃疫民中的弱小。 她希望赵羽事过境迁后再回鲁勒浩特,好让她以为她是身不由己。 想到赵羽的眼睛里将会涌现失望,娜音巴雅尔不禁伸手环住了赵羽的腰,将自己躲进了赵羽怀里。生平第一次,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一个永远不会让赵羽对自己失望的地方。 赵羽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不好的事”是什么。她张了张嘴,想问治疫所还有没有活人剩下。娜音巴雅尔突然钻进怀里,又让赵羽紧紧抿唇。 最终,赵羽滚了滚喉头,终究将嘴边的问题咽回了肚子里,只是无声抬手,抚摸起了娜音巴雅尔的后背。 作者有话要说:  娜音巴雅尔:吃醋,吃醋,吃男男女女的醋。 赵羽:闺蜜,闺蜜,过命交情的真闺蜜。 第47章 【说好的草原汉子耿直豪爽呢?】 一直没听到赵羽发问,娜音巴雅尔在她怀里慢慢平定了心境。 心态恢復后,娜音巴雅尔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贪恋赵羽的怀抱。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不敢沉沦在温暖里,所以选择拿出毅力,拉开了和赵羽的距离,自行站直了身体。 赵羽记得时疫爆发后,娜音巴雅尔一心救助疫民。后来放弃中西所的决定,不论是巴雅儿的自主选择,还是身不由己,她心里都不好过吧。 说起来,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连二十岁都没满,肩上就要扛起一个破败的国家,太不容易了。我其实没有资格苛责她,也不该苛责她。 不忍再让娜音巴雅尔伤神,赵羽在娜音巴雅尔脱离自己的怀抱后,默默地压下了对治疫所的记挂,轻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娜音巴雅尔仰望赵羽琥珀色的眼眸,觉得这双清澈的眼睛能看透一切。 你猜到了?却因为我,选择了不说破吗? 感念赵羽的体贴与通透,娜音巴雅尔嘆道:“其实你才是很好很好的大好人。” “嗯?”赵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得到这么高的夸奖。 娜音巴雅尔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笑着伸出双手,揉掉了赵羽脸上的迷惑。 赵羽失笑,“记得我第一次抱你时,你像被人轻薄了一样,狠狠地把我推开了。公主殿下,这才隔了多久啊,你就这么喜欢对我动手动脚了?” 随着赵羽的话回想起自己推开赵羽的场景,娜音巴雅尔也跟着乐了。只是没等笑容完全绽放,她又勐然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么喜欢亲近她了?! “怎么突然脸色不好了?”赵羽关心道。 娜音巴雅尔恍惚的望着赵羽清俊的面容,久久没有回话。 第85页 赵羽在娜音巴雅尔眼前招了招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明显透出了忧色,“巴雅儿,你怎么了?说话呀,别吓我。” 从来没有见过娜音巴雅尔这么失态,赵羽还真有些被她吓到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们逃难的时候,喝口水就好。”娜音巴雅尔退后几步,掩饰性的张望,做出了找水壶的样子。 “瞧我这蠢脑子,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个了。你坐一坐,我去帮你倒水。” 赵羽没能看到的是,她转身之后,娜音巴雅尔盯了她忙碌的背影半响,才慢慢落座。 娜音巴雅尔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小心一点,一直在火边热着的水,有点烫。”怕娜音巴雅急着喝,赵羽倒是想帮她掺点凉白开来着,可惜这没有。 赵羽嫌弃漠北的冬天。又长又冷,明明相当于农历二月了,气温却还在零下,白开水晾着都会成冰块。 “好。”水热正好符合娜音巴雅尔的需求,好帮她多空出点缓解心情的时间。 “下臣医官岱勒,奉命参见监国公主殿下。” 岱勒的声音从帐门外传来时,娜音巴雅尔的水还没喝完,心神却已然平定。就像赵羽当初说的,女孩子之间,亲密些很正常。她曾见过不少草原贵女,她们好友之间的相处,不也如此吗? “进来吧。”娜音巴雅尔这时才捨得放下水碗。 “下臣叩见监国,叩见安都大人。” 注意到岱勒对赵羽也行了给高位王族的大礼,娜音巴雅尔暗暗挑眉。 “本宫听木都格说,你用漠北的药材研制出了新的解疫药?” “回殿下,是安都大人牵挂治疫所,不仅不辞辛苦的来林下寻药,还亲自试出了解疫的药方,下臣只是跟着安都大人出了点力气,不敢贪功。”岱勒的话等于是将配出解疫药的功劳让到了赵羽头上。 “岱勒……”赵羽听不过岱勒的瞎话,皱眉出声。 “木都格。”娜音巴雅尔用眼神压住了赵羽,示意她稍安勿躁。 岱勒偷偷咋舌。虽然他发现赵羽是女人时,就猜到了她和娜雅公主私交匪浅,但私交归私交,明面上的规矩又是另一回事。能在一国之主接见外臣时随便插嘴,还没有受到责备……她们两人间的情分,比他猜想的更深。 确定岱勒是一个上道的人,娜音巴雅尔也就懒得转弯抹角了,直接开门见山道:“之前治疫所传言,说木都格亲自试用西武的药材,确定药能解疫后,才让疫民用。木都格染上时疫的事,当时治疫所就你一个大夫知道,也只有你一人经治。本宫查到,那些传言是从药帐出来的,可是你传出去的?” “殿下明鑑,那时安都大人得了时疫是真的,他试用出药效后疫民们才用药也是真的,这些都不是传言。下臣只是看安都大人对疫民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不忍见他的功劳被埋没,才将这些事说了出去。” 难为岱勒想出了这一套颠倒黑白还不算欺君的说辞。事还是同样的事,岱勒只是隐瞒了时间顺序,就让赵羽从急着救命,变成了为民试药。 岱勒今天出门前吃错药了吧! 赵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偏头对娜音巴雅尔拼命摇头。 娜音巴雅尔好笑的扯了扯赵羽的衣袖,赵羽才停下摇头模式。 要不是曾经从也刺嘴里问清楚前因后果,娜音巴雅尔都要相信岱勒的信誓旦旦了。 比起岱勒指白为黑的本事,娜音巴雅尔更关注的是,岱勒提到赵羽时,还是用的“他”,而非“她”。 娜音巴雅尔满意岱勒的识趣,同时也想到了,这种识趣不是寻常平民该有的。此处三人都知道“女忽彦”之事,若是寻常的平民奴隶,定然会用“她”。岱勒坚持用“他”字,往深处想,甚者可能是在隐晦的表忠心——他会对“女忽彦”的秘密守口如瓶。 那么这人,能有这等心机,是当游医混出的本事,还是家世上有说头呢? “对了,安都大人本来吩咐下臣不要将他患上时疫的事说出去。下臣自作主张,想着正值大宏復兴之际,草原子民应该知道,我们不仅有伟大的监国公主,还有安都大人这样爱护子民的大人,所以把事情说了出去。此举违背了安都大人的命令,请殿下和安都大人降罪。”语毕,岱勒五体投地。 赵羽没想到,穿到古代还能听到这种歌功颂德的调调,她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说好的草原汉子耿直豪爽呢? 娜音巴雅尔看准了赵羽不想应声,她安抚的捏了捏赵羽的手背,自顾对岱勒说道:“你在治疫所将木都格照顾得不错,又和木都格一起配出了我们大宏自己的解疫药。这些功劳和苦劳攒在一起,够抵罪了。本宫看你是个有忠心的,打算将你升为皇医,职掌木都格帐内的医药,你意下如何?” 如果单纯是一国之主想提拔一个医官,哪里需要问“意下如何”?又为什么要强调“忠心”和“木都格”? 一直听说娜雅公主美丽善良又聪睿,岱勒从前只当是天选家族在给自己贴金。哪怕在娜音巴雅尔成为监国后,岱勒也以为她是王庭推出来的傀儡。第一次受到娜音巴雅尔的接见后,他的小算盘失了手,也只当是意外。直到他发现传说中深受监国公主喜爱的准忽彦是女人后,才正视起了这位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美丽公主。 第86页 娜音巴雅尔短短几句话,既接了岱勒献出的功劳,又向岱勒展示了气量,还恩威并施的提出了命岱勒效忠、守秘的要求。岱勒自负嘴皮功夫不错,听出娜音巴雅尔话中的丰富层次后,他心知这位公主善不善良难说,聪睿却肯定是货真价实的。 直到此刻,岱勒才算明,为什么自己当初会失算。 他第一次面见娜音巴雅尔时,只当她是寻常小儿女,想着一味乖巧不能引人注目,才特意在不失礼敬的前提下,暗暗展示了些风骨。如今看来,他实是错把狐狸当兔子,能得个医官的位子也算是走运了。 “永生天为证,下臣岱勒誓死效忠监国公主娜音巴雅尔殿下和她的忽彦安旭木都格大人,一定守好安都大人的身体。如果违背誓言,我会被永生天永远抛弃,死于荒野,尸骨不存。”岱勒毫不犹豫的跪地叩首,发下了重誓。 要想得到一个成熟掌权者的重用,要么卖本事,要么卖忠心。岱勒庆幸自己这一次没有走错。 “起来吧。本宫听木都格说,你因为是胡汉杂儿,在草原上生活时受了不少委屈。只要你守好自己的嘴巴和忠心,有木都格在,定然会让杂儿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下仆叩谢殿下,叩谢安都大人。”岱勒的膝盖像在地上扎了根。 下仆? 眼见岱勒把自称从“下臣”改成“下仆”,赵羽的眉头,皱得都能夹核桃了。 娜音巴雅尔没有注意到赵羽的表情,她面对岱勒的“下仆”,认可的点了点头。 从岱勒起誓效忠起,就算是拜在了娜音巴雅尔门下,的确是可以称“下仆”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誓言,娜音巴雅尔更相信能掌握在手里的东西。她觉得赵羽之前有一句话很对,岱勒“有求于人”。而她娜音巴雅尔,恰好是草原上最能满足岱勒之“求”的人。 至此,娜音巴雅尔才彻底放下了对“女忽彦”一事泄密的担心。因为岱勒这样的人,只要自己一日是大宏主宰,便会献上一日忠心。 第48章 【无法根治?】 “你给木都格把过脉,给本宫仔细说说脉象。” 娜音巴雅尔对岱勒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起来说。”嫌岱勒跪在地上声音听不清,娜音巴雅尔指了个小墩子给岱勒。 “谢殿下赐座。” 本来就没多大的小墩子,岱勒还只坐一半,比跪着还遭罪。 岱勒乐意恭谨,娜音巴雅尔也没有要他少恭谨的心思,只是吩咐他用汉话说。 求见娜音巴雅尔时,岱勒留意到了帐外的护卫都离帐篷不近,进帐后也发现了没有第四人。饶是如此,这位监国公主,在要详谈与女忽彦相关的事情时,依然选择了用汉话。 岱勒在心底暗贊了一句“处事谨慎”,切换成汉话模式后,细细的将赵羽的身体状况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她每逢雨天都会全身剧痛,就是因为水毒?”娜音巴雅尔也改用了汉话。 “是的。” “那能治好吗?” “回殿下,水毒是天下罕见的奇病。下仆无能,以下仆现在的医术,无法根治水毒。” 岱勒嘴上说着“无能”,实际上却是不想在监国公主的心里留下无能的印象,所以他特意避开了“学艺不精”之类的託词,还强调了“天下罕见”和“现在”。 无法根治? 娜音巴雅尔没心思关注岱勒的小心机,而是质问道:“既然是天下罕见的奇症,你怎么看出来的?会不会看错了?” 一到雨天就全身发疼毛病,说它重吧,它还不到要命的程度;说它轻呢,它发作起来也着实折磨人。娜音巴雅尔一回想起赵羽发病时的痛苦,就觉得不忍,所以听说水毒无法根治后,她一门心思希望是岱勒误诊。 公主这是怎么了…… 岱勒微愣。他一直在小心说话,着实不解,怎么会突然得罪这位监国公主。 不敢多走神,岱勒又连忙跪了下来,“殿下容禀。凡是患上水毒的人,都是身带严重的外伤之后又不慎落水,受凉水侵袭所至。常人重伤都很难活命,再落入水中,能活下来的更是万中无一,所以水毒患者极其少有。但是水毒的脉象很独特,只要是学过水毒脉书的大夫,一切脉就能看出来。下僕从前当游医时,就有幸在中原见过水毒的脉案。而且下仆问过安都大人,她说自己确实在重伤期间落过水。下仆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误判安都大人的脉象。” 说起赵羽重伤落水的事,娜音巴雅尔甚至不用找赵羽求证。当初赵羽躺在水滩上,是她命人把赵羽捞起来的。而且那时她还以为赵羽是个死人,差点让人把她埋了。 “原来如此。”娜音巴雅尔抬手示意岱勒坐回去。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将赵羽的经歷和岱勒的说法对照起来后,她再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赵羽是得的水毒。 想到水毒要是治不好,赵羽便要一辈子遭受痛苦的折磨,娜音巴雅尔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我都不想接受,承受痛苦的她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娜音巴雅尔关切的望向赵羽,意外发现她竟然在走神。 赵羽因走神而迷离的眼眸让娜音巴雅尔微微松了口气,又让娜音巴雅尔半是好笑半是好气之余,对她的怜惜又重了几分。 回过头来后,娜音巴雅尔不自觉的将声音压低了些,问道:“有谁能治好水毒吗?” 第87页 岱勒直到此刻才明白锋芒内敛的娜音巴雅尔为什么会突然咄咄逼人。他心里对赵羽羡慕至极,嘴上不假思索的抛出了娜音巴雅尔想听的希望。 “华朝浙州那边有一个医术精奇的门派,名叫‘灵谷’。灵谷的大夫治好过世上很多疑难杂症。他们这一代的谷主无忧子,被人贊为‘妙手医王’。听说送到无忧子手上的病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妙手回春,他大约是当今世上医术最高的人。下仆觉得,如果安都大人的水毒能得到灵谷谷主无忧子的医治,一定能治好。” “浙州?”娜音巴雅尔愁上眉头。 自她的兄长哈日乔鲁前年冬天南攻华朝后,华朝便斩断了两国的民间往来。华朝女帝君天熙北侵大胜后,也许是为了遏制漠北的力量,不仅在漠南设了安护府,还收容了不少漠南难民。便是现在,若有大宏的叛臣叛民投奔华朝,经漠南安护府审查合格后,也能得到大华的接纳。 问题是,赵羽名义上是她娜音巴雅尔的忽彦,她总不能为了让赵羽进入华朝,就让她的忽彦“背叛”大宏吧?而且被漠南安护府接纳的人,全都会被安顿在漠南,就算她让赵羽混过去,赵羽也进不了华朝腹地。经华朝边境去往灵谷,显然不可能。 西武和华朝也已经分道扬镳,就算让赵羽从西武绕道,想混进华朝也不容易。除此之外,她除非命人护着赵羽翻越重重高山,从无人涉足的绝地进入华朝地界。但这样一来,未免也太危险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有办法让赵羽平平安安的踏上华朝疆土,可身在华朝东南的浙州与漠北之间,千里迢迢。赵羽一来一回,还要花时间看病,加起来不知道要几年功夫,而她却正处在需要赵羽这个假忽彦的时候。 岱勒也是看准了娜音巴雅尔不会让赵羽去浙州,才大胆的说了“一定能治好”。他低眉顺眼的装瞎子,只当没见到娜音巴雅尔脸上的忧色。 “灵谷过不去的,不用想浙州了。”赵羽回神时正好听到娜音巴雅尔在念浙州,也猜到了她的为难,“岱勒说能帮我配出减轻疼痛的药,漠北也不会天天下雨,我吃药止止疼就好。回头再让岱勒多研究几天,说不定他就能把我治好了。” 娜音巴雅尔对岱勒问道:“你真有把握让水毒发作时的疼痛减轻?” “回殿下,下仆以前看到的那份水毒脉案上,就记着减缓水毒病情的药方,药方上的药,王庭药库里都有。只是下仆须得等安都大人发病后,细查表徵,才能改出适合她的方子。” “那好。”娜音巴雅尔点头,“你尽快把药方改出来,平时也多给木都格调理调理身体。若是能把水毒治好,本宫重赏你。” “谢殿下,下仆一定不遗余力。” 赵羽事不关己一般的半垂了眼皮,却没能盖住眼底的沉闷。 鑑于岱勒还不够老实,赵羽的脑疾关系来歷,娜音巴雅尔这次不打算让他看诊。 到此为止,娜音巴雅尔算是达成了今天接见岱勒的目的。所以她终于放出了自己搁置的不满,敲打道:“功需赏,错必罚。岱勒,你今后需得记清楚,本宫手下,不要自作主张的僕从。木都格和本宫是一体的,她那边和本宫一样,不容先斩后奏。” “下仆谨记。” 明明是两个女人,公主强调“一体”和“一样”,难道是怪我对安旭木都格不够尊重?岱勒听出了娜音巴雅尔话里的重点,心内生出了一丝惶恐。这位监国公主……难道是看出我利用安旭木都格的事了? “嗯,你是得谨记。”娜音巴雅尔挥退岱勒。 由于赵羽在场,娜音巴雅尔不想赵羽知道有人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敲打岱勒的真实理由,她不好说得太直白。她不知道岱勒是否听明白了自己的真意,但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岱勒若还敢算计赵羽,她绝不手软。赵羽虽然聪明,但是心思太纯净了。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利用赵羽的真诚! 岱勒躬身退后时,已将娜音巴雅尔的警告牢牢刻在了心尖上。从前他一无所有,所以敢赌敢拼。如今他好不容易在草原新主宰面前挣到了一条青云路,又怎么会自绝前程呢?所以不管猜没猜对公主的意思,公主说“一体”,他从今往后,便只能把安旭木都格当公主本人一样礼敬。 借着关帐门的功夫,岱勒偷偷瞟了眼赵羽,心内觉得有些可惜。 安旭木都格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个值得託付真心的人。如果她不在监国公主忽彦的位置上,他本可以和她成为知交的。 第49章 【说得是,你有我。】 赵羽在岱勒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轻轻吐出胸口憋了半天的浊气。 “怎么突然嘆气?” “没什么,就是今天的岱勒和我之前认识的不一样,我感觉自己看错人了,胸口有点闷。” “哦?”娜音巴雅尔眼神微闪,“他哪里不一样?” 赵羽以为娜音巴雅尔是身为领导需要掌握下属的真实状态,老实答道:“之前和他相处时,感觉他率性自然。今天他……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很油滑,也……很谄媚。” 谄媚吗?娜音巴雅尔从小到大被人巴结惯了,赵羽不提,她还真不觉得岱勒谄媚。 “你是个没架子的人,大概是在我面前,不比和你私下相处吧。”见不得赵羽郁闷,娜音巴雅尔试图打消她因识人不明产生的憋屈。 第88页 “不仅是性格不一样的问题。”赵羽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如果他是怕你杀人灭口,再小心都正常。可我刚刚回想了一下他进来后的表现,总觉得他不像是小心翼翼的自保,反而像步步为营的图谋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想起他把自己的功劳放到我头上后,又对你发誓效忠,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他对你表忠心的投名状。” 听到赵羽自己发现了端倪,娜音巴雅尔有些惊奇,也有些惊喜。这一刻,她甚至冒出了将赵羽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的念头。 有些念头不出现时不觉得,一旦冒头,就像春回大地的草原一样,疯狂生长。娜音巴雅尔忍不住对赵羽提点道:“位置不一样,身边的人也会不一样。你不在意我的身份,却有很多其他人在意我是监国。” “你是说岱勒本来就有功利心,想通过我接近你这个监国吗?”赵羽的眼神从迷惑转成了清明。她只是清楚自己不是娜音巴雅尔的真驸马,才没有身在高位的自觉,但并不愚钝。 “我观他,的确是有利心的人。” 就是因为发现岱勒利心不小,比无欲无求的人好掌控很多,娜音巴雅尔才将他收入了门下。别的不说,只说赵羽不方便看病,收下岱勒,至少以后有人给赵羽调理身体了。 “还是有点不对。岱勒在治疫所救了我之后,我说回头帮他找你请功的,他拒绝了。救了监国公主的驸马,功劳也不小了。如果他只是想升官,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如果我没看错,他想当的不是医官,而是谋臣。” “他……” 赵羽抬头,有些艰涩的问道,“所以他帮我扬名,不是想要我出头之后改变胡汉杂儿的地位,而是在对你展示他的价值?甚至喊我来林下森林寻药,也可能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打动你的筹码?” 赵羽难过的样子,让娜音巴雅尔不忍。但赵羽为岱勒难过,又让娜音巴雅尔感到了威胁。她突然想到赵羽对自己的掏心掏肺就是起于救命之恩,那她对岱勒呢? 很早之前,娜音巴雅尔就发现了赵羽缺少身份有别的意识。如果面对的不是赵羽,她连将自己与岱勒对比的念头都不会有。但当面对的这个人是赵羽时,娜音巴雅尔发现,她竟然不确定自己能否胜过岱勒在赵羽心中的地位。 娜音巴雅尔感觉自己心里住进了一个想要霸占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她用尽理智压抑这个小女孩的爪牙,也只能做到不火上浇油。本该给赵羽的安慰,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赵羽在娜音巴雅尔做着心里挣扎的时候,用深唿吸逼走气愤,自行钻出了牛角尖里。嘆道:“算了。我不该因为岱勒让我失望,就一门心思把他往坏处想。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在治疫所尽心救治疫民是真的,救过我是真的,出来寻药也是真的。算下来,被乌立坦的人围攻时,我护住他,也算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从今往后,断了交情就是了。” 断了交情? 娜音巴雅尔眼前一亮,心里的霸道小女孩在赵羽轻易说出断交的瞬间,化成了云烟。她附和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他不值得你上心。” “是呢,不值。”赵羽有些感慨,“我认识岱勒时,因为他的脸,对他有点同胞之间的亲切感。后来他发现我只是个假忽彦后,私下和我相处时很随意,不像别人看到我都像供菩萨。我本以为会和他成为朋友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如果不是我让你充当驸马,你不会被岱勒利用。” 赵羽干净的眼睛染上阴霾,让娜音巴雅尔隐隐有些后悔。她突然不太确定,教赵羽看清人心叵测,究竟是对还是错。 “说什么胡话呢。”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歉意,赵羽笑嗔道,“会因为我是你的驸马就对我别有用心的人,越早认清越好。不然有人利用我算计你怎么办?我还有你呢,那种不真诚的人,送给我我都不稀罕。” 你还有我吗…… 凝视着一脸傲意的赵羽,娜音巴雅尔笑容盛放,如雪上阳光,光明灿烂。 “说得是,你有我。” * 当夜,娜音巴雅尔携赵羽出席了图颜部的庆功宴。 草原上的勇士,活着争的就是一口英雄气概。虽然图颜部这次在和兀朵部的对战中伤亡不小,但消灭了恶邻,还是让大部分图颜人觉得扬眉吐气。是以,图颜部这个庆功宴,开得很热闹,连心疼部落损失的扎奈那布,也打起精神主持宴会,没让人看出半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娜音巴雅尔从西武敲诈到大笔钱粮后,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宴上,她表现得诚意十足,开口就将兀朵部的财物全部许给了图颜部,说是弥补图颜部的损失。 撒钱的效果立竿见影。 扎奈那布惊讶于王庭的家底,也惊佩娜音巴雅尔的大方。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了投奔娜音巴雅尔麾下。 他的图颜部和兀朵部单打独斗了近二十天,兵马损伤了一半,早已没了继续观望的资本。而巴鲁尔特干净利落的吞下兀朵部,不但实力大增,也重新打出了王庭的威风。加上娜音巴雅尔虽然是个女人,却颇有雄主气度。照现在的势头,他若不识趣,人家能直接把图颜部也拿下,何必呢? 拿定了主意的扎奈那布,在娜音巴雅尔的话落音后,恭恭敬敬的谢过了监国的赏赐,又领着图颜部的大小贵族们,对娜音巴雅尔祝了三轮酒。连赵羽那,扎奈那布也祝酒一轮。 第89页 至此,凡是长了眼睛的图颜贵族,都能看出图颜部的未来路线。等到自由宴饮环节,图颜部贵族们都争先恐后的给娜音巴雅尔祝酒,连赵羽面前都来了不少人。 虽然马奶酒度数不高,但再好的酒量也经不住蚁多咬死象。好在娜音巴雅尔提前知会过赵羽,告诉她无论遇到谁祝酒,都不用饮尽。 娜音巴雅尔也是遇到敬酒都只小抿一口。饶是如此,等到散宴时,她的肚子也被马奶酒填了大半。好在她酒量不差,还能保持清明。 与赵羽分别返回睡帐后,娜音巴雅尔没有选择入睡,而是打发走了帐内侍女,坐在桌边等人。 图颜部沉归寂静后不久,扎奈那布悄无声息的来了。 无人知道扎奈那布找娜音巴雅尔密谈了什么。只有夜色知道,扎奈那布出来后,嘴边挂上了满意的微笑。 娜音巴雅尔也很满意今晚的收穫。扎奈那布走后,她才叫来侍女梳洗,随后,一夜安眠。 人逢喜事精神爽。娜音巴雅尔第二天早上醒来后,神清气爽,全不似喝过酒的样子。等出帐看到门外几百号“雪人”,娜音巴雅尔才发现在下大雪。 “扎布首领,不用这么客气。”娜音巴雅尔对领头的雪人笑得亲和。 “殿下昨天说今天就要走的,下臣来迎候是应该的。殿下,雪下这么大,您看今天是否不走了?”一句话的功夫,扎奈那布身上又多了一层雪花。 为免夜长梦多,娜音巴雅尔急着回兀朵部驻地善后。她看了眼帐门前的积雪,估摸出新雪的厚度可以接受,拒绝道:“不了,这雪下起来还不知要多久,就趁现在走。” “那下臣去给您备一架马车。” “也好。雪这么大,让他们也都散了。” 赵羽昨夜睡得比平时晚了很多,加上大量饮酒后有些嗜睡,她醒来听说在下雪,以为不会走了,又缩回了毛皮被子里。 娜音巴雅尔以为赵羽宿醉,直接命人将马车赶到了赵羽门口,等到准备出发时,才让人把赵羽再叫醒来。 这一番举动落在来送行的图颜部人眼中,引发了不少议论。甚至有不少年轻的小伙子,嫉妒赵羽的好命。 扎奈那布虽然听说过监国公主看重安旭木都格,但亲眼看到这个“看重”的程度,还是大吃了一惊。他身为一部之长,到底端得住些,还弹压了一下部众。 “殿下,需要再准备一架马车吗?” “不必。” 扎奈那布默默以为娜音巴雅尔想要和赵羽的私密空间,没再多问。 赵羽完全不知道自己帮娜音巴雅尔强化了“爱夫”的形象。她钻上马车时还迷迷煳煳的,上车发现有个毛皮铺出来的简易床榻,又一头睡了上去。 第50章 【不了,我还是得走的。】 睡不着了…… 马车驶出图颜部不久,赵羽就郁闷的坐了起来。 “怎么不睡了?”娜音巴雅尔讶然偏头。 赵羽扁了扁嘴,“马车太晃,把我的睡意晃走了。” 自从赵羽学会自己梳头后,娜音巴雅尔便没有每天早上去她帐中了。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赵羽起床的样子,这一次,娜音巴雅尔竟觉得可爱得紧。尤其赵羽朦胧的睡眼配上扁嘴的动作,活像一只委屈的羊羔,简直要把人心看化了。 娜音巴雅尔握拳压住了想摸赵羽脸颊的冲动,关心道:“醉意也走了吗?” “醉意?你昨天不是告诉我有人敬酒都只喝一口吗?我没醉啊。倒是你比我喝得更多吧,你怎么样?” “没醉就好。”心知是自己小瞧了赵羽的酒量,娜音巴雅尔只是摇头回道,“我也无碍。” 赵羽伸了个大拇指给娜音巴雅尔的酒量点赞,嘴上说道:“要外面停车吧,我出去骑马。” 娜音巴雅尔知道赵羽讨厌坐马车,今次却反对道:“外面在下大雪,别骑马了。你身体不好,别冻病了。” “我的身体不下雨时挺好呀。”赵羽话是这么说,揭开窗帘望见鹅毛大雪后,到底是老实留在了车内。 娜音巴雅尔满意的笑了。 赵羽哀怨的嘆了口气,任命的尝试起了不同的坐姿,试图找出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没有减震的木轮马车,行驶在野外,那酸爽,真是谁坐谁知道。赵羽本来是很怕被马踹的人,托马车的福,生生成了马匹的忠实伙伴。 娜音巴雅尔本来是很习惯坐马车的人,托赵羽的福,也快觉得坐马车难受了。 “它怎么还在这?!”赵羽在马车一角堆满毛皮后,靠上去刚觉得舒服点,结果正望见了对面熟悉的狍头帽。 娜音巴雅尔看着赵羽不可置信的模样,坏心眼的笑道:“谁让你招引人家小姑娘的?人家不肯收回去了。” “你都还不回去?”昨天没在晚宴上看到格木其,赵羽还以为娜音巴雅尔早就把这个所谓的“恩密塔苏”还回去了。 “是呀。” “这算什么……”赵羽苦脸摆到一半,心觉不对。格木其的帽子要是还不回去,对巴雅儿来说更麻烦,她怎么还能对我幸灾乐祸? 眼珠一转,赵羽换上了无赖的口气,“那感情好呀,既然公主不介意自己的忽彦多娶一个别妻,这帽子我好好收着就是了。”说完,赵羽探出身体,做出了要拿帽子的架势。 草原上是多妻制,除了正房以外的妻子,都属于别妻。 第90页 娜音巴雅尔拦住赵羽,附送一记白眼。 赵羽收手抱胸,笑容得意。娜音巴雅尔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笑完之后,赵羽这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扎奈那布昨晚投奔了我,不过,他希望我能帮他给格木其安排婚事。” 娜音巴雅尔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一个心膂,还是发现赵羽能洞察世故又不泯天真后少了担心,总之,她毫不避讳的将政事说给了赵羽。 “他干嘛要你安排?”赵羽目露迷惑。就算扎奈那布想要格木其政治联姻,他既是首领又是叔叔,自己安排就是了,何必求巴雅儿帮忙?除非是想嫁给嫁不了的人,希望巴雅儿用王庭的名义赐婚。可格木其的帽子是塞到我这来了的,扎奈那布要是希望巴雅儿给我和格木其赐婚,巴雅儿绝不会是这么轻描淡写的样子。 赵羽不清楚图颜部的底细,娜音巴雅尔见她疑惑也不奇怪,而是细细的说道:“图颜部的老首领叫敖乞,是扎奈那布的哥哥,也是格木其的父亲。敖乞无子,只有格木其一个女儿,却有很多弟弟,也有很多侄儿。敖乞生前是一位很有威望的首领,他的弟弟和侄儿们,也一度很安分。直到前些年,敖乞满五十岁了还没有儿子,他的弟弟和侄儿们,才开始明争暗斗。唯有扎奈那布那支一直不起眼,也很安分。” 说到这,娜音巴雅尔嘴角溢出了一丝讽刺,“而且据说扎奈那布因为没有女儿的原因,自格木其出生起,就一直对这个侄女宠爱非常。后来敖乞打压诸弟,唯独把扎奈那布拉出来当继承人培养。再后来,敖乞突然死在了漠北,扎奈那布在图颜部还没完全站稳脚跟,多亏格木其带着敖乞的旧部,一门心思支持扎奈那布,才让他坐上了图颜部的首领之位。” 也许是昨天才发现岱勒的心机,今天再听到扎奈那布对格木其的宠爱另有隐情,赵羽心中竟没有产生太大的波澜。她只沉默了片刻,便问道:“他想把格木其嫁给谁?” 见赵羽一点就通,娜音巴雅尔眼底了闪过一抹欣赏,“嫁给谁都好,只要不嫁给图颜部的人。” “他想把格木其赶出图颜部?”赵羽终是皱眉,“我看扎奈那布在图颜部的架势,应该已经坐稳了,为什么连一个小姑娘都容不下?” “这恐怕与我有关。” “你?” “大抵是扎奈那布看我可能会成汗皇,怕格木其以后威胁到他的长子巴赫台苏吧。” 赵羽看着娜音巴雅尔脸上的淡然,想起她身在皇家,周围的尔虞我诈,只怕比图颜部有多无少,这才能有现在见怪不怪的模样。不禁嘆道:“处处都可能被算计,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 娜音巴雅尔没想到赵羽会突然关心到自己头上,一愣之后,她高兴的笑了,“其实我幼时有姑母护着,没人敢算计到我头上。至于其他人勾心斗角,看习惯了就好了。” 语罢,娜音巴雅尔摸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又愣了半天。这是漠南失陷后,她第一次笑着提及姑母。 “看习惯了吗……也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自己活得问心无愧就是了。” 问心无愧? 娜音巴雅尔清楚自己只能为巴鲁尔特的利益而活,问心无愧这种话,早已与她无关。只道:“是,你问心无愧就好。” “嗯,巴雅儿,如果可以的话,帮格木其安排一桩好点的婚事可以吗?”在一个监国公主都掌握不了自己婚事的时空,赵羽不至于白痴的谈论婚恋自由。 娜音巴雅尔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小姑娘送过你帽子,就让你记挂上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老被说得像个色狼似的,赵羽这次终于忍不住瞪了娜音巴雅尔一眼。 “好好好,我不拿这事笑你了就是了。”娜音巴雅尔也奇怪自己老揪着格木其不放,语罢还真的换成了正经脸。 “我只是觉得你们这生活不易,尤其对女孩子来说。” 只看收继婚,便可知草原女性地位之低——说白了就是纯粹把女性当物件,所以可以像财产一样被人拿来继承。赵羽虽然不喜欢格木其骄纵的性格,但忆及小姑娘那天说出“抓着我叔叔就会放你走了”时的纯真,还是希望她能继续无忧无虑。 “说得是呢。” 娜音巴雅尔突然又想起了姑母。草原上谁都以为“公主汗”媪敦格日乐和“唿屠达王”苏勒和克珠联璧合,只有她知道,姑母和苏勒和克婚姻中的博弈。 不想陷入坏回忆里,娜音巴雅尔很快提起精神说道:“我们成婚时,扎奈那布会带着格木其来观礼,我打算到时候把她留在鲁勒浩特。至于她的婚事,等她长大些了再说。不过你得留神,不能让她缠住了。” 赵羽点头,“放心吧,小女孩的喜欢长不了,你不是说草原姑娘都喜欢威武的勇士吗?说不定她过两天就后悔给我帽子了。真要是来缠我,我就说我对永生天发过誓,只娶你一个妻子。” “竟然想拿永生天当藉口,也不怕永生天怪罪。” “哪里是藉口,我昨天对你求婚时,不是说了让永生天作见证吗?”赵羽眨了眨眼。 也许是赵羽的表情太过可爱,娜音巴雅尔情不自禁的倾身向前,将赵羽抱了个满怀。她终于在她耳边说出了半年多前那句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要不你就一直留在草原吧。” 第91页 “快起来,巴雅儿,重,重,重。”娜音巴雅尔靠近时,赵羽正半靠在皮毛堆上。娜音巴雅尔突然的拥抱让赵羽感觉压迫,甚至身下的马车都好像更晃了。 “我有那么重吗?” 娜音巴雅尔顺势坐在了赵羽旁边,想到赵羽连说三个“重”字,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在赵羽手臂上拍了一巴掌。 赵羽赔笑,“没有,挺轻的,挺轻的。” 不满赵羽破坏温馨气氛,娜音巴雅尔没好气的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一直留在草原?” “嗯。” “不了,我还是得走的。”赵羽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别的不说,只说留在漠北,只能一直吃奶肉,她就受不了。在吃了半年多奶酪烤肉后,她做梦都经常梦见蔬菜水果。若不是整个草原都冰封着,有时候她恨不得拔几根牧草吃。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是我不能一辈子在你这吃闲饭呀。”赵羽答得好笑,顿了一顿,她又补道,“放心,我会等你这安稳了再走。” 第51章 【我习惯习惯就好了。】 “下臣(下仆)恭迎监国!” 娜音巴雅尔想说赵羽没吃闲饭,没等开口,马车一震,外面已经传来了将士们迎候的请安声。 “总算到了。”赵羽双眼放光。 因为兀朵部和图颜部这段时间的战事,两部之间的森林生生被砍出了一条直道,这才让娜音巴雅尔一行的行程便捷了很多。但此时此刻,娜音巴雅尔竟希望没有这条新路。 眼看赵羽没了和自己说话的心思,加上将士还在大雪里候着,娜音巴雅尔抿唇,终是将话咽了回去。 罢了,来日方长,还有得是时间让她改主意。 “下车吧。”娜音巴雅尔指了指赵羽的皮裘暖帽,自己也裹上了裘袍,当先下了马车。 兀朵部的驻地,规模与图颜部相当。 漫天大雪掩埋了鲜血的痕迹,王师占领兀朵部后,也对尸身和损坏的帐篷做了处理。 一眼望去,满目洁白。 本以为会看到战后惨相的赵羽,偷偷松了口气。虽然她在果断杀死乌立坦时,就预见了战争,但还是有些鸵鸟心态。 娜音巴雅尔与臣下们问候几句,得知没有急事后,便打算先休整一二。想到赵羽讨厌坐车,她索性也不再回车上,携着赵羽在众人的陪同下走入了兀朵部的故营。 不知是草原汉子办事粗心还是不以为意,赵羽迈入兀朵部后,很快就留意到了毡帐上的血迹。 大片大片的血印干涸在乳白色的毡帐壁上,几乎能让人想像到热血喷洒的轨迹。赵羽全身僵硬,是上好毛皮制成的暖帽裘袍都拯救不了的透骨冰寒。她不知道娜音巴雅尔什么时候拉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室内的。 哪怕走在大雪之中,娜音巴雅尔的亲信属下中,也有不少人留意着顶头老大的动静。发现娜音巴雅尔短短几部路都要偷偷牵上赵羽的手,难免引人惊嘆。 啧,殿下与她这位忽彦还真是恩爱啊。好在安都大人虽然长得瘦弱,人倒还真算个答可鲁(勇士)。有治疫所和林下的功劳,还真配得上殿下。真没想到他能逼着图颜部和兀朵部打起来……嘿嘿,扎奈那布比阿扎仁河里的鱼儿还滑熘,这回可算是栽了。 哪怕在赵羽帮娜音巴雅尔承担治疫所的压力后,娜音巴雅尔的支持者中也依然有很多人不看好赵羽,尤其有头脑的那波。若说治疫所之事只是让他们相信了赵羽对娜音巴雅尔的真心,林下之事却是让他们相信了赵羽的能力,也信服起了娜音巴雅尔的眼光。 也刺等人赶回鲁勒浩特送信时,正遇上娜音巴雅尔议政,今次这些出征大臣里的好几位,当时就在娜音巴雅尔帐中。赵羽擒杀乌立坦、强逼图颜部出战的过程,听在格根那种莽夫耳中只会叫痛快,精明人却能听出其中的兇险——但凡有一点犹豫,死的就是赵羽,甚至反而会促成林下二族的联合,则巴鲁尔特危矣! 林下之战得胜后,就是最挑剔的巴鲁尔特人,也再不能对安旭木都格说“不”字——崇尚勇勐的会称赞赵羽的勇气,崇尚智慧的会欣赏赵羽的机慧。而娜音巴雅尔,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敢让赵羽重逢时就对自己求婚。 认可了赵羽资质的众人,眼看人家小两口亲热,甚至没等娜音巴雅尔吩咐,就止步在了她的帐外。他们绝不会想到,赵羽这个才得到他们认可的勇士和智者,会因为兀朵部干涸的血迹僵成冰棍。 “你怎么了?”打发掉帐内的侍从后,娜音巴雅尔脸上才露出压抑了一路的焦急。从握住赵羽的手时她就确定自己的余光没看错,赵羽不仅手凉透了,人也像一具行尸走肉。 “这里没血吧。”赵羽如梦初醒。只是也许神思还没有完全回归,她脱口而出的是母语。 “血?什么血?”娜音巴雅尔用汉话问道。 “恩,我刚才在毡帐上看到了很多血。”不知是收到了母语的安抚还是娜音巴雅尔担忧的眼神在起作用,赵羽定神,再开口时,声音正常了很多。 “你怕血吗?”娜音巴雅尔问得纳闷。她记得逃难时,赵羽就杀过西武士兵。 “不怕血。”赵羽垂眸,“只是觉得害死了很多人,不安心。” 第92页 “那……”娜音巴雅尔想问赵羽怎么下手杀人的,却不忍心。 也许是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欲言又止,又或者只是需要倾诉,赵羽道:“图娅死时,我看出她想我救你,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站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体身手好,情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抓到了武器就乱砍,哪怕有血顺着枪桿流到了手上,我也一直骗自己没有杀人。 杀乌立坦之后,我就骗不了自己了。虽然是赤古动的手,但是是我要他杀的,而且杀乌立坦时我非常清醒的知道,我就是想让图颜部和兀朵部打起来。明明知道会死很多人,还是做了,做完还不心安,我真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真虚伪。”语到最后,赵羽给自己送上了讽刺的笑容。 如今傲立中原的华朝,建立在“胡夷乱汉”的民族大融合时期之后,民风本就还算开放,加上女帝在位,没有出现所谓的“贞节牌坊”。 娜音巴雅尔听不懂“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但听得懂“虚伪”。她不顾赵羽衣上的寒气,再度拥住了她,嗓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人不是你杀的,是满都斯楞的野心害死的。而且你想,你阻止了兀朵部叛乱,其实是救了很多人。不然如今也许我又该逃命了。” 平心而论,天生是顶层统治阶级一员的娜音巴雅尔,不觉得杀人有问题,战场上的伤亡在她看来,更是理所当然,所以她其实不理解赵羽的不安心,但不妨碍她感动于赵羽对自己的付出。 “嗯,对敌人留情就是把同伴推到敌人刀下。我也知道的,既然兀朵部註定要叛乱,还不如控制在小范围,能少伤无辜,还能帮你减轻压力。所以杀死乌立坦后,我一直用这些理由告诉自己没有做错,但是看到那些血时,还是没忍住失态。”此番重逢后,娜音巴雅尔突然总喜欢抱人,反而让赵羽有些不习惯了。加上身上皮裘未除、积雪将化,她怕冻着娜音巴雅尔,说话间轻轻推开了她。 只是不等后退,赵羽突然怔住了。对敌人留情就是把同伴推到敌人刀下?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 娜音巴雅尔本以为赵羽是误打误撞,如今发现赵羽是故意为之,她惊喜于赵羽的军政天赋,但看到赵羽眼神僵直,还是提议道:“不然我命人护送你先回鲁勒浩特?” 发现赵羽武艺出众后,娜音巴雅尔就曾不解,不知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赵羽陷入绝地。如今娜音巴雅尔却觉得自己明白了:必是因为这个傻人不忍杀人吧。 再好的武艺,心怀不忍,便如幼儿携神兵。若赵羽是旁人,娜音巴雅尔出于招揽之心,也会下手打磨她的心性。但当这个人是赵羽时,也许是染上了眼前人的傻气,娜音巴雅尔明明动了把赵羽培养成左膀右臂的念头,心却软成了一池温泉,满满的全是疼惜。 “不了。”赵羽摇头,“你不是说以后可能有事要放在忽彦的名下,要我陪着你议政吗?” “可你……”娜音巴雅尔担心赵羽留在兀朵部,会听到更多关于死人的事。 赵羽察觉到娜音巴雅尔的担忧,依然摇头,“没事,我习惯习惯就好了。而且你不是说一回鲁勒浩特就成婚吗?我和你一起比较好吧?” 赵羽其实已经明白,这里是人治社会,娜音巴雅尔身为监国,就是漠北的最大的“法”。甚至,自己也因为娜音巴雅尔的关系,成了负责治人的“人上人”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她还在监国公主驸马的位置上一天,她便也算是“法”。就算她不用适应统治阶级的地位,她也该习惯“最大的法”惩恶扬善。 娜音巴雅尔想趁着班师时成婚,一是想试探各部首领,二是想把“安都忽彦”的声名打出去,的确是有赵羽同行才更好。她斟酌利弊后,点头允了赵羽,只是交代道:“兀朵部这边可能要花些功夫处理,你若是住不安心,一定要告诉我。” “殿下!大喜!满都斯楞那个老匹夫死了!大喜啊殿下!” 赵羽头没点完,外面就传来了高昂的报喜声。 满都斯楞? 连赵羽都知道满都斯楞战败之后逃走了,雪天不好追击,娜音巴雅尔虽然派了不少追兵,但其实没报太大的希望。乍然听说满都斯楞死了,娜音巴雅尔惊喜的与赵羽对视了眼,一起出了毡帐。 随着满都斯楞死讯的传入,整个兀朵部故营的王师都欢腾了起来,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还没出帐就隐隐听到了欢唿声。高声给娜音巴雅尔报信的是格根,他人还在几十米外,洪亮声音就传进了帐内,可见激动。 赵羽和娜音巴雅尔出帐后,格根也刚好跑到帐前。不知道是不是永生天想帮赵羽尽早“习惯”,格根激动之下,竟然在行礼时没拿稳手中的包裹。那包裹里是满都斯楞的人头,格根接到之后打开看了就没繫紧,包裹坠地,人头滚出,不远不近,恰恰停在赵羽脚边。 赵羽低头,与满都斯楞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了个正好。 第52章 【既然非要走绝路,她成全他! 】 “格根!你这么毛手毛脚,像什么样子!” 娜音巴雅尔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拉退赵羽,挡在了她身前。 格根确实是个心粗的,他竟然没发现娜音巴雅尔火气大,一边将人头捡回来,一边憨笑着回道:“殿下恕罪,下仆就是太高兴了。” 第93页 眼看格根还要把人头提到眼前,娜音巴雅尔连忙阻止道:“我看到了,快包起来。” 格根这才意识到娜音巴雅尔的反常,寻思着女人不爱看人头,倒是老实的把人头包回去了。 几句话的功夫,其他将领也闻讯赶来,有几位听说满都斯楞的人头,争着想查看。娜音巴雅尔本想继续制止,赵羽却在她身后低声说了句,“我没事。”人也已经侧挪一步,站在了娜音巴雅尔的侧后方。 娜音巴雅尔偏头去看,发现赵羽的眼神还算沉静,这才把格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不过,她还是伸手握了握赵羽的手臂,聊作安抚。 赵羽对娜音巴雅尔笑了笑,往众将那边努了努嘴,示意她注意影响。 娜音巴雅尔这才确定赵羽无事,想想赵羽也是亲自搬过死人的,其实并不脆弱。她安心回头,再看群臣,他们还在传看人头,倒是没人注意她的动静。 “啧啧,他脸色这么惊讶,谁杀的他?” “他自己的手下,杀了他来投降了。” “哈哈哈,看满都斯楞的脸,杀他的肯定是亲信。” …… “是那几个人杀了满都斯楞吗?”娜音巴雅尔视线一扫,注意到驻地大门的方向有几个狼狈的男子正被押解而来。 “就是他们。”格根招手,“快把他们带过来。” 赵羽看着匍匐在娜音巴雅尔脚下的几个背影,她回忆着满都斯楞临死的表情,眼底又暗沉了三分。看到满都斯楞的人头,赵羽除了对尸身的本能惊骇,还真没什么负罪感。没有人有义务成全满都斯楞的野心,当他伸出爪牙时,他也应该做好死于刀下的准备。 “殿下,他们说是仰慕您的威名才来投降的,又献上了满都斯楞的人头,您看怎么处理?” 格根发问后,几个降将纷纷哀求娜音巴雅尔恕罪。娜音巴雅尔隐约觉得领头那人有些眼熟,似乎是满都斯楞的斡其可之一。 斡其可,门户奴隶。草原贵族的门户奴隶,一般出自于世仆家族,本该是主人最忠诚的战士。 “不忠之仆,留之无用。”众目睽睽之下,娜音巴雅尔不能顾忌赵羽的脸色,断然下令,“把他们拖去林子里砍了。” “是。”格根也瞧不上背主之辈,利索的吩咐属下拖人。 “丹噶,你不是说公主不会治我们的罪吗!” “殿下恕罪,我们是真的想加入巴鲁尔特。” “丹噶!丹噶!说好巴鲁尔特会接纳我们的呢!” “永生天在上,我们一定会对公主忠诚的。”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 几个降将,痛责领头人的有之,赌咒效忠者有之,哀泣乞命者也有之。 领头那个被人叫做“丹噶”的,没想到娜音巴雅尔二话不说就要杀人,反应过来后,连忙挣扎,嘴上也高喊道:“殿下!下仆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监国殿下!您不听一定会后悔的!” “把他们带回来。”娜音巴雅尔听丹噶的口气那么大,觉得他也许真知道满都斯楞什么秘事,倒是开口叫停了。 “各位领军官随本宫进帐吧,本宫倒要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大秘密。” 娜音巴雅尔之前担心赵羽,也没心思再安排帐篷,而是直接进到了兀朵部最中心的大帐。此时他们就在大帐面前,要听秘密倒也方便。娜音巴雅尔看到自己的臣僕们也目露好奇,想着满都斯楞的秘密最多是联合了哪个部族,也没什么好避人的。她正是要示人以信重的时候,索性把众位大臣也叫进了帐篷,只是让普通兵士退下了。 “殿下听秘密之前,能先答应留下仆一命吗?”丹噶想先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娜音巴雅尔不答反问,“你要说的秘密,他们几个知道吗?” 丹噶以为娜音巴雅尔想绕开自己从别人嘴里挖出秘密,连忙回道:“他们都不知道,只有下仆知道。” “那他们就不用留在这了。”娜音巴雅尔挥手,“先把他们拖出去砍了。” “公主饶命啊!” “丹噶,快帮我们说话啊!” “丹噶,你这个混蛋!” “我们不是结成答拉(结拜兄弟)了吗!丹噶!” “小人!你背弃答拉的誓言,兽神不会放过你的!” …… 丹噶上回在满都斯楞身边见到娜音巴雅尔时,还觉得这位公主好欺负,不曾想,她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他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哪里敢替人求情?至于答拉的誓言,只是为了骗那几个蠢货和自己一起杀了满都斯楞。要是兽神不放过他,在他杀了主人时就不会放过他了,也不多这一次。 娜音巴雅尔杀鸡儆猴之后,瞥了眼强忍颤抖的丹噶,问道:“想好了吗,你知道的秘密还说不说?若是不说……” 丹噶半点讨价还价的心思都不敢再有,他生怕娜音巴雅尔说出“你也去死”,连忙答道:“说!下仆马上说!满都斯楞杀了皇孙!” “什么皇孙?!”娜音巴雅尔心神剧震。 连对娜音巴雅尔陷入恐惧的丹噶,也听出了娜音巴雅尔的音色变化。他确认自己知道的秘密果然能吸引到监国公主后,内心稍稍安定了些,但仍不敢让娜音巴雅尔多等,老实回道:“听说是唿德皇孙他们。” 唿德…… 第94页 怕什么就来什么,娜音巴雅尔觉得胸口堵得慌。 自漠北草原起家的宏朝,很多制度都带着氏族部落制的痕迹,萨切逯大会就是其中之一。 萨切逯大会:凡是天选家族的男裔,只要成年就会被封为宗王,与重臣以及各个大部落的首领一起,在汗皇的召集下聚会一处,共商军国大事。 虽然在“公主汗”媪敦格日乐整饬之后,萨切逯大会的职权已经大不如初,但每一任汗皇继位,依然需要得到萨切逯大会的认可。 漠南陷落之前,宏朝的最后一次萨切逯大会,就是为了废立汗皇。当时的汗皇是娜音巴雅尔的幼兄哈日乔鲁,他才继承杜那图的汗位,就南征华朝,后来大败而回,引得两漠不满。而娜音巴雅尔的三哥宝干乔鲁取得了广泛支持,在塔拉浩克召集萨切逯大会,准备取代哈日乔鲁。当时正处在华朝对草原的反攻期,华朝的荣乐王混进塔拉浩克,竟血洗了萨切逯大会。一日之间,天选家族所有的成年男裔消失殆尽,执掌两漠的上层大臣也全部身首异处,漠南亦随之全面失陷。 由于哈日乔鲁在位时间短,还为宏朝带来了破国之祸,两漠中人到如今提起他,也只称哈鲁皇子。而杜那图汗的孙辈们,则依然被人称为“皇孙”。 唿德皇孙在倖存的未成年皇裔中,是正妻所出的皇嗣中最年长的一位。同时,他还是宝干乔鲁之子,母亲也出自漠北的大部落。娜音巴雅尔考虑到唿德的血统,以他为汗最容易重新凝聚漠北,所以在送他出逃时,尽可能的安排了最周密的保护。 半年多没有侄儿的消息,娜音巴雅尔不是没有想过遇害的可能,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看重的皇侄早就回到了漠北,只是折在了满都斯楞手中!退一步想,连唿德都死了,其他侄儿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唿德皇孙他们?满都斯楞到底害了几个皇孙?”娜音巴雅尔艰难的稳住心神,嗓音极尽冰寒。 丹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说话嗓子都有点抖,“回殿下,下仆之前是满都斯楞的斡其可,满都斯楞守在大漠那边时,有一次下仆当值,和他一起遇到了一个衣衫破烂的孩子,满都斯楞说他假冒皇孙,把那孩子和他的从人都射死了。后来下仆偶尔听满都斯楞和乌立坦说起他们杀了唿德皇孙,才知道那孩子真的是皇孙。我之后在部落里打听过,听……听说……他一共杀过三个孩子。” 一共十个未封王的皇孙,其中两个还没小腿高,基本没有逃脱的希望。剩下八个,在西武那样残暴的追杀下,能活下来三个已经很不错了,结果……“怎么全被满都斯楞遇到了?” “因……因……因为满都斯楞设了哨兵,不管哪里有难民逃回来,我们……不是,是满都斯楞就会去抓人。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下仆以为只是去抓青壮的!若是知道他会杀皇孙,下仆万万不敢啊!” 丹噶这回的认罪倒是有些真心实意。从巴鲁尔特&mdot;阿日塔布统一漠北算起,至今已九十年有余,天选家族的威信早已深入人心。说起来,满都斯楞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正是知道满都斯楞杀害了天选家族的子孙,丹噶才敢动弒主的念头。 娜音巴雅尔突然想起,自己和赵羽半夜回到漠北,满都斯楞也很快来了。若不是走了唿勒额苏(死亡沙漠),先遇上蒙木速,是不是我也死在满都斯楞刀下了? 不知是笑自己命大,还是笑满都斯楞时运不济,娜音巴雅尔嘴角爬起了一抹冷酷的弧度。 “也刺,去把满都斯楞的首级剁碎,再去传本宫之令,族斩满都斯楞全族。” 娜音巴雅尔一直奇怪,满都斯楞为什么迫不及待的上蹿下跳。若不是时疫爆发,娜音巴雅尔毫不怀疑,满都斯楞恐怕早就打上了鲁勒浩特。直到今天娜音巴雅尔才明白,原来满都斯楞早就没要退路了。 既然非要走绝路,她成全他! 第53章 【名义上我当孩子的阿爸不就好了?】 “皇孙遭难,是草原大悲。多亏殿下是永生天赐给草原的珍宝,平安回到漠北。下臣斗胆,敢请殿下保重贵体,承继汗位,护佑草原!” 帐内众人在听说满都斯楞杀害皇孙后就惊呆了,直到也刺奉命出帐,才让众人清醒过来。满都斯楞谋反失败,族诛并不为过,更别提他还对天选家族血裔下了手。就算娜音巴雅尔一怒之下诛灭整个兀朵部,大家也只觉得是满都斯楞作茧自缚。倒是有反应得快的,率先跪地,抢起了拥立之功。 娜音巴雅尔回归漠北后,巴鲁尔特内部商议的结果,本来就是先奉娜雅公主为监国,再看,若天选家族还有男裔回来,奉为汗皇;若再无男裔,则扶持娜雅公主称汗。 今天能站在娜音巴雅尔帐中的,都是愿供娜音巴雅尔驱驰的人,区别只在于,他们中的有些是一心支持娜音巴雅尔的开明派,另有一些是希望男裔为汗的保守派。 在听完丹噶的话后,哪怕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答里,也不再指望天选家族有倖存男丁。一时间,众人交换眼色,很快全都跪在了地上,齐齐道:“请殿下保重贵体,承继汗位,护佑草原!” 丹噶大喜。他就是听满都斯楞和乌立坦说,一旦娜雅公主知道皇孙已死,就能成为大汗。如今果然听到大家都请公主登基,身为唯一能证明皇孙已死的人,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第95页 “你抬起头来。”娜音巴雅尔没有急着回应群臣的劝进,而是走到了丹噶的面前,“本宫问你,还有谁知道满都斯楞杀皇孙的事?” “只有下仆知道。” “是吗?” 丹噶不想别人分走自己的功劳,见娜音巴雅尔不信,急切地解释道:“真的,殿下。下仆是偷偷听到的,没告诉过旁人。而且除了下仆,满都斯楞的斡其可都战死了。” “很好。”将丹噶眼底的喜悦与贪婪收入眼底,娜音巴雅尔相信了他的话。 也刺走后,丹噶身旁还守着娜音巴雅尔另一个斡其可。娜音巴雅尔点头之间,已抽出了那个斡其可的腰刀。她提刀转身,毫不犹豫的划破了丹噶的脖子。 鲜血喷涌,丹噶想伸手捂住,却因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液的流逝。他的脸上是不敢相信的震惊,直到死亡带走了他眼中的神采。他至死都不懂,为什么监国公主会杀自己。首领那么想当汗皇,难道公主不想当吗? “殿下……”为何杀了见证人? 众臣也和丹噶有着同样的震惊。 “唿德皇侄死了,本宫还有其他侄儿。为了巴鲁尔特的安稳,此事大家先不要声张。本宫痛失爱侄,心绪难平,你们都先退下。” “下臣(下仆)告退。” 娜音巴雅尔说还有其他侄儿,等于是拒绝了坐上汗位。众臣中有人慾言又止,看着娜音巴雅尔提刀染血的坚毅姿态,到底是应命退了出去。只是这样一来,连保守派的人,都从反对女人为汗,变成了担心娜音巴雅尔不称汗。 娜音巴雅尔的那个斡其可,追随公主多年,也是首次见她亲自杀人,他在众臣走后,连腰刀都没要,就自发行礼告退,拖走了丹噶的尸体。 赵羽无声一嘆,等人都退走后,才上前掰开娜音巴雅尔的手掌,将弯刀扔在了一边。 “我吓着你了吗?” “没有。”赵羽摇头,掏出手巾,擦拭娜音巴雅尔手背上的血液。 “你出去找乌娅吧,要她帮你找一顶没有血的毡帐。” “你想一个人呆着吗?那我出去。巴雅儿,你如果需要,随时喊我……”赵羽加快了擦血的速度,说话间就要收回手来,娜音巴雅尔却突然手腕一转,握紧了她的指尖。 赵羽回握娜音巴雅尔,将她牵到了大帐中央的火堆前。 两人在火堆前牵手坐了许久,娜音巴雅尔才低声道:“对不起,明你不喜杀孽,我还在你面前杀人了。” “我只是不喜欢自己沾血,但你不需要因为我的原因心慈手软,不然我给你当忽彦,不是帮你,反而会害了你。而且你这个监国要是立不住,漠北会没有法度,只会死更多的人。” “木都格,你真是一个温暖的人。”娜音巴雅尔俯身,将脑袋侧枕在了赵羽膝上。 “你也很好。”赵羽踌躇片刻后,抬手轻摸娜音巴雅尔的鬓髮。 娜音巴雅尔脖子一僵,又慢慢放松。 虽然赵羽体谅娜音巴雅尔的身份,但娜音巴雅尔不想赵羽以为自己心狠手辣,还是轻声解释道:“刚才那个叫丹噶的,是满都斯楞的斡其可。如果今天我宽恕一个背主的斡其可,明天我的斡其可也可以对我举刀,草原贵族也会有对天选家族丢弃忠诚的藉口。所以他必须死。至于满都斯楞的亲族……从我的曾祖父阿日塔布称汗起,每一个伤害天选家族的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满都斯楞杀害天选家族的子孙,只有他亲族的血,才能洗刷天选家族的耻辱。” 简单来说,就是身为最高统治家族的掌舵人,必须捍卫统治家族的权威,也必须维持“忠诚”这种品质的主流地位。赵羽听得懂娜音巴雅尔的理由,也能够理解。 只是,听娜音巴雅尔行事句句都是为天选家族着想,赵羽抿唇,简直不知该佩服她有明确的人生目标,还是该同情她永远不能为自己而活。 没听到赵羽的回音,娜音巴雅尔抬头望向了赵羽。 “我一直知道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赵羽不想在娜音巴雅尔心情不好时再引她伤心,连忙定神对她笑了笑,“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要是有人伤害你,我也绝不会放过,何况满都斯楞杀了你几个亲侄儿。” 虽然是急着安抚娜音巴雅尔,但赵羽说出来的也是大实话。她是个孤儿,也许是将亲缘上的遗憾寄放在了友情上,所以能为叶琳熙送掉上一条命。娜音巴雅尔的分量虽然还比不上叶琳熙,但至少在现在这个新世界里,她在赵羽心中,是分量最重的人。 娜音巴雅尔看出了赵羽眼中的认真,又靠回了她的膝上。也许是背后的炉火太过温暖,娜音巴雅尔再度开口时,明明是带着冷酷性质的话,却带上了暖意,“如果满都斯楞害的是你,我会让兀朵部陪葬。” “什么?” “我是说你猜错我和我侄儿的关系了,他们和我都不亲近,都比不上你。” 娜音巴雅尔的失落就在眼前,难道其中半分都不是因为亲人去世?赵羽不解,但担心娜音巴雅尔的家事里有不堪的回忆,她没有发问,只是应道:“这样啊……” 赵羽的反应在娜音巴雅尔的意料之中,她猜到了赵羽的疑惑,徐徐叙道:“我的母亲是父汗最后一位皇后,我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母亲死时,我还不记事。那时姑母年事已高,膝下没有孩子,父汗就将我送到了姑母跟前。还记得‘公主汗’媪敦格日乐吧?我说的姑母就是指她。 第96页 少时,我常年随姑母住在漠北的温泉宫,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漠南。我与他们平素也就年节时分能见几面,并没有什么血亲间的情谊,更别说那些侄儿们了。 不仅如此。长大后我发现,因为我被公主汗抚养长大,又号称永生天的珍宝,所以比父汗的很多儿子还尊贵,也深受父汗宠爱。这让很多兄弟姐妹都嫉恨我,时常私下对我冷嘲热讽。父汗的长子察立乔鲁是最尊贵的皇子,他在世时,我曾以为他是唯一对我亲善的兄长,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害死了我母后。因为他怕生下了‘永生天珍宝’的母后,再生下一个皇子。” “巴雅儿……”冰山一角,都听得赵羽不忍。她前世没少看过史书,自然知道帝王之家往往亲情淡漠,只是书里的骨肉相残是一回事,好友身在其中又是另一回事。与娜音巴雅尔的遭遇比起来,赵羽都要觉得自己生为孤儿也是件幸事了。 “有姑母和父汗疼爱我,已经很好了。我只是想说,我那些侄儿若不是天选家族残存的血脉,全死了也与我无关。” “那不难过了好不好?就算没有侄儿做汗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和声望,也能重振草原。” “有你帮我拿下林下二族,漠北的局势能好转不少。但是我做汗皇和做监国,对两漠的影响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要是立你侄儿做汗皇,等他长大了,还得担心他嫌你功高震主,你自己做汗皇不是更好吗?” 娜音巴雅尔一心想重铸天选家族的荣光,还真没考虑过自己功高盖主的后果。她坐直身体,望着炉火走了会儿神,半响之后,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姑母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吗? 赵羽迟疑片刻后,才半问半答的回道:“不是……不能生吗?” 碍于赵羽“天赐忽彦”的名头,她不好找别人打听新世界的歷史。好在娜音巴雅尔考虑周到,她一回鲁勒浩克,就抽空给赵羽补了“大宏歷史课”,其中公主汗媪敦格日乐的事迹,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娜音巴雅尔的父汗杜那图,继位时年仅十岁,那时,是媪敦格日乐公主力挽狂澜,肃清了宏朝的内忧外患。后来,她又一手开创了宏朝的盛世,所以深受草原子民爱戴,被尊称为“公主汗”。娜音巴雅尔能以女子之身顺利出任监国,说起来,也很大程度上是托赖公主汗的遗泽。 据赵羽所知,媪敦格日乐公主一生没有生育,但她的驸马苏勒和克,是有一个庶子的,而且那个庶子后来继承了苏勒和克的唿屠达王部。 “姑母是不能生,但不是身体不能生。苏勒和克所在的部落,原本只是草原上的中等部落,却因为苏勒和克,成长为了顶尖的大部落。唿屠达王部声威最显赫的时候,草原子民甚至将它和巴鲁尔特相提并论。以姑母在草原上的声望,她如果为苏勒和克生下继承人,唿屠达王部定会在她儿子的手上,威胁到天选家族对草原的统治。” “你的意思是,你如果当汗皇,也会像你姑母一样,不方便生继承人?” “是呢,而且比姑母那时更糟。如果由我的血脉来延续天选家族,我死之后,不管我的夫家是哪个部落,他们都会顶替天选家族,成为新的天选家族。所以就算我做汗皇,也得有侄儿继位才好。” “选个平民做你忽彦呢?” 也许是不满赵羽建议自己随便嫁个阿猫阿狗,娜音巴雅尔明知赵羽是在好心帮自己想主意,还是有点生气。她没好气的回道:“你以为是个人就配娶我?你可知道,就算我借着永生天的名义宣扬你是天赐忽彦,也是这次你在林下应变机智,我的部下才真心认可你当我的忽彦。” 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正为继承人苦恼,也不怪她气性大,还给她赔了笑脸。思索有倾,赵羽把心一横,问道:“要是杀父留子呢?” 娜音巴雅尔惊讶的看向了赵羽,辨出赵羽眼底的纠结后,她感动得嗓子都有些发哽。眼前这人,大约是世上最不愿意沾血的人,却为了帮她分忧,主动提了“杀”字。 这一刻,娜音巴雅尔讨厌极了上一刻对赵羽乱发公主脾气的自己。 不想让赵羽看出异样,娜音巴雅尔摇摇头,轻轻靠在了赵羽肩上,小声否定道:“也不行的。我们草原上,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就是嫁进了他的家族。就算丈夫死了,丈夫还有兄弟,还有子侄。除非丈夫家族里所有的男丁都死光了,不然那个女人一辈子都属于丈夫的家族。” 想起草原上收继婚的习俗,赵羽心神一震。她半揽娜音巴雅尔,抚摸着她的后背哄道:“不急,不急,说不定你还有侄儿活着呢。就算要找个人生孩子,也得好好找个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 从娜音巴雅尔生于天选家族起,她的婚姻便避不开利益得失的考量。哪怕父汗给了她金刀,她也从没想过自己可以任性的只按自己的喜好挑忽彦。在她成为监国后,她未来真正的夫婿,更关系草原的格局。听赵羽说“找个你喜欢的人”,娜音巴雅尔本该嗤之以鼻的,但此番不知为何,她竟然只觉得迷惘。 “有个好办法!”娜音巴雅尔没迷惘出个结果,赵羽福至心灵,提议道,“我们不是要成婚了吗?我没有家族和部落呀。不然你私下找个中意的人怀孩子,名义上我当孩子的阿爸不就好了?” 第97页 草原上未婚男女之间关系开放,甚至还有一个专供他们私会的节日。娜音巴雅尔微一思索,就知道暗中“借种”的可操作性极强,的确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办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娜音巴雅尔望着赵羽兴奋的眼眸,没有与她一起高兴,反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烦闷。 念着赵羽对自己的好,娜音巴雅尔实在不忍心再对她耍性子,最终只道:“再说吧。” 第54章 【你认识麦嘎坦吧?】 出人意料的迅速拿下林下二族,无疑是娜音巴雅尔收拢漠北之路上的开门红。草原上新旧交替之际,常由王族监摄国政。在林下大胜之后,巴鲁尔特一扫颓势,也不再急需新主继立。娜音巴雅尔走一步看三步,冷静思考两天后,她认为现有的监国地位已经足够自己施展身手,反而有意借着破而后立的机会,调整萨切逯议政的制度。 打定了先空置汗皇大位的主意后,娜音巴雅尔一边亲自督导兀朵部的收编工作,一边以林下为基点,率领军队“巡视”起了周围的中小部落。 大家都忙着,赵羽身为即将和娜音巴雅尔成婚的忽彦,也不好独自躲清闲,而且有些事,只有她的身份好出面。一时给娜音巴雅尔当代表,一时帮娜音巴雅尔站台,连前来给监国问安的周边小部落,赵羽都替娜音巴雅尔接待了几波,很是正经忙活了一阵。 等到兀朵部的整顿初见成效,周边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也都争着隔三差五给娜音巴雅尔请安时,她又将婚事的安排提上了日程。 媪敦格日乐在世时就为娜音巴雅尔备好了成婚的物什,娜音巴雅尔早在“答应”赵羽的求,就派人把东西取了过来,又有制衣女奴将婚礼袍服的衣料制成合身的大小。 草原上的婚礼并不繁琐,娜音巴雅尔本以为万事俱备,没想到告诉赵羽结婚流程时,出了个小问题——赵羽不会跳舞。 勐戈族能歌善舞,几乎人人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成婚仪式后的欢宴上,更需要新婚夫妇对舞,不会跳自然是不行的。想着草原舞步简单,娜音巴雅尔本也不以为意,估摸着以赵羽的悟性,教她半天怎么都够了,结果这一教就发现了赵羽最没天赋的事。 当初躲起乌立坦的拳脚身手灵活的人,学起跳舞来,竟然说声木桩子,都让人替木头委屈。娜音巴雅尔教得哭笑不得。好在成婚日期还没有宣布出去,娜音巴雅尔也不赶时间。 饶是如此,娜音巴雅尔也是拿出了水磨工夫,才将赵羽的舞训练成可以见人的样子。不过,也多亏教舞的日子,娜音巴雅尔自出任监国后就一直紧蹦的心弦,终于迎来了长久的放松。 以永生天为最高信仰的宏朝,服色上也以永生天的蓝色为尊。娜音巴雅尔和赵羽穿着蔚蓝色的新人吉袍回到鲁勒浩克时,冰雪已然消融,鲁勒浩克富饶的草场,满载鲜绿。 婚期之前,漠北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便已经陆续赶到了鲁勒浩克。在扎奈那布的提议下,他们最终与巴鲁尔特的贵族一起,在城外迎候新人,礼敬的程度,仅次于汗皇大婚。鲁勒浩克周边的民众,得知监国公主大婚,也穿上了最好的衣衫出来瞻仰皇家大婚的光彩,城墙三里开外,都已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赵羽与娜音巴雅尔并马缓行,学着她的样子不时对民众挥几个祝福的手势。受欢天喜地的气氛感染,这对瞒天过海的假新人,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间也真切了很多。 “安都大人,下民塔勒森,愿携妻儿,入您帐下为奴,贺您与公主大婚。” 道旁人人举手欢唿,突然跪出来三个人,还是挺打眼的。只是由于太热闹,没几个人听清塔勒森的话。蒙木速充当婚礼的司仪,出来问道:“你们跪这干什么?” 民众随着蒙木速的出列,自发收敛了声息,争相张望道中的情况。 塔勒森带着妻儿,朝着赵羽的方向,再度行了一次认主大礼,口中高声道:“下民塔勒森,愿携妻儿入安都大人帐下为奴,贺安都大人与公主大婚。” 蒙木速眼底一喜。草原婚礼上,若是有平民自请奉新人为主,是家业兴旺的吉兆。只是,自由的平民,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愿意成为任打任杀的奴隶。哪怕天选家族,也不能为了增添婚礼的喜气就强逼平民为奴,所以这样的吉兆,很难遇见。 想到面前这一家三口,是要奉赵羽为主,而不是奉娜音巴雅尔,蒙木速又有点嫌美中不足,人倒是毫不犹豫的看向了赵羽,目露请示之意。他心里清楚,今日之后,安旭木都格与监国公主就彻底是一体的了,不管吉兆为谁而来,对巴鲁尔特来说都是桩好事。 赵羽看到塔勒森一家安好,心里很高兴,只是娜音巴雅尔教给她的婚礼流程中没有眼前这一出,为免在众目睽睽下应对出错,她徵询的望向了娜音巴雅尔。 蒙木速见新婚忽彦知道以公主为尊,暗暗赞赏赵羽识进退。 娜音巴雅尔悄声道:“我们骑马过去,你叫他们起来,拔出腰刀在他们头上各敲三下,然后让他们退下就好。” 赵羽心知不是多问之时,点头应了,和娜音巴雅尔一起催马来到塔勒森跟前,不打折扣的完成了娜音巴雅尔的交代。 信奉永生天的草原子民认为,头颅最接近永生天,是人身上最贵重的部位。草原人无论男女老幼,头颅都只许至尊至亲之人触碰。以刀拍头,实际是最正式的收奴仪式。 第98页 至此,塔勒森一家已是赵羽的奴隶。他们听赵羽的吩咐,正要躬身告退,结果还没开口,旁边又跪过来了好些人。 “下民xxx,愿为安都大人的奴隶,贺安都大人和公主大婚!” “下民xxx,愿为公主和忽彦的奴隶,贺公主和忽彦大婚!” …… 时疫控制之后,从治疫所活着出来的,大多是一些青壮男子。他们的家小大多死在了时疫里,家产也早在从漠南逃难时就丢了。开春之后,王庭减少了对倖存难民的优待,只提供仅够餬口的食物。为了讨个好生活,这些光棍们大多聚集成群,在鲁勒浩克周围卖劳力。 塔勒森从当初站出来代表疫民和赵羽谈判起,在疫民中就已经成了只领头羊。由于敬佩塔勒森的人品,塔勒森身边也汇集了一波倖存疫民,而且是其中最大的一波。见塔勒森拜赵羽为主,这些一无所有的倖存疫民心思也活泛了起来,想着自己无牵无挂,投奔监国公主新忽彦的门下,以后就不愁生计了。尤其记着赵羽入驻治疫所还帮他们试药的事,这些疫民觉得认一个仁厚的主人吃不了亏,一时间颇让人意动,这才有了众人争着来认主的一幕。 漠南草原全境都落入敌手,逃回漠北的难民里,也不乏一些贵族子弟。一般漠南的大贵族之家在漠北也有家业,逃回来的子弟疫症痊癒后,回归本家即可。但比起稀有的大贵族子弟,更多的是一些一朝坠入泥沼的中小贵族子弟。他们比起求生活的平民,更想要翻身的机会。这类人中,倒是有很多想拜在监国公主门下求前程,但不敢冒昧的攀附娜音巴雅尔,所以认主的口号喊的是“愿为公主和忽彦的奴隶”。 一时间,从众者有之,深思熟虑者有之,跪下自请为奴的人一茬接一茬。 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越跪越多的人,让娜音巴雅尔心怀畅爽。收服兀朵部后,娜音巴雅尔本来就打算将难民收过来,好充实战后的兀朵部,只是碍于漠北面齐心不齐,她暂时不好直接伸手。如今意外之喜,叫人如何不舒心? “毛罕,发什么呆?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有个难民跪下来后扯了扯还站着的同伴。 “我不想做奴隶。”那被人叫作毛罕的中年男子本来站在难民中间,随着周围的同伴纷纷跪地,他才望见赵羽的侧脸,随后呆滞的僵在了原地。被同伴拉扯后,他才恍惚回神,意识到自己暴露在了人前,连忙想往后缩。 难民中也不乏坚决不当奴隶的人,那叫毛罕的中年男子,若是第一时间退后,倒是不打眼,错就错在,他发呆的功夫,周围不想跪的全撤了,想跪的又全跪了。他鹤立鸡群的站在一群跪地的人中央,何其显眼?他只能极力压低帽子,试图躲过旧人的视线。 麦嘎坦?! 天不遂人愿,娜音巴雅尔在毛罕低头之前刚好扫到了他的脸。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招来也刺,吩咐道:“你认识麦嘎坦吧?那人好像是他。你去,把他给我偷偷带回王庭,等我问话。” 麦嘎坦……不是哈日乔鲁王子的侍卫长吗?如果是他,活着回到漠北了,怎么会不回王庭? 也刺顺着娜音巴雅尔的视线望去时,只能看到那人的帽顶了。他没有提出自己的质疑,老实应诺而去。 为防其他人注意到此间的小插曲,娜音巴雅尔很快又从自己的仪仗里叫出了两个人。今天娜音巴雅尔的仪仗队成员都穿着红色的吉袍,又带着宏朝皇家仪仗才能用的尖头帽,高据在马上时分外醒目。 “你们对天选家族的忠诚如罕布德山顶的白雪,永生天必将护佑你们。”娜音巴雅尔环视跪地的难民,指了那两个仪仗队成员说道,“今日人多,你们先随本宫的护卫去记下名姓,等婚礼之后,本宫和忽彦再去接受你们的认主礼。” 赵羽这些天陪娜音巴雅尔办事,也培养出了一些默契,不用娜音巴雅尔示意,她及时附和道:“公主说的是,大家先退下吧。” “是。” 参差不齐的应诺声后,不管是想认赵羽为主、还是想攀附娜音巴雅尔的疫民,都随着那两个仪仗队员走了。他们留下的大片空缺,很快又被欢腾的民众填满。 大量平民认主贺婚的场面,上一次发生在草原,还是在宏朝的开国皇帝多兀希根汗时期。今日汇集到鲁勒浩克观礼的平民,大多是直属于天选家族的属民。他们见了难得的大吉兆,再联想到监国公主是得胜而回,颇感振奋。也不知道是谁起头,道旁的民众自发的响起了山唿,是永生天都要为之侧目的热烈。 “永生天眷顾公主!” “永生天眷顾忽彦!” “永生天长佑草原!” “天选家族与永生天同在!” “哈哟!哈哟!哈哟!” 第55章 【公主为什么就不能抢被子?】 娜音巴雅尔与赵羽相视一笑,在热烈的欢唿声中,行到了鲁勒浩克的大门前。 门前有两堆火红的篝火,正熊熊燃烧。门后,羊毛毡制成的洁白地毯,直通天选家族的祖帐。 新人穿过火堆,踏上白地毯,象徵火神洗尘,步入兴旺的新生活。 娜音巴雅尔既是天选家族的公主,又是监国,领先跨过了火堆,赵羽随后。等两人都踩上羊毛毡后,早已备好的鼓吹立时奏响。 大婚喜乐中,娜音巴雅尔与赵羽并肩走向祖帐。人群在她们的仪仗后涌入鲁勒浩克,无分男女,无分老幼,也无分尊卑,纷纷欢快起舞。 第99页 不得不说,草原上的婚礼还是挺朴素的,而且由于娜音巴雅尔没有父母亲人,她这个监国公主的婚礼比起平民,还能少好几项程序。赵羽和娜音巴雅尔走到祖帐前,与她一起朝北三拜永生天,朝西三拜祖帐,就已经完成了婚礼。从此以后,大家都可以叫她安都忽彦了。 可惜,赵羽高兴得太早了。婚礼结束,婚宴才刚刚开始。赵羽跳了半天舞,喝了满肚子酒,才终于在三更半夜躺进毡帐。想起这样的欢宴还要持续两天,赵羽简直想装死。 不幸中的万幸是,好歹新房里安静,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回了毡帐,就意味着能彻底休息一晚了。 “忽彦,下奴伺候您梳洗。”娜音巴雅尔的侍女,好几个都曾亲眼看到当初鞭刑的惨象,哪怕隔了大半年,她们依然不愿接近赵羽,生怕沾到公主的醋罈子。乌娅身为娜音巴雅尔的侍女长,没奈何,只能亲自上阵。 娜音巴雅尔今天盛装打扮,头髮上都绑了不少珠玉,正坐在桌前由侍女伺候着拆髮辫。她注意到赵羽那头的情景后,制止道:“乌娅,你把水放着。” 公主又要亲自帮忽彦梳洗? 乌娅欲言又止。想想公主是真的连忽彦半个指头都不愿让别的女人碰,她也不敢犯娜音巴雅尔的忌讳。她带人迅速的伺候娜音巴雅尔梳洗完,又备了足够赵羽使用的热水,就退了出去。 从兀朵部回鲁勒浩克,虽然没有急行军,赵羽也是结结实实骑了十来天马。只有前天在离鲁勒浩克一日路程的地方修整过一天,今日又投入了大婚。这一番辛苦下来,若非草原上有不许把新婿灌醉的规矩,赵羽还真未必能清醒的回到新房。 站着时还能撑一撑,一躺下赵羽就脑子发沉,饶是侍女们动作快,等娜音巴雅尔收拾完时,赵羽也迷迷煳煳的快睡着了。 “木都格,该起来梳洗了。” 赵羽的眼皮表示不想动。 娜音巴雅尔看得半是好笑,半是心疼。考虑到赵羽累这么惨全是为自己,娜音巴雅尔倒是能接受她直接睡,但想到赵羽爱干净的脾性,她又换了汉话说道:“要是不洗我就把水端走了啊。” 不洗?不行! 果然汉话更能刺激赵羽,她一咕噜的坐了起来。经歷了死亡沙漠后,赵羽几乎对洗澡有执念。可惜从前用着自来水不觉得,穿越后哪怕她在漠北占着个驸马的名头,洗澡也不方便。她要是想洗澡了再睡,基本上今晚的睡眠全会泡汤。但一身风尘要是不处理,赵羽估计又会梦到自己是个垃圾场。 娜音巴雅尔见赵羽眼都睁不开,犹豫片刻后,还真的屈尊帮她拧了条热毛巾。 “我自己来,你先睡吧。” 温热暂驱睏倦,赵羽端起水盆绕去了屏风后面。等赵羽擦完澡换了身睡衣回来,娜音巴雅尔已经在睡榻上了,不过她还侧撑脑袋等赵羽。 “多晚了,今天不累吗?快睡觉呀。对了……”赵羽指了指娜音巴雅尔的床榻和刚刚躺过的小榻问道,“你和别人睡一起习惯吗?不然我睡这张小榻?” “快过来。”娜音巴雅尔许久不见赵羽穿寝衣的样子,微愣片刻后,连忙揭开了毛皮盖被。漠北的春夜颇有寒意,她看着赵羽单薄的衣衫都觉得冷。 赵羽只当娜音巴雅尔不介意有人同床,能有大床睡自然是更好的。新婚夜的灯是不熄的,赵羽也不耽误,直接躺进了温暖的被窝。睡意很快回归,在它侵袭眼皮之前,赵羽对娜音巴雅尔道了声“晚安”。 “晚安。” 娜音巴雅尔其实自小就独睡,她本以为自己要花费些时日才能适应与人同床,不想竟在赵羽清浅的唿吸声中,很快安然入眠。 第二天不出意外是没怎么喝酒的娜音巴雅尔先醒,她醒时,赵羽还规规矩矩的仰面睡着,倒是她自己许是睡得冷,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赵羽的被窝。 娜音巴雅尔受媪敦格日乐影响,少时就常读汉家书籍。那时她读到莫逆之交的故事,只觉不解。及至得知祖上与答拉(结义兄弟)刀剑相向的歷史事迹,更觉得那些立誓同生共死的答拉,不过是利益一致时的结盟。所以她虽然一直没有友人,看到同龄姑娘好友相交,也无甚羡慕。直到现在,她在赵羽身边满心安怡的转醒,方知密友之间,原来真的可以有难以名状的美妙情谊。 也许是心里有事睡不实,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注视,娜音巴雅尔还没数完赵羽的睫毛,赵羽就自己打开了眼皮。 睁眼就对上了一双顽皮的蔚蓝眼眸,赵羽恍惚片刻后才想起来,以后都会和娜音巴雅尔睡一起。 “就睡醒了?” “今天不是还有婚宴吗?”赵羽坐直身体,发现娜音巴雅尔从床榻内侧半边睡到了外边,笑道,“原来监国公主睡觉还抢被子啊?难怪我晚上老觉得被子不够用。” “公主为什么就不能抢被子?”话是这么说着,娜音巴雅尔其实也纳闷自己的睡相,她自己睡觉也挺老实,这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睡相不佳。 “能抢,能抢。”赵羽嘴上敷衍着,人已经快下地了。 娜音巴雅尔看赵羽打算起床,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制止道:“今天的婚宴不急,先别起。” “为什么?”赵羽不解。她昨天这个时候,都已经换好新郎服了。 “咳。”娜音巴雅尔清了清嗓子,又缩回了被子里避开了赵羽的视线,才回道:“成婚第一天起太早会被人笑话。” 第100页 “哈哈哈。”结合娜音巴雅尔的尴尬,赵羽很快领会了她话中的内涵,她忍不住笑弯了眼睛,人已听话的躺回了床上,“那就晚点起吧,省得大家嫌你忽彦没选好。” 娜音巴雅尔瞪眼,赵羽反而更想笑了。娜音巴雅尔受赵羽的欢乐一搅和,没撑太久,也跟着笑了起来。 赵羽还不是很习惯与娜音巴雅尔同榻,昨晚困了入睡快,今天醒了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娜音巴雅尔是个自律的,更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两人索性卧床闲聊,也许是难得的悠闲时光触发了娜音巴雅尔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她还对赵羽说了很多幼时趣事。 到得日上三竿,两人才意犹未尽的暂压谈性。赵羽起床穿齐衣袍,梳好男性髮式,又打乱了床褥,才叫侍女进帐。 宏朝皇家嫡公主的婚礼通常大宴三天,但后两天一般会由父兄尊长主持,公主和忽彦不再露面的情况,也是常有的。只是天选家族如今就娜音巴雅尔一个活人,她的婚宴已经没有合适的主持人了,才不得不亲自出马。 好在不像第一天有很多需要新妇新婿分开操作的程序,后两天婚宴,娜音巴雅尔去哪就把赵羽带到哪儿,再未给人灌赵羽酒的机会。 三天婚宴结束,鲁勒浩克告别狂欢。第二天,娜音巴雅尔以监国公主的身份,携新出炉的安旭木都格忽彦,接受群臣的拜贺。 娜音巴雅尔出任监国后,有鑑于满都斯楞的态度,怕出现大部落首领明目张胆不奉王命的状况,所以一直没有召集各部首领。她大婚遍邀诸部观礼,其实也是一种试探。结果不错,借着林下大胜的余威,各大部落的首领都亲自来了。出城三里相迎虽然经歷了一番争执才确定,好歹都去了不是? 估量着漠北的局势,娜音巴雅尔打算拜贺之后留下各部首领议事。眼看拜贺礼完毕,娜音巴雅尔正要开口,群臣中列却有一人跪了出来。 “殿下平安穿越唿勒额苏,又得永生天亲赐忽彦,实是永生天护佑的草原之主。大宏復兴唯有仰仗殿下,下臣冒昧,趁殿下与忽彦成婚大喜,诚心请求殿下即汗皇位。” 说话的是色仁莫。色仁莫祖上是多兀希根汗的左膀右臂,是巴鲁尔特数得着的顶尖贵族之一,论起家族实力来,比很多中等部落都只强不弱。但在这种各部首领毕至的场合,色仁莫的位次仅排在中列。 看清出列的是色仁莫后,有许多消息不灵通的首领目露不解。色莫仁家族在两漠以守旧闻名,他们是反对公主为汗的先锋。 漠北贵族之间,多多少少都联着姻亲,巴鲁尔特内部的贵族,更是几乎家家都沾亲带故。那日当着众臣的面得到满都斯楞杀皇孙的消息后,娜音巴雅尔虽然交代了一句别声张,但根本没指望能把消息瞒死。 色仁莫能得到皇孙遇害的消息,娜音巴雅尔不奇怪,让她纳闷的是,色仁莫居然能这么快改旗易帜。以他家的顽固,不该看到所有皇孙的尸首才死心吗? 第56章 【就改称安都部好了。】 在娜音巴雅尔的计划里,就算她最终要登上汗位,也一定得等到众望所归的时候。她从没想过靠着天选家族无男丁捡个称汗的机会,所以连唿德埋哪了都没问,就砍了满都斯楞那个背主的斡其可。为的是死无对证,好借保守派的力量压下拥立之声。 事实上,色仁莫从林下大胜后立场就动摇了。他见娜音巴雅尔颇有“公主汗”当年的风范,选的忽彦也是个中用又听话的,更关键的是,安旭木都格连个自己的家人都没有,也不愁公主的夫族将来侵占巴鲁尔特。唿德皇孙等人的死讯,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色仁莫下定决心支持娜音巴雅尔称汗。 巴鲁尔特在公主手中正是重新展翅之际,若是因为巴鲁尔特内部的纷争而耽误,不仅大宏復兴无望,他的家族也将失去荣光和富贵。 “色仁莫大人所言有理。” “恭请殿下登基!” …… 得知皇孙没了后,保守派中与色仁莫同样考虑的人不少,怕娜音巴雅尔称汗后清算的也有很多。有了色仁莫领头,一时间竟纷纷站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娜音巴雅尔的忠实拥趸。 保守派如此,开明派又岂会把手边的从龙之功让出去?片刻功夫,巴鲁尔特出身的大臣,全都跪在了地上。 巴鲁尔特竟然如此心齐?! 许多首领暗暗吃惊。 娜音巴雅尔暗暗头疼。虽然让各部首领见到巴鲁尔特同心同德很好,但同时她也几乎看到了将来天天有人催她登基的景象。偏偏她削弱萨切逯议政制的谋划,是决不能摆在檯面上明说的。 宏朝立国时期的萨切逯大会,权限几乎覆盖每一件军国大事,连新汗也必须由萨切逯大会推选出来。杜那图汗继位前夕,在推选新汗的萨切逯大会上,发生了诸王争位的惨祸。后来代弟主政的媪敦格日乐,有感于萨切逯大会的弊端,掌权期间一直在不动声色的限制萨切逯大会的职权。 娜音巴雅尔受媪敦格日乐薰陶,执政思路与其一脉相承。新旧萨切逯交替,向来需要汗皇下旨册封,娜音巴雅尔有意空置皇位,以搁置新萨切逯的册封,再在重整漠北的过程中,拆分萨切逯大会的权利。 简单来说,娜音巴雅尔想加强中央集权。赵羽是唯一知道娜音巴雅尔打算的人,她坐在娜音巴雅尔旁边看出了她眼底的郁闷,暗暗好笑不已。人人都是想当皇帝,就她这个公主,难得有当皇帝的机会,还得想方设法推辞。 第101页 扎奈那布已是彻底投入娜音巴雅尔帐下的人,他不确定今天的请立是不是公主本人的意思,有些犹豫要不要附议。 娜音巴雅尔用眼神制止了扎奈那布,开口拒绝道:“草原上从来没有公主称汗的先例,推选汗皇之事,等本宫的皇侄们回来再说。你们都起来吧。” 听出了娜音巴雅尔的坚决,巴鲁尔特的大臣不好在外人面前与她僵持,对视着就要起身,结果一道反对声横插了进来。 “殿下,马群奔驰靠头马,大宏危难,需要汗皇领头。皇孙们都年幼,就算回来,哪能让幼马做头马?”说话的是察昂部首领努布合。努布合另一层身份是,唿德皇孙的舅舅。 察昂部与巴鲁尔特世代姻亲,努布合自己的岳家就是天选家族,参加婚宴时,他已经听说了唿德皇孙遇难的风声。努布合没有更大的野心,之所以迟迟没向娜音巴雅尔靠拢,就是在等外甥的消息。如今希望破灭,不管将来是谁坐上宝座,及时对监国示好总是没错的。 哪怕是一些耳目闭塞的小部落首领,见了努布合的态度,也在猜唿德皇孙是不是出事了。 至于大部落处,有所图谋的,时刻关注着巴鲁尔特的动向,他们各显神通,多少都得到了消息。若说一开始还只是巴鲁尔特内部想推娜音巴雅尔为汗,察昂部掺和后,等于是把汗位归属问题推到了大家面前。虽然各位新继位的大首领还没有得到王庭的册封,但都很有萨切逯的自觉,纷纷推起了自己的人选。 “要是需要年长的汗皇,我看天选家族也不止一个公主吧。娜雅公主既然无意为汗,我看查善公主就很好啊。”草原上不讲究谦虚,说话的那位拔索部首领,提及的“查善公主”是他的正妻。 “要做汗皇,怎么也该是皇后所出,才配继承天选家族的名号吧。我提议波敦公主。” “波敦公主都多大年纪了,明明兀彦公主更合适。” “得了吧,选杜那图汗的姐妹算什么,幼马不好,老马好?” …… 由于是临时进入推举模式,各大首领没有结盟,各有算盘,很快就吵成了一片。 从一开始就拒绝汗位的娜音巴雅尔,没有被扯进乱斗中。她看着下面那群越吵越凶的大首领,只是安排护卫去帐外加强隔离,随后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在心里默默标记各部的立场。 王师顺利吞併兀朵部,有托图颜部之福的嫌疑,娜音巴雅尔本就没指望一场胜利让全漠北服帖。说到底,如今的漠北只靠拳头说话,如果这些不安分的部落能为争汗位打起来,她做梦都会笑醒。 赵羽不太了解各个公主和各个部落的关系,听得一知半解。眼看各位草原大佬越说越像吵架,她更是目瞪口呆。她第一次知道一国朝廷议事能够这么混乱,而且听他们吵架她才发现……原来草原上并不是每一个公主都有巴雅儿那么受人尊重。 “草原上从来没有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抢家产的道理,几位大首领是连勇士的骄傲都不要了吗?”一语打断争执的,是突勒古部的帖仑可首领。 萨切逯说话时,没有普通人插嘴的资格,帖仑可替巴鲁尔特大臣们说出了心声,瞬间赢得了不少赞许的眼光。 “娜雅公主不也嫁了?”世居漠北的各大部落,相互间多少有点纠纷,争吵起来翻出过去的龃龉,有几位大首领都快动手了。草原勇士活的就是一口气,被人嘲笑不要骄傲,如何能忍?家有公主的大首领们,几乎异口同声的反驳起了帖仑可。 听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娜音巴雅尔眉目微敛。 “娜雅公主是在王庭大婚的,安都忽彦也姓了巴鲁尔特。你们提议的几位公主,她们的忽彦和子女,是都准备改姓巴鲁尔特吗?”帖仑可犯了众怒也不急不躁,说话依然既切中要害,又不失客气。 几位母亲是公主的大首领嗓子一噎。草原上不重虚名重实利,如果能入主王庭,他们巴不得改成天选家族的姓氏,可世上哪有儿子给爹改姓的道理。 “哈哈哈,改姓好说,要是查善公主为汗,我和我的子孙,都改姓巴鲁尔特,继承天选家族的名号。”一下少了大半竞争者,拔索部首领赫勒高兴的笑了出来。杜那图汗两任正妻生下的嫡公主,成年的只有娜音巴雅尔一个,而他家的查善公主,是杜那图汗的大公主,论尊贵能比其他庶出公主高一头。 其他娶了杜那图汗之女的首领也颇为意动,帖仑可没给他们再次争论的机会,抚掌笑道:“赫勒首领对天选家族如此忠心,是我草原之福。只是赫勒首领既然要改姓,是不是不能再当拔索部的首领了?算起来,我该称赫勒首领舅舅,如果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回娘家继承部落,赫勒首领让位后,我母亲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争一争拔索部首领之位?” “你……!”赫勒又气又窘。 说到底,无论比身份还是比名声,甚至比功劳,公主为汗,唯有娜音巴雅尔合适。各大部落搬出自家娶回去的公主,只是需要一个竞争汗位的藉口。经帖仑可一搅合,各大部落若是执意要出嫁的公主回来继承王庭,能不能抢到汗位难说,自家后院反而会起火。 人人深思,唯剩静默。 娜音巴雅尔微笑开口,“本宫早就说了,公主为汗不合适,一切等皇孙们回来再议。今日拜贺礼毕,大家都散了吧。” 第102页 通过“抢汗位”一事,娜音巴雅尔看到了各部的态度,收穫不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从拿过天选家族的烂摊子起,她就做好了投入一生的准备,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殿下且慢。日前兀朵部谋叛,多亏安都忽彦及时察觉,下臣以为,兀朵部遗民不宜无主,安都忽彦功德出众,可由他来统管兀朵部遗民。”帖仑可跪地道。 群雄悚然。他们还以为帖仑可之前出来说话是不想便宜别人,可看帖仑可如今的言行,竟是已经臣服于娜音巴雅尔了吗? 巴鲁尔特的大臣们也很惊讶。公主是什么时候降服突勒古部的? 赵羽借着摸下颌的动作,低头掩饰眼底的讶异。她知道娜音巴雅尔准备把兀朵部放在自己名下,但没想到会由帖仑可提出来。说起来,这个帖仑可,第一次见时就对巴雅儿表现得挺尊重呢。 扎奈那布作为第一个投奔娜音巴雅尔的萨切逯,本来内心隐隐还有点自重身份,如今见帖仑可对娜音巴雅尔口称“下民”、持礼甚恭,瞬间打破了他的自矜。 娜雅公主竟然不动兵戈就将帖仑可招到了麾下?林下二族,帖仑可的突勒古部,再加上刚对娜雅公主示好的察昂部。这样一来,漠北十大萨切逯,公主竟然已经占了四个! 那夜秘谈时,扎奈那布就和娜音巴雅尔说好了,图颜部不会与王庭争兀朵部的归属。发现娜音巴雅尔的势力比自己估算的更大后,扎奈那布没了最后的顾忌,摆明车马的站在了娜音巴雅尔那边。他附议道:“帖仑可首领说得是,安都忽彦及时发现满都斯楞的异动,来我图颜部调兵除叛,实是平定满都斯楞叛乱的第一功臣,理应嘉奖。” 各大首领勐然发现娜音巴雅尔扭转了不少劣势,都在重新盘算漠北的形势。兀朵部是王师和图颜部一起吞下来的,再怎么划拉也划不到自己碗里,是以,扎奈那布表态后,各大首领无人反对。 至于巴鲁尔特那边为什么也没有异议?他们想的是:安都忽彦的身份说白了就是个上门女婿,兀朵部放在安都忽彦口袋里,就是放在公主口袋里。公主是他们选出来的监国,还是他们想推为汗皇的人,放在公主的口袋里,就是放在巴鲁尔特的口袋里。总而言之,巴鲁尔特赚了。 哪怕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把兀朵部放在赵羽名下的娜音巴雅尔,也没想到能这么轻松的达成目的。她心知这份顺利,离不开帖仑可适时的臣服,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情绪。 “既然众位都无异议,那就这样吧。木都格成为忽彦后,本就该受封的,兀朵部的战后遗民只与一个中等部族相当,分给他也符合大宏常制。今后也别提什么兀朵部了,就改称安都部好了。” 第57章 【我是荣乐王?】 等各部首领都离开鲁勒浩克后,娜音巴雅尔才召来麦嘎坦。 为了避人耳目,这场召见的地点不在娜音巴雅尔理政的帐殿,而是定在了她起居的宫帐中。 荣任安都首领的赵羽,那天才迎来“婚后”的第一日空闲,正巧也在帐内。 眼看娜音巴雅尔把侍女都赶走了就是没赶自己,赵羽听说娜音巴雅尔要见的人是前任胡皇的侍卫长,目露好奇。胡皇的侍卫长竟然躲着王庭,怎么想怎么有故事。 赵羽坐在忽彦的位置上,为自己帮衬良多,又有政事上的悟性,娜音巴雅尔如今处理很多军国大事都有意带着她。见赵羽有兴趣,她干脆喊赵羽坐到了自己旁边。 也刺将麦嘎坦带进来后,对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行了一礼,就退出了帐外。 化名“毛罕”的麦嘎坦,被也刺擒住后就认命了,这几天也决定了见到监国全部实话实说。可他进来发现监国公主安排秘谈还带着赵羽一起时,又没忍住惊疑。直到娜音巴雅尔皱眉,麦嘎坦才想起来行礼。 “麦嘎坦拜见监国公主殿下,拜……拜见安都忽彦。” 娜音巴雅尔也不叫麦嘎坦起身,直接问道:“你既然平安,回了漠北,怎么不回王庭?本宫那天派也刺去找你,听说你还想躲?” “下仆……下仆……”麦嘎坦瞄了眼赵羽的侧脸,心内还是有些惊疑不定,最终叩头请求道,“事关重大,敢请公主让下仆单独回禀。” 赵羽用眼神问娜音巴雅尔:我迴避? 娜音巴雅尔对赵羽摇摇头,吩咐道:“直说。” “公主……”麦嘎坦对比着赵羽的侧脸与记忆中那一瞥,依旧有些犹豫不定。 连巴鲁尔特的大臣都对赵羽议政没有意见,麦嘎坦却在进门后一直顾忌赵羽。娜音巴雅尔颇为不满,音色中也透出了冷厉,“本宫命你直说!” “可是……” “巴雅儿,他可能真有大秘密要告诉你,我先出去转转。”赵羽起身。 “我这没有你不能听的秘密。”娜音巴雅尔拽住赵羽的胳膊,不耐的看向麦嘎坦,“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不说,以你叛逃不归的罪名,全家斩首。” “公主殿下……”麦嘎坦脸色剧变。也许是越着急越想不分明,激烈的心理挣扎几乎要点爆他的身体,最后他眼一闭,回道:“公主,您的忽彦像是华朝的荣乐王!” 我是荣乐王? “噗——” 听麦嘎坦吞吞吐吐半天只吐出这么不着调的一句话,赵羽一个没忍住,笑喷了。不巧的是,她看娜音巴雅尔气性大,倒了杯水给她,娜音巴雅尔没要,她就自己喝了。麦嘎坦开口时,赵羽还在喝水,随着赵羽这一笑,水都喷到了娜音巴雅尔衣摆上。赵羽连忙起身给娜音巴雅尔擦拭水痕,好在娜音巴雅尔今天的衣袍是皮质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第103页 娜音巴雅尔听到“荣乐王”的名号怔愣了一下,经赵羽一打岔,心神才归位。她将赵羽隔开后瞪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怪她喷水呢,还是怪她当着外人碰她衣摆太亲密。 回想起麦嘎坦的话,娜音巴雅尔也只剩哭笑不得。荣乐王不仅被华朝女帝封为了皇夫,她去年还听说华朝女帝封了位“荣乐和国夫人”,那位夫人的女儿是荣乐王的堂妹,却因为荣乐王的军功破例晋封为公主。其中的深意,颇可玩味。 再者,就算荣乐王也许是个女人,以赵羽心慈手软的样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面魔王?别说荣乐王了,看赵羽的言行,娜音巴雅尔甚至敢断言她绝不是中原人。 见娜音巴雅尔和赵羽都像听了天大笑话的样子,麦嘎坦也迷惑了起来。难道真的认错了? 娜音巴雅尔面色一整,质问道:“谁教你编的瞎话,污衊本宫的忽彦?莫非你被华朝的漠南安护府收买了?!” “没有!公主殿下,请相信下仆!下仆的家族世代效忠天选家族,下仆绝对没有背叛大宏!” “荣乐王在战场上一直带着鬼面具,你什么时候能看到他的正脸?还说不是瞎话!” “公主明鑑,前仆随哈日乔鲁汗出使华朝,见过荣乐王一眼,下仆不敢说瞎话污衊忽彦。” 一眼? 娜音巴雅尔皱眉,“把话说清楚,你那一眼到底是不是看清荣乐王正脸了。” “没……当时大汗和荣乐王起了冲突,下仆没看清荣乐王的正脸,就被他踢飞了。但是下仆扫到过荣乐王的侧脸,和忽彦真的有点像。” “也就是说,你被荣乐王踢飞时,连他的侧脸都没看清,就敢来本宫面前污衊忽彦?”娜音巴雅尔冷笑道。 赵羽感觉娜音巴雅尔动了杀意,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只是个误会,我本来就是汉人相貌,说不定真的长得像荣乐王呢。” 娜音巴雅尔听赵羽又犯心软,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却故意提高声音说道:“木都格,就算你想帮他求情,像荣乐王的话也不是能让人乱说的。” 赵羽也知道草原人有多恨荣乐王,要是她像荣乐王的话传出去,她又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女的,一个不好还真能被流言逼死。 抿抿唇,赵羽蹲到麦嘎坦面前问道:“你仔细看看我的脸,是真的觉得我像荣乐王吗?” 麦嘎坦当初受荣乐王盛怒一脚,只有余光看到人影一闪而过,后来他有心看清那个煞星,都没能撑起身体来,最后还是被同伴抬走的。他本就没有十分确信,只是出于对天选家族的忠心,不告诉监国不安心。看到赵羽的坦荡后,他就已经动摇了。及至听到赵羽帮自己求情,他对着赵羽温和的面容,怎么都和当初那个杀气腾腾的人影联繫不起来。最终,麦嘎坦对赵羽叩首道:“是下仆看差了,冒犯了忽彦,下仆甘愿受罚。” “巴雅儿,你看?”赵羽期待的看向娜音巴雅尔。 娜音巴雅尔无奈的瞪了赵羽一眼,转而冷声问道:“麦嘎坦,你这浑话,有说与旁人吗?” “没有。婚礼那天下仆才看到安都忽彦,后来就被也刺找到了。公主殿下您是监国,事关您的忽彦,下仆不敢对别人胡说。” “还算知道轻重。那本宫今天先饶你一命,若你今天这些不利于木都格的胡话传去了外面,本宫会拿你们家族的所有人头问罪,你可记清楚了?” “下仆谨记,谢殿下宽恕。”麦嘎坦知道自己的命是赵羽保下来的,对娜音巴雅尔行了一礼后,还对赵羽行了一礼。 趁着麦嘎坦磕头的功夫,娜音巴雅尔邀功的看向了赵羽:满意了吗? 赵羽回了个讨好的笑容:非常满意,公主最好了! 娜音巴雅尔忍俊。眼看麦嘎坦要抬头了,又调回了严肃脸,“现在该说了吧,为何不回王庭?” “下仆身为哈日乔鲁汗的侍卫长,没能阻止大汗对萨切逯大会投毒,所以没脸再回王庭。”麦嘎坦五体投地。 娜音巴雅尔大惊失色,声音都有点变调,“你说哈日乔鲁哥哥对萨切逯大会投毒?” “是。” 不是说是荣乐王摸进了塔拉浩克吗?怎么又成巴雅儿的亲哥哥弄的了?他不是汗皇吗,在敌国打上门的时候,把重臣和宗室全杀了?不可能吧……赵羽心中纳闷,掌心却是关心按上了娜音巴雅尔的手背。 娜音巴雅尔起来走动两步,深吸一口气后,才回身对赵羽笑了笑,只是笑意勉强。 “本宫亲眼看过,那些萨切逯和宗王,都没有中毒的迹象。”话是这么说着,娜音巴雅尔内心其实已经信了三分。 麦嘎坦绝对不敢编造这样的谎言,而她自己其实也一直想不通,想不通荣乐王是有怎样的神通,竟能悄无声息的将萨切逯大会上的人全数屠杀。若是汗皇对萨切逯大会投毒,荣乐王恰巧捡到了便宜,那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大汗收容过一个中原人,他给大汗献上了一种毒药,服用后看不出中毒。后来下仆找到了那天大殿里用的马奶酒,用牛羊都试过。” 娜音巴雅尔死死咬住了后槽牙。当初发现萨切逯大会的人全数惨死于帐宫大殿后,各家的斡其可激愤非常,又有大战在前,为了减低对人心的刺激,她尽快处理尸体后,就封禁了帐宫大殿。以麦嘎坦当时先汗侍卫长的身份,拿到殿中的马奶酒,她信。 第104页 话听到这,娜音巴雅尔就是想替自己的幼兄开脱都做不到了。荣乐王要是有本事直接对萨切逯大会下毒,就不用亲自混进塔拉浩克了。能对萨切逯大会上的酒投毒的,只会是帐宫自己的人。而当时的帐宫,也只有快被推下汗座的哈日乔鲁,有下手的理由。 “下仆没想到大汗会用它毒杀……害得漠南被华军攻陷,下仆有负天选家族的信任。下仆该死,下仆该死……”麦嘎坦回想起帐宫大殿内的惨象,依旧难抑战慄。如果早知道大汗会那么不管不顾,他赔上命也该阻止。 麦嘎坦的样子看得赵羽颇为动容,也颇为感慨。巴雅儿那个汗皇哥哥……他的僕人隔了这么久提起都能哭出来,他身为汗皇,就算和亲戚没感情,也该考虑国家吧,怎么就下得去手呢……可怜巴雅儿人都差点死在漠南了,还得辛辛苦苦收拾烂摊子。 “麦嘎坦,你为什么一开始就怀疑自己的主子下毒?又为何当时不告知本宫?”娜音巴雅尔不为麦嘎坦所动,反而在惊怒交加之中,依旧敏锐的发现了疑点。 第58章 【怎么哪里都有那个荣乐王?】 麦嘎坦一僵,半响之后,他忽视了娜音巴雅尔第一个问题,只答了后一个。 “回殿下,虽然哈日乔鲁汗做的事,对天选家族……不好,下仆身为他的侍从,还是应该守护他的声誉。下仆本想把这些事一辈子守在心底,被您派人抓来后,下仆想,也许是永生天希望下仆告诉监国隐情。” “麦嘎坦,你既然觉得愧回王庭,也该知道哈日乔鲁的所作所为,对天选家族是多大的伤害。永生天让你回来告诉本宫实情,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宫再问一次,你为何会想到查马奶酒?为何会一开始就怀疑哈日乔鲁下毒?” “因为……因为……”麦嘎坦撑在地上的双手,连青筋都在抖动,最终他紧紧握拳,叩首道,“因为杜那图汗吃过!” 轰! 娜音巴雅尔脑海一炸,脚下也踉跄了两步。 赵羽跳下座位来,也顾不得外人在侧,急忙扶住了娜音巴雅尔的肩膀。杜那图汗是娜音巴雅尔的父亲,而赵羽恰恰很清楚,在整个家族中,娜音巴雅尔只对姑母和父汗有感情,并且感情匪浅。 “哈日乔鲁他疯了吗!那是父汗!一直宠爱他的父汗!”悲伤和痛恨一齐涌上,若不是身旁有赵羽撑着,娜音巴雅尔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赵羽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情绪在崩溃边缘,吩咐道:“麦嘎坦,你先去帐外等着,等我叫你,再来回话。” “是。”麦嘎坦偷偷瞟了眼娜音巴雅尔,见她没有异议,才应声后退。 娜音巴雅尔连麦嘎坦出门都没撑到,就转身靠近了赵羽怀里,热泪滚滚而下。 赵羽被娜音巴雅尔勒得难受,却只是无言抬手,抚摸她的后背。 直到赵羽胸襟前的皮袍全被眼泪染成深色,娜音巴雅尔才慢慢止住呜咽,环在赵羽腰上的手也松了些。她抽抽搭搭的说道:“父汗最喜欢我和哈日乔鲁了……我还记得小时候……父汗带我们去套野马……哈日乔鲁看中哪匹……父汗都亲自帮他套。 父汗还私下告诉过哈日乔鲁……说他回归永生天之后,就把汗位传给他……当年派他去华朝求亲,也是帮他铺路……汗位早晚是他的,哈日乔鲁他急什么。 也怪我不仔细……看父汗是病中去世的,就没多想……如果早知道父汗是被哈日乔鲁毒死的……我早些回漠南阻止他……萨切逯大会不出事,大宏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姑母和父汗还说我聪明,要我多看顾大宏……我真不配他们的期望……” 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只是需要倾诉,便一直安静的倾听,只是不时出声让对方知道有人在听。直到娜音巴雅尔开始自责,她才哄道:“没有没有,我们巴雅儿最聪明了,要不是你漠北都散了。你又不是永生天,哪能猜到哈日乔鲁那么狠心呢。” “他凭什么那么狠心!父汗哪里对不住他……那年哈日乔鲁从华朝受伤回来……父皇一向主张和华朝修好的,都差点发兵南征了……父汗还亲自守了他一晚。” “所以是他没良心。不哭了好不好?我们不为不值得的人哭。” “我不是哭哈日乔鲁,我是为父汗不值。” “所以呀,你父汗对你那么好,要是在永生天那看到你为她哭坏了,肯定会心疼的……” …… “我好了,木都格,谢谢你。” 许久之后,娜音巴雅尔才从赵羽怀里出来,她有些难为情,又觉得难过时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真好。认识赵羽之前,她从没想过,能躲在一个人怀里放肆哭泣。哪怕当年在姑母和父汗面前,她也是早早就学会了该有公主的风范,要当得起“永生天的珍宝”。 “不谢呀,要是我伤心,你也会陪我吧。”赵羽递过水杯,“喝点水?” 睫毛还带着湿意的娜音巴雅尔,乖得像只小奶猫似的接过了水杯。一番大哭,她还真渴了。 赵羽等娜音巴雅尔把水喝完,见她是真的完全平復了,才问:“今天先让麦嘎退下?” “不!把他叫进来,我倒要听听,哈日乔鲁图什么。”娜音巴雅尔恨恨道。 赵羽怕又勾起娜音巴雅尔的眼泪,伸手摸了摸她眼皮上的水蜜桃,“那这个怎么办?” 第105页 娜音巴雅尔心尖一痒,不适的抓住了赵羽的指尖,“无碍,他不敢看我眼睛。” 赵羽回忆了一下,发现娜音巴雅尔说得对,很多人和她这个“安都忽彦”说话都最多看到膝盖,更别说看监国公主的眼睛了。 “那我去叫他。”如果巴雅儿又哭了,再哄就是了。难得她哭这么凶,把压力都哭出来也好。 麦嘎坦之前出帐时,扫到了公主和忽彦相拥的场景,再进门后,他恨不得把眼珠子埋进地毡里。 “麦嘎坦,哈日乔鲁是父汗最中意的储君人选,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弒父?” “回殿下,因为杜那图汗当时已经不可能让哈日乔鲁汗继位了。” “为何?”娜音巴雅尔本不指望麦嘎坦知道内情,没想到他还真知道。 “因为……”麦嘎坦考虑到面前的监国公主是女人,斟酌了一下措词,“因为哈日乔鲁汗不能有子女了。” “他……”娜音巴雅尔讶异的望了赵羽一眼。 赵羽以为娜音巴雅尔不好开口,替她问道:“你是说哈日乔鲁的子孙根坏了?” “是的,忽彦。” 娜音巴雅尔简直不知道该夸赵羽贴心,还是该说赵羽口舌无忌。她清咳一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从华朝求亲回来时,哈日乔鲁汗遇刺,伤到了下面。大汗在华朝和荣乐王的过节是因为一个女人,那时荣乐王就说过要废了大汗,所以大汗受伤之后认定是荣乐王干的,一心想南征雪耻。”麦嘎坦好歹做过多年的侍卫长,他不仅用词注意,还将自己知道的一气儿都说了,免得公主碍于女儿身不好发问。 怎么哪里都有那个荣乐王?赵羽腹诽。 “所以父汗不让南征他就急着自己当汗皇?父汗不让他继位,他就自己弒父?”娜音巴雅尔冷笑。 父汗和姑母一样,在汗位继承人的问题上,一直想避免再出现诸王争位的局面。原本父汗属意哈日乔鲁,除了喜爱他外,也是因为选他就能让幼子守灶成为立储的成制。哈日乔鲁不能有子,在父皇那,的确就没了继位资格。呵,这就是你毒杀父汗的理由吗。 “回公主,杜那图汗回归永生天后,下仆才听说此事,不了解其中的详情。下仆只知道,哈日乔鲁汗受伤后,一心想杀光荣乐王全家。” 以哈日乔鲁骄傲的性格,娜音巴雅尔在听说他不能做男人后,就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疯狂了。本以为你急着南征是想立威坐稳汗位,竟是高估你。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疯了,难怪当着荣乐王的面踩碎他叔父的首级。宝干乔鲁哥哥要取代你,所以你毒死所有的萨切逯也要继续当汗皇?结果怎样,还不是让荣乐王摘了脑袋!你便是这样骄傲的!你便是这样雪耻的!畜生!废物! 娜音巴雅尔想到大宏的光辉被哈日乔鲁可笑的骄傲折腾成了如今山河残破的模样,恨不得回塔拉浩克把他的尸体剁碎餵狗。 赵羽因为不了解背景,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同时越发觉得娜音巴雅尔倒霉,摊上那么个不计后果的哥哥。他死了安静,活着的人却要操碎心。 “麦嘎坦,你说本宫该如何处置你?”娜音巴雅尔在外人面前失态一次就够了,这一次很快调整了回来。 “下仆知情不报,罪该万死,只求殿下看在下仆的家人不知情的份上,饶他们一命。” 若只有说自己像荣乐王的事,赵羽还能帮麦嘎坦求个情,但事涉两代汗皇,赵羽明白自己不该干预娜音巴雅尔的决断。为了避免影响娜音巴雅尔,她连脸色都尽量保持了平定。 不得不说,赵羽自从在兀朵部营地……不,现在应该说安都部营地。自从赵羽在安都部营地帮娜音巴雅尔管事后,她的表情管理能力直线上升。 麦嘎坦虽然帮哈日乔鲁隐瞒,算起来其实那本就是他该献给主人的忠诚。忠诚可用,口风够紧,人还给皇子做了多年侍卫长,娜音巴雅尔沉吟片刻,想到赵羽那缺这么一个有扈从经验的人手,道:“安都忽彦新收了一拨奴隶,打算从里面挑人做亲军,你去给他做亲军长,将功折罪。” 赵羽讶然。娜音巴雅尔所说的新奴隶,就是大婚那天自请为奴的难民,赵羽和娜音巴雅尔前两天去见过他们,已经把人都收入门下了。至于所谓的亲军,其实是娜音巴雅尔想从难民中训出一波可靠的人马,一切顺利的话,到得娜音巴雅尔称汗,那支人马将会是汗皇的嫡系。让麦嘎坦去给赵羽当那个所谓的亲军长,听着头衔是低了,但实际是器重。 想想麦嘎坦的可靠表现,赵羽又觉得娜音巴雅尔的安排在情理之中,到底是佩服是她有魄力。 “谢殿下恩典!下仆一定尽心当差!”麦嘎坦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听监国公主不仅不杀,还肯用自己,他震惊之后,惊喜狂涌,眼眶都被涨热了。 娜音巴雅尔对麦嘎坦感激的表情很满意,“你是天选家族的臣僕,不是哈日乔鲁一个人的。如今天选家族只有本宫和木都格,你可明白?” “下仆明白,下仆誓死效忠天选家族,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忽彦!” 第59章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得知萨切逯大会被屠戮的真相后,娜音巴雅尔对荣乐王少了些恨意,也对华朝少了些芥蒂。那夜躺在床上后,娜音巴雅尔第一次不再迴避那场痛失漠南的战事,而是从当年的交战始末讲起,为赵羽细细介绍了如今的天下形势。 第106页 从和亲到交战,先是宏朝联合华朝内贼,差点打到了华朝帝都,再是华朝一路凯旋,还沾了哈日乔鲁的光,直接端了宏朝的国都。又有西边的武朝横插一脚,和华朝一起占了宏朝半边天下。最后西武又跑来找宏朝结盟,想要联手抗华。 一波三折,反转连连,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听来,任谁都要夸一声精彩纷呈。不过赵羽是听娜音巴雅尔说的,多少有些站去了宏朝的立场。 “这么说来,西武就是来捡便宜的,那他们怎么对漠南的难民那么狠?”赵羽想起了西武军队在唿勒额苏(死亡沙漠)门口设的口袋阵。 “西武那边那时挂帅的是灵毓公主,她和荣乐王曾经有婚约,结果华朝情况最危险的时候,西武找华朝退掉了灵毓公主和荣乐王的亲事。”娜音巴雅尔看不起西武的不要脸,赵羽面前她无需掩饰,直接撇了撇嘴,“华朝攻下塔拉浩克没多久,西武又由灵毓公主打着给荣乐王报仇的旗号发兵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难民斩尽杀绝,也许是想削弱大宏的实力吧?我弱他强,好在结盟后以他们为主?” “结果你还是让西武掏钱了。”赵羽举了个大拇指。 娜音巴雅尔也不谦虚,笑了笑,继续道:“他们议和的使臣倒是问了句荣乐王的尸体,仗都打完了,也不知他们还捧着出兵的幌子干什么,学得跟中原人一样假惺惺的。” “咳,中原人还好吧。你哥哥先打过去了,人家就打回来,我听那个荣乐王,也是凭真本事打上草原的,混进塔拉浩克也赔了命。”赵羽想到“华”那个国号,就忍不住帮腔。从中立的角度看,邻居天天来抢人抢东西,华朝就算是泥巴捏的,有火性也正常吧。 “荣乐王确实是个人物。”没了萨切逯大会的仇,娜音巴雅尔能更公正的看待那位对手了。 赵羽见娜音巴雅尔说起华朝西武都心平气和了,期待的提议道,“给我说说华朝的情况?” 鲁勒浩克这边想查华朝的史书都没有,她又不能找别人打听,天知道她惦记这个问题多久了。 娜音巴雅尔挑眉揶揄,“听听自己是不是荣乐王?” “哈哈哈,我倒是想当英雄,但是他的名声都是血染出来的,还是算了,我拿不起。” 娜音巴雅尔摇头失笑,“你不可能是中原人的。” “为什么?”赵羽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怎么敢这么肯定。她这新身体是地地道道的汉人长相,没准就是华朝人呢。 “你白天在麦嘎坦那问的那句话,中原姑娘绝对说不出来。” “什么话?” “子孙根。” 赵羽一噎。说来就是现代中国的女生,也不是人人都敢直接提男性生殖器官。 “我不是帮你问的吗?对外我是男的,总不能让你问呀?再说你不是也直接说了子孙根?” “我说是因为帐内只有你我。中原姑娘一向忸怩,你比我还敢说,可不正好不是中原人?” “你就给我说说华朝嘛。”说自己是穿越的娜音巴雅尔也不会信,赵羽懒得掰扯了,干脆讨好的笑了笑。 “你就这么想做我的敌人呀?”娜音巴雅尔伸手捏了捏赵羽的脸。 赵羽借着娜音巴雅尔抬手的便利,挠起了她的腋窝,“是呀是呀,最好现在让你笑死,你的国家就都是我这个敌人的了。” “哈哈哈……别……木都格……你手拿开……哈哈哈……太痒了……我说我说……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娜音巴雅尔宫帐旁的值夜小帐里,乌娅在被窝里捂住了脸。难怪公主成婚之后,晚上帐里都不留侍女了。 “你这么怕痒啊?” 为了躲痒,娜音巴雅尔扭得像条蛇,赵羽看得有趣,坏心眼起来,还多挠了她两下,等停手时,娜音巴雅尔眼泪都笑出来了。 娜音巴雅尔抹掉眼角的泪花,气唿唿的瞪眼。赵羽得意的样子,简直让她想咬人。 “知道你眼睛好看,不用瞪这么大。”赵羽悠闲的靠回了枕头上。 娜音巴雅尔心里一喜,嘴上问的却是,“我就只有眼睛好看?” “哈哈哈,你都好看,哪都好看。” 娜音巴雅尔心气顺了些,喘息也慢慢平復了下来,这才道:“说吧,想听华朝的什么?” “歷史?” “华朝之前是齐朝。齐朝之后的胡夷乱汉时期,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我知道得也不详细。你如果有兴致,等去温泉宫,我姑母的藏书里有它们一些史书,可以翻阅。我简要说说华朝开国以后的歷史?” “行,说吧。” “华朝的开国皇帝叫君瑾……” 从听到华朝皇帝父子连名起,赵羽就破灭了最后的希望。子犯父讳,还直接拿皇帝的名字做年号,绝对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古代中国。看来还真是新身体,新世界。 想着自己有掌握新世界的需要,赵羽还是认真听完了娜音巴雅尔的讲述,才转而问道:“华朝现在在位的是女皇帝,你刚才说西武挂帅的也是个公主,她们那边女人可以当官?” “我看岱勒这些日子安分了,回头可以叫他给你看看脑疾。”娜音巴雅尔简直要被赵羽的傻问题笑死了。连这都不知道,还惦记自己是中原人? 赵羽想说“天赐忽彦”更符合自己的真实来歷,对这个新世界来说,她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过上回她试图委婉的解释“魂穿”,娜音巴雅尔只当她是编瞎话,还是别浪费口舌了。于是只道:“没事,反正不影响过日子。不知道的常识,我问你就好了。” 第107页 怕赵羽记起来歷就不能一直留下,娜音巴雅尔其实也有过犹豫。担心脑疾于赵羽的身体有碍,她还是道:“让岱勒看看吧。” “那就看吧。”隐约记得在治疫所病危时,新身体好像冒出过原主的记忆,赵羽觉得让人看看所谓的“脑疾”,万一看好了,就能知道原主是不是有执念。如果原主有未完成的心愿,只要她力所能及,就帮人做了,只当是交身体使用费。 “木都格,你如果记起以前的事,是不是就要回家了?”娜音巴雅尔清楚,自己只要称汗,就不能一直把赵羽这个假忽彦留在草原。赵羽如果能想起自己的家人,对她自己来说是好事。但想到赵羽遗失的记忆里也许会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娜音巴雅尔还是惆怅非常。 “我是孤儿,没有家的。” “你记得这个?”听说赵羽是孤儿,娜音巴雅尔同情之外,心底竟然高兴没人能分走赵羽。 “嗯,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赵羽看娜音巴雅尔脸色复杂,还以为她不知如何自处,拍了拍她的肩道,“没事的,我早就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 赵羽淡定的口气让娜音巴雅尔心里一抽,她觉得自己之前的窃喜很可耻。难怪她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的,却穿着男装在漠南,是在商队里讨生活吧。孤苦伶仃的女孩,还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能有如今的身手。 不喜欢沉闷的气氛,赵羽刚准备转移话题,娜音巴雅尔却突然抓紧了她的手,用汉话一字一顿的说道:“赵羽,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家人? 赵羽一怔。她突然想起了叶琳熙,她们也曾约好做彼此的家人,结果……如果不是穿越了,表白之后做不成恋人,也许我们现在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 熙儿,明明我们一直比亲姐妹还亲,你为什么突然对我……一直做好友做家人多好。 唉,变了的感情回不到过去,天各一方也好。你好好生活,我也在努力适应新世界的生活。 “你不愿意?” 与赵羽私下相处时习惯了放松,娜音巴雅尔心里失望,脸上也露了出来。等她意识到后,再想调整表情,赵羽已经注意到了。 “怎么会不愿意,你看,现在我也是你天选家族的人,我俩可不就是家人?” 娜音巴雅尔觉得赵羽在煳弄自己,脸色依旧不好,手也松开了。 “巴雅儿,我是说的真心话。”赵羽正经道,“我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你愿意做我的家人。” “真的?”娜音巴雅尔还是有些犹疑。 “真的,比你的金刀还真。穿……失忆后第一时间认识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事。” 有时候赵羽甚至觉得,在永远失去与叶琳熙单纯的友谊后,认识娜音巴雅尔,也许是老天爷给她的补偿。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她无论是生是死,都是这个陌生世界中的游魂。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友情本就不能用时间衡量。几度生死,她们早已是共担祸福的挚友。 “认识你,对我而言,也是世上最好的事。”娜音巴雅尔将脑袋轻轻放在了赵羽肩上,轻声嘆道,“真希望能有个侄儿活着回来。” 娜音巴雅尔第一次忘了时局的因素,纯粹出于私心,希望有皇侄继位。那样,她不用为天选家族延续血脉,就不需要真忽彦了。 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还惦记着让自己永远留在草原,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髮。和娜音巴雅尔一起很好,但她不习惯草原生活,而且难得新身体一身武艺,她有能力四处看看,也想去看看不同的风景。 纯粹为娜音巴雅尔考虑,她自己登基,未来才更有保障。虽然赵羽也会不舍友人,但在她想来,娜音巴雅尔结婚了,她也能回草原看她。要是怕被人认出来,换回女装再改改髮型化化妆,总有办法混进来吧。 第60章 【你就不担心我?】 当夜的卧谈会说上了岔路,赵羽与娜音巴雅尔没有再多聊。娜音巴雅尔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喊了岱勒给赵羽看诊。 岱勒望闻问切都做得精细,可惜,一圈下来毫无头绪。 现代医学都没有研究清楚脑部疾病,岱勒治不了在赵羽的意料之中,她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要打发掉岱勒。 岱勒见赵羽对自己再没有从前的亲善,多少有点歉意。他看赵羽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估计对当初的“元阴缺损”也没听懂,迟疑一下后,用委婉易懂的汉话对元阴缺损的真意作了说明。 女子胞?胞宫?是说子宫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生孩子?” “是的。” 赵羽片刻默然。她谈不上多喜欢孩子,听到子宫后天毁坏,第一反应想到的是原主经歷坎坷。至于她自己,捡条命已经是吉星高照了。 生孩子那么痛苦的事,不能也好,还省掉了月经的麻烦。难怪这个身体看起来十七八了,都一直没有大姨妈。 “我知道了,这事我知道就好,不用告诉公主。”娜音巴雅尔本来就觉得赵羽身体不好,赵羽不想真给人留个病秧子的印象。 岱勒暗暗讶异。女人不能生孩子,几乎不配叫女人,她怎么如此平静? 念及过去与赵羽相处的情形,岱勒又觉得她不同于寻常女子,有此反应,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第108页 赵羽没听到岱勒应声,以为他为隐瞒娜音巴雅尔犹豫,遂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本是件小事,公主关心我的身体,你若告诉她,她可能会怪你之前不说清楚。你要是真想禀告公主,告诉她也可以,退下吧。” 发现自己在赵羽眼中成了功利小人,岱勒有些难堪,他忍不住为自己解释道:“我想有所作为,也是想让世人知道,胡汉杂儿也是能……” 赵羽打断道,“你想有什么作为,都与我无关。从患者的角度来说,我感谢你帮我治病。放心,你我恩怨两清,我不会在公主面前说你半个不字。” “木都格,我不是……” “岱勒。”赵羽加重了语气,“我记得你答应过,将我和公主视为一体。” 望着赵羽冷淡的面容,岱勒这才知道,这个一贯温和的人,其实也可以很强硬。 “是,安都忽彦,下仆告退。”岱勒恭敬垂首,暗自庆幸赵羽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不然以她和公主的亲厚,他只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早在发现岱勒配不上自己的真心后,岱勒对赵羽来说,就是不相干的人了。 赵羽没把岱勒放在心上,等他走后,赵羽出门去麦嘎坦那头看了看,又遇鲁勒浩特的守官登和派人来请。 鲁勒浩特高官贵人无数,随便拎出一家,不是阿日塔布汗的故臣,就是多兀希根汗的功臣。一旦纷争起来,那些贵家谁也不服谁,加上勐戈人性子直接,大打出手也是常事。 从前的鲁勒浩特有不少天选家族的嫡系,王庭也会派德高望重的宗王镇守,所以贵家子弟打起群架来,也不愁没人管束。可如今……之前在战败的阴云下,各家各户的子孙都被长辈弹压着,窝冬出门也少。到得春回大地,那些被压抑了半年多的高门贵子出得家门,简直像抢着打架。加上死里逃生的难民们多是青壮,还大多成了光棍,更让鲁勒浩特多了很多不稳定因素。 登和遇到震慑不住的情况,难免报到娜音巴雅尔面前来。娜音巴雅尔分身乏术,经臣僚建议,事情就落到了她的忽彦头上。所以赵羽如今,算是王庭的最高治安官。 赵羽回王庭时,已是日落时分,娜音巴雅尔都已经回帐了。 “今天又有很多闹事的?” “贵族殴斗八处,南民五处,还有两处是贵族和南民闹起来了。还好,比昨天少了不少。” “南民”就是从漠南逃回漠北的难民,这两天娜音巴雅尔已经着手安排他们了。一切需要重回正轨,不好总说难民,所以如今王庭官方都以南民指代他们。 娜音巴雅尔把侍女打发出去备饭后,才问道:“天天出去管这些,累不累?” “没什么呀,我只是出个名头,都是登和处理的。”赵羽看出了娜音巴雅尔有些过意不去,笑道,“我就当是出去散步了。” “你若是累,就告诉我,不用理下面那些人。” 赵羽已经坐去桌边等开饭了,听了娜音巴雅尔的话,她以手支头,歪了歪脑袋,“我不去,谁去?” 不用娜音巴雅尔回答,赵羽又促狭的笑了,“行了吧,公主殿下,我不去就只有你自己能去了,那你一天到晚不用休息了。管人多好啊,别人想这么威风都没机会呢。” “我就是怕累着你。”若是赵羽追求权势,娜音巴雅尔便不会觉得麻烦她了。其实娜音巴雅尔也很矛盾,一方面她需要“忽彦”帮忙,也想赵羽成为自己的帮手;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违背了给赵羽一份安稳生活的初衷,所以她见不得赵羽辛苦。 “不累不累,比你的事轻松多了。行了,巴雅儿,你就当我给你做点事抵饭钱吧。”赵羽食指举向帐顶,“当是抵房钱也行。” 娜音巴雅尔失笑,“行吧,我回头让登和列个名单来,重罚几个。” “唔……”赵羽沉吟道,“其实我觉得需要规矩。然后南民那边,也要安置出去才好。” 娜音巴雅尔早就对赵羽的悟性见怪不怪了,帐内没人,她说话也直接,“鲁勒浩特的规矩,大多还随着我曾祖父时的样子,是得改改了。只是我如今,外面随时可能打起来,内里不宜大变。至于南民那边,我这几天在梳理各系宗王的属地了,是打算安置出去,回头安都部那边也得多带点南民过去。” “你心里有数就好。”赵羽也是隐约感觉到了巴鲁尔特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才多嘴提醒娜音巴雅尔一句。外忧未除时,巴鲁尔特内部的各派各系别无选择,只能团结在娜音巴雅尔身边,暂时倒不成问题。 娜音巴雅尔有些不知作何表情。明明看得出内忧外患,说一嘴就完事了? “怎么了?” “你就不担心我?” “担心什么?哦……你不是自己有数吗?我相信你。” 娜音巴雅尔噘嘴。 “哈哈哈,我没当过官,不懂这些呀。真的,我相信大宏一定能在你的带领下好起来的。”赵羽永远也忘不了,从唿勒额苏逃出生天那晚,娜音巴雅尔在水岸边的坚毅背影。将娜音巴雅尔那时的坚毅与眼前的软萌对比起来,倒是越发让人觉得可爱。 “殿下,晚膳到了。” 娜音巴雅尔口中的“你明明能学懂!”没来得及跳出来,乌娅已经带着奉膳侍女在帐外了。 “进来。”娜音巴雅尔瞪了赵羽一眼,然后收敛神情,恢復了端庄。 第109页 赵羽有些饿了,正专心净手。娜音巴雅尔在侍女上菜时,却是后悔自己之前像个无理取闹的幼子。 “对了,你之前说要带些南民去安都部?需要我去吗?” “自然,你是安都部的首领。” 侍女在旁,赵羽不奇怪娜音巴雅尔的口气。点头道:“我是不是得住去那边?什么时候走?” “再等几天,鲁勒浩特这头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你也要去?” “木都格,我们才成婚,就要分开那么远吗?”娜音巴雅尔口气像嗔怪,眼神却能杀人。 “那就一起去。”赵羽脖子一缩。我好想没说到什么机密吧…… 乌娅暗暗忍笑。公主对忽彦可真黏乎。 等到晚上洗漱完遣散侍女,赵羽才从娜音巴雅尔嘴上知道,她有感于鲁勒浩特的复杂,为了防范于未然,准备在安都部打造自己的嫡系。送去安都部的南民于她而言,是重要的有生力量,所以必须亲自去安排。 “你看,我就说你有数吧。”接触娜音巴雅尔的政务后,赵羽更直观的感受到了她布局谋子的能力。所以她说相信娜音巴雅尔能重振大宏,是实打实的真心实意。 娜音巴雅尔不想自己再变成无理取闹的样子,只是没好气的提醒道:“下回有侍女在时注意点,别说得好像你很想和我分开似的。” “我哪有说想和你分开?” “你说了‘你也要去’。”娜音巴雅尔提起之前的场景就觉得牙痒。害她当着侍女,搞得像片刻都离不开驸马。 “啊……这个。”赵羽反应过来后有点气虚,她知道娜音巴雅尔一直在营造夫妻恩爱的形象。举手保证道,“以后只要有外人在,我都多注意,一定随时随地都表现得情比金坚。” 也许是“新婚”第一日卧谈投契,这些天赵羽和娜音巴雅尔已经养成了每夜卧谈的习惯。赵羽旧话重提,方知自己误会了华朝和西武,那两个国家也是男尊女卑。而华朝那位天熙女帝,顶着众方压力荣登大宝,是此间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 “说起来华朝能出位女皇帝,和我大宏有关。” “嗯?你不是说华朝皇家子嗣单薄,那个承天帝成了华□□唯一的男嗣,又只有一个女儿,就让女儿继位了吗?和大宏有什么关系?” “因为是姑母和父汗让承天帝不能再生的。” “什么?!” “我父汗登基前,诸王争位不是差点便宜了华朝吗?多亏姑母辛苦周旋,击败了华军。那时华朝送来的质子就是承天帝。本来华朝的皇位轮不到这位承天帝,姑母也没在意他。等到后来华朝只剩这么一位皇子了,姑母让他签了永不北征的秘约,又断了他的子孙传承,才放他回国继位。那时天熙帝还在母胎中,母亲被下了剧毒,她本来也该生不下来的。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母亲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姑母见是个女儿,就没再派人下手了,承天帝这才有那么个独女。” “这……” “很卑鄙是吗?唉,我在中原的书上,见过一个词叫‘报应’。这两天我常在想,当初姑母和父汗断了华朝的血脉传承,后来哈日乔鲁去华朝没了子孙,又害我大宏男嗣绝迹,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赵羽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之后才干巴巴的挤出一句,“华朝那位天熙帝能坐稳皇位,你也能重振大宏的。” “我听姑母说起这则秘闻时也惊诧不已,她虽然是女子,在我心中却是伟大的英雄,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行事。” “女子本就可以是英雄。你姑母……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地道,但以她对大宏的功勋来说,她本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说的是,姑母就是英雄。”娜音巴雅尔往赵羽身边挪了挪,抱住了赵羽的胳膊,“她那番筹谋,本是看父汗平庸,想帮大宏扫除后患。结果承天帝退位成太上皇也要北征,女子为帝更需要功绩,到头来,我漠南反而成了帮君天熙铺稳皇位的地毡。想起这些,我总担心姑母在永生天处不得安息。” “天下事是算计不尽的,你姑母为大宏操心了一辈子,回归永生天后,也该放下了。而且不是还有你吗?你替她尽心尽力守护大宏,她一定安心的。” 娜音巴雅尔发了会儿呆之后,释怀的笑了,“你说得是,天下事算计不尽,我尽心尽力就好。” “嗯,尽心尽力就好。”赵羽有点高兴。她看得出来,娜音巴雅尔在大宏的问题上,之前把心弦绷得很紧,如今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 “不早了,睡觉吧。” “好。”赵羽好笑的拍了拍娜音巴雅尔的手,将胳膊抽了出来,“我去关灯,你睡里面点。” “小气。” “公主殿下,这才春天,要是不把你的睡相改过来,我冬天估计没被子了。”说话间,赵羽探向了床旁的油灯,“吹灯了哦。” “冬天让人准备大被子就好了。” 赵羽在黑暗中听到了娜音巴雅尔瓮声瓮气的嘀咕,摇摇头道了声“晚安”。 “晚安。” 第61章 【君康舒?】 雨季将至的时候,赵羽和娜音巴雅尔从安都部回到了鲁勒浩克。因岱勒建议赵羽多泡温泉,娜音巴雅尔又以为公主汗斋戒的名义,让赵羽住进了温泉宫。 温泉宫是杜那图汗为公主汗修建的别宫。由于公主汗媪敦格日乐偏爱汉家器物,杜那图汗营建温泉宫时,不惜远跨大漠运送物料,将这做座别宫制成了中原式样。 第110页 久违的中式庭院观之可亲,更让赵羽高兴的是,时隔近一年,她终于再次过上了可以天天洗澡的日子。 由于挂着斋戒的名义,赵羽除了让岱勒诊治外,基本都在独处。有媪敦格日乐的藏书可以随便翻阅,赵羽倒不无聊。温泉泡着,书本翻着,若不是一下雨身上就疼,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来养病的。 有前世看古籍的底子,加上随娜音巴雅尔学了几个月,赵羽对竖版和句读都适应良好。一个月中,她挑了些歷史地理类的书籍来看,对新世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看出了当今世界有些平行中国的意思,倒是让赵羽对新世界多了些亲切感。 媪敦格日乐的汉家藏书多是宏军南征时搜刮而来,边城文教有限,多半还是兵书,其中能被公主汗收入书房的就更少了。从藏书不难看出,媪敦格日乐是个实用主义者,是以,等赵羽放开史书地志,想找本轻松的书消遣时,她将屋内的书柜来回看了两遍,也没找到一本闲书。 好在书房旁边就是座书库,娜音巴雅尔知道姑母的书房可能会让旁人无聊,在赵羽来时就说过,书库也随她查看。 温泉宫有专人打理,哪怕是一般无人进入的书库,也没有多少灰尘。只是因为堆着主人不感兴趣的书籍,难免有些杂乱。 赵羽穿行在数堆书纸之间,还没决定好对哪堆下手,余光就注意到一口大木箱。 嘿,就你了。 木箱打开后,有浮尘在空中起舞,赵羽早有预料,开箱时人没往上凑,等到扬尘的欢舞结束,她探头去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玄黑。 这是……令牌? 巴掌大的玄黑令牌,拿到手上分量却不轻。正面虎头威武,反面铸着“毅州将军”四个大字。 赵羽印象里想得到的“毅州将军”,只有荣乐王那位被哈日乔鲁踩成肉沫的叔父。好像是叫……君康舒。 脑中回忆,手中动作不停,赵羽从箱子底下找到了三块手感细腻的白玉。那是三块残片,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块方形玉佩,云纹环绕间,正是龙飞凤舞的“康舒”二字。 赵羽对着玉佩上碎裂的蟠龙轻轻嘆了口气。死了还被人虐尸,也有够可怜的。 想着一国王爷的书卷应该有点新鲜的东西,赵羽翻捡书箱,注意到了一本书册。只看书扉,与普通书籍无异,但上面没有书名,而且里面的纸张……光滑轻薄。与它比起来,她之前看到的那些书,用的简直不配叫纸。 明明是手稿,却装饰成普通书本的样子。 欲盖弥彰。 【余竟慕之。 余欲求皇叔收回赐婚圣旨,皇叔诫曰:“圣旨既出,安有收回之理?吾与汝父,止得汝与汝兄二男。汝兄为痴情者,非萧氏不娶。幸汝兄有文才,折桂蟾宫,可令家荣。汝非童子,当知王府富贵,皆如无根之萍。汝娶高门,则吾家根基稍固,吾与汝父亦少忧矣。长孙之女素无妒名,成婚之后,汝遇佳人,尽可纳之。退婚之语,慎勿復言,若汝父闻之,当痛责汝矣。” 出遇祥熙,贺余嘉配,见余面有忧色,慰余曰:“长孙蓉才名着世,形貌俱美,兄见之必喜。” 悲夫!禁中王府,实称一宗。祥熙视余为兄,夫復何言。 承天十一年…… 自祥熙入学,来王府益少。正月之后,未能得见,甚思之。 唯羽林可常伴帝室,余欲谋之,当奋力。 …… 】 赵羽浏览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关于的笔记。 君康舒?皇上给他和一个叫长孙蓉的赐婚?他却喜欢上了一个叫祥熙的姑娘?两人还是同宗?祥熙只把他当哥哥?他为了她想进羽林军? 奇怪,华朝的帝室不就只有承天帝和天熙帝吗,祥熙是谁……承天年间,那时候天熙帝叫祥熙? 被手稿勾起了好奇,赵羽拎着它,走回了书房。 【父王告余以结姻之重,诫余必善待长孙氏。 …… 六月……十八日。亲迎。祥熙随皇叔,巳时即至。五月不见,余见之大喜,復大悲。若非尊长在侧,恐将失容。 强充喜态,终成礼。欲借酬宾之机大醉,不得。假作醉态,省心自问,既非心仪之人,余可礼敬之,独不能亲之爱之。遂告新妇曰:“余将视汝如妹,不能为汝夫。” 念及长孙女贞一之名,余畏其责难,告之既走。内室良久无声,余心稍定。一夜无话,辗转,成眠。 次晨始见其容,诚如祥熙所言,长孙蓉形貌俱佳,有林下之风。余更敬其宽宏,与我约为兄妹,别无怨言。清雅特立,堪称殊丽,若非祥熙珠玉在前,此诚嘉妇也。 …… 重阳,阿羽抓周。稚子可爱,祥熙视其有欣意,不知他日何人厚福,得尚祥熙。每思及此,心痛难抑。 抓周礼上,祥熙得阿羽糕点玉箫,面有喜色。余恨不能重为稚龄。 阿羽便抓诸物,分赠来宾,奇儿矣。余亦得其木马,将为羽林骑之兆耶?祥熙笄年将近,若其出降,恐难再见。年底大比,不容有失,余明年必入羽林。 …… 承天十三年…… ……传言祥熙将出降唐昭。唐昭小儿,武夫之辈,才学疏浅,安能尚主?谬言也。 …… 二月一日。叔父竟立祥熙为储!唐昭将为皇储之婿!若须结好卫公,当初余娶其女即可,何必祥熙联姻!若祥熙欲主天下,徐徐谋之亦…… 第111页 五日。余借问安之机,求叔父收回成命。叔父斥余不知轻重…… …… 十二月……十日。皇储大婚,天下大庆,余大醉。 …… 承天十四年…… 余观祥熙唐昭,不甚亲密…… …… 祥熙有孕在身,唐昭不知体贴,混迹军伍,闭锁方归,果非良配。 …… 承天十四年…… 祥熙产女,余不知该喜该悲。 …… 承天十五年…… 叔父令唐昭抚征南里土人,余为其副。 余观祥熙无不舍之色,唐昭唯昂扬之气,琴瑟不调,恐非虚妄。 …… 唐昭志大才疏,不听我劝,损兵折将无计。败军之际,唐昭负伤,余秘杀之。祥熙不復委身莽夫,快哉! 八月十三日。知祥熙将亲赴南里,大喜。自其入学,共处日少,此诚意外之喜。然玉安路遥,楚道难行,祥熙苦矣。余思祥熙储位不稳,宜成武功,俟其至,再战。 九月……二日。祥熙至,余疑在梦中。见其憔悴,计其行程,仅月许,必苦极。早知今日,莫若小胜一二,先安其心。 三日…… 四日。余素知祥熙聪慧,两日即觉隐情。余不欲祥熙劳心,直言告之。祥熙痛斥余,余方知唐昭之死,深碍大局。悔之晚矣。 五日。祥熙视余,仅同君臣。兄妹之谊,一夕不存。 …… 为示唐昭之重,祥熙弃纳降之策,重兵平蛮,血洗数山。又问罪楚州官吏,以隐余之过。每见祥熙操劳,余无地自容。余讥唐昭莽夫,余与唐昭何异? …… 承天十六年…… 还京路上,祥熙无事不与余言,言必自称本宫。 左迁禁军,失宫中行走之权,兄妹之情尚不可再得,悲乎,痛哉。 …… 人生无趣,不如醉梦。 …… 醉酒误人,余竟犯周氏女! 兄长知周氏事,劝余曰:“良门之女不可侮,为家声计,须纳之。” 有过须补,余何颜拒之?为宫中计,王府声誉亦不容有损,淫行既成,不可不改。呜唿,以蓉为妹,窃图将来,从今往后,恐缘绝矣。早知今日,莫若青楼买醉,勿欺良家。 …… 中秋。潘辰请再纳皇婿,皇叔拒之。幸哉。 …… 潘辰率众,三请再纳皇婿,皇叔许之。 余终知失计者大,于祥熙百害而无一利,无怪乎其怒甚。祥熙除服仅月许即遭逼婚,皆余大罪。痛甚!悔甚! …… 承天十七年…… 赐婚潘佐与祥熙。国蠹欺人太甚! 余害唐昭,陷祥熙于泥淖,愚极!愚极! 余何颜慕之?余无颜慕之,无颜慕之…… …… 遇清倌傲寒,气韵类熙。 …… 与祥熙形同陌路,数月不遇,生不如死,唯傲寒可稍慰余心,纳之为妾。 此生无缘,此心当死乎? …… 承天十八年…… 傲寒日见俗气,生子之后,更不復风姿。余眼拙,竟以庸脂俗粉类熙,可笑之至。 承天二十五年…… 十二月…… 祥熙近日不悦,不知何故。 天熙元年…… 上元夜,余见内侍扶阿羽出朱雀门,背影神似祥熙。追踪不得,登楼闻阿羽数唿“熙儿”,道中相拥之人,果为熙羽。 余以为当世无人能倾祥熙之心,不想竟是阿羽。两人有情义投合之态,不知何故分道扬镳。余痛饮无算。 蓉妹贤德,余素知长孙之女从无二嫁,痴心既已当死,余不忍蓉妹终老空房,醉还,欲借酒成敦伦之礼,蓉妹惊拒。 惊雷震耳,神思方清,本欲假眠,闻蓉妹呢喃自语,口唿“阿羽”。灵台清明,余知阿羽专情如父,既已情定蓉妹,无怪乎违心拒熙。 祥熙因余之过三嫁,情道悲苦。阿羽既为其所慕,余安可不助之? 蓉妹以死拒余,阻之,终成礼。余愧之,然不悔。祥熙所欲,无人可夺。 三月…… 阿羽诊知蓉妹有孕。余观阿羽失落,腹中必为吾子。大善!有此一子,羽蓉无可转圜,可死心矣! 阿羽真痴儿,竟图谋远走,不思回头。阿羽若走,又将弄巧成拙,余誓阻之。 蓉妹不念胎儿,绝食寻死,余始知其性烈。如今之计,宜先以蓉妹性命强留阿羽,蓉妹得阿羽看顾,母子亦可保全。 蓉妹虽秀,比之祥熙,不及万一。阿羽长伴帝侧,待情根復生,必属祥熙。 …… 天赐良机。余借群臣弹劾阿羽之机,自请毅州,示阿羽以恩,又以蓉妹安危相托。阿羽不能辞,允之。 祥熙欢悲,尽托阿羽,余半生所系,至此当断矣。 五月…… 余勤寄家书,以恩爱示阿羽,唯愿其早释前情。 余诈取阿羽之诺,又明知其痛而为之,有违叔侄之义。然,以阿羽之短痛,换祥熙之永欢,余不悔,亦不愧。 九月…… 观阿羽笔墨,书“叔母”,不復艰涩,料想述职还京日,熙羽可结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 君康舒(君逸羽之叔)笔记主要内容: 1.君康舒在赐婚长孙蓉后,才发现自己喜欢君天熙(华朝女帝,原祥熙公主)。 第112页 2.君康舒求君承天(华朝承天帝,现为太上皇)收回赐婚,君承天告诉他必须联姻高门。 3.君天熙祝贺君康舒定婚。君康舒知道君天熙只把自己当兄长,才彻底打消悔婚念头。 4.君康舒想常见君天熙,所以打算努力进入羽林军。 5.君承康(君康舒之父,君逸羽祖父,老翼王)告诉君康舒联姻长孙世家的重要性,命他善待长孙蓉。 6.君康舒在新婚夜告诉长孙蓉:以后只会将她当作妹妹,不会做她夫君。怕长孙蓉发难,说完就逃到了外间。    6.第二天早上长孙蓉没有责怪君康舒骗婚,与他约为兄妹。 7.君承天立君天熙为皇储,唐昭(卫国公府嫡子)为皇储之夫。 8.君康舒认为如果需要联姻卫国公府,自己当初娶卫国公的女儿就好。他劝君承天别让君天熙联姻,遭到训斥。 9.君康舒觉得君天熙唐昭婚后关系不好。 10.君天熙怀孕时君康舒觉得唐昭不体贴。 11.君康舒认定君天熙和唐昭夫妻关系不好,在和唐昭出征南里的过程中,暗中动手弄死了唐昭。 12.君天熙亲自奔赴南里,发现了唐昭之死有猫腻,君康舒坦白了过程和动机(动机大致是唐昭配不上君天熙,且君天熙不喜欢唐昭)。 13.君天熙痛斥君康舒,为了补救,用重兵平定南里、不纳降,问罪楚州官员。 14.君康舒被贬出了羽林军,且君天熙与他相处再无兄妹之谊、只剩君臣之道。 15.君康舒醉酒睡了周氏,在兄长君康逸(君逸羽之父)的劝说下,将周氏纳妾。 16.潘辰四请立皇婿。 17.赐婚潘佐为新任皇储夫。君康舒意识到自己害君天熙被逼婚,自认无颜爱慕君天熙。 18.君康舒觉得清倌傲寒的气质像君天熙,纳她为妾。后来君康舒觉得傲寒生子之后一天比一天俗气,嫌自己眼拙可笑。 19.君康舒发现君天熙和君逸羽有情,不明白两人为什么不欢而散。 20.君康舒推知君逸羽是因为长孙蓉的原因拒绝君天熙,为了成全君天熙,侵(强)犯(奸)了长孙蓉。 第62章 【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君天熙、长孙蓉。】 一笔小楷,初时漂浮,越往后,越见沉稳。 赵羽阅毕,轻轻嘆了口气。她一路读下来,早就确定笔记中的“祥熙”,就是华朝那位天熙女帝。破天荒的公主称帝,果然非常不容易。饶是赵羽没有所谓的贞操观念,想像自己被不喜欢的人触碰,都觉得反胃,那位女帝当初又是怎么忍受三次联姻的呢?而且看起来,至少第二次是实打实的逼婚呢…… 还好第四个直接死了……不对,照君康舒的记载来看,天熙帝是真的喜欢荣乐王?荣乐王以前和西武皇储定过婚,看这写的,他和长孙蓉似乎也有私情,当皇帝的人能接受?如果荣乐王是招惹了女帝还瞒着她拈花惹草,胆子也太大了吧…… 而且女帝和荣乐王以前是姑侄,算起来年龄差不小。长孙蓉名义上又是他叔母,长孙蓉和君康舒结婚时,天熙帝都还没及笄,那荣乐王和长孙蓉的年龄差应该更大。荣乐王……有恋母情节?或者偏爱禁忌恋? 敲头终止了脑中的胡思乱想,赵羽推测,以君天熙攻克漠南的武功,肯定足够坐稳皇位,就算需要安抚荣乐王的拥趸,也不必立成皇夫,所以两人之间,没准真有真爱。这样,仅从天熙帝的情史上看,确实有够坎坷。 想到君康舒的作为,赵羽摇摇头,心中非常同情那些和君康舒扯上了关系的女人,尤其是长孙蓉……君康舒侵犯长孙蓉后,还能一笔一个“蓉妹”,不心虚吗? 还有君天熙那,君康舒的自以为是,曾经给君天熙帮过一次倒忙,这一次怎么肯定能不悔不愧?君天熙也算是一代雄主,怎么都会有点傲骨吧。她要是知道君康舒这种“帮忙”,会瞧得上? 而且,如果君逸羽真的和两人都有情,那若君逸羽知道了长孙蓉是因君天熙才受人侵害,会怎么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君逸羽因为这件事放弃君天熙那头,君康舒还能说不悔?或者君逸羽得知长孙蓉怀孕的隐情,也能若无其事的坐享齐人之福,那……渣男值得女帝稀罕? “看什么这么入神?” 突然的人声惊醒赵羽,她这才发现,娜音巴雅尔不知何时来了。 赵羽侧首一笑,“应该是君康舒的笔记。” “荣乐王的叔父君康舒?”娜音巴雅尔惊讶,发问间抽走了赵羽手中的书册。 “我估计是。”赵羽见娜音巴雅尔已经开始浏览了,起身将坐榻让给了她。 从内容上推断,的确是出自君唐舒之手。娜音巴雅尔想到这些东西必是当初哈日乔鲁送来的,脸色有些不好。定了定神,她才坐了赵羽让出来的位置。 从头到尾扫完全篇,没有发现有用的机密,娜音巴雅尔笑道:“以前听说翼王府除了君康舒,都是专情人。如今看来,君逸羽的专情名不副实,君康舒倒是挺痴情嘛。我看他的风流名声可以送给侄儿了。” 赵羽正在活动筋骨,闻言顿了动作,撇嘴道:“君康舒也谈不上痴情。” “他从发现自己喜欢君天熙开始,到死都是日日念着君天熙,做事也总是为了君天熙,这还不叫痴情?”娜音巴雅尔扬了扬手上的笔记。 第113页 她从前还真不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可以爱到想方设法撮合她的真爱。她不欣赏君康舒的行为,但至少觉得他的痴心可以肯定。 “你真的觉得君康舒痴情?是不是看太快了没看全?” “我看书快,都看全了。”见赵羽不可置信,娜音巴雅尔猜想她可能是把勐戈语听岔了,索性换了汉话,“君康舒大半辈子心心念念只有君天熙,发现她倾慕君逸羽,还想办法成全他们,这不是痴情吗?” 考虑到娜音巴雅尔以后得自己挑丈夫,赵羽不想好友欣赏君康舒这种“痴心”,细细分说道:“巴雅儿,你看,君康舒娶妻,算是迫不得已必须联姻,可以理解。而且他和长孙蓉约定当兄妹,那就当他是假结婚,还是单身。后来呢?先是喝醉了纳了个妾,这件事他如果非要全怪在酒的身上,也勉强可以接受。但是第二个小妾怎么说?不管那个女人是像君天熙,还是能给君康舒安慰,她都是君康舒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娶进门的吧? 而且君康舒一开始说那个小妾‘气韵类熙’,纳进门之后又觉得她一天比一天俗气,还嫌她生完孩子不復风姿,更说她是庸脂俗粉。人往往觉得得不到的东西最好,君康舒有过一次喜新厌旧,他如果真能得到君天熙,谁知道会不会是第二次喜新厌旧?” “喝酒睡了周氏女后,君康舒还说,早知道不如青楼买醉。”赵羽哂笑,“不看人待己,只看人待人。我如果是君天熙,只看他纳妾生子睡青楼,就不信他的痴情。站在其他女人的位置看,君康舒这样,更是很薄情。尤其长孙蓉那头,当初提出与长孙蓉约为兄妹的是君康舒,后来强*奸长孙蓉的也是他君康舒。这种以伤害他人为代价的所谓痴情,可恼更可恨。但凡是个明理的人,只怕宁愿天天烧高香,只求甩开他的狗屁痴心,少拿爱我的名义害人。” “背信弃义,确实可恶。” 娜音巴雅尔贊同一句后,又眼含怪异的问道,“听你的意思,君康舒一门心思的念着君天熙不够,只要他碰了别的女人,就没资格说痴情了?” “是。”赵羽点头,“我知道你想说这个世上每个国家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但是,要谈痴情,就别要三妻四妾;既然心里有人了还能自己纳妾,也就谈不上什么痴情了。嘴上说得再好听,花心才是事实。而痴情应该是唯一的,是他的心里除了那唯一的一个人外,放不下任何人;身体也除了那唯一的一个人外,拒绝触碰任何人。”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赵羽的话让娜音巴雅尔惊诧,但又让她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草原上娶得起多妻的男人绝不愿少娶,草原上的女人就算死了一个丈夫,也总是会有下一个丈夫。像君康舒那样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娜音巴雅尔都从未见过,更别说赵羽说的唯一…… “应该有吧。”赵羽嫌恶的撇了眼桌上的日记,“总之君康舒这样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他自我感动。他自以为爱得高尚,其实十分自私。” 娜音巴雅尔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荣乐王的父亲君康逸就只娶了一个,还在婚宴上当众发誓永不纳妾。他大概就是你所说的痴情人吧,这样的人太少。” 赵羽眼前一亮,她还真没想到古代能有这种男人。 “其实我觉得有一个人也可能是痴情人。” “谁?” “长孙蓉。”赵羽轻敲君康舒笔记。 “长孙蓉吗?”娜音巴雅尔扫了眼手稿,“我不知她是不是痴情人,但她倒算是个奇女子。” “奇女子?” “她长孙家的女儿,只要定了亲,就算男人死了也会嫁过去。在华朝那边,竟能受人推崇,还夸长孙家是忠贞典范。”娜音巴雅尔眼露不屑,“难得长孙蓉从那么迂腐的地方出来,还肯答应君康舒做兄妹。” 赵羽本就觉得古代女性很难有长孙蓉那种豁达,听说她出自女儿坟,就更觉得敬佩了,“从她无怨无悔的与新婚丈夫做兄妹来看,就不是个俗人,想必不在意所谓的贞操。她嫁给君康舒时,肯定是接受真正成婚的。从前接受的事,后来宁死不从,怀着身孕也宁愿寻死。如果真是因为心系荣乐王,应该就是动了痴情吧。君康舒对长孙蓉,太过分了。” 结了婚才通知女方,“我只和你形婚”,女方没计较,不吵不闹的陪他做了多年的假夫妻,到头来他又因为私心强*奸了对方。长孙蓉摊上这样的破事,简直是倒血霉。 “你是说对长蓉背信弃义过分?还是拆散她和君逸羽过分?” “都过分。拆散?你很肯定长孙蓉与君逸羽有私情?”赵羽纳闷。荣乐王和女帝,能直唿其名,能街头相拥,倒是很有信服力。但他和长孙蓉之间的关系,说到底只是君康舒的猜测,鬼知道是不是误会。 娜音巴雅尔点头,“你可记得我之前说过,君天熙用君逸羽的军功,把他一个堂妹晋封成了公主。那位小公主的母亲,也改封荣乐和国夫人。” “那位荣乐和国夫人就是长孙蓉?” “正是。” 赵羽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君天熙和长孙蓉应该真的都和君逸羽有情。而且君天熙知道这些,还基本上算是同意君逸羽把长孙蓉收进后宫了? “真可惜。”赵羽忍不住扶额。 “可惜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不见,娜音巴雅尔发现自己竟然跟不上赵羽的思路。 第114页 “可惜两个奇女子,被同一头猪拱了。” 娜音巴雅尔失笑,“你说君逸羽是猪?他哪得罪你了?” “没得罪我,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君天熙、长孙蓉。” “配不上?君逸羽就是荣乐王。虽然我与他是仇敌,但就算是我也不得不说,如果荣乐王都配不上她们,那华朝只怕没人配得上她们。木都格,你应该是当今天下唯一瞧不上荣乐王的人。”语至最后,娜音巴雅尔忍俊不禁。 赵羽摆手,“我知道荣乐王厉害,他单独配任何一个奇女子,我都不会觉得他配不上。但是两个……别说其中一个是千古第一的女皇帝,就算都是普普通通的女子,我也觉得,任何男人都不该娶两个。用情不专,才是我说的配不上。” 娜音巴雅尔张了张嘴,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有时候真觉得你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赵羽心头一跳,正想藉机细说穿越,结果又听娜音巴雅尔嘆道:“草原上,女人不依附男人,活下来都成问题。中原种地,也是男人更强。你看兽群里,不也是以雄兽为主,能独占很多雌兽吗?以君天熙的身份,她的男人,的确可以不分给别人了。荣乐王比君天熙年幼很多,还能打动婚事曲折的君天熙,在情*事上,想必也有过人之处。自古帝王真情少,君天熙既然愿意接受长孙蓉,他们三人共处,只怕也强过世上许多夫妻。” “说得也是。人家的事,只要人家愿意,怎么都好。而且荣乐王都死了,说这些也没意义了。”赵羽将君康舒的笔记抛诸脑后,才想起来疑惑,“对了,我忘了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也许是一通情情爱爱的事聊下来,还没来得及调整心绪,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娜音巴雅尔却被撞得满脑浆煳。 “有为难的事?需要我出面?” “不是。”娜音巴雅尔强压下心头的一团乱麻,“就是过来看看你治疗得怎么样了。” “真的?”赵羽狐疑。 “真的,我这两天有空,就过来看看。” “不是写信告诉过你吗,岱勒的药方挺管用的。” “你总说有用,我亲眼看看,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 能不能涨点信任值?赵羽戏嚯回道:“今天没下雨,我不疼,你来了也看不出什么呀?” 娜音巴雅尔微微抿唇,打量赵羽后,道:“你气色比去年发病时好多了,我再去问问岱勒。” 赵羽及时伸手,拦住了娜音巴雅尔的步伐,“我看你气色不好,是不是路上累着了?先去睡一会儿吧。问岱勒不急,我是真的好多了,只要吃着药,疼痛可以忍受,下雨都能出门了。” “那就好。”娜音巴雅尔点头,自觉不自觉的,避开了视线接触,“我是有些累了,先去小睡会儿。” 赵羽总觉得娜音巴雅尔有点奇怪,看她确实面有倦色,倒是没急着发问,“去吧。来了就当是休假,先别想事了。” “好。”赵羽越是温语款款,娜音巴雅尔越觉得心乱,撑到最后,她隐隐已经有了些仓皇出逃的味道。 第63章 【怎么可以这样……】 娜音巴雅尔觉得自己心里长了个狐狸窝。 赵羽在外人眼中仍处于斋戒期,娜音巴雅尔此来温泉宫,也是拿了拜祭公主汗当幌子,所以晚上两人没有睡在一起。 娜音巴雅尔换了几个姿势都没能入睡,恨不能偷熘去赵羽房间。这样的念头,让她的心脏仿佛在遭受无数只狐狸的抓挠。 便在这磨人的躁闷里,有些可怕的思路,慢慢清晰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娜音巴雅尔以手掩面,半响,双手上滑,扣紧了脑门。她想把脑中的胡思乱想扔出去,但贯通的记忆和内心的躁动,都是不容狡辩的如山铁证,桩桩件件都在宣告:她对赵羽,早已不是好友之情。 怎么可以这样…… 娜音巴雅尔翻身缩腿,跪在了床上,双手却依然紧抱着头颅。 永生天,非分之情……已然生成,下仆该怎么办…… “巴雅儿,你还没醒吗?”赵羽纳闷娜音巴雅尔的晚起,等到早饭上桌还没见娜音巴雅尔的人影,她想起娜音巴雅尔昨日就精神不振,担心她病了,索性亲自来敲门。 草原信仰里,同性之恋,有违天道和自然之道,是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发现自己爱上了同性,给娜音巴雅尔带来的,几乎是颠覆性的冲击。她一夜纷乱,最后还不知是怎么煳里煳涂睡着的。 梦境也不容人安宁,一时是姑母的教诲,一时是漠南的惨状,一时是与赵羽的共处,一时是祭奠天地山川的神圣,各色画面,交杂错乱。 娜音巴雅尔睡醒后,脑门反而更疼了,赵羽敲门时,她才睁眼不久,正在揉压额头。她没想到,竟有一天,会为赵羽的声音苦笑。 早在狼口脱身后,赵羽就已是娜音巴雅尔难以捨弃的友人。娜音巴雅尔很清楚,她做不到与赵羽断绝关联,公主和“忽彦”,也不可能断绝关联。 “巴雅儿?” “巴雅儿?” 赵羽执着的唿唤,迫使娜音巴雅尔尽快决断。冷静想想,也多亏发现得不晚,既然已经揪住错误的苗头了,及时掐灭就是。 娜音巴雅尔本是杀伐决断的人,但这一次,明明理智知道这是最正确的决断,内心却有一抹难言的酸涩,播撒到了全身。 第115页 “巴雅儿?” 再次高唿无果后,赵羽已经在考虑不请自入了。她对乌娅问道:“公主最近身体怎么样?” “下奴……没听公主说不适。”乌娅也有了些迟疑。公主与忽彦完婚后,就有过几次晚起,乌娅本没在意,可现在连喊都喊不醒,却是从未出现的情况。公主昨天到温泉宫后,好像是有些反常,难道真病了? 娜音巴雅尔深深吸气,蒸发了眼前来不及汇聚的水雾,毅然起身。 房门适时开启,打断了赵羽与乌娅的对话。 “巴雅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赵羽关心流露,还准备试试娜音巴雅尔的体温。 “没,就是醒晚了。”娜音巴雅尔转身,不动声色的避开了赵羽的手掌,“乌娅,进来伺候。” 赵羽见娜音巴雅尔还穿着寝衣,本打算留在外间,看侍女都跟进门了,她记着人前要恩爱的准则,脚步一转,跟进内间,大大咧咧的倚在了娜音巴雅尔的妆檯前。 娜音巴雅尔瞥见赵羽,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她自小习惯被人伺候起居,与赵羽“成婚”后,更衣时也不介意多一个人在侧。但是今天,她非常介意!可侍女们都已经候着了,她不能特意喊“忽彦”迴避! “没想到你今天醒这么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娜音巴雅尔心一横,背朝赵羽,抬起了双臂。 乌娅毫无耽搁的上前,为娜音巴雅尔宽衣,嘴边却在忍笑。据她观察,忽彦搬来温泉宫后,公主睡眠不佳,如今一来温泉宫,就成挺好了,想必等忽彦回去,就能恢復成极好吧。 赵羽不是第一次遇到娜音巴雅尔更衣了,她没有目测别人身材的习惯,视线放在了空地上。熟悉又陌生的等待,让赵羽想起从前等叶琳熙上学的情景,黯淡了眼神。 娜音巴雅尔更衣完毕,回身望见赵羽失焦的眼眸,才知道自己的僵硬多余。她嘴角微动,有心关心赵羽的心事,又强行按捺了下来,最后只是无声的坐去了妆檯。她必须将自己从这段错误的感情里拉出去,那么,既然无法斩断和赵羽的接触,至少相处上不能继续密切。 她想,也许就是因为太亲近了,才让她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控制住分寸就能好转。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控制,太难,太难。 十年前她就能自如的控制心绪,十年后竟然开始失手了。赵羽眉目灰暗的模样,在娜音巴雅尔脑中挥之不去。她想知道赵羽怎么了,想伸手抹掉赵羽眸心的阴影。这种想问不能问、想做不能做的煎熬,让娜音巴雅尔如坐针毡。同时,这种难以摆脱的磨人体验,又恰恰在提醒她危险。她像一只误上危崖的兔子,进退不能,羁留原地,时光都变得分外难熬。 赵羽不想再为叶琳熙的表白事件伤脑筋,及时从回忆的漩涡里捞起了自己。为了分散注意力,她转而一心一意的看着侍女为娜音巴雅尔梳妆。 娜音巴雅尔发现赵羽的眼神恢復清明后,偷偷松了口气,可惜没等完全放松,又被赵羽专注的视线盯得头晕目眩。她暗暗抠手,借力维持镇定,好不容易梳完妆,连忙起身往门外走去,“我们去吃饭吧。” 赵羽笑道:“天色也还早,不用急,反正你在温泉宫也没事。” “我今天得回鲁勒浩特。”话出口后,娜音巴雅尔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微微敛眉,对乌娅吩咐道:“派人去备马,用完早膳就出发。” 作为娜音巴雅尔的侍女长,乌娅是知道行程的。本来明天才走的,怎么突然改了?心下纳闷,但不影响乌娅应命。 “这么匆忙?”赵羽惊讶。 “嗯,回去有事。”从小到大,再苦再难,娜音巴雅尔都不曾逃避,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时间调整心态。 “好吧。”侍女都跟着,赵羽没急着多说,等坐在餐桌前了,她才示意侍女们迴避。 娜音巴雅尔知道赵羽要说什么,她没让侍女退下,直接对赵羽笑了笑,道:“你斋戒完再回去就好,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赵羽之所以能优哉游哉来温泉宫养伤,就是因为“大婚”之后,漠北进入了平衡期。虽然各大部落有些藩镇割据的味道,但对巴鲁尔特来说,其实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阶段。赵羽是看娜音巴雅尔昨天的走神奇怪,才多问了两次。如今她见娜音巴雅尔面色正常,话也说得肯定,也就不多操心了。 退一步想,她不可能永远冒充娜音巴雅尔的忽彦,而她以后的真忽彦,还不知道可不可信,所以“忽彦”还是尽可能少插手娜音巴雅尔的国事为好。不然若是开了坏先例,只会给娜音巴雅尔遗留麻烦。赵羽点头道:“有赤古他们就够了,不用再派人。” 人,定然是要派的。不过娜音巴雅尔没有说,只道:“吃饭吧。” 目送娜音巴雅尔一行远去,赵羽隐约觉得这次的娜音巴雅尔有些冷淡,想想人家百忙之中专程来探望自己的病情,她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转身又投入了书堆。她还能在温泉宫呆半个月,接下来,她打算研究研究未来的去处。 也许是永生天看不过赵羽的清闲,在回鲁勒浩特的那天,赵羽一行才出温泉宫没多远,就遇到了伏杀。多亏赵羽不赶时间,几乎是一边观赏风景一边悠悠催马,才没有撞上路中的绊马绳。 第116页 “护驾!”赤古反应神速,才发现绊马绳,就立刻号召部下警戒,同时拔出腰刀,引马俯身,削断了绊马绳。 “嗖——” 羽箭破空,前路上堵满了蒙面弓手,两侧也有暗箭来袭。弓弦声后,隐隐还能看到远处有骑兵钻出来,想来是为了隐蔽,骑兵藏在林中深处的缘故。 赤古目测敌方人数后,面色大变,他不明白谁敢来温泉宫撒野,但此刻不是疑虑之时,他提议道:“忽彦,您先回温泉宫吧?” 公主汗对两漠草原恩泽深厚,一直广受子民爱戴。温泉宫身为公主汗的故宫,也随之地位超然。如果有人敢攻打温泉宫,定会被草原子民撕成碎片。来温泉宫的山麓行刺就已经够胆大包天了,赤古不信这些人敢让温泉宫见血。 “好。”赵羽见对方人多势众,也知避敌锋芒为好,温泉宫居高临下,还能有守卫相助。 侍卫们格挡着羽箭,护着赵羽后撤,赵羽自己的腰刀也没闲着,躲避飞箭的同时不忘眼观六路。注意到背后的伏兵还在不急不缓的排兵布阵,赵羽心中警铃大作,她迟疑片刻后,决然回马,“情况不对,我们往下沖。” 情况不对?赤古有些疑惑,但自从图颜部后他就对赵羽信服不已,身为护官也有义务听令行事,是以,他毫不犹豫的命属下摆出了尖锥阵,将赵羽和岱勒护在了阵心。 赤古不知道赵羽和岱勒有没有沖阵的经验,提醒道:“忽彦,您和岱勒皇医跟着前马,我们结队冲出去。” “好,我们快冲!”赵羽出行时总会被护在中间,早已习惯,她见下面的骑兵越聚越多,只觉时间就是生命,所以急着出发。 “沖!” 短兵相接,赵羽的护卫都是精锐,对方却有数量优势,好在决断及时,对方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形成气候。在撞飞弓手,又闯过几层骑兵后,赵羽一行成功的冲出了围堵。 但这不是结束,只是追杀的开始。 第64章 【想活命,就不能留情。】 追兵紧随在后,箭矢从背后袭来,不停的在加大赵羽一行的伤亡。 赵羽俯在马背上,一边控马,一边躲闪着羽箭,还不忘问道:“赤古,出山之后有险可守吗?” “没有。”温泉宫在鲁勒浩克东南的罕布德山里,出山之后一马平川,就是因为无险可守,赤古才会第一时间想到退守温泉宫。 “锵!”赵羽出手帮赤古拍飞了一只箭镞。 “忽彦,您不用管我!”赤古答话去了,才疏忽了后背,见赵羽帮自己挡箭,连忙拒绝。他身为护官,若反而需要主人保护,传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若是害忽彦为他受伤,更是罪该万死。 “好,你专心防守,别说话了。”赵羽应了岱勒,但周围不管谁有危险,只要力所能及,她都会出手。与此同时,她在回忆来温泉宫时经过的地形。温泉宫离鲁勒浩克只有半日路程,追兵看起来有百多号,如果能找个合适的地方阻他们一阻,成功逃回鲁勒浩克的机会不小,甚至直接对战,也能有胜算。 想到几个可以设陷的地点后,赵羽心头大定。温泉宫的海拔本就没有太高,他们一路勐冲下来,已经快出山了,赤古请示道:“忽彦,我们往哪走?” “鲁勒浩克。”赵羽早已拿准了主意,毫不迟疑的答完,还扬声鼓励道,“大家撑住,我有办法甩开他们。” “是!”娜音巴雅尔给赵羽挑的这二十个护卫,都是主人说一绝不说二的人,尤其其中有两个,还是陪赵羽杀乌立坦的人,应声得最是响亮。 士气没能持续太久,在出山看到外面还有数千骑兵后,人人脸色大变,连对赵羽信重有加的赤古,脑子里也嘆了句,“完了!” 赵羽也吃了一惊,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别担心,他们和刺客不是一伙的,你们谁认识旗号?看看是谁家的。”如果刺客外面还有上千人,他们根本不用急着追击,甚至连伏击都是多余的。 “忽彦,好像是您的旗号。” “我的旗号?”赵羽眼神也不错,认出那面蓝色旗帜上的螭龙衔羽图案后,她想起娜音巴雅尔说过要派人来接,喜道:“对,就是我的!” “太好了!” 大惊復大喜,死里逃生,人人欢欣。不想,给了敌方可乘之机。杀手们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趁人松气时追了上来。 “啊!” “大家小心!”看杀手们不要命的冲上来,赵羽眼神一凛,示警一句后,她咬咬牙催马,在被包围前一马当先沖了出去。她的马比别人的好,如今之计,只能以喊救兵为先,总不能都到自家门前了,反而被人围攻死。 “追安旭木都格!一定要杀了他!” 杀手们完全不与侍卫纠缠,见赵羽先跑了,他们一心催马,想在撞上大军前斩杀赵羽。 赵羽见追兵都冲着自己来了,心里反倒有点轻松。 杀手们见追不上赵羽,竟以扎伤坐骑为代价加速。他们一刀扎在马屁股上后,能控住方向的,争着对赵羽挥刀,控不住方向的,摔也一心往赵羽身上撞。 “快去保护忽彦!” 赵羽的侍卫们没来得及庆幸,见杀手们不要命的追击赵羽,他们不用赤古催促,也连忙追了上去。忽彦若是死了,他们也不能倖免,问起罪来,甚至以后一家子都不会再有前程。 第117页 着急归着急,可他们是要救人的,又不能让马发疯乱跑,哪里追得上? “忽彦——!”眼看赵羽被人撞落马下,赤古目眦欲裂。 那堆打着“螭龙衔羽”旗的,的确是赵羽名下的亲军——安都军。麦嘎坦率领两千安都军,奉娜音巴雅尔之命来迎接赵羽,发现温泉宫路口有人逃命时,他就已经派塔勒森带人出来查看了。塔勒森本来还搞不清状况,听到“忽彦”后才反应过来,他心惊肉跳,一边派人回报麦嘎坦,一边连不跌拔刀,“快随我救忽彦!” 赤古那一声惊喊穿透力很强,麦嘎坦本就在关心局势,也隐隐听到了“忽彦”。他也大惊失色,不等塔勒森回报,就点了三百人马出来。 等发现被人围困在中心的真是赵羽,麦嘎坦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没想到有人会在温泉宫行刺,怕大军上去会亵渎公主汗,所以只等在了山口。守着守着还让忽彦在眼皮底下遇险,他都想砍了自己的脑袋。 “护驾!护驾!”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羽被一匹疯马撞翻坐骑后,也多亏追上来的都是疯马,刺客们难以控制马蹄方向,她才能在马腿间捡回一命。刺客们发现后,纷纷弃马下地。 刀兵交战,赵羽放空大脑,完全顺应着新身体的战斗本能,该挥刀就挥刀,该躲避就躲避,出手毫不犹豫。想活命,就不能留情。正当防卫,也没什么好留情。 也多亏赵羽不留情,肆意发挥新身体的最大战力,才顺利撑到了塔勒森的来援。等她重回马上,被塔勒森的人护在中间时,身上竟只有几处轻伤。塔勒森见了长出一口气,他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认赵羽为主,他一家人却是定要报答安都忽彦大恩的。他在军中拼命表现,就是想变得对忽彦更有用,若是第一次来护卫忽彦就眼看着忽彦身陨,那不用公主处置,他就要自行殉葬。 麦嘎坦看到赵羽还活着后,也冷静了下来,他这时才有心情收拾其他刺客。虽然还有刺客在悍不畏死的进攻赵羽,但在内外夹击之下,已经不成威胁。为忽彦安危计,麦嘎坦不敢再大意,仍然留下来亲自指挥,只是派了个副手去传令,追击外面败逃的刺客。 “麦嘎坦,留几个活口。” 与赵羽汇合后,麦嘎坦才彻底放下担心,他正想请示赵羽,已听赵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立马应道:“是!” 可惜,这波刺客都是死士,他们眼看将会被擒,纷纷自杀了,不仅围攻赵羽的骑兵如此,连山上没追出来的弓手也如此。 “下仆无能,请忽彦治罪。”麦嘎坦五体投地。 “他们一心自杀,怎么能怪你呢?起来吧,麦嘎坦。” 麦嘎坦摇头,“您险些遇害,下仆身为您的亲军长,太大意了,死罪。” “下仆也请忽彦治罪。”这一下连赤古也跪了下来。 “我也没想到会有人刺杀我,之前公主说要派兵马来接我,我还拒绝了。要说大意,我比你更大意。起来吧,麦嘎坦。还有赤古也是,如果拼命护我的人都要治罪,以后没人敢给我当护卫了,快起来。你的伤还没治吧?正好,让岱勒给你看看。” 岱勒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后过来给赵羽送药,此时正好在旁边,闻言扶起了赤古。 赵羽见另一个人还趴在地上,笑道:“麦嘎坦,你总不会想要我来扶你起来吧。” “下仆不敢,下仆有罪,请忽彦治罪。”麦嘎坦又磕了头。 怎么这么较真呢?赵羽有些无奈,“那回去让公主看,怎么定罪合适。” “忽彦,下仆是您的亲军长。” “我和公主是一体的。”安都军都组建半年了,赵羽觉得,下面的人可能不清楚,但麦嘎坦应该知道,他真正的效忠对象是巴雅儿。 “你这次是领的公主的令,有没有罪、怎么处置,公主来决定更好。起吧,别让我再说了。”赵羽故作不耐。 “是……”麦嘎坦迟疑的爬了起来。 “对了,赤古,山道上怎么样?”安都军搜山时赤古陪着去指了遇袭地点,赵羽想确定自己的猜想。 “忽彦,如您所料,山道后面有拒马,应该也有埋伏。” 我还真感觉对了?赵羽暗自惊奇,她发现自己有一种奇诡的冷静和机警。身为一个和平年代的现代人,按说不该有这种属于战场的果决。包括之前她不知道杀伤了多少人,如今回想起来,她也仅仅只是讨厌杀人而已。并且想到那些为她而死的侍卫时,她认为自己杀得很对。 是不知不觉被新环境同化了,还是受了原身的影响呢?赵羽有些不解。如果新身体不是女性,也许她真会怀疑“她”是荣乐王。 岱勒目露异彩,至此他才觉得自己缺少识人之明,不仅一开始看错了娜音巴雅尔,连共处过不少时日的赵羽,都没有看透。若赵羽是个真男人,他此刻大概已经在后悔了。 “多亏忽彦您及时下令冲下来,才没被他们前后堵截。”麦嘎坦语带赞嘆。他听赤古说了遇袭的情形,自问做不到赵羽的敏锐和果决。 麦嘎坦重回王庭后,还没见过赵羽的本事,虽然听说过赵羽的功劳,但耳听为虚,多少持有些保留态度。直到今天,他方觉忽彦不愧是娜雅公主看中的男人。旁的不说,就说忽彦能从那么多马蹄下逃生,还连个重伤都没有,就值得人佩服。 第118页 “多亏永生天护佑。”赵羽摆手,“我们修整一下再出发。岱勒,我这有药就行了,你给赤古治疗一下,还有其他伤员,都需看诊。” “是。”岱勒身为皇医,无令无需诊治旁人,但他是赵羽的专用皇医,本就该听赵羽差遣。只是赵羽与公主如出一辙的命令口吻,让岱勒不知该作何心情。这位还真是个恩怨分明的主,承诺的公私分明也不含煳,逃命时待他一视同仁,能挡的箭都帮忙挡。 麦嘎坦和赤古听出了赵羽赶客的意思,与岱勒一起行礼告退。 军士帮赵羽搭了座暂休的小帐,人都走后,赵羽拿着药瓶钻回了帐内。不知道是疼习惯了还是新身体耐疼,赵羽对伤口竟没多少痛觉,她一边上药,一边为新身体的累累旧伤嘆了口气。 谢谢你的功夫,救了我很多次命。 第65章 【赵羽无力扶额。】 赵羽回到鲁勒浩克后,才知道娜音巴雅尔不在。 娜音巴雅尔去大漠那边主持与西武的互市了。赵羽自从穿越后,还没见过这边的贸易,她本来就想见识一下古代的互市,听说娜音巴雅尔才走几天,深深遗憾自己的错过。 此外,本以为回鲁勒浩克后又有事忙的赵羽,惊奇的发现,娜音巴雅尔走前,将大小事务都安排了专人负责。安都忽彦名头上虽然戴着“总摄国事”的帽子,其实只需要做个吉祥物。 巴鲁尔特走回正轨,让赵羽很高兴。她也不嫌无聊,养伤期间看书为主,等伤好得差不多了,麦嘎坦请赵羽以狩猎的名义帮安都军练兵,她也欣然从之。 上次被人从马上撞下来,一方面是杀手够拼命,一方面也是她自己的马术不够娴熟,赵羽本就有意继续提升骑射。而且她也不想荒废原身的武功底子,那是她以后闯荡天下的本钱。 也许是因为武艺在身,赵羽在陪安都军练兵时优势突出,常常新兵都累趴了,她还有精神加练,无形中倒是在安都军中增强了威信。 虽然安都军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当初的疫民,但民众的敬重和军中的威信大不相同。曾经的他们身为民众,敬重忽彦在时疫中的不离不弃,而现在他们认可赵羽,是因为忽彦是勇士。一个既尊贵又出色的首领,令臣僕与有荣焉。 麦嘎坦暗自欢欣。他奉公主之命请忽彦一起参与练兵,本来就是想借忽彦的身份凝练军心。他接令时不清楚忽彦的马上功夫,还担心下面的人不买帐,如今进展顺利,倒是个意外之喜。别说其他人了,连他都佩服忽彦的功夫。 此外,麦嘎坦看清赵羽的为人处世后,也暗笑自己当初煳涂。忽彦事事以公主为先,心甘情愿的给公主当招牌,连自己名下的部落也全由公主当家,怎么可能有坏心?又怎么可能是荣乐王呢? 麦嘎坦是给天选家族做过多年亲卫的人,他遍寻记忆,怎么都觉得安都忽彦是难得的好夫婿。尤其公主的监国身份,忽彦就得是这种有本事又不贪心的人,才能让公主后顾无忧。想想在天选家族败落后,监国公主能得到这样一位忽彦,也许真是永生天眷顾大宏吧。 赵羽不知道别人的小心思,她骑马练武都不嫌苦,反而有些乐在其中。秋色中的草原天地辽阔,令人神清气爽。唯一遗憾的是,明朗的时光中,有一丝甩不掉的瑕疵,那是——格木其的纠缠。 娜音巴雅尔在时,赵羽从来没见过格木其,几乎忘了她在鲁勒浩克。可这回不知她哪来的消息,每次狩猎都会跟上来。赵羽躲了几天,天天躲过了这头,又没躲过那头,今天她倒是成功甩掉了格木其,但是出城没多远,又被她找到了。 为了避开格木其,赵羽索性和军士一起去围堵猎物,耳根倒是清净了一天,但等要返程时,格木其又撞到了赵羽旁边。 是的,撞。 赵羽让护卫紧紧的团在自己周围,只为隔开格木其,但小姑娘是个狠性子,直接驭马撞上了赤古的马头,差点摔下马去。赵羽无法,只得撤掉了马墙。 格木其得意的对赤古扬了扬下颌,心里还有些高兴。木都格也是关心我的嘛。 “木都格,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堵猎物啊?” 还不是因为你。赵羽无力吐槽,人也连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格木其,更没有接她递来的水囊。这几天她好话歹话都说过,通通无用,打不得骂不得,赵羽只能把格木其当空气,指望她自己打退堂鼓。 “水囊,木都格。”以为赵羽没看见,格木其将水囊举到了赵羽脸边,“你头上都有汗了,喝水呀。” 赵羽马绳一扯,避开了格木其的手臂,催马小跑了起来。赤古本来想提醒格木其该喊忽彦,见此,也带着护卫加快了马速。 格木其后知后觉的发现赵羽完全不搭理自己,她这些天本来就觉得委屈,至此,终于忍不住千金脾气,水囊一扔,冲到赵羽前面,横马拦住了赵羽的去路。 “木都格,你为什么不理我?!”格木其眼眶发红。她不明白为什么夸她是好姑娘的赵羽,转头就对她没笑脸了。就算娶了公主,也可以娶别妻啊! 赵羽无声一嘆,只觉得头疼。她真没招惹过小姑娘,早知道半大孩子都能成烂桃花,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和她有任何接触。搞得好像她欺负了小朋友似的,问题是,她自己也很无辜,算什么事。 实在累心,赵羽心一横,直接绕过了格木其。 第119页 格木其在赵羽转身的瞬间,眼泪哗啦哗啦的往下掉,她把马鞭砸在了赵羽身上,带着哭腔喊道:“你要是不理我,我今天就死在这!”说完她便翻身下马,一巴掌赶走了坐骑,赖在了草地上。 一哭二闹三上吊。 赵羽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传说中的神技,她挥手吩咐道:“派个人告诉巴赫台苏,让他看好格木其,出事了我不负责。” “是。”赤古没想到赵羽能坚持不心软,虽然意外,却很贊同。别说忽彦了,连他都受不了格木其的闹腾,要是等公主回来她还这么闹,也许忽彦都会有麻烦。 当初娜音巴雅尔留下格木其时,扎奈那布投桃报李,以看顾妹妹的名义,把自己的长子巴赫台苏也留在了鲁勒浩克,算是主动给王庭奉上了质子,还不落人话柄。格木其在哪,巴赫台苏就在哪,只是他也拿格木其没办法,索性眼不见为净,和麦嘎坦率领的大部队一起躲在了后头。 林下都是森林,不方便像草原上一样纵马驱逐猎物。把格木其的麻烦抛开后,巴赫台苏这几天还颇得了些围猎的趣味。 听说格木其赖在地上后,巴赫台苏的兴奋劲一扫而空,简直像霜打了的茄子。说起来也是父债子偿,格木其的脾气,很大程度上是他亲爹娇惯出来的。巴赫台苏很清楚格木其的脾性,深知忽彦若是甩手,他就是想守着格木其,也能被她强行打走。 巴赫台苏不敢耽搁,却不是急着看格木其,而是直接拍马追赶起了赵羽,路上还从赵羽的信使嘴里问清楚了经过。等听完后,他更确定只有忽彦能请走小姑奶奶了。 “你们先保护好格木其。” 信使见巴赫台苏经过格木其后还在继续催马,忍不住提醒道:“巴苏少首领,忽彦让您管好格木其小姐。” “我知道。我管不住。” “忽彦,请留步!”巴赫台苏追上赵羽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格木其给忽彦添麻烦了,下臣替她给忽彦赔罪。” “无妨,她还小,巴苏少首领去看顾她就行。”赵羽无奈。如果罚几下就能解决格木其的问题,她还真想罚了。但图颜部是第一个重回王庭旗下的大部落,除了格木其,整个图颜部都对王庭毕恭毕敬,还真不能为一点小事横生枝节。 “多谢忽彦宽宏。”巴赫台苏上前为赵羽牵着马笼头,恳求道,“能不能请忽彦帮下臣把她劝回来?她从来不听我劝,下臣过去,她定会赶人。” 巴赫台苏是个老实人,赵羽对他印象不错,加上他态度谦卑,赵羽也不好对图颜部的少首领太过倨傲。她抬腿下马,以示尊敬,这才回道:“这样吧,我多派几个人给你。只要守着安全,她总会回去的。” “没用的,忽彦。”巴赫台苏拦住赵羽叫人的手势,拍拍腰刀苦笑道,“您不过去,她真能自己抹脖子。都怪我阿爸把她宠坏了,总给忽彦添麻烦。” 赵羽想起扎奈那布“宠坏”格木其的原因,一时间倒真有些不忍心了。而且巴赫台苏说得煞有介事,只怕格木其真有那么烈性,总不能知道了还故意逼人死吧。赵羽心中无奈又不甘,踌躇了半响才点头,“那我去试试。” 从来没有一刻,赵羽这么思念娜音巴雅尔。她决定在娜音巴雅尔回来前,再也不出门了,她就不信格木其敢强闯监国公主寝帐。 “格木其,回去吧。”驱马回到格木其面前后,赵羽也不下地,见她没了坐骑,示意护卫让出了一匹。 格木其破涕为笑,得寸进尺的说道:“我腿摔断了骑不了,你带我!” 坐地上能摔着腿?小姑娘,过分了。 赵羽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对巴赫台苏摊了摊手。 巴赫台苏凑到赵羽旁边,满眼乞求,“忽彦,要不您就带她回去吧。” “我是忽彦,马上载着别的姑娘像什么话。”赵羽严词拒绝。她就算不怕格木其难缠,也要为巴雅儿着想。 格木其一屁股坐回草地上,又开始哇哇大哭,巴赫台苏则是不住请求。 赵羽头都要炸了。她感觉认识格木其是这辈子最倒霉的事,这么无赖的小姑娘,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若不是人前对图颜部的小姐翻脸影响不好,她真是想骂她一顿了。 格木其的眼泪无止无休,赵羽实在僵持不过,只求早点送走这尊大佛了早点宅起来。她偷偷对赤古问道:“我可以带她吗?” 饶是以赤古内敛的性格,眼底也有了些同情,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后回道:“忽彦也是可以娶别妻的,带个未婚姑娘,倒是可以。就是如果带她进城,公主回来会知道。” 赵羽自发理解成了:只要不带进城,影响就不大。 于是对格木其说道:“我带你,你到城门前就得下来。若还不愿,你就自己哭吧,我先走了。” “城门前就城门前!”格木其玩惯了这种把戏,查言观色就知道赵羽不会再让步了,担心赵羽反悔,像兔子一样蹿到了赵羽马前。 有这样的断腿吗?赵羽嘴角微抽,也懒得再和格木其胡搅蛮缠,伸手把格木其提上马后,她一路策马狂奔,一心尽快甩掉身前的包袱。赵羽甚至觉得,如果让格木其“晕马”,她也许会后悔耍这种小聪明。 事与愿违,格木其没有晕马,而赵羽在归途中,好巧不巧,正遇上了娜音巴雅尔。 第120页 望着娜音巴雅尔身后的车队和随从,赵羽无力扶额。亏她还想缩小影响,偏偏遇上了大队人马,运气也太次了。 第66章 【我到底在试探什么!疯了吗!】 娜音巴雅尔脸色铁青,眼神肃杀如秋夜凝霜。 宛若实质的杀气,让格木其欢喜尽褪,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巴雅儿,你终于回来了呀。小孩子打猎摔了,我就把她载回来了。”赵羽也知道自己害娜音巴雅尔被动了,此刻也只能故作轻松化解一二。我一表现高兴巴雅儿回来,二强调格木其是小孩子,应该能减轻点影响吧…… 格木其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顶着娜音巴雅尔可以杀人的视线,到底是没敢张嘴。 也刺随赵羽立功后升为了娜音巴雅尔的护卫长,贵族收别妻是常事,他不觉得忽彦载个未婚姑娘有问题,见公主不吭声,他冲着和赵羽的香火情,带头下马,对赵羽行了久别再见主人时应有的大礼,“下仆叩见忽彦,永生天佑忽彦永寿康安!” “下仆(下臣)叩见忽彦,永生天佑忽彦永寿康安!” “下仆(下臣)叩见公主,永生天佑公主永寿康安!”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赵羽后头的人也纷纷给娜音巴雅尔见礼。 “都免礼。”赵羽抬手。 娜音巴雅尔受此一打岔,才冷静些许。她看到格木其在赵羽怀中时,是真的想杀人。等冷静后,想到自己调整了月余的心绪一眼就破功,她又有些懊恼。娜音巴雅尔讨厌赵羽怀拥格木其的模样,她索性不再偏眼,竭力平淡了音色,“回去再说吧。” “好。”赵羽踌躇片刻,觉得不该破罐破摔,干脆拍马飞身,坐到了娜音巴雅尔身后,“格木其可以自己骑马了。” 娜音巴雅尔身体一僵,转念又不忿格木其,赌气般的紧紧靠进了赵羽怀里,想挤走赵羽身上格木其的味道。 赵羽只当娜音巴雅尔骑马累了,给巴雅儿当靠枕她没意见,很自然的圈过娜音巴雅尔的双臂,接过了她手上的缰绳。 也刺暗暗佩服赵羽哄女人的手段,亏他还担心忽彦招架不住。 赵羽正打算继续起行,结果格木其今天和她槓上了。格木其从娜音巴雅尔的眼神攻击中恢復后,也许是不满自己的胆小,她扁扁嘴,直接对娜音巴雅尔说道:“公主姐姐,我也嫁给木都格好不好。” 娜音巴雅尔觉得自己以前待格木其太和气了,以致于她竟敢在众目睽睽下挑衅监国公主。草原上收别妻是男人自己的事,就算要商量,也该是男人私底下找正妻商量,而且格木其说的是“嫁给”,这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格木其,你说什么胡话!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曾对永生天发誓,此生只要一个妻子!”赵羽呵斥道,“你若是再冒犯公主,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到时候连你叔叔,也不能怪我不给他情面!” 听赵羽抢在了自己前头,娜音巴雅尔明知道赵羽的话是说给众人听的,依然无可避免的全身发热,整个神魂都在随之欢舞。她深觉不该,可这一刻,再怎么提醒自己不该,她也难以压抑。 巴赫台苏被格木其的狂言惊呆了,听完赵羽的训斥,才想起拉格木其赔罪。 赵羽看着格木其不情不愿的被巴赫台苏拽到地上,为她深深感到危险。格木其再这么口无忌惮,以后怎么死的只怕都不知道。 娜音巴雅尔怕赵羽发现异常,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此刻的状态不适合处理外事,只是说了句,“让她去王庭跪着。”就踢马走了。 赵羽也觉得格木其该吃点教训,她有点惬意的嘆道:“巴雅儿,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天都要被格木其烦死了。” “嗯。”赵羽的嘆息拂过耳边,让娜音巴雅尔浑身都有点发酥。 “你累了吗?要不然靠我身上睡一睡?” 娜音巴雅尔咬牙。她有些庆幸赵羽在身后,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的面色如何。 “格木其的亲事该定下了。”离鲁勒浩克还有一段距离,沉默只能让娜音巴雅尔更清晰的体察到赵羽身上传来的热意。明明是温和的温度,却蒸得她整个人都有些飘忽。娜音巴雅尔觉得自己需要说话,但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还是说回了格木其身上。 草原姑娘结亲前有性自由,但定亲之后就得忠于丈夫。格木其定亲后,就再不能像今天这样胡闹。赵羽不是圣人,她也想彻底解决格木其的胡搅蛮缠,虽然十二三岁就定下亲事让赵羽有些不忍,但想起娜音巴雅尔之前发青的脸色,她犹豫片刻后,点头应了,“也好,不然她总缠着我,对你不好。你有人选了吗?” 娜音巴雅尔从未如此无力。她发现赵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挑动她的心弦。 “就让她给你做别妻?”话一问完,娜音巴雅尔就咬住了舌头,她几乎不敢直视自己心头那丝期待。 “咳咳。”赵羽一不留神,生生被口水呛到了。 张望一番确定侍从都没有离太近,赵羽才凑到娜音巴雅尔耳边笑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就算格木其刚才说话过分,也不至于要她死吧。” 赵羽确定娜音巴雅尔是说笑。她学勐戈语的“教材”就是宏朝律法,那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同性恋双方都要受死刑,并且死了还要挫骨扬灰。 第121页 什么人?女人。 什么死?不道之情……罪当灰刑。 这一回,赵羽的气息从耳中灌入,都没让娜音巴雅尔心动。相反,她面上的血色瞬间消逝,心头难以克制的旖旎情丝,也涤盪一空。是啊,连她都知道的禁律,我到底在试探什么!疯了吗! “巴雅儿?”久久没得到回应,赵羽奇怪的探了探脑袋。 “我已经想到几个人选了。”娜音巴雅尔偏头,回给赵羽一笑。这一回,她是真不用担心自己的脸色了,然而她并不觉得轻松,胸口像被石头堵满了,又重又凉。 “脸怎么这么白了,坐前面冷吗?” “不冷,只是有点累。我听说之前有人在温泉宫伏击你,伤都好了吗?” “早就好了。”为了增强自己的可信度,赵羽在马上摇了摇身体。又问道:“要不要去马车里休息?” 娜音巴雅尔知道赵羽只受了轻伤,看她和安都军在城外,便知她康復了,不过是转移话题而已。她摇头道:“快到了,不折腾了,就这样吧,我靠着你眯一会儿。” “好。”此刻夕阳西下,夜寒将起,赵羽到底是扯开衣袍,裹住了娜音巴雅尔。 娜音巴雅尔闭目,黑暗中周身的暖意寸寸分明,她嘴边却闪过了一抹苦笑。你如果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会后悔这么拥着我吧。就像对格木其那样……唯恐避之不及。 * 赵羽发现娜音巴雅尔比以前更忙了,连她这种觉得自己不宜多插手的人,也忍不住问:“有什么我能帮你处理吗?” 娜音巴雅尔倒是没和赵羽客气,把军队那边的很多杂务交到了赵羽手上,尤其安都军那边,她说下次用兵要让安都军开刃,请赵羽这个名义首领配合麦嘎坦,帮忙锻鍊他们的军心和战力。这样一来,连赵羽也忙了起来,每天几乎只有晚上,才能和娜音巴雅尔在寝帐碰面。 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娜音巴雅尔借着与西武互市换来的独家物资,拢住了西边的五大萨切逯,还换来了几个质子,随后大手一挥,将伏击赵羽的黑锅扣在了东南的豁儿歹部头上。 豁儿歹部是鲁勒浩克东南唯一可称萨切逯的大部落,一旦拿下,鲁勒浩特以东尽归王庭麾下,则王庭再无前后夹击之忧。届时,娜音巴雅尔想征服西方诸部,不论怀柔还是动武,都大有操作余地。 为防西部有变,娜音巴雅尔点齐精兵,冒雪亲征,力求速战速决。可惜走漏了风声,王师奇袭豁儿歹部冬营,顺利得手后才发现豁儿歹部已是一座空营,还差点被关门打狗,好在娜音巴雅尔分军在外,豁儿歹部的偷袭胎死腹中,王师还顺着败兵,找到了豁儿歹部的真正驻地。 娜音巴雅尔这回带了一万精兵,还有图颜部和察昂部五千精锐助战,此外,需要磨砺的安都军里,也颇有一些漠南以前的老战士。是以,无论是兵力还是战力,都比豁儿歹部突出很多,正面对阵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无奈豁儿歹部据山死守,娜音巴雅尔的兵力优势完全施展不出来,难免陷入了僵持。 好在娜音巴雅尔带了安都军,倒是不愁攻坚的人手,只当是练兵了。连日攻战之后,新组的安都军都经过了一轮鲜血洗礼,豁儿歹部更是损失惨重,娜音巴雅尔这才抛出橄榄枝。她派人给豁儿歹部的首领讷真喊话,只要讷真伏法,豁儿歹部首领之位仍能交给他的子孙承袭。 豁儿歹部不为所动,坚持做困兽之斗,娜音巴雅尔心觉奇怪,一边送信要鲁勒浩特多加警惕,一边在营救豁儿歹部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伏兵。不管是讷真冥顽不化,还是有人给讷真顽抗的底气,这一战,她一定要安定东边,不然各大部落的胃口会越养越大,下一次想腾手来东顾,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第67章 【绝对不能不战自乱!】 娜音巴雅尔的快信还在路上,赵羽先接到了西方诸部一起叛乱的噩耗。 从娜音巴雅尔出征起,鲁勒浩克就密切监视着西部动向,万没想到,五大萨切逯竟已秘密结盟。等赵羽收到消息时,五部人马已结成了联军,不过两日便可兵临鲁勒浩克。以时间来推算,显然五部早有预谋。而那些毫无异动的质子,通通都是弃子! 联军一路秘密进军,遇人能挟裹就挟裹,不能则杀,直到威压鲁勒浩克之势已成,才暴露行踪。是以,赵羽连信息优势都没有,普通民众都几乎与她同时听到消息,以至于赵羽没来及召集对策,城内就有人开始外逃了。好在守官登和机警,及时关闭了城门,火速通报给了赵羽。 赵羽只来得及下令关押五部质子,就匆匆赶往了城门。路上,也许是危急时刻催发潜能,冥冥中好像有一种力量注入脑海,在自动帮她梳理思路,赵羽不知道这种来路不明的第六感可否信任,她结合自己学到的军中知识又推敲了一番。 鲁勒浩克三万人马,防范一个萨切逯绰绰有余,就算两个萨切逯联合进攻也不愁,但五个一起……守城?不行。鲁勒浩克的城墙根本没有防御体系,牧民也不擅长守城,到时候还丢了骑兵优势,等于是扬短避长。而且这样等于是给了他们围点打援的机会,巴雅儿会更危险。 假装弃城,诱敌入彀?不行。本来巴雅儿以公主的身份监国都靠了“永生天珍宝”的名义,鲁勒浩克是天选家族的祖城,现在还相当于是新国都,如果在巴雅儿手里丢了,人家还怎么相信巴雅儿是天命所归?就算最后能把城收回来,丢失的景仰也回不来,只怕“天选家族”的名号都会成笑话。巴鲁尔特最大的优势就是草原正统的地位,如果连这都丢了,赢了也是输。 第122页 挑拨他们的关系?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结盟的,但连个遮羞布都不要,就直接打上门来……非天选家族不可称汗,他们只怕是要彻底打碎天选家族的传承吧……那巴雅儿不死他们就不会善罢甘休。算起来差不多巴雅儿前脚出门,他们后脚就发兵了,现在想想,豁儿歹部也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往最坏的方向猜想,也许豁儿歹部和它们也是同盟…… 就算豁儿歹部是个意外,只要鲁勒浩克不保,巴雅儿拿下豁儿歹部也只是偏安。不仅巴雅儿之前的努力都会白费,以后都很难再重新崛起。而且他们会给巴鲁尔特重新崛起的机会吗?只怕到时候,巴雅儿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所以……击退?击退!只有正面击退五部联军,鲁勒浩克和巴雅儿才能转危为安! 五部联军不是铁板一块,如果能拼死一战,不是没有胜机! 哪怕不能完胜,只要打出巴鲁尔特的威风,巴雅儿就还有机会! 赵羽紧紧的握住马缰,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让道!忽彦来了!都让道!” 远远的已能望见城门前的纷乱,赵羽微吐一口浊气,在护卫的拥护下,来到了近前。 鲁勒浩克,绝对不能不战自乱! “谁在城门前捣乱!” 曾经当“最高治安官”的经歷,早让赵羽学会了摆威严,加上有一次劝架时,她意外发现自己体内有一股气劲能帮忙扩大音量,这一次她也自然的用了出来。本就有心装腔作势,加上内力相助,让赵羽这声厉喝威势十足。 “参加忽彦!”登和见救兵来了,连忙上前行礼。 此次闯门事件,由几家消息灵通的贵族打头,平民受之带动,也引发了惶恐,饶是赵羽快马加鞭,等她到时,东门口也聚集了不少人。若不是祖城金贵,众人不敢动粗,只怕登和早就拦不住了。 赵羽本就带着“天赐忽彦”的名号,在时疫和林下又都立下了大功,后来也帮娜音巴雅尔分担了不少事务,在巴鲁尔特的子民中,还是赢得了不少声望的。听说忽彦亲临,平民们都随登和跪了下来,贵族之家有人犹豫,考虑到这位安都忽彦还是“总摄国事”,到底也行礼了。他们想出城避难,还得这位松口。 “听说你们有人想出城?” 几位领头的贵族之家面面相觑,无人愿做出头鸟。 “怎么?如果没人想出城,就都回去备战。你们不知道敌军快来了吗?挤在这像什么话!” 平民百姓们多是跟着热闹来的,哪怕知道有敌军,也不知道敌军的厉害,但想出逃的贵族之家听赵羽说“备战”,却是几乎人人变色,他们推推搡搡一番后,挤出来了一位发言人。 “忽彦,我们确实想出城,速烈、合勒出、拔索、秃古剌、扎蔑五部一起来攻打我们,巴鲁尔特的兵力根本比不上,公主又不在,求您放臣民们出去避难吧。” 赵羽知道面前这人叫客里脱,不愧是高族出生,一开口就把鲁勒浩克的“臣民”都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好像自己不答应,就是监国公主的忽彦不顾臣民死活。 “你是哪一家的人?”赵羽明知故问。 客里脱听赵羽不认识自己,眼中闪过了一丝恼怒,有些傲意的扬声道:“下臣是阔都温家的客里脱。” 赵羽点头,嘲讽的声音借着内力,几乎清晰的灌进了每一双耳朵,“阔都温勇士,阿日塔布汗的‘五鹰’之一,可惜了,勇士的血脉竟然养出了逃兵。” “你……!” “本忽彦说错了吗?你刚才也说了大敌当前,却只想躲出去,不是逃兵是什么?” “明知道打不过还要去丢命,只是愚蠢!”客里脱被赵羽当众指责为愧对先祖血脉的懦夫,有些恼羞成怒。阔都温家族之前扎根漠南,在漠南失陷的过程中人丁大减。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几个血脉,他捨不得白白牺牲掉。 事实上,这次领头出逃的贵族,基本都是从漠南逃回来的家族。 “你们阔都温家的家主是谁?只有你这么想,还是你们整个家族都这么想?” “我就是阔都温家的现任家主,我这么想,阔都温家族也这么想!” “客里脱!”赵羽没来得及说话,有大臣闻讯赶来,说话的是色仁莫。他和众臣在护卫的帮助下挤到前面后,对赵羽匆匆行了一礼,转而对客里脱晓以利害,“你犯什么煳涂,你们跑,平民也跟着跑,是要让我们直接把鲁勒浩克让出去吗?” 客里脱的确觉得打不过,还不如直接把鲁勒浩克让出去,但这种话可想不可说,只道:“大河将要枯竭,高山将要崩塌。” 与色仁莫一起赶来的答里脸色大变,他资歷高,出身也尊贵,直接对赵羽行礼道:“忽彦,监国出征,由您总摄国事,阔都温家族没有您的命令,就擅自出逃,按律当族斩,请您严惩他们吧。” 客里脱的意思是巴鲁尔特要完蛋了,答里却觉得,如果不斩灭他这种怯弱,没有战心的巴鲁尔特才真的是完蛋了。 赶来阻止外逃的大臣,都是有心重塑巴鲁尔特荣光的,他们眼神交流后,一起附议道:“请忽彦严惩阔都温家族!” “你们!”客里脱大急,回头怒道,“又不是我阔都温一家想走,兀海、速乞干,你们不说话,是打算留下来等死了吗?!” 第123页 “忽彦,我们只是不想鲁勒浩克成第二个塔拉浩克。” “是呀,忽彦,我们先保存巴鲁尔特的实力不好吗。” “放屁!塔拉浩克是因为群龙无首才战败,那也不算丢人,你们这些被吓破胆的杂碎,还是不是永生天的子民!” “连鲁勒浩克都不守,去哪保存实力?去给速烈、合勒出部它们当奴隶吗!” …… 经客里脱点名,兀海和速乞干也知道,再不出头真的会被扣下,其他几家想走的贵族,也站出了发言人。答理、色莫仁那边,又有人出声阻止。 两方顾忌周围的平民,一开始声音还不大。后来赵羽看他们有演闹剧的趋势,又见赤古那头已经准备好了,便不再耽搁,抬手制止道:“好了,巴鲁尔特是永生天最眷顾的部族,是草原上最英雄的战士。临战逃脱的胆小鬼,不配当巴鲁尔特人。杀了他们,他们的血也只会玷污鲁勒浩克的土地。就算是死,他们也不配死在鲁勒浩克。” 鲁勒浩克每个城门旁都有一座宣告国事的石台,赵羽已经命赤古在石台上布好了纸笔,说话间她走上石台,也不看客里脱等人涨红的脸色,指了纸笔继续说道:“谁想逃出城,就上来录下家族名姓,从此不再是巴鲁尔特人。高贵的巴鲁尔特部族,不要懦夫!” 人头攒动的东门口,一时间落针可闻。 作为天选家族的部众,巴鲁尔特人在两漠草原上,天生高人一等。从阿日塔布汗统一漠北开始,每一个巴鲁尔特人,就以身在英雄的王族部落为荣。虽然经歷了漠南失利,甚至现在被臣僕打到了门前,但巴鲁尔特数代人沉淀入骨的骄傲,依然还在。草原自古崇尚英雄,退出部落本就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更别说自认懦夫了。 平民尚且如此,何况贵族?他们一旦退出,要放弃的不仅是巴鲁尔特人的身份,还有祖先用功勋塑造出来的英雄骨血。 答理和色仁莫等人暗暗叫好。他们比赵羽更清楚同胞的习性,杀人只能震慑一时,这一剂勐药,却能帮巴鲁尔特人收心。这样总不会还有不要脸的出逃吧? 第68章 【幸不辱命。】 客里脱还真不要脸了。他挣扎一番后,觉得今天已经当了出头鸟,留下来也落不着好,还不如趁赵羽松口,先保住族人性命。心一横,对族人招唿道:“我们走!” “家主……”阔都温家族之内,有人想要反对。 “我都是为你们好,听话!跟我来!” 阔都温家如今不过六人而已,除客里脱外,其他的都是年轻小伙,抗衡不过家主的权威,到底是跟上了石台。 由于阔都温家带头,其他人也有些意动,有两家还偷偷挪到了石台前,只等阔都温家走了,他们就准备上去。 答里等人暗叫不好,又不好上去提醒赵羽,他们生怕赵羽弄巧成拙。早知道是这样,还是杀人好。 “我们可以走了吗?”客里脱不敢看台下,催着族人签好名字后,迫不及待的递给了赵羽。 赵羽好似不知台下的异动,她命赤古接过阔都温家的签名,随后,赤古带着几个嗓门洪亮的护卫,齐声喊道:“永生天护佑的总摄国事安都忽彦下令,从今天起,将阔都温家族逐出巴鲁尔特!从此以后,阔都温家的懦夫,与巴鲁尔特无关!” “真给阔都温勇士丢脸!” “可惜阔都温英雄的血脉断了!” …… 赵羽预先在人群里安排了人手,在他们的嘲弄下,搅起了围观众人的集体鄙视。 阔都温家的六人全都涨红了脸,客里脱拼命压制住五个羞愧欲逃的年轻人,质问道:“忽彦你这是什么意思?” “阔都温家的懦夫”这种话,直接扎在客里脱胸口,又有人群的嘲笑一起,简直是在打他祖先的脸。 “怎么?有你这个家主签名,不是你们全族都退出巴鲁尔特吗?”赵羽一脸无辜。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客里脱满眼喷火,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羽摇头,指了客里脱的头顶说道:“从今天起,你们不是贵族了,帽子上不能带金银宝石。” “现在呢?!”客里脱将帽子摔在了地上。 赵羽看了眼客里脱身后的年轻人。 “你们也脱!”客里脱见五个年轻人眼神挣扎,干脆亲自上去给他们摘帽子。他现在只想尽快下去,这个石台,他一瞬也不想多呆! “不!客里脱叔叔!”年轻人血气足,一头是家主的压制,一头是同胞的嘲笑,他们的心弦本就在崩溃边缘,见客里脱要摘了他们象徵贵族身份的帽子,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客里脱叔叔!我是阔都温的子孙,不能像老鼠一样活着!我不走了!” “我也不走!” “我也要留下!” “反了!你们连家主的话都不听了!走!不走我杀了你们!”客里脱悍然拔出了腰刀。 “家主你也没听天选家族的话!不走,我是英雄的子孙,死也不当懦夫!” …… “客里脱,他们既然不愿意走,你就自己走吧。”赵羽命赤古架开客里脱,笑贊道,“我就说呢,阔都温英雄的子孙,怎么会都是懦夫。” 年轻人鼓起勇气抗争家主,本就在激动之中,听了赞赏,腰杆挺得更直了。其中最年长的一个试探着问道:“忽彦,那我们还是巴鲁尔特人吗?” 第124页 “迷途知返,很好,你们可以留在鲁勒浩克,等用功勋洗刷了今日的怯弱,你们才能重新成为巴鲁尔特的英雄子民。” 客里脱脸色灰败。年轻人太义气用事,今天闹了这一出,若不能立下大功,不走也没脸见人。既然非要留下……客里脱痛心的嘆了口气,五体投地跪在了赵羽面前,“忽彦,下仆知错了,愿加入前军,洗刷今日的耻辱!” 赵羽见客里脱也屈服了,心中偷偷松了口气。把阔都温家这个避战的苗头掐灭后,她相信其他贵族之家也会捍卫家族尊荣。而普通平民一般都依附在贵族旗下,独自出逃是找死,相信也不会再有大问题。 几个年轻人眼神交流一番后,也一起请求道:“忽彦,我们也愿意加入前锋军!” 草原骑兵对战,前锋一向伤亡惨重,客里脱这是要带着族人,用性命挣回骄傲。赵羽正需巴鲁尔特人拼死力战,自无不允之理。 阔都温家的人下台后,赵羽问道:“还有人想出城吗?” 几家带头出逃的贵族,见到阔都温家的遭遇,早就灰熘熘的缩回去了,来看热闹的平民,家当都没带,更没人吭声。 赵羽没有离开,反而命人打开了东门,又让人将全城民众都叫了过来。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城,她才起身道:“大家不愧是英雄的巴鲁尔特人,既然没人想避战,就回去准备打仗吧。这一战是永生天给天选家族的考验,也是永生天赐给巴鲁尔特彰显荣耀的机会,是我们每一个巴鲁尔特人建功立业的机会。永生天的珍宝娜音巴雅尔监国公主,出征前钦命我总摄国事,有权决定大宏的任何国事。在此,我巴鲁尔特&mdot;安旭木都格,以永生天的名义宣布,无论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只要杀死速烈、合勒出、拔索、秃古剌和扎蔑五部首领家族的成员,一律封为延轮,地位高于贵族!” 延轮,勐戈语中的大贵人。 平民奴隶们不可置信的安静了半响,随后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叫好声。 宏朝等级森严,每一个人几乎一辈子就只能固化在原有阶层之中。像术恩那样,以公主汗的家僕出生,最后成了重臣,也到死都不是贵族。赵羽这道命令,等于是在牢固的阶级壁垒上打了个洞,还架了一个通天梯。要知道,除了赵羽这个特例,两漠上一次出现平民奴隶晋身贵族的情况,还是在阿日塔布汗征战漠北时,更别说位在贵族之上了。 如果是平时听到这样惊人的旨意,别说是赵羽了,哪怕是汗皇的意思,贵族们也一定全都会跳出来反对。但现在,想到这生死存亡的一战如果输了,保住命也只能沦为奴隶,他们到底是没有拆台。抛开家族私利,贵族们很清楚,赵羽这个决定能最大限度的激发整个巴鲁尔特的战意。别说平民奴隶了,连很多家族名声不显的中小贵族,都暗暗摩拳擦掌。 赵羽命岱勒把城门全部打开后,就带着大臣回去商量战术了。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有人听了“延轮令”还想跑,那上了战场也是拖累。 一马平川的草原,又正处在白雪满地的时节,大队人马经过根本掩饰不住踪迹,所以其实也没有多少战术可以商量。赵羽与几位军事经验丰富的大臣讨论后,派了三波人马试探联军的虚实,许败不许胜,以骄敌军之心。 五部联军而来,本就觉得鲁勒浩克不是敌手,三战三捷更让五部首领信心膨胀,两军正式对战之日,他们甚至没有分营,五部首领全都集中在中军,只等打完分赃。 鲁勒浩特打的主意,本来就是要钻联军统属不一的空子,见五面首领兽旗集中一处,哪里会放过机会。王师佯败,联军追击的时候,赵羽以天选家族唯二成员的身份激励士气,带着五千精锐从侧翼突击,如尖锥一般直插联军中军。 勐戈族本就好勇好斗,富贵险中求,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畏惧敌军势大,赵羽一道“延轮令”出来,几乎给巴鲁尔特全民都灌满了鸡血,十成战力都能发挥出十二分,更别说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了。他们在中军拼杀时,看到的简直不是人头,而是锦衣富贵。 五部首领集中所在的中军帐战力不俗,本没将五千人马放在心上。知道是安旭木都格领军后,五部首领为争赵羽的人头,还发生了一点小口角,中军的调度也随之有些混乱。反观赵羽这头,由于赵羽沖在最前面,有人担心忽彦,有人担心忽彦死了“延轮令”不能兑现,是以人人争先。 此消彼长,等五部首领意识到不能继续轻敌时,尖锥阵锐意已成,势如破竹。骑兵冲击迅勐,要想回防却失于灵活,五部首领为免危险,不得不后撤避敌。 牵一髮而动全身,中军遇险暴露出了联军调度不合的死穴,也不知是哪部回援哪部进击,竟在战场上留出了大片空地。娜音巴雅尔留给赵羽的统军老将巴木忽不是庸才,他被赵羽拜为总指挥,见状分兵支援赵羽,又切割蚕食起了联军。 巴木忽眼神精亮。五部联军已显颓态,此战如无意外,已立于不败之地,若是忽彦能斩杀一个首领……似是为了响应巴木忽的期待,他听到了护卫惊喜的喊声:“巴木忽大人,快看!敌军的大纛倒了!” “命人招降!”巴木忽一拍拳头,眼底隐隐有点泪光。他戎马一生,第一次赢得这样的大胜,死而无憾了。 “天选家族与永生天同在!” 第125页 “巴鲁尔特无敌!” “速烈人、合勒出人、拔索人、秃古剌人和扎蔑人,大家都是天选家族的子民,只要下马受降,天选家族既往不咎!” …… 大纛的消失意味着主帅的败亡。五部民众近百年都是天选家族的子民,跟着首领进攻鲁勒浩克,本来就有些惶恐,若是赢了还好说,输了却是难免想起天选家族的神话,加上王师的招降口号在侧,溃败的军心一发不可收拾,许多人扔刀下马,做回了天选家族的顺民。 螭龙衔羽旗下,速烈部和扎蔑部首领相继伏诛,其他三部首领震惊于王师的战力,早已大难临头各自飞。 三面兽旗远遁,眼看是追不上了。赵羽虽然很想把五部首领一网打尽,但麾下战士伤亡惨重,勉强驱驰可能会被敌军反杀,只得遗憾收手。 直到放弃了继续追杀的念头,赵羽才感觉到疲累和疼痛。她整个人都被血染透了,一身甲冑也刀痕累累。血液的流失让人眼皮发沉,恨不能直接躺在地上,赵羽深知自己不能倒下,最起码得遇到岱勒才行,是以回程一直咬舌强撑。 舌尖的疼痛与周身的刀伤相比,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赵羽觉得自己可能撑不到鲁勒浩克,迟钝的脑袋试图另找保险方案的时候,意外遇到了一支军容齐整的人马。 赵羽一惊,看清对面疾驰出来的靓丽女子后,她身心全松,笑着说了句,“幸不辱命。”就从坐骑上栽了下去。 第69章 【别哭。】 “怎么样……”娜音巴雅尔沙哑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虚弱与忐忑。 岱勒清楚公主对赵羽的担心,顾不上净手就趴在了地上,“回殿下,下仆给忽彦处理了外伤,再开一副补气祛邪的汤药,以……” 也许是问出口的忐忑驱逐了一些胆怯,娜音巴雅尔不耐烦听岱勒的长篇大论,怒道:“你给本宫说清楚,到底能不能救回木都格!” 岱勒不敢挑战娜音巴雅尔的愤怒,心一横,叩首道:“忽彦用完药后,如果一日之内能醒,就可大安。” 如果一日之内醒不了呢?娜音巴雅尔不敢问。 “速去备药。” “是。”岱勒犹豫片刻,请示道,“箭簇取下了,忽彦的甲冑,下仆替他卸下来?” “本宫来。” “是,下仆告退。” 岱勒走后,娜音巴雅尔瘫坐在赵羽榻前,强撑许久的眼泪,这才和满身虚汗一起,滚滚而下。她难抑颤抖,在朦胧泪眼中,战慄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到赵羽鼻下,微弱的鼻息这才让她安心些许。 眼睁睁的看着赵羽坠落马下,她以为自己永远的失去了她。那一刻,她的心跳都随之静止了。若不是记得自己是监国公主,若不是在万军之前,她只怕也会昏厥当场。 娜音巴雅尔握住赵羽血污覆盖下冰凉的右手,将额头轻轻的靠了上去。 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情知赵羽爱洁,也不愿赵羽在冷硬的盔甲中养伤,娜音巴雅尔整理好情绪后,很快对帐外吩咐道:“取剪刀来。备热水。” 娜音巴雅尔从前对赵羽的亲力亲为,不过是怕暴露女忽彦,如今对赵羽亲力亲为,她心知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她对这个人用心,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假忽彦,而是因为她是赵羽。她娜音巴雅尔,对同为女人的赵羽动了真心。 哪怕违逆了永生天的意志,她也不打算再逃避了。在赵羽坠马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復兴大宏,只是她对天选家族的担当,而于她自己而言,有这个人在,才是这一生最好的事。若赵羽真的在坠马时就离她而去了,她必将后悔终生。只要赵羽能醒来,无论永生天要对她这份非分之情降下怎样的惩罚,她通通不惧。 剪开盔甲时需要避免牵扯伤口,哪怕娜音巴雅尔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近距离的面对甲冑的众多破口时,她的心还是揪成了一团。 当初在水滩边发现赵羽还有一口气在,逃难途中的娜音巴雅尔生了丝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才命人把她救回车上。那时娜音巴雅尔怕被人认出自己的眼睛,一路都在装瞎子,虽然从图娅口中知道赵羽身怀重伤,也不曾亲眼见过。及至两人“成婚”后,赵羽更衣都会去屏风后,说来,这是娜音巴雅尔第一次看到赵羽的旧伤。 新伤口上涂抹着青绿色的伤药,与陈旧的白色伤疤交叉分布,一具本该光洁如玉的年轻躯体,青白相间,血污遍布,一眼望去,竟找不出半块整肉。 娜音巴雅尔怕眼泪掉在赵羽伤口上,牙关紧闭,艰难的克制住鼻端的酸涩,拧了热帕子,将赵羽伤口之间的血污,一寸一寸拭净。 好容易打理完赵羽,负衡据鼎不曾有半字叫苦的监国公主殿下,早已面无血色。她只是看着赵羽的伤口就已心疼至此,真不知她本人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殿下……” 时局不容人喘息,娜音巴雅尔给赵羽餵药时,乌娅悄然进帐。乌娅本来是想等药餵完再开口的,等发现汤药是藉助布条一丝丝的渗入忽彦嘴里,只怕得到天黑才能餵完,她不得不谨慎出声。 “说。”娜音巴雅尔无心多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视线还停在赵羽的唇瓣上。等褐色的药液消失在苍白的唇瓣间,又及时用布巾添上一抹。 “突勒古部首领帖仑可献来了阔迭的首级。如今帖仑可首领正跪在王庭外,请求殿下宽恕他擅自出兵之罪。 ” 第126页 阔迭是秃古剌部的首领,是此次叛乱的五位部落首领之一。五部中,速烈部和扎蔑部的首领,皆已被赵羽率领的先锋军斩杀在了阵前。合勒出与拔索部首领,也没有逃过王师的包围圈,突围时战败而亡。阔迭之死,意味着此次率部叛乱的五位首领,全都已经伏法。 娜音巴雅尔被讷真吊在了豁儿歹部,多亏她谨慎,派去伏击援军的兵马正好撞上了伏兵,又有讷真之弟桑扎觊觎首领大位,临时给她通风报信,她才能顺利又迅速的赶回鲁勒浩克。 若不然,等她接到鲁勒浩克势危的消息后,急于回救,多半会中伏,届时加上背后的讷真,前后夹击之下,深陷埋伏的她很难扭转干坤,只怕会命丧豁儿歹部。而失去了监国公主的巴鲁尔特部,无论鲁勒浩特能否挡住五部联军,都终将分崩离析。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帖仑可,但豁儿歹部以东就是突勒古部。娜音巴雅尔本来就怀疑那只伏兵是帖仑可的手笔,如今帖仑可来得这么快,还提着阔迭的首级,恰好说明他与五部有勾结。要知道,从突勒古部赶来鲁勒浩克,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花一天多的功夫。而且阔迭已经逃出生天了,草原广阔,他怎么正好撞到了帖仑可刀下? “殿下……” 乌娅没听到娜音巴雅尔的回音,以为她一心照料赵羽去了,正想再回禀一次,恰遇娜音巴雅尔冷淡开口,“传令蒙木速,让他去扶起帖仑可,告诉帖仑可:他急于救驾,出兵情有可原,斩杀贼首的功劳,等战事终了再封赏。” 殿下不需要亲自接见帖仑可首领吗?乌娅偷偷瞥了一眼床上死气沉沉的忽彦,也觉得公主的状态令人不忍打扰。抿抿唇,她还是继续禀告道:“殿下,忽彦为了激励士气,战前下令无论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只要杀死五部叛首家族的成员,一律封为延轮,地位高于贵族,蒙木速大人想请您去大帐,看忽彦这条命令如何处理。” “木都格总摄国事,他的命令就是本宫的命令。”娜音巴雅尔眼中划过一抹温柔。 若不是她力挽狂澜,她就算躲过了伏击,如今也已是丧家之犬。就算当时是她本人在鲁勒浩克,也会下这样的延轮令。而且,在天选家族人丁衰弱的情况下,无论她称不称汗,都必须变更草原上家族传承的格局。延轮令,刚好切合她革新的需求。 “告诉蒙木速,延轮令按令执行。此次随本宫出征豁儿歹部的将士,首功也封延轮。” “是,殿下。蒙木速大人还有一事,她请示您,五部叛乱的后事如何安排?” 听娜音巴雅尔音色转柔,乌娅也微微放松了些紧张。 娜音巴雅尔无声一嘆。这种让整个漠北都改天换地的大战,后续事宜纷杂不堪,千头万绪,的确不是蒙木速担待得了的。她能在赵羽身边清清静静的守这么久,相信蒙木速也是把能料理的事尽量料理了。蒙木速现在找上门来,定是非得需要她这个监国了。她再忧心赵羽,也拖延不得。 “岱勒,本宫在外面议政,会妨碍木都格养伤吗?”娜音巴雅尔扫了眼岱勒,又看向了隔离内外帐的兽皮屏风。 “不碍事的殿下。安都大人现在什么都听不到,多些响动,也许还有助于唤醒她。”岱勒叩首。 娜音巴雅尔心一扎,滚滚喉咙镇定了嗓音后才说道:“乌娅,让蒙木速先去见帖仑可,再带着议政们过来。” “是。”乌娅见请动了监国,终于告退。 岱勒在乌娅的身影消失后,欲言又止,“殿下,秃古剌部在西边。阔迭逃出去后,不往西逃,偏偏到了帖仑可那,只怕帖仑可和五部叛军早有联结……” “本宫知道。” 知道?那公主怎么还…… “下仆多嘴了。”岱勒告罪一礼。 迷惑的思索了许久,岱勒才眼前一亮。是了,帖仑可敢来这么早,一定已经给自己找好了藉口。他又带着阔迭的首级跪在王庭外,公主如果处置他,放在蠢材眼里,倒像王庭亏待功臣。反正这回化险为夷后,王庭因祸得福,只要整合五部,漠北便没有人能与公主抗衡了,收拾帖仑可以后有得是机会,何必着急。 想清楚关窍后,岱勒对娜音巴雅尔更觉感佩。他急于求成,一叶障目。公主身在局中,却心如明镜,洞若观火。 “下臣(下仆)xxx参见监国!” 不知蒙木速他们是如何耽误了功夫,他们来时,金乌西坠,娜音巴雅尔已经餵完了赵羽的药。 “岱勒,你在这守着,木都格要是有动静,立刻告诉本宫,不许耽误片刻。”如果可能,娜音巴雅尔真想一辈子守在这个人身边。 “是。” 岱勒守在赵羽榻前,听着外帐的议政声,后知后觉的兴奋起来。虽然是因为赵羽他才能留下来,但公主议政都没有避开他,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赢得了公主一丝信任? 看着了无生气的赵羽,岱勒觉得,以娜音巴雅尔对赵羽的有情有义,只要他也一心忠于公主,终有一天,他会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毕竟,公主拿下五部后,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个假忽彦了,可公主还是很关心她。 外间商讨战后处置,不可避免的涉及到了战前的各项安排,也就不可避免谈到了赵羽。不知是谁起头,不要钱的夸了赵羽后,又争着为赵羽祈祷平安。 第127页 岱勒将王庭大臣对赵羽的赞美收进耳中,为她深觉可惜。以她的如今的功劳和名望,只要能活下来,本可以比当年的唿屠达王还风光的……可惜偏偏是个女人。 娜音巴雅尔议完事时,已是夜半时分。蒙木速等人知道公主担心忽彦,没有多耽搁,很快告退。 看到赵羽的伤情半天都没有恶化,娜音巴雅尔疲惫的面容,都多出了几分光彩。她想,连这回的危局都能否极泰来,永生天待她不薄,必不忍心将她夺走。 娜音巴雅尔将事情都安排了下去,若无意外,明日都不需要亲自出面理事,她索性将岱勒赶到了外间,自己坐在赵羽床前,握着她的手,静等她甦醒。 毕竟是赶了两天路的人,又一直提着心操劳,安心于赵羽渐渐回升的体温,娜音巴雅尔不知不觉中困意上涌,半梦半醒的守了半夜,才被掌心灼热的温度烫清醒。 “岱勒!岱勒!” “是,殿下!” 岱勒绕过屏风的功夫,娜音巴雅尔眼看着赵羽的肤色由白转红,心焦不已。 “快看看这是怎么了!” 岱勒一看赵羽的状态就知不好,碍于娜音巴雅尔的催促,还是上前把了把脉。 怕娜音巴雅尔生气,岱勒还想斟酌词句,娜音巴雅尔已经急不可待的质问道:“木都格到底怎么了?!” “殿下……”娜音巴雅尔凶兽般的眼神,吓出了岱勒满头冷汗,“忽彦如果能退热,就能醒来……” “那你还跪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想办法退热!” 几句话的时间,赵羽已全身通红,仿佛下一刻就会爆裂。娜音巴雅尔感同身受,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承受烈火的烧灼。 “殿下恕罪……医家能做的事,下仆都已经做了……能否退热,只能靠忽悠自己……” 如同一头冰水当头泼下,娜音巴雅尔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回神之后,她全身都虚弱了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只是挥手打发了岱勒。 岱勒乖觉,怕娜音巴雅尔一怒之下让他陪葬,无声的退到了帐外。乌娅住在周围的小帐里,娜音巴雅尔宫帐中一有动静她就跑了过来,听到岱勒的话后,她知道公主难受,迟疑片刻后,准备了毛巾冷水,壮着胆子送了进去。 乌娅进来时,娜音巴雅尔正抱着赵羽的手伏在塌边。听到动静后,娜音巴雅尔抬头,那是乌娅第一次看到公主泪流满面的模样。乌娅心头剧跳,连忙压低了脑袋。 娜音巴雅尔望着那盆晃荡不休的温水,更觉悲难自禁。当初她一个侍女高热,还是赵羽说要冷巾敷头,免得热坏脑子。那时娜音巴雅尔为了展示对忽彦的在意,还藉机故意当众吃醋。赵羽配合,佯作宠爱。当时的笑貌还在眼前,这个人却已为她再度陷入了死亡边缘。 乌娅出帐后,望着沉沉夜色,只觉唏嘘不已。她虽然不怎么懂国家大事,但也从大臣们激动的眼睛里,看到了王庭的光明未来。眼看好日子回来了,忽彦却要离公主而去,没了他,公主还能有以前那样的开心吗?她不懂,公主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永生天让她为国事忧心,还要带走忽彦让她伤心。 娜音巴雅尔的其他侍女,今夜也警醒着。她们已经知道了忽彦病危的消息,正在三五成群的低声议论。虽然碍于公主,她们都不敢和赵羽多接触,但一个温和的主人,很难让她们讨厌。而且那位年轻的主人,看着瘦弱,却是不输唿屠达王的英雄。一位英雄的早逝,总是让人伤感的。 “都回去呆着!忽彦还没事,你们在这乱说话,公主治起罪,可没人能帮忙求情。”乌娅低声斥退了众位侍女。想起赵羽常帮他们这些奴僕求情,一时间,连她都有些想哭了。 破晓时分,赵羽依然是通体火红的模样。娜音巴雅尔机械的更换着冷面巾,一颗心在渐起的晨光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嘴上却不肯放弃希望。 “木都格,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那么多惊险我们都闯过去了,怎么可以折在这里。” …… “我好后悔之前躲着你……” …… “很久没有好好和你说话了,我很想你……” ……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一定要醒过来……” “不要死……” …… 温和与暴虐穿插交叠,还有无休无止的空明佛号纠缠其中,混乱的记忆,仿佛要将赵羽的灵魂搅成碎屑。 赵羽挣扎在铺天盖地的剧痛里,已分不清哪一块才是属于自己的人生。狂暴的痛苦流窜在残破的意识中,似乎下一刻就会将她的世界炸成虚无。 [你不要死!不要死……] 你……是谁? [我后悔了……] 别哭。 第70章 【她是你最在意的人吗?】 “巴雅儿,我真的好了,你不用天天守着我,只管去忙你的。”赵羽劝道。 距离赵羽昏迷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她那天醒来就看到娜音巴雅尔哭得稀里哗啦,也许是把人吓狠了,这些天以来,娜音巴雅尔处理政务都只在赵羽的宫帐里,一步也不肯多离开。这不?刚打发了一波大臣,娜音巴雅尔又坐到了赵羽床前。 娜音巴雅尔摇头,“扶你起来走走?” “要不让岱勒来?”赵羽说不感动必是假话,只是娜音巴雅尔处理国事已经够辛苦了,还要在她这跟个老妈子似的,她实在不忍心。之前是她的身体不允许,这俩天她的伤口好了许多,真不想再让娜音巴雅尔受累。 第128页 “他是男人,不方便扶你。” “没事,我不介意。”赵羽望着娜音巴雅尔的黑眼圈关心道,“你最近事情那么忙,我长伤口痒,晚上还会吵到你,要不要换顶宫帐睡?” “岱勒介意。”说话间,娜音巴雅尔直接上前,搀起了赵羽的胳膊。 赵羽想想岱勒知道她是女的,只怕真的不好意思,也就从了娜音巴雅尔,不过她一边起身一边再次问道:“你要不要换顶毡帐睡?” “不用。”娜音巴雅尔斩钉截铁。见赵羽还要再说,又补道:“外人知道我换帐篷,只怕以为我嫌你功高震主了。” “好吧。”听娜音巴雅尔说得在理,赵羽也就不多说了。而且下地激发的疼痛,也让她无心再说话。 娜音巴雅尔紧了紧手臂。哪怕知道赵羽是关心,她那些让她离远的话,依然让她很不开心。见赵羽吃疼,她又很快放开了自己的小心思。 为了转移注意力,赵羽在疼痛中,慢慢的又想到了昏迷期间的那个梦。她有点好奇那个梦中女子的身份。梦里,那个女子的哭泣打痛了她的心,让她觉得只要能擦干她的眼泪,再苦再痛都能咬牙坚持,这才最终转醒。只可惜,赵羽每次回忆,都只能想到一声接一声的佛号。不过比从前碰到原身的记忆就痛晕强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主的记忆渐渐对她开放了。 她是你最在意的人吗?赵羽问原主。 可惜醒来的不是你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生入死太多次,明知原主醒来自己也许会消失,赵羽还是有些替她遗憾。 你从前很信佛吗?老是有个老和尚的声音…… “累了吗?我们歇歇。”娜音巴雅尔扶赵羽坐下,给她擦净了头上的虚汗。 “巴雅儿,还能见到你真好。”赵羽不是毫无私心的圣贤,哪怕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望着不掩关切的娜音巴雅尔,她依然觉得自己能活回来,是很幸运的事。 娜音巴雅尔一震,心脏砰砰乱跳。 赵羽看娜音巴雅尔傻住了,笑道:“多亏你不肯放弃我,我才能活回来。”她从乌娅那知道,岱勒说她一天醒不来就没救了,娜音巴雅尔却在一天后还在坚持守着她,连大臣们怕监国因情误事,都来劝娜音巴雅尔准备葬礼了。 “你还在,才是世上最好的事。”担心碰到赵羽的伤口,娜音巴雅尔只是将脸轻轻搁到了赵羽头上,“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赵羽觉得娜音巴雅尔挺会找地方,她身上伤口太多,只能一点一点的擦拭,脑袋是洗得最干净的地方。听出了娜音巴雅尔誓言的认真,赵羽安抚了拍了拍她的手臂,“恩,我不会再受伤了。” 这些天漠北的大事都是在这顶宫帐里商议的,赵羽在后帐哪怕没有刻意听,也对局势掌握得一清二楚。王庭已经顺利接管了五部的地盘和属民,如今的漠北,除了突勒古部,其他的地方,她这个监国公主忽彦,大可横着走。她只要还在漠北,想受伤只怕都没机会了。 随着伤情大好,赵羽少了伤痛的折磨,精力日渐恢復,养病的日子也跟着无聊了起来。她本不想再掺和漠北国事,都因百无聊赖,在娜音巴雅尔问起时,不禁跟着议论了起来。 这一天,娜音巴雅尔正询问赵羽对五部的意见,帐外乌娅求见,带人运进来了十来口大箱子。 娜音巴雅尔显然早有预料,什么都没有问,接过乌娅奉上的名册后,就挥退了他们。 “这些是什么?”赵羽很奇怪。 娜音巴雅尔笑而不语,很快,乌娅回来给了赵羽答案。原来乌娅没有离开,只是出去找了几个侍女进来。她们轻手轻脚的开了箱,拨开箱中充当缓冲物的羊毛,将其中包裹着的宝物抬出来,一件件的放在了赵羽床前的地毡上。 “哪来的?”为了不给娜音巴雅尔丢人,赵羽等侍女都退出去后,才露出眼中的惊异。满地光华,一眼看去,大部分都是金灿灿的,映得整个室内都亮堂了三分。 赵羽虽然去过博物馆,但前世只能在珍宝区看到的展品,如今像地摊货一样摆在面前,震撼性不可同日而语。她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五部贵族手里收缴来的。我见你养病无趣,让他们挑几件有趣的物件来,没想到都是些金银。”娜音巴雅尔有些嫌弃同胞的品味。草原上的贵族,多偏爱繁丽的器物,她深知这一点,还专门点了位衣食素净的贵族青年过去,没想到挑来的还是一堆花哨的俗物。早知如此,她还不如自己抽空。 赵羽也觉得地上的金银宝石有些堆砌过度,听出了娜音巴雅尔的嫌弃,她笑道:“看起来工艺比你上次从西武换来的还精緻些,毡帐朴素,摆几件倒是能提色不少。” 宏朝建立以来,水草丰美的年岁,民间大部分东西都可以自给自足,但承载贵族奢华生活的各种食用器具,基本全来自华武二国。这两年,宏朝战事大败,南侵劫掠指望不上了,连互市都停了。奢侈品得不到补充和更新,各位苟安于漠北的贵族老爷,日子都少了滋味。 娜音巴雅尔为了拉拢漠北各部,上次与西武互市时,特意换了不少金银珠宝,拿去争取到了各部质子。可惜,人家攀了高枝,得了华朝的宝贝,质量比她给的更上几层。而她娜音巴雅尔中计,险些饮恨青史,还险些失去了挚爱之人。 第129页 “这些是从华朝来的,工艺是出挑。”娜音巴雅尔手一紧,很快调整情绪,殷切问道,“看看有中意的吗?若是没有,改日我再去给你挑。” “华朝来的?确定吗?”赵羽不答反问。 “嗯。收了批瓷器,年份都是君天熙的。” 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沉闷,赵羽招手喊娜音巴雅尔坐过来,安抚的握住了她的手,“危险都过去了,经此一战,你收拢了漠北,也算是一桩好事。” “也是。”娜音巴雅尔知道赵羽说得在理。如果不是这次因祸得福,她要分化各个部落,就不知得费多少工夫。只是想到赵羽险些丧命,她还是郁郁难乐。 “这样看来,不仅帖仑可肯定与五部有勾结,背后还有华朝的影子。” 突勒古部在巴鲁尔特以南,领地直接与大漠相连,五部要在躲开王庭耳目的前提下拿到华朝的东西,必然离不开突勒古部的助力。而帖仑可在突勒古部,明显不是个被架空的虚名首领。 “是。君天熙一直称病不朝,连大小年节都不曾露面,没想到还有余力来分化漠北。这回是我疏忽了。”娜音巴雅尔前几天就和赵羽聊过突勒古部的疑点,以她对赵羽的了解,赵羽能将事态联繫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你的计划很周祥,我们又不是永生天,哪里能知道他们那么快就能联合起来。”抛开娜音巴雅尔的因素,赵羽其实挺佩服华朝那位女帝,“不管怎样,他们没成功,便宜我们了。” 娜音巴雅尔轻轻嘆了口气,“我打算用这批华朝器物,问帖仑可一个防守不严之罪。” “不会逼急他吧?”赵羽有些犹豫,“要完全消化五部还得花费些时日和精力,王庭最近不宜再战了。” “有西武牵制华朝,华朝也不可能帮帖仑可出兵。帖仑可想咬人,也需要时间积蓄力量。我不甘心封一个逆贼为勤王功臣,而且我怀疑,上次在温泉宫行刺你的人马,也是帖仑可派的。那天他提着阔迭的首级来时,若不是……若不是你还病着,我一定不会让他那么顺利的卖乖。”娜音巴雅尔在赵羽面前没有掩饰愤恨。 赵羽知道她不平,沉吟有倾,点头道:“温水煮青蛙,慢慢撕开他的假面具也好。就是得把握火候。” “嗯,我不会逼急他的。” “好。”赵羽知道娜音巴雅尔做事有分寸,看她闷闷不乐,她转移话题,摆出一脸饶有兴味的模样,指着地上金银珠宝中的一个大瓷瓶问道,“只看到这一件瓷器,好像没有温泉宫的耐看?” 那是一只蓝釉八棱瓶,釉色端雅,器形流畅 ,然而描金花鸟画蛇添足,令其雅致全失。这只八棱瓶从箱子里出来时,娜音巴雅尔就注意到了,笑道:“好好一个蓝釉瓶,生生被描金彩画衬得俗艷不堪。草原上都喜欢镶金带银的物件,也不知那批瓷器里有没有素雅大方的,回头我给你看看。若是不成,我在温泉宫有几套瓷器,派人取来。” 娜音巴雅尔往年的私人物品都在温泉宫,王庭这头她一心励精图治,还真没顾上更换器具。 “不用了,我回头去温泉宫欣赏就好了。” “你想去温泉宫?” “不能去吗?”娜音巴雅尔的语气让赵羽有些迟疑,“我挺喜欢温泉宫的。” “没,你自然能去。”怕被赵羽看出异样,娜音巴雅尔眼皮微垂。伤没好全就念着温泉宫,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巴雅儿,到底怎么了?要是温泉宫不方便,我就不去呀。再说呢,我伤还没好呢,也不便出行。” “温泉宫没什么不方便。”见赵羽误会了,娜音巴雅尔临时逮了个藉口,“只是我这正是诸事庞杂之际,你不想帮我吗。” 赵羽失笑,“我说你怎么突然又问我政事了,原来我伤没养完,你就看中我的劳力了。需要我做什么只管直说呀,自己生闷气干什么,还和我见外?” 娜音巴雅尔微怔,随即喜笑颜开,“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本来就不用客气。”赵羽笑容和煦。 第71章 【你非要如此无情吗?】 娜音巴雅尔说不客气,还真不再和赵羽客气,第二天就分了些政务给她。事情不多不少刚刚好,不至于耽误赵羽养伤,又让她不再无聊。若不是清楚娜音巴雅尔对国家的责任心,赵羽简直怀疑她在给自己解闷。 等发现娜音巴雅尔塞来的文书五花八门,还干系不小时,赵羽又怀疑她把自己当成了救火队员,“巴雅儿,一会儿军政,一会儿民政,事情这么杂,你不怕我给你弄错了?” “不碍事,我会看的,你只管写。” “好吧。” 好在赵羽以前也跟着娜音巴雅尔处理过她的政务,照猫画虎,遇到不确定的地方便及时请教对面的娜音巴雅尔,做得倒是似模似样。 到得赵羽身体大安,她感觉自己把漠北的各类政务都经手了一遍,真戴得起那顶“总摄国事”的帽子了。 娜音巴雅尔以地域统治取代血缘组织,将五部故地划分为十六个牧区,改称右翼十六州,在新封的各位延轮中提拔合适的人选,出任地方官。五部遗民混编,分配到十六州登基入户,不许随意移动。又设立右府,总领右翼十六州民政,还顺势拿着赵羽的功劳,让她充任右府大相。在鲁勒浩克保卫战中指挥出色的巴木忽,荣升右府次相。 第130页 一连串实职、勛官、财宝封赏下来,巴鲁尔特几乎称得上人人喜气。上下一心,新立的右翼十六州,也很快有了气象。 为了安抚十六州的民心,在确定赵羽康復后,娜音巴雅尔又带着赵羽,于一月底展开了西巡。 二月中旬,赵羽陪娜音巴雅尔巡视到了黑州。至此,五部故地,已安抚过半。 骑马立在土岗上,俯瞰着黑州平和安定的木寨与毡帐,赵羽笑问:“十六州看了大半了,五部遗民都挺老实的,对你也很恭敬,能放心些了吧。” 娜音巴雅尔含笑点头。大宏还是第一次将部族拆散,改制州府,不亲眼看看,她还真不安心。 事实上,草原民众追随强者,五部联手都输给了兵力不全的巴鲁尔特,让他们愈发坚信,娜音巴雅尔是永生天的珍宝,巴鲁尔特氏是永生天眷顾的家族。 “宫帐安置好了。今天可以多歇歇,我们是再跑跑马,还是先回去?”为了在天育节前赶回鲁勒浩克,此次西巡的行程有些紧张。是娜音巴雅尔看赵羽喜欢温泉宫,才特意在黑州多停留一天——黑州也有几处温泉,娜音巴雅尔命人在安置宫帐时,将最好的一口温泉圈进了帐内。 赵羽随着娜音巴雅尔的视线望到了乌娅,知道可以泡温泉了,她眼前一亮,毫不犹豫的回道:“我选回去,你想跑马就再去跑跑吧。天快黑了,记得早点回来。” 宏朝历法的二月,若是用汉语直译,应该叫“春季的第二个月”。此时正逢解冻化春之际,又因地势不平之故,气温时高时地,一路西行,苍茫的草原与壮阔的河湖,或是早春生气,或是尾冬余韵,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赵羽饱览胜景,乐不思蜀,这才多了项跑马的爱好。 不过,草原美景天天有,温泉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她还是早点回帐,美滋滋泡个温泉澡更好。要知道,在鲁勒浩克每天泡澡都是很奢侈的行为,更别说西巡路上了。加上赵羽不忍心多费侍女的劳力,虽然一有条件娜音巴雅尔就会让人备水,她也洗不痛快。难怪她对温泉如此上心。 赵羽的选择不出娜音巴雅尔的预料,她瞭然一笑,也跟着回马,“我也回去。” 温泉暖暖,通体舒泰。赵羽洗净风尘,靠在温泉池壁上,惬意的嘆了口气。 头顶就是毡帐的天窗,夜幕降临,群星满天。赵羽不会鑑定温泉的品质,只觉星夜下的温泉,别有一番妙趣。洗尘静心,可称人间至乐。 “木都格?” 娜音巴雅尔今天命人搭建的,是一座二联宫帐,前帐为寝室,内帐圈着温泉。晚饭上桌还不见赵羽出来,娜音巴雅尔喊了一声,未闻回音,她身怀担心,踌躇片刻后,伸手揭开了内帐门。 热气蒸腾,白雾氤氲。走得近了,娜音巴雅尔才看清,赵羽靠在温泉池里睡着了。 她仰靠在温泉池中,身姿舒展,嘴角含笑,清俊的面庞,还染上了一抹醉人的酡红。 娜音巴雅尔自幼接触汉学,审美也多少受到了汉家的影响。她一直知道赵羽容貌清美,但第一次知道,她的美还可以如此诱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上了赵羽的性情,直到此刻她才勐然发现,也许自己,早就被美色蛊惑了。 娜音巴雅尔如饮醇酒,茫然若醉,不觉蹲身,徐徐凑近赵羽的面庞。 赵羽在睡意朦胧中,隐隐感觉到了脸上的压迫,模模煳煳的睁开眼,对上了娜音巴雅尔迷离的蔚蓝眼眸。她受热气熏蒸,神思尚还混沌,一时竟然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认出了熟悉的眼睛,条件反射的回以一笑。 娜音巴雅尔在赵羽睁眼的剎那,心跳都吓得暂停了。没等她的脑子恢復运转,赵羽那记微笑又给了她激励。喜出望外,绝然俯首。 唇瓣相贴,赵羽受惊后撤,竟忘了自己身在温泉之中。由于去势太急,受水力反阻,她身体一个踉跄,呛了两口水,才站稳身体。 “咳咳咳咳……” 托剧烈呛咳的福,赵羽瞬间清醒。她的眼角是呛出的泪花,内心却陷入了绝望。 多么相似的场景…… 上回叶琳熙的表白事件,也是发生在浴室。她粗心忘拿毛巾,喊叶琳熙送进来,然后叶琳熙抱住了她。今天……她不知道娜音巴雅尔为什么会进来,但刚才那个吻,真真切切。赵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与挚友,走到这种两难的境地。 “木都格,好点了吗?”娜音巴雅尔早在赵羽栽倒时,就已经毫不犹豫的走进了温泉里。她涉水来到赵羽身边,为她不住抚背顺气。 赵羽养伤期间,全靠娜音巴雅尔照料。尤其她不方便动弹的日子,擦澡都是娜音巴雅尔代劳。她本已经习惯娜音巴雅尔的亲密接触,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可能,赵羽真想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将自己埋进水里,永远也不再露头。可是感情问题,逃避不仅无用,还很可耻。 “巴雅儿……我们……不是好友吗……”赵羽嗓音沙哑,手却坚定的后伸,将娜音巴雅尔的手掌从自己背嵴上拉了下来,随即,松手。 娜音巴雅尔望着赵羽伤感的眼神,身在温泉,却如入冰原。 有叶琳熙的前车之鑑,赵羽不敢把拒绝的话说得太直白。见娜音巴雅尔愣在原地,她虽然心有不忍,但深知此刻不容心软,又想到自己赤身裸体不适合谈话,索性迈腿向池边走去。 第131页 娜音巴雅尔在赵羽转身时,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木都格,你在我心里,已经不仅是好友了。” 赵羽身体一震,心头酸胀难言。许久之后,她才转身,指了自己的身体说道:“巴雅儿,你看清楚,我与你一样,都是女人。” 她不懂,以永生天为信仰的娜音巴雅尔,原本应该将同性恋视为罪恶的,又为何会对同为女生的她……产生爱情。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也许因为自己一直扮作男子,让娜音巴雅尔有了错觉。 “我一直知道你是女子,可我就是喜欢你了。”娜音巴雅尔上前,试图抱住赵羽。 “巴雅儿,我也喜欢你,但只是好友之间的喜欢。”赵羽双掌平推,隔开了娜音巴雅尔的拥抱。 娜音巴雅尔抿唇,将赵羽的掌尖攥入掌心,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是不敢喜欢女人,还是不喜欢我做你的爱人?” 赵羽好歹是个现代人,在她的观念里,同性之恋,只是喜欢的人恰好是同性罢了,根本谈不上罪恶。她如果与一个人两情相悦,不论那人是男是女,她都“敢”。问题是,她对叶琳熙和娜音巴雅尔,都只有友情,没有爱情。 不愿对娜音巴雅尔撒谎,也是看出了她得到答案的决心,赵羽犹豫片刻后,轻声道:“后者。” “后者?”娜音巴雅尔笑中带泪,“好,好一个后者。” 在听到赵羽说“我们不是好友吗……”时,她就该死心的,却非要将骄傲塞到赵羽脚下,亲眼看到她踩上去了,才肯狼狈撤退。 赵羽看娜音巴雅尔穿着湿衣服涉水不方便,怕她摔倒,想上前扶她一把,却被她拍开了。情知娜音巴雅尔难堪,赵羽不敢再伸手。目送娜音巴雅尔跌跌撞撞的走到池边,赵羽的眼底也开始泪意瀰漫。 她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挚友,她真的不想和她走向陌路。 那么多次生死相依见证出来的情谊,却要到此为止吗…… 娜音巴雅尔身上穿着冬春之交的厚衣服,浸了水之后如有千斤,以至于她撑上池沿后,竟然没能撑起身体。她本就心绪不稳,受此影响,怒火大旺,反手拽掉衣袍,气恼的砸进水里,这才顺利上岸。 赵羽被娜音巴雅尔的衣服溅起了满头水花。她意外于娜音巴雅尔的狂躁,呆立半响,才抹掉脑门上的水渍,嘆道:“巴雅儿,我离开漠北吧。” 娜音巴雅尔脚步顿止,“你非要如此无情吗?” 无情?如果真的无情,就不会这么难过了。赵羽苦笑着爬出温泉,无心擦拭,就直接套上了内袍。 娜音巴雅尔听到赵羽上岸的动静,又久未听她说话,以为她要直接离开,心一慌,因自尊无处安放而盛大的怒气,消解无踪。她紧张的转身,隐约透过白雾,看到赵羽在衣架那头,这才定下心来。安心之后,怒气又升,“你说话啊!” 赵羽提着外袍,走到娜音巴雅尔面前,盖在了她湿了大半的内衫外,语带嘆息的回道:“巴雅儿,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失态。如今这样,我们还能平和共处吗?更别说继续装夫妻了。你如果觉得我无情,就当是我无情吧。” 第72章 【真能当一场梦吗?】 袍服披上肩头,更似压在了心头。熟悉的关怀,让娜音巴雅尔沉痛非常。她扑到赵羽身前,想痛打这个骗走她的心的狠心人,又在看到赵羽领口的伤疤时,停下了粉拳。 “想打就打吧。”赵羽看出了娜音巴雅尔的意图,往她的拳头前走了一步。 娜音巴雅尔没有动手,反而挤进赵羽怀里,痛哭失声。 如果是从前,赵羽会回抱她,会出手安慰她,会出声哄她,但今夜,她只是像木桩一样站着,任娜音巴雅尔哭了个痛快。 “木都格,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娜音巴雅尔没能克制住自己,抽噎的问道,“你明明可以为我不计性命,是我哪里不好吗?” 赵羽深知娜音巴雅尔的骄傲,问出这样的问题,有多不容易。剎那间,她更为娜音巴雅尔心疼了。 在叶琳熙之后,赵羽就曾思考过,为什么能彼此不计性命、不计得失,却偏偏没有爱情。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她骗不了对方,也骗不了自己。 “你很好。是我不好,不能回应你的感情。对不起,巴雅儿。” 娜音巴雅尔从赵羽怀中退出来,脸色复杂万分。 没等娜音巴雅尔张口,恰好等着收拾残食的乌娅听到了后帐有动静,她绕到后帐,在帐壁外问道:“忽彦,可有吩咐?” “给本宫滚远些!” 乌娅听出了娜音巴雅尔的鼻音,脸色一红。公主本来不是在等忽彦吃饭吗,什么时候也进去了…… 娜音巴雅尔本是借着哭泣,才摒弃了一次自己的骄傲。她不是会乞怜感情的人,听到“对不起”,就知道赵羽心如磐石,不可转圜,经帐外一打岔,她干脆的离开了内帐,“今后我们还是好友,方才的事,就当是一场梦。你不用离开漠北,出来吃饭吧。” 还能是好友吗? 赵羽虽然一直有离开漠北的计划,但从没想过,要以决裂的模样,与娜音巴雅尔分开。如果还能继续做好友,那再好不过。可是,真能当一场梦吗? 娜音巴雅尔转身就走,显然没给赵羽拒绝的机会。赵羽带着与好友恢復如故的期望,虽然心有犹疑,最后还是默许了娜音巴雅尔的提议。 第132页 只是,,裂缝尤存。很多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尽管两人都试图像往常一样相处,言笑间终究失了当初的自然与亲密,连睡觉,都从同床共枕,变成了一人睡大床,一人睡小榻。 没了并马同游的兴致,连本就紧张的西巡行程,都提前了两天完成。回到鲁勒浩克后,赵羽借着右府事务,总算不用与娜音巴雅尔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才喘上一口气。 这样的喘息之机,没能持续太久。数日之后,就是天育节庆礼。 天育节,青草萌发,牲口开始新一轮的繁衍,草原上下都要进行春祭,祈祷新年人畜兴旺,是草原上最隆重的节日之一。 上年天育节时,娜音巴雅尔尚在林下,她担心各大首领不来随祭,反伤王庭威信,干脆没有回鲁勒浩克。今年,监国公主携一统漠北之势,拉开了天育节盛大的序幕。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早早的就迎候在了鲁勒浩克,连与王庭貌合神离的帖仑可也不例外。 牧民冬闲,得知王庭要举办大祭,许多都随首领一起来到了鲁勒浩克,巴鲁尔特的直系属民,更是倾巢出动。 王驾北出,众人自发随行。行至阿扎仁河岸边,王庭早已在此处准备好了祭台。祭台之北,蓝、绿、红、白组成的四色圣纛,直插天际。随着娜音巴雅尔下马登台,象徵天选家族统治的王旗,也矗立在了圣纛之旁。自赵羽这个监国公主忽彦以下,官民臣僕,纷纷五体投地,跪倒在祭台之下。 娜音巴雅尔九拜之后,端起祭桌上的金碗,吟唱着勐戈族自古相传的天歌,将金碗中的马奶播撒四方。 由于天歌用的是古语,与现今的勐戈语差异巨大,赵羽听不懂内容,只知道大致是对永生天的赞美和对丰收的祈祷。在娜音巴雅尔歌声尽头,赵羽及时带着众人起舞,随后九拜祭台,高喊“天育大吉!” 接下来是赐胙肉的仪式。歷代汗王都会将第一块胙肉赐给自己的皇后,皇后不在时,则赐给长子。娜音巴雅尔名义上是有伴侣的人,她切下来的第一块胙肉,自然落到了赵羽手里。 胙肉代表福气,赐胙等于赐福,接受胙肉的人,必须向主君谢恩,而且这个谢胙礼与平时的拜礼不同,必须是意味着最高礼敬的吻靴礼。 对一个现代人来说,连跪拜都很牴触,更别说要跪下来亲人家的靴子。但赵羽是娜音巴雅尔以下第一人,她如果不行这个吻靴礼,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定娜音巴雅尔的权威。而且赵羽知道,巴雅儿很重视这次祭礼…… 无可奈何,赵羽老实上台,跪在娜音巴雅尔面前,双手接过胙肉,按照勐戈人的习俗,将胙肉“珍视”的放进了心口前的衣襟里,随后怀着帮人帮到底的牺牲精神,俯身低头,不打折扣的在娜音巴雅尔的靴尖上啄了一口。 赵羽唯一能拿来安慰自己的是,娜音巴雅尔穿了一双新靴子,下地也只踩了地毯,然后她是第一个行吻靴礼的人,好歹不用吃别人的口水。 娜音巴雅尔感受着赵羽蜻蜓点水般的吻靴礼,只觉哭笑不得。她第一次接受这么没有诚意的吻靴礼,如果不是高高立在祭台上,娜音巴雅尔相信赵羽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擦嘴。她不动声色,用食指在金碗中沾了马奶,点在了赵羽的眉心。 将食指收回来时,娜音巴雅尔觉得很不舍。自黑州那夜以后,她再没有与赵羽肌肤相接的机会。可惜祭台不是地方,不管她有多眷恋她眉心的温度,都必须镇定自若的收手。 赵羽起身,就此留在了祭台上,拿起礼刀,帮娜音巴雅尔切割祭桌上的全羊。 随后,各部首领依次上台跪领胙肉,以示王庭向各部子民散福之意。 等到巴鲁尔特的重臣也受领完胙肉后,祭桌上的三只全羊,只剩最后一块了。赵羽知道规矩,将它分成了十小块,一块块抛进人群。接到的人欢天喜地,跪行上台,给娜音巴雅尔和赵羽行了吻靴礼,没有接到的人羡慕十人的好运,倒也依旧兴致不减。等到监国命人布下露天大宴,他们也掏出了自己带来的食物。跳舞、唱歌、赛马、摔跤、射箭、马球……一时间阿扎仁河南岸,变庄严为和乐。各色娱乐,好不热闹。 王庭与民同乐,提前就在河边安置好了驻地,后日才会返回鲁勒浩克。赵羽与娜音巴雅尔在稍事休息后,又开始宴会群臣,直到天黑才散场。 回帐后,赵羽之前分到的那块胙肉已经热好,正在桌上冒热气。胙肉是用白水煮熟的,赵羽在宴会上用了些奶肉,看着白滋滋的清水羊肉,着实没有胃口,只是知道胙肉必须得吃完,才不得不动手拿起来。 意料之中的寡淡无味,让人难以下咽。赵羽不经意的皱了眉头,到底是吞进了肚子里。 娜音巴雅尔命乌娅取来一碟蘸料,推到了赵羽面前。 “不是得直接吃吗?” “没事,蘸吧。”娜音巴雅尔安抚一笑,“实在吃不下,就不必吃了。” “谢谢。”赵羽努力让自己的感谢像从前一样自然,但连她自己都从中听出了生硬。想到娜音巴雅尔都能像没事人了,自己却总是放不开,赵羽有些恼恨自己的不争气,又连忙补了一个笑容。 也许是喧嚣之后的安宁格外动人,尽管娜音巴雅尔看出了赵羽的不自然,依然在她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 第133页 胙肉不能扔,赵羽不吃,娜音巴雅尔就得一个人吃完。赵羽自然不忍心娜音巴雅尔独自遭罪,好在有了蘸料的帮助,没那么难吃了。 注意到娜音巴雅尔还在吃白肉,赵羽把蘸料推到了娜音巴雅尔面前。 “我吃惯胙肉了,不用这个。”把蘸料推回赵羽面前时,娜音巴雅尔联繫着天育节的另一重意义,突然想到了汉人的同牢之礼。恍惚之间,她蔚蓝色的眼眸,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赵羽看不懂娜音巴雅尔眼神中的光芒,也无意探究。见娜音巴雅尔不肯用蘸料,她担心她吃反胃,索性三口并作两口,将桌上的胙肉包揽了大半。 娜音巴雅尔将赵羽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眸心亮色更添。这些天冷静后,她已经想明白了。连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女人时,都惶恐了很久,怎么能强求木都格一次就接受呢?至少她没有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不是吗?娜音巴雅尔自信,只要她的木都格敢喜欢女人,她终有一天能拿到她的心。 等吃完胙肉,赵羽回后帐更衣,才发现今天的宫帐内没有准备小榻。离睡觉还早,要是和娜音巴雅尔并肩坐在床上,难免不自在,她换下礼衣后,出来对娜音巴雅尔说道:“我出去走走,消消食。” 娜音巴雅尔没有阻拦,也没有提出同行,只是点头道了句“小心”。 小心?天育节的庆祝要持续两天,外面到处都是人,有什么需要小心呢?赵羽以为娜音巴雅尔是例行交代,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感谢她放她独处的体贴。 民众的宴会还在继续,密如群星的篝火,将天色都渲染上了一圈浅黄。赵羽嫌那头喧闹,就只往僻静的水边走。 赤古跟在赵羽身后,趁一个左近无人的空隙,低声劝道:“忽彦,公主毕竟是监国,您就算与她感情深厚,也不宜忤逆她,最好别继续与公主闹别扭。” 连赤古这样的老实人?都看出了我和巴雅儿有问题?赵羽心惊,嘴上却很平和,“放心,我和公主很好。” 赤古只是敬佩赵羽的为人,不愿见忽彦与公主生隙,听赵羽有数,也就不多说了。 赵羽苦恼于与娜音巴雅尔的相处模式,也不再说话。 远离人群的喧嚣后,沿着阿扎仁河漫步,河上清风给赵羽带来了些许安宁。不久之后,又被悉悉索索的杂音搅碎了。赵羽初时以为是游鱼拍水,等发现杂音越来越大时,忍不住皱眉问道:“赤古,是什么声音这么吵?” 赤古没有赵羽的耳力好,听忽彦发问,他提起耳朵仔细分辨了许久,才隐隐有了猜测。他不想打扰草丛里的野鸳鸯,低声答道:“忽彦,是有男女在幽会。” “什么?”赵羽没听清。两人说话间脚步没停,离“杂音”越来越近了,赵羽才反应过来。 可惜已经晚了。 草丛里的公鸳鸯嫌赵羽说话聒噪,还以为外面是找不到姑娘的汉子,故意打扰别人的好事,怒道:“孬种,少在大爷这碍眼,快滚!” “放肆!”赤古不能容忍别人对赵羽出言不逊,呵问道,“谁敢对忽彦如此无礼?找死吗?” “忽彦?”那公鸳鸯听说撞到了忽彦刀口上,吓得性趣都软了回去。他不敢拿脑袋开玩笑,连忙跪出来嗑头,“忽彦恕罪,下民不知道是忽彦,忽彦恕罪……” “叩见忽彦。”母鸳鸯裹了裹衣服,也跪了出来。她没有对赵羽无礼,倒是不怕问罪,只是第一次离天选家族的贵人这么近,半是兴奋,半是紧张。 赵羽看着地上衣衫不整的男女,恨不得把赤古的嘴巴缝上。不过也怪她自己,竟然忘了,天育节既祈祷牲畜多多繁育,也是草原儿女自由繁育的盛会! 第73章 【回去吧。】 赵羽用不知者不罪打发了活春宫,就匆匆踏上了回程。 赤古见赵羽在往回走,不解道:“忽彦,您不散步了吗?” “不散了。”赵羽佩服草原上的性开放,但是她真的没有观赏活春宫的爱好。 在赤古看来,天育节时男女幽会是很寻常的事,哪怕直接撞见了,他也没当一回事。以为赵羽挨了骂没了散步的兴致,他觉得忽彦天育节应该多和公主在一起,心里反倒十分贊同。 “就回来了?”娜音巴雅尔从赵羽的脸色中猜到了她的遭遇,明知故问。 赵羽这时才明白出门时那声“小心”,忍不住瞪了娜音巴雅尔一眼。 娜音巴雅尔弯眼大笑,赵羽也跟着笑了。 经过一番幸灾乐祸,两人之间,反而恢復了往日正常,接下来的闲聊,也自在了很多。 帐内只有一张床榻,当夜,两人很自然的睡在了一起,只是中间隔了一臂远。 也许是久不与娜音巴雅尔同床,又或者是晚上吃多肉了积食,赵羽数到三百只羊时,还没能入梦。听到旁边有响动,赵羽以为娜音巴雅尔起夜,不想她发现自己失眠,连忙闭眼装睡。 等了许久没听见下地的声音,等来的是胸口微微一沉。 赵羽的心也随之一沉。 娜音巴雅尔趴在赵羽胸上抱了她半响,才撑起身体来,摸着赵羽的脸,低声自语道:“今天之后,你应该不会躲我了吧。倒是比我当初躲得少。” 巴雅儿……也躲过我吗? 赵羽回溯记忆,实在难以确定。她万分后悔自己的迟钝。如果能在巴雅儿躲避时察觉,也跟着迴避,就不会让她陷进来吧。 第134页 “木都格,你要多久才能喜欢我呢?我也想和你过天育节呢。”娜音巴雅尔嘆了口气。 感觉到娜音巴雅尔的脸在靠近,赵羽心中天人交加,最后还是一狠心,将手心遮在了脸上。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份珍贵的友情,但娜音巴雅尔今夜的自语,已让她别无选择。 也好……她再也不需要考虑,怎样的相处,才能既不给娜音巴雅尔错觉,又不让旁人起疑了。 唇瓣贴到赵羽掌背,娜音巴雅尔才知道她醒了。 “巴雅儿,我对你永远只有朋友间的喜欢。”赵羽深吸一口气,决然说道,“我必须离开草原了。” 赵羽一开口,娜音巴雅尔就知道,她也许不是醒了,而是一直没睡着。听出了赵羽的坚决,娜音巴雅尔也发了狠,“我不让你走!” “巴雅儿,天育节还有一天,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能力,明天就可以从人流间混出去。我提前告诉你,只是因为你的忽彦不好突然失踪,你放在我身上的职位,也需要找人接手。别让我失望,好吗?” 赵羽若是针锋相对,娜音巴雅尔会遇强更强,但偏偏是温柔的嘆息,让她想装霸道都无处着手。 “不好。木都格,你忍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草原吗?我没有亲人,没有好友,只有你了。”娜音巴雅尔故作可怜。她其实很清楚,如果赵羽坚持要走,她不可能把忽彦关起来。不然,放在别人眼里,就是她鸟尽弓藏,连枕边人都能下手。漠北上下都会人心惶惶。 “你还有大宏。”夜色掩盖了赵羽的动容,她的音色毫无动摇。如果不走,娜音巴雅尔不会放下她,她也难以自处。漠北已定,假忽彦也可以消失了。 娜音巴雅尔直面赵羽的绝情,可连她的绝情,她都讨厌不起来。她颓然问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喜欢我?” 有什么好试的呢?如果能喜欢,她和叶琳熙有十多年的感情基础,早就喜欢她去了,又何至于流离。 赵羽觉得很委屈。不知道是为娜音巴雅尔,为叶琳熙,还是为自己。 前世之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赵羽不好细说叶琳熙,也不想谈及叶琳熙。最终只是嘆道:“巴雅儿,如果说喜欢就喜欢,我为什么非得离开?你少了我还有大宏,我没了你这个挚友,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呢。” 赵羽刻意强调的“挚友”,让娜音巴雅尔心如刀绞。 “你宁愿一个人,也一定要离开我?” “是,我必须离开。” * 北胡汗位,自大华天熙二年六月三十日,荣乐王杀入塔拉浩克起,就一直空悬。此后,北胡皇室硕果仅存的在室公主娜音巴雅尔监国称制,当年仍然延用先代年号,从次年起,漠北的官方文书,开始以娜雅公主的名号纪年。 华朝天熙四年,西武和兴二十年,北胡娜雅公主二年的春光如约而至,到得暮春时节,连最寒苦的漠北,都已是满目鲜绿。三月二十这日,草芽之上却飘起了白雪。 飞雪也挡不住鲁勒浩克西门前涌动的人流,华服骏马,是王庭大臣送右府大相出使西武,回城时正赶上飘雪。饶是被白雪扑了满脸,也没有一个大臣抱怨右府大相架子大。无他,只因这位新立的右府大相,正是监国公主的忽彦——安旭木都格。一则,安都忽彦的功劳担得起众臣的敬重。二则,监国公主看重。这不?监国把众臣赶回来了,自己还要多送忽彦几里呢。 “巴雅儿,下雪了,你别送了,回去吧。”赵羽停马。 娜音巴雅尔望着落寞的飞雪,觉得这场春雪,下得很应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人家是铁了心要走的人,她就算送到边境,她还是会走,早一刻分别与晚一刻分别,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样的心痛。 罢了。 娜音巴雅尔招手,乌娅抱着一个布袋走上前来,艰难的奉给赵羽。 赵羽见乌娅吃力,不等她举到马鞍的高度,就伸手将布袋提了起来。确实很沉。 打开之后,金光熠熠,全是金饼。 “这是干什么?”赵羽不解的望向娜音巴雅尔。 “你帮我保住鲁勒浩克,就不止这些。拿着吧,路上用得着,就当是你的官俸。” 赵羽垂首不语。娜音巴雅尔在人前才将金饼塞到她手里,显然是不让人退回来的。抱着这袋金饼,再想到后面满满一车的行李,她也伤感满腹。漠北风景壮阔,她如果真的能和娜音巴雅尔两心相悦,留下来是常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可惜,她福薄,回应不了她的爱情。 “我回去了。”娜音巴雅尔以为赵羽无话可讲,未免当众失态,索性自行回马,“一路平安。” “等等。” 娜音巴雅尔暮然回首,满目期待。 “巴雅儿,稍等一下。”赵羽交代娜音巴雅尔一句,踢马走到自己的行李车前,翻出一件薄裘袍子,又驶回了娜音巴雅尔身边。两马并肩,她伸手将裘袍披在娜音巴雅尔身上,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木都格,你还会回来吗?” 在赵羽准备收手的瞬间,娜音巴雅尔突然覆住了她的手背。 “等你有了孩子,我回来看你们。” 娜音巴雅尔血色褪尽,冰凉的手如同烫着了一般,落回了马缰上。 “回去吧。”赵羽视若不见,收回手来,拉开了两马之间的距离。她知道自己很残忍,但是给不了的感情,就不该给对方虚无的希望。她也不想伤害友人,但是既然已经伤了她的心,至少得剪短这份伤心的时限。 第135页 “好。”娜音巴雅尔不愿自己的狼狈成为她们间最后的记忆,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毅然东归。 “我们走。”赵羽目送娜音巴雅尔淹没在仪仗中,催马西行。 娜音巴雅尔回头,在寂寞的尾春残雪里,再也没有那道明朗的身影。前方的路,空无一人,她的眼泪,这才默默滑下眼角。 一个月后,一封密信送入鲁勒浩克,娜音巴雅尔看完后将它燃为灰烬,随后脱力的倒在了榻上。 她知道赵羽早晚会离开使团,没想到,连西武地界都没进入,她就独自走了。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她再也找不到她了。 卷二 第74章 【不会是把我当成西武奸细了吧……】 广通山脉直耸入云,延绵的雪线承托着长夏的日光,依旧是千年不改的辉烁。 这道雄伟的山脉,本是华、武、宏三国之间的天然边墙,在宏朝北遁漠北后,却没有随着漠南战事的终结迎来平和,反而因华武断交,而愈发戒备森严。 西武早就阻断了通往华朝的商路,华朝西北这两年不復商贸繁荣,连几座重城都有人烟凋零之势。按说广通山这样的绝地上,更该杳无人迹才是,此时广通山脉的某一处雪线上,却有一人在冰雪之间轻灵攀行。 那人黑裘裹身,面容也掩盖在毡帽之下,连男女都辨不分明。 走到一处避风地后,黑裘人扯开毡帽,以手为檐挡住刺目的雪光,眺望着壮阔的冰雪圣境,心下不住赞嘆。一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在雪山的映照下,更显通透,不是旁人,正是赵羽。 赵羽随使团进入漠南地界后,发现西武占领的漠南草原,比漠北的人烟还少,就悄悄脱离了使团。她昼伏夜出,有惊无险地穿过了漠南,还换了西绸料子的锦衣,借着面貌优势,冒充出游的西武士人,打探方位,补充食物。 等到接近漠南边缘后,赵羽知道华朝和西武原来的国界上都有雄关镇守,不敢大意。她没有两国的过关文书,不能指望正大光明通过华朝边关,从一开始就打着翻山越岭的主意。确定自己学自草原好手的辨向本事好用后,索性开始直接从荒无人烟的山岭取道。这样一来,她一身武术足够防身,人人避之不及的深山野林,倒让她走出了探险旅游的乐趣。 对照记忆中的地图,估摸若无意外,已身在广通山脉腹地,赵羽才开始往上爬。其实她十天前就已经到了雪线附近,只是要花时间多打猎物,贮备口粮,这才拖到了今天才跨越雪线。 多亏身体素质好,也多亏准备充分,哪怕遇到雪暴耽误了数天,赵羽依然顺利地翻过了山巅。接下来只要避过关口下山,她就到华朝了。 大约是老天不忍心折腾赵羽,她发现自己踏上华朝这边的东坡后,连天气都和蔼了不少。 这一日踏上一截山势平缓的冰原,赵羽从边缘望去,推测至多三天就能走下雪线,难得童心大发,走起路来都踢踢踏踏的,活泼了不少。乐极生悲的是,饶过下一道山壁时,赵羽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了人。 “好险!”赵羽抚胸压惊。方才若不是新身体灵敏,及时扣住山壁,她只怕会摔成肉酱。 等等,我刚才是差点撞到了人?! 赵羽勐然回头,震惊地发现,山壁那头真的坐着个人! 那是一个盘膝而坐的女生,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白衣,肌肤苍白,连头髮都是半透明的白。 冰雕?赵羽走进了两步,仔细打量了半天,才确定是真人。 注意到这个冰雕似的女生衣衫单薄,赵羽怀疑她已经冻死了。可她面容清晰,衣服都还在随风摆动……赵羽踌躇片刻后,将食指伸到了冰姑娘的鼻子下面。 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气,让赵羽松了口气。 没死。 只是她如果继续这样,离死也不远了吧……赵羽微一思忖,脱掉身上的裘袍,披到了冰姑娘身上。她的新身体可能是因为有武功底子,不怎么怕冷,而且她也快出雪线了。不然面对一个陌生人,赵羽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这么捨己为人。 用裘袍将冰姑娘裹紧后,赵羽本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准备将她抱离风口。她一手扶住冰姑娘的腰,一手还没来得及伸到她的腿下,冰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 点漆幽瞳突然出现在冰雕上,白与黑的巨大反差,让赵羽愣在了原地。 冰姑娘漆黑的眼珠空空荡荡的,却在看清赵羽时,划过了一抹黑宝石般的光泽。然后她……手掌一翻,拍在了赵羽左肩上。 “什么鬼!”赵羽嘴角发凉,伸手一抹,鲜红的血色很快在严寒中凝成了冰晶。 面前又有厉风扑来,赵羽只能吞下嘴边的责问,就地一滚,避开了冰姑娘的掌风。 冰姑娘接踵而至,一掌接一掌,赵羽闪躲之间还要仔细看路,连思考的缝隙都没有,更别提说话了。 这一追就是三天,赵羽生怕被人打落山崖,逃到雪线之下后,直到躲进一处灌木里,才迎来片刻喘息。她屏息凝气,眼看冰姑娘过去了,才从包裹里摸出肉干。这三天她不仅要小心雪山,还时时都要抓紧逃命,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人都要饿晕了。 托追杀的福,赵羽塞在水囊里的冰块,都已经化成了水。赵羽就着凉水咽下几口肉干,才有心思回忆前事。她真不知道那位大姐怎么一睁眼就下杀手,还一追就是几天……难道是因为我扶着她的腰? 第136页 巴雅儿说中原姑娘保守的,翻过山后应该已经就是华朝了,冰姑娘估计是华朝人……那大概,是把我当男的了? 为了行路方便,赵羽依然是男装打扮。除了往古人保守上想,她真不知道自己哪里能得罪人家。 比起被追杀的原因,赵羽更希望再也不要遇到冰姑娘。可惜天不遂人愿,赵羽寻找水源,刚找到一泓山泉,就在水边看到了白得抢眼的冰姑娘。 赵羽当机立断,立马提起帽子扯开发带,解释道:“姑娘!我也是女的!我那天碰你只是以为你冻僵了!” 冰姑娘瞥了赵羽一眼,摸出火镰自顾生火。 赵羽被人无视也不生气,反而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解释,这才放下戒备。雪山顶上她怕摔死,没功夫还手,如今地势平坦了许多,她早打定了主意,如果对方继续没完没了,她也不会再客气。不过,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根本没有鱼死网破的理由,能冰释前嫌当然是更好的。 原来你也需要吃饭。 直到这时赵羽才发现,那位冰姑娘在生火烤肉。 赵羽偷偷瞥了瞥嘴。为了避免纠纷,补充水源后,她绕到冰姑娘下游洗了把脸,重新梳好头髮,就闪回了树林中。她没忘记自己在偷渡,这位冰姑娘明目张胆地生那么大的火,就算没有前几天那场追杀,她们也显然不是一路人。 入夜后,赵羽寻了个山洞,饱睡到天光大亮才转醒,结果吃完午饭才踏出洞口,就听掌风来袭——冰姑娘又杀来了。 “我……”赵羽感觉整个广通山脉的乌云都涌到了自己头顶,她忍无可忍,终于动了拳头。 赵羽借着原主的武功底子,平日又有着意练习,及至后来,万军之中都游刃有余,她真没想到自己会落入下风。 难道赤古他们和我对练都没用全力?赵羽穿越后从来没在武功上吃过亏,这一刻,却是难免陷入了自我怀疑。 想想五部联军总不会给自己放水,说不得是自己坐井观天了。赵羽发现自己招架不住冰姑娘的攻势,也不逞强,借着地利,能躲就躲,能挡就挡,质问道:“姑娘,我都说了我也是女的。我又没有得罪你,你到底为什么不放过我?!” 冰姑娘并不答话,眼神一暗,掌风越发凌厉了起来,竟然逼得赵羽不得不再次拆招。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赵羽无法,打也打不过,只能自认倒霉,再次踏上了逃亡路。 多了森林的掩护,赵羽逃窜起来,倒是方便了不少。然而冰姑娘步步紧追,躲她的攻击容易,想彻底甩下她,却毫无希望的样子。 想到也许又要一逃三天,甚至更多,赵羽简直想直接束手就擒。然而千难万险都闯过来了,却要淹死在一条小阴沟里,赵羽又觉得不甘心。 就这样一逃一追,天擦黑时,赵羽惊喜地发现身后没了那个要命鬼。她不敢大意,东弯西拐地又跑了半天,才停下来吃干粮。 逃起命来脚程飞快,原本稀疏的针叶林不知不觉茂密了许多。山林寒凉,赵羽怕点火又召来冰姑娘,索性削了根探路手杖,借着月光继续赶路。 第二天中午也没见冰姑娘再追上来,赵羽困得不行,又觉得走夜路可以躲灾,索性换上了昼伏夜出的模式。 如此一来,针叶林走尽,赵羽都没有再遇到冰姑娘。可惜进入阔叶林地带后,草深叶密,月光照不进来,没有火把根本赶不了路,虫蛇勐兽也多了起来。赵羽估摸自己已经和冰姑娘岔开了行程,加上口粮也需要补充了,这才停下来修整。 山路慢慢又变回了从前的悠闲,赵羽赏玩山景,溯水而下,等海拔低些后,每日正午还能洗个凉水澡,又有换着花样的野味吃,若不是惦记蔬菜,她只怕能在这结庐而居。 直到遥遥望见了山下的村舍,赵羽才打开包袱,拎出了一套华朝绸缎制成的男子袍服。娜音巴雅尔为赵羽准备得精细,西武和华朝的衣服都各有几套。赵羽翻过广通山后,西绸的衣服穿一套烧一套,如今身上是最后一套,也早已经被山石草木勾连得破败不堪了。 华朝和西武的衣服样式差不多,但是手感更柔更软。赵羽感受着新衣的柔和质感,突然愣在了原地。 说了是女的,冰姑娘还坚持追杀我,不会是把我当成西武奸细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回归中原,会陆续涉及上部的人物及事件,我会在行文中交待。但是思维存在盲区,也许会有我忽略的地方,理论上来说,就算没有看过上部,应该也不影响观看。不过,小可爱们如果有需要,欢迎提问。 第75章 【姑娘可以走了。】 赵羽欲哭无泪。 她翻越广通山时,裘袍下面确实穿的西绸,本来是想一下雪线就换华绸,被人一追杀就忘了。 谁能想到雪线上还有别人呢?她总不能在雪山顶上换衣服吧。 赵羽扶额,觉得自己真是大意了。好在踏上华朝地界后也就遇到了一个冰姑娘,想想人家未必能区分绸缎,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为好。赵羽抓起地上的西绸衣,提醒自己出山后一定要谨慎,然后果断地将它们投进了烈火中。 人烟在望后,果然山口不远。随着山势渐缓,谷口将至,赵羽摘掉衣摆上的草叶,压下心头对华朝的好奇与期待,喜色却依然高挂在眉梢。 第137页 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世界,有着相似文明的中原大地,都让她更觉亲切。 至少在华朝不用每天吃奶酪烤肉呢。赵羽悠悠地想。 好景不长,赵羽悠漾的思绪,凝定在了溪谷前的那道苍白人影里。赵羽有意绕道,刚放轻步子,前面拦路的那个人,就已经打开了黑眸。 赵羽看到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精光大绽,本在盘膝打坐的冰姑娘,一拍身下石板,人如苍鹰搏兔,疾驰而来。而她赵羽,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第六感,让赵羽第一时间就觉得,冰姑娘这一击,她躲不过,也不能躲。赵羽没有怜香惜玉的空闲,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本钱,心一横,她拔出了匕首,往冰姑娘掌心扎去。 冰姑娘变掌为爪,叩住了赵羽的手腕。 赵羽这把中原式样的防身匕首,不是从前的弯刀,回腕一勾,没能夺得先手,只是堪堪逼退冰姑娘的爪子,然而她的另一掌已扑面而来。赵羽无法,只能侧身后撤。 几番交手,赵羽早已知道自己不是冰姑娘的对手。哪怕先动了刀子,也没能掌握主动权,赵羽索性借着侧身后撤的机会,身体一转,踏着溪水绕过了冰姑娘,打算继续自己的逃命之旅。她没有经歷过系统训练,遇到冰姑娘这样的高手,一出手就是自曝其短,还不如利用新身体的灵敏度,边躲边逃。 冰姑娘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显然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有拼命架势的人,后一刻又开始了逃窜。 赵羽借着这个空档,眼看绕过了冰姑娘的身体,突然汗毛竖立,勐然回撤。 一柄宝剑,堪堪停在了赵羽鼻间前。 赵羽侧首看向冰姑娘,心脏犹在“砰砰”跳个不停。她真不知道这个两手空空的姑奶奶,又从哪抽出了一把长剑,不然她之前就往溪水中间跳了。然而现在,已经晚了。 冰姑娘将剑搭在赵羽肩上,走位,再次牢牢地挡在了赵羽面前。 赵羽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她定下心神后,见冰姑娘没有趁机下杀手,反倒放下了些担心。她大着胆子,叫苦道:“姑娘,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不然我就站在这,随你砍我几刀,成不成?” 冰姑娘不语,长剑突然软趴趴的从赵羽肩上掉了下来,指向地面时又恢復了坚硬。 赵羽惊奇。这剑忽软忽硬,像武侠小说里的软剑,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剑? 冰姑娘有这把长剑在手,伸手就能堵死全部去路,赵羽知道自己逃也逃不掉,索性做了个识时务的俊杰。她低头,看到冰姑娘在以剑为笔,也不见多少动作,石板上已写着:“你别躲,认真切磋。” 切磋?!原来追了我这么多次,就是为了切磋?切磋个鬼啊! 饶是赵羽自觉脾气不错,这一刻也快暴走了。她深唿吸了几口气,才平復下心气,“女侠,我打不过你,放过我吧。” 冰姑娘软剑抖动,石板上的“认真”被圈了出来。 赵羽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不会说话吗? 怕触怒冰姑娘的逆鳞,赵羽压下好奇,只是摇头,“我真的打不过你。” 山岚沉寂,只余溪水叮泠。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赵羽与冰姑娘对视了许久,看她没了别的动作,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哗啦啦!” 冰姑娘软剑一抖。 “锵!” 剑光迎面而来,哪怕知道了冰姑娘的“切磋”,赵羽也不敢大意,连忙用匕首格挡。 赵羽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知道说不通,她只能接招,心中指望冰姑娘打痛快了能放过她。 山中的夏日,气象无常,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赵羽一到雨天就全身疼的毛病,经过岱勒整治后虽然轻了些,但治标不治本,并没有彻底止痛。她身上倒是带着岱勒的丸药,雨天吃一颗,不剧烈活动,便可勉强挨过去。可她如今正在冰姑娘的剑下勉强支撑,哪里有吃药的功夫? 冰姑娘招势畅快,且环环相扣,令赵羽片刻都不敢分心。直至剧痛噬骨,赵羽才发现,已是大雨倾盆。 “我旧疾……” 赵羽有心和冰姑娘打个商量,才开口就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匕首也已来不及格挡。 冰姑娘看出了赵羽的异样,连忙收招。剑身转软,勉强让赵羽的胳膊逃过了一劫,却在收回时,如鞭子一般,抽到了赵羽腹部。 赵羽本就身形不稳,受此一击,摔进了溪水里。 大雨忽至,山林淌水,原本清浅的溪流也汹涌了许多,多亏冰姑娘及时伸手,才将赵羽拉出来。 赵羽感到脉门一紧,一股冰凉的气息钻入体内,骨缝里的疼痛减轻了不少,牙关却打起了寒战。赵羽摇摇欲坠,如果不是冰姑娘刚刚下水捞起了自己,她都要怀疑自己被暗算了。 “谢谢。”赵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谢,她感觉自己的神志已经飘空,用最后的力气摸出怀中的药瓶,勉强塞了一颗进肚子,就晕了过去。 冰姑娘皱眉盯了赵羽半响,蹲身背起赵羽,脚点溪石,轻灵的跃出了山谷。不久之后,这道溪谷中泥汤漫灌,很快便成了一片黄色的泽国。 * 金州州治,固城。 赵羽裹着厚被子,盯着青绿色的床帐发呆。 “姑娘,大夫来了。” 第138页 听出门外是此间侍女的声音,赵羽回神道了声,“请进。” 侍女引路,很快带进了来一位不惑之龄的医者,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提着医箱的青年女子。 “邓大夫。”赵羽坐直身体,对医生打了个招唿,又对他身后的女生点头笑了笑,“小邓大夫。” 邓大夫常年医治武林人士,哪怕知道武林中人多有不羁,每每遇到赵羽披头散髮,依然心觉不适。他耷拉下眼皮还了赵羽一礼,提起袍脚,侧身坐在了侍女搬来的凳子上。 被赵羽称作“小邓大夫”的女子面貌平平,一双笑眼,却颇添亲和。她知道爹爹的窘迫,掩嘴偷笑,挨了邓大夫一记白眼,才开箱取出脉枕。 赵羽将这对医家父女的眉眼官司纳入眼底,心头也松快了些许。她听娜音巴雅尔说中原姑娘保守,离开漠北时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如今见来,女生还能出来当大夫,倒是比她预想中的强多了。 邓大夫虽然不往赵羽头上瞧,开口时倒总是医家的和软。他把完脉后,问道:“易姑娘可是好些了?” 在华朝,女性与人交往,一般只需要通报姓氏。赵羽醒来后,借了原主马头玉佩上的“易”字,自称姓易。她觉得娜音巴雅尔派人来华朝找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以后也许还有扮男生的时候,怕遇见耳聪目明的华朝人——若是有人知道安旭木都格叫赵羽,也许会横生枝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她的姓氏是孤儿院随便分的,索性从一开始就换下来。 “确实好多了,就是还是有些畏寒。”赵羽点头。 她第一次在这间房里醒来时,寒战抖得几乎要把骨头晃断了。今天裹着被子就不发抖了,比起之前,确实是“好多了”。 “易姑娘体质阴虚,云少主又是至阴的武功,渡给姑娘后,是会如此畏寒。今日小女为姑娘再行一次针,姑娘的寒症就可大好了。” 邓大夫嘴里的“云少主”就是冰姑娘。赵羽早从小邓大夫处得知,自己的寒症,是那位云少主好心办了坏事。但若不是那位云少主把她从山里带出来,她晕倒在山中,还不知会成哪只野兽的口粮。福祸相依,倒是怪不得人家了。 “至于姑娘的痼疾……”邓大夫面露愧色,“鄙人医术浅薄,百思不得头绪。若是易姑娘不嫌弃,待其发作,鄙人愿意再来看诊,分文不取。” 赵羽早知水毒疑难,也不失望,笑辞道:“我借居在此,不便久留,就不麻烦邓大夫了。” 静立床旁的侍女插话道:“我家少主想待姑娘病癒后与姑娘切磋,姑娘只管长住。”又对邓大夫行礼道:“邓大夫是陇右最好的大夫,易姑娘的病就劳烦您费心了。” “不必。”赵羽一听切磋就心尖发颤,只是摆手推拒。 邓大夫见主客意见相左,虽然遗憾自己错过了这例疑难杂症,却秉承着医家道义,没有应承侍女的请託。 侍女也不多争,转而对赵羽道:“浴房已备好了,易姑娘,让小邓大夫行针吧。” 针灸之后,赵羽当夜出了一层薄汗,第二天起来,果真生龙活虎,告别了与厚被子相依为命的生涯。 赵羽不喜欢在陌生人家里久住,更不想和“云少主”切磋,恢復行动能力后,当日就想告辞。房中侍女只说不能做主,需回禀少主。 出于礼貌,赵羽勉强多留了一天。第二日,侍女口称“少主有请”,见赵羽半天梳不好头髮,上来三下五除二帮她挽好,就急着催她出门。 赵羽感觉脑袋后吊了个称坨,忽然想念起了草原上的男性髮式,也想起了娜音巴雅尔。回过神来时,她已站在了一块宽敞的青石平台上,领路的侍女已经走了,面前是许久不见的“云少主”。 上一次见到云少主,还是她抖着寒战时,云少主曾在她床前站了片刻。 这一回,云少主递来了一把剑。赵羽从她面无表情的白脸上,生生看出了“切磋”二字。 “我真的打不过你。”赵羽还是原来那句话。 云少主见赵羽执意不肯接剑,眼神一沉,软剑飞出,直指赵羽胸口。 赵羽这一次才看清,原来云少主的软剑是从腰间抽出来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剑锋逼进,不闪不避也不退。 寒光闪耀,威势摄人。 直到刺穿赵羽的外衫,剑芒才猝然停顿。 赵羽暗暗吁了口气。她赌对了。 云少主眼露不满,比了个手势,就转身走了。 赵羽不解其意,好在有侍女适时出现,“我家少主说,易姑娘可以走了。” 你家少主说?赵羽虽然没看到云少主说话,但是可以远离“切磋”,她求之不得。 “谢谢你家少主的收留。”赵羽担心云少主反悔,回房就收拾了行囊,衣服都没换,在枕头上留了块金饼,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 阅读体验不佳,在修文前,我不建议大家观看。但是我看到有些读者明显没有订阅第一部,却知道第一部的剧情,说实话,十分心塞。 我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个故事,也非常喜欢小可爱们的评论。但是如果热情的评论背后是盗文,这个故事真的得到了喜爱吗?我很怀疑这一点。 解了v还愿意照常更新,足以证明我对这篇文纯粹出于爱了。也更因为纯粹,所以在发现对方的热情未必是真心后,才更失落。甚至有一种受骗感。 第139页 以我的行文来说,只看这部,完全可以看懂,也完全不用花钱。请尊重我的写作动力,至少给我掩耳盗铃的机会。我宁愿单机,也不想再看到与盗文网有关的热情。忘周知。 第76章 【可惜他已经死了。】 走出大门后,赵羽回望身后的牌匾,才知道自己住了十来天的地方,叫做“信达镖行”。 镖行的小姐叫少主?赵羽有些纳闷。 住在这的时间还不长,她其实已经有很多疑问,怕暴露马脚,才一直少言少语。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人也一直没有打听她的来歷。 只是这样一来,赵羽在信达镖行一点信息都没收集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哪一块地界。 赵羽的当务之急是要搞清自己身在何方,才能决定去向。可惜,也许是如今还不流行地域招牌,赵羽沿着大道东行,留意着两旁客店的招牌,都没有地名相关的字眼。 本就不多的店铺还越走越少,赵羽正犹豫要换个方向,就望见了城楼。 原来是快出城了……难怪店这么少…… 认出城楼上的“固城”二字,赵羽暗叫好运。 温泉宫的华朝史书不全,赵羽无法掌握华朝的歷史框架,只是从地理上来看,感觉华朝大有平行中国的意思。比如说,北有黄河,南有长江。 据赵羽所知,固城是华朝金州的州治所在。这里已是华朝西疆边关的终点,而且已经跨过了黄河。赵羽没有华朝的通关文书,她不知道云少主是怎么把她运出西疆的,但是多亏云少主,让她少走了不少弯路。不然在赵羽原来的计划里,出了广通山后,要脱离华朝的边关重地,还需要继续翻山越岭。 而固城……赵羽喜滋滋地咧嘴。看城门畅通无阻的样子,不需要检查证件呢。 赵羽寒症初愈,身体本来就还有些虚,看到固城城门可以自由通行,她思忖片刻,觉得不用急着出城,还不如多修整几天。于是转回城内,就近找了一家门脸整洁的客栈。 “还有房吗?” 客栈掌柜见进来了一位形容清美的姑娘,眼前一亮,又观赵羽衣料,料是贵客登门,殷勤地应道:“有有有。小店有上、中、下三等客房,小姐想要哪种?” 赵羽身怀重金,又有意从客栈着手探听华朝的情形,自然不会小气。也不问价,就直接肯定地回復道:“给我一间上房吧。” “好勒。”掌柜听到意料之中的慷慨,也不遮掩喜色,笑意浓浓地说道,“请借小姐的路牌一用,登完住客薄,小人再给您送上去。您先楼上请。” 小二无需吩咐,就已经候在了赵羽身旁。看架势,只等赵羽交过路牌,就要帮她提包裹。 路牌?! 赵羽心头一沉,面上却不显露,等掌柜说完,才尴尬道:“对不住,我路牌丢了。” 掌柜一梗,尽管心疼煮熟的鸭子,还是摇了摇头,“小姐没有路牌,恕小店不能招待。” “我无处可去,可否麻烦老闆通融一下?”赵羽该卖脸时也不含煳,满眼请託,想用一张好脸挣点同情分。 出门在外,路牌最是紧要,如何能丢?若不是赵羽面貌和善,掌柜其实该报官才是。他嘆道:“官府每日都会来查住客薄,小店小本买卖,实在不敢触犯王法,还请小姐海涵。” “好吧。打扰了。”赵羽遗憾转身。她真没想到华朝住店还需要登记……所以我这是,抱着一大袋金子,也只能住野外? 听赵羽言语客气,掌柜有些心软,劝道:“小姐没有路牌,若是被人告官了,只怕还要受些牢狱之苦,还是早些归家为好。”他以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家,没有路牌,根本寸步难行,见赵羽衣饰贵重,只当她是离家出走的高门小姐。 赵羽回头道了声谢,心中却暗自警惕。从掌柜的提醒不难听出路牌的重要性,她以后可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没有路牌。 唉,看来要想在华朝过得安心,以后还得想办法落户,也不知道他们的户籍管理制度怎么样。这种问题找人问了就相当于在说“我是黑户”,又没有华朝生活指南,鬼知道还有多少需要注意的东西,真是让人头大呢。 赵羽抱怨归抱怨,倒也不影响她拿主意。看街上冷清的样子,固城估计没有多少流动人口,就算可以落户,她也不会选这么打眼的地方。既然城里修整不成,她还是抓紧时间补充用品为好。还不知得在野外住多久呢,她的盐都不够用了。 娜音巴雅尔手上的华朝地图不全,只有宏朝曾经占领过的蓟简防线那边比较清楚,连西北这头的地名都只知大略。若非固城是华朝的西北重城,只怕赵羽根本搞不清状况。如今既然要出城,赵羽有意先寻个书店看看。能多收集些地理信息最好,实在不行,也许能发掘点华朝生活常识? 大概西北文风不昌,赵羽寻着大路往城中心的方向走,书店没见到,倒是先遇见了一家门楼气派的票庄。 是的,票庄。 赵羽望着这家“羽记票庄”,暗暗咋舌。她在街上转悠了两回,其实已经遇到了几家名叫“羽记”的店铺,而且涉及衣食住行各个类别,每家的生意都比邻居好三分。若说一两家重名可能是巧合,那它们店名前羽毛般的徽记,分明是商标般的存在——只怕都是本家呢。 若说赵羽之前路过,只是惊嘆“羽记”的生意做得大,如今看着它这家票庄,倒是升起了期待。她的新身体虽然力气不小,但是如果可以,没人愿意随身多十来斤重量。她不知道羽记是只在固城规模大还是怎么,但看固城百姓这么信任它旗下的商店,那应该是信得过的吧。 第140页 羽记票庄的大堂连通着数间小门,赵羽一进门就被引入了一家小室。小室内只有一个柜檯,后面站着一位工作人员。引人进门的小厮,给赵羽上茶后退了出去,柜员才开口,“小姐兑票还是取钱?” 赵羽扫了眼身后的帘子,暗暗点头。财不露白,只从这家票庄能设身处地的为顾客着想,便可理解羽记的成功了。她不了解古代票号的运营模式,含煳问道:“金子怎么兑?” “鄙店兑换钱票,无论金、银、铜宝,都是每千数收两数印票钱。”柜员见来客是位年轻小姐,理解她不知行情,耐心解说道,“小姐若是想兑换金票,只要成色合适,每千两黄金,可给鄙店二两黄金,或是二十两白银,二十贯铜钱,皆可。” 赵羽跟着娜音巴雅尔一年多,根本没有用钱的时候,对华朝的市场更没有概念。她本就对这家羽记票庄的印象不错,如今一下就知道了金银铜钱的兑换比例,心中更满意了。只看员工素质,就知道这家票号的背后老闆投入了多少心血,这样的店,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背信弃义。她最近虽然有点倒霉,但总不至于今天信了这家店,明天它就关张吧?这一刻赵羽打定主意,只要方便使用,她就把包里的大半金饼换成“金票”。 于是问道:“你家的金票,是可以直接拿出去当金子用吧?” “正是。” “拿去外地呢?” “这……”柜员面带难色,“敢问小姐想在哪用?” “浙州。”赵羽早有成算,毫不犹豫地抛出了灵谷的所在地。她的水毒控制住了,去灵谷倒是不急,但是来都来大华了,总是会去试试运气的。 “陇右兑换的钱票,都只能在陇右使用。”柜员遗憾摇头。 “这样啊。”赵羽有些失望。看来这里的钱票,最多相当于北宋的交子。 这家票庄,是羽记票庄在陇右的总行,管事也是羽记在陇右的总管。接待赵羽的这位柜员,恰巧与管事关系不错,知道东家有计划让票庄通行全国,只是有事耽误了。他也不知东家有什么事能比票庄的生意还大,但是票庄的雇员无论职位高低,遴选的第一要义就是忠勤可靠,所以他损失了一笔金票生意,可惜归可惜,倒是没有什么怨言,还殷勤地给赵羽出谋划策,“不如小人给小姐换些金片?用时剪一条,路上用方便。在鄙店换金片只收工钱,与外头的金银铺子是一样的。” 赵羽想到付钱时还要拿把剪刀剪金片,就觉得好笑。她身上的零钱已经在漠南用得差不多了,见兑不了金票,她便只从衣襟里摸出了一块小金饼,“帮我换些碎金吧。” “全换成碎金?”柜员有些迟疑,建议道,“小姐可要换些碎银?” 赵羽能猜到柜员的好心,但是她身上的金子本来就够重了,换成银子不知道会重成什么样,到最后问清楚了几种碎金的样式,换了袋金豆。 虽然看到赵羽的衣裙上泛着上等罗绸的光泽,但装饰简单,又没有僕妇同行,柜员没有想到她零钱也只用金子。客人在时他还没露出异色,等赵羽走后,倒是纳闷了半响,有些猜不透赵羽的来路。 赵羽与那柜员是单独相处,离开后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倒不怕人家奇怪。从柜员口中套了些华朝的经济常识,又问明了书店的所在,她已经在书店里找书了。 古代的地图是国家重器,献图代表献地,不是民间可以拥有的。赵羽转了一圈,果然,一本地理类都没有。唯一勉强算是与地理有关的,只有几本游记。赵羽翻了几本正准备放弃,突然看到旁边有一本《西游故事》。 赵羽惊讶过后,心当是巧合,还是拿起来翻了翻。这一翻,就瞪圆了眼睛。 西游记! “这本书怎么没有署名?” 书店掌柜讶异地打量了赵羽半响,才问道:“姑娘不知道《西游故事》是荣乐王当年讲的故事吗?” 荣乐王……原来他也是穿越人士啊……可惜他已经死了。 赵羽虽然没有多少乡土情结,但是换了个时空发现有“老乡”,到底性质不同。她也说不清心中的情绪是什么,到底是感慨了良久。回过神来,她发现了柜檯后怀疑的眼神,心道不好。脑子一转,她装作不满的样子,一边转身一边嘀咕着抱怨,“都怪爹娘,天天关着我,这么好看的故事都错过了。我再去找几本。” 掌柜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位深闺小姐,他就说呢,但凡在书肆茶楼行走的人,怎会不知荣乐王的故事。 赵羽演戏演全套,本来还想买本华朝的律法,最后却是拿着《西游故事》和另几本小说,就跑来结帐了,“多的赏你了。” “小姐慢走。”掌柜收了赵羽的金豆子,才把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用钱这么大手大脚,又生得这么标緻,定是哪家千金。也对,若是敌国探子,怎会连荣乐王的事迹都不知道……掌柜自觉歉意,又有意笼络住这位出手大方的小姐,笑容越发热络。 赵羽终于安心。 第77章 【易姑娘真是不熟悉世情呢。】 烈日当空,赵羽找酒楼慢悠悠地吃了顿午饭,从小二口中问明城内的店铺分布,等暑热收敛了些,才从酒楼出来。 换家书肆买了本《大华律》,又因没有路牌买不到马匹,赵羽退而求其次,买了头小毛驴代步,补充了“野外生活用品”,就直接出了固城东门。 第141页 与其时刻在城内担心露马脚,还不如悠悠闲闲地走在城外。 可惜,赵羽很快发现有人跟踪自己,还绕道埋伏在了前面的草丛里。 赵羽手上的短兵器用起来不顺手,未免受伤不便,也不等人围上来,就直接跳下了驴背,从草从里抓出了一人。 那伙贼人虽然吃了一惊,也只当是赵羽来得突然的缘故,一边想来解救同伴,一边口上花花,“姑娘很兇呀,难怪敢独自上路,哥哥们教你……” 赵羽轻松得手,心头松快了一些。得到了新身体的武力后,她在打斗上一直没有遇到过对手,冷不丁在云少主处毫无还手之力,都要搞得赵羽怀疑人生了。今日一战,刚好拿来验证。 不知道是发掘了天性中的冷血成分,还是战场的薰陶,赵羽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卫起来,下死手都毫无心理负担。只是不想在华朝招惹人命官司,赵羽踢折了手中人的腿,又擒住了聒噪的那人,将他的手摺了。 贼人本就只有四人,很快半数都丧失了战斗力。另两个见识到赵羽的兇悍后,却是对视一眼,很快就兵分两路……拔腿就跑。 赵羽听他们之前的口气,分明是欺负她独自出行,若不受到惩戒,还不知会祸害到谁。她有余力,自然不肯纵容歹徒继续行兇,捡了两块石头,一左一右,击打在两人膝弯,人毫不耽搁,已往西逃那人追去。 前段时间在云少主的追击之下,赵羽许是激发了新身体的轻功,才能屡屡成功脱逃。用的多了形成了本能,如今无需思索,身体就自发用上了那时的步法,脚速飞快。西逃那人膝弯吃赵羽一记石头,腿本来就有些瘸了。此消彼长,赵羽竟是眨眼功夫,就扣住了西逃那人的肩膀。 赵羽顺势一甩,“咔嚓”声中,男子摔倒在地,肩膀也脱臼了。赵羽料定他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二话不说就回身东追。 路过遇袭处时,最先断腿的那个贼人,还在抱着断腿冒冷汗,见赵羽回来,他顾不得疼痛,害怕得后挪了几步。断手的那位,也在赵羽追人去时抛弃了同伴,只是赵羽动作太快,他捧着断手不能快跑,离开官道还没走几步,赵羽就回来了。 赵羽瞥了二人一眼,没有搭理他们。倒是东逃那位也伤了腿,不该那么快跑没影,如今却没见着人……沉吟片刻后,赵羽牵着小毛驴继续前行,余光却留意着周围。 断手的那位以为赵羽放过了他们,才松气,赵羽已兔起鹘落,从草丛中将最后一名贼人提了出来。 断手的那人大惊失色,揣测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他顾不得伤处,连忙开始飞奔。可惜还没跑出去多远,一把白灰迎面扑来,他吸进了粉尘,剧咳不止,而且咳着咳着,竟然连身体都软了。等双手被人绑住,他才看清面前的人,“邓大夫?我没开罪过你吧?你绑我做什么?” “钱四,是否作恶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被钱四唤作“邓大夫”的,是位身背药篓的年轻姑娘,正是这些天帮赵羽扎针的那位“小邓大夫”。她也不与钱四啰嗦,牵着绳子,将钱四推回了官道。 钱四吸了她的迷药,身上拿不出力气反抗,有心赖在地上,又被小邓大夫以毒药相威胁,只能不情不愿地从了。 赵羽不方便去官府,将四名贼人都狠狠教训一顿后,就准备继续起行,结果看到一个姑娘,像遛狗一样,牵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原来钱四他们,今天把主意打到易姑娘头上了。” “小邓大夫?你怎么在这?”赵羽疑心自己认错人,从话中才听出来,原来小邓大夫把逃掉的那名贼人捆来了——赵羽之前二话不说就大打出手,没注意贼人的长相。 “我出来採药。钱四他们几个是固城的混子,我见他断了手,猜他又作了恶,就把他绑来了。没想到是易姑娘在这,你这是要走了?” 赵羽知道人家只是寒暄,两人也不相熟,没必要真的说明行踪。便只应道:“原来是惯犯。他们从我出城就跟着,还去路前设了埋伏。” “好在姑娘无恙。”小邓大夫扫了赵羽的行李一眼,略一犹豫后,建议道,“易姑娘容貌出众,若是独自出行,随身带上打眼的兵器为好。否则这些宵小之徒,不知姑娘是武林中人,难免平添风波。” 钱四吸了小邓大夫的软骨散,本来就腿脚发软,听说赵羽是武林中人,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们见赵羽拿着金子买东西,明显是头肥羊,还有那张脸,也能卖出价钱,这才偷偷跟着她出了城。若是早知道她是武林高手,哪里敢来捋虎鬚。 听这意思,华朝也可以随便带兵器?赵羽暗自惊讶,面色如常地笑道:“多谢小邓大夫的提醒。” 小邓大夫摆摆手,指了几名歹人问道:“我正好要回城,他们几个,我帮姑娘送去官府?” “那再好不过了。只是他们四个男人,你一个人……” 小邓姑娘猜到了赵羽的顾虑,不等她说完,就自信满满地说道:“不用担心。我也学过两手功夫,随身还带着软骨散,必能将他们顺利押送大牢。” 软骨散?华朝这边,不会还有个武侠世界吧……赵羽强忍怪异,道:“那就有劳了。” 听见赵羽答应,小邓大夫当即把她脚边的那名贼人也绑了起来。 赵羽也不想放四名贼人逍遥法外,见远处两个挣扎着要逃跑,她与小邓大夫招唿一声后,就奔过去把那两人又擒住了。 第142页 如此轻功,武功定也不弱,难怪会与云少主相识。小邓大夫瞥见赵羽的身法,暗自赞赏。 将两名贼人绑成一串后,小邓大夫一手牵人,一手牵起赵羽的小毛驴,又走到了她面前。 赵羽帮着小邓大夫给两名贼人灌药绑绳子,想了想,还是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小邓大夫。” “请讲。” 小邓大夫给赵羽扎针,是见过她满身旧伤的。就算是武林世界,一堆刀箭伤也说不过去。赵羽不知道小邓大夫为什么不奇怪自己的伤口,但是如今在城外,就算问题惹人怀疑,也不愁逃脱。所以她还是大胆问道:“古人说内外有别,女子应该不出外庭、少游道路。还有,许多人家的绝技,都是传男不传女。所以我有些好奇,小邓大夫,你家为何会愿意让你从医、出诊呢?” “易姑娘真是不熟悉世情呢。”小邓大夫嘆出了自己忍了许久的感慨。 赵羽留意着小邓大夫的神情,知道她纯粹是感嘆,是以并不紧张。倒是一名贼人有心挑拨离间,嚷嚷道:“小邓大夫,她连这都不知道,说不定是西武的探子,你应该把她也抓起来!” “这位姑娘是九成宫少主的贵客,蔡大,你张口就污衊她,活得不耐烦了吧。”小邓大夫踹了那个叫蔡大的贼人一脚。 “她竟然是九成宫少主的贵客……” “对对对!我有一天是看到了一个白头髮的年轻女人,肯定是九成宫少主。” “都怪老三,也不打听清楚就说有好生意。与九成宫有交情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回头我们兄弟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二又没说过九成宫少主在固城,我哪里知道。怕什么,武林高手也得守王法,她要真敢杀我们,之前就杀了!” …… 赵羽将小邓大夫的呵斥和四个贼人的议论收进耳中,暗暗记住了“九成宫”的名号。所以那位白髮幽瞳的云少主,不是信达镖行的少主,而是九成宫少主?小邓大夫也是因为我是她的“贵客”,所以不怀疑我的来歷?这还真是祸兮福之所倚。 小邓大夫嫌四人聒噪,喊他们闭了嘴,才对赵羽答道:“我幼时就想学习医术,那时家父的确认为,家传绝技传男不传女。后来家兄早亡,上皇陛下册封当今圣上为皇储的那年,家父见皇家坐拥天下之大都以女儿继承祖业,这才将祖技传授给我。” 小邓大夫语带感慨,说到这,眼中露出了一丝担忧,嘆一句“真希望陛下早日病癒,继续理政。”还对帝都玉安所在的东南方行了一礼,才继续说道:“至于出诊。我们平常人家,不比世家大族,女儿也是要出门做活的。家父常给你们武林人看诊,见九成宫都有许多女弟子,带上我倒也便宜。” “原来如此。”赵羽点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易姑娘只怕是第一次出远门吧?若是还有想问的,只管问。” 赵羽大喜。她在信达镖行时搞不清外界情况,一直不敢多话,所以虽然诊疗时与小邓大夫有过多次接触,但很少交流。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大夫无愧她的亲和面貌,果真是医者父母心。 “还真有事想请教小邓大夫。”赵羽装作难为情的样子说道,“我从家中偷跑出来,没有路牌,不知道可不可以在别处补一个?” 小邓大夫结合赵羽的经歷和言行,早就把她脑补成了隐世门派的弟子,听说她是“偷跑”出来的,就更觉得合理了。再者,若是这位姑娘真有古怪,怎会大大方方的说自己没有路牌呢?掩饰还来不及。 她笑道:“你与云少主有故,路牌倒是好补。不如我们一起回城,你请九成宫帮你写份保书,很快就能拿到路牌了。” 赵羽摇头,“云少主总是找我切磋,我宁愿不要路牌,也不想找她挨打。” “易姑娘过谦了。能被云少主引为对手,必定武功不俗。”小邓大夫掩嘴大笑,深表理解地应道,“只是云少主习武成痴,也难怪姑娘不愿招架。” 赵羽暗暗挑眉。看来那位九成宫少主,出了名的喜欢与人切磋,而且经常这样没完没了?不是只盯上我一个人就好。 “若是不想找九成宫帮忙,易姑娘你找五家熟人出具保书,也一样能补路牌。”小邓大夫给出了另一个办法。 “要是找以前认识的熟人,家里就会找到我了。还是算了,谢谢小邓大夫。” “没有路牌,又不见熟人,那许多关口渡口都过不去,进城也住不上客栈。”小邓大夫皱眉,“易姑娘缺少江湖经验,只怕还是早些回家为好。” “我不方便回去,谢谢小邓大夫的关心。”赵羽见打听不到有参考价值的方法,便打算告辞了。 小邓大夫深知如今虽然是女帝在位,女儿家依然有许多不得已。她是经歷过这种困苦的人,猜想赵羽定有苦衷,倒是不执意劝她,“以易姑娘的功夫,生计不成问题。若是不愿归家,不妨附籍。” “附籍?” 小邓大夫点头,“寻一中意的州县,先去官府登记,定居一年,即可附籍。” “多谢小邓大夫。”赵羽学着华朝人的样子,给她行了一记大礼。既真心感谢对方的热心帮助,也为不得已的欺骗致歉。 小邓大夫还了一礼,好心道:“易姑娘武功高强,但人心险恶,不可轻信于人。路牌补好之前,不要与旁人说起为好,否则官府得知,审查起来难免牢狱之苦,也会暴露行踪。” 第143页 其实你才是轻信于人了呢。赵羽暗嘆,道谢告辞。确定四名贼人身上软骨散的药效还在,才与小邓大夫分道扬镳。 第78章 【除非云绯离背着个人还能飞上天。】 赵羽见固城作为一州治所都商铺不多,又因为路牌没住成客栈、没买成马,就以为华朝严格限制人口流动,并一直在为此苦恼。得知定居一年就可附籍,赵羽相信自己在华朝的身份问题总有办法解决,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心情一好,人也有了游玩的兴致。赵羽不赶时间,沿着华朝的官道遇城就进,遇景就赏,遇到关隘就从山岭翻过,只当是探险旅游,连山岭都不便翻阅时则绕道,不知不觉过了五个月。 由于关中四塞,拱卫华都,赵羽一个外来黑户,没兴趣挑战华朝最严密的军防设置,所以特意绕路,避开了玉安所在的关中地区。她四处游玩,脚程本来缓慢,好在有翻越山岭的本事,算是抄了近路,所以虽然绕过关中耽误工夫,数月时间,依然进入了华朝中南部的显州地界。 这一日,赵羽在显州和县用餐,发现这个不大的县城里,不仅人比上一个县城多几倍,而且多出来的几倍,都是配刀剑、穿窄袖衣袍的武人。 华朝的标准女装是襦裙,山野行走不便,髮型梳理起来也比男装麻烦许多,加上赵羽的新身体长了一张好脸,遇到了几次觊觎美色的歹人后,赵羽果断选择了继续女扮男装。为了便于收集信息,赵羽不论在哪吃饭,都往人多的地方坐。此刻她一身窄袖交领袍,坐在满是武人的酒店大堂里,倒是不起眼。支起耳朵后,她很快就知道了和县武人格外多的缘由。 确切的说,和县没有武人格外多,而是最近这段时间武人格外多。因为,和县附近的山上,有一座聚侠山庄,是武林大会的举办地点。华朝的武林大会五年举办一次,最新的一届,将在两天后举行。 “五年前九成宫少主云绯离技压群雄,连第二名的程宽在她手下都只走了五十招,也不知今年的十杰,功力会不会如此悬殊。” “绝不可能!云绯离那样的武学奇才百年不遇,我看与当年的无崖子前辈比起来也不差了。” “那可难说,我听说无崖子唯一的徒弟也资质出挑。他老人家十多年前收的徒弟,算起来今年怎么都满十六了,若是也参加十杰之战,没准又能重现五年前的盛况呢。” “灵谷已经有一个无崖子了,要是再来一个‘奇才武痴’,九成宫的武林盟主之位都该让出来了。” “求灵谷当盟主只怕他们都不稀罕。灵谷与世无争,好多年都没有弟子参加十杰之战了,无崖子前辈的徒弟,这几年毫无音讯,我看也未必会凑这个热闹。” “每回盟主之位都是九成宫的,真是没看头,还好还有个十杰之战。” “云少主当年赢得真漂亮,五年过去了,也不知她的功力又精进到何等地步了。真想再见识见识。可惜十杰之战都只能参加一次。” “九成宫有两个名额,也许云绯离今年会替九成宫竞争盟主呢?” “怎会!” “怎么不会?云绯离今年二十有四了吧,她若是有无崖子前辈当年的天赋,如今也应该能超越师叔了吧。” “如此说来,倒是有理。” …… 华朝茶楼里,有讲华太*祖开国的故事,其中就涉及过九成宫的开派祖师云鼎天。这种当代故事,话本里的细节未必可信,大方向肯定是不会悖逆史实的。赵羽好奇九成宫的地位,一直都有注意与其相关的话题,从市井议论中分析,她觉得云鼎天在太*祖开国后,未必是退离朝堂、重振武林,而是用九成宫为华朝稳定了武林势力。 不然一个世代掌门都会成为武林盟主的门派,早就能威胁朝野稳定了。就算朝廷一时无法瓦解九成宫,九成宫也不该在民间拥有优良口碑。再不济,华朝官府也不会给九成宫卖面子吧? 九成宫少主云绯离白髮幽瞳的特徵太过明显,赵羽早就知道“云少主”的名号了。要知道,九成宫这位云绯离少主,半年前可是把她这个毫无身份证明的黑户,从边关运过了黄河。若说这其中没有官府的通融,除非云绯离背着个人还能飞上天。 赵羽搞清楚九成宫的来歷后,就对它没兴趣了,此时听邻桌从武林大会说去了九成宫,她就把听力挪去了另一边。 在云绯离手下惨败后,赵羽就意识到了问题——她的武功全靠身体本能,完全没有体系。若是有机会,赵羽真想拜个师傅,正经的把原身的武功底子捡起来。可惜她还没有华朝户口,一时半会儿安定不下来。如今遇到了武林大会,赵羽抱着学习的目的也好,想长见识也罢,肯定是想凑这个热闹的。遗憾的是,她听了一圈,虽然大家都在讨论武林大会,但就是没说怎么参与。 “敢问几位大哥,你们说的这个武林大会,外人可以去欣赏吗?”一顿饭吃完都没听到想听的消息,赵羽索性自行出击。 赵羽特意选了一桌说话和气的相问。桌上人见旁边来了位俊眉俊眼的小哥,惊讶之后,都陆续还了赵羽一礼,“小兄弟想去看武林大会?” “是。如果方便,我还想参加比试。” “小兄弟,武林大会上的十杰之战,可不是你们读书人的花架子。你要是想看武林大会,后天辰时直接去聚侠山庄就好。”桌上几人对视而笑。 第144页 华朝文武并重,就是读书人,也有许多人粗通武术。赵羽虽然穿着窄袖袍,但是大家见赵羽白净,说话也文绉绉的,便以为是位游学士子。几人只当是年轻士人不了解武林的情况,话说得直白,倒没有嘲笑赵羽的意思。 赵羽知道他们没有恶意,等他们笑完,才问道:“谁都能进聚侠山庄?” “那倒不是,得有盟主的请帖才能住进山庄里。但是聚侠山庄的比武台在庄子后面,大家在周围的山上都能看清比武。” “哦。那几位大哥能告诉我聚侠山庄怎么走吗?” 桌上几人见赵羽大度,颇合他们的江湖脾性,商量几句后,对赵羽发出了邀请,“城里客栈都住满了,我们长刀武馆也没有请帖,打算今天就去聚侠山,也好提前占个好位置。小兄弟若是愿意,可以随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过去。” 赵羽从大堂的议论里,已经听到好几桌人打算提前去聚侠山了。就算长刀武馆是他们谎报的家门,赵羽也不愁被拐。她本来就得出城野营,有人同行还能多了解点聚侠山庄的情况,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可惜她买不了马,怕人家嫌她走路拖后腿,问明几人都是步行后,才欣然应邀。 从和县县城东门出去,步行半日,第一道山岗的阳坡上,远远就能望见沉稳的建筑。这片严整开朗的屋舍,与时下的民居类似,只是古朴简洁更甚,正是华朝初期建筑的典型风格。这片山墅,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聚侠山庄。而聚侠山庄所在的这道无名山岗,则在武林人的口耳相传中,慢慢有了聚侠山的称号。 赵羽抵达聚侠山时,金乌西坠,聚侠山庄所在的山樑附近篝火密布、人声鼎沸,火光跳跃中,还时常映射出人影打斗的画面,叫战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找长刀武馆的人请教之后,赵羽才知道山庄外面为什么早早的热闹了起来。 每届武林大会上,只要是年满十六、未及而立的武人,无论有无门派,都可以参加十杰之战。一旦成为十杰之一,不仅本人名扬武林,所在的门派也能得到武凭,成为华朝官方认可的正经门派。每次的武林大会,也只有拿到了武凭的正经门派,才能入住聚侠山庄。 华朝通过武凭管理江湖,相应的优待政策,也只赐给有武凭的门派。民间也只认这些朝廷许可的门派,不管是选镖行还是请护院,都更愿意信任有武凭的门派。所以每回武林大会,那些没有混到武凭的野门野派,不论为名还是为利,都万分重视十杰之战的竞争。加上十杰之战是擂台赛,一旦上场,若是不能赢到最后,便永远失去了机会。所以虽然后天才是武林大会的正日子,但一些提前到达的小门派为了预先摸个底,总会提前切磋切磋。 长刀武馆的人也有约战,爬上聚侠山后,就和赵羽分开了。四处都有热闹看,时间倒是好打发,不过赵羽是能在云绯离剑下支撑的人,有云绯离珠玉在前,眼光难免挑剔,所以一天一夜下来,她都没有遇到特别精彩的打斗。 第79章 【福珊公主到!】 聚侠山庄北面没有院墙,而是一排高阔的观战楼,弧线排布,恰好将比武台半抱在了怀中。 天熙四年十二月初一清晨,观战楼上谈笑风生,对面的山岩上也是人头涌动。坐落在观战楼和山岩之间的比武台上,早就架好了十个擂台,午初时站在这十个擂台上的人,将会是新一届的江湖十杰。 辰初将近,人声渐轻,众人却迟迟没有等来东道主。 “福珊公主到!” 一声唱喏,响彻全场,大家这才发现,观战楼正中最高的主楼,不知何时布置了杏黄色的帐幔。黄色,是皇家才可以使用的尊贵色系。 “草民恭迎公主。” 山风拂树,沙沙作响。直到一名女声划破静寂,众人才陆续回神,参差不齐的跪在地上,口称恭迎。 也不怪大家惊讶,要知道,朝廷派来颁赐武凭的钦差,歷年都是等十杰角逐出来后,才会出场。结果今年来的竟然是帝女,还来得这么早,也难怪大家反应不过来。 观战楼的主楼比其他地方都高一层,哪怕离主楼最近的门派,用内力扩通耳力,依然没能听到公主的声音。只有一位紫服官员,从杏黄帐幔的侧方走出来几步,替公主道了平身。 起身之后,众人见朝廷如此重视武林大会,大多雀跃不已。又有一些年轻的后生,争着往主楼张望,想一睹帝女风姿。然而杏黄帐幔遮挡得严严实实,隔着高度和距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华朝的公主,比巴雅儿神秘多了,不过人气也很高呀。赵羽暗自感慨,内心还有些遗憾。她本来还想上擂台凑凑热闹的,结果来了华朝的官面人物,只能作罢了。 福珊公主似乎无意喧宾夺主,最中间的擂台上出现了一名气度雍容的中年女子,她简单说明了公主只是来观战的,就直接宣布了十杰比武开始。 赵羽本以为这位中年女子是福珊公主的人,从周围的议论中才知道,她竟是九成宫宫主、武林盟主云溪。赵羽知道云溪和云绯离是母女,只是两人的气质差异太大,赵羽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到九成宫宫主是一位官家夫人般的贵妇。 将之前带头响起的那声“草民恭迎公主”,与云溪的声音契合起来,赵羽才暗嘆,人不可貌相。 第145页 云溪之前那声恭迎,不知从何处传出,却如同响起在每一个人耳边,即便赵羽不是很懂华朝的武功,当时也感觉到了厉害。从周围人对云溪的敬重来看,她必也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盟主。 等赵羽回过神来时,云溪已经回到了观战台,而十座擂台之上,已经傲立了几位脚快的年轻人。为了争当第一位守擂人,几处擂台下还交起了手来,好在云溪盟主离开前,留下了几名人手,经他们调和,剩下的这几处擂台,才决定出登台先后。 事实上,歷次武林大会上的胜负,都是以一人脱离擂台或丧失战斗力为标緻,一目了然,向来不需要裁判。盟主为了显示公正,也一般不会在擂台前布置人手。结果今年福珊公主大驾光临,参与十杰之战的年轻人,有的想赢得公主的青睐,有的想赢得朝廷的关注,这才引发了几场“抢擂赛”。若不是云溪有所预防,还不知会演化成怎样的闹剧。 “真乱。”福珊公主在帐幔后撇了撇嘴,显然不知自己才是导*火*索。 陪坐在福珊公主身后的紫服官员,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望向楼下的火热时,眼中有些欣慰,又有些感伤。 若是有玉安人在此,多半能认出这位儒雅的官员——高平侯,邹昌。这位貌似文士的高平侯,实际上是一名将军。天熙帝北征漠南时,军中精兵勐将无数,邹昌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只是有君逸羽血洗胡庭的壮举在上,如同皓月当空,任将星璀璨,在荣乐王的辉煌下,都尽如萤火。好在天家没有忽视这些将士的功勋,哪怕天熙帝因病班师,回朝后依然亲自嘉奖了这些北征将士,邹昌也因漠南的军功,而跻身公侯之列。 邹昌遥想当年弃文从武之时,人人皆当他是个傻子,如今呢,人人都以为国征战为傲,连目下无尘的江湖高人,都有不少想要投身军伍,这是太*祖创业之时都不可想像的场景。邹昌身为儒将,深知这种改变的缘由。可惜,那个带来这些改变的人,已经不在了,而且连尸骨都找不见。更让邹昌不安的是,陛下从班师回京后,除了封赏战功那次,两年多都没有再上朝。 太上皇已经老了,还能主政到几时呢?两年前在塔拉浩克,邹昌曾亲眼见证帝王的眼泪。从那时起,他就再也不怀疑陛下对荣乐王的用心了。只是如今看来,这份用心对帝王而言,有些……过重。 快三年了,陛下晋荣乐王为皇夫摄政王的旨意,依然不是“追封”。荣乐王拼死为大华挣来了再续盛世的机遇,陛下若无心把握,未免太可惜了。每当这时,邹昌总会想,若荣乐王还在,该多好。 赵羽也和福珊公主一样,搞不清武林大会的状况。擂台赛不是要从八点打到十一点吗?除非有压倒性的实力,不然都是越晚上台越好吧,怎么都抢着第一个守擂…… 好在擂台上那些想在公主和朝廷面前露脸的年轻人,多少都有些真本事,所以虽然经歷了一场小插曲,今年的擂台赛倒是打得格外热闹,从一开始就精彩纷呈。 冬日的显州没有北国的千里冰原,却自有一份透骨的冬寒,习武之人体格强健,本就比普通人抗寒,倒不觉难受。十处擂台的激烈打斗,更让聚侠山庄内外的观众目不暇接,着实没有畏寒的空隙。 福珊公主没有内功防冻的本事,但是身前有火盆,怀里有手炉,身上还穿着厚实的裘衣,所以哪怕面前轩窗大开,她身上依然暖洋洋的。直到一个时辰后,公主暖得打了个哈欠,眼睛也犯起了迷煳,不满地嘀咕道:“比皇兄差多了。” 守在福珊公主身边的教引女官芷安瞟了邹昌一样,见他似若未闻,才低声提醒道:“公主,应该称父王。” 在福珊公主处侍候多年,芷安很了解自家公主,她没头没尾一声“皇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君逸羽。但是皇兄这个称唿,早已经不合时宜了。公主身为陛下的长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都应该顺从母亲,给弟妹做好表率。这个道理,芷安和公主说过许多次,可公主屡教不改,如今还在外臣面前说漏了口,让她这个教引女官,真是操碎了心。 福珊公主张嘴欲言,顺着芷安的眼神想起邹昌,才悻悻地住了嘴。又望了几眼擂台,深觉无趣,起身道:“邹大人,本宫困了,先走一步。” 邹昌送走福珊公主,眸光黯淡了许久,才重回观赛楼。当年公主与王爷感情甚笃,却连她都不愿接受皇兄变父王……陛下若能振作精神,其实王爷去了,也算是好事吧……还有小人中伤王爷与叔母有勾连,可恨,可杀! 唉,陛下当时……病煳涂了吧……晋封宝福公主也罢了,又何必给长孙氏改封呢。就算改封,美号那么多,偏偏选了“荣乐”。是希望大家忘了“荣乐王”,记住“皇夫摄政王”吗?可世人粗鄙,易受矇骗呢……好在王爷功勋卓着,白玉微瑕,也无碍英名,就是不知陛下何时才愿意接受他不在了……若是忠烈祠可以供奉王爷的神位,这些江湖客有机会与荣乐王齐名,更会矢志报国吧。 福珊公主低调离开,没有引起旁人的察觉,只有守在楼口的小厮,奉邹昌之命,请来了云溪。等到江湖十杰角逐出来后,众人看到云溪陪一位紫袍官员出来接见十杰,才知道公主已经离开了。 “这是高平侯,奉圣命颁赐江湖十杰。” 高平侯邹昌在荣乐王之后,隐隐有些华朝军方第一人的味道。有志从军的武人,自然没有不知道他的。听说今年武林大会的天使是高平侯,十杰中有数人喜形于色,台下更有多人捶胸顿足,深恨自己没有拿出最好的表现。 第146页 邹昌不喜欢江湖人以武犯禁,但很乐意帮朝廷多招一些有本事的武人,只是不好喧宾夺主,所以他精要的提点了几句后,就痛快的发完了武凭。 赵羽两次见识了华朝官方的利落,倒是挺喜欢他们的爽利劲。尤其这位侯爷,简简单单几句话,既夸了人,又夸了国家,简明扼要地完成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领导讲话。至于效果嘛?只看周围的热烈眼神,就不言自明了。 朝廷都快人快语,以豪情着称的江湖,自然也不会啰嗦。云溪送邹昌离开后,很快又回到了擂台,君逸羽以自己吃干粮的速度来推测,估计只过了半个小时。 这段时间里,十个擂台已经拆掉了五个。云溪上台后,命新出炉的江湖十杰抽取对战顺序,就直接开始了十杰排位赛。五个擂台同时开打,每个人都会按照一定的次序,与九名对手对打,最终根据获胜次数,排出十杰的名次,获胜次数相等的,则通过单独对决确定排名先后。 一场透明而高效的排位赛,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决出了最终结果。赵羽坐在树杈上,却打了个哈欠。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高手低,看着擂台上的比试,脑子里总会替人家想到更简便的应对姿势,所以哪怕十杰打得精彩,依然感到了无聊。加上长刀镖行很快被淘汰了,赵羽连个支持的对象都没有,看“海选”时眼皮打架,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了,此时实际是旧困添新困。 好在,五个擂台合而为一,武林盟主争夺赛终于开始了。 武凭这个东西,其实不仅是一个门派去官府登记的必需品,也是各大门派的实力证明。文德皇后主政时,曾经有好事之人发布过武林各大门派的排名,那个名次,就是用武凭数目排出来的。从那以后,每次武林大会结束后,官府在公布新登记的门派时,都会附上武凭排名。九成宫之所以被世人视作大华第一门派,就是因为它武凭最多。 及至后来,为了节约时间,武凭直接成了竞争武林盟主的门槛。从五十年前的那次武林大会开始,必须有十个武凭,才能派出一人竞选武林盟主。若是无门无派的武人想竞选武林盟主,则需要由十家名门正派联合推荐,才能获得资格。 华朝的武林大会举办了21次,到现在一共发出了210张武凭,得到官府登记承认的名门正派,一共不到五十家,其中还有几家因犯法而除名。算起来,平均到每一家,不过四份武凭。想要积攒十张武凭,谈何容易? 事实正是如此。今年有竞选资格的,一共只九家门派,其中扬义派本来只有九张武凭,加上上午拿到的那张,才凑够资质。不过包括扬义派在内的九大门派,家家都歷史悠久、侠名振振,从他们中选出武林盟主,倒是让人心服口服。唯一让人意外的是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藏山老人”,竟然获得了十家正经门派的推荐,成为了武林盟主的竞争者之一。不过,想得到十家正经门派的推荐,也不是易事,大家议论了几句,倒是没有反对。如此一来,九成宫因为是上任武林盟主,得以派出两人,其余八大门派各出一人,再加上那位藏山老人,一共十一人,参加今年的盟主角逐。 此外,云绯离没有辜负外界的期待,以花信之龄参加武林盟主竞选,刷新了武林大会的歷史。 赵羽望着扬义派掌门在云绯离的剑下渐显败势,心中反而有些欣慰。我那天在她手下也支撑了这么久,如果不是突然下雨了,也许还能撑久点,所以不怪我武功差,是对手太强大吧。一定是!我说呢,这个身体千军万马都能冲出来,怎么在她那老是吃瘪……一进大华就遇到个大佬级的姑娘,我这是什么运气……还好她没有恶意。 云绯离的排序靠后,他们这场打完,武林盟主的第一轮比试就结束了。赵羽见识了十一位大佬的身手,又从扬义派掌门身上得到了安慰,心满意足,悄然而去。 第80章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在漠北度过两个冬季后,南国冬日特有的生机,让赵羽深感怀念。此时,她在聚侠山后的一汪碧水前,篝火上架着焦黄的野鸡,青石搭成的小灶上,鲜绿的野菜在鸡油的滋润中,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赵羽将青石灶减成小火,反转了烤鸡的方向,不急不忙地起身,择两节树枝,在水边洗净,用匕首细细削去外皮。待一双木筷削好,烤肉已熟,野菜正温。 饱餐一顿后,赵羽将充作座垫的衣服展开,以手支头,小卧片刻。 冬日西斜,不扰静水。 赵羽惬意地嘆了口气,虽无东篱可採菊,仍觉超然物外,悠乐无穷。 在池边漫步消了会儿食,赵羽准备收拾行囊,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巨响。她讶然回首,在黑夜前的微光里,见一白色的物什在水波中沉浮。 好像是一个人? 赵羽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虽然她经过邓大夫父女医治后,又恢復了抗寒的体质,但是想到有人冬日落水,她又回忆起了寒症缠身的滋味。 目测距离后,赵羽连忙从附近找了根粗壮的树杆,探到那抹白色附近,喊道:“喂!快抓树枝!我拉你上来!” 难道不是人? 催了半天树杆那头都没有动静,赵羽怀疑自己的判断,正想收回树杆,突觉树皮摩擦掌心——有人抓住了树杆? 第147页 赵羽握紧树杆,重心后靠,才后挪两步,树杆那头就勐然一轻。赵羽重心本来就压得低,来不及反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咝——” 也合该赵羽倒霉,她不远不近,刚好坐在一块碎石上。 没等赵羽忍痛爬起来,眼前一道白影飞来,扑到面前了,赵羽才确定是个人影。也多亏她胆子大,又一个人在荒郊野岭生活了半年多,才没吓出毛病。 饶是如此,赵羽的心脏还是出现了本能的激动。赵羽克制住砰砰乱跳的心脏,以手支地,正准备拉直身体,那个白影直接扑到了她身上。 冰凉的人体紧紧地锁住了赵羽,同时赵羽感觉颈间一热,滚烫的唇舌狂野地贴上了她的皮肤。 赵羽脑皮一麻,全身汗毛倒立,也不知是冻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来不及思索,赵羽立马拿出了最大的力气,想推开颈间的脑袋。刚推开一条缝隙,那人的嘴唇又凑到了赵羽脸上。更过分的是,赵羽扭头躲避的功夫,那人的手还拉拽起了她的衣袍! 赵羽拳打脚踢,哪里有空就往哪里招唿,一通不管不顾的挣扎,好不容易才拉开距离。 新月已经挂在了天边,只是光亮着实有些孱弱。最终,是之前没有来得及熄灭的篝火,帮赵羽看清了那人雪白的发色。 “云绯离!你搞什么鬼!”赵羽气急败坏,这辈子第一次怒火滔天。 云绯离不知道搞什么鬼,又扑向了赵羽。好在赵羽这回有所警惕,匆忙闪避,“你疯了啊!云绯离!” 以前在云绯离手下逃命,赵羽拼着受伤,也可以多跑几步,但是今天这种情况,云绯离完全像个疯子,一个劲的往赵羽身上凑,速度还隐隐比从前快上两分。赵羽完全不敢把自己的后背交出去,只能左躲右闪。 想到自己这次要是躲不掉,恐怕会被一个女人强*奸,赵羽简直怀疑自己得罪了神仙。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由于光线不清,一根横生的树枝差点扫到赵羽的脑袋,哪怕她调整得够快,耽误的这点时间,依然被云绯离抓住了手腕。 赵羽身体一斜,就被云绯离拽进了怀里。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与云绯离之间有多大的差距。然而这一回,云绯离有所防备,无论怎样的攻击,她都能轻易的避开,连吃豆腐的节奏都没有半分停顿。 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乱拳打死老师傅,赵羽心一横,也发起了狠来。混蛋!都是女人,谁压谁还两说呢! 赵羽不再躲避,任凭云绯离给自己涂了满脸口水。云绯离许是发现赵羽老实了,对她的钳制减轻了不少,再度抱紧了赵羽。 双手因此得空,赵羽拽开云绯离的衣带,一边扒她的衣服,一边恐吓道:“云绯离,这是你先过分的,我也不客气了!我看你一通乱啃,根本就不会!你最好住手,要是玩真的,我俩不一定是谁吃亏!你停手,我就停手,不然我真把你衣服扒光了啊!” “快住手!不能脱她衣服!”女声焦急。 武力斗不过云绯离,又不愿束手就擒,赵羽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心理战。她虽然真的抱定了“实在不行就反强*奸”的念头,但完全不想给别人演春宫。乍然传来的女声,让赵羽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将手掌隔在了中间。反倒是云绯离,紧紧贴上了赵羽的掌心,丝毫未受外界打扰。 赵羽感觉五指间撞进了一个圆软的物体,不用多想,就意识到了是什么。她慌忙收手,又想起那声焦急的警告,也许是九成宫的人,顾不得斟酌利弊,高喊道:“快来把你家少宫主拉走!不然我……” 初见云绯离时,她在雪山之巅,一身单薄的白衣,害赵羽把她误当了冰雕。云绯离今日的服饰,与雪山上类似,依然是与冬衣毫不相干的轻盈。她又是从潭水中出来的,一身薄衣湿透了,可想而知是什么情景。赵羽不收手还好,一收手,云绯离打蛇随棍上,紧密无间的缠到赵羽身上。 滚烫曲线直贴身体的瞬间,赵羽嘴中的威胁戛然而止,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原地爆炸了。 怀里一个炸*弹,旁边还有看戏的,到底要怎样! “别急,我来帮你。”好在旁边那位不是看戏的,她一直在听声辨位,此刻见到白衣,第一时间就点穴制住了云绯离。 来的这位姑娘自知不是云绯离的对手,完全没想到一次就能点中她的定身穴。怔愣片刻后,她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绕过云绯离,一边安抚道:“没事了,云绯离被我定住了。” 没事了吗? 赵羽掰开云绯离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也不见云绯离追上来,才确定脱身了。 然而不等赵羽彻底放心,又有另一道身影冲到了她面前。赵羽心有余悸,还没看清就立即闪退。 树叶间的一缕月光,划过赵羽的身影。黑暗中的女子,在那片一闪而过的微光里确定,真的是她牵挂的那个人。她不再上前,只是眼含热泪嘆道:“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没死?没事? 赵羽在华朝地界上从北到南,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口音。她虽然看不清对面的女子,但听声音就不是云绯离,知道这是助自己脱困的人,只当是她口误,抱拳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你……”女子嗓音微颤,“真的不认我了?” “我们见过吗?”赵羽有些纳闷。她因为女扮男装的原因,在路上不管问路还是问事,一般都是找的男性,和华朝的女性接触很有限。这个女人音色柔媚,如果她曾经接触过,不该对这么有特色的嗓音毫无印象。 第148页 他听不出我的声音?女子有些失望,又有些忐忑,沉默了半响,她抬脚走进了身前那片月光中,低声道:“是我,楚净初。” 树林中的新月光辉过于虚弱,赵羽走近几步,才勉强看清这个自称“楚净初”的姑娘。她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貌,也正因如此,赵羽不用搜索记忆就可以确定,她没见过这位美女。 “楚姑娘认错人了吧?不管怎样,谢谢你帮我脱困。” 楚净初欲言又止,恰好一道难堪的呻*吟响起,拉走了两人的注意力。 赵羽听出呻*吟来自云绯离所在的方向,半是惊诧,半是犹疑地对楚净初问道:“楚姑娘,你知道云绯离是怎么回事吗?”赵羽觉得,一个女人不可能突然对另一个女人兽性大发,冷静下来后不难猜想,云绯离身上一定有古怪。 楚净初见赵羽彻底把自己当陌生人对待,哪怕心中有所准备,依然颇觉难过。不过云绯离的□□提醒她应该先处理正事,顾不得羞窘和委婉,直接解释道:“云绯离比武时遭人暗算,中了一种极强的春*药。那药从她的伤口直接入血,比吞服发作得更快,若不是云绯离功力高强,在擂台上就会出丑。” “所以她从擂台跑出来,遇到我时正好她撑不住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不是。她中的这种药一碰水就会药力翻倍,大罗神仙都会变成淫人。你是在她碰水后遇到她的,所以她就对你……失态了。” 寻常人误中春*药,都想用冷浴压制欲*火,这种春*药反其道行之,正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楚净初正是了解这种春*药的性质,才通过寻找水源迅速找到了云绯离。她给云绯离点穴时,就发现云绯离的衣服湿透了,必是下过水。 “这都什么鬼药。” 楚净初说话间已经走到云绯离附近,赵羽的话让她眼神一黯。她掏出一颗药丸,一边蹲身,一边说道:“我看那边有一堆没燃尽的篝火,以云绯离的功力很快就能冲破穴道,我得带她过去,在她沖开穴道给她敷上解药。” “这是解药?”既然没有酿成大错,又得知是春*药造孽,赵羽自然不会继续迁怒云绯离。加上云绯离曾经救助过赵羽,楚净初靠近云绯离时,赵羽也跟了上来。见楚净初要往云绯离嘴里餵东西,赵羽连忙伸手拦住。 赵羽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这位楚姑娘来得太巧,对云绯离的情况了如指掌也很蹊跷,若是连解药都有,那就更可疑了。同为女性,赵羽不愿云绯离受人欺凌,哪怕是为了还云绯离的人情,她也不能随便将云绯离交给一个满是疑点的陌生人。 “是解药。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和她无冤无仇,不会害她的。” 赵羽看不清楚净初的表情,却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委屈。想到自己在对恩人多疑,赵羽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没有让路,只是开诚布公地说道:“楚姑娘,你刚才帮了我,我也不想怀疑你,但是别人给云绯离下的春*药,你为什么会有解药?抱歉,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不能让你碰云绯离。” 第81章 【怎么又来!】 “也是,我曾经那样利用你,你凭什么再相信我。”楚净初自嘲一笑。 什么意思?我这具新身体不是西武人吗?她真的认识原主?听起来还有过节?那方才为什么帮我?赵羽脑中冒出了无数疑问,索性一言不发,以静制动。 以为赵羽在默认,楚净初伤怀满腹,但是云绯离的呻*吟不容她再儿女情长,她道:“这种春*药叫尽欢,我有解药,是因为这是我祖上研制出来的。无忌门想让九成宫名声扫地,他们也知道尽欢不能碰水,很快就会带人从聚侠山赶过来。我和无忌门翻脸了,只是不想无忌门好过,才来阻止他们的阴谋。云绯离现在就像一只发情的野兽,等她沖开穴道,你我未必能再制住她。你如果怀疑我,我可以不管她。她要么被欲*火烧死,要么……树林里那么多活物,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丑事。” 楚净初把赵羽当故人,话说得相当简要,赵羽听完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楚净初以为赵羽在犹豫,抿了抿唇,才艰难地提议道:“我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事急从权,要是不忍心不管她,你也可以带她找个清净的地方……欢好。我去引开无忌门的人,你当心些,带她走远点,实在不行就别管她了,别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欢好个鬼! 赵羽听楚净初言辞恳切,不像是吓唬人,见楚净初转身欲走,连忙拦住,“之前很抱歉,楚姑娘,你来救她吧,我相信你。” “你放心,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腕部一闪而过的力量,让楚净初想哭又想笑,“我餵她吃了一次解药,能压制一些药性。还得处理伤口,去火边才能看清。” “我来抱吧。” 云绯离一身白衣已经乌七八糟了,赵羽觉得自己反正得换衣服,省得楚净初弄脏衣裙。楚净初以为赵羽还是在堤防自己,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忍不住问道:“你和云绯离有交情?” “算是有一点交情。” 那处将尽的篝火,就是赵羽之前点来做晚饭的。本来就离得不太远,赵羽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走到了。在篝火的余光里,赵羽看到了云绯离通红的双眼和脸上淋漓的热汗,心里对楚净初的话又信了三分。 第149页 赵羽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气。如果真像楚净初说得那样,有人想要一个姑娘,还是个古代姑娘……当众为春*药失态,真是个卑鄙阴毒的畜生! 将云绯离安放在之前没来得及收捡的衣袍上,赵羽转身让开位置,恭敬施礼,“接下来就有劳楚姑娘了。” “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楚净初已经拨亮了篝火,她不愿看赵羽陌生的眼神,直接查看起了云绯离的伤口。 赵羽也不多话,添了两根柴火后,就安静地守在了一边。看着楚净初专心致志的样子,赵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信错人,也希望自己没有信错人。 楚净初发现云绯离有一处刀伤在小腹,为难地看了赵羽一眼,“你……迴避一下?” 迴避?赵羽之前听楚净初说“欢好”就有所怀疑,如今看来,这位楚姑娘真的不知道她是女的,那能是原主的熟人吗?想想楚净初提到的“利用”和“欺骗”,说是原主的仇家都有可能。但万不该仇家还这么关心她…… 从楚净初的表现中,赵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原主和她算不得朋友。如此,赵羽不必有鸠占鹊巢的负罪感,也没兴趣搀和这么复杂的恩怨。是以,赵羽最终没有解释新身体的性别,提起包袱起身,老实应道:“那我去水边。” [不管你叫楚胡还是楚净初,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见之日,陌路相争,死生勿论!] 深邃而复杂的琥珀色眼眸,让楚净初想起了君逸羽断交时的誓言,顿觉心如刀割。 直到赵羽的背影消失在火光尽头,楚净初才平定心绪。她摇摇头将赵羽起身前的眼神抛诸脑后,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今日再见,没有“相争”,只是“陌路”,他已经够仁慈了,自己还凭什么贪心呢。 赵羽完全不知道自己思考时的微表情造成了误会,她在水潭边简单梳洗了一下,又换了件外袍,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才背上包袱走回来。 楚净初已经在云绯离的伤口上敷了药粉,静等药效时,云绯离的穴道也刚好解开了。赵羽回来时,恰好看到云绯离像一条八爪鱼一般,正往楚净初身上缠。 赵羽可以不管原主和楚净初的恩怨,但她本人是欠着楚净初恩情的,自然不会眼睁睁地让楚净初替自己受罪。 楚净初武功不如云绯离,又顾忌赵羽和云绯离的交情,不敢对她用毒。就这么片刻的犹豫,云绯离就把她抱紧了。如此一来,楚净初就是想用毒都没机会了。她在中原生活多年,心里也是有礼义廉耻的,被一个同性亲亲蹭蹭,当时就慌了神,尤其瞟到赵羽,更觉没脸见人。 等赵羽顶上楚净初的位置后,楚净初以手掩面,半天都没敢抬眼。 赵羽在云绯离的魔爪下焦急地问道:“怎么了?你的解药没用吗?” “不……不是。她的药用得多,又一直在跑动,药力发散到了全身,得多用几次解药才能彻底好转。” 感觉云绯离确实没有之前兇勐,赵羽听楚净初说话断断续续的,以为她被吓着了,安慰道:“别怕,你离远点,我拦着她就好了。” 楚净初以为赵羽是男的,认为“他”在云绯离身上吃不了亏,倒是没有反对。加上她的脸现在还在发烫,既不敢看赵羽,也不想看云绯离纠缠赵羽,所以点点头后,真的退到了火堆的另一边,“你坚持一炷香,她就会清醒些。” “坚持一柱香?不能再把她定住吗?” “不能,否则会影响解药的药效。” “好吧。”赵羽无法完全避开云绯离的亲密,在明亮火光的照耀下,又有楚净初立在对面,简直像在给她演爱情动作片。听说要坚持一炷香的时间,赵羽觉得退到暗处至少能消减几分难堪,便抱起了云绯离,“我带她去树林里。” “不好!有火把上来了!”楚净初惊唿一声,跑到赵羽身边将两个药瓶塞到了她手里,“白色药丸口服,棕色药粉敷伤口,每两个时辰一次。你带云绯离往没水的地方跑,我去引开他们。” “你也当心!”赵羽没有和楚净初客气。她一个现代黑户,怎样都不怕见人,大不了住在山里不见人了。但是云绯离现在的样子如果让人撞见,她这辈子就全完蛋了。 楚净初听到久违的关心,喉头一梗,只勉强挤出一个“好”字,就奔向了反方向。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但事到如今,关乎他的声名,她不允许半分差池。 赵羽两手托着云绯离的身体,又要注意看路,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躲避云绯离的骚扰。她忍受着云绯离的磨蹭和口水,不停的告诉自己,“就当是小狗,就当是小狗……”才没有将云绯离扔在半路上。好在楚净初的判断没错,大概十来分钟后,云绯离老实了下来,整个人软得像团棉花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昏迷了。 远离聚侠山后,赵羽在另一座山上找了一个蜿蜒的山洞,等点燃篝火才看到,云绯离确实昏迷了。无声无息的,只有她身上蒸腾的热汗,在叙说她的痛苦。 真可怜。 赵羽心有不忍,见她的衣服半干半湿,还带着几处血痕,就给她换了一套自己的衣服。 整整一晚上,赵羽按时给云绯离餵药上药,又被吃了三次豆腐,才熬到云绯离的眼睛恢復清明。 “你好了?”赵羽见云绯离的眼睛在四处转悠,就把她已经烘干叠好的那身白衣抱了过来,“你的衣服在这,太脏了,就给你换了。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不然再用一次药?” 第150页 眼见云绯离从腰带中抽出软剑,赵羽只当她是要写字,等到剑风掠过脖子,才仓促后撤,“云绯离!你搞什么鬼!我都说了我打不过你,你上次不是放我走了吗?怎么又来!” 赵羽的指责,没能换来云绯离的字迹。 云绯离站直身体后,一剑直刺赵羽的心口。 赵羽一晚上没睡,真的没有心情陪云绯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故技重施,站在原地不闪不避,结果剑锋刺破衣衫,刺破皮肤,她才意识到云绯离是来真的。这位脾气古怪的少宫主,这一次是真的想杀她! 千钧一髮之际,赵羽用手抓住云绯离的剑刃,才从鬼门关走回来。 云绯离剑花一抖,软剑缠向赵羽的手臂,赵羽又仓皇后撤,才躲过断臂之痛。 赵羽有心质问,却无暇开口,云绯离剑剑要命,让赵羽感觉自己在死神的镰刀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復。饶是全神贯注,她依然在不停的受伤。赵羽不知道云绯离以前出手是不是有所保留,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逃,很快就会身首异处。 至于逃不逃得掉?只有天知道。 第82章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天熙五年,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浙州州治,杭城。 易清涵站在景行楼的窗前,俯瞰杭城的上元夜景,不知不觉中,湿透了衣襟。 盈月高悬,灯市如昼,依旧是当年的光景,但是那年与她一起嬉游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捻起一块君逸羽少时喜欢的藕花糕,入口的滋味,酸苦非常。易清涵深恨自己无用,她逝世近三年,她却还没能为她报仇,连重游故地的机会,此生也许都只有这一次了。 眼泪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 易清涵擦干眼前的水帘,想用最后一眼,将当年一起看过的景致铭刻在心底。也许是诸天神佛怜悯她的悲伤,在她转身的瞬间,余光瞟到了一个她做梦都想碎尸万段的人。 君天熙! “小姐怎么了?”侍从不懂易清涵的突然停步。 杭城的上元节,比不了玉安的帝都风光,但作为一州治所,人流也颇为可观。就在兴高采烈的人群里,有一个高挑的女子让人无法忽视。她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却自成一片绝地,是满城灯火都照不亮的死寂。偶有胆大的少年贪恋美色,才抬腿,就会被神出鬼没的人影拖入人群深处。 易清涵确定,那就是君天熙! 侍从催促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去杀了君天熙,我就走。” 侍从顺着易清涵的手指,注意到人群中格外冷清的女子,压低声音不确定地问道:“天熙帝?她怎么可能在杭城?” “带着她的人头回兴威,父皇会有重赏,本宫也会记住你们的功劳。你们若是不去,本宫亲自动手。” “殿下,小心隔墙有耳。”侍从提醒易清涵一句,见易清涵吃了秤砣跌了心,他也对斩杀天熙帝的功劳心动,跪地道,“殿下不容有失,卑职斗胆,请殿下先走,卑职再调高手围杀君天熙。” 易清涵看楼下的情形,也知道君天熙周围有暗卫。她武功不济,怕打草惊蛇,点头道:“本宫可以先走。你们若敢阳奉阴违,就回兴威给全族收尸。” “卑职不敢,一定尽心竭力。” 赵羽读唐宋诗词,曾数次想像古人的上元节,直到今晚亲自站上杭城灯节的街头,才真正理解那份难以言喻的风致风流。 踏星桥,过彩街。香尘莲步,罗帕锦衣,华灯美月,欢语笙箫。 走过一条河街时,赵羽学周围人买了一只船灯,放入水中,遥祝娜音巴雅尔和前世的友人平安快乐,转而坐到了路边的夜宵摊上。 卖汤糰的老婆婆眉眼慈祥,“小郎为何一个人逛灯市?过节该多笑笑呀。” 我没笑吗?赵羽纳闷的摸了摸脸。果然有些高估自己,在这种特殊的时节独在异乡,再洒脱的人,都会滋生离思。比较起来,反而是除夕时,没有旁人的亲友同游做对比,一个人守岁也没有多少寂寞。 不知道巴雅儿怎么样了,还有熙儿…… 思念刚刚冒出头,赵羽就赶紧将它们掐断了。她慢慢把那碗象徵团圆的白元子吃完,想到自己数次死里逃生,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街边吃汤圆,就已经是自己的团圆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赵羽结帐时,对摊主婆婆灿烂一笑,“您老说得对,过节就是该多笑笑。” 老婆婆连声应“是。”摊主爷爷见老伴高兴,虽不知情由,依然跟着开怀,还从摊子上取了盏绣球灯,塞进了赵羽手里,“今年河前街那边有玉安传来的灯轮,小郎生得标緻,不妨多去那边玩耍。” 赵羽推辞不过摊主夫妇的好意,拎着那盏绣球灯走回人流中,心情果真畅快了许多。 河前街是杭城很繁华的一条大街,赵羽在这边混了二十来天,自然认识。她本来就是闲逛,加上对灯轮好奇,是以虽然不知道“生得标緻”和去河前街玩耍有什么联繫,还是选择了接受老爷爷的建议。 不知是不是那对老夫妻的善意帮赵羽打开了幸运的机关,她一身短褐,明显是个“穷小子”,却在路上得到了几块香帕,还有几波少年主动找她斗灯。赵羽曾长期为娜音巴雅尔冒充驸马,不至于忘记自己在女扮男装,古代姑娘的手帕她不敢招惹,斗灯却是来者不拒。 第151页 等赵羽走上河前街时,她斗灯加猜灯,手上白赚了七八盏花灯,还赚了满面春风。 两层楼高的灯轮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点缀的,远远望去,流光溢彩,令人嘆为观止。环绕灯轮,清歌美乐,许多男女老少袖手相连,一同欢快起舞。 赵羽将花灯分送给周围嬉笑的童子,摩拳擦掌,很快挤进了连袖舞的圈子里。 融入和乐的歌舞里,眼前是灯轮绚丽的光彩,不知不觉中,神思飘荡,醉然忘忧。 有什么需要忧愁呢?多么美好的光景呀。 赵羽,这不就是你从前想要的自在生活吗?何必执着于时空差异。从前的世界,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只有脚下的土地,才是可以把握的现在。 这一刻,赵羽试图摈弃流亡异世的疏离感,默默告诉自己,要在新世界好好生活。 * 君天熙望着杭城的灯轮,面上无悲无喜。 那人幼时不曾见过的灯轮,今年传到了杭城。那年一起跳过的连袖舞,也成了杭城的新潮。而她站在她曾经驻留的街市,眼神是自她离开后就再未復甦的荒凉。 眼前突然闪过刻骨铭心的笑脸,君天熙往踏歌圈疾行两步,疑心自己是做梦,又生生止住。 风云变幻,尽在这两步之间。数十道刀锋,寒光乍泄,直袭君天熙。 “护驾!” 暗卫周密的防护圈,因为君天熙唐突的两步,出现了一个空缺。哪怕暗卫们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迅速护驾,两个从踏歌圈中袭杀出来的刺客,依然抓住了这个空缺。两把大刀一左一右,扫向君天熙的秀颈,暗卫有心相救,却被对手缠住,不能脱身。 几位武功高强、经验丰富的暗卫,拼着受伤抢出了片刻缝隙,将飞刀射向君天熙面前的两个刺客,却因为时间仓促,多数飞刀都被中途截断了,勉强起作用的几把,也只拖延了片刻。 眨眼之间,君天熙依然在死神门前,而她的几位暗卫却因为拼命护驾,而血洒当场。 “啊——” “杀人了!” “有人当街杀人!” …… 惊恐的尖叫刺破欢快的元夕,赵羽离得不远,余光扫到一个女人呆呆地立在两把大刀跟前——多半是吓傻了吧,她来不及多想,把怀中的匕首砸了出去,整个人也紧随其后,拿出了最快的速度。 也多亏赵羽在踏歌圈里,与游人之间隔了一块空地。没有游人的阻隔,赵羽几乎是紧跟着匕首来到了遇袭女子的身旁,匕首砸开遇袭女子右侧大刀的瞬间,赵羽右手砍向刺客的手腕,抢刀,格挡,同时左手一拉,将女子往怀中拽来,才在最后关头拦住女子左边的大刀。 君天熙的脱险让暗卫们松了口气,他们被对手紧紧缠住,虽然来不及给君天熙挡刀,但是边打边退的过程中,还是在不停地往君天熙靠拢,早就补齐了防护圈。而刺客们好不容易等来奇袭机会却功亏一篑,自然是抓紧攻势,想用蛮力创造新的突破口。 赵羽本以为自己是顺手救了个可怜的倒霉蛋,帮女子格开危险后,还打算带她往人群里躲,结果发现女子是攻守双方的共同目标。 刺客们以为赵羽也是君天熙的暗卫,见君天熙被赵羽护在怀里,都把赵羽视作了必须击杀的障碍。 赵羽没处说理,成为众矢之的后深感无奈,然而都已经掺和进来了,她也不可能把刚刚救下的人送出去,说不得只能是送佛送到西了。不过,她不知道自己救的是谁,也不清楚双方的恩怨,所以没有主动清理刺客。只是秉持着“人若犯我,我就自卫”的原则。 君天熙的暗卫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本来就不好相与,刺客们与暗卫人数相当,豁出性命以一挑二、挑三,才好不容易助同伴突破防护圈,结果倒好,赵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如此两次之后,刺客们留下了八具尸体,压力大增。刺客首领知道大势已去,为了避免全军覆没,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撤退了。他们本来就穿着和寻常百姓一样的衣衫,首领一声令下,刺客们分散撤退,钻入人群面巾一摘,就难以分辨了。 暗卫的责任是保护君天熙的安全,加上担心误中调虎离山之计,便没有派人去追。 赵羽见打斗终止,想把怀里的女子放出来,准备退后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襟被女子紧紧地抓在了手里,她的眼睛也牢牢地钉在自己脸上。 怎么形容女子的眼神呢?赵羽看着她晶亮的眼眸,突然想到了阳光照在广通山顶的情景。烈日下的雪山,光彩夺目。在她的光芒面前,满城星火,黯然失色。 赵羽因惊艷而失神了半响,才稳定心绪提醒道:“没事了,姑娘,麻烦你松手。” 君天熙如在梦中。她一手仍紧紧地攥着赵羽的衣襟,一手却伸向了赵羽的侧脸。细看之下,指尖还在颤抖。 赵羽在云绯离的春*药事件之后,特别反感陌生人的亲密接触,见情势不对,她没心情再怜香惜玉,左手遮住脸门,右手强拽衣襟,立时退了三步。 此时因为出现刺客的缘故,游人早就一闹而散了,除了君天熙一行人,就只有灯轮孤零零地立在街心。赵羽在灯轮的照耀下,眼睛一扫,就发现了自己的匕首。她觉得面前的女人古里古怪,又担心官府的人赶过来,跑过去捡起自己的匕首,就要不辞而别。却有一个暗卫看清了赵羽的相貌,含泪跪倒,“公子!” 第152页 冷不丁面前跪了个人,赵羽去路被拦,而君天熙也在这声“公子”之后,终于确定一切不是幻象。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君天熙握住赵羽的手,语音缠绵温柔。 第83章 【你是君逸羽。】 紧随君天熙的动作,原本分立在各个方向的暗卫,纷纷跪地,其中数人,还红了眼眶。 赵羽这次,没有抽手。她环视四周恭敬跪地的人影,最后才将视线挪到君天熙脸上。脑中翻江倒海,而眉心,早已凝结成了川字。 上次遇到楚净初后,赵羽不是没有想到原主是华朝人的可能,但是人海茫茫,她不觉得会轻易遇到原主的家人。 而现在,我才决定在新世界认真生活,就巧遇了吗?这个女人是谁?她对这具身体很亲密,看起来二十多,比她大,长相也很出众,是她姐姐?看起来还是大户人家……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样对待你的家人?她看起来很想你的样子,可是你没有留下记忆,就算我愿意顶替你的身份,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的家人相处呢。 “你是在怪我吗?”久久没有等到回音,君天熙面上却不减光华。在塔拉浩克当众落泪时,她就明白了,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就好。 她还活着,就好。 怪她什么?赵羽不知道君天熙在问什么,她只知道沉默不是办法。沉默再久,原主都不可能显灵。而她继承了原主的身体,只能由她来面对。 赵羽轻吁一口浊气,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君天熙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你一直没有出现,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了,她就算怪我,也不会抛下父母,抛下长孙蓉。 赵羽就算要拿失忆当藉口,至少得先确定真是遇到了原主的家人。她不答,只是再次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君天熙认为君逸羽不会不管父母亲人,在心里已经认定赵羽失忆了。想到君逸羽死里逃生、丧失记忆,全怪自己当初气昏了头脑。君天熙嘴唇紧抿,险些咬出了血来。她缓了口气,才柔声道:“你是君逸羽。” “你说我是谁?”赵羽怀疑自己听岔了。 “君逸羽。” “荣乐王?” 君天熙点头,鼻端却涌起了酸意。就算她怪她,只要她还活着,她就只觉得高兴。没想到她是活着,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赵羽浑身一松,笑道:“不好意思,姑娘,你认错人了。” 如果面前的这位女子真是原主的家人,只为她眼中的光彩,赵羽便不忍心让她失而復得的喜悦落空。此外,赵羽除非想死,不然不可能说出穿越。所以,在问出“你觉得我是谁”时,赵羽其实已经倾向于接受原主的身份了。只要这位女子能证明她是原主的家人,赵羽便会祭出失忆这面大旗,帮原主承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但她是女的,怎么可能是荣乐王呢? 赵羽承认自己有些自私,发现自己不用活在别人的身份里,她感到由衷的轻松和愉快。至于面前这位女子……赵羽不知道她是认错人了还是骗人,她不愿意用恶意揣度别人,所以选择前者。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赵羽扯了扯自己的手,希望君天熙能自觉松手,结果君天熙反而抓得更紧了,“我不会认错你的,阿羽。你真的是君逸羽,如果不信,等官府的人过来……” 久违的“阿羽”,让赵羽愣了一下。听到“官府的人”,赵羽倒是有些急了,警告道:“姑娘,你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气了。” 这拨人当街杀人了也不急着离开,赵羽倒是不怀疑他们有官府背景。官家夫人上元节找人逗乐?那也不能逮着个人就说是荣乐王吧……荣乐王不是很受华朝人爱戴吗……赵羽不理解这个狗皮膏药的脑迴路,也没空理解。她要去灵谷看病,需要搞一个户籍,如果在官府的人面前挂了号,户籍就不好弄了。 君天熙的暗卫中,有六个红着眼睛喊赵羽为“公子”。君逸羽去偷袭塔拉浩克前,偷偷为君天熙安排了十名暗卫,他们六人就是其中的倖存者。六人当年在军中,结合后来在御前的见闻,隐约知道公子的一去不返别有隐情。是以听见赵羽和君天熙之间的闹剧,六人搞不清公子是真失忆还是不想认陛下,对视一眼后,保持了缄默。 这六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就是君天熙的暗卫首领,见首领都不吭声,其他暗卫想到这是陛下夫妇俩的事,也趴在原地不动弹。 如此一来,君天熙身为大华天子,被人当面威胁了,暗卫竟然毫无反应,倒也是桩奇闻。 这些暗卫除了君逸羽当年给的六个,其余都是君承天安排的。君天熙这两年活得像个活死人,平时都只把暗卫当空气。倒是今天,在赵羽对她发出警告后,君天熙担心暗卫无礼,破天荒地扫了他们一眼。见暗卫们都压着脑袋,君天熙不仅不怒,反而很满意。 赵羽见君天熙望向属下,还以为她要仗着人多绑票,不等君天熙说话,她就出手拧开了君天熙的手掌,熘之大吉。 如果君逸羽是不愿意再看到自己,君天熙倒也认了,可君逸羽分明连自己的身份都搞不清,君天熙如何能放心?两年以来,君天熙第一次给暗卫下令,“去几个轻功好的,跟着皇夫,尽量弄清她的去向,护她安危。” “是!” 第153页 “总算甩掉了。”赵羽在人群中嘆了口气,殊不知身后已经跟上了小尾巴,等她要出城时,才发现君天熙等在了城门外。 赵羽一身武功全是原主的本能,唯一被人追踪的经歷,云绯离都是明目张胆的追杀。她自以为躲进人群就万事大吉,哪里会有反追踪意识? “怎么又是你?”赵羽面沉如水。哪怕在云绯离那吃了个大亏,她依然没有抛弃自己的赤诚之心。但是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救人还救出仇了不成?上次云绯离,算是楚净初救的。但是这次这个女人,不是我插手,她脖子都断了,还这样阴魂不散是闹哪样! “阿羽,我没有骗你。”君天熙没想到君逸羽真的会被暗卫摸清行踪。管中窥豹,君天熙猜想,君逸羽只怕不仅忘了旧事,连武功都减退了。而且,她从前只有在战场上,才会如此警觉……君天熙心口一疼。这两年半,她一个人经歷了什么…… 君天熙的执着与伤感,在赵羽紧密的心防上撞出了一道裂口。难道这个新身体,真的长得像荣乐王?荣乐王好像只有一个很小的堂妹吧…… 赵羽神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决定再给这个女人一次机会。她张望了一番,看到君天熙的人把路人都隔得很远,才低声问道:“你非说我是荣乐王,那你是谁?” “我是君天熙。” “你说你是当今皇帝?”赵羽觉得自己像个送上门让人戏弄的傻子,她嗤笑一声,指了君天熙的手说道:“皇帝的脾气这么好?被小民伤了龙体,一点都不生气?” 赵羽明摆着把君天熙当骗子了。君天熙其实很清楚,如果想取得信任,只需要说一句“君逸羽是女人”就够了,但是这个秘密,不能暴露于人前。否则,君逸羽再也无法光明正大的回家了。毕竟,君逸羽是她昭告天下的皇夫。 除此之外,君天熙这次微服出京,只是想来看看君逸羽的师门,根本没有特意带天子信物。她衣内倒是有一块龙佩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是君逸羽什么都忘了,还认不认识皇家玉佩两说,君天熙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 一时间,君天熙真被赵羽难住了,只回道:“因为是你,朕不生气。” 赵羽简直不知道这位大姐是入戏太深,还是胆大包天。好嘛,刚说自己是皇帝,就用上“朕”了。 “我这么对待皇帝陛下,你的随从都是死人吗!”赵羽生怕自己再次被君天熙的眼神欺骗,甩下最后一句讽刺,转身就走。爱跟就跟,我就不信你能跟进深山老林,大不了我换个林子住! 十来个临时充当护卫的暗卫哭笑不得。看陛下的样子,他们要是敢对皇夫不敬,才真的会成“死人”。 上次云绯离恩将仇报,赵羽一心逃命,连包袱都没来得及拿,十来斤黄金全打了水漂。后来她带着重伤跳进瀑布,蒙一艘小渔船相救,才逃过一劫。离开小渔船时,她将身上剩下的金豆豆留给了那生活清贫的一家三口,自己混上航船当苦力,才辗转渡过长江,抵达浙州。 不知是不是受地域影响,赵羽进入华朝南部后,发现岱勒给她配的止痛药越来越不管用,灵谷求医迫在眉睫。于是,她在杭城附近的山林里,找了间猎人废弃的小木屋,暂时安定了下来。 赵羽是快过年时来的,趁着过年时新鲜肉是个稀罕货,她来往于杭城和小木屋之间,通过出售猎物赚了些银钱。也因为这频繁的来往,小木屋通往杭城的方向,其实被她走出了一条小路。但是今天为了让君天熙知难而退,赵羽没有走那条好走的旧路,而是哪里林深草密就往哪里钻,还顺手打了几只野兔。 出乎赵羽意料的是,君天熙一直紧跟着自己,哪怕自己突然加速,她的手下也会跟上来记住方向。数次将君天熙甩出视线,又数次见她追上,到后来,连赵羽都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折腾人家,最后默默地拐回了旧路上。半天接触下来,她看这位大姐对自己没有恶意。如果又看走眼了,她赵羽自认倒霉。 君天熙很快发现路变好走了。她心下微暖,哪怕前尘忘尽,她爱慕的这个人,依然像当初一样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赵羽和君逸羽两个名字交替使用,小可爱们会不会觉得混乱?在君逸羽恢復记忆之前,客观陈述,都会用“赵羽”。只有君天熙(以及其他君逸羽的故人)的视角,才会用“君逸羽”。小可爱们只需要记住,君逸羽和赵羽就是一个人。 * 元旦快乐~ 《逸羽风流》已修,阅读体验大约能改善一些。之前幼稚的文笔污染小可爱们的眼睛了,抱歉抱歉 第84章 【朕不会认错。】 赵羽本来就转到灯市散场才出城,在林子里绕了些路,后来心下不忍,又迁就君天熙的速度放慢了步子,及至到达小木屋,天边已经染上了鱼肚白。 将野兔绑在房角后,赵羽站在小木屋门口,望着君天熙狼狈的衣摆,有些拿不定主意。 本就消瘦的女子,在虚弱的晨光里,更显弱不胜衣。 算了,跟都跟到了,也不差进门这一步。 赵羽正想开口,却是君天熙的暗卫首领有些看不过去了,“公子,陛下受伤了,您让陛下进屋……” “多嘴。”君天熙一眼扫过,暗卫首领立即收声。 “进来吧。”赵羽惊讶于君天熙的冷厉,愣了半天才让出门口。如果她一开始就是这种气势,她只怕真会相信她是天熙帝。 第154页 君天熙转向赵羽时,整个面容都明显温和许多,让赵羽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君天熙进门前的吩咐,很快让赵羽否定了这道念头。 “屋外五丈,不许有人。” “是!” 这个女人,是会变脸吗?赵羽眼看着女子的属下分散到五丈之外,将小木屋把守得严严实实,她觉得自己可能又被骗了。 “为何这样看我?” “明明是只老虎,却装得像只小白兔似的。” 君天熙苦涩一笑。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听到君逸羽如此评价自己。 赵羽的心软又被轻而易举地勾了出来。想到外面包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她才咬住嘴边的道歉。打量了一眼君天熙的伤口,赵羽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出门。发现外头的人没有阻拦的意思,赵羽才放下些戒心。 以君逸羽的为人,君天熙相信,她既然让自己进门了,就不会不告而别。 在赵羽出门后,君天熙细细的将小木屋打量了一遍,脏腑愈发沉痛。她之所以不急于证明自己,也是想知道她受了怎样的苦。结果……这间小旧的木屋简陋得几乎算是一无所有,显然没人长住。也对,她失踪于漠南,怎会直接出现在杭城。漠南至此,千里迢迢,关卡重重,一个前尘忘尽、没有身份的人要穿越这些山川险阻,其中的困苦,又何止这间陋屋?而这一切,都是她一念之差造成的。 赵羽捧着草药回来时,望见君天熙的背影,单薄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走进屋子,瞥了君天熙一眼,发现这个气色不佳的女人,才过了几分钟,脸色更苍白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姑奶奶,身体不好还非要跟着人往林子里钻。 赵羽隐隐有些后悔。她救下君天熙时,在灯光的照射下还不觉得,等天亮了再看,分明是个病美人。早知道是个林妹妹,应该在山外甩掉她的。现在好了,明明救人一命还被人缠了半天,反倒像我在伤天害理,算什么事。 赵羽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声音放柔了些,问道:“你除了被草木刮伤,刚才在林子里有受别的伤吗?” 君天熙察觉了赵羽的语气变化。偏偏她才从自责中回神,乍然听见熟悉的温柔,悲难自禁,红了眼眶。 “唉,你别哭呀。我刚才说话不凶,你怎么突然就哭了。”赵羽有些傻眼,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哭起来也格外有杀伤力,她竟然有些着慌。往君天熙跟前走了两步,赵羽才想起自己在女扮男装,又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告饶道:“算了算了,算我不对,我给你道歉,我之前不该说你是老虎,也不该带着你在树林里兜圈子,还不该……还不该……” 赵羽也不知道自己还不该什么了。总不能是不该不信她是天熙帝吧?在陌生人面前哭得这么梨花带雨,能是那位横扫漠南的女帝?那巴雅儿辛辛苦苦的筹谋復兴,要是知道打掉她半壁江山是位娇小姐,只怕她该哭了。 虽然没有上来帮自己拭泪,但那份无奈的退让却与从前的宠纵如出一辙,君天熙想哭又想笑,原本只是眼眶发红,却在赵羽的话音里,真的压不住眼泪了。 “姑娘,你外面还有属下呢,哭成这样多丢人啊。”如果不是君天熙一直神色清明,赵羽都要怀疑她脑子有问题了。之前嘲讽她都没事,好言好语反而越哭越凶,又自称皇帝,属下到了没人的地方也跟着叫“陛下”……不会真是傻子吧…… 暗卫们离了五丈远,根本不敢窥探屋内。君天熙不怕在君逸羽面前丢人,但是不愿她为自己头疼。她以手掩目,微微仰头,控制情绪,对赵羽摆手道:“不是你不该,是我当初不该那么煳涂。” 煳涂?赵羽不知道这位大姐当初什么煳涂,她觉得她现在好像有些煳涂……见君天熙没有东西擦泪,她掏出了自己的手帕,“如果不嫌脏,就用这个。才洗过。” 君天熙怎么会嫌君逸羽的东西脏呢?手帕上的气味与从前有些不同,但依然清朗干净。 赵羽见君天熙毫不犹豫的拿过手帕,心里对她倒是多了丝好感。她哪怕是之前有黄金傍身时,也得露宿山野,再好的衣料,亦不堪摧残。住在山里穿粗布短褐方便,赚了钱后,赵羽也没有特意换新衣,在外人眼中,无疑是个山野贫民。见多了只敬罗裳不敬人的事例,这位难掩贵气的女子能如此自然地使用她的手帕,更显可贵。 “你没有别的伤吧?”赵羽一边捣草药,一边关注着君天熙的动静。等君天熙擦干眼泪,赵羽才发问。而且不想再次刺激君天熙的泪腺,赵羽的口气柔和得不能更和气了。 “没有。”君天熙坐在了赵羽旁边的兽皮上。 赵羽见君天熙不嫌脏,瞟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是一块不大的小熊皮,赵羽盘腿坐着,已经占了不少地方,君天熙坐下来后,与赵羽之间,便只隔了咫尺,这让赵羽心里着实有点犯嘀咕。 如果严格按词义使用,华朝的“姑娘”,特指未出阁的少女,而已婚女性无论年龄多小,都该是“夫人”了。赵羽才来华朝时,分不清已婚未婚,才养成了看到年轻女性就称“姑娘”,年老喊“婆婆”的习惯。 旁边这位,赵羽虽然判断不出她的具体年龄,却肯定已经满二十了。华朝女性若无意外,二十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加上这人,头梳髮髻,明显是已婚妇女……华朝风气开放,在女帝的统治下,女性地位也有所提高,但是基本的男女大防,他们还是很讲究的。赵羽女扮男装还没被人拆穿过,如果新身体不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这份同席而坐的亲密度都会让赵羽相信,她是原主的夫人。 第155页 君天熙不知道赵羽的心理活动,见她有序地调配草药,问道:“你还记得药理?” 记得药理?赵羽倒是记得西医的药理,中医的药理全是现学现卖,好在经实践证明,学得还凑合。 “涂在刮伤处,止痒,护肤,你等会儿回去时也可以多涂点。”经歷了一次眼泪攻势,赵羽不敢再嘴贱,刚好草药配得差不多了,她连碗塞给君天熙,就打算起身,“我去门口守着。” “你为何要去门口?”君天熙抓住了赵羽的手腕。 “因为男女有别。”感受着腕口的温度,赵羽忍了又忍,想到这是这人第三次对自己动手动脚,赵羽实在忍不住,特意用重音补充道,“夫人!你这么抓着我不合适。” 果然如此。君天熙不知道君逸羽为何一个人还要继续女扮男装,却能想见女子独自在外的不易。尤其是,美貌的女子。 “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哪里男女有别?” 赵羽目瞪口呆。她……知道……这具身体是女的…… “阿羽,朕不会认错。君逸羽是女子,你就是君逸羽。” 这一次,为了取信于人,君天熙直接用了“朕”。 赵羽如五雷轰顶,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我……原主是君逸羽?这是君逸羽的身体?!君逸羽本身不就是穿越者吗?穿越大神是有多喜欢这具身体,她死了又把我放进来了?! “要是君逸羽的女的,你为什么会封她为皇夫?”赵羽脑子很乱。她真的不敢相信原主是君逸羽,殊不知她这么问,其实等于相信面前的是天熙帝了。 君天熙嘴中苦意瀰漫。当年,她接受不了君逸羽是女人,而现在造化弄人,君逸羽忘了前事,问为什么把她这个女人封成皇夫……能为什么呢?因为她后悔了。她后悔自己醒悟得太迟,非要听到君逸羽的死讯,才明白她对君逸羽的感情,与君逸羽是男是女无关。 赵羽把君天熙的沉默当成了一线机会,逼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女人了,才编这些瞎话骗我?胡说八道!荣乐王怎么可能是女人。外面都说,宝福公主也许是荣乐王的女儿。照你的说法,你若是女帝,又知道荣乐王是女子,怎么可能封一个女人当皇夫!鬼话说得这么离谱,我很好骗吗!” 这具身体是任何人的,赵羽都愿意替原主承担责任,唯独君逸羽……当初看君康舒的日记,把君逸羽的情史当热闹看,赵羽都觉得很麻烦,这种事,她总不能替原主继续吧是。还有,君逸羽是巴雅儿的仇人!如果原主是君逸羽,以后她还有什么脸面见巴雅儿? 赵羽可以替原主当任何人,唯独当不起君逸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感谢小可爱们的新年祝福~ 第85章 【君逸羽,我很想你。】 常人若是有机会成为荣乐王,多半会感谢祖坟冒青烟,也只有这个人,还像从前一样,不慕荣华。别说君逸羽的脸没变,就算她的脸毁了,君天熙也敢肯定,只靠分辨她的本性,她就不会认错人。 君天熙听得出赵羽的虚张声势,知道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荣乐王这个身份。为了给她留出缓解冲击的时间,君天熙没有急着反驳,只是缓缓叙道:“天熙二年五月,也就是两年多前,你陪朕北征。后来大军在冬布恩山口被唿屠达王部拦住了,你想帮朕突袭塔拉浩克,朕……爱慕于你,不肯让你犯险。你说服不了朕,于是告诉朕你也爱我,所以想帮朕一战定北,以免朕在战场上危险。随后,你又告诉朕你是女子,还说你与长孙蓉约定了终身。朕大怒,说要将你凌迟万死。你说朕如果杀了你,会大伤军心,愿意去冬布恩山后做死士,保证世间再无君逸羽。” 赵羽喉头微滚。君天熙说的这段歷史,她也很熟悉。就是天熙二年这一战,荣乐王奇袭塔拉浩克,在萨切逯大会上夺得了哈日乔鲁汗和各大萨切逯的首级,宏朝因群龙无首彻底丢失了漠南,巴雅儿北逃。 赵羽就是从娜音巴雅尔嘴中听到这段战史的,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从相反的角度重听一次,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其中的关键人物。不,应该说,她这具身体的原主…… “朕一直以为自己是气你女扮男装欺君,气你以女儿身戏弄朕的心意。直到听见你的死讯,朕才知道,就算你是女子,朕依然倾心于你。所以朕明知你是女子,还封你为皇夫。因为朕爱慕于你,也因为不见尸首,朕不愿意相信你死了。朕要让胡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夫君,这样,你才能在漠南有一线生机。册封宝福为公主,也是一样的道理。朕故意用你的军功晋封宝福为公主,又将长孙蓉改封荣乐和国夫人,就是想让世人都以为宝福是你和长孙蓉的女儿。这样,才不会有人怀疑君逸羽是女子。” 君天熙说完,静等赵羽的反应。见赵羽一脸茫然,君天熙反思了片刻,觉得自己说得可能不够清楚,又问道:“你还记得长孙蓉吗?长孙蓉是……” “不用说了!” 赵羽干涩地打断了君天熙。她很想把君天熙的话斥责为天方夜谭,然而偏偏是漠北的经歷,让她无法再心存侥倖。 她曾在娜音巴雅尔身边被人指认为荣乐王,只因巴雅儿知道她是女的,才完全不相信麦嘎坦的指认。她也曾在君康舒的日记里见到长孙蓉的名字,里面荣乐王和天熙帝、长孙蓉的纠葛,与方才的陈述隐隐契合。如果这个女人不是天熙帝,能编出这么巧合的故事吗? 第156页 “这是朕的随身龙佩,你也有一块,只是不知是否在你身上。”君天熙背过身体,从内衫下摘出龙佩,递给了赵羽。 赵羽没在新身体上见到龙佩,但在君康舒的遗物里见过。一面蟠龙,一面云纹环绕着“天熙”,与君康舒那块碎成三截的玉佩一模一样。她真的不希望原主是荣乐王,然而现在,由不得她不信了。然后呢? 然后赵羽头都要炸了。她和这辈子唯一的好友成了仇人。她从宏朝监国公主的忽彦,摇身一变,又成了华朝女帝的皇夫。她一个女的,还和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有终身之约……如果没记错的话,荣乐王还和西武皇储有过婚约……掐指一算,这个新身体,天南地北无论去哪,都不得安宁。赵羽就算想不管不顾地摆脱原主的社会关系,也根本没有出路,更别说她的良心做不了这种事……毕竟,如果不是新身体自带的武功,她就算穿越捡到一命,坟头草也有一米高了。 所以呢?该怎么办? 赵羽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怎么了?”君天熙见赵羽痛苦的抱着脑袋,忧心不已,“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赵羽递还龙佩,勉强对君天熙笑了一下。想到这位女帝坎坷的情史,赵羽在相信原主是君逸羽后,就知道自己对她的态度有多伤人了。而她一国之尊,从头到尾,没有半分恼怒,可见用情多深。 君天熙微愣,盯着赵羽嘴边陌生的笑弧,她抿了抿唇,才低声道:“你不记得朕了,不想笑,就不用笑。” 一股郁气倒灌入体,让赵羽满心满腹都不是滋味。她不喜欢在感情的问题上含煳不清,如果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可以像拒绝叶琳熙和娜音巴雅尔一样,哪怕失去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会拖泥带水。然而现在,她住在君逸羽的身体里,君天熙是在为君逸羽付出深情。她这个住客,无法替君逸羽拒绝,更无法替她回应。她能有的,唯有怜惜和愧疚。而就连这种怜惜和愧疚,都是不能暴露的。 最终,赵羽拿出当安都忽彦时的表情管理技能,点头道了声,“好。” “你……很为难?” 赵羽想到面前这位实际是个有为帝王,她嘲笑自己班门弄斧,放弃伪装,老实说道:“之前那样对你,我很抱歉。但是就算我相信我是君逸羽,我依然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所以确实有点为难。” 被君逸羽视作陌生人,君天熙说不难过,必是假话。但是比起假笑,她更愿意看到君逸羽坦诚。君天熙点头道:“你还活着,就很好了,无需勉强。” 君天熙越好说话,赵羽越不忍心伤她,同时,也越发为她难过。她只要君逸羽活着就好,可活在君逸羽身体里的,已经不是她了呢…… 怕被君天熙看出端倪,赵羽指了她手中的碗问道:“这药你用吗?” “用。”君天熙应得干脆,人却是迟疑了片刻,才放下药碗。 赵羽见君天熙白皙的脚腕上的确只有一些草木的刮痕,点头道:“涂上吧,免得发疹子。多涂点。” 脸上发烫,心尖发暖,君天熙到底只是点了点头。 赵羽借着君天熙涂药的空隙,发了会儿呆,等君天熙涂完,她适时递上手巾,“得知自己是荣乐王,我很意外,你能容我缓几天吗?” 君天熙点头,“我会派人将你活着的消息告诉你爹娘和长孙蓉,他们来得快,也需要月许时日。” 赵羽听说自己还有一个月的缓冲期,倒是松了口气。她不知道君天熙为什么能这么自然的提及长孙蓉,也不知道君逸羽的父母是怎么看待女儿找媳妇的事,她现在也不想打听。玩了一晚上,又得知原主是个大佬,以后有一堆复杂的关系要处理,身累加心累,她只想先睡一觉。 “好。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先回去吧。大家都一晚上没睡,我们先休息两天,回头再说,如何?” “你睡吧。”君天熙看得出赵羽的疲惫,也听得出她不想离开,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 赵羽没想到君天熙这么爽快。她倒是高兴省事,把拒绝同行的腹稿吞回了肚子里,就准备起身送客,结果就见君天熙坐在了旁边的地上,几乎是用行动说明:这个地方我能待。 “你……不走?”赵羽很意外。哪怕是逃难中的娜音巴雅尔,都比这位华朝女帝讲究。如果不是亲手摸过那块“天熙”龙佩,她可能又要怀疑她的身份了。 “睡吧。” “你不困吗?” “不困。” 君天熙温柔的话音和专注的眼神,让赵羽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有个挚爱之人死而復生,只怕也捨不得挪眼。这位女皇陛下,没有把她打包端走就不错了,又怎会愿意离开呢?赵羽不忍逐客,又怕这人一直眼都不眨地守着自己,委婉劝道:“你不困,你外面那些护卫守了你一夜,只怕该困了呢。” “他们到了时辰,会自行换班。”君天熙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你若不睡,就随我回去再睡吧。” “别别,你不是说容我缓几天吗。”赵羽摆手不止。她一时半刻,真的不想踏进君天熙的地盘,虽然整个华朝都是她的地盘。 “那你睡呀。”不出意外看到了眼前人熟悉的紧张,君天熙笑意更浓,几乎像回到了五年前。少顷,她想起重回的熟悉建立在君逸羽的失忆上,笑色又渐渐消退。 第157页 明明置身荒野陋屋,君天熙一笑之间的风采,却让赵羽瞬间穿越到了大地復阳、万物新生的明媚春景中。 眼看那弯笑弧消散,赵羽竟然有些遗憾。恍惚片刻后回神,赵羽才意识到,她被这位女皇陛下不声不响的将了一军。 赵羽摇头失笑,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如果君天熙在君逸羽面前一直是如此鲜活,她们的错过,简直让整个世界都损失了太多美景。不过,君逸羽和长孙蓉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想什么?” 赵羽从发呆到失笑又到眼露迷惑,让君天熙有些看不懂她的反应。 “我……”赵羽再好奇,也知道不该用君逸羽的身体找君天熙八卦君逸羽和长孙蓉。她脑筋一转,笑道:“我在想,你笑得这么好看,应该多笑笑的。” 君天熙一怔,因赵羽的戒心而克制了许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她倾身向前,环住赵羽的身体,在她耳边低声嘆道:“君逸羽,我很想你。” 第86章 【别哭。】 赵羽本可以躲开君天熙的拥抱,却没有那样做。 在华朝,连名带姓喊一个人,是很无礼的冒犯,赵羽却在君天熙那声“君逸羽”中,听出了无穷的眷恋。而她带着嘆息的轻语,仿佛是担心惊碎一场美梦。 剎那间,赵羽甚至希望君逸羽死而復生,让这场重逢变假为真。 最终,赵羽踌躇良久,还是抬起双手,回抱了君天熙。 哪怕日后君天熙註定会失望,至少此刻,成全这场美梦。 我猜她,应该也很想你。赵羽在心中默默的回道。她虽然不认识君逸羽,但看她宁愿说出女儿身,也要帮君天熙突袭塔拉浩克,只怕早就抱了拼死之心。一个人拼死帮一个人,其中的深重情义,不难想像。 赵羽甚至怀疑,君逸羽也许是不想君天熙为她的死讯难过,才故意说出女儿身,好让她恨她。要不然,她对着君天熙先告白再表白性别,还提了长孙蓉,几乎是逼着君天熙治她欺君之罪,图什么? 然而君逸羽低估了君天熙的痴心。人家一个古代姑娘,冷不丁发现自己爱上的是同性,谁能接受?没记错的话,君天熙之前说她那时大怒,还说了要将君逸羽凌迟万死?等时过境迁,君天熙渐渐意识到就算对方是女的,她也依然喜欢,然而对方却死了,还是为她而死的,她还说过要凌迟她……该有多后悔,多难过。赵羽觉得,如果君逸羽真像她猜想的这样,那这一招未免太失策了。 以前听说天熙帝在荣乐王死后一直称病不朝,赵羽还曾怀疑另有隐情。如今亲眼看到君天熙的气色,赵羽觉得,有没有隐情不好说,君天熙大病肯定是真的。君逸羽在天有灵,若是看到君天熙这么憔悴,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 有了上一次被君天熙看穿情绪的经歷,赵羽这一回,怕君天熙看出自己的同情,特意放飞了思路。等她回神时,见君天熙还在怀中,她觉得这个拥抱有些过久了,又不忍心直接推开君天熙,微微往后靠了靠,才发现君天熙竟然抱着自己睡着了。 都这样了还嘴硬说不困。赵羽看着君天熙眼下的青黑,暗暗嘆了口气。 君天熙睡着了,还紧紧攥着赵羽的衣襟。 赵羽小心翼翼的抱起君天熙,将她放在充当睡榻的兽皮上,轻轻收回手来,刚准备摸出匕首割断衣襟,君天熙就睁眼了。 君天熙如此浅眠,让赵羽恍悟:她眼皮下那层青黑,只怕远不止昨夜未睡的原因。 见君天熙眼前还残留着将醒未醒的迷雾,赵羽一边轻轻抽出衣襟,一边柔声哄劝道:“睡吧。” 君天熙伸手摸了摸赵羽的脸,才再度闭眼,结果,没等赵羽松口气,她又突然抓住了赵羽的袖口,“你去哪?” 赵羽能看出来,君天熙这回是真的醒了。她无奈地笑道:“你如果不介意,就在这睡一觉,我给你生个火。或者你就快点回城睡觉吧,告诉我你的落脚点,我保证会去找你。”顿了顿,为了让君天熙安心,赵羽又补充道:“整个大华都是你的,我想跑也跑不了,你怕什么?” 君天熙摇头,“你能睡,我就能睡。我不回城。” “那你先睡。”赵羽指了指君天熙的手背,示意她松手,“我去生火。” “你呢,睡哪?” “兽皮很多。”赵羽抬起唯一自由的右手,扫了一圈墙壁,又指了火塘对面的空地。 君天熙望着火塘中的积尘,知道赵羽是特意为自己生火,眸心一暖,这才放开她的衣袖。 赵羽重得自由,先出门把绑在房外的野兔拎给了君天熙的暗卫,“陛下在这休息。你们要是饿了,就把它们烤了。” “谢殿下关怀,不过卑职们当值时不能擅离职守。” 对面年轻的脸上,半是激动,半是感激。赵羽以为他们是君天熙的侍卫,想想宏朝人有多恨荣乐王,华朝人只怕就有多爱戴荣乐王,是以并不惊讶。她只是表示地主之谊,没有强逼人家违规的意思,便问道:“等会儿会有人来和你们换班是吧?” “是。” 赵羽点头,正要离开,却见另一人跑了过来,她听见身前的“侍卫”叫了来人一声“白哥”。 “白哥”把小侍卫打发走了,给赵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气却熟稔不少,“公子和陛下合好了?” 第158页 合好? 赵羽不解问道:“为什么他叫我殿下,你叫我公子?” “公子……属下是白朮呀。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 “公子真是受苦了!”白朮一脸痛心,刚想回答赵羽的问题,就扫到了君天熙。他抢过赵羽手上的兔子,改口说道:“陛下在等公子,公子先过去吧,回头属下再向公子述职。谢公子赐肉。” 赵羽顺着白朮的视线,看到君天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木屋里出来了,此时正站在门前望着自己。赵羽有些哭笑不得,旋即,又有些为君天熙心酸。她也不耽误,立刻走了回去。 “不是让你先睡吗,怎么出来了?”赵羽从房角抱了木柴,示意君天熙进门。 “见你许久不回。你还记得白朮?” “刚才那个人叫白朮?”赵羽吹燃火引,回道,“我只是把兔子拿给了你的侍卫,免得它们在外面闹腾,影响睡觉。” 君天熙很清楚,如果兔子会吵到赵羽,那她一开始,就不会把它们绑在房下。凝望着赵羽认真的侧脸,三分怀念,三分感伤,三分慰藉,还有三分满足,一起交缠在君天熙心口,让她的嗓音也染上了悲喜交加的韵味,“白朮他们是你当年去塔拉浩克前,偷偷安排在我身边的暗卫。” 赵羽手一顿。真是爱得深沉啊。只是,如果真的是很厚重的真爱,为什么会招惹两个人?难道君康舒误会了?也不该啊,如果是误会,君天熙就不会对我提长孙蓉了……赵羽手上继续添柴,嘴上应道:“难怪他叫我公子,别人叫我殿下。” “嗯。”君天熙摩挲着袖中的灵犀钗,眼神有些黯淡。当年,她有许多真情暗藏在言行之间,她本不该一叶障目的。后来再回忆起来,她是真的气她女扮男装欺君吗?不,其实她的怒不可遏,发生在她那声“长孙蓉”之后。 “啪啪。” 拍掌声让君天熙回神,赵羽拍掉掌心的灰尘,用湿布擦净双手,回来一边用兽皮另铺了一个床铺,一边仿照君天熙之前的模式催促道:“你睡不睡?若是不睡,就快点回城再睡。” “睡。”君天熙忍俊,顺从地躺在了兽皮上。 “快睡。”赵羽给君天熙盖了个毛皮被子,就躺上了自己的床铺。感觉到对面的注视,她强压不适,克制住了翻身的冲动。 在模模煳煳将要入睡的前一秒,赵羽想到,就算不提君天熙的女帝身份,让这样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陪自己睡野外,也够丧心病狂的。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睡在这间小木屋了。真困,真累呀…… 野营的日子,就算身上不冷,赵羽也常常要点上篝火驱逐野兽,这让她慢慢在睡梦中也能察觉火温变化。在火势减缓前,赵羽适时转醒,入眼是君天熙的睡脸。她冷艷的五官,即便带着病态的苍白,也不觉荏弱,此刻在火光的晕染下,却显得柔美而安宁。 皇帝还能在荒郊野外睡得这么安稳……对比着娜音巴雅尔当年的警觉,赵羽好笑地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加了柴火,宽心入睡。 小木屋五丈外,君天熙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换了班,与当班暗卫同来的,还有提着食盒的慕晴。 慕晴遥望小屋,想像着其中重逢的温馨,再忆及陛下这两年的自苦,不觉眼角微湿。好在老天爷没有对陛下狠心到底,终究是苦尽甘来了吧。 将近午时还不见屋内有动静,慕晴摸着泛凉的食盒,到底还是耐心等着。 乌云汇聚,暗卫们给慕晴临时搭了个雨棚,少顷,冬雨夹雪,唿啸而至。 慕晴扫了一眼寒雨中的暗卫,想着天色已暗,今日不便再出森林,若是留下,冻雨伤人,暗卫们也得避雨才可。她正打算起身,突闻重重雨幕外,传来了君天熙的命令。 “来人!” 慕晴抬眼看去,木屋的屋门已经打开,在屋内火光的照射下,君天熙修长的影子投射在雨席中,时明时暗。而慕晴作为君天熙的贴身宫人,分明听出了她话音中的焦灼。慕晴大惊,冒雨奔到屋前问道:“陛下,怎么了?” “速将无忧子请来!” 无忧子是超然世外的江湖神医,本就不受朝廷差遣,他又是皇夫殿下的师叔,如今眼看要入夜了,又下着冷雨,怎好劳动?若不强逼,又怎么请得来? 慕晴还没有提出自己的为难,君天熙已经吩咐道:“你亲自去请,就说君逸羽大病。”说完,她就急忙转身了。 跃过君天熙的背影,慕晴望见篝火前蜷成一团的人影,脸色大变。她想到君逸羽劫后余生,还不知是怎么捡回来的一条命……不会才与陛下重逢,就要去了吧?慕晴不敢多想,也不敢再问,应诺一声,对赵羽补了一礼,匆匆而去。 这几年,君天熙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已经很久没有饱觉了。今天,君逸羽在她面前化为云烟的那个噩梦终于离她远去,她安心地睡了许久,没想到一觉睡好,眼前只剩君逸羽忍痛蜷曲的模样。 赵羽在第一滴冬雨落下时就疼醒了,她悄悄摸了颗岱勒的止痛药服下,躯体也没有得到半分安慰,只能自行忍耐。听到君天熙叫人,赵羽才知道她醒了。赵羽艰难地撑开眼皮,看到这个无论喜悲都自带光华的人,脸色惶急地跪坐在她面前,想碰又怕碰痛她的模样。赵羽尽力压制喉间的颤意,解释道:“我没事,只是旧疾,等停雨就好了。” 第159页 旧疾……君天熙面色铁青,手心更是攥出了血迹。 “真的没事,别担心。”赵羽闭眼时,正好扫到了君天熙的双手。君天熙的心情,她能猜到一些,然而她全身的毅力都用去忍痛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安慰人。最终,她只是伸手拦住了君天熙的掌心。 “你难受,别说话。”君天熙不愿君逸羽在痛苦中还要为自己分心,她回握赵羽冰凉的手掌,将滚烫的泪意咽回了肚子里,“我派人去请你师叔了。灵谷医王无忧子。” 灵谷医王无忧子,是君逸羽的师叔? 赵羽无力发问,只是听出了君天熙的哽咽,轻声道了句,“别哭。” 第87章 【为难不是逃避的理由。】 赵羽躺在灵谷竹居里,听窗外雨打竹稍,无声苦笑。 那天无忧子听说君天熙找到了君逸羽,二话不说就随慕晴赶到了小木屋,与之同来的还有君逸羽的师傅无崖子。 无忧子不愧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妙手医王,一伸手就诊出了水毒,几针落下,赵羽浑身的剧痛减弱了不少。 眼看没有停雨的势头,加上野外又不便医治,无忧子向君天熙提议带赵羽回灵谷。赵羽想要反对,结果君天熙有意尊重赵羽的意见,反而是无崖子根本不与赵羽分辨,直接将她扛回了灵谷。 一场冻雨冷冷清清地下了三天,在无忧子汤药的维护下,赵羽身上只剩一些似痛非痛的挤压感和麻痒感。三天下来,她也早已经知道,原来灵谷是君逸羽的师门,而这个竹居,更是君逸羽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让赵羽苦笑的是,原来从她把灵谷当成目的地开始,就算没有遇到君天熙,她也註定会走入原主的社会关系。 赵羽无意排斥原主的亲朋好友,可是原主除了亲朋好友,更有许多复杂的情仇。最重要的是,她是巴雅儿的仇人……如今,不管赵羽做没做好心理准备,她都已经是君逸羽了。 赵羽已设想不出与娜音巴雅尔的重逢。她想,也许从她以君逸羽的身体遇到娜音巴雅尔起,就註定了她们的友谊无法长久。让当初的分别成为永别,也许才是她们之间最好的出路。 至于她,用了君逸羽的身体,用了君逸羽的武功,用了君逸羽的种种本能,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以后的路,且走且看吧。 赵羽洗净心底的挣扎,眼露坚毅。 不久之后,“吱呀”一声轻响,让赵羽紧紧闭眼,她的嘴角却拂过了一缕苦笑。 赵羽知道,进来的人必是君天熙。这几天,君天熙许是担心得而復失,一夜之中都会来她床边看几次。 在放下娜音巴雅尔那边后,赵羽有信心替君逸羽承担任何事物,唯有君天熙和长孙蓉处……爱情是很私人的事,她不可能代劳,也不能代劳。而在不伤人的前提下,该如何对待原主的爱人呢? 赵羽连恋爱经歷都没有,对这种事情真的没有头绪。显然,也无处学习。偏偏,这个问题不能拖延。别的不说,就说君天熙整夜整夜的跑来看她,长此以往,身体如何受得了?赵羽躲了两晚,本指望君天熙能自己放下担心,现在看来,还是天真了。 在自己的手落入君天熙掌心后,赵羽数了十秒,慢慢睁眼,看向了君天熙。 “我吵醒你了?”君天熙半是窘迫半是含羞,面色不显,手却在偷偷后缩。 赵羽也不拆穿,任君天熙将手藏回袖中,她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看了看窗外,问道:“天还这么黑,你怎么就起床了?” “被雨声吵醒了,就来看看你。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君天熙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藉口,赵羽若不是因为水毒发作睡觉浅,还真会被她骗过去。 赵羽提议道:“周围都是竹子,下起雨来是很吵,你若是住不惯,换个地方住吧。” 昨日君逸羽的师兄们来探望过赵羽,赵羽从他们嘴中知道,君天熙数月之前就来到了灵谷,而且点明了要住君逸羽的故居。君天熙的房间,就在赵羽隔壁。赵羽不难想像,君天熙的微服南行,只怕就是为了来君逸羽的故地缅怀。赵羽提出让君天熙搬家,倒不是急着和她拉开距离,只是觉得君天熙住得远了,不好晚上过来,总能睡得好点。 君天熙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素来浅眠,住哪都一样的。” “是吗?那天在山里,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君天熙与赵羽对视半响,突然了悟。她眼帘微垂,“我这两天吵到你了?” 赵羽一怔。她真的不知道是君天熙太了解这具身体,还是自己的表情管理能力太差。她摇头,柔声道:“没有,是我这两天睡得太多了。而且我身上不舒服,本来就睡得不安稳。别担心,师叔不是有把握为我驱逐水毒吗?我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睡觉,可好?” “好。” “好好睡呀。”赵羽比划了一下君天熙的眼圈,“不然越来越黑了。” 目送君天熙离开的背影,赵羽无声一嘆。如果君天熙与君逸羽之间只有亲情,她倒不介意分君天熙半张床。然而,现实很骨感。 好在除了那天一个拥抱外,君天熙这几天都没有对她过于亲密。赵羽不知道这是源于古代女子的腼腆,还是因为君天熙对君逸羽有愧,总之有利于她的自处。赵羽想,如果长孙蓉也是如此,她扯着失忆的幌子把君天熙和长孙蓉当家人对待,保持既不暧昧又不疏离的距离,时间久了,也许她们这段情劫就能过去吧? 第160页 想到这,赵羽放松自己,又小眠了一场。事在人为,慢慢来,总有办法。为难不是逃避的理由。这是她欠君逸羽的,再难,都要办好。 “阿羽?” 天亮后,无忧子的声音随晨起的鸟鸣响起在赵羽房外。 “请进。”赵羽整理好衣冠,一见无忧子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师叔。” “怎么下地了?你的水毒只是用汤药和针灸暂时压制了,还没有大愈,快回去躺着。”无忧子从前老笑话君逸羽没大没小,如今真见到她规规矩矩,却只觉得唏嘘满腹。 尤其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徒弟,无忧子更觉得感伤。两年前得知君逸羽的死讯后,无忧子才从无崖子口中知道这个师侄是姑娘家。他从前见师兄阻止君逸羽与易清涵相处,还有过不满,谁想一场孽缘还是躲不过……无忧子听说君逸羽“死”的那一年,漠南难民间发生了一场时疫,与当年的西武时疫神似。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无忧子敢肯定,此事和易清涵脱不了干系。她那个徒弟,以后怎样难说,医道上算是彻底毁了,可惜了她的天分。 赵羽听话地爬回床上,无忧子等她静坐片刻后,为她细细检查了脉象,随后,忧心忡忡。 前两天在水毒脉象的遮盖下,无忧子就隐隐有所察觉,今日一看……果然十分不妙。 “水毒少见,师叔不用为难,就算治不好,我也能忍受。”赵羽误会了无忧子的表情,以为自己的水毒不好治。 “区区水毒,老夫还不放在眼里,只是根治起来,你得承受抽筋剥骨之痛。” 一到雨天就成了废人,还是太影响生活质量了,能治自然更好。赵羽自从穿越以来,数次挣扎在生死之间,受过的剧痛不少,倒不放在心上。她直接笑道:“那就有劳师叔了。只是麻烦师叔,‘抽筋剥骨之痛’这句话,可否别让陛下知道?” 无忧子诊出赵羽失去了生育能力,在他看来,不能生养后,不论与男人还是女人一起,都无甚区别。再者,以陛下对他这个师侄的用心,会轻易放过她吗?若是能情投意合,对她这个师侄来说,也许反而是好事。 “你这个混小子,师傅都不记得了,就会记挂陛下,真是没良心。”无忧子为了让赵羽宽心,也是听不惯赵羽的客套,想慢慢恢復师叔侄间的亲近,故意打趣。 赵羽只是觉得,君天熙不该因她赵羽的痛苦,而对君逸羽更添愧疚。这个话,是没办法解释的。赵羽笑了笑,顺势请求道:“我看陛下气色不好,听说人也少眠,能否劳烦师叔为她诊治一番?” 无忧子明知赵羽是姑娘家,还喊她“混小子”,一是多年以来习惯这样喊君逸羽,二是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这一刻,他却是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嘆了句,“你可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门外,慕晴偷偷瞥了一眼君天熙微红的耳根,暗自好笑。亏她还担心皇夫忘了前事会伤陛下的心,如今听来,全是瞎操心。 “师叔说笑了。”赵羽心中坦荡,脸上不羞,然而连番被打趣,还是得制止一二为好。 无忧子正经说道:“老夫也曾想为陛下请脉,只是陛下不许。此事,师叔恐怕帮不了你。” 赵羽正想答话,恰好瞥见君天熙进门,她转而对君天熙问道:“陛下少眠,让师叔为你诊脉瞧瞧可好?” 无忧子转身对君天熙行礼,君天熙看在君逸羽的面子上,对灵谷多有礼遇,今天也不例外。不等无忧子下跪,君天熙就道了“免礼”,又坐在了君逸羽床前的桌子上,伸出脉门,道了声,“有劳。” 慕晴暗暗吁了口气。她听暗卫说起君天熙元夕遇刺的情形,只觉后怕不已。别人不知道,她日日跟在陛下身边,却知道陛下这两年虽然谈不上求死,但也着实没几分生志。上元那夜若不是恰遇皇夫,只怕陛下就算躲得过刀锋,也不会躲。寻医问药上也是,陛下已经许久不让太医诊平安脉了。若非太上皇看出了陛下的心灰意冷,也不会让她出宫。慕晴一路随行,生怕陛下游完皇夫的故地就会香消玉殒。如今好了,否极泰来。 “陛下主要是心病,如今心药到了,自可药到病除。”无忧子在君天熙面前拘谨不少,视线扫向赵羽时,却全是揶揄。又对君天熙请示道:“草民给陛下开个温补方子,调理调理?” 君天熙一听吃药就想皱眉,看见君逸羽期待的眼神,到底是点了头。见无忧子要去写方子,君天熙拦住他,问道:“阿羽如何?” “陛下放心,水毒可以根治。只是需等雨停,才可计较。” “其他的呢?她除了水毒,身体可有其他不妥?离魂症能否根治?” 如果君天熙不进来,无忧子本是要告诫赵羽的。帝王的柔情不知能持续几日,为了让君天熙对他这个师侄好一点,无忧子倒觉得有些情况君天熙知道了更好。他道:“阿羽元阴缺损,不可生养。加之她多次重伤,血气大失,将来恐怕年寿不永。” 第88章 【阿羽……寿限几何?】 赵羽本想阻止无忧子,可惜无忧子的舌头更快。 听到“年寿不永”,赵羽也愣了片刻。见君天熙面无人色,她连忙对无忧子使眼色,“师叔你别胡说,不是养一养就好了吗。” “如何胡说?”无忧子怒瞪赵羽,“元阴毁坏,阴阳不调,本就有损寿元,你该知道吧?还有,凡染水毒,皆是重伤落水,受凉水侵袭所致。若不是你自小习武,你师傅又总偷我的宝药给你药浴,使你体魄强健远超常人,你连水毒都轮不上,当时就没命了。老夫若是没看错,你至少曾三次命悬一线。天恩有限,就算是宝药淬鍊的身体,又哪里经得起你如此糟蹋?” 第161页 “师叔!” 赵羽认为穿越后,多活的每一天都相当于白捡的,加上她自己受的伤,自己知道有多重,对摺寿的可能也有一些心理准备。只是从前岱勒没提过,赵羽也没想到无忧子能从脉象上看出来。现在可好,无忧子长得跟个弥勒佛似的,结果他答应不说抽筋剥骨,还真没说,然而他字字句句往君天熙心尖上砸,分明是故意的。 摇摇欲坠的君天熙,看得赵羽不忍又有愧,她叫停无忧子后,对君天熙伸出手来,“陛下,你能过来吗?” 慕晴担心君天熙的状况,自作主张地将君天熙扶到了赵羽床前。 君天熙如踩云雾般,直到被赵羽握住指尖,才勐然惊神。赵羽不忍心细看她眼中的痛楚,只是温声说道:“你别听我师叔危言耸听,他只是想要我保重身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有那么严重。是吧,师叔?” “是……”无忧子看着君逸羽长大,还真没见过她如此着紧一个人。想到这还是君逸羽身患离魂症,都对君天熙如此看重,他真是无奈得紧。 看君天熙对自家师侄的情谊也不像作伪,无忧子才稍微放心些。不然他这个师侄与对帝王动真心,还连个儿女牵绊都不可能有,将来真不知是什么下场。 君天熙握紧赵羽的手,仿佛担心她下一刻就会幻化成灰烟。半响,她才从赵羽的掌心中吸取到足够的力量,稳了稳嗓音问道:“无忧子大师,你给朕说实话,阿羽……寿限几何?” 赵羽不住使眼色,眼皮都要抽筋了。几天接触下来,她知道这位老人家对君逸羽真心爱护,不然也犯不着冒着激怒龙颜的危险,帮她验证君天熙的心意。但是君天熙对君逸羽的情义已经够深重了,若是她赵羽的伤还让君天熙添一笔愧悔,只怕君天熙以后更不容易放下。 无忧子接到赵羽的示意,无声嘆了口气。好在他心有成算,倒是不用说假话。沉吟片刻后,缓缓答道:“回陛下,阿羽这两年武艺荒废,若是能恢復从前的体魄,佐之以汤药补养身体,好生将养,应该不至于英年早逝。至于寿限,老夫只是医者,难以断言。” 君天熙早就发现了赵羽的小动作。如果无忧子想也不想就保证君逸羽长寿,君天熙必会怀疑,倒是无忧子慎重的论断,听起来实在很多。 赵羽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这位医王“师叔”很高明。 君天熙点头道:“朕倾尽大华之力,也要保阿羽平安。无忧子大师只要能为阿羽调理好身子,无论何种灵药,只管直言。朕对大师和灵谷,也当厚谢……” 说到这,君天熙微微思忖了片刻,准备提出自己的谢礼。无忧子已经推辞道:“多谢陛下。不过,阿羽是灵谷弟子,为她调养,是草民应该做的,就不劳陛下恩赏了。灵谷不求显达,只愿在山野之间研习医武二术。草民斗胆,敢请陛下,可否不让外界知道,皇夫师承灵谷。” 赵羽发现君天熙在请託他人时,都自带威势。若是气场全开,该是何等英姿?只可惜这位女帝深陷情网,令人可怜可嘆。 冷不丁对上君天熙徵询的眼色,赵羽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想想外间从未听说荣乐王的师承,君逸羽本人应该没有把自己和灵谷的关系宣扬于众的意思吧? 赵羽对君天熙点了点头。 君天熙这才应道:“此事就依谷主。朕叨扰灵谷良久,离开之际,也会微服,必不搅扰灵谷的清净。” “谢陛下。”无忧子见君天熙当着外人的面还不忘尊重君逸羽的意见,心里对师侄的处境,倒真是安心了不少。加上无忧子从君天熙入住灵谷以来,一直担心这位至尊在灵谷的地盘上有所闪失,又怕灵谷和荣乐王的渊源泄露出去,从此不得安宁。今天得到君天熙的准话,无忧子心旷神怡,连得了离魂症的师侄,看起来都习惯多了。 赵羽之前主动握紧君天熙的手,只是情非得已,此刻见两人谈话顺利,赵羽装作整理被子,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君天熙。 君天熙眼神一黯,对无忧子问道:“离魂症可能医治?” 无忧子面露难色,“离魂症千奇百怪,各不相同。草民见阿羽精神清明,无心虚血衰之象,除了不知前事,心性也与从前相似,疑是蓄血堵心。昨日针灸时,已为她破血逐淤,却毫无效用。她这离魂症,只怕是个麻烦。草民打算,待阿羽水毒根治后,再为她细辨脉象,针药并下,养血安神。假以时日,或许可以康復。” “师叔……我听说有些人得了离魂症,回到熟悉的地方,慢慢自己就能忆起前事。你若是操之过急,不会损伤我的身体吗?”赵羽想到无尽的银针和苦药,就觉得头皮发麻。她自家事自家知,分明是借尸还魂,何必白白给人当小白鼠? 君天熙也听出了无忧子没把握,她不想君逸羽平白吃苦,虽然心有失望,还是附和道:“阿羽身体康健就好。离魂症若是难治,就先罢了。” “阿羽,你在漠南失踪,不知前事,如何还来了浙州?莫非觉得浙州熟悉?”无忧子听了赵羽的话,却是若有所思,很快眼前一亮。 这个问题,君天熙也想到过。她也期待地看向了赵羽。 “没有,只是遇到了一个游医,他说我的水毒,也许灵谷无忧子能治。”赵羽借着揉眉掩饰了说谎的不自在。她几次被君天熙看破情绪,为了以防万一,这种时候,真的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第162页 “哦?那个游医叫什么名字?竟然能认出水毒,见识倒广。” “师叔,你这是不转着弯自夸吗?”为了将大家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拽下来,赵羽故意打趣。 听见似曾相识的调侃,无忧子含笑摇头,摇掉了眼底的一点泪花。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心软,涵儿他这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了,若是羽儿的离魂症也治不好,想想都怪心酸的。他这个师叔尚且如此,师兄只有这一个徒弟,见她往事忘尽,也不知是何滋味。 赵羽的注意力在君天熙身上,没有发现无忧子的伤感,嘴上继续回道:“我在深山老林里遇见他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给我吃的药一开始真能止痛,所以他说灵谷,我就想来试试。” 无忧子一默。见君天熙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继续问道:“你这两年,都在哪呢?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日子过得可好?” “我过得挺好。”赵羽既不想编造一套假话,也深知一套假话经不起检验。她知道早晚会有人问自己这两年的经歷,早就想好了,一概摆出不想多谈的样子。 她在漠北虽然经歷了不少艰难困苦,但日子的确过得满意,所以她笑得一点也不心虚。只是想到与娜音巴雅尔一起生活的日子,此生恐怕都不会再有,她的眼底又划过了一抹惆怅。 无忧子当年出师前,也曾独自游歷。那时,他有医术傍身,在哪都被人高看一眼,又有正经身份,然而两年游歷下来,依然吃了不少教训。推己及人,无忧子不信赵羽的“挺好”,见她避而不答,只当她不想君天熙伤心,便不再追问,转而对君天熙行礼道:“草民该为阿羽针灸了,陛下……” 君天熙本指望无忧子能问出赵羽两年来的经歷。虽然没问出来,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赵羽眼底一闪而过的怅惘。 “陛下,师叔要为我扎针,你先回房坐坐,可好?”赵羽见君天熙对无忧子的暗示毫无反应,便推了推她的胳膊,低声说完了无忧子不便直言的请求。 “好。”君天熙回神,强抑心痛。 “等等。” 君天熙正想起身,赵羽又抓住了她的手腕,对无忧子问道:“师叔,你不是要给陛下开个温补方子吗?麻烦先把方子开了吧。” 无忧子失笑,不去看年轻人毫无顾忌的亲昵,果真转身去写方子了。 等到无忧子递来药方,赵羽把她放进君天熙手里,郑重说道:“我这两年,真的很好。倒是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好好喝补药吧。” 君天熙的一片痛心,被赵羽认真的交代拆解得支离破碎,如果不是有外人在侧,她真不知自己会如何失态。又想到无忧子是君逸羽的师门长辈,君天熙脸上都蒸起了烫意。 赵羽见君天熙眼神飘忽,不復之前的沉痛,这才放心。笑道:“去吧。” 君天熙到底保持着帝王的镇定,起身对无忧子点了点头,才从容离去。 无忧子暗贊君天熙不愧是天子。羽儿资质超群,若真是男儿身,与陛下这样的人物匹配,倒真是珠联璧合。 唯有慕晴熟悉君天熙的脚步,她跟在君天熙身后,辨出了君天熙的仓促,偷笑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营养液满3000,感谢小可爱们的灌溉~ 第89章 【我与你同去吧。】 雨过天晴后,无忧子找了个藉口把赵羽从竹居带出来,在无崖子内功的辅助下,催发药力,根治她的水毒。 赵羽全身虚弱,又躺了三天,才慢慢恢復体力。如此一来,无忧子确实信守了承诺,但君天熙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根治水毒的痛苦。 又过了三天,无崖子听说徒弟必须得练好身体才能延长寿命,一大早就找上门来,从此,赵羽过上了闻鸡起舞的规律生活。 赵羽本就有系统学习武术的计划,尤其被云绯离杀掉了半条命后,她在这上面更是有些耿耿于怀。能得一代宗师传授,她自然不会得了便宜卖乖,跟着无崖子练习得十分投入。她本来就带着君逸羽的武功底子,又不是个蠢人,随无崖子将君逸羽原本的功夫都练过后,茅塞顿开,从在无崖子手下躲不过十招,到对战百招不败,只花了十日,可称一日千里。 君天熙本担心赵羽的身体受不住,听说是为了强身延寿,又见赵羽乐在其中,这才没有异议。只是每天赵羽在哪她就在哪,一茶一椅,身旁是心尖上的人,时间久了,哪怕没有恢復从前的亲密,她依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无崖子不习惯伏低做小,碍于灵谷,更不好开罪天子。他与君天熙共处不自在,在赵羽的武功恢復到从前君逸羽的水平后,只是每天早晨过来看看赵羽练习的情况,指点一二,便会离开。 如此一来,君天熙的暗卫藏身竹林,等闲根本见不到人影,慕晴更是个知情知趣的,无事不会出现。竹居周边偌大的地界,仿佛只余君天熙和赵羽二人而已。 赵羽不想和君天熙暧昧相处,又不好显得过分疏离,在日常的武功锻鍊步入正轨后,她干脆抱来了灵谷医书,想试试君逸羽的中医功底还在不在。 无忧子本就觉得君逸羽丢了医术可惜,只是不想赵羽过于劳累,才没有扯着她复习医书。听见师侄要医书,他也主动捡起了教导的职责。 有了无忧子的指导,赵羽如醍醐灌顶,从前看着似曾相识种种名词,很快熟悉得如同老友一般。至此她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帮巴雅儿翻医书翻得那么顺手。 第163页 日子充实起来,赵羽与君天熙单独相处也自在了许多。发现君天熙眼底的笑意一日多过一日后,她觉得这种自然的相处模式好用,慢慢地把分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收了回来。少了这种刻意,赵羽与君天熙的相处如同故友重逢一般,连她都感觉到了一份圆满。 春分这日的上午,赵羽照常练功,君天熙坐在竹居的屋檐下,望着蓬勃早春中的矫健人影,不知不觉有些恍神。她自幼就不喜宫廷冷清,如今却觉得,这种如同隐居般的平淡生活,清净得别有风味。 “陛下,翼王夫妇在文州,约莫再有十日就到了。”慕晴悄然而至。 “嗯。”君天熙褪尽眼前迷雾,“长孙蓉呢?” 慕晴有些着急。太上皇老了,还政之后再主政,名不正言不顺,长此以往,恐生动乱。慕晴这些天眼看君天熙恢復如初,高兴归高兴,又生怕她不愿回朝。此外,她跟着君天熙,也隐隐看出了长孙蓉那头的猫腻,所以也有些为君天熙本人着急。 “陛下,恕奴婢直言,皇夫殿下的水毒已经治好了,见过翼王夫妇,您与殿下回京,自然能遇见和国夫人,何必在这等她?” “没给玉安送信?”君天熙眼神严厉。 “奴婢不敢。”慕晴跪地,“和国夫人走水路,至少还得有半月功夫。” “此事,你不要置喙,只需记着,长孙蓉是朕亲自改封的荣乐和国夫人。起来,退下吧。” 慕晴听君天熙强调“荣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陛下难道打算……委屈自己?! “退下。” 听出了君天熙的不容置疑,慕晴叩首起身,赵羽注意到这边的异常,正好跑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慕晴没有吭声,对赵羽行了一礼,就默默退下了。 君天熙将一盏温茶推到赵羽面前,等她在对面擦了汗喝了茶,才道:“你爹娘他们,十天之后,许就到了。” “好。”赵羽应了一声,碰碰茶杯,沉默半响,到底只是送了口茶水入嘴。 君天熙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问什么。等见到他们,自然就知道了。”赵羽摇头。 外间有种阴谋论,认为君天熙封皇夫是对翼王府明升暗降,赵羽亲身体验了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用心,对这个说法本已嗤之以鼻,方才见了慕晴的异样,却觉得也许背后有些别的隐情。不过她深思之后,认为还是不要用这些问题打扰君天熙的心情为好。该知道的东西,等人来了,她用眼睛就能知道。 “也好。”君天熙本就考虑到,若是由自己告知过往,哪怕尽量公正,也很难保证毫无偏畸,为免误导失忆的君逸羽,她才没有主动提及。 赵羽笑了笑,想到无忧子昨晚的交代,她徵询道:“师叔说学医不能纸上谈兵,想要我抽空去寻医堂坐诊。既然还有十天,我从明天起练完功过去,你觉得如何?” “去吧。”君天熙毫不迟疑地点头,“长孙蓉从玉安来,还需时日。不止十天,你在灵谷,至少还有半个月。” 赵羽一讶。她细细查看君天熙的神色,发现她面容平定,眼底还含着一分笑意。这让赵羽更迷惑了。谁能毫无芥蒂的分享爱人?更别说皇帝了。赵羽实在不知道君天熙对长孙蓉是怎么想的,也不懂她话中的“至少”。 君天熙仿佛不知赵羽的打量,问道:“寻医堂那边,我方便同去吗?” 不管是君天熙对长孙蓉的想法,还是君天熙的未来计划,都不是赵羽好问的。既然君天熙心情如常,赵羽也乐得含煳,她应声道:“师叔说那边都是求诊的病人,谁都可以过去。不过病人多的地方有病气,你还是不要去为好。” “我与你同去吧。” 别说赵羽了,连无忧子都猜到了君天熙定会与她同行。赵羽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直接点头允了。她看君天熙的气色明显健康了很多,开春天气也暖和了不少,出去走走也好。 第二天练完功赵羽便带着君天熙去了寻医堂,无忧子念在离魂症的份上,亲自给赵羽把关。有医王坐镇,赵羽面前车水马龙,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她一开始还留意着帘后的君天熙,后来连喝口水都没功夫,见君天熙悠然自得,才把她抛在脑后。 也是这一天,赵羽才从旧病人嘴中得知,君逸羽从前在灵谷,化名竟然正好是“赵羽”。听着君逸羽老病人的热情叙旧,赵羽想惊奇都没有时间,等从寻医堂撤出来,她头昏脑涨,只道皆是巧合。 无忧子跟了赵羽三天,见她似模似样,仿佛还是当年的君逸羽。他心觉师侄的医家功底还在,只是忘了当初的经验,于是彻底甩手,让赵羽独自坐诊。 赵羽借着君逸羽的本事一直没有误诊,三天下来倒也有了些信心,她本以为无忧子走后会门可罗雀,正好慢慢实践。结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小看了君逸羽的医术,还是小看了君逸羽的脸—— 没了无忧子,她面前的病人依然不少,其中一些明显是君逸羽的老病人,一些是……妙龄少女。 君天熙不曾特意交代,但赵羽拿着当安都忽彦的经歷,也知道不能轻易暴露“荣乐王是女人”。想她在荒郊野岭独自生活近一年,没有养成自闭症就不错了,实在不习惯这些突然的热情。在打发掉几个没病找病的小姑娘后,赵羽没奈何,只能借着与师兄说话的机会,把“已婚”的大戳盖在了自己脸上。 第164页 慕晴在帘后伺候君天熙,听见赵羽一口一个“我夫人”,还以为她在说君天熙。她怕陛下脸上挂不住,忍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君天熙眼角带笑,心上却挂着愁思。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是君逸羽嘴上的“我夫人”。 小姑娘们果然不再纠缠“已婚的”赵大夫,旧病人的口碑传出去后,真正的新病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忙碌的时间总是跑得飞快,到得第十天,是翼王夫妇君康逸、萧茹预计抵达的日子。赵羽练完功后没有去寻医堂,而是洗了个澡,换了身整洁的新衣,与君天熙一起,静候原主的父母。 她们没有等到翼王夫妇,等来的是一个素衣少女。 望见檐下静坐的君天熙,素衣少女边跑边哭,扑进了君天熙怀里。 “母皇,珊儿可算见到你了!泰儿夭了!皇爷爷也病了!你随我回京吧!”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评论满3000,感谢小可爱们参与讨论~ * 另:我上次说得太委婉了,让有些人一点都不自觉,索性再说明一次。我口中的“小可爱”,从来不包括盗文党。作者是能查到读者订阅率的,只是晋江作者不能管理评论区,我才不得不装瞎。所以,盗文党,少来我面前刷存在感。盗文党涉及v章内容的评论,无论写得多漂亮,都相当于在对作者说:你的心血三分钱都不值。所以,无论盗文党的评论写得有多“真情实感”,我都不感谢。 第90章 【不必勉强。】 “珊儿,你说什么?”君天熙有些茫然。 慕晴早在君若珊奔向君天熙时,就已经跪倒在地。以为陛下没听懂公主的哭音,慕晴哀泣道:“陛下节哀,小皇子薨了,太上皇也病了,公主是来请您回京的。” “一听见泰儿夭折,皇爷爷就病倒了。母皇,你回京好不好?我和佑儿萱儿很害怕,也很想你。” 福珊公主君若珊是君天熙的第一个孩子,与幼弟相差十来岁,加之小皇子君熙泰从出生就是个药罐子,君若珊和他的接触十分有限。一个月前,君熙泰因病夭亡,君若珊出于姐弟天性,早已伤心了一场。此行,她身负请君天熙回京的重任,眼泪本只是她打动君天熙的筹码,但念及皇兄走后宫里越来越凄凉,她想起这两年再也没有欢笑的日子,越哭越伤心。 君天熙久久没有答话。 君若珊呜咽道:“母皇,你不能不要我们啊。我知道皇兄死了你很伤心,珊儿也很伤心,可是死了就是死了,他都死了三年了,你不能……” “珊儿,她没死。” “什么?” “你们……这是怎么了?”赵羽语带迟疑。她没想到自己只是回屋抱了个棋盘,外面就已天翻地覆。趴在君天熙身上嚎哭的少女,是怎么回事?还有慕晴,也一脸天塌了的样子…… “鬼啊!”君若珊还没听清君天熙的话,就顺着声音看到了赵羽。她身体缩进君天熙怀里,脸都吓白了。 赵羽:…… “别怕。”君天熙安抚的拍了拍君若珊的肩膀,略一犹豫,道,“你皇兄还活着。” “还活着?”君若珊看看君天熙,才鼓起勇气望向赵羽。 将赵羽的一脸无奈与记忆中皇兄的神情勘合妥帖,君若珊想到就算皇兄是鬼,也不会伤自己,才起身走到赵羽面前。用食指戳了戳眼前人的手背,温热。 “真的是活人。”赵羽配合道。 “皇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君若珊又哭又笑,兴奋得要往赵羽身上扑。 赵羽如今完全掌握了君逸羽的武功,身手灵活无比,哪怕君若珊近在咫尺,她依然能迅速应对。疾退两步,就要侧身,脑中闪过少女与君天熙三分相似的容颜,赵羽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背转。 君若珊扑在了赵羽背上也不失望,毫不停顿的往上一跳,就吊在了赵羽的脖子上。 赵羽哪里知道少女如此生勐?她比君若珊高一大截,君若珊这一跳,等于勒住了她的喉咙。赵羽顾不得手上的棋枰,空出双手抓住少女的胳膊,才及时拯救了自己的气道。 “疼!皇兄,你抓疼我了!” 形势变化太快,君天熙听到棋子乱蹦,才反应过来,呵斥道:“珊儿,不许胡闹!” 慕晴也连忙上前,帮着君天熙,把君若珊从赵羽背上摘了下来。 “明明是皇兄抓疼我了,母皇你还怪我。”君若珊一脸委屈。 赵羽听她恶人先告状,头疼的按了按眉心。要不是猜到了少女和君天熙的关系,她之前就让她摔个狗啃泥了。 “是你太胡闹,都是大人了,还如此没规矩。” “我是看到皇兄太开心了嘛。” 慕晴在赵羽身后小声解释道:“皇夫殿下,这是陛下的长女,福珊公主。” 福珊公主,上次看武林大会的那位?赵羽瞥了一眼君若珊快要翘上天的嘴巴,实在难以与聚侠山庄里沉静的杏黄帐幔联繫起来。 “慕晴姑姑,你在说什么?皇兄能不认识我吗?”君若珊耳朵尖,惊讶的看了过来。 “公主,皇夫殿下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怎么会这样?”君若珊求证的看向君天熙,“母皇,这是真的吗?” 君天熙点头。 “难怪捏疼我了。那我今天就不与皇兄计较了。”君若珊一边揉手腕一边对赵羽嘀咕道。 第165页 “对不住了,公主。”些许小事,赵羽懒得分说,抱拳对君若珊行了一礼。 君若珊不可置信的盯着赵羽,脸色更差了,“皇兄,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生分,我是珊儿呀!” 直到亲身面对,君若珊才知道“不记得从前”意味着什么,她委屈巴巴的控诉道:“以前那么好,皇兄怎么能忘!” “珊儿,不许胡闹。”同样的呵斥,君天熙第二次说来,却夹着一丝嘆息,“患上离魂症,怪不得你皇兄。” 噘嘴的不满和眼角残留的晶莹,恰到好处的点缀了少女的娇俏,是与早春相得益彰的青春明丽。看年纪……应该有十五了吧?赵羽将君若珊细细打量了一番,又看向了君天熙冷艷的面庞。 华朝人人皆知,天熙帝有二子二女,赵羽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初读到君康舒的日记,她还怀疑君逸羽有恋母情节。然而亲眼看到君天熙的姿容,很难把她与“母亲”那个词联繫起来,以至于见到君若珊,赵羽依然觉得很梦幻。 也许老天爷也知道女帝难当,才格外厚待她的容颜吧。想到君天熙招人逼迫的三次联姻,再想到回不来的君逸羽,赵羽格外感慨。不过,君天熙对福珊公主用的是“皇兄”?是体谅公主一时半刻不好改口?还是……别的意味? 赵羽不好掺和这对母女的对话,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参与,索性蹲下来捡起了棋子。托君若珊的福,她为了及时解救自己的脖子,抛弃了手中的棋盘,棋盒里的黑白子也摔了一地。 “殿下,奴婢来吧。” 慕晴立马过来代劳,赵羽把黑子让给了她,自己继续专心捡白子。 “皇兄。”君若珊并不放过赵羽。她想起正事,觉得有了皇兄,不愁母皇不回京,过来抢走赵羽的棋盒塞给慕晴,就拽着她回到了君天熙面前,“母皇,如今皇兄也回来了,我们回京吧。皇爷爷看到皇兄一定很高兴,也许病就好了。” 不好对小姑娘动粗,赵羽趁君若珊说话,才救出自己的胳膊。君天熙看出了赵羽的不适,恰到好处的跨出一步,隔开了她和君若珊。 赵羽深表感激的看了君天熙一眼。对比出真知,遇到君若珊的公主霸道,她才知道君天熙多么难得。她主动问道:“我们得回玉安了?” “你愿意去吗?”君天熙凝望她的眼睛。 “我……”赵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需要君逸羽去,她就去。至于愿不愿意?谈不上。 认出了琥珀色眼睛中的犹疑,君天熙心头划过一抹失望,嘴上平静的说道:“不必勉强。” “什么愿不愿意,母皇,皇兄肯定得和我们回去啊!不是说皇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你问他……他怎么知道。” “珊儿!” 吃君天熙一记冷眼,君若珊缩了缩脖子,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咕哝完了。 赵羽笑道:“其实公主说得对,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需要我一起,我就跟你回京。” 君天熙背嵴一僵。需要吗?是的,她需要她。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就能把这个人骗在自己身边,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比起独占她的欲望,她更怕这个人消失在天地之间。只希望有一天,她能真心实意的回到她身边。 “不必了。你爹娘这两天就会到,等他们告诉你过去的事,你再自行决定去向就好。”担心耐不住动摇,君天熙直接转身,进门前还叫走了君若珊。 君若珊看出了君天熙的严肃,不敢再有小动作,只是可怜巴巴的望了赵羽一眼,就灰熘熘的跟了进去。 赵羽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她虽然没有听到她们之前的对话,但直觉告诉她,肯定发生了大事。我到底该就坡下驴不闻不问,还是主动关心? “慕晴,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赵羽纠结良久,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先弄清楚事情,才好做决定。 慕晴一边捡棋子一边留意着赵羽的反应,本来都替君天熙失望了,听赵羽发问,她简直欣喜若狂,“殿下忘了前事,终究还是在意陛下的,真是太好了!不然陛下又像从前一样,什么苦都只能自己吞了。” 什么苦……都只能……自己吞吗?赵羽想到了君康舒日记中的君天熙,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执着的君天熙,想到拥抱时深情的君天熙,想到了在她病床前眼露痛苦的君天熙,还有这些天以来默默陪伴的君天熙……心头一扎。 赵羽懊恼的拍了一记脑门。不是想好了至少得把她当家人对待吗,哪里有这样的家人。 “慕晴,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吧。” “殿下,您想知道,就进去问陛下吧,陛下交代过,不许奴婢多嘴。”慕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 “她要是会告诉我,就不会带公主进房说话了。不然你偷偷告诉我?或者陛下要是知道了,我帮你求情?” 慕晴忆及君天熙这几年的悽苦和这几日的美满,挣扎良久,终于点头,“好,奴婢告诉殿下。” 赵羽喜笑颜开,“慕晴你放心,如果陛下罚你,我一定拦在前头。” “奴婢不用殿下求情,只希望殿下不论以后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都别伤陛下。” 别伤吗?回不来的君逸羽,对君天熙是註定的伤害,而她赵羽,只能在一个合适的距离里,尽量厚待君天熙。 第166页 好在慕晴不需要赵羽许诺,她道:“殿下,公主刚才来,带来了两个坏消息,一是小皇子薨了,二是太上皇病了。” 她的小儿子……死了?赵羽一震。真不知君天熙方才,是如何维持平静的。 “不知太上皇病情如何,若是不能主政,百官必会藉机求见陛下,届时陛下微服离宫的事隐瞒不住,所以陛下必须尽快回宫。而且陛下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的父族是信州潘氏,前几年受陛下打压,一直在蛰伏。小皇子薨逝,人人都会将大皇子视作将来的天子,潘家难说会不会趁势而起。此外,自从殿下失踪后,陛下无心主政,朝中这两年人心浮动,如今事出突然,陛下仓促回宫,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情形。” 慕晴担心忘了前事的君逸羽不理解其中的利害,直白的做了个简要的解释,随后叩首请求道:“皇夫殿下,您是战功卓绝的荣乐王,深受军民爱戴,还能帮陛下联结翼王府当年的门人。若殿下能陪陛下回京,于朝局稳定大有助益。” 第91章 【她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 房内。 “珊儿,你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吗?” “母皇,我怎么敢诅咒泰儿,他年后感染风寒,怎么都治不好,是真的薨了。” 君天熙的两个儿子,都是她迫不得已诞下的。尤其君熙泰那个幼子,他出生不久,君天熙就登上了皇位,无暇分心,及至从漠南班师,她沉沦于痛苦之中,满心满眼再没有旁人。如今提起君熙泰,君天熙除了记得他天生体弱,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要说有多伤心?谈不上。要说一点都不伤心?终究是母子一场。 沉默半响后,君天熙问道:“你皇爷爷的病情,如何?” 君天熙本就是个孤冷性子,加上母女间少了三年的亲密接触,哪怕君若珊从前是最受宠的孩子,也对君天熙多出了几分距离。之前有久别重逢的思念作祟,君若珊没有多想就扑进了君天熙怀里,挨了几场训斥后,见君天熙为幼弟默哀,她不敢再冒失。 老实等到君天熙再次开口,君若珊才乖巧又期盼的说道:“皇爷爷觉得没有替母皇照顾好泰儿,深感自责,当时就病倒了。他怕大臣非要见母皇,撑着病体处理朝政,感觉支持不住,才让我来寻母皇。母皇,别让皇爷爷也病坏了,我们快回京吧。” 自笄年坐上储位起,君天熙就知道,龙庭深宫才是她的生活。君逸羽拼命换来的太平盛世,也容不得她继续挥霍。她本就是要回宫的,只是没想到变故突如其来。这些天平静的生活,终究是昙花一现。 “你去,让慕晴收拾一二,我们即刻出发。”一句简短的吩咐,几乎耗尽了君天熙毕生的力量。 “那皇兄呢?”君若珊小心问道。 灵犀钗流畅的凤首经过长年抚摸,早已滑润如珠,即便君天熙将它紧紧拢入掌心,也不觉硌手。君天熙艰难的吐了口浊气,不假辞色的训道:“珊儿,君逸羽是朕明旨册立的皇夫,你一时叫不惯父王,朕没有逼你改口,但是你得记住,她已经是你的长辈了。朕与她的私事,你不能插嘴,明白吗?” 君若珊不明白。不明白好好的皇兄为什么要变成父王,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兄活着,从前快活的日子却回不来。 “珊儿?” 从前母皇威肃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君若珊乐得看热闹,等自己置身于这份龙威中,她才明白其中的压力。君若珊心神一凛,诺诺应道:“孩儿记住了。” “那就去吧。”君天熙语气缓和。与君逸羽的私情,她不便对女儿分说,也不指望君若珊理解其中的曲折。只要她不捣乱,就够了。 君若珊一出门就撞到了赵羽,想起君天熙方才的严厉,她嘴里的话转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来,但是她老远就喊道:“慕晴姑姑,母皇命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回京。” 与赵羽擦肩而过时,还状似自言自语的嘀咕道:“皇爷爷对皇兄比亲孙子还好,要是知道皇兄不愿探他的病,肯定很伤心。” 赵羽被君若珊的小伎俩搞得哭笑不得,很快又笑不出来了。细想前一刻还喊着“皇兄肯定得和我们回去啊!”的独*裁小公主,怎么转背之间就不敢直言了?答案显然是君天熙。 君天熙在君若珊走后,拿出袖中的灵犀钗看了许久,准备起身时,才发现赵羽站在门口,“你……何时来的?” 怕勾起君天熙的痛处,赵羽见她神色如常,便抛弃了“节哀顺变”,直接单刀直入说道:“我要和你们一起去玉安。” “珊儿和你说了什么?还是慕晴?你不必放在心上。”君天熙走到赵羽面前,将灵犀钗递到了她面前,“若有一天,你真心愿意陪我一起,随时可以拿着它回玉安找我。” 只看君天熙之前留恋的眼神,赵羽就猜到了这枚凤钗的意义。君逸羽给君天熙的东西,她没道理替人收回。赵羽没有理会灵犀钗,口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我想去玉安看看,带我一起吧。我这就找师傅师叔辞行,你如果不等我,我就自己去。” “玉安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地方,你若随我去了,就……真的是皇夫了。你问问自己,真的愿意吗?” 相处这么久,赵羽要是看不出君天熙没有逼迫之意,那非得是眼瞎心盲。君逸羽身上本来就挂着皇夫摄政王的名号,如果这个皇夫只是名号,她赵羽还是承担得起的。她道:“陛下见我如今对你没有男女之间那种私情,所以不愿意我勉强吗?只要都像现在这样相处,在灵谷和玉安,不都是一样的吗?” 第167页 “你……”此番重逢后,君逸羽还是第一次主动与君天熙谈起旧情,君天熙听她说及情*事,还如当初那般直白,措手不及之下,竟被堵红了鼻尖。 这些日子,君天熙一直旁若无人的跟着自己,赵羽还以为她身为女帝,没有普通华朝姑娘那种羞涩,才没有拐弯抹角。此时见君天熙尴尬,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假咳了两声说道:“我先去辞行,其他的事回头再说吧。” “慢着。”君天熙拦赵羽不及,见她如一道青烟飘远,她看着手中的灵犀钗,简直不知该喜该忧。就算长孙蓉说君逸羽心里只有她,她与长孙蓉有过肌肤之亲,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又一心一意以爹娘的贞一为典范,若是没有离魂症,以她的性情,只怕早就与长孙蓉厮守了……君天熙不屑于趁虚而入,也深知趁虚而入不是长久之计。比起相守的诱惑,她更不能承受的,是永远失去君逸羽的痛苦。 “陛下,翼王夫妇到了。” 慕晴的声音让君天熙回神,她走出竹居的大门,看到萧茹正含泪抚摸君逸羽的面庞,连一向儒雅稳重的君康逸,都已泪如雨下。 赵羽从君天熙处熘走后,才跳下台阶,就听到了两声激动的“羽儿”,她没想到会以如此鲁莽的姿态遇到君逸羽的父母,如山河大海一般的父母之情,更让孤儿出身的她有些手足无措。瞥见君天熙的身影,赵羽才找回自己的镇定,跪地叩首道:“孩儿拜见爹娘。” 饶是君康舒和萧茹早就听说了离魂症,见孩儿如此陌生,依然心痛非常。萧茹一边拿“还活着就好”安慰自己,一边急着搀起赵羽,热泪却如山洪暴发一般,越流越多。 赵羽见越弄越糟,心里着急,下意识的把更熟悉的君天熙当救命稻草,向她投了一眼求救的目光。 君天熙走下台阶,弯腰对君康逸和萧茹诚挚一礼,“阿羽之事,是熙儿对不住兄嫂。” 君康逸大惊失色,急忙拉着妻儿避开君天熙的大礼,这才偷空擦泪,跪地道:“陛下万不可如此,此前是臣煳涂,迁怒陛下,着实不该。”萧茹也带着赵羽,一起跟着君康逸跪了下来。 君天熙扶人的功夫,慕晴打发了周围人,把刚刚跟着热闹赶来的君若珊也悄悄劝走了。君康逸见四野无人,压低声音诚恳的说道:“母妃说得对,我们享受了天家的荣贵,就该分担天家的重担,羽儿改扮男装避开了和亲,为大华战死沙场也是应该的。陛下不怪臣欺君,臣当初反而怪陛下害了羽儿,实在太不明事理了。父王在天有灵看见,还不知如何失望。如今羽儿平安,臣想起从前的事,真是无地自容。” “我派人看押翼王府,皇兄误会也是应该的。”君天熙无意与君康逸争着揽错,转而问道,“如今你们与阿羽团聚,不知有何打算?” “熙儿对羽儿……没安排吗?”君康逸秉承母亲的遗训,在老王妃死后,就曾入宫对君天熙请罪。这两年週游在外地,更多的是携爱妻散心,好消解丧女之痛。如今君逸羽平安,君天熙又毫无芥蒂,他很快找回了与君天熙的兄妹之谊,惊讶之下,连称唿都变回了从前。 赵羽虽然被萧茹扯去了一边,但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对话,插嘴道:“爹,娘,皇爷爷病重,孩儿可以去玉安探疾吗?” 从前君逸羽都是亲昵的喊“爹爹”,赵羽生硬的“爹”听得君康逸心一抽,却无暇顾及,惊问道:“叔父病了?!是真的吗?” 此事隐瞒不住,君天熙无奈点头。 君康逸自责的问道:“是臣这两年不懂事,让陛下见怪了吗?” 君天熙请君康逸借一步说话,避开了赵羽,才道:“皇兄不要误会。阿羽忘了前事,若是回京,就是皇夫,在长孙蓉处,只怕要为难了。” 君康逸一嘆。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孩儿是何等本事,竟然能招惹陛下的真心。他与萧茹在路上就曾商量过此事,比起孩儿亡故之痛,些许情孽不值一提,儿孙自有儿孙福,君逸羽的情缘,他们管不了,也不打算再插手,只要她平安就可。 “改封荣乐和国夫人之事,是长孙氏自己同意的,你们与羽儿的事,我和她娘不会干涉。只是羽儿的性子,我们都是知道的,她本就没能为她奶奶送终,若是叔父有个好歹,羽儿本有机会探病,却又生生错过,将来不知如何悔恨。我和她娘也必是要去看望叔父的,陛下的意思,是想留羽儿独在灵谷吗?” 经君康逸提醒,君天熙才想起君逸羽和她父皇也有浓重的亲情。老翼王薨逝时,君逸羽抱着自己痛哭失声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君天熙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半响,她才说道:“可是长孙蓉过些天就要到灵谷了。” 君康逸身为父亲,见君天熙身为至尊,能如此为他家孩儿着想,感激非常。想想当年的曲折,就更觉唏嘘不已。说来说去,都是他让爱女充作男儿,才结下的孽缘。 他道:“长孙氏来得如此快,必是水路,派人留意沿途码头,邀她一同返程就好。羽儿如今忘却前情,对我和她娘都如此生疏,陛下若是有心成全她们,将来计较不迟。如今,还是探看叔父的病情,更为紧要。陛下以为呢?” 成全吗?君天熙偏头,看到君逸羽在萧茹的阻拦下,还在往这边探头探脑,她最终轻轻应了声“好。” 她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 第168页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安心,不会坑。 第92章 【陛下,你真是个正人君子。】 以水路为主的行程,乘客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君康逸和萧茹夫妻俩,身为君逸羽的亲生父母,无需矜持,也无意矜持,在这大把大把的空闲里,他俩恨不得将赵羽放进眼眶里。 赵羽虽然感动于他们的爱子情深,但他们越是关怀备至,她越添愧疚。她有心替君逸羽孝顺父母吧,却又因着孤儿出生,着实不懂亲子相处,往往适得其反,让萧茹伤心了好几场。每当此时,赵羽束手无策,才知道与君天熙的初见,有多么省心。 好在还有一个君康逸,能时时帮着劝抚萧茹。萧茹也不是个想不开的,总能及时擦干眼泪。他们夫妇俩都是聪明人,从重逢的兴奋中走出来后,未免赵羽不自在,也是想帮孩儿寻回记忆,无需赵羽提问,就在日常中将君逸羽的过去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船上无所事事,君康逸和萧茹见赵羽练字,为了培养感情,又主动教她习字作画。君康逸曾高中进士,萧茹当年也是闺中俊才,赵羽得他们指导,受益匪浅,原本打发时间的东西,也因为他们的热情,而投入了真心。有了合适的媒介,相处融洽很多,几日下来,赵羽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叫起“爹爹”“娘亲”顺畅了不少。 君若珊少女心性,本来见他们一家三口相处诡异,还不敢来凑热闹,等气氛转为自然,她就像只闻到了腥味的猫,立马挤了进来。 君逸羽的祖父老翼王君承康,薨于天熙元年十月。他死后,赐谥“忠”,皇长子以晚辈身份代母守灵,入葬之日,天熙帝更亲临送行。然而事实上,这位生前权势显赫、死后倍极哀荣的翼忠王,原本并非宗室,只是太上皇的奶兄。他陪君承天在胡为质三十年,君承天一登基,就将他认作义兄,封亲王爵。 翼忠王在世时,不管外人是嫉妒还是羡慕,人人都无法否认,天家与翼王府多年亲如一家,是君臣不疑的典范。这样的赞嘆,在天熙二年之后,渐渐销声匿迹。那一年的夏末,荣乐王助御驾亲征的天熙帝,攻克了漠南,那位军功卓绝的少年王爷,却没能见证华朝的大胜。 后来的故事湮没在深宫之内,只有诡怪的结论任凭世人评说。天熙帝将死不见尸的荣乐王册封为皇夫摄政王,而其父君康逸却以痛失爱子为名,辞掉了官职和王爵。哪怕宫中一直挽留,君康逸的身影依然隐没在了庙堂之外。 赵羽也曾在华朝的市井间,听到翼王府与宫中从前的亲密。但翼王府满门衰颓的事实,让赵羽对此深感怀疑。直到看见君若珊在君康逸夫妇面前的子侄情态,她才知传言不假。而君若珊偶尔谈及的旧时趣事,让她明白,君若珊前几天那句“皇爷爷对皇兄比亲孙子还好”,也有根有据。 在君若珊欢快的语调里,在君康逸和萧茹怀念的目光下,赵羽脑中勾勒出了许多温馨的图卷。她感到深深的羡慕,俄而,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她脸上挂着笑,内心却突然填满了落寞。 趁三人说得热闹,赵羽悄然退出了船舱,不知不觉走到了君天熙舱外。 “殿下来找陛下吗?”守在舱门外的慕晴,见到赵羽,双眼放光。为了方便君康逸三人亲子叙旧,君天熙这几天,只在晚餐时才会与他们共聚,自登船后,这还是慕晴第一次看到君逸羽主动找来。 “算是。”赵羽扫了一眼紧闭的舱门,“陛下在忙?” “奴婢给殿下通禀。” “不用了。”见慕晴转身就要敲门,赵羽连忙阻拦。 “殿下……无妨的。”慕晴有些无奈。她发现这位主儿还和从前一样,每每求见陛下,一听说在忙,就要撤退。不过如今这位爷已是皇夫,从前不好说的话,今天可以说了。她笑道:“陛下知道您来,必然欢喜。” 赵羽不适的摸了摸额头。慕晴的直白,也让她有些无奈。想到自己若是吞吞吐吐,反而越发显得不坦荡,赵羽调整表情后,低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最近心情怎么样?” “殿下是担心陛下为小皇子伤心?”慕晴不愧是御前总管,立马读懂了赵羽隐晦的眼神。 赵羽点头,静等慕晴的回答,她身后的舱门恰好开启,更快的给出了答案。 “找我?”尽管语音平淡,璀璨的眼眸却昭示了君天熙的欢喜。 赵羽轻轻卸下了心头的担忧。也许是因为见过君天熙的隐忍和眼泪,她总觉得她也许会在人后独自难过。君天熙今天完全是一个人,开门这么快,眼角也没有泪意,那应该真是没事吧。 她摇头道:“只是见公主都去我那边了,来看看你在干什么。我没事,你忙吧。” “我不忙。” “那……出来走走?”想想另一头的欢声笑语,赵羽也不忍心留君天熙独自冷清。加上她心存落寞,与另一个落寞人相处,反倒轻松些。不过,几日没有独处,赵羽怕和君天熙冷场,折中下来,还是船上散步最合适。 今春南风顺遂,张帆北上,两岸疏朗,新绿蓬勃,令人心旷神怡。 “你爹娘和你说了从前的事吗?” 赵羽没想到君天熙会突然问起从前,从江景上收回视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问道:“陛下,你一直没有和我说以前,就是想等爹娘来告诉我吗?” 第169页 君天熙点头。 “陛下,你真是个正人君子。”赵羽笑嘆。 君天熙垂眸,“我只是不想再逼你。” “逼我?我听他们说从前的事,只听出来了翼王府和宫里亲如一家。祖父临终前,都心心念念要我对陛下效忠,我不是本就发誓,要为陛下身死不辞吗?陛下,你真的不用对从前的我感到愧疚。去塔拉浩克是我自愿的,将军死在战场上也是应该的。其实,你不再怪我欺君,就已经很大度了。” “我不是说此事。”赵羽清亮的眼眸,让君天熙有些不敢对视。 “不是说逼我去塔拉浩克?也对,一直都是我要去,不是你逼的。那你逼过我什么?”赵羽疑惑的皱眉。她这几天听君逸羽的往事,特别留意了与君天熙、长孙蓉相关的事迹,其中真没听到什么逼迫。 “是……你我之事。” 辨出君天熙的窘促,赵羽觉得稀罕,一时没憋住笑。挨了君天熙恼羞成怒的瞪眼,她捂住嘴,肩膀到底抖动了半响,才恢復平静。 君天熙感到脸皮越来越烫,实在忍无可忍,撇下赵羽,率先走下了甲板。 赵羽本想跟上,脚都迈出了一只,又定在了原地。 你我之事?君天熙这么害羞,是说她和君逸羽的感情吗?赵羽顶着君逸羽的身体,与君天熙聊起她和君逸羽的旧情,一旦把握不好分寸,很容易显得像调情。连感情史都没有的赵羽,对自己这方面的把握能力,着实缺少信心。虽然她很好奇,但是如果不是必须,她还是不要和君天熙细谈这些为好。 “娘亲。”想通这些后,赵羽觉得自己出来半天,也该自回船舱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就见萧茹走了过来。 “羽儿,方才和陛下在一起吗?”萧茹来时,恰遇君天熙,故有此问。 “嗯,娘亲出来找我吗?我们回去吧?” “羽儿你……”萧茹神情复杂,眼神纠结了许久,嘆道,“想陪陛下就过去吧,不用顾忌我和你爹爹。” “没有。”见萧茹误会了,赵羽摇头解释道,“我只是看公主也去了我们那边,陛下一个人,又才知道小皇子夭折的事,不知是何情形,所以去陛下那边看了看。” “什么?!小皇子夭了?什么时候的事?”萧茹大惊,一边询问详情,一边把赵羽往船舱带。 回到船舱,君若珊已经不在了。萧茹第一时间就说了小皇子夭折之事,君康逸听完,面沉如水,“难怪珊儿都来找陛下了。” “茹儿,羽儿恐怕得……”沉思片刻后,君康逸欲言又止的看向了萧茹。 “我明白。”萧茹点头,“只是羽儿当年铁了心要与蓉儿一起的,蓉儿也等了她这么久……如此一来,她俩如何是好?” “只有羽儿出来,才好稳住朝局。陛下若有心夺爱,不必通知长孙氏来灵谷。我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有意成全她们,应该无妨吧。” “也只能先如此了。” “唉,都怪我当年冲动,若没有执意辞爵,今日也无需羽儿牺牲。” “是我不济事,住在王府就忍不住伤心,不然,夫君不用离朝两年,就不会有今日为难了。” “爹爹,娘亲,你们在说什么?”赵羽听得一知半解,眼见君康逸和萧茹两人越说越难过,不得不插嘴打断。 君康逸看向赵羽,眼带愧色。倒是萧茹想起之前的情形,对君康逸安慰道:“方才我见羽儿与陛下一起,十分快活,她成了皇夫,也未必不是好事。” “这……茹儿,我们竟生了个多情种?” 萧茹想起之前偶遇君天熙的情景,嘆道:“朝局失衡,陛下都愿放羽儿自在,想来不会再伤到她。我们也不知羽儿当年是如何想的,等羽儿记起从前的事,她们三人之间,定能有个结果。只要羽儿平安,多情少情,都随她去吧。” 赵羽瞠目结舌。在她原本的设想里,一对古代父母,肯定不能接受女儿是同性恋,哪怕碍于君天熙的皇帝身份,不好明着反对,也不会支持吧?君康逸和萧茹倒好,竟然三言两语,就达成了“都随她去”的共识。这是何等的开明啊?亏她这几天问起熙、蓉二人,还特意拐弯抹角套话,原来都白忙活了。 第93章 【如果我谁都不想选呢?】 “羽儿,回京之后,你就是陛下的皇夫摄政王了。”与夫人敲定主意后,君康逸终于对赵羽开了口。 “我知道呀。”为了让两人放心,赵羽故作轻松的笑道,“全大华都知道我是陛下亲自册封的皇夫吧,慕晴他们还喊我皇夫殿下。” “我与陛下商量,本想私下带你去看皇爷爷,这样外面的人不知你还活着,想走想留,都可随你。” 想起君天熙那天递凤钗时的情景,赵羽说不清心头是感慨还是感动。明明那么捨不得,却愿意放手吗。 “只是今天听说小皇子夭折,爹爹才知道,我们不可如此。羽儿,你现在不懂朝政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爹爹想告诉你的是,你必须以皇夫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让大家都以为你和陛下夫妻一心,才能帮陛下稳定朝局。否则陛下回朝之后,前程将艰险无比,也许还有性命之忧。稍有不慎,你皇爷爷全家,都会沦为权臣的傀儡。” 赵羽经过娜音巴雅尔的培训,又曾在漠北“总摄国政”,在庙堂之争上,其实早已不缺眼光。只是不了解华朝的势力分布,才两眼抓瞎。那天她听完慕晴的分析,觉得有道理,才坚持要陪君天熙回玉安。只是慕晴那天说的是“大有助益”,而君康逸将结果说得十分严重,让她愣了愣神。 第170页 君康逸以为孩儿犹豫,劝道:“羽儿,若不是爹爹贸然退出朝局,陛下和太上皇也不会有今日麻烦。你既然平安,宫里不欠我们什么,反倒是我们,亏欠宫里许多。爹爹知道你生性自在,如果有别的办法,也不想让你重新陷入朝局,只是有那道册你为皇夫的圣旨在,爹爹的宗室亲王爵,名不正言不顺,贸然回朝,不仅帮不了陛下,还会被人抓住把柄。” 萧茹也附和道:“羽儿,你爹爹说得是。你爷爷奶奶临终前心心念念,都是要我们为宫里尽忠,你若是不愿意站出来,不仅你爹爹有愧,等你的离魂症好了,也必会后悔。” 为了剪断自己的犹豫,君康逸和萧茹的劝告,说得又快又急,赵羽只是一走神,就完全插不进去了。等他们说完,赵羽连忙摇头,“不是,我没说不答应。我那天问了慕晴,回玉安本来就是准备当皇夫的。只是听爹爹说得如此严重,我不懂朝政,担心做不好,反而给陛下添乱。” “那就好。”君康逸夫妇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君康逸笑道:“羽儿你放心,你往陛下身边一站,就胜过千言万语。朝局爹爹慢慢说给你,以你的聪明,很快就能听懂。” “好。”赵羽也知道荣乐王的分量,原本就是打算在君天熙旁边站桩。不过听君康逸说得危急,为了不帮倒忙,看来还是很有必要了解华朝朝局。 君康逸安心了,萧茹想起长孙蓉,又有些悬心。她踌躇说道:“羽儿……你当了皇夫,与长孙蓉如何是好?当年,你说和蓉儿情投意合,爹爹反对,你都没有迴转心意,还自毁女子胞……” 君康逸与爱妻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退出了门外。当年他反对君逸羽和长孙蓉的非分之情,后来也被长孙蓉的坚持打动了。如今孩儿早已自绝后嗣,又是险死还生,他着实升不起棒打鸳鸯的心思,只求她平安快乐。 他与萧茹心意相通,知道爱妻与自己是一样的想法。细说长孙蓉,只是想让孩儿心中有数,别因为离魂症,又平添孽缘。 君逸羽的元阴缺损,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还是为了长孙蓉?! 没有亲眼见到长孙蓉,总是意识不到分量。赵羽本以为君天熙和君逸羽的感情,就已经够深了,直到此时,才感受到“终生之约”的压力。 “……你去塔拉浩克前,传书回来,打完那一战,就准备金蝉脱壳。若不是出了差错,你与长孙蓉如今,应该早就相守终身了。” “娘亲,那你知道我以前和陛下是怎么回事吗?” “你与陛下之事,我和你爹还真不清楚。还是听说陛下册你为皇夫,我们才知道,你与陛下也有私情。” 萧茹见孩儿听完长孙蓉的事就急着问陛下,有些为长孙蓉犯愁。她与君康逸享受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更懂得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最终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气。令萧茹意外的是,孩儿无精打采,沮丧的嘆道:“娘亲,你说我自己就是姑娘,喜欢姑娘也就罢了,怎么还三心二意呢?” “你是个好孩子,想来是阴差阳错吧。”萧茹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赵羽的头。 “不管是不是阴差阳错,三心二意就是三心二意。长孙蓉我没见过,可陛下那样的天之骄子,不讨厌我的滥情吗?”赵羽脖子微僵,不停的提醒自己,才没有逃开萧茹的掌心。 君逸羽什么都好,就是情史上,实在是太混乱了。赵羽通过和君天熙的平常相处,好不容易才放下对原主纠结情史的担心,如今得知长孙蓉更难处理,又想到过不了几天就会迎来长孙蓉,她感觉糟心得紧。父母的亲密,慢慢适应就好,爱人的亲密,想不伤人的避开,真的真的很难办呢……而且与长孙蓉的初见,旁边还有君天熙…… 萧茹见赵羽没有躲开,眼中闪过了一抹欣慰的笑意。她不再收手,一边给她顺毛,一边柔声道:“我也不知道,你如何赢得了陛下的芳心。这种事,只能你自己取捨,娘亲说出知道的情况,只是不想你选错了后悔。” 许是萧茹的温柔值得信赖,又或者,除了原主的生母,赵羽已无处安放困惑。她沉默半响后,低声问道:“娘亲,如果我谁都不想选呢?” “谁都不想选?”萧茹手一顿。 “嗯。”赵羽闭目,“我得了离魂症,不管陛下还是长孙蓉,都是才认识的人,我无法视为爱人。” “羽儿……”萧茹语带嘆息。她这个孩儿,最不能欠情债,偏偏命犯桃花。若是没有离魂症,她相信孩儿定有抉择,而如今嘛……萧茹掏出半生的阅歷,沉思了许久,才半含羞意的叙道:“我与你爹爹初识,是在街市偶遇,其实那时,只是短短数刻,我便知道,他是我心仪的良人。你爹爹对我,也是如此。羽儿,娘亲没有患过离魂症,但我想,就算你一直想不起往事,你真正爱慕的那个人,也早晚会重新走进你心里。” 重新走进?问题是我根本不是君逸羽啊…… 赵羽其实很清楚,原主的感情困局,没有人能帮她解开。不过,把真心话吐出来,她胸中的憋闷减轻了不少。 “你们真好。”赵羽只当没有看出萧茹脸上的微红,赞嘆一句后,点头道,“孩儿顺其自然吧。娘亲不用担心,长孙蓉那我会解释,孩儿只是名义上当皇夫。” 原来羽儿说的“准备当皇夫”,只是个名头。萧茹一怔,却说不清是放心还是更悬心。 第171页 “娘亲?”赵羽纳闷。她听萧茹似乎更偏向长孙蓉,还以为她会欣慰,怎么反而走神了? “其实……”萧茹望着孩儿迷惑的眼波,犹豫良久,才说道,“其实陛下,身为大华之主,看似风光,婚事上,却比寻常女儿都坎坷。三次联姻生子,皆是身不由己。而长孙蓉那边,娘还是从前听你说的,她与你叔父婚后一直兄妹相处,会有悠儿,也是因为你叔父酒后失德。羽儿,你自小就做男儿养,不懂女儿家的心意,须知,女儿家的一颗真心,最柔软,也最贵重,她们都有痛苦的经歷,还愿将一颗真心捧给你,你将来无论选谁,都要慎重行事,莫要重伤人家,好吗?” 萧茹,真是一个从内到外都透着温柔的母亲。赵羽不知道当年的君逸羽是何时穿越而来的,但这一刻她觉得,应该是胎穿吧——种种迹象告诉赵羽,君逸羽生前,也是个温柔的人。也许君逸羽就是太温柔了,才染上了太多桃花债。 赵羽知道,萧茹会用“莫要重伤人家”,必然清楚,两者选一,註定会伤害到另一方。人力可企及的,紧紧是“莫要重伤”而已。好在她是赵羽,不是君逸羽。原主的红线,她一条都不会碰。算下来,谁都不选,也许反而是伤害最小的选择? “好。”赵羽释然的笑了。有终生之约又如何?君逸羽是为长孙蓉自绝子嗣又如何?她赵羽的道路总归是明确的,只求无愧于心就好,何必替原主苦恼。而且她们的姻缘,早在君逸羽陨身时,就已经註定无果了。为无果之事烦心,只是庸人自扰。 第94章 【长孙……蓉?】 从萧茹那得到启发后,赵羽和君天熙相处越发坦荡,就像对君康逸和萧茹一般。反倒是君若珊对“皇兄”太亲热,赵羽对这位小公主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吃过格木其的亏后,赵羽只要女扮男装,对十岁以上的女性,一律保持距离。尤其来了华朝之后,君逸羽的皮相,两漠草原嫌弱气,在中原却大受欢迎,由不得人不注意。君若珊的年纪,在华朝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原主和她妈纠缠不清,她要是又和女儿传出绯闻,那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第二日,接到了长孙蓉将至的消息,赵羽心态平和。 君天熙派出去的人,在永清渡遇到了长孙蓉的座船,消息传来时,他们的船,离永清渡,也只有一日行程了。 赵羽来古代后,早就有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为了第二天的会面,她戌时就睡了,准备养足精神。运河平稳,心境平稳,赵羽没有失眠的理由。意外的是,长孙蓉提前半天就到了。 长孙蓉是半夜到的,失眠的君天熙,最先看到那艘伴行的座船。她站在甲板上,望着对面的“羽记”图徽,对长孙蓉的提前到达,既意外,又不意外。 “陛下。”长孙蓉接到消息,很快走出船舱,对君天熙恭敬一礼。 仿佛上一次见面的针锋相对,只是一场幻境,隔着清清运河水,长孙蓉是一如既往的恬淡。君天熙见她衣衫齐整,显然没有入睡的打算,点头道:“既然到了,就过来吧。” 两船并肩,一架搁板适时相连,长孙蓉行至君天熙面前,再行一礼。 君天熙没有说话,只是指出了君逸羽的船舱。 “谢陛下。”聪明人之间,很多话不用说透。长孙蓉没有过多的寒暄,也无心寒暄,很快转身,走向了她期待的地方。 慕晴担心的望着长孙蓉的背影,又小心的偷窥君天熙的颜色,却着实辨不分明。 君天熙没有再停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船舱。该来的,终于来了。不论结果如何,至少……她活着。 * 半梦半醒间,感觉手边有人,赵羽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漠北。那次击败五部联军后,她因伤病危,醒来时娜音巴雅尔就守在她身边。 不对,我早就来华朝了。 对了,我和君逸羽的家人在一起。现在应该在……去玉安的船上。 是君天熙?不,不是她。 萧茹?也不太像…… 君康逸?男人的手没这么软吧…… “醒了?” 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意识到手边人的陌生,赵羽本想后撤,舒柔的女声却安抚了她的警戒。 如果有水匪,船上不会这么安静。 撇开条件反射的戒备,赵羽突然想到了什么。 “长孙……蓉?” “是我。”长孙蓉全然没有一夜未眠的萎靡,柔美的音色却夹杂了一缕颤音。她将脚边罩着的灯笼提起来,替换了床头的烛台,迫不及待的照亮了思念的容颜。 赵羽眯眼适应了光线,才看清身旁人的相貌。单以五官来论,不及君天熙精緻,糅合在一起,却是恰到好处的秀美。年纪……有三十吗?不是长孙蓉吧…… 熏黄的烛光,与女子眼中的柔情相得益彰,又让赵羽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如果不是长孙蓉,谁还会这么看着君逸羽?但是,长孙蓉没有这么年轻吧…… “羽,真的是你……太好了。”赵羽犹疑的功夫,长孙蓉早已伸手触上了她的脸庞,又靠在了她的肩上。 我…… 过于亲密的姿态,让赵羽全身紧绷。她到现在都不敢肯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长孙蓉。这位姐姐对君逸羽的亲密度,一上来就比君天熙高,如果君逸羽还有其他的老相好,那她真的槽多无口。 第172页 赵羽看看窗外微明的天色,估摸的确可能是长孙蓉。又想到君天熙和萧茹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年轻,老天爷同样厚待长孙蓉,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了,富贵不易老嘛……踌躇片刻,赵羽还是问道:“你是长孙蓉吧?” “嗯,我是长孙蓉。”早听说了君逸羽的离魂症,又经过半夜等候的缓冲,长孙蓉倒没有为相逢不相识伤心,应诺很自然,环在赵羽腰间的手臂,也微微收紧了一些。唯有如此,才能纾解心中的思念。 赵羽浑身轻松。是长孙蓉就好,要是再来一个,她真的想罢工了。 感觉到身下人的改变,长孙蓉诧异的抬了抬眼,眼角笑意瀰漫。除了这次的大胆,她早已做好了被君逸羽视为生人的准备,没想到她一确定自己是长孙蓉,就没那么抗拒了。 泛黄的烛光中,赵羽偏头也看不到长孙蓉的羞红,只能看清她闭眼的满足。 赵羽对长孙蓉的亲密,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对这场初见,也早就做了推演。此时君天熙不在,正好不用犹豫,压下不适,回抱就好。重逢不应太残酷,以后再维持家人的距离。 “睡好了吗?”若真是被君逸羽当陌生人对待,长孙蓉也许捨不得松手,赵羽的回抱,反而让长孙蓉不好意思的从她怀中挣了出来。 “睡好了。”赵羽披衣起身,趁机拉开距离。 长孙蓉见赵羽穿衣,稍一犹豫,上前帮她系起了衣带。 距离更近了……赵羽在心中无声一嘆。有终生之约,果然很不一样。 赵羽很清楚古代仕女为人更衣的分量,不好直白拒绝,也不好安然享受,索性任长孙蓉帮忙,她自己也不停手。此时天边刚刚抹上一线朱红,为了避免冷场,赵羽问道:“你怎么到得这么早?” “提前到了,就先过来了。”长孙蓉含煳其辞。 “还没到永清渡?”赵羽扫了一眼窗外移行的河岸,心中有了一个猜想,“你什么时候来的?” “还没到。”发现君逸羽还像以前一样不好煳弄,长孙蓉手底微顿,脸上也有些发烫。 “你没在永清渡等?你不会是半夜到的吧?” “是。”长孙蓉的声音已细若蚊蝇。明明昨夜遇到君天熙,还万分坦荡,被君逸羽看穿,她却无所适从。 害羞的长孙蓉,让赵羽不忍再问。还有什么好问的呢?提前抵达,只是因为她想念君逸羽罢了。 两人一起,本就好穿很多的男性春衫,很快打理妥帖。赵羽按住长孙蓉的肩膀,将她往床榻推去,“你先睡一觉吧。” 长孙蓉心觉不妥,有心提出回自己的船舱,却不舍开口,迷迷煳煳的,就被赵羽按在了床上。赵羽以为她捨不得君逸羽的脸,给她盖上被子,人也坐在了床边,“睡吧,你睡醒时,我肯定在这里。” “那我睡了。”长孙蓉无心再辩白,迅速躺倒,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朝阳的点染,长孙蓉白净的脸庞肉眼可见的变红,让赵羽哭笑不得。之前不挺主动、挺大方吗。旋即,又在心底嘆了口气。也是个深情人呢。 赵羽经过汤药和药浴的综合作用,身上又带上了长孙蓉熟悉的药香。被褥间令人安心的味道,让长孙蓉很快入眠。赵羽本来想让长孙蓉自己脱鞋,如今见她睡熟了都没有想起这茬,她迟疑了片刻,觉得都是女生,应该无妨,这才轻手轻脚的帮长孙蓉去掉绣鞋。 又等了片刻,细听唿吸,确定长孙蓉没醒,赵羽才去梳理头髮。 长孙蓉在我床边等了半夜?说起来我在野外养出的警惕性,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变没了。还好人家没恶意,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赵羽望着铜镜中君逸羽模煳不清的样貌,目露愁情。只能对自己安慰道,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对她们太信任。 生活安稳,也是一件好事。赵羽振奋精神,走回床边,盘膝练习内功。她找无崖子大师套话,听说君逸羽的功力耽误了几年,就算自己练回了君逸羽以前的水平,单打独斗,恐怕还是不如云绯离。不管是为了保命还是续命,练功都得加油。而且马上就要当皇夫了,君逸羽的人生,还不知会有怎样的风浪。 练完功后,赵羽去了用餐的船舱,除了君若珊一贯贪睡,其他人都到了。 君天熙见赵羽独自进来,有些不解,“你没见到长孙蓉?” “蓉儿来了?”萧茹诧异,想到旁边那艘羽记的客船,才知道不是巧遇了一艘。 “见到了,她睡了。”赵羽落座,对备餐的侍从交代道,“今天多留一份早膳。” 舱内都是君天熙放心的人,萧茹也知道说话不用顾忌,她瞧了眼君天熙的脸色,不敢确定的问道:“长孙蓉歇在哪了?” “我那边。”赵羽回答得很自然。 萧茹与君康逸对视一眼,简直想扶额。敢情前天的话都白说了,他们这个孩儿,在儿女之事上,也太粗疏了。 赵羽好像毫无察觉,还对君天熙问道:“陛下怎么知道长孙蓉来了?” “昨晚见到了。”君天熙明白君康逸夫妇的尴尬,转向她俩时,脸上还挂了丝笑意,“是我让长孙蓉过去的,兄嫂不用顾忌。” 赵羽和君天熙共处了一个多月,对她也有了些熟悉。早上一看,她就发现君天熙隐有倦色,又想到天子的座船,长孙蓉要半夜上来,没有君天熙的许可,绝不可能。一问,果然如此。她不知道明明捨不得的君天熙,是用怎样的意志,拿出了这样的淡然。她感激君天熙这种淡然,否则,一位帝王的霸道,没有她斡旋的余地。 第173页 无论多想摆脱君逸羽的桃花,赵羽都不该让她的爱人鲜血淋漓。君天熙这种隐忍的深情,更让赵羽颇感怜惜。她笑道:“那陛下昨晚被吵醒了?用完膳,陛下也补个觉吧。” “君逸羽……”在君康逸和萧茹面前接到赵羽直白的关心,君天熙周身不适。尤其这道关心,再往前一步,就能让人猜到她的失眠。好在早膳刚好备齐了,君天熙故作镇定,提起筷子道:“用膳吧。” 君康逸将君天熙的变化收入眼中,与萧茹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这个孩儿,傻人有傻福,看起来是不用担心了。倒是他俩作为父母,坐在这有些碍事。 萧茹既放心,又有些愁心。虽然女儿自小养作男孩,但她真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有“儿媳妇”。本以为那年见到孩儿与长孙蓉牵手,就是她这颗为母之心最落寞的时候,如今看来,竟然不止如此? 看陛下的态度,她这个傻孩儿,不会还有齐人之福吧……想到女儿生命中,也许会有两个比娘亲更亲近的女人,萧茹虽然保持着端庄的进餐姿态,却一点滋味都吃不出来。 第95章 【长孙蓉不是个会让人为难的人。】 君天熙见君康逸夫妇如常用餐,紧绷的手指才放松下来。经此插曲,她发现君逸羽见了长孙蓉,还是和之前一样,一夜都无法安稳的心,又重归宁定。 一顿早膳用完,君天熙的淡然,才真正剥脱了伪装的成分。君康逸和萧茹离席后,她指了窗外伴行的船只,对赵羽说道:“等长孙蓉醒来,你们去那边叙旧吧。珊儿太闹腾,会打扰你们说话。” 赵羽顺着君天熙的手指,看到了一艘中等规模的客船,它迎风飘扬的旗号上,绣着羽毛图样。赵羽在华朝很多店铺,都见过这个“商标”,尤其杭城,大半店铺都有。 “那不是羽记的船吗?长孙蓉包了艘羽记的船?”赵羽不解。他们这艘船,就挂着官方的旗帜,比其他的船方便很多,她还以为长孙蓉的船也会如此。 “他们没告诉你?”君天熙扫了赵羽一眼,“羽记是你的商号,这几年,一直是长孙蓉在打理。” 赵羽:…… 荣乐王威武。但是,这么多产业都交给了长孙蓉,她俩的关系是到了何等地步?还有,我这是什么运气,为什么随便问个问题都像是君逸羽和长孙蓉秀恩爱?偏偏正好问的君天熙……赵羽不敢表现得太心虚,点头道:“能说的太多了,爹娘没想起羽记吧。” “嗯。你应该知道了吧,两年前你就有和长孙蓉远走高飞的计划,与长孙蓉叙完旧,你若是想走,与朕知会一声就好。” 两年前?结合萧茹的叙述,赵羽感觉君天熙说的是塔拉浩克一战。她听萧茹说,君逸羽似乎突袭塔拉浩克后,打算金蝉脱壳,结果死在了漠南。 在相思成疾之后,君天熙所求的,只是一声知会吗?赵羽望着君天熙孤独的背影,想到初见时她眼中耀目的光彩,突然感到了一丝心酸。 趁君天熙不注意,赵羽捏捏鼻子调整情绪,用轻松的语气说道:“陛下,相处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我,无法与任何人相守终身。等长孙蓉醒来,我会和她去那边船上,不过,从前的事,我全不记得,无法和她叙旧,只是需要合适的时机,告诉她,我得去承担起皇夫摄政王的名号。” 君天熙想起君康逸前日的求见,回首目露暖意,“君逸羽,朕的朝政,朕能担待。当年,你在你爷爷面前立誓助我平定北胡,早就兑现了。你想探望父皇,微服入宫就好。” 微露傲骨的君天熙,让赵羽眼前一亮。她笑道:“我知道陛下是一位很英明的皇帝,但是,有更简便的办法,何必要涉险呢?” 何必?君天熙望着赵羽璀璨的笑脸,深知此时砰砰乱蹦的心跳,就是自己的何必。在重新见到她之前,她一直想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月余的相处,哪怕只是像平常友人,她依然越来越留恋。如果出任皇夫,就算只是个名头,她也必将与她朝夕以对,届时,若再要割捨,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放手。 君天熙避开视线,决然道:“朕有把握。” “我没把握。” “你没把握?” “是呀,我没把握。”赵羽笑得无奈又真诚,“长孙蓉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是见了一面的陌生人,和她的终生之约,其实让我很有压力。陛下,如果不能去给你当皇夫,我该怎样和一个陌生人相守呢?” “你……”君天熙没想到,竟然有人当面提出,想拿她这个大华皇帝当挡箭牌。 赵羽笑了。大概是因为内疚,君天熙对君逸羽真是太没有脾气了。吃了一记难得的瞪眼,赵羽只觉得可爱。君天熙坚定的“成全”,彻底打破了赵羽与她说话时的顾忌,她坦荡的说道:“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但与陛下共处良久,陛下于现在的我而言,至少算是朋友。我这个人,很愿意帮助朋友,既然力所能及,又能互利互惠,为什么不做呢?” 眼前这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想帮她时,总是能找出天花乱坠的理由。她笑容后熟悉的宠纵,让君天熙无法抗拒,最终,她盯着船外流波说道:“长孙蓉不是个会让人为难的人。此事,你与她谈过,再说吧。” * 事实证明,君天熙的论断非常精准。赵羽在与长孙蓉深入接触后,发现她果真是一个不会让人为难的人。 第174页 无需赵羽费心,长孙蓉就主动和赵羽,保持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而且不同于君天熙的隐忍,长孙蓉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安然气韵,若不是初见时的亲密,她几乎以为长孙蓉,纯粹是君逸羽的旧时好友。 在羽记的船上经过三天单独相处,确定长孙蓉是真的不介意自己的生分,又见她没有提起旧事的意思,赵羽主动问道:“我们以前就是这样吗?” “以前怎样?” “就……像是朋友。” 长孙蓉落下一子,才回道:“算是吧。” “算是?”赵羽的围棋是娜音巴雅尔教会的,她自知棋艺不精,一向被人虐杀。此时,她却在棋盘上,发现了一处明显的漏洞。刚刚出现的?赵羽果断落子,立刻抬起了眼睛。细细打量长孙蓉的脸色,有一丝可疑的红晕。 “嗯。”长孙蓉饮茶躲开了赵羽的目光。 赵羽等她放下茶杯,直接问道:“可是他们都说,我和你有终生之约。” “阿羽!”长孙蓉羞恼不已,脸色直接变红了。 赵羽猜到了效果,赔笑道:“你含煳其辞,我就只好问得直接点。” 长孙蓉毕竟和君逸羽有过肌肤之亲,又曾见识她更大胆的言语,虽一时压不住腼腆,镇定起来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只是脸上终究挂不住,正好藉机反问道:“怪我言辞含煳?” “没,怪我。”赵羽摇头应得乖觉,心里想的却是,怪古代太害羞。如果她还有时间,倒是乐得长孙蓉不提终生之约,然而得去当皇夫,那就必须在到达玉安前,对长孙蓉有个交代。 长孙蓉想起五年前相似的光景,目露怀念的笑了,脸上的热意也消退了不少。 赵羽为了给长孙蓉留出缓解的空间,早就在一心一意的吃点心了。细细啃完一块藕花糕,还未闻人语,她忖度自己也许高估了长孙蓉的大方,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长孙蓉正在神游。 我是该追问,还是改天再找机会? 没等赵羽想好反应,长孙蓉突然回道:“我只是觉得,你既然记不得从前,便无需用从前的誓约,搅扰你现在的自在。” 不提从前的终身之约,只是不想搅扰君逸羽的自在? 赵羽默然失语。长孙蓉和君天熙,都是同样的深情,只是形式不同罢了。赵羽当初看完君康舒的日记,就对长孙蓉有所钦佩,见到长孙蓉本人后,她愈发觉得,君逸羽不该同时招惹两位佳人。不论荣乐王的威名,有多么显赫。 半响之后,赵羽才问道:“多听从前的事,也许有利于离魂症的恢復,你什么都不说,如果我一直记不起从前,你不难过吗?” “从前的事,陛下与你爹娘,都告诉你了吧。”长孙蓉笑道,“你原本有世上最自在的性子,后来受私情所累,日见沉静。此番见你,前尘尽忘,反而重现了当初的洒脱。离魂症,也许是神佛有灵,助你挣脱桎梏,也未可知。我虽然有所遗憾,其实也有些欢喜。阿羽,你如今的样子很好,不用为我顾虑。” 神佛有灵?也许是有的,毕竟穿越都出来了。赵羽嘆问:“你知道我明目张胆随陛下回到玉安,就会成过了明路的皇夫吗?” “知道。” “就算我去当皇夫,你也不难过?”赵羽暗暗留意长孙蓉的表情。 长孙蓉离开玉安时,没听到小皇子夭折的消息,后来才从萧茹嘴中得知。只看宫中秘不发丧,就能对玉安的境况推知一二。长孙蓉平静的问道:“阿羽,你与我说实话,回玉安当皇夫,是你不忍爹娘失望,还是你自己想这样做?” “我自己想做。”不想长孙蓉伤心,赵羽自发解释道,“我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还是拿你们都当家人,陛下也是。所以既然力所能及,我就想帮帮陛下。” 长孙蓉莞尔。三天前她见到君逸羽与君天熙说话,恰如家人一般,她其实不至于误会。明明这个人已经不记得从前的私情了,还不忘周全她的感受,真是可乐又可爱。 “你笑什么?”赵羽很不解。 “我知道你如今只拿陛下当家人。” 赵羽微窘。她斟酌良久,才在长孙蓉面前提起皇夫的事,真没想到人家会是这个画风。不过,长孙蓉如此,真是让她轻松了许多。 “既然是你自己想做的,那只管去做吧。我不难过。”长孙蓉一锤定音。 “可是……你是荣乐和国夫人,宝福公主晋封也和我有关,我如果对外成了皇夫,不会影响你们吗?”得到长孙蓉的认可后,赵羽提出了最后的顾忌。 长孙蓉强忍羞意回道:“无人说‘荣乐’一号专属于你,都只是市井胡乱揣测,无须理会。” 哪里是胡乱揣测?分明是君天熙和长孙蓉故意误导。赵羽也不点破,只是确认道:“真的无妨?” “我这两年也常在玉安,真的无妨。”长孙蓉摇头。 “那就好。”赵羽点头。长孙蓉大度归大度,赵羽该给的定心丸却是不能少的,她承诺道:“你放心,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陛下对我来说,永远都只是家人。” 长孙蓉微愣,片刻之后,拒绝道:“阿羽,你不用如此。” “嗯?” “我说了,无需用从前的誓言,搅扰你现在的自在。自然,更不需要你立下新的诺言。” “你的意思是……”赵羽不可置信,话音也有些吞吐。 第175页 “阿羽,你身患离魂症,便当是一次新生吧。若有一日,你倾慕于陛下,顺从本心就好。”长孙蓉认可了赵羽不好出口的猜想。 赵羽望着长孙蓉嘴边毫无勉强的笑弧,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盘棋还下吗?”长孙蓉没事人似的问道。 “下。”赵羽怔怔回神。说来自私,她虽然搞不懂长孙蓉的想法,但既然长孙蓉给她“新生”,君天熙也没有霸道的意思,那对她这个寄居者来说,其实是最理想的情况。从此以后,她可以很从容的与熙、蓉二人相处,直至时移世易,消解深情。 第96章 【你……真愿随朕走?】 赵羽考虑到抵达玉安后,长孙蓉就算思念君逸羽,只怕也很难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照旧留在她的船上,只有用晚膳时,才一起去官船用餐。 长孙蓉曾是名动天下的才女,这几年打理遍及各地的羽记商号,见闻更增,赵羽与她相处,几乎处处都能拿她当半个师傅,倒过得十分充实。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玉安门前,没想到三天后,两船突然靠岸了。 当时赵羽正和长孙蓉讨论一本游记,连侍女进来传话,两人都没有听见,直到萧茹匆匆赶来。 “羽儿,你是不想陪陛下回玉安了吗?” “没有啊,这不是在船上吗?”赵羽一脸茫然。 长孙蓉这才发现靠岸了,对萧茹问道:“王妃,要改走陆路吗?” “阳渠中流绝水,航速太慢,陛下要弃舟登岸,先行一步。”萧茹见两个聪明人凑一起成了一对煳涂蛋,也没空数落,简单解释后,对赵羽催问道:“羽儿,你若是想帮陛下,最好和她先行。你去不去?” “现在?” “现在!要去就快下船,不然陛下就走了。” 赵羽无空和长孙蓉独处一个月,想着船上还有二十来天,与君天熙比起来,也勉强算公平。突然得知得先行一步,她有些为难的看向了长孙蓉。 “去吧。”长孙蓉上前,拿掉了赵羽手中的游记。 “那我去了,玉安再见。”赵羽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加上萧茹催得急,便直接告辞了。倒是萧茹不急着出门,对长孙蓉安慰道:“蓉儿委屈了,好在陛下无意强逼羽儿,想来回了玉安,还有机会共聚。” 来自君逸羽亲娘的“委屈”,让长孙蓉脸热不已。她转移话题道:“我们出去送送吧。” 萧茹与长孙蓉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对她颇有了解。见她脸皮薄,便也不再多言。 赵羽下船时,君天熙已经催马了。 君康逸本想劝君天熙多等片刻,没有劝住,一直焦急的盯着长孙蓉的座船。赵羽才从船弦露头,他就惊喜的对君天熙的背影喊道:“阿羽来了!” “陛——君——等等!”赵羽听到君康逸的声音,扫见君天熙已经在跑马,也连忙高唿。嘴上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称唿,脚上用起轻功,早跳上了码头。赵羽怕自己不清不楚的唿喊没有穿透力,上岸后一边急速追赶,脑子里转了一圈,又喊道:“熙儿,等我一起!” “吁——” 随着君天熙的勒马,追随在她身后的侍从,也纷纷停马回头。除了慕晴外,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震惊。熙儿?!是唤陛下吗?! 站在君康逸身旁的君若珊,也惊诧非常,差点脱口喊出了“皇兄”,好在被君康逸及时拦住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能分我一匹马吗?”赵羽顾不得旁人的惊讶,早已如鬼魅一般,追到了君天熙马前。直到此时,她才喘上一口气。 君天熙见她六天都在长孙蓉处,还以为她早已乐不思蜀,为了压下心中的贪恋,才一下船就迫不及待的催马。听见君康逸的唿喊时,她没有回头。听见君逸羽的“等等”,她咬牙没有回头。直到一声“熙儿”,让她再也走不动了。 慕晴偷窥着君天熙的面色,正想把马让给赵羽,结果君天熙突然往后摆了一下手。领会得手势的意思,慕晴不敢抗命,和身后的侍从一起,齐齐退马。 直到其他人都退远了,君天熙才问道:“长孙蓉让你为难了吗?” 赵羽一怔,脑子转了一圈,才理解君天熙的问题。摇摇头刚想回答,君天熙的坐骑却突然把脑袋凑到了赵羽面前。好在赵羽在漠北生活了许久,对马匹早就没了畏惧,知道这匹黑马没有恶意,她只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争飞!”君天熙不知道天马子的灵性如何,怕争飞数年不见,伤到君逸羽,连忙扯起缰绳。 赵羽刚摸到马毛,就见君天熙扯走了坐骑,还没反应过来,又见那匹黑马屈下了前膝。她顾不得多想,担心君天熙坠马,连忙伸手护在了一旁,“小心。” 君天熙马术不差,加上争飞跪膝时动作很轻,并未受到惊吓。 赵羽见君天熙面色如常,才收回手来。 “没想到,争飞还认识你。” 君天熙下马道。 背上没了君天熙,这匹叫“争飞”的黑马越发撒起欢来,一个劲的往赵羽身前凑。赵羽本来只是躲避,见它越来越不像话,担心它发狂,只能拿出漠北学来的驯马术,安抚住它再说。 “怎么换马了?”这会儿功夫,君天熙早让人另牵了一匹马来。赵羽稳住争飞后,见君天熙高据在另一匹良驹上,有些傻眼。很快又恍然道:“也是,这匹马太暴躁了,你换一匹也好。” 第176页 君天熙摇头,“它叫争飞,本就是你的坐骑。只是争飞不喜旁人骑乘,我不知它是否还认识你,本想改日还你。既然它还认你,就留给你吧。” “我的坐骑?不喜旁人骑乘?那你怎么能骑?”赵羽看着争飞马眼中的喜悦,知道君天熙说得在理。这匹马不是暴躁,而是十分有灵性。 君天熙没有理会赵羽的疑问,只是说道:“我该走了。” “那走吧。”赵羽二话不说,飞身上马。 “你……真愿随朕走?” “当然,不然我急着赶过来干什么。”赵羽笑道,“长孙蓉没有让我为难,但是我早就想好了,要和你去玉安。” 君天熙向后望去,发现长孙蓉和萧茹一起,也是送行的姿态。注意到君天熙的视线,长孙蓉只是行了一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耳边是君逸羽含笑的揶揄,“我已经和长孙蓉说过了,要去给你当皇夫,她真的没意见。你这么犹豫是什么意思,不会捨不得俸禄吧?” 终于确定不是侥倖,君天熙这才看向君逸羽的眼睛,直到此时,她才相信,这个人的到来,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惊喜。她的眼角眉梢,不觉带上了些融冰化雪的韵味,“那我们走吧。” “走吧。”赵羽又被君天熙惊艷了一把,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再向君康逸他们摆了摆手。 “羽儿,好好保护陛下,也保重自己。”君康逸疾走几步上前,低声交代了一句,就退了回去。 马蹄飞扬,尘烟激盪。 目送离人远去,君康逸转身,对长孙蓉抱了抱拳。 长孙蓉及时避开。萧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胳膊,迎上了君康逸。夫妻俩相顾无言,目中却有同样的惆怅,不久之后,又一起笑了。孩儿是真的长大了,好在他们还有彼此。 * 不同于君康逸夫妇相互扶持的和美,君承天中道丧偶,独女远离,孙辈幼弱,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本以为爱妻大仇得报,他就能此生无憾,没想到,爱女却……他这一生,从质子到皇帝,再到禅位为太上皇,艰难困苦,不知凡几。但尽管命运沉浮,总能留有温情。他真没想到,临到晚年,反而要经歷帝王寂寞。 这两年,君承天时时怀念从前。他记得君承康第一次对自己称“臣”时,他因失落而愤怒。如今回想起来,与今日的形单影只相比,当初的失落着实不值一提。君臣相称,情谊依旧。他打心眼里视君承康为兄,也是打心眼里希望他与兄长的子孙后代,共享大华富贵。可是,朝堂上早已没了翼王府的身影。当勾心斗角只剩下冰凉的权术制衡,君承天真的觉得无趣透了。 但是,帝王没有退路。君承天再厌倦,都只能继续。退一万步想,哪怕爱女有意弃世,孙辈却在沖龄。权臣当道,只会给他的孙儿孙女,留下无穷的祸患,甚至……夭亡。 君承天想到夭亡这个词,就觉得痛心不已。自今年正月十三开始,这个词,就成了他的噩梦。那一天,小皇子君煕佑夭折。君承天强忍悲痛,封锁消息,秘派君若珊南下。 在拿到君天熙的回音前,君承天本打算秘不发丧。结果不知是巧合还是预谋,两天后的上元朝贺上,有人以圣躬不豫为由头,提出了立太子。虽然君承天否决了这个提议,玉安的大街小巷里,却流传起了天熙帝病危的谣言。 半个多月的酝酿后,一封以“立太子,安民心”为主旨的万民书,压上了君承天的案头。左相长孙敬身为帝党大将,也私下建议君承天顺应民意——要么立太子,要么请陛下出山,安定民心。 君承天本就是强撑病体,再加上哑巴吃黄连,差点憋出一口血来。他倒是想让女儿站出来,好让野心家投鼠忌器,可是人都不在呢。 君天熙只剩君煕佑一个儿子了,皇位怎么都会传给他。君承天身为爷爷,为君煕佑打算还来不及,何必阻挡他的前途?可若是现在立太子,就等于承认君天熙病危。潘家明显有备而来,他若退让,熙儿回来后,再想收权就不容易了。更有甚者,万一有人捏着太子改天换日,他一把年纪死不足惜,熙儿如何自处?难道要她母子相残?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女儿!翼王府三代牺牲,和他们父女两代拼搏,才换来的太平天下,也不是他人的嫁衣! 经过一番艰难的权衡,君承天毅然决然的抛出了君熙泰的死讯,同时召大皇子君煕佑侍疾,命定国公潘宁主持丧礼,将两人扣在了眼皮底下。 三年前,信州潘氏的上任族长潘辰,以谋反罪伏法。当时大战在前,不宜牵连过广,又想为皇长子留存父族支持,所以除了诛灭潘辰的直系,没有牵连潘氏的其他分支。 潘家在潘宁的带领下,老实了几年,没想到一上来就有这么大的动静,不愧是铁打的世家。年至耳顺的君承天,早已没了当年的威武,这一刻他眼底划过的冷厉,却足以让人胆寒。 但愿潘家知道适可而止,否则,鱼死网破罢了。这样一来,熙儿和珊儿不在,还算是件好事。想到这,君承天交代心腹内侍,一定要守紧延福宫。等到胞妹延平大长公主入宫拜祭时,君承天又称无力照料,将小公主交给胞妹,送出了宫外。 天下没有弟弟刚死,哥哥还急着抢家产的道理。小皇子的死讯,盖住了浩浩荡荡的太子之争,君承天却不敢放松。他怕大臣找上君天熙,丝毫不敢懈怠朝务,又要留意各方势力,劳心劳力下,本就是病体未愈的老人,身体每况愈下。 第177页 屋漏偏逢连夜雨,西武也有异动之势。好在君天熙返京的消息及时传回,君承天得知女儿一接到消息就立马起行,大感欣慰,这才宽心些许。是去羽儿的故地走了一圈,终于想通了吗?还是……不放心家里?唉,连泰儿都没有护住,是父皇又拖累你了。 “皇爷爷,怎么了?”十岁出头的男孩,还没有褪去幼儿的稚气,却早早拥有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端稳,眉目间更感染了君承天的忧愁。这正是大华如今硕果仅存的皇子,君煕佑。 “你皇姐找到了你母皇,她们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看到君煕佑,君承天眼中闪过了一丝欣慰。也许是人老了精力不济,明明治丧期间朝野没有异动,君承天依然很疲惫。好在君煕佑仁孝明理,在听完主幼臣强的弊病后,不仅不怪他拦着他当太子,还十分乖巧孝顺。 “太好了!”君煕佑欢唿雀跃。君天熙离宫前的情形,让君煕佑心底一直留存着恐慌。他其实怕母亲一去不回,更怕母亲回不来。 想起母皇形销骨立的模样,君煕佑又很快拢起了眉头,“可是母皇身子不好,赶路不好吧?”除此之外,君煕佑还担心弟弟的死讯让母亲病情加重,只是不愿再惹皇爷爷伤心,他才没有提及。 君承天眼含嘆息。他无法和幼孙解释情伤,只道:“她们走水路,坐船应该无妨的。我看她字迹有力,身子也许安泰多了。” “那就好。皇爷爷,那你好好养病吧,太医说您需要静养。” “无妨,等你母皇回来就好了。” “皇爷爷,母皇既然会回来,不能告诉朝臣吗?他们知道母皇安泰,就不能说国本不稳了。您也可以放下朝务,安心养病。” 君承天只是说了句“国不可一日无君”,心中却对君煕佑,充满了愧疚。先后失去卫国公府和翼王府两大支柱,让他对军队的控制力大不如前,只有宫中的几支禁卫,能如臂指挥。世家势力在地方上不可小觑,没有可信的军队护持,微服在外的君天熙,很难确保安危。此外,敌明我暗,助君天熙看清人心向背,她才好后发制人。 所以,君承天实际上,已经把君煕佑当成了一个诱饵。如今,只怕人人都以为君天熙危在旦夕。以信州潘氏为首的世家,若能耐心等待最好,他刚好安安稳稳的等到女儿还朝,再按图索骥,慢慢对付贼心不死的野心家。 若是他们心急?君承天只有一个独女,孙辈却还有三个。别人怎么算帐他不知道,在他这,女儿优先。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大义灭亲就是他早已想好的选择。因为,只有砍掉皇子这面旗帜,反贼才只是反贼。 第97章 【岂有如此问安之理?!】 一场皇子大葬,玉安没了歌舞管弦,分外萧索落寞。局中人方知,这份冷清之下,早已暗潮翻滚。 潘宁在宫里忙了近一个月,直到三月初五小皇子入土为安,他才重回府邸。几乎是他前脚才进门,后脚便涌来了络绎不绝的拜帖。 几张分量十足的拜帖,让潘宁志得意满的笑了。当初潘辰将爱子潘佐推上皇储夫的位置,着实是一步妙棋。可惜,潘辰父子太心急了,热豆腐没吃着,反而成了人家的盘中餐。好在,这盘热豆腐还在他们信州潘氏手上,而如今,终于不烫嘴了。 身为世家子弟,潘宁一直知道,那对天家父女,器重寒门子弟。但是寒门、勛贵、世家之间,乃至寒门与寒门,勛贵与勛贵,世家与世家,种种平衡,不是幼主能掌握的。太上皇春秋已高,若不依靠父族,谁为皇长子保驾护航? 听说小公主都被送出宫了,也不知陛下到了何等地步。君天熙……倒真是个人物。只是女人的身子骨,终究是太弱了,一趟亲征就一病不起,打散了胡人又有什么用呢。潘宁很想告诉宫里,其实不用为公主安排后路。歷朝歷代的皇族,没有几个好结果,而传承千年的世家,却能累代显宦,何必当王莽?再说了,不是有莒人灭鄫吗。 潘宁兴高采烈的迎来送往时,深宫中的君承天刚好也在开怀大笑。老天有眼,羽儿竟然还活着!有她在,外头那些混蛋,再也不能造谣说鸟尽弓藏了!羽儿真是熙儿的福星! 君承天将君逸羽视若亲孙,得知她死而復生,本就喜出望外。兼之深知荣乐王的回归,能助爱女立于不败之地。豁然开朗的形势,让君承天容光焕发,连身上的暮气和病态,都为之一收。 哥哥,我最近时常梦见你,是你在天有灵,送羽儿回来帮我们吗?君承天想起君逸羽当年对君天熙立誓效忠的情景,眼现泪光。他的奶兄,护助了他一生,连给子孙的临终遗言,都是在关照他。君承天有时觉得,也许就是因为君承康对他太无私,君康逸才会隐瞒女儿的真实性别。 卸去心头压力的君承天,大喜復大悲后,又委顿了许多。 尚安身为太上皇身边的内侍总管,阅歷丰富,情知病中之人不宜大喜大悲,只是他不知道密信的内容,不好扫君承天的兴,等君承天面露倦色,他连忙上前服侍,“上皇陛下,容老奴多嘴一句,您接到陛下的信高兴,也得顾惜圣体。要不,召太医来瞧瞧脉?” “让张睿来。”君承天首肯。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尚安一愣,随后大喜。华朝的内侍一般不涉政务,但尚安身为君承天的心腹总管,对外头的困局,多少知道一些。上皇陛下一直不愿暴露病情,本只让太医请平安脉的,如今不仅肯召太医,还点名要院正过来,那定是有了转机。结合君承天之前的喜悦,尚安猜测,也许是陛下快还宫了。他一身荣辱全系在君承天身上,只求他千秋万年,早就想让他好好看病了。如今心想事成,真是谢天谢地。 第178页 君承天将尚安的乖觉瞧在眼里,只是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需要养病,如今不需要继续强撑,他也不准备再强撑了。等他称病不出,宫外不知会闹出怎样的花样,正好先借尚安之嘴,给身边人发发定心丸,以免人心生变。 三十年前,华朝继怠政的高宗安承帝后,迎来了勤政爱民的承天帝,将半月一朝,改回了每日坐朝。及至君承天退位为太上皇,继立的天熙女帝,也延续了父皇的勤政之风,直到天熙三年,左相长孙敬提出天下无事,可改五日一朝。代理朝政的太上皇,同意了这个建议。 天熙五年三月初十,本该是常朝的日子,太上皇宫里却传出了因病辍朝的旨意。比起宰辅议政的高效,朝会更多的是一种礼仪性的典礼,本来天子偶尔免朝一次,不算什么大事,但让人惶恐的是,皇位上正经坐着的那位,两年多都没有出现了,一直是太上皇代理政务。朝野早有陛下病重的传闻,加上连亲子去世,陛下都不曾露面,如今连太上皇也病了,这……真是要变天了吧…… 长孙敬周身一冷,感觉待漏院里阴风阵阵。如今这情形,若非万不得已,太上皇必会坚持理政。前几天就听说太上皇召了太医,这两天连宰辅议事都搁置了,莫非连太上皇也倒下了?皇长子才十一岁,又是潘氏之子啊……我长孙家与世族分道扬镳,竟然又赌错了吗?本以为天家有两位陛下,定是十拿九稳,怎么可以如此时运不济!蓉儿不是说陛下只是心病吗! 潘宁点头,一位出身世家的郎官见了,心领神会,站出来痛心疾首的号召道:“陛下久病不朝,幸有太上皇执掌干坤。如今连太上皇都病倒了,陛下的圣体也不知如何,我等身为人臣,怎可不闻不问!诸位同僚,肖某不才,空有忧国之心,敢请同道之人,共往大华门,诣阙问安!” “胡闹!陛下和太上皇,病中正需静养,你们若是心繫社稷,回衙理事才是正经!” “左相此言差矣,国不可一日无君,身为臣子,问安也是应该的。”长孙敬刚刚呵斥,潘宁便拦了上来。 “岂有如此问安之理?!” 早在听说太上皇传唤太医时,以潘宁为首的世家联盟,就已经排演好了今天这一齣好戏。那位肖家的郎官自愿当探路石,早就拿定了富贵险中求的主意。趁着潘宁阻拦长孙敬,他一唿百应,当先冲出了待漏院。 “天子乃万民父母,圣躬为天下所系。民间谣言喧嚣,我等身为公相,值此中外忧惶之际,更该以身作则,敢为人先才是,怎可落于人后?本公也将往大华门,几位相公和国公,可有人愿与潘某同去?” “宫禁不容轻践,我等身为宰辅,当为君分忧,断不可率众犯禁,定国公慎行!”长孙敬深知,家族的清名,才是他们长孙世家的立身之本。潘宁大张旗鼓,除了验证禁中虚实,未尝没有对百官投石问路之意。当此鑑定人心之时,他身为左相,不可有半分犹豫。否则……蓉儿与荣乐王的事,没有真凭实据,只是细枝末节。而我身为长孙家的族长,还坐在左相的位置上,若改换门庭,不仅讨不着好,更会自毁长城。 “左相说得是!若有人在大华门喧譁,我龙骁军绝不答应!”周国公孟劲是个直肠子,懒得与潘宁虚与委蛇。天熙元年宗室谋反,暴露了禁卫的缺陷,后来,君天熙将其打整重编,改置为亲卫十军。龙骁军脱胎于原本的左金吾卫,孟劲为龙骁军统领。而大华门外,恰由龙骁军值守。 “左相和孟公多虑了,大家都是一片爱君之心,怎会搅扰宫禁。我先走一步了。”庙堂之上的站队,不仅关系前程,更可能牵连身家性命。潘宁无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逼人抉择,拱拱手就当先走了。 “老邹,他们文官在闹什么,我怎么看不明白?陛下总没有消息,我这心里都没底,去几个人问问也好。周国公职责在身,怕他们在大华门吵闹,是应该的。可左相为何不贊同呢?”郭豪是位不擅长动心眼的勐将,他与高平侯邹昌私交不错,很自然的对他咬起了耳朵。 “我们做武将的,最重要的就是忠于君命。是陛下亲自把国事交给太上皇的,没听太上皇让我们照常理事吗?随他们说什么,都与咱们无关。陛下让你训练北营禁军,是对你的信任。北营当年可是翼忠王领管的,你的兵练好了?”邹昌一番话堂堂正正,音量也没有压低。 几位支着耳朵的武官,听完若有所思。 参与过北征的高级将领,都亲眼看到过陛下的眼泪,不怀疑君天熙过河拆桥,而是担心风云突变。听到邹昌的“忠于君命”,他们想到手上的实权,眼神回復了坚定。 “唉!”郭豪倒是嘆了口气,“一说老翼王,我就想到了荣乐……皇夫摄政王。瞧我这笨嘴,还没叫顺口。”郭豪拍嘴,继续感嘆道:“转眼都快三年了,当年在漠南,杀敌真是痛快呀。” “是呢,若皇夫殿下在,就好了。”虽然人人都认为君逸羽早已薨逝,但君天熙的忌讳,让华朝的文武官员提起君逸羽时,与死亡相关的字眼,全都会避开。邹昌这声感慨,看似寻常,却带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语双关。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其实有些羡慕郭豪的煳涂。 君逸羽从军的时间不长,但两场大战,赚到的同袍就不少,再加上翼王府有不少军中故旧。另有卓绝的功勋高挂在天,哪怕是与君逸羽毫无交情的武将,对荣乐王也不乏敬重。一时间,武官这头的话题,全成了对荣乐王的怀念。 第179页 邹昌开口时,潘宁才走到待漏院中部。听到身后的“忠于君命”,潘宁的眼底也拂过了一抹光亮。重组后的皇宫十军,辖区犬牙交错,正副统领,也都深受天家信任。潘宁不需要政变,也不指望拉拢禁卫将领。军方这边,他更关心的,恰是皇宫之外的天下兵马。忠于君命好!有天家独子做倚仗的他,要的就是军方忠于君命! 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潘宁不担心这个问题。这些荣乐王的同袍,以及翼王府的旧部,看到翼王府的下场,真的不寒心吗?潘宁将他们对荣乐王的怀念收入耳中,对此深感怀疑。再不济,军权都是一个萝蔔一个坑,天下大定,不缺坐冷板凳的武将。大不了,等皇子登基,再慢慢更换。 在邹昌的引导下,武官纷纷离去。长孙敬赞许的看了一眼邹昌的背影,对剩下的四位宰辅说道:“我们也去大华门看看吧,若是不像话,也好及时制止一二。” 华朝除政事堂左、右相外,还可擢用五品以上的官员,于本官外加“参议政事”衔,兼摄宰相职。民间习惯上,将其简称为“参政”,视之为副相,并与左右相一起,并称宰辅。 以官阶和资歷来论,如今的六位宰辅,大理寺卿纪典居末位。纪典素以直良闻名,见三位前辈缄默不语,率先附和道:“左相说得是。” 右相韩钦虽起自寒门,在小皇子死后,心里却有了另一把算盘。他本不想当众表态,至此,却是不得不打了个哈哈,“官员得失自有御史纠察,我们政事堂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吧。” 另两位参政,一位是出自世家远支的郑方,一位是出自耕读之家的孙勛。信州潘氏风头正劲,两人根基浅薄,本就不想当出头鸟。尤其孙勛——其侄孙丰是天熙帝的第三任夫婿——算起来是小皇子的伯祖父,在小皇子死后,正是要小心做人的时候。右相一缩,孙勛与郑方交换眼色,也和起了稀泥。 “人臣位极,莫过于宰辅,怎可辜负天恩!”长孙敬怒斥一声,带着纪典,赶往了大华门。 第98章 【也不知熙儿怎么想的。】 听尚安说完待漏院的好戏,静卧在床的君承天眉毛都不抬的问道:“他们在大华门做了什么?” “只是通报了一声,就一起跪在了外面。” “倒是乖觉。”君承天嗤笑,“那个带头闹事的叫肖崛?” 毕竟门外正在演闹剧,主子可以不以为意,做奴才的却不敢随便。好在尚安预备了这一问,不慌不忙的答道:“回上皇陛下,正是肖崛,秦州肖氏的嫡子,现任礼部仪礼司郎中。” “一唿百应,好大的威风,从前倒是小瞧了秦州肖氏。”君承天做了三十年质子才回国,等于是白手起家。他继位后蛰伏良久,才从世家手上慢慢抢回实权,及至后来立女为嗣,又经歷了一番暗潮汹涌的苦斗。外间都以为他喜用寒门,殊不知,实是世家伤手,不能为他所用。这不?才安稳几天,又死灰復燃了。 尚安眼观鼻鼻观心,只把自己当成个锯嘴葫芦。 话说回来,寒门子弟,也未必好用呢。韩钦位高惜身,枉费了当年的锐气。孙勛既是礼部尚书,又兼任参政,无论从哪一个道理上讲,都是最该劝诫肖崛的人……哼!本以为孙勛是个好的,没想到和孙玄一样不中用,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孙玄扔个病孙子给熙儿,还屡屡不识抬举,如今孙勛也故态復萌,真当朕不会记仇吗! 小皇子君煕佑的生父孙丰,在世时就是有名的病秧子。对孙玄推出孙丰尚主之事,君承天一直有怨,只是碍于当时的形势,才不好发作。孙勛是孙玄长子,孙丰之伯。孙勛的不作为,等于是孙家的再次退缩。君承天旧怨添新怨,对孙家深恶痛绝,连带着对科举兴家的庶族士人,也产生了失望之意。 好在还有一个纪典,能给君承天些许安慰。此外,向来持重的长孙敬,竟然挺身而出,也让君承天耳目一新。不过,想到长孙敬迁升左相,发生在改长孙蓉为荣乐和国夫人之后,君承天心里总有些疙瘩。 算起来,熙儿两封信,只隔了半个月。怎么第一封没说羽儿,第二封才说有羽儿同归?她一直在赶路,上哪遇见羽儿?只怕是早就重逢了吧。听说长孙蓉也早就离京了……羽儿与长孙蓉……也不知熙儿怎么想的。 君承天得知君逸羽是女儿身时,君逸羽已经“死”在了漠南。他将君逸羽视如亲孙,比起怪她欺骗女儿的感情,反而是为她的死伤心更多。等到发现君天熙明知道君逸羽是女人还放不下,君承天心觉荒唐,却不忍苛责,只希望时间帮爱女放下。结果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君天熙依然生无可恋,君承天从女儿身上看到了当初失侣的自己,转而慢慢体谅了她的不伦之情。 及至君天熙以“荣乐”改封长孙蓉,君承天打听到隐情后,还曾气愤君逸羽的二心。只是人不在了,一切都是虚的。皇夫摄政王也好,荣乐和国夫人也好,都只是一个名头。看在能让女儿有所寄託的份上,君承天也就不计较了。 可是君逸羽死而復生,一切就大不一样了。君天熙这几年的痴情歷歷在目,君承天想到女儿子女双全,与女子相守倒也使得。兼之信任君逸羽的人品,荣乐王的威名也对女儿助益匪浅。君承天综合考虑后,很快接受了两人的私情。只是这样一来,君承天再看到荣乐和国夫人那个封号,就分外碍眼了。 第180页 唉,羽儿……也不知她和熙儿间,到底是何情形。若真是两情相悦,怎会让熙儿委屈自己……但愿是个误会吧。 君承天与女儿因为产子之事,多年前就有了隔阂。如今事关女儿的心上人,君承天不明详情,担心弄巧成拙,有意为女儿出头,也不敢贸然出手,唯能暗自头疼。 “上皇陛下,名单来了。”尚安轻手轻脚的接了个名册回来。 等她们回来,看看再说吧。君承天定神,示意尚安扶起自己。 名册上录着大华门外“跪安”的官员们。君承天从政之初就在与世族周旋,心中自有一本世家谱学。除了几位空头勛贵,其他的姓氏都在意料之中。君承天心头爽快了些许,吩咐道:“多派几个机灵的人盯着,只要来了的人,都记上。” “是。” 君承天心知,随着潘宁等人的久跪无果,有些正在观望风色的人,也会陆续下场。 事实正是如此。日头越来越高,大华门外的绯紫也越跪越多。到日上三竿时,连孙勛都跪在了潘宁旁边。 “好!好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国丧了!”接到第五波名册时,君承天怒极反笑。他有意一验清浊,没想到竟会如此污浊。本以为是世家死灰復燃,没想到,还有燎原之势。若不是武官不在宫里,半个朝堂都改姓潘了吧! 尚安不了解朝政,却了解太上皇。本来见君承天胸有成竹,他也不担心大华门的情形,如今心里却是一个“咯噔”。见君承天面色潮红,又不得不出言劝告,“上皇陛下息怒,张太医说了,您的圣体宜静养。若您气坏了,陛下该担心了。” 提起君天熙,君承天果真收敛了怒气。在熙儿回来前,我不能倒下。 “传张睿来。”感觉眼前发黑,君承天不敢疏忽。 尚安连不跌答应,扶君承天躺下后,就急忙去叫人了。 寂静的寝殿里,只剩君承天的唿吸。他忍受着病体的虚弱,心中感到无比庆幸。还好羽儿会陪熙儿回来,不然就算那些混帐不是真心投靠潘氏,也是骑虎难下。 张睿看诊后,尚安欲言又止。 “何事?” 尚安听出了君承天的不耐,又知隐瞒不住,跪地回道:“大皇子去大华门了,奴才没拦住,请上皇陛下治罪。上皇陛下怎么处罚奴才都好,只求您别着急,不然奴才真是罪该万死。” “佑儿知道大华门的事了?” “是。张太医来的那会儿,奴才疏忽了,大皇子听到了宫人嚼舌根。” “好孩子。”君承天微思之后,眼露欣慰,“他亲眼看看也好。” 尚安皱纹里都填满了错愕,迟疑问道:“上皇陛下不是说要瞒着大皇子吗?” 君承天没有理会尚安的疑惑,而是吩咐道:“取笔墨来。你拿我手诏去大华门……” * 大华门外,孟劲看着一群衣冠禽兽,做着犯上的事,嘴上还叫着忠义,手握刀柄,气得磨牙。 在军中,擅闯主帅大帐,足以让人送命。在孟劲看来,这群文官擅闯大华门,乱棍打死都不为过。他赶过来后,本想用“宫禁喧闹”的罪名杀鸡儆猴,可惜对手太狡猾,全都不声不响的跪在门外。 随着长孙敬的鎩羽而归,大华门前越发沉静,只有尊贵的朱紫匍匐满地,诉说着无言的压力。 “你们不去处理公务,全跪在大华门干什么?” 春日暖阳洒在身上,让长时间跪地的人有些睏倦。骤然响起的稚嫩男音,令人神魂一惊。 潘宁没想到宫里会把年幼的皇子派来,看清君煕佑后,先是讶异,随后大喜。拖了这么久,最后推出了大皇子,可见宫中黔驴技穷,这意味着什么?潘宁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恭敬的回道:“回殿下,陛下久不视朝,连圣寿节都已经三年没有庆贺了,民间早有天子不豫的谣言。臣等本不该打扰陛下养病,只是如今连太上皇都病了,国统不明,臣等惶恐万分,这才来冒死叩问圣安。臣斗胆,可否请殿下替我们通报一声?若陛下不便召见,臣等只需在殿外聆听圣音,就可安心。也好让天下安心。” 君煕佑本是兴师问罪而来,结果到底太过年幼,一句话的功夫就被潘宁抢走了主动权。明知君天熙不在宫中,君煕佑实在说不出假话。他微一踌躇,沉稳道:“母皇很好,不日就会临政。你们不要多心,安生为天子牧民理事,才是尽忠之道。都回去吧。” 以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而论,君煕佑话中含蓄的敲打,其实很亮眼。但是他面对的是一群官场老手,能穿上绯袍的人,吃的饭比他吃的盐多。虽然君煕佑掩饰得很快,在场许多人,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犹豫。陛下如果真的很好,就算小皇子死的时候不出现,被人堵了门,也早该发作了吧。 除此之外,大皇子看似周全的话,其实带着一个致命的漏洞。只是这个男童,将是大华的主人。未来的情形不知如何,但皇帝再小,也有亲政的那天,在他心里留个好印象,总是没错的。所以一时间,无人利用君煕佑的漏洞。 不愧是我信州潘氏的血脉。潘宁赞许君煕佑的早慧,对他因稚嫩而暴露出来的小辫子,却只是稍稍迟疑,就决定抓住了。他本只是试探朝野虚实,没想到两宫陛下如此力不从心。如今连孙家都已见风使舵,大华门前的阵仗,已经把他架在了虎背上。宜进不宜退,索性一鼓作气! 第181页 肖崛从当出头鸟开始,就已经把自己绑死在了潘宁的战车上。瞧见潘宁的手势后,他立马叩首,高声道:“敢问大皇子,陛下既然很好,为何连太上皇病了,都不出来主持朝政?忠臣事君,有补过匡失之义。陛下此举,有伤孝道,有违王道,臣不敢不谏!”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文收满2000,感谢小可爱们的陪伴~ * 另:本文读者群已解散,任何以本文名义创建的群,皆与鄙人无关。特此说明。 第99章 【君逸羽回来了?!】 君煕佑作为天熙帝的长子,自幼接受的,就是储君教育。尤其这两年,君承天不确定女儿能否再次振作,希望君煕佑能快速成长起来,好承担起保护母亲和手足的重任,所以愈发抓紧了对君煕佑的教育。 天生伶俐的孩子,又拥有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自然非比寻常。君煕佑很快听明白了肖崛的意思。他见这些大臣把祖父气病了,本就是带着怒火来的,只是不想冲动误事,才控制了火气。如今听人倒打一耙,把罪名往母亲头上按,还自诩忠臣,年轻气盛的少年皇子,如何能忍? “放肆!是你们在大华门胡闹,才把皇爷爷的病气重了,怎可指责我母皇不孝!”君煕佑的怒斥,颇具皇家威势。 “殿下息怒,忠言逆耳……” “定国公!你说他那些混帐话是忠言?!”君煕佑指着肖崛的鼻子,打断了潘宁。 不按套路出牌的君煕佑,让潘宁暗暗叫苦,他这才想起,平素端稳的大皇子,还是个无知无畏的少年。哪怕是天熙帝亲自出来,他也可以咬死“忠言逆耳”,偏偏君煕佑是他最重要的筹码。他们信州潘氏,在前族长潘辰一脉被诛灭后,声势大不如前,几家顶级名门,却仍然愿意以他为首,为何?就是因为大皇子的亲爹姓潘。潘宁现在敢开罪任何人,唯独不能与大皇子交恶。 事到如今,发起跪安运动的世家联盟,与宫中的冲突只剩一层窗户纸了。潘宁的盟友们,深知潘家与大皇子不宜产生隔阂。谁都不想触未来天子霉头,却不得不站出来分担压力。 “大皇子明鑑,犬子话说得不中听,却的确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陛下若是无碍,无故称病,有伤圣德。太上皇已有春秋,为陛下操持国计,辛劳成疾,也有伤陛下的孝德。陛下践祚以来,济育苍生,平定寰宇,实为大华圣主。臣父子二人不忍圣天子功德蒙尘,冒死直谏,百死不悔!”打头阵的是肖崛之父,太僕寺卿肖恢。 “肖太僕所言,也是臣的肺腑之言。《礼记》有言,近而不谏,则尸利也……” “……臣不敢惜禄莫谏。” …… 虽然猜测天熙帝病笃,为稳妥计,各位世家大臣,还是选择了拿尽忠直谏当幌子。这样一来,就算有什么意外,法不责众,天家总不好对一群忠臣下手。 一群家学渊源的世族贵子,掉起书袋滔滔不绝,牢牢的把道义的大旗绑在了自己肩上。君煕佑四书五经都没读完,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亲自面对群臣的压力,君煕佑才隐隐体会到“权臣欺主”的分量。他看着唾沫横飞的大臣,感觉自己面对的是无数张血盆大口。而与血盆大口站在一起的潘宁……懂事之后,君煕佑就知道潘家是自己的父族。潘宁待他一向温和有礼,君煕佑从前看到这位族伯,还心觉亲切。他不愿把潘宁和“权奸”那个词联繫起来,此前见潘宁尽心尽力的为弟弟治丧,还以为是皇爷爷多虑。而今……却不敢确定了。 孟劲回营换了甲冑,听说大皇子来了,立马赶了过来。他见群情汹涌,还以为大皇子被吓傻了,立马恐吓道:“各位大人在大华门前如此吵闹,本将职责在身,真要撵人了。到时候你们失了体面,可别怪本将不讲同僚情分。”有种闯宫,老子保管让你们有来无回!耍嘴皮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撵人?撵人!茫然的君煕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初衷。他认识孟劲,断然说道:“孟将军,他们跪在大华门不成体统,你派兵把他们赶回去吧。若有罪责,本宫担待。” “末将领命!”孟劲微愣之后,眼前一亮。他早就想赶人了,只是缺一个由头,大皇子下令正好。反正大皇子还是个孩子,也不用有什么忌讳。 潘宁正准备唱白脸,就被孟劲抢了先,又见孟劲真准备派兵赶人,简直想生吞这个二愣子。他连忙走到君煕佑面前,低声劝道:“殿下,驱逐群臣有损陛下的圣名,也不利于您的名望,快叫周国公住手吧。” “此事与母皇无关,全是本宫自作主张。”想着祖父房中的药味,君煕佑毫不动摇,孩童黑白分明的眼睛,竟产生了逼人的锐意,“定国公如果真是忠臣,就该劝他们回去。你们这么闹,没病的人都要被你们气病了,算什么忠臣。” “殿下误会了……”自古权臣爱幼主,这一刻,正往权臣路上奋进的潘宁,却希望君煕佑能年长几岁。大皇子太年幼了,还没有长出私心,连近在咫尺的大位都毫不在意,真是难办呢。 孟劲是个行动派,迅速召集人手。他担心大皇子被潘宁哄住,正准备抓紧时间下手,尚安先冒出来了。 “传太上皇手诏,众臣听旨!” 潘宁心一松。他就说呢,宫里怎会让大皇子如此胡来。手诏……到了这种地步都是太上皇的手诏,陛下是连字都写不了,还是……不在了?担心掩饰不住喜色,潘宁怀着满腔期待,跪地低头。 第182页 “皇帝年前病笃,吾闻江湖有名医,为免臣民惶惑,秘遣皇帝微服寻医。今皇帝病癒,行在秦州,可令有司备卤簿,往迎圣驾。吾自负力强,不知老之将至,疾疹无常,致宫门生乱。深感痛心,病势愈疾,宜屏庶务。即日起,皇帝归政,军国机务,悉送行在所断决。” 怎么可能! 从离云端一步之遥,跌落至万丈深渊,潘宁险些当场失态。他设想了所有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天熙帝根本不在宫里。明明一直盯着大华宫,微服出宫也不会毫无动静,怎会如此!可是,军国机务都说送去行在,必不是虚张声势……怎会如此! 就这样输了吗……隐忍多时才等到机会,眼看胜券在握,又失之交臂,潘宁万分不甘。不,不是没有机会……君天熙在秦州?秦州是肖家的郡望,过了秦州还有辛州……巨大的落差让潘宁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脑中勾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孙勛脸色发白。不同于父亲想跻身世家,他是真的想在宰辅任上有所作为。奈何形势比人强,小皇子死后,他不得不谨小慎微。群臣汹涌也没有引出陛下,让人看透了宫中的虚弱。孙勛深知,一旦陛下驾崩,他的宰辅帽子註定保不住,倒不如早点向潘宁示好,好歹给家里换几分香火情。孙勛万万想不到,宫中竟然唱了出请君入瓮。可是……助长了世家的气焰,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圣躬康愈,诸位请回吧。若想面请圣安,也得等陛下回宫再说。”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中,尚安眼底掠过了一抹嘲弄。这样就惊着了?还有道惊雷在后头呢。 君煕佑最先从地上爬起来,周身却缠满了沮丧。以他的阅歷,还品味不出手诏中的机锋。他只知道,自己没能为皇爷爷分忧。皇爷爷本不想说母皇出宫的事,结果被人逼着说了出来。而且皇爷爷还把宫门生乱的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老奴还有差事,太上皇在宫里等着殿下,殿下先回去吧。”温声送走君煕佑后,尚安装作才发现孙勛的样子,客气的说道:“原来孙尚书在这?老奴这还有一道太上皇给礼部的口谕,就在这传给孙尚书吧?” “臣恭听谕旨。”孙勛强迫自己提起精神。 大华门外的大臣还没来得及撤离,听说还有口谕,只能陪孙勛再跪一场。 尚安模仿着太上皇的语气,转述道:“皇帝传来喜讯,说皇夫摄政王君逸羽平安回来了,现也在行在所,将与皇帝一起返京。这真是宗社有灵,保育皇图。只是关于皇夫的仪礼还未完备,让礼部参详古今,草具节文。逸羽既是国父之尊,又有社稷之功,宜酌情加礼,以称皇夫摄政王之位。” 君逸羽回来了?! 虽然天子抗拒“追封”二字,但每一个都觉得这位皇夫摄政王必已亡故。如今一个死人,竟然活回来了。这何止宗社有灵?分明是苍天厚爱! 荣乐王在民间,都被当成活神仙了,天家真的不忌惮?太上皇还要给他加礼,难道当初真的不是对翼王府过河拆桥? 不少投机者听说君天熙健在,就歇了活络的心思。如今见了天家对功臣的厚礼,又有许多人暗自后悔。 “臣领旨。”孙勛后背布满了冷汗,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的声音。难怪太上皇有恃无恐……如果荣乐王真的和宫中同心同德,我们孙家这次,只怕不能善了了。 潘宁气血翻涌。君天熙是洗刷国耻、安定寰宇的有功之主,除了是女人,她最不得人心之处,就是翼王府离朝。可如今,荣乐王不仅还在,还会陪着她回来。卸磨杀驴的谣言不攻自破,民心军心会如何呢?咧嘴大笑的孟劲,以及面色激动的大华门禁卫,就是答案。 哪怕能侥倖杀死君天熙,还有皇夫摄政王可以名正言顺的临朝称制……本就久跪的潘宁,起身时一口气没接上,又栽回了地上。 “呀!定国公这是怎么了!今天的事,太上皇也没问罪,定国公怎么就晕了呢?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太上皇不仁。快,去个腿脚利索的小子,速请太医。”尚安唱念俱佳,心里只差笑开花了。风水轮流转,总算是消停了。 第100章 【你还是随朕同乘吧。】 天熙五年三月二十三日,玉安南门,万人空巷。 有初次游学来京的士人,满怀激动的跨过西华门,发现迎接自己的,不是令人神往多年的帝都繁华,只有宽阔的街市,因了无人烟,而更显空旷。若非两侧店家都笑容满面,士人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鬼城。 “掌柜的,不知玉安今日有什么忌讳?街上怎么没人呢?”走过数条街道,都是喜悦与冷清交杂的诡异氛围,不明所以的士人,终于耐不过忐忑。 “郎君才来京城吧?哪里有什么忌讳,是大喜呢!十天前宫里就传出消息,荣乐王他老人家还活着!今天荣乐王要和圣上一起回京,大家都去南门瞧热闹了,你没见街上到处扎着彩楼?荣乐王他老人家真是大华的福星啊,他一回来,圣上也大安了,真是高兴!可惜我得守店,不然也去沾沾他老人家的福气!郎君瞧着是读书人……” 荣乐王回归的消息让玉安兴奋了十来天,城西的掌柜,半天没有生意也不发愁,只是苦于无人说话。见人发问,他红光满面的打开了话匣子,可惜那位“读书人”,听见荣乐王活着,整个人都懵了。回过神来后,他留下一句“我也去沾福气。”就火急火燎的赶往了南华门。 第183页 “嘿!现在去有什么用!朱雀门大街的茶楼酒店,十天前就没座了!”掌柜嘴上这么嘀咕,视线扫过街上红红火火的彩楼,却愉悦的眯了眯眼。他是玉安的老人了,尤记得三年胡贼和伪卫国一同作乱的惶恐,也记得陛下班师时的黯然,完全不像一支大胜之军。如今荣乐王他老人家吉人天相,总算能补回当初那份喜气了吧。听说西疆又在打仗,圣上和荣乐王回来,西武也该老实了吧。最好让荣乐王他老人家把兴威也拆了,看西武人还怎么闹腾……这样安安心心的太平日子,真好啊。 从皇宫南门朱雀门至玉安城南华门,早已清道戒严,甲士林立,只有两侧楼阁上人头攒动,翘首以盼。这样的日子,还能在此占得一席之地的,大多非富即贵。与朱雀大街相交的各个街口,也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许多希图瞻仰圣驾和王驾的平民,只能出城守在官道旁。更有甚者,还有一些百姓将死而復生的荣乐王视作了活神仙,为了表示虔诚,他们远远跟在郊迎的百官队伍后。另有周边的乡民也赶过来凑热闹,三十里郊迎路,扶老携幼,也是一片人山人海。 日中时分,三声鼓响,静候多时的百官命妇打点起精神,将士严阵以待。不久之后,旌旗招展,罕毕如云,羽葆华盖在禁卫的的拥簇下,自官道尽头庄严驶来。 “臣等恭迎陛下还京!” 天子之车迟迟没有回音。众臣面面相觑,尤其参与了“宫门之乱”的人,难免忧惧。 虽然太上皇将天子私自离京的罪过揽在了自己头上,终究还有隐患。长孙敬想趁着群臣不安的机会将此事彻底揭过,微思片刻后,高声道:“臣恭迎陛下还京,恭贺吾皇圣体康愈,大华万福!” 从天家父女往年的行事规律来看,那天跪逼大华门的事,不至于让世家伤筋动骨,但若是硬碰硬,结果就难说了。而且世家不管私下怎么无耻,面上都是要脸的,只为众多平民在不远处,他们就不可能当众犯上。几位世家掌门人早就已经达成了伏低做小的共识,有长孙敬领头,他们也很快响应。 “恭贺吾皇圣体康愈,大华万福!” 齐声响起的恭贺康愈,等于众臣都放过了天子私自离京的问题,然而圣驾依然静默无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家族撑腰大世家子弟,尚可保持镇定,前段日子参与投机的无权勛贵与庶族官员,多人渗出了冷汗。 一阵舒爽春风拂过辽阔的郊野,跪在长孙敬身侧的右相韩钦,却只觉闷窒不已。韩钦在前段日子的风波里,选择了观风望色。他本以为,凭着自己庶族第一人的资歷,就算陛下携荣乐王回归,也不会轻易捨弃他。今日见了下马威的力度,又有些不敢确信了。 “皇夫摄政王随朕返京,诸卿视而不见吗?” 局促不安的时间总是分外漫长,韩钦胡思乱想了许久,才听见御前侍从转述圣语。得知陛下是不满皇夫受怠慢,韩钦如蒙大赦。他与翼王府有旧,有意对荣乐王示好,更想藉此对陛下示好,抢在长孙敬前面说道:“恭迎皇夫摄政王还京!” 孙勛暗恨。韩钦的补救,默认了之前对皇夫摄政王的“视而不见”。而百官对皇夫摄政王的视而不见,归根究底,必是礼部失职。孙勛实在不想违逆圣意,可作为礼部尚书,却不得不抢在众臣响应前回禀道:“礼部尚书、参议政事臣孙勛启禀陛下,皇夫摄政王册礼未行,不合郊迎之礼。皇夫殿下从尊于陛下,臣等万不敢轻慢,望陛下明鑑!” “三年前,就已明旨册立皇夫,昭告天下。朕记得,太上皇前些日子还让礼部完备皇夫仪礼。皇夫摄政王携大功而回,本应隆礼。连郊迎之礼都疏忽了,你们礼部就是这么办差的?” 孙勛毛骨悚然。他万万没想到,陛下竟在郊迎礼上当众问罪! 长孙敬也没想到,陛下此次如此强硬,当着百姓的面问罪重臣。长孙敬怕孙勛犯煳涂,提醒道:“孙尚书,还不认罪?” “臣煳涂,臣有罪。”孙勛固然可以拿着大礼未行辩上一辩,但是事到如今,可见陛下一点也不再顾惜孙家的脸面,他就算能辩赢,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会越发招惹天家的厌恶。 册荣乐王为皇夫这件事,因为其失踪,难以用常理定论。从情理上来说,这位早就该住进宫城了,的确当得起郊迎之礼。有陛下发话,尚书也认罪,礼部众臣辩无可辩,全跟着摆出了认罪的姿态。 因长孙蓉之事,长孙敬对君逸羽的回归感想复杂。只是一场郊迎礼一波三折,耽误了太久,长孙敬身为左相,不得不抛开私心,带着众臣叩首道:“恭迎陛下还京!恭迎皇夫摄政王殿下还京!” 千唿万唤始出来。羽扇在御车前合而復张,一黄一青两道人影,走出了车门。 先后两道“平身。”从同一处传来,长孙敬起身后偷眼去看,才发现君逸羽也是从御车里出来的。长孙敬想到长孙蓉,眼底闪过了一抹忧虑。 此外,长孙敬还注意到,陛下只穿了龙纹常服,君逸羽的青袍,更是连亲王礼制都远远不及。从前的陛下,面见百官时,何曾穿过便服?长孙敬暗自侥倖。早在北伐大胜时,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如今看来,他选对了。 “朝廷诸礼仪制,由何司执掌?”君天熙问孙勛。 “回陛下,是仪礼司。” 第184页 “礼部仪礼司郎中臣肖崛失职,请陛下治罪。”早在听说天熙帝健在时,肖崛就知道自己的仕途完了,只是没想到,陛下还没进京,就开始问罪了。早一日知道结果,也好早一日安心,肖崛愿赌服输。 “孙勛连礼部都顾不住,罢参议政事衔。肖崛革职为民,仪制司其余人等,着有司依律论处。” 孙勛罢政在意料之中,他只希望孙家的罪责,不要牵连全府。 肖崛暗暗松了口气。他们秦州肖氏,虽比不得四姓五家,却也是数得着的世胄名门。既然仕途无望,与其沉沦下僚,倒不如另寻他路。只要这条命还在,身为肖氏嫡子,治学也好,隐逸也罢,总不至于一生籍籍无名。他日时来运转,或有起復之机,也未可知。 君天熙对赵羽笑道:“他们没给你备车呢,你还是随朕同乘吧。” 明明是不管怎样都打定主意同乘。赵羽眼底藏笑,目不斜视的应了。 几位离得近的重臣听见君天熙言笑晏晏,简直怀疑自己的耳力。华朝太*祖时期,就常与皇后同车。如今礼部才吞了一颗硬钉子,对陛下召君逸羽同车之事,自然无人再多生事端。倒是亲眼见识了陛下与荣乐王的亲昵,让许多心怀犹疑的官员不得不重新审视女帝,乃至朝局。 武官这头,倒是不少人笑开了。就说呢,当年唐晙叛乱称帝,陛下都能对卫国公府信重如初,又怎会对翼王府过河拆桥?果然是那些酸书生心思龌龊。 在君天熙降路后,金根车就及时来到了帝侧。太僕寺卿肖恢执辔正立,眼见君天熙准备登车,才把心落回肚子里。他不只一个嫡子,倒不是牵挂肖崛的性命,只是见了陛下的阵势,生怕她大杀四方。毕竟,陛下若是毫无顾忌,理由都是现成的——太上皇被气病了。届时,肖氏首当其冲。 第101章 【我就会在。】 肖恢跪授绥绳。 “肖恢?”君天熙淡淡的扫了肖恢一眼,“原来你已是太僕寺卿了。” “皆是圣恩眷顾。”肖恢手指微僵,心里恨透了太僕这个差事。那天跪逼大华门的事闹成那样,他不信陛下没有得到消息。就算法不责众,也定会重罚祸首,肖崛就是一例。偏偏亲子刚刚领罪,他这个太僕寺卿又不得不候在陛下眼皮底下。陛下……不会还要借题发挥吧…… “是吗?”君天熙不置可否。 发现君天熙没有大做文章的意思,肖恢微微松了口气。太僕寺卿好歹也是九卿之一,只要陛下不把大华门的事摆上檯面,他有把握,不会让宫中抓住把柄。 “肖太僕可是出自秦州肖氏?” “正是。”肖恢眼看君天熙放过了自己,没想到一直安静侍立的君逸羽会横插一手。皇夫摄政王有问,陛下既然不怪他多嘴,肖恢再不情愿,也只能老实答话。 “听说秦州肖氏礼乐传家,行为士范,前朝草创之际,就是肖贵远僕射损益旧章,才使齐朝仪轨稍备。陛下方才罢免了仪礼司郎中,我看,不如就从秦州肖氏拣选贤才,补充礼部。可好?” 君天熙微微挑眉,不动声色的回道:“此事不妥。” “怎么不妥?”赵羽一脸天真。 慕晴暗自好笑。她与君逸羽没有默契,对君天熙却颇为了解。慕晴摆出一脸正经,对赵羽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革职的庶民肖崛,就是肖太僕的嫡子。” “原来如此。”赵羽对肖恢歉声说道,“我离魂症未愈,许多事记不清,说话唐突了。肖太僕莫怪。” “臣教子无方,以致其家学不精,有亏先祖盛名,敢请陛下治罪。”肖恢脸色涨红,语气愧悔无比,心里想的却是——真是荣乐王失言?还是他与陛下一唱一和?或者,荣乐王对肖家不满? “既然是辜负先祖,自去家祠请罪。朕不能滥刑。” 到了这种地步都能反将一军,比草原上的直肠子难搞多了。如果君天熙是一个人回来的,又会是什么情形……赵羽心下感慨,嘴上说道:“肖太僕这是见怪了吗?都怪本王孟浪,给太僕赔罪了。” 自从弃舟登陆后,每日都是换马不换人的赶路。赵羽充分发挥草原马术,才没有擦伤胯部。君天熙虽然马术不错,还是不及赵羽皮糙肉厚,她却在擦伤之后,仍然坚持赶路。赵羽后来实在看不过眼,仗着争飞脚力好,强行逼她同马,才让她得以修养一二。 等进入秦州地界后,徵召当地守军护驾,才改回正常行程。可是一路都是世族的大本营,哪怕秦州将军洪维是君逸羽的旧时同僚,依旧得保持高度戒备。后来禁卫与朝务同至,还有君承天传来的京中变故,又为君天熙更添操劳。 赵羽将君天熙一路以来的辛苦看在眼里,而今还没有踏入玉安,又见识了君天熙将要面对的勾心斗角,她感到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坚持跟来玉安。 “臣不敢!”肖恢见君逸羽真准备行礼赔罪,连忙避让,又摘帽叩首道,“子息不肖,是微臣教导无方,与殿下无关。微臣不敢掩耳盗铃,无颜再窃居九卿之位。” 事已至此,肖恢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但若是看不出荣乐王咬住了自己,那他非得是个睁眼瞎不可。罢了,太僕寺卿本就是个鸡肋,拿出来避祸,也不可惜。 “九卿任免非同小可,此事回京再议。” 尽管君天熙没有松口,在场的人精都知道,只要秦州肖氏顾惜脸面,肖恢这个太僕寺卿就註定坐不住了。 第185页 荣乐王亮出了爪牙?他……受了怠慢所以对肖家睚眦必报?或是其他缘故?还有离魂症,是真的吗? 非常参官大多只是对君逸羽的性情和经歷感到迷惑,常参官深入朝局,了解更多内情,难免想得更多。尤其曾经图谋不轨的各位野心家,纷纷分析起了君天熙的态度。 陛下既没有阻止荣乐王对肖恢发难,又没有顺势罢免肖恢,到底是什么意思?能在这种时候带着荣乐王回来,就算两人不是一条心,也应该相去不远吧?从前的翼王府,可是唯宫中马首是瞻的……所以陛下真准备大动干戈? 那日跪在大华门的,可有不少庶族官员,宫里捨得?多半世家都参与其中,非要认真计较,若事态不可收拾,陛下待要如何?就算有荣乐王稳定军心,陛下总不能一回来就血洗朝堂吧? 西武那头的战事都没平息呢……想必宫里不会如此煳涂。那么方才,是荣乐王自作主张?可陛下若真要搁置事端,正好藉机拿肖恢出气,何必帮秦州肖氏保全颜面? 外人头疼的功夫,君天熙和赵羽早已登车。 直到车门彻底闭合,赵羽才放松身体,轻声问道:“我刚才在外面没有失礼吧?” “没有。”君天熙想起君逸羽之前端庄的姿态,眼露温柔,“其实你在就很好。” 赵羽满脸古怪。君天熙……忽然点亮了情话技能? 君天熙见了赵羽的表情,才意识到歧义,连忙解释道:“朕是说,你只要在朕身边,就足以安抚人心。你无需刻意帮朕做什么,也无需担心失礼,只管自在就好。” 单独相处时,君天熙在赵羽面前一向自称“我”。如果没有这几个“朕”,赵羽还真信了她的镇定。 赵羽本有些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尴尬,发现君天熙掩饰慌乱,反倒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君天熙被赵羽笑得万分不自在。 “我笑你不自在。” “朕没……”君天熙想说自己很自在,迎着那双琥珀色眼睛中的笑意,怎么都无法嘴硬。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没有外人时,你不会在我这称‘朕’?”赵羽都要笑出泪花了。 没有外人时?君天熙微愣之后,将所有的窘迫都扔去了九霄云外,也感染了君逸羽的开怀。 展颜而笑的君天熙,无论欣赏多少次,都是同样的惊艷。 未免气氛暧昧,赵羽借着擦泪花的动作遮盖眼底赞嘆,将话题拐回了原点,“其实没什么不自在,在船上时,爹娘就教过我宫廷礼仪。反正轮到我行礼的机会不多。你如果觉得没问题,我以后遇到你的臣子,就像今天这样?” 一句“你的臣子”,又将君天熙拉回了现实。她收敛笑弧,摇头道:“你可以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如。他们在你面前,也已经是臣子了。” “好。”赵羽做了许久的安都忽彦,改当华朝皇夫,只要注意两国礼仪的差别,其他方面都驾轻就熟。不过漠北监国公主最大,华朝皇帝上头还有个太上皇。赵羽问道:“等会拜见太上皇,我应该怎样?” “父皇……你与父皇从前很亲近,别太生分就好。” 怎样才算别太生分?赵羽想到自己才遇见君康逸夫妇时,自觉已经尽量亲近,效果却着实不佳。赵羽没有把握,灵机一动笑道:“我跟着你学,你怎样,我就怎样,好不好?” “我与父皇,不及你们亲近。” 赵羽一怔。君天熙的书信公文,全都不曾迴避赵羽。只看这对天家父女齐心协力应对朝局,赵羽便相信他们感情深厚。偏偏君天熙说起与父皇不亲近,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若不是完全不在意,就是彻底死心了?可他们的书信明明推心置腹呀……君天熙若不是担心老父,又何必这么快赶回来。 君天熙心口刺痛,尽量淡定的说道:“从前有一些事,暂且不方便说给你。等你记起从前的事,若还想听,我再告诉你。” 父女相依为命,竟然也有隔阂,难怪慕晴说她什么苦都只能自己吞。明明君天熙面色如常,赵羽却听出了一分难过。 君天熙分明关心父皇。能让她对生父耿耿于怀的往事,该是何等伤人? 赵羽不忍君天熙独自伤怀,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安慰讲究及时,赵羽心念一动,柔声道:“就算我一直记不起往事,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我……一直需要你。如果放纵自己的私心,君天熙有时甚至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记起往事。 君天熙闪烁不定的眸光,让赵羽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你很愿意帮助朋友吗?”君天熙及时定神。 赵羽不知道该不该点头。她见君天熙认定君逸羽记起往事就会离开,才选择从此着手,给君天熙一剂安慰。毕竟,她不是君逸羽本人,就算有一天君逸羽的记忆浮出水面,她也不可能替君逸羽践行终生之约。顺从自己的良知,只要是君逸羽在意的人,无论是谁需要君逸羽,她都会尽力而为。所以她才能毫不犹豫的对君天熙说出“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朋友也好。”将沉默当作了默认,哪怕君天熙早有预料,依然还是难免失望。理智告诉她不应贪心,感性让她犹豫片刻后,握住了赵羽的手。 赵羽不能给君天熙虚无的希望,又不愿对她过于残酷。最终,她选择了回握。 第186页 第102章 【我更希望你安好。】 两掌紧贴的温热,让君天熙难抑喜悦。细究起来,这是君逸羽回来后,第一次不抗拒她的触碰。 为免赵羽不适,君天熙没有握太久,就主动收回了手掌。 掌心似乎还留存着君天熙的温度,赵羽握拳,默默对君逸羽说:“虽然不能替你喜欢她,用你的身份帮她分担压力,我还是能做到的。” 赵羽主动请教道:“我刚才逼肖恢辞位,是不是不妥当?”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你只管自在就好,想如何,就如何。” “别,我是想帮你,不是来给你捅娄子的,如果有什么需要顾忌,你得告诉我呀。来之前,爹爹说荣乐王的名望,最适合做一把尖刀。你刚才保全肖家的颜面,是因为最近的动乱牵连太广,不好直接撕破脸吗?” “他怎么对你说这些。”君康逸指使亲生孩儿跳出来当先锋,分明是为了宫中着想。君天熙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虽然不贊同君康逸,却也无法怨怪,只能无奈的嘆道:“你以前就不喜欢参与朝政,你爹应该知道的。” “身在局中,就算不参与朝政,也不能两眼一抹黑吧?你看,我刚才已经得罪肖家了,你要是不告诉我分寸,我误打误撞得罪一堆人,有人对我下黑手怎么办?” “你爹应该也告诉过你,荣乐王地位超然。”君天熙不为所动,语气中还夹着一丝笑意,“他们不会招惹你,我也不许他们动你。” 随着车驾再度起行,官道旁的百姓早已自发山唿“万岁”,还有此起彼伏的“荣乐王威武”,为荣乐王的“超然”地位做了註解。 来都来了,如果不能充分发挥“荣乐王”的作用,多可惜呀。赵羽相信,若是君逸羽本人在此,也绝不愿君天熙忍辱负重。 “不要这么固执嘛,你就当我现在喜欢参与朝政,好不好?”赵羽干脆摆出了满脸乞求。 “不好。” “这是怎么了?”听出君天熙的哽咽,赵羽有些惊慌。除了初见那会儿,她再没见过君天熙的眼泪。 君天熙偏眼,稳定了嗓音才说道:“当年你就是为我涉足朝局,后来又上了战场。我不想你再……陷入纷争。” 赵羽心脏抽搐,有许多难言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事关君逸羽时,君天熙从来不像个皇帝。这样处处为君逸羽着想的君天熙,难怪君逸羽为她捨生忘死。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赵羽真心希望,这句话能由君逸羽亲自来说。 君逸羽,是你残留的意志,让这颗心在为她悲恸吗?赵羽摸了摸胸口,迟疑片刻后说道:“比起纷争,我更希望你安好。” 错失了太久的温柔乍然重现,君天熙凝望着那双琥珀色眼睛中的认真,再也顾不上克制。 “君逸羽。”她用所有的力气将她抱紧,祈望此生都不再分离。 “嗯,君逸羽还在,所以你不要多想。她不怕纷争,心甘情愿助你安好。”知道君天熙情绪不对,赵羽安抚的轻拍她的背嵴。 三十里郊迎路,在爱人的怀抱中分外短促。随着城门的临近,车外的欢唿,越发兴旺。 君天熙至此,才依依不捨的坐正身体。 “我方才没有顾忌肖氏,也不是顾忌朝局。这次潘氏联合世家顶撞宫禁,许多寒门入仕的官员也为虎作伥,可见朝廷风气不正。我有意整顿吏治,遏止党争,所以需行事公正罢了。” 赵羽听君康逸说过,君天熙的祖父高宗昏庸无道,致使朝堂内斗不休。太上皇当年以质子之身回国,登基后只能靠制衡之术维繫皇权。等到立君天熙为储后,为了让女主顺利登基,君承天又一力打造了一个皇储党。及至君天熙继位,许多朝臣反对女帝当国,君天熙也不得不使用制衡的手段。是以,上行下效,华朝近三代朝堂都党争迭起,几乎成了一颗毒瘤。 君天熙敢于挑战痼疾,赵羽敬佩她的魄力。只是这样一来,君天熙的刑罚必须有理有据,才能以身作则,达到改善官风的目的。而上次那些跪叩大华门的官员,有忠诚爱君做幌子,只怕大部分都能逃脱惩处。 人家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强闯我家,还把我亲爹气得重病不起,我反而要感谢人家善良?赵羽换位思考后,怎么想都替君天熙憋气。“那他们闯宫的事,直接不了了之?” “闯宫”一词,足以说明君逸羽的态度。君天熙摇头道:“若是闯宫都能全身而退,他们该以为天家软弱好欺了。” 赵羽深以为然。她在娜音巴雅尔身边好歹也算个执政,朝堂上,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他们气病了太上皇,不忠不义,子孙都不用做官了。” “哦,所以你把肖崛革职了。肖恢呢?贬官?”也许是见惯了娜音巴雅尔的雷厉风行,赵羽想到世家子弟不当官也大可逍遥自在,总觉得震慑力不够。 “不是。我会下旨禁锢他们的子孙,闯宫的首恶罪魁,直系子孙以后都不许入仕。”君天熙耐心解释道,“庶族官员革职,很难东山再起,对世家子却算不得大事。贬黜外放,更是不痛不痒。只有禁锢子孙,才能让他们引以为戒。” “那就好。”也许是君天熙在君逸羽面前太傻太痴,赵羽明知她不是庸人,还是总担心她吃亏。 第187页 “你可以放心了吧?” “嗯。”赵羽点完头才感觉不对,“等等,说来说去,你只是想让我放心?还是不想我涉及纷争?” “我能处断的。”君天熙眼波柔和,却不乏坚色。 “狡猾。”赵羽哭笑不得。 宠纵的语调让君天熙微微一怔,很快又化开了笑意。 真是赏心悦目……君天熙今天的笑容,比过去一个月都多,看来真的很有成算? “你既然胸有成竹,我不掺和就是了。不过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赵羽略一犹豫后,顺着自己的爱美之心笑劝道,“还有呀,真想让我放心,你得多笑笑才好。如果整天愁眉苦脸的,我可不知你是否顺利。” 从前的君逸羽,就常常逗趣君天熙。君天熙深知,这人嫌她愁眉苦脸是假,想劝她开心才是真。她不争不辩,清清脆脆的应了声“好”。 赵羽心神一动,差点伸手摸了君天熙的头髮。事实上,她的手已经抬到了胸前,临时转向,捂嘴假咳了一声,才掩盖了自己的异动。 我刚才……竟然觉得君天熙乖巧得像只小奶猫?!什么鬼……就算她不是皇帝,也比我大一截啊……而且人家是君逸羽的老情人,真要摸上去,暧昧可就大了。还好我机智…… 赵羽自觉尴尬,为了转移注意力,掀开了一丝车窗,“外面好热闹啊,楼上还绑了很多红绸。” 君天熙心头划过一丝狐疑,跟着看了眼窗外,解释道:“那是民间的彩楼欢门。” 民间?不是官方的面子工程? “民间自己准备的?”赵羽有些不敢相信。 “嗯。你回来了,百姓很高兴。”仅听欢唿,君天熙便能想见玉安的盛景。这场盛景,本该三年前就出现的。 辨出君天熙眼中的追思,赵羽连忙奉上笑脸,“他们在欢迎我们呀,你听,在喊陛下万岁,还有荣乐王威武。” “嗯,我们。”感染了君逸羽脸上的笑容,君天熙放下了自己的多心。见赵羽频频往外张望,问道:“要出去骑马吗?” “可以吗?”赵羽其实对玉安很好奇。如果对照前世的歷史,这里相当于长安。之前换车时,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东张西望,但远远扫见的雄城轮廓,已显磅礴气势。 君天熙直接敲了三记车板。慕晴恭听吩咐,很快命人牵来了争飞。 御驾突然止步,让围观的百姓噤声了片刻。看到从金根车里出来的年轻男子,玉安的火热直冲云霄,爆发到了极点。 “有人从龙车里出来了!” “男人!是荣乐王吧!” “王爷竟然和陛下同车!” “他们是夫妻,如何不能同车!我说陛下与王爷是真恩爱吧,你这个死鬼,非要和老娘争!” “别打,别打,我错了,陛下万岁!荣乐王万岁!” “荣乐王万岁!” “荣乐王看这边了!” “王爷看这边!” …… 在车里时不觉得,出来才发现外面的欢笑有多惊人。鲁勒浩克的人口,与玉安不在一个数量级。与此刻的热烈相比,当初娜雅公主和安都忽彦成婚的情形,几乎可称冷清。赵羽上马后,差点吓了一跳。 对王爷可以喊万岁吗? 不知从何方开始,原本的“荣乐王威武”,变成了“荣乐王万岁”。此外,也许是因为荣乐王露面,对荣乐王的唿喊很快变成了主流。赵羽为娜音巴雅尔做惯了绿叶,政治觉悟立马上线,脑筋一转,抬手喊了一声“吾皇万岁!”还特意用内功扩音。 中原皇室,一向走神秘路线,连普通官员都讲究官威。荣乐王与民同乐,让许多人兴奋不能自已,想都不想就跟着喊出了“吾皇万岁!” 听见“吾皇万岁!”与“荣乐王万岁!”响成一片,赵羽满意的笑了。 车内,君天熙也笑了。 两侧高楼上不乏目力极佳的闺中少女,在英雄情结的催发下,再看清荣乐王俊美的样貌,差点扔出香囊香帕。只是想到荣乐王是皇夫,又有家人盯着,才不得不悻悻作罢。 少女情怀总是诗。听见荣乐王的“吾皇万岁”,她们想到荣乐王与陛下恰如书中情深似海的才子佳人,又激动得红了脸颊。 不知是哪一位姑娘大胆,用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喊出了“陛下与皇夫,白头偕老,恩爱万年!”的祝福,还引发了一片附和。 恩爱万年? 玉安是红色的。 视线所及,宽阔的大道两侧,全然是喜庆的火红。这是赵羽第一眼看到的玉安。 庄严的雄都,在红绸彩缎的映衬下,平添一分魅惑,屹立在卧龙原上的大华宫遥遥在望,也染上了一抹春光的温柔。 如此美妙的城市,就算停驻一辈子,也是值得的吧?聆听着金根车上的龙铃,赵羽在心底刻下了一个决定。 潘宁瞥了眼意气风发的荣乐王,低头掩饰了冷笑。这小子,倒是知道避嫌。只是举国推崇的风光,皇家真的容忍吗?就算今日能容忍,还有来日方长呢。 公子和陛下恩爱万年?那夫人怎么办!偏偏夫人出门了,可恶!与朱雀大街相交的南定街口处,一个管事打扮的少妇气愤的跺了跺脚。 “浅予姐姐,那就是我们王府的大爷吗?我都没见过……” “有什么好见的,别看了,我们回去!” 第188页 第103章 【应该叫父皇了呀。】 入宫之后,君天熙很快打发了众臣。她与赵羽都穿着常服,倒是便宜,也不耽搁,就径直赶往了君承天的寝宫。 君承天原本满心期待的等着女儿“女婿”回宫,后来耐不过精力不济,一不留神就睡着了。不过他心里搁着牵挂,隔三差五就要问问行程,半睡半醒间,总觉得今天格外漫长。君天熙与赵羽抵达宁康宫时,等得心焦的君承天刚好在问:“熙儿和羽儿怎么还没回来?” “之前听说已经进了朱雀门,大皇子已经带着小公主去迎驾了。”尚安赔笑道,“上皇陛下再歇歇,想必快了。奴才再派人去看看。” “已经进朱雀门了?那就罢了,把人都召回来,免得熙儿她俩着急。”君承天想到皇帝还宫的阵势,须得耽误工夫,不想爱女担忧,倒是不肯催了。 “是,奴才这就去。”尚安说出朱雀门时就猜到了太上皇的反应,见太上皇果然消气,他也松了口气。 想到自己在病中,宫人连个笑脸都不敢有,君承天又吩咐道:“羽儿平安而回,是天大的喜事,让他们都放喜气点。” “老奴遵旨。”尚安知情知趣,口气立时活泼了三分。他行礼后退,正准备直起膝盖,背后的清冷女声,又让他恭顺的趴回了地上。 “儿臣恭请父皇万安!” 赵羽听见君天熙请安才反应过来,之前一打岔,忘了询问对太上皇的称唿。想想君若珊一直叫自己皇兄,君天熙都没有要她改口。赵羽踌躇片刻,紧跟在君天熙身后,很快请安道:“恭请皇爷爷万安!” 君天熙眼波微凝,又迅速放开。也是,本就是皇爷爷。 “熙儿!羽儿!怎么都没人通报……咳咳咳咳!”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君承天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动作太急,带起了一阵剧咳。 “父皇当心。”君天熙腿脚微动。按照礼规,没有君承天的平身,她本不该起身。心头挣扎片刻后,她还是站了起来,赶到床边,亲自帮君承天顺气。“是儿臣孟浪了。听说父皇在歇息,没让人通禀。” 我是该一起过去?还是继续跪着?不等赵羽拿定主意,君承天在君天熙的帮助下刚平復气息,就迫不及待抬了抬手,“羽儿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无妨。”看向君天熙时,君承天又含笑摇了摇头。熙儿……来得这么快,对我这个老头子,终究还是上心的。出去一趟,气色都好了,是因为羽儿平安吧。 “谢皇爷爷。”赵羽称谓用得亲昵,人却一板一眼的完成了远行而还的大拜,才从地上爬起来。君康逸教她这套大礼时特意交代过,见到太上皇要用。 君逸羽从前行礼都是能省则省,今天这么规矩,简直像她爹爹附体。君承天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看到君天熙也退后重新大礼参拜,想到这是久别重逢的应有之意,很快释然。笑着招手道:“羽儿,快过来让我看看。熙儿也快起来。” 赵羽念着君天熙说的“别太生分”,走到君承天床边后,主动探问道:“皇爷爷身体还好吗?” “怎么还叫皇爷爷?应该叫父皇了呀。” 赵羽一讶。太上皇,不是知道这具身体是女人吗…… 君天熙见君承天言笑如常,安心了些许,只是还没有见过太医,又看君承天体虚,暂时不想用离魂症刺激他。为了帮赵羽解围,她也问道:“父皇圣体如何?” “还好,就是急火攻心,那天气着了。”君承天心里一沉,面上笑容不变,“羽儿,可是喊惯了皇爷爷,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 “此事不急。”君天熙见君承天执意催君逸羽改口,又不好与病中的老父分说,只能再次岔开话题,“父皇如今用什么药?几时可以大愈?儿臣召太医来问问。” 赵羽好笑的看了君天熙一眼,迎着君承天慈爱的眼神,干脆的叫了声“父皇。”她不知道君承天是不介意女人当女婿,还是想坐实荣乐王的皇夫身份,反正她来玉安,早晚就是要改口的。她耳力不错,随君天熙入殿时,就听见了君承天将“羽儿”和“熙儿”放在一起,其中的情义,不假。 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为君天熙的维护,赵羽也不想看她才回来就与病中的老父闹分歧。再者,寝殿里还有许多宫人……赵羽当安都忽彦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秀恩爱,对这方面格外敏感。太上皇都当面喊她改口了,她若不从,传出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闲话。 君天熙美目一睁,心如擂鼓,连脸上都浮起了热意。 “哈哈,好孩子。”君承天朗声大笑,又引起了一阵呛咳。 恰是因为外人在侧,君天熙才更感羞热,尤其近处还有一个尚安。君天熙打发尚安去传太医,又借着给君承天抚背的动作,背对了赵羽。偏偏赵羽也上来帮手,见尚安退远,还趁君承天咳嗽的机会,在君天熙耳边悄声道:“反正早晚得叫父皇,没事。” “嗯。”君天熙动作一顿,垂眸掩盖了心底的失落,若无其事的继续给君承天抚背。 君承天没听清两人的耳语,只当小两口恩爱非常,还把君天熙的反应认成了含羞。熙儿……何曾有过这等小女儿情态?君承天心头一绞,本就没有平復的气息,越发紊乱不堪,脑中的念头,却越发坚硬稳固了。 哥哥,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苦乐。两个孩子都吃过不少苦头了,既然她们彼此有心,便成全她们吧。羽儿无子,我必好生教导佑儿他们,让他们视羽儿为亲父。只是得委屈羽儿继续以男儿身行事,算是天弟厚颜,再亏欠哥哥一次。 第189页 君天熙见父皇脸色灰败,整个人都显出了病态,颇为不是滋味。偏首催促道:“太医呢?再去几个人,命他们速来。” “无……碍……”君承天不愿女儿担心,挤出了一丝安慰。 “我先给太……父皇看看吧。”笑容爽朗的君承天,放在初见的人眼中,还以为是老年人难得的精神健旺。直到病势突然发作,赵羽才意识到,这位头髮灰白的长者,已至桑榆暮景。赵羽在灵谷的照看下坐诊了几天,自觉也能算半个大夫。至此,她深感失职,嘴上也差点喊成了太上皇。 君天熙没有发现赵羽的口误,她对君逸羽的医术极为信任,不等君承天应承,就让出了位置。君承天倒是有心阻止,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赵羽和君天熙配合默契,已经摸上了他的脉门。 等君承天的气力恢復些许后,再想抽回腕口,未免太露形迹。他扫了一眼君天熙严肃的面色,又看赵羽眉目沉吟,轻轻按下了担忧。羽儿医术是不错,不过太医院已经治了许久,应该看不出端倪吧。 “太……父皇似乎本有脾气郁结之像,不得发散,积聚于中,后来肺气受损,再遇急火攻心,肝血瘀阻,所以害了这场大病。这么复杂的脉象,我不知道看得对不对,还是等太医来吧。我先给父皇推穴理气?可以舒服点。” 君天熙眼底晦暗。她博览群书,对医家之事,也略知皮毛。思伤脾,悲伤肺,怒伤肝。父皇之病,的确是她不孝。 “都是些旧时就有的老毛病。”君承天暗自嘆气。果然让羽儿瞧出来了。不过,若不是羽儿才回来,我都以为她看了脉案,她怎会说“不知看得对不对”? 君承天突兀的感慨,让赵羽发现气氛有些古怪。她看了君天熙一眼,才发现她目色阴郁。以为自己那句脉象复杂吓到了君天熙,赵羽柔声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父皇只是需要好生安养。多费些时日,总可大安。父皇的年纪不比我们年轻人,偶有小疾也需多养几天,都是正常的。藉此机会好好调养身体,也算一件好事,别担心。” “好。”澄澈的琥珀色眼睛,让君天熙心神为之一清,眸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暖意。就算时间重置,她依然会去灵谷,否则,她至今还是行尸走肉。前事无可追悔,好在父皇还可大安,今后加倍孝敬就是了。其实……她唤父皇很好听。若她愿唤一辈子,就好了。 我们年轻人?在君承天这个做父亲的眼里,女儿总是年幼的。但君承天心知肚明,女儿的年龄,在华朝,已经该称“中年”了。须知,大华前五任皇帝,最长寿的高宗,也只活了五十二年。 君承天喜欢君逸羽的“我们年轻人”,喜欢她理所当然的把君天熙视为同辈,更喜欢她与女儿间的款款柔情。只是在一旁看着,就仿佛在品尝世上最甘美的饴糖。 君天熙温和的眉眼印入心底,甚至让君承天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熙儿能有如此欢喜的时候,也许当初就不该……好在还不晚。不管羽儿和长孙蓉有什么渊源,都该有个了断了。 想到这,君承天打算挥退宫人,不巧尚安带着太医来了。 自从太上皇称病不出后,寝宫一直有太医值守。知道陛下回宫必会探问,连太医院正张睿都早就候在了宁寿宫。听君天熙问起,张睿恭敬的呈上了太上皇的病案,又谨慎的回禀了诊疗思路。 君天熙直接让人把病案拿给了赵羽。 张院正的判断与赵羽一致,只是他事先得了太上皇的交代,主要强调怒火攻心。此外,为防万一,对治癒的话,也不敢说太满。 赵羽还回医案,对君天熙点了点头。君天熙这才打发走张院正,同时,命寝殿里的宫人,全都退出门外。 第104章 【父王?】 “儿臣任性,劳累父皇了。”等殿内只余三人后,君天熙以请罪的姿态拜伏在地。 赵羽在娜音巴雅尔身边培养了一些政治素养,又从君天熙处掌握了华朝近期的朝局动盪。是以,张院正强调君承天的病因是怒火时,她就已经明悟了之前的怪异。 明明君承天主要是长期悲思郁结,为什么太医一带而过,反而强调怒气?君承天悲,为小皇子之死;君承天思,为国事操心;君承天怒,为“宫门之乱”。前两者都与天子的缺席有关,只有最后一点,才符合天家的需要。 早在君天熙跪地之时,赵羽就已经从君承天床前闪开了。她判断了一下形势,结合君康逸教授的礼仪,绕至君天熙身后,也跟着跪了下来。头上有老人,果然是不一样。我在漠北一年多,都没正经跪过几次吧…… “熙儿。”君承天语带轻嘆,“如果不是需要北伐,朕还在皇位上,你也能像珊儿一样,当一个逍遥的公主。大华的担子,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是朕老迈无用,才累你奔波,哪里是受你劳累?别如此拘礼,快起来吧。” 华朝太上皇果然是想北伐,才让君天熙登基?因为那份永不北征的密约吗……尽管当了数月的君逸羽,在涉及漠北时,赵羽对身份的反转,仍旧极其不习惯。 “不管怎样,父皇是为儿臣处理朝政,儿臣不孝。”君天熙本来叩首在地,稽首再拜时,才发现侧后方的赵羽。 是她爹教的吧……恰到好处的距离差,让君天熙心中掠过了一抹无奈。如果不是情况不合适,她都想退后与君逸羽并肩了。现在的君逸羽,某些方面,就是一张白纸,她可不想君逸羽学得跟她爹一样,一入宫就成了君臣之礼的标杆。 第190页 “熙儿,我这回的病,是年纪大了,又受了外臣的气,与你无关。”君承天拿女儿没办法,盖棺定论后,转而对赵羽笑责道:“羽儿,你凑什么热闹?听话,扶熙儿一起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君逸羽和太上皇才是亲父女吧……太上皇与君天熙的亲子关系,果然别扭。说关心也关心,说生疏也生疏。 赵羽心中纳闷,人倒是应声而起,蹲在了君天熙身边,“陛下,起来吧,太……父皇宜静养。” 宜静养,不宜僵持。君天熙听懂的赵羽的意思,再拜一礼,就任凭赵羽扶起了自己。 “请父皇安心静养,从今往后,儿臣再不会耽延家邦。” 君承天满意含笑。还是羽儿有办法,从前就……不对,如果是从前的羽儿,早就插科打诨了,必不会陪熙儿跪下。还有,羽儿喊父皇时,先喊了“太”字,太什么?太医?太上皇? 君承天越想越觉得不对,笑道:“羽儿这次回来,似乎比从前规矩多了。我还不知,你和熙儿何时遇见的?在浙州遇见的吗?几时平安的,怎么直接去了南边?” 君天熙见君承天察觉了端倪,为免父皇多心,也不多隐瞒,直接说道:“有一件事,本想等父皇康健后再告知,父皇听了,别太伤心。” 别太伤心?有这么夸张吗……赵羽知道君天熙要说离魂症,稍一迟疑后,她提议道:“我先给父皇推推穴?” “也好。”君天熙首肯。 君承天也没有反对,只是越发感到了迷惑。羽儿的异样,不是因为当初的过节,对熙儿有疙瘩?看这夫唱妇随的模样,的确不像……可羽儿确实有些变了。究竟是何事? 一股暖意涌入体内,缓解了君承天胸口的闷气,他的眉宇也在不知不觉中舒缓了许多。 等赵羽收手后退,君天熙才道:“阿羽患了离魂症,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什么?!” “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赵羽对君承天乖巧的笑了笑。还好先推了穴。这位太上皇,还真是对君逸羽十分亲近。 “全都不记得了?”君承天渐渐收敛了惊色,心头依旧是惊涛骇浪。 “全不记得了。” “好孩子,真是受苦了。”君承天阅歷丰富,立刻想到了背后的艰辛。望着君逸羽熟悉的笑脸,他更是五脏六腑都酸成了一团。 “其实还好。”君承天痛惜的眼神,让赵羽有些心虚。担心君天熙被再度勾起伤心,赵羽又很快振奋精神,对君天熙弯了弯笑眼。 君承天本想问问详情,看到赵羽的动作,才意识到不妥,转而欣慰的嘆道:“回来了就好。”也不知羽儿患着离魂症,是如何回来的,具体情形,还是改天熙儿不在时再问吧。难得经歷了那么多波折,还能如此记挂熙儿,真是个好孩子。 想起君逸羽遭受的磨难,君天熙依然憎恶当初冲动的自己。好在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及时安抚了她的心湖。“再过几日,逸皇兄他们与珊儿一道,会回来探看父皇,父皇好生将养。时辰不早了,儿臣先去安顿,再来为父皇侍疾,阿羽也该回府了。” 得知君逸羽平安,君承天就知道君康逸也快回来了。听说君康逸与君若珊同行,料想他已经见过君逸羽,君承天也只是稍感意外而已。在君天熙出生前,君承天几乎把君康逸兄弟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得知很快就能再见君康逸,到底是透出了喜色。 对君天熙的“侍疾”,君承天闻弦歌而知雅意,“父皇这记了几本名册,待会儿让尚安拿给你。这回闹腾成这样,定要好好整治一番。今时不同往日,那些首鼠两端的小人,也该擦亮眼睛了。这几年西武不时裹乱,都是小打小闹,也不用十分顾忌……” “儿臣自有分寸,父皇不用操心。” 就这样打断了太上皇的话?赵羽暗自吃惊,帮忙描补道:“陛下关心父皇的身体,父皇的病暂时不宜再为朝政劳心。还请父皇静心休养,若有疑难,陛下少不得还得来找父皇请教。” “我对熙儿的治国之才,十分放心。有羽儿回来,就更放心了。只是年纪大了,白嘱咐几句。”赵羽对君天熙的维护,点亮了君承天的笑容。 自古以来,禅位后还抓着权利不放手的太上皇,不乏其人。发现君承天是真的毫无芥蒂,赵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君天熙目露暖意。虽然是个误会,君逸羽愿意不折不扣的站在她这头,却是个不容忽视的感动。 注意到君天熙的目光,君承天心思一动,说道:“羽儿也留在宫中侍疾吧。” “恐怕不妥。”君天熙也捨不得君逸羽,只是她们对外是尚未完礼的夫妻,论礼,婚前甚至不该相见,更别说留在宫中了。另外,残存的理智也让君天熙知道,她应该放君逸羽回翼王府。 “逸儿他们都不在,羽儿又忘了前事,怎好独自回府?就说我病重,羽儿又擅医术,想来不能有什么闲话。你事忙,佑儿他们又还小,正好羽儿多陪陪我。”君承天在漠北长大,对华朝的虚礼本就不以为然。女儿温情的目光,让他不愿君逸羽出宫,他本人也一向喜爱君逸羽。此外,君承天突然想到,既然君逸羽前情尽忘,有些事反而好处理了。 “我不方便留在宫里?”赵羽人生地不熟,还真不想单枪匹马的跑回翼王府。留在宫里,不说君承天慈眉善目,好歹君天熙是个熟人。 第191页 这两年,君康逸不在,翼王府无需与外界交游,被长孙蓉经营得铁桶一块。别说赵羽了,连君天熙都不知道翼王府是何情形。听君承天顾虑得在理,又看出了君逸羽的倾向,君天熙最终摇头道:“那阿羽就先留在父皇这,等逸皇兄回来再说。” 等逸儿回来,的确有得说。君承天眼底,闪现了一缕志在必得的精光。 之前不曾留意,有心关注后,君天熙发现,哪怕只有三人在场,君逸羽仍然站在自己的侍从位上。君天熙几次不动声色的调整站位,赵羽都会跟着后退。不愿君逸羽养成君康逸那套谦恭,为了留出私谈的空间,君天熙再度请辞时,以梳洗安顿为名,照旧带上了君逸羽。 君承天打心眼里接受君逸羽做“女婿”后,乐见她俩相处,自无不允之理。还殷切的交代道:“才回来想必累了,羽儿也不用急着回来,你们先去用个膳。” 命门外的宫人重新进来侍候,君天熙才携赵羽离开。不巧的是,殿外两个小人儿,打破了君天熙的独处计划。 “儿臣恭请母皇万安!” 平素看着皇长子风范十足的君煕佑,终究还是个孩子。他年龄尚幼,无需郊迎,早早的带着幼妹去大华门迎候,却扑了个空。等接到消息再赶来宁康宫时,见宫人都在外面,心知长辈秘谈,不宜打扰,只得恭候。好在小公主君若萱一向乖巧安静,倒是减了君煕佑一场为难。 君煕佑本就处在对父母存有孺慕之思的年纪,又眼巴巴的等了半响,好容易重见母亲,音色都难免激动。反而是龆龄的君若珊,人情懵懂,对少见的母亲无甚依恋,只是跟着长兄行事罢了。 赵羽一听见“母皇”就猜到了两个小人儿的身份,见他们在给君天熙行大礼,立刻准备侧身,却被君天熙抓住了手腕。经此耽误,赵羽等于和君天熙一起受了皇子和公主的全礼。 不等赵羽疑惑,君天熙已经解释道:“你受他们的礼是应该的。” 当年君逸羽在京时,君煕佑已经记事。在君煕佑的童年记忆里,“羽皇兄”是其中最明艷的色彩。认识羽皇兄后,他才知道,学业可以很有趣,宫中也可以很好玩。可惜随着羽皇兄出征,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后来繁重的课业,更成了他唯一的生活主题。 在君煕佑短暂的人生中,几乎可以说,每一道欢喜背后都有君逸羽的影子。有后来的宫廷沉重作对比,曾经的快乐,在少年心中演化成了最瑰丽的珍宝。也是因此,尽管处于最健忘的年纪,君煕佑对三年不见的君逸羽,记忆犹新。 君煕佑一看到君天熙就带着妹妹拜倒了,以至于忽视了赵羽。听到君天熙的话,他偸瞄了一眼,将赵羽的脸庞与记忆中温和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君煕佑眸心璀璨,毫不犹豫的再次拜伏,“儿臣恭请父王万安!” “儿臣恭请父王万安。” 君若萱对“母皇”这个词都十分陌生,更别说“父王”了。只不过她一向听话,一看兄长再拜,也跟着拜倒。但是稚嫩的童音,一听就是有样学样。 父王?是叫我吗……赵羽本以为听错了,结果女童糯软的音色不容人侥倖。由于君若珊一口一个“皇兄”,赵羽对喜当爹着实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茫然的望向了君天熙。 父王…… 君天熙的右手还停在赵羽手腕上,此刻只觉掌心握着一团烈火。她能感觉到君逸羽的目光,却不敢与她对视,只是看似自然的松开右手,状若淡然的抬了抬手,“平身。” 慕晴扫了一眼君天熙僵硬的背嵴,好笑的压低了脑袋。是太上皇教过大皇子吧?大皇子真懂事。有他这声父王,至少宫外看不到天家的笑话了。记得皇子小时候说过,想让羽皇兄当父王,如果他现在也真心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105章 【听朕的。】 经过前段日子的国本之争,君天熙回京后,与君煕佑的关系,正是受大臣关注的时候。民间更好奇的,则是荣乐王名分上曾是皇子皇女的族兄,如今真要给他们当继父,不知几位帝子作何感想?尤其大公主和大皇子,都已经明理了,能接受这种转变? 在不禁言论的华朝,百姓普遍喜欢拿天家隐秘当谈资。天子脚下,尤其如此。君天熙从晋身皇储时就成了民间流言的主角,不用派人探听,就能猜到下面的风向。不管怎么说,君煕佑老老实实喊父王,其实是件好事。 母子久别重逢,又正是引人注目的时候,尽管君天熙为那两声“父王”而万分羞赧,却不好轻易打发君煕佑,只能捡着学业问了他几句,又问了君若萱的起居饮食。 从前君天熙朝政繁忙,偶尔召来君煕佑,也只是询问学业。而在君天熙闭锁不出的两年多时间里,君煕佑就算想向母亲汇报学业,也没有机会。再度听见久违的垂询,又窥见君天熙康健了许多的气色,君煕佑不仅不嫌生疏,反而满心雀跃。 君天熙对儿子一开口就是教导主任的架势,赵羽本来觉得君煕佑有点可怜,看见他小脸颊上的红晕,才暗暗称奇。 倒是君若萱这头,不知是君天熙气场太强还是君若萱的胆子还没长大,赵羽明显发现,君天熙对女儿的口气温和不少,小公主却还是现出了怯色。到得后来,她每每都要先看向君煕佑,得到兄长的鼓励,才细声细气的答话。 第192页 君若萱眉目间有君天熙的影子,长得本就十分可爱。赵羽见她怯生生的像个小兔子似的,感觉心中填满了兔绒,柔软一片。“陛下,公主还小,可能站累了,换个地方坐下聊,可好?” 有君若珊的活泼在前,赵羽不太确定,不知君天熙是不擅长与小儿相处,还是在人前需保持帝王威仪。赵羽虽然没什么照顾儿童的经歷,但至少知道,宫殿门前不是理想的聊天场所,换个温馨的环境,也许合适很多。 听到赵羽的声音,君若珊把小脑袋转向了赵羽,恰如一只警惕的小兔。见赵羽看向自己,她又立马收回了目光。 怎么这么可爱……隐约记得君若珊提过,君逸羽很喜欢小公主。赵羽本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没有君逸羽的记忆,她都怀疑自己受到了君逸羽的影响。 君天熙曾经在女儿身上寄放了自己的期许,看到君若萱还像从前那样怯弱,再想到她夭折的胞弟,又格外添了一层怜惜。听见赵羽的建议,君天熙想起君逸羽一直与萱儿投缘,见君逸羽盯着萱儿笑容和暖,点头道:“佑儿,你带萱儿先去给皇爷爷请安,再来延福宫用膳。” 延福宫属于大华宫,处于整个华朝皇宫的中轴线上,是君天熙的寝宫。 “是。”君煕佑眼前一亮。他以前就很少和母亲一起用膳,意识到多亏赵羽的建议,忍不住对她露了个灿烂的笑脸。 小正太一直形容端庄,冷不丁看到他露出了小虎牙,赵羽微微一愣,回了他一记微笑。 君煕佑一笑完就想起了师傅们的教诲,本来有些后悔,接到赵羽的笑容后,虽然没有再次咧嘴,眼睛里扑闪着的却全是欢快。皇兄……不,父王。父王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小傢伙明明想笑,抿着嘴唇干什么?赵羽看不懂君煕佑的反应,只能再次笑了笑。 君煕佑嘴角到底带出了笑弧,领着幼妹,一起摆出了恭送的姿态。 君天熙看了一通有趣的眉眼官司,心情也愉悦了不少,往院外走去时,发现君逸羽又落在了后头,她才想起之前的烦心事。 赵羽走在君天熙的侧后方,没想到君天熙会突然止步,她人都走到了君天熙前面才停下来。 君天熙摆手,慕晴立即带着侍从退到了十步之外。见君逸羽往回走,君天熙又在她走到自己肩侧时,伸手拦住了她。 “陛下?”赵羽满眼不解。 “我记得在灵谷时,你不会走在我后面。” “嗯?”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赵羽却没听懂君天熙的意思。 “你不是说在灵谷和玉安都一样吗?” 结合君天熙的动作,赵羽有了一个猜想,又觉得不够靠谱,试探的问道:“陛下是说,我不该走在你后面?” “嗯。” “这不是在人前吗。”赵羽偏首,往侍从处努了努嘴。 “人前人后,都一样的。” “你确定?”赵羽讶异挑眉。在漠北当驸马,人前都要注意突显巴雅儿的尊位,理论上来说,华朝更讲究这个吧……或者是,走在君天熙旁边,有什么特别的政治意义? 如果是旁人,只会说万万不敢,也只有君逸羽,才会如此相问。君天熙眼中蕴出了一分笑意,“确定。还有,若非大典,在父皇面前,你都无需跪拜,行家礼即可。旁人对你下跪,你也全都不用迴避。” 作为一个孤儿,赵羽上辈子在现代,连牌位都不用跪拜。在学习君康逸的礼仪课时,赵羽的本心其实十分抗拒,只是需要承担起君逸羽的身份,才不得不入乡随俗。赵羽对别人跪自己没兴趣,听说自己不用跪,脸上倒是不由铺满了喜色,“真的吗?!” 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赵羽清了清嗓子补救道:“不过,爹爹说……” “听朕的。你爹也听朕的,所以朕说了算。” “好哦。”看出了君天熙的笃定,赵羽眉开眼笑,彻底释放了喜气。 君天熙心动神驰,险些往赵羽面前踏了一步。为了掩盖自己的意动,她迅速的拉开了视线,“我们走吧。” “走吧。”赵羽浑然不觉,只是记得不用注意站位,所以不再多等,直接迈腿走在了君天熙肩侧。也许是因为摆脱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她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慕晴带着侍从保持十步距离,望着前方两人和谐的背影,她总觉得方才有些东西变了,又一时想不分明。真好……如果皇夫的离魂症能治好,就更好了…… 兴高采烈的君逸羽,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君天熙的余光总想飘到她的身上,又生怕自己再次失态。陷在这样纠结的挣扎里,君天熙无比艰难的调节着心绪,才在登车前恢復常态。 抵达延福宫后,君天熙将慕晴留给了赵羽。 赵羽梳洗之后换上了慕晴送来的新衣,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忍不住嘆了句,“还挺合身。” “这本就是殿下的袍服,自然是合身的。” 君逸羽的?!这里不是君天熙的寝宫吗……为什么君逸羽在君天熙寝宫里都有旧衣…… “就是腰上宽了些,改日得让尚服局重新为殿下量体,今天只能先委屈殿下了。” “既然是我的衣服,有什么委屈。”赵羽摆手,似乎不经意的感慨道,“没想到宫里也有我的衣服,还挺方便。” 第193页 “就是为了方便殿下,陛下才命尚服局做的。从前殿下做宫廷待诏时,陛下就把麟趾宫拨给殿下使用……”回京前陛下差点把皇夫留在灵谷,慕晴在一旁看着,头髮都快愁白了。她若是至尊,就算不考虑朝局,只为好不容易重遇命中的冤家,绑也要把君逸羽绑身边。慕晴平时不好多嘴,如今有了话引子,她巴不得替陛下卖卖好。 我就说呢!君逸羽一暴露女儿身就去塔拉浩克了,怎么可能与君天熙发展到那一步……再说了,这里又不是草原,古代姑娘,怎么可能有婚前性行为。自己吓自己,蠢死了。 和平分手与始乱终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有肌肤之亲,想用时间消解真情,难度必然大为不同,而且其中的残忍度,也会让赵羽不得不重新考量形势。赵羽不得不处理不属于自己的情劫,就已经够头疼了。多日共处,她欣赏君天熙的品格,也着实不愿她承受更重的伤痛。 看见赵羽走神,慕晴渐渐收束了话头。陛下深情内敛,皇夫又一直是光明磊落的样子,让她这个身边人,都不知两人的感情恢復得如何。不过,如果皇夫有心,对自己和陛下的往事,不该刨根问底吗?想到这,慕晴心底,一时间满是嘆息。 “怎么不说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羽其实挺乐意听听君逸羽的往事,尤其关于她与君天熙、长孙蓉的感情史,连君康逸夫妇都不清楚,一般很难听到。而赵羽如果用君逸羽的嘴主动提问,很容易显得有感情倾向。难得君天熙跟前的锯嘴葫芦今天打开了话匣子,赵羽还真不想错过。只是万万没想到,她才定神,慕晴就噤声了。 “殿下与陛下的事,奴婢本不该多嘴。殿下若是想听,不妨去问陛下?” “好吧。” 一听赵羽的口气,慕晴就知道皇夫不会问。 慕晴有些看不懂如今的君逸羽。若说无心,他愿陪陛下回来。若说有心,又总像外人一样,对过往漠不关心。 罢了,只要皇夫在身边,陛下就心满意足了。陛下都不着急,我急什么。如果能早日大婚就好了……好在皇夫这几天也会留在宫中。退一步想,皇夫能如此坦荡,他与和国夫人,应该是清白的吧。 第106章 【让陛下吃醋了?】 慕晴将赵羽引入摆膳的暖阁时,君煕佑和君若萱已经到了。 “父王!”见到赵羽,君煕佑立刻带着妹妹迎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家礼少了庄肃,赵羽感觉君煕佑的声音都比之前亲热了许多。虽然依旧听不惯“父王”,赵羽还是拿出了亲切的态度,“不用多礼。” “你们都先退下。” 君煕佑下令后,他和君若萱的人都立刻退了出去,慕晴则请示的看向了赵羽。 赵羽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君煕佑想做什么,只是这个孩子眼中的光彩,让她直觉应该顺从。 慕晴才合上殿门,君煕佑就扑向了赵羽怀里。 经歷过云绯离的春*药事件,赵羽对“扑”这个动作留存了一些心理阴影。她条件反射的想要闪避,还是记着面前是个孩子,才只是伸手託了君煕佑一把。如此一来,既护住了君煕佑,也算是将手臂挡在了中间。 “皇……父王没死,母皇也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佑儿很想父王。父王你真的做了佑儿的父王,是不是以后再也不会走了?这几年他们都说父王死了,母皇也一直病着,佑儿好怕母皇也不在。父王没死,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还有母皇的病,父王一定要好好给她看看……还有皇爷爷也病了很久……” 听清君煕佑的哭音后,赵羽抽出手臂,主动将小小的少年揽入了怀里。分明是令人心塞的称唿,赵羽却听得满心爱怜,甚至还夹杂了一丝羡慕。君逸羽,你出征时,他才刚记事吧?这么小的孩子,都如此牵挂你。除了一次口误,他口口声声喊你父王,听起来是真的想要你做他的父王呢。这么多人记挂你,你真的该活着的…… 我在现代也算死了三年了,无亲无故,也不知谁还记得……发现自己有自怜自伤的趋势,赵羽连忙收心。视线无意中划过君若萱,看到她无措的牵着君煕佑的衣摆,赵羽猜测她被兄长吓着了,又安抚的对她笑了笑,“别怕。” 赵羽一直在给君煕佑抚背,君煕佑还以为“别怕”是说给自己的,在赵羽怀里摇头道:“父王和母皇都回来了,佑儿就不怕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呢?君煕佑说不清。他只是朦胧的感觉到,在宁康宫看到君天熙康健和君逸羽安好的瞬间,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他只是在来延福宫的路上发现,御花园的春景很美。他只是想起,小时候就有很多话只适合说给皇兄听,他现在依然想说,所以真的说了。而皇兄就算成了父王,也真的与以前一样,没有怪他“有失体统”。 如果君天熙没有及时回来,皇长子其实在风暴中心。孩子的直觉很敏感,他大概有所感觉吧。赵羽安抚着君煕佑的背嵴,柔声道:“不怕就好。母皇没事了,皇爷爷的病养一养,也会恢復安康。” “父王也要一直安康!”君煕佑突然抬起小脑袋,直勾勾的对上了赵羽的眼睛。 急切的动作牵动君煕佑的衣摆,他身后的君若萱歪了一歪。赵羽眼疾手快,探手扶正了她的小身板。 “萱儿,没事吧?”君煕佑发现了自己的冒失,长兄风度重新上线,从赵羽怀中出来,关心的将君若萱打量了一遍。 第194页 “没事。”君若萱沿着赵羽的手臂上移,第一次将黑熘熘的眼睛停在赵羽脸上。 赵羽怕吓到这个内向的孩子,确定她站稳后就松开了手,全程都带着友善的笑容。令人意外的是,君若萱迷惑的盯了赵羽半响后,竟然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袖。君煕佑见此,倒是高兴的笑开了,“萱儿你小时候,父王就常抱你玩。别怕,父王很好的。你最喜欢的那个木雕,就是父王为你刻的。” 赵羽不知道君煕佑在说什么,倒也不破坏两个小人儿的兴致,见君若萱不抗拒,她还在君煕佑的怂恿下,将君若萱抱在了腿上。 君天熙推门而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君逸羽怀抱君若萱,与君煕佑闲谈正欢的情景。恍惚之间,君天熙几乎以为时空逆流,又倒回了三年前。她眼底泪意迷离,眼角却挂上了笑弧。 “母皇。”君煕佑起身行礼。 “陛下,你总算来了。”赵羽言笑晏晏。君天熙要是再不来,等君煕佑知道“父王”没有以前的记忆,只怕会哭鼻子。 “君逸羽。”君天熙走到赵羽身旁,忍不住攥紧了她的衣袖,仿佛如此就能抓住错失的时间。 如果没记错,刚才萱儿也是抓的这吧……不愧是母女。君天熙一直很克制,当着孩子突然这样,是遇到什么事了?赵羽放柔目光问道:“怎么了?” 君天熙摇头,只道:“你与萱儿,还是如此投缘。” 赵羽扫了一眼君天熙身后的宫人。自慕晴以下,每一个人都像地上有金子似的,目不斜视的盯着地砖。 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所以真的只是君天熙失态?如果换一个时间,赵羽不介意君天熙多抓一会儿。可是现在,有君煕佑和君若萱两个小朋友在场。君若萱倒也算了,她年纪还小,又在赵羽怀里,看不到君天熙的异动。君煕佑却是早就不知该把眼睛往哪放了,加上关心幼妹,他还得不时的瞟一眼君若萱,赵羽都替他尴尬。 赵羽念头转得飞快。她空出一只手来,握住君若珊的小手,牵至君天熙脸边摸了摸,嘴上笑道:“萱儿和我亲,让陛下吃醋了?” “算是吧。”颊上熟悉的柔软,让君天熙语染轻嘆。她从前,就很羡慕年幼无知的萱儿,可以任性的留下君逸羽。 几乎是同一时刻,君若萱也缩回了自己的小手。 赵羽一愣,既意外于君天熙的回答,也意外于君若萱的退缩。本是为了暖场,才用君若萱打趣君天熙,如此一来,赵羽心怀感慨,言行也没了之前的刻意。 “萱儿,这是你娘亲呀,别怕。”赵羽先哄了哄怀里的小萝莉,随即从袖子上摘下君天熙的手,用来包住了君若萱的小手,“我听佑儿说你养病两年多很少见他们,小孩子健忘,母子连心,你多和她相处,她就亲近你了。她之前不是也不敢看我吗?现在都让我抱了。” 看到君天熙抓住赵羽的袖子,君煕佑本能的感到了脸热。看到三只手交叠在一起时,君煕佑又有些眼热。以至于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君煕佑立刻走到了赵羽身前,走到了君天熙眼皮底下。 赵羽想起君煕佑之前的窘态,好笑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手背上不再有君逸羽的温度,君天熙遗憾非常。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个渐通人事的儿子在场。心里有些难堪,君天熙学着赵羽的动作摸了摸君煕佑的脑袋,转身道:“摆膳。” 君煕佑望着母亲的背影,眼中燃起了两堆盛大的火炬。 还真是母子连心。将君煕佑的孺慕收入眼中,赵羽突然有些想念君康逸夫妇。随即,她又自嘲的摇了摇头。人家是很好的父母,却不是你的父母呀,赵羽。摆正位置,摆正位置…… “在想什么?”君天熙再回头时,正好扫到了赵羽眼中尚未消失的愁思。 赵羽早就放弃在君天熙面前掩藏情绪了。她不能说遗憾自己是孤儿,好在理由是现成的,想也不想的答道:“在想我爹娘他们到哪了。” 君天熙眼神一黯,“我们从秦州开始大张旗鼓,行程减慢了很多,他们若没耽搁,月底之前,必能抵京。你若想回王府住,我来安排。” “没有,我只是随口问问。”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赵羽想回到一分钟前,给自己的脑子抽抽水。她想念君康逸夫妇不要紧,然而君康逸夫妇和长孙蓉在一块呢。君天熙开口就是回王府,还不知误会到哪里去了。 君天熙目露犹疑,只是碍于孩子在场,有些话不能直言,只能暂且搁置。 “父王……不是该住在宫里吗?”察觉气氛古怪,君煕佑开口小心翼翼,脸上却写满了不舍。 “父王就是该住在宫里。”赵羽应和了君煕佑一句,又满眼真诚的看向了君天熙,“王府我不熟,真的不想住。” 赵羽真的很想摆脱君逸羽的情债,但是她再无耻,也不可能拿长孙蓉和君天熙打擂台。反正她活了二十三年也没有喜欢的人,也许天生就是单身命,大不了慢慢等。就算君天熙和长孙蓉一直不死心,至少还有死亡。 皇宫你也不熟……君天熙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在那双澄澈琥珀色眼睛的注视下,漏出了笑意。 赵羽也跟着笑了。君天熙回京的路上就常常沉思,赶回来收拾局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烦心事等着她。好不容易君天熙心情不错,只为她养眼的笑颜,赵羽也不想当破坏者。 第195页 君煕佑感染于两人相视而笑的温馨,想起宫里当年的欢快,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下,也布满了快活。他本来想问“为什么父王对王府不熟”,现在又不想问了。父王一直在宫中才好。 就连君若萱,也在赵羽怀里放松了身体。 有应景的春风送入满室花香,空气里漂浮着春暖花开的味道。这个春天,很长。 第107章 【回来了就好。】 内宫春意盎然,外朝却有许多人家,过早的陷入了酷暑将至的躁动。 郊迎礼后,在京官员各回本司,除了个别官场咸鱼数着滴漏盼放衙,但凡有上进心的朝臣,都盯着宫门的动静。 “日前太上皇帝违豫,凶逆窃居名位,罔思分忧,逼宫惊驾,以致宁寿垂危!朕闻此祸,痛心疾首!臣节悠重,不可不慎!着法司覆问逆臣,书罪定刑,宜从重典!严惩不贷,以申忠义!” 一封杀气腾腾的手诏,惊落了无数杯盏。 政事堂的五位宰辅,无论为公为私,都不愿兴起大狱。难得政事堂意见一致,联名求见陛下,却只换来了一封“太上皇寝疾权不听政敇”。至此,连几位世家大佬都坐不住了。 是陛下借题发挥?还是太上皇真的病危?等到君逸羽留宫侍疾的消息传出宫门,许多人想起荣乐王也曾是京城名医,更觉心慌意乱。太上皇已年逾花甲,撑着一口气等儿孙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近期的纷争牵连广泛,如果陛下只为震慑群臣,世家联手周旋,必能让天家投鼠忌器。可若是太上皇真的病危……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既有实权又占理的皇帝,真想大开杀戒,谁沖在前面谁就死得最快。偏偏陛下以侍疾为名暂免朝参,世家联盟想探听虚实都没有机会。投石问路?能跻身世家的,就算门第有高低之别,也都是家大业大的人物,谁愿意去当那颗石头?没看肖家肠子都快悔青了吗? 玉安的多处官宅,一夜无眠。修仁区的□□院,还发生了一场争执。 第二日,孙勛上表请罪。 昏聩失察,从附凶逆?孙家这回倒是知进退。君天熙微觉意外。 若要整肃朝风,孙家这棵根深叶茂的墙头草,必须拔除。君天熙打算将孙氏交付法司,在得知那天参与宫门之乱的孙家子弟,只有孙勛父子上请罪表后,君天熙一分意外添成了十分。最终,她下旨将孙勛贬为了汉州别驾,孙勛之子孙成则官降两级。 孙勛贬谪京外,让犹疑者更加犹疑,动摇者更加动摇,唯一一致的是,众臣的视线在此之后,都集中在了潘宁身上。在前些日子的叩阙事件时,潘宁与孙勛同为参议政事,又同是“宫门之乱”的参与者,孙勛都请罪了,潘宁还能无动于衷?况且大家心知肚明,潘宁实是始作俑者。 潘宁没能说服同盟,反而被一群老狐狸推出来当探路石,只能安慰自己还有皇长子。没等潘宁下定决心请罪,右相韩钦抢先上了辞呈。 御笔一挥,韩钦罢相。 陛下,竟然真的罢免了我……不是对世家都留有余地吗……难道是要敲打摇摆不定的寒门?汉州虽远在千里,却是上州,若是针对寒门,不该对孙勛轻拿轻放啊……对孙家还有余情?或是……连一次挽留都没有,天家对我早有不满? 韩钦傻眼的时候,各个曾经参与“宫门之乱”的庶族官员,争先恐后的写起了请罪表。歷来重臣辞位,三留三让,方显君臣和谐,像韩钦这样直接被罢免的宰相,可称一大奇闻。算起来,韩相那日只是袖手旁观,陛下就对他如此不留情面,他们这些实打实的投机者,哪里还能侥倖? 潘宁见形势大变,有意拉着各大世家抗争一二,以免过于被动。可惜宫中一套迷魂拳,不仅打动了庶族,也打散了世家联盟的心。而大理寺卿、参知政事纪典那头,见陛下没有兴大狱的意思,很快将肖崛判了大逆,呈送内廷。 才丢了太僕之位的肖恢,从一开始就没有救子的心思,多方奔走,只为避免连坐之忧。在各大世家看来,陛下贬几个人、杀几个人,都是应该的。但若是揪住秦州肖氏任意杀伐,则侵犯了世家的底线。尤其潘宁,深知若不能保住肖氏,恐怕今后再也没人敢为他卖命,对肖恢的请託,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肖恢拿到世家联盟的许诺,还没来得及歇上几口气,又险些栽倒在地。无他,只因宫中对肖崛案的批覆,令人脑门发黑。圣意说:经君逸羽的用心诊治,太上皇的龙体有所起色,念在肖崛大错未成的份上,可暂免死罪,但是不忠之门,不配奉君,肖崛及其子孙,自今往后,勿令齿叙。 所谓世家,累世显宦才称世家。断绝仕途,等于掀翻了世家的立身根本。虽然陛下只是禁锢了肖崛的子孙,可名下挂着个“不忠之门”的儿子,其他子孙的仕途有何指望?肖恢越想越闷,偏偏还得叩谢圣上的不诛之恩。 狱中的肖崛接到圣旨后,生不如死。以他的家世,革职为民,也大可锦衣玉食。可是子子孙孙都禁锢仕途,他的血脉,哪里还配称世家?秦州肖氏资源有限,就算是嫡系血脉,家族也不会眷顾无用之徒。肖崛想起族中那些落魄人,几乎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悽惨未来。他宁死也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执意不肯出狱,指望潘家和肖家能捞自己一把。 事实上,经歷前代的战乱摧残,世家在华朝立国之初,就不復先代的光芒。科举取士以来,凭着家学渊源,才力压寒门一头。如今宫中占理,若世家铁板一块,也许还有一争之力,但是世家之心早就散了,更别说世家中还有长孙氏那样的帝党。况且,明摆着宫中无意赶尽杀绝,人家凭什么为肖崛的儿孙拼命呢?说难听点,大家都还得在一个锅里吃饭,少了肖崛那一口,大家还能多吃点。 第196页 潘宁深知这一点,对肖崛案有心无力,只能在其他方面对肖恢提出补偿。 肖崛没有等来想要的转机,只等来了家族的无情——肖恢为顾全其他的儿孙,与肖崛断绝了父子关系。 君承天在病中也关注着外朝的消息,他看出了女儿不想君逸羽涉足朝局,却与其意见相左。常常趁君天熙不在时,为赵羽分析时局。 赵羽早知道君天熙意在“禁锢子孙”,却着实看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通过君承天的解说,她才知道,君天熙的动作虽然不多,却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权术运用。中间但凡有一丝差错,都会引起世家的反扑。此外,她还从君承天嘴中得知,禁锢肖崛的子孙,如今瞧着无甚大碍,等到今后再有世家子弟想替人冲锋陷阵,都得先为子孙掂量掂量后果,可谓是用意深远。 赵羽佩服君天熙的权智,也为她嘆息不已。因为侍疾的缘故,君天熙最近也住在太上皇的宁寿宫,与赵羽的房间相隔不远。虽然免了早朝,但是积压的政务还得处置。赵羽有时午夜梦醒,还能看到君天熙房中的灯光。 杀鸡儆猴之后,本以为再将那天“受人蒙蔽”的官员不痛不痒的贬几级,“闯宫”的事就可告一段落,没想到肖崛竟是个妙人。他抱着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过好的心思,自称是受人指使,才会逼宫惊驾,一连串报了六个人名。 那六个名字,包括潘宁在内,每一个都是世家执牛耳的人物。更为绝妙的是,这六位族长所在的世家,门楣有高有低,天家若是有意,将他们绑在一起一气儿处理了,也不会过于棘手。 肖崛此举,等于是在向天家投诚求饶。君承天闻讯大喜,有意顺水推舟,重挫世家势力,还想放肖崛一马。君天熙却不愿再助长党争的气焰,直到此时,她才将自己的意图告知君承天。父女两人辩论了一番,最终,君天熙说服了君承天,下旨秉公审问。 天家无因势利导之心,外间却不乏党同伐异之人,甚至涉案的六家世族内部,都有人想取族长而代之。一时间,无数明刀暗箭飞到了六位族长身上,又串联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狱。 君康逸一行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到了玉安。 早年为了逃避和亲,君若珊名义上一直是一名女冠。君承天派她去找君天熙时,就对外宣称她在闭关祈福。不好突然中止“闭关”,抵京后,君若珊去了华清观。长孙蓉则返回了翼王府。入宫探疾的,只有君康逸夫妇二人。 皇城纷纷扰扰,让君康逸和萧茹都有些忧心,踏入内廷后才发现,宫中竟然丝毫未受影响,宁寿宫中,更有些温馨的意味。 君天熙忙碌,君煕佑也得上学,为了多陪陪君承天,赵羽带着君若萱,一向在君承天寝殿中玩耍。 与君康逸夫妇见礼后,赵羽牵着小公主离开了寝殿,殿内侍候的宫人也鱼贯而出。 等殿内没了晚辈和外人,君康逸才红了眼眶,“叔父……见老了。” “年纪上来了,就是该老了。” 君承天宽和的笑容,依稀有当年的风采。君康逸望着他鬓边的银髮,更觉不是滋味,他一撩衣摆,重跪在地,哽咽道:“逸儿不孝,辜负了叔父。”萧茹也跟着跪地。 “也是熙儿处置得不妥当,羽儿又生死不知,你有误会也是人之常情。好在羽儿安平。过去的事都不提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君承天不容拒绝的扶起君康逸,眼神是老人特有的期待,“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君康逸哪里还说得出“走”字?在高堂辞世后,他只剩这一位至亲长辈了。就算孩儿没回来,岳父大人在京,他与爱妻也早晚是要返京的。 “不走了。” “那就好。” 收整情绪诉说了一番别情和病况,君承天才道:“正好今日茹儿也在,我有意以沖喜之名,让熙儿和羽儿尽快完婚,你们以为如何?” 第108章 【该有多糟心?】 君康逸夫妇进宫时,君天熙接了份西疆军报,正在延英殿召见宰辅。 回到宁寿宫时,君康逸夫妇还在君承天寝殿,君天熙一进门,就从君承天嘴上接到了一枚重磅炸弹。 “熙儿,我与逸儿他们夫妻俩商量过了,命人拟一道沖喜的旨意,你与羽儿下个月就完婚吧。” 早在君天熙的仪仗启程时,君承天就派人传唤赵羽了,只是她安顿君若萱耽误了一会儿时间,恰好比君天熙晚了一步。她进门时刚好听见君承天的提议,料想君天熙的沉默,不是女儿腼腆,就是顾虑她的态度,便替她应道:“好啊。” 君天熙回头,原本镇定的面容,随着君逸羽的走近,渐趋滚烫,嘴边的“为何如此着急?”也燃成了云烟。 萧茹望着孩儿的身影,眼底深缠复杂,直到君康逸对她安抚一笑,她想起夫君怀中那道密旨,才敛去心中的纠结。儿孙自有儿孙福,太上皇没有直接棒打鸳鸯,也答应不伤害蓉儿,羽儿与蓉儿将来如何,也只能看她们自己了。 走得近了,才看清君天熙的眼神。赵羽心头一跳,笑道:“我们越早成婚,对朝局越有利,是不是?” 越了解华朝内情,赵羽越明白荣乐王成为皇夫的意义,她本奇怪为何无人提及婚事,此时方知,大约在等双方高堂聚首。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第197页 “是。不过皇室婚礼,向来需准备一年半载,无需着急。”君天熙握拳捏碎了心底的期盼,语至最后,从容的目光移到了君承天身上。 “成婚之物,早已是备好的,倒不仓促。况且,熙儿你想澄清吏制,这次的案子就不宜牵连过广,否则就算你处断公正,人家也以为我们在打击世家。借着婚事,正好让那些上蹿下跳的傢伙消停下来。也免得迟迟不婚,外人疑心不死。” 君承天心头轻嘆。他方才从君康逸嘴中得知,君逸羽不能诞育子嗣,如此,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都消失殆尽了。他这个傻女儿,半辈子就这么一个中意的人,若是错过了,余生恐怕都难见欢颜。明明十分不舍,竟然不知道抓住机会。 什么疑心?不外乎是怀疑翼王府与宫中貌合神离。君康逸在君逸羽生还后,就对此事深感自责,附和道:“太上皇说得是,此事也是羽儿愿意的,羽儿,对吧?” “对。”经过几日相处,赵羽知道君承天是真的想撮合君天熙与君逸羽。她不好直言,只是眼露无奈的看向了君天熙,“陛下,在灵谷时,我们不就约好了吗?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君天熙摇头。只是比起一场假戏,她更希望君逸羽真心实意的与她结成连理。 “那就这么说定了。毒月不能办喜事,就用沖喜的名义,让司天台在四月挑个好日子。若不完婚,我想召羽儿入宫下棋都不方便。”君承天本可直接拍板,不愿招惹女儿的反感,才徵求她的意见。他此生最后一个心愿,就是促成爱女的良缘。 父皇说的是,如果不成婚,我只能在朝堂上见到她了。对君逸羽的留恋压倒了仅存的犹豫,君天熙最终默许了君承天的决定。 婚事一定,赵羽当日就随君康逸夫妇回到了翼王府。 按照君承天的意思,他恨不得让君逸羽这辈子都见不到长孙蓉。但是开始正式筹备婚礼,他于情于理都不能把君逸羽留在宫里。退而求其次,君承天只能在司天台送来的黄道吉日里,圈定了最早的一个。 重逢之后,君天熙与君逸羽不曾分别过,大多数时候,还处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状态,用膳也总在一起。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午膳后,听说君承天选了四月十五,君天熙反而感觉半个月太长。仿佛上午嫌“着急”的,是另一个人。 天子大婚,实是国家大典。女帝大婚,更是有史以来头一遭。仅仅是婚礼仪注,就够朝臣争几天。内侍监更为之疯狂运转。这还是君承天在天熙元年得知女儿倾心于君逸羽后,就私下准备了婚礼器物,不然别的不提,只说皇帝和皇夫大婚用的喜服衣料,紧赶慢赶也得三个月。想在半月内筹备出来?痴人说梦。 承办机构忙成一团,当事人也并不轻松。君天熙还好,她不用演礼,处理朝政之余量体试妆,虽然琐碎又费时,只当是休息了。可怜赵羽,连翼王府的模样都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身边就围满了宫官礼官,每天的时间也被婚礼的相关事务填满了。 秉承着不偏不倚的原则,赵羽随君康逸夫妇回到翼王府后,本还想多陪陪长孙蓉,结果完全不方便。有礼官在身边,赵羽就算能抽出时间,也只是折腾长孙蓉。她在漠北也一直受人大礼参拜,若是旁人倒也算了,原主的父母以及恋人给她下跪,她着实接受不良。 将朝太庙、受朝贺等相关大礼学习了一遍后,到得四月初五这天,大婚的仪注还没有制定出来,后续的演礼也随之中断。赵羽因此,得到了半天假期,第一次踏入了翼王府的后花园。 翼王府规模宏大,由于人丁不足的缘故,花园的面积格外可观。行走其间,如入山林,令人心旷神怡。 赵羽闲步其中,隐闻水声潺潺,循声找到一泓清溪,沿水而行,孩童清脆的欢笑,飘然入耳。穿过一道树荫,碧草如茵,阳光满地。更为亮眼的,是草地上正在玩皮球的小童。 一丛夏花在小童身后绚烂开放,不及她烂漫的笑脸。伴着远处古典亭角的点缀,恰是一副生动的婴戏图。 真好啊。如果萱儿也有这么活泼就好了。 赵羽为之驻足,脸上也很快染上了幼童的欢笑。 “鞠……鞠……” “小姐,慢点!” 皮球脱手飞出,远远的滚了出去。小童也不失望,立马迈腿去追。一双小短腿摇摇晃晃的,速度倒着实不慢。 赵羽见小傢伙跑得着急,抢步上前,帮她拦住了小皮球的去势。 据赵羽的了解,君康舒的两个庶子都在外地的书院求学,王府里仅剩的孩子只有长孙蓉的女儿,宝福公主。从皇宫来翼王府的那天,宝福公主不巧染了风寒,加上这几天赵羽的起居都在单独的院子里,是以她还没有见过宝福公主。 赵羽将翼王府的人口在脑子里迅速的过滤了一遍,本以为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必是宝福公主,听人唤她“小姐”,又有些不敢确定。 此时小童已至赵羽身前。由于赵羽动作太快,侍从还没来得及跟上来,赵羽无人可问,只能先搁置小童的身份问题。她带着友善的笑容,走到小童身前,蹲身递出了小皮球。 没等小童接过皮球,原本追在她身后的侍女,见有外人接近自家小姐,火急火燎的赶了上来。侍女第一反应就是将小姐与陌生人隔开,手都探出来了,才看清赵羽的脸,转而跪倒在地,“皇夫殿下恕罪!” 第198页 “无罪,平身吧。”赵羽前几天在宫里常陪君若萱玩耍,正处于对小萝莉最有爱的时候。只是听出了侍女的紧张,她不好与人为难,只能遗憾的直起了身来。 长得真好看,还不怕生。把皮球递给侍女时,赵羽忍不住又多瞧了瞧小萝莉。 侍女经验不足,不知道小姐遇到了皇夫该如何处理,正犹豫着打算带着小姐行礼,看皇夫递来皮球,只能先恭敬接过。 小傢伙长得好像有点眼熟……赵羽没有注意到侍女的纠结,她与小萝莉大眼瞪小眼,刚想翻找记忆,小傢伙就上前抱住了她的腿。 “父王!” 赵羽:…… 一群跟着赵羽的宫人刚好赶到了近处。这群被派来翼王府伺候皇夫的,都是宫中稳重可信的老人。饶是如此,他们中也有数人,眼色速变。宝福公主竟然喊皇夫父王?!难道谣言都是真的…… “拜见宝福公主。”立在宫人最前列的女官宛樱,倒是神色如常。 宛樱是陛下派给皇夫的主事女官。见宛樱问若未闻,其他宫人这才收拾好情绪,也跟着行礼。 果然是宝福公主。 赵羽已经当了好几天的“父王”了,再遇到一个,也不至于过于震惊。理论上来说,君逸羽与长孙蓉相约终身,长孙蓉的孩子叫君逸羽父王,也说得通。如果没有皇夫身份,赵羽用着君逸羽的身体,长孙蓉的孩子要喊爹,她倒无所谓。但是对于一位即将与皇帝举行婚礼的人来说,当着宫人的面给别的孩子当爹,自然是不行的。 “宝福,我是你大哥。”赵羽再度蹲身,握住了宝福公主的小肩膀,笑容也格外温和。在咫尺之间直视宝福的眉眼,赵羽终于想起来了——她长得有点像君康逸。 或者应该说,是长得像君康舒吧?从君康舒的日记里,不难推测这位小童的来歷,赵羽心头闪过了一抹同情。为面前不能选择出生的小公主,更为她委屈的母亲。 与长孙蓉单独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赵羽对她的优雅从容却印象深刻。很难想像,她那样的人,也有寻死的时候。转念再想,心性高洁之人,不愿受人侮辱,又在情理之中。 不管怎样,长孙蓉曾以死抗拒君康舒的侵犯,明知有孕也故意绝食,对于腹中受侵而得的胎儿,必然十分厌恶。从君康舒的记载来看,多半是君康舒算计君逸羽,才让长孙蓉最终生下了这个孩子。偏偏这个孩子只怕还长得像君康舒那个强*奸犯,对长孙蓉来说,该有多糟心? 第109章 【既乐且悠。】 宝福公主歪歪脑袋,又喊了一声“父王。” “是大哥。”赵羽回神,猜测也许是孩子太小听不懂,耐心的诱导道:“大——哥——” “小姐!”又一位年轻姑娘冲到了宝福公主身边,梳着少妇髮式,从服饰上判断,应该是翼王府的管事。 “浅予姑姑,父王。”宝福公主看看来人,又指了指赵羽,脸上是一派天真的笑容。 浅予望着孩童纯粹的笑脸,几乎当场落泪。她怒瞪赵羽一眼,不由分说的抢过了宝福公主,想要说些什么,又顾忌周围的宫人,最终只是紧紧的抿住了嘴唇。 见来人对赵羽表露出敌意,宛樱怒斥道:“放肆!你是何人,如此无礼?还不拜见皇夫殿下!” “皇夫殿下?”浅予语气讥讽。 “浅予姐姐……”宝福公主的侍女影秋是个厚道人。她快被浅予的表现吓哭了,还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摆。别说这是皇夫摄政王,是荣乐王,就算只从王府里论,这也是府上的大爷呀。浅予姐姐怎么敢如此以下犯上?她从前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应该知道规矩的呀。 赵羽一头雾水。她成为华朝人人敬仰的荣乐王之后,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敌视的目光。宛樱脸都被气白了,反而不再说话,赵羽知道,这是在等她下令。众目睽睽之下,赵羽想息事宁人都不成,一时间左右为难。 “皇夫殿下。”悦耳的女声,及时打破了僵持。 “娘亲。” 浅予听见“皇夫殿下”从长孙蓉嘴里出来,眼眶立时通红。 长孙蓉见浅予如此,也不好过于责备,只在心头嘆了口气。她从浅予怀中接过孩子,带着她一起对赵羽跪地施礼,“拜见皇夫殿下。” 赵羽有心阻止,想到长孙蓉是在救场,又生生忍住,立在原地受了她们母女的全礼。 影秋早在主子下跪时就跟着跪下了。浅予心有不甘,被长孙蓉扫了一眼,才不情不愿的喊出了,“拜见皇夫殿下。” “都是家里人,不用如此多礼,快平身吧。”赵羽连忙抬手。 宛樱从前就伺候过君逸羽,自觉有些了解皇夫的性情。见皇夫不愿追究,她没有多话,长孙蓉一起身,她就带着宫人如常给长孙蓉见礼,仿佛之前那场冲突,只是幻象。 赵羽还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遇到长孙蓉,又刚刚经歷了一场纠纷,一时半刻还真不知说什么好。按说,在一位母亲面前,孩子是天然的话题。但是长孙蓉和宝福公主,只怕不适用这一准则,虽然长孙蓉神色如常的牵着宝福公主。 还是长孙蓉率先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 “大婚仪注还没有制定出来,暂时没事了。”赵羽一心顾虑长孙蓉母女的关系去了,说完大婚才意识到,君逸羽和别人大婚,对长孙蓉来说,也不是个好话题。 第199页 哪怕知道是场戏,谁喜欢听自己的爱人和别人唱恩爱戏?赵羽从注意到宝福公主的长相起,就对长孙蓉充满了怜悯,此时又添歉疚,脸上倒是没有表露出来。 长孙蓉看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敢与人对视,就知她心有不安,笑道:“天下间还是第一次有女帝大婚,礼典与前代有些出入,朝中诸公多商讨一二,也是应该的。想必快了,殿下辛忙多日,能休息休息,也是好事。” 赵羽身后的宫人们,听见荣乐和国夫人落落大方的与皇夫讨论大婚,都默默的垂下了眼皮。也不知哪些龌龊小人造谣,竟然污衊皇夫。也是,一个封号算得了什么?长孙家也是好脾气,若我家女儿的好名声被人这么污衊,非得撕烂那些臭嘴。 别说不知内情的宫人了,如果不是有过亲密的拥抱,赵羽都要以为长孙蓉和君逸羽之间只是误会。想到在船上时,长孙蓉就是如此大方,赵羽很快释然,这才找回之前与长孙蓉的相处状态。点头应道:“说得是。出来走一走,人都精神多了。你呢,也是出来散步的?” “算是,我陪悠儿出来的。”长孙蓉低头,温柔的扫了手边的宝福公主一眼。 长孙蓉说话时,宝福公主一直老老实实的牵着她的手,只有一双四处转悠的大眼睛,暴露了她的活泼。听娘亲提到自己,宝福公主扬起小脸,笑容灿烂,可比初夏阳光。 宝福公主叫悠儿?看长孙蓉的神态和语气,似乎和女儿关系不错……她不介意以前的事了吗?赵羽暗暗吃惊。 赵羽顾虑她们的母子关系,哪怕因长孙蓉的大度而恢復了常态,也没有往宝福身上瞧。直到长孙蓉低头,赵羽跟着移动视线,将她们母女间的互动收入眼中,才如梦初醒。是了,一个只有母亲的孩子,如果连母爱都没有,怎么会如此天真快乐? “宝福真可爱。她风寒痊癒了吧?”赵羽的夸奖出自肺腑。她不知道长孙蓉是怎么走出阴影的,但是既然走出来了,她需要做的,就是对宝福公主自然相待。任何异样的表现,都只是提醒受害者的痛苦。而且,她不能说自己看过君康舒的日记,对于身患“离魂症”的君逸羽而言,她本就不知道宝福公主诞生背后的罪恶。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宝福公主本身,也的确,非常可爱。 “痊癒了。”长孙蓉神色微顿,“宝福名叫乐悠。” “乐悠?乐哉悠哉吗?” “嗯,既乐且悠。”长孙蓉暖意满怀。她想,就算君逸羽的离魂症永远无法康復,这份穿越时空的默契,也足以温暖她的余生。 “人如其名。我之前看见她玩耍,的确悠游又快活。”长孙蓉暖色浓郁的眼眸,让赵羽心头大定。 既然长孙蓉真的不介意,我对她的女儿,应该像对君天熙的儿女一样。赵羽很快找准了定位,徵询道:“叫封号好像太生疏了,我可以叫她悠儿吗?” “自然可以。”在长孙蓉心里,如果君逸羽都不能叫悠儿,那无人有资格。 “悠儿。”赵羽弯腰,亲昵的摸了摸君乐悠婴儿肥的脸颊。如果不是当着宫人的面被她喊了父王,她之前就想戳戳这个小包子了。 小傢伙不躲反笑,就是嘴上又冒出了一声“父王。” 长孙蓉笑弧一僵,瞥了眼周围的宫人,她俯身教导道:“悠儿,喊大哥。” 早知道就不手贱了……当着宫人和长孙蓉的面,又遇到君乐悠的“父王”,赵羽喊她改口不妥,不改也不妥。 赵羽原以为,君乐悠喊她父王,也许有长孙蓉的原因,此时看到长孙蓉的尴尬,才知道是小孩子自作主张。也许是太小了,遇到男的就喊爹? 听长孙蓉教君乐悠喊“大哥”,赵羽彻底放开了纠结,爽朗的笑道:“我之前教她喊大哥她就没改,她太小了,可能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吧……” “大哥。” 分分钟被打脸的赵羽:…… 长孙蓉一抬头,就被赵羽凝固的表情逗笑了。 赵羽身后的宫人与长孙蓉身后的侍女,也有多人抿嘴忍俊,唯有浅予死死压着脑袋,眼泪悄无声息的砸到了草叶上。当年大爷明明自己许诺,回来给小姐当父王,就算忘了,也可以想起来啊,凭什么喊大哥!他还说要迎娶夫人,怎么能又和陛下有牵扯……夫人神仙一般的人,为大爷吃了那么多委屈,眼看他要与别人成亲了,还总是只为大爷着想。夫人就不会难过吗?大爷真是太讨厌了! “乖。”轻轻揉了揉君乐悠的小脑袋,赵羽对长孙蓉提议道,“悠儿陪我们站着太无聊了,让她继续去玩吧。若是有空,我们手谈一局?” 毕竟外头有闲言碎语,大婚当前,还是避忌些为好。听见赵羽约长孙蓉下棋,有位太上皇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有心劝阻,才张了张嘴,就被宛樱用眼神压了下去。 长孙蓉记得宛樱原是御前有头有脸的女官,早在君逸羽出任宫廷待诏时,君天熙将麟趾宫赐给君逸羽使用,就将宛樱派去做了麟趾宫总管。这回宛樱又被拨来做皇夫跟前的主事女官,可见君天熙对她的信任。长孙蓉知道,宛樱的言行,一定程度上,可以反应君天熙的态度。 陛下,果然磊落。 长孙蓉不想成为君逸羽的束缚,不代表她愿将君逸羽拱手让人。事实上,匆匆数日相聚,完全不足以消解长孙蓉数年的相思,只是知道大婚的确繁忙,才耐心等待。难得有机会与君逸羽相处,长孙蓉没有拒绝的道理,毫不迟疑的应了。 第200页 “奴婢派人去取棋具,不知殿下想在何处弈棋?”宛樱的请示,无形中将对弈的地点引向了室外。陛下吩咐,万事都不要拘束皇夫殿下。好在皇夫不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不至于让宛樱为难。宛樱话含诱导,只是知道皇夫忘却前尘,所以提点世情罢了。 赵羽觉得自己有空该陪陪长孙蓉,正好遇上了,就顺势提出了邀请。大婚当前,就算面前不是长孙蓉,赵羽也记得“男女之别”。而且她的院子里还有礼官,把长孙蓉带过去,礼仪要求比现在还严格,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离开花园。 早在看君乐悠玩耍时,赵羽就已经注意到了对面的亭角,对长孙蓉问道:“去湖那边的亭子如何?” “好。”清凉的水风抚过髮丝,长孙蓉不用偏头,就知道君逸羽指了何处。那是扶风亭。 不变的喜好如同眼前不曾改变的这个人。离魂症又如何呢?她还是她呢。 第110章 【你不觉得我……无耻吗?】 “有人?” 暂别君乐悠后,赵羽与长孙蓉经赤栏桥步至对岸,踩上扶风亭的台阶,赵羽才发现亭中的桌上有书册茶点。 “是我在此。”长孙蓉应道。 “哦。”赵羽隔水远眺,恰好能看到君乐悠的小身板,笑道,“我说你陪悠儿出来,怎么不在她身边,原来在这盯着她。” 长孙蓉笑而不语。 赵羽扫了眼桌上尚未闭合的书册,这才知道长孙蓉为什么救场那么及时。在船上的时候,赵羽与长孙蓉在读书的话题上颇为合拍,她有点想翻过书扉,又觉得不够礼貌。倒是想起了船上那本游记,她拾起当初的话题与长孙蓉不咸不淡的闲聊了起来,等宫人安置好棋枰茶点后,才吩咐道:“人太多闷得慌,你们都出去吧。” “是。”宛樱出手弹压过一次后,这次无人犹豫,很快跟着她应声后退。 初夏的阳光称不上暴虐,晒久了也不愉快。赵羽倒是想让宫人各自娱乐娱乐,知道他们必不会答应,补道:“宛樱,你带他们去树荫下等着。” “谢殿下。”宛樱心下暗嘆。这位主子还像以前一样体贴下人。谁能想到,令胡人闻风丧胆的鬼面王,竟然如此和善?而且她……是女子。 长孙蓉的侍女也很自觉的退了出去。 “这几天规矩多,身边总有人,说话都不自在。刚才让你受委屈了。”人一走,赵羽就对长孙蓉歉意的笑了笑,语气也拿掉了客套。 “没有。”听出君逸羽在顾全自己的心情,长孙蓉只是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在同意君逸羽出任皇夫时,她就知道会遇到今天的情形。长孙蓉示意赵羽执白先行,又关心道:“说话不自在,可会不痛快?” 从长孙蓉自然的谈起大婚,赵羽就想起了她的大度。但是人家的大度,不是她心安理得的理由。所以明知长孙蓉不介意,她还是给出了该有的歉意。长孙蓉的反应在赵羽意料之中,却依然让她感到敬佩。 确定长孙蓉没有强颜欢笑的意思,赵羽也不在道歉的话题上多纠缠,一边摸棋子,一边摇头回道:“还好,在房里休息就没人了。而且我问过宛樱,这几天有礼官盯着,以后就不会这么拘束了。” 事实上,在漠北时,赵羽就习惯了在人前装腔作势,对这种事早已适应良好。况且,她还有君天熙那句“只管自在”。前几天在宫里“侍疾”时,也的确过得挺自在。 “那就好。”听君逸羽提到房里,长孙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落子后,踟蹰片刻,问道:“听你娘说,你把她送过去的贴身丫鬟退回来了,是不习惯吗?” “没,只是我这有宛樱几个就够了,我的真实身份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再者,宫女进宫容易出宫难,她们还是留在王府更好。” 赵羽确实不喜欢侍女伺候起居,但是大婚的衣饰一个人根本搞不定,必是需要人帮忙的。其实早在入宫第一天君天熙拨来宛樱时,就是给她当贴身侍女用的。赵羽也是确定不会给宛樱她们造成杀身之祸,才敢让人近身。 宛樱知道羽是女儿身?! 长孙蓉一愣。陛下竟然如此信任宛樱,那五年前就派她去麟趾宫伺候羽,难道那时陛下就已……情根暗生? “怎么了?”长孙蓉的棋力可以吊打赵羽,落子几乎不假思索,赵羽发现她这次竟然慢了一拍。 长孙蓉回神,半为掩饰,半为确认,低声问道:“你是说宛樱已经知道你是女子了?” “嗯,是的。”赵羽反思前言,发现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解释道,“陛下把她们派来时,就说可以放心让她们伺候,不用顾虑身份。宛樱帮我束过发,我想她应该知道了。” 说起君逸羽这具身体,赵羽就有些无语。年纪轻轻的,就弄坏了自己的生殖系统,连第二性徵都不明显。她就算穿着内衫招摇,人家也未必能看出是女身,君天熙给她的那件内甲,其实都多余了。 为了和长孙蓉在一起,需要这么决绝吗?而且,真要是对长孙蓉这么执着,她和君天熙之间又算什么?对于君逸羽的感情世界,赵羽着实看不明白。她又不是古代男,明明自己就是女生,还是穿越人士,将心比心,难道还想要齐人之福? “原来如此。” “嗯。” “礼服繁琐,有侍女伺候,你就省心多了。” 第201页 感觉和长孙蓉讨论大婚不厚道,赵羽想换话题。她想到在人前时,不知道该对长孙蓉如何称唿,就把这个问题拎了出来。 长孙蓉垂眸,慢慢地唿出胸中的郁气,才轻声道:“就称……叔母吧。” 能对君乐悠温柔以待,说出“叔母”时,长孙蓉周身却散发出了难以克制的沉郁,仿佛是从伤口里硬生生的抽出了这个称唿。所以她其实没有走出来,只是身为母亲,强行封闭了伤痛,将对孩子的爱护摆在了前面吗? 但凡一个有良知的人,得知有人被侵犯,都会对强*奸犯深恶痛绝。更别说赵羽亲眼看到了长孙蓉的美好,也知道背后的隐情。最让人噁心的是,君康舒还是长孙蓉名义上的丈夫。他死了清净,却让长孙蓉连和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让自己的名字与伤害她的强*奸犯绑在一起。 叔母?君康舒配吗? 赵羽咬住牙关,才没有泄露出对君康舒的憎恶。宫人就在不远处,她也不方便安慰长孙蓉。最终,她拿出看似平常的口气说道:“我还是叫夫人吧。” 长孙蓉讶异抬眼。 “你的封号是国夫人,称夫人,没有不妥之处吧?” 长孙蓉没有应声。她将视线移至水上,良久,才问道:“阿羽,我是你叔母,又生了悠儿,还对你……念念不忘。你不觉得我……无耻吗?” “怎么会这么问?”赵羽心头一跳。她方才竭力保持平淡,就是不想戳到长孙蓉的伤口,然而还是失败了? 长孙蓉眼波黯淡。会的吧。毕竟她不记得从前的阴差阳错了。不表露出嫌恶,只是因为她善…… “我不觉得。” 长孙蓉不敢相信的回首。 赵羽趁机,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无耻。重新见面后相处虽然不多,但是我能看出来,你是品性高洁的人。我想,你会和从前的我有牵扯,应该是有隐情吧。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是无耻,我们有终生之约,那也是我和你一起无耻吧?” 是君康舒亲口在新婚之夜提出了只做兄妹,在没有结婚证、没有形婚协议的古代,长孙蓉与君康舒约为兄妹后,任何时候爱上别人都不无耻。如果在这段感情里非要说一个人无耻,假如君逸羽是在不知道长孙蓉与君康舒是名义夫妻的情况下,就勾搭长孙蓉,那应该是君逸羽无耻才对。 “你……”琥珀色眼睛中的温润笑意,让长孙蓉的神魂都随之翻腾。面对失忆的君逸羽,长孙蓉唯一忧心的,就是她嫌她寡廉鲜耻。结果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如此盛赞于她……出自君逸羽的溢美之词,让长孙蓉迅速感到了脸热。她喝了口茶水镇压心神,才道:“过誉了。” 哪里过誉呢?仅看长孙蓉对君乐悠的态度,就当得起一声品性高洁。否则,君乐悠作为长孙蓉伤痛的见证,在长孙蓉身边,怎能养得那么无忧无虑? 赵羽不愿长孙蓉妄自菲薄,为了增强自己的可信度,她诚恳的说道:“其实在我看来,都是爹生娘养的人,男女之间没有高低之分。夫妻间的忠贞,也应该是双方的事。男方都纳妾生子了,女方凭什么守着一颗歪脖子树呢?”更别说事实上只是形婚。 早在五年前,君逸羽就曾用这段观点劝长孙蓉和离。时隔多年后,在不同的心境下,听见失忆的君逸羽说出与当年一致的观念,长孙蓉心中的波浪,远非当年可比。 这一刻,长孙蓉无比确信,她心仪的这个人,就算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从始至终,不曾用世俗的眼光鄙弃她。 是呢,这才是羽。她拥有世上最自在的性子,不只是身躯的自在,更是……灵魂的自在。 实在不想称君康舒“叔父”,赵羽微微一顿,继续道:“而且我爹他弟弟已经死了,你无夫,我未婚,两情甘愿,互约终身,就更谈不上无耻了。只是我现在记不起从前的事了,是我对不起你。说起来,我从前用情不专,与你约定了终身还和陛下有瓜葛,应该你觉得我无耻才对。” “不,你一向心无二意,只是阴差阳错罢了。” “阴差阳错?”赵羽不懂。君逸羽究竟对谁心无二意,又究竟有怎样的阴差阳错? “嗯,阿羽,你从来不是无耻之人,切莫妄自菲薄。” 见长孙蓉无意细说,赵羽也不追问,只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好。” 长孙蓉真切的笑容,与她身后明朗的天色相得益彰,赵羽这才安心。平心而论,赵羽知道自己应该感激长孙蓉的气度,不然,她当初说给君天熙的那句藉口,多半会成为现实——与陌生人的终生之约,让人很有压力。 赵羽很清楚,是君天熙和长孙蓉收敛了感情,才有了她如今的轻松。所以她投桃报李,自觉自愿的在她们需要时,小心翼翼的保护她们的脆弱。 她希望,等自己能抽身的那天,这两位品貌双全的佳人,也能拥有自己的新生。 第111章 【我想试试。】 告别沉重的话题后,赵羽与长孙蓉,又找回了旧友相处的状态。 一局终了,不出意外,又是长孙蓉取胜。长孙蓉却真心实意的贊道:“你的棋艺精进了不少。” 赵羽在宁寿宫那几天,没少陪君承天下棋。在君承天的耐心教导下,她对围棋确实是初窥门径了。不过君承天对外还是一个需要女儿“沖喜”的卧病老人,赵羽口风紧,如无必要,不愿提及,只是撇撇嘴回道:“等需要比目时,你再和我说这句话吧。” 第202页 长孙蓉失笑,又问:“需要我给你讲棋吗?” 赵羽骨子里其实有些好强,学习新东西,不说精通,至少要一个优良。加上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找个技术领域的话题暖场也好,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可惜,不久之后,宛樱来到了亭外。赵羽知她必是有事,召她进来问了,才知道是礼部把大婚仪注送来了。 料想君逸羽在大婚之前很难再有空闲,长孙蓉心中难免失落,面上倒没有显露出来。 赵羽虽然不清楚长孙蓉的心思,作别时却识趣的说道:“大婚之后,我也能自由出宫,到时候我再来听你讲棋。” “正好。有几位殿下的故人,得知你平安,正在来玉安的路上。届时也能见上一面。” 宛樱就在近旁,赵羽听长孙蓉用回了“殿下”,还以为她嘴上的“故人”是託词,问都不问,就点头应了。 回到君逸羽的羽园时,大婚仪注已经在等赵羽了。赵羽浏览了一遍,发现有几处程序,皇夫竟然在皇帝之前。 赵羽觉得古怪,派人请来了君康逸。 “爹爹,你看这份仪注。我觉得有几处很奇怪,如果按这上面写的做,不知道的,会以为我是皇帝,陛下是皇后吧?”碍于礼官在侧,君康逸来后,赵羽不得不接受了他的跪拜,才屏蔽众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君康逸还没有正式回归庙堂,但是一直在关注朝野讯息,不用多看,就嘆道:“这份大婚仪注,是以陛下下嫁潘佐时的婚礼仪注为蓝本,本就是这样的。” “潘佐?” 见孩儿不解,君康逸收敛了心中的感慨,解释道:“潘佐是陛下的第二任夫婿。陛下第一次成婚,是与卫国公府联姻。那时陛下还没有正式受封皇储,太上皇为了对卫国公府示好,婚礼用的是公主下降之礼。等到第二次联姻,潘佐是信州潘氏前任族长的嫡孙,当时世家势大,又有许多名宿鸿儒反对婚礼上妻尊夫卑,太上皇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所以仪注取折中之法,凡是夫妻之间的礼序,都以潘佐为主。等到陛下与孙氏联姻时,朝中情形不好,太上皇不愿节外生枝,就让这份仪注成了女储招婿的常礼。” 哪怕君康逸没有细说,赵羽依然听出了君天熙三次联姻的曲折。她更想到了君康舒日记中的“逼婚”,领头之人似乎也姓潘……潘辰? “爹爹,潘家的前族长叫什么?” 君康逸诧异的瞧了孩儿一眼,还是答道:“潘辰伯共。” 潘辰领头逼婚,把自己的孙子塞给了君天熙?果真是欺人太甚!赵羽心口一堵,“和孙家联姻时情形不好,是因为大皇子出生,让潘家势力更大了吗?” 孩儿触类旁通,让君康逸颇感欣慰。他以前拿君天熙当亲妹妹,提起她的三次联姻,心里也憋闷得慌。又想到孩儿以后得在宫里生活,了解些内情也好,索性干脆的说了个痛快。 “大皇子出生后,潘佐以为有了倚仗,一心攫权,几乎以太子自居,潘家也声势大涨。潘佐死后,潘家倒是不想陛下再婚了,其他世家却把陛下当成了香饽饽。宫里不能放任世家坐大,也需要陛下再生一个皇子弹压潘氏的气焰,所以太上皇经过一番艰难的周旋,从寒门里挑出了三朝元老孙玄公远。结果孙公远瞻前顾后,既不想与世家相争,又不敢拒旨,竟然推出了一个病孙子当皇储夫。当时许多世家正等着看笑话,牵一髮而动全身,寒门中也没有比孙家更合适的人选,太上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赵羽感觉整个身体都沉甸甸的拿不出力气。她只是听着都觉得沉重非常,当年身在其中的君天熙,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君康逸旧事重提,忆及曾经的风云跌宕,也是感慨万千。他幼时长在胡地,对女子改嫁,乃至异辈婚,都司空见惯。在接受女儿爱慕女子的事实后,仅从情分上考虑,君康逸内心深处,其实更支持君逸羽与君天熙在一起。因为他深知君天熙经歷了多少酸苦,所以盼望她得到想要的幸福,尤其在见过她与君逸羽的相处后。 父女俩各怀心事的沉默了良久,赵羽才打破寂静,“爹爹,我看陛下能顺利的平息近期的朝局,她又身怀开疆扩土的大功,还不能重新修改仪注吗?” 君康逸顺着赵羽的目光看向了桌上的大婚仪注,嘆息道:“羽儿,若不是太*祖皇帝没有其他男裔,陛下无论多优秀,都碰不到皇位。这个天下虽有女主在位,却依然是男人的天下呀。” 赵羽不愿接受,却不得不承认,君康逸说的是现实。可是,至少在她这里,她不愿意委屈君天熙。碍于君康逸也是男性,赵羽只道:“我想拒用这份仪注。” “以皇夫的名义提出修改仪注?难。”君康逸摇头道,“但凡是个男人,只怕都不愿女人凌驾于夫婿之上,哪怕这个女人是陛下。朝臣们顾忌陛下如今的威势,也许不会直言反对,许多在野的儒家名士,必然会跳出来的。届时,又会重现当年物议四起的情形。” “在陛下成为皇帝前,天下间的男人,也都不愿女人当皇帝。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永远只能维持原貌。爹爹,我想试试。” “那就试试吧,我给你派个文书来。”难得撞见孩儿的坚持,君康逸一愣之后,含笑应了。也许是因为君康逸的政治立场一直需要他支持女子,又或者是因为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的缘故,他倒不觉得巾帼不如鬚眉。至少他这个女儿,强过许多男子。 第203页 宫门案余波暂休,各位朝官正处于小心做人的时候,才吃了落挂的礼部尤其如此。孙勛左迁京外后,礼部由左侍郎主持本部事务,在大婚仪礼的制定上力求稳妥,邀请了许多礼学大家。大婚仪注出炉后,左侍郎发现与女储婚仪相似,本担心陛下不满,没想到陛下首肯了,荣乐王反而封还了仪注。 以时间来推算,荣乐王才接到仪注就退回来了,可见十分不满。左侍郎忧心忡忡,第一时间就拆开了荣乐王的手书。 臣在君前?不礼?宜改之? 扫见手书内容后,左侍郎很快放松了身心。他只当荣乐王在示谦,也不耽搁,亲自拟了一份奏本,连着荣乐王手书一起,送进了通事台。 中央各部官署同在皇城,比邻而居,若非着意守秘,一般的消息很快就能传遍皇城。赵羽本就是光明正大的派人把仪注还给了礼部,加上此时将近散衙,礼部还往宫内递奏本,心眼伶俐之人少不得打听一二。 到得放衙鼓响起在皇城上空时,耳目灵通之辈皆已得知始末。不过,他们与礼部左侍郎都是一样的看法,对荣乐王的谦让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反是有些擅长钻营的人,看到即将正式成为皇夫的荣乐王,也要对陛下玩这些官场上的把戏,心眼又活泛开了。 天子大婚是目前朝中最紧要的大事,通事台轮值的通事舍人,当夜就把礼部那份奏本呈上了御前。君天熙看到后,以为是君康逸喊君逸羽谦让,直接驳了回去。 事关至尊,众臣心中就算有所判断,也得印证一番才安心。第二天上衙,听说陛下果然驳回了荣乐王改仪注的请求,许多人自信的笑了。陛下也许是有心修改大婚仪注的,但是这份仪注想要修改,不只士大夫反对,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反对。陛下要做孝女,怎能在急着沖喜的关头横生枝节?再说了,荣乐王也是男人,还是个战功赫赫的年轻男子,他会真心想在成亲时矮妻室一头?笑话! 直到荣乐王的“请改大婚仪注表”飞入宫墙,各位自信的朝官,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荣乐王也许真的想改仪注。 赵羽不方便进宫,为了与君天熙达成有效沟通,还特意派遣宛樱入宫。 得知从始至终都是君逸羽坚持要改仪注,君天熙沉默了半响,最终御笔落下,写道:“所言有理,可令政事堂会同礼部重修大婚仪注。” 一旨降出,满朝大哗。 朝中不乏古板守旧的儒生,看到妇女上街连幕篱都不带,就大嘆人心不古。在他们看来,本朝本就阴教不修,自女帝横空出世以来,天下女子尤其轻狂。夫妇之道,人伦大节,陛下也是女子,平日以至尊之身位居皇夫之上也就罢了,若是连婚礼都以夫主为卑,上行下效,民间女子有样学样,岂不是要倾覆阴阳?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有一些小可爱不关注古人的称谓,我稍微解释一下吧。汉朝以后,古人连称别人的名和表字时,一般是 姓+名+字 潘辰伯共:潘辰,字伯共 孙玄公远:孙玄,字公远 第112章 【祝殿下与陛下永结同心!】 知道癥结在荣乐王身上,有几位在朝名儒得到消息后,当场就沖向了翼王府。 赵羽知道自己在捅马蜂窝,只是没想到马蜂来得这么快。她无意以短攻长,任人引经据典,待来人都说累了,才硬邦邦的说道:“陛下是至尊,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不可窃居陛下之上。诸位都是先学前辈,本王还以为你们有何高见,没想到竟固执于男女之别,不思君臣大道,实在令人失望!送客!” 众位名儒哪怕官位不显,也因名望在身,颇受时人推崇,何时受过如此怠慢?他们在赵羽油盐不进时就积攒着怒气,碍于皇夫的身份又不好发作,等到赵羽端茶送客,领头的绯服老者捶胸顿足,悲嚎道:“夫妇之道,人伦之始!以阴僭阳,干坤必乱!殿下不循礼经,臣请殒命于此!”说罢,就作势撞向了殿柱。 死谏?!赵羽一惊,出手把人拽了回来。 “殿下若执意乱婚姻之礼,我等也有死而已!”其他几人见死谏就是荣乐王的命门,也纷纷摆开了架势。 “慢着!”赵羽怒喝一声,突然想清了关窍。这几人都穿着官服,若真的肯为“男尊女卑”而死,君天熙成为皇储时,他们就该死谏了,哪里还能在君天熙手下当官? “你们口口声声说男女夫妇,不过是想逼本王骑到陛下头上。若是想死,外头有的是柱子,少在本王面前闹腾。不忠之臣的血,本王看了都嫌污眼,别脏了本王的房柱。”赵羽冷笑一声,直接拂袖而去。 脏?几位名儒面面相觑,聚在殿柱前撞也不是,不撞也不是,竟不知该如何下台了。 赵羽离开会客的大堂后,派人留意着后头的动静,得知几人果然消停了,她撇撇嘴自回羽园。后来一群在野的名儒也陆续赶来了翼王府,赵羽索性不让他们进门了,她走出大门扬声道:“本王想清楚了,大婚仪注的确不用重新修改。皇后者,匹嫡皇帝。本王将与陛下结为夫妻,理应称皇后。纳后礼的仪注都是现成的,何必捨近求远?本王打算上表请陛下改皇夫为皇后,大婚都遵照祖宗的国婚仪注施行。” 死寂。 翼王府前这么大的动静,邻居早就关註上了。加上有心人想借民意逼迫君逸羽就范,连许多老百姓都听到了消息,跑来皇承区看热闹。听说荣乐王要自请改当皇后,人人目瞪口呆,连虫鸣都似乎凝固了。 第204页 荣乐王说要当皇后?他是男人吗…… “这是本王的‘请改皇夫为皇后表’,各位都是礼学大家,不妨帮本王看看,可还有失礼之处?”赵羽挥手,一名宫人手捧奏表,走下了台阶。 众位名儒没有见识过如此无耻的套路,回过神来后,气得鬍子都快抖掉了。奏表,自然是没人看的。倒是有位心直口快的忿然问道:“殿下是要以妇人自居吗?” “本王不才,只有微薄的护国拓土之功,若为妇人,想来也不算埋没。”说到这,赵羽一拍脑门,抱拳朝天,“错了错了,妇人中有陛下那样的千古圣主,小王远远不及,不敢自夸。” 有几位年纪大的老先生,太阳穴突突直跳。讥男子为妇人,向来是极为严重的侮辱,这一位,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偏偏他还是威名煊赫的荣乐王,真让他以妇人自居,全天下男子的脸都要跟着丢尽。 荣乐王的身份真是好用啊。将阶下众人的发作无门收入眼中,赵羽大发慈悲的下了逐客令,“纳后礼是现成的国礼,无可争论,也定不会失礼,各位可以安心回去了。”再说下去,只怕有些老翁翁要气晕了。 “且慢!且慢!殿下且慢!”看到赵羽真的打算派人去送奏表,众人连忙阻拦。荣乐王这个不要脸的架势,是真的不介意当男皇后啊!有他在前面顶着,陛下大可顺水推舟。真让他当了男皇后,男行内事,女行外事,其他礼法非得跟着全乱套不可!他们这些劝阻不成反而逼出了一个男皇后的人,也都会成为天大的笑话! 赵羽已经抛出了杀手锏,懒得再浪费口水了。她命护卫从人堆里捞回了自己的奏本,正准备派人入宫,结果慕晴刚好来了。 “奴婢参见皇夫殿下。” “平身。慕晴你怎么来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份奏本,帮我转呈陛下。” “殿下三思呀!普天之下,从没有男子为后的道理,您本会是名垂青史的人杰,若为此事留下污笔,岂不可惜!” “天下也没有成婚之时还要屈居人下的天子,陛下本该是万古流芳的圣君,若为此留下缺憾,岂不可惜?”赵羽故意鹦鹉学舌,笑眯眯的说道,“陛下拟用‘皇夫’的封号,就是给足了本王颜面,本王又怎能不顾惜陛下的颜面呢?既然没有两全之法,自然该以陛下为先。本王心意已决,各位请回。” “陛下听说有人在翼王府闹事,特派奴婢前来查看。”慕晴趁机道,“诸位若为大婚仪而来,此事已交付政事堂,大可上书言事,何必来烦扰皇夫殿下?陛下有旨,若有人在翼王府吵闹,以犯上罪论处。” 为什么找上皇夫殿下?因为他是始作俑者呀。况且,比起政事堂的宰辅,还是年轻人更易劝服。本以为少年得志的荣乐王必有傲气,以男儿尊严定能打动他,谁能想到他竟然甘愿屈居妇人的位号! 君天熙担心我……君逸羽呀。她一开始就没提改仪注,也是不想君逸羽承担这些压力吗?赵羽看着慕晴赶走人群,心中暗怀感慨。 等人都散走后,赵羽将奏本递给慕晴,一派轻松的笑道:“让陛下放心,他们若是不想出个男皇后,就只能改仪注了。” “殿下辛苦了。”慕晴拜礼端肃。她刚才在街角,看到了君逸羽与诸儒的对峙。略去幼时不提,眼前这位主子其实承天二十五年才从师门回京,后来与陛下不过数月相处,陛下就看中了他。从前慕晴一直不知陛下为何动心,方才她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君承天自从意识到女儿有了自己的治国思路,就对朝政彻底撂开了手,不过他一直保持着对朝局的关注,尤其近期的大婚,更是他放在心尖的要事。得知君逸羽提出修改仪注,君承天站在帮女儿正名的角度,自然是支持的,只是深知背后的阻力,难免为君逸羽捏了把汗。结果他这还在想主意呢,就听说君逸羽搬出了男皇后以退为进。君承天险些笑岔气,还让御医跟着紧张了一番。 万没想到,女扮男装还有这等好处,亏得羽儿想出这么促狭的法子!不过,她本就是女儿家,当皇后也是应该的呀,哈哈哈。君承天几乎能想见外头的震惊,也因此更觉痛快。他的熙儿明明不输任何贤君,却因为女儿身吃尽了委屈,这回他倒要看看,那些腐儒是拿出天子应有的大婚仪,还是接受“男皇后”。真要让羽儿当皇后,以后一切礼典都按皇后的规矩走,那倒是一劳永逸了! 政事堂接到修改大婚仪注的任务后,头痛无比,本已召集辩论人才,做好了与礼学家舌战的准备,结果荣乐王一封“请改皇夫为皇后表”,让最固执于男女尊卑的礼学家,也变得出奇的好说话。几位宰辅同为男子,见此情形,也不知该哭该笑。 数次易稿,陛下从无异议,但是一送进翼王府,换来的就只有荣乐王的“天子配偶还是应该叫皇后。”最终,新出台的女帝大婚仪,除了保留“皇夫”的名号,其余程序与前代的纳后礼几无区别,荣乐王这才勉为其难的接受了皇夫的称号。 经此纷争,朝野算是看出来了,皇帝皇夫实打实是一个鼻孔出气。官员立场不同,感想不一。民间男子想骂荣乐王不是男人,想想他的功绩又骂不出嘴;想骂荣乐王不该把媳妇捧在头上,又觉得至尊本就在天下人之上。唯一不用纠结的,大概只有闺阁女儿了。据说,玉安以女客为主的几家茶楼,如今最火热的一出说评,就是“荣乐王五请为后”。 第205页 外间是骂是贊,赵羽无暇关心。经仪注一耽搁,本就紧张的大婚准备工作,忙得她脚不离地。紧赶慢赶,才在四月十五前学好了全套大婚仪礼。 君天熙的上一任丈夫在世时只是亲王,死后才追封皇夫。民间从未见过皇夫仪仗,又是第一次见识女帝大婚,再加上皇夫是身怀传奇色彩的荣乐王,是以,四月十五这日,玉安又是倾城出动。 奉迎皇夫的正副使未时从皇宫出来时,外间早已是一片欢天喜地,仿佛整个京城都在办喜事。尤其仪注之争,让荣乐王在万千妇女的心中,不知不觉成了理想夫婿的模版。许多粉面桃花的少女,真心诚意的希望天家夫妻恩爱美满,以寄望自己将来的美满婚姻。 赵羽借着男子身份的方便,不用怎么化妆,辛苦半个月后,这一天倒是难得睡了个懒觉。饱睡一顿,又用了顿丰盛的午餐,年轻的身体满血復活。想到今天之后就能解放,她更是精神抖擞。 换礼服,接圣旨,别父母,登龙车。 翼王府坐落在皇城北部。为了从南边的正门入宫,需绕城半圈。皇夫礼车所过之处,欢声雷动。其中少女清脆的祝福,格外引人注目。 “祝殿下与陛下永结同心!” “祝殿下与陛下白头偕老!” “殿下与陛下恩爱万年!” …… 第113章 【朕……开心。】 也许是马车颠簸引人不适,也许是知道外面的祝福必然落空,赵羽突然有些难过。 钟鼓齐鸣,礼车驶入朱雀门正中的门洞,将满城祝福撇在了身后。 赵羽降车,百官俯首。 高据在卧龙原上的含元殿,闳壮伟丽,宛若天宫。 穿越不到三年,竟然两次以男子的身份,与一国主宰成婚,真是……有些荒谬呢。赵羽借自嘲摆脱心头的低落,拿出演礼的成果,以皇夫应有的姿态踏上龙尾道,端庄地步上玉阶。 在华朝至高无上的高度,望见御座上纤细的人影,赵羽一路走来强行压下的抑郁,再度汹涌。我都感到难过,明知这是一场假戏,君天熙也不好过吧。经歷了三次联姻,好不容易轮到与心上人成亲,这一次,真不该是这样的。 礼官跪奏“外办”,君天熙降座。 赵羽眼看着君天熙从深深御殿中走出,直至步出殿庭,天光洒在她的身上,绛纱礼袍上的吉纹光芒四射。 热烈而璀璨的光芒过于炫目,竟激出了赵羽的泪意。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又抓捕不住。赵羽感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她深知自己不能在大婚礼典上失态,更不该在这种时候对着君天熙落泪,连忙翻检记忆,试图找一件开心的事情让自己恢復喜悦。 ——“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自在。” ——“朕……”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没有外人时,你不会在我这称‘朕’?” 想起君天熙嘴硬的样子,赵羽总算在她走近时,奉上了自然的笑容。随后依照仪注的要求,行拜礼。 在俯身的瞬间,赵羽才发现,君天熙也同时下拜了。 此处是夫妻间的对拜,按照原本的仪注,应该是君天熙先拜。经过赵羽的争取,才改成了皇夫先拜。赵羽还以为君天熙记岔了,只是事已至此,不好再提醒。 除了赵羽以外,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陛下是故意的。因为在赵羽低头时,她错过了君天熙倾国倾城的笑容。 “干坤合德,克崇万叶。凡厥兆庶,载怀凫藻。臣等不胜庆跃,谨上千秋万岁寿。” 慑于君天熙冷肃的龙威,百官早就忘了,当今女帝也是天姿国色。经此一笑,许多稳重的老臣都半响回不过神来,称贺时好些人慢了一拍。 恭送皇帝皇夫返回内宫后,有几位坚持认为君逸羽是在避嫌的官员,偷偷揉了揉脑门。他们感觉自己愚不可及。年少慕艾,以陛下的品貌,拿捏住荣乐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翼王是出了名的情痴,荣乐王若是随他,没准还是个雏儿。陛下要是多像方才那样笑几次,荣乐王死在牡丹花下只怕都心甘情愿,改仪注算什么。 赵羽不知道自己被人贴上了“年少慕艾”的标籤,但是她确实快被君天熙的美貌惊呆了。因为在延福宫举办的同牢礼上,君天熙换上了襦裙花冠,明显精心妆饰了一番。 大约是身为第一个女帝,需要模煳性别界限。君天熙平日的常服多为袍制,妆容也十分简洁。如今衣饰增辉,本就天生绝色的美人,彻底绽放魅力,当真是惊为天人。要知道,赵羽第一次见到君天熙时,她尚在病中,也足够令人惊艷。 君天熙身后的慕晴,看到皇夫变成了呆头鹅,着实忍俊不禁。 赵羽被人笑的不好意思,为了挽回颜面,反而大方的赞美道:“陛下真是天人之姿。” “升坐吧。”君天熙在人前一向端得住,明明脸颊滚烫,还对赵羽点了点头。 同牢而食,合卺而饮。 一套象徵夫妻合二为一的仪式,赵羽却没有再感伤。然而君天熙眉目间的喜色,勾起了她的忧虑。君天熙……不会把婚礼当真了吧? 与君天熙近在咫尺,为了不暴露出异样,赵羽只能用眼前的美色迷惑自己的神思。好在经过多日演礼,大婚的各项流程都刻在她骨子里了,又有尚仪在一旁提点,倒是没有出差错。只是这样一来,赵羽心无旁骛,固然是新婿该有的表现,却因过于专心,连旁人何时全退走了,都毫无察觉。 第206页 赵羽的目光专注的停留在君天熙身上,让宛樱惊疑不定。寝殿闭合前,她大着胆子偷看了一眼,发现陛下与皇夫对视间的情义,让外人见了都脸红心跳。 莫非是我认错了?宛樱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宛樱,怎么了?”同为新人身边的侍女长,殿门是慕晴与宛樱一道合拢的。宛樱是慕晴带出来的后辈,慕晴看到一向端稳的宛樱神思不属,关心一问。 “慕晴姐姐……”宛樱定神,瞥了眼紧闭的殿门,低声道,“陛下与殿下,真好。” “是呀,真好。” 慕晴脸上纯粹的喜悦,让宛樱无地自容。殿下只是长得俊美些,我怎么就把她认成女子了呢!陛下吩咐我们不管看到什么都守口如瓶,只是要我们忠心侍奉殿下吧! 房内的赵羽也无地自容。 直到君天熙靠上自己的肩头,赵羽才发现房中其他人都退走了。身为一个单身狗,赵羽从来不高估自己处理原主情债的能力。所以但凡会触发暧昧的情景,她一向保持高度警惕。结果方才一着急,竟然顾此失彼了。 偏偏今晚还是“新婚夜”,如果君天熙当真了,要怎么避让,才不伤人?赵羽毫无头绪。她甚至连现在该作何反应,都难以决断。推开?似乎太残忍。回抱?又怕发展到更难收拾的地步。最终,赵羽任凭双手垂在身侧,选择了保持原样。 时隔半月有余,重新见到君逸羽,君天熙确实很开心。哪怕君逸羽又变成了一根木桩子,她也只是感慨这个人,还是处处都与从前一样。 只当不知道君逸羽的僵硬,在这个过于特殊的日子里,君天熙想任性一次。不管怎么说,她多年前许下的那个心愿,今天也算是实现了。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了。 君天熙抱了许久。久到赵羽几乎以为她想抱到地老天荒。久到赵羽心下不忍,放弃了自己的步步为营。 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念头,赵羽展臂环上了君天熙,再次成全了她与君逸羽的拥抱。占据了你喜欢的人的身体,害你在三次联姻之后,明明面对着心仪之人,还要经歷虚假的婚姻,真的很抱歉。 姗姗来迟的回抱,反而拉回了君天熙的理智。她不想要君逸羽的勉为其难。 赵羽意外的发现,自己才抱住君天熙,她就挣脱了出来。没等赵羽搞清状况,已听君天熙说道:“我失态了。” “没关系。”君天熙的离开,没有让赵羽感到轻松,而是胸口越发沉闷。在意识到这场婚礼的残酷后,她宁愿君天熙放纵自己的情绪。哪怕她会为难,至少君天熙能好受一点。 犹豫片刻后,赵羽柔声道:“如果不开心,不用压抑自己。” 以为我不开心,所以强忍不适?君天熙摇头,“我没有不开心。” “是吗?” 听出了君逸羽的狐疑,君天熙将视线移向了寝殿内喜庆的陈设,解释道:“朕本以为不会再有这一天了。能与你……以夫妻的面目示人,朕……开心。” 朕? “那就好。”赵羽眼底泛笑。她对君天熙性情也算是有些了解了,还能顾上傲娇,看来心情真的不错。是了,她连忍痛割爱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还能与君逸羽成婚,大概算……意外之喜? 君天熙本就不擅长直白的表明心迹,余光注意到君逸羽的眼神,她更觉窘迫,指了侧门道:“今天辛苦了一天,明天拜见父皇后还需受朝贺,早些安歇吧。浴殿在那边。” 赵羽也不拆穿君天熙的羞涩,从善如流的起身。快走到侧门了,她才想起来问道:“浴殿……有人伺候吗?” “我寝殿的人,都可放心使用,你不用顾忌身份。宛樱她们,应该也侯在那边了。”君天熙不喜欢被人触碰身体,沐浴时一向不要侍女近身。前些日子君逸羽住在宁寿宫时,君天熙便知道她与自己一样,也总是自行沐浴。是以,君天熙立刻猜到了君逸羽的顾虑,看似答非所问的话,其实直指核心。 “好。”赵羽全身一松,这才放心的推开门扉。 重回寝殿后,赵羽发现君天熙衣冠齐整的坐在桌前,正盯着烛火出神。火红的帐幔,将明亮的花烛,反射成了满室暖光,映照在君天熙冷艷的五官上,冷暖双色的碰撞,恰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羽觉得自己之前看呆眼珠,实在是情有可原。今夜的君天熙,美得太具有冲击力,让人很难不为之惊嘆。 见君天熙注意到了自己,赵羽对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摘起了她的花冠。今天的情绪一波三折,让赵羽有些心累。在洗澡时她就想清楚了,今日她不想再瞻前顾后,只想顺从自己的本心——让君天熙开心。既然今天的婚礼让君天熙开心,那她就开开心心的完成这场婚礼。反正以君天熙的腼腆,最多需要一个拥抱。 在君逸羽推门而出时,君天熙就已顺声抬眸。君逸羽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让她头脑一片空白。含笑走近的君逸羽,更让她恍惚回到了四年前的上元夜。明明她的脚步落在厚软的地衣上,寂静无声,却成了她心弦上穿云裂石的巨响。 意识到君逸羽在为自己行解缨礼,君天熙更觉得全身发热,仿佛那一年上元的绚烂灯火,全都移入了她的体内,密布在她每一寸肌骨间,熊熊燃烧。 第207页 第114章 【余事……皆不重要。】 真可爱。 满面通红、不敢抬眼的君天熙,让赵羽想到了初见时活像只小兔子的君若萱。她十分手痒,想给君天熙顺毛。 见君天熙强行维持着镇定,赵羽到底按捺住了心底的冲动,给她放下靑丝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僵直的后背,“不是说要早些安歇吗?去沐浴吧。” 君天熙像脚上长了弹簧一样,飞速的迈开了步子。 赵羽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好半响才收回满脸愕然,又好笑的摇了摇头。所以说,之前根本就不该犹豫,只要我大方点,君天熙面子薄,根本不会做什么。这样两个人都轻松,也不会让她堵心吧。 脱离君逸羽的视线后,君天熙才放松紧绷的身体。她虚靠在侧门上,耗费多时,才渐渐放平心绪。本想继续走向浴殿,忆及自己的慌乱,又觉得方才委实过于丢人。抿唇犹豫半响后,君天熙拉出了自己的淡定,转身打开侧门,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先去睡吧。” “好。”赵羽点头。等侧门重新闭合后,她立马将拳头塞进了嘴里,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明明害羞还要强装平静的君天熙,实在是太可爱了!她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忍笑半响,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赵羽才走进内室。室内没有小榻,君天熙的龙床倒是睡十个人都绰绰有余。如果刚才没有发现君天熙色厉内荏的本质,她也许要考虑打地铺了。不过现在嘛,她已经认定了落落大方的相处之道,无须再迟疑,直接舒舒服服的躺了上去。 赵羽没有自虐倾向,有床睡自然更好。这么大一张床,和一间房都差不多了,只要不是故意靠近,根本不可能有肢体接触。君天熙敢在床上靠近她吗?赵羽觉得,她更应该担心的,是君天熙也许不敢上床。 君天熙坐进浴池后才想起来,自己看到了君逸羽最本原的样子。可是寝衣散发的她,还是一样的眼神,还是一样的笑容,还是一样的……令人心动。 意识到自己之前看到君逸羽时,根本没有留意男女装的差异,君天熙轻轻嘆了口气。她当初,真的不该着相的。 好在她真的还活着。好在,我还有机会,与她共处。想到这,君天熙摸了摸髮丝,拂去羞意后,半是喜悦,半是迷惑。本朝的解冠,就是古时的解缨礼。有礼官教习仪注,她……应是知晓的吧? 回房发现君逸羽睡在床内,君天熙的神色几度变幻。沐浴换来的平静,消逝无踪。她觉得之前特意出来说了“你先去睡吧”的自己,简直愚蠢透了。君逸羽明显空出了外侧半张床,还留了一床锦被。理智告诉君天熙,两个女子同床是很寻常的事,可是望着君逸羽安睡的侧脸,她就是迈不开腿。 果然不敢上床呀……发现装睡都不管用,赵羽好笑不已。她控制表情后,才睁开眼睛,装作刚发现床外的君天熙,起身问道:“陛下不上来睡吗?还有事?” “睡。”君天熙终于上前。但是这张她睡了多年的寝床,今夜却如同滚烫的烙铁一般,以至于她还没有靠近床沿,手心就渗满了热汗。 逞强的君天熙,让赵羽好笑之余,又感觉自己像在欺负孩子。虽然以年龄和身份来说,这样的念头很离谱,但是以脸皮来论,赵羽觉得自己确实有欺负人的嫌疑。她也不是非要睡床,索性抱起了被子,一边下床,一边道:“陛下似乎不习惯与人同睡,我睡地上好了。” “没有不习惯。”见君逸羽下地,君天熙伸手拦住。她也有些不懂,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以为君逸羽是男子时,自己都敢触碰她的睡颜,今夜看到她躺在床上,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没关系,我睡觉不挑地方。”赵羽会直接跑到床上去,本质上的原因,是不想表现得太忸怩。免得君天熙不开心,也免得自己陷入被动。如今再下床,倒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大婚当前,不好命人安置别榻。”君天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解释房内无榻的原因。 也许是君逸羽离床松懈了她的紧张,也许是君逸羽坦荡的言行降解了她的侷促,君天熙手心的热汗消退,指了寝床道:“就睡这吧。我没有不习惯。” “好啊,那快睡吧。”发现君天熙是真的恢復了泰然,赵羽也不坚持,利落的躺了回去。 君天熙也终于躺进了被子里。 “我睡了哟。”为免君天熙尴尬,赵羽这次是真的打算睡了。 “你……” 半响没等到后话,赵羽偏头问道:“怎么了?” 君天熙想问君逸羽知不知道解缨礼,又难以启齿。感觉到君逸羽的视线,她想到自己与君逸羽躺在同一张床上,心跳又有乱窜的趋势。为了解除自己的困境,她很快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何想改仪注?” 因为不想委屈你。 赵羽深知,这个最直接的原因,如果从君逸羽嘴里出来,那就不叫大方,而是基本等于表白。赵羽对自己的处境深感无奈,她真的非常讨厌弄虚作假。然而在君逸羽的故人面前,她本身就是个虚假的谎言。 “你那天为何会想到改仪注?”许久都没有听到君逸羽的答案,君天熙转头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在越走越快的心跳里,她听见了自己清清楚楚的追问。 “因为……”赵羽将目光挪到了床顶,搬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我曾经结识了一名女大夫。她说她幼时就想学医,她父亲却因为她是女儿,不愿将祖传的医术教给她。后来她兄长亡故,又遇到陛下成为皇储,他父亲见皇家都以女儿继承家业,才传授她医术。那天看到仪注我就想,明明陛下为帝不输任何男儿,为何大婚要低人一等?如果以陛下的身份,在婚礼上都要敬他人为夫主,那些心存志向的姑娘,恐怕会更难翻身吧。” 第208页 “我知道了。我会好生治理天下。”在君逸羽缓慢的诉说里,君天熙的心跳越来越沉静,眼底的光芒也渐趋黯淡。 “在照料好天下之前,陛下得先照料好自己呀。我看你这几天好像又瘦了。”为了驱逐胸口的闷意,赵羽故作轻松。愿你,再不用委曲求全。 “好。”君天熙心头一暖,觉得适才的失落甚是不该。还能与她朝夕以对,还能拥有她的关怀,就已经很好了。 一切都很好。 “睡吧。”君天熙道。 “那晚安?” “晚安?”不只晚安,君天熙只希望,身旁这个人,日日夜夜都安好。余事……皆不重要。 * 赵羽来到古代后,早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作息。也许是头一天睡了懒觉的缘故,她第二天醒得格外早。 恍惚片刻后,想起自己在君天熙寝宫,赵羽往身侧望去,发现君天熙睡品极佳。她就睡在昨晚躺下的位置,基本睡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看着君天熙规矩的睡姿,赵羽不禁露出了笑容。俄而,忆及总是抢被子的娜音巴雅尔,心底又浮起了一抹嘆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揉了把脸,干脆坐起身体,欣赏起了室内的陈设。 “不去练功吗?”不久之后,君天熙也醒了。 不害羞了?赵羽惊奇的发现,同样是在床上,只过了一夜的功夫,君天熙就彻底告别了昨晚的紧张。君天熙能这么快恢復坦荡,对赵羽来说是件好事,她也自然的问道:“仪註上不是说,‘夙兴’就要去‘朝太上皇’吗?” 随无崖子学武后,赵羽每天早上都会练功,哪怕是为大婚忙成狗时,也不曾耽误。君天熙曾与她同住灵谷,自然知道她早起练功的习惯,点头道:“父皇尚在歇息,等你练完功,我们用过早膳,再去不迟。延福宫有射殿,宛樱知道位置。” “那好。”房内没有预备衣物,赵羽想起床,必须先喊人送衣服进来。她犹豫片刻后,指着床铺对君天熙问道:“需要布置一番吗?” “布置什么?”君天熙眼露疑惑。 “布置成新婚夫妇起床后该有的样子。”为了防止君天熙再度尴尬,赵羽还特意对她眨了眨眼。 “不用。”君天熙从赵羽脸上移开视线,替她喊道:“来人!” 不愧是皇帝陛下!真的是只过了一晚,就彻底淡定了!赵羽暗自赞嘆。 “那我坐出来好了。”微一思忖后,赵羽移出身体,揭开君天熙的被子,与她并肩坐在了一起。不然搞得跟楚河汉界似的,等宫人进来看到,该奇怪了。 “其实……”君天熙有些明白君逸羽的意图。她攥在床铺上的手慢慢放松,想告诉君逸羽,在寝殿不用做戏,刚开口,慕晴就领着宫女进来了。 慕晴昨晚亲自值夜,没见浴殿再备水,还担心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等到君天熙唤人,进来发现君天熙与君逸羽亲近的坐在一起,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说呢,昨夜同牢礼上,皇夫殿下看陛下的眼神,那么……露骨,怎会不成事。 “其实什么?” “无事,起身吧。”君天熙话是这么说着,自己却先下地了。穿着单薄的寝衣,与君逸羽近在咫尺,君天熙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热度。哪怕君天熙极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依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那我去更衣练武了。”以为君天熙的话不好在人前说,赵羽没有追问。 慕晴低头压下了嘴边的偷笑。等发现皇夫拿了衣服往座屏后走,她才注意到皇夫寝衣完好。 借着指挥宫人的机会,慕晴不着痕迹扫了眼陛下同样完好的寝衣,又瞥了眼龙床……太整洁了。慕晴心头一梗,好心情不翼而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怕想岔了。 明明皇夫殿下昨晚那么看着陛下,竟然……他是男人吗?!啊!上回无忧子大师似乎说殿下“元阴缺损,不可生养”,莫非是阴阳不调,伤及元阳,使得殿下……不能人事?! 第115章 【可见羽儿也是记挂她的。】 君承天昨晚就派人从尚仪口中探听到了同牢礼上的情形,嘴都快笑烂了,甚至今早都是笑醒的。 挂着沖喜的名义,君承天不用御正殿,直接在寝殿等着新人过来见礼。望着身穿新婚礼衣的两人并肩走来,君承天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喜悦,几乎像是回到了自己当年成婚的时候。 喝了赵羽奉上的茶水后,君承天笑道:“借了沖喜的名头,你和熙儿这几天,还得住到我这来。依着太*祖皇帝和文德皇后的故事,我朝帝后一向同住延福宫,同起同卧。你从前就喜欢看书的,父皇差人,在延福宫给你收拾一间书房出来,可好?” 赵羽微怔。没听错的话,太上皇是说要我和君天熙一直住一起?皇帝皇后,一向不是分开住的吗?华太*祖和他的皇后是很恩爱,可君康逸不是说,文德皇后虽然常常住在太*祖的寝殿,但是她在延福宫也有单独的寝殿…… “父皇,儿臣有时在寝殿处理政务,还是为阿羽单独辟出一间寝殿更好。此事,儿臣已经安排好了,父皇不用担心。”君天熙很奇怪。她早就和君承天说过,君逸羽忘却前尘,答应成婚只是帮她稳定朝局。她与父皇的商议,明明是单独给君逸羽安排一间寝殿,为何父皇突然变卦?碍于宫人在侧,君天熙不好直言,只能临时把政务逮来当藉口。 第209页 慕晴心下一嘆。她之前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后来伺候早膳时,看到陛下与殿下同席而食的默契,她想到陛下只要能与殿下共处就心满意足,其实也不用在意那些俗事。况且,就算殿下元阳无碍,陛下也不宜生儿育女了。真要是再来一位皇子,反而会搅浑朝局……只是,殿下年纪轻轻,又是翼王独子,还是因为战事才大伤身体,真要是命中无子,怪让人不落忍的。 她此前一心在陛下身上,连皇夫“不能生养”这样的大事,都忘到了脑后,如今想来,也不知殿下的若无其事是真不在意后嗣,还是强装豁达。此外,看陛下与殿下现今的情形,殿下能否永留宫中,只怕还是个问题。 慕晴一时觉得,皇夫若是没有子女缘,正好安安心心的陪伴陛下。一时又觉得,这种期盼,对君逸羽太残酷。她希望陛下得偿所愿,又不愿君逸羽再受磨难……勐然意识到这两道念头也许不能共存,慕晴左右为难,竟不知该不该祝福这场大婚了。 君承天瞧瞧赵羽,又瞧了瞧女儿,一颗欢喜的心脏直接落回了冰窖里。他听说同牢礼上两人“郎”情妾意 ,还以为昨晚真的成就了好事。估量着女儿面子薄,羽儿也不好主动提出住进皇帝的寝殿,他才以父亲的身份,要她们同起同卧,不再分房。不然,女儿宫里的事,他二十多年前就不会贸然插手了,怎会对新人的房中事指手画脚? 所以,昨晚她们是在外人面前做戏吗?君承天难掩失望,精神都萎靡了不少。顾忌这段假婚事不宜让旁人得知,还不得不若无其事的应道:“也好。” 华朝以前的帝后,除了太*祖夫妻同住延福宫,其他几代皇帝的皇后,成婚之后,连大华宫的其他宫殿都住不上,全是在东华宫赐宫独居。在赵羽原本的计划里,她只需要住进延福宫,就已经足够展示荣乐王和君天熙的夫妻恩爱了。真要是让君逸羽的身体天天和君天熙睡在一起,君天熙能放下君逸羽吗?不越陷越深,只怕就是老天保佑了。 君天熙的提议,与赵羽不谋而合,赵羽听得既感动又感佩。看出了君承天的失望,赵羽想到这位老人家不宜过喜过悲,只能对他笑道:“父皇放心,我会盯着陛下,肯定不让政务耽误她的身体。” 臭小子,还学会装傻了!君承天哭笑不得,又不好在人前拆穿她,索性打蛇随棍上,道:“这可是你说的。熙儿这两年损了身子,是得好好养养,那父皇就把这件差事交给你了哦?” 赵羽没想到君承天会顺手託付君天熙的身体,不过她对君天熙能瘦成排骨的状况,也确实看不过眼。爽快的点头应了。 “那就好。你瞧瞧她,这才回宫几天,又瘦了。羽儿一向言出有信,有你盯着她调养身体,父皇就放心多了。” 君承天这回的笑容,倒是多了真心。能毫不犹豫的答应给熙儿调养,可见羽儿也是记挂她的。 “父皇。”见君逸羽真随君承天看向了自己,君天熙不自在的说道,“儿臣和阿羽该出去了。” 尚安人老成精,在听见寝殿之事的分歧时,心底就激起了波澜,此时认出了陛下的娇羞,才按下自己的多心。真是老煳涂了,女人家一月中都有数天不便,怎么可能一直与夫婿同房。给皇夫备上一间寝殿,才是正理。 “是该去了。”君承天想起孙辈都侯在外面,担心体质欠佳的小孙女害病,当即放人。 “儿臣告退。” 赵羽之前住在宫里时,已经和君承天建立了一定的革命友谊。君天熙的告辞很官方,她就用亲近的口吻做中和,“等礼典完了,我和陛下再来给父皇‘侍疾’。” “好,去吧。”君承天含笑挥手。他已经想明白了,熙儿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当年她既然敢说和羽儿两情相悦,必不是虚言。近水楼台先得月,羽儿从前与熙儿相处有限,都能倾心于熙儿,以后朝夕相处,早晚能唤起旧情。何必急于一时。 由于太上皇“重病卧床”,皇夫拜见太上皇的礼仪十分简洁,接下来的认亲礼却十分正式。 宁寿宫外已经设好了御座,君若珊也早已带着弟妹侯在了庭中。此外,华朝皇室由于数代单传,现存宗室早就与帝脉隔了五服,是以今天的认亲礼,君天熙以太上皇处不宜惊扰为由头,只点了三名宗室做代表。 “孩儿君若珊见过父王。” “孩儿君煕佑见过父王。” “孩儿君若萱见过父王。” 君天熙和赵羽升座后,三位帝子在尚仪的主持下,依照长幼次序,正式拜见继父。正式喜当爹的赵羽,则让侍从赐下了见面礼。 赵羽为了婚礼忙得脚不沾地,又不很了解华朝的习俗,今日认亲的见面礼,其实全是君天熙命内侍监帮她准备的。给三位皇子皇女的,都是玉如意,只是纹样略有不同。 君若珊捧着那柄毫无新意的玉如意,不满的噘了噘嘴。顾忌还有宗室在场,等宣布礼毕,回到室内后,她才抱怨道:“皇兄,你都好久没给我们送礼物了,为什么就是个玉如意?一点意思都没有,亏我还惦记了很久。” 赵羽之前听君若珊老老实实叫“父王”就很惊奇,此时听她又喊回了“皇兄”,也不知该不该意外。以赵羽的判断,唱戏唱全套,她觉得君若珊也要习惯喊父王才好。但是考虑到君若珊喊了一路的“皇兄”,君天熙都没有阻止,赵羽搞不清君天熙的想法,只能先徵询的看向了君天熙。 第210页 “珊儿,父王。”读懂了身侧的视线,君天熙明知是假戏,开口提醒君若珊时,依然有些脸热。也是因此,所以她惜字如金,简洁到了极致。 落入君若珊耳中,她还以为母皇对自己不满,立刻恢復了规矩,恭敬道:“孩儿口误,请母皇……和父王,恕罪。” 说话的功夫,君若萱其实已经悄悄蹭到赵羽身边,牵住了她的手。君若萱因为生父体弱,所以先天体质偏弱,幼时又曾受宫变惊吓,所以有些胆怯。赵羽得知此事后,对她格外爱怜,前段时间住在宁寿宫时,时常陪她玩耍。本来赵羽担心半个多月没见,君若萱也许会再次害怕自己,被君若萱主动抓住时,赵羽其实挺开心。结果君天熙寡言少语的气场,不仅吓到了君若珊,连君若萱的小手,都明显有些僵硬。 赵羽好笑的看了君天熙一眼,柔声缓和气氛,道:“无妨,珊儿以后记着喊父王就好。” 充当皇夫后,赵羽得到了一大波“聘礼”。都是他们皇家的东西,她其实一点都不介意对君若珊慷慨。但是她对君若珊的活泼印象深刻,完全不敢奉陪,所以藉机跳过了她对礼物的抱怨。而且,在君煕佑、君若萱处,赵羽见过君逸羽给他们做的玩具,她自忖想不出更有意思的礼物。 赵羽在船上一直称君若珊公主。好不容易从皇兄嘴里听到久违的“珊儿”,君若珊心头一喜,又见母皇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高兴的还了个笑脸。 等赵羽和君煕佑、君若萱亲亲热热的凑到了一块,君若珊才想起来,之前没能要到新礼物。又看到皇兄与弟妹相处,明显比对自己亲近,君若珊不满的拢起了眉头。她刚想凑上去,赵羽与君天熙,就准备登车了。 君若珊总觉得母皇对自己不如以前宠爱,看到赵羽和君天熙站在一起,她不敢再任性。等两人走后,她才不满的跺了跺脚。 “皇姐,你怎么了?”君煕佑关心道。 君若珊支开了下人,才对君煕佑问道:“佑儿,你不觉得皇兄变了吗?” “皇姐你怎么又喊错了,皇兄早就是父王了。”君煕佑提醒了一句,才答道,“父王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是有点不一样,不过他对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呀。” 哪里一样?明明全都不一样了!君若珊撅了撅嘴,干脆道:“你不觉得皇兄成了父王很奇怪吗?” “皇姐!”君煕佑瞥了四周一眼,确定侍从都在远处,才正色道,“皇姐,这种话不能胡说。父王对我们那么好,他来给我们做父王多好啊。你以前不是也很喜欢父王吗?佑儿很喜欢他做父王,萱儿也很喜欢。而且父王回来后,皇爷爷很高兴,母皇也很高兴。皇兄和我们,本来就不是血亲,他成为我们的父王,一点都不奇怪。” 我不是说血缘呀……君若珊发现和弟弟说不通,摆摆手就想打发他。 君煕佑以为姐姐对这次的婚事心存不满,反倒不肯放过她。他严肃的问道:“皇姐,你不想认父王吗?” “没有。我知道翼王府和我们是义亲,只是皇……父王比我大不了几岁,所以一时不习惯。”难得招惹出弟弟的犟脾气,君若珊知道必须得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所以搬出了年龄问题。 “那就好。”君煕佑这才放松。对比前几年的生活,他感觉现在的日子,简直像每天都泡在蜜罐里。他真的不希望皇姐与父王失和。 君煕佑看向手边的君若萱,温声交代她不要泄露方才的对话。又想到妹妹的生父比君逸羽大不了几岁,他对君若珊提议道:“皇姐若是不习惯,就想想孝安皇夫。他在世时也只比皇姐年长几岁,我们不也称他父王吗?” 君天熙的第三任丈夫孙丰,在君天熙登基月余时就薨逝了。他死后被追封为皇夫,谥号“孝安”。孙丰十六岁时与君天熙成婚,十八岁死亡,与君若珊只相差七岁,单纯以年龄来论,的确也可以算是君若珊的同辈人。 “好。”君若珊应得无奈。早知道弟弟这么喜欢皇兄当父王,她就不问他了。其实,提起孝安皇夫,她更觉得得母皇与皇兄……不合适。母皇孩子都有四个,皇兄却是第一次成婚,而且他和母皇在船上也不亲密。明明当初母皇还不想带皇兄回玉安,为什么他们又会突然成为夫妻?皇兄……真是自愿的吗? 君煕佑低声道:“其实父王做父王,比孝安皇夫好多了。” “佑儿!我真的知道了!你要是再啰嗦,我就打你了!”君若珊有些抓狂,干脆招来侍从,跑回了自己的撷芳宫。 第116章 【一定想杀了那个负心汉。】 君若珊在回撷芳宫的路上时,赵羽和君天熙已经抵达了大华门。 前代的男帝女后成婚后,一般是皇帝于外朝会群臣,皇后于内廷受命妇朝贺。此次女帝纳婿,朝野上下的男人,都不愿意皇夫一个大男人受命妇朝贺,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才改成皇帝皇夫同御大华门,一起接受群臣命妇的朝贺。 命妇那头,由于长孙蓉的出现,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荣乐和国夫人深入简出,这几年各个大典都告病,今天贺皇夫却来了。民间那些议论,果然是谣传吧?也是,且不说她与皇夫是婶侄,她若真与陛下抢男人,哪里还有性命。女儿家的名声多么紧要,更别说她出自长孙家了。也不知哪些人,拿着一个封号就捕风捉影,真是无德。 第211页 赵羽与君天熙高坐在御座上,只能看到下面成片的人头。她并不知道长孙蓉也在其中,只是望着脚下繁琐的朝贺礼,庆幸自己只需要坐着。 朝贺礼毕,君天熙颁下了大赦天下的圣旨。 这封以立皇夫为名大赦天下的诏书,通过华朝的传驿系统布告全国。追随它的脚步,荣乐王回归、陛下復出、以及陛下与荣乐王正式成婚的喜讯,将传遍华朝的每一寸土地。 普通百姓只知道夫妻一体。新婚大赦诏,无声的摧毁了“天家残害忠良”这类谣言的民间土壤。本就慷慨自信的盛世皇朝,阴云消退,呈现出了天清日朗的蓬勃风貌。 仿佛东风将华朝的乌云都吹到了西武上空,和兴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果真是君逸羽?” “回陛下……确实是君逸羽。十五年陛下与殿下出访华朝时,墨染有多人亲眼见过荣……君逸羽,纪诚也认识君逸羽的样貌。上个月君天熙回玉安时,朱雀大道太宽,纪诚看不清君逸羽的脸,不敢肯定,但是这次……本月初六,君逸羽在翼王府门前接见了许多华朝大儒,纪诚亲眼所见,说敢以性命担保,真的是君逸羽。而且……华朝已经将立皇夫的大赦天下诏布告天下,也写着君逸羽。臣这有一份抄本,敢请陛下圣览。”一身西武侍卫服饰的中年男子,语气卑恭至极,呈上抄本时,更是小心翼翼。 华朝布告天下的诏书,派人去西关就能得到核实,和兴帝不用怀疑墨染台的人作假。一将值千军。对于负责刺探敌情的墨染台来说,荣乐王那样可以影响天下格局的人物死而復生,只会让人头疼。尤其墨染台上层知道本国皇储对君逸羽的念念不忘,若无完全把握,绝不敢信口开河。 种种原因加起来,和兴帝不用细看那份华朝的大赦天下诏,就知道,君逸羽死而復生、重回华朝之事,确定无疑了。无论他心底,有多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好在上一次接到君逸羽陪君天熙回玉安的消息时,和兴帝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他倒是没有过于失态。拳头拢在袖底,他不紧不慢的质问道:“既然确定是君逸羽,朕不是说要不惜代价刺杀他吗?” “陛下恕罪!君逸羽还京后,一直有华朝禁卫保护,那日在翼王府门口,也有大批禁卫清道。墨染台在华朝的高手,护卫皇储殿下週游华朝时,折损了一部分。玉安人力有限,纪诚他们实在没把握从对街杀到君逸羽身边。” 和兴帝正是因为女儿与君逸羽的渊源,才想早点除掉君逸羽。他确定君逸羽还活着后,本就着恼得紧,想起女儿非要为君逸羽守三年,还为了怀念君逸羽不顾危险涉足华朝,和兴帝脑门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了。更可恼的是,女儿走运,在杭城遇到了落单的君天熙,墨染竟然都刺杀失败了。从前些日子玉安传来的消息看,若是君天熙死在杭城,华朝必然不攻自乱。现在可好,君天熙重新理政,君逸羽也活着,还不知会多出多少变数。 为刺杀君天熙失败一事,和兴帝已经狠狠的责罚了墨染台一次,他本来有意压抑怒气,瞥见手边的诏书抄本,实在忍不住,直接将抄本砸在了脚边人的头顶。“君逸羽有禁卫保护,你们没把握!君天熙身边没禁卫时,墨染台在华的高手都在毓儿身边,结果如何!纪恩!照你们这意思,君逸羽住进了宫里,你们是不是更杀不到人了!朕好吃好喝的,就养出了一群废物吗!” “陛下息怒,是臣无能,愿受任何惩处。”纪恩五体投地,摆出了任打任骂的姿态。 无能?墨染台是真的刺杀不了君逸羽,还是不想刺杀?和兴帝撒气之后,胸腔舒畅了不少,也瞬间想到了许多。他冷静的问道:“纪恩,朕让你护着毓儿去了一次华朝,你不会就拜了新主子了吧?” 纪恩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连忙叩头道:“臣不敢!陛下明鑑!墨染台上下,一心忠于陛下!臣愿意潜入玉安,拼死刺杀君逸羽!” “行了行了。”和兴帝在纪恩肩上踢了一脚,制止了他的叩头,“朕与你爹是患难之交,也拿你当侄儿看,这才提醒你别犯煳涂。墨染台潜察隐事,向来是天子腹心执掌,毓儿入主东宫,早就有了自己的亲信。你呀,好好跟着朕干,朕百年之后,自会妥善安置你,保你富贵无忧。” “陛下万寿无疆,臣承蒙陛下信任,不求富贵,只愿生生死死侍奉陛下。”纪恩脑门磕破了皮,此刻红着眼睛急着摇头,还飞出了两滴鲜血。 和兴帝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语气中倒带上了笑意,“跟着朕死你可就折寿了,冲着你爹的面子,朕也得好生顾全他的儿孙啊。起来吧,说说看,刺杀君逸羽之事,可是有什么难处?” 纪恩没有起身,但真的大着胆子说道:“回陛下,臣担心君逸羽成了皇夫,会一直住在宫里。臣愿赴华朝,试着将刺客送进华朝皇宫,一定尽力带回他的人头。” 愿意亲自过去,都只能说尽力,看来墨染台对刺杀君逸羽,还真没把握。和兴帝摇头道:“华朝宫禁森严,早些年你爹好不容易塞进去一个人,也被放出来了。就算你过去,也不是一时之功,朕这也离不开你。无妨,君逸羽是皇夫,不是二门不出的皇后,又与家人久别重逢,定会有出宫的时候。” 也许是和兴帝恢復了和蔼,纪恩也恢復了胆气,他道:“臣斗胆和陛下说一句实话。就算君逸羽出宫,玉安调齐人手,想在禁卫的保护下成功刺杀,机率恐怕不到五成,墨染在华朝的实力,也会大为减损。臣不敢擅做主张,望陛下示下。” 第212页 和兴帝的确急着杀死君逸羽,但却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刺杀上。考虑到荣乐王回归可能带来的格局变化,刺探敌情尤显重要,他无法捨弃华朝的墨染,一时陷入了沉默。 纪恩暗暗一喜。他的身份,不可能投靠皇储,但也不愿开罪皇储。此外,他也确实心疼墨染台的损失。真要是不惜代价的刺杀荣乐王,好不容易在华朝布下的情报网,定会伤筋动骨。 “若朕赐你见血封喉的毒*药,可能干净利索的完成刺杀?” 作为一名特务头子,纪恩深知见血封喉的毒*药有多难得。如果是平日,他恨不得给手下的刺客都配上这种利器,现在,他却只想苦笑。偏偏面上还得摆出喜色,“那只要君逸羽出宫,臣有九成把握!” “好。”和兴帝指了纪恩身后一座书架,指导他从暗阁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又交待道:“让纪诚好生利用这几滴见血封喉,不可损伤墨染在华朝的根基,务必尽快取下君逸羽的性命。” 纪恩在听到和兴帝的“干净利索”时,就猜到了刺杀要求。陛下连见血封喉这样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他也不敢再推脱,只能暗自祈祷,荣乐王最好这辈子都别出宫。 看到纪恩应命爽快,和兴帝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之前说本月六日君逸羽在翼王府门口接见了许多华朝大儒?怎么回事?” 纪恩直接呈上了一份条陈,那上面是荣乐王重回人间后的动向总结,其中“自请为后”是重要的一笔。 与君天熙够齐心啊。看来当初那个“皇夫摄政王”,也许真有两分真心?和兴帝看罢冷笑,如果不是怕耽误女儿的婚事,他真想让自己那个傻女儿看看这条消息。 “继续封锁君逸羽还活着的消息,绝对不能让皇储知道。” 纪恩面露难色,“陛下,这是华朝皇帝布告天下的明诏,以时间来算,不日就能传到华朝的西关,到时候……” 和兴帝决然挥手,“皇储成婚之前,绝对不许知道君逸羽活着的消息。朕会让毓儿出巡西北,纪恩,朕相信你的本事,别让朕失望。” “是。”西北消息闭塞,要对皇储封锁消息,倒是容易许多。等皇储出巡迴京,华朝立皇夫的风头已经过去了,多加留意,应该能满住东宫吧。 和兴帝沉吟有倾后,又问道:“刺杀君逸羽的刺客若是被抓住了,你可知该如何安排?” “陛下放心,臣等不会给华朝留活口。” “朕知道,墨染台派出的刺客,都会口含毒*药。不过,凡事都有意外,也许来不及服毒呢。” 听出了和兴帝话中的深意,纪恩试探的请示道:“臣愚钝,听说漠北与君逸羽有亡国灭族之仇,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嗯。”和兴帝认可的点了点头,又一语双关的嘆道:“毓儿对君逸羽一往情深,若是知道君逸羽活着,却和君天熙结成了夫妻,一定想杀了那个负心汉。” 纪恩瞳孔一紧,最终若无其事的领命而去。 唉,照陛下的意思安排下去,不管成不成事,东宫都要记恨我了。天马神保佑,就让荣乐王一直老老实实窝在华朝皇宫吧。 第117章 【我是真的一直很愿意当皇夫。】 纪恩祈祷君逸羽一辈子别出宫时,赵羽已经在翼王府了。 大婚十来天后,内廷陆续放出了太上皇病体好转的消息,君天熙也恢復了朝会。到月底时,华朝的政治中心,已经基本回到了常规状态,连皇城脚下的平民百姓都隐隐有感,街头巷尾,不时有人感念天家夫妇的回归。 见宫廷生活步入了正轨,赵羽徵得君天熙的同意,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跑回了翼王府。 陪君康逸夫妇聊了会儿天后,萧茹说长孙蓉那有事找她,把赵羽打发去了后花园。赵羽以为萧茹在为长孙蓉制造机会,也不知该不该赞美这对父母的开明。 华朝官员五日一休沐,赵羽与君天熙商量好,每逢休沐就来翼王府,固然有长孙蓉的原因,但在她心里,陪原主的父母,也是十分重要的内容。耐不过萧茹和君康逸的众口一词,赵羽想到,先去长孙蓉那边坐一坐,等回宫前再陪这对夫妻吃顿饭,也是一样的,于是也不多坚持。 在花厅见到长孙蓉后,赵羽才知道,长孙蓉是真的有事找她。 “阿羽,你在羽记的几位故人,得知你平安,特意来探望你。今天来了三位,正在隔壁用茶。最年长的叫赵秦,是羽记的总管事,你从前叫他秦叔,对他极为信任,连身份都没有隐瞒他。另两位一男一女,是赵迩与赵汜,也是羽记的管事。赵迩、赵汜是义兄妹,一共四人,是你少时在杭城那边救助的乞儿……他们兄妹四人中最年长的赵益,当年陪你奇袭塔拉浩克,后来在斡拉河边发现了他的尸首……” 赵羽消化了长孙蓉介绍的信息后,又问候了她几句,才走到隔壁。 厅中一位中年男子、两位青年男女,正在品茶静候。 “公子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见到赵羽后,三人无分长幼,全都泪如泉涌,那位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泣不成声。 从长孙蓉的介绍中,赵羽早就知道,来的这三人都与君逸羽交情深厚,甚至为君逸羽不惜性命。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真被三人围着哭时,还是吓了一跳。 “让你们担心了。”有时候,赵羽真的很羡慕君逸羽。 第213页 “公子说的什么话。”赵秦掏出手帕擦泪,眼中泪光尚在,脸上就挂起了笑容,“让公子见笑了。看到公子回来,真是太高兴了。” 赵迩与赵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偷偷擦干了眼泪。 赵羽请三人入座,寒暄道:“秦叔你们三人从哪来的?” 还是从前的称谓,口气也够亲热,但话题分明十分客套。赵秦三人都在商场沉浮,哪里听不出来?赵迩与赵汜对视一眼,想到公子前尘尽忘,眼底都是一样的晦暗。 赵秦年长,又拿君逸羽当孩子看,能看到她死而復生就死而无憾了,其他方面倒不贪心。他笑呵呵地接了赵羽的应酬话,还拉着赵迩、赵汜,顺势对赵羽聊了些旧事。 如果说长孙蓉的是简要介绍,赵秦这番闲聊,则将君逸羽与他们当初的感情,具像地展示了出来。也许是习惯了战场上了伤亡,赵羽之前听长孙蓉提及赵益之死,还没什么感觉,等听了他们义兄妹四人追随君逸羽的事迹后,也觉唏嘘满腹。 “阿大知道公子还活着,在地下也能瞑目了。公子无需过于伤怀。” “秦叔说得是,我们兄妹四人,若不是蒙公子收留,只怕早就死了。大哥的死,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可惜,我不能让他瞑目。赵羽按下鸠占鹊巢的负罪感,笑了笑,转而问道:“听你们说还有一个阿三,他没来吗?” “他从江南来,还在路上。陵柔怀了身孕,赶路不能太急,所以来得慢些。”赵秦解释完才意识到疏忽,又补充道:“公子知道陵柔吗?她是您从前的侍女,去年嫁给赵杉了。” “我知道,她还是我奶娘的女儿。”萧茹上回想给赵羽安排贴身侍女时,就提到过陵柔,长孙蓉方才说到赵杉时,也说起过。陵柔生而无父,她娘也在她成婚后不久死了,说起来也算是身世不佳,所以赵羽听完后很有印象。“既然怀着孕,何必急着来见我?和赵杉说一声,让他们停下吧。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算时日,他们过几天就到了。公子不必担心,他们都知道轻重,不会影响孩子。” “那就好。” 赵秦谈论旧事,主要是为了打消君逸羽的生疏,如今见达到了目的,很快引入正题,问起了她失踪后的经歷。 之前君承天想方设法想从赵羽嘴中问出过去三年的经歷,赵羽都咬死了一句“挺好。”如今自然也一样。 看到君逸羽还是从前的心性,赵秦已经心满意足,发现她不愿说及过去,他直接放弃了追问。又道:“那我们给公子说说羽记这几年的生意吧。” “羽记不是交给和国夫人了吗?”赵羽摆手,“我不记得生意上的事了,不用告诉我。羽记的事,你们说给和国夫人就行了。” 赵秦眼露诧异,环视花厅一圈,走到赵羽身边,低声问道:“公子如今成了皇夫,不知对羽记是何安排?” 早在赵秦三人哭成泪人时,赵羽就遣散了厅内的侍女。赵迩和赵汜在赵秦起身时,对赵羽行了一礼,自觉守去了门口。 看到他们三人慎重其事的样子,又联繫着方才的话题,赵羽隐隐猜到,赵秦真正想问的,只怕是她的,不,应该说君逸羽的感情归属,以及羽记的归属。 君逸羽的感情,赵羽无解。羽记的新主,毫无疑问。她轻松地笑道:“秦叔,我以前把羽记交给了夫人,我现在又不会做生意了,羽记自然还是夫人打理。” 赵秦提及长孙蓉时,代称就是“夫人”。赵羽也不好说自己要把羽记送给长孙蓉,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便也拿起了夫人这个称唿。 赵秦感觉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又怀疑自己判断错了。偏偏涉及复杂的私人问题,他又不好问得太直白,只能犹疑地问道:“公子不是和陛下成婚了吗……陛下若是知道您的羽记在夫人手上,会不喜吧?” “陛下不会介意。” 赵秦沉默了片刻,才语带敬佩地嘆道:“公子果然厉害。” 什么厉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赵羽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解释,可是这件事着实不好解释。 “我就是担心公子后院失火,只要夫人一直和公子是一家人,我就安心了。”赵秦如释重负。 君逸羽天熙元年十月出征前,将自己的羽记令牌交给了长孙蓉,从那时起,赵秦等人就把长孙蓉视为了羽记的主母。在他们的全心配合下,加上长孙蓉自己的才干,她将羽记掌握得很牢固。听说君逸羽与君天熙成亲后,赵秦考虑到,若是自家公子要与长孙蓉分道扬镳,要想稳当的拿回羽记,恐怕得做点防范。经歷过家人背叛的赵秦,哪怕在过去的日子里亲眼见证了长孙蓉对君逸羽的深重情义,也坚持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所以,非得从君逸羽嘴里确定长孙蓉还是她的“夫人”,他才能放下堤防。 其实,无论是从个人感情角度还是君逸羽安全的角度,赵秦都更希望,自家公子与长孙蓉一起。可惜,皇帝的爱慕,不是能随便拒绝的。君逸羽与皇帝大婚时,赵秦还曾为长孙蓉嘆气。他万没想到,自家公子本事了得,竟然能让皇帝接纳长孙蓉。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他倒真是可以彻底宽心了。 不是一家人……但是羽记一直是她的……赵羽感觉自己脸上贴着齐人之福的标籤。 赵秦看到君逸羽眼神古怪,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安慰道:“公子才情非常,远胜天下男儿。世间多少庸□□妾成群,您还只有两位……其实不算什么。” 第214页 “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庸人还是神人,没有人喜欢分享爱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该用情不专。”赵羽本来想含煳过去,但听到君天熙、长孙蓉与“妻妾成群”这样的字眼摆在一起,她真的无法忍受。 “公子……是迫不得已才当皇夫的吗?”赵秦一直知道君逸羽瞧不上三妻四妾,在得知君逸羽是女子前,他一直相信,君逸羽会和她爹一样,又是一个人间难求的专情夫婿。是以,在听说君逸羽与皇帝也有私情后,他其实很震惊。只不过对他而言,只要君逸羽安全,只要君逸羽乐意,其他事都无关紧要。 “没有被迫,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 “没什么。”赵羽若无其事地笑道,“只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所以有点小问题。秦叔你不要多心,我很愿意当皇夫。” 很愿意当皇夫?那……是公子觉得自己用情不专,对不起夫人?听得出君逸羽不想多谈,赵秦也不好再多问。他笑道:“世上没有公子处理不了的问题。我和赵迩他们兄妹,都立誓为公子万死不辞,无论公子做什么,我们都支持您。” 怎么会说到万死不辞?难道他真的以为我被逼婚了?赵羽真的后悔之前的冲动了。她只能再次强调道:“秦叔,我是真的一直很愿意当皇夫。你不要乱想,这种话,也千万不能乱说。” “好。”赵秦含笑点头。 看到赵秦慈和的眼神,赵羽犹豫了一下,道:“谢谢秦叔。”她其实反感赵秦论及妻妾的理所当然,但是这种时代的局限性,她不应苛责于人,而赵秦之前轻描淡写的万死不辞,当得起一声谢。 “谢什么,若不是公子,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埋进土里了。” 赵秦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赵羽不习惯古人中年就自称老骨头,加上气氛有些冷场,她一时间也想不到新话题,就顺嘴说了句,“秦叔你不老。” 从前君逸羽就喜欢夸人年轻,熟悉的场景,让赵秦笑得分外开怀。笑毕,他正色道:“还有一件事想请示公子。您还活着的事,可要想法子告知清涵小姐?” 第118章 【西武国储对华主战。】 “清涵小姐?” “公子不知道清涵小姐?”赵秦很惊讶。公子是从灵谷回玉安的,竟然没人和她说过清涵小姐?! 赵羽诚实地摇了摇头。 想到易清涵西武皇储的身份,灵谷不便提及,也是正常的事,赵秦收拢惊色,解释道:“清涵小姐以前叫易清涵,是您的师叔无忧子大师的徒弟,也就是您的师姐。她原本是无忧子大师收养的孤女,不知父母,五年前才得知自己是西武和兴帝失散在民间的女儿,认祖归宗后,封号为灵毓公主,现在是西武皇储。” 西武皇储灵毓公主?赵羽面色一冷。她记得,在漠南滥杀无辜的西武军队,就是灵毓公主挂帅。西武对漠北投放疫毒之事,也可能和那位女储君脱不了关系。赵羽对她的名号,真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听说我和慕容灵毓以前有过婚约,在华朝危难时,西武解除了婚约,两国如今也是敌对状态,我与慕容灵毓,应该没关系了吧。” 赵秦心里一个咯噔。慕容是西武的国姓,“慕容灵毓”这种叫法,比叫公主、皇储还生分,而且相当于直唿姓名。连名带姓的称唿平辈,一般而言,是极为严重的羞辱。在说出灵毓公主时,他就发现公子脸色变差了,现在公子的口气又明显透着不喜……莫非有人误导了公子? “公子从五岁入灵谷学艺,与清涵小姐一起长大,共处十年,感情极为深厚。而且退婚的事,是清涵小姐来玉安探望公子,公子当时护驾受伤,身中剧毒,清涵小姐为公子解毒时,发现了公子是女儿身,才提出了退婚。只是当时恰逢胡酋哈日乔鲁南侵,后来又遇到了唐晙叛乱,所以外人都以为是华朝危难时西武退婚。” “退婚和华朝危难一点关系都没有?” 赵秦摇头道:“我不知道西武皇帝是什么心思,但是清涵小姐,在发现公子是女儿身后,还是给公子解了毒。公子迫不得已欺骗了清涵小姐,一直觉得很对不住她。” 对不住她? 听赵秦强调君逸羽与易清涵的感情,赵羽生怕君逸羽还有桃花债,得知君逸羽只是觉得对不住易清涵,她瞬间安心了很多。但是,哪怕是君逸羽的师姐,也改变不了赵羽对西武皇储的反感。她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退婚之后,我和她还有联繫?” “那倒没有。”赵秦不想失忆的君逸羽受人蒙蔽,所以原原本本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加上看出了赵羽对易清涵的抗拒,他也不用担心自家公子难过,直接道:“清涵小姐气公子隐瞒身份与她定婚,给公子解毒后,说要和公子一刀两断,就退婚回国了。当时国难当头,公子去了战场,直到后来在塔拉浩克……失踪,中间都不曾联繫清涵小姐。” 一个女人被另一个女人假扮成男生骗婚,多气愤都是应该的。赵羽抛开自己对西武皇储的喜恶,站在客观的角度看,觉得对方既然提出了一刀两断,君逸羽就应该尊重。她道:“既然约好了一刀两断,那我就不该打扰她了。” “可是你们总有十年的同门情分……” “秦叔,是我骗婚的不对。十年的同门情分都能让她对我一刀两断,更说明我伤她太深,我更不该打扰她才是。而且我和她,现在分别是华朝和西武的皇室,两国前几天还在闹摩擦,今后还不知是何情形,断了联繫,免得彼此为难,也算好事。” 第215页 皇夫的身份,的确不宜与敌国储君过从密切。赵秦知道自家公子顾虑得在理,可是忆及君逸羽与易清涵当年共处的情景,他还是觉得很遗憾。最终,他忍不住嘆了口气,“那年传出公子的死讯后,清涵小姐打着为公子报仇的旗号,亲自带着西武军队,打上了漠南。我想,她也许已经不怪罪公子了。” 今天这场会面,赵秦循序渐进的聊天节奏,足以说明他人情练达。赵羽没想到,这样老练的人,竟然对西武当年的趁火打劫,有这么幼稚的看法。 也许是他对灵毓公主感情深,所以带上了有色眼镜?或者缺乏政治头脑?赵羽只道:“据我所知,西武国储对华主战。” 君逸羽可是死在了勐戈人手上的。别的都不提,只说那位“师姐”如果是真心想为“师妹”报仇,应该和漠北誓不两立吧。 对于西武占据半个漠南草原的事,华朝朝野上下都有一个统一的认识——西武卑鄙无耻,趁大华不备,虎口夺食。就连西武国内,只怕也觉得“为荣乐王报仇”只是发兵藉口。赵秦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觉得,易清涵身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如果只是西武想抢夺华朝的战果,她实在不必亲自领兵。不过,西武国储支持攻华是不争的事实,的确难以解释。 “听说清涵小姐会在今年七月成婚,不提两国恩怨,同门一场,公子不为清涵小姐添妆吗?”赵秦坚持希望君逸羽与易清涵恢復联繫,其实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不好明言的算盘。自古帝王薄情,两个女人也不可能有子嗣,假若哪天,皇帝厌弃了公子,她该何去何从?就算皇帝能与公子恩爱白头,皇帝也比公子年长十岁有余。待皇帝宴驾,皇子继位,他对公子,又会是何态度?清涵小姐註定会成为西武国主,有她眷顾公子,无论公子将来如何,都好多条退路呢。 以赵秦展现出来的情商,按理说不应该提出这么没有水准的建议。赵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他不是在说笑,才低声解释道:“秦叔,旁人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在世人看来,我和灵毓公主曾经是未婚夫妇,我给她添妆,只会给她的婚礼添堵。” “我们在西武还有一些生意,可以派人私下把礼物送给清涵小姐。” 连身边人都觉得可惜,看来君逸羽和她师姐的感情真的很好。赵羽第一次杀人,就是灵毓公主麾下□□掳掠的士兵,她的本心,真的一点都不想与那位公主皇储发生交集。而且,如果有心联繫一个人,怎么都能挤出时间。君逸羽在西武有产业,都一直不曾联繫她师姐,她本人,当年大概也是选择了接受对方的“一刀两断”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她添妆,对她的婚姻有害无益,也不是我这个华朝皇夫该做的。”赵羽笑容温和,语气却十分果决,“秦叔,我与陛下成婚,有发布大赦天下诏。也许她现在,已经知道我活着了。” 对呢!有大赦天下诏!赵秦一呆,扶额笑自己关心则乱。 “是我煳涂了。”赵秦自嘲摇头。清涵小姐如果有心,自然会联繫公子,如果无心,热脸贴冷屁股,也只是给公子平添感伤。 “秦……”赵羽摆手,正想叫回守门的赵迩、赵汜,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 “放肆!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本宫!” 没等赵羽认出耳熟的少女音,花厅大门已经“砰!”的一声巨响,居然被人踹开了。 “福珊公主?”赵羽眉头紧皱。 “奴婢失职,请殿下治罪!”宛樱等人看到君若珊找君逸羽,没有多想,就给她指了门。见证了君若珊蛮横闯门的壮举,宛樱简直想剁手。 赵迩和赵汜听到君若珊的“本宫”,难免迟疑,便被君若珊钻了空子,踢开了大门。他俩对视一眼,也跪地请罪道:“属下无能!” “公主……”长孙蓉听到动静,也从隔壁赶了过来。 君若珊看看赵羽,又看了眼身后的长孙蓉,心头一虚,赔笑道:“父王,我还以为你在偷偷玩好玩的。”说话间,她走到赵羽身前,想拽着她的袖子撒娇。 赵羽反手将衣袖收到了身后,对门口跪了一地的人说道:“不是你们的错,都起来吧。” 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呗……君若珊手掌落空,又想起之前那句“福珊公主”,她知道君逸羽生气了,有心认错,碍于有陌生人在场,又拉不下脸。 赵秦有些担心,为了打破凝重的气氛,适时行礼道:“小人拜见公主,恭请公主玉安。”刚刚起身的赵迩、赵汜,又重新跪了下来。 君若珊发现厅内只有一个中年男子与君逸羽对坐,本来就对赵秦的身份有些好奇,她正好处境尴尬,便指了赵秦问道:“父王,他是何人?” 这些日子以来,赵羽时常在宫里见到君若珊,除了她人后偶尔的“皇兄”和偶尔收不住亲密,赵羽与她相处,还算融洽。但是今天她闯门的蛮横,实在是过分了。 考虑到君若珊的公主身份,众目睽睽之下,赵羽也不好和她闹得太僵,冷淡地说了声“我的故人。”她就俯身扶起了赵秦,“秦叔,我这有事,你们今天先回去吧。” “是。公主,那小人告退了。”赵秦不好多言,应声之后,又对君若珊恭敬请辞,算是提醒自家公子。如果是普通人家的“继父”与继子,打骂都使得,但这是公主,就算公子占理,也得注意分寸呢。 第216页 君若珊看在君逸羽的面子上,对赵秦“嗯”了一声,等赵秦三人退走后,她立刻乖巧地说道:“皇兄,珊儿知错了。” 长孙蓉在场,赵羽不好纠正她的称唿,便搁置了,只是冷声问道:“公主急着进门,找我有事吗?” “我就是看到皇兄神神秘秘的,有些好奇。以为皇兄这有好玩的。” “是吗?”之前的情景,赵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且怎么自己前脚来翼王府,她后脚就跟来了? “是。”君若珊毫不犹豫地点头,又反客为主地问道,“皇兄,方才那三个是什么人啊?” 赵羽听她转移话题,也不愿拽着她掰扯,便道:“我这没有好玩的,只能让公主失望了。我与和国夫人约了棋,先走一步,公主自便吧。” “皇兄——”君若珊有心拦人。 赵羽侧身绕过她的手臂,脚步片刻都没耽搁。 眼看自己真的会别撇下,君若珊只能求助的喊了声“皇伯母。” “珊儿想要观棋吗?那就一道吧。” “好呀!”长孙蓉才给出台阶,君若珊就立刻踩了上去,好像生怕有人阻拦。 赵羽看到长孙蓉平静的微笑,默许了她对君若珊的邀请。不过,她转身对君若珊问道:“公主,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大婚之后,为了避免称谓错杂,你母皇命你们对翼王府改称封爵了吧?” 君若珊很讨厌赵羽此时疏离的神态,为了让皇兄消气,她顺从地对长孙蓉喊了声,“和国夫人。” 长孙蓉眸光一软。 “走吧。”赵羽对长孙蓉说道。 长孙蓉点头,又对君若珊招了招手,“珊儿,走吧。” 第119章 【哪有如此自夸的。】 “皇兄,你的棋力怎么这么差了。” “公主说的是,我棋艺浅薄,不堪入目。” …… “错了错了,下这边才好!” “公主,观棋不语真君子。” …… 为了换回亲和的皇兄,君若珊咋咋唿唿了半天。赵羽虽然没有彻底无视她,但是每次对她开口,都极尽客气。 赔笑许久都没有讨到好,君若珊的公主脾气忍不住冒了出来,“皇兄,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公主了!明明你一直叫我珊儿的!” “公主殿下既然不敬我为长辈,我自然不能以长辈自居。”赵羽依然纹风不动。 “从前你都是叫我珊儿!” “不妥。”赵羽见识过君若珊的聪明劲,知道她一定能听懂自己的重点。既然这位小公主揣着明白装煳涂,她也懒得浪费口舌。 “你……” 君若珊的教引女官芷安,脚速不如君若珊,之前她一时失察,没能拦住自家公主闯门,就已经深感失职了,此时见君若珊气愤地指着皇夫的鼻子,她连忙阻止道:“公主,不可对皇夫殿下无礼。” 芷安私心里其实十分赞许皇夫的做法。她们这位公主姑奶奶屡教不改,一到人后,就喜欢喊皇兄,皇夫殿下若是由着她的性子,岂不乱套了?况且公主一直亲近皇夫,两人年纪差得也不多,若是连父王都不肯喊,时间久了,是会生闲话的。 “皇兄你变了!我不理你了!”自己都生气了,皇兄竟然眼皮都不抬一下。君若珊三分假气变成十分真气,朝赵羽的方向虚踢了一脚,就转身跑了。 芷安一边安排人跟上公主,一边替自家公主赔罪,“殿下恕罪,奴……” 赵羽摆手,“去跟着你们公主吧,注意安全。” “谢殿下。” 君若珊的人都离开后,赵羽对长孙蓉摇头笑道:“总算安静了。” 长孙蓉掩唇而笑。笑毕,她道:“其实珊儿从前就很听你的话,有什么事,你可以和她直说。” 赵羽挥手让侍从退出亭外,才低声道:“她一心矇混过关,认错还嬉皮笑脸,我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教训她。若是对她好言好语,她只怕更好撒娇了。” “你……不喜欢珊儿的性子?”长孙蓉犹疑地问道。 “谈不上不喜欢。她也没有过分的劣迹,只是性子活泼点。”赵羽指指衣袖,无奈地笑了笑,“但是她有时候对我过于亲近了。” 长孙蓉微愣。她不确定君逸羽是想避嫌,还是单纯不喜他人靠近。为免君逸羽尴尬,她不便直接相问,只道:“她从前就与你亲如兄妹,想来是习惯了。” “此一时,彼一时。她从前年纪小,现在大了。而且身份变了,我名义上是她继父,还是避忌些更好。”赵羽也能看出来,君若珊还是一团孩子气,只怕根本还没有发育出恋爱细胞。若不然,赵羽面对她的亲近,早就有多远躲多远了。只是君若珊将行笄礼,在华朝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赵羽有格木其的前车之鑑,不想再在阴沟里翻船,是以不敢疏忽。 “皇夫受万众瞩目,许多事都不如常人自在。”束手束脚的君逸羽,让长孙蓉有些心疼,“行事颇多避忌,可觉疲累?” 赵羽觉得长孙蓉是个很神奇的人。理论上来说,以长孙蓉和君逸羽的关系,她们现在的状态,许多话题都会很尴尬才对。长孙蓉却像一个知心大姐姐,无论和她谈论什么,都很舒适。就像此刻的湖风,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不累。”赵羽忍不住爽朗地笑了,“其实就算不是皇夫,我也会避忌珊儿。” 第217页 “哦?” “不仅珊儿,只要是以为我是男人的年轻女子,我都会避忌。”赵羽眨了眨眼,故作臭美,“不然我长得这么好看,万一人家看中我了,岂不是耽误她们了。” “看中”二字,让长孙蓉有些脸热。她眼帘微垂,让视线落回了棋枰上,摇头道:“哪有如此自夸的。” “哈哈哈。”赵羽笑出了声来。不是她自恋,是君逸羽这张脸,确实有当小白脸的本钱。再加上荣乐王的人气,她要是在“男女大妨”上粗放大意,只怕真会招蜂引蝶。毕竟,在推崇健硕勇士的漠北,都能莫名其妙地接到格木其的恩密塔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赵羽真心觉得,怎么防范于未然都不夸张。 其实,也不算自夸……长孙蓉收敛羞意,神色自若地问道:“还有几位故人会来探望你,你可知道?” “知道。是赵杉夫妇吧?秦叔之前告诉我了。他说他们过几天就到了,那大概我下回出宫就能遇到。”赵羽把会见君逸羽的故人当任务,能尽早完成,她还挺高兴的。又藉机说明道:“若无意外,每逢休沐,我就会出宫。” 对于君逸羽有机会勤出宫,长孙蓉一点都不意外。不过,确定每五天就能看到这个人,她心头还是浮起了欢喜。片刻之后,她才说道:“那想必你已知道,赵杉的夫人陵柔,从前是你身边的人。” “嗯,我知道。”赵羽想起赵秦之前说的添妆,问道,“她出嫁时我不在,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们补上贺礼?” “嗯,应该。”长孙蓉点头,心中却有些嘆息。陵柔是因为她娘想在临终前看到她出嫁,才匆匆忙忙与赵杉成婚。她恐怕……不愿看到羽的贺礼。 “我忘了问她怀孕几个月了,是不是也该给孩子备贺礼?” “也应该。”长孙蓉想到,就算君逸羽没有离魂症,也会兴致勃勃地祝福陵柔的婚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就是人间常事……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嘆息。 古人的备礼很复杂,赵羽也怕自己回头忘了,干脆召来宛樱,当场吩咐了下去。 等宛樱领命而去后,长孙蓉微笑道:“除了赵杉夫妇,还有一位千落姑娘,与他们同路而来。” “千落姑娘?也是我以前的侍女吗?”赵羽问完,立刻想到了不对。如果是侍女,不会带着“姑娘”。 “千落姑娘,是你的倾慕者。” 赵羽:…… * 端午之日,华朝皇帝照例赐宴重臣。 舞乐上场后,君天熙对同席的赵羽说道:“可以出宫了。” “不急。”赵羽熟门熟路地给君天熙夹了几样做法清淡的肉食,很快把视线移回了舞女身上。 时间还早,君天熙以为她对歌舞感兴趣,也不催她。实话说,自从有君逸羽陪她上朝,群臣磨再久的嘴皮子,她都不嫌拖拉了。无聊的赐宴,也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连看惯了的宫廷乐舞,都似乎养眼了很多。 宴上群臣将皇帝夫妇旁若无人的恩爱收入眼中,不少人都羡慕地瞥了君康逸一眼。本以为翼王府已经盛极而衰,没想到,还未到顶点。 不知不觉中到了散宴,君天熙才惊觉,君逸羽陪了自己整场宴会。发现君逸羽有随自己登车的趋势,她有些高兴,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今天不出宫了吗?” “出。不过现在出宫肯定人多,太挤了,我等会儿再走。”赵羽好不容易才和君天熙、长孙蓉相处轻松,只要想到宫外又有一朵君逸羽的桃花,她真的恨不得一辈子不出宫。但是才说好每五天回一次翼王府,又遇上今日过节,她不能食言自肥。两厢矛盾,就成了……拖延。 “你走御道,旁人见到皇夫仪仗,都得让路,不挤。” “太高调了,我不喜欢,而且我得换身衣服。”赵羽拍了拍君天熙的胳膊,示意她登车,自己也跟着钻了上去。 “你在宫外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呀。我去陪我爹娘过节,总得等爹爹到家再去吧。” “原来如此。”发现君逸羽有事瞒着自己,君天熙有些闷。 赵羽发了会儿呆,才发现车厢里过于安静,她没话找话地问道:“陛下下午准备干什么?” “批奏本。” “过节都不休息吗?” “赐宴就是休息。” 赵羽无语了半天,才缓了口气说道:“如果没有要紧事,今天不妨多休息休息。” “嗯。” 听出了工作狂的敷衍,赵羽又道:“那至少劳逸结合,老规矩,每隔半个时辰起来走走。” “好。” 答应君承天看顾君天熙的身体后,赵羽倒是尽职尽责。好在君天熙也不用人多费心,让吃肉就吃肉,喊休息就休息。眼看君天熙总算养出了二两肉,赵羽还挺有成就感的。不过,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君天熙还是一样的好说话,赵羽却觉得她似乎不开心。 有了这样的判断,赵羽有意陪她聊聊天,又顺口问道:“不知珊儿他们今天怎么过节?” 提起君若珊,君天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惩处过珊儿。你可以放心出宫,她再不敢跟踪你。” “难怪这几天都很少见到她。”赵羽笑道,“其实我不介意她跟着,只是她直接踢开我的门,有些不尊重人。不过,还是谢谢陛下。” 第218页 “不谢。”君天熙顿了顿,道:“你若是有难事,可以找我。” “好啊。不过我暂时没有难事。” “没有就好。”君天熙有一万种方法套话,却不想用在君逸羽身上。恰好抵达了延福宫,为了压下心中的失落,她当先走下了御车,“到了,下车吧。” 自大婚夜后,君天熙再未有过失态。赵羽与她做了近二十天的“室友”,同床共枕,也再未有过尴尬。甚至因为共同生活,赵羽内心深处,对君天熙,真的有了几分友人的亲近。万年单身狗不擅长分析感情问题,此刻,也许是君天熙的话触动了赵羽的信任,她跟下车后,改口说道:“我没有难事,但是想请教陛下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一个人把一位青楼花魁视为朋友,花魁却倾慕于她。那个人为花魁赎身,把她送到了远处安居,两人多年没有联繫。后来,花魁突然千里迢迢来看望那个人。你说,花魁是什么想法?” “你是说千落?”时隔数年,与君逸羽有关的人事,君天熙依然记忆犹新。 赵羽:…… “陛下也知道千落?” 君天熙打了个手势,命身后的侍从,都躬身跟在了远处。才道:“你说少了一点。天熙元年春,北胡的上任汗王哈日乔鲁,当时还只是王子。他来我朝向珊儿求婚,你帮朕巧拒了他。哈日乔鲁对你不满,得知你与千落交好,打算□□千落,被你所阻。后来,你才为千落赎身。” 麦嘎坦说,哈日乔鲁怀疑是荣乐王让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就是因为荣乐王说过要废了他。我记得,麦嘎坦说他们因为一个女人才产生过节,那个女人,就是千落?将两国的见闻结合在一起,给了赵羽一种挖掘歷史的奇妙感。她嘆道:“还有这种波折,我才知道。” “此事隐秘,宫外的人不知详情。”君天熙猜测,千落要来探望君逸羽,长孙蓉定然知情。千落之事,也可能是长孙蓉告诉她的。为免君逸羽误解长孙蓉的人品,君天熙说明了一句,才继续说道:“你觉得亏欠千落。我当时问你,十万黄金为她赎身都不够,你是不是要把自己赔给她才够。你说,你不会。” 赵羽眼前一亮。她听长孙蓉说,君逸羽死后,安排赵秦将她是女人的事告诉了千落。有长孙蓉和君天熙不介意爱上同性的例子,千落得知君逸羽是女的,还要奔波千里来探望她,让她不得不担心又是一朵旧桃花。她不理解君逸羽在感情问题上的含煳不清,所以着实不知道该怎样替君逸羽面对千落。直到现在,听到君逸羽的“不会”,她才拨云见日。 “千落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陛下一针见血,真是太通透了!”赵羽喜上眉梢。她觉得自己找君天熙求教,实在是太明智了。千落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君逸羽怎么想。而君逸羽安置千落,不是藕断丝连,只是亏欠和补偿。那就没什么好发愁的了! 第120章 【冒昧?】 得到君天熙的点拨后,赵羽再不磨蹭,迅速换完便服,利落地赶到了翼王府。 “羽儿,怎么才来?”萧茹显然盼了很久。 “我想着,等爹爹回来了再来。散宴之后,换了身衣服,又耽误了一会儿。” 赵羽说话的功夫,萧茹掏出一根五色缕,系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是什么?”赵羽看着那根青、赤、白、黑、黄组成的彩丝,有些反应不过来。 “五色长命缕,愿我儿避兵长寿。”萧茹有些心酸。她的宝贝孩儿,连端午节俗都忘了,真不知前两年过的什么日子。 赵羽也有些心酸。她知道古人的五色缕,也知道端午的菖蒲艾叶,只是从前没有父母这么上心的为她祈福,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耳中是萧茹的“我儿避兵长寿”,眼角是君康逸手持菖蒲走近,她真心为他们难过。 “孩儿会好好活着的。”赵羽郑重的承诺道。占据了君逸羽的身体,我一定替她,好好孝敬你们。 “那就好。”萧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夫妻俩默契搭配,用菖蒲沾取兰汤,为孩儿驱邪去瘟。赵羽全程都积极配合。 一家三口围坐桌前吃粽子时,萧茹才道:“陵柔夫妇晚些时候过来。他们夫妇的高堂都不在了,今日过节,我和你爹爹的意思是,留他们一起用晚饭。” “好。”赵羽没意见,也觉得不奇怪。作为君逸羽的奶姐姐,陵柔不仅从一开始就知道君逸羽的身份秘密,还在君康逸夫妇眼皮底下长大。在君逸羽去师门学艺的十年,他们夫妻俩,都拿陵柔当女儿养。第一次听萧茹提到陵柔时,赵羽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久别重逢,又遇到过节,留饭太正常了。 “千落在归园留了午饭,你吃完粽子过去,送完客,接上悠儿,和蓉儿一道过来。娘教你斗百草。”发现孩儿连节俗都不清楚,萧茹想带她重温。此外,孩儿上次回府她就看出来了——她有心多陪陪爹娘。萧茹对此深感欣慰。还有,这个傻孩子,总找蓉儿下棋,她听着都腻歪了,还不如早些过来,一家人一起热闹热闹。 也许是继承了华太*祖不避御讳的风格,翼王府的院落,取名简单明了,基本都是直接用主人的名字。比如说君逸羽的院子,直接叫羽园。 翼王府有主的院落中,唯一例外的,就是归园。那是长孙蓉现在的起居之处。 第219页 在通往归园的路上,赵羽突然想到,长孙蓉从君康舒的院子里搬出来,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了吧。可惜她喜欢的是君逸羽,不然早些改嫁出去,就不用和君康舒有关联了。 归园与羽园一样,都在翼王府的后花园中。赵羽还在花园里,就遇到了长孙蓉的侍女,在她的接引下,转道到了一处凉阁。 凉阁之中,除了长孙蓉和千落之外,仅有一架古琴。 赵羽稍微踌躇了一下,选择了保留侍从。既然只是君逸羽的朋友,那就拿出朋友该有的样子。反正连我是女儿身,君天熙都敢让宛樱几人知道,也没什么需要她们迴避。 千落无声施礼。 “不必多礼。” 走得近了,赵羽才看清千落的样貌。二十出头的女子,妆容清淡,却难掩眉目如画,一身简洁的衣饰,更衬孤绝之气。美色与气质同在,不愧是能在一国之都当上花魁的人。 “千落冒昧。” 冒昧?赵羽的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就见千落走到了自己身前,伸手盖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饶是赵羽急速后退,还是被她碰到了。 哪怕是个泥菩萨,一上来就被人吃豆腐,也是会有火性的,更别说赵羽受云绯离之事影响,在这方面本来就很反感。 赵羽的脸色立时就变了,还是考虑到面前是君逸羽的故人,她才没有当场翻脸。 没等赵羽想好说什么,已听千落嘆道:“赵秦管事之言,果然是真的。” 赵秦之言?联繫千落刚才触摸的位置,赵羽意识到她是在验证自己的性别,这才收敛怒色,只是口气依然有些僵硬,“嗯,是真的。” 宛樱本想出声斥责,见主子脸色缓和,又垂下了眼皮。 “千落失礼了,请公子恕罪。” 本就情有可原,又有千落诚恳致歉,赵羽按下心中的郁闷,虚扶了她一把,“无妨。” “千落请为公子抚琴。” 抚琴赔罪吗?经过一场不愉快的插曲,赵羽也没了与人寒暄的心思,乐得让对方掌控会面节奏。她看了长孙蓉一眼,见她没有异议,很快道了声,“有劳。” 清冷的古琴声,仿佛将赵羽带回了去年独自走过的深山老林,又仿佛回到了与娜音巴雅尔分别的春雪里,甚至像回到了穿越前与叶琳熙不欢而散的那个夜晚。 许久之后,赵羽才从满腹惆怅中抽回神思。“很好听。可惜我现在不懂音律了。” 千落没有吱声,只是从琴案后走出来,面朝赵羽,双膝跪地,庄重地行起了大礼。 赵羽以为她还在为之前的袭胸道歉,意外地站起身来,想要阻止,却被长孙蓉拦住了。 沿着衣摆的拉力,注意到长孙蓉的摇头,赵羽顺从地留在了原地。 “千落谢公子再造之恩。”以额触手,千落将数年的错爱,掩埋在了这一拜之中。从第一次相遇,她对当年的少年另眼相看,就是因为她眼神干净。原来,她自己就是女子,难怪对女人没有慾念。 “千落愿为公子门下犬马,以报公子大恩。”千落再拜,将迟到的感激,倾注在誓言之中。不管怎样,她感激与她的相遇,给了她崭新的人生。如果不是她,也许她耗尽终生,也无法挣脱风尘。 这是在……效忠?赵羽惊奇的看向了长孙蓉,见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应了声“好。” * “刚才是什么情况?”直到千落离开后,赵羽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她方才演奏的,是断情之曲。”长孙蓉音色中,有一丝嘆息。 赵羽一喜。在千落肃拜时,她就隐隐有感,又有些不敢相信。没想到,等了君逸羽几年的人,一曲之后,竟然真的放下她了。 是见面之后,亲手确定君逸羽是女人,就释怀了吗?这样才对呢。我就说,古代的姑娘,怎么可能人人都接受喜欢同性……从千落身上,赵羽看到了摆脱君逸羽感情债的希望,越想越开心。 长孙蓉将她如释重负的笑容收入眼中,微微一怔后,心底划过了一抹沉重。 赵羽开心完,又有些不解,“既然她已经放下了倾慕,为什么要奉我为主?” “千落心存傲骨,你当年为她赎身,花费了不少银钱,若是不接受她的效忠,她心难自安。” “原来是这样。”赵羽点头。她上次听长孙蓉说,千落在羽记旗下的一个庄园里,教孩子们习琴。长孙蓉掌管羽记,赵羽相信,既然长孙蓉劝她成全千落的傲骨,定能在顾全千落自尊的前提下,妥善安置她。 在听完君天熙的指点后,赵羽就不担心与千落的见面了。千落能尽释前情,皆大欢喜,想必也是君逸羽乐意看到的结果。 “我上回不知道她在灵谷附近,不然她就不用大老远跑这一路了。”赵羽感慨一句后,很快将这场会面抛在了脑后,“悠儿在哪里?我娘说要教我斗百草,让我们一起过去。” 游戏的时间显得格外短暂,有君乐悠那样天然的开心果在,赵羽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晚饭时间。 宴上,有萧茹夫妇在,赵羽初见赵杉夫妇,也不用绞尽脑汁找话题,摆出笑脸,不时温声附和两句就够了,倒是让她省心了不少。 赵羽得在宫门闭锁前回宫,吃完饭,她命宛樱将礼单呈给陵柔,补了几句对她婚姻的祝贺,又祝福了她肚子里的胎儿,便打算启程了。 第220页 让赵羽没想到的是,全程温和柔顺的陵柔,收到礼单后,坚持要对她行大礼。哪怕赵羽以她有孕在身推辞,她依然在赵杉的帮助下,固执地跪了下来。赵杉扶她跪稳后,也跪在了她身边。 “陵柔祝公子长寿万福。” “赵杉祝公子长寿万福。” “好好,长寿万福。阿三,快扶你夫人起来吧。”看着一个大肚子孕妇跪在自己面前,赵羽简直觉得折寿。陵柔一拜完,她就催着赵杉扶起了陵柔。 受此触动,等他们夫妇俩都起身后,赵羽又有些真心实意地对陵柔笑道:“不必这么客气。你是我的奶姐姐,我爹娘都说拿你当女儿看。奶娘不在了,我们就是你的娘家人。就算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愿以奶弟的身份为你撑腰。今后赵杉若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陵柔多谢王爷王妃的厚爱,也多谢公子。”陵柔许是感动,眼眶都有些红了。 “公子放心,赵杉一定善待陵柔,此生绝无二心。”赵杉也毫不迟疑地表态。 “那就好,祝你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赵羽为表亲热,拍了拍赵杉的肩膀。从他们夫妻俩进门后的表现来看,赵杉对陵柔十分细緻用心,放在古代,大概是难得的夫婿。赵羽对这位体贴妻子的古代青年本就印象不错,此时听他敢当众承诺对陵柔的忠贞,就更觉得欣赏了。 第121章 【朕……不是。】 知道孩儿需在落锁前回宫,萧茹特意早早安排了晚宴,哪怕因为赵杉夫妇耽误了一会儿,也没有多少妨碍。 人多嘴杂,萧茹若把送人的机会让给长孙蓉,未免太露痕迹,她索性自行送孩儿出门。 赵羽正中下怀,在走出饭厅后,低声问道:“娘亲还有五色缕吗?” 萧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回过了味来,笑应道:“有。我们走慢点,我派人去取。” 赵羽被萧茹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解释道:“宫里除了赐宴,好像不注重过节。我看大家都繫着五色缕,给陛下他们带一根,好歹是个彩头。” “是这个理。”萧茹附和了一声,就侧身吩咐起了侍女,她的心底,却浮起了浓厚的嘆息。萧茹突然想起,五年前的端午,孩儿也找她讨要过一根五色缕。 哪怕是从长孙蓉嘴里得知,孩儿与陛下有私情,萧茹依旧不敢相信。孩儿重现人世后,前情尽忘,船上同行的日子,也只能让萧茹确定,陛下确实钟情于羽儿。直到现在,萧茹才意识到,她这个宝贝孩儿,当初恐怕真的对陛下有心。 翼王府坐落在紧邻皇宫北墙的皇承区。赵羽直接从北门回宫,先去了靠北的宁寿宫。结果她在宁寿宫发现,君煕佑、君若萱,甚至君承天,都繫着五色缕。君承天看她进门,本想给她也系一根,见她胳膊上已经有了,才遗憾作罢。 赵羽以为自己的五色缕都白拿了,回到延福宫才发现,君天熙胳膊上空空如也。“我从宁寿宫过来,看到父皇他们都繫着五色缕,陛下怎么没有?” “我不信这些。” “好吧。” “你见到千落了?” “见到了。”赵羽喜滋滋地说道,“她确定我的身份后,弹了一支断情曲,大礼参拜,说感谢我的再造之恩,又说愿为我门下犬马,就干脆地告辞了。” 以君逸羽的才情品貌,没有姑娘倾慕,才是咄咄怪事。君天熙曾为此吃过不少闲醋,心里却很清楚,君逸羽在□□上很有分寸,不可能勾三搭四。如果说年少懵懂的君逸羽还会误得风流名,现在的她,连对珊儿都注重避嫌,面对倾慕者,更不可能含煳。因此,哪怕君逸羽不知道她自己从前对千落的真实态度,君天熙也敢肯定,她不会在千落身上优柔寡断。 不过,千落不远千里赶来玉安,竟是来一曲断情丝的,让君天熙有些意外。千落一确定君逸羽是女子,就割捨了对君逸羽的爱慕,又让君天熙觉得,她太不识货。 “陛下?”赵羽还以为君天熙关心这件事。听说自己喜欢的人少了一个倾慕者,算是件好事吧?表情这么严肃是什么意思? 君天熙想到了一个疑点,“她怎么确定你的身份?” “她……”赵羽想起被袭胸的郁闷,喜气一扫而空。房内别无他人,赵羽也不想描述自己的悲惨经歷,拍拍胸口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碰了我这一下。” 君天熙心头一梗。为了不暴露自己的醋意,她移开视线,淡淡地问道:“千落不美吗?” 不美?赵羽不知道君天熙怎么会突然问这个,疑惑了片刻,才恍然道:“陛下一直在宫里,没见过千落?她挺美。” “我曾经见过她一次,的确是绝色美人。错过了一个绝色美人,你不可惜吗?” “哈哈哈,有什么好可惜的。如果是绝色美人我就喜欢,那我喜欢你……”习惯了与君天熙的随意闲谈,赵羽一不留神,忘了给嘴上锁门。不该说的话她都快说完了,才临时咬住舌头。赵羽顿了顿,补救道:“我是说,我没有那么肤浅。她再美,我都不可惜。” 君天熙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只有天知道,君逸羽脱口而出的夸奖,激起了怎样的心潮。 赵羽看着君天熙淡定的姿态,不知道她是不是没听清。她暗自庆幸,又自觉有些尴尬,还有一些疑惑。最终,她耐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反问道:“陛下从前喜欢上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第221页 本就是强装平静的君天熙,直接红了耳根。她拿出全身的定力,才勉强抛出一句,“你怎么如此厚颜。” “哈哈哈。”君天熙的狼狈,反而扫清了赵羽的尴尬。她夸起君逸羽来没有心理负担,拍着脸皮反驳道:“这张脸本来就好看,我只是实话实说。” “厚颜无耻。” 赵羽笑得捂起了肚子。 君天熙在她开怀的笑声里慢慢收起了窘迫,脸上也漏出了笑意。等赵羽笑完,她道:“你骑过马,先去沐浴吧。” “好哦。”赵羽扳回一城,大感痛快。她知道君天熙脸皮薄,也不往她脸上多瞧,起身就走。出门一趟,身上有浮尘,她本就打算聊几句就去洗澡。 君天熙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灵犀钗,直到君逸羽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轻声道:“朕……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喜欢君逸羽的脸?赵羽跨过侧门,摇头笑了。在问完之后,她就想到了,如果君天熙只是喜欢君逸羽的外貌,她的天下不缺美人。以皇帝身份,三年时间,都够收集一窝美人了。 端午节又称浴兰节,有兰汤沐浴、去邪攘灾的习俗。赵羽下午才去翼王府,无空再安排沐浴,萧茹才退而求其次,只用菖蒲沾取兰汤,象徵性地为她擦了擦手心。后来斗百草时,萧茹还为她介绍了煎兰汤的各色香草。才接触过的味道,赵羽不至于健忘。一走进浴殿,她就发现,她今晚的洗澡水,正是兰汤。 不是说不信端午节俗吗?放在君逸羽身上,就是宁可信其有? 赵羽穿上寝衣后,在周身的兰汤香气中思考片刻,从换下的衣袍里翻出了一根五色缕,拢进了掌心。 君天熙正在灯下看书,赵羽走到她跟前,笑道:“借陛下的胳膊一用。” 君天熙心念一动,递出了右手。 赵羽一边给她系五色缕,一边言笑晏晏地说道:“大家今天都带长命缕,不管陛下信不信,好歹是个口彩。” “好。”君天熙眉目微弯。 凝望着君天熙此刻流光溢彩的眼眸,赵羽恍惚觉得,她等了自己很久。一种奇特的感受涌上心头,让赵羽怔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阿羽?君逸羽?”君天熙连唤两声才唤醒眼前人的神志,她脸上都染上了忧意,“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羽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她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余光注意君天熙还在担忧地看着自己,只得临时抓出个藉口,“好像眼前闪过了一些画面。” “什么画面?”君天熙有些欣喜,又有些忐忑。无忧子说,离魂症也许能自己慢慢痊癒。她……记起从前的事了吗? 君天熙的追问,让赵羽暗骂自己蠢笨。藉口那么多,怎么偏偏说了一个最不靠谱的。 饮尽杯中凉茶,赵羽才摇头道:“太快了,看不清。只是觉得刚才的场景似曾相识。”赵羽不想欺骗君天熙,她冷静头脑后回忆了一下,觉得让自己发呆的,应该算是一种熟悉感。 “好吧。”君天熙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松,语中微含嘆息,“你从前为我系过长命缕,也许因此有似曾相识之感。” “应该吧。”大约是凉茶起了作用,赵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恢復了冷静。是呢,就算是熟悉感,也是君逸羽对她熟悉。 一时无话。 赵羽打起精神来问道:“陛下看的什么书?” “国史。” “陛下怎么也看起了国史?” “在你书案上见到了,就拿来翻了翻。” …… 赵羽与君天熙坐话国史时,君承天寝殿里送走了孙辈,他早早躺到了床上,任凭复杂的思绪,缠绕周身。唉,羽儿五天前才出过宫,今天又出去……不过,今天特殊。羽儿回来后第一个节日,去翼王府陪陪父母,也是应该的……再看看吧…… 观望半个月,发现君逸羽每五天就回一次翼王府,还一去就是一整天,君承天彻底坐不住了。为免孩子们缠着羽儿,我把佑儿萱儿都搬出大华宫了,怎么还是白费功夫!熙儿真是煳涂!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羽儿的离魂症,这辈子也未必能康復,有什么好顾忌的!羽儿重情重义的性子,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把人撇开不曾!我的傻女儿,她一出宫,你饭都吃不香!赌一把,也好过坐以待毙吧!你若是放弃良机,今朝的光风霁月,许就是将来的孤枕难眠啊! 五月二十日,赵羽用完早饭打算出宫,途经御花园时,遇到了君承天。 “父皇这么早就出来散步了?” “人老了,醒得早。羽儿来得正好,来,陪我走走。” 赵羽不赶时间,上前搀住君承天的胳膊,好心建议道:“早上湿气重,父皇下回散步,还是晚些出来更好。” “也就今天突然想出来转转。今日天色倒好,我方才还琢磨着,正逢休沐,不若等会儿把熙儿叫来,我们去蓬莱池上泛舟宴游。” “我今天得去翼王府,只怕不能陪父皇游湖了。”赵羽面露难色。 “又回王府?不是前两天才去吗?” “我与陛下说好,休沐日就去看爹娘。” “你才回来,多陪陪爹娘是应该的。父皇知道你生性自在,本不该一回京就把你拘进宫里,只是你和熙儿毕竟已经完婚,宫里不比别处,你三天两头往外跑,朝臣们怕是要啰嗦了。” 第222页 “我听陛下说,我爷爷在世时,父皇常常微服去翼王府。我每次也是便装出宫,应该无碍吧?”赵羽真心求教。她一开始就担心皇夫频繁出宫欠妥,还是君天熙拿君承天做例子,才让她放心。听君承天提起朝臣,赵羽想到君天熙总为君逸羽周全,别是她顶着朝臣的压力放我出宫吧? 君承天心塞。她那个傻女儿,还真的把近水楼台的优势拱手送了出去。有她那个叛徒在,他想危言耸听都不方便。君承天不得不摇头,“也说不上大碍,只是谏官免不得忙活。父皇当年就是看烦了谏书,后来就只有逢年过节,才去王府了。” “没有大碍就好。父皇放心,我不怕收谏书,万一风头不对,我就少出宫。” 君承天还真想让“风头不对”,可惜,有君天熙保驾护航,他若是安排人弹劾皇夫,那就是和女儿打擂台。一旦让外朝以为太上皇与皇帝夫妇失和,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尚安见皇夫离开后君承天还留在原地,上前小心翼翼地请示道:“上皇陛下,还要传召龙舟吗?” “传。再派人去把几位宰辅请来侍宴。也问问熙儿一声,看她来不来。”君承天从君逸羽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心里却知道,熙儿多半不会赴宴。 东边不亮西边亮。既然羽儿这边行不通,也该找长孙敬说说话了。 第122章 【女儿不会后悔。】 两天后,翼王府门前来了一架长孙家的马车。 来人是长孙敬之妻、长孙蓉之母卢氏身边的女管事,依照礼仪,她先去拜见了王府主母。萧茹因为孩儿的缘故,本来就觉得对不住长孙家,听说卢氏有恙想接长孙蓉回娘家看看,二话不说就让女管事去了归园,还命人备了一大包补药。 自从长孙蓉改封荣乐和国夫人后,长孙家就与她断绝了来往,只有年节时的走礼,维持着面上的联繫。萧茹长年在外,才回府两个月,还没机会看破其中的蹊跷。长孙蓉听说娘家来人,倒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母亲染上了重病。 长孙蓉仔细询问卢氏的病情,初听女管事口称风寒,还以为她在隐瞒实情。等发现女管事支支吾吾,确实说不出所以然,长孙蓉才放下担心。猜到卢氏的病只是幌子,长孙蓉有些瞭然的问道:“你来王府,是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爹也知道?” 女管事是卢氏的亲信,能被派来接长孙蓉,也是知道些实情的。她是卢氏陪房,算是看着长孙蓉长大的,对长孙蓉有些香火情,以为长孙蓉不敢回娘家,温声道:“小姐放心,夫人派老奴来,老爷也是知道的。” 是爹看羽与陛下完婚,所以坐不住了吗。长孙蓉垂眸不语。 二小姐本来那么关心夫人,怎么突然不着急了?我都说了相爷知情,不会被赶出来啊。还是说,这两年娘家不闻不问,让小姐生了怨怪?唉!小姐在闺中时,是最乖巧懂事的,说她有那些脏事,我都不信。可那些话传得实在难听,长孙家又是最讲名声的,相爷不许与小姐走动,夫人也没法子呢。 管事看长孙蓉恢復了气定神闲,有些摸不准她的路数。她是做下人的,很多话不好说。加上四周有僕妇侍立,很多话也不能说。只能拿着长孙蓉的孝期做由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前两年小姐身上挂着靖武王的夫孝,夫人也不便接小姐过府。但是夫人时时记挂小姐,还是请小姐随老奴走一趟吧。” 君康舒在世时为淳安郡王,死后追封靖王,谥“武”。长孙蓉听到自己和君康舒被放在一起,就觉得胸口发闷。哪怕没有君逸羽,她也很愿意摆脱靖武王妃的称号。 为免萧茹起疑,长孙家派人来接,长孙蓉必是得赴约的。她许久不见卢氏,心里也记挂母亲,很快点头道:“嬷嬷不用说了。娘病了,我自然应去探望,我这就命人备礼。” 女管事幸不辱命,连忙高兴地应了。她也不知相爷这回为何肯松口,不过好歹夫人能见上小姐一面,总是喜事。 长孙蓉来到左相府后,不出意料,卢氏果然好好的。 见礼之后,卢氏打发走房内的下人,拉着长孙蓉的手好一阵打量。 母女俩手握着手问候了一番家常,长孙蓉见卢氏欲言又止,主动问道:“娘称病召我回府,可是有事?” “你从小就聪明,想必猜到了。”卢氏嘆了口气,“蓉儿,你上书陛下,求她给你改个封号吧。” “此事,女儿只能让爹娘失望了。”长孙蓉摇头,嗓音柔和又不失坚定。 “你不肯改?” “嗯。” “从你改封之后,你爹就不许娘见你,娘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当年怎么就煳里煳涂地接了改封的圣旨?好端端的王妃,何必改成国夫人?改成国夫人也罢了,前头还带着个‘荣乐’。你也不是煳涂人,难道不知道,皇夫当年就是荣乐郡王,从他收復蓟简失地起,咱们大华说起‘荣乐’,就是指他。皇夫又是你的夫侄,你头上挂个‘荣乐’,不是送给人家嚼舌根吗。你可知道外头的谣言传得有多难听?听娘一句劝,你就上书说民间以荣乐特指皇夫殿下,你不宜僭越。改个封号,才好洗清你的名声。” “若女儿说是真的呢。” 卢氏凭着对女儿的了解和近年的见闻,隐隐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接受。是以,长孙蓉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她一下就听懂了。她一口凉气堵在心口,哑口无言半响,才扫了眼四周,压低嗓子,颤声问道:“这么说……宝福真是……皇夫的女儿?” 第223页 “不是。”长孙蓉手心微紧,藉以捏碎心头的阴郁。 卢氏明显松了口气。我就说呢,蓉儿怎会…… “但是,女儿的确倾慕君逸羽。” “蓉儿!你竟然真的如此……如此……煳涂。”卢氏有两女一子,但长女早逝。与幼女两年多没见面,正处于母爱最浓的时候,她只当一向省心的幼女鬼迷心窍,实在不忍心用激进的唾骂。缓了口气,拿出推心置腹的语气劝道:“皇夫殿下年少英雄,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姑娘思慕于她,本也是人之常情。你夫婿不在了,若是思慕别人,娘也不说你什么。可如何能是皇夫?你莫要忘了,他可是宝福的堂兄。” 长孙蓉只是摇了摇头。 “蓉儿,娘不会害你,荣乐那个名头,你真的不能碰。不然他隔三差五回王府,人家还当是与你……人言可畏,女儿家的名声,就是性命啊。”说到这,卢氏把长孙蓉拉到身边,在她耳边补道:“你便是放不下对他的思慕,放在心里不就好了。” 卢氏的娘家豫州卢氏,也是华朝名门。豫州卢氏,不像长孙家从不让女儿二嫁,但也倡导女子从一而终。长孙蓉知道,以母亲的家教,她方才那句耳语,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娘……”长孙蓉动容,张了张嘴,又实在难以解释。最终,她还是仅仅摇了摇头,“女儿真的不能上书改封。”从长孙蓉答应与君逸羽相约终身起,她就没想过退缩。她若是试图撇清自己,不仅是将君逸羽拱手让人,更是对君逸羽的背弃。 卢氏鄙弃不伦之情,只是面对的是自己仅存的女儿,才一直没有表露出鄙夷。发现长孙蓉油盐不进,她终于恨铁不成钢地诘责道:“如何不能改封?见不得人的孽情,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让你身败名裂,你才后悔吗?” 长孙蓉从一开始就知道与君逸羽在一起的后果,哪怕从至亲嘴中听到“孽情”,她依然纹风不动,只是十足肯定地说道:“女儿不会后悔。” “蓉儿,你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卢氏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你不要自己的名声,也不要家里的名声吗?名声是咱们晋州长孙氏的根本啊。你这件事一旦坐实,‘娶妻当求长孙女’,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没了贞一的名声,咱们家的女儿,都会没脸嫁人啊。” “如果贞一的名声真是长孙氏的根本,父亲大人不应该出任左相。”长孙蓉眉目微垂。 长孙敬官拜左相之际,正是长孙蓉改封荣乐和国夫人之后。子不言父过,长孙蓉词锋隐晦,其实是一针见血的指出——是长孙敬亲手放弃了挽救贞一的名声。若不然,当年长孙蓉接受改封时,长孙敬不该升任左相,应该上书抗争,应该与“不贞”的女儿断绝关系才对。 “你爹他一心想振兴家族,左相位极人臣,非比寻常……当年改封的旨意一出来,娘就想劝你,只是那时都以为皇夫死了,你爹说正值陛下盛怒,抗旨对家里和你都不好……”卢氏有些尴尬。细究起来,长孙敬等于是拿长孙蓉换来了左相之位,又借疏远长孙蓉,维护家族声望。里子面子全占了,如今又来怪长孙蓉不顾家族清誉,的确有些不厚道。 “女儿知道爹娘的难处。”早在长姐因冥婚含郁而终时,长孙蓉就知道,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命运不值一提。哪怕她的亲父成了家族的掌舵人,家族依然只会保全自己的利益。所以她从不指望家里的支持,也不意外长孙敬的取捨。而且……长孙蓉嘴唇微抿,平静地说道:“其实女儿以为,‘娶妻当求长孙女’,本就是个笑话。这样的贞一名声,长孙家舍了才好。” ——“呵,长孙家?娶妻当求长孙女,好大的笑话!” 卢氏想起长女临终前的控诉,脸色大变,“你怎么也这么说?你与淳安郡王当年的婚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若非长孙女美名在外,这门好亲事未必轮得到你。蓉儿,就算不提婶侄之别,你与皇夫的年岁,也是两辈人。娘不怪你妄生孽情,你也不能反怪婚事不妥啊!你多年没有生养,若非淳安郡王不嫌弃,你早就成了弃妇,哪里还有你王妃的风光!” “君康舒新婚之夜说只会视我为妹,我与他做了十五年的兄妹,到头来他又强行……侵辱于我。”长孙蓉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竭力回想君逸羽的笑脸,她才渐渐平復心气,“娘觉得,我还该谢他不弃之恩吗?” 长女之死,一直是卢氏的心结,也是因此,她愈加希望幼女婚姻圆满。曾经以为长孙蓉不能生养,她还万谢君康舒大度,如今得知真相,原来的千谢万谢,都化成了千痛万痛,卢氏的眼眶立马红透了,揪心地嘆道:“难怪你多年无孕,又一朝有了宝福!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呢!” 第123章 【她值。】 “早说何益?” 卢氏一愣之后,泪水划出眼角,直接在女儿面前伤心地哭了起来。是呀,早说何益!长孙家的女儿,一旦许婚,就是一辈子!当年芸儿的未婚夫婿已经亡故,她都只能含泪送她冥婚!蓉儿已经嫁进了翼王府,就算早知道蓉儿守活寡,又有何用! 长孙蓉也不知不觉间眼角微红。她本以为会在改封之时被家族除名,没想到……长孙蓉为含恨而终的长姐深深不值。原以为“生儿当如长孙男,娶妻当求长孙女”是晋州长孙氏最大的荣光,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家族不是不能捨弃这份“荣光”,只是需要足够的筹码! 第224页 稳了稳情绪,长孙蓉才为卢氏递上巾帕,“事情都过去了,娘不用为女儿难过。只是女儿以为,与君康舒做了十五年假夫妻,女儿已经偿还了家族的生养之恩。” “还了,还了。娘方才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卢氏一边拭泪,一边摇头。作为族长夫人,她很清楚,多亏与翼王府的联姻,长孙家才得以被天家引为心腹。她无法想像,女儿是如何孤苦伶仃地熬过了十五年。她更无法想像,以蓉儿的心性,如何熬过了君康舒的□□,如何熬过了……不该有的身孕。 长孙蓉依然摇头,“女儿让爹娘失望,打骂都使得。但改封之事,女儿不会答应,望爹娘,别再重提。” 得知隐情后,卢氏以为长孙蓉婚姻不顺,才让君逸羽钻了空子。此时听长孙蓉一门心思守着“荣乐”,她更觉女儿命苦,眼睛里重新泛起了酸水,连连嘆道:“我的傻女儿,娘不知道你们从前发生了什么,可他都成皇夫了,你怎么还看不清呢。” “娘别哭了。”长孙蓉不能将皇夫皇帝的假成婚泄露于人,唯能递上巾帕。 知女莫若母。卢氏知道,女儿不争不辩,恰恰证明她吃了秤砣跌了心。可就算不提乱*伦,这个秤砣也吃不得呀!真要是触怒了天家,不仅长孙家受牵连,她这个女儿,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卢氏神色几度变幻,最终狠狠心说道:“蓉儿,娘实话告诉你,你若是不自己上书,你爹就会替你上书。届时,你是要自己拒旨,还是皇夫敢替你拒绝?只怕到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他巴不得少了你这个麻烦,好高枕无忧地做他的皇夫。” 她敢拒绝的,只是,不需要她开口。长孙蓉对卢氏劝诫道:“娘,爹若上书为我改封,陛下不会准允。您最好奉劝爹,若不想开罪陛下,不要搀和此事。” “如何会开罪陛下?我听你爹说,朝堂上,皇夫与陛下妇唱夫随。上回端午赐宴,皇夫还亲自为陛下布菜。你在翼王府多年,想必也知道,陛下性喜素食,皇夫总给陛下取肉食,陛下也来者不拒。我看,陛下给你错拟了封号,只怕早就想改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卢氏故意道。 长孙蓉心头微堵,很快摇头道:“陛下遇见阿羽后,曾立刻传信与女儿。在她们还京前,女儿就去行在见到了阿羽。” “蓉儿,什么意思?难道陛下许你给皇夫做外室?”卢氏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 “不是。但陛下给的封号,从来不是错拟。” 卢氏浑身一松,严肃地告诫道:“蓉儿,你是晋州长孙氏嫡女,豫州卢氏外孙,需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万不可……自甘下贱。” “女儿没有,娘不要胡思乱想。”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娘都被你闹煳涂了。” 长孙蓉犹豫了一下,直接道:“无论陛下与皇夫有多恩爱,女儿的封号,都不会牵连家里。请娘转告爹,不要误解圣意。若爹实在不放心,女儿愿与家族,断绝关联。”语至最后,长孙蓉毅然跪地。 大华宫里的圣意也许是误解,宁寿宫里的圣意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能泄露太上皇与长孙敬的禁中私语,卢氏只能痛心地问道:“我的傻孩子,你这是图什么啊?你这样一条死路走到黑,早晚会后悔的!” “娘放心,不论将来如何,女儿都不会有性命之忧。”长孙蓉叩首,“无论爹做什么,娘都不用顾虑女儿。请娘万勿因女儿而与爹冲突。只是不能常来探望娘,女儿不孝。” 早在长孙蓉接受改封时,长孙敬就捨弃这个女儿了。若非不想捅破窗户纸,卢氏想与女儿走礼,长孙敬都不会允许。听长孙蓉今日言辞,卢氏知道,她这个一向聪睿的女儿,看透了家族凉薄。 卢氏强行扶起长孙蓉,干脆对她说了掏心窝子的实话,“蓉儿,男人是靠不住的。我与你爹才成婚时,也曾琴瑟和谐。为你爹纳妾时,我还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可你看,栉儿出生后,你爹的姬妾有少吗?我从前还暗怪姬妾迷了你爹的心,后来才想明白,就算早早诞下嫡子,男人该有的花花肠子,一根都不会少。翼王是世间罕见的有情郎,可你别以为儿子随爹。他若是真心爱重于你,根本不会让你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好孩子,你从小就聪慧,不要被花言巧语蒙了眼睛,不然,他是人人敬仰的荣乐王,私德有亏,也无伤大雅,到头来,受苦的只有你。” “女儿知道利害,娘不用再劝了。”长孙蓉看卢氏嘴唇翕动,犹豫了一下,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蓉儿!”对于年少功高的荣乐王,哪怕他与女儿有些不清不楚,卢氏也是心存惊佩的。这一刻,卢氏却觉得,荣乐王就是个活活的男狐狸精。 与长孙蓉对视了半响,卢氏才无可奈何地嘆道:“他不值的。” “她值。” * 在一大一小两双玉手的配合下,五彩缤纷的积木,变幻成了天马行空的建筑。 长孙蓉静陪在侧,看着一大一小同样纯净的笑脸,欣悦的微笑一直停驻在眉目间。此刻的安怡,正是她三天前那句断言的最佳註脚。 无论是他还是她,无论将来如何,这个人都值。长孙蓉从来不怀疑这一点,所以她从来不用迟疑。 将君乐悠送去午睡后,赵羽关心地对长孙蓉问道:“听说前几天你娘病了,你还回去探病了。你娘身体还好吗?” 第225页 长孙蓉含笑摇头,“无碍,她只是想见我了。” “那就好。”赵羽也笑了。看来长孙蓉和家里关系不错。 “你爹这两天在上疏乞骸骨,你知道吗?” “昨日听说了。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告老还乡,安享晚年,也是美事。”长孙蓉不知道她爹是依然顾虑“荣乐”那个封号,还是真心隐退,但是盛极必衰,急流勇退,的确算是好事。 年纪大了?赵羽想起长孙敬精神健旺的样子,好像比君承天年轻不少。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爹高寿几何?” “去岁已满花甲。” “六十一岁,还不老呀。” 长孙蓉失笑。君逸羽患上离魂症后,不像从前那样喜欢以长者自居,如今看来,她在年龄上的看法,还是像从前一样。不过,也多亏她如此。否则,长孙蓉觉得,自己真的该担心人老珠黄了。 赵羽想起古代的人均寿命,尴尬地按了按额头。瞥了一眼远处默立的侍从,她又低声道:“你爹这次告老得有些突然,陛下很意外,应该不会允许。你爹如果真的很想致仕,等下回机会合适,我帮他劝陛下吧。” 长孙敬前天呈递的乞骸骨疏,昨天已经被君天熙驳回了,结果他立刻又上了一封。赵羽听君天熙说,长孙敬请求告老的前一天,长孙蓉回过家,担心两件事有关联。看到长孙蓉毫无忧色,赵羽觉得,长孙敬也许和他女儿一样淡泊名利。 不过,君天熙回京后,大刀阔斧地罢黜了包括右相在内的三位宰辅,短时间内,不宜再更替左相。赵羽在君天熙身边看得很清楚,她嘴上用的“应该”,心里其实十分肯定,长孙敬这次不可能成功退休。 长孙蓉摇头道:“我爹他老人家行事自有分寸,去留都随他老人家吧,你不用插手。” 如果长孙敬坚持要致仕,时机合适时,君天熙总会允许的,不用我多嘴更好。赵羽点头应了声,“也好。” 自从端午节一大家子斗百草后,赵羽见长孙蓉母女与君康逸夫妇共处都十分自然,后来几次来翼王府,索性与他们一起相处。结果今天君康逸与萧茹对弈,赵羽本想喊长孙蓉一起观棋,却被萧茹赶走了。 赵羽不确定自己将来能否一直侍奉君逸羽的父母,发现这对夫妻能自得其乐,她乐得不当电灯泡,识趣地离开了逸园。只是这样一来,她许久没与长孙蓉单独相处,送走君乐悠后,她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打发时间。好在她与长孙蓉多次见面后,也算是熟悉了,正事说完后,她也不忸怩,直接对长孙蓉问道:“悠儿去午睡了,你要不要午睡?” “不用。你呢?” “我也不用。”古代夜间不便活动,赵羽晚上已经睡得够早够多了,若还午睡,她都要觉得自己浪费生命了。 赵羽又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羽记本月的帐册来了,我命人取来,给你看看可好?” 赵羽摆手道:“我已经和赵秦他们说过了,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也不会做生意,帐册你看就好。” “我可以教你看帐册。” “不用,我一和数字打交道就头疼。” 能新制一套计数法的人,如何会对数字头疼?长孙蓉想到君逸羽从前懒散的性子,也不迫她,笑道:“那我和你说说羽记现在的资财吧。” “有你掌管就好了,我不用听。”赵羽依然摆手。在华朝地界上由南到北,到处都能看到羽记,不难推测,羽记是个庞大的资本王国,但她无心染指。 能对那么多资财不屑一顾的,也就只有她了吧。长孙蓉既好笑,又无奈,“阿羽是嫌麻烦吗?” “是呀。”赵羽有意就此确定羽记的归属,干脆讨好地笑了笑,“所以麻烦你了。” “好吧。”长孙蓉应得宠纵。她迟疑片刻后,又强压羞意,道:“你若需银钱,只管找我。” “好。”赵羽爽快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很清楚,她不会从羽记拿钱。别说羽记的钱了,她成皇夫后,衣食住行,宫中都会打理妥帖,皇夫的月钱都没处花。 倒是说起钱,赵羽想起自己还没机会参观玉安,提议道:“等天气凉快了,我们去街上转转吧。” “好。那今日呢?下棋?” 上回萧茹笑话赵羽总与长孙蓉下棋,赵羽也觉得太单调,加上她在宫中也常陪君承天下棋,着实有些腻歪了。灵机一动,赵羽想到现在所在的凉阁,是上次千落弹琴的地方,索性选择了跟着长孙蓉学琴。 第124章 【箭上有毒。】 “求皇夫殿下为民妇做主!” 回宫路上,赵羽回忆着今日学到的古琴知识,有些神思不属,直到一个中年妇人冲到她马前,她连忙勒马。 赵羽只是在走马,可惜妇人来得太突然,又扑到了争飞的马腿上,争飞本就不让旁人触碰,受惊之后一蹄飞出,哪怕赵羽控制得快,依然踹在了妇人肩膀上。 眼看将近皇城,赵羽身后的侍卫难免有所懈怠,变故突起后,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们都是军中精英,无需吩咐,就牢牢围在了赵羽四周,妇人脖子上也架上了两把军刀。 从妇人闯入到侍卫护驾,中间只隔了眨眼功夫,赵羽赶紧命令道:“不要伤人!” “是!” 毕竟是自己的坐骑踢伤了人家,赵羽望着地上狼狈的妇人,有些过意不去。她有心为妇人查探伤口,又心存不解,不知这人为何能认出便装的“皇夫”。 第226页 “阿娘!阿娘!”没等赵羽有所决定,又一个着急的人影疾扑了过来。来人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青年男子,他撞上了侍卫,被挡在了人墙之外,尤在拼命沖向地上的中年妇人。直到侍卫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才勉强停下动作,嘴上却喊着:“你们这些狗官!快放开我阿娘!不然我和你们拼了!” “狗娃!不要乱说话!这是皇夫呀!上回游街不是看到过皇夫吗!快求皇夫给……啊!”中年妇人一边呵斥年青年男子,一边试图改成跪姿,却牵扯到了伤处,痛唿一声,又摔回了地上。 好在侍卫们记得赵羽的吩咐,及时收刀,不然妇人摔在刀口上,只怕免不了血溅当场的下场。 “阿娘!”狗娃喊得撕心裂肺,又开始挣扎起来。 “求皇夫殿下为民妇做主!”中年妇人缓了一下疼痛,又继续说完了未尽之语。 狗娃许是见母亲无碍,也停下了挣扎,跟着恳求道:“求皇夫殿下为草民做主!” 赵羽听到“游街”,就放下了心中为数不多的犹疑。中年妇女险些横死当场,看得她心头一跳。她翻身下马,走向中年妇人,安抚道:“你们有什么冤屈,等会儿慢慢说。不急,我先给你看看伤。” “殿下,黄芪会医术,让黄芪看吧。”白朮忽然蹿到了赵羽面前。 “陛下让你们跟着我的?”赵羽白龙鱼服,跟着她的侍卫也是寻常人家的护卫打扮。看到白朮、黄芪穿着一样的护卫服,从自己的侍卫中冒出来,赵羽大感意外。 “是。” “那黄芪去吧。”赵羽心头涌起了酸胀难言的复杂滋味。连自己的暗卫都安排在我这,是有多关心君逸羽的安危。 在黄芪身后看着他给中年妇人处理伤口,赵羽注意到远处已经有了围观群众,她担心今天的事传出去影响不好,沉吟片刻后,对狗娃招了招手。反正君天熙要示天下以公,不管他们有什么冤屈,先当众接下来再说。 狗娃在两名侍卫的看押下,在赵羽三步开外跪了下来。白朮侍立在赵羽侧前方,不动声色的拦在了狗娃和赵羽之间。 赵羽想到君天熙,对白朮等人的种种谨慎,都保持了默许的态度。用亲和的口气,向狗娃问道:“你们有什么冤屈?” “定国公府侵占了我家的良田,还害死了我爹和我哥!请皇夫做主!” 定国公!潘宁!赵羽暗自一喜。 朝堂上,几乎人人都知道,潘宁是三月那场“宫门之乱”的发起者。然而他躲在幕后,不便问罪。后来虽有肖崛指认潘宁,为了避免打击报復的嫌疑,君天熙只是摘掉了潘宁“参议政事”的帽子,就暂时放过了他。 赵羽知道君天熙想收拾潘宁,如今有潘宁的罪行送上门,顿觉惊喜。不过潘宁是佑儿的父族,现任皇夫不宜直接介入,而且君天熙十分不愿君逸羽被朝堂斗争波及……赵羽很快有了决断,“我派人送你们去御史台告状。” “皇夫也不敢得罪定国公吗!”伏在地上的狗娃脖子一梗。 “去御史台才是正常的诉讼步骤。你们放心,有我的人跟着……” 赵羽温和的解释说到一半,狗娃向她射出了飞镖。与此同时,中年妇人也掏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赵羽。 电光石火之间,赵羽闪过了飞镖,中年妇人却已经冲到了赵羽身旁。赵羽也不慌乱,正想夹住匕首,反应过来的白朮,已经拦在了赵羽身前。情况危急,白朮等不及抽刀,直接伸出手掌,替赵羽抓住了匕首。 “噗通!” 白朮不顾渗血的掌心,打算顺势前扑,擒拿中年妇人,却刚刚一迈脚,就摔倒在了地上。 “白朮?!”赵羽看着眼前倒下的背影,惊愕不解。 黄芪在中年妇人身后,看到白朮七窍流血的惨状,顾不得悲痛,急忙高声示警,“匕首有毒!殿下小心!不能碰匕首!快!护驾!” 有毒?! “殿下快退!” 看到众多侍卫争着挡在自己面前,为免更多牺牲,赵羽顺从侍卫长的牵拉,第一时间后退,拉开了与刺客的距离。侍卫一半杀向刺客,一半跟着赵羽后退,护在了她周围。 打斗的空间被拉宽,侍卫们知道刺客武器有毒,都只用兵器格挡,总算止住了阵亡的趋势。饶是如此,方才眨眼的功夫,地上就倒下了四五个侍卫。 有一个侍卫是仰面倒在地上的,赵羽隔着人墙,总算看清了他七窍流血的死相。赵羽又痛又怒,心知自己冲上去只会让混乱造成更多死亡,她又只能留在原地。 好在侍卫们武功不赖,又配合得当,挑飞了刺客的武器。刺客仅有两人,失去用毒的优势后,很快被侍卫拿下了。 “捏住他们的嘴!”赵羽看到刺客腮侧鼓动,连忙下令。 无需赵羽多说,经验丰富的侍卫就已经在防备刺客自杀了。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刺客身上时,变故再生! “嗖——” 数道弩*箭齐射赵羽! 漠北生活和野外独行的经歷,让赵羽养成了随身带武器的习惯。早在遇刺之时,她就已经拔出了随身的匕首。弩*箭来袭时,赵羽隐有所感,全身汗毛倒竖,立刻侧身挥刀。 记得刺客有见血封喉的毒药,赵羽不敢空手抵挡,一把匕首运转如飞,才勉强拍落四方的箭锋。没等赵羽松口气,第二波□□已接踵而来。这一回,赵羽没能幸运,拼尽全力,也有一只漏网之鱼,扎入了她的后心。 第227页 “嗯!” “殿下!” 听见赵羽的闷哼,她的侍从才反应过来。人皆变色,宛樱都不管不顾地冲到了赵羽身边,狂跳的心脏,骇得魂飞魄散。 她们几个宫女内侍不通武艺,为防添乱,在刺客暴起时,就被侍卫赶到了路边。宛樱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保护皇夫的侍卫,稍微被刺客划伤,就会丢命!谁能保证箭上无毒! “殿下!殿下!”看到皇夫摔倒在地,宛樱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跟着晕死过去。 “殿下还有气,快,回宫找太医!”守在赵羽身侧的侍卫长深感失职,试出赵羽的鼻息也一点都不敢放心,“左卫截杀弓*弩手!右卫、中卫随我护送皇夫回宫!分十个人看押那两个刺客!” 君天熙派给赵羽的这群侍卫,素质着实不错。他们能成为荣乐王的扈从,都深感自豪。看到赵羽倒在眼前,他们处于极度的悲痛和自责中,也能忙而不乱。 依照上官的吩咐,左卫毫不耽搁的奔向了两侧的院墙,然而早在看见赵羽中箭时,□□手就已经撤退了。 即便不再有后续袭击,侍卫长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一口气退入皇城,才停下来察验赵羽的箭伤。 “箭上有毒。”黄芪面如死灰,怀揣着微薄的希望,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向了赵羽。 在黄芪的指尖即将碰到赵羽的手腕前,赵羽自行睁开了眼睛,激起了一片惊唿。 “殿下!” “公子!” …… 我没事?后背的疼痛,让赵羽有些迷茫,“我中的箭没毒吗?” 两个刺客听到君逸羽还活着,震惊地对视了一眼。 “有毒。”黄芪也很不解。对比刺客的匕首和□□,从颜色和气味粗略判断,分明涂着同样的剧毒。黄芪眼含热泪,“好在公子福大命大,不然我等百死难赎其罪。”意识到称唿不妥,黄芪稳了稳情绪,请示道:“殿下,让臣为您诊诊脉吧。” “我自己来。”赵羽已经告别了初醒的迷惘,摸脉后笑道,“无事,我没中毒,只是有点内伤。” 公子中了毒箭,为何只是内伤?想到毒箭在身总是隐患,黄芪搁置疑虑,道:“臣为殿下取箭吧。” 黄芪也是君逸羽当年留给君天熙的暗卫之一,出自羽记。据赵羽所知,羽记的人,只有赵秦知道君逸羽是女子。赵羽怀揣女扮男装的隐秘,既然伤情不重,还是不要在外治伤为好。她摇头道:“回宫再拔。” 高高的宫墙让赵羽知道,自己已回到了皇城。她问道:“刺客如何了?” “在殿下中箭后,刺客们就撤退了。卑职无能,没能擒获射伤殿下的刺客,请殿下治罪。”侍卫长叩首道。 “事发突然,他们环环相扣,不怪你们。”赵羽瞥了一眼被侍卫看押在远处的中年妇人,深知若非白朮阻止,她一旦上前为这名刺客治伤,反应再快,也很难倖免于难。今日,她算是又捡了一命。 想起初见时,白朮从自己手中接过兔子的情景,赵羽心头有些难受。不过,经歷过战场的赵羽,很快控制了情绪,“牺牲的将士,尸身何在?” 皇夫这么快问起牺牲的同袍,让侍卫长眼底闪过了一抹感动,“殿下昏迷后,卑职担心路上还有刺客,急着送殿下回宫。卑职这就安排人去收敛尸身。” “确认安全后,尽快派人去。” “是!” “宛樱,我要厚恤他们。”赵羽看向宛樱,在宛樱应命后,又问道:“我受伤的事,还没告知宫里吧?” 宛樱摇头,“殿下昏迷,奴婢担心殿下……在回皇城前,就派人先走一步,通禀陛下了。” 赵羽心一紧。君天熙要是听到君逸羽中箭昏迷,再得知刺客有剧毒,非得难过死了。“派人去告诉陛下,我没事。” “可是……”宛樱面露难色。毒箭还插在殿下身上呢,谁知道会不会有变故…… “宛樱,派个腿脚利索的,现在就去。”君天熙落泪的情形萦绕脑海,赵羽整颗心都在不忍,不容商议地打断了宛樱的犹豫。 宛樱第一次看到皇夫如此强硬,一怔之后,不敢再劝。 赵羽眼看着宛樱指派了人手,才微觉舒心。她希望宛樱选出来的这个内侍足够腿快,赶在旧口信之前找到君天熙。 第125章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目送内侍匆匆奔向顺华门,赵羽觉得自己毒箭在身,不要走动为好,又吩咐宛樱传宫车。结果,赵羽没能等到宫车,就迎来了急促的马蹄。 马蹄撞击在宫道的青石地砖上,声音格外响亮。君天熙甚至没等完全停马,就直接跳下了马背,以至于落地后身姿都有些踉跄。还是赵羽箭步上前,及时託了君天熙一把,若不然,不知会何等狼狈。 宫道上不许跑马,早在发现顺华门洞的马蹄声时,玄武门内的众人,就已经把目光集中在了马上骑手身上。等认出来人是皇帝陛下,众人还没来得及收起惊讶,又看到了君天熙前所未有的失态。连在君天熙身前伺候过的宛樱等人,都好半天合不拢嘴巴。隔了许久,才恍然下跪,“参见陛下。” 君天熙根本关注不到外界。她一抓住赵羽,就急着找她的伤口。赵羽看她要碰自己的后背,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箭上可能有毒,别乱碰。” “真的有毒……”君天熙本就发白的脸色,瞬间耗尽了血色,她的手臂却更迫切地挣扎了起来。 第228页 “我把过脉,我没中毒。”赵羽见情势不对,干脆将君天熙连人带手臂困在了怀里,“别慌,别慌,我只是怕你碰到毒箭。听话,别动,别动……” “你真的没中毒?” “真的,我把过脉了,一点都没中毒,不骗你。” 赵羽明显感觉到,怀中的君天熙浑身都瘫软了下来,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赵羽的心弦也随之一松,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君天熙骑来的马,连马鞍都没有套上。她眼皮微垂,在心底长长一嘆,抬手轻缓地抚摸起了君天熙的背嵴。 君天熙在赵羽的安抚下镇定了心神,立马站直了身体,“让我看看你的伤。” “只能看,不能伸手。” “好。”君天熙才绕到赵羽肩侧,就觉眼球大痛,惊怒地问道:“怎么还没拔箭?!” “反正没中毒,不着急。我们上车吧,回宫再拔。”赵羽低声道。她与君天熙相拥时,宫车已经到了。只是见到天家夫妇的亲密,随宫车同来的御者侍从,也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震惊。他们不敢打扰,远远地停车,俯身垂首,跪在了远处。 君天熙怎能容忍毒箭停在君逸羽身上? “现在就拔。” 看到君天熙眼中的担忧与坚持,赵羽抵挡不住,又发现太医也赶来了,想必是君天熙信得过的人,她只得依了。但是她不愿让君天熙看到拔箭的场景,好言好语地与她商量了一番,才让她等在了宫车外。 为赵羽取箭的,是太医院正张睿。取箭时,赵羽一点都不疼,还心道张院正手法高妙,听张睿回禀,她才知道,自己没有中毒,是因为身上的内甲。来势汹汹的□□,竟然被内甲挡住了,才没有伤及她的皮肤。至于短暂的晕厥,则是因为中箭的寸劲,撞伤了后心要害。 张睿下车后,赵羽手按内甲,暗自庆幸。这件名叫玄龟龙鳞甲的内甲,听说是君逸羽的战场旧物。她从君天熙手中得到后,只是在试穿大婚礼服时,为防被人碰出女儿身,才穿了几天。她嫌内甲穿着憋闷,后来还是被千落“袭胸”后,才翻找出来。以防万一,每逢出宫,才会穿上。没想到,它还真替自己防住了“万一”,只不过不是袭胸的万一,而是要命的万一。难怪伤痕累累的内甲,却没有什么孔洞。 君天熙在听完张睿的回禀后,很快登上了宫车。她与赵羽一个多月以来,至少一半时间同床而卧,自然知道她平素不穿内甲。得知是内甲保住了心上人的性命,君天熙后怕不已,一进车厢就攥住了赵羽的手。 感受到君天熙掌心的冷汗,赵羽没有犹豫,直接将她揽入了怀中。嘴上却笑道:“我就说我没中毒吧,对不对。” “嗯。”君天熙勉强应了一声,更紧地抱住身前人,真实的体温才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见君天熙无心说话,赵羽也不再多言。心头半是怜惜,半是羡慕,也让赵羽无心多言。她只是重新抚上了君天熙的背嵴,既安抚君天熙的心湖,也安抚自己的心湖。 许久之后,君天熙才拉开距离,“我们回宫吧。你躺下可好?” 赵羽后心还在发疼,要躺也只能趴着躺。她摇头道:“坐着就好。”语罢,敲了敲车壁。 君天熙在赵羽对外吩咐开车时,又握住了她的手。赵羽毫不迟疑地回握,回头辨出君天熙眼底的惊惶,她又移到了君天熙身旁,相依而坐。 见君天熙没有害羞的意思,赵羽知她不安,下车后也没有主动松开她的手。而且进入延福宫后,她稍微踌躇了一下,就选择了君天熙的寝殿。 宛樱等宫人,在玄武门时就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下,此时自是无需吩咐,就留在了殿外。只是好些宫人偷窥着两人牵手步入寝殿的背影,纷纷压不住脸热。陛下和皇夫,感情真好…… 将君天熙牵回她的寝殿后,赵羽放慢步子,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抱抱君天熙,还没想好,君天熙就拿过了主动权,把她牵进了内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皮都没破,不用看了吧。” “让我看看。” 君天熙的面色已经恢復了平静,但是赵羽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现在的君天熙像一只张惶不定的小奶猫。赵羽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君天熙,“那就看看吧。”她也不松开君天熙,单独用另一只手解起了衣带。 以君天熙的腼腆,赵羽本以为她会迴避。结果君天熙移开视线,确实是有些含羞的样子,手却依然紧紧地握着赵羽。直到赵羽彻底解开外衫的衣带,需要脱衣袖时,君天熙终于松手了。 见君天熙往外走,赵羽还以为她躲开了,刚想失笑,又惊奇的发现,君天熙只是转到了自己的身后。她竟然在帮她更衣! 外衫离体,君天熙立马重新握住了赵羽的手。 赵羽心神剧震。这一刻,她无比确定,强大如君天熙,时隔半响,仍在害怕。她害怕……失去君逸羽。 可是,你爱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赵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悲痛非常。在极度的悲痛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纠缠其中,让她紧了紧手中柔荑,定在了原地。 久不见君逸羽解开内衫,君天熙还以为她反悔了。君天熙睫毛扑动了一下,保持着牵手的姿势绕回君逸羽身前,替她解起了衣带。 君天熙的身影闯入眼帘,唤回了赵羽的神志。她环住君天熙,几度唿吸,平復心绪,轻声道:“看完之后,就不要紧张了。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活着。好吗?” 第229页 “好。” 中箭之处,呈青肿之态,的确没有破口。 君天熙亲眼确定了这一点,才真正松了口气。她正想细看,外间破门声响伴着匆忙的脚步,闯到了背后。 “啊!皇兄你怎么不穿衣服!”即便隔着君天熙的背影,君若珊依然瞟到了赵羽的肤色,她惊唿一声,连忙捂住双眼,背转了身体。 赵羽没想到有人敢闯入天子寝殿,加上她心境不稳,听到君若珊的声音后,才反应过来。好在她背对着门口,第一时间套上内衫,不至于暴露身份。 “滚出去!”君天熙冰冷无情的嗓音,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她因为君逸羽遇刺之事大惊一场,好不容易摆脱恐慌,看到伤情后,正是想将刺客千刀万剐的时候,君若珊就一头撞了上来。哪怕这是她最宠爱的女儿,她也无法维持对她的宽容。尤其身边人刚刚除衣,君若珊的闯入,着实大错特错。若非赶人为先,她现在就会对君若珊降下惩戒。 现在这个时间,君天熙通常还在延英殿办公,延福宫留守的人有限。加上君天熙之前连套马鞍都等不及,就拽了匹裸马穿过了御花园,给慕晴遗留了不少麻烦。慕晴又不能学皇帝的横冲直撞,等她召集好随驾的人手赶去玄武门,刚好和君天熙错过了,到现在都没能回到御前。 缺人又缺主事人的延福宫,不敢强拦君若珊,才让她闯入了天子寝殿。众位拦人失败的宫人,在君若珊挤进寝殿后,就伏地待罪了。听到陛下冰凉的命令,连不跌退了出去。 君若珊的年纪,也算是略知人事了。她捂眼转身后,想起宫人拦她时说的“陛下和皇夫有事”,暗自脸热。她本来自己就有了后退的打算,听见君天熙冷酷的“滚出去”,反而委屈的地回过了身来,“母皇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我只是听说皇兄中箭了,急着进来看看。” 君若珊死性不改的“皇兄”,放在此时此刻,无异于火上浇油。君天熙冷声反问道:“你擅闯朕的寝宫,还有理了?” “母皇你是不是不喜欢儿臣了?你从前从不对儿臣说重话。”君若珊嘴一撇,语中带上了哭音。 君天熙发现,自己也许宠坏了孩子。为免心软,她不再看君若珊的表情,淡淡道:“上回你父王会客,你就擅闯过一次。朕罚你抄书,你还不长记性,看来惩处得太轻了……” 第126章 【像是……真正的夫妻。】 “陛下!” 赵羽不方便在君若珊面前穿衣,在套上内衫后,就避到了帐幔之后。听见她们母女冲突,赵羽匆匆系好外衫,又蹿了出来。 其实,自从上次在翼王府,君若珊被赵羽气跑后,赵羽便再未见过这位小公主。她猜测君若珊许是因为受罚埋怨自己,也没放在心上。今天君若珊一听说自己遇刺的消息,就摒弃前嫌急着来探望,虽然方式有问题,赵羽还是替君逸羽感动的。 以赵羽对君天熙的了解,这位小公主若是不知认错,只怕真要吃苦头了。赵羽打断君天熙的话后,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胳膊,“我来和珊儿说说吧。” 君若珊看到皇兄出来帮衬自己,她微觉安慰,将自己的委屈暂时放在了一旁,关心地问道:“皇兄,我听说你中箭了,你没事吧?” “没事。”君若珊眼睛都红了还能优先问候君逸羽的身体,赵羽有些意外,倒是更觉得这位小公主有良心了。她本就是出来打圆场的,见此,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温和,“珊儿关心父王的身体,本是好事,但是强闯进门,太不妥当了,更何况这是你母皇的寝宫。父王感谢珊儿来看我,但是你冒犯了你母皇,也得给母皇赔礼认错才是。” 君若珊听到君逸羽也在责备自己,搁置的委屈,再度翻涌。她对眼前人旧怨加新怨,控诉道:“皇兄你也不喜欢我了!以前你都会哄我开心,这次我因你受罚,二十多天没理你,你都不找我!” 原来她不是怪我让她受罚,而是怪我不理她呀……赵羽不太理解这种孩子气的思维。以前君若珊当着君天熙的面时,已经记住了喊“父王”,不知道现在怎么又一口一个“皇兄”了。赵羽已经放弃和她掰扯称唿了,只是笑道:“我若不喜欢你,何必与你分说道理?你母皇若不喜欢你,别人擅闯天子寝殿,会有何下场?” 君若珊知道赵羽的话有道理,但是……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君天熙,又看向了笑容满面的赵羽,抹了把眼泪道:“我就是觉得你们都没有从前那样喜欢我了!你对佑儿萱儿,比对我好多了!” 泪水出现在君若珊那张有君天熙影子的脸上,对赵羽格外有杀伤力。她回头望见君天熙眉间的微皱,才压下哄人的冲动。知道君天熙不擅长管教孩子,赵羽也不指望她,脑筋一转,摇头道:“父王毕竟不是你的生父,与你男女有别,不宜对你太亲热,但我私心里其实还是很喜欢你的。你母皇也很喜欢你,珊儿你应该也清楚这一点,不然你闯了她的寝宫,早该害怕了。” 男女有别之言,让君若珊噘起了嘴唇。从前,她总抱怨皇兄拿自己当小孩子,长大后才知道,少时的亲密多么可贵。不过,听皇兄直言不讳地表示喜欢自己,到底是直接抚慰了君若珊的不满。当着君天熙的面,她觉得皇兄有皇兄的难处,犹豫了片刻,选择保持了安静。 上回君若珊闯门,赵羽就准备和她讲道理,碍于她嬉皮笑脸,才没能展开。难得君若珊这次没有转移话题,加上赵羽发现君天熙不擅长教育孩子,她干脆摆足了长辈范,替君天熙说道:“珊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如果凡事都宠着你,才是在害你。就说今天你闯进来,恰好遇到父王在查验伤口,假若传出去,对父王无甚损失,却必会损害你的清誉。母皇管束于你,也是为你好呀。” 第230页 君天熙望着赵羽的背影,眼底划过了一抹柔色。眼前人此时的言行,恰似一位耐心劝诫子女的父母,让君天熙觉得,自己与君逸羽,像是……真正的夫妻。 君若珊接受不了君天熙不留情面的“滚出去”,才激发了长久以来的落差感。赵羽一番好言好语,已经将她的冲动灭得差不多了。注意到母亲神色缓和,她不敢再蹬鼻子上脸,眼神一闪,大礼请罪道:“儿臣不该擅闯延福宫,儿臣知错了。” “本该罚你禁足定性,既然肯认错,看在你父王为你求情的份上,回去将前朝庄宗之后的七帝本纪抄一遍,五日后交给朕。” 君若珊心一紧。以前犯错,母皇都只是训斥,上回母皇就罚我抄书了,这回竟然想将我禁足吗。意识到君天熙的严厉,君若珊不敢讨价还价,老老实实地领了罚。 “嗯,珊儿,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闯门了,若有再犯,你今年就不用出撷芳宫了。” “儿臣记住了,不敢再犯。”发现母皇在动真格,君若珊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赵羽觉得君若珊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怜,想到她乱闯的毛病必须得到遏制,她没有再插嘴。等君若珊站起来后,赵羽打算对她安抚的笑笑,嘴角才动,突然后心一刺,气血上涌,吐出了一口血来。 本就哭丧着脸的君若珊,脸色大变,冲到赵羽身前,一边抽丝帕,一边慌张地问道:“皇兄,你不是说你没事吗?怎么吐血了?!” 君天熙站在赵羽侧后方,听到“吐血”才赶过来,比君若珊慢了一步。 赵羽心叫不好,拿过君若珊的丝帕捂住嘴部血迹,立马看向了君天熙。顾不得君若珊在场,她用剩下的一只手握住君天熙,急忙笑道:“别担心,只是内伤。张院正给我配药去了,我调息一下,再用用药,很快就能好。” 君天熙想起张睿回禀的内伤,一颗狂跳的心脏,才慢慢落回原地。但是眼前人指缝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君逸羽内伤发作后,第一反应是安抚自己,又让君天熙既心甜也心涩。意识到是自己耽误了君逸羽疗伤,君天熙很快指了房内道:“你去调息吧。” “好。”赵羽应了君天熙一声,对君若珊歉意地笑道:“珊儿,你这条手帕只怕不中用了,改天我让宛樱多赔你几条。放心,父王没有大碍。父王要去治伤了,你先回去吧。” 难道我猜错了? 耳边是赵羽毫无勉强的“父王”,眼底是赵羽与君天熙紧握的双手,君若珊一时有些茫然,“我知道了,那……皇兄,好生调养。” 注意到女儿的呆愣,君天熙眉梢一皱。扫了眼君逸羽手中的丝帕,她踌躇片刻,吩咐道:“珊儿你总是误称‘皇兄’,这回抄书,把‘父王’二字也一道写千遍。” “是。”新加的惩罚迅速拉回了君若珊的神思,她面色一苦,担心惩罚继续加重,不敢再多留,告辞道:“儿臣回去抄书了,改日再来探望父王,也请母皇保重龙体。” 赵羽已经压下了胸腔的血气,看着君若珊火烧屁股的背影,她忍不住乐了。“你一罚她抄‘父王’,她立马就改口了。早知道立竿见影,就应该让你早些罚她的。” 君天熙也跟着露出了一丝微笑,心内却暗自羞臊。君若珊的反应,证明了她的多心,也同时证明了……她吃了女儿的闲醋。 “你的手怎么突然热了?”赵羽有些不解。君天熙今天整个人都没有温度,尤其手掌,一直像寒冰,方才却忽然升温了。 “我得去一趟宁寿宫,你调息吧。”君天熙挣开赵羽的手心,将越来越烫的温度拢进了袖底。 赵羽以为她安心之后不好意思再牵手,也不多问,点头道:“那你快去吧,帮我报个平安,免得父皇担心。” “好。” 赵羽刚刚转身,又勐然拍了一记额头,“我这个猪脑子,忘了派人去翼王府报平安。” “我会派人去,你只管治伤。” “好。”看着恢復了常态的君天熙,赵羽笑得分外灿烂。 本以为今天的受伤事件已经告一段落,赵羽与君天熙用完晚膳后,准备回房继续调息,君天熙竟然以上药为理由,主动喊赵羽随自己回寝殿。 新婚期之后,赵羽基本上是每隔一天就自觉去君天熙房里睡一晚,她真没想到君天熙会主动喊她去她卧房。记着饭厅中的宫人,赵羽才没有露出诧异。 白天情况特殊,赵羽已经在君天熙面前宽衣解带一次了,实在不想有第二次。她想说自己可以让宛樱抹药,又因众目睽睽,不便出言推拒。只能笑道:“我还以为张院正的药还没配好,没想到是给陛下了。” “嗯。”君天熙应了一声后,当先迈步。赵羽只好跟上。 君天熙的寝殿里已经备了净手的清水巾帕,显然早有准备。既然避不过,赵羽也不忸怩。脱都脱过一次了,这次没穿内甲,还不用全脱光,也没什么好忸怩。赵羽在君天熙床前大大方方地除掉外衫,又将内衫半褪至箭伤之下,老实趴在了床上。 一路走来看似平静的君天熙,借净手背对了赵羽,但衣衫脱除时的摩擦声从身后传来,在寂静的夜色里,自带一份惊心动魄的能量。君天熙细细净手,用温水中和周身的羞热,才毅然转身。 走近床边,看清君逸羽的肩背后,君天熙体内残留的羞意瞬间抽调一空,全部变成了锥心刺骨的剧痛。白天她一心查看箭伤,直接被新伤的青肿拉走了视线,又因君若珊的闯入无暇细看,此时将君逸羽的肩背尽收眼底,她才发现——白净的肌肤上纵横交错,满是伤疤! 第231页 第127章 【一点都不勉强。】 “上药需揉压消淤,会疼,你忍一忍。” 君天熙咬紧牙关,艰难地调整唿吸,才勉强压下嗓中的异样,递出了一个用来忍痛的布卷。 “没事,我不怕疼,你只管用力。”鲁勒浩克保卫战之后,赵羽对一根□□撞出来的淤伤,还真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不过,为免君天熙心疼,她想将痛唿掐死于萌芽,接过布卷后,还是咬进了嘴里。 君天熙看着密集的伤疤,酸意上涌,眼前都浮起了一丝水雾。是的,你不怕疼,因为有过很多更疼的伤口。 也许是俯卧限制了唿吸,在适应上药的疼痛后,赵羽感觉空气有些不够。 君天熙取药、抹药、揉压这三个步骤,执行得十分有节奏感。在一次揉压完毕后,余光注意到君天熙放下了药瓶,赵羽猜测自己熬到了结束,刚想取出布卷,就感觉到君天熙碰了箭伤之外的部位。 怎么回事?!君天熙为什么会碰我其他地方?! 君天熙指尖的触碰很轻,却让赵羽全身一颤。赵羽觉得,大概是两次洗澡时被人表白,让她在同性面前,也抗拒裸露身体。白天让君天熙看伤口时,她就有些不适,此刻加上缺氧的晕沉感,君天熙指尖的轻触,搅得她整个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煳。 “药用完了。我想看看你的旧伤。” 看旧伤?赵羽每一个字都能听懂,混乱的脑袋,却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直到这时,她才想到,君天熙之前落指之处的阻涩感,确实是一处旧伤。 赵羽无来由的松了口气,随后,内衫上的拉力,又让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唿吸。 看来两次浴室表白事件,真的给我造成了很严重的后遗症! “我来吧。”为了阻止君天熙扒自己的衣服,赵羽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不用咬着布卷了。她连忙吐出布卷,同时反手抓住内衫,替君天熙褪到了腰下。 一样的。 腰上与肩背,都是一样的旧伤密布。 君天熙颤抖地触碰一条长长的刀伤,只觉得这些伤疤,不是遗留在君逸羽身上,而是狠狠的扎入了她的脏腑。 也许是君天熙的动作过轻过柔,赵羽感觉被君天熙抚摸过的伤疤变成了蚂蚁窝,让她由外到内,布满了痒意。直到君天熙的指尖靠近她腰侧一处伤疤时,赵羽无法再容忍,终于伸手握住了君天熙的指尖。 “看完了吧?”为防君天熙失落,赵羽特意在嗓音中添了笑色,才松手整理内衫。 系好内衫后,赵羽回身,迟钝地发现了君天熙的泪流满面。 赵羽脑海一炸,全身都填满了懊恼。她急切地擦拭君天熙的眼泪,恨不得打死之前的自己。赵羽,你是被尴尬症震傻了吧!听到君天熙要看旧伤,就应该阻止的,你怎么让她看了!不对,就根本不该让君天熙涂药!你是想蠢死吧! 君逸羽熟悉的紧张,彻底刺破了君天熙的泪腺。她伏在她肩头,积攒多年的眼泪,尽数倾泄。 赵羽的夏日内衫本就轻薄,很快被君天熙的泪水打湿了。 滚烫的眼泪灼烧皮肤,又渐趋冰凉,赵羽的心也随之慢慢冷静了下来。她不再急于为君天熙拭泪,而是抚摸她的后背,纵容了她的泪泉。 这一场眼泪,早在上元相遇时,就应该落下的。君天熙压抑太久了,让她尽情哭一哭,也好。 当夜,赵羽自然留在了君天熙的寝殿。 两人灭灯躺在床上后,君天熙在黑暗中犹豫了片刻,轻声道:“你暂时不要出宫了可好?” 想到君天熙的眼泪与恐慌,赵羽思量了一番,用轻快的口气应了声“好。” 君天熙将赵羽思考时的沉默当成了勉强,又道:“我会聘请长孙蓉出任萱儿的女师。” 赵羽既心疼又无奈,还有一缕莫名的不悦。她温声解释道:“我每五天去一次翼王府,不单是为长孙蓉,更是想孝敬父母。我见长孙蓉,也只是觉得,我应该见她。” 也许是今天的君逸羽太过温柔,又或是因为一日之中数次重温久违的亲密,让君天熙再次滋生了贪恋。明明失忆的君逸羽不是第一次表露和长孙蓉保持距离的态度,这一回,她却心弦微动。 怀疑是自己在再次自作多情,君天熙只是应道:“嗯,成为萱儿的女师,每日都能入宫,更方便。你爹不难见,你娘也可以入宫看你。我也可以将你娘和长孙蓉一起延请为女师。” “不用了。外面本来就有我和长孙蓉的流言,她要是每天入宫,更影响名声了。”念及长孙蓉平和的剪影,赵羽觉得,趁着这次的机会,试着逐步脱离长孙蓉的生活,也是好事。又笑道:“我娘她更喜欢和我爹共处,近几次出宫,他们俩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长孙蓉若是顾虑名声,就不会改封荣乐和国夫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君天熙千方百计想推开……君逸羽。大约是经歷了太多次“礼让”,令人难免不耐,赵羽忽然有些烦闷。她掀开胸口的薄被,用夏夜微凉捲走闷意,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如果与她两情相悦,自然陪她承担非议。但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根本就不爱她,怎能折损她的名声呢?这个世道上,女人比男人活得艰难很多。我在旁人眼里是男人,还是受人景仰的荣乐王,不愁名声不好听,长孙蓉不一样。我明知自己不能陪她,还任意损伤她的名声,那就是故意害她了。” 第232页 君天熙早已睁大了双眼,可惜帐中夜色深沉,她极尽目力,也看不清君逸羽的表情,只有身侧平顺的唿吸,将她的心也拽入了黑夜,“你……你曾为了你们的终身之约,不惜捨弃一切。你就如此肯定,你不会重新喜欢长孙蓉?” 我肯定。 “至少现在的我肯定。”赵羽开口时,加上了必要的限定语。长孙蓉是很好,可叶琳熙、娜音巴雅尔也很优秀,自己如果真的会喜欢同性,也不用等到现在了。甚至,恰恰是由于长孙蓉与君逸羽的渊源,赵羽才更确定自己不会喜欢上长孙蓉。因为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成为君逸羽的替代品。 “我呢?你对我好,也是你觉得应该,所以勉为其难?”君天熙掌心微紧。你今日的关怀与温柔,通通都是你“应该”吗? 赵羽诧异偏头,只能看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反思前言,诚声道:“陛下不要误会。我一开始得知我们的关系,的确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好好对待你,但是现在,我是真心愿意对你好,一点都不勉强。” 赵羽说的是自己的真心话。白天昏迷转醒后,她急于给君天熙报平安,那时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关怀君天熙,已不仅是承担原主的责任。 大概是在山野单独生活的经歷,使人更易渴求人间温情,所以不知不觉间,君天熙真的成了我在意的友人吧。如果君天熙不是我原身的恋人,就更好了…… 是了,不勉强,因为你视我为友。君天熙闭目道:“不早了,睡吧。” “哦。”赵羽把夏被盖回胸口,想合眼又觉得不安心。她踌躇一瞬,靠近君天熙,隔着君天熙的凉被,将胳膊压在了她身上,“其实我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但是在陛下这,一点都没有不适。所以不骗你,我与你相处,真的毫无勉强。” “我知道了。”君天熙深深闭目,侧身回拥枕边人的腰身,将自己缩进了她留恋的温暖里。不是早就知道不能贪心吗,能在她这重新找回一点亲近,已经很好了。 感觉君逸羽真的没有排斥自己的贴近,君天熙柔和了音色:“睡吧。” “好,晚安。”认出君天熙的语气变化,赵羽忍不住笑了。果然刚才的直觉没错,还好我没直接睡。 打算入睡时,赵羽很快没有了沾沾自喜的兴致。紧密的相拥,让君天熙清幽的体香充盈在赵羽周身,闭眼增强的嗅觉,使这份幽香更显馥郁,竟令赵羽有些窒息。此外,也许是和君天熙之间夹着两层被子的缘故,赵羽发现自己的体温也在徐徐攀升。 赵羽是为了宽慰君天熙,才特意挪过来抱她的,不愿弄巧成拙,她既不能身板僵硬,也不敢有任何异动,只得咬牙死撑。 好不容易等到君天熙绵长的唿吸,赵羽知道她应该睡着了,又多等了半响,才轻手轻脚的翻身仰卧。后心触床的钝痛,正好帮人转移注意力。赵羽一摸额头,居然摸到了一层薄汗。 汗液蒸发的凉意,让赵羽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脑门。也不知之前哪根筋搭错了,大夏天的,竟然把人抱怀里。 入梦的君天熙许是感到了热源的离去,往赵羽身边蹭了蹭,又抱住了赵羽的胳膊。 从唿吸中判断君天熙未曾转醒,赵羽收回耳朵,想像着君天熙乖巧的睡姿,心底一片柔软。如果不是亲自接触,谁能想到,功业卓着的一代女帝,也有如此软萌的一面。 仅仅贡献一只手臂,不至于让人热得难受,赵羽也不想前功尽弃。她调整姿势让君天熙抱得更方便,就直接在原地沉入了梦乡。 君天熙,明天醒来你就知道了,与你挨这么近睡一觉,我都不勉强。哪怕……巴雅儿给过我同性同床的心理阴影。 第128章 【朕不会再哭了。】 “有人刺杀荣乐王?!” “哪些该千杀的!” …… “莫不是潘家干的吧?” “兄弟,你瞎猜什么呢。” “不懂了吧。别忘了,荣乐王现在是皇夫啊。瞧瞧陛下与王爷的恩爱,再生一个皇子,早晚的事吧?到时候大皇子……” …… “我看没准是胡狗子派的刺客。” “也对。王爷当年可是杀了胡皇满门,真是太痛快了!最恨王爷的,就是胡狗吧?他们好像只剩一个公主了?叫什么来着……” …… “还好王爷没出事。” “我看咱们王爷是有大吉运的。去塔拉浩克那么危险,王爷失踪几年,也活着回来了。” …… “陛下以前的夫婿都没活过二十岁,荣乐王这次遇刺,别是陛下……还克夫?” “呸呸呸!瞎说什么!王爷大婚前就加冠了,这不遇刺也没出事吗。” …… “照我说啊,神龟负石,也只有荣乐王那样的人物,才配得上陛下的龙气。” “可惜王爷生得晚了些,他老人家要是与陛下是结髮夫妻就更好了。” …… 多年不曾禁夜的玉安,破天荒地迎来了宵禁,官军封闭城门,连夜搜查全城。不缺眼界的玉安人,大多认识禁军的服色。发现是禁军在搜城,满头雾水的平民百姓,难免恐慌,好在搜城禁军态度亲和,还解释了搜查原因,得知是因为荣乐王遇刺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许多心存怨言的民众也开始了同仇敌忾。 第233页 新一天的阳光洒入玉安城后,城门依旧保持紧闭,街市上还多出了许多巡查的禁军。哪怕当年战事告急、危及关中,玉安也不曾封城,如今为了搜查刺杀荣乐王的刺客,陛下竟然摆出了封锁城门的阵势,大华上下倒是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街头巷尾的议论,除了诅咒刺客和猜测兇手,又多出了赞美天家恩爱的声音。 皇承区作为权贵聚居之处,又是皇夫遇刺之地,早已是步步岗哨。晨起上衙的各位贵官,看到府门外冷肃的禁军,不得不重新估量昨日刺杀的影响。更有甚者,为了争取圣眷,在马车上就打起了腹稿,准备一拿到笔墨就写奏疏问候皇夫。 紧挨着遇刺之地的几家府邸,尤其院墙上冒出过刺客的两家,则是宫门未开就侯在了外面,急着入宫请罪。 萧茹也恨不得天不亮就出门。即便昨日宫门落锁前接到了孩儿无恙的消息,她也一晚上没睡好。不能让外界误以为皇夫病危,萧茹耐着性子在家中用了早饭,才与长孙蓉奔赴皇宫。 赵羽需要静养数天,暂时不宜练功。猜到翼王府会来人,她把平时晨练的时间挪去给君承天问安,老早就等着她们上门了。看到萧茹和长孙蓉的气色,赵羽遣散屋内的宫人,歉意的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 “羽儿,到底伤得重不重?给娘说实话。” “不重。我穿着内甲,中的那一箭皮都没划破,就被内甲挡住了。”赵羽指着自己红润的面色,笑道,“不信娘亲你看嘛,我哪里像是有重伤?” 萧茹见孩儿唇红齿白,真是放心了不少。不过她还是想亲眼确定,“哪里中箭了?让我瞧瞧。” “射到了后心,看伤又得脱衣再穿衣,太麻烦了,我给你们看内甲。”赵羽取出玄龟龙鳞甲,戳着后心的伤洞道,“看,没刺穿吧。” 长孙蓉一进门,赵羽就特意留心。赵羽没有暴露癖,注意到眼含关切的长孙蓉还算淡定,她就提前否决了让人看伤的提议。是以,此时听萧茹想看伤,她很自然的掏出了第二套方案。 “玄龟龙鳞甲?羽儿,它一直在你手上吗?娘在灵谷见到你时你没穿,还以为早就遗失了。有玄龟龙鳞甲在,难怪你能从塔拉浩克逃出一命。”防御绝世的宝甲,也已经伤痕累累,萧茹抚着不復光鲜的玄龟龙鳞甲,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嘆。 额……它在君天熙手上。赵羽有些心虚地瞟了长孙蓉一眼,看到长孙蓉对自己笑了一下,赵羽也回之一笑。 看长孙蓉的样子,应该不知道背后的猫腻吧。唉,君逸羽不仅给君天熙安排了暗卫,还把自己贴身的保命内甲给了君天熙,这其中的意味……真是微妙。 “娘听说昨天刺客的武器见血封喉,这根□□力道再大一点,许就……”萧茹越说越后怕。 “孩儿不是没事吗?不曾发生的事,娘亲不要多想。”赵羽走到萧茹身前,安抚地握了握萧茹的胳膊,又对长孙蓉露出了一脸灿烂。 “羽儿你以后,还是每天都穿着它吧。”萧茹想到孩儿的位置,保不齐哪天又有明刀暗箭,忍不住嘆了口气。 “好,我一出宫就穿。”萧茹不提,赵羽也是打算老实穿内甲的。真要是出事了,君天熙非得哭死不可。 萧茹与长孙蓉对视一眼,得她点头,道:“羽儿,刺客还没盘问出来,不知外头会不会还有危险,你近期就不要出宫了。” 赵羽将她们的互动收入眼底,知道萧茹的话也是长孙蓉的意思,心里有些轻松。她答应了君天熙暂不出宫,本来今天就得告知她们,只是还没想好措辞。如此一来,倒是不用愁了。她点头道:“那你们有空时,得进宫看我哦。” 这句话,赵羽是说给长孙蓉听的。她用的是“有空时”,心里想的却是——如果长孙蓉想见君逸羽,可以来看看。而从她的私心来说,她希望长孙蓉用不到这句话。以长孙蓉的恬淡平和,只要习惯没有君逸羽的生活,反而能更悠闲吧。 * 经过一日一夜的审问,两名刺客中的中年妇女招供,指控定国公潘宁是幕后主使。 供词送来时,赵羽刚与君天熙用完晚膳。 见君天熙没有和自己交流的意思,赵羽挥手,让宫人都退出了饭厅,低声问道:“你对这个案子是什么打算?顺水推舟收拾潘宁?还是想要别的结果?明天就有早朝,我得知道你的想法,才好拿捏自己的态度呢。” “你……”君天熙惊诧抬眼,目光带着难得的不可置信。她缓了缓神,嘆问道:“是不是父皇教你什么了?” “嗯?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我说错话了?” 君天熙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中的困惑,好气又好笑,“有人刺杀你,你不想找出真正的主使吗?” “刺杀皇夫这么大的罪名,你不打算利用一下?”赵羽有些明白,又有些煳涂。能在皇承区布置那么周密的刺杀,背后八成有政治因素。早在她随君天熙回玉安时,就做好了陷入风波的准备。在政治漩涡里,挖掘真正的主使,重要吗?她上回在漠北遇刺,就成了娜音巴雅尔出兵豁儿歹部的藉口。 发现君逸羽还停在政客的思维里,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君天熙真的生气了。她忍不住怒斥道:“父皇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是,和父皇无关,是我自己觉得刺杀皇夫这个罪名好用,可以拿去……”眼看君天熙双目冒火,赵羽咬断了嘴边的解释,转而赔笑道:“别生气,别生气。父皇是教过我一些政事,可也是为我好,免得我一无所知,反而容易掉坑里。你看我陪你上了这么久的朝,不是没有介入纷争吗?” 第234页 “回玉安那天朕就说过,不许任何人动你。”从对视中得到了安抚,君天熙撇开眼睛道,“女刺客的供词漏洞百出,明显是胡乱攀咬。朕的打算,就是撬开他们的嘴,找出主使,碎尸万段。” 君天熙霸气十足的狠话,却只让赵羽觉得,此刻的君天熙,可爱得一塌煳涂。她笑道:“那我就提前谢陛下为我报仇。” 君天熙一直很喜欢君逸羽温暖的笑容,但她今天这个笑,过暖。暖得能溶解灵魂,让她完全不敢多看。君天熙起身道:“我们走吧。” 赵羽追上君天熙的步子,发现气氛沉默,以为她还在生气。她瞥了身后的侍从一眼,凑近君天熙耳边,低声道:“别生气了,我真的知道我错了。” 跟娜音巴雅尔学习过政务的赵羽,政治思维难免染上了娜音巴雅尔的印记。所以,见惯君天熙在朝政上的挥洒自如后,赵羽在涉及君天熙的政事时,一不小心,把她当成了与娜音巴雅尔一样的女主。经过刚才的插曲,赵羽已经明白了,自己错在——不该用娜音巴雅尔的取捨揣度君天熙。 侍从留意到皇夫在对陛下咬耳朵,纷纷自觉放慢了步子,领头的慕晴,嘴边更是飘过了一抹笑意。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慕晴发现皇夫十分爱护三位帝子,尤其对小公主视如己出,对自己无缘子嗣之事,似乎真的毫不在意。这样一来,眼看皇夫与天家相处日渐和美,慕晴也不用再左右为难,不知不觉间,又开始期盼皇夫真心融入宫中了。 因祸得福,经过昨天遇刺的事,陛下与殿下之间,似乎亲近了不少。 温热的唿吸拂过耳畔,本就全身发热的君天熙,心绪大乱。她无力再阻止热度的蔓延。只能尽量平淡地回道:“我没有生气了。” 君天熙脸怎么红了?发火之后不好意思?赵羽暗自好笑,装作没看到君天熙的脸色变化,应道:“那就好。” 两人一路再无它话,接近自己与君天熙寝殿的分叉口时,赵羽正准备告别,君天熙已率先道:“随我来上药。” “我还是让宛樱上吧。”见君天熙面色不虞,赵羽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免得你再看到伤疤。” “朕不会再哭了。” “其实偶尔哭一哭也好。” “你……!” 赵羽不等君天熙发恼,就抢前一步,当先走向了君天熙的寝殿。 原本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君天熙,看着身前的君逸羽,忽然笑了。她好像总是在她面前哭,似乎也没什么好窘迫的。 第129章 【我要发兵西讨。】 “等等,你说刺客是西武皇储派的?” 听君逸羽打断慕晴,君天熙以为她不知道自己和易清涵的渊源,解释道:“你与西武皇储曾是同门……” “我知道,有人和我说过她。”赵羽摆手,“慕晴,继续说吧。” “是。两名刺客的口供都对上了,全忠他们查证了两人的证词,还查到了那名男刺客的邻居……种种迹象都指向了西武皇储。她就算不是主谋,也与此事大有关联。” “理由呢?灵毓公主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慕晴欲言又止地瞟了君天熙一眼。 “直说。” “刺客说,因为慕容灵毓恨殿下负心薄倖。” 君天熙微微蹙眉。 “好像不太对。”赵羽沉吟片刻,对君天熙分析道,“我听人说,灵毓公主当初退婚时,我中了剧毒,是灵毓公主为我解的毒。灵毓公主为我解毒前,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她还是救了我。她如果想杀我,当时就不用救我。救了我,找我一刀两断,又去退婚,说明她不能接受我的真实身份,那怎么会怪我负心?” 灵毓公主退婚的事,君天熙记得很清楚。君逸羽当年是为了救自己而中的毒,她的身份,却不能守在她床边。她在宫中接到君逸羽转危为安和灵毓公主突然退婚的消息,只觉得双喜临门,险些在外人面前喜形于色。后来她也曾疑惑这场突如其来的悔婚,直到得知君逸羽是女人后,才恍然大悟。 “说得是。”君天熙颔首。慕容灵毓当年乍然得知自己的未婚夫是女人,还肯救君逸羽,可见她们的同门情谊,定是很有分量的。君天熙也觉得,说慕容清涵以负心为由谋刺君逸羽,不合情理。 君天熙对慕晴问道:“除了慕容清涵,还有谁可疑?” 殿下的真实身份?什么身份?慕晴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奴婢愚钝,不知陛下和殿下何以确定慕容清涵不是主使?” “慕晴……”赵羽哭笑不得,“你见过我披头散髮,一直没发现我是女人?” 慕晴呆若木鸡。皇夫是女的?!那她和陛下是怎么回事?! 赵羽真不知道该夸自己擅长女扮男装,还是该嫌弃君逸羽的身板。她以为可以出入寝殿的几个宫人早就察觉自己是女人了,结果连干练的慕晴都是煳涂虫? 看到君逸羽的郁闷,君天熙有些忍俊。半响不见慕晴回神,她不得不喊了声,“慕晴。” “是,奴婢在。”慕晴恍恍惚惚地想到,她第一次看到出浴后的皇夫时,是觉得清美得像个女儿家,只是没敢多心。所以,陛下当年暴怒,就是因为发现了殿下是女儿身?我的天啊!那殿下失踪的这几年,陛下还一直念着她,岂不是……不伦? 第235页 “慕容清涵一个女人,得知我也是女人后,急着和我退婚。慕晴,你说,她怎会怪我负心?”发现慕晴还有些神思不属,赵羽故意提高了声音。 “奴婢谢陛下与殿下的信任。”揪掉脑子里的混乱后,慕晴想到两人将足以震惊天下的秘密轻易透露给自己,顿觉感动非常。她立刻俯身,行了一记大礼。 得到君天熙起身的示意,慕晴重新站直,整理了思路,才回道:“禁军前日在光业区查封了一处可疑的民宅,擒获了三人。在那的密室,发现了□□,□□的形制,与殿下身上的那根一模一样。这两天调查审讯之后,已可确定,三人都是西武的细作。此外,那女刺客曾在牢房痛骂殿下……骂殿下不该与陛下成婚。听她的口气,慕容灵毓似乎……为了缅怀殿下,曾秘入我朝。” 唉!陛下当年对殿下恨得咬牙切齿,后来还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慕容灵毓最初接受不了殿下是女儿身,退婚后又惦记她,也是可能的呀。 慕晴的意思是,怀疑慕容灵毓还爱君逸羽?得知君逸羽与君天熙成婚,因爱生恨?所以痛下杀手?赵羽无力扶额。她还以为这次肯定是公仇,结果也许又是君逸羽的桃花债? “西武?”君天熙冷哼道,“真是翅膀硬了。” 仅凭□□相同这一点,西武暗探和这次的刺杀,就已经脱不了干系了。这样一来,想将幕后主使碎尸万段,可就不容易了。赵羽不希望君天熙大动干戈,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光业区的那个贼窝,既有密室又有武器,没准是西武细作的老巢。把那三个细作深挖下去,说不定能把西武在玉安的细作都翻出来,我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君天熙摇头道:“我要发兵西讨。” 赵羽听到君天熙那声冷哼时,就有所猜想。她忍不住劝道:“为我一个人就兴师动众,不合适吧。” “不只是为你。西武屡次犯边,本就应该讨伐。三月间接到的一份探报显示,西武在筹备大举东侵,就算没有这场刺杀,大华与西武,也有此战。” “好吧。”听君天熙这么一说,赵羽隐约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华朝西疆确实不时有军事变动,只是都不起眼。她本以为是布防,现在想来,如果将各点的变化整合起来,还真是有备战的气象。只要君天熙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赵羽就安心多了。君天熙有理有据的反击战,她也没立场反对。 “嗯。慕晴,命人草拟国书,让慕容绂交出谋刺主使……” 慕容绂是西武和兴帝的名讳。听君天熙要用国书声讨西武谋刺皇夫,赵羽知道,君天熙这是把刺杀的帐直接记在了西武国主的头上。不过,不管背后是不是西武皇储,找和兴帝要说法,都不算冤枉。 人家都是捏软柿子,你倒好,干脆找上了柿子树。明明是想为心上人出头,还能做到冠冕堂皇,也是没谁了。赵羽本来眼含笑意地看着君天熙义正辞严,等发现她开始召集大臣议兵了,她不得不打断道:“陛下,你是想马上发兵吗?” “西疆随时可以发兵。”君天熙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原来的备战计划,应该不是现在出兵吧?会不会太仓促了。” “不仓促。” 赵羽一默。君天熙回京以来的种种手腕,哪怕是处理宫门之乱,也算是和风细雨,没想到,一旦涉及君逸羽,就是如此的雷厉风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唯有让人看清朕的态度,才好让人对你投鼠忌器。”见君逸羽脸色不好,君天熙顿了顿,问道:“我说过要找出谋刺你的主使,碎尸万段。还是说,你担心灵毓公主?” 赵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不开心。她强打起精神摇了摇头,“我都不认识灵毓公主,有什么好担心的。” “灵毓公主是你总角之交的师姐,适才你没听慕晴说吗,她身为敌国储君,为你不顾兇险,来过华朝。你不觉得你应该关心她?” 慕晴暗自缩了缩脖子。她看陛下丝毫不介意荣乐和国夫人,还以为陛下转性子了,没想到,醋罈子又倒了。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我也顾不了许多。而且你打西武,也算是为我报仇,我如果还站去她那边,也太不识好歹了。再说了,灵毓公主是西武皇储,和兴帝总不会把她交出来抵罪,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赵羽认真思索了一番,才再次摇头。君逸羽不管是因为爱国还是因为君天熙,她都是为祖国豁出了性命的人。这样的人,就算是她本人还活着,在西武和华朝为敌时,也註定了她和灵毓公主的对立。 “听你的意思,你依然相信不是灵毓公主派的刺客?” 看到君逸羽把醋罈子踢成了醋海还浑然不觉,慕晴都想替她回答了。 “那倒没有。灵毓公主亲征漠南时,纵许士兵对难民□□掳掠,未免有些……狠毒。”忆及西武军队的残暴,赵羽本能的拢起了眉头,“她如果真的不能接受我和你成婚,对我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君天熙暗自庆幸。她将漠南翻遍也没有找到君逸羽时,差点也拿胡人平民泄愤了。记得她的善良,想着要爱惜她拼命换来的战果,她才设立了漠南安护府,好生安顿了漠南难民。若不然,她也会成为她嘴上的“狠毒”。 慕晴见君天熙神色缓和,替君逸羽松了口气。趁机道:“陛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先去传口谕?” 第236页 “先等等。”君天熙制止慕晴,对君逸羽问道:“你认为不该现在发兵?” “没啊。”赵羽见识了君逸羽对君天熙的影响力,真是不敢在华朝大事上乱说话了。她连忙摆手,“我只是担心仓促。既然早有准备,陛下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不用理我。” 什么叫我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君天熙不喜欢君逸羽话中划清界限的成分,闷闷不乐地对慕晴挥了挥袖。 赵羽之前思索旁事压下的不快,不知为何又重新涌回了心头。慕晴退走后,她见君天熙批起了奏疏,便随手抽了本书,反思起了自己的怪异。 偌大的天子书房,仅剩纸页翻动的声音,唯有空气知道,御笔在白纸上,滴落了刺目的朱红。 第130章 【陛下告诉我可好?】 我是不喜欢战争?还是不喜欢自己与战争有关?或者是,觉得同门反目有些可惜?又或是,听说灵毓公主偷偷来华朝缅怀君逸羽,有些感慨?再不就是,嫌君逸羽的桃花运麻烦? 本就是乱翻书的赵羽,动作突然一顿。既然灵毓公主是来缅怀君逸羽的,那多半是去了灵谷那边吧…… 君天熙心烦意乱,奏疏上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也是因此,她很快听到了对面的动静。原想装聋子,又觉得生闷气的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她微微抿了抿唇,终究问道:“怎么了?” “我吵到你了?”赵羽歉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你先忙,等会儿再说。” 本就残有闷气的君天熙,更觉得君逸羽见外了。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脱口说道:“你说我至少是你的朋友。既是朋友,有话就说,不必如此见外。” 君天熙这是……发脾气了?赵羽直接愣在了原地。 “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有。”赵羽回神,连忙笑道,“我没有不想说,也没有和你见外,只是不太确定,想先找慕晴确定一下再告诉你。” 冲动一过,君天熙就后悔了。眼前人好言好语的解释,更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将视线移回书案上,轻轻“嗯。”了一声。 “我刚才只是突然想到,上元那晚,在杭城袭击你的人,和这回的刺客,身手有些相似。你只在杭城遇到了那一次刺客,后来也没有再遇袭,可见你的行踪没有泄露。那最可能的,就是上元那晚,有人认出了你。灵毓公主或者她身边的人,见过你吗?” “见过。” “灵毓公主若是为我来的大华,目的地多半就在灵谷那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大华,如果上元时她就在,那你遇刺的事,也可能是她干的吧?” “等慕晴回来,我让她查。” “原来我们可能被西武刺杀两次了。你说得没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幸好你对西武有准备,可以早些让他们吃点教训。”为了缓和气氛,赵羽故意说笑。此外,她发现自己也许真是不喜欢自己成为战争的导火索,现在推知西武也谋刺君天熙,她立马觉得华朝应该尽快西征了。 我们? 面对慕容灵毓,君逸羽都与自己同仇敌忾,君天熙更觉得自己之前不该了。她有些不习惯地歉声道:“我方才对你说话太过……” “没有过分。不管是朋友还是家人,我不与陛下见外,陛下也不用与我见外。”赵羽打断君天熙,诚恳地摇了摇头。君天熙在她面前收敛了所以的稜角,赵羽看着,都有些替她辛苦。今天君天熙发脾气虽然让赵羽很意外,她却觉得,是件好事。 也许是被眼前人的包容蛊惑了,君天熙顺从自己的心声,任性地问道:“那等会儿议兵,你去吗?” “怎么会这么问?你的大小朝会,我只要在宫里,不是都会去吗?”毕竟,君逸羽除了是皇夫,还是摄政王。 “你说发兵西武的事,我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不用理你。” 赵羽一直不知道君天熙为什么会突然发脾气,现在她好像明白了。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在君天熙越来越气恼的注视里艰难地捂住了笑声。 整理神色后,赵羽打商量般地说道:“有时候说话造成了误会,对方不提,我自己永远也发现不了。如果以后我对陛下说错话了,陛下告诉我可好?” 明知君逸羽给自己留足了颜面,君天熙还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良久,她才无可无不可的挤出一个鼻音,“嗯。” “那我就当陛下答应了?”赵羽嘴上用着问句,人已经笑嘻嘻地走回了自己的桌边。 君天熙也将视线收回了桌上。瞥见之前滴落的朱红,她伸出食指摸了摸,全身竟然蔓延出了一层奇异的愉悦。 君天熙觉得,自己在君逸羽面前,又开始思绪煳涂了。怎么会愉悦呢?分明很……丢人呀。 * 纪恩深吸一口气,一脸沉重地走入了和兴帝的御书房。 “朕让你们墨染台刺杀君逸羽,你说有九成把握,结果人没杀成,墨染的一处分台,还被华朝发现了?” “墨染办事不力,臣有罪。” 见血封喉的毒箭都已经射中了君逸羽的要害,他竟然活了下来。和兴帝看完刺杀的布置和始末后,平心而论,他觉得此次失败,非战之罪。倒是分台暴露一事,着实是个大错。但真要理论起来,纪诚没想到刺杀失败华朝还封城搜查,也算是情有可原。 第237页 罢了,本就没有十全把握的刺杀,让君逸羽以为是毓儿想杀他,也够了。大战在即,纪诚熟悉华朝,临时换人也不合适。纪恩成功瞒住毓儿,也算有功……和兴帝沉吟有倾,心中的天平渐渐有了倾向。 纪恩注意到和兴帝的平静,刚松一口气,门外就传来了奉德的请示,“陛下,东疆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老奴能让他进来吗?” 和兴帝眼神一凝,纪恩也为之心神一抖。东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必是华朝有大动作,为何玉安没有传回消息?! 纪恩隐在帷幔之后,和兴帝与信使简单的几句对答,让他残存侥倖的心脏迅速跌入了谷底。华朝以西武屡次扰边、谋刺帝室为名大举西征,已使成关告危! “墨染失职,臣死罪。”外头的人一退走,纪恩就重新跪在了和兴帝面前。他一颗心凉透了,感觉自己此次难逃一劫,反而平静了下来。 出乎纪恩意料的是,和兴帝只是说了句,“速去打探。” 纪恩大喜过望,感恩戴德地保证一定将功折罪,这才离开御书房。 独自一人后,和兴帝才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与漠北有约,原本今年冬天就要夹击华朝,没想到华朝先打上门来了。君天熙才復出主政,就有胆子发起大战,他还真是小瞧了华朝那对父女。东疆战备充分,粮草兵马都是现成的,和兴帝倒是不担心成关的安危。只是,自从与华朝撕破脸皮后,贸易大减,国内本来就隐隐有和谈的唿声,如今华朝来势汹汹,架子就够唬人,朝中的亲华党,必然会反扑了。 漠北那头,非说他们的安都忽彦是在出使我朝时失踪,让他们多占了一年便宜,他们那个儿女情长的监国公主,才勉强答应今冬出兵。如今华朝冲着我国来了,以娜音巴雅尔的小家子气,难说漠北会不会袖手旁观。 还有,毓儿。两国开战,她就算在西巡路上,也早晚会得到消息。华朝的战书上就写着“皇夫”字样,君逸羽还活着的消息,决计隐瞒不住了。与其等她自己发现,还不如朕告诉她。唉!不知毓儿会作何反应。大武不需要心向华朝的储君,但愿你别让父皇失望。 “奉德,你带一份华朝战书,去西巡行营,召毓儿回京……” 为了帮君逸羽报仇,易清涵近三年来,一直在积累实力。她以漠南的战功为基点,渗透军队,早已在西武军方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华朝军队以成关为诱饵,守株待兔,击败了西武数路援军,其中一路的主将,就拜在了易清涵门下。那位主将畏罪,战败之时,就给易清涵发了求援信。是以,奉德还在路上时,易清涵就得到了华朝攻武的消息。 “华朝为何突然攻打西武?”易清涵暗自握拳。她与和兴帝一样,几乎立刻想到了国内的形势。 九十年前,西武穆宗攻华失败,当时华朝主政的文德皇后,是西武所出的公主。文德皇后没有灭亡母国,只是给西武换上了代宗皇帝,同时在西武推行汉化政策。从那时起,西武名义上还是与华朝对等的国家,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华朝属国了。若非华高宗时期对西武疏于控制,西武早已名存实亡。然而,近百年的同化之力,不可小觑。三年前西武侵占了半个漠南,当时,西武国人的确有扬眉吐气的振奋之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发现与华朝交恶,生活大不如前,又渐渐怀念起了“华武一家”的日子。 易清涵自小流落民间,在灵谷长大,当过十七年的大华人,甚至在认祖归宗之后,她内心深处,依然认为自己是华人。如果不是要找天熙帝寻仇,她根本不想与华朝对立,所以她很清楚西武国内的亲华之风。如今华朝打上门来,不仅让攻华计划胎死腹中,她更担心的是,一着不慎,也许会永远失去报仇的本钱。 信使老实答道:“小人听说,华朝皇帝怪我们刺杀她的皇夫……” “华朝皇帝的皇夫?”易清涵疑惑地瞧了一眼自己的东宫总管青筠,见她也是满脸不解。 信使以为皇储不习惯皇夫那个称唿,应道:“是,华朝皇帝的新皇夫。就是华朝的荣乐王君逸羽……” “你说什么?!”易清涵勐然起身,不顾身份地冲到了信使面前。 “小人……小人……”信使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皮,见到易清涵难看的面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上了,又赶紧磕头求饶,“殿下恕罪!是小人说错话了吗?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第131章 【你不会想悔婚吧?】 “你方才说,华朝皇帝的新皇夫是君逸羽?!” 青筠反应过来后,想悄悄劝醒失态的主子,却被易清涵毫不留情地挥开了。青筠知道君逸羽是自家主子的死穴,见信使人都被皇储吓傻了,她只能先按下自己七上八下的心脏,帮着催问道:“你别慌。回答殿下,是不是说错话了?荣乐王早就薨逝了,怎么会是华朝的新皇夫?” 还有,华朝何时有了新皇夫?她负责东宫的书信来往,从来没有听到风声! “小人不敢胡说,华朝的新皇夫就是荣乐王,荣乐王还活着。他与华朝皇帝成婚时,华朝边关还张贴了大赦天下诏,这件事东疆很多人都知道。殿下若是不信,小人还有几个僕从在营外,可以把他们叫来问问。小人绝不敢欺骗殿下!” 她还活着……易清涵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又想起了之前的“刺杀”,关切道:“你说有人刺杀荣乐王?是怎么回事?她还好吗?” 第238页 “小人只知道华朝说是我们西武派刺客刺杀荣乐王。荣乐王受了伤,没死,华军都没戴孝。” 易清涵想笑,泪水却划出了眼角。 青筠见易清涵没心思再搭理信使,又怕外人察觉皇储的异样,立马把他打发了出去。 信使头也不抬的钻出皇储营帐,走远之后,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才感觉自己活了回来。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纳闷。华朝皇帝和荣乐王都大婚两个多月了,皇储不知道? 看到营地外的荒凉,信使又放下了心中的困惑。大概是因为这里太靠西吧。 和兴帝多年膝下空悬,找回唯一的女儿后,指派给她的宫人内侍,每一个都经歷了千挑万选。青筠能从其中脱颖而出,无疑是精明强干之人。她不比心思简单的信使,在亲自送信使出门时,就打着套话的主意。得知华朝大婚发生在四月中,再联想到四月底和兴帝突然命东宫西巡,青筠心神一凛。 返回易清涵的营帐后,青筠本想立刻为自己的失职请罪,再回禀自己的猜测,结果发现,帐内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储殿下竟然晕倒了! “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殿下一回桌边,就突然晕过去了,青筠总管,这可怎么办啊?!” 前一刻还在殚精竭虑地筹划报仇,后一刻就得知了君逸羽还活着,喜悦过后,易清涵一时间万分茫然。她无意识地走回桌边,案头上的公文,让她想起了自己过去三年的不择手段,心头剧痛,就直接栽倒在了地上。逸羽……得知我做过的事,会如何看我…… 也许是三年以来的疲累一朝涌上,易清涵这一睡就是三天。 奉德来到西巡大营,发现自己来晚了,既愁自己的差事,又愁皇储的身体。虽有随行御医断定皇储无碍,可看着昏睡不醒的皇储,让人如何安心?奉德生怕皇储在自己手上出事,没奈何,只能心一横,拿出圣旨,直接让东宫回京。 易清涵在回兴威的马车上醒来,从奉德手中拿过华朝战书的抄本,抚摸着上面的“皇夫”,沉默了许久。最终,她只是吩咐了一声“继续起行。”就遣走了奉德。 奉德本以为皇储会有许多关于君逸羽的问题,易清涵什么都不问,他反而更觉没底了。然而事已至此,多说多错,他能做的,也只有给和兴帝发一封信,老实反映皇储的情况,如此而已。 满怀忐忑的奉德陪易清涵回到西武皇宫时,好不容易把国内拧成一根绳的和兴帝,已经做好了面对女儿的准备。 不出和兴帝的预料,易清涵行完远行而归的大礼后,一开口就问道:“是父皇对儿臣隐瞒了逸羽还活着的消息?” “是。你是要成婚的人了,朕担心你胡来,本想等你成婚之后再告诉你。” “那华朝战书上说的刺杀,是父皇派人做的吗?” “朕派人刺杀君逸羽?那岂不是想和你反目成仇?” 易清涵心弦微松,跪地道:“儿臣不敢。” “那就好。”和兴帝示意易清涵起身,“如今华朝来犯,朕召你回来是商议对策的。毓儿你是我朝储君,可有建议?” “儿臣以为,华朝出兵神速,明显有备而来,我朝兵力宝贵,若与其鏖战,虽胜尤败。且漠北战心反覆,难以指望。如今之计,莫若谨守门户,伺机歼敌,求一大胜,示华朝以威,再与其议和。” “父皇还以为,你一听说君逸羽还活着,就没心思和华朝打仗了。你还能如此理智的分析时局,很好。”和兴帝欣慰地笑了。 “父皇说笑了,儿臣是储君,自然该为我朝着想。”易清涵暗自苦笑。如果可能,她真的想立马解除与华朝的敌对关系。可是事已至此,直接对华朝认输 ,谁知道有何下场?况且,三年下来,她早已看清了父皇的野心。在父皇心中,哪怕她是他失而復得的独女,也比不过江山的诱惑。从父皇今日的态度来看,她若是直接提出讲和,只怕父皇立马就会有废储的念头。逸羽明明是女儿身,却成了华朝皇夫,还不知是何情形。她若是丢了西武的储君之位,不仅性命堪忧,也会永远失去帮衬她的能力。 “好好好,毓儿你能想通就好。咱们父女齐心,定能振兴大武。只要大武好了,你再生几个王子,坐稳储位,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父皇……大敌当前,儿臣的婚礼,合该推迟一二。” 和兴帝本来就是在故意试探。他这个女儿,能为君逸羽奋不顾身,若是得知君逸羽健在,还能毫不犹豫地答应继续和别人成婚生子,反而需要堤防她另有打算。如今易清涵只是推拒婚礼,又对“振兴大武”别无二话,已经足够让和兴帝满意了。看来,毓儿对君逸羽痴心归痴心,大是大非上还是不煳涂。 他笑道:“毓儿,你不是说要示华朝以威吗?真要是为战事推迟你的婚礼,华朝还以为我们怕他们了。” 听出和兴帝笑声中的爽朗,易清涵眼帘微垂,睫毛在眸底投下了一片阴影。发现父皇对自己隐瞒消息后,她就知道,在君逸羽的事情上,她不能全心信任父皇了。如今看来,不止逸羽之事,很多方面,她都不能再依赖父皇了……袁先生当年教授得不错,帝王之家,果真是情义浅薄。只是这些道理,哪怕早已从史书上学到,自己亲身经歷,依然心痛非常。 由己及人,易清涵想到,自己是父皇唯一的孩子,父女间尚不能推心置腹,逸羽以女儿身陷入华朝皇家,又拥有荣乐王那样易遭君王猜忌的显赫声望,该何等兇险?为了给君逸羽留存退路,易清涵知道,自己万万不能明目张胆的忤逆父皇。她再度跪地,乞怜道:“女儿知道皇储的婚礼不容玩笑。只是女儿才得知逸羽的消息,实在无法与旁人完婚,求父皇宽限女儿一些时日。” 第239页 听易清涵将自称换成了“女儿”,语气也是多年不见的娇软,和兴帝想起五年前与女儿初初相认时的光景,一时间倒真是激发了一些爱女之情。他起身,亲自将易清涵从地上扶起来,安置在了座位上,才用慈和的声音拒绝道:“毓儿,女儿家生子不比男儿家。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成婚生子,今后只会更加兇险。你看君天熙,不也是生下两个儿子,才登基称帝吗?父皇老了,你得在父皇驾崩前留下充足的子嗣,储位才稳固呀。” 易清涵身体一僵,摇头道:“父皇千秋万岁。” “就算父皇千秋万岁,你也得留下子嗣呀。”和兴帝顿了顿,干脆道:“父皇知道,你只想与君逸羽成婚。可是他一有消息,就已经是华朝的皇夫了。咱们就算立马把他从君天熙手里抢过来,他一个有妇之夫,也不配做你的夫婿了。你若是实在中意他,异日寻着机会,把他收进后宫,不就好了?” 在西武妇女中,再嫁是寻常之事,甚至,有些家族为了避免分家,会让兄弟数人同娶一妻。事实上,有君天熙的前车之鑑,和兴帝为了避免女储的夫家借子篡权,给易清涵定下的婚事,正是一妻多夫。那四位准驸马,分属于西武的四大家族。易清涵本想用自己的婚姻把四大家族绑上自己的战船,但是得知君逸羽在世后,她在婚事上,已经豁不出去了。 至于把君逸羽收进后宫,易清涵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别说逸羽是女子,她若真是男子,就更不可能与人共妻了。 从前一心报仇,将婚姻也当作报仇的筹码,还不觉不妥,如今再想到“共妻”,易清涵才感到羞愧难当。尤其听见和兴帝把“后宫”一词放在君逸羽头上,易清涵更是无法忍受。她勉强压住身躯的颤意,闭目道:“我们慕容家的情形,与华朝皇室不一样。父皇,女儿有族兄弟,不能过继族侄吗?” 和兴帝心头一跳,“毓儿,你说要为君逸羽心丧三年,才有心思成婚,父皇都依你了。如今你不会想悔婚吧?” 第132章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女儿……” 发现易清涵又有下跪的趋势,和兴帝一把拦住了她,口气也恢復了慎重,“毓儿,父皇将你扶上储位,就费了不少工夫。宗室之中,还有许多人对皇位虎视眈眈,你若是打着过继的主意,不是给他们送口实吗?况且,你也熟通朝政了,你自己想想,若是对那四家悔婚,你的东宫还住得安稳吗?” “儿臣可以……” “宗室之中,血缘最近的,就是庆王一脉。庆王是干嘉宫变的幕后主使,也是害得我们父女分离的罪魁祸首,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然父皇绝不愿便宜庆王后嗣。”和兴帝直接打断了女儿的执拗,“毓儿,不要犯煳涂。早日成婚生子,是你稳固储位的必经之路。否则,一旦你自己立不住,父皇就算想保你,也未必保得住。” 和兴帝之父干嘉帝在位时,干嘉帝的幼弟庆王暗中支持睿宗后裔发动宫变,当时还是太子的和兴帝勉强逃出一命,后来还是从华朝借兵,才平息了内乱。和兴帝明知是庆王害他妻离子散,为了西武的传承,还一度动过立庆王为皇太叔的念头。考虑到几经国变、宗室凋零,找回易清涵后,和兴帝也只是私下处理了庆王。庆王的子孙,到现在都还是富贵王孙,也是现存的西武宗室中最庞大的一支血脉。 易清涵想到庆王一事,更知道父皇事事都以西武为先。看到和兴帝深沉的眼神,她很快理解了背后的深意。什么是“便宜庆王后嗣”?她过继庆王曾孙是便宜庆王后嗣,父皇另立庆王子孙为储,也是便宜庆王后嗣。如果註定会便宜庆王后嗣,父皇何必再承担女储继位的风险? 话说到这个地步,易清涵知道,自己若是继续推脱婚事,只会让父皇把废储摆上檯面。她垂首应道:“儿臣知道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和兴帝安抚地拍了拍易清涵的肩膀,“等到与华朝和谈时,父皇可以交给你主持,届时,你可以提出让华朝派君逸羽议和。将来若有机会把君逸羽抢过来,你就算想和离再婚,父皇也绝不阻拦你。”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吗?易清涵眼底闪过了一抹苦笑,嘴上却道:“多谢父皇。” 将刺杀君逸羽之事栽赃在易清涵头上后,和兴帝相信,君逸羽不会与易清涵见面。欺瞒了女儿,和兴帝多少有些亏心,是以,看着闷闷不乐的易清涵,他犹豫了片刻,又道:“你瞧瞧君天熙就知道,只要皇帝当得好,女帝多成两次婚,根本算不得什么。 “嗯。” “赶路辛苦,想必累了吧?你先去歇息。你熟悉华朝,又曾统兵出征,等歇好了再来,与父皇一起处断军务。” “那儿臣先告退了。” “去吧。”和兴帝目送易清涵的背影,又顺势看向了对面的《天下全舆图》,脸上浮现了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毓儿,父皇当年也想成全你与君逸羽的情缘,是你自己放弃了婚约,此事也不能怪父皇呢。时异事殊,只要你尽到东宫的本分,肯为邦国大业打算,待得吞併华朝之日,没准你们真的还能再续前缘。而且,随着权势的加重,早晚你会知道,天下大有可为。世间值得留恋的,并非仅有儿女之私。你当初能一气之下就解除你们的婚约,也许,在重新见到君逸羽之前,你就已经再次放下他了呢。 第240页 * 经过数日的观察,易清涵在对华战事上,不像以前那样激进,但每每议兵,她的提议都十分中肯,送入东宫的婚服,她也肯老老实实地试穿,和兴帝这才真正放开对她的提防。 西武用坚壁清野的策略削弱华军的锐气后,华武战争进入了僵持阶段,此时,距离易清涵的婚期,仅剩半月了。和兴帝从东边的战况中抽回了部分注意力,打算借皇储婚礼沖刷国内的紧张气氛 ,结果,侍神台传出谶言,说“争战之际,皇储成婚,有碍国运”。觊觎皇位的西武宗室趁机煽风点火,最终,和兴帝不得不暂停婚礼。 在信奉天马神的西武,侍神台的巫师所侍奉的“神”,正是天马神。当年,和兴帝冒出立独女为储的念头后,为了给女儿造势,宣称易清涵是“天马神赐的西武守护者”。因为这个缘故,易清涵也隐隐算是侍神台的巫师。此次侍神台脱离掌控,和兴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易清涵。但是,看到易清涵眼中毫不遮掩的喜色,和兴帝又动摇了。 “父皇单独召见儿臣,是有吩咐吗?” 和兴帝斟酌了一番利弊,开门见山地问道:“静成他们不可能把手伸进侍神台。毓儿,这次的谶言,是你的安排吗?” 和兴帝嘴上的“静成”,是庆王的嫡长子,静成郡王。所谓的“静成他们”,则是指觊觎储位的西武宗室。 还京以来,易清涵一想到自己要与四个陌生男子成亲,就直犯噁心。她选在这个和兴帝无法大动干戈的时机,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打断婚礼的筹备工作,本也有投石问路的意思。她用和软的语气,不答反问地说道:“既然是侍神台说女儿现在不宜成婚,四家怨不到女儿头上。女儿本就想缓几日再成婚,如今这道谶言,对女儿来说,算是件好事,父皇觉得有何不妥吗?” 易清涵此刻,仿佛完全抛开了皇储身份,只是一个找亲父撒娇的女儿。和兴帝听出了她的默认,却觉得若是出言训斥,未免太不近人情。他一腔怒火憋在胸口,不好发作,隔了半响,才硬邦邦地说道:“侍神台可以以天马神之名操纵民心。今天,他们能用谶言推延你的婚礼。明天,他们就能用谶言逼朕退位让贤。” 易清涵心中一个咯噔。父皇近期对她的防备,她一直以为,是父皇怕她为君逸羽背叛西武,而今才发现,原来父皇……还担心我篡位?! 也不知是何时,易清涵的眼圈就自己红了。她五体投地,拿出了最恭敬的语气,“侍神台一直掌握在歷代皇帝手中,儿臣绝对不敢染指。” “这是做什么?父皇若是疑你,就不会和你直说了。这只是在教你记住忌讳。”帝王之家,父子相残的惨祸,屡见不鲜。假如易清涵是个男儿,哪怕她是和兴帝的独子,一旦和兴帝怀疑她能操控侍神台,也至少要将人圈禁。好在,易清涵是西武第一个女储君,想要顺利登基,离不开和兴帝的支持,和兴帝如今才能保持心平气和。话说回来,若易清涵真是男子,和兴帝根本不会给她接触侍神台的机会,更别说神化她的身份了。 “儿臣一定牢记。”易清涵避开和兴帝的手,磕了个响头,才自行起身。 沉闷的空气有些尴尬。 和兴帝认为自己对女儿已经够宽容了,看到易清涵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他也有些来火。重新坐定后,他索性说道:“不管这次的谶言是不是你安排的,父皇得告诫你一句。婚事定下了,早晚得完婚,拖延无益。之前怕你难过,父皇一直没忍心告诉你。君逸羽与君天熙成婚后,恩爱无比。华朝的女帝大婚仪本是以皇夫为主,突显尊夫之意,君逸羽为了抬举君天熙,竟然宁愿放弃皇夫的称号,五次自请为皇后,强逼朝臣将大婚仪注改得与先代一致,他才罢休。为了君天熙,连男儿脸面都不要了,可见他真是迷晕了头。听说如今在华朝朝堂上,他空顶着一个摄政王的名头,君天熙说一,他绝不说二。毓儿,父皇不知道你当初与他起了什么口角,可这样一个负心汉,哪配让你耽误自己。” 为了避免父女间不必要的猜忌,易清涵不方便私下联繫君逸羽,但是藉助了解战况的机会,她光明正大地打听了一些华朝的现状。和兴帝不知道君逸羽是女子,认定君逸羽色令智昏,易清涵冷静分析之后,却认为,华朝女帝这场大婚,必是一场假戏。否则,仅仅逸羽是女儿身这点,就解释不通。 从民间回归西武皇室后,易清涵充分了解了皇室中人的妄自尊大,她相信,君天熙身为皇帝,绝对不会容忍欺君之罪,所以,对于“君天熙知道君逸羽是女子”这个可能,易清涵根本没有考虑。连身份都不知道,哪里会有真恩爱呢?此外,易清涵记忆中的君逸羽,就是一根不开窍的木头。说她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年长她十岁有余的女人?痴人说梦而已。 华朝目前缺不了荣乐王。理智告诉易清涵,君逸羽在华朝,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不管怎样,她想先见她一面。“父皇说与华朝议和时,可以让儿臣主持,此话还作数吗?” “作数。”易清涵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和兴帝心塞。他现在倒是觉得,还好实施了那场刺杀。不然,他这个女儿,听了君逸羽与君天熙的恩爱事迹,还要往上凑,等见了面,非得被君逸羽勾走不可。 “那就好。父皇若是无事,儿臣先告退了。” 第241页 看到易清涵冷冰冰的态度,和兴帝紧紧地锁住了眉头,“毓儿,你不要以为你是朕唯一的孩子,就恃宠生娇。”微顿之后,他缓了缓口气,又道:“人生在世,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得先稳住自己的地位。别君逸羽还活着,你自己却陷入了兇险,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恃宠生娇?父皇,你又是“地位”,又是“兇险”,只差直接用身家性命威胁我了,我哪里还有恃宠生娇的资格。易清涵失望透顶,对尊崇的皇家生活,也感到了意兴阑珊,如果可能,她想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地跑回君逸羽面前,然而,现实不容人任性,她只能叩首道:“儿臣谨记父皇的教诲,万不敢胡作非为。” 易清涵离开后,和兴帝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永远失去了心存孺慕的女儿,留下的,只有女储。 不过,只要毓儿能成为合格的储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和兴帝拎起一根御笔,凝视着笔桿上的龙纹,最终,越握越紧。 第133章 【一切都好。】 不出和兴帝的预料,易清涵提出要与君逸羽在两国军前议和,华朝拒绝了。 华朝拒绝让君逸羽出任议和使,不仅是君天熙担心君逸羽的安危,就是赵羽,也压根不愿意。 在华朝西征前的军议上,除了商讨对西武的用兵计划,还讨论了对北方的防备。赵羽第一次听到漠北成为需要防备的敌对势力,简直如坐针毡,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华武开战以来,漠北果然伺机而动,然而,华朝对漠北早有防范,又早早收了东漠南的人心,漠北胡兵南下后,竟然陷入了与昔日同胞对战的窘境,处处都束手束脚。娜音巴雅尔以光復大宏为己任,将所有的勐戈族人都视作自己的子民,以赵羽对她的了解,她相信,漠北与东漠南的对战,会被娜音巴雅尔视作同室操戈,撤兵是早晚的事。 因为漠北南下的缘故,赵羽一点都不想接触这场战事,也一点都不敢掺和这场战事。若不然,她今天代表华朝去与西武议和,改天漠北也提出议和,万一也让她去呢?她宁愿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娜音巴雅尔,也不希望她发现自己是“君逸羽”。 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大胜,本来就让和兴帝颇为振奋,离间易清涵与君逸羽的计谋得逞,又让他偷着乐呵。可惜的是,乐极生悲。议和使人选的分歧,耽误了华武两国的议和进程,在正式展开和谈前,华军占领了西武的镇东城。 镇东城,是文德皇后扶持西武代宗登基后,在西武东疆咽喉上修筑的城市,原名安西城。它虽然在西武境内,却从建成之日起,就是华朝的驻兵之地。安西城俯瞰西武腹地,是华朝悬在西武头顶的一把利刃。三年多前,华朝遭遇北胡和内贼的双重攻击,无力西顾,和兴帝才趁机收回安西城,并为其改名“镇东”。 从镇东城的新名字上,就不难看出和兴帝对它的重视。和兴帝可以接受战略性的议和,但绝不接受华朝再次掐住自己的脖子。和谈计划不了了之,西武轰轰烈烈地打响了重夺镇东城之战。 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了与西武的合作,娜音巴雅尔本想将西漠南寄存在西武手上,结果,通过与东漠南的战争,娜音巴雅尔认识到了华朝笼络草原的能力,从而感到了深深的危机。她亲身经歷过西武对漠南的屠杀,深知:值此动盪之际,不得人心的西武,极易丢失西漠南。担心西漠南投靠华朝,娜音巴雅尔干脆转战西漠南,收编起了握在西武手上的故土。 华朝也不肯让漠北专美。漠南安护府召集东漠南的勐戈族贵族,组成了游说团,在北疆华军的配合下,威逼利诱,也积极招揽起了西漠南。 和兴帝得知漠北与华朝在争着吞併西漠南,气得痛骂娜音巴雅尔背信弃义,还砸了半个御书房。 西武在焦头烂额中迎来了中秋节,华朝则是喜气洋洋。 三年前那场大胜的北征,因为荣乐王的死讯和西武的横插一脚,总显得美中不足。对于西武白白占了半个漠南之事,华朝上下,一直颇有怨言。如今将嚣张了数年的西武狠狠教训了一顿,令人大觉解恨。而且,由于朝廷的强势转变发生在荣乐王回归和陛下“病癒”之后,在民间舆论中,君天熙与君逸羽身上的光环,越发强盛了。 恰遇中秋佳节,君逸羽五年前“创作”的《水调歌头》,本就是中秋的经典曲目,在这种举国感念荣乐王的时候,自然是更加流行了。 赵羽不知道华朝民间庆祝中秋节的情景。她在华朝皇室的中秋夜宴上听到“明月几时有”,顶着君逸羽之名的她,只觉得尴尬。偏偏皇族中有不少人想和皇夫套近乎,又苦于没有话题,在对赵羽敬酒时,许多人不约而同的以中秋词为切入点,盛赞皇夫的才华。赵羽替君逸羽脸热,还得保持礼貌的微笑,实在是苦不堪言。 荣乐王战功显耀,掩盖了君逸羽身上的其他事迹。赵羽来华朝一年多以来,之前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深山老林,偶尔在城镇中听到君逸羽的事迹,也大多是怀念荣乐王传奇的征战生涯。她本来只知道君逸羽给人讲过西游记的故事,直到上回在杭城参与上元节,赵羽才知道,君逸羽抄袭了辛弃疾的《青玉案&mdot;元夕》。可她不知道君逸羽还抄了苏轼的《水调歌头&mdot;明月几时有》!早知道要面对这么窘迫的场景,她还不如也称病! 第242页 是的,也称病。 想到称病未来赴宴的长孙蓉,赵羽下意识地往君康逸夫妇的坐席上扫了一眼。上一次见到长孙蓉,还是她遇刺的第二天。这两个多月以来,长孙蓉还真像她期待的那样,一次都没有入宫。 君天熙感觉君逸羽在夜宴上心不在焉,注意力一直停在她身上。也是因此,赵羽一看向翼王府的席位,君天熙立刻就发现了。打发走面前的祝酒之人后,君天熙低声道:“西武如今应该安份了。等散宴之后,你可以随你爹娘微服出宫,明早我再派人接你。” 赵羽诧异地看了君天熙一眼。 读出了琥珀色眼睛中的迷惑,君天熙解释了一句,“探病。”顿了顿,又道:“中秋是团圆节。” 君天熙!你好歹是个皇帝!至于这么“贤惠”吗! 赵羽几乎有些抓狂,“该见长孙蓉时,我自然会去见她。陛下你能不能不要像个月老似的,总是把我往长孙蓉那边推。” 正式的宫宴前,君康逸夫妇提前入宫,与天家在宁寿宫单独用了顿团圆宴。那时,赵羽就听说了长孙蓉抱病。从萧茹当时的含煳其辞来看,长孙蓉称病明显是个藉口。当时君天熙也在场,赵羽能听出来的事,她不信君天熙听不出来。 而且,恰恰是因为中秋节意义特殊,赵羽才更不能专程去看望长孙蓉。不然,她就是给长孙蓉虚无缥缈的希望,有吊人胃口的嫌疑! 君天熙一默。她从记事起,就是帝王独女,以她的身份,从来不用考虑分享爱人。如果不是君逸羽与长孙蓉有约在先,她一定想方设法,把君逸羽紧紧拢入掌心,不许任何人染指。可是现在的情况……她的心魂,舍不下君逸羽;而就算不顾全君逸羽的为难,她的骄傲,也做不来强取豪夺。 此外,君逸羽对长孙蓉的无情,其实让君天熙十分不安。长孙蓉和千落不同,她是君逸羽亲口认定的“想要守护一生的人”。君天熙虽然不知道长孙蓉和君逸羽为何会凑在一起,但长孙蓉总归是君逸羽投入过真情实感的人,还有过夫妻之实。如果失忆的君逸羽一心想推开长孙蓉,那她君天熙凭什么觉得自己会不同?是不是等她认为宫中不需要皇夫了,她也会一心推开她? 数月的共同生活养大了君天熙的贪心,尤其上次相拥而眠后,她感觉与君逸羽的日常相处,几乎回到了从前的亲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想到长孙蓉如今的遭遇未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到君逸羽总有一天会从自己的生活抽离,君天熙就不寒而慄。 看到君天熙落寞的样子,赵羽心一揪。人家一个天之骄女,怎会乐意在感情上强充大度!不管她们三人之间有什么曲折,说到底,都是君逸羽造孽! “陛下。”赵羽在桌底偷偷握住了君天熙的指尖,心口却莫名有些发涩,“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你不要为难自己。” “好。你与长孙蓉之事,我今后都不会再多嘴。” “我不是怪你多嘴。”赵羽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还心仪于我,你对我提长孙蓉,肯定不会好受。所以,我希望你优先考虑自己的心情,不要总是表现得那么大方。” “我知道。”君天熙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个高尚的人,尤其在君逸羽的事情上。她用尽毅力压制自己对君逸羽的贪婪,也只是勉强坚持了数月。今夜,手背上来自君逸羽的温度,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意识到,自己宁愿与君逸羽保持友人的姿态,也想永远把她留在身边! “你上次说,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在。这句话一直作数吗?”君天熙反手回握君逸羽的掌心,语音轻柔,又重如泰山。 赵羽一怔。 君天熙掌心的微汗,仿佛侵蚀到了赵羽的心脏,让它隐隐有些刺痛。留意到君天熙眼底的期许,赵羽只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是回玉安那天我说的吗?当然作数。” 那天不就决定好了吗?只要君逸羽的亲朋好友需要,就算以后都留在玉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没什么大不了的。赵羽按下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绪,加深笑容,诚恳地补充道:“这句话一直作数。” “那就好。”君天熙也轻松地笑了。朋友也好,旁的也罢,只要她在,一切都好。 注意到陛下正与皇夫含笑私语,宫宴上的各位宗室,惊艷一番后,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萧茹与君康逸看到御座上的亲昵,眼神交换,却是一种复杂的忧虑。 第134章 【她去启州了?!】 长孙蓉连可以名正言顺入宫的中秋节都称病,赵羽不知道她是想给“君逸羽”自在,还是另有顾虑。就算君天熙不提,赵羽也明白,自己不该直接撇开长孙蓉。哪怕她私心里想要延续这种两不相见的状态,至少应该探明长孙蓉的态度,确定自己没有操之过急。 赵羽打算在中秋节后的第二个休沐日去一趟翼王府,一封书信打乱了她的计划。 那是一封箭书。 中秋节的第二天,一根短箭,在深夜的掩护下,射到了皇城的一处角门前。皇城外巡夜的禁军发现了短箭上的书信,看到上面写着“荣乐王亲启”,不敢擅专,连夜将信件传入了皇城。 经过层层检查,箭书在天亮前传到了慕晴手上。 第243页 早起练武的赵羽得知这封书信的来歷后,大为惊奇。她没有多想,就准备伸手拆信,慕晴担心不安全,连忙拦住了她。 在慕晴的坚持下,最终,安排了一个不识字的小黄门,帮赵羽抽出信纸,平铺在了桌面上。 一张信纸,寥寥数字。赵羽低头看去,一眼就扫完了全文,随即,怒目圆睁。 惊怒之下,赵羽为了确认信纸上的内容,下意识地探手俯身。还是慕晴周全,为防万一,她交信后就守在近处,赵羽才抬手,就被慕晴再次阻挡了。 “怎么回事?”恰好君天熙出来了。看到两人间的异样,君天熙人还没走近,疑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赵羽望向君天熙,注意到君天熙加速的脚步,本能的迎了过去。与君天熙汇合一处,赵羽才勉强压住胸口的愤怒。她摇指信纸,半是解释半是控诉地说道:“有人绑架了宝福,要我去安州接她。” 慕晴也适时说明了箭书的来歷。 赵羽自己不记得安全,见君天熙走近桌边,她倒是记着不让君天熙碰信纸。上回遇刺时见血封喉的毒药,让赵羽印象深刻。一份绑架信,只是要求荣乐王去安州,鬼知道有没有其他猫腻。 君天熙听完慕晴的回禀,又隔着赵羽的胳膊亲眼看到了信上的文字,安抚地握住了赵羽的手臂,“别急。我们先得查清楚,宝福是否真的不在王府。就算宝福真的被人劫走了,此人想用宝福威胁你亲赴安州,暂时应该不会伤害宝福。” “嗯。”赵羽在君天熙了解始末时,也冷静思考了一遍。她犹豫片刻后,回握君天熙的胳膊,慎重道:“我想立马回一趟王府。” “好。” 赵羽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能说服君天熙,君天熙的干脆,反倒让她愣了一下。 早在君天熙握住赵羽的手臂时,慕晴就带走了室内的宫人。也许是出自怜惜,也许是出自歉意,赵羽见她们退走,没有多想,就直接改握为抱,将君天熙拥进了怀里。她在君天熙耳边,用温和的语调,郑重地许诺道:“我去王府问问情况就回来。不管需不需要我出京,不管什么情况,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君逸羽此刻的姿态,让君天熙几乎以为她们是真正的夫妻。她仿佛在用所有的温柔,将她的心绪奉若至宝。面对这样的君逸羽,君天熙拿不出任何任性。而且她很清楚,君逸羽不可能不顾宝福的安危,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阻止。 “去吧。”为免自己不舍,君天熙只是回拥了一下,用魂灵铭记了此刻的温暖,就拉开了距离。 “羽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今日并非休沐,君康逸此时正在官衙,出来迎接赵羽的是萧茹。 萧茹是君逸羽的亲娘,除了我以皇夫的身份第一次来翼王府时,哪次需要她出迎?赵羽眼色一沉,嘴上道:“长孙蓉不是病了吗?” “大夫说她需要静养,你下回再来看她吧。”萧茹意识到了自己的马脚,掩饰道,“羽儿你突然回来,吓娘亲一跳,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赵羽摇头,“悠儿呢?” “悠儿也有些风寒,还睡着。前晚说起蓉儿病了,你还没说要回来,原来还是念着她的呀。中秋宴上,娘见你与陛下相处,极为和美,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蓉儿了。” 赵羽听萧茹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都替她累得慌。她没有再接话,走进逸园主楼后,将丫鬟都留在了外面,才单刀直入地问道:“娘亲,你和我说实话,悠儿在哪?” “在……归园呀。”孩儿回府一向都会留一整天,萧茹本来就觉得很难满住,又觉得她态度古怪,没准已经知道悠儿失踪了,回答起来,难免有些迟疑。 “娘亲,你何必瞒我。我收到了一封绑架信,说如果想要接回悠儿,得我去安州。悠儿是不是被人绑走了,根本不在府里?” “你也收到了一封书信?!怎么是安州,不是启州吗?”萧茹确定孩儿知情后,就直接放弃了挣扎。只是她万没想到,竟然是绑匪把信塞进了宫里。更没想到,还变更了地点。 “也?娘亲,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悠儿到底失踪多久了?” “半个多月前,外面庆祝西讨大胜,悠儿出去看热闹,就被人劫走了。当天晚上就接到了书信,让你去启州。” “庆祝西讨大胜时?上焦口之战?那岂不是将近一个月了?!既然是让我去启州,你们怎么这么久都没告诉我?!” “蓉儿说绑匪既然让你去换悠儿,你去了,悠儿反而可能有危险。我和你爹听了,也觉得有理……再者,你才遇过刺客,我与你爹爹,也是存了私心……”萧茹脸现愧色。 认识君康逸夫妇以来,赵羽也算是懂得了一些父母之心。面对他们的爱子之情,她实在无法怪罪。比较起来,其实长孙蓉的选择,更令赵羽惊奇。 只看萧茹的脸色,赵羽就不难知道,对君乐悠的绑架案,翼王府不可能毫无应对。既然君天熙都未闻风声,那就是没有惊动官府,定是私人行动了。而私人行动……萧茹在这,君康逸一直在正常上班,唯有长孙蓉有空。 赵羽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长孙蓉呢?她去启州了?!” “嗯。”萧茹嘆了口气。 赵羽半响都说不出话来。长孙蓉云淡风轻,每每单独相处,她也如似寻常,时间久了,赵羽几乎都快忘了她对君逸羽的感情。近三个月没有看到长孙蓉,她还以为,以长孙蓉淡然的心性,也许对君逸羽没有过多的执着,结果……人家分明是深情内敛!她愿为悠儿亲赴绑匪之约,足见对女儿的看重。可就算是她看重的女儿,也毫不犹豫地排在了君逸羽后面! 第244页 萧茹以为孩儿自责,安慰道:“羽儿你也别急。蓉儿带了很多人,又有羽记车马行送信,一路都有与王府保持联络,昨天还报了平安。” “好。娘亲你给我仔细说说悠儿失踪后的事吧。”长孙蓉既然铁了心替君逸羽犯险,难保她报喜不报忧。只是急也无用,有那时间,赵羽觉得还不如尽早问明详情。 听说送到翼王府的绑架信,附带了君乐悠一块衣料做信物,赵羽安心了三分。“娘亲你也别自责。绑匪取悠儿的衣料,都只是用剪刀剪了一小条衣摆,恐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犯不着伤害悠儿。” “第二封信直接射到皇宫了,他们定然发现了去的人不对。蓉儿身边不缺护卫,就怕他们气急败坏,拿悠儿撒气。” 萧茹道。 经过太医查验无毒后,赵羽出宫时把箭书带了出来。她一边从袖中掏出信纸,一边摇头道:“绑匪今天的信也还算客气,不像气急败坏的样子。” “还真是。”君乐悠若是有个好歹,萧茹后半辈子都愧见长孙蓉,加上她也真心喜爱君乐悠,看到箭书上没有恶言恶语,她不由露出了一丝喜意。 赵羽拿出箭书,为的就是宽慰萧茹。萧茹神情一松,她立马说道:“娘亲,悠儿是因为我,才会被人抓走。我打算去安州赴约。” “事已至此,是得你去,才有可能接回悠儿。”萧茹毫不意外,只是嘆道,“娘就是担心悠儿没找回来,你又有个好歹。” “启州和安州都在山南,却东西相隔甚远。绑匪如果只是想用悠儿诱杀我,大可不必约这么远,也不该变换地点。而且他们换这么远,越发显得底气不足,只怕两州都不是他们的根基之地。孩儿多带人手、小心戒备,就算对方有歹意,也能全身而退。” 无论是萧茹夫妇还是长孙蓉,都十分清楚,唯一能让君逸羽置身事外的方法,就是彻底瞒住她。在孩儿发现实情后,萧茹就不指望她留京了。好在听完孩儿的分析,她还真觉得在理,才算是放心了些许。 皇夫离京非同小可,必然需要时间安排。萧茹劝服自己后,也不多耽误,殷切地交代几句后,就放走了孩儿。 第135章 【长孙蓉……哭了?】 赵羽回到宫中,君天熙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安州之行,势在必行。 无需赵羽再费口舌,君天熙就已经帮她准备好了出行计划。两天后,皇夫摄政王以巡视地方为名,离开了玉安。 地方官员为皇夫出巡提心弔胆时,赵羽已经乔扮游学士人,大摇大摆地走上了通往山南的官道。 进入山南地界后,赵羽没有直接去安州,而是去了启州。 除了君天熙安排的明卫暗卫,赵羽身边还带着赵迩。有赵迩沟通羽记,赵羽抵达启州城后,很快在一家羽记旗下的客栈找到了长孙蓉。 长孙蓉抵达启州后,毫无绑匪音讯,无可奈何,她只能把人手撒出去,大海捞针一般地排查可疑人口。十多天下来,没有探听到君乐悠的动向,倒是改善了启州的治安。 “你怎么来了?!”看到君逸羽出现在房外,长孙蓉大惊失色。 赵羽担心长孙蓉为君逸羽乱来,特意让人对长孙蓉隐瞒了她离京的消息。从长孙蓉在启州的作为来看,赵羽觉得,隐瞒的决定,十分明智。长孙蓉宁愿冒着激怒绑匪的风险大海捞针,也不肯让“君逸羽”出马,真要让她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行程,还不知会如何阻止。 “绑匪找的是我,只有我能接回悠儿,我怎么能不来?”赵羽跨过门槛,才看清长孙蓉的憔悴。她无声的嘆了口气,提议道:“你先回京吧。” “是你爹娘告诉你的吗?”长孙蓉定了定神,整理思路后,劝说道:“你不该来的……” “不,是绑匪直接用弓箭将绑架信射到了皇宫门口。”赵羽打断道。 长孙蓉身躯微颤。 “绑匪提出的接头地点,也不是启州了,你在这是找不到悠儿的。我来启州,只是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你若是不肯先回京,就在这休息几天。等我找到悠儿,再来邀你一起返京好了。” “阿羽!”长孙蓉见赵羽转身,情急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我在启州大张旗鼓地找人,绑匪都只是另给你发信,只要你不赴约,悠儿就不会有危险。不能让绑匪知道你来赴约了。新地点在哪?你告诉我,我派人去找。” 赵羽本不想指责长孙蓉用君乐悠冒险,没想到,长孙蓉自己竟然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了。赵羽回身,嘆道:“绑匪上一次没伤害悠儿,下一次未必,你想拿悠儿的安危试探绑匪的底线吗?” “我……”长孙蓉心如刀割,微微闭目道,“只要不让绑匪得逞,他们就得变更计划,时间久了,或有转机。你去赴险,他们也未必会还回悠儿。” 赵羽进门时,就发现房中没有下人,她带来的护卫,也都老实守在院外。赵羽看到长孙蓉强作坚强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盖住了她的手背,道:“对不起,我刚才话说重了。我知道,悠儿出事,最担心的是你。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才不让我赴约。只是,悠儿是受到了我的连累。如果绑匪那边没有兇险,我去就能换回悠儿。如果有兇险,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悠儿替我承担。” 煎熬了月余的心弦承受不住大起大落,长孙蓉情难自禁,将额头靠到了赵羽肩上,却尤自摇了摇头。 第245页 一滴眼泪挣脱了长孙蓉的眼角,砸在了地上。在寂静的室内,赵羽几乎听见了它划破空气的声音。 长孙蓉……哭了? 赵羽记得,初见长孙蓉时,她都未曾落泪。 往院外扫了一眼,发现护卫们都背对房门,赵羽挣扎了一番,才终于抬手抱住了长孙蓉。“别担心。我是以出巡的名义出京的,绑匪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的动向,路上我也没遇到危险。他们费尽心思地要我来山南,也许只是想要我帮他们做事。” “你别去。”长孙蓉站直身体,走到一把远离赵羽的椅子上坐定,垂眸叙道,“我与你叔父君康舒成婚十五年,一直兄妹相处。后来他侵犯于我,才有了悠儿……” “长孙蓉!”赵羽没想到长孙蓉会突然自揭伤疤,反应过来后,连忙叫断了她的话头,人也冲到了她跟前。 长孙蓉以为赵羽吃惊,对她安抚地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我只是想说,悠儿本来就是不该出生的孩子。若不是你为我安胎,她连降世的机会都没有。这次,她若是难逃一劫,也是她……命该如此。你不必为她涉险。” 赵羽看着长孙蓉此时的笑容,简直替她想哭。 “阿羽,不要这样看着我。”长孙蓉偏头避开了对面怜悯的视线,“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悠儿不值得你犯险,你也无需对她有愧。我们回京吧。绑匪发现无法用悠儿威胁你,说不定反而会把她放回来。” 在看到君康舒的日记时,赵羽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受害人亲口说出自己的经歷。她本就不知该如何安慰长孙蓉,发现长孙蓉反感自己的同情,就越发笨口拙舌了。隔了半响,她才低声说道:“我只知道,悠儿是你的女儿。” 长孙蓉眼圈一红。 赵羽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本就黔驴技穷的她,只得搬出了君逸羽。“我们有终生之约,那悠儿也就是我女儿。忘了君康舒那个畜生吧,就当悠儿是我们的女儿好不好?” ——“蓉儿,忘了那晚的事,悠儿是我们的孩子。” 明知失忆的君逸羽只是出于善心,才说出了与当年类似的话语,长孙蓉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软弱。她也如当年一样,将压抑的眼泪,尽数倾泄在了君逸羽怀中。 长孙蓉的泪水打湿赵羽肩膀的那刻,赵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君天熙。也许是更多的接触让她不知不觉中偏向了君天熙,赵羽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抗拒长孙蓉的靠近。 就算是个普通的熟人伤心,安慰安慰也是应该的吧。而且赵羽,你现在是君逸羽的身份,在君天熙和长孙蓉之间,不该厚此薄彼啊。真要是算起来,君逸羽是和长孙蓉约定终身,要厚此薄彼也该是对长孙蓉“厚”才对……赵羽唾弃了自己一番,才抬手顺抚长孙蓉的背嵴。 “你非要去救悠儿?”长孙蓉擦干眼泪问道。 赵羽看到长孙蓉彻底恢復了正常,偷偷松了口气。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悠儿那么可爱,我很喜欢她。我想救她,也不是因为愧疚。她如果真出了意外,那就是我害的,那我就真的该愧疚了。到时候……”赵羽瞥了一眼长孙蓉的神色,心一横,道:“如果悠儿回不来,我也不能苟且偷生。到时候,我只能赔她一命,去地下照顾……” “别胡说。”长孙蓉伸手捂住了赵羽的口无遮拦。 赵羽在长孙蓉的掌心覆上唇瓣的瞬间,条件反射地偏头后撤。脚都往后退了一步,她才尴尬地停住步子,赔笑道:“我在外面需要注意男女大妨,养成了习惯,不是故意躲你。” “无妨。”重逢第一天起,长孙蓉就知道,失忆的君逸羽,排斥他人的亲密接触。之前她在抱着君逸羽哭泣时,就发现了她的僵硬,对她的躲避,没有多少意外。 长孙蓉才哭过一场,赵羽真的不想再招惹她的伤心。她留意着长孙蓉的神色,确定她真的不以为意,才暗叫侥倖。没等赵羽彻底放心,她又听长孙蓉说道:“既然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 “你想和我一起去接悠儿?新地点有点远,我的一行人都是骑马,你和我过去太辛苦了,还是在这等我吧。”结合种种细节分析起来,赵羽确实觉得,绑架君乐悠的人,可能是有求于君逸羽。不然,第二次发来绑架信时,为了增强震慑力,人家完全可以让君乐悠见血。但这都只是没根没据的猜测,谁都说不准,去安州会有何变故。赵羽之所以先来启州,也是想确定长孙蓉的安全,她自然不愿带着长孙蓉犯险。 “我担忧悠儿,等在这也是焦心。” 刚才是谁说悠儿命该如此……事涉君康舒的暴行,赵羽无法拿来反驳长孙蓉。 反而是长孙蓉反诘道:“你不是说未必有危险吗?那为何不肯带我同去?” “没有不肯带你去。”赵羽第一次看到强硬的长孙蓉。看长孙蓉的样子,她若敢提危险,只怕长孙蓉再也不会松口了。 “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我们谁都别去。” “好吧,我们一起去。”凝视着长孙蓉眼中的坚决,赵羽最终,无奈地嘆了口气。 第136章 【平添一抹寒凉。】 北方通向安州的官道上,一群打着“信达镖局”旗号的骑手,拥簇着四驾马车。第二架马车里,坐着赵羽和长孙蓉。 赵羽以巡查地方为藉口出京,不到万不得已,不好动用官府。君天熙为了确保她的安全,除了为她安排护卫,还给了她一枚叫作“玉瑾令”的令牌,可以用来调动九成宫的江湖力量。 第246页 因为云绯离的缘故,赵羽本不想与九成宫的人有直接接触,只是派人联繫九成宫,让他们暗中排查安州。长孙蓉要求同行后,赵羽为了稳妥起见,才增添了九成宫的护卫。好在他们令行禁止,从不多问,脾气也不像云绯离那么古怪。 将近安州城时,赵羽一脸轻松地对长孙蓉笑道:“我该出去骑马了。” “不能入城之后再打探吗?” “总得让人知道我来赴约了。放心,我已经让人查过安州了,也试过信达镖局的身手。有他们护卫,除非发动大军,不然绝对伤不到我。真要是有埋伏,我们反而可以顺藤摸瓜。” 长孙蓉知道,一路以来,君逸羽一直不声不响地迁就自己,事已至此,她也不想拖君逸羽的后腿,听她防备周全,终于点了点头。 “那我出去了。假如遇到意外,你也不要贸然下车。”赵羽交代到这,犹豫了一下,补道:“不然我可能顾不到你。” “我知道。我不会武功,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去添乱。”连累君逸羽的经歷,长孙蓉永生永世都不想再有。虽然上次连累君逸羽,给她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其实也没有这么紧张,只是以防万一,所以白嘱咐一句罢了。我下去了。”赵羽安抚地笑了笑,就钻出了马车。 进城的路,风平浪静。 “公子留步。” 进城不久,有一个童子跑向了赵羽。不过,他才靠近车队,就被护卫拦住了。 童子才十岁上下,被几个壮汉堵住也不怕生,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笑嘻嘻地朝赵羽摆了摆,“有人给公子留了信。” 路旁一个商贩是童子的亲爹,看到儿子招惹到了信达镖局,连忙冲出来,一边把童子护在怀中,一边赔罪道:“小儿无知,冲撞了各位大侠,请大侠恕罪。” “爹,那边那个公子,就是画像上的人,信就是给他的啊。不是你说让我看着城门……” “混小子,闭嘴!” …… 有人拿着我……君逸羽的画像,让人在城门口等着给我送信?赵羽心念一动,对身边的侍卫首领吩咐道:“韦朝,派人把信取来,再查查这对父子。我们不宜惊扰地方官府,先盯着他们,找邻居打听,看这对父子是否真是本地商贩。” “是。” 韦朝指派了一名侍卫去接书信,童子却不肯撒手,还将信藏进了怀里,“给信的哥哥说,我把信交给公子,公子就会给我一吊钱。” 绑匪让人给我送信,还让我出钱?赵羽满头黑线,心神倒是为之一松。 想起自己上次遇刺,就被两个刺客的对话蒙蔽了,赵羽很快又找回了警惕。她点点头,示意韦朝给钱,在侍卫拿来书信后,也没有亲自动手,而是任凭韦朝安排人替她拆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后日午正,城南邓村。” 赵羽微觉讶异,却没有多话,看过之后,命人把信收好,就直接去客店入住了。 等赵羽与长孙蓉用完晚饭,负责查探那对商家父子的人手,恰好回到了客店。据回禀,那对父子姓王,世居安州,身家清白。五天前,有一个中年男子来到王父的小摊,问明他每日都在北门出摊后,就拿出了君逸羽的画像和一两银子,托王父送信。王父听说信送到后还能拿到一吊钱,分外上心,当场召来了儿子,让他记牢画像、盯牢城门,才有了今天的一幕。至于那位中年男子,他自称是与子侄约好在安州会面,临时有事,需要先行离开安州,才不得不託人送信。王家父子只见过他一面,接了他的信后,他就离城了。 王家父子洗清嫌疑了,那绑匪提前数天就在陌生人那给我留了信,是算准了我的行程?还是我哪天到安州都不重要?还有,信上写明了会面地点,又把时间定在了后天,就不怕我派人埋伏吗?或者,有恃无恐?赵羽沉吟不语。 长孙蓉听说绑匪能画出君逸羽的画像,就忍不住蹙眉,提议道:“阿羽,依我之见,其他三门也需派人打探,是否也有留信。邓村也需派人提前查看。” 赵羽与长孙蓉不谋而合,商议一番后,将两件事交代给了韦朝。 天黑不好行动,第二天一早,韦朝就将人手撒了出去。 秋雨绵绵,韦朝担心城中小贩不出摊,好在适逢重阳节,又正好是荣乐王的生辰,细雨浇不灭安州人的节庆热情,不少人家登高遥拜玉安,恭祝皇夫摄政王寿安,街头巷尾,比平素还热闹十分。 下雨天不能在院中练剑,赵羽醒来后,练完内功,无所事事,索性睡了个回笼觉,一解奔波之苦。等她打开房门,已是午膳时分。 饭厅里已经备了一桌饭菜,菜色格外丰盛。赵羽以为是改善伙食,直到长孙蓉亲自给她端来一碗长寿面,她才记起,今天是君逸羽的生日。 “九成宫的人不知你的身份,不好为你大肆庆贺。我出门匆忙,为你备的寿礼,留在京中了,只能回去再送你。今日先以一碗寿面,聊表祝愿。” 听出了长孙蓉的歉意,赵羽摇头笑道:“我许多年不过生辰了,今天这样,就很丰盛呀。这碗面是你亲手做的吗?闻起来很香,我吃了一定很有福气。” 许多年不过生辰……长孙蓉心头一恸。凝望着对面平和的笑脸,她一字一顿的祝福道:“阿羽,愿你福寿绵长。” 第247页 隐隐察觉了长孙蓉的异样,赵羽暗悔失言,面上却只是加深了笑容,干脆地应了一声“好。”想到前途叵测的君乐悠,她拿过长孙蓉的饭碗,夹入一指寿面,轻声道:“我们都会福寿绵长。” 玉安风俗,寿面向来由寿星独自享用。长孙蓉博学多闻,知道有些地方有分吃寿面的习俗。她只当君逸羽是在外飘零时受到了影响,微微一讶后,很快接受了她的好意。 寿面,意料之外的美味。赵羽没想到长孙蓉这样的世家千金也有一手好厨艺。就算寿面难吃,她也打算好好为长孙蓉捧场,如此一来,她不用为难自己的胃口,就轻易的吃完了一碗寿面,倒算意外之喜。 赵羽自己的生日只是孤儿院收留她的日期。她一向不热衷庆生,在娜音巴雅尔问起她的生辰时,她也推说“忘了。”说起来,她的确很久没有吃过寿面了。 长孙蓉在君乐悠失踪之际还打起精神来给君逸羽过生日,赵羽也不忍心抛下她一个人,下午干脆留在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这种特殊的时期,既不好拿玩物打发时间,也不好谈论趣事,时间久了,赵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难免有些尴尬。反观长孙蓉,静静点茶,安之若素。 赵羽欣赏着她优雅的动作,慢慢放下了心底的些许不自在。沉闷的空气,在浅淡的茶香中,渐渐蔓延起了一丝悠闲的意味。 在这种悠闲的安静里,赵羽等到了派去城门的探子。 安州城的其他三门,也有人接下了送信的任务。三人无一例外,都是世居安州的商贾,而且从邻里的评论来看,他们与王家父子一样,没有可疑的形迹,可以排除通匪的嫌疑。从三人的描述来看,托他们递信的,也是王家父子看到的那个中年男子。 提前去邓村踩点的人马,城门关闭前才赶回来。得知邓村内外没有异样,赵羽与长孙蓉交换意见,得出了“绑匪也许人手不多,邓村没有埋伏,可以安心赴约”的结论。 若想在午时之前抵达邓村,明日需得早起。赵羽早早与长孙蓉道了晚安,就各自回到了卧房。 下午雨水转多,入夜之后,天际还孕育起了闷雷。赵羽平时戌时就睡了,今天大概是回笼觉睡多了,以致迟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不是办法,赵羽披衣推门,在房檐下观赏起了雨景。 安州城,也有一家羽记客栈。有九成宫的人同行,赵羽没有用东家的身份登门,而是包下了一座两进的客院。除了值夜的护卫,第二进的后院,只有赵羽和长孙蓉入住。 此时远离人声,安州城残留的节日灯火,映射出高处古朴的屋角和院中绵密的秋雨,呈现出了别样的悽美。 也许是这样的雨夜让赵羽联想到了初入灵谷时的雨打竹梢,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君逸羽的生辰,赵羽突然想到了君天熙。 父皇……太上皇上次说,想将君逸羽的生辰定为皇寿节,也不知怎么样了。我不在京城,应该不好下旨吧…… 君天熙,应该也想陪君逸羽过生日吧……赵羽的手掌,沾染了秋雨清寒,指间的肌肉,却仿佛记起了君天熙竹居雨夜的掌温。而一缕难明的怅惘爬上心头,又让她的心尖,平添一抹寒凉。 第137章 【你怕打雷?】 “轰——” 巨雷贯耳,惊回了赵羽飘摇的神思,也搅碎了她朦胧的思绪。 响彻天地的雷声之后,万籁俱寂。 赵羽完全继承君逸羽的功力后,听力大幅提升,在惊雷之后的死寂里,她隐约听见,长孙蓉房中,传来了瓷器坠地的声音。 顾不得多想,赵羽就赶到了长孙蓉房门外,低声唤道:“姐姐?” 出门在外,赵羽与长孙蓉姐弟相称。值夜的护卫里,有九成宫派出来的高手,赵羽不想暴露荣乐王的身份,为防万一,她不便喊“夫人”,更不能叫出长孙蓉的闺名。 九成宫不负盛名。发现赵羽的异动,值夜的九成宫高手,迅速赶到了赵羽身后。赵羽从京中带出来的护卫,则是按刀肃立,牢牢的守住了整个后院。牵一髮而动全身,前院安睡的护卫,也陆续戒备了起来。 长孙蓉本想装睡,听出外面的动静,她知道已经惊扰了众人,不得不应道:“我没事。” “是吗?我怎么听到你房中摔碎了东西?” “我起来用水,失手摔碎了一个茶杯。无事,阿羽,你去睡吧。” 起床喝水?那怎么不点灯? 之前长孙蓉只说了三个字,赵羽还不觉得,此时再听,总感觉长孙蓉的嗓音有一点虚弱。赴约安州,等于是踏入了绑匪的地盘,让赵羽有些草木皆兵,她怀疑长孙蓉被人挟持了,语带懊悔的应道:“是我疏忽了。想着赶路辛苦,就让丫鬟们都去休息了,竟没给姐姐留一个值夜丫鬟。姐姐,要不我派人喊个丫鬟过来吧?” 君天熙指派给赵羽的护卫,全是荣乐王的忠实粉丝,而且在出京之前,他们还在御前立下了军令状,但凡赵羽有所闪失,他们每一个都得陪葬。两层原因加起来,他们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护卫首领韦朝今晚不值夜,刚才也从前院赶来了。因为这份慎重,韦朝虽然没有听到前因后果,却从赵羽的反应里猜到了异样,并请示地指了指屋顶。 九成宫出来的老江湖,从赵羽的回话中察觉了端倪,也悄声摆出了备战的姿态。 第248页 长孙蓉不是离京郊游,出门时根本没从翼王府带侍女。来安州的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是九成宫的两位女侠扮成了她的丫鬟。 哪里来的值夜丫鬟?长孙蓉思路一转,就知道,是自己的掩饰造成了额外的误会。事已至此,她只能披衣起身,点亮烛台,开门笑道:“阿羽,我真的没事。” 赵羽看到长孙蓉的身影,才真正松了口气。她仍旧不敢疏忽,立马跨进房门,伸手将长孙蓉挡在身后,视线已经仔细打量起了房内。 韦朝一惊,有心代劳,又顾虑女眷的房间,外男不该踏入。发现赵羽只是站在房门口,韦朝才彻底按住蠢蠢欲动的脚步。 “阿羽,房中没有歹人,方才真的是我自己失手。”长孙蓉柔声道。 一盏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加上帐幔屏风的遮挡,赵羽站在门口,根本不能将其看透。但是,长孙蓉已经身在保护圈了,若真有兇徒劫持她,她走不到这里,更没必要为人遮掩。 赵羽对长孙蓉尴尬地笑了笑,转身道:“是我大惊小怪,害大家虚惊一场。都回去吧。” “是。” “从启州出来时,应该给你带个正经丫鬟的。今天太晚了,也不好找丫鬟,不如在外间留一盏灯吧,这样起夜方便。” “好。阿羽你也回去睡吧。” “那行,我走了。房外有人值夜,有什么事就叫人,随时可以让他们叫我。” 长孙蓉身上仓促地裹着一件斗篷,在秋夜中略显单薄,赵羽也不多停留,交待完就转身了。一只脚跨出长孙蓉的门槛,正逢天际又孕育出了一道惊雷,猝不及防的赵羽,脚步一顿,感嘆道:“好响的雷声啊。” “轰——” 巨大的雷鸣,几乎是轰在了长孙蓉的心头。她望着君逸羽的背影,极力克制体内的恐惧,身姿依旧有些轻颤。 赵羽将另一只脚跨出房门,回身对长孙蓉挥手。告别的话还没出口,一道闪电照亮了长孙蓉苍白的面色。把前后的异样结合起来,赵羽迟疑地问道:“你怕打雷?” 长孙蓉没有回话,随后的雷声却给了赵羽答案。也许是距离太近,在雷声的间歇中,她似乎听到了长孙蓉绷紧的唿吸。 “孙志!我姐怕打雷,今晚的雷声太大了,我得守在她房里,你们调整布防。”赵羽提声吩咐今晚值夜的负责人,不等对方应命,就重新跨过长孙蓉的门槛,并关上了房门。 殿下今晚要留在和国夫人房中?! 君逸羽和长孙蓉的谣言流传多年,孙志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亲眼见到两人的相处,还以为都是小人造谣,可是……不管有没有谣言,皇夫殿下都不该明目张胆的留在和国夫人房中吧! 为什么偏偏让我遇到了?回京之后,该如何对陛下禀报?孙志暗暗叫苦。想到陛下肯让皇夫出来帮和国夫人找女儿,他不敢多嘴,只能认命地执行命令。 九成宫的高手,也听到了赵羽那声大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人家亲姐姐怕打雷,亲弟弟去陪同,也是人之常情。唯一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姐弟亲厚,作弟弟的,才知道姐姐怕打雷?想想富贵人家规矩多,兄弟姐妹都各有院落,两人又差着年岁,幼弟不知长姐的喜恶,倒是不足为奇。两人一起,值夜还能省心不少,挺好。 赵羽不知道门外众人的心思,她关门后,试探地伸手,轻触长孙蓉的后背,碰到了意料之中的紧绷。 门厅空荡荡的,没有合适的物件让人依附。长孙蓉在闷雷声中急行数步,扶住了外间的桌子,抠紧桌沿,才挤出微笑。她故作镇定地回身说道:“阿羽,让你见笑了。我还好,你夜间不宜入我卧房,回去吧。” 长孙蓉之前只点亮了床旁一处灯烛,有分隔内外间的座屏挡在中间,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又削弱了五分。哪怕赵羽跟到了长孙蓉身前,仍然看不清她的面颜。但是,虚弱的烛光,落在长孙蓉光洁的额头上,反射出了一点晶莹。赵羽抬手一摸,分明是一层冷汗。 唉!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逞强……赵羽无声一嘆。她一手扶着长孙蓉的左臂,一手扶着她的右肩,轻轻将她推向房内,“怕打雷也没什么丢人的。今天的雷声太大了,其实我也有点怕,正好和你呆在一起。” 虽然失忆的君逸羽不愿多提过去三年的经歷,长孙蓉从她偶尔的只言片语中,也不难知道,她常常独宿野外。独自走过万水千山的人,怎么可能怕打雷? 半拥的姿态,即便没有身躯相贴,依然足够亲密,身处雷雨夜的长孙蓉,徘徊在现实和恶梦之间,难以承载这份温情。她有心脱离君逸羽的双手,才定住步子,又一道惊雷爆发,使她躯体一抖,丧失了挣扎的勇气。 羽…… 天熙元年那个上元雨夜,你若是在,就好了…… 我……没有你称赞的那么高尚…… 因为你的慰勉,我才努力忘记悠儿的身世……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一点,一点,都不想,有悠儿。 发现长孙蓉对自己的抗拒后,赵羽微微一怔,就打算顺从长孙蓉的意愿。没想到的是,她松开长孙蓉的肩膀后,还没来得及后退,长孙蓉又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身。 以为是再度炸响的雷鸣击破了长孙蓉的逞强,赵羽压下了身心内外的不适,顺抚长孙蓉的背嵴,柔声道:“别怕,别怕。雷声都在室外,再大都打不进来。” 第249页 怀中的长孙蓉悄无声息,只有两只越收越紧的胳膊,证明她的存在。赵羽有些吃疼,却没有表露出半分异样。 无声地安抚了长孙蓉许久,直到腿脚都瀰漫起了微酸,赵羽见夜深了,雷声又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的样子,她斟酌良久,在一段闷雷酝酿的空隙中,心一横,提议道:“去睡觉吧?别怕,我陪着你。” 长孙蓉松开了胳膊。赵羽以为她同意了,准备把她推去床边,长孙蓉却哑声道:“我不去床上。” 是躺下来更害怕吗?赵羽觉得长孙蓉不对劲,也不坚持,顺从地应道:“那就不去。站了半天,腿累不累?去罗汉榻坐坐?我给你倒杯茶水。” “嗯。” 没有雷声的惊扰,长孙蓉在凉茶的镇抚下,渐渐找回了理智。回想起君逸羽方才温柔至极的语调,长孙蓉知道,现在的君逸羽,对她越温柔,越是一场善良。 “谢谢你,阿羽。我没事了。”长孙蓉撇开复杂的情绪,对赵羽感激一笑。 赵羽只当听不懂长孙蓉的逐客令,俯身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嘴上说道:“那你去睡吧。” “我……”长孙蓉手一紧,险些洒了杯中茶水,“我想坐坐。” 赵羽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将碎瓷片搁置在桌上后,她一边拍手,一边坐到了长孙蓉对面,“我也坐坐。” “阿羽……”长孙蓉愁肠百转。当年那场屈辱,让雷雨夜成了长孙蓉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极力克制,也很难找回平素的自己。尤其面对心爱之人,她想用她的体温驱逐恐惧,又觉得自己……脏。 长孙蓉很清楚,不管是现在的君逸羽,还是从前的君逸羽,都不会嫌她污秽。可是,每逢雷雨之夜,无论如何安慰自己,她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 赵羽静等长孙蓉的下文,却等来了下一道惊雷。看见长孙蓉茶杯一歪,她眼疾手快的托住长孙蓉的手,安置好茶杯后,不由分说地揽住了长孙蓉。 长孙蓉一直觉得,现在的君逸羽,恢復了当初洒脱的性情,是极好的事。唯有今夜,她渴望君逸羽记起往事。因为,只有记忆完整的君逸羽毫无迟疑的拥抱,才能真正解救她的自惭形秽。 第138章 【我明明不认床啊……】 羽…… 熟悉的体香,让长孙蓉无法推拒。最终,她在赵羽怀中坠入了沉眠,后续的惊雷,都没有惊醒她的恐惧。 赵羽等到雷公收班,才将长孙蓉打横抱起,轻轻送回床上。 静候片刻,不见长孙蓉有转醒的架势,赵羽又轻手轻脚地解起了她的斗篷。 为女儿悬心了一个多月,又赶了好几天的路,好不容易今天清闲点,又被雷声足足吓了一顿,是该累惨了。不过,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怕打雷呢…… 手背一热,赵羽顺着长孙蓉的玉手,看到了她惊惧的目光。以为长孙蓉不能接受自己给她脱衣服,赵羽挤出讪笑,正想收手,长孙蓉却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胸前蹭了蹭,又闭眼睡了。 赵羽及时撑住胳膊,才没有压在长孙蓉身上。想到自己是用的君逸羽的身体,被长孙蓉吃了豆腐,自己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赵羽简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发现长孙蓉是真的还处于熟睡状态,赵羽哭笑不得。她之前在罗汉床上搂着长孙蓉,肩膀就有点麻,现在怕压到长孙蓉,又得撑着胳膊。还好她每天都练功,不然真不一定能应付。 小心翼翼地掰开长孙蓉的手掌,又小心翼翼地脱掉长孙蓉的斗篷,盖上被子,赵羽才直起身体,撑了个懒腰。 听着屋顶的雨声,赵羽觉得今夜也许还会打雷,犹豫片刻后,她除掉外袍,也躺到了床上。 客栈的睡床没有君天熙的龙床宽敞,赵羽尽量靠近床沿,与长孙蓉之间的距离也有限。耳畔陌生的唿吸,让赵羽有些不适,为免扰人清梦,赵羽不便翻身,思绪倒是飘去了远方。 不知是哪一个记忆点受到了触动,赵羽今晚,第二次想到了君天熙。她记得,与君天熙初见时,她也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君天熙总是让我去找长孙蓉。她如果知道我和长孙蓉躺在一起,是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羽无来由的想嘆气,越发没了睡意。煎熬半响,实在控制不住翻来覆去的冲动,她又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 我明明不认床啊……就算巴雅儿害我和女生睡太近有阴影,这也太夸张了吧……上回抱着君天熙睡过一觉后,和她同床睡觉时,中间的距离,有时比这还近点,我也早就习惯了啊。长孙蓉对我来说,好歹也算是熟人了吧,她的性格,又不会偷亲我…… 赵羽苦恼地抓了抓头髮,干脆背靠床沿,盖上外袍,闭目养神。 雨声停止后,仿佛带走了整个世界的音波。也许是沉静的世界勾起了赵羽的周全,她想到孙志等人知道自己的皇夫身份,一晚上都留在长孙蓉房中,确实不妥。 应该不会再打雷了。明天要应付绑匪,我也需要好生睡觉。而且,真要是留在这一晚上,长孙蓉在韦朝那些侍卫心中,只怕要彻底没名声了…… 赵羽起身,眼神闪烁地看了长孙蓉半响,终于套上外袍,离开了长孙蓉的卧房。 悄声合上房门,由于无法从内部落锁,赵羽召来孙志,嘱咐他安排稳当的人守门。 第250页 孙志以为赵羽今晚会睡在长孙蓉房里,看到赵羽出来,又发现皇夫衣衫齐整,孙志恨不得立刻跑去拜菩萨。对于赵羽的吩咐,他自然没有二话。他生怕赵羽不方心,拍着胸脯保证会守好门,还立马招来了属下。 赵羽眼看“人形门锁”到位,才回房睡觉。 翌日平旦,长孙蓉在细碎的脚步声中醒来,只觉神气清明。那是一夜安睡所特有的精神面貌。 长孙蓉没想到自己能在雷雨夜睡得如此安心,瞥见身侧另一床用过的盖被,她有些脸热的遮了遮脸。 想到今天的正事,长孙蓉很快收拾了心情,吩咐传水。 客栈的丫鬟前来送水时,长孙蓉才从屋外的交谈中听出,她的房门有护卫把守。 一切收拾停当后,长孙蓉推门而出,方知,两个守门侍卫,是君逸羽半夜安排的。 恰好赵羽也从房中出来了。长孙蓉望着对面清逸的人影,晨起的清明中,浮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失落。 “姐姐起了啊。我以为你打雷没睡好,本打算让你留在客栈。”赵羽跨过中庭,含笑走到了长孙蓉阶下。 光明的笑容,是划破黎明的朝阳。长孙蓉前一刻的失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就融化在了晨光里。她情不自禁地感染了君逸羽的笑色,“我说过了,我们一起去接悠儿。” “好啊。”赵羽知道此事犟不过长孙蓉,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只是心里有些打鼓。她总觉得今天接悠儿不会那么顺利,长孙蓉这么开心,如果没接到人,她该多失望? 事实证明,赵羽很有乌鸦嘴的潜质。 护卫开道,再次确认邓村的安全后,赵羽才和长孙蓉进入村中。 此时是午正差一刻,赵羽刚经过村头第一户人家,就与前日一样,村民给了她一份书信。同样的字迹,同样的简洁,写着:“明日午正,前沟村。” “我们昨天来过,你们怎么不早说有信!”昨天来踩点的几个护卫,忍不住质问送信的村民。 “给信的郎君说,一定要将信交给画上的公子,才能拿到赏银。你不是画上的公子啊。” …… 赵羽没心情听这些鸡毛蒜皮,低声吩咐韦朝几句后,就回到了长孙蓉面前。“我已经让人去打听前沟村的行程了,一问到我们就过去。” 除非一村人都是土匪,不然,着实没有在村中赎买人质的道理。长孙蓉对邓村的结果,其实并不十分意外,却依然有些失望。 听出了赵羽的焦躁,长孙蓉摇头道:“也许绑匪的目的,就是想消磨我们的警惕。阿羽,不要操之过急。这回信上没有日期,还是与以前一样吧,先派人查看前沟村。” 前沟村离邓村,也是半日路程。 绑匪似乎故意留下了探路的时间,赵羽本就觉得绑匪不合常理,如今越发感觉古怪。如果返回安州城,明天又得走回头路。赵羽与长孙蓉商议后,一拨人派去前沟村踩点,一拨人派去安州城备马车,她们俩人则在其余护卫的拥簇下,在邓村外扎营。 去前沟村的人马,半夜才回来。这一回,他们有邓村的教训,在前沟村耍了个心眼,以重金诱惑,果真又有一封书信。 赵羽在野外睡得不沉,又说过要第一时间知道前沟村的消息,心里挂着事,韦朝在马车外只是轻轻喊了一声“公子”,赵羽就醒了。 下车后,赵羽瞥了一眼长孙蓉的马车,本想将韦朝带到远处再说话,长孙蓉却自己出来了。 “你在野外睡不着吗?”赵羽看着长孙蓉走近,无奈一笑,又对韦朝抬了抬手,“说吧。” 韦朝对长孙蓉补了一礼,示意随从展开最新的书信,才对赵羽回道:“公子英明,前沟村也找到了给公子的书信。不过,递信的村民说,这回拿着您的画像找他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村民也是十天前就接到了书信。” 赵羽扫了一眼信上的“明日午时,青岩村。”耳边是韦朝适时的说明:“彭会他们打听过了,青岩村在前沟村西南,乡间小路跑不了快马,估摸也需半日马程。依照公子的吩咐,彭会只派了两个人回来送信,其他人已经去青岩村了。” “若是从邓村直接去青岩村,能绕过前沟村吗?”赵羽问道。 韦朝摇头道:“青岩村在前沟村南边,中间隔着山,只能先穿过前沟村,才能走到青岩村。” “看来时间根本不重要。绑匪这是干什么?给我们指路吗?”赵羽挑眉看向了长孙蓉。 “的确像在引路。”长孙蓉早已蹙眉。三个“午正”,更像是给人足够的时间排除危险。如果不是诱敌深入,倒像是……生怕羽裹足不前。 软肋在人家手上,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赵羽沉吟片刻后,与长孙蓉商量道:“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封指路信,如果走半天停半天,不知会浪费多少时日。我看,不如我们明天直接到青岩村。如果青岩村也有指路信,以后路上小心戒备,像行军一样,提前一步让人探路,也能确保安全。” 长孙蓉也已经倾向于,绑匪有求于君逸羽。但是,她担心这是对方故意营造的假象,摇头道:“先看看青岩村的情形再说吧。” 这一看,就是三天。 三天,三个村庄,三封指路信。意识到短期内看不到终点,长孙蓉也知道不宜白白浪费时间,在赵羽坚持不懈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了放弃提前踩点。 第251页 这样下来,赶路的速度大幅加快,经过的村庄越来越偏僻,四五天后,指路信已经无人转交,而是系在了路边的树梢上。 从信封的水痕来看,它们经歷了数日的风吹雨淋,显然也是早就挂在树上了。 当一封指路信指向一条窄小的山路,路宽已经完全无法容纳马车了。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以长孙蓉的身世而言,必是此生从未吃过的苦头。眼看连马车都没得睡了,赵羽哪里还能让她继续? 赵羽试图让长孙蓉去附近的县城等她,说干了口水,都没有成功。后来,长孙蓉甚至绕开赵羽,直接自己扯了一匹马,就当先走上了山路。 赵羽拿长孙蓉没办法,只能在宿营时尽量把她的帐篷打理舒适。直到数日之后,一封箭书射入营地,才终结了长孙蓉这段辛苦的旅程。 第139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追!”好不容易遇到人影,赵羽果断下令追踪。如果不是被长孙蓉抓住了胳膊,她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 [王行千里,某无异动,聊表善意。寒舍简陋,难容贵属。盼王推诚,孤身移驾。明日巳初,此路尽头,山腰古松,静候玉容。某必扫榻相迎,奉还宝福,保王平安而归。] 闲着也是闲着,赵羽命人拆开了箭书。被人吊着走了半个月的山路,难免积攒了一些憋屈。看完信上的内容后,赵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绑走了孩子,还说善意?” 竟然想让羽单独赴约! 落款是今天的日期,且墨迹新鲜,字迹也与之前的信一样。明天在山腰等羽赴约的人,多半就是写信人。长孙蓉断言道:“此人狡诈,不可轻信。阿羽,你不能单独赴约。” “嗯。”赵羽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把主动权交给目的未知的绑匪。而且,对君天熙承诺了平安回宫,她一点也不想失信。 伴着草木的声响,去追敌的人手一起回来了。看到韦朝脸上的失望,赵羽猜到了结果,还是问道:“怎么样?” “属下无能。”韦朝直接带着部下跪在了地上。 几位无功而返的九成宫高手,也对赵羽齐齐拱手。领头的一位壮年男子,是九成宫山南分堂堂主云跃,他解释道:“放箭之人准备了许多野兔,我们听到草叶异动,以为是放箭之人在逃窜。上当后再赶回放箭之地,已经找不见人影了。” “都起来吧。有备对无备,不能怪你们。”赵羽抬了抬手,对长孙蓉提议道:“敌暗我明,人家应该已经看到这的人手了,还好留了一些人在暗处。明天早上你装作和他们回城,我让暗中的人手提前埋伏在信上说的山腰,看看能不能把人抓住。怎么样?” 长孙蓉对君逸羽的自保能力,原本是极有信心的。但在遇刺之事后,她才知道,世间竟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就算是武学高手,也难免有所闪失。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君逸羽直面黑手,然而事已至此,已经走入了死胡同,与其照着绑匪的意思单独赴险,还不如试着反擒对方。 “你的内甲穿着吗?”长孙蓉不答反问。 赵羽听出了她的松动,也能猜到她的顾虑,笑道:“穿着的。放心,我问过太医,见血封喉的毒药稀世罕见,不会那么倒霉的。要是想杀我,也不用七弯八拐的走这么远。有那么多护卫,我自己的武功也不差,真要是会受伤,我就用内甲挡住。” 长孙蓉终于点头。 “就是……”赵羽反而有些迟疑了起来,“绑匪费尽心思的把我引出来,从行事风格来看,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对悠儿下手。可是,明天我们反制他们,万一他们对悠儿动手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去……” “不行!”长孙蓉打断道,“如果他们敢伤害悠儿,就不是有求于你。你赴约,只会让悠儿死得更快。阿羽,不要多想,设伏吧。” “你别说这种话,我不多想就是了。”赵羽听到君乐悠和“死”字挂在一起,就觉得心惊肉跳。她真不知长孙蓉是怎样克制下了母爱,才能说出“死得更快”。 赵羽召来韦朝和云跃,将设伏的事布置了下去。 十多个守护在暗处的护卫,悄然绕路,隐藏在了山林夜色的深处。 闲坐无事,听说埋伏的事已经安排了出去,赵羽就早早的睡了。睡意最浓的鸡鸣时分,一群狼狈的脚步,踩碎了赵羽的睡眠。 发现赵羽出帐,韦朝偷偷擦了把发红的眼眶,悲愤地回禀道:“公子,去山腰埋伏的兄弟遭到了伏击,而且还中毒了。” “什么?!那人呢?怎么只回来了这么几个?” “中毒的兄弟四肢无力,而且他们受令伏击,不敢擅离职守,只有中毒较轻的几个兄弟先回来报信了。贼人还让他们给公子带了一封新的书信。” “人都受伤中毒了,还留在那做什么?”赵羽一顿,压制火气,定神道,“罢了,他们行动不便,走夜路也危险。我先看看你们的脉象。” 仅仅十天“中医实习经验”,无法让赵羽熟悉各种脉象,但是结合无忧子教授的脉书,她不难判断,脉势不妙。赵羽刚刚才庆幸人命还在,给伤员切完脉,立马知道自己庆幸早了。 好歹混过两国朝廷,赵羽不动声色地问道:“信在哪?你们是怎样遇的袭?知道对方有几个人吗?” 第252页 在几个伤员推举发言人时,韦朝注意到长孙蓉走近,对她行了一礼。 赵羽顺着韦朝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长孙蓉,只是点了点头,就示意伤员回话。她没把握解毒,留在山腰的伤员,也让人不放心,若是让人去接,又担心再出差错。绑匪突然风格大变,也让她摸不清路数。一团乱麻摆在眼前,实在没有心思寒暄。 “属下等人找到半山腰的古松后,在附近勘察了适宜设伏的地点,就在附近一处隐秘的坳地歇下了。属下当时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就带了伤口、中了毒。听值夜的兄弟说,他们闻到了一种异香,也晕倒了。是远处的暗哨发现营地不对,才赶来叫醒我们。暗哨的兄弟们说……说贼人只有一个人。贼人给信时还留了话,说我们中的毒,一天之内吃不到解药,就会丢命。若是不想死,就尽快把信拿给公子。” 不用赵羽催问,就有一个伤员呈上了书信。韦朝命他拆信,赵羽看他身板都站得勉强的样子,有些不忍劳烦。想到绑匪今天动用了毒药,万一书信有毒,一事不劳二主,也算是……多保一条人命。赵羽生生吞下了嘴边的话音。 [某无害王之意,王有防贼之心。宝福幼弱,孤伶无依,奈何奈何?] 文字中露骨的威胁,让赵羽手掌紧缩, 长孙蓉上前一步,借着衣袖的遮掩,偷偷裹住了赵羽的拳头,又对拆信的伤员吩咐道:“信封里似乎还有东西,拿出来看看。” 信封里还有一个油纸包。纸包正面写着:“解药。每人一钱,吞服,毒伤立解。” 纸包内是黑色的药粉。一个伤员主动试药,脉象很快恢復了正常。 看到手下的兄弟有救,韦朝既高兴,又气愤,“才用毒药伤人,又给了解药,绑匪什么意思?戏耍公子吗?”不仅今夜之事,指路信带着荣乐王在穷乡僻壤兜圈子,也早已让韦朝暗自不满。他早就觉得绑匪在戏弄荣乐王了,现在算是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一把。 赵羽看到“解药”后,倒是平静了下来。她摇头道:“绑匪在告诉我,就算我带着护卫,他也有能力杀我。也是在举例证明,他无心害我,让我大胆赴约。” 在赵羽起身后,除了长孙蓉,整个营地都甦醒了。如今长孙蓉就在自己身后,赵羽不用担心深夜扰民。她用内力扩声,面对空旷的山野,高声喊道:“明天早上,我一定单独赴约。山腰古松,不见不散。” “公子……” 韦朝有心相劝,赵羽果断摆手。 想到长孙蓉的劝说更有效,韦朝病急乱投医,眼带恳求地看向了长孙蓉。 解药生效时,长孙蓉就知道,无人能阻止君逸羽单刀赴会了。对君逸羽方才的“专断”,长孙蓉毫不意外。她没有理会韦朝,只是建议君逸羽再补补觉。 仅以理性来论,绑匪今晚的示威行为,其实也算是释放善意。看到绑匪大费周折地取信于人,赵羽反而安心了许多。剩下的小半夜,也真的补了一场好觉。 赵羽本以为长孙蓉是在人前不方便,才没有反对自己单独应约,早上起来,也没有听到长孙蓉的异议,她才想到,以长孙蓉的灵慧,必是明白关窍,才没有浪费口舌。 直到即将分别,长孙蓉才走到赵羽面前,轻声道:“你若是为悠儿有所闪失,我身为悠儿的娘,只能替她赔你一命。” 赵羽一怔。等回过神来时,眼前只剩长孙蓉坚韧的背影。 长孙蓉,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要我保重?她非要和我一起来安州,也是这个原因? “放心吧,我一定万分小心。” 长孙蓉没有回头,眼中却浮起了一层笑意。 目送长孙蓉等人踏上返程,赵羽才转身踏上自己的去路。 将近一年的山野飘零,足够让人看厌山景。找到约定的古松,赵羽没有留在原地,而是转悠了一圈,跳上了一块青石。这块石头有草木掩映,既可以隐藏身形,又便于观察四野。 不久之后,山上走下了一个青年男子,在古松前东张西望。 赵羽料想他就是自己要见的人。她默默观察了片刻,正想跳出来,青年男子就自行走过来了。 “王爷。”青年男子在石下作礼,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彬彬有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你信不过我。如果我是你,也会选择在此处观望形势。”楚净初心下一嘆,以袖掩面,揭掉了脸上的伪装。 从前的君逸羽,没有如此严重的戒心。楚净初想,他这份戒心里,定有自己的罪过。 接下来的路程,若他还是时时刻刻堤防她,必会耽误时间。而她,耽误不起了。 上回救云绯离时,他也信了我。让他知道是我,应该不会适得其反吧…… 第140章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你……” 平平无奇的男子,突然变成了貌美如花的姑娘,赵羽大感意外。而且,这张美人脸,还有点眼熟。 楚净初的美貌,可以与日月争辉,哪怕是脸盲,也能留下印象。赵羽思索了片刻后,想起了一个“楚”字,却想不起名字。她不确定地喊道:“楚姑娘?” 以为君逸羽故意和自己生份,楚净初垂眸“嗯”了一声。 “竟然是你!”上回救助云绯离时,楚净初帮忙引开人群,赵羽对她本有好感。摆脱两层惊讶后,赵羽想起这场会面的因由,才怒火回涌。绑架悠儿的,竟然是“熟人”!亏她上次还以为她人美心善! 第253页 比起上次见面彻底被君逸羽视作陌生人,这回的“竟然是你”明显语气不善,反而给楚净初带来了两分欢喜。她歉意地望着君逸羽琥珀色的眼睛,诚声道:“阿羽,我知道,这回我的行事,很混帐。只是,如果不抱走宝福公主,我见不到你,你也不会随我出京。” “抱走?你也太会给自己贴金了吧。”赵羽觉得楚净初的表情碍眼得紧。连绑架幼童这么无耻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噁心谁呢。 “对不起,阿羽。我从始至终,都不想伤你,这回却又……公主很安全。等此间事了,我一定毫髮无损的把公主还给你。到时候,无论要杀要剐,我都任你处置。” 又?是了,她上回对我欲言又止,就是与君逸羽非敌非友的样子。这又是“伤”又是“处置”的,估计她以前就做了对不起君逸羽的事,所以反目成仇了吧。 认出楚净初,唯一让赵羽觉得安慰的,就是君乐悠的安全,大概可以更有保障一点。她不关心楚净初与君逸羽的渊源,冷脸问道:“什么是此间事了?你费尽心机地把我引到这,还非要单独见我,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了。” 楚净初心头一涩,垂首,低声道:“我想要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随你去一个地方,你就会还我悠儿?” “还需你帮我做一件事。” 果然是有求于君逸羽。 赵羽不能完全信任楚净初,心中的猜想得到确认后,她有了与楚净初周旋的筹码,心神反而更加平定。“什么事?” 楚净初摇头道:“你随我到了那个地方,我才能告诉你。” “我连悠儿的影子都没看到,如果我帮你做了事,你不把悠儿还给我,我岂不是亏了。” “我不会……”明晃晃的不信任,让楚净初心如针扎,她急于表白态度,抬头看到君逸羽陌生的冷漠,又卡断了话音。停顿了半响,才道:“公主也在那个地方。她是你的……女儿,我不会害她。只要你答应帮我做那件事,我可以先把公主还给你。” “全天下都知道宝福公主是我的堂妹,你不要胡言乱语!” 荣乐王与和国夫人之间的流言,楚净初将信将疑,只是凭着对君逸羽的了解,她知道,不论宝福公主是女儿还是堂妹,君逸羽都不会置之不理。她这才掳走宝福公主,迫使君逸羽南下。偏偏时运不济,君逸羽才经歷一场惊险的刺杀,翼王府收到“绑架信”,居然选择了瞒着君逸羽。别人倒也罢了,和国夫人身为宝福公主的亲娘,明知需要君逸羽换女儿,她竟也没有把事情捅到君逸羽面前,这说明什么? 看到去启州的是和国夫人,楚净初就知道,她与君逸羽,只怕真的有非比寻常的瓜葛。记忆中清朗的少年,竟与叔母有染,楚净初还失望了很久。如今听到君逸羽否定“女儿”的说法,她分明亲眼见过君逸羽与和国夫人同行,竟也立时信了。而且,听说宝福公主不是君逸羽的女儿,她心里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喜。 浩荡的欢喜,撞懵了楚净初的脑子,让她愣在了原地。 赵羽以为楚净初被自己骂呆了,正好给了她思索的空间。 以君逸羽和君天熙的关系,赵羽若是想办事,在华朝,基本没有办不到的事。楚净初既然会找到君逸羽面前,她所求之事,也必是皇夫摄政王能办到的。唯一会让赵羽为难的,不是能不能办到,而是能不能办。不管怎样,赵羽都得先看到君乐悠再说。既然君乐悠在楚净初说的“那个地方”,那她肯定得随楚净初走一趟。 打定主意后,赵羽跳下青石,对楚净初抬了抬下颌,“带路。” 楚净初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冷不丁看到君逸羽跳到自己面前,她的心也随之一跳。 上回夜间相见,光线不清,又有身中春*药的云绯离碍事,楚净初想多看君逸羽两眼,都没有机会。这一回……从前温润的少年,摆出桀骜不驯的姿态,糅合成了一种别致的风流,以至于楚净初……心弦乱颤。她仓促地别开视线,感觉心脏几乎会从胸口跳出来,忍不住伸手捂了捂。 “到底走不走?”赵羽看到楚净初捂胸的动作,不悦锁眉。莫名其妙!明明你才是绑匪,搞得好像我是歹徒,算什么破毛病! “走。”楚净初定神,取出一条青色的蒙目布巾,有些为难地说道,“我要带你去的,是一处隐秘之地,路上得委屈你……带上这个。” “你要我蒙着眼睛走山路?” “我会扶着你。” 人家对君逸羽这么客气,却用上了毒药都要把护卫赶走,用脚趾头也想得到,为了保守“隐秘”,她必不会妥协。赵羽深深地看了楚净初一眼,拽过她手中的布巾,反手系在头上,遮盖了双眼。 楚净初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视线在君逸羽清俊的脸庞上逡巡一圈,她回忆着琥珀色眼睛中的直白厌恶,抿抿嘴唇,揪掉突如其来的旖旎情丝,上前扶住了君逸羽的胳膊。 蒙眼走路,给人一种本能的恐惧,好在赵羽手边的“人形拐杖”够稳,提醒也够周到。哪怕只是轻微的坡度变化,楚净初也会不厌其烦地示警。 适应黑暗后,赵羽在脑海中勾勒了一遍行进路线,发现楚净初完全换了个方向,将自己带到了反方向的山沟里。呵,真够谨慎。 第254页 夜宿山洞,楚净初倒是不限制赵羽出门。一天下来,路线七弯八拐,地势也忽高忽低,没有视觉的帮助,赵羽已经完全不知道身在何方了。黑漆漆的深山老林,走出山洞也看不出花样,她懒得动弹。 躺在楚净初准备的篝火旁,听见楚净初回来的脚步,赵羽连眉毛都没动一根。隐约的血腥味飘入鼻端,她不用睁眼就知道,楚净初应该是去打猎了。 荒凉的洞穴,生生被对面的人躺出了大爷的架势。楚净初刷新了对君逸羽的认知,心生无奈。想到君逸羽能毫无防备地等着自己“伺候”,她又感到了一些熨帖。今天在路上,他有机会留路标,却没有出手,他对我,应该还是残有一丝信任的吧…… “咳咳咳咳。” 楚净初本想烤熟猎物再处理伤情,内伤却扛不住一日的辛劳,提前发作了起来。她飞速地瞟了一眼对面的人影,尽量压低咳嗽。 好不容易平息血气,楚净初看着君逸羽安闭的眼皮,迟疑了一下,搁置手上的烤肉,从怀中摸出了伤药。 “咝——” “你受伤了?”赵羽有点饿了,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肉香,只有楚净初忍痛的轻吟,她不愿再等,加上心有好奇,终于撩开了眼皮。 白天看到楚净初唇色浅淡,赵羽以为她天生如此,熟悉的咳嗽才让她意识到——楚净初有内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人昨晚拿下了她十五个侍卫——其中两个还是九成宫的高手——赵羽想知道,她是否毫无损伤。 本以为会看到楚净初运功调息,入目的却是一段藕臂,伴着瓶瓶罐罐碰撞的声响,还有她慌手慌脚撸下衣袖的情景。 这么害羞?赵羽一直知道,楚净初以为君逸羽是男人。但是她不懂,能搀着君逸羽的胳膊走一天的姑娘,只是暴露一条手臂,怎会这么紧张。 赵羽默默地垂下了眼皮,余光扫到烤了一半的猎物,她干脆探手拿过,专心地烤起了晚饭。 “你这是关心我吗?” 赵羽还以为楚净初不会吱声了,没想到,她不答反问。而且,如果没听错,娇媚的女声中,似乎夹杂着……惊喜?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昨晚受的伤。” 面无表情的脸和平静无波的语气,让楚净初有些迷惑。她不知道君逸羽说的是真话,还是不愿承认关心。楚净初还是点了点头,“嗯,昨晚伤的。” “袭击我的伏兵时受的伤?” “嗯。” “那就好。看来我的护卫,还算有点用。” 那就好?楚净初感觉一把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心头,脸色都立马白了三分。 赵羽从听到楚净初的惊喜起,就暗暗留意着她的神情。火光的暖色,掩盖了楚净初的脸色变化,却突显了她眼中的黯淡。 难怪她对我的态度这么奇怪…… 原来她也喜欢君逸羽…… 荣乐王……威武。 第141章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早就发过誓,要和你“陌路想争,死生勿论”,你这次还绑了他的堂妹,又结结实实地伤了他一次,还胡思乱想些什么! 楚净初掏出所有的理智掩盖自己的失望,依然花了很久,才压下内心的剧痛。 “我来烤吧。”楚净初准备拿回烤肉。 “你不上药了吗?”赵羽手一翻,避开了楚净初的手爪。 楚净初终究没忍住委屈,质问道:“你不是说我伤得好吗?既然伤得好,有什么好上药的!” 情绪化的楚净初,让赵羽心思一动。如果楚净初没骗人,从她之前的口气来看,她在绑匪中,一定很有话语权,才能张口就说出“我可以先把公主还给你”。甚至,没准她就是主使。那么,若能抓住她的软肋,对于救助悠儿,一定很有帮助。而现在的情形告诉赵羽,似乎,君逸羽可以算是她的软肋…… “伤还是得治的。不然你如果死在半路上,我就接不到悠儿了。” 楚净初一怔。她感觉,君逸羽话说得不好听,却像是一种遮遮掩掩的关心。若不然,他何必劝人治伤?说了也就说了,又何必多说理由? 说到底,用宝福公主要挟他南下,是我对不住他。他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 楚净初低声道了句,“谢谢。”她心中打定主意,不管君逸羽说话多扎人,都受着。 “我咒你死,你对我道谢?”赵羽嗤笑道,“你是不是伤煳涂了?” 听见君逸羽句句不离“伤”,楚净初越发觉得君逸羽关心自己的伤势。心里有个小钩子,让她想划破君逸羽的真心,翻出君逸羽冷嘲热讽之下的真实情绪。 “我上药需要宽衣,你能不能迴避一下?” “那你快点,我饿了,肉还没熟,”赵羽拿着半生不熟的烤肉背对了篝火。 望着火光后笔挺的背影,楚净初脸上铺满了称心如意的笑容。不管君逸羽嘴上有多不耐,她只知道,他听说自己要上药,立马就迴避了。 楚净初也不辜负君逸羽的迴避。她虽然没有宽衣,但松开了衣袍,把能够到的伤口都仔细地上了药。 “我好了。” 赵羽转回身体后,很快发现了楚净初眉眼间的愉悦。想用“美男计”,不宜突然态度大变,免得对方起疑,所以,赵羽保留了恶劣的口气,只是隐晦地催楚净初治伤。没想到,一个小花招,真的立竿见影了。 第255页 计谋得逞,赵羽却意兴阑珊。将楚净初的情丝玩弄在鼓掌之间,让她觉得自己很下作。生而为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对方不是好人,也不是自己跟着堕落的理由。 “你嘆什么气?”碍于君逸羽的冷淡,楚净初想关心君逸羽失踪之后的经歷,也无法张嘴。自觉发现了君逸羽残留的旧情,她终于试探着拿出了故友的口吻。 楚净初摆上明面的变化,让赵羽越发嫌弃自己的卑鄙。放弃美人计后,为免无心插柳,她懒得再答理楚净初,只是一心一意盯着烤肉。 彻底的无视,让楚净初无所适从。她看着君逸羽脸上火光都照不暖的冷硬,怀疑此前的猜测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有些不甘心。踌躇半响,她直接问道:“我还受了内伤,你能帮我看看吗?” “不能。” “为何?” “你是绑匪,我是受害人家属,我为什么要帮你看病?你只要有命带着我见到悠儿,对我来说,就够了。或者,你要我答应的那件事,就是帮你看病?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诊脉,但是得确认悠儿平安,才能为你医治。” “不必了。”楚净初苦笑一记,默默将食盐放在了赵羽手边,就安静地运功疗伤去了。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之间,一直是彻底的安静。直到第三天夜间,楚净初忽然栽倒在地。 当时还在赶路,赵羽蒙着眼睛看不到天色,隐约觉得今天下午格外长,正想问问时间,骤觉胳膊一松。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捞了一把,却因为蒙目,捞错了方向,只挨到了一片衣角。紧随其后,是人体坠地的闷响。 “嘭!” “楚姑娘?” “楚姑娘?” 赵羽眉头紧锁。她之前就觉得楚净初脚步虚浮,只当她是累了,也没放在心上,如今连喊两声都没有回音,让人有了不祥的预感。 “喂!”感觉到脚边的人体,赵羽虚踢了一脚,仍然毫无反应,她不得不说道:“你怎么了?别装死。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吭声,我就只能摘下眼罩了,到时候可不是我违约。” “一——” “二——” “三——” 依然是安静。 赵羽解开眼罩才发现,天色早就黑透了。楚净初就在她脚边,她也只能隐约看到一团人影。 摸脉,细速。额头,滚烫。 赵羽深深地嘆了口气,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不管楚净初表现得有多无害,赵羽对绑架犯,都深恶痛绝。所以,明知楚净初有伤在身,赵羽这两天看她忙进忙出,也毫无心理负担。现在可好,她一点都不想对绑匪怜香惜玉,却不能置之不理。 在见到悠儿前,这个绑匪不能死。赵羽只能认命的点起篝火,又取了火把找草药。为防楚净初被野兽叼走,赵羽找药也不敢离远,还得不时跑回来确认楚净初的安全。好不容易凑齐一副草药,她竟然忙出了一头热汗。 餵楚净初用完药,赵羽懒得再打猎,摘了几个野果裹腹,又撕下一片衣摆充当毛巾,沾水之后,盖在了楚净初额上。 换了几次毛巾后,赵羽看楚净初脉象好转,打了个哈欠。她正准备睡觉,楚净初又打起了寒战。 听着楚净初牙齿打架的声音,赵羽烦躁地抓了抓头髮,简直想踹死她。早不倒晚不倒,等我见到悠儿了,她再病倒,该多好!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绑匪,还需要受害者家属照顾!照顾仇人的感觉,真的是糟心透了! 有君乐悠的性命摆在心头,赵羽再烦躁、再糟心,也只能抱起楚净初,带她找起了避风之地。 发冷的楚净初无意识地往赵羽怀里钻,让赵羽联想起云绯离中春*药的情景,全身又添了一层阴霾。 找到避风的山洞后,赵羽在楚净初四周都点上了篝火,以为总算解放了,楚净初却讲起了梦话。赵羽想拿她的梦话当催眠曲,她偏偏连讲梦话都不老实,身体到处乱翻。前后左右都是篝火 ,哪里有让人乱动的余地? 赵羽其实可以抱着楚净初睡,但她实在不愿意。最终,她选择了放弃睡眠,坐在楚净初头侧,按住了她的肩膀。 楚净初的身体因外力而老实下来后,梦话都跟着清晰了很多。赵羽对楚净初的梦话不感兴趣,然而她嘴上的“阿羽”,使得赵羽的耳朵自觉开工。 “阿羽,我真的不想伤你……” “解药是真的……” “别砍手……” “为什么狗皇帝是你的意中人……” “你真的把我当陌路人了……” “娘亲……” …… 狗皇帝?赵羽眉头紧锁。如果她的梦话不是煳话,听起来,她和君逸羽的过节,还与君天熙有关。她要我答应的事,不会是要我背叛君天熙吧…… 听见楚净初十句梦话里有七句关于君逸羽,赵羽又摇了摇头。在她看来,每个成年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她选择了君逸羽的对立面,就不该再对君逸羽念念不忘,不然只是白白折磨自己罢了。反正,赵羽只知道她是敌非友,她对君逸羽再深情,赵羽都不会同情。就像农夫不该同情蛇。 况且,能拿君逸羽的家人威胁她做事,就算对她有真情,又能真到哪里去呢?赵羽倒是觉得,君逸羽被她盯上,其实很倒霉。更倒霉的是,她赵羽,得替君逸羽承受这种倒霉……赵羽自嘲一笑。如果绑匪提出来的条件会危害君天熙,那她肯定是不能做的。她现在只希望绑匪的事不要太难办,让她顺利接回君乐悠,然后再也不要碰到君逸羽的烂桃花。 第256页 楚净初半夜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君逸羽的倒脸。她以为在做梦,想伸手把君逸羽的脸摆正,胳膊才抬到一半,君逸羽的脸庞就在她的眼帘外彻底消失了。楚净初心一急,撑起身体,才看到君逸羽站在自己背后。 “你救了我?”楚净初额上的布巾,在她变躺为坐后,掉在了她腿上。肌肉间的酸痛,唤醒了晕倒前的记忆,楚净初捡起腿上的布巾,认出它是君逸羽的衣料,她回望身旁人明显短了一截的衣摆,心头瞬间胀满,既酸又甜。 “离你要去的地方,还有几天路程?”赵羽不答反问。 以为君逸羽不想提救治,楚净初没有追问,老实回道:“明天就能到了。” “那就好。”赵羽点头道,“你身上应该有化脓的伤口,我给你退热只是治标不治本,不算救你。明天出发前我再给你找一副草药,让你撑到目的地,应该不成问题。” “你……你救我,是怕我死了没人带你找宝福公主?”楚净初语音微颤。 “不然呢?” 楚净初与赵羽冷战了两天,心里本来就憋着郁气,她病中正是脆弱的时候,听见赵羽的理所当然,忍不住委屈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是个路人病重,你也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呵,楚姑娘。你曾经伤过我,现在又在用家人威胁我,你我之间,本就远不如路人。你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赵羽迫不得已救治楚净初,本就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听她兴师问罪,只觉得欺人太甚。君逸羽善良怎么了?善良又不是冤大头。反目成仇的绑架犯,凭什么拿捏人家的善良! “我……”楚净初眼圈一红,仿佛全身的酸痛一起冲上头顶,直接化成了眼泪。她的理智也被撞得七零八落,一边抹泪,一边说道:“我若是明天一回去就病倒,我的族人,绝对不会让你接走公主。” 美人垂泪,本该是惹人爱怜的情景,赵羽却只觉得楚净初无理取闹得很烦人,她话中的威胁,更是讨厌至极。赵羽不耐地说道:“你哭哭啼啼,只会加重病情,我不想再救你第二次。你每天都有给自己的伤口上药,会化脓的地方,必是你不方便上药的部位。要想我给你根治,你就得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别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第142章 【痴人?】 宽衣解带?! 楚净初娇躯一震,眼泪都被震回去了。她的确有一处不便上药的伤口,在后背……就是担心伤口恶化,她才想今晚就赶回族中,没想到没能坚持到底。想到回族之后要面对的情况,楚净初心一横,强压羞怯,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你就帮我根治吧。” “什么?!”赵羽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想再和楚净初胡搅蛮缠,才故意说出了宽衣解带,结果,几句狠话都受不了的人,脸皮突然变厚了?这人别是烧坏脑子了吧。 “明日山路难行,我若不得根治,难以应付。我的伤在后背,你治吧。”楚净初曾是与千落齐名的青楼花魁,又素以妖娆闻名,只是在君逸羽面前,不想拿出狐媚的面具。真迈过心里那道坎后,她提出宽衣治伤,也不难摆出落落大方。 赵羽觉得,楚净初刚才不是烧坏了脑子,而是烧坏了性情。楚净初的多变,让赵羽愈加警惕。她想到,这个人为了逼人看病,能毫不犹豫的用孩子做筹码,估计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悠儿还在她手上,不宜和她闹得太僵。她收起了心中的怒火,平淡地否定道:“男女有别,不妥。” “事急从权。我一个姑娘家都不介意男女之别,你婆婆妈妈做什么?” “有妇之夫,不能胡来。” “呵,你对君天熙倒是痴心。君天熙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女人,配得上你的……”真心吗。 “嘴巴放干净点!”赵羽愤怒地打断了楚净初的嘲讽,“你不要以为握着悠儿,我就任你欺凌!” 楚净初一顿。君逸羽很少发怒,没想到,只是说了君天熙一句,她就如此盛怒。喷火的琥珀色眼睛,刺得楚净初心酸又心烦,她冷笑道:“你还记得宝福公主的性命啊,我还以为一说到君天熙,其他的你就不管不顾了。” 一说到君天熙,其他的就不管不顾了?赵羽一怔。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冲动,赵羽深唿吸平復情绪,用谈判地口吻说道:“我随你深入虎穴,你若不守承诺,我就算见到了悠儿,也难以脱身。你病着,我或许能多两分机会。所以,你的病,我不能治。你也不用恼羞成怒,明日出发前,我可以配一副激发你体力的草药,也可以保你性命无忧。等你把我和悠儿安全送下山,我再为你根治。” “君逸羽!我若是想害你性命,这一路以来有无数机会对你下毒,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你不是还有事要我办吗?谁知道办完之后是何情景。” “我不是说过可以先把公主还给你吗。”楚净初嗓子一哽,“君逸羽,我是利用过你,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害你性命。这一次逼你南下,若是换一个人,我一颗毒药下去,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根本不用这么麻烦。我自问已经对你摆足了诚意,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为了取信于君逸羽,楚净初反覆奔波,吃了不少苦,便连现在的伤,也是为了换取君逸羽的信任才遇到的。她连他一根头髮丝都不想动,他却总怀疑她蛇蝎心肠,真是让她伤心透顶。 第257页 因为你是绑匪啊。不想再刺激楚净初的情绪,赵羽没有把心中这个天经地义的答案说出来。比起以情动人,赵羽觉得,之前张牙舞爪的楚净初,才符合绑匪的身份。 几番情绪起伏,楚净初病中的身体,有些眼前发黑。君逸羽拧眉不语的样子,更让她全身无力,她躺回地上,闭眼闷声道:“我要把你以朋友的身份带回族中,若是病着回去,族中长老必会起疑。你去了,不仅接不回公主,还会把自己赔进去,不如罢了。” 她的意思是,不给她治好,就不带我见悠儿了?!赵羽七窍生烟,几乎想要暴走。发现楚净初真的有睡大觉的趋势,她烦躁地问道:“你上头有长老压着,你说话不管用,我救你有什么用?” “你……”楚净初诧异睁眼,起身将赵羽打量了一遍,“我听说你患了离魂症,不大记得往事了,是真的?” 赵羽的“离魂症”本就不是秘密,眼前人与君逸羽有故,若是有心试探,很快就能得到答案,赵羽懒得白费功夫,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原来你上次不是故意不认我,是真的不认得了。”楚净释然一笑。 赵羽没吭声,心中却暗自警觉。别的倒也罢了,但是等她提条件时,她得防备这个人利用君逸羽的“失忆”。 “我是族长。你治好我,等到了族中,只要你听我的安排,我保证让你和宝福公主平安离开。你若不信,我可以发下毒誓。”得知君逸羽前尘尽忘,楚净初对君逸羽的绝情更能接受,说话时竟有了些言笑晏晏的味道。 “族长?”这么年轻就是族长?而且族长不是男的吗?还是说,不是宗族的“族”? “嗯。” 楚净初一脸笃定,而且一副不治病就不带路的架势,赵羽除了退让,别无它法。想着古人迷信,有个毒誓聊做安慰也好,她等楚净初发下重誓,才出门找药。 “脱衣。” 此前催着君逸羽治病时没多想,真到了要当着这个人宽衣的时候,楚净初才想起来羞涩。看到君逸羽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不想在君逸羽面前露怯,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身,心中又有些不服气。 楚净初一直知道自己是稀世美人,在君逸羽面前,却常常怀疑自己丑若无盐。君逸羽要真是在美色上不开窍,倒也算了,可他却对君天熙一往情深……不谈对君天熙的仇恨,楚净初只要想到,自己输给了一个孩子都有一堆的老女人,就觉得堵心。 赵羽不知道楚净初又在心里喊君天熙“老女人”,不然只怕想给她的伤口涂毒药。她看到楚净初的伤口后,想到这是自己的护卫留给绑匪的教训,却要由自己来医治,就觉得郁闷不已。处理伤口时,本想让楚净初吃点苦头泄愤,她的医德,又让她做不出无品的事,最终还是拿出了医者该有的素质。 感受到君逸羽轻柔的动作,楚净初忆及曾经的共处,眼角微湿。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便宜君天熙了呢?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毒妇,不仅当了皇帝,还能得到君逸羽的真心,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也许是背上温柔的手扯出了心中的不甘,楚净初忍不住问道:“你都不记得往事了,为何还对君天熙死心塌地?” 哪里有死心塌地,只是占了君逸羽的身体,就得承担君逸羽的责任。赵羽撇撇嘴,懒得答理楚净初。 感觉到背上的微顿,楚净初知道身后人听到了自己的话。久久没有回音,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君天熙不是好人。你功高震主,又患离魂症,当心她利用完你,就对你过河拆桥。 一知道君逸羽“失忆”了,就想给我洗脑? 楚净初对君天熙的贬低之语,听得赵羽刺耳,想知道楚净初的盘算,她才强忍了脾气。 楚净初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觉得不是时候,低嘆一声,回復了沉默。 赵羽见楚净初偃旗息鼓,她心中的不快无处发泄,给楚净初处理完伤口后,冷冰冰地留下了一句,“直唿御讳,是不敬之罪。” 等楚净初系好衣服转身,赵羽已经躺了下来。楚净初盯着君逸羽的后背,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声“痴人!”心中却填满了羡慕。 痴人?君天熙才是痴人。她要真能对君逸羽过河拆桥,我反倒解脱了……赵羽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她渐渐发现,自己最近,一想到君逸羽和君天熙,心中就有些异样。 大概是真拿君天熙当好友了,所以为她难过吧……赵羽捏捏眉心,放开思绪,一心一意地找寻睡意。一夜不眠的身体,足够睏倦,很快沉入了梦乡。 翌日,楚净初考虑到君逸羽睡得晚,又需要确定自己的病势,日上三竿时,她感觉自己恢復了体力,备好饭食,才喊醒君逸羽。 出发前,赵羽又蒙上了眼睛。本以为很久之后才能重见天日,没想到,一个时辰左右,楚净初就在一处悬崖前喊赵羽摘下了眼罩。 楚净初不知从何处牵来一根粗藤蔓,指着对面的山头说道:“我们得跳去对面。” 跳去……对面?赵羽顺着藤蔓看向对面的山头,又看了看两山之间六七米的距离,再瞧瞧悬崖的高度,整个人都陷入了懵逼状态。她虽然翻越过不少山川险阻,可每一步都至少得保证有路可走,最冒险的一次,是被云绯离追杀,为了逃出一命,只能赌一把,才毅然跳进了瀑布。现在要她在两个悬崖间……跳远?她那颗现代心,再长十个脑袋,也想不到这么炫酷的操作。 第258页 赵羽想怀疑楚净初坑害自己,偏偏她的口气,轻松得像是邀人散步。 “噗嗤!”楚净初认识君逸羽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君逸羽犯难,情不自禁地笑乐了。想到君逸羽的离魂症,她料想君逸羽是失忆后不了解自己的身手,心中又浮起了一层怜惜。她柔声提议道:“不如我带你过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君逸羽发现楚净初的背叛后,宁肯自己断臂,也不接受楚净初的解药。这样的人,会对绑匪嘘寒问暖吗?我不知道怎么老是有人说赵羽和君逸羽不像,在我看来,她从来不是以徳报怨的人。 我个人认为,以德报怨不叫善人,叫蠢人。原谅他人无伤大雅的小错,叫大度;体贴绑架幼童的匪徒,叫纵恶。 第143章 【客人如何称唿?】 “不用了。”赵羽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这几天接触,楚净初对赵羽无微不至,尽管隐晦,赵羽也有所察觉。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如果楚净初不是以绑匪的身份出现,哪怕明知楚净初与君逸羽有过节,她只怕也很难把她当敌人。接下来即将抵达目的地,楚净初也即将提出自己的条件,赵羽不知道能不能和她顺利达成共识,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别的变故,所以,她不能欠楚净初任何人情。 “那我先过去,跳给你看?你放心,以你的轻功,不会有危险。” “行吧。”赵羽冷静下来后,也觉得不能给无崖子丢人,只是一时难以克服心理障碍。 楚净初看出了赵羽的勉强,想到君逸羽宁肯逞强,也不愿託付自己,她有些沮丧,又很快提起精神来,交代道:“去到那边,就快到我族中了。届时,你不能再喊我楚姑娘,得叫我净初,我也会改称你阿羽。” 昨晚楚净初发毒誓前,赵羽就答应了,到她“族中”,听她安排。此刻,赵羽也不啰嗦,直接点了点头。 “那我过去了。”语罢,楚净初手握藤蔓,跳向了对面。她轻盈的身姿,在对面山壁上点了一下,也没见攀爬,就高高飞起,灵活地落在了对面山头上。 赵羽结合楚净初的身法,再回忆了一下自己学到的轻功,心中终于有了底气。况且,如果这是去往“族中”的唯一通路,她必须自己走过去,才能确保退路。 楚净初早已将藤蔓扔了回来。赵羽做好心理建设后,唿出一口浊气,毅然握住了藤蔓。 “这种树藤很结实,我在这边帮你绑牢固了,你放心跳!若是不好上来,我拉你!”楚净初在对面喊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朋友出游吧。为什么绑匪不能有绑匪的自觉呢?但愿你真的这么无害吧。赵羽用“虎穴将至”的念头迫使自己忘记脚下的悬崖,决然起跳。 也许是预先的推演有用,也许是身体的本能足够强大,这场惊悚的“跳远”,比赵羽想像中容易很多。她感觉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的来到了楚净初身边, “我就说不危险吧?”楚净初喜笑颜开。 从昨晚开始,楚净初没有了之前的小心翼翼,也没有了闷闷不乐,变得十分自然大方。赵羽深感不适,为防她打蛇随棍上,态度越发冷淡。便如此刻,她连个鼻音都不愿挤,自顾掏出了“眼罩”。 “你不用蒙目了。”楚净初伸手拿走了布巾。她似乎毫不失落,轻快地说道:“还有,阿羽,等遇见族人,你就是我的朋友,不能对我太冷淡。不然,你和公主,都会有麻烦。” 这算是威胁还是提醒?不管是什么,赵羽都只能点头。看到楚净初眼中的嗔怪,她知道楚净初还在嫌自己冷淡,顿了顿,开口道:“我知道了。” “那就好。”楚净初这才满意地引路。 如楚净初所料,不久之后,她们就遇到了她的族人。 在看到楚净初的族人后,赵羽才知道,她这个族长,果然不是宗族的“族”,而是民族的“族”。 几个明显是少数民族的姑娘,看到楚净初后,欢欢喜喜地对她行了礼,又围着楚净初叽叽喳喳说得热闹,还不时瞧几眼赵羽。赵羽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但只看她们好奇的视线,就知道话题与自己有关,偏偏她们的打量十分大方,还带着明显的善意,让人想生气都不容易。 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少女突然蹿到了赵羽面前,用生涩的汉语欢快地说道:“我叫阿午,午时的午。客人如何称唿?” 客人?赵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就算听楚净初说了“朋友”,也想不到土匪窝里是这个画风。 好在楚净初及时抓住了阿午的衣领,把她从赵羽面前拎了回去。楚净初不知道用民族语言说了几句什么,几位姑娘嘻嘻哈哈地对赵羽挥了挥手,就伴着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了。 “我们山衍族不讲究男女之别,族中许久没来过客人,她们对你过于热情了些,你别介意。” 如果不是记着君乐悠被绑架,赵羽几乎以为自己真是来做客的。她对现在的诡异状况一头雾水,又生怕陷入绑匪的迷魂阵,干脆懒得搭理这些细枝末节,直接问道:“悠儿呢?” “在族里,我们再走走就到了。” 赵羽随楚净初走到山衍族的营地时,里面已经热热闹闹地准备起了吃食,还有数百名男女老少出迎,每一张脸上都是真挚的笑脸。即便语言不通,赵羽也不难感知,自己是真的被当成了客人,而且是贵客。 第259页 楚净初看出了君逸羽的不自在,心知,只有先让君逸羽看到宝福公主安好,她才有可能放下戒心。她没有让君逸羽多等,一边帮君逸羽推拒族人的热情,一边问明了君乐悠的位置。 赵羽感觉自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也不知怎么脱离围观的。挤出人群后,她在一处鞦韆上,看到了君乐悠。 那架鞦韆挂在一颗歪脖子树上,颇有野趣,越发衬出了君乐悠的粉嫩。君乐悠天真无邪的笑容,几乎与赵羽第一次见到她时别无二致,却让赵羽有些不敢相认。悠儿不是被人绑到这的吗……怎么这么开心…… 看到君逸羽目瞪口呆的样子,楚净初再度失笑,“阿羽,我说过会把她毫髮无损的还给你,不是骗你。” 鞦韆周围陪伴君乐悠的老老少少,听见楚净初的笑声,高高兴兴地拥了过来。另有两个姑娘留在了鞦韆旁,只对楚净初遥遥行礼,就继续看护君乐悠了。 君乐悠看到赵羽眼前一亮,赵羽见她跳下鞦韆,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了她的小身板。“悠儿,还记不记得大哥?” “父王。”君乐悠钻进赵羽怀里,眼巴巴地说道,“悠儿想娘亲。” 楚净初听到“父王”,微微一怔。 看护君乐悠的两个侍女,都粗通汉语,有一个不解地问道:“族长,‘父王’是什么?” “客人名叫负王。”楚净初拍了拍赵羽的肩膀,既是应付侍女,也是提醒赵羽。 赵羽会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她们不知道我和悠儿的身份。 另一位侍女还记着君乐悠的“想娘亲”,看到楚净初走近,她指着楚净初对君乐悠说道:“小族长,你娘在这呀。” 小族长?娘?赵羽皱眉扫了楚净初一眼。 族人面前,楚净初不便解释,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君乐悠顺着侍女的手指看到楚净初,似乎思索了一下,才喊出一声,“楚姨。” 侍女对楚净初歉声道:“族长,我们没用,这么久都没教会小族长改口。” “无妨。” 楚净初与侍女后来的对话,都是用的山衍族的语言,赵羽听不懂,只是为君乐悠之前那声“楚姨”而满头黑线。 在楚净初与人说话时,赵羽仔细将君乐悠打量了一遍,又与她说了几句孩子话,确定她没有因绑架产生太多心理阴影,才抱着她起身,对楚净初说道:“我们谈谈吧。” 楚净初带着赵羽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周围无人后,率先解释道:“我担心族人照顾公主不用心,把她带回来后,声称她是我的女儿,从前寄养在别家。” “就算你让人好好照顾了悠儿,把她这么小的孩子带离家人身边,也是一种伤害。”赵羽一直与君乐悠相处亲厚,但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见面就窝在她怀里不松手。看着膝上乖巧的君乐悠,赵羽想起楚净初之前得意的“毫髮无损”,就觉得心里窝火。点出楚净初对君乐悠的伤害后,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怎样才可以带着悠儿离开?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了。” “是我对不住她。”楚净初想握握君乐悠的小手,被赵羽侧身避开了。楚净初抿了抿唇,耐不过心中的好奇,还是问道:“她为何喊你父王?” 赵羽本不想搭理楚净初的问题,想想长孙蓉的名声,她没好气地说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在陌生的地方害怕,可能是从小没见过爹。”又催促道:“你想我帮你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楚净初有些黯然。她以为君逸羽看到孩子安好,就能好好与自己说话了,没想到敌意反而更大了。也许从绑走君乐悠开始,就註定了今天。 “楚姨。父王,不凶。”君乐悠许是看出了楚净初失落,许是对气氛隐隐有感,竟然主动伸手抓住了楚净初。 认贼为“姨”的小笨蛋。赵羽在心里这么腹诽着,看着君乐悠和楚净初小手拉大手的样子,到底是缓和了心神。 悠儿肯对她亲近,想必真的没在她手下吃苦头,况且,现在在她的地盘上,也不宜触怒她。想到这,赵羽顺应了君乐悠的要求,柔声应道:“好好好,不凶。但是悠儿你不能乱喊父王,得叫我大哥呀。” “可是就是父王呀。”君乐悠扁扁嘴,一向活泼乖巧的小傢伙,破天荒地露出了满脸委屈,“娘亲在哪里?” 长孙蓉不是教会她喊大哥了吗,怎么又蹦出了父王。赵羽头疼于君乐悠的称唿,掺杂着委屈的软糯童音,却让她的心软成了一团棉花。想到楚净初宣称自己名叫“父王”,赵羽搁置了称唿问题,摸着君乐悠细软的髮丝,哄道:“乖,过几天就能见到娘亲了。悠儿你乖乖的,先让我和楚姨说几句话好不好?” 第144章 【一样的。】 “好。”君乐悠对楚净初露齿一笑,就听话的缩回了赵羽怀里。 楚净初回之一笑,在手心落空的瞬间,心里却突然空落落的。从娘亲去世起,她就一心扑在报仇上,从不曾期盼过子女,方才看到君逸羽和蔼地抚慰小童,她竟然希望君乐悠真是自己的女儿。 “楚……净初。你也看到了,悠儿很想她娘。我们开诚布公吧,你想要我做的事是什么?只要能做,我都答应。” 听见平和又诚恳的语调,楚净初怀疑君逸羽还没来得及收起对孩子的温柔,才让自己也跟着沾了光。饶是如此,久违的“净初”,依然让她心弦一颤。此外,面对君逸羽温和的眉眼,楚净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想当君乐悠的娘亲,其实是因为她那声父王…… 第260页 山衍族是母系氏族,族人常常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族中姑娘不婚而孕,也是常态。但是楚净初长期身在中原,云英未嫁就想为人生儿育女的念头,让她觉得很可耻。她掩饰性地转身,挑了个远离君逸羽的坐凳,才应道:“好,开诚布公。只是说来话长,我让侍女先把孩子带走?” “不用了,悠儿很乖,我抱着她就好。你说吧。” 知道君逸羽还存有防备,楚净初也不坚持。她很快找到了切入点,“既然你不记得往事了,我就先和你说说我们的恩怨吧。” 赵羽不想与楚净初“叙旧”,打算喊她直入主题。楚净初看出了赵羽的意图,补道:“我所求之事,也与此有关。” “那你说吧。”在看到山衍族的友好和君乐悠对楚净初的亲热后,不管赵羽愿不愿意,她的心防都有所松懈。她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楚净初说什么,她都要冷静分析,不可轻信于人。 “我曾与无忌门勾结,以花魁的身份潜入玉安,与你结识。后来,我利用你的身份接近君……”想到君逸羽对君天熙的维护,楚净初微顿后,改口道:“接近天熙帝,并行刺于她。” 听见君天熙遇刺,赵羽心里一紧。想起君天熙如今还安好,赵羽又不动声色地放松,这才开始惊讶。她既惊讶于楚净初话中的内容,也惊讶于楚净初的坦诚。张口就说自己刺杀过皇帝,她就不担心谈不拢? “我刺杀天熙帝,是因为与她有杀母破家之仇。”楚净初远眺窗外,尽量放缓语气,“我们山衍族,原本安居于南里。承天十五年时,唐昭南征南里,当时我娘是族长,一心带着部族归附华朝,还帮华朝劝降南里的其他部族。结果,唐昭好大喜功,执意攻打险要的铁牙寨,兵败后还稀里煳涂地死在了铁牙寨下。当时还是储君的天熙帝赶来南里,用重兵血洗南里各族,连我们这种一心归附的部族,也被当成了诈降。南里各族也怪我娘勾结华朝,处处排挤我族。外有强敌,内有虎狼,山衍族几乎消亡。我娘身受重伤,带着剩下的族人好不容易躲进深山……就去世了。” 赵羽一开始就觉得“唐昭”耳熟,听到君天熙去南里,她才反应过来。等楚净初眼底的泪光湮灭后,赵羽半是肯定半是疑惑地问道:“唐昭是陛下的第一任夫婿?” “嗯。”楚净初看到君逸羽一心繫在君天熙身上,本来不打算点明唐昭的身份,如今君逸羽自己发现了,楚净初迟疑了一下,道:“所以我告诉你君天熙不是好人,也不是你的良配。她为唐昭株连千万无辜,不仅狠毒,对你也……未必有多少情义。” 楚净初的意思是,君天熙为了给唐昭报仇,拿许多无辜的性命泄愤。看过君康舒日记的赵羽却知道,君天熙是为了给君康舒善后,才强硬地对付南里各族。她想为君天熙辩白一句,转念一想,无论君天熙当初是何意图,山衍族受此波及,都可称无妄之灾。楚净初怨恨君天熙残暴,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没什么好辩白的。 这一回没有收到斥责,又发现君逸羽欲言又止,楚净初以为君逸羽有所触动,接着劝道:“我娘说,一个人一辈子的真情是有数的。君天熙与唐昭少年夫妻,又为他奔波千里,赶来报仇,可见鹣鲽情深。君天熙心狠,又有长成的子女,恐怕将来不能与你恩爱和美。你用情纯挚,已经为她的江山死过一次了,今后还是顾惜些自己为好。” 早在楚净初说出“行刺”时,赵羽就捂住了君乐悠的双耳。君乐悠以为她在陪自己玩耍,一直在掰赵羽的手指。楚净初言辞恳挚,又字字句句都在关心君逸羽,让赵羽有些不好答话。她牵着君乐悠的小手玩了一会儿,重新盖上她的小耳朵,才轻声说道:“我是荣乐王,也曾杀人无数,也不是好人。” “那不一样……” “一样的。”赵羽一直知道,能坐稳皇位的人,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便连她自己,只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安都忽彦,也不敢说自己是好人了。君逸羽与君天熙的政治立场一致,当年就算是君逸羽来南里,只怕也会痛下杀手。至于顾惜自己……君逸羽人都死透了,肯定是无法再顾惜自己了,而她赵羽,一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本身就是一种顾惜。 不想和楚净初讨论君逸羽的感情问题,赵羽打断走题的楚净初后,很快问道:“你说了你行刺的事和行刺的原因,这些与你要我答应的那件事,有何关系?” 真不知道君天熙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楚净初暗自苦笑,理清思路后,叙道:“我当年刺杀失败后,华朝一直在追查刺客的来源,查到了无忌门头上。我不慎让无忌门发现了我是山衍族族长,无忌门为了脱身,栽赃我们山衍族。华朝以为是我族谋刺,这两年一直在清剿我族。刺杀天熙帝,全是我一人所为,我的族人毫不知情。我想请你帮我替山衍族求情,让华军停止剿杀。只要能保住族人的性命,我愿率山衍族归附华朝,也愿承担行刺皇帝的罪责。” “剿杀?”赵羽扫了眼窗外,隐隐能听见远处的欢声笑语。 楚净初解释道:“不过是族人天性淳朴,苦中作乐罢了。你若不信,晚上亲眼看看就知道了。我们这易守难攻,华军一直想攻上来,几乎每晚都会夜袭。” 行刺皇帝,是死罪。赵羽想问楚净初,既然能守住,为什么愿意冒死归附?她认准君天熙是杀母仇人,对君天熙俯首称臣,甘心吗? 第261页 担心楚净初把自己的质疑当成拒绝,赵羽还在斟酌词句,就跑来了几位年轻姑娘。她们远在门外,就笑嘻嘻地对楚净初说了几句什么。楚净初起身道:“该用饭了,我们吃完饭再谈吧。” 楚净初对赵羽发出邀请时,几位姑娘已经入门,拥簇在了她们周围,还有人热心地想接过赵羽怀中的君乐悠,看架势,若不是楚净初阻止,她们早把赵羽推出门了。 赵羽语言不通,又存着打探敌情的心思,顺从地走了出来。 宴会场所是一块露天的空地,摆着几十张长条桌,明显是集体会餐。赵羽甚至怀疑,整个山衍族的人,可能都来了。 赵羽与楚净初落座后,有几位老人前来敬酒。据楚净初介绍,都是族中长老。 “族长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可惜一直封山,山上也没有好吃食招待贵客,让贵客见笑了。” 听完楚净初翻译的敬酒词,再看到桌上的食物,赵羽隐约知道了楚净初的投降缘由。 不管多易守难攻的地界,食物告罄,就只能被困死。看山衍族的样子,如果不是楚净初故意欺诈,大约真是快山穷水尽了……赵羽一边餵君乐悠喝米粥,一边观察山衍族的情形,楚净初有事离席,她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楚净初离席前,叫来了会汉语的阿午,留给赵羽当翻译。赵羽见阿午心性单纯,从她嘴里套话,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几个小孩眼馋赵羽桌上的烤肉,在附近探头探脑。赵羽心一软,让阿午把肉分给了他们,心里却无比纠结。平心而论,山衍族的穷困,看得她于心不忍。但是,楚净初曾行刺君天熙,在这个讲究株连的时空,山衍族受她牵连,其实也不算无辜。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替山衍族说情,也不知道山衍族能不能等到自己的说情。毕竟,说情得联繫玉安,又牵涉朝廷,一来一回,没准需要数月功夫。 “客人心地真好,难怪族长愿意把你带回来。”阿午打发走几个孩子后,回到赵羽身后,她打量了四周一眼,突然悄声问道:“客人你是不是族长的男人?” 族长的男人?赵羽心里有事,脑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才理解阿午的问题。她连忙摇头说了声“不是。” “客人骗人!小族长长得这么像你,肯定是你和族长的孩子!” 赵羽:…… 看着阿午一脸“我很聪明,你骗不过我”的表情,赵羽实在无力反驳。好在场中曲乐悠扬,拉走了阿午的注意力。她拍手道:“大家开始跳舞了,客人去不去?” “我不去。”赵羽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大家为什么要跳舞?” “有宴会,当然要跳舞啊。今天客人在,说不定族长也会为客人献舞。客人见过族长跳舞吧?族长跳舞可美……” 第145章 【无忌门背后是宏朝?!】 “那你也去跳舞吧。” 能从阿午嘴里挖到的信息,赵羽已经挖得差不多了。为免阿午继续拉郎配,赵羽看出她的跃跃欲试后,果断建议她去跳舞。 阿午记着族长的命令,初时还不肯答应,赵羽劝了她几句,又说有需要就叫她,她这才加入场中的欢舞。 “跳舞,跳舞。” 许是受到了音乐的感染,坐在赵羽怀里的君乐悠,也扭起了小身板。赵羽见她可爱,用手掌包着她的小肉手,一起打起了节拍。 不知不觉间,赵羽望着欢歌笑舞的人群,神魂飘回了漠北。不一样的民族,一样的能歌善舞……得知自己的新身体是君逸羽后,赵羽知道身份尴尬,一直尽量避免回忆漠北,如今不经意地触发了对漠北的思念,又身处一个陌生的地域,真是让人分外寂寞。 更寂寞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做赵羽的那片草原,她永远也回不去了。甚至,唯有回不去漠北,她才能在这个异时空,保留一份独属于自己的印记。 “不去跳舞吗?” 赵羽走神太远,连楚净初何时回来了都不知道。听见楚净初的声音,她才偏头摇了摇。 在远处看到君逸羽侧影孤独,楚净初才特意过来搭话。她一直知道君逸羽不擅长跳舞,君逸羽的拒绝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没想到,那双明澈的琥珀色眼睛中,有尚未消散的忧郁。 楚净初微怔。她知道君逸羽不敢彻底信任自己,才特意离席,又安排了单纯的阿午陪同,好让君逸羽亲自查证山衍族的困境。方才这段时间,她看似忙着与族人说话,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君逸羽身上,着实不知,有什么能让君逸羽心绪大变。 几次关心君逸羽,都适得其反,让楚净初不敢贸然发问。君逸羽怀中左摇右摆的君乐悠,给了楚净初启发。她装作没有察觉君逸羽的异样,指着君乐悠笑道:“你不想跳舞,宝福好像想跳呢。” 悠儿一直动来动去的,是想跳舞吗?赵羽感觉楚净初说得好像有点道理,试探性地问道:“悠儿想过去玩吗?” “父王去,悠儿去。”君乐悠亮晶晶的大眼睛反射霞光,呈现出了明晃晃的期盼。 也不知道长孙蓉怎么教的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懂事,该活泼时也不含煳。赵羽爱怜地摸了摸君乐悠的脸颊,反思自己困了她一下午,真是有些委屈孩子了。 赵羽只会勐戈族舞蹈,但是,想到陪君乐悠一起,其实也不用正儿八经的跳舞,她只是踌躇了片刻,便准备应承下来。 第262页 恢復常态的君逸羽,让楚净初暗暗松了口气。她以为跳舞让君逸羽为难,主动提议道:“不如我带宝福去吧?” “你?” “是呀,你又不会跳舞,我带她去,不走远,你可以盯着,绝对不会伤到她。” 对娜音巴雅尔的思念尚未散尽,赵羽突然想到,楚净初的境况,与当初的巴雅儿神似。都是宁愿牺牲自己,也想保全族人……与楚净初坦荡的眼眸对视了半响,赵羽见君乐悠不抗拒楚净初的邀请,终于把她递进了楚净初怀里。 楚净初总觉得,君逸羽方才虽然注视着自己,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君乐悠的小软手,让楚净初无暇再多想,她留下一句“放心。”很快带着君乐悠加入了舞圈。 事实证明,阿午对楚净初的赞美,毫无夸张。楚净初跳舞,的确极美。即便抱着君乐悠,她也游刃有余,仿佛天生就是为舞蹈而生。哪怕没有族长身份,在她翩翩起舞时,也註定是世界的中心。 君乐悠在楚净初的带领下,显然十分尽兴。赵羽听着她欢快的笑声,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直至夜幕四合,山衍族的欢聚才意犹未尽的散场。赵羽依照漠北的经验,还以为他们会彻夜狂欢,听到楚净初的解释,她才知道,为免暴露具体方位,山衍族不宜大燃篝火。而且为了防备夜袭,除了值守人员,其他人一向都是天黑就睡觉。 君乐悠玩耍一遭后,也激发了困意。赵羽将她安顿好后,提出了要看看围山的华军。 楚净初二话不说,就把赵羽带上了一处瞭望台。 山下的营地,的确是围山之势,而且逼迫甚紧,几乎将山衍族的活动空间压缩在了山巅。赵羽肯定地问道:“你非要把我弄来你们族中,是认准了我心善,亲眼看到山衍族的惨象,必会帮他们求情?” “是。”楚净初心生讶异,嘴上却应得毫不含煳。想到君逸羽是战功彪炳的荣乐王,她又觉得,君逸羽能瞧破自己的算盘,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说到底,他以前那么好骗,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呵,你倒是坦诚。”赵羽嘲讽一笑,也不知是笑楚净初,笑君逸羽,还是笑自己。 “我是行刺皇帝的要犯,只有出此下策,你才能随我走。你放心,我只求保全族人,这一回真的没有坏心思。我也不想你难做,只要天熙帝能放过我们山衍族,我可以随你去玉安认罪,还可以帮华朝劝降南里其他部族。” 赵羽俯瞰着华军营地的光亮,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无权命人撤兵,只能帮你联繫玉安求情,你们等得起吗。” 翼王府隐瞒第一封绑架信,耽误了楚净初月余功夫。她的确等不起了,所以不惜行险,用毒逼退了君逸羽的护卫,急着把君逸羽带上山。好在…… “山下领兵的是卫国公唐晗,他是你的好友。你请他暂停进攻,他必会答允。”楚净初心头大定。她很清楚,君逸羽没有大包大揽,恰恰说明他不是虚与委蛇。 原来都算好了。明明看破了楚净初的算计,还得照着她的节奏走下去,让赵羽十分郁闷。她唿出一口浊气,问道:“无忌门是怎么回事?我若没记错,上回云绯离……就听你提过无忌门。你说是无忌门给云绯离下药,想损伤九成宫的名誉。无忌门又为何要助你谋刺陛下?” “无忌门不是助我谋刺,而是他们原本就想行刺。”楚净初摇头道,“我当年与无忌门只是合作,不知他们为何与华朝为难。他们自称门内弟子都与华朝皇室有灭门之仇,只要是能扰乱华朝的事,都喜欢横插一脚。我总觉得他们所图者大,也许与其他国家有关。” 赵羽手一紧,“你是说,他们是其他国家的……探子?” “也许吧。”楚净初被无忌门害得不得不对华朝请降,心中本就恼怒。又想到,君逸羽与君天熙结为夫妻,已经结结实实地与华朝皇室绑在了一起,无忌门今后的阴谋诡计,恐怕也会降落在君逸羽身上……楚净初踌躇片刻后,补道:“我利用你刺杀天熙帝那次,是在你爷爷和叔父的葬礼上。你爷爷病逝,无人能预料,但是你叔父丧命于胡皇哈日乔鲁之手,无忌门似乎早已知情。在你叔父的死讯传回玉安前,无忌门就已经提前知会我,让我做好行刺的准备。” “无忌门背后是宏朝?!”赵羽勐然偏头。 楚净初不知道君逸羽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她微一愣,才缓缓摇头。“那也未必。当年哈日乔鲁南征,也是唐晙叛国的时候,没准无忌门是勾结了唐晙。若是那时成功刺杀天熙帝,华朝必然大乱。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如今是华朝皇室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得多加小心。” 是了,公主汗断绝父……太上皇的子嗣,巴雅儿都嫌卑鄙,我也从没在她那听过无忌门。就算无忌门与宏朝有关,也应该与巴雅儿无关。倒是这个无忌门,不论背后是别国,还是其他反势力,都相当于一条蛰伏在君天熙身后的毒蛇,的确不可不防。 赵羽沉吟有顷,想找楚净初多打听一点无忌门的情况,又有些犹豫。 看出君逸羽的欲言又止,楚净初安慰道:“无忌门这几年深受华朝打压,声势大不如前,你也不用过于担忧。我与无忌门合作多年,对他们暗中的势力,也有所了解,可以改日写给你。只是他们与我翻脸了,对我应该有所防备,我知道的东西,恐怕已经无用了。” 第263页 “你视陛下为仇人。无忌门若是能害死陛下,正好能让你如愿,你为何肯白白告诉我他们的情报?”赵羽诧异地瞥了一眼楚净初。 “我诚心带族人归附华朝,是真的放弃找天熙帝寻仇了。否则,我将族人放在华朝手上,岂不是自取灭亡?”楚净初苦笑一记,又眼露愤恨地说道,“无忌门陷害于我,以至于我的族人伤亡过半,我若能还有机会,定要找他们讨回公道。你若是能将无忌门连根拔除,正好让我解恨。” “你能放下对陛下的仇恨就好。”平心而论,楚净初是战争的受害者。赵羽亲身经歷过战争的苦难,对她的遭遇,其实有些同情。她只怕楚净初以投降为名接近君天熙,只要楚净初不再危害君天熙,赵羽还是很愿意成为和平使者的。 “嗯。你若不放心,华朝接纳山衍部之日,你可手刃我。”楚净初显然明白赵羽的担忧。 “我没有杀人的爱好。”赵羽伸出手掌,“我助山衍族归附华朝,也尽量为你脱罪。你不可再做任何伤害陛下的事,并还我悠儿。” 没有杀人的爱好?尽量为我脱罪? 楚净初眼角情不自禁地漏出了一点笑意,俄而,又升腾起了浓郁的遗憾。最终,这些情绪,全部转换成了清脆的击掌声,“好!” 第146章 【我要见卫国公。】 “从哪下山?” 击掌盟誓后,赵羽也不耽误,立马准备去找唐晗。 楚净初阻止道:“夜路难行,你带着孩子不方便。黑灯瞎火,华军也会误伤你们,还是明日天亮再下去吧。” “你肯让我直接带走悠儿?!” “嗯。” “我抱着悠儿下山,对你就没了顾忌,你就不怕我毁约吗?” “你不会毁约。” 楚净初笃定地摇了摇头。 赵羽:…… 能让敌人如此信任,君逸羽真是了得。 对赵羽来说,可以直接带走君乐悠,是最理想的情况,她自然不会拒绝。带着孩子,也的确不宜走夜路。赵羽不再多言,与楚净初说定了明早下山,就回到了君乐悠身边。 与君乐悠睡在一起,就像揣着个小暖炉,赵羽在奶香味的陪伴下,迅速入眠。 夜半时分,华军果然发动了夜袭。赵羽在交战声中惊醒,发现身侧的君乐悠只是捂了捂耳朵,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习惯了战乱,赵羽痛心不已,简直想撕毁自己与楚净初的协议。 等到君乐悠重新陷入深睡,赵羽听到远处的战斗越演越烈,才出来查问情况。可惜,楚净初派来看护君乐悠的侍女,一直尽职尽责地守在附近,她们听出动静不对,也只是在空着急,并不清楚前线的战况。赵羽见她们真心真意地拿君乐悠当“小族长”,只得暂时把君乐悠託付给了她们,自行寻到了楚净初所在的瞭望台。 这座瞭望台,可以将战况最为激烈的西坡一览无余。竟有华军冲上了西寨门! 刀剑无眼,若是华军趁夜攻破山寨,身处其中的赵羽与君乐悠,很难倖免于难。赵羽很清楚,若想保全自身,就得帮山衍族击退攻山的华军。可是想到山下的士兵是君天熙的战士,赵羽又实在不愿伤害他们。好在,不等赵羽犹豫完,西寨门在楚净初的指挥下,解决了抢门的华军。 眼看破门无望,华军很快鸣金收兵,赵羽这才真正安心。 自从华军围山以来,山衍族坐拥地利,适应夜袭后,很少被人攻上寨门。今夜西寨门告危,给山衍族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以至于楚净初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华军今夜的攻势如此凌厉,她之前就该让君逸羽下山的。更令楚净初不安的是,华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寨门边,意味着,华军也许已经瓦解了山寨的地利优势。 赵羽看出来楚净初的欲言又止,也大致能猜到原因。想到君乐悠酣睡的模样,赵羽只当没有看到楚净初的眼神,直接提出了回房。 楚净初没有提出异议,点头放走了赵羽,还亲自相送。 夜袭开始时,整个山衍族就甦醒了。日復一日的夜袭,早已让山衍族人习惯了伤亡。战事中止后,他们无需族长多话,就有条不紊的展开了打扫战场的工作。赵羽在回房途中,遇见或死或残的人影,尽量压制心中的不忍。直到余光扫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赵羽再难迈步。 “阿午?!” 活泼好动的少女,几个时辰前还在尽情歌舞,如今,成了一具寂静的尸体。 楚净初眼神一黯,“她今夜在西寨门值守。” “值守?!她还这么小!你怎么能让她去!” 赵羽声音过大,引来了许多注视,楚净初挥开族人的关注,才低声解释道:“我娘带族人躲入深山时,族中的男人就不多了,近期又伤亡不少,只能年轻姑娘值夜了。” 顺着楚净初的话回忆,赵羽才突然意识到,山衍族中,确实阴盛阳衰。而且,就算是女人,正当盛年的姑娘,也极为稀少。难道都……牺牲了? 深山夜色自带清冷,与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交织成了一种入骨的凛冽,让赵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冷吗?你的住处快到了,我们快走几步。山中寒凉,当心染上风寒,我回头给你找一件裘衣吧。”楚净初催赵羽起行。 山中……的确寒凉。 承载着君乐悠奶香味的木屋,遥遥在望。赵羽立在原地,眺望着那一片牵挂在心的屋宇,微微闭目,对楚净初低声问道:“我可以再信你一次吗?” 第264页 “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再骗你了。”不肯前行的赵羽,让楚净初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心中却没有喜悦,只有分别将至的惆怅。 “但愿如此。”赵羽转身面向楚净初,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就下山,履行你我之前的约定。玉安同意议和后,我会来接悠儿,希望你不要再耍任何花招,也不要伤害悠儿一根汗毛。否则,华军能围山一次,就能围山两次,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你放心。”楚净初摇头微笑,“我说过,只要你答应帮我请和,我就让你带走公主。天明之后,你就可以派人来南寨门外接公主。” “那好,天一亮,我就来接悠儿。你既然肯信我,我也不和你说虚话。陛下宽宏大量,只要你诚心归附,我有九成把握促成和谈,你大可静等喜讯。”为了改善朝风,面对宫门之乱,君天熙都没有肆意杀伐。山衍族只剩老弱病残,对华朝已经没有威胁了,杀之无益,留之,反而可以立成招安的标杆。反正楚净初不求自己保命,赵羽相信,君天熙不是残暴的人,对华朝有益无害的和谈,她必会同意。在这个即将离开山衍族的关头,楚净初越安心,君乐悠越安全,所以,赵羽很愿意留下一颗定心丸。 将君逸羽送到南寨门后,楚净初心底的不舍,最终只化成了一句,“小心。” 赵羽眼都不偏的点了点头,就跨入吊篮,缒下了寨墙。 山衍族的南寨门下,就是华军主营。赵羽沿着崎岖的山道下行,很快遇到了华军的暗哨。 “我是皇夫摄政王君逸羽,我要见卫国公。” 华军暗哨明显不相信赵羽,二话不说就拔刀围攻了上来。赵羽无法,出手与他们激斗一场,将他们全都制服后,才成功递出信物。 暗哨中的领队,早在发现赵羽武力强悍时,就发响箭搬救兵了。在赵羽解开领队的定身穴后,他自知不敌,不再试图反抗,而是抱着拖延时间的念头,总算接过了赵羽的龟符。 龟符是华朝官员的身份证,唯有亲王才能拥有玉龟符。暗哨领队曾见过上官的铜龟符,他不识字,看不懂玉龟符上的“皇夫摄政王君逸羽”,却认识龟符的样式。手心是玉龟符温润的玉质,再看看完好的队友,领队意识到赵羽全程都没有伤人性命,对赵羽的身份,这才有一丝将信将疑。 想到自己可能冒犯了荣乐王,领队心里像油煎了一样,又没有十全把握,不敢擅自认赵羽为皇夫。好在,华军行动迅速,领队发响箭召来的救兵,恰好赶到了附近。领队如蒙大赦,找赵羽客气商量了一句,得到允许后,连忙奔向了带头的校尉。 校尉认识玉龟符上的文字,对皇夫突然出现在山衍族一事,又深感怀疑。赵羽体谅他们的小心,也不愿浪费时间,面对校尉的质疑,只是摆出皇族的架子,口称“机密”,命他们通知卫国公接驾。 最终,赵羽在上百支弓箭的监视下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卫国公唐晗。 卫国公唐晗是一位浓眉大眼的青年,从外貌上判断,大约仅有二十五岁左右。他的妻子卢琬卿,是君承天的外甥女,原封敏佳郡主,后因功晋封公主。敏佳公主未出阁时,是一位有名的女中豪杰,在华朝当年国难之际,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与君逸羽算是旧时同袍。赵羽在宫中见过敏佳公主,对唐晗也有所耳闻,是以,对这位年少位高的国公,并不惊讶。 一切果如楚净初所料。唐晗见到赵羽,十分激动,不难看出他对君逸羽的友谊。同时,他也不忘君臣之礼,坚持大礼参拜赵羽,表现出了充足的尊敬。随唐晗回到大帐后,赵羽提出暂停攻山,唐晗甚至连个原因都不问,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以巡视地方为名出京的赵羽,若有必要,可以接管华朝任何州县的军政大权。从一开始,对中止进军之事,赵羽就不担心。不过,有唐晗的配合,赵羽节省了不少口舌,加上感念唐晗的推心置腹,本想拿招安当由头的赵羽,干脆把君乐悠的事坦诚地告知了唐晗。 第二日天明,楚净初如约,将君乐悠送出了南寨门。 赵羽接到君乐悠,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立马给长孙蓉递去了平安信。 得知长孙蓉要来接君乐悠,赵羽苦于君乐悠的“父王”,又不便让长孙蓉住进军营,索性与她约在了平州城。 赵羽还需要留下来履约,就算解决山衍族的归附问题后,打着出巡幌子的她,也势必得去其他州县停几天,註定会耽误回京的行程。于是,她提议长孙蓉母女先回玉安。 长孙蓉声称君乐悠需要休养,打算与赵羽一起回京。赵羽也不是非要赶走长孙蓉,既然长孙蓉愿意等,赵羽自然依她。 第147章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呀?】 平州城与山衍族所在的山峰,相距两日行程。赵羽厌倦赶路,把君乐悠交给长孙蓉后,花了三天时间,才慢悠悠地回到唐晗的军营。 华朝军方急递的速度非比寻常,仅比赵羽晚一天,玉安对山衍族请和的回覆,也来到了营中。 与赵羽预想的一样,君天熙允许了山衍族的归附,并把对山衍族的招安事宜,全权交给了赵羽这个“巡视地方”的皇夫摄政王。赵羽接到圣旨后还发现,这封圣旨,是君天熙亲笔。冷峻的笔划,如同君天熙冷艷的眉眼,让赵羽眼底染上了笑意。 第265页 和谈事宜正式提上日程,华朝方面,自有官员负责具体商谈,赵羽只需把握基调即可。 山衍族根本没有和华朝讨价还价的本钱,不过一日功夫,就达成了议和协议。 第三日,山衍族正式归附华朝。赵羽在华军的护卫下,以主人的身份再次走入山衍族的山寨,重新见到了楚净初。 山衍族人发现族长的“朋友”是华朝大官,有人眼神复杂,有人暗自庆幸。赵羽只当不知道周围复杂的目光,对楚净初说了几句官样文章,楚净初也带着山衍族人,对赵羽行了臣民之礼。 授降仪式圆满结束,山衍族人依照预先的安排,在华军的拥簇下,离开了山寨,楚净初则被赵羽“请”进了军营。 直到赵羽即将离开,楚净初今天才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说话。她对赵羽请求道:“我有话想对你说,可否单独一叙。” 楚净初化名“娇娘”在玉安当花魁时,唐晗也是见过她的。知道楚净初是曾经刺杀天子的恶贼,唐晗偷偷对赵羽摇了摇头。 注意到唐晗的动作,楚净初生怕听到拒绝,又补道:“那日我答应你,告诉你无忌门的事。” 赵羽是真的想知道无忌门的情报,加上,楚净初一直言而有信,除了绑架君乐悠,从始至终都不曾伤害自己,赵羽沉吟片刻,还是应允了独谈。不过,她把独谈地点定在了室外,只让周围的兵将退到了十步开外。 “说吧。” “你……”楚净初咬咬下唇,凝视着面前琥珀色的眼眸,问道,“若我从来不曾欺骗你,你可会喜欢我?” 赵羽难掩诧异。从楚净初的神情里确定自己没有误解她的意思,赵羽才拧眉,“我屏退属下,是想听无忌门的内幕。”不是想听你表白。 楚净初明显听懂了赵羽的言外之音,脸色很快黯淡。她递出怀中的小箱,解释道:“无忌门的事,但凡是我知道的,都写下来了。在箱子里。” 为了确定箱中的东西,赵羽当场打开了小箱,里面一半是纸张,一半是另一个更小的箱子。赵羽随机翻了几页纸,发现,除了无忌门的情报,还有毒药方子及解药。赵羽捏起一张毒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祖上擅毒。当初为了报仇,我为无忌门提供了不少毒药。我拿着这些毒方也没用了,你若不想要,就烧了吧。” 这是怕我被无忌门下毒吗……赵羽不知该作何感想。 没等赵羽想好反应,楚净初指着箱内的小木箱道:“这里面是化形胶,可以用来改换面貌,常人无法分辨。我那日见你时,扮成男子,就是用了此物。化形的法子我也写下来了,在箱子下面,你将来也许用得上。送你,就当是绑架公主的赔礼。” 赵羽听楚净初说女扮男装,自觉心虚,又怕露马脚,强充淡定地反驳道:“我怎么会用得上这种东西。” 楚净初是担心君逸羽不得善终,想让化形术成为君逸羽的保命手段。只是,这层心思,无疑是对君天熙和华朝皇室的怀疑。以为君逸羽猜到了自己的真意,楚净初歉声道:“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你成了皇夫,出行不便,又遇过刺客,这盒化形胶,你也许用得上。” 心里有鬼的赵羽,一开始误解了楚净初,在楚净初致歉后,很快明白了她的计较。楚净初总是质疑君天熙的人品,让赵羽心有不满,情知楚净初是在奉献关心,她又无法责怪。 见君逸羽不语,楚净初以为他无话可说,深深看了君逸羽一眼,转身道:“我走了。” 楚净初最后的眼神,让赵羽突然想到,楚净初给出祖传绝技,分明是交代后事的模样。回头一想,她之前忽然“表白”,也可能是一种将死之言? 与楚净初的相处不算愉快,赵羽却从未受过真正的损害,仅仅从自己的本心出发,赵羽甚至同情楚净初的遭遇。楚净初的临别礼物压在手上,也压低了赵羽的嘴角,她抿抿嘴唇,最终叫住了她。“楚净初。你戴罪立功,好生劝降南里其他部族,未必会死。” 楚净初头也不回的对赵羽抱了抱拳,在赵羽看不到的角度,眼眶微红。 不知楚净初是不是听进了赵羽的劝告,接下来时间里,楚净初不遗余力地劝降南里各个听调不听宣的部族,几个多年不曾上京朝贡的羁縻州县,明显有些意动。 赵羽将楚净初的认真收入眼中,只当她想将功折罪,也有心保她一命。恰好山衍族人安置完毕,相当于是把整个山衍族握在了手中,赵羽也不怕楚净初跑路,便放手让她在南里开展劝降工作。 此外,为了诱降观望中的南里部族,不宜把楚净初光明正大地押解进京,处理好山衍族后,赵羽综合考虑南里的形势,决定让楚净初在南里停留一个月,再“赴京请罪”。届时,自有军队“保护”楚净初上京,皇夫摄政王没有等她的道理,赵羽总算可以去平州城找长孙蓉母女了。 “大哥——” 也不知长孙蓉拥有怎样的魔力,赵羽想方设法也没能抹掉君乐悠嘴上的“父王”,小傢伙回到亲娘身边没几天,却又学会了“大哥。” “欸——”赵羽拖长语调,亲亲热热地应了君乐悠一声,将她抱起来问道:“悠儿,我们可以回家了,开不开心?” 长孙蓉脸上也带上了赵羽的笑容,“阿羽今日很开心?” 第266页 “是呀,终于可以回玉安了。”赵羽应得理所当然。 长孙蓉一怔。她本来没有多想,如今再看君逸羽的喜色,却突然感到了迷惑。她踌躇片刻后,问道:“玉安不如外头自在,阿羽不嫌拘束吗?” 赵羽一呆。对啊,只是可以回玉安了,我为什么这么高兴? “应该是一个人在野外漂泊久了,嚮往稳定的生活吧……”赵羽本来有些不确定,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又点了点头,肯定道:“大家都很照顾我,玉安其实也没有很拘束。” “那就好。” 察觉长孙蓉的神色有些黯淡,赵羽反思前言,连忙掏出轻快的语调,补救道:“其实之前我在外面也生活得很好,还看到了很多美妙的风景。我看你喜欢游记,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呀?” 长孙蓉再次怔愣,面上不可克制地浮起了粉意。 赵羽:…… 我这是什么猪脑子! 为了阻止暧昧蔓延,赵羽拿怀里的君乐悠当挡箭牌,挥着她的小胳膊,故意逗趣,“悠儿,喜不喜欢看美景?大好山河,风光无限,改日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君乐悠的小脑瓜,哪里知道什么美景不美景。她在大人说话时一向安静,如今只以为赵羽有空陪自己玩耍了,很快和赵羽笑成了一团。 长孙蓉望着一大一小有些相似的笑脸,想说自己期待她的“有机会”,可是……一个人无意之时,展露出来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情绪。君逸羽对玉安的惦念,让长孙蓉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个“改日”。 皇夫摄政王招降山衍族后,整个南里的文武官员,都以为皇夫摄政王的出巡,是冲着南里来的。碍于皇夫的谕旨,即便有心逢迎的官员,也不敢凑到皇夫跟前,但至少,他们都关注着皇夫的行踪。好在,回程之时,赵羽不用再特意掩盖踪迹,为了便捷和安全,她干脆用上了官驿。 有君天熙坐镇在朝,赵羽大摇大摆地使用驿站,但凡有所闪失,当地官员就得赔上身家性命。她离京之时,微服潜行,反而是风险最大的出行方式。加上南里本来就不算太平,又有长孙蓉和君乐悠同行,赵羽自然是怎么保险怎么来。 走出南里地界后,赵羽挑了几处形胜之地检查军备,算是对“出巡”有了交代,便准备渡江回玉安了。乐极生悲的是,在赵羽一行去往长江渡口的路上,一截山区的官道……被落石堵死了。 赵羽总不能背着长孙蓉母女翻山越岭,只能在附近的红岭驿多住两日,等道路重新接通。 驿站中无所事事,赵羽练完武功后,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兴致,竟然摸出了君天熙的圣旨。将君天熙的字体细细欣赏一番后,赵羽还铺纸研墨,临起了帖来。 由于太过投入,外面的敲门声持续了半响,赵羽才有所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五周年了,小伙伴们平安喜乐~ 第148章 【阿羽。】 长孙蓉? 认出门外的声音,赵羽搁下毛笔,便打算开门。走到一半,她回望桌上的圣旨,不知该不该收起来。想想此地无银的典故,赵羽沉吟片刻后,还是直接打开了房门。 “悠儿也来了呀。”赵羽刚与长孙蓉面对面,衣摆就传来了轻微的拉力,她顺势低头,看到门槛外的君乐悠,俯身将她抱起,这才有空给长孙蓉让路。 墨香中长大的长孙蓉,一进门就闻到了墨汁的味道。结合君逸羽的姗姗来迟,她猜测她在挥毫泼墨,有些歉意的地问道:“在忙吗?” “没有。”赵羽遥指书案,大方笑道,“上回山衍族的事,玉安发来了一封圣旨,是陛下的御笔。我看陛下的字挺好看,闲来无事,就临写了几笔。” 长孙蓉知道,君逸羽点明圣旨的来歷,是不愿自己误会她随身带着君天熙的墨宝。长孙蓉相信君逸羽此刻的坦诚,但是,有些东西,君逸羽自己毫无察觉,长孙蓉却扑捉到了——君逸羽琥珀色的眼眸扫向书案上的圣旨时,分明夹杂着……温柔。 阿羽,果真与陛下……两情相悦。 老翼王西去之时,君逸羽抱着君天熙痛哭的情景,浮现在长孙蓉的脑海。她对今日这个发现,本不该意外。可是,亲眼见证身患离魂症的君逸羽再次倾慕于君天熙,长孙蓉的心房依然被掏得空荡荡的。她很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唇舌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拼尽全力,也只勉强挤出了一句,“陛下的字,确实很好。” 我都说了是前几天接到的圣旨,长孙蓉不会还是吃醋了吧……她一向很大度、很通透呀……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开门前收起来……可是,就算能藏起圣旨,笔墨纸砚明显用过,要是露出马脚,本来没事的,反而像心里有鬼吧……赵羽在心中暗自打鼓,连君乐悠都似乎察觉了母亲的异样,一脸茫然地看向了长孙蓉。 赵羽瞥了一眼怀中的君乐悠,踌躇一瞬,索性抱着她走到了长孙蓉面前。小傢伙倒是识趣,主动对长孙蓉伸出了小手,赵羽将含笑的目光停留在君乐悠身上,状似随意地对长孙蓉说道:“说起来,你的字也很好看。我手边没有帖子,才只能拿着圣旨临帖,不如你帮我写一个吧?” 捉住君乐悠热情的手爪,长孙蓉才彻底收回神志。她在嗓音中添入笑色,摇头道:“我的字闺阁之气太重了,不宜你写。” 第267页 “好吧。”赵羽以为自己不动声色地安抚了长孙蓉的醋意,转而道:“我忘了问了,你和悠儿找我有事吗?” “是悠儿想找你陪她玩耍。” “这样啊。”在山衍族时,赵羽就发现,君乐悠更黏自己了。本以为小傢伙有了亲娘就会忘了自己,没想到依然惦记着。赵羽朗声大笑,忍不住亲了亲她滑嫩的小脸,逗弄道:“悠儿,你想我了吗?” 君乐悠没有说话,却学着赵羽的动作,也在赵羽脸上啄了一口。 比语言更传情的回答,将赵羽每一根髮丝都填满了愉悦,让她心甘情愿地打开了玩伴模式。 每一次君逸羽耐心地陪伴君乐悠时,长孙蓉都会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她们,这一次,长孙蓉却趁机看向了门外。 敞开的房门,是君逸羽的避嫌。门外,有君天熙拨给君逸羽的护卫,执行着无声地守护。长孙蓉越过护卫的背影,仰望无晴无雨的阴天,又在君逸羽回头前及时收回视线,柔声提议道:“我看附近的山林景致清幽,悠儿从未出门踏青,不如带她出去走走吧。” 露宿山野的那一年,赵羽已经看够了普通山景,长孙蓉不提,她还真忘了赏景这个选项。长孙蓉活得像个谪仙一样,赵羽认识她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要求,难得长孙蓉有兴致,赵羽自然不会反对。徵得君乐悠的同意后,她们很快达成了出游计划。 虽已入冬,南国的土地,却不缺常青树种。长孙蓉兴致勃勃,君乐悠也是十分喜欢大自然的模样,赵羽将她们母女的状态收入眼中,想起长孙蓉翻阅的游记,暗怪自己不够周全。上回还说要带她们看风景,这次明明有时间,竟然没想到,真是不应该。 听见长孙蓉对君乐悠介绍树木,赵羽也掏出了自己的野外知识,给君乐悠做起了幼教。说来神奇,对于曾经沧海的赵羽而言,今日的山景,只能算是平平无奇,在这样的你一言我一语里,她却体验到了久违的出游乐趣。 在山顶吃完一顿野味,君乐悠不敌困意,睡在了长孙蓉怀里。时间尚早,不急着下山,赵羽也不打断君乐悠的睡意,只是怕她压麻长孙蓉,在她睡熟后,把她接了过来。 长孙蓉注视着君乐悠的睡颜,余光却将君逸羽的眉眼描摹了千百遍。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道:“阿羽,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提前告诉你。” 赵羽微感惊讶,实在不知道长孙蓉想说什么,看到长孙蓉温和的神情,才放下担心。为免惊动怀中的君乐悠,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年关将至,羽记需要盘帐,我得去杭城。到徭津后,我就得乘船东行,不能与你一起回京了。” “之前都没听你说要去杭城,怎么这么突然。”赵羽睁目,连嗓子都忘了压低,好在君乐悠睡得深,没有被她吵醒。赵羽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又连忙查看君乐悠的状况。她一直以为长孙蓉在等自己同行,乍然听长孙蓉提出分道,实在是没忍住吃惊。 “悠儿一旦入睡,锣鼓喧天都吵不醒。”长孙蓉打消了赵羽对君乐悠的紧张,才不急不忙地说道:“原是想到了渡口再告诉你,我三思之后,还是觉得过于唐突,不若早些知会。” 所以长孙蓉根本没想和我一起回京,是我自作多情呀……赵羽略觉尴尬,将视线投入山下的雾海,思索了一番,才道:“你这几个月在外奔波,想必也累了,应该回府好好休息休息才是。杭城那边,不能让其他人去吗?” 虽然君逸羽最终说出了挽留,她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不舍,长孙蓉明知会是这个结果,还是有一些失望。她努力放平自己的心境,摇头道:“羽记年末盘帐,不是我去,就得赵秦总管事去。秦总管事年轻时受过伤,近年身子不大好。你一向敬他为长辈,我已身在江南,没有再劳动他的道理。我这几年常出京走动,在平州歇息多日,已然够了。阿羽尽管放心,我不累。” 长孙蓉一个世家贵女,有什么理由常常出京?因为羽记吗?赵羽顶着君逸羽的名头,长孙蓉名义上是为她的生意操劳,照说,这种时候,她应该主动陪长孙蓉东行才是,可她私心里却不愿意。但是,如果真的直接同意长孙蓉独行,以长孙蓉和君逸羽的渊源,又显得过于无情。 一时间,赵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先蹙紧眉头。直到想起长孙蓉对雷声的恐惧,她才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南方多雨。你一个人去杭城,若是又遇到雷雨天,怎么办?” “哪里会那么不巧。”长孙蓉一派轻松地笑道,“况且,就算真遇到打雷,我房中也是有丫鬟伺候的。” 无需掩饰行踪后,赵羽便为长孙蓉增加了随行丫鬟。 “房中有人,你就不怕?”提及雷雨天,本只是赵羽对长孙蓉表表关心的由头,不过,当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她望着长孙蓉恬静的面容,忆及长孙蓉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还真是唤醒了真心的关切。 “嗯,不怕。” “那就好。”得到确认,赵羽便点头放开了担忧。说到底,她不是君逸羽本人,就算有心帮忙,也不可能在每一个雷雨夜都恰好陪着长孙蓉,还不如让长孙蓉用自己的方式抵挡恐惧。再者,过去三年里,长孙蓉的生活里没有“君逸羽”,却肯定有过雷雨天,她不也过来了吗? 第268页 五天后,徭津渡口,赵羽与长孙蓉母女挥手作别。 在长孙蓉即将领着君乐悠登船时,君乐悠却抓着赵羽的衣摆不肯撒手。赵羽蹲下身体,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悠儿,你这么捨不得我,就和我一起回京吧。你娘过几天就回来了。” 长孙蓉知道,君逸羽不想君乐悠经歷太多旅程辛苦,是真的想带她回京。她搬出许多理由,才打消了君逸羽这道念头,生怕君逸羽临阵变卦,急忙就想阻止,却被君乐悠抢在了前头。 “悠儿和娘亲一起,大哥和悠儿一起。”君乐悠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的嗓音,也不知是要求还是乞求。 “不行呢,大哥的行踪暴露了,不能随意乱跑。悠儿如果一定要和娘亲一起走,那就只能和我分开了。”赵羽早就准备了一个不能东行的理由,只是长孙蓉一直没有流露过离情别绪,她还以为已经用不上这个藉口了,没想到,最后说给了悠儿。 君乐悠不是乖张的孩子,看出了赵羽的坚决,又被长孙蓉温声劝了几句,她就随长孙蓉一步三回头地登上了甲板。 “注意安全,早点回京。”船只起航后,赵羽对船上的母女挥了挥手。 君乐悠眼看着赵羽越来越远,终于哭出了声来。 长孙蓉必会回京过年,对这段最多两个月的分别,赵羽原本不以为意,江上传来的哭声,却勾出了她的不舍。而船上的长孙蓉,早已眼眶通红。 将君乐悠哄好后交给了丫鬟,长孙蓉才把自己关进船舱。她压抑了良久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冲出泪腺,是赵羽从未见过的不舍。 可是,她的羽,心有所属。她再不舍,也只能舍。 羽…… 阿羽。 既乐且悠是你,谁都不该变了你的模样,包括我。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不多了,下章进入卷三,也需要时间整理思路,就不再维持6日一更了。望海涵。 卷三 第149章 【我……急着见君天熙吗?】 赵羽回到玉安的那日,是冬季难得的大晴天。 与长孙蓉母女分别后,赵羽渡江北上,不用再迁就君乐悠,行程提快了很多,不过十日,就进入了京畿地界。依照华朝礼典,皇后还京,应有京官命妇出迎,君逸羽这个皇夫摄政王,礼仪待遇比皇后还高半阶,出迎礼的规模只怕还会扩大。赵羽想起上次的百官郊迎就嫌繁琐,干脆绕过了京畿的驿站,直接自行跑回了玉安。礼部得到皇夫抵京的消息时,赵羽一行已经跨过了皇城。 大约是终于结束了旅途劳顿,赵羽看到肃穆的宫殿,也只觉亲切。她心花怒放的心情,比此刻的晴天还要来得明快。 为了避开朝臣,赵羽是从皇城东墙的侧门进来的。她一进皇城,就有伶俐的内侍往内宫通报。君天熙当时正在御花园与人对坐,听说君逸羽回宫,忘乎所以地站了起来,“她前天才到卫亭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礼部还在筹备接驾,皇夫殿下就自己回宫了,中间的驿馆也没个交代,谁知道为何会这么快?许是殿下也思念陛下吧。慕晴心里好笑,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又往对座瞟了一眼,算是提醒君天熙。 君天熙这才想起对面的人。她收起外露的惊喜,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朕有事失陪,改日再请公主入宫游赏。公主若是喜欢此处的景致,不妨在暖亭多坐坐。” 看来,传闻不假,华朝皇帝对荣乐王,果然情深意重。 对座是一位青年女子,她拥有一双比头顶的蓝天还要深邃的蔚蓝眼眸。若是个伶俐人,此刻便该自觉告退才是,蓝眼女子却无视了君天熙的逐客令,只是在言语中增加了一丝请求,“我方才听见,是陛下的皇夫回宫了?我一直仰慕荣乐王的威名,不知是否有幸面见皇夫。” 她仰慕荣乐王的威名?仰慕什么?仰慕殿下杀了她全家吗?慕晴怀疑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随侍在暖亭的宫人中,有几个定力不足,眼神流露出了古怪,慕晴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们一眼,用视线弹压了她们的冒失。 君天熙对蓝眼女子的话倒是不以为奇。既然君逸羽已然回京,就避不开蓝眼女子,与她早晚会有一见。战场上的伤亡没有什么值得心虚,君逸羽也不必避开蓝眼女子。只是,两天多的路程君逸羽一天就走完了,用脚趾头也猜得到辛苦,君天熙不愿君逸羽过来应酬,推脱道:“她才回京,风尘僕僕,不宜见客,改日再与公主会面不迟。” “荣乐王的英雄气概,乞是区区风尘可以遮盖的。我知道华朝重礼,陛下若嫌失礼,我愿等皇夫收拾停当,再与他相见。”久别重逢,是最难隐藏真情实感的时刻,蓝眼女子是真的想和君天熙一起见到荣乐王。此外,她其实还想给君天熙……添堵。 几次会面,君天熙都是冷静而理智的帝王形象,蓝眼女子没有在她手上讨到半点便宜。难得这次遇到君天熙失态,她明知道君天熙急着打发自己,偏偏不让她如意,也算是解气了。 胡人行事,真是……没分寸。若不是她与皇夫殿下有血海深仇,听她这话,只怕该以为她思慕殿下了。宫人暗暗咋舌。 客人提出了等君逸羽梳洗更衣再来见面,君天熙若是继续不近人情的拒绝,也未免太过打脸。她不愿君逸羽来回奔波,打算让君逸羽露个面打发走蓝眼女子,再回寝宫好生安顿。加上她私心里也想早点见到君逸羽,便对慕晴吩咐道:“既然公主不拘小节,去请皇夫过来一见。” 第269页 请?君天熙帝王风骨、傲气天成,就算真心爱重君逸羽,也不必如此礼敬吧。抑或是,荣乐王的风头让华朝皇帝不得不处处礼敬?蓝眼女子轻抿一口茶水,将疑点滑进了心底。 冬月的玉安树木萧条,又逢天晴,没有雪景可赏,君天熙与蓝眼女子对坐暖亭,说是赏景,实质是一场非正式会谈。不过,为了应景,内侍监从暖房往御花园搬了不少花卉。这些用银钱呵护出来的鲜花,没有得到主客的珍惜,君天熙与蓝眼女子走向暖亭时,只是用路边的花朵寒暄了几句,就引入了正题。如今等候君逸羽的到来,不适合再展开商谈,蓝眼女子才欣赏起了暖亭附近的温室花朵。 “冬天还养护出如此鲜亮的牡丹,华朝花匠真是技艺精湛。” 谁都知道,蓝眼女子此时对鲜花表现出兴趣,只是防止冷场。君天熙没有心思闲话,慷慨地表示可以赠送几个花匠,就指派了一名懂花的宫人,为蓝眼女子介绍周围的花卉。 蓝眼女子看似专注地听着讲解,不时还会发问,余光却始终停在君天熙身上。平静饮茶的君天熙,常常用不经意的姿态往南张望。明明恨不得冲出去迎人,还要假装若无其事,令蓝眼女子好笑不已,连眼前盛开的群花,都顿觉光鲜了许多。 作为一个情有所归的人,蓝眼女子实在太熟悉君天熙的状态了。所以,即便君天熙掩饰得很好,她还是看破了真相。这一刻,蓝眼女子十分确定——她不敢说华朝皇帝对荣乐王毫无防备,却万分笃定,君天熙真心倾慕于君逸羽。 时隔近两年,想起那个让自己情有所归却不知身在何方的人,蓝眼女子依然愁肠满腹。惆怅之外,她更对君天熙充满了艷羡。同为女主,对面这个人,国家如日中天,爱人也在身边,而自己,即将对仇国称臣,心中那个人……这辈子也许都见不到了。 残酷的对比,越发催生伤感。剎那间,蓝眼女子极度抗拒见证他人的恩爱,心里也浮起了告辞的念头。只是,她验证了华朝女帝对荣乐王的真情后,还想查探荣乐王对皇帝的真实态度,就此陷入了踟蹰。 没等蓝眼女子犹豫出一个结果,亭外传来的喧譁,打断了她的纠结。 皇夫摄政王拥有皇宫跑马的权力。赵羽之前在宫中最多走马,从来没有使用过这项权力。这一次回到皇城,熟悉的宫殿建筑,让她愉快的心情越发雀跃,到后来,她耐不住内心的躁动,竟然撇下随从,打马沖向了延福宫。 为防扑空,慕晴接到“请皇夫”的口谕后,往宫城南墙的每一道宫门都安排了人手,还在延福宫门前也布置了一个小黄门。事实证明,慕晴这项有备无患的布置,不是多此一举。赵羽打马飞奔,很快就从大华门进入了内宫。她穿越大华门时,派去大华门的内侍还在路上,恰恰是延福宫前的小黄门迎到了赵羽。 听到马蹄声时,小黄门刚刚赶到延福宫。他还在喘粗气,赵羽便已经到了门前。发现皇夫殿下打算下马,小黄门连忙阻止,“殿下,陛下在御花园的暖亭,奴才奉命,请您移驾。暖亭里,还有……” “暖亭?是万宁山上那个吧?我知道了,这就去。”看到小黄门点头,赵羽调转马头,确认宫道空旷,就没有负担的再次催动了坐骑。 小黄门气都没喘匀就急着说话,没成想,才稍稍打了个顿,就只能看到皇夫殿下的马屁股了。小黄门目瞪口呆了半响,醒过神来后,他该传的话没传完,不敢留在原地,明知道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还是跟了上去。 赵羽不知道身后的情形,她选择宽敞的宫道,马蹄飞奔,很快就进入了御花园。在花园地界上,碍于园中的曲径和路边的宫人,马速降低了不少,依然远胜于徒步。直到万宁山近在咫尺,赵羽才勒马下地。 万宁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一个人造的小土堆。圣驾在前,万宁山附近自然不缺人,山上山下不仅有许多宫人内侍,连禁军都把山脚围满了。 君天熙在自己的后宫,为什么身边的防卫都变得这么严密了?她也遇到了刺杀吗?! 赵羽心一紧,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万宁山。 失策了,一回宫就急着见君天熙,应该先找个人问问君天熙近期的情况的。不过,普通宫人不了解御前的情况,马上就要见到君天熙了,问她本人也是一样……等等!我这么快回宫,是……急着见君天熙?! 意识到心中的念头,赵羽不可置信地定住了脚步。 我……急着见君天熙吗? 对于走惯了奇山峻岭的赵羽而言,万宁山的小山坡,与平地无异。她虽然记着皇夫的仪态,没有撒开脚丫子乱跑,却不知不觉中用上了轻功的步法,片刻功夫就上到了山腰。 抬头,连暖亭瓦当的纹样,都已经隐约可见。 低头,跟随而来的侍从,被自己远远抛在了背后。 赵羽不得不清晰地意识到—— 我……真的……急着……见君天熙。 身为一个长年的单身狗,赵羽一度怀疑,自己与爱情绝缘。她万万没想到,一个绝无可能的人,已经撞开了自己那扇关于爱情的命运之门。 轰然大开的大门之后,是一个赵羽不曾涉足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光芒唐突地涌到赵羽眼前,将她的头脑刺成了彻底的空白。 第270页 作者有话要说:卷三的展开方式,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50章 【你是荣乐王?!】 “那边是皇夫殿下吧?” “安都大人!” “皇夫殿下怎么了?” “忽彦!” “这些胡人怎么回事?!” “真的是忽彦!” “快!保护皇夫殿下!” “下仆恭请忽彦万安!” “那个胡人是去给皇夫殿下磕头的?!他认识殿下吗?” “永生天护佑忽彦永寿康安!” “胡人都是急着去给殿下磕头?!他们不是和殿下有仇吗……” …… 嘈杂的人声让赵羽恍恍惚惚地醒神,她迟钝的脑子,这才发现,四周除了汉语,还有勐戈语。 “塔勒森?” 塔勒森正是那个最先认出赵羽、最先冲到赵羽面前的胡人。依照草原上的习俗,奴隶见到久别的主人,应该行吻靴礼。只是,塔勒森来到赵羽近处,察觉赵羽在走神,不敢擅自接近,这才在三步之外磕头。 “是,下仆正是您忠实的奴僕,塔勒森。主人您还活着,真是永生天保佑!永生天保佑主人常福长寿!”被赵羽认出来后,塔勒森应声欢喜,眼眶却微微发红。他也不耽误,赶忙膝行来到赵羽脚边,献上了诚挚的吻靴礼。 除了娜音巴雅尔,漠北每一个人都以为安都忽彦死在了出使西武的途中。面对死而復生的监国公主忽彦,即便不是忽彦的奴隶,也合该献上大礼。塔勒森带头之后,在场的勐戈人,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行起了吻靴礼。 华军大哗。 华朝禁军有轮流戍边的制度,在场的禁军,对胡人多少都有些了解。哪怕了解不多,他们至少知道,吻靴礼是胡人的最高礼节,只能献给主人和胡朝的皇室成员。胡人对赵羽磕头,在场的华军将士还能找到“胡人敬佩英雄”这个解释,可是,当吻靴礼也跑出来后,再稳重的禁军将士,也免不得变了脸色。 为了及时迎候皇夫,慕晴将请人的内侍布置下去后,自己就守在了暖亭南侧,能将山坡南侧一览无遗。赵羽来到山腰时,慕晴就看到了皇夫的面庞。她知道陛下等得心焦,正想通禀陛下,山腰就出现了变化。而等到看清山腰的变化后,以慕晴的老练,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禀了…… 怀揣着对君逸羽的期盼,还要不动声色,君天熙哪怕有十二分的耐心,此时也只剩一丝了。她听见外面喧闹,又瞥见慕晴面有难色,担心波及君逸羽,立马问道:“下面怎么回事?” “回陛下……”慕晴压下面上的焦虑,走到君天熙身边,耳语道,“胡人在对皇夫殿下行吻靴礼。” 君天熙瞳孔一缩。 蓝眼女子在君天熙对面,清楚地看到了君天熙的眼色变化,以为华朝出了什么变故,她幸灾乐祸,好整以暇地抚摸起了桌上的花瓣。 “什么?!”直到蓝眼女子的近身侍女对她耳语了两句,她看戏的心情不翼而飞。乍然收紧的指尖,捏碎了面前的花冠,也浑然未觉。 想起华朝皇帝在侧,蓝眼女子试图收敛神色。准备再次落座时,蓝眼女子勐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她惊悚地看了君天熙一眼,脸色瞬间苍白,顾不得穿上裘衣,就一语不发地冲出了暖亭。 一出暖亭,就能望见山腰的人群。蓝眼女子被冬风扑了满头满身,巨大的温差,让她本能地打了个寒战,更让她发寒的,却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那个人。 蓝眼女子眼前发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肉都凝成了冰渣。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撑住了冰凉的身体,更不知道自己如何驱动了僵硬的双腿。 一条短短的山道,几乎割裂了她的人生,将她的世界碾压得面目全非。她终于走到了赵羽面前,却彻底地踩入了自己面目全非的世界,凝视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人,绝望地问道:“你是荣乐王?!” 赵羽还没有从上一波冲击中缓过劲来,就在华朝皇宫看到了塔勒森,脑子当场就被惊死机了。她呆傻的功夫,塔勒森已经行完了吻靴礼,等赵羽再次回神,其他勐戈人也围到了她脚边。她躲无可躲,便想随他们去,扫到华朝禁军不可置信的表情,才重新想起自己的处境。 哪怕只是为了君天熙的颜面,赵羽也不能破罐破摔。猜测自己撞上了漠北使团,赵羽有心先摆脱吻靴礼的场面,才挪了挪脚,就被人抱住了靴子。 “也刺?” 认出脚边的大汉,赵羽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也刺都在这了,难道…… 赵羽浑身脱力,许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问道:“也刺,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荣乐王?!”一个赵羽无比熟悉的女声,是比也刺更及时的答案。 拜倒在赵羽脚边的勐戈人,几乎同时调转方向,毫不迟疑地跪向了蓝眼女子。 赵羽艰难地抬起眼皮,映入视野的人影,赫然是——娜音巴雅尔! “荣乐王不愧是荣乐王。本宫,佩服。”辨出赵羽心虚,娜音巴雅尔掐灭了心底最后一星希望。不愿再听慌言,她不等赵羽应声,就要直接离去。 见娜音巴雅尔准备下山,赵羽连忙拦路,探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巴雅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 赵羽想说自己可以解释,君天熙的出现,却勒紧了赵羽的喉咙。能有什么解释呢?她这具身体,确实是君逸羽。讲出魂穿,不说自己会不会被人当成神经病,定会给君天熙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271页 娜音巴雅尔一根一根地掰开赵羽的手指,从乌娅手中拿过自己的裘袍,用毛皮的温暖裹紧了自己,随后,坚定地踏出了脚步。 赵羽没有再阻拦,只是颓然地放下了落空的手掌。 今日在万宁山上的勐戈人,全是娜音巴雅尔的近身扈从,几乎无人通晓汉语。他们听不懂公主和忽彦的对话,只是看出了两人间情形不佳。其中很多人曾经亲眼见证公主与忽彦的感情,以为公主才与忽彦重逢就吵架了,更是大为吃惊。尤其看到公主撇开忽彦自己走了,扈从们不敢提出异议,却免不得悄声议论。 娜音巴雅尔无视了身后的窃窃私语,有一人却不肯罢休。塔勒森高声问道:“公主,忽彦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他不是你们的忽彦!”娜音巴雅尔头也不回,冷硬的语句,分明只是寻常音高,却牢牢地盖住了塔勒森的大嗓门。 寒风将娜音巴雅尔掷地有声的论断送到赵羽耳边,赵羽的每一寸肌肉都不能自制地颤抖了起来。迅勐的痛苦席捲内外,不给人一丝侥倖的余地。赵羽知道,从此往后,自己不仅不是忽彦,甚至,在这个新世界里,永远也做不成赵羽了。 铺天盖地的剧痛压弯了赵羽的身躯,也许是激烈的情绪引发了躯壳的隐患 ,连脑疾也赶来凑热闹。钝痛碾磨脑海,失重感袭向五体,在赵羽的视野完全变灰之前,幸而有一个肩膀提供支点,及时撑住了她的身体。 视线回归清明,赵羽不用偏眼,就知道肩膀的主人是谁。她拉直身体,握住君天熙单薄的肩膀,轻轻推开距离,苦笑道:“你来得晚,是不是没有听到勐戈人对我的称唿?或者是,没有听懂勐戈语?” “我有译官。”君天熙摇头,又上手搀住了赵羽的胳膊,“此事不急,改天再说。你方才是哪里难受?好些了吗?我派人去传太医了。传步辇送你回宫歇息可好?” 有译官?那就是听到了“忽彦”。赵羽意外地望向了君天熙的眼睛,在那双美目中,她看到了担忧,看到了关怀,看到隐晦的苦涩,唯独没有看到疑忌。 比起君逸羽的健康,华朝皇夫是宏朝忽彦这样的重磅炸弹,也只是“不急”吗? 不可控制的酸气,涌上赵羽的胸腔,她几乎在自己的唿吸里闻到了醋味。这种陌生又熟悉的酸意中,许多模煳的情丝齐齐挣脱迷雾,赵羽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早就对君天熙滋生了别样的感情。所以她想到君逸羽时会变得莫名其妙,所以她听不下君天熙的坏话,所以她思念君天熙,所以她……急着回到君天熙身边。 如果不是急着见君天熙,她不会冒失地撞见娜音巴雅尔。话说回来,就算她躲得过今天,也改变不了自己矛盾的处境。早在得知新身体的主人是君逸羽时,赵羽就知道,自己与娜音巴雅尔的友情,不会再有未来了。她只是希望,此生都不与娜音巴雅尔重逢,好为“赵羽”留存一份印记。可如今,这份独属于她赵羽的印记,也刻上了君逸羽的烙印,然后……无情地破碎了。 赵羽突然觉得无趣透了。 她只想做自己,却住进了别人的躯壳。她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却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原主的爱人。不伦不类的存活形式,像一个天大的玩笑,又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无边的疲惫淹没灵魂,赵羽感觉,在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自己活不下去了。 今日之事,人多嘴杂,註定隐瞒不住。赵羽索性跪在了君天熙身前,请罪道:“臣身为大华子民,却当了娜音巴雅尔的驸马,是叛国之罪。故意隐瞒陛下,更是罪上加罪。请陛下依律严惩!” 第151章 【我只想休息。】 皇夫殿下是胡族公主的驸马?! 在宫中讨生活的人,总是不缺眼力。但是,哪怕看出了皇夫与胡族公主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们也万万没想到,两人竟然是夫妻!那皇夫又回来与陛下成婚,算什么事……几个胆小的年轻内侍,当场就腿软了。 漠北那个监国公主的驸马,似乎号称“天赐驸马”?如果没记错,胡人内乱,漠北差点四分五裂,是他们的监国公主驸马守住了鲁勒浩克,胡庭才绝处逢生……皇夫是漠北的监国公主驸马,那岂不是……荣乐王救了漠北?! 在场的禁军都是华军精英,几乎人人都想建功立业,所以更了解漠北的情况,也更有敌我意识。想起漠北的“天赐忽彦”,他们顿觉荒诞,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如果换一个人,他们现在只怕已经在痛骂“国贼!”了,偏偏是荣乐王,令人发不出脾气。毕竟,如果不是荣乐王,早在晙胡双乱时,大华就危险了。 也是多亏荣乐王,大华才能顺利的攻克胡都。可是,他与胡族公主分明有灭门之仇,怎么还成了她的驸马呢……是了,王爷有离魂症。为荣乐王找到情有可原的理由后,禁军将士稍感安慰。 更有甚者,曾是荣乐王的部下,还为君逸羽担心了起来。偷眼瞄到陛下的反应,他们才松一口气。不知者不罪,陛下是明君,如今都肯阻止王爷下拜,应该会宽恕王爷吧…… 事实上,君天熙非常生气。她伸手顶住赵羽的脑门,不让她叩首,又痛又气地低吼道:“娜音巴雅尔走了,你就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如果只能以他人的身份活着,赵羽确实不想继续了,与娜音巴雅尔的不欢而散,只是导*火*索而已。她很累,累得无力继续扮演君逸羽,也累得无力解释。简单地摇摇头,道:“事已至此,你总得对臣民有个交代。” 第272页 “朕不需要拿你的性命做交代!你给朕起来!”君天熙自己就曾长期生无可恋,一眼就能看出君逸羽的弃世之意,她试图拽起君逸羽,却没能拽动。以为君逸羽因为娜音巴雅尔而万念俱灰,君天熙心如刀割,为了打消君逸羽的死志,她还是想都没想,就亲手撕扯起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心房。她道:“不就是个娜音巴雅尔吗?她是来议和称臣的。我把她给你喊回来,你告诉她离魂症就是了!” “陛下!”慕晴大惊。乍然得知皇夫是漠北驸马,慕晴的脑子也乱成了一团浆煳,可是她再煳涂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她明白,陛下必已心绪大乱,才会不顾场合,不顾音量,可是四周这么多耳朵立着,尤不得她不提醒。 “闭嘴!”君天熙凌厉地刺了慕晴一眼,杀气腾腾地说道,“谁敢泄露禁中语,朕要他们的脑袋!” 陛下的恐吓明显是说给众人的。在场不论宫人禁军,也不分官阶高低,通通惊惧地趴在了地上。数人运气不佳,与慕晴站在同一个方位,正好撞到了陛下冷酷的眼刀,当场就吓出了一层白毛汗。慕晴身为君天熙的亲信,也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寒颤。 倒是倦怠地赵羽,第一次遇见君天熙强硬的面目,反而勾回了两分元气。 是对君逸羽下不了手,有气无处撒,所以迁怒于人吗?赵羽发现,爱情果真能让人盲目。她素来厌恶迁怒,听见君天熙张嘴就是无数条人命,竟也讨厌不起来。她甚至觉得,此刻的君天熙,像一柄解开封印的宝剑,冷艷绝伦。 赵羽无力僵持。意识到君天熙不肯接受自己的认罪,她就顺从地站了起来。若不然,以君天熙的架势,就算她不杀人,周围的宫人内侍也快吓死了。 看来你……果真对娜音巴雅尔……情根深种。 君天熙胸口酸痛非常,她担心自己一张嘴就会泄露出异样,松开赵羽的胳膊后,只是抬手指了指暖亭,示意赵羽过去。 就算不考虑无处容身的“赵羽”,仅以友谊来论,赵羽也捨不得娜音巴雅尔。山顶的暖亭,显然是娜音巴雅尔停驻过的地方,在这个刚刚失去娜音巴雅尔的时刻,赵羽不想也不敢接触娜音巴雅尔的气息。此外,才认清自己对君天熙的感情,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君天熙。所以赵羽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拒绝道:“我累了,想回寝殿歇息。” “你不是想见娜音巴雅尔吗?”君天熙终于忍不住拧起了眉头,“还是说,你想在延福宫见她?” 慕晴后背的冷汗几乎流成了一条河。皇夫殿下,您心仪他人,已经够伤陛下的心了,可千万别继续犯煳涂啊!延福宫是陛下的寝宫,您若是在那……会情人,陛下之痛,只怕不亚于凌迟! 心情处于低谷的赵羽,反应本来就慢半拍,冷峻的君天熙,也让她有些不适应。她愣了半天,才想明白中间的误会,嘆息道:“我谁都不想见。我只想休息。” 除非我能脱离君逸羽的身体,否则,我就算说破天,在娜音巴雅尔眼中也是骗子。还有什么好见的呢?还不如好好睡一觉。也许睡一觉起来,就没有这么难过了。 为什么不想见?她撇开你走掉后,你就像天塌了一样,不是听说可以把她找回来,你才打消死意吗?君天熙看不懂现在的君逸羽,君逸羽眉眼间的疲倦,又让她不忍心逼问。最终,她一语不发地召来步辇,将君逸羽送进了山下的宫车。 身为一个孤儿,赵羽从来只有自己,她真的不知道,如果连自己都弄丢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是以,在经歷今天的打击后,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扮演君逸羽了,可是,在安静的宫车中想起君天熙头上的烂帐,她还是无法心安理得的甩手。 “给陛下添麻烦了。但愿我这件事,不会影响两国和谈。”挣扎半响,赵羽才渐渐压住通身的厌倦感,再次用出了君逸羽的身份。 “不必担心,我能处理。” “就算宫里封口,勐戈族那边,也会走漏消息。皇夫是别国驸马,不是小事,陛下不要一个人顶着。这本来就是我隐瞒的过错,若是形势不好,陛下只管推到我头上。” “你!”君天熙以为君逸羽又想求死,怒气冲到嘴边,她偏头看到君逸羽黯淡的眼眸,伤痕累累地心,依然为之一软。微顿之后,有些恳求意味地说道:“好好活着,好吗?” 君天熙怎么知道我在厌世?!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赵羽大为吃惊,君天熙此刻的眼神,也让她心尖发颤,完全不敢对视。她移开视线,点头道:“陛下放心,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是我隐瞒实情,才引出了今日的麻烦,有什么我能做的,陛下一定不要客气。否则,我难以心安。” 君逸羽迴避的视线,将君天熙整个人都浸入了苦海,她不愿暴露脆弱,也不愿君逸羽强充平静,只是“嗯”了一声。 听出了君天熙的敷衍,赵羽还想说些什么,马车却恰好停在了延福宫。狭隘的车内空间,将满腔苦痛堵在了君天熙体内,君天熙生怕自己落泪,立马走出了车门。 延福宫中,太医院正张睿已经在候着了。赵羽知道君天熙担心君逸羽的身体,也不啰嗦,顺从地递出了脉门。 极端的悲痛造成的身体不适,来势汹涌,一旦撤退,也不拖沓。赵羽的脉象,自然是没有大碍的。张睿退走后,赵羽记得君天熙那声“好好活着”,还特意说道:“我不会做傻事,陛下尽管放心。” 第273页 赵羽厌倦现在的存活形态,如果现在有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她很乐意大方赴死,但是,自杀这种亵渎生命的行为,她是绝对不会做的。在赵羽内心深处,还有一点她不愿承认的理由——眼带乞求的君天熙,太让人心疼了。明知君天熙希望君逸羽在世,她捨不得让她难过。 “那你休息吧。”君天熙其实急需发散情绪,只是,君逸羽心如死水的模样悬在眼前,使她不敢留君逸羽独处。听见君逸羽的承诺,她知道君逸羽是言而有信的人,这才起身离开。 赵羽渡江之后的行程就大大加快了,近两天更是相当于急行军的速度,又一回来就碰上了决裂,还发现了一段情况复杂的新感情,她身累加心累,真是筋疲力尽了。君天熙一走,赵羽就瘫在了床上。她总觉得自己有所疏忽,罢工的脑子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直接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连衣服都是宛樱后来替她脱的。 总算可以逃入梦乡的赵羽,没能看到的是,君天熙也把自己锁进了寝殿。 皇夫殿下既然给娜雅公主当过驸马,娜雅公主恐怕知道殿下是女儿身,她怒气沖沖地走了,要是把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可就糟了……还有殿下是胡族驸马的事,也得尽快拿出个章程啊……慕晴守在天子寝殿外,暗自心焦,却不敢催促,好在君天熙没有让她多等。 察觉陛下眼角微红,慕晴连忙压低了脑袋,心内却翻江倒海。 “去把娜音巴雅尔请回来。” 今天的事,若想料理稳当,确实离不开娜雅公主。可是,陛下若是急着见娜雅公主,从殿下房中出来就该传人了,何必回房……能让陛下哭的,也只有皇夫殿下了吧。难道陛下真打算把殿下让给漠北?! 第152章 【走了?】 眼看君天熙即将重新进门,慕晴心一横,趁着殿前无人,跪地道:“陛下三思!皇夫殿下战功显赫,实为大华之福,她若北去,不仅……太上皇不舍,百姓也不会答应。” 君天熙肩膀微颤,半响之后,才吩咐道:“去传旨。” “陛下。”慕晴料定君天熙不舍,听出君天熙嗓音微哑,她趁热打铁地劝道,“胡人反覆无常,就算称臣纳贡,也不可尽信。娜雅公主与殿下更有血海深仇,她今日得知殿下是荣乐王,就对殿下不留情面,殿下若随她北去,也许性命不保。” “去传旨!” “是……”慕晴头皮一麻,不敢再多嘴。 唉,皇夫殿下从前在情*事上一窍不通,没想到,她竟然与胡族公主……其实,殿下与胡族公主也未必有闺阁私情……吧。否则,怎会离开漠北?就算真有此事,胡族公主分明与殿下翻脸了,陛下大可顺水推舟啊,何必替她们穿针引线…… 唉,陛下。陛下在皇夫的事情上,也太委屈自己了……可惜太上皇他老人家病了,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消息。若真让殿下与胡族公主……修好,陛下会后悔的吧。真是天意弄人,殿下离京前,对陛下情义渐浓,眼看着,假以时日,必能重修旧好,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一出。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不与漠北议和…… 慕晴走出延福宫后,忍不住嘆了好几口气。 此次漠北使团来华,由监国公主亲自带队,足见和谈诚意。华朝礼尚往来,安排娜音巴雅尔住进了接待友邦皇室的万和宫。 哪怕仅仅考虑荣乐王的影响力,慕晴也认为,君逸羽不该和胡族公主再有牵扯。她甚至希望娜音巴雅尔立刻从玉安消失,却万没想到,等到去寻娜音巴雅尔时,人家真的不见了。 据万和宫总管反馈,娜音巴雅尔离开皇宫后,根本没有回万和宫! 慕晴一开始还以为娜音巴雅尔散心去了,只是私下派人去寻。玉安虽大,一位蓝眼胡女,身边跟着众多随从,又有礼部官员陪同,总该有迹可循才是,偏偏久等不得。慕晴至此,方觉异样,赶紧回宫报信。 君天熙闻讯,密派人手,查问城门。 莫非陛下以为,胡族公主因为儿女私情,不顾国事?不会吧,她可是监国啊。为了这次议和,她不惜亲自出马,怎会如此儿戏……慕晴有些不以为然。 天子特使很快拿回了玉安各门的回音,城门卫的确没有看到蓝眼胡女出城。慕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也暗自松了口气。直到日暮落锁,依然没有等到娜音巴雅尔的行踪,慕晴又忐忑了起来。 从胡族公主的言行来看,不像个煳涂人啊,她总不会真的因为皇夫殿下就弃置和议吧……可是,天都黑了还没回万和宫,人去哪了…… 宫门已经关闭,为免扩大事态,不宜夜开宫门,慕晴只能怀着办事不力的自责熬过了一晚。第二天清早,慕晴又派人去了万和宫。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礼部尚书先来请罪了。 与礼部尚书一起入宫的,是娜音巴雅尔的指责信—— 娜音巴雅尔真的不告而别了! * 赵羽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漠北,娜音巴雅尔却认出了荣乐王,然后她拔出她的金刀,割破了她的喉咙。 “我不是!” 鲜血充斥视野的瞬间,赵羽捂着脖子惊醒,心脏剧跳,几乎会撞破胸壁。 “殿下?” 帐外传来宛樱的关切,赵羽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什么时候了?”噩梦让赵羽的嗓音沙哑非常,她的脑门也昏昏沉沉的,仿佛不曾睡过。 第274页 “已经午时了。殿下,您昨日就没进晚膳,可要起床用膳?” 听见宛樱小心翼翼的提议,赵羽揉头的手为之一顿。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清醒。 何止是梦?赵羽摸摸心口,苦笑着躺回了床上。 如果昨天那场见面不是在华朝皇宫,巴雅儿也许真会亲手杀了我吧。想起昨日无情的蓝眸,赵羽感觉喉口真的出现了痛意。 “殿下若是还想睡会儿,奴婢先告退了。桌上有茶点,奴婢就在门外守着,随时听候殿下吩咐。” 特意给我留出了私人空间吗?是……君天熙吩咐过? 赵羽既觉轻松,又浮起了另一层无力感。 君天熙,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不应该的呀。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就算我喜欢女生,也不该是你呀。 不该是你,不该是长孙蓉,也不该是君逸羽任何一朵桃花。 唉…… 梦乡里没有解脱,只有更大的噩梦,赵羽也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床上,想起君天熙的昨天的敷衍,以君天熙的的性情,赵羽相信,自己若是不问,她定会不声不响地抗走所有的烂摊子。不管怎样,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她有义务承担。 “宛樱,给我取衣服来。我饿了,传膳吧。”赵羽用力揉了揉脑门,逼自己打起精神,拿出正常状态。 餐桌上每一道菜品,都是赵羽最喜欢的口味。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却如常地提起了筷子。 机械的进食动作,提供了整理思路的绝佳时机,赵羽用没滋没味的咀嚼,挤掉脑中纷杂的情绪,迫使大脑重启理智。 瞥见宛樱的欣慰,赵羽猜测自己成功拿出了“正常”,便打定了吃完饭去找君天熙的主意。没等赵羽放筷子,君天熙先来了。赵羽微愣,很快笑道:“这个时辰,陛下一般不是在延英殿吗?我以为陛下不会回来用膳,就自己吃了。陛下用膳了吗?” 强颜欢笑的君逸羽,让君天熙心头一扎。她摇摇头,稳了稳音色,才道:“我用过了。” 赵羽与君天熙用膳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手中有个活计,人还能显得自然一些。赵羽等君天熙落座后,一边夹菜,一边歉声道:“让陛下担心了。陛下放心,我已经没事了。不知道漠北使团那边怎么样了?闹出我这件事,给陛下添麻烦了吧?朝臣们知道这件事了吗?他们是何反应?” “你先用膳吧。” 以为君天熙在打太极,赵羽立刻放下了筷子,“我吃完了。陛下,说吧。这次的事,我在漩涡中心,躲不过,也不该躲。我想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君天熙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品,知道君逸羽确实吃够了,才轻声道:“娜音巴雅尔走了。” “走了?”赵羽有些心乱。为了掩饰异样,她下意识地想要做点什么,指尖摸到玉箸的凉意,她又感觉不对,连忙将双手藏回了桌下。赵羽捏紧膝盖,借力定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追问道:“走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君天熙想握住君逸羽的颤抖的手,告诉她,她还有她。可是,她需要的不是她。 君天熙只能在袖底握住自己的指尖,示意慕晴回话。 慕晴上前施礼,条理清晰地回禀道:“回殿下,娜雅公主昨日与殿下见面后,就微服离开了玉安。礼部陪同的官员,也被娜雅公主绑去了城外,今早才放回来。他们带回了娜雅公主的口信,指责殿下……” “指责我朝欺辱漠北。”君天熙打断道。 “娜雅公主指责我朝欺辱漠北,中断和议,私自回国了。”慕晴微微抿唇,顺着君天熙的意思,修改了措辞。 “是指责我欺诈她吧?”赵羽强压酸楚,“我猜得没错,果然耽误陛下的国事了。我曾经是安都忽彦的事,也肯定瞒不住了。好在,巴……娜音巴雅尔也曾与我成婚。草原上,同性……草原上,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相恋,都是大罪,她应该不会泄露我的身份。” 慕晴脖子一僵。皇夫殿下,什么叫好在娜音巴雅尔也曾与你成婚?这话多伤陛下的心啊……不过,只要殿下的女儿身不泄露,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朝中有人弹劾我了吗?我是不是该写一封请罪表。我知道陛下会保我,不过,为了平息众怒,还是给我一些惩戒为好。况且,陛下要改革吏治,也不该自己带头徇私。”赵羽没有留意到慕晴的异样,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意见。 “不知者不罪。你为国作战,才流落漠北,罹患离魂症。百官不会苛责你,也不该苛责你。” “是吗?可是我还破坏了和谈。就算我是荣乐王,面子也没有这么大吧。” “娜音巴雅尔走不远,我会把她请回来。” 请回来?赵羽猝然抬头,“陛下派人去追她了吗?” “嗯。” “陛下追她做什么?她既然已经中止议和了,就不会改变主意。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把她追回来又有什么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娜音巴雅尔相当于漠北唯一的粘合剂,一旦有所闪失,漠北无人可以服众,必会分崩离析。以娜音巴雅尔对漠北的重要性,赵羽完全无法想像,她竟然会亲自出使。但是赵羽不难猜测,娜音巴雅尔既然绑了华朝的陪同官员偷偷熘出玉安,多半就是怕被华朝扣下。 第275页 君天熙习惯了君逸羽对娜音巴雅尔的在意,听出了君逸羽的质问,也只是舌根微苦。她平静地摇头道:“我没想伤她。你不想向她解释吗。” 第153章 【只管歇息。】 君天熙是想帮我找回巴雅儿?是了,她昨天就说过,帮我把巴雅儿喊回来。 君天熙,你是有多爱君逸羽,才能如此无私……赵羽心头又酸又苦。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口气过重,又觉歉疚,还有失去挚友的痛苦冲破克制,众多愁情纠缠在一起,捆紧了她的声带。 “巴……娜音巴雅尔一直知道我有脑疾,就算我告诉她离魂症,我也是她憎恨的荣乐王。在陛下告诉我我是君逸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娜音巴雅尔,做不成朋友了。所以,陛下如果只是想帮我找回娜音巴雅尔,就不用白费功夫了,把你的人撤回来吧。”赵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朋友?慕晴一喜。皇夫殿下是在对陛下解释吗…… “好,我把人撤回来。”君天熙把赵羽的沉默当成了挣扎,对她嘴上的“朋友”,也只当是託词,却还是点了点头。随后,抬了抬手。 慕晴迅速领会了圣意,行礼应命,出门安排了传旨内侍。 其实,娜音巴雅尔递给君天熙的指责信,原话是痛斥君逸羽的“欺诈”。娜音巴雅尔一认出君逸羽,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玉安,不管是真的痛恨欺诈,还是另有算盘,都可见她对君逸羽绝情。君天熙担心君逸羽生无可恋,才想促成她们的和解。如果君逸羽真的非要娜音巴雅尔不可,她拼着背上骂名,也会帮她留下娜音巴雅尔。可如今……君逸羽既然能放弃见面,还能强装无事,说明她有机会走出这段痛苦,君天熙不愿她再经歷娜音巴雅尔的决绝,自然依她。 赵羽等于亲口斩断了自己与娜音巴雅尔最后的联繫,总归还是伤心的。在君天熙面前,她对自己的表情管理能力缺乏信心,起身道:“不管怎么样,我得摆出认错的样子,才好对外头交代。我先去写一封请罪表吧。” “我命人替你写。你旅途辛劳,只管歇息。” “不用了。我自己写,才显诚意。”人在痛苦的时候,如果身边有值得信任的人,往往难忍脆弱。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君天熙,君天熙此刻的体贴,必会挑破赵羽的伪装,而今,她却生怕自己沉沦更深,只想飞速逃离。 “也好。”看出了君逸羽的去意,君天熙没有再坚持。她不愿君逸羽在自己面前粉饰太平,起身告别道:“我延英殿还有事。你的表章写好后,派个人送去延英殿就好。” “好。陛下也注意休息。” 自从答应看顾君天熙的身体,赵羽除了督促君天熙均衡饮食,也会提醒她劳逸结合。每逢君天熙去处理政务,“注意休息”,都是赵羽常用的道别词。慕晴却觉得,同样的话,今天有些不一样。 皇夫殿下和陛下,怎么好像生分了……慕晴跟在君天熙身后,忍不住偷偷往后瞥了一眼。 冬云层叠的日子,天光不够充足,哪怕高阔的皇家殿堂悬挂着众多灯烛,依然有些幽暗。君逸羽独自站在天光与烛光之间,面貌有些晦暗不清,这个发现,让慕晴的心也笼上了一层阴影。 以皇夫殿下的性子,应该不会对陛下撒谎吧……她既然说与娜音巴雅尔只是朋友,为何在……疏远陛下? 唉,殿下是重情重义的人,她愿意帮娜音巴雅尔冒充驸马,看她们昨天见面的情景,应该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吧。也许殿下,是暂时迈不过心里的坎?唉,娜音巴雅尔跑了,对陛下来说,倒算好事。但愿殿下这头,别再横生事端。 赵羽以构思为名,将侍从都留在了书房外。书房门一关,她就像一个漏气皮球,连嘆了好几口气。让她觉得可笑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嘆什么。 有什么好嘆气的呢?在见到君天熙之前,她就知道,与娜音巴雅尔的绝交是定局。至于君天熙,起床时她就想好了,忘掉那点不合适的喜欢,老实扮演君逸羽,与君天熙如常相处。 大概就是嘆我刚才不够自然吧……赵羽为自己的消沉找到了一个理由,试图重新打起精神,却无法阻挡身躯的疲惫。或许是因为昨晚睡眠质量不佳,或许是饱食的胃袋掠夺了体内的氧气,她感觉全身上下,仍然很累,很累。想到请罪表的内容,她更是连磨墨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放空大脑呆坐了许久,赵羽才走到书案前。写请罪表时,她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与娜音巴雅尔的过往。她用言不由衷的文字否定自己与娜音巴雅尔的相识,像是对那段生死相交的情谊话别,又像是对过去的自己话别,她甚至觉得,像在对穿越之前的赵羽话别。 一封请罪表写完,就像是一场以毒攻毒的治疗,赵羽写出了满头虚汗,却终于找回了几分真正的平静。趁着心境好转,赵羽想确定华朝朝内的真实状况,并不让人代劳,而是自己拿着请罪表来到了延英殿。 “殿下怎么亲自来了?”慕晴有些惊喜。中午的情形,让她以为皇夫还要消沉几天,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恢復。就算不考虑君逸羽与君天熙的感情进展,慕晴也不希望荣乐王牵挂漠北,发现君逸羽迅速復甦风貌,她自然是高兴的。 赵羽扬了扬手中的表章,笑道:“把这次的风波平息了,我才好睡得安稳。” 第276页 “有殿下和陛下同心协力,任何风波都不能波及殿下。殿下放心,请罪表只是普通臣子的老例,您这封写了也未必用得上。殿下只管高枕无忧。”据慕晴所知,君天熙根本没想让君逸羽“认罪”,同意君逸羽写请罪表,也只是让她本人安心。真要是有人揪着皇夫不放,慕晴相信,谁伸手谁倒霉。就是陛下难免得费些心力,不过,只要皇夫殿下记陛下的好,也算不得什么。 不能波及?那就是真有风波。赵羽暗想。 慕晴被赵羽的笑容感染了,心弦也有所放松,她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有些说漏嘴了,觑见君逸羽面无异色,偷偷松了口气。 “殿下请……”慕晴正想为赵羽让路,一个小黄门趋步而来,打断了她的话头。 “奴才叩见皇夫殿下。”小黄门奔到慕晴近处,才注意到她身边的赵羽,忙不迭补了一个大礼。 “什么事这么着急?”赵羽抬手问道。 小黄门为难地看了慕晴一眼,起身的动作也有些迟疑。慕晴情知有异,呵斥道:“煳涂东西!冲撞了皇夫殿下,竟不知请罪!” “奴才知罪!奴才该死!” 御前伺候的人不缺眼力,小黄门顺着慕晴的意思,趴回地上,“砰砰!”叩起了响头。他对慕晴的配合,几乎是无缝对接,赵羽若不是特意留心,多半会被请罪的阵势拉走注意力。 “起来吧。下回走路当心就是了。慕晴,他只怕找你有急事,你们说话吧,我进去了。”赵羽看出了猫腻,却不想与人为难,制止了磕头的小黄门,眼含深意地扫了慕晴一眼,就走向了殿门。 慕晴心头微虚。皇夫殿下,是不是看出我在瞒他了…… 赵羽进延英殿一向是无需通传的,只不过她出于礼貌,每次都会敲两下门再推开。君天熙熟悉她敲门的节奏,搁笔等她走近,借着距离的遮掩,眼底泄露了一些眷恋……和苦涩。 在君逸羽的脸庞清晰之前,君天熙的眼眸,又恢復了古井无波。 “陛下,我来送请罪表。” “嗯。”君天熙伸手接过,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冷淡,又问道:“怎么自己来了?” “我出京那么久,也不清楚朝中的变动,今天就在陛下这坐坐吧。了解了解时政,免得明天陪陛下上朝时什么都不知道。” 君天熙没想到,中午躲着自己的人,下午会主动凑过来。君逸羽想把伤口完美地隐藏在笑容之后,君天熙知道自己不是她愿意分担伤痛的人,便不忍心挖掘她的伤疤。如此一来,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君逸羽去“歇息”,只能先答应下来。 慕晴发现皇夫留在了延英殿,她以添茶送水为由头几次进来,都不见君逸羽有挪窝的意思,只好偷偷对君天熙使了个眼色。 赵羽就是冲着慕晴留下来的,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她笑道:“陛下,慕晴好像有话和你说,是有什么我不方便听的吗?” “我这,没有你不能听的话。” 随着娜音巴雅尔的突然消失,君逸羽是胡族驸马之事,已经在朝野间有所走漏。君天熙想要揭过此事,需要时间化解,不想给君逸羽再添烦心,她原本下了禁口令,打算对君逸羽隐瞒此事。在君逸羽表示出照常随自己“上朝”的意思后,君天熙就知道,此事瞒不下去了。她与君逸羽对视片刻,看出了她探听实情的意图,很快对慕晴摆了摆手。 看到君天熙示意自己直接回禀,慕晴心下微喜。胡族驸马事件,无论是从公私哪一个角度,都有些敏感。明明陛下一直在维护皇夫殿下,她可不希望皇夫因此事与陛下离心。 “回陛下、皇夫殿下,宫外有个胡人求见皇夫殿下。” “胡人?”赵羽嗓子一紧,音色都有一丝走样。是漠北使团没有走完?还是……别的? 君天熙眉头微蹙。她本以为是御史听到风声后弹劾君逸羽,没想到又有胡人上门。如果是娜音巴雅尔派来的人,以她绝情的行事风格,能有什么好事? 留意到君天熙的神色,慕晴不敢再继续,赵羽耐不过心中的期待,追问道:“那个胡人是什么人?长什么样?” 慕晴瞧了君天熙一眼,没见到制止的意思,才回道:“他自称塔勒森。” 第154章 【喝酒吗?】 塔勒森! 赵羽眼前一亮,对君天熙徵询道:“陛下,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可以。” 琥珀色眼睛中的光芒,第一次刺痛君天熙。她本以为,只要君逸羽的离魂症不曾痊癒,她至少会以夫妻的名义、朋友的姿态留在自己身边,却没想到,在错过的时间里,她的心早已另有归属。自己,终究是再次自大了。 “谢谢陛下。”赵羽自觉周全道,“我找个隐蔽的地方见他吧,免得外面以为我和漠北藕断丝连。” 藕断丝连?你对娜音巴雅尔,何止藕断丝连……君天熙看着君逸羽的跃跃欲试,不知该心疼她,还是该痛恨自己。 “殿下,塔勒森没有门籍,擅闯白虎门,已经被监门司收押了。”慕晴提醒道。 白虎门是皇城西大门,内接华朝的中央官署,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玉安官场。塔勒森在白虎门嚷着要见“荣乐王”,相当于自带大喇叭,慕晴的意思是,已经无法掩人耳目了。 赵羽会意,有些犹疑的问道:“那……我去监门司看看?” 第277页 “不必如此麻烦。”君天熙对慕晴吩咐道,“把人带来。” 在延英殿见塔勒森?也好,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君天熙召见塔勒森。反正君天熙已经知道我是安旭木都格了,也没什么需要避开她。赵羽暗忖。 令赵羽意外的是,君天熙并没有和自己一起接见塔勒森,而是安排了一间偏殿,让赵羽与塔勒森单独相见。赵羽也不推拒君天熙的好意,笑道:“陛下不去也好。塔勒森与我有旧,单独见我更好说话,如果是娜音巴雅尔派她来找我,也许与漠北的和谈还有转机。” 华朝近期取得了西征胜利,也将力量渗透到了西漠南,对宏朝残部形成了半包围态势,拥有巨大的战略优势,无论战和都吃不了亏。君天熙不在意和谈的转机,只在意君逸羽的情绪。 塔勒森若是娜音巴雅尔派来的,必有使节信物,无需闯门。君天熙对接下来这场见面并不乐观,要不是恰好被君逸羽撞见了,她一定先审问清楚,确定塔勒森的到来不会再次伤害君逸羽,再让他们见面。可惜,她没有这个机会,只能隐含劝慰地说道:“无论如何,只要人还在,凡事皆有转机。” 君天熙突然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劝我别对和谈有太大压力? “好。”赵羽有些不解,点头应了一声,就走向了偏殿。 偏殿中,只有手戴木枷的塔勒森。 “安都大人!”塔勒森看到赵羽,不顾身上的刑具,依然选择了五体投地的大礼。由于木枷的限制,他的动作有些狼狈,却没有一丝迟疑。 赵羽看到塔勒森手腕上的木枷,微微一愣。想起“收押”,知道这是为了安全起见,赵羽伸手扶起塔勒森,有些抱歉地解释道:“我之前遇过刺,身边的护卫过于谨慎了些,委屈你了。” “能见到大人就好,下仆不委屈。” “找我有什么事?公主走了,你没有一起走吗?” 塔勒森摇头道:“下仆也随公主出城了,晚上偷偷逃出来,才能回来找大人。” 偷偷逃出来?赵羽心底新种下的一颗希望,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迎来了冰雪。 “大人真的是荣乐王吗?” “算是。”赵羽自嘲一笑。 “算是?” “够了!”赵羽闭目半响,依然没能压制暴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荣乐王!你昨天不是在场吗!还跑回来找我做什么!” 郁气在赵羽体内四处冲撞,令人无法压制。赵羽很愤怒,却不知是气追问不休的塔勒森,还是气轻易产生期待的自己。 “大人!”塔勒森惶恐俯身,诚恳地剖白道,“公主说大人欺骗了大宏,会对使团不利,使团必须早些回国,才能平安。当年大人不顾安危进入治疫所,人都快死了,还在为漠北打算。下仆不信大人会伤害公主,也不信大人会伤害大宏。昨天下仆就想来见大人,是公主派人把下仆绑走了,下仆才耽误了。下仆是大人的奴隶,不论大人是什么身份,都誓死效忠大人!” “哈,原来如此。”赵羽想笑,却有眼泪割破眼眶。原来,是怕我出卖你,你才急着离开玉安。可是,为什么塔勒森都肯信我,你却……一点都不信我。就因为一个躯壳吗?君逸羽这个身体,也不是我选的啊! “大人若是不信,下仆愿意以死证明忠诚!”塔勒森叩首有声。 赵羽擦干脸颊,庆幸君天熙没有同来,也庆幸塔勒森不曾抬眼。她道:“塔勒森,我相信你的忠诚。不过,我已经不是安旭木都格,你也不再是我的奴隶了。” “不论大人是谁,都是塔勒森的主人。大人方才说遇到过刺客?让下仆留下来护卫您吧。” “我这不方便留下你。”赵羽没有精力多言,转身道,“塔勒森,回去吧。你的妻子和孩子在草原上,你不回去,会牵连他们。我派人放你出宫。” 赵羽坚决的语气,堵死了塔勒森的喉咙。他朝着赵羽的背影,默默磕头无数。 回到君天熙所在的主殿,赵羽没有走近君天熙的龙案,在十步之外请求道:“陛下,塔勒森是为私事找我。我能请你放他回国吗?” “慕晴,去放人。” “是。” “谢谢陛下。我刚想起来,我今天还没有练武。我先去射殿,晚些时候再找陛下了解朝局,可好?” “好,你去吧。” 慕晴还没来得及走出殿门,就听见赵羽告辞,她于情于理都不该走在皇夫前面,干脆打开殿门,躬身守在了门边。 赵羽经过时,慕晴总感觉气氛不对,趁机瞟了一眼。只是一眼,她的心就沉入了谷底。如果没看错,皇夫殿下的眼眶……红了。 等赵羽出门走远后,慕晴踌躇一阵,阖上殿门,走回来提醒道:“陛下,皇夫殿下似乎……” “去办差。” 慕晴意外闭嘴,抿抿嘴唇,安静地退出了大殿。 不久之后,寂静的延英殿,连书写的声音都不復存在。仿佛,空无一物。 * 延福宫的射殿成为赵羽的练武场后,多了许多人形木桩。赵羽打碎所有的木桩后,躺在厚厚的木渣上,才感到一丝畅快。 热汗收歇时,赵羽虚盯着屋樑,再次放空了大脑。不知过了多久,有轻微的脚步声被空旷的射殿放大,惊回了赵羽的感官。她既不起身,也不偏头,直接道:“本王在练武,不要进来打扰。” 第278页 “喝酒吗?” 清冷的女声,让赵羽意外偏头。 高挑的人影,因为逆光的缘故,看不清五官,也看不清服色。赵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如此熟悉君天熙了,以至于,即便什么都看不清,她依然万分肯定——来人是君天熙。 赵羽没想到,有一天会看到君天熙拎着酒壶走到自己面前。 “让陛下见笑了。” 望着君天熙手中的酒壶,赵羽知道自己的伪装有多拙劣,也突然不想强撑了。她接受了君天熙的酒壶,但是拒绝了君天熙这个酒友。 大醉,大解脱。 有君天熙的支持,整个华朝皇宫的美酒都任凭赵羽挥霍,她在延福宫痛痛快快地醉了千百次,将无法倾诉的苦闷淹死在无尽的酒液里。 与躯体一起沉醉的,还有赵羽的意识。也许是酒精将赵羽的灵魂从不配套的身体里排挤了出来,赵羽在半醉半醒之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前世。 她看到襁褓中的自己躺在鹅毛大雪中,被好心的路人送入孤儿院,跌跌撞撞地长到成年模样。她知道“赵羽”的人生没有君逸羽幸运,也知道“赵羽”的样貌不如君逸羽夺目,却依然怀念内外同一的自己。 她惊喜地追上“赵羽”的背影,颤抖地按住她的肩膀,想要回到自己的躯体里。“赵羽”回头,她才看清她的面孔,却惊奇的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赵羽”。 她盯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迷惑地思索了很久,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 她是,君逸羽。 君逸羽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开关。她看到君逸羽的眉心亮起了一点金光。 那颗金点越来越大,仿佛拥有了生命力一般,游走在君逸羽的额腹,迅速幻化成了一道玄妙的纹样。 龙? 金光大亮,造成了短暂的目盲。 遥远的唿喊,好似穿越了亿万星辰,又好似远在尽头。 阿瑾。 阿瑾。 作者有话要说:不转修仙,也不会神展开,别慌~ 第155章 【我说的是实话。】 赵羽是被一杯冷水泼醒的。 延福宫地暖充足,即便醉鬼乱踢被子,依然足够保暖,无形中放大了冷水与体温的温差。赵羽打了个激灵,迷茫地抹掉脸上的水渍,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还没喝够吗?” 顺着恨铁不成钢的质问,赵羽看到了君承天苍老的面庞。记起喝酒之前的种种变故,脸颊上的凉意,让赵羽以为君承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她起身下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垂首喊了声,“太上皇。” “连父皇都不肯喊了,看来都是真的。羽儿,你既然钟情于娜音巴雅尔,怎么不早说?!” 君承天的确是在诘责,诘责的内容却大出赵羽的意料。赵羽诧异地抬了抬眼,看清君承天脸上只有失望、没有愤怒,她犹豫了一下,跪地道:“没有。我与娜音巴雅尔只是朋友,帮她冒充驸马,也只是出于朋友之谊。得知自己是君逸羽后,我觉得在漠北当驸马的事已经过去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瞒了下来。我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太……父皇说的是,我应该早些交代的。羽儿知错。” “朋友?你喝了六天酒,我今天不来,你还不知要醉到什么时候,哪有这样让人要死要活的朋友?” 我颓废了六天吗?大梦一场,就像重新活了一次,赵羽想起娜音巴雅尔,依然有些难受,却像用酒精铸造了厚重的隔离层,再也没有尖锐的剧痛了。 “羽儿。”君承天嘆了口气,拽了一把赵羽的肩膀,拉她起身,把她带到了茶桌前。两人面对面落座后,君承天这才推心置腹地说道:“羽儿,这里只有我们爷俩,就算你与熙儿不能结为同心,我也是你皇爷爷。你和我说实话,你对娜音巴雅尔,到底是什么心思?大华正当强盛,你若是真的对她死心塌地,我替你想办法,或许能把她给你弄过来。不过,你不能去草原,去了就是送上门上的鱼肉,难以确保平安。” “我说的是实话。”赵羽没想到,君承天也能把君逸羽放在家国情仇前面。这份动人的温情,让赵羽心头一暖,为了让君承天相信自己,她类比道:“我听父王说,我爷爷在世时,您与他老人家胜似同胞。我与娜音巴雅尔,也曾像您和爷爷那样患难与共,所以我对她感情很深。但是我对她真的没有别的心思,真的只拿她当朋友。” 提到老翼王,君承天立刻理解了赵羽深刻的友谊,还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苦了你了。若不是为大华征战,你也不会去漠北受苦,不会结识娜音巴雅尔。” “不苦。我胡闹几天,已经好了。抱歉,让您老人家担心了。”人生路上,许多朋友会半道分别,不管将来如何,当初深挚的情义,都是弥足珍贵的宝藏。赵羽不后悔认识娜音巴雅尔。 君承天慈爱地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你对熙儿是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皇爷爷,陛下很好,只是我对儿女私情不感兴趣,所以没有什么打算。”赵羽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打起了太极。 君承天心眼一亮,意味深长地笑道:“羽儿,我是问你还愿不愿意继续当皇夫?” 意识到自己犯了做贼心虚的错误,赵羽越发不敢与君承天对视了。君承天的问题对现在的赵羽来说,着实有些敏感,她没有时间斟酌词句,不答反问地说道:“我给娜音巴雅尔当过驸马的事暴露出来了,不适合再给陛下扮皇夫了吧?” 第279页 傻孩子,我一问你熙儿,你就又是“皇爷爷”,又是“扮皇夫”,越是急着撇清,越是说明你心虚啊。情分都写在脸上了,为何不敢承认?是年轻人脸皮薄?还是……放不下长孙蓉? “你喝酒这几天,朝中有人拿这件事弹劾你,熙儿已经把此事压下去了。依我之见,你与熙儿成婚在后,这种时候,得让人看到夫妻一心才好。否则,外头越发以为熙儿抢夫了。”君承天心下不解,洒起诱饵来却毫不迟疑,“最近朝中事忙,熙儿又病了,我这几天也在病中,想帮她分担朝政,也有心无力。我这次来,本来是想请你去给熙儿帮帮忙的。羽儿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熙儿一向捨不得你为难,我呀,瞧着你清瘦了不少,也不落忍。” 我醉生梦死时,君天熙忙着保我?还忙病了?赵羽满心懊恼,立马表态道:“父皇,我没有不愿意。陛下在哪?我现在就过去。” 君承天摆手,刚想说话,突然脑门一黑,身体也晃了两下。 赵羽及时扶住君承天,顺势摸了摸他的脉门,自责道:“父皇您脉象虚浮,应该卧床静养。都是羽儿不好,还要劳您担心。您放心,羽儿会继续留下来当皇夫,我送您回宫歇着吧。” 把脉之后,赵羽才勐然意识到,君承天老态毕露,分明是久病之相!想到自己害得这位老人无法安心养病,她真是无地自容。 “老毛病了,不碍事。”君承天为了保证精力,特意吃了药才出门,没想到会当着君逸羽的面发病。他看到君逸羽真诚地关切,有些不忍心继续下套,想起昨夜梦中的亡妻,他气息平復后,还是道:“羽儿你不用叫父皇了。经此一事,皇爷爷也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帮得了熙儿一时,也帮不了她一世。熙儿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她的事,就让她自己应对吧。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能心疼熙儿,不心疼你。委屈你多在宫里住几天,回头漠北的风头过去了,皇爷爷给你摘掉皇夫的名头。你从前就想游歷江湖,今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赵羽连连摇头,“父皇别多心,我在宫里不委屈。只要您和陛下不嫌弃,我就算一直住在宫里,也没什么。” “你愿意一直给熙儿当皇夫?” 赵羽不知道怎么话赶话说到了“一直当皇夫”,不过,迎着君承天惊喜的眼睛,脑子闪过君天熙是身影,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点了点头。 以君承天的阅歷,就算看不出君逸羽具体的顾虑,也足够看准她的情丝了。他深谙松弛之道,爽朗地笑道:“羽儿,你别是看我病了,就说好听的哄我吧。” “我没有哄您。过去几年我已经游歷够了,宫中的生活很好,我很喜欢。”赵羽真心实意地说道。她已厌倦漂泊,本就准备定居一方。出于自尊自重,她无法以君逸羽的身份坦然地喜欢君天熙,但是她想,留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总是不难的吧?况且,君逸羽的父母也在,玉安本就是理想之地。 虽然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拿到君逸羽永留宫中的承诺,也算是丰收了。君承天在君逸羽纯净的眼波下,最终放开了心机。他拍拍君逸羽的胳膊,对她真诚地劝告道:“人生在世,难得自在。好孩子,顺心而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不会后悔。” “好。”赵羽应声轻快。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顺心而为,除了……不能放纵自己喜欢君天熙。 赵羽衣冠散乱,不宜外出,君承天也担心她暴露女儿身,只让她送到房门口。 宛樱等人候在门外,君承天走后,宛樱小心地问道:“殿下还好吗?” “没事,父皇不是来找我麻烦的,放心。” 宛樱明显松了口气。 赵羽有些好笑,闻到自己一身酒气,又致谢道:“我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殿下说得哪里话,奴婢们的职责本就是伺候殿下。” 赵羽知道宛樱她们不敢接受自己的谢谢,也不在这上面纠缠,摇摇头,转而吩咐道:“让浴殿备水吧。再派个人去问问,陛下是不是在延英殿?” 殿下今天不喝酒了?宛樱语含喜意的应了命,又直接回道:“今日有朝会,陛下这个时辰还没下朝。” 得知君天熙还在坐朝,赵羽倒是不用赶时间了,沐浴之后,还用了顿早膳。 赵羽用餐时,宛樱数次欲言又止。赵羽替她遣散了饭厅内的其他侍从,她才鼓起勇气问道:“殿下……想要皈依空门吗?” “什么?”幸好嘴里没有食物,不然赵羽定会噎个半死。 宛樱脸一红,不肯再问了。 “你问我会不会出家?怎么会这么问?我以前很信佛吗?” “没,是奴婢听见殿下醉酒后念佛经,就以为殿下……是奴婢多心了,殿下恕罪。”宛樱尴尬地解释道。 “我醉了之后念佛经?”赵羽不可置信。我从来不拜菩萨,上哪学佛经?! “许是奴婢听岔了。” “可能是说梦话了吧。”赵羽突然想到了半醉半睡时光怪陆离的梦境。 阿锦?奇怪的梦。我都成君逸羽了,还想再扮一个人不成……赵羽揉揉额头,将模煳地梦境抛到了脑后。 宛樱与君逸羽有旧,也一向钦敬君逸羽的人品,在成为君逸羽身边的总管后,更是不知不觉对她多了偏心。她看到赵羽走神,还以为她没有完全从情伤中走出来,踌躇一番后,低声道:“殿下是人中龙凤,今后总能再遇佳人的。” 第280页 赵羽筷子一抖,刚刚夹起的一颗鸽子蛋,又掉回了饭碗里。她看着碗中乱滚的鸽蛋,终于知道宛樱为什么会问佛经了。她以为我错失佳人,借酒浇愁,心灰意冷?还打算遁入空门? “宛樱,我的身份是皇夫呢。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应该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为了你好,下次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赵羽无奈道。 宛樱暖意满怀。她本不是多事之人,恰恰是知道皇夫殿下的性情,才会暂搁谨慎。若是宫里连这位殿下的笑容都没了,也太冷寂了。“陛下待殿下宽厚大度。只要殿下开心,想必陛下不会计较的。” 改掉对君逸羽吃醋的毛病,是赵羽最迫切的功课。她将碗中的鸽蛋送入嘴里,细嚼慢咽,将不该有的波澜一点一点的吞进肚子里,抬头笑道:“我不需要佳人,只想专心当皇夫。还有谁听到了我念经?宛樱你帮我告诉她们,别瞎想,也别把这话传出去,免得旁人多心。” 殿下的意思是,她对陛下一心一意? 在宛樱的观念里,阴阳结合才是正道,她确定君逸羽是女人后,对她和君天熙之事,也是花费了许久,才渐渐接受。她本以为君逸羽当惯了男子,才会多处留情。比较而言,只要君逸羽恢復正常,她能专心与陛下相守,自然是最好的情况。 太好了! 我就说呢,殿下不该是贪图风月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520愉快~ 我发现app更新后,小可爱们的名字后面多了萌萌的小图标,好可爱~ * 可能有些小可爱没看到第一部 的155,其实那章就提过君逸羽额头的龙影。这篇文一直有点前世今生的因素呀,我文案上也贴了标籤。不会神转折的,相信我的人品,别慌~ 第156章 【陛下恕罪。】 室外银装素裹,雪色莹莹。 赵羽久不出门,有些不适应强烈的雪光,眯了眯眼,才踏入雪地。 对于经歷过漠北寒冬的赵羽来说,即便没有内功护体,也无需惧怕玉安的冬天。而此刻的室外温度,于年老带病的君承天而言,显然不够友好。想到君承天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来找自己,赵羽暗自嘆了口气,也越发担心君天熙了。 赵羽加快脚步走到车驾前,车旁的内侍个个都被雪花煳住了眼鼻,显然等候了多时。 “起来吧。天冷,你们怎么都在外面守着?”赵羽皱眉交代道,“下次在屋檐下等着,看到我出来了,你们再来车前不迟。” “谢皇夫殿下*体贴。奴才斗胆,求殿下救奴才一命。” “卓明?”众人都没有起身,赵羽听到领头内侍的声音耳熟,仔细分辨了他的服色,才认出御前内侍总管卓明。“你不去跟着陛下,怎么在我这?救什么命?” 卓明哭丧着脸说道:“陛下命奴才守着延福宫,不许任何人打扰殿下。太上皇方才过来,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他老人家,陛下又在早朝,奴才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殿下可怜可怜奴才,回头帮奴才向陛下说说情。” 难怪这几天从来没人找我,父皇不会是故意挑着早朝的日子来的吧…… “你不起,他们都得跟你跪在雪窝里,我看不用等陛下罚你,你们的腿就废了。”赵羽与卓明相熟,虚踢了他一脚,应承道,“行了,起来吧。陛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情有可原,她不会苛责你。真要是有事,我替你说情就是了。” “谢殿下。奴才就知道,殿下是菩萨心肠。”卓明殷勤地伺候赵羽登车,拍掉身上的积雪,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是他胆子小,是陛下最近沉默得实在是可怕,请动了这尊菩萨,才算万无一失。 瞧皇夫殿下的样子,太上皇不是来问罪的?谢天谢地。话说回来,娶了别的女人还敢与陛下完婚,陛下还护着他,天下间也只有皇夫殿下这独一份了。殿下还敢当着陛下的面为别的女人伤心,陛下不仅不怪他,还想陪他喝酒,真是本事了得……殿下似乎心情好转了,有他出马,陛下的心情也快好了吧?但愿皇夫殿下早点把陛下哄高兴。 赵羽承载着无数宫人的期待,一车坐到了延英殿。君天熙尚未下朝,延英殿的留守宫人看到皇夫的车驾,兴高采烈地把赵羽迎进了门,简直比过年还高兴,连守门的侍卫,都面带喜色。 我给漠北当过驸马的事,朝堂上都要吵翻天了,宫里人怎么都像没事人似的,看到我还喜气洋洋的?赵羽有点纳闷。她洗漱时就命人去通事台拿了近日的朝报,在马车上浏览了一遍,大致了解了近期的风云。先是有御史弹劾君逸羽叛国,君天熙怒斥他们“不辨是非、忘恩负义”,将其削官流放,果断地掐灭了问罪君逸羽的风气。后来又有人提出了重婚问题,想把君逸羽从皇夫的位置上拉下来,君天熙不占理,连消带打,耗费了一番周折,才完好无损地保住了君逸羽。 想到宫里的人都依附皇权生活,以君天熙对君逸羽不遗余力的维护和君承天对君逸羽的爱重,赵羽觉得,宫人对自己崇敬如初,其实是十分正常的事。别的不说,只说延英殿这样的机要之地,依然任凭她出入,就足够让宫人长眼色了。 虽然还没有看到君天熙的病情,看出朝报下的刀光剑影后,赵羽就知道,君天熙会生病,必然有自己的罪过。哪怕自己仅仅只是沾了君逸羽的光,胡族驸马事件,总归是她赵羽惹出来的。一码归一码,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赵羽都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君天熙出出力。 第281页 延英殿中的奏疏分门别类,时近年关,民政类的文书格外多。赵羽直接走到最大的这堆奏本前,让内侍给自己搬了一副桌椅。 延英殿总管是宫中的老人,他瞧出了赵羽的意图,却半句多话都没有,就低眉顺眼地安排了笔墨茶点。 硃笔?猜到我准备批奏本了?问都不问一声,也不怕犯忌讳。 “拿错了,给我换成墨笔。”赵羽的语气,轻松得如同桌上鲜亮的硃砂,心情却远非如此。赵羽从来没有体会过吃醋的滋味,第一次知道,原来吃醋这种事,如此不由人。好在,她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并不急于求成。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慢慢调整,就算不能毫不在意,醋着醋着总有一天会醋习惯吧?嗯,习惯了就好。就像习惯用毛笔,习惯繁体字。赵羽不紧不慢地研磨墨锭,将不受控制的情丝也一点一滴地溶入墨色里,制成了一潭平静的墨汁。 赵羽帮娜音巴雅尔处理过国事,又曾旁听华朝的朝政,将两边的经验结合起来,批起华朝的奏本,也算熟门熟路。加上她只是在纸签上写上自己的意见,不是直接批阅,不用担心出错,除了一开始有些生涩,很快找到了手感。 推门声响起时,赵羽已经看了小半箱奏疏,她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睛,脑子里却塞满了文言文,恍惚了片刻,才看清君天熙的身影。 今日,是赵羽彻底摆脱混乱的心绪后,第一次以真正的正常状态见到君天熙。赵羽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君天熙。可真等看到君天熙后,她又觉得,会喜欢上君天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 赵羽不是迂腐于男女之别的老古板,也不屑于自欺欺人。心底的悸动,让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确实对君天熙很有好感。而且,如果不是以君逸羽的身体活着,这份好感,足够敦促她拿出全力……争取这份感情。 然而,世上所有的如果,都是没有如果。 “陛下。”赵羽搁笔抱拳,顺势压低了视线。 “你的酒,喝够了?”君天熙的嗓音,也许是夹杂着室外的冰雪,显得格外冷清。 “喝够了。多谢陛下。”赵羽既感谢君天熙的酒水,也感谢君天熙的维护。此外,虽然君天熙的语句很短,赵羽还是听出了其中的虚弱,她从桌后走到君天熙身前,摊开手掌,邀请道:“陛下让我瞧瞧脉吧。” “我无事,你不要听父皇危言耸听。你爹娘很担心你,你不妨回府看看。”君天熙反手收紧了袖口。她一下朝就听说君承天闯进了延福宫,又看到君逸羽在帮自己批奏本,还要给自己瞧脉,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赵羽一呆。她是个孤儿出生,与君康逸夫妇数月不见,再经歷一场大变,一时半刻,真忘了自己还有“爹娘”。如果君天熙不提,她恐怕得花费许久,才能想到翼王府的担忧。 殿下不会真回王府吧……走神的赵羽,让慕晴暗自着急,碍于圣命,她也不敢有小动作,只能请示性地指了指赵羽桌上的奏疏。 君天熙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龙案。 “哎哎,这张没干,别碰。慕晴你把它们收起来干什么?我还没看完。”赵羽看到慕晴收捡奏本,连忙回神阻止。 慕晴正想藉机提醒皇夫,君天熙已道:“你不用帮我批奏疏。” “为什么?”赵羽发现君天熙走远了,干脆也跟到了龙案前,边走边道,“我爹娘那没事,我先写一封信让人送去王府,改天再回去。今天大雪,我不想出宫。” “你若不想出宫,不拘练武习文,都好。”君天熙已经提起了硃笔,言简意赅,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拘练武习文都好,就是帮你批奏疏不好?赵羽挑了挑眉,笑道:“你是怕我帮倒忙,还是不愿我涉入朝局?我没有乱来,只是把意见写在了小纸签上,你看看能不能用。能用就能帮你省点心,外臣也会不知道,与以前是一样的。” 君逸羽曾经帮君天熙批过奏本,那时,她还是一只闲云野鹤,处理起政务来,就已颇显天赋。君天熙不用看君逸羽的纸签,也能猜到——增添了阅歷的君逸羽,理政能力,必是有增无减。 “不用,我自己批阅就好。” 赵羽表情微僵。她本以为君天熙是病中气虚,才会惜字如金,如今听来,竟似有些……冷肃?赵羽退后三步,长揖道:“是我孟浪了,陛下恕罪。” 皇夫殿下与陛下重逢以来,除了婚礼和上回在万宁山,这是私底下第一次对陛下郑重行礼吧……慕晴一颗心凉透了。她实在不明白,殿下为胡族公主伤心时,陛下都对她满心关切,何以等到殿下好转了,陛下反而对她冷言冷语?就算是太上皇让殿下来的,以殿下的心性,肯帮陛下料理朝政,也算是有心啊……这是何必呢。 第157章 【朕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怪你多事。你饮酒多日,需要调养,我让太医院给你备了药膳,回去歇着吧。” 君天熙不想在君逸羽面前暴露病态,一直在用毅力强撑,与君逸羽产生误会后,她急着解释,病势脱离压制,脸颊上浮起了不健康的潮红。一个长句说完后,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勉强顶住喉口的痒意。 赵羽摸不准君天熙的态度,偷看她的脸色,正好撞见了她来不及掩饰的潮红。赵羽大惊,飞速蹿到君天熙身边,拉开了她的衣袖,本想把脉,君天熙灼热的体温直接给出了答案。赵羽摸到君天熙滚烫地额头,气愤道:“你发烧了!这么热还上朝看奏本,你不要命了吧!” 第282页 “皇夫殿下,这是陛下呀。”慕晴简直要替赵羽急哭了。陛下正对您生气呢,您这么兇巴巴地对陛下说话,怎么收场啊! “我知道她是陛下!陛下也是人,病了也是要治的!” 慕晴不吭声还好,她一吭声,赵羽一腔火气全洒在了慕晴头上。慕晴吓了一跳,直接跪了下来。 既然瞒不住了,君天熙也不再死撑,撇开赵羽的掌心后,剧咳了半响。 眼看着君天熙几乎会把肺叶咳出来,赵羽心疼加心急,都要原地爆炸了。古代没有抗生素,风寒也是能死人的!明明体温那么高,竟然瞒得死死的! “我有药。”君天熙症状缓解后,对慕晴抬了抬手。 听见君天熙还在用“我”字,慕晴偷偷松了口气,行礼之后,就悄无声息的出门端药去了。虽然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但直觉告诉慕晴,方才的插曲,也许是件好事。皇夫殿下对陛下,很着紧呢……陛下也应该不会再生闷气了吧…… 对于君天熙不顾惜身体的行为,赵羽十分气恼,又不好和病人计较。她尽量放柔嗓音,关怀道:“在吃什么药?你先坐坐,脉息平復后,我给你瞧瞧。” “君逸羽,收起你的好心。朕不需要你的同情。”君天熙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 好心?同情?君天熙怎么会突然这么想?上回不是说过吗,我不是勉为其难啊。她刚才提到了我“饮酒多日”,父皇以为我是因为情伤借酒浇愁,莫非君天熙也以为我喜欢巴雅儿,所以吃醋了?可是喝酒还是她建议的呢,她那天还好好的呀…… 赵羽实在猜不透君天熙的心思,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精神,她解释道:“我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相当于重新活了一世。娜音巴雅尔算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我和她一起经歷了很多危险,才活下来。她对我来说,不仅是曾经生死与共的挚友,也相当于我与这个世界最初的关联。我其实,对君逸羽这个身份,一直存有隔阂。与娜音巴雅尔恩断义绝,对我而言,就像是失去了曾经的自己,所以我才会那么难受。” “是我不好。” “没什么,都过去了。”赵羽本打算简单解释几句,没想到,一开口就忍不住掏出了心里话,也许是得到了倾诉,她再度提起娜音巴雅尔,丝毫不觉沉重,反而有些轻松。为了打消君天熙的自责,赵羽很快又笑问道:“陛下现在可以让我给你把脉了吗?” 君天熙一愣,赵羽趁机抓住了她的衣袖。君天熙想缩手,赵羽却不由分说的按住了她的脉门。君天熙不好再挣扎,病中迟钝的脑子,这才想清楚中间的误会。 我不是因为吃醋,才不让你把脉啊……君天熙想要辩解,又说不出口。她对君逸羽有气,确实不是娜音巴雅尔的缘故,可是,得知君逸羽并不爱慕娜音巴雅尔,她的确……开心。 赵羽为君天熙把脉时,慕晴刚好端来了药碗。 发现君天熙不再拒君逸羽于千里之外,慕晴暗自好笑,搁下药碗后,默默退到了角落里,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 “陛下。”赵羽松开君天熙的脉门,又端起药碗分辨了药方,嘆道,“太医应该说过,你需要休养吧。” “嗯,我有休养。” “又是上朝又是批奏疏,算哪门子休养。陛下,我不是想插手你的正事,但是,三分治病七分养,你这样是不行的。你这些奏疏如果都只能你亲自批阅,那你就先放几天吧。我可以帮你把急件整理出来,或者你指派信得过的人整理也好呀。” “你……!” “插手”二字戳到了君天熙的痛处,她一时按耐不住,脸上也显出了怒色。 “我说错话了?陛下,我没有别的意思,要是……”喜怒无常的君天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赵羽不想惹病人生气,只好跟着陪小心。 “我没有不信任你!你喝酒都不许我陪你,我的事凭什么劳烦你!”君天熙实在气不过,抓起桌上的硃笔,砸在了赵羽身上。说是砸,她却捨不得伤到君逸羽,特意避开了她的脑门,扔在了她肩膀上。而且君天熙带病的身体根本没有多少力气,硃笔只是拂过衣料,就滚到了地上。 慕晴暗自称奇。上一回陛下露出小女儿姿态,还是皇夫殿下出征之前吧。殿下生还后,陛下对她百依百顺,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赵羽看到肩头的红痕,才意识到自己挨“打”了。孩子气的君天熙,让赵羽既感新奇,又觉有趣。她不确定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我不让你陪我喝酒,你才不肯让我帮你批奏疏?” 君天熙没有应声,侧身拿起了药碗。 看到君天熙的迴避,赵羽读懂了其中的默认,她实在憋不住笑意了,为免君天熙难堪,连忙弯腰捡笔,将笑色埋进了地下。 很可笑吗?也许是汤药太苦,君天熙望着君逸羽抖动的肩膀,舌根苦意蔓延,笼罩周身。 “慕晴,送客。”君天熙去掉汤匙,将剩下的苦水一口气倒进肚子里,搁下药碗,转身就走。 “陛下。”赵羽听到声音不对,本能地抓住了君天熙的手腕。 “松手。” 君天熙眼角的红意,仿佛化成了赵羽心尖的血洞。她心房一抽,着急道:“我要是说错话、做错事了,你指出来好不好?别哭。我没有不让你陪我喝酒,只是喝酒伤身,我才没让你一起喝。那天我心情不好,是不是话说得不好听?那我给你道歉……” 第283页 “真话?” 赵羽不知道君天熙问的哪一句话,不过好歹君天熙肯回头了,赵羽连连点头,“每一句都是真话。我怎样道歉……” “你方才笑什么?” “我笑……”赵羽一心哄人,没过脑子就把实话拿到了嘴边,快出口时才意识到不妥。她顿了顿,改口问道:“你问我哪个笑?” 距离过近,君天熙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眼睛中的迟疑。她不愿自己过于卑弱,冷哼一声,打算挣脱君逸羽的手掌,却有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了眼角。 那滴眼泪的轨迹迅速地划破了赵羽的犹豫,她怕抓伤君天熙,手心不敢用力,在君天熙的手腕逃脱之前,心一横,实话实说道:“我笑你可爱。” 整个世界都似乎凝固了。 眩晕的感觉,与三年前如出一辙,君天熙几乎重新听到了君逸羽当年那句“我喜欢你”。但,终究不一样。君天熙不知道自己的悸动是因为君逸羽还是因为病况,但她知道自己的体温有些过高,尤其余光瞟见慕晴后。 “胡说八道。”君天熙依然挣出了自己的手腕,撇下君逸羽,自行走向了内殿。 辨出君天熙的害羞,赵羽全身放松。为了滤去暧昧感,她跟在君天熙身后,故作大方地复述道:“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是笑你可爱。陛下你不要误会我……” “闭嘴!” 留在外殿的慕晴,听见君天熙恼羞成怒的呵斥,死死捂住嘴唇,才没有漏出笑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陛下吩咐她把皇夫扫地出门时,她差点吓掉了半条命,以她对陛下的了解,陛下那时是真的动了真怒。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柳暗花明,还是皇夫殿下对陛下有办法。 赵羽知道君天熙脸皮薄,安静了半响,才问道:“你去哪?” “你不是劝我休养吗?” 延英殿作为华朝皇帝的日常理政之地,有一间供天子小憩的卧室,俗称静心堂。君天熙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不是君逸羽来了,她下朝用完药后,本就是要去静心堂休息的。 赵羽结合君天熙的行进方向,才知道她打算去静心堂睡觉。赵羽一喜,又试探地问道:“那,我帮你看奏本?” “嗯。” “我是像之前那样写纸签,还是只把急件捡出来?” “你不嫌累,就写吧。” “我不嫌累。” 作者有话要说:作收500,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第158章 【没有如此严重。】 因为风寒缠身,君天熙浑身无力,又与赵羽吵闹了一场,更添疲乏,加上讲清楚误会后,侵扰她多日的块垒也得以消解,是以,君天熙躺进静心堂后,很快沉沉入睡。 赵羽本想先让君天熙看看自己写的纸签,一来一回的功夫,就发现她睡着了。她悄无声息地退出静心堂,出门就嘆了口气。 君天熙喝完风寒药后,一般休息半个时辰,就会起来处理政务。慕晴依照平时的习惯,打算准时喊醒君天熙,却被赵羽阻止了。 午膳时分,赵羽才允许慕晴进入静心堂,还让她把君天熙的午膳端到了房内。 “什么时辰了?”许久不曾好眠,君天熙被慕晴喊醒时,脑子有些迷煳,还隐隐有一丝起床气。 “回陛下,午时了。” 一场沉睡勾出了病体的倦怠,君天熙本想再躺躺,一听说到了午时,就立刻撑起了身体。她打算责问慕晴,想到慕晴没有自做主张的胆子,很快猜到了关窍,“君逸羽不许你喊朕?” “对,是我拦住了慕晴。”赵羽从屏风后绕进来,接走了君天熙的问题。 虽然常常同床共枕,但君天熙和赵羽的起卧时间几乎完全一致。穿着寝衣看到衣冠齐整的君逸羽,让君天熙颇感别扭,她不想表露出异样,只能装出一派平静,示意慕晴拿衣衫过来。 “给陛下一件外袍就行了。”赵羽道。 慕晴请示地瞄了君天熙一眼,没看到陛下反对,她才顺从赵羽的吩咐,奉上了一件室内起居的薄裘衣。 君天熙连穿着寝衣都不自在,怎么会在君逸羽面前更衣?她本来就是想要一件外袍遮羞,自然没有异议。 系上裘衣后,君天熙才揭开暖被,准备下地。赵羽阻止道:“我有话和陛下说。” “有什么事,等我更衣再说。”君天熙此时才注意到赵羽手中的奏本。她本来就身体虚弱,还被赵羽用奏本堵在了床上,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你先看看嘛。”赵羽牢牢地堵在床边,仿佛不知道君天熙的不满,还把奏本摊开,塞在了君天熙眼皮底下。 君天熙拿她没办法,只能接过奏本。奏本中夹着一张纸签,与当年是一样的形制。想到君逸羽上回帮自己批奏本的情形,君天熙有些恍神,将奏本和纸签看完后,她点头说了声,“挺好。” “挺好?”赵羽怀疑君天熙在给自己充面子。她选的这份批覆,是她最没有把握的一本。 “嗯。我也会如此处断。”君天熙有时觉得,君逸羽天生属于皇室。明明远赴灵谷学武,却拥有了一位太傅老师,还是德高望重的“三连太傅”袁妙山。虽然袁妙山教导的三任太子都没来得及登上帝位,仅从君逸羽身上看,他就对得起一世盛名了。 “那你再看看这个。”赵羽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签。 第284页 纸签上是朱红色的字迹,君天熙一眼扫过,差点以为是自己的亲笔。 “你写的?”君天熙心跳有点快。她还记得我的字,还是……重新练过? “是呀,我上次不是接了你一封圣旨吗,我在外面无聊的时候,见你的字好看,就拿去临帖了。像不像?” 原来是无聊之作。君天熙微觉失落,“像。” 赵羽喜笑颜开,点着纸签上的笔墨提议道:“既然你都说我写得像,年关很多琐碎的奏本无关紧要,我直接替你回了好不好?” 君逸羽为了让君天熙休息,当年也曾临摹她的字迹,替她批阅奏疏。今天的情形,几乎是当年的復现,唯一不同的是——她的临笔更加老练了。 不过半日就能如此形似,她临过许多人的字?君天熙忍不住问道:“你也会模仿娜音巴雅尔的字迹?” 怎么会突然问到巴雅儿……赵羽一怔,摇头道:“没写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没帮娜音巴雅尔批阅奏本?”君天熙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做什么,心中那丝失落倒是跟着消散了。 “批阅过。”赵羽联繫前后,恍然大悟,主动说明道,“我在漠北时,头上挂着‘总摄国事’的头衔,可以直接批阅娜音巴雅尔的奏本,不用模拟她的字迹。” “你也可以直接批阅我的奏本。”君天熙脱口而出。 慕晴压低脑门,藏起了眼中的怪异。她还以为陛下真的不计较娜音巴雅尔,原来还是在意的啊,连这种事都要比个高低,简直像个……争宠的稚子。不过,之前外头弹劾殿下时,就有人指责殿下出工不出力、身在曹营心在汉,若殿下光明正大的出面理政,倒是能打消人家的口实。陛下也确实需要歇息了,若不早日养好龙体,年尾年头的各项大典,只怕会拖重病体。 “啊?”赵羽面露困惑,“直接批阅?那外面的大臣就知道是我写的了。你不是不喜欢我涉足朝政过深吗?” 时移势迁,君天熙不想让君逸羽陷入朝局纠纷,但,君逸羽当过胡族驸马的事迹暴露后,就已经无法超然物外了。不过,如果君逸羽真的不遮不掩地替她批奏疏,相当于是释放出了皇帝皇夫夫妻一体的信号,政治意义太重大了。君天熙倒是愿意与君逸羽一体同心,可君逸羽……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君天熙嘴唇微抿,“也是。” “陛下真是得好好养病了。”赵羽没想到君天熙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只当她是病煳涂了。她用手背试了试君天熙的额头,依旧烫手的体温,越发让她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上午的时候,君天熙也被君逸羽碰过额头,那时她在怄气,又正逢发病,没功夫多想,如今坐在床上,过于亲密的动作,令君天熙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她明知君逸羽只是试探自己的体温,依然感觉像坐在了烙铁上,整个床帐都仿佛在燃烧。 “我该更衣了。” “别急啊。”赵羽再次拦住了君天熙的去路,摇着手中的硃笔纸签问道,“陛下你还没说呢,我可不可以用你的笔迹批奏疏?” “可以。” “那陛下不用更衣了。我把能处理的奏疏都替你处理掉,陛下可以多睡睡。”赵羽得逞地笑了。 “你……”君天熙总算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堵在床头了。 “我真机智。”赵羽故意插科打诨,又对慕晴招了招手,“我让慕晴把陛下的药粥提过来了,陛下要不别起床了?喝完就继续睡吧。” “没有如此严重。”君天熙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不可自制的愉悦。她本以为君逸羽连陪她喝闷酒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洗掉多日的阴霾,整个世界都似乎亮堂了许多。 “反正陛下的午膳只是一碗粥,何必出门沾染寒气?” 君天熙犟不过赵羽,最终,虽然没有在床上用餐,却果真没有走出静心堂。赵羽怕她一出门就念着工作,等她用完粥,盯着她躺回床上,才返回正殿。 君天熙挣不脱君逸羽的关怀,也不肯再挣扎,任凭病体沉沦在了温暖里。也许是放松之后病势反扑,也许是卸除负累后疲倦回涌,她很快就昏昏沉沉地返回了梦乡。 病去如抽丝。君天熙卧病多日,直至腊月过半,才完全好转。为免君天熙病情反覆,年底许多国事活动,赵羽都尽量为她代劳。 十二月十六日是华仁宗庄敬皇后的忌辰,赵羽从太庙回来,发现君天熙在召见官员,深感无奈。 得知是卫国公唐晗返京述职,赵羽才微觉释然。卫国公府是华朝数一数二的武勛世家,哪怕冲着勛贵的情面,君天熙也理应亲自接见唐晗。再加上,唐晗的次兄唐晙曾叛国称帝,虽有老卫国公大义灭亲,中间到底算是多了一层忌讳,宫中若是怠慢卫国公府,落在有心人眼中,恐怕会平添事端。此外,唐晗负责抚定南里,事关一方安宁,君王垂询,也是应有之意。 看上回的奏报,南里的招安挺顺利。楚净初应该随唐晗一起来玉安了吧。说起来,我回来后,还没和君天熙说过南里的事,答应尽量为楚净初说情,也一直忘了提……不能再耽搁了。意识到自己的疏漏,赵羽暗自羞愧。回过神来后,察觉慕晴欲言又止,赵羽主动问道:“有话想说?” “殿下可觉疲累?可需用些点心?” 宫人关心天家的饮食,是职责所在,赵羽不知道慕晴为何要吞吞吐吐,迟疑地摇了摇头,“不累,也不饿。” 第285页 “那……殿下与卫国公曾是旧友。卫国公是勛贵重臣,又是敏佳公主的驸马,殿下若是有暇,不宜……过门不入。” “慕晴,你是想建议我进去见卫国公啊?直说就是了,拐弯抹角做什么。”赵羽笑道,“你不说我也是打算进去的。” 慕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皇夫果真摆出了走向外殿的架势,便亲自为她撑开了门帘。 “季明回京了啊。”赵羽直接从内殿穿入外殿,一边亲切地打着招唿,一边自然地走到了君天熙身后。 “皇夫殿下。”唐晗持礼甚恭,眼中却是无遮无挡的喜意。 慕晴在帘外听着赵羽恰到好处的寒暄,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从前陛下纵容君逸羽的逍遥,她还提出过异议,如今真见到皇夫洞晓世故,反而让人怀念她当初闲云野鹤的模样。 不过,殿下若是要做真正的皇夫,总是不能一辈子闲云野鹤的。殿下肯替陛下料理国事,这些天眼瞧着,定是对陛下有情分了,就是不知是何种情义。总归算是好势头。官场虽浊,却并非满堂污糟,殿下批阅奏本也不见她厌烦,她应该是不嫌宫中拘束吧……慕晴摇摇头,自顾笑了。 第159章 【世事无常。】 赵羽与唐晗在南里相处愉快,就算真的需要叙旧,也不至于犯难,不过她不是出来喧宾夺主的,简单打了个招唿,就把话语权还给了君天熙。 君天熙没有开口,而是将一份本章递给了赵羽。 赵羽觉得字迹眼熟,先扫了一眼落款,方知是唐晗的笔墨。奏本内详细回禀了南里招安的情况,赵羽且看且笑,“我记得上回的奏报,说是以煞耶族为首的五个部落不肯恢復朝贡,这回煞耶族族长都肯上京了,南里算是安定了?” “是,多亏殿下招揽了山衍族。抚定煞耶族,楚净初出力不小。”唐晗应声沉稳,心里却松快了许多。他在回京路上就听说了君逸羽是胡族驸马之事,一直为君逸羽悬着担心,如今看来,陛下与阿羽举止默契,北边的风浪想来是真的消退了。 发现君逸羽浏览了一眼就准备撂开奏本,君天熙抻手拦住了她阖书的动作,就着她的手,翻到了奏本后部。 赵羽被君天熙玉管般的手指勾走了视线,定了定神,才看向指尖下的文字。惊心动魄的“病卒”二字,迅速冲散了赵羽的情思,她不可置信地问道:“楚净初死了?” “嗯。” “真是世事无常。”同龄人的早逝,总是分外令人感伤,赵羽将手中的奏本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嘆了口气。她本打算等唐晗走后就为楚净初说情,没想到,人已经不在了。 君天熙眼底闪过了一缕光芒。她之所以当着唐晗的面让君逸羽知晓楚净初的死讯,就是便于她找唐晗提问,没想到,她只有一句感嘆,没有半分质疑。君天熙有些不确定,不知道君逸羽的平静是不在意楚净初的生死,还是……出于信任? 阿羽在南里时对楚净初不假辞色,怎么当着陛下的面反而替她唉声嘆气?漠北驸马的事才过去几天啊!万一陛下多心了怎么办! 对了!阿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楚净初当年在玉安假充舞妓时,可是与阿羽私交匪浅的啊!我真是煳涂了,明知道阿羽心慈面软,对红颜薄命不可能无动于衷,应该早些告诉他旧事的! 唐晗暗自着急,心一横,插嘴道:“恕臣冒昧。皇夫殿下,楚净初曾行刺陛下,理应千刀万剐,她请降之后,虽有将功折罪之举,也难抵死罪,死不足惜。” 如果楚净初还活着,赵羽为了践诺,一定尽量为她脱罪,以求保她一命,但是现在人都死了,争论也没有意义了。赵羽应道:“嗯,谋刺陛下,的确罪大恶极。不过,依我之见,看在楚净初弃暗投明的份上,她人都死了,生前的罪责,就不要过分追究了吧?否则,若是引出了南里的怨气,恐怕会再起波澜。”说到最后,赵羽看向了君天熙。 赵羽没有听出唐晗对自己的维护,君天熙却不难看破唐晗的真实意图。唐晗袭爵后颇有其父之风,处处都恪守忠慎,他为了君逸羽,不惜在御前多嘴,君天熙不以为忤,而是觉得他没有辜负君逸羽的恩义。倒是君逸羽的官腔,君天熙明知是因为外人在场,仍然感觉不顺耳。 “你说得是。”君天熙不想扩大唐晗的误解,很快附和了君逸羽。 唐晗重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突然想到,君逸羽当年与两位花魁的交往,根本就不曾避人,就是君逸羽忘了,陛下也是知道的。既然连“重婚”胡族公主陛下都没有责难阿羽,又怎会计较楚净初呢?陛下也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啊,是我多虑了。 好在陛下没有怪我失仪,下次不可莽撞了。现在不比从前了,就算陛下宽宏,我们卫国公府也是出过乱臣贼子的,合该谨守臣道,万不能传出桀骜的名声。况且……阿羽也算是军门中人,不宜和我走得太近。 君天熙不知道唐晗替君逸羽想到了避嫌,她在君逸羽进门前就听完了唐晗的述职,见君逸羽真的不打算发问了,她便赞许了唐晗的招安工作,又勉励了几句,打发了唐晗。 唐晗退走后,赵羽才说道:“之前绑走悠儿的就是楚净初。我与她谈判时,答应在她投降后尽量保她性命。陛下如果方便,可否不为难她的尸身?” “我打算以县君之礼将她安葬于故土。” 第286页 赵羽惊讶睁眼。她以为君天熙是给自己面子,推拒道:“也不用这么优待她。她毕竟曾经对你行刺,让她正常入土为安,就是仁至义尽了。” 君天熙摇头道:“此番平息南里,她有首倡之功。至于行刺……”君天熙话音微顿,犹豫了片刻,续道:“我当年血洗南里,有伤人和,楚净初仇视于我,情有可原。人亡债消,罢了。 赵羽越了解华朝的歷史,越理解君天熙的为难。当年唐昭南征,本来就有转移国内矛盾的意思,结果唐昭殒命……如果不是君天熙当机立断,用南里的血稳住形势,她只怕立马会被人拉下储位。歷朝歷代,废太子是什么下场? 如果是其他的皇帝,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就算踩着同胞的骨血登上皇位,他们也多半只会得意于自己的手段,而君天熙……细究起来,当年的南里对华朝而言,属于外敌,站在君天熙的角度,她本可以有许多理由为自己辩白,她却自承杀孽,还隐有歉意。 人性的光芒,着实可爱,谁又能苛责这样的君天熙呢?至少赵羽不能。 赵羽不愿君天熙自惭形秽,她摇头道:“楚净初和我说过陛下南征的事。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就算两国已经签订了和约,只要发生利益冲突,和约就是一张废纸。陛下当年南征时,南里虽然有归附的声音,却还没有达成议和的共识。而且我军的主帅总是死在了南里的土地上,大势所趋,当年无论谁接手南里的战局,都只能继续对战。陛下不必觉得理亏。” 以君逸羽良善的天性,君天熙从五年前意识到自己心宜于君逸羽开始,便担心自己满手血腥,会招致君逸羽的厌恶。为了维持自己在君逸羽眼中的形象,她曾经阻止君逸羽接触宫廷秘事,如今她却不想刻意为自己掩饰了。也许是感染于君逸羽的真诚,让她不肯再遮遮掩掩,又或者是明白了——矫饰一时,不可能矫饰一世——的道理,总之,她摆出了自己的阴暗面。 事实上,君天熙做出坦言的决定,并没有经歷多少挣扎,她本可以只提“首倡之功”,却几乎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血洗南里”。君天熙原以为,在微微一顿的踌躇里,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君逸羽任何态度的准备,直到听见君逸羽温言细语的“陛下不必觉得理亏”,她才意识到自己浑身紧绷。 君天熙放开袖中的双拳,为掌心的薄汗留出了发散的空间,脸上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真的不觉得我残暴?” “不觉得。”娜音巴雅尔走后,赵羽先是在借酒浇愁,后又遇到君天熙卧病,一直没机会和她说起漠北的情况。赵羽从前不提漠北的生活,一是不想让娜音巴雅尔听到风声,一是不想平地生波,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安旭木都格了,她觉得有必要让君天熙知道自己在漠北的作为。 择日不如撞日,赵羽干脆顺势说道:“陛下知道林下二族吧?我在漠北的第一个冬天,与人悄悄去林下森林採药,遇到了图颜部首领扎奈那布。那一年娜音巴雅尔势微,林下二族中的另一个部落——兀朵部,一直想取而代之,如果不是漠北暴发了时疾,兀朵部应该早就起兵了。图颜部的实力不及兀朵部,为免引火烧身,算是在保持中立。我遇到图颜部首领扎奈那布时,他打猎失足,差点被野猪撞死了,我射中那头野猪,刚好救了他一命。扎奈那布为了感谢我,非要我随他回图颜部,我怕引起扎奈那布的怀疑,也怕引来兀朵部的人,就随扎奈那布去了。不巧的是,扎奈那布为我践行时,兀朵部的少首领闯了进来。兀朵部少首领和我有仇,我为了自保,也是想帮娜音巴雅尔驱狼搏虎,就当场杀了兀朵部少首领,逼扎奈那布不得不对抗兀朵部。” 话说到这,赵羽摊开手掌,揶揄地反问道:“如果要说残暴,我在兀朵部少首领进门前还是扎奈那布的座上宾,我却故意陷害扎奈那布,害得图颜部伤亡过半,比起陛下在南里的情形,岂不是更残暴?” 君天熙所有的紧张,都是怕被君逸羽冷眼相看。所以,赵羽把自己和君天熙一起放进“残暴”的范畴里,虽然有诡辩的嫌疑,却成功抚平了君天熙最后一丝忐忑。 但是…… 赵羽沉沦酒海的那几天,君天熙命人翻出了前几年的漠北探报。为了打探君逸羽的下落,华朝这几年一直密切监控着北方,漠北的探报十分详尽——人后的隐密无法探知,漠北檯面上的事,件件都有记载。君天熙查阅探报后,不仅知道赵羽在林下之战中的角色,还知道她一语带过的“採药”,是为漠北研制出了治疫药方。她甚至知道,兀朵部少首领与君逸羽有仇,是因为那位少首领找娜音巴雅尔求婚被拒,所以与“天赐忽彦”结下了夺爱之仇。 平心而论,便是连君天熙也不得不承认,君逸羽为娜音巴雅尔提供过许多帮助。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君逸羽,就没有现在的漠北。也难怪前些日子满堂譁然,连一些立身清正的朝臣都怀疑君逸羽内存二心。 君逸羽前尘尽忘,能活着回来,对君天熙来说就是万幸。君天熙不怪君逸羽帮助漠北,但是她不喜欢君逸羽话外隐约可见的类比。确切地说,不仅是不喜,而是……介意。 如鳄在喉,不吐不快。君天熙主动解释道:“我对南里各族赶尽杀绝,不是为了唐昭。 第287页 第160章 【信任?】 君天熙不是滥杀的人,赵羽就算没有看过君康舒日记,也会直觉相信——君天熙重兵南攻,必是情势所需。但是,唐昭是君天熙的首任夫婿,他们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儿,深受君天熙的宠爱……哪怕是性观念开放的现代,也有许多人对初恋念念不忘,君天熙在南里的修罗手段,一点也没有为唐昭报仇的成分吗?赵羽说不准。 听到君天熙的“不是为了唐昭”,赵羽一怔之后,立时便信了。赵羽不知道君天熙为什么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她只知道,属于爱情的侵蚀力,强大得惊心动魄。它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催枯拉朽地吞蚀了赵羽的理智,让赵羽发现了自己又一条劣根性——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窃喜。 “我知道,陛下不是公报私仇。唐昭当年就算不是大华的皇储夫,只要他是领兵主帅,朝廷就不能无视他的阵亡。如果主帅死在了南里还照常议和,南里各族定会轻视我朝,以为我们在服软。就算当时能谈成和约,只怕转背就会闹起来,还不如一鼓作气、打垮南里的战力。陛下当年身为大华的储君,没有义务怜悯敌人的士兵。站在大华的立场上,陛下的决定完全是正确的,也只能那样决定,所以我是真的不觉得陛下残忍。” 为免显露异样,赵羽不敢在唐昭的问题上纠缠,也不愿放任自己的窃喜,好在她有领兵经验,从分析战局着手,很快找到了合适的思路,将话题拐回了原点。 君天熙与唐昭成婚后,一直没有夫妻之实,后来君承天发现了端倪,在君天熙和唐昭的酒水中暗掺春*药,才有了他们唯一一次同床。唐昭在君天熙心中唯一的意义,就是君若珊的父亲,除此之外,他于君天熙而言,连普通臣子都不如。 君天熙想告诉君逸羽:唐昭从来不是她的私。君逸羽毫不在意的“皇储夫”,却扑灭了她的冲动。 之前手中的薄汗,明明早已蒸发殆尽,君天熙还是觉得掌心一阵阵发凉。也许是因为五指连心的缘故,连心尖都布满了寒意,以至于她全身都有些无力。 这是君天熙第一次与君逸羽提及前夫。它唐突地提醒了君天熙一个丑陋的事实——她曾三嫁。 君天熙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自大。连女儿都与君逸羽年岁相当,她凭什么以为现在的君逸羽会在意唐昭?真是……可笑至极。 赵羽从认清自己对君天熙的感情起,就不敢往她脸上多瞧了。久久没有听到君天熙应声,她才发现君天熙在走神,注意到君天熙无意识地抱了抱胳膊,她关心道:“陛下又发寒了吗?风寒才养好,别是又反覆了吧?” “没有。”君天熙定神,摆手拒绝了赵羽请脉的手势。 赵羽仔细打量君天熙的气色,确定她恢復了健康,便不再坚持把脉。但是为了稳妥起见,她立马召来了慕晴,让她给君天熙加衣服。又建议道:“延英殿太空旷了,不聚气,陛下大病初癒,不宜在此久坐。今天应该没有需要陛下亲自召见的大臣了吧?陛下不如继续回寝宫歇息?” “我歇够了,该处理政务了。”君天熙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拿奏本转移注意力。 君天熙养病的头几天,因为发烧,一直精神不济,赵羽自然是不让她离床的。等到退热之后,赵羽不希望君天熙的身体留下隐患,为了让她老实静养,她特意在她的药方里加了安神的成分。所以,君天熙养病的这半个月,几乎多半时间都在床上,赵羽以为她睡烦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慕晴恰好捧着君天熙的大氅回来了,她听见赵羽的笑声,搞不清状况,却跟着笑了。慕晴是犯官之后,自幼充为宫奴,她其实没有见过几对夫妻,但是这些天皇夫与陛下的相处,连她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甜丝丝的。尤其每天晚间,皇夫与陛下商讨奏本时,她总会想起世人称羡的“琴瑟和谐”。慕晴有时甚至会偷偷憧憬——等到陛下与皇夫重新定情时,该是何等情景? “把今天的奏本取来。”君天熙不觉得冷,看在君逸羽的份上,还是接受了大氅。 “都快过年了,这几天的奏本没有什么大事,陛下就算不想睡觉了,找点宜情养性的活动消遣消遣多好?比如说琴棋书画……不对,下棋费神,不能算进来。” 听到赵羽劝君天熙暂搁公事,慕晴走向奏疏箱时,特意放慢了脚步。陛下这一年来勤勉国政,过节都没正经休息,她也觉得,陛下初初病癒,应该多歇两天。反正皇夫殿下处理朝政也似模似样了,有她分担,陛下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此外,君天熙这次,一场风寒竟然迁延了半个月,其实有些吓到慕晴了。 “你去消遣吧。” “身体刚好就急着打发我,我替你批的奏本是有多差?” 君天熙实在没心思说笑,又不想对君逸羽甩冷脸,耐着性子说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这么客气做什么。”赵羽隐约感觉有点不对。 控制情绪是帝王的基本功,君天熙在有心控制的情况下,从来没有失过手,这次居然马失前蹄了。赵羽笑色渐淡,君天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不动声色地补救道:“不是客气。你帮我处理朝务,确实辛苦。你不想休息吗?你回京后,还没有回过翼王府吧。” 赵羽还是感觉君天熙不对劲。 翼王府?是长孙蓉回来了吗?不对啊,拜祭仁宗皇后时娘亲在,如果长孙蓉回了,她肯定会告诉我。而且君天熙从中秋答应我不当月老后,就没提过长孙蓉了。说起来,西武贺新年的使团都入境了,长孙蓉怎么还没回京……赵羽今生註定只能以“君逸羽”的身份生活了,她不想活得太累,懒得漫无边际地猜测,直接问道:“陛下似乎不开心?” 第288页 慕晴拿奏疏的手微微一顿,还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陛下不是好好的吗,殿下哪里看到不开心了? 君天熙确实不开心,但是这个不开心太微妙,让人难以启齿,也难以言表。君天熙自觉将情绪收敛得很自然,竟不知君逸羽何时如此敏锐了,是因为见多了朝臣吗? 想起朝臣,君天熙就想起了自己遗漏的问题。唐晗的奏本还在桌上,君天熙想到楚净初的问题足以打消君逸羽的狐疑,便问道:“楚净初突然病逝,你没有疑虑吗?” “疑虑?算是有点疑虑。”赵羽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和楚净初分别,满打满算,还不到三个月。她那时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人,转眼就一病不起了,真是令人唏嘘。” 赵羽及时拉回感慨,顺嘴劝诫道:“所以陛下平时就该保重身体,不能仗着年轻就掉以轻心。” 君逸羽周密的关怀让君天熙心湖一暖,混乱的心绪也有了復位的趋势。 她说我……年轻? 慕晴故意磨蹭也没有等到君天熙改主意,只能抱着一摞奏本回来,此时正好轻手轻脚地绕到了龙案后。她看到君天熙微颤的睫毛隐有羞意,暗自好笑。殿下这么会说话,陛下哪里能不开心?果然是殿下多心了。 察觉到慕晴的窥视,君天熙不悦的瞥了她一眼。慕晴知道君天熙心情好,不觉害怕,但也不敢顶风作案,眼观鼻鼻观心地安放起了奏本。 君天熙心情恢復了,才算是真正有了发问的兴致。看到慕晴准备收走唐晗的奏本,君天熙伸手拦住,问道:“ 你不怀疑我吗?” “怀疑什么?”赵羽才看过唐晗的奏本,自然是认识的,她看着君天熙手中的奏本,想到其中的内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怀疑……你让人杀了楚净初?” “嗯。” “陛下不会。”君天熙话音未落,赵羽就好笑地摇了摇头。原来君天熙的心事是这个啊,那真是多虑了。 “为何不会?” “陛下行事磊落。我与楚净初非亲非故,还可以说是有仇,如果是陛下私下派人杀了她,不会瞒着我。而且唐季明写得很详细,楚净初是在山衍族去世的,病中还有其他南里部族探病。她如果死得不清不楚,煞耶族族长也不会亲自上京了。”赵羽很笃定。 “磊落”这个评价让君天熙想起了她在船上的赞嘆,君天熙摇头道:“朕不是正人君子,也做过很多鸡鸣狗盗的勾当。” 君天熙特意换了自称,赵羽明白她这个“朕”字的含义,还有些感同身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赵羽不愿回忆自己手上的人命,定神笑道,“至少陛下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所以我从来不怀疑陛下。” 原来,果真是……信任? 君天熙通体欢畅,情难自禁地露出了倾国倾城的笑容。 第161章 【顺利吗?】 容光焕发的君天熙夺尽世间华彩,让天地都黯然失色。赵羽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想要逃开视线,才半垂眼皮,她就想起了不妥,又故作轻松地笑道:“陛下也从来都不怀疑我啊。我要是反过来怀疑陛下,也太不识好歹了吧。” 君天熙也觉得自己的喜形于色有些浮躁,尤其扫到慕晴的身影,她收敛神色,舒缓的眉眼却依旧残留着笑意,“你也没有骗过我。” 怎么没骗你?我整个人都是假的。赵羽暗自自嘲。 君天熙注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心下微沉。她遣走慕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骗过我吗?” 赵羽一怔,揉脸笑道:“陛下是什么火眼金睛,我稍有不自在,就被你看出来了。” “我不是怀疑你。你上次说,有时候说话造成了误会,我不提,你永远无法自行发现…… ” “嗯,我是说过。”赵羽不喜欢成天猜人心思,君天熙愿意有话就说,是赵羽求之不得的好趋势,她生怕君天熙又缩回去,连连点头道,“陛下问得好。就是要这样,有话摊开说,免得误会。” 可惜的是,我身上,有些话不能摊开说……赵羽在心里唾弃了自己的言行不一,嘴上续道:“我确实骗过陛下啊,比如说漠北的事。” “漠北的事不能怪你,你只是没有说,不算骗。过去的事,不用提了。”君天熙了解君逸羽重情重义的本性,她知道,就算君逸羽现在可以神色如常地谈论漠北了,心底也不可能毫无波澜。她不愿君逸羽伤怀,所以,若无万分必要,她不想和她多提漠北。 “父皇之前总想问我在外面的生活,我知道陛下虽然没问,也是想听的。既然说到漠北了,我给陛下详细说说我在漠北的事?陛下这次帮我强行压下了非议,估计不能一劳永逸。我在漠北做的许多事,站在大华的角度看,非常不好,等到漠北下次闹起来,也许又会有人弹劾我。提前知道内情,也好有备无患。”赵羽正是想转移话题的时候,她不知道君天熙的一片体贴,反而把漠北做成了话引子。 “不必了。我看了前两年的漠北探报,你做过的大事,我都知道。”君天熙这次掐断漠北的话题,倒不全是为了君逸羽,而是存了私心。 就算知道君逸羽只拿娜音巴雅尔当朋友,谁想听她为娜音巴雅尔出生入死呢?反正君天熙一点都不想听。 “也对哦,我怎么忘了有探报,那我就不浪费口舌了。”赵羽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短路的脑瓜。巴雅儿才在漠北站稳脚跟就急着组建情报网,华朝那时候在经营漠南,怎么会不关注漠北?赵羽知道漠北太多机密,她不想出卖娜音巴雅尔,如果由她来开口自述,为了避免带出漠北密事,陈述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注意。既然君天熙自己看了漠北探报,她自然乐得省心。 第289页 “嗯。”君天熙点点头提起了硃笔。 君天熙不是个瓷娃娃,她病都好了,执意要批阅奏章,赵羽也不能要死要活地拦着。不过,赵羽实地体验了华朝皇帝的辛忙,考虑到君天熙大病初癒,她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做不到立即甩手,便问道:“要不要分我一点?” 赵羽替君天熙忙碌了半个月,君天熙是真的心疼君逸羽的辛苦。君天熙想说“不”,脑子里闪过漠北探报中的记载,她鬼使神差地将一摞奏本推到了赵羽面前。 君天熙知道自己不该和娜音巴雅尔比较,可是每每想起君逸羽对娜音巴雅尔的付出,她就是挡不住自己的嫉妒。 赵羽没想到君天熙这么好说话,为免君天熙反悔,二话不说抱起奏本,转身就走。 赵羽这几天的“办公桌”就在龙案下首,君天熙按下自己的小气后,想要要回奏本,发现君逸羽已经在喜滋滋地磨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捡了一堆宝贝。 你在漠北时……也是这样吗? 君天熙突然想到,君逸羽视娜音巴雅尔为友,现在也视自己为友,既然都是朋友,她能帮娜音巴雅尔监国,帮自己批几本奏疏,也是应该的吧?这样想着,君天熙心安理得地收回视线,只是替君逸羽召了个伺候笔墨的侍女。 * 因为君天熙称病缺席,华朝近几年的国家庆典,大多都是敷衍了事。为了补回过去三年缺失的喜气,今年年关,朝野上下摩拳擦掌,显然打算大肆庆祝。加上今年是君逸羽第一次以皇夫的身份过年,哪怕只是为了衬托君逸羽的地位,也註定了年节的隆重。 天家的隆重,意味着繁琐。君逸羽作为天家的新成员,学习各项祭礼,就註定是数场忙碌。君天熙想起这一点后,第二天就把君逸羽赶出了延英殿,若不然,接下来的日子,她就算想让君逸羽休息,也没有时间。 赵羽替君天熙批了半个月的奏本,还与礼部尚书讨论过年终仪注,对年关的繁忙,自然是了解的。看到君天熙铁了心要给自己放假,她也不辜负君天熙的好心,先探望了君承天,又陪君煕佑、君若萱堆了个雪人,在宫中用了午饭,才来到翼王府。 今日并非休沐,长孙蓉母女也没有还京,翼王府的主人,只有萧茹。 华朝宗室血缘过远,唯一的皇子又尚未成人,君康逸身负亲王爵位,又是实际上的国丈,在各项典礼中,常常出任重要角色。也是因此,在年尾这种特殊的时节,就算遇到休沐日,君康逸也很难有空。赵羽最近经常在宫中见到君康逸,今天来翼王府,本就是特意来看萧茹的。 母女俩闲聊半响,萧茹支开侍女,微有踌躇地问道:“羽儿,你这回去找悠儿……顺利吗?” “顺利呀。我上回不是告诉……”赵羽看到萧茹隐晦的眼神,有些明白了过来,“娘亲是想问长孙蓉怎么还没回京?” “嗯。”萧茹点了点头。 “我之前没空离宫,是不是信里写得不够明白?娘亲别担心,我与长孙蓉相处得很好,她没有为悠儿的事怪我,我也没与她发生任何不快。就是她人在江南了,比赵秦更方便去杭城查帐,又不想与悠儿分开,所以带着悠儿一起去了。她们年前肯定会回来的,我派人去喊赵秦了,等会儿问问,说不定她们已经快抵京了。” “那就好。”萧茹安心地笑了。她饮了一口热茶,又道:“羽儿,不是娘亲数落你。羽记是你的生意,你全甩给蓉儿,寒冬腊月让她自个去浙州查帐,你回来替陛下料理国事,未免有些……厚此薄彼。” “那是陛下病了,父……太上皇让我去帮帮忙,我就去了。”赵羽有些心虚。她不碰羽记,是不想染指君逸羽的财产,但要说自己对君天熙毫无偏心?离京之前的她敢说,现在的她,说不准。她的本心,不肯接受自己喜爱君天熙,但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就算想要斩断,也是需要时间的。尤其对于她这种爱情菜鸟,人的感情又没有总控开关,她就算时时注意,也可能偶有失手吧。 赵羽不敢在感情问题上停留,解释一句后,很快问道:“说起过年,不是说我还有两个堂弟吗?他们过年应该会回京吧?他们与长孙蓉……我见到他们,如何是好?” 萧茹哪能不知道孩儿在转移话题?她提“厚此薄彼”,一是想提点孩儿一句,二是想探探孩儿的感情趋势——怕伤孩儿的心,她不敢直接问及胡族公主。君天熙也好,长孙蓉也罢,只要孩儿的心思不在漠北,萧茹就谢天谢地了。 目的达到后,萧茹也不在原地纠缠,摇头道:“我们除夕都会入宫。太上皇不喜欢庶子,你两个堂弟,今年都在书院那边过年,府里已经给他们送去年货了。蓉儿改封和国夫人后,你两个堂弟都改称她夫人了,你从前与堂弟感情亲厚,见到他们,不用过于顾虑,该如何,就如何。” 赵羽对君康舒的庶子感想复杂,听说过年不用应付他们,算是松了口气,也替长孙蓉舒心了一些。想到孩子无辜,她又同情他们漂泊在外,问道:“我记得他俩年纪不大,单独在外过年,不太好吧?” “无妨。你爹在书院附近为他们置办了宅院,你三弟的生母赵姨娘也在那边。前些年,我与你爹週游外地,他们娘仨也是在书院那边过年的。真要是把他们喊回来,大家都不自在,宫中也不喜欢,他们奔波也是辛苦。” 第290页 “好吧。”听说有长辈相伴,赵羽便安心了。据她所知,君逸羽二堂弟的生母周姨娘早就亡故了,按照华朝礼规,妾室没有资格上桌吃饭,赵姨娘带着儿子回京,连个团圆饭都吃不上,还不如天高皇帝远。赵羽与君康舒的小妾庶子素不相识,又不想长孙蓉见到君康舒的儿子堵心,所以,关心一句,已经是她的良心了。 倒是萧茹的“週游外地”,触动了赵羽的心肠。赵羽知道,萧茹与君康逸是想排解丧女之痛,才流连于山水之间。她暗下决心,要好好陪他们过年。如无意外,她要替君逸羽,陪他们迎接每一个新年。 第162章 【你说谁?】 “秦叔。” “公子。” 赵秦脸透喜色,眼中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赵羽才在他身边落座,他就欲言又止的瞧了一眼厅中的侍女,显然是想要秘谈。 赵羽准备询问长孙蓉的情况,也需要私密的谈话空间,她虽然猜不透赵秦的喜气,还是如他所愿,很快屏退了众人。 “公子,清涵小姐来信了!” 为防隔墙有耳,赵秦眼看厅门阖紧,依然将嗓音压得极低。赵羽对陌生的名字有些反应不过来,反问道:“你说谁?” “清涵小姐。给公子的信。” 西武储君慕容灵毓?!给我带信了? 赵羽迟疑地接过书信,信封上只写着“易七”二字。赵秦看出了她的狐疑,鼓励道:“公子,灵谷一共八位亲传弟子,清涵小姐排行第七,这个‘易七’不是小姐往常的字迹,但是小姐的收笔回钩独成一家,这肯定是小姐的亲笔。送信人还有咱们羽记的押记,错不了,您就放心看吧。” 看到赵秦的迫不及待,赵羽有些好笑,搁置了嘴中的疑问,先拆出了信纸。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信,信上写着“八弟见字如晤”,先关心了八弟的境况,又恳切地表示,愿意为八弟提供任何帮助,最后还邀请八弟西行,一起经营家产。赵羽看罢,忍不住嘆了口气。 一向稳重的赵秦,几乎抓耳挠腮,尤其在赵羽嘆气后,他紧张地问道:“公子,小姐说什么了?” 赵羽三言两语描述不清,干脆直接递出了信纸。 赵秦先查看了信尾的押记,肯定地解说道:“小姐手上有一块羽记令牌,编号第十,用的是公子记帐的数字。没错,这封信肯定是小姐给公子的。” 赵秦指尖下是一个羽毛纹路组成的花押,赵羽经他指点,才发现——羽毛的纹路错落地组成了“0010”。 赵羽在看完信上的内容后,就不怀疑书信的来歷了,为了不打扰赵秦看信,她应了一声,很快收回了脑袋。 赵秦看到一半,脸上就布满了喜气,整封书信看完后,他兴奋地说道:“小姐果然还记挂着公子。公子你看,小姐担心你在皇家受委屈呢,她还邀请你去西武。” “嗯,我也看懂了。” “那公子怎么不高兴?”赵秦迟疑道,“莫非公子真以为上次中箭是清涵小姐派的刺客?” “那倒不是。”赵羽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赵秦以为猜到了君逸羽的顾虑,劝慰道,“公子放心,小姐写这封信,也不是非要公子现在去西武。只要小姐有心帮衬公子,公子无论将来如何,都好多一条退路。就像前些天胡族公主的事,好在陛下力保公子,只是公子做过漠北驸马,多少算是个隐患,如今有了这封信就好了,今后就算有个万一,公子还能去西武大展拳脚。” 赵秦一开始就希望我联繫慕容清涵,就是出于找退路的考虑吗?赵羽心怀感慨,却没有附会赵秦的提议,而是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就收到了。可惜公子回京后一直没有出宫,前段时间闹出了胡族公主的事,我也不敢贸然给公子递信。好在公子今天出宫了。”赵秦犹豫片刻,又问道:“公子与胡族公主,是何情况?” “胡族公主救了我,我冒充她的驸马,帮她稳定局势。都过去了,秦叔不必在意。” 冒充驸马?那就是没有私情哦?听出君逸羽不想多谈,赵秦也不多问。他递迴信纸,提议道:“公子给小姐回一封信吧。” 回信?赵羽凝视信纸,沉默了半响。许久之后,她将书信收入袖袋,起身道:“秦叔随我来吧。” 赵羽将赵秦带去了羽园,在书房翻出了一块马头玉佩。 穿越而来后,赵羽身上只有一块玉佛和这块刻着马头的玉佩。玉佛被赵羽当作谢礼送给了娜音巴雅尔,后来与娜音巴雅尔熟识后,她也没好意思要回来,马头玉佩则随她来到了大华。有一次与萧茹谈及西武国储,赵羽才得知:这块工艺粗陋的马头玉佩,是西武皇室的祖传玉佩,还象徵着西武的皇位传承。在君逸羽与灵毓公主订婚之际,灵毓公主执意将它赠给了君逸羽,后来两人退婚仓促,君逸羽来不及退还马头玉佩,又深知它的贵重,所以一直随身携带。 赵羽得知马头玉佩的来歷后,顿觉烫手,又怕不小心损毁,便把它藏进了羽园的书房。 “清涵小姐的玉?”赵秦问道。 “嗯,听说是灵毓公主和我定婚时送给我的,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她。” 赵秦不知道马头玉佩背后的传承,只知道它是易清涵自幼随身的玉佩。未婚夫妻赠送贴身之物的含义,赵秦不用多问,就能领会。他一直觉得公子态度古怪,此刻看到君逸羽拿出马头玉佩,赵秦更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第291页 赵羽没有让赵秦多猜,她递出马头玉佩,道:“秦叔,想办法把这枚玉佩带给灵毓公主吧。回信我就不写了,带个口信就好。告诉她,‘各自珍重。’” 各自珍重?赵秦脸色大变,“公子,你是对小姐见怪了吗?小姐当年年轻气盛,乍然得知公子的身份,想要恩断义绝,也是人之常情。你看她这次的信,言辞恳挚,处处都在为公子考虑,公子何必……绝情。” “秦叔有没有想过,这封信为什么要改变笔迹、假冒家信?” “怕……牵连公子?”赵秦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赵羽不问,他一心惊喜去了,赵羽一问,他立刻想到了疑点,以至于说起话来自己都心虚。 “西武使团过几天就要到玉安了,这封信没有急事,如果灵毓公主在西武真的地位稳固,她大可让使团给我带信。两国已经讲和,灵毓公主又是推动议和的功臣,只要她不提曾经的婚约,完全可以明目张胆地与我联繫。这样,也相当于直接替我撑腰。再不济,她也可以让使团私下联繫我。可她偏偏化名易七,还改头换面,写了一封隐晦的家信,好像生怕被人劫信。谁能劫走西武储君的信呢?据我所知,灵毓公主促成华武和议,与西武和兴帝政见相左,父女俩有些貌合神离。” “公子多虑了。小姐是西武储君,西武皇帝就这么一个女儿,就算他们父女俩有分歧,小姐将来也是西武皇帝。” “皇家的事不是这么算的。和兴帝近期有扶持宗室的趋势,灵毓公主婚约生变,也极大地打击了她的实力。我如果是和兴帝,也不喜欢女儿和有妇之夫藕断丝连。灵毓公主与我联繫,若是招惹了和兴帝的厌恶,也许会储位不保。” “皇家……”赵秦踌躇片刻,心一横,直接说道,“如果和兴帝对唯一的亲女儿都能痛下狠手,公子身在大华皇家,更该早备退路呀!” “我在宫中挺好,秦叔放心。” 君逸羽才回来时,赵秦不好和她说得太深,如今算是与君逸羽重新熟悉了,他也不用再多顾虑,既然开口了,他索性彻彻底底地打开天窗说亮话。“公子,别怪秦叔多嘴。我不是想说陛下的不是,只是将来的事难说。就算陛下和公子一直恩爱不渝,等皇子继位了,也不知是何情景,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才是万全之策。” 皇子继位?赵羽心一抽。她完全无法设想君天熙的死亡,仅仅是隐晦地把君天熙和“死”字放在一起,她就像抽空了全身的精气。 “公子怎么了?!”看到君逸羽脸色惨白,赵秦关心地冲到了她身边。 “没事。”赵羽摇手拒绝了赵秦的搀扶,缓了缓神,道,“灵毓公主如果自身难保,我就算去投奔她,也只是两个人一起倒霉。” “公子……别是留下病根了吧?”赵秦的关注点显然还在君逸羽的身体上。 赵羽本想否认,心思一转,点头道:“是有一点病根。所以我未必比陛下长寿,秦叔不用为我操心过多。” “公子……”赵秦嗓子发紧。 赵羽将马头玉佩塞进赵秦手心,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背,“只要我和灵毓公主各自珍重,真要是有一天我需要投奔她,再计较不迟。” 赵秦纵横商场,精通人情,虽然自家公子没有明言,他也看出了她对君天熙的信任。疏不间亲,即便他拿君逸羽当自家子侄,也不好再劝她防备君天熙了。再加上赵羽的分析颇有道理,赵秦也是担心易清涵的,终于应承道:“好,都听公子的。只是公子也需保重身体,少说那些长寿不长寿的话,不然王爷王妃他们听到了,也该伤心了。” 赵羽勾出了赵秦的担忧,十分过意不去,她又不能拍着胸脯保证长命百岁,只能恳切地应道:“秦叔放心,我一直在仔细调养,无忧子师叔也说过,只要我别再受重伤,便不会大损寿元。” “那就好。”赵秦对无忧子那位医王很有信心,又知道君逸羽不会说假话,才算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也是经歷过死里逃生的人,深知人生不易,不该贪多。无论如何,公子当年能逃出一命,已经是福缘深厚了。他相信,以公子的为人,老天爷一定会继续眷顾她。 第163章 【万象更新。】 “时辰不早了,公子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了。” 知道君逸羽得在宫门落锁前回宫,赵秦不想耽误她家人相处的时间,正事一说完,就打算告辞。 “秦叔且慢。”赵羽阻止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秦叔。” “何事?”赵秦目露疑惑。 “我想问秦叔,羽记年终的帐目应该清算完毕了吧?长孙蓉母女现在到哪了?” 赵秦恍然大悟,有些歉疚地说道:“是我老煳涂了,竟然忘了夫人的事!”微顿之后,他道:“夫人还在杭城。” “还在杭城?!”赵羽大惊,“河道都结冰了,她们还在杭城,岂不是年前回不来了?我之前问过长孙蓉,不是说盘帐最多一个月吗?” “今年的帐目夫人早就查完了。只是夫人想为过去四年的帐目汇造总册,所以耽搁了。” “汇造总册?怎么突然想汇造总册?早知道过年都回不来,就不让她们去了。”赵羽当初一心回京,没有陪长孙蓉去杭城,已经觉得自己不厚道了,如今得知她们孤儿寡母要自个在外地过年,顿觉良心不安。此外,萧茹才问过长孙蓉的行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萧茹交代。 第292页 赵秦暗自好笑。公子讨厌用情不专,终究还是两头都记挂上了啊。 发现公子没有抓住关窍,赵秦只当她关心则乱,语带提点地说道:“公子,你天熙元年出征前将羽记交到了夫人手上,夫人掌管羽记,恰好四年。公子若是拿到这四年的总册,对羽记这四年的经营情况,将会了如指掌。” “什么意思?” 公子难道真的不懂生意了?!赵秦脑子发懵,定神之后,开门见山的说道:“夫人想为公子汇造总册,只怕是想将羽记交还给公子。” 得知长孙蓉掌管羽记恰巧四年,赵羽脑子里就冒出了“交接”二字,如今听到赵秦的推论与自己的不谋而合,她却依然有些不敢相信。长孙蓉想把羽记还给我?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她继续掌管吗?如果她真的是想……交接,难道她……是故意在外过年? “咳,公子。你和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夫妻之间,向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若是有什么误会,先写封信快马递去杭城?”赵秦看到君逸羽一脸呆傻,半是好笑半是怜爱。他知道君逸羽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主动给她出起了主意。 “我和她没什么误会啊……”之前萧茹怀疑自己和长孙蓉之间有隐情,赵羽万分肯定地否定了,这一回赵秦问起,赵羽虽然依然在否定,却满心都是茫然。她和长孙蓉分别之前,还带着君乐悠开开心心爬了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和长孙蓉之间能有什么误会……可是长孙蓉明明答应了早点回京,却失约了,还是为了汇总帐目失约,确实……很反常。 夫人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既然公子都想不起误会,估计真的是我猜错了?那夫人是怎么回事?赵秦沉吟良久,灵光一闪,“会不会是夫人听说了公子和胡族公主的事?” “不是吧。我与胡族公主没有私情,长孙蓉也不是爱吃醋的人。而且杭城离玉安那么远,哪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咱们羽记有车马行,消息比别处灵通。公子写封信解释解释,试试看吧?现在去信,年前就能得到回信,好歹能先让公子安心。” 赵羽总不能对长孙蓉母女不闻不问,她搞不清状况,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果真依照赵秦的建议,写了一封书信。信中除了撇清自己和娜音巴雅尔的关系,主要是关心长孙蓉的行程和她们母女的健康,并且用家人的口吻催促她们早日回京。 心里多了长孙蓉的疙瘩,赵羽接下来的假期,变得越发难熬。她替君天熙忙了半个月,突然闲下来,本来就不适应——每当想起君天熙的工作量,她做任何消遣活动都提不起兴致。想通过陪玩拉走注意力吧,陪君若萱玩耍时,她又总会想到君乐悠。 有一天,赵羽实在受不了了,想找点费脑子的活计填满空闲的时间,她人都走到延英殿了,才压下心底的冲动。 好在皇家年底够忙,赵羽很快迎来了学礼、赐宴、斋戒等一系列年节相关的礼仪活动。拥有现代灵魂的赵羽,原该是最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人,这一回学起祭礼仪注,竟然拿出了十二分的注意力,礼官都大感欣慰。 忙忙碌碌地进入除夕,赵羽一直没有收到长孙蓉的回信。岁暮大祭后,她私下召来君康逸,终于确信——长孙蓉是真的,丝毫没有回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回音,恰恰就是回音。赵羽再愚钝,也不难看出背后的含义。只是她不懂,上一次同行还在谈笑风生的人,怎么突然制造了一场无声的分诀? “羽儿,好好过年吧。有什么事,年后再说。”太庙门前,君康逸不便多言,宽慰了女儿一句,就行礼远离了皇夫的车驾。 皇夫的车驾规制不如圣驾,减震的效果实是相差无几。尤其宫道平整,轻微的颠簸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赵羽坐在平稳的车内,整个神魂却震盪不休。如果她还是两个月前的她,长孙蓉的退出,了断了她一份责任,她应该感到轻松,甚至开心大笑才是;现在的她,却触发了同病相怜的悲伤。 喜欢一个无望的人,能果断地慧剑斩情丝,是好事吧。而且长孙蓉对君逸羽,不仅是喜欢,是深爱。我占了君逸羽的身体,她对君逸羽的感情,註定永远都不会有回应了,她如果真的打算就此放下君逸羽,是好事呀。 车驾回到延福宫前,赵羽总算解开了心怀。她换上常服后,屏退侍女,翻出“易七”的书信,在烛火上点燃,同时,也把自己对长孙蓉的同情燃成了灰烬。 新年快到了。 万象更新。愿你们,新年大吉。 * 岁暮大祭是每年最后的一项国事活动,在这之后,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任何事务都不能打扰华朝皇帝。这意味着,华朝皇家总算可以轻轻松松过年了。 君天熙和赵羽换上常服后,就来到了君承天的宁寿宫,不久之后,君康逸夫妇也到了。至于君若珊姐弟三人,除夕一早来给祖父请安,就直接留了下来,这样一来,人员便算是到齐了。 至于缺席的长孙蓉母女……君承天若不是心存顾忌,就算不取走长孙蓉的性命,也会远远隔开她和君逸羽,长孙蓉不来,正符合他的心意;君康逸夫妇当着君天熙的面,又有孩子们在场,也不宜提起长孙蓉;而君天熙,早在中秋之后,就没有提过长孙蓉了。 大人们默契地默认了长孙蓉的缺席,在华朝已经算是大人的君若珊,却没有这份默契。她带着弟弟妹妹对君康逸夫妇行完礼后,很快问道:“和国夫人没来吗?” 第293页 “和国夫人和悠儿尚未回京,不能入宫守岁了。”萧茹解释道。 “过年都不回来?”君若珊下意识地扫了君逸羽一眼,“她们母女俩自己在京外过年吗?” 珊儿也知道君逸羽和长孙蓉的事?是了,她经常住在宫外,又喜欢上街游玩,应该听过风声。赵羽眨眼就想通了情由。 “看我做什么?父王又不能帮你把悠儿变回来。”赵羽大概是在君若珊面前习惯了避嫌,不知不觉养成了自称“父王”的习惯。又笑眯眯地揶揄道:“和国夫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需要你操心?” 皇兄与和国夫人的流言是假的?还是……顾忌母皇?君若珊心中生讶,嘴上熟练地撒娇道:“我就问一句嘛。” 君天熙也觉讶异,心中的感想却十分复杂。她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到君逸羽最近的异样。她本以为君逸羽是在为长孙蓉坐立不安,内心深处,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上午岁暮大祭时,君逸羽还目带隐忧,与君康逸说了两句话,她就恢復了开朗,君天熙还以为是长孙蓉回京了。如今确定了长孙蓉的年节缺席,君逸羽不仅毫无异色,还能拿这件事说笑,君天熙反而想要皱眉。 君天熙若说自己希望君逸羽对长孙蓉牵肠挂肚,那必是虚伪。但是君逸羽突然对长孙蓉无动于衷,着实让她心中无底。更关键的是,她忽然意识到,在君逸羽那场大醉之后,她越来越看不懂君逸羽的感情世界了—— 她有时觉得君逸羽全心全意拿自己当好友了,前段时间养病的日子,偶尔她甚至以为……君逸羽对自己有了友情之外的情意。如今她又发现,原来,上一刻有情的她,也许下一刻就是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会弃坑,但是卡文了,更新不能保证从前的频率。久等抱歉。 第164章 【新年快乐!】 今日不是多思之时,君天熙按下心底的波浪,用温和的语气招唿道:“今日只论家礼,翼王、王妃,坐吧。” 君若珊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忍不住朝向赵羽的方向,不满地咕哝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张嘴就是一身孩子气,哪里不是孩子?赵羽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父王!我都十七了!” 罚写一千次父王后,君若珊牢牢记住了教训,哪怕有些气急败坏,她也没有误喊皇兄。 “父王没说你是小孩子呀。”赵羽摆出了一脸无辜。 “可是……” 君若珊想说君逸羽的言外之意就是把自己算成了小孩子,说出来又像是欲加之罪,最终只是气鼓鼓地瞪了一眼。 女大十八变,不知不觉,珊儿还真是长大了。若不是有熙儿,羽儿和珊儿倒是挺般……脑中闪过的念头唬到了君承天,他一时不查,呛到了茶水。好不容易压下剧咳,君承天摆手让大家都坐回去,对君天熙笑道:“说起来,珊儿确实不小了。等开了年,该找个吉日,让她从华清观搬出来了。” “不小了”和“搬出华清观”放在一起,显然指向了还俗嫁人。君天熙闻弦歌而知雅意,摇头道:“不急。总得她自己欢喜。” 华朝女子一般十四五岁议婚,哪怕疼女儿的人家想将女儿多留几年,也得早早定婚,不然很难觅得佳婿。君承天前两年的精力都在国事上,也不敢在多事之秋贸然让孙女下嫁,这才疏忽了她的婚事,如今冷不丁想起来,他是真的觉得不能再拖延了。 不过,君承天了解君天熙的爱女之心,他没有反驳女儿的“不急”,只道:“话虽如此,也该先相看人选才好。” 君若珊早就不想当道姑了,听说可以搬出华清观,她还挺高兴,直到听见君承天的“相看”,她才听懂真意。 皇爷爷怎么说到这么羞人的事了! 君若珊脸色发红,跺脚抗议道:“皇爷爷在说什么呢!” “在说要给珊儿找个好驸马啊。”君承天受胡俗影响,不觉得女儿家不能预闻亲事,而且君天熙肯定会让君若珊亲自挑驸马,隐瞒没有意义。 “皇爷爷!”君若珊脚下的金砖都快被她跺碎了。 难得看到君若珊害羞,知女莫若母,君天熙知道她脸上要挂不住了,为她解围道:“此事改日再说吧。” 傻孩子,身在古代,又是公主,你妈和你爷爷竟然肯让你自主择偶,这是多么难得的福利啊。要是因为害羞错过了机会,将来后悔就晚了。 “陛下,父皇说得对,有备无患,是得先确定人选才好。我看还是别改日了。”赵羽自从上回遇刺后,就对君若珊好感大增,她真心希望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公主幸福一生。以君天熙的性格,很难指望她和君若珊说私房话,赵羽插嘴打断君天熙后,捡起了之前的话头,劝道:“珊儿,谈婚论嫁,是天经地义的正经事,不值得害羞。难得今天大家都在,珊儿说说想要怎样的驸马,我们好替你留意,多好?” 君承天欣慰不已。羽儿和熙儿,真是越来越像夫妻了。熙儿不拿手的事,羽儿不用多问,就能适时接手,真是够贴心的。年龄算什么,羽儿要是在意这种小事,当初就不会与熙儿情投意合了。就是……明明两情相悦,怎么这些天还是不冷不热的。谈婚论嫁,天经地义,说得多好啊?羽儿这不是挺明白的吗……看情形,她也没惦记长孙蓉啊……已经一年了,天时地利人和,真的不该耽搁了。 第294页 君若珊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赵羽正经的劝说,迅速驱散了她为数不多的女儿娇羞。发现大家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她不再避让,直接反驳道:“不好!驸马又不好玩,我不要!” 赵羽愕然地瞧了君若珊一眼,有些想笑,又有些悲伤。同样是华朝公主,君若珊可以理所当然地说出不要驸马,君天熙却经歷了三场联姻。 君天熙以为君逸羽语塞,正打算替她回话,君承天已经笑道:“珊儿,驸马可以陪你玩呀。你不是一直抱怨没有玩伴吗?” “那我搬回宫里,找……找佑儿萱儿玩,不就好了!” 君承天没想到孙女铁了心不要驸马,幸好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然他只怕躺进皇陵都不安心。情知一时半刻说不通,君承天不再纠缠,嘆道:“就算不急着找驸马,也该给你在宫外赐宅了。” “赐宅做什么?我搬回撷芳宫不就好了?” “那可不行。若不是因为入道,你及笄那年就该有公主府了。” “可是我不想自己住在外面。” 珊儿一向贪玩,住在宫外自由自在,有什么不好?君承天想起君若珊对君逸羽的亲近,微觉警惕,面上笑色如常,道:“等佑儿萱儿长大了,也是要离宫居住的。听话。” 君若萱一直与赵羽坐在一起,君承天讲到“萱儿”“离宫”时,赵羽明显感到衣袖发紧。 赵羽与君若萱相处久了,就算小傢伙惜字如金,赵羽也常常能看懂她的反应。如果是别的事,她通常会尽量诱导君若萱开口表达,但是现在君若萱在紧张,自然另当别论。她很快从袖口摘下了君若萱的小手,在她耳边低声道:“萱儿离出宫还远着呢,不用担心。就算萱儿住在宫外,父王也有空就去看你。” 哪怕无数次见证君逸羽爱怜君若萱,君天熙对自己的幼女,依然是……满心羡慕。 心存羡慕的不止君天熙。君煕佑悄悄蹭到了赵羽跟前,赵羽只当他也不想出宫独居,伸出胳膊,揽住了他的后背。 萧茹看见这幅“天伦图”,简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尤其想到长孙蓉母女,她差点嘆气,记着今天是除夕,她才勉强提起笑容。原本担心羽儿过年都不痛快,看来是不用愁了……也算是件好事。 难得君康逸与爱妻意见相左,他的眉目间全是愉悦的欢笑。谁喜欢弟妇变“儿媳”、侄女变继孙呢?只要孩儿放得下,他巴不得摆脱那一团乱麻。 “母皇——”君若珊转身找君天熙求助时,扫到赵羽三人的情景,忍不住委屈地瞥了瞥嘴。我都要被皇爷爷赶出宫了,皇兄还在和佑儿萱儿说笑!真是太可恶了! 宫中有皇夫,成年的公主若是久住,瓜田李下,易生谣言。哪怕只考虑女儿的清誉,君天熙也不宜把君若珊留在宫中。她摇头道:“朕在东华门外给你赐宅,随时都可回宫。” “说什么驸马,你们就是想把我赶出去。”除旧迎新之际,不可沾染晦气,君若珊知道除夕的忌讳,不敢哭闹,只能悻悻地抱怨了一句。 赵羽不知道君承天怎么在除夕说到了君若珊搬家的事,她觉得君若珊在迎接新年时得知将被“扫地出门”,有点可怜。为了舒缓气氛,便故意逗趣道:“珊儿,你不是才说自己十七了吗?都是大人了,还不敢自己住,羞不羞?” “我才没有不敢呢!” “那就好。我就说呢,小孩子才不敢离开父母,我们福珊公主怎么会那么胆小。” “我不是小孩子!出宫就出宫!皇兄你别小看我!” …… 一顿丰盛地皇家年饭后,君承天给殿内伺候的宫人也放了假。除了房子高大许多,宁寿宫中的守夜,与寻常人家别无二致。投壶、射覆、双陆、博戏……赵羽几乎玩遍了古代的室内游戏,从前总嫌漫长的除夕之夜,也变得格外短暂。赵羽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除夕,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开心的除夕。 新年的金钟即将敲响时,君承天才重新召来侍从。赵羽意犹未尽,抢了内侍放爆竹的工作。 许是受到了爆竹声的刺激,钟声响起时,赵羽凑到君天熙耳边,送出了新年的第一句祝福。 “新年快乐!” 话一说完,赵羽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好在,爆竹声和钟声响成一片,她的动静,在通天彻地的喜悦中,并不突兀。 赵羽没想到的是,君天熙一愣之后,也学着她的动作,回赠了一句“新年快乐”。赵羽耳根发麻,直到爆竹燃尽,才渐渐回神。 君承天将这个动人的场景收入眼中,捋须的右手停在半道,扯掉了鬍子都毫无察觉。 新年了,是该有一番新气象了。 是吧,秀儿? 君承天默念亡妻的闺名,笑色悠远而神秘,恰如未知的新年。 第165章 【渴望?!】 元旦,合家饮屠苏酒,袪寒辟疫。依照虚岁的计龄规则,元日的到来,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增长了一岁。幼者得岁,值得庆贺;老者失岁,难免伤感。所以自古以来,岁旦饮屠苏酒,都是幼者先饮,贺其得岁;老者迟饮,祝其长寿。 含元殿卯时就会举行正旦朝贺,皇家众人听完新年的钟声,回到室内接受了宫人内侍的朝拜,简单地用家礼相互拜了年,又由幼到长喝了屠苏酒,便各回寝宫了。 君康逸夫妇不是第一次在宫中过年,他们在宫里都有固定的住处,无需赵羽担心。 第295页 宫中不成文的惯例,逢年过节,帝后必会同寝。女帝与皇夫,也不例外。 赵羽注意到君天熙的视线时常若有所思地扫过自己,暗自心虚。但是,回顾爆竹声中那句“新年快乐”,她并不后悔。 今年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对赵羽而言,过于美好。美好到她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有想做的事,她就做了。 是的,想做。 新年到来时,赵羽是真心想对君天熙喊出那句庸俗又幼稚的祝福。哪怕时间回流,她依然会凑到君天熙耳边,好让“新年快乐!”盖过满城喧嚣,成为今年第一声祝愿。哪怕……接下来会有……麻烦。 为了躲开君天熙的疑惑,赵羽一上车就支着下颌发呆,装出了一脸睏倦。 屠苏酒在体内散发出花椒的辛香,渗入肌骨,幻化成缠绵的暖意。本是装困的赵羽,在暖热的包绕下,神魂飘摇,似乎真的唤醒了睏倦,不知不觉,眼皮微阖。 君天熙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新年的第一瞬,就遇到了……困扰?从子正到现在,不足半个时辰,她无数次回忆君逸羽的“新年快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她想问君逸羽——论亲,有君康逸夫妇;论长,有君承天;论幼,有君若萱。有那么多人在,她为什么偏偏把新年第一句祝福送给了自己?又为什么偏偏选在了新年第一声钟鸣的时刻? 可是,就算问到了想听的答案,又如何呢?就算这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没准哪天,君逸羽的离魂症就康復了。君天熙不知道长孙蓉为什么除夕缺席,但是她很肯定,只要君逸羽恢復记忆,她绝对不会捨弃长孙蓉。便是……她也未必愿意。 没等君天熙有所决定,她就发现了君逸羽的假寐。 一向早睡的人,守岁时还陪孩子们玩闹了一整晚,是该困了。君天熙并不怀疑君逸羽的困意,她暂时搁置了内心的纠结,拿起裘袍,悄声移到了君逸羽身前。 从公主到储君,再到皇帝,君天熙的人生轨迹决定了她不是一个擅长照顾他人的人。距卯初不足三个时辰,考虑到大年初一的繁忙连补觉的机会都没有,君天熙捨不得打扰君逸羽任何一分睡眠。给君逸羽盖衣服时,她担心手脚笨拙吵醒君逸羽,是以,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 小心,往往意味着动作的缓慢。而动作的缓慢,必然导致时间的延长。 车厢有限的空间与暖炉密切合作,扩大了君天熙的体香。随着时间的延续和温度的升高,赵羽在半困半醒间,也闻到了这份独特的幽香。她身躯微热,积蓄着蠢蠢欲动的冲动,及至君天熙靠近,清幽的香味以铺天盖地姿态挤碎赵羽的理智,赵羽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君天熙的手腕。 君天熙手中的裘袍刚碰到赵羽的肩膀,就感到手腕一紧。她以为自己吵醒了君逸羽,才觉懊恼,就重心一歪,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赵羽将君天熙拉入怀中,一气呵成地吻上君天熙的唇瓣,流畅的动作,就像练习过千百遍。 香软的嘴唇,像早春第一片花瓣,像山巅第一滴清泉,像天上的云絮,像林中的微风……却比它们,都要香、都要软。 躁动的身心,仿佛得到了最熨帖的安抚,又仿佛勾起了更多渴望。 渴望?! 我在做什么!赵羽一惊,慌忙后撤。 “你……”君天熙如坠云雾,几乎以为方才短暂又漫长的亲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幻境。 “我喝多了!对不起!我下车醒醒酒!”赵羽一放开君天熙的身体,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车门,不等停车,直接跳到了地上。 “皇……皇夫殿下?!” 跟车的宫人内侍吓了一跳,侍卫更是按上了腰刀。认出赵羽后,他们面面相觑,心脏仍在乱跳,甚至……更乱了。 “我走走。”赵羽实在没有心思应付外人,摆手之时脚步不停,眨眼工夫就冲到了仪仗之前。 “陛下……皇夫殿下……怎么了?”慕晴鼓足勇气,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君天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喝多了?以她的酒量,只喝了一杯屠苏酒,怎会多?可她……的确反常。 君天熙只比赵羽晚一步,走出车厢时,就只能看到君逸羽的背影了。她不经意地抚摸唇瓣,想说“没事”,突然想到了君逸羽灼热的气息。 难道是……?! 君承天今夜兴致大发,皇家每一个人喝的屠苏酒,都是他亲自倒入酒杯的。将君承天斟酒的情形和君逸羽过于灼热的气息联繫在一起,君天熙脸色铁青,如同雷暴忽至。 哪怕是得知皇夫是胡族驸马那天,陛下也没有露出这么恐怖的龙颜。慕晴心神剧颤,默默屈膝跪地,将脑门紧紧贴在了宫道上。 慕晴都吓得不敢喘大气,更别说其他人了。整个仪仗队都悄无声息地趴在了地上,死寂的宫道阴风阵阵,只剩张皇的心跳,混乱成一片。 “取两匹马。慕晴,过来。” 明明只是片刻,却像是在油锅中煎熬了万年。好不容易等到圣谕,慕晴不敢耽误,起身之后,用手势安排人手取马,连忙赶到了君天熙跟前。 君天熙屈尊纡贵,附在慕晴耳朵,低声吩咐了数句。 慕晴听清君天熙的耳语后,顿觉眼前发黑。 “听清了吗?” 第296页 “听清了。”慕晴的嗓音艰涩至极。她终于知道陛下暴怒的原因了,也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大变,却没有多嘴的胆气。 “那就速去办差。骑马去。” 上次赵羽遇刺,君天熙情急之下,砍断马车缰绳,直接骑走了一匹裸马。从那之后,龙车前拉车的驷马,通通配上了马鞍,只要把它们从马车上解下来,就能直接骑乘。 君天熙与慕晴耳语时,她要的两匹马,已经备好了。她指了一匹给慕晴,自己立马骑上了另一匹。 “奴婢遵旨。”慕晴恍恍惚惚地领命上马,望着君天熙身下的坐骑,眼露挣扎。如果陛下的猜测都是真的,那陛下肯定是去宁寿宫…… “不要误事,否则,朕绝不轻饶。”君天熙直接在慕晴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己则调转马头,打马北上。 君天熙已走,慕晴就算想进谏,也没有机会了。意识到陛下在盛怒之中都牵挂着皇夫,慕晴领悟到皇夫才是救星,稳住坐骑后,保持中等马速,目光则火急火燎地搜寻起了君逸羽。 只有先找到皇夫殿下,才能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中药了。最好是一场误会。如果是真的……但愿沐浴有用。等殿下压下药力,尽快赶去宁寿宫,也许还来得及。还有,万一殿下真的中药了,殿下的身份不能暴露。也不能让殿下……做错事,不然陛下和太上皇……快快快!殿下去哪了!怎么还没看到人影!是殿下走得太快,还是去别处了!回延福宫的路,这条最近啊! “慕晴?” 赵羽全身内外一片混乱,跳出车厢后,只想用冷风梳理神经。速度越快,寒风越强,她不知不觉中越走越快,等到冷静下来时,早就看不到君天熙的车驾了。 由于轻功运用得太急,以君逸羽这具身体的武功底子,也出现了内息错乱。赵羽盘膝调息了许久,才没有酿成大祸。 内息平復后,还不见君天熙的车驾,赵羽情知有异,也深知自己亲了就跑的行为很混帐,连忙走起了回头路。没想到,没见到君天熙的龙车,先见到了骑马的慕晴。 赵羽一喊出慕晴的名字,就觉得自己认错人了。慕晴根本没有宫中跑马的资格。别说慕晴了,连君天熙都不会轻易在宫中跑马。那是君天熙?可这个身影不是她啊! “皇夫殿下!”慕晴看到衣衫完好的君逸羽,就像是看到了活菩萨。她许久没找到君逸羽,都打算换一条路了。 真的是慕晴?!赵羽放下疑虑,很快又想到了另一重担心,“慕晴,你不跟着陛下,骑马干什么?” “陛下让奴婢来找殿下。殿下……身子还好吗?” “身子?”赵羽一头雾水,“我身子很好呀。” 新身体不给赵羽面子,赵羽的“很好”还没落音,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她现在的内功修为,理论上来说,应该很难感染风寒。想必是因为跑出了热汗,又没有穿裘袍,再加上内息错乱时无法护体,才让寒邪有了可乘之机。 慕晴没有注意到赵羽的尴尬,而是看到了她头上的汗渍。寒冬腊月,殿下连裘袍都没有穿,竟然出汗了,看来是真的是……房中药。 作者有话要说: 註:元旦、岁旦、正旦、元日,都是指农历正月初一。 关于元旦,我们现在的春节,才是古代的“元旦”。时,我国引入了公历,为了区分农历新年与公历新年,才有了“春节”的说法。49年后,“元旦”这个名称,才移到公历1月1日。 另,我没有好为人师的意思,也不是小瞧小可爱们的学识,只是觉得可能有不关注古今差异的小可爱,所以多嘴写了上面这段注释。 第166章 【成全?】 慕晴嘴里发苦。她只当君逸羽不好意思对自己说起春*药,见她神色尚算清明,便不点破,只道:“殿下出汗了,当心风寒,赶紧回宫沐浴吧。” “现在已经是正月初一了。不是不能洗澡吗?”赵羽倒是想洗澡,但是古代过年很讲究,她如果是孤家寡人,大可无视各种迷信的说法,但是她现在是华朝皇夫,如果人家怪她洗掉了华朝的国运,那就太不划算了。 “殿下的身子要紧。”慕晴不敢靠近赵羽,又不敢让中了“房中药”皇夫骑马先行,只能在一旁用手势催促。 “算了,晚上洗过,今天不洗了。我回宫喝点姜汤就好。”赵羽不想做亏本买卖,断然拒绝了洗澡的诱惑。她踌躇一瞬后,又问道:“陛下怎么还没来?” “陛下有事,殿下先回宫吧。”慕晴不知道皇夫中了哪种房中药,担心药效变大,听到赵羽询问君天熙,她又生怕皇夫想找君天熙当“解药”,再想到陛下去宁寿宫的情景……三重煎熬的夹击之下,这位一向稳重的宫中总管,都快急出眼泪了。她无法再顾忌君逸羽的颜面,压低嗓子,直接说道:“殿下放心,您中药的事,陛下都告诉奴婢了。是陛下命奴婢来照料殿下的,殿下快回宫沐浴吧。” “我中药了?中什么药?有人在宫中投毒吗?!那陛下怎么样了?!还有我爹娘、萱儿……咦——?我没中毒呀!”赵羽一边发问,一边撩开了衣袖,摸到自己的脉搏时,她着急的发问才戛然而止。 “殿下不是中了……房中药吗?”慕晴也是一脸蒙圈。 “房中药?你是说春*药?!谁说的?胡说八道!我的脉象很正常!”赵羽经歷过云绯离事件,对春*药深恶痛绝。她刚刚虚惊一场,又平白无故被人说成中了春*药,脾气再好也要发气了。 第297页 “殿下真的没有中……春*药?”慕晴已经顾不得含蓄了。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辈子会说出“春*药”这种字眼。 “真的没有。”想起慕晴之前的话,赵羽才冒头的气性又埋进了土里,她不确定地问道:“是陛下说我中了春*药?” 慕晴点点头,连忙递出马缰,催促道:“陛下以为太上皇给殿下下了春*药,去宁寿宫找太上皇了,殿下快去把陛下找回来吧。” “你去吧。”赵羽深感无语。她承认自己突然亲君天熙一口很唐突,也很嫌弃自己的失控,但是君天熙竟然怀疑她中了春*药?这也太……太……好吧,赵羽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剩无语。 见君逸羽不肯接马缰,慕晴“噗通!”一响,直接将双膝砸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乞求道:“奴婢去没用,只有殿下去,陛下才会信。就当是奴婢求殿下帮忙,殿下快去吧。陛下骑马去的,只怕现在已经和太上皇吵起来了,若是事情闹大了,将会难以收场。太上皇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殿下也不希望陛下背上不孝的罪名……” “慕晴你起来吧,我现在就去。”赵羽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想起君承天的身体状况,连忙飞身上马。 老天爷,宫里好不容易安宁两天,求您开开眼,别再平地起风波了可好?今天可是岁旦啊。□□爷保佑,文德皇后保佑……赵羽走后,慕晴把神佛祖宗求了个遍,才艰难地撑起双膝。 赵羽奔至半道,差点撞到君天熙的仪仗,才知道龙车留在了原地。 仪仗队的成员在冬夜的室外跪了半天,早就冻僵了,听到赵羽勒马的动静,他们才发现皇夫的到来。意识到自己拦了皇夫的道,急忙膝行让道。 今夜没有落雪,宫道上的积雪早已清理一空,但是这截宫道穿插在御花园中,北风捲地,时常将花园的积雪洒入宫道。赵羽看到仪仗队头上的斑白,不难猜到他们跪了许久,也不难想见君天熙的怒火。 难怪慕晴那么着急……赵羽亲眼见到问题的严重性,越发不敢耽误,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句“你们起来。”就打马沖向了远方。 如果是平时,皇夫的吩咐相当于陛下的吩咐,仪仗队一定会感恩戴德地“起来”,这次他们却没有任何人心动,全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五体投地的跪姿。 赵羽早已看不到身后的情景了,不过,看到宁寿宫的情形后,她就算得知了他们的“不识抬举”,也必会理解他们的胆怯。 以君天熙的性格,赵羽很难想像她吵架的样子,更别说是和亲爹“吵起来”。赶到宁寿宫后,赵羽才知道,慕晴那个“吵起来”的说法,实在是太婉约了。君天熙哪里是吵起来了?她分明是化身成了一尊铁血修罗,将整个宁寿宫都变成了人间地狱。 * 君天熙闯入宁寿宫时,君承天已经躺进了寝殿。君天熙在宁寿宫门前也没有下马,直接驱马冲到了君承天寝殿前。 “陛……陛下……”君承天宫中伺候的,都是宫里的老人,能在君天熙寝殿外值夜的内侍,更是资歷深厚,饶是如此,还是吓得慌了手脚。 直到君承天的寝殿中透出灯光,值夜的领班内侍心神稍安,这才想起下跪,“奴才参见陛下!” 寝殿前的其他内侍,也从太上皇的灯光中勉强找回了主心骨,陆续跪了一地。 及时亮起的灯光,却印证了君天熙的猜测。她眼皮微垂,密长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将越发浓重的阴影投入了她的眼底。握在马鞭上的右手,则是“咯吱”作响。 半响都没有等到君天熙的“平身”,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值夜内侍,纷纷收缩身体,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领班内侍想缩在人后都没有机会,他的领班身份决定了他“出头鸟”的命运,他没有选择,只能战战兢兢地膝行上前,在君天熙马下恭敬地问道:“陛下是来……” 君天熙甩出马鞭,抽断了领班内侍的话音,冷声吩咐道:“让尚安来。” 领班内侍皮开肉裂,却不敢喊痛。他叩地有声地磕了个响头,顶着满头冷汗躬身后退,十步之后才转身疾行。所过之处,鲜血点点。 满庭肃杀。 在领班内喊来尚安之前,君承天的寝殿敞开了大门。君承天站在门内,衣衫齐整,鬓髮微乱。 男子衣衫可以迅速穿戴完毕,髮髻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梳好的。君承天完好的髮髻意味着,他根本没有解发。 君承天知道女儿不喜春*药,他虽然自觉下手隐蔽,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上床时还是保留了髮髻。只是他没想到,女儿不仅发现了蹊跷,还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 “熙儿,进来吧。”君承天挥手逐出房内的内侍,语带嘆息。 君天熙下马落地,果真走进了房门,手上却依然提着马鞭。 “解药在哪?” “房中药哪里有解药。熙儿,你喜欢羽儿,羽儿也喜欢你,父王成全你们,不好吗?” 成全? 君天熙心房上那道由亲父切割出来的旧伤疤,被亲父理直气壮地撕裂,她满腔满肺都是悲愤的鲜血,语气却越发淡漠:“阿羽沐浴能否好转?” “熙儿,你不想和阿羽成为真正的夫妻吗?” “我和阿羽的事,永远不需要这些污糟药插手。” 君天熙一语双关地表明态度,转身打开房门,在跪候的人群中找到尚安,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马鞭接踵而至。 第298页 “陛下饶命!奴才不敢冒犯皇夫!奴才真的没有冒犯皇夫!陛下饶命……”尚安知道内情,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喊出春*药,只能用“冒犯”。 冒犯皇夫?尚安总管哪敢冒犯皇夫?连尚安总管都被陛下打得哭爹喊娘,陛下在太上皇寝殿前打太上皇的脸,咱们这些人,不会被灭口吧……宦官的尿道口本就不够紧固,听着总管挨马鞭的声音,有胆小的内侍□□渗水,也不知是冷汗还是尿液。 “熙儿,住手。尚安不知情,别打了。” 大家喝的都是同一壶屠苏酒,却只有君逸羽喝到了春*药,君承天斟酒用的那只金壶,必是阴阳酒壶。君承天太上皇之尊,总不能亲自去买壶买药,尚安身为君承天的总管内侍,说他不敢给君逸羽倒出那杯药酒,君天熙信。说他毫不知情?只怕尚安自己都不信。 君天熙无视君承天的求情,继续抽了几鞭,才踩着尚安的肩膀,俯身低声,逼问道:“说,阿羽沐浴能不能好转?” 尚安一被君天熙踹倒,就知道大事不好。他立马自表清白,一是想少挨两鞭子,一是想让房中的太上皇听到自己的哭喊,好早点来解救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太上皇露面,听见君天熙对君承天的求情都置之不理,尚安意识到了性命之忧,身上的鞭伤都好像变得更疼了。他不敢拿自己的老命犯险,可陛下既然来逼问自己,必是没能从太上皇嘴上问出答案,他如何敢擅自作答?他毕竟是太上皇的奴才,如果卖主求生,陛下能杀人,太上皇不会杀人吗? 第167章 【原来你一直在怨我……】 “好忠心。” 君天熙将染血的马鞭扔在尚安脸上,从他肩上收回脚尖,随手指了个内侍,吩咐道:“去把门口的侍卫喊进来。” 被点中的内侍面无人色,惶恐地瞟向了君承天。这个时候叫侍卫,傻子都知道陛下这是要尚安的命。他若是去了,只要太上皇想保尚安,不论尚安的命能否保住,他的小命肯定是完了。 “熙儿,有什么话我们父女好好说。”君承天以为君天熙在逼自己服软,吩咐道:“你们都退下。管住嘴,今晚的事,不许泄露半个字。” 满地内侍如蒙大赦,刚想领命告退,君天熙已道:“都不许走。谁走了,朕要谁的命。” 谢恩的话堵在喉中,好几个内侍收嘴太急,脸都憋红了。夹在太上皇和皇帝之间,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继续屏气噤声,连暗自叫苦的心思都不敢。 “熙儿。”君承天以为君天熙是针对尚安。 尚安跟了君承天三十年,就是一条狗,也养出感情了。为了让女儿泄愤,君承天放任尚安吃了顿鞭子,已经让他遭罪了,他肯定是要保尚安性命的。另一方面,君承天有心维护女儿的皇帝权威,便不能当众与君天熙唱反调。君承天没办法,只能走到君天熙身边,低声道:“这回只是助兴的药,只要羽儿忍得住,一个时辰后就好了。想必熙儿你也猜到了,装屠苏酒的是阴阳酒壶。酒是我倒给羽儿的,尚安还劝过我,全是我一意孤行。父皇给你赔罪,熙儿你让尚安下去裹药可好?” “除了尚安,还有谁参与了这件事?”君天熙不答反问,终于重新看向了君承天。 一壶掺药的酒看似简单,要抵达太上皇手上,却不容易。备药、备壶、备酒,步步都要人手,君天熙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肯定不止一个尚安。 听出君天熙追究到底的意图,君承天脸色微变,“熙儿,下面的奴才都是听命行事,你有气就找父皇撒。你要是把尚安他们都杀了,今晚的事父皇想帮你瞒都瞒不住,史书上会留下不孝的骂名的。” 君天熙冷硬的眼波纹风不动,只是扫了一眼地上的内侍,“谁去把外面的侍卫喊进来,朕赐他宁寿宫总管的位子。若是都不肯奉旨,那就都给尚安陪葬。” “熙儿!”君承天情急的喊了一声,很快又压低了嗓子,语速却依然急切,“熙儿你就算不怕骂名,也想想羽儿!她最讨厌滥杀无辜,你若是血洗宁寿宫,就不怕她厌恶你吗!” 听见君承天用君逸羽威胁自己,君天熙满腔悲愤再添失望。眼前这个人若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真想掏出他的心问问:明明知道我不愿被君逸羽厌恶,为什么要用我最讨厌的东西逼我杀人!明明知道君逸羽是我的心上人,为什么要用那些脏东西玷污我们的关系!你已经用那些污糟药出卖我一次了,还要在我的心上人身上用那些污糟药侮辱我,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熙儿……”君承天被女儿的眼神盯得难受,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与前三次联姻不一样,这次是熙儿真心喜爱的人,羽儿眼里也重新有熙儿了,他只是想捅破她们之间的窗户纸,好在死之前看到女儿的终生幸福,也做错了吗?潘佐和孙丰那里,熙儿明知道酒里有药也喝了,怎么羽儿就喝不得?况且这次也不是用的烈性的春*药,只是一点温和的□□。就算熙儿不喜欢,他已经说了,一个时辰就能好,哪里值得熙儿大开杀戒?熙儿好不容易才坐稳皇位,要是送出不孝的把柄,还不知会有何变故。他如今只是一心一意地希望女儿安好,真的不想成为外人讨伐女儿的藉口。便是羽儿那头,也不是危言耸听啊…… 君天熙收回视线,默立许久,才克制住身体的微颤。 第299页 君承天以为君天熙顾忌君逸羽,刚松一口气,君天熙已道:“宁寿宫的奴才,都不遵圣旨?看来只能朕亲自去传旨了。” 嘴上说着“亲自传旨”,君天熙脚下却没动。 地下的内侍看到太上皇处于下风,一头是性命不保,一头是高官厚禄,难免倾向于后者。好些人悄悄左顾右盼,只是拿不稳单独背叛太上皇的决心,才暂时无人行动。 君承天看出了内侍们的意动,也知道女儿心意已决,嘆了口气,摆手道:“没听见陛下让你们传旨吗?” 在下人眼里,君承天此举,等于是亲口对陛下缴械投降,将自己的威仪踩入了尘埃中。在场的内侍愣了半响,才有几个反应快的爬起来,争着沖了出去。 “奴才遵旨!” 就算是不贪图“宁寿宫总管”之位的人,也想留住吃饭的脑袋,亭中的内侍,除了尚安,很快散了个干净。 尚安本来趴在地下装死,听见君承天松口,他勉强捡回来的几口生气,立时吓飞了大半。生死攸关之际,不容人浪费时间。多年的宫廷生存经验,让他很快找到了死中求活的思路。他抓住君承天重旧情的性格特点,悲切地哭求道:“求太上皇陛下救命!老奴跟了您老人家三十年,看在老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求太上皇帮老奴求求情。太上皇,您不是说在干陵给奴才留个坑,就算去了地下,也让奴才跟着伺候吗?奴才若是死在刑刀下,就不能埋进干陵了啊!奴才……” 干陵是君承天的帝陵。君承天本就不忍尚恩丧命,在他的哭诉里,想起他生死相随的那段话,想起他三十年的忠心耿耿,神色越来越动摇。庭中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君承天不用再刻意维护君天熙的权威,便道:“熙儿,给父皇一个面子,饶了尚恩这一次吧。父皇向你保证,再也不让你看到那些药了。” “让他说出同谋,朕给他全尸。” 君天熙就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些污糟药,才一定要杀一儆百。至于君承天的保证……十七年前那场出卖时,她的父皇就亲手捅破了她对他的信任。 同样的脏事,险些发生在自己和君逸羽之间……若是今晚君逸羽真的因为那杯药酒而与她发生了什么,她恐怕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在同一条阴沟里栽倒两次,教训足够惨痛,她绝不允许第三次。而比起相信君承天的保证,她更相信自己的手。这一次,她一定要亲手填平这道阴沟! “熙儿,父皇已经给你赔罪了。你打也打了,威也立了,真的一点颜面都不留给父皇吗?父皇这次真的没有歹意啊!” “十七年前你也没有歹意!” 君天熙从确定君承天投药起,就恨不得拆了宁寿宫。记着自己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才一直避免与君承天发生直接冲突。可是这一刻,君承天的满面悲愤,终于将她最后的克制逼到了死角。她多年的委屈与屈辱一起爆发,在心底沉睡多年的控诉,终于冲破了嗓门。 君天熙明明没有落泪,君承天却几乎听到了泣血的声音。 “原来你一直在怨我……”君承天瞬间苍老了十岁,本就老态龙钟的躯壳,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君天熙没有否认。后来的酒是她自己喝的,她可以不怨,但是十七年前那第一杯满是春*药的酒,她确实是怨的。而且,如果不是那杯酒,不会有珊儿,也不会有她后来的吞泪饮春*药。 “那年听你说后来的酒都是你心甘情愿喝的,父皇还以为你真的不怪我。我懂了,是父皇错了,父皇不该……” “参见太上皇!参见陛下!”侍卫们铿锵有力的脚步踩断了君承天的自省。 “你们听陛下吩咐。”君承天交待侍卫一句后,在尚安面前蹲下了身体,“尚安,这次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去吧,干陵的位置我还给你,你的家人我也会保他们富贵。” “谢太上皇。”如果早知道陛下知道当年的隐情,尚安一定拼死阻止太上皇。事已至此,他知道太上皇已经尽量为自己求活了,亲疏有别、尊卑有别,他不怪太上皇对陛下退让。 至于陛下……尚安在君承天身边,几乎见证了君天熙每一次身不由己,如今快死了,他才敢想到那个大不敬的念头——陛下……也是可怜。尚安不想怪陛下,不该怪陛下,也不敢怪陛下。 宫里多少人短命,我这一辈子,能活过六十岁,死了还能陪葬帝陵,也算是值了。 註定只剩死路后,尚安想到自己本就没几年可活了,反而突然看开了。精神的力量压制了躯体的疼痛,他奋力奉上一记大礼,对自己慈悲的主人做了最后的告别—— “太上皇保重龙体,千秋万年!” 君承天在尚安肩上找到一处整肉,将手掌放了上去轻拍了两记,一语不发地起身,默默走向了寝殿。 第168章 【好一个情有可原!】 “说出同谋。否则,朕拿你的家人顶罪。”君天熙在君承天下蹲时就移开了视线,君承天走远后,她才看向尚安。 尚安早就不怀疑君天熙杀人的决心了,他也知道,太上皇之前说给侍卫们的“你们听陛下吩咐”,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就算他有心隐藏“同谋”,只要陛下想挖,把整个宁寿宫都拖出来严刑拷打也好,继续找太上皇发难也好,总是能把他们找出来的,还不如早些还宁寿宫安宁,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第300页 送走太上皇的背影时,尚安就拿定了主意,陛下不问倒也罢了,若是非要追究到底,他便把参与者都说出来。只是,虽然他心中有这样的觉悟,听到“家人”和“顶罪”绑在一起,还是难免全身一紧。身上的鞭伤也随之加重了剧痛,霎时间通身都是冷汗。为了家人,他不敢耽误,咬破舌尖维持清明,恭声道:“回陛下,参与这件事的有……” 君天熙示意侍卫长记清尚安报出来的名字,尚安一说完,她就下了拿人了命令。 侍卫长虽然不知道宁寿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亲眼见证了君天熙骑马沖入宁寿门的情景,猪脑子也知道反常。依照宫廷保命原则,他带着属下进门之前,就交代他们收起好奇,进门之后,一直目不斜视,哪怕君天熙要他把“罪人”押到太上皇的寝殿前,他也毫不迟疑地接了圣谕。 君天熙的命令,得到了高效率的执行。尚安供出来的五个名字,很快押解在堂。与此同时,她命整个宁寿宫的宫人内侍都来观刑,也陆续到齐了,黑压压地跪了满院。 君承天准备药酒的事,事涉天子“夫”妇,又是闺房密事,选用的都是亲信。是以,罪人虽然仅有六人,却几乎把宁寿宫的高级宫官一网打尽了。 “回陛下,人都到齐了。”宁寿宫中缺了合适的领头羊,浪费了一些时间,几个官阶相当的宫官才一起来復命。 君天熙点点头,挥手遣退了他们,平静地吐出了,“杖毙。” 除尚安之外,另五位待罪的宫官,被抓之后,发现君天熙身边有刑杖,以为只是需要挨几杖,所以一直老实待罪,以求让陛下消气。发现观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渐生不安,还是勉强保持了安静,直到听见杖毙,他们才震惊地意识到了陛下的小题大作,连忙开口求饶。 “陛下饶命,奴才/奴婢们真的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 “啊!” “太上皇!太上皇救命!“ “太上皇,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太上皇…… ” 刑杖打断了他们对君天熙的求饶,不知道是谁先认清了君天熙的杀心如铁,谁先喊出了第一声“太上皇”……悽厉的哭喊与刑杖沉闷的撞击此起彼伏,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 地狱中没有神明的救赎。 “地狱图”也没有盼到太上皇的解救。 只有杀神一样的君天熙,眼也不眨地下令道:“堵嘴。” 赵羽就是在堵嘴的时候赶到的。她远远地就听到了鬼哭狼嚎,用最快地速度冲进寝殿所在的庭院,惨叫就没了,她还以为自己发生了幻听,愣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陛下!” 不宜在大庭广众广众下喊出“春*药”,赵羽先喊了一声陛下宣告自己的到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君天熙耳边,低声解释道:“陛下误会了,我没有中春*药,放了他们吧。” “没有误会。” “呜!呜!呜!呜!”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夫对陛下的影响力,也知道皇夫的慈悲心肠。被堵住嘴后本已绝望的五位宫官,看到君逸羽的身影,纷纷剧烈挣扎了起来,其中一位的嘴没被堵牢,还挣出了一句惨烈的乞求,“皇夫救命!奴才只是听从太上皇的圣谕!罪不该死!不该杖毙啊!” 造成了疏忽的侍卫连忙重新堵牢宫官的嘴,其他负责行刑的侍卫,则是不知道皇夫会不会带来转折,动刑的双手难免有些迟疑。 “继续打。”君天熙道。 今晚,从确认酒中有春*药开始,君天熙就已经认准了尚安等人的性命。就算君逸羽开口阻止,她也要用他们的血肉填平那条惨痛的阴沟! 至于君逸羽……她从来没有亲眼看到她残酷的一面,这次,让她看清自己全部的面貌……也好。 赵羽凭着君逸羽的身份,每当对君天熙提出异议时,君天熙不说总是听从,也会先和她解释清楚。她第一次遇到君天熙执意孤行,难免意外,却相信君天熙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也相信君天熙不是滥杀的人。她想,既然君天熙说“没有误会”,那一定有充足的杀人理由。 但是,杖毙?君天熙这是要活活把人打死吗?刚才说话的好像是父皇的库房总管,他说自己是听从太上皇的圣谕?罪不该死?君天熙不是暴虐的人。可是,父皇能让库房总管做什么罪大恶极及的事?以至于君天熙要用杖毙的手法杀人?对了,父皇呢…… 赵羽穿越到这个新时空的时间不长时,就强迫自己理解了娜音孔雅尔的一场鞭杀,时隔三年,她更加适应新时空,只要君天熙有必须酷刑杀人的理由,她自然也能去理解君天熙。 但是,残酷的虐杀场景,她不论见证多少次,都难以适应。杖击带来的血肉横飞,看得她全身不适,她怕自己留下来会忍不住阻止,想要眼不见为净,又确实关心君承天的情况,便说道:“我去看看父王。” “嗯,他在寝殿。”君天熙神色微松。她看到君逸羽出现时,本以为真的会迎来她的厌恶,结果发现,无论如何阴暗的境地,她的出现,总是曙光。哪怕她看向刑场时满是不忍,她也没有责怪她的残暴。 “父皇?!” 赵羽进入君承天的寝殿后,才走到卧室外,就看到君承天在扶着门框喘粗气。 “羽儿,别声张。”君承天招手道,“你进来了正好……是父皇不该给你下春*药……熙儿生气是应该的……你别怪她……还有……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了……” 第301页 君承天说话时,赵羽早已走到了他身边。看到君承天*衣襟上带着血迹,她赶紧给他把了脉,发现他是悲气郁结。她想先给君承天调息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听清君承天的交代,惊问道:“父皇真的给我下了春*药?!陛下在外面打人,就是因为春*药?!” 君承天一愣,重新嘱咐道:“羽儿,这回的事,你不能怪熙儿……” “父皇!我先出去一趟!”赵羽转头就跑。君承天这里一时半刻要不了命,外头晚了就是整整六条命! “羽儿!羽儿!”君承天身体撑不住,情知自己追不上君逸羽,勉强出殿也只能添乱,唯能在原地干着急。 “住手!” 谁都没有想到,一开始没有制止杖毙的皇夫,又会突然跳出来。那声出人意料的“住手”,仿佛冻结了时空,凝固了整个宁寿宫。 失去了杖击声的庭院,明明容纳了数百人,却落针可闻。 突如其来的死寂中,赵羽迟钝地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对君天熙用了命令性的句式,侵犯了君天熙的权威。 话已出口,没有追悔的余地,赵羽只能尽量补救。所以,她走到君天熙身前,用请求的口气软声说道:“陛下,我能不能求你赦免他们?” “不能。”君天熙眼底乌云密布。 君逸羽见了君承天一面就态度大变,让君天熙想起了君承天之前的“威胁”。她以为他真心退让了,现在他又想让君逸羽来阻止她吗? 五位宫官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听到皇夫的“赦免”,还是免不了再生希望,纷纷把脸转了过来。 浓烈的求生欲将五双血眸中的期盼化成了实质,身处中心的赵羽,很难忽视。 赵羽之前心存不忍,没敢多看刑场,此时感受到五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移目,才讶然发现——都是君承天身边的熟面孔!赵羽就算记不清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能大致记得他们的职位……他们都是宁寿宫的顶层宫官!是君承天的亲信中的亲信! 还有,唯一没有把脸转过来的那个人……是尚安吗?! 赵羽倒吸一口凉气。君天熙要杖毙的竟然是尚安这些人!这哪是杖毙他们?!这无异于直接杖击君承天啊! “陛下……”赵羽勉力稳神,“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杖毙他们的原因?” “他们以下犯上。” 行刑的侍卫们听到君天熙的“不能”后,就互换眼色,再次举起了刑杖。 赵羽听到血肉横飞的声音,想到悄无声息的尚安没准是快断气了,顿生情急。她在那一吻之后,本来不敢再触碰君天熙,此刻却扔开了那些顾虑。她抓住君天熙的胳膊,想用肢体接触软化君天熙的冷酷,嘴上低声劝道:“是因为春*药的事吗?陛下,他们都是听命行事,你先让人停刑,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手臂被君逸羽握入掌心时,君天熙记着“一个时辰”的药效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看到君逸羽眼神清明,她想起君逸羽飞速逃窜的背影,只当她毅力坚深自行压下了药力,这才定住脚步。摇头道:“他们不该听命。” 赵羽需要安抚君天熙时,握过她很多次胳膊,这是第一次遇到君天熙的避让。以为君天熙是在表露决心,赵羽从君天熙的油盐不进想到了君承天殷切的嘱咐……想到君承天悲恸呕血都在关照君天熙,君天熙却仍然在往老父亲心里捅刀子,她的语气中终于忍不住带上了指责—— “就算父皇真下了春*药,也是一片好心,只是方式不合适。陛下一向有肚量,能不能别对他老人家太苛责?” “你也说好心?!”君天熙勐然抬首。 “我……”赵羽有些看不懂君天熙复杂的眼神,语音一塞,下意识地换上了更温和的字眼,“我是说,请陛下看在情有可原的分上,体谅一下父皇的爱女之心……” “好一个情有可原!” 君天熙眼底含泪,伸手甩开君逸羽的手掌,扔下一句“停刑!”转身就走。 君天熙恨透了情有可原。十七年前,就是君承天的情有可原,让她在发现真相后,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自己一针一针缝起心头的伤口。 若是可以选择,她宁愿面对兇狠的坏心,也不愿承受君承天“情有可原”的好心。 如果需要面对的是“坏心”,她大可遇山开山、遇海填海,就算兇险万分,至少可以一往无前、抗争到底。 而面对亲父情有可原的“好心”……十七年前,发现君承天情有可原的出卖,她忍受着切骨割肉的剧痛,用血泪将所有的委屈镇压在了心底。十七年后,君承天用当年的手段,将那些骯脏的药物用在她和君逸羽之间,依然是情有可原的“没有歹意”。她忍无可忍,只想彻底摆脱这条情有可原的阴沟,没想到到头来,连君逸羽都说情有可原…… 君天熙一点都不想哭,但是听到君逸羽站去君承天那边,排山倒海的委屈脱离控制,她无力力挽狂澜,只能坚守泪腺,在软弱决堤之前,逃离君逸羽的指责。 第169章 【别有内情?!】 君天熙来到宁寿宫后,无论是她还是君承天,说到“春*药”之类的字眼时,都压低了嗓音。当时在场的值夜内侍,只能从尚安“冒犯皇夫”等字眼中猜测——陛下与太上皇翻脸,是因为皇夫。 第302页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陛下是为皇夫找太上皇麻烦,皇夫怎么进了太上皇寝宫一趟,就帮起了太上皇?还有现在……皇夫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这是被皇夫气走了吗? 亲眼见证了陛下与太上皇对峙的值夜内侍们,在君天熙走后,缩在观刑的人群中,又不敢与同伴讨论,只能暗自茫然。 赵羽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也满心都是茫然。 我说错了吗?父皇……太上皇会对我下春*药,肯定是想让我和君天熙……他知道君天熙深爱君逸羽,心急用了春*药,不是情有可原吗?而且这个春*药……还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就算是谋杀罪,杀人未遂也是该轻判的,为了一个没有发生作用的春*药,就要杖毙六个人,不过分吗?君天熙不该是这么残暴的人啊……而且这些还不是普通人,都是她爸的亲信啊。她就算有气,把人打一顿也该消气了。真把尚安他们当着太上皇的面打死,太上皇非得难过死了。他本来就身体不好,之前都伤心得吐血了…… 想到君承天胸前的血迹,赵羽才找到该做的事,恍恍惚惚地就要去找君承天。 负责掌刑的十几个侍卫,接到君天熙的“停刑”就停手了,却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只能请示地看向长官。 侍卫长也不敢擅做主张,用眼神弹压属下后,一直在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命令。 君天熙的身影消失后,侍卫长第二次弹压了骚动的属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不怕,陛下走了,还有皇夫……眼看皇夫也要失魂落魄地走了,侍卫长不敢让烫手山芋留在自己手上,不得不出声喊道:“皇夫殿下,卑职斗胆,敢问这六名罪人,该如此处置?还请皇夫殿下示下。” 赵羽不是恋爱脑,哪怕她爱君天熙爱得死去活来,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君天熙今天的杖毙理所应当。但是,从赵羽意识到自己喜欢君天熙起,君天熙在赵羽面前的地位,终究是不一样了。所以,上一次她发现自己看错了岱勒的为人,难过之后,很快就想通了,还迅速放下了他;而这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看错了君天熙,她难过得怎么都想不通,难过得……失魂落魄。并且,她就算难过得失魂落魄,也没有产生捨弃君天熙的念头,还理所当然地要去照看她的父亲。 被人拦住去路,赵羽才像回魂一样,真正回归现实。想起自己还在君承天寝殿外,她整理神色,先下令释放尚安等人、安排医治,又交代观刑的宫人内侍不许胡说,这才遣散众人,自行走入君承天的寝殿。 赵羽虽然不知道君天熙招来了宁寿宫所有的宫人内侍,只看底下黑压压的人海就知道,今晚的事,得不到彻底封锁。交代一句不可胡说,隐瞒内情,就算是尽人事了。更关键的是,君承天不能出事,而且他呕血的事,确实不能让外面知道。 君承天担心外面的情况,在赵羽跑出去后,就挪到了一扇靠近庭院的外窗下,却根本听不清羽熙二人的对话。看到君逸羽回来,他急忙问道:“熙儿呢?” “我让陛下放了尚安他们,陛下被我气走了。”赵羽一看君承天的情形,就知道他关心外面的情况,又受限于病况,不能出门。赵羽先简明扼要的给出了一句总结,语气尽量保持常态,却依然泄露了一丝沮丧。 连赵羽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丧气。她微微顿了一下,一边打算查看君承天的脉象,一边继续说道:“陛下走后,我交代……” “你就看着熙儿走了?”君承天拦开了赵羽的手掌,语含责备地说道,“羽儿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我不是说了吗,今晚的事不怪熙儿,是我做错了。”喘上一口大气后,君承天又开始把赵羽往外推,催促道:“别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快去找熙儿。” “您这需要照顾。”赵羽摇了摇头。她就算找到君天熙,也不知道说什么。而且,赵羽虽然不理解君天熙今晚的残暴,但是她想,君天熙既然被自己气得扭头就走,也是应该不想见她的吧。 君承天看出了君逸羽的魂不守舍,结合君逸羽良善的心性,不难猜到她心中的疙瘩。他推心置腹地说道:“羽儿,我没有哄你,今天的事别有内情,你不能怪熙儿对尚安他们下手太狠,要怪也只能怪我。你要是真想照顾我,就替我找熙儿,好好陪陪她,好让我安心。” “别有内情?!”赵羽眼神晶亮,仿佛重新唤醒了元神。她就知道,君天熙不是残暴的人! “对,有内情。”饶是君承天愁肠满腹,也忍不住好笑地摸了摸君逸羽的脑袋。又嘆道:“这个内情,是熙儿的伤心事。熙儿如果不告诉你,你也不要问,去吧。” 赵羽惊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整个面庞都失去了血色。与……春*药……有关的……伤心事? 不可能!她是皇帝!从前也是公主!谁敢?谁敢! 杀气腾腾的君逸羽让君承天都吓了一跳,“羽儿你别乱猜,也别瞎想。你听我的,只管去找熙儿,安安静静陪陪她就够了。” 是的,不该乱猜,也不该瞎想。 得知另有隐情后,赵羽再想起君天熙离开的情形,顿觉五内如焚。她往外蹿了好几步,才想起君承天不能无人照顾,又止步问道:“我走了,父皇您怎么办?” “你把伏川喊进来就够了,去吧。” 伏川以前主要负责君承天的出行事宜,赵羽与他还算熟悉,知道他是君承天倖存的亲信之一。赵羽之前就已经为尚安等人召太医了,想到君承天殿中只要有亲信的人伺候,治疗的事可拿尚安当幌子找太医,她才点头应允。 第303页 走出寝殿后,赵羽迅速安排了伏川进殿,就匆匆离开了宁寿宫。 宁寿门外,赵羽问明君天熙是独自步行离开的,担心错过君天熙的足迹,便捨弃了来时的坐骑。 宁寿宫外的宫道,打扫得太干净了,其实没有积雪供人搜寻足迹。赵羽不知道君天熙会走去哪里,只能抱着侥倖的心态,选择了君天熙平时最常用的路线。 一个人的宫道,太寂寞了。赵羽疾行在高墙之间、冬风之下,想到——君天熙一个人,带着伤心事,在冷寂的深夜,独自走在冷寂的宫道上——就觉得心口刺疼。 赵羽从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这段没有君天熙的宫道上,她却走出了太多患得患失。那是她当年机械地行走在死亡沙漠时,也不曾有过的惶恐。她很怕,很怕走完这条漫长的宫道,也找不到君天熙的足迹;很怕君天熙躲入孤独的角落难过;也很怕自己会成为君天熙的难过。很怕,很怕…… 幸好,赵羽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出现。进入御花园的地界后,她在宫道的薄雪上顺利地找到了君天熙的脚印。 赵羽欣喜若狂,宛若劫后余生。她将轻功运转到极致,拼命飞奔,很快就看到了君天熙的背影。 “陛下!” 君天熙转身,面色平静如常,赵羽却在路灯的帮助下察觉了她眼眶的微红。 “对不起,陛下!”也许是君天熙眼眶的微红刺痛了赵羽的泪腺,也许是一路奔驰让过多寒风侵蚀了泪膜,赵羽一瞬间就留下了两行眼泪。意识到脸颊的凉意,赵羽连忙压低脑门。她装作擦汗,一边抹掉泪痕,一边喘着粗气继续说道:“我不该……” “是我不该。”君天熙打断道。在冬夜中静走半响,君天熙早已恢復了冷静。她早就想明白了,君逸羽不知道她对春*药的憎恶,认为她对君承天太苛责,认为君承天情有可原,都是自然的事。 “没有没有没有,陛下做事自有道理,是我不该胡乱指手画脚。”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隐情是什么,赵羽只要知道君天熙没有滥杀无辜就够了。既然知道今晚的事情背后埋着君天熙的伤心,赵羽怎么忍心听君天熙认错?她连连摆手,为了表明自己的真心诚意,她微微一顿后,心一横,问道:“陛下还想杀尚安他们吗?若还想,我去杀。” 君天熙双眼微睁。她没有想到,君逸羽竟能不问是非,陪她杀人。 “我知道了。我放掉的人,就该我杀。陛下是想亲眼看着他们人头落地,还是先回寝宫休息?”赵羽以为君天熙在默许,说话间真的拿稳了杀人的决心。在她看来,尚安等人既然能让君天熙到现在都想杀人,君承天也说君天熙杀得没错,那必是真的有可杀之处了。既然是可杀之人,只要能让君天熙少伤心一点,她也不怕手上再多六条命。 君天熙看到君逸羽的右脚偏向了后方,知道她不是说空话,而是真的打算回宁寿宫替她杀人了。不久之前还在嫌她苛刻的人,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么大的转变?还有,君逸羽从来不是软弱的人,她方才的眼泪……是为什么?君天熙双手紧攥,垂眸问道:“君逸羽,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什么?” 赵羽怕自己被怜悯影响,在下定杀人的决心后,就拿出了上战场的心态,像制定作战规划一样,已经在考虑——在宁寿宫怎样杀人才能影响最小? 冷不丁听到君天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她的作战思维转不过弯,满脸都是不解。 “没什么。”看到君逸羽琥珀色眼睛里一览无余的茫然,君天熙微微摇了摇头,袖底苍白的手指,这才重新拥有血色。 赵羽不想用没根没据的猜想玷污君天熙,之前听到君承天说“别有内情”和“伤心事”,她胡思乱想了一次,已经深感不该了,从那之后,她就锁死了自己胡思乱想的神经,一门心思记着“不要问”。所以她条件反射地选择了不追问,直接提议道:“天不早了,等会儿就是正旦朝贺,陛下若是还不回寝宫,今晚只怕睡不成了。我记得陛下的仪仗就在前面不远处,陛下要不先回去吧,我去去就来。” 语罢,赵羽对君天熙抱了抱拳,身体都转到一半了,她忽然听到了君天熙的阻止。 君天熙说:“君逸羽,我们回宫吧。” 她想,君逸羽在看到她残酷的面貌后,还能这么急切地寻找她,已经很难得很难得了。她不需要君逸羽为她不问是非,也不需要君逸羽为她不问是非地杀人。 她不愿君逸羽嫌自己残暴,更不愿君逸羽陪自己残暴。 只要君逸羽见完她的全貌后还愿与她同行,就够了。 第170章 【还是因为……君天熙?】 赵羽陪君天熙走回延福宫时,已是将近四更。 没错,走。 遇到龙车后,君天熙没有选择登车,赵羽只当她还需要散心,便没有提出异议,安安静静地陪她慢慢走了一路。 走在室外时,有冷空气刺激鼻道还不觉得,一进入殿内,赵羽才发现自己有些鼻塞。 看来是真的风寒了。 脑中闪过这道感嘆时,赵羽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她其实有些不确定——之前那个唐突的亲吻,真的是因为春*药?还是因为……君天熙?所以,在想清楚这个答案之前,赵羽其实有些不敢与君天熙同床。本来依照宫中的惯例,赵羽今晚只能住在君天熙房中,而风寒的及时出现,提供了合理的分房理由。 第304页 确切地说,风寒的赵羽只能选择分房,也只会选择分房。因为君天熙上一场迁延良久的风寒让她印象深刻,也因为君天熙今晚同样沾染了寒气——若是离她太近,真的很容易传染。正月不比平时,她可不想君天熙带病出席大典。尤其祭礼,就算是皇帝,也是需要跪叩多次的。 原就不该犹豫的事,想清楚利弊后,赵羽更没有藉口犹豫了。她将君天熙送至寝殿门前,止步道:“陛下既然不想再追究了,就别想这些不快活的事了,静心睡一睡吧。我今晚染上了一点风寒,不便进陛下的寝殿,卯初再来找陛下。” 君天熙听到告别,目光深沉地凝视了君逸羽许久。 赵羽被君天熙看得奇怪,又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妥,正想发问,君天熙已经看向了侍女,“为皇夫备姜汤。” “回陛下,慕晴总管一回来就吩咐为皇夫备姜汤,已经备好了。” 慕晴与赵羽分开后就一瘸一拐地回了延福宫,君天熙回来看到她膝盖伤了,赐了她数天病假。听到慕晴“一回来就为皇夫备姜汤”,君天熙不难知道,必是君逸羽早已有了风寒的趋势。 确定君逸羽不是装病,君天熙有些自责粗疏。她选择走回延福宫,除了想散心,也是想帮君逸羽熬过“一个时辰”,好散尽她体内残留的春*药。早知道君逸羽身怀风寒,她就不让她步行了。偏偏今日是君逸羽第一次以皇夫身份出席正旦大典,不容缺席,她只能对君逸羽说道:“喝完姜汤,早些安歇。” “好。陛下也用点姜汤吧。”君天熙不提姜汤,赵羽都快忘了这茬了,她也暗怪自已粗心,补上了姜汤的建议。 “嗯。” “陛下也早些休息,晚安。”赵羽抬手示意君天熙进门。 “晚安。” 赵羽目送君天熙的背影,在房门合拢后才转身。 “君逸羽。” 开门声让赵羽回头,她惊奇地发现君天熙重新出现在了门口。 “君逸羽,今天之后,你依然不觉得我残暴吗?” 有些事,自己推测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君天熙觉得,自己当年在君逸羽面前,就是有太多的自以为是,才……如今她已不想重蹈覆辙。 再加上她想起了君逸羽的“有话摊开说,免得误会”,所以她克服了自己的内敛,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不够确定的推测。 “是我今天的表现让陛下失望了吗?我不觉得陛下残暴!” 赵羽脸色大变。以君天熙的含蓄,能让她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可见她有多不安。赵羽对自己之前动过怀疑君天熙的念头而深感后悔,也因此更急于证明自己。她毫不耽搁地说出“不觉得”尤嫌不够,还不假思索举起了手掌,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对天发誓,永远都不觉得陛下残暴!若是没做到,便让我天打雷噼!不得好……” “别胡说!”君天熙情急地赶到赵羽身前,伸手捂住了她不知忌讳的“死”字。 收回手掌后,君天熙将滚烫的掌温藏入袖底,淡声道:“不要随意发毒誓。” “可是我不是随意发毒誓啊。”赵羽反驳了一句,低落地说道,“我之前是动过怀疑陛下的念头。但是我从始至终,真的没有认定陛下残暴。陛下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毒誓。”君天熙撇了一眼门口的侍女,顶住脸热,尽量淡定地解释道,“我是说,立毒誓应该慎重,不要用到这些小事上。好了,去睡吧。” 赵羽不觉得君天熙的安心是小事,确认道:“陛下真的信了?” “真的信了。”君天熙有些想笑,也真的漏出了笑意。明明是她怕被君逸羽厌恶,到头来反而是君逸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真是让人……心安。 “那就好。”赵羽全身一松,看出君天熙的笑意,也跟着笑了,“谢谢陛下。” 君天熙摇了摇头。在方才这片刻,她已经说了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但还有一句话,她当着外人的面有些难以启齿、却依然想说。她微顿之后,凝望着君逸羽澄澈的眼眸,诚声道:“是我该谢你。” 谢我什么?赵羽目露迷惑。 “我去睡了,你也去睡。”君天熙看出了她发问的趋势,不等她开口,就转身走进了房门。 我今晚不知内情就贸然指责她过分,有什么值得她谢?赵羽望着君天熙消失的背影,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隐隐传来的四更更鼓,却让她丝毫生不起追问的念头。 四更天,住得远的京官,已经在上朝的路上了,赵羽要是还把君天熙抓出来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君天熙今晚就不用睡了。 是的,无关紧要。 赵羽一路走来都不知该如何帮君天熙排解心绪,若是插科打诨说笑话,又怕给她更添心烦,所以只能是安静地相随。而方才君天熙不仅笑了,还能对自己说“谢”字,赵羽觉得,足够了。 只要君天熙不伤心了,只要自己没有成为君天熙的伤心,所有的问题,都是无关紧要。 赵羽示意守门侍女关门,注视着君天熙的房门第二次阖紧,才再次转身。 守门侍女们目送君逸羽的背影,相互对视时,在同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放松和微笑,甚至还有……羡慕。 今天跟着陛下去宁寿宫的人,包括慕晴在内,膝盖都跪伤了,延福宫留守的宫人内侍就算尚未听说宁寿宫的变故,也知道肯定发生了大事,所以他们都提着小心。 第305页 其他人的小心不知道要提到什么时候,守门的几位侍女,却是终于敢放松了。 听起来,今夜确实发生了大事。好在有皇夫殿下。还有,皇夫殿下与陛下,真……黏煳。 就算是寻常夫妻拌嘴也要怄气几天吧?陛下与皇夫,好生恩爱。 * 躺在床上后,赵羽才有空思索自己的心事。 听慕晴说“中药”时,她就给自己切了脉,确定自己的脉象一切如常。赶到宁寿宫后,从君承天口中得知他真的给自己下了春*药,赵羽对自己中药的事,才算是有一点相信。及至寻找君天熙时,找到君天熙之后的安心感与此前的惶恐形成了鲜明对比,又让赵羽对春*药的作用产生了怀疑。 仔细回顾今夜的经歷,赵羽扪心自问,真的很难把自己的冲动全都归因于春*药。她甚至怀疑君承天“下春*药”的行动失败了,不然,从慕晴手中接过马缰时,自己与慕晴的距离也够近,为何没有一丝邪念? 就算不提马车上那个吻,赵羽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对君天熙的觊觎——陪君天熙走回延福宫时,同样的宫道,因为君天熙的同行,既便一路无言,赵羽也不觉冷寂,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冒出了想与君天熙同行一辈子的念头。 赵羽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缺乏自制力的人。明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喜欢君天熙,却不知不觉有了越陷越深的趋势,甚至在这种自审的时刻,她忆及之前那道同行一辈子的念头,第一反应竟是——有没有可能? 赵羽以手掩面,不敢相信自己的自私。她不认为君天熙、长孙蓉该为君逸羽守节,她甚至可以支持熙、蓉二人另寻幸福,但是她赵羽……不管赵羽愿意不愿意,客观上来说,她享受了君逸羽武功、地位、亲情……在享受君逸羽的一切之后,还想抢走她的爱人,也太无耻了吧?! 不可以的呀,赵羽。谁都可以争取君天熙的青睐,唯有你,想都不该这么想。不然你把君逸羽置于何地?因为你住在君逸羽身体里,她的父母亲朋已经无法怀念她了。如果没猜错,长孙蓉可能也要开始忘记她了。如果你用着君逸羽的身体还抱着抢走君天熙的念头,君逸羽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君天熙应该不会问那个吻,就当是一场梦,从前怎样,以后就继续怎样吧……老老实实地用君逸羽的身份陪君天熙同行,也挺好…… 赵羽挣扎良久,好不容易才痛苦地抽出理智,找回了自己的定位。 第171章 【一言难尽的梦。】 初四的时候,赵羽接到了长孙蓉拜年的飞帖。 与飞帖一起到来的,还有长孙蓉姗姗来迟的回信。信中,长孙蓉讲述了自己对江南的喜爱,并告知了自己打算携悠儿定居江南的决定,劝君逸羽“喜乐随心,无需多虑”,并将羽记的掌控权全数奉还。 赵羽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由于早有预料,她没有过于意外,平静地看完长孙蓉的书信后,她回信把长孙蓉寄来的羽记令牌原路寄回,请她继续掌管羽记,此外,再加上了新年祝福,表明了欢迎她随时回京的意思,便罢了。而她的心中,情知自己已经替君逸羽弄丢了长孙蓉,所以越发坚定了保持“从前”的决心。 新年以来,赵羽以风寒为由,一直与君天熙别居。恰逢赵羽身体已好,她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做足心理建设后,便打算第二天住进君天熙寝殿,好逼迫自己重新拿出与君天熙亲友相处的状态。计划赶不上变化,也许是同房的打算触发了赵羽的绮思,初四晚上,赵羽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一言难尽的梦。 梦中,赵羽回到了去年与今年更替的那个子夜,回到了自己吻上君天的龙车中……又仿佛是她与君天熙的“成婚”之夜,抑或是与君天熙相拥而眠的那个夏夜……最关键的是,她对君天熙所做的事,远不是单纯的拥抱,也远不止冲动的亲吻…… 由于没有相关经验,赵羽夜半梦醒,凝视自己的手掌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春*梦?! “无耻!” 得出春*梦这个惊悚的结论后,赵羽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声。 “殿下?”值夜的宛樱隐约听到了赵羽的动静,帐外传来了她犹疑的轻唿。 赵羽一惊,心虚地抱了抱被子,才挤出一声“嗯”。 “殿下怎么醒了?是身子不适吗?”宛樱伺候皇夫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赵羽半夜转醒。她联想到皇夫的风寒,连忙点亮了床头灯。 “没……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突然的光明让赵羽本能地眯起了眼睛。她不知道做了春*梦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为了阻止宛樱拉开床帐,想也没想就找了个藉口,又吩咐道:“给我端杯凉茶来吧。” 宛樱听到皇夫音色如常,才算松了口气。她提议道:“殿下风寒未愈,奴婢还是给殿下沏杯温茶吧?” “别,就凉茶。”赵羽是真的需要一杯凉水镇压自己的下流心思。话一出口,她才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急切,顿了顿,又补道:“我的风寒快好了,不打紧。” 宛樱觉得今夜的皇夫有些古怪,只当是恶梦所致,虽然她不知道皇夫能做什么恶梦,还是顺着皇夫的意思,奉上了一杯凉茶。 赵羽无脸见人,从始至终,都只拉开了一丝床帐。凉茶勉强镇抚了赵羽的神魂,她不想表露异样,还回杯子后,就准备继续睡觉。宛樱担心她不敢入睡,又问道:“殿下要留灯吗?” 第306页 “不用,灭灯吧。你也去睡。”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羽恨不得躲进黑暗里,永远也不要看到自己猥琐的念头,又哪里肯留灯?宛樱灭灯离开后,赵羽不敢回忆梦境,念着内功心法入睡,一心想要忘记自己对君天熙的冒犯。 心里挂着事,赵羽后半夜睡得极差,几乎全程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而那场她努力遗忘的梦,则完全不肯让她如意,以至于她第二天起床后,根本不敢直视君天熙。 为了避开与君天熙的单独接触,赵羽只能延长在射殿练武的时间,估计君天熙用完早膳了,她才离开射殿,却发现君天熙一直在等她。 赵羽半觉尴尬半觉歉疚,硬着头皮坐在了君天熙对面,“我来晚了,陛下怎么没有先用膳?” “不急。” “下回我若是晚了,陛下就先吃吧。”赵羽犹豫了一下,又道,“或者派人喊我也好。” “嗯。”君天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赵羽匆匆看了君天熙一眼,笑了笑,随即一心一意地盯起了桌面。 “你今日晨练,比往常久些。风寒痊癒了吗?” “一时练入迷了。风寒还差点,不过不影响练武。”赵羽庆幸自己还有风寒这个藉口,不然她要是在君天熙床上做了昨晚那种梦,只怕要疯了。 君天熙微微蹙眉,“都说医者不自医。你说只是轻微风寒,却多日不愈,不如宣太医瞧瞧,用点汤药。” “不用了,真的快好了。”确切地说,赵羽的风寒已经好了。但是她被自己的猥琐下流惊着了,短时间内,真的不敢走进君天熙的房间,更别说同床而卧了。 早点还未上齐,赵羽不敢让话题停在自己身上,主动问道:“今天好像要宴请西武使团?我要不要注意点什么?” “西武不敢生事,你不用有顾虑。”君天熙笃定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君逸羽昨天收到了一封宫外的信,今早见君逸羽似有心事,又问起西武使团,便以为与灵毓公主有关。微微迟疑后,她遣散了饭厅的侍从,道:“你若想问候灵毓公主,可以让西武正使代为致意。只是,灵毓公主与慕容绂有离心之势,据礼部试探,此次的西武使团中,没有灵毓公主的亲信,你若是想给灵毓公主递私信,只怕不便。” “我哪有私信递给灵毓公主。”如果早知道提及西武使团会让君天熙屏蔽众人,赵羽一定闭嘴。天知道,慕晴她们退下时,她恨不得跟着出去。赵羽现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与君天熙独处。否认一句后,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我饿了,让慕晴她们回来伺候吧。” 不是灵毓公主?君天熙隐隐觉得君逸羽反常,瞧见她眼巴巴地看着早膳,她很快搁置疑虑,唤回了侍从。 去年的华武之战,西武不仅没能夺回镇东城,还因为战况不利,妨碍商贸,越发刺激了国内的反战情绪。西武和兴帝慕容绂迫于国内压力,不得不对华请降。 西武是太*祖文德皇后的母国,华朝处理西武问题时,一直秉持□□“华不灭武”的祖训,哪怕在西武穆宗侵华后,华朝也只是给西武换上了代宗皇帝,随后的隆安和议中,虽然华朝基本取得了西武的宗主权,却保留了西武的颜面,仍称西武为友邦。 君天熙不允许任何人打君逸羽的主意,为了让和兴帝吸取教训,她针对君逸羽遇刺之事,要求和兴帝上表谢罪、割地陪款,还在华朝与西武的交往中,第一次提出要西武去帝号、称臣纳贡、奉华朝正朔。经过一番艰难的讨价还价,和兴帝才勉强保住了“皇帝”的称号,却与华朝成为了叔侄之国。 叔侄之国与姻亲友好之邦的待遇,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从前,西武使团来到华朝,总是能得到华朝皇帝第一时间的接见,而这一回“侄皇帝”派来贺正朔的使团,直到即将启程回国,君天熙才亲自赐宴。并且,宴会地点不再是地位尊崇的紫宸殿,只是一处普通的偏殿。唯一能让西武使团稍感安慰的是,不仅华朝皇夫会陪天熙帝出席,华朝太上皇也会露面。 君承天愿意出来宴请西武使团,倒不是给西武面子。 君天熙大年夜强闯宁寿宫的动静闹得太大,宫外虽不知具体情由,年后也陆续听到了风声。为了打消外朝的猜疑,君承天年后一直想找机会露面,好让大家看到他与君天熙相安无事。只是各项大典的行程早在年前就确定了,君承天若是横插一脚,反而像是想与女儿打擂台,唯有出席宴会,才不会过于突兀。而西武使团,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自从正月初一后,无论人前人后,君天熙对君承天都不冷不热,该有的礼节也分毫不差。君承天要来参加宴会,君天熙听之任之,宴上,该行礼就行礼,该敬酒就敬酒,只是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好在君承天不以为意,再加上赵羽居中调停,皇家三人虽谈不上和美,面子上好歹过得去。 太上皇在陛下復出后就不问世事了,今天的出现,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但是太上皇与陛下一起出现,还是一副言笑如常的模样,就算父女间不够亲热,失和的谣传,毕竟不攻自破了。 大华好不容易重回正轨,除了个别想要浑水摸鱼的小人,但凡是华朝人,几乎没有人想看到天家父女失和。宴上的华朝官员大多松了口气。 再瞧瞧君承天身前如鱼得水的皇夫,瞧瞧老实得像一窝鹌鹑的西武使臣,许多人再次正视了君逸羽的影响力。都说女婿如半子,瞧太上皇与荣乐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荣乐王才是太上皇的亲儿子。怎么能忘了,除了陛下看重荣乐王这个皇夫,从前太上皇就是拿荣乐王当亲孙……亲儿孙的呀。 第307页 作者有话要说: 註:飞帖 相当于 贺年卡。 第172章 【果然在躲……】 来自西武的那一窝“鹌鹑”,似乎对华朝的暗流一无所知。他们如同君天熙预料的一样,在宴会上一直安守本分,直到辞行时,西武正使才谦恭地请求道:“我国储君即将完婚,听闻储君殿下有幸,曾与大华皇夫殿下结下同门之谊,下国斗胆,不知可否请皇夫殿下为我国储君赐下添妆之礼?” 什么意思?和兴帝都对君天熙称侄了,又提君逸羽与灵毓公主的同门情义,西武想毁约吗?还是说,想挑拨君逸羽与华朝皇室的关系?或者是,冲着灵毓公主去的? 赵羽有些摸不清西武的路数,本想看君天熙的眼色回话,视线经过君承天时,她又把徵询的目光留在了君承天身上。 君承天示意她请示君天熙。 赵羽今天借着君承天在场,自然而然地避免了与君天熙的视线接触,眼看躲不过,又知道正事要紧,赵羽鼓起勇气,便要继续挪目,忽听场下传来了配饰互撞的杂音。 “申屠大人慎言!我国已与大华结为叔侄之国,大华皇夫殿下于我国储君而言,已是叔祖之尊,何谈同门之谊!” 冲出来反驳西武正使的,是西武副使。他许是过于激动,说话间袖中飞出了一块木牌,刚好落在了赵羽阶下。 君天熙与赵羽的坐席分别在君承天的左右手。中间隔着君承天的坐席,君天熙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物件飞向君逸羽,她还以为是暗器,虚惊一场,才重新坐稳,神色不悦地斥道:“放肆!” 木牌落在厚重的地衣上无声无息,西武副使似乎在听到君天熙的斥责后,才意识到自己丢了东西。他有心拾捡木牌,迈出一只脚后,又缩回原地,口称“鲁莽”,赔礼不止。复姓申屠的西武正使本来对副使的出现心有不满,此时也不得不替他赔罪。 赵羽趁此间隙,对君天熙安抚地摇了摇头,又与她交换眼色,得到了随意处置地权限。 “罢了,使者下回当心就是了。”赵羽这才出声。她视线划过阶下的木牌,估计西武副使不敢贸然靠近自己的坐席,打算命侍从替他捡起,脑袋刚偏,又觉得那枚木牌眼熟,忍不住再次打量了一眼。 怎么像是……羽记的令牌?!赵羽暗自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宜表露异样,不动声色地继续派遣侍从。 “多谢皇夫殿下。”西武副使从侍从手中接过令牌,仔细地收入了袖袋。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西武副使收起令牌的过程中,令牌上刻着羽毛图样的那一面,始终朝着赵羽。赵羽昨天还见过长孙蓉那枚羽记令牌,基本已经确定了木牌的来歷。她感觉西武副使在故意吸引自己的注意,眼睛看向了西武正使,对他之前的请求拒绝道:“你国副使说得是,私情不抵大义。本王是华朝皇夫,朝堂之上无同门,不便给你国皇储添妆。” “是小臣煳涂了。”西武正使低头行礼时,眼底闪过了一抹轻松。他又对君天熙请求道:“久闻大华陛下与皇夫佳偶天成,我国储君成婚,若蒙陛下赐福,必能夫妻和美。敢请陛下眷顾,下国不胜感激。” 赵羽吩咐侍从捡木牌时,两次看向了木牌,由于她掩饰得快,其他人没有注意,君天熙却收进了眼里。君天熙觉得西武副使古怪,有心尽快打发西武使团,碍于西武正使所求之事是为灵毓公主添妆,她还是徵询地看向了君逸羽。 听见君天熙与“皇夫”和“佳偶”绑在一起,赵羽想起自己的春*梦,暗自羞愧,隔了半响才察觉君天熙的目光,后知后觉点了点头。 看到君逸羽迅速移开视线,君天熙突然意识到——君逸羽今天很少与自己对视。 君天熙心下微沉,答应为灵毓公主添妆后,很快散席。 “风寒”的赵羽,车马也是与君天熙分开的。 君天熙在返回延福宫的龙车上,回忆了君逸羽今天的状态,又与她从前的表现做了对比,终于确定了自己不是多心——常人不敢与皇帝对视也就罢了,君逸羽与她不够熟悉时,说话时也习惯与她注视。比较而言,今日的君逸羽,着实万分反常。 君天熙不想限制君逸羽的自由,却无法忍受君逸羽的躲避,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委屈。 有心相问,又不知从何问起。下车之后,君天熙仍在思索,反而是赵羽率先问道:“陛下,西武的正、副使方才是什么情况?他们不都是和兴帝的近臣吗?” “正使申屠先,西武国舅。副使司马纵,禁军统领司马腾之弟。” “国舅?禁军统领之弟?那都是近臣呀。来辞行都没有统一口径,陛下,你说他们是故意的,还是意外?” “我观申屠先颇为恼怒,恐是意外。” “意外啊。”赵羽语带感慨,“难怪陛下说西武不敢生事,看来西武国内的水真的很浑。” “司马纵是灵毓公主的人?” “陛下也发现了?”赵羽惊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身后,才发现,不知何时,包括慕晴在内的侍从,都远远坠在了后头。 “我不确定。”君天熙摇头道,“只是见你看了司马纵的木牌两次。” “那个木牌,好像是羽记的令牌。我听说灵毓公主有一块。其实我也不确定司马纵是不是灵毓公主的人,也可能是西武故意试探我吧。”赵羽不希望被君天熙误会,微顿之后,又解释道,“我没有故意隐瞒陛下的意思。只是司马纵如果真是灵毓公主派来联繫我的人,我不回她的信,已经是不近人情了,若还暴露她暗中的人手,未免过于卑劣。” 第308页 “信?” 君逸羽的坦诚舒解了君天熙的心怀,见君逸羽不介意谈及书信,她不再刻意压抑好奇,直接问道:“昨日那封?” “没,灵毓公主的信,年前就收到了。昨天那一封,是长孙蓉从杭城寄来的。她用飞帖拜年,还打算带悠儿定居江南。” 君天熙早晚会知道长孙蓉的离开,如今既然说到了长孙蓉的书信,赵羽干脆说了个彻底。 “你……都不回信?” “灵毓公主那,我回了一句口信,要她与我‘各自珍重’。至于长孙蓉……她想把羽记也还给我,我让人又把羽记的令牌寄给她了。也回了一封信,欢迎她随时回京。” 西武情形不佳,君逸羽只给灵毓公主回了一句“各自珍重”,其实算是持重之举。如今的君逸羽对灵毓公主毫无感情,甚至讨厌她的“狠毒”,还肯为她周全,无形中佐证了君逸羽没有不顾旧情,这一点,只会让君天熙放心。 反观长孙蓉这头,君天熙说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她不想看到君逸羽对长孙蓉绝情,可听到君逸羽给长孙蓉送上羽记、还盼望长孙蓉回京,她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赵羽许久没听到君天熙说话,以为她不知道说什么,便请求道:“短时间内,西武与大华没有利益冲突,司马纵之事,不管他是否是灵毓公主的人,我想请陛下忘了他这件事,可以吗?” “好。” “谢谢陛下。”此时刚好走到了穿廊,往左是君天熙的寝殿,往右是赵羽的住处。赵羽经过半天缓冲,勉强能与君天熙正常说话,但是暂时不敢接近君天熙的寝殿。恰好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她顺势止步道:“我昨晚没睡好,想补补觉,下午延英殿议事,就不去了?” 没睡好?是因为长孙蓉吗? 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长孙蓉,让君天熙忘了自己不能贪心的初衷。又或者是,看不到君逸羽的日子,太过难熬。君天熙凝视着穿廊的柱脚,沉默了许久,才建议道:“你若想接长孙蓉回京,可以用祈福的名义住进宁国寺,微服前往江南。” “陛下。”沉闷的君天熙,轻而易举地将赵羽的心脏揉成了一团。她满是嘆息地叫了一声陛下,尽量不让心中的怜惜外泄,温声反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当月老吗?” “朕没有当月老。” 君天熙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新年到来的那刻。伴着新年的钟声响起在耳畔的那声“新年快乐”,就像是一场如梦似幻的妄想。她用君逸羽澄澈的眼波击碎记忆中的心悸,一字一顿地说道:“朕只是告诉你,无需顾虑正月。” 朕?赵羽有些看不懂君天熙的郑重,与她对视半响,才仓促地移开视线。 果然在躲……君天熙眼神微暗,语气平静地说道:“你过年之前就该去接长孙蓉了。明日,我就安排你……” “陛下。”赵羽因为昨晚的春*梦,今天在君天熙面前各种不自在,直接影响了大脑的运转。她都不明白君天熙怎么突然又当起了月老,眼看她都要安排自己出京了,她不得不打断道:“刚才只是说起昨天的书信,我就顺口告诉陛下信是长孙蓉的,怎么就说到我该去接长孙蓉了?” “你不想去找长孙蓉吗?” 君天熙以为我想去找长孙蓉,所以吃醋了?赵羽不够肯定,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解释道:“其实我觉得,她愿意去尝试新生活,是好事。” “那你写信欢迎长孙蓉回京,是……客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对赵羽都很有意见的样子,我个人感到很疑惑:赵羽如果直接高高兴兴地与君天熙谈恋爱,就是开开心心地主动选择当替身情人。大家都很愿意当替身情人吗?那为什么替身梗是天然虐梗?大家看替身文时也会嫌主角纠结吗? 我不太清楚大家的想法,但是我很清楚,不管是赵羽还是君逸羽,她首先是一个有自尊的人,其次才是她喜欢君天熙。她可以为君天熙拼命,但是,常规情况下,打死她她都不会当替身情人。如果写赵羽毫不迟疑地与君天熙恋爱,那她整个人设才叫崩了,所以,小可爱们如果嫌纠结,不妨十章后再来。 另,有些人觉得赵羽有病该死,那就涉及到三观不合了。很可能只有弃文才能拯救你的眼睛。 第173章 【误会?】 “没,我就是觉得,长孙蓉与……我,毕竟有过终生之约。她那么喜欢我,我却不能回应她,我虽然觉得她远离我是好事,却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所以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不想搞得好像巴不得她快点离开的样子。而且长孙蓉离开得太突然了。我与她在徭津渡口分别时,她还说会回京过年,我没想到,她那一走,就不准备回来了。我不知道长孙蓉为什么会突然做出留在江南的决定,也不知道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就想,万一哪一天长孙蓉后悔了,有我写的欢迎回京,长孙蓉假如哪天想找我,至少有个台阶。” 在爱情这个陌生的领域里,赵羽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深知君天熙爱的是君逸羽,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告白的打算。另一方面,尽管赵羽不愿成为替身情人,她还是在意君天熙对自己的看法。不想被君天熙当成虚伪小人,加上赵羽被长孙蓉的问题困扰了多日,心里留存了一些倾诉欲,是以,君天熙一问,赵羽就毫不迟疑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第309页 “羽记,是你给长孙蓉的补偿?” “算是吧。” 有情又无情的君逸羽,让君天熙全身发紧。她终于确定,君逸羽对自己的躲避,不是因为长孙蓉。 可是,既然不是因为长孙蓉,那是为什么? 君天熙有些不敢触碰真像,又似乎更迫切地想要挖掘答案。在怯弱与勇气分出胜负之前,唇舌孤注一掷地做出了选择。君天熙问道:“长孙蓉之后,轮到我了?” “什么?”赵羽放任长孙蓉离开,良心上承担了许多道德压力,吐露心声后,她有些感慨,也有些放松,以至于没有听清君天熙的问题。 君天熙不愿在君逸羽的同情里自作多情,她唿出一口浊气,压制了躯体的轻颤,也屏蔽了自己所有的胆怯,镇定地复述道:“朕说,你躲完了长孙蓉,现在开始躲朕了?” 躲? 赵羽一怔。她突然意识到,在察觉自己喜欢君天熙后,她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躲”这个选项。尤其初一那晚,她所有的恐慌,说到底,都是怕找不到君天熙,这样的她,拿什么躲君天熙?连做梦都在觊觎君天熙,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想到昨夜那个让人无地自容的梦,赵羽隐隐猜到了误会的源头,她定了定神,不答反问地说道:“是不是我今天精神不好,让陛下误会了?” “误会?” 在君天熙质疑之前,赵羽上前两步,抱住了君天熙。“我昨晚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没有睡好,所以今天总是走神。陛下不要多心。就算陛下把我赶出宫,我爹娘在玉安,我也是要留在京城的。好端端的,我躲陛下做什么。” 岁旦之夜那个亲吻后,赵羽对君天熙最亲密的动作,也只是握了握她的胳膊。后来因为风寒,她走路都要离君天熙三步远。她确实觉得昨晚的春*梦是“乱七八糟”,说起来倒是不心虚,但是当着君天熙的面提及昨晚的梦,她怕自己表情不自然,未免引发更多误会,她只能选择拥抱,以便避开君天熙的视线。 君天熙的将信将疑迅速融化在了君逸羽毫不迟疑的拥抱中,她想起君逸羽上一次就是用拥抱打消了自己的疑虑,觉得她十分无赖。想到自己的多疑,又有些窘促。还有一些君天熙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绪,让这个寻常的拥抱变得格外灼热。君天熙耳根发烫,强充淡定地说道:“松手。” 严格来说,赵羽今天确实“躲”了君天熙。她不知道是众目睽睽下的拥抱让君天熙害羞,还是自己的解释不够有说服力,放开君天熙后,想从君天熙脸上看出端倪。 君天熙有些受不住她的打量,转身道:“你歇息吧。” 赵羽凭着对君天熙的了解,一看她急着离开,就知道多半是害羞,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喊道:“要不,我下午还是和陛下一起去延英殿吧。陛下什么时辰出门?” “不用了,你睡吧。” 君天熙脚步的微顿,让赵羽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完之后,她又在心里嘆了口气,匆匆走向了自己的寝殿。一进门,赵羽就以“补觉”为由,把侍女都赶了出去。 宛樱远远地见证了赵羽拥抱君天熙,还以为她急着养好风寒搬回陛下房中,暗自好笑。 事实上,赵羽屏退侍女后,直接扑上床,苦恼地抱住了脑袋。楚净初当初嘲笑她是痴人时,赵羽还不以为意,如今她苦恼地发现,自己都快成“痴汉”了。 如果说昨晚的春*梦是个意外,她刚才只是轻轻抱了君天熙一下,就觉得身上仿佛残留了君天熙的清香,该怎么解释? 赵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欲望。偏偏君天熙对她的情绪万分敏锐,连她多看司马纵的木牌一眼,都能被君天熙察觉,她该怎么掩饰?总不能一辈子都声称风寒吧。 一辈子风寒,自然是不可能的。赵羽连鼻塞的症状都没了,生怕在君天熙面前穿帮,好在华朝今年的北场围猎定在了正月十一日,围猎前需要祭拜华太*祖,为赵羽提供了五天的斋戒期。 斋戒期间,皇帝皇夫自然是不能同房的。赵羽利用这段天然的缓冲期,偷偷训练自己对君天熙的抵抗力,在北场围猎之时,好歹敢走进君天熙的御帐了。 确切的说,赵羽只能走进君天熙的御帐。 抵达北场时,已是下午时分。随驾群臣告退后,赵羽闲坐在御帐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茶杯,用随意的语气问道:“慕晴,皇夫没有单独的大帐吗?” “回殿下,太*祖皇帝故事,文德皇后随驾出行,向来同居御帐。”考虑到陛下与皇夫年后一直不曾同房而寝,就算没有太*祖的旧例,慕晴也不会准备两个帐篷。倒是听出皇夫有单独居住的意思,慕晴面色不变,心口却凉飕飕的。她一直以为皇夫与陛下的年后分居是机缘不巧,如今看来……那晚的事,果真损伤了皇夫与陛下的情份? “这样啊。”赵羽应了一声,看向了君天熙,皱眉道,“除夕时,父皇就要我多多留意玉安的少年郎。我本来想着,这回的官宦子弟来得多,想把他们招来吃顿便宴。在陛下的御帐中,不方便吧?” “宴会太露形迹。”君天熙摇头道,“猎场之上,可观心性。” 赵羽笑道:“难怪陛下让他们把子弟带来,原来是这样。可惜珊儿还没有搬出华清观,不然让她自己过来,她与谁合得来,一目了然。” 第310页 看到皇夫与陛下还能神色自若地谈及除夕、谈及太上皇,慕晴悄悄松了口气。她就说呢,殿下不是小气的人,就算怨春*药,也怨不到陛下头上。陛下更不可能迁怒皇夫……谢天谢地,陛下与太上皇之间多亏还有皇夫,不然陛下从那天后连句多话都不肯和太上皇说,还不知会如何收场。唉,太上皇这次,真是太煳……太心急了。瞧,皇夫殿下连公主的婚事都肯上心,与陛下间似足了夫妻气象,何必画蛇添足? 赵羽不知道自己与君天熙“似足了夫妻气象”,她只知道,就算今天能要到单独的帐篷,回宫后就是上元节,她早晚得重新与君天熙同房相处。天家父女不合的猜疑还没有彻底消弭,她不想引出皇帝夫妻生隙的谣言,既然加帐篷不符合华朝的惯例,她自然不再多提。 华朝皇室成员中,论精力、性别和身份,只有“皇夫”最适合给君若珊挑驸马。赵羽本来是拿宴会充当要帐篷的幌子,如今搁置了帐篷的问题,她想起君承天的託付,还真的一门心思琢磨起了挑驸马的事。 君天熙上一次主持北场围猎,是在天熙元年时。天熙元年之前,每年的北场围猎,都是第二天才正式开始,第一天抵达北场后,剩余的时间,一般是留给伴驾人员休整,唿朋引伴,私下小聚,也大可随意。天熙元年那次,有乱臣贼子以私宴的名义劫持禁卫统领,发动兵乱,险些酿成大祸,从那以后,虽然没有明令禁止,私宴私聚,也成了北场约定俗成的禁忌。 前两年君承天替君天熙主持北场围猎,嫌冷冷清清的营地不成体统,索性第一天就拉开了围猎的序幕。 萧规曹随,君天熙没有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变化,北场围猎的新流程,便自然而然地延续了下来。 一柱香后,侍女奉上了猎装。 赵羽许久没有打猎,摸到弓箭后有些手痒,知道君天熙曾在北场遇刺,她很快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只是陪君天熙象徵性的开了弓。君天熙看出了她的兴致,有心陪她入林,她也推到了“明日”。 年轻的官宦子弟,很多都是第一次来到北场,他们本就处于年轻气盛的时候,没有陛下和皇帝压在头上,几乎人人都想抢头名。随驾武官不想输给后辈,也越来越投入,连许多文官也感染了年轻人的热情,兴致勃勃。 赵羽的看台位置极佳,她看着众人各显神通,不时与君天熙讨论几句,倒是不觉无趣。晚宴上,君天熙借打猎的话题慰问重臣,赵羽也与君逸羽的旧时同袍交流了感情,还分心替君若珊圈了几位驸马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说了更新不规律吗?我卡文了。手里是还有几章存稿,但是我需要存稿垫底,不然焦虑会让人更卡文。所以,不催可好? 第174章 【怕什么。】 忙碌的时间跑得飞快,等到重新进入御帐,赵羽才想起睡觉问题。 与延福宫那张龙床比起来,御帐中的床塌可称狭小。赵羽洗漱后来到床边,对自己的荷尔蒙实在没有信心,转身坐到了罗汉塌上。 君天熙回来看到她在罗汉塌上,纳闷地扫了她一眼。 侍女都退走后,赵羽才起身。她一边从床上抱了个被子,一边笑道:“床太小了,我睡觉不老实,今天睡罗汉榻好了。” 君天熙沉默地看着君逸羽的动作,实在想不出她睡觉哪里不老实。至于小?龙床再小,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赵羽发现,自从上次冤枉君天熙后,自己越来越看不得君天熙受委屈了。她本来想欺负君天熙脸皮薄,把事情煳弄过去,此刻看到默立原地的君天熙,一眼就涌起了不忍。她假咳一声,强压尴尬,主动解释道:“陛下,我上次冒犯了你,我觉得,我还是单独睡更好。” “什么冒犯?”君天熙想起君逸羽下午要帐篷的事,总觉得她就是存心躲着自己。赵羽的解释,也被她当成了藉口。 赵羽是真的觉得,岁旦之际那个亲吻打开了她欲*望的开关,才有了自己后来的心猿意马。本以为一提“冒犯”君天熙就能领会,没想到,困扰了自己多日的情景,在君天熙心中毫无痕迹。看到君天熙的疑问不像作假,赵羽多少有些失落,尴尬倒是消退了不少。 考虑到君天熙的腼腆,赵羽还是选用了委婉的词彙,郑重道:“除夕那晚,或者说岁旦那天晚上,从宁寿宫回延福宫的车上,我冒犯了陛下。这件事,我一直没给陛下道歉,正好今天说起,我诚心向陛下道歉。”语罢,赵羽抱拳躬身。 “不该你道歉,睡觉吧。” 那个短暂又漫长的亲吻之后,君天熙还没有反应过来,君逸羽就跑了,后来涉及到君天熙最厌恶的的东西,又在宁寿宫大闹一场,君天熙算是刻意遗忘了那段相关的记忆。如今冷不丁听君逸羽亲口提起,不管因由如何,总是来自于君逸羽的亲吻,君天熙想起当时的情形,仿佛迟到了多日的羞意酝酿成了世上最灼热的烈酒,让她全身都填满了滚烫的羞热。她完全不敢在君逸羽面前停留,侧行一步避开君逸羽的致歉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躲进了被子里。 不该我道歉?赵羽躬身时错过了君天熙躲闪的目光,想起君天熙对君承天的横眉冷对,她只当君天熙不想多提,便不再多言。 罗汉榻对赵羽来说有点短,她吹灯躺上去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犹豫了一下,如常地道了声,“晚安”。 第311页 “晚安。”许久之后,黑暗中才传来君天熙冷清的回音。 赵羽摒弃杂念,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有什么好失落的,君天熙不记得那个吻正好啊。现在好了,与君天熙分床睡觉的事过了明路,以后再也不用愁了。 * 与君天熙同房睡了一晚,也没有再梦到无地自容的场景,赵羽才算彻底安心。哪怕在罗汉榻上睡得很憋屈,她第二天醒来,依旧大感欣慰。 比起昨天的小打小闹,今天的围猎,有华朝军队正式下场,才是北场围猎的正头戏。赵羽是在安都军练兵的过程中学会了围猎,对军队围猎的模式十分适应,身处其中,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让赵羽意外的是,君天熙不仅弓马娴熟,指挥军队时也似模似样。想到君天熙曾御驾亲征、征服漠南,赵羽很快释然。她与君天熙配合默契,常常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图,收穫颇丰。 今次出猎的华军,有很多都是漠南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精锐,在皇帝和荣乐王的带领下,他们如同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战场上,本就铁骨铮铮的精锐之师士气高昂,所过之处,连天边的流云都似乎有臣服之势。 南里和西漠南几位前来朝贡的部落首领,也在此次的伴驾之列。他们明知华朝有宣扬军威的意思,仍然大受震动。尤其西漠南归附的部落首领,都经歷了天熙二年的华宏之战,在华军气吞山河的军容前,想起部落败北的惨象,顿觉心有余悸。 为了避嫌,如今的赵羽,对勐戈族相关的人、物,都抱着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的原则。她没有关注几位西漠南的部落首领,痛痛快快打了一天猎后,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神清气爽地回到御帐内室,只等侍女撤退,就打算惬意地躺上罗汉……等等,罗汉榻呢?! 慕晴带着几个侍女,正服侍君天熙梳头。注意到皇夫东张西望,慕晴上前请示道:“殿下找什么?” “没找什么。”哪怕在场的几个侍女都知道君逸羽的女儿身,赵羽也不好把分床之事四处张扬。看到慕晴疑惑,她含煳道:“我就是觉得,房里好像和昨天有点不一样。” “殿下好眼力。陛下说帐内侷促,命奴婢们将此处的罗汉榻抬出去了。”慕晴笑答。 君天熙派人把罗汉榻抬出去了? 赵羽看向君天熙,君天熙从铜镜中平静地回视了她一眼,还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认可慕晴的回答。 赵羽本以为自己和君天熙达成了分床的共识,此时方知不然。她大感无奈,嘴上却只能应道:“难怪。确实宽敞多了。” 慕晴忍俊不禁地掩了掩嘴。 “笑什么?”赵羽微觉尴尬。难道慕晴知道隐情? “奴婢笑……”慕晴偷偷撇了君天熙一眼,低声道,“殿下一处坐榻都能与陛下想到一处,难怪猎场上那么……默契。” 慕晴其实想说“心有灵犀”。君天熙珍视的那根灵犀钗,取意“心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君逸羽和君天熙在天熙元年的上元之夜赢得的。慕晴当时虽然不在现场,这些年来,华朝早已人人皆知——当年赢走灵犀钗的那对“姐弟”,是微服出行的熙羽二人。今日的情形,让慕晴觉得,五年前的灵犀钗,像是冥冥之中的谶兆。 默契什么?我晚上都不知道睡哪里。赵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走到茶桌边坐了。 慕晴只当她想饮茶,不等赵羽动手,就为她斟了一杯茶水。 君天熙听到慕晴的“默契”,摩挲着袖中的灵犀钗,指尖微烫。坐去茶桌前的君逸羽,又让她眼帘微垂。 岁旦之夜的那个吻,君天熙刻意遗忘了倒也罢了,被君逸羽提起来后,君天熙很难再次忽视。想起那个亲吻的触感,陌生的女儿娇羞,让她无所适从,以至于昨晚许久都无法成眠。这些纠结,在今早看到罗汉榻上蜷曲的君逸羽后,才被她扔去天边。无论如何,那个意外的亲吻,不是她委屈君逸羽睡小榻的理由。只是,如今看来,比起自己,君逸羽似乎更介意那个吻? 昨夜君逸羽致歉时,君天熙被羞热占据了身心,此时回忆起来,才觉得心头髮堵。尤其想到君逸羽岁旦之夜的仓皇逃跑,堵在心口的郁气,更是有了凝结成实质的趋势。 君天熙不愿因为脏药与君逸羽产生不清不楚的瓜葛,她一直庆幸君逸羽当日及时拿出了毅力,着实不理解自己突如其来的沉郁。 “初一的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在意。安歇吧。” 与春*药有关的回忆,全都是君天熙的难堪,君天熙不愿多想。挥退侍女后,她径直登上了床榻,留下了外侧半张床。 以君天熙的性情,她让人搬走罗汉榻,相当于喊赵羽睡回床上。赵羽懂得这份暗示,却想等侍女退走后,试着打个地铺,没想到,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君天熙就直接留出了半张床。到了这种地步,赵羽若再提地铺,相当于撕扯君天熙的面皮,她自然做不出。 你又不是色狼,又不是没睡过一张床,昨天都没做乱七八糟的梦,怕什么。赵羽无法,暗自给自己打了打气,就躺到了君天熙身边。 “晚安?” “晚安。”没有迟疑的君逸羽,疏解了君天熙的沉郁,她一向清冷的嗓音,都平添了三分柔美。 细数下来,赵羽还京之后,先是遇到了娜音巴雅尔,后又正缝君天熙养病。君天熙与她同床而卧的次数,十分有限,新年以来,更是头一遭。 第312页 君天熙昨晚就没睡好,放下心事后,身侧久违的温暖气息,很快勾出了她的困意。 这张比延福宫窄小的龙床,客观上拉近了赵羽与君天熙的距离。睡惯了外侧的君天熙,大概忘了自己今晚睡在了床内。素来睡品上佳的她,深睡之后,有向外移动的趋势,与赵羽的距离,也越发近了。 赵羽听过君天熙许多次“晚安”,今晚这一声,却仿佛是往她心口塞了只兔子。她生怕君天熙发现自己乱跳的心脏,暗骂自己有病,凝心静气地数了半天绵羊,才酝酿出睡意。她冬天睡觉时,本能地喜欢靠近热源,君天熙的移近,让她隐约感受到了热量,煳里煳涂地钻进了君天熙的被子里,快把君天熙抱在怀中了,才突然惊醒。 赵羽庆幸自己睡得不沉,不然明早若是在君天熙被窝里醒来,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君天熙。轻手轻脚地移回自己的被窝后,赵羽苦笑着抓了抓脑门。她将身体尽量外移,相当于睡在了床沿上,仍不敢放松入睡,几乎是半睡半醒地熬到了天明。 第175章 【真是太不值了!】 军队入场行猎后,北场近处的猎物,不是死在了箭下,就是躲入了山林深处。因为这个原因,再想猎得收穫,必得深入山林,华朝官方不便再组织大型围猎,也有意给伴驾人员留出放松的空间,所以,北场围猎第三天,基本是自由活动。 君天熙北场遇刺,就是发生在独入猎场之时。若非君逸羽跟了过去,当年的君天熙,很难逃出生天。前车之鑑,相去不远。今年,自然没有让皇帝单独入林的道理。除了赵羽与君天熙同行,君天熙还钦点了多名重臣,与护驾的禁军一起,组成了一个小型的伴驾团。此外,赵羽与君天熙看中的几个驸马人选,也以子弟的身份,同在伴驾之列。 赵羽昨天已经过足了打猎的瘾,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慰问重臣,外带观察驸马人选的心性。再加上,她昨晚在床沿上躺了半夜,比蜷在罗汉榻上还累,今天腰酸背痛,实在提不起拉弓的兴致。 拎着猎弓,总不好一箭不发。日上三竿,赵羽该聊的天都聊得差不多了,恰好惊起了一窝野兔,她这才懒洋洋地射了一箭。 侧方另有一只羽箭,与赵羽的箭矢,同时射中了那只兔子。 赵羽微微挑眉,只当是个意外,在逃窜的兔群中另挑了一只兔子,又发出了一箭。 “锵!” 这一次,依然有一根羽箭,同时射中了赵羽箭下的兔子。而且两箭射中了同一部位,在没入兔身之前,箭头甚至产生了轻微的撞击声。 一次是巧合,两次,多半是故意了。赵羽不知道是谁敢和皇夫抢猎物,她不愿以势压人,又被那两箭激起了好胜心,索性催马向前,趁着兔群还有漏网之鱼,连发五箭。 那位挑衅者不甘示弱,也跟着射出了五箭,只是明显后力不继,三箭之后就追不上赵羽的速度了。赵羽早有准备,加大射力,又是五箭连发,后发先至,撞上挑衅者的箭镞,让它们全都落到了空地上。 “好箭法!” 赵羽后发的五箭,要追上人家先发的羽箭,还要改变它们的路径,比普通连珠箭的难度还要更上一层楼。更妙的是,她不仅头前五箭射中了野兔的死穴,后发的五箭,在击飞挑衅者的箭镞后,也射中了三只兔子。今日的伴驾重臣中,不乏华朝名将,也不知是谁耐不过赞嘆,率先叫了声好,君天熙也眼前一亮,连四周的禁军,都跟着兴奋了半天。 喝彩声停止后,负责捡拾猎物的军士,早已将野兔收了过来。唯有两只死兔上,除了皇夫的王箭,还另有一种羽箭,军士感到为难,不知该将这两只野兔奉给谁,斟酌一番后,还是先呈到了皇夫面前。 君逸羽从来不是锋芒毕露的人。君天熙本来不知道君逸羽为何突然大出风头,见到那两兔四箭,就全都明白了。 赵羽了解君天熙的护短,一看到两只兔子,就知道君天熙会生气。她抢在君天熙前面摇了摇头,笑着对她说了声,“小事。” 故意抢夺猎物,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若是较真,抢夺皇夫的猎物,甚至可称大不敬之罪。君天熙不认为这是小事。进一步想,今天有人敢肆无忌惮地挑衅皇夫,明天又会对君逸羽做什么?君天熙不允许任何人窥伺君逸羽。看在君逸羽想放人一马的份上,君天熙放弃了当场发作,只是瞪了君逸羽一眼,她的心中却打定主意,一定要查清这个羽箭的主人。 赵羽看出了君天熙眼中的不满,陪笑了两下,便打算示意君天熙继续起行,只是没等她抬起右手,就听慕晴禀报,“高平侯邹昌携女求见。” 北场围猎,起自于华太*祖时期。太*祖的文德皇后在马背上长大,基本上每次都会与太*祖伴驾同行,所以,从一开始,北场围猎就对女眷敞开了大门。君天熙受封皇储后,每年的北场围猎都有擅长弓马的勛贵千金参与,这几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君天熙下旨让伴驾团都带上子弟,也没有特意撇开女子的道理,是以,“子弟”其实并不仅限于男性,而是包括女儿、女弟在内的官员后辈。 君若珊的驸马八字还没一撇,尚处于秘密筛选的阶段,不宜闹得人尽皆知。赵羽和君天熙看中的几位驸马人选,都是以子弟身份随父兄同行,同时,为了掩人耳目,君天熙也让伴驾的其他重臣带上了子弟,并且不限男女。赵羽想给君若萱找两个活泼的伴读,还特意让君天熙点了几位将门小姐。高平侯邹昌今年带来了两子一女,以邹昌的功勋和地位,他的儿女,自然有幸伴驾。 第313页 君天熙不知道邹昌为何突然求见,看到他带着女儿步行而来,却很快猜到了大概。注意到邹昌之女不情不愿的脚步,君天熙眼现冷锐。 “臣女顽劣,冲撞皇夫殿下。臣教子无方,特带孽女,前来请罪。”邹昌带着女儿,恭身来到御前,远在数丈之外,就行了请罪的大礼。 猎场不比别处,邹昌前来见驾,本可以驱马至天子仪仗前,再下马不迟。君天熙一见邹昌步行,就知道不是寻常求见,赵羽不了解礼仪背后的细微差别,看到邹昌呈上的猎箭,她才知道——之前与自己争兔子的人,是邹昌之女。 邹昌一向忠于王室,又与君逸羽有同袍之谊,是北征之战的功臣。君天熙不能寒了功臣之心,先道了句,“平身。” “臣女以下犯上,冒犯皇夫,不容姑息。若不依律受惩,臣无颜面圣,也无颜面见皇夫殿下。敢请陛下,暂去矜悯,治臣与臣女之罪。”邹昌没有就坡下驴,他不仅没有起身,还再次稽首,伏在了地上。 他身后的女儿不理解邹昌的固执,撅了撅嘴,却只能跟着下拜,照着父亲事先的吩咐,恭声道:“妾知罪。” 邹昌之女挑衅了君逸羽,随父认错还颇有勉强之态,君天熙见了,大为恼怒,此时看邹昌态度诚恳,才颜色稍霁。又听邹昌之女嗓音脆嫩,明显年岁尚幼,料想是少女不知轻重,看在邹昌的份上,不好过多计较,君天熙这才真正有赦免的心思。恰好君逸羽投来了徵询的视线,君天熙便点了点头。 赵羽本来就觉得争猎是件小事,又知道邹昌是君天熙信赖的武将,发现是邹昌的女儿顽皮,她就更没有计较的意思了。只是众目睽睽,她不想拆君天熙的台,所有不肯贸然插嘴。与君天熙达成一致后,她才笑道:“邹将军,带着你女儿起身吧。你这爱女,听着年纪不大,年轻气盛,本是常事,哪里值得大惊小怪?她不过与我比了两箭,你若非要求罪,倒显得我小气。回头,该是我没脸见将军了。” “皇夫宽宏,此事便罢了。”君天熙一锤定音。慕晴无须吩咐,就指派了两名侍从,上前搀扶邹昌父女。 “谢陛下宽宏。谢殿下宽宏。”邹昌谢恩后才起身。发现女儿跟着自己站了起来,邹昌又偏头低斥道:“煳涂东西,还不谢恩。” “谢陛下,谢殿下。”邹昌之女低头皱了皱鼻子,才重新施礼。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姿势的防碍,她的谢恩越说越小,说到最后,以赵羽的耳力,都几乎听不清她的“殿下。” 赵羽在邹昌之女起身时,就看到了她稚嫩的面貌。想到她与年龄不符的箭法,赵羽一门心思吃惊去了,又有意宽解邹昌,便对君天熙笑贊道:“高平侯这位女公子,看着也就初初及笄吧?小小年纪就能五箭连发,不愧是将门高材。” 邹昌携女请罪,凝固了现场的气氛,有了赵羽的化解,伴驾团才恢復轻松。君天熙不用关注外界,就知道——君逸羽看似是在帮衬邹昌,本质上其实是帮衬自己。她也不辜负君逸羽的好意,点头道:“确实难得。邹卿教女有方。” “陛下和皇夫殿下谬赞了。”邹昌大感安心。他是军门中人,从禁军的渠道,隐隐知道,陛下大年夜责打宁寿宫宫官,檯面上的理由,就是他们对皇夫“以下犯上”。他身后的女儿,是他的嫡幼女,他一向爱若珍宝,生怕陛下对她见怪,这才急着带她请罪。如今看来,应该是达成目的了。 “不谬赞。”赵羽含笑摇头,又搬出长辈的姿态,对邹昌之女和颜悦色地说道,“不过,小姑娘筋骨还没有长结实,竭力射箭,会大伤根本,不妨等几年,再用连珠箭。到时候你若还想和我比箭,也不迟。” 赵羽是看小姑娘的右手有些发抖,想起她后力不继的五箭连珠,勾出了医家道义,才给出了这句提醒。年轻人崇拜英雄,远处的勛贵子弟,许多都是荣乐王的迷弟迷妹,听到赵羽关照邹昌之女,纷纷羡慕她的因祸得福。 荣乐王就是这样招惹胡族公主的吗?他当着陛下的面,也不顾男女有别,置陛下于何地?亏陛下那么维护他,连他与胡族公主成过婚,陛下都没有计较,真是太不值了! 邹昌之女对君逸羽有成见,她见到皇帝皇夫的“夫唱妇随”,就积攒着不满,此刻误解了赵羽的行为,终于忍不住说道:“不敢。皇夫殿下出自漠北的箭法,妾此身此世都难以企及,不敢不自量力。” 第176章 【希望我拔剑自刎吗?】 漠北? 胡族驸马事件告一段落后,赵羽这还是第一次在外人嘴上听到“漠北”。她不知道小姑娘是说错话了还是故意为之,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回应。 邹昌脸色大变,回头斥责道:“说什么胡话!” “女儿说错话了吗?爹爹说勐戈人天生擅射,皇夫殿下在漠北生活多年,箭术超群,女儿自嘆不如,心悦诚服。” 又是“勐戈人”,又是“漠北生活多年”,但凡长了耳朵的人都知道,邹昌这个女儿,真的是在拿漠北给皇夫上眼药。 胡族驸马事件引起的风波,相去不远。忆及陛下对皇夫不遗余力的维护,几个在近处伴驾的近臣,简直惊呆了。这……邹昌这个女儿,哪里来的胆气?她嫌岭外的谪官不够多吗? 君天熙冷声道:“邹昌,你这个女儿,果真是谬赞了。” 第314页 如果不是在御驾之前,邹昌简直想痛打身后的孽女。北征漠南时,他亲眼见证了荣乐王对大华的牺牲,那群文官分不清黑白,拿君逸羽流落漠北的遭遇当罪名,他就痛心疾首,如今连自己的女儿都用漠北讽刺君逸羽,邹昌顿觉自己愧对高平侯的爵位。 邹昌摘掉冠帽,深深叩首,沉痛地自责道:“当年若非皇夫殿下运筹帷幄,臣万无军功封侯的福气。臣女不分是非,讥责皇夫殿下,臣教女无方,有愧圣恩,不宜忝居侯位。伏请陛下,收回高平侯世券。” “爹爹这是干什么?女儿没有说错话,皇夫就是在漠北当了驸马啊!就算他是荣乐王,也不能不讲道理吧!”邹昌之女看到父亲免冠辞爵,还以为父亲想用高平侯爵位为自己抵罪,立时有些慌了手脚。 “滚开!”听见女儿不知悔改,邹昌耐不住愤怒,掀开她的双手,痛斥道,“我邹昌没有你这么煳涂的女儿!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邹氏之女!” “爹爹……” 宠了十几年的嫡幼女,她掉根头髮丝,邹昌都捨不得。今天,邹昌看到她委屈的眼泪,却只想到了“宠子如杀子”的古语。 女儿在家时,就喜欢打听宫里的事,女儿与皇夫争猎,邹昌也以为是少年人仰慕荣乐王的威名,如果早知道她如此不识好歹,他就算宠猪宠狗,也好过宠出这条煳涂虫。 打开女儿的搀扶后,邹昌毫不迟疑地继续叩首,再次请求道:“伏请陛下,收回高平侯爵位!臣愧对圣恩,愧见皇夫殿下,无颜忝列朝班,愿为北疆戍卒,将功补过!” 面对文武重臣,君天熙很少直唿其名。赵羽一听君天熙直唿“邹昌”,就知道她有多恼怒。邹昌是君天熙的军中臂助,重责邹昌,有害无益。为免事态扩大,赵羽的当务之急就是安抚君天熙,所以她驱马与君天熙并列,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只是她没想到,邹昌竟然如此义愤,眨眼功夫,他不仅想让出爵位,还大有大义灭亲的架势。 “邹将军别激动。”赵羽暗自嘆了口气。她跳下马背,拾起邹昌的帽子,强行塞入他手中,嘴上说道:“你这幼女,大约是记事晚。她大概不知道,本王的箭术,是在北疆和漠南,用勐戈人的性命练出来的。不过,她说得也没错,本王确实在漠北生活了两年,还当过胡族驸马。胡人擅射,在漠北当驸马时,有胡族的神射手陪本王练箭,的确助长了本王的箭术。她说了句实话,不是罪过……” 邹昌之女也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没想到会因此被父亲逐出门墙。她本就委屈不已,听赵羽讲出自己心中的冤屈,更觉愤懑不平,情难自禁地控诉道:“不用你假好心!”语罢,嚎啕大哭。 今日有幸随驾的,大都是君天熙的亲信之臣,武将里头,更是有很多征北军的老班底。他们与君逸羽、邹昌都有旧,原本巴不得息事宁人,饶是如此,此刻也有多人气红了脸,觉得邹昌的嫡幼女太不识抬举。 邹昌本来快被赵羽扶起来了,此时又将膝盖扎回了地上,眼含热泪地嘆道:“生女如此,臣真是愧见殿下、愧对征北军牺牲的将士!” 唐晗为君逸羽不平,下地说道:“高平侯这名弃女,先是与皇夫殿下争抢猎物,现在又在御前言行无状,委实犯了大不敬之罪。陛下与殿下饶了她一次,她不知感恩、不尊父命,仍在当面顶撞皇夫,臣实在看不过这种不忠不孝之徒,斗胆请陛下严惩此女。” 邹昌看到皇夫亲自为自己捡起官帽,就知道君逸羽不想牵连自己。他不好再提辞爵,又不希望君逸羽继续宽纵孽女,为免天家顾虑自己的颜面,唐晗话一落音,邹昌就附和道:“卫国公说得是。此女无人臣之礼,无忠孝之心,不敬不道,论律当斩。” 皇帝早就生气了,邹昌又愿意大义灭亲,再加上有唐晗带头,在场的其他官员也纷纷下马,附和了唐晗的“严惩”。 邹昌的嫡幼女,早在邹昌说出“斩”字时,就吓得忘了大哭。她是娇养的官家女儿,年龄又不大,哪怕出自将门,也没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听到死刑,才迟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过,小姑娘倒是不缺将门的骨气,小脸吓得惨白,也没有哭爹喊娘,反而尽力抵挡着哭膈,显示出了一份不屈的倔强。 受过格木其之苦的赵羽,对熊孩子完全没有好感。但是,小儿家不懂朝局厉害,为两句话就被亲爹喊打喊杀,还是惹人不忍。只是事已至此,小姑娘就算可免死罪,也是活罪难逃。赵羽能做的,唯有淡化影响。 “今天的事,说到底,还是怪我不该当漠北驸马。不然,漠北这个词在我面前,不会成为忌讳。” 赵羽话一出口,众人就变了脸色。邹昌以为女儿的指责触发了君逸羽对世情的失望,急忙否定道:“殿下是奇袭塔拉浩克才流落漠北,又因战伤罹患离魂之症,落入敌营,情有可原。但凡良知未泯的大华人,都不该苛责殿下,请殿下万勿妄自菲薄!” “你也说是情有可原,那就是我确实有错处。”赵羽对邹昌摆了摆手,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在漠北当驸马的事露馅后,朝中就有人要治我叛国之罪,陛下维护我,还落了个‘只顾私情’的骂名。就算现在没人敢提这茬了,我也知道,还是有很多人,私心里怀疑我对大华的忠诚。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在漠北醒来后,就算没有身患离魂症,恐怕也需要与胡人虚与委蛇,才有可能逃离漠北。那么,我独在漠北的日子,应该怎样做,才是毫无错处呢?” 第315页 平淡的反问,仿佛将众人带到了苍凉的漠北草原。一位挽救了国家的少年元帅,为母国不顾生死,他九死一生,才侥倖在敌国的土地上捡回一命,到头来,举目四顾,却没有两全之道,悲凉的发现,仅有自裁,才能保全他的一生忠烈。 悲痛的气息,瀰漫全场,在场的将士,将自己代入君逸羽当年的艰难处境中,更觉感同身受。 唐晗抹了一把眼眶,愤恨道:“殿下又没有帮漠北攻打大华,他们凭什么说殿下叛国!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不是陛下圣明,他们分明想用口舌逼死殿下!殿下是军国柱石,我看,分明是那些想逼杀殿下的人,才是叛国贼!” 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没有死有战场上,反而要死在同胞的口舌下,哪个将士愿意接受?如果不是荣乐王有天家的全力维护,换一个人,只怕真的会死在两个月前的朝堂讨伐中。 唐晗的控诉,讲出了许多将士的心声,几名脾气爆烈的武将脚步外挪,想请陛下追究那些“想要逼杀”荣乐王的口舌之徒,没等开口,赵羽先笑了。 “是呢,我左思右想,好像只有一死了之,才能毫无错处。”赵羽看向邹家幼女,笑问道,“所以,邹小娘子,你用漠北嘲讽我,是希望我拔剑自刎吗?” 十五岁的邹家幼女,在赵羽这个现代人眼中,还是半大的小姑娘,在华朝,却是可以做当家主母了。她只是胆大,不是傻子,将赵羽的话听懂了大概,她就知道自己的错处了,脸上早就没了倔意。 爱之深,责之切。小姑娘恰恰是视荣乐王为英雄,才更痛恨荣乐王的“欺世盗名”。可她从始至终,一点也不想伤害荣乐王的性命。听到“拔剑自刎”从荣乐王嘴中出来,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慌忙否认道:“我没想你死。” “那就好。” 邹家小姑娘如果继续嘴硬,赵羽想保她都无处着手。 赵羽坐回马上,对身侧的君天熙建议道,“她年少无知,既然知错了,小惩大戒吧?” “邹氏女,罚入宫掖为奴。邹昌教女不善,念你已将孽女逐出门墙,罚俸一年。” 降下惩处后,君天熙环视四周,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日起,再有拿漠北之事搬弄口舌者,以逼杀皇夫、谋刺帝室之罪,族诛!” 第177章 【分明是讥讽陛下。】 一场纠纷后,偌大一个伴驾团,人人都失去了狩猎的兴致。正好将到午膳时分,君天熙直接选择了打道回府。 回到营地换下猎装,午膳已经上桌。 今天的午膳,不用应酬外臣,只有赵羽和君天熙对坐。注意到君天熙食慾不佳,赵羽关心道:“陛下还在为邹家小娘子的事生气吗?” 君天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陪我回到玉安时,我说不许任何人动你。如今看来,我食言了。” “陛下哪里食言了?漠北的事出来后,那么多人对我喊打喊杀,如果不是陛下护着我,我在大华都没有立锥之地了。还有今天,我刚才在猎场里,敢以退为进、洗清自己在漠北的经歷,也是多亏有陛下当后盾呀。” “那些不中听的胡言乱语,本不该出现在你面前。” “就算陛下是皇帝,也管不住天下人的嘴。我要想听不见不中听的话,非得变成聋子才行。既然知道是不中听的话,那我们就当听不见好了。”赵羽笑着拨了拨耳朵,“再说了,陛下下了族诛的禁令,我就算想听人骂我叛国,也听不到了。” 君天熙觉得君逸羽的言笑如常不像是伪装,又有些不能确定。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问他们,怎样才能‘毫无错处’时,看起来……” “看起来很沉郁?”看到君天熙点头,赵羽才恍然大悟。她失笑了一声,解释道:“其实我是故意的。我在漠北当了驸马是事实,还帮娜音巴雅尔打过仗,就算是陛下,也不能说我做得对。我只有表现得沉重一些,才能让人换位思考,勾起唐季明他们的同仇敌忾。要不然,我的以退为进,岂不是会砸锅?” “你之前的伤怀之色?都是为了以退为进?” “都是。”赵羽笃定地点了点头,“我在漠北的事暴露出来后,漠北就成了我的污点。就算别人不敢对我提漠北,污点还是在原地,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人抓出来做文章。与其想方设法地遮盖污点,倒不如洗白那个污点。可惜,我上次因为娜音巴雅尔,有些心灰意冷,还当着外人的面自认‘叛国’,实在是太煳涂。难得这次有机会,我就想补救一下。就是当时那个情况,没有机会提前和陛下商量。不过,陛下那道族诛令,出来得真是恰到好处。今后好了,‘漠北’再也不是我身前的禁忌了。” 恰到好处?君天熙想起慕晴昨天说的“默契”,忍不住跟着笑了。 赵羽怕在美色下失态,借着夹菜,避开了君天熙的笑色。估计君天熙笑完了,她才重新抬眼,语含笑意又不失诚挚地说道:“陛下放心,就算有人指责我的鼻子骂我叛国贼,我也不介意。” “嗯。” 君天熙只是用鼻音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朕介意。 “高平侯那个女儿,陛下真的要让她入宫为奴?” “嗯。杀一儆百。”如果不是君逸羽一直有心保全邹家幼女,君天熙看到满身郁气的君逸羽时,是真的想要杀人,甚至想迁怒邹昌。知道君逸羽心软,君天熙又道:“小惩大诫,小人之福。” 第316页 赵羽也知道,邹昌之女今天相当于直接踩到了皇夫的脸上。就是赵羽替君逸羽不要面子,也得考虑华朝皇室的威严。以她的罪名而言,入宫为奴,其实不算重罚。而且君天熙说得对,适当的惩处,能帮人记住教训,不然,等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神仙也救不了该死的鬼。 此外,虽然小姑娘名义上已经不是邹昌的女儿了,到底是邹昌的骨血,君天熙就算对她有气,也不会过分磋磨她,赵羽完全不需要担心她的宫廷生活。 赵羽转而说道:“那个小傢伙,好像对我有意见。我有点好奇,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回头把她叫过来问问吧。” 君逸羽从前就有些老气横秋,君天熙发现她从漠北回来后,没有了这个毛病。如今听到君逸羽的“小傢伙”,君天熙也许是对她的长辈派头感到亲切,竟然不嫌她旧毛病復发,反而有些高兴。 邹家女儿一上来就与君逸羽抢猎物,君天熙也知道她对君逸羽不满。君天熙同样好奇,用完午膳后,就让人召来了邹家女。 “知过参见陛下,参见皇夫殿下。” 宫中婢女,无论是否有官阶,一律自称“奴婢”。赵羽还记得邹家幼女的“妾知罪”,料想她一时放不下官家女的身份,才用闺名取巧。 赵羽疑惑地问道:“知过?是哪个过?” “回殿下,过错的过。” “知道的知?过错的过?” “是。” 邹知过?高平侯是个儒将,怎么给女儿取了个这么奇怪的名字?赵羽费解。 “朕赐的。”君天熙看出了她的纳闷。 “什么?” 慕晴发现皇夫没听懂,替君天熙解释道:“宫人入宫,大多都会另赐新名。知过’是陛下赏给此女的赐名。” 君天熙取的啊?我就说呢,怎么会叫“知过”。 君天熙的小心眼,让赵羽有些忍俊。 君逸羽揶揄的笑容,让君天熙有些承受不住。她避开君逸羽促狭的注视,对知过问道:“你对皇夫心存不满?” “知过不敢。” “不敢就是确实对我心有不满。”赵羽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敢对本王大唿小叫,现在又有什么不敢?说吧。” “因为……”知过本来就是个爆竹脾气,若不然,现在也不会沦为宫婢了。她被赵羽一激,骨子里的那根爆竹立马就点燃了,张嘴就想说话,撞见慕晴责备的神情,又神情一窒。 赵羽和君天熙用膳时,知过已经受过一遍宫规了。她现在不再是侯府娇女,只是宫中奴僕,又不是一心求死的人,哪里还敢胆大妄为? 早点知道适可而止,又怎会落到“知过”的地步?赵羽在心里嘆了口气,嘴上笑道:“看来知过这个名字取对了。说吧。这次是本王让你说的,实话实说,本王恕你无罪。”瞧了君天熙一眼,又笑意溶溶地添了句,“本王也提前替陛下恕你无罪。” 君天熙微微挑眉,眼角唇间却溢出了笑色,显然认可了君逸羽的代言。 两人亲昵的情形正戳中了知过的不满。有了免死金牌,她也不再犹豫,撇嘴说道:“皇夫殿下五请为后,世人都以为殿下对陛下情深意重,没想到,您竟然与北胡公主成过婚。知过不满殿下,惑世盗名,辜负了陛下对您的情义,还……不知自省。” 君天熙和赵羽双双一怔。 这个小姑娘是为君天熙打抱不平,嫌我用情不专?赵羽醒神后,眼前大亮。 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哪怕过错在男方,人们也往往苛责女方,便是到了现代社会都是如此,更别说现在了。“华朝皇夫是胡族驸马”的重磅炸弹出炉后,君逸羽明面上的男性身份,就让赵羽在舆论上占足了便宜——除了一拨想用“重婚罪”动摇皇夫名位的朝臣,大部分人,只是认为君天熙有抢婚的嫌疑。赵羽敢说,哪怕是口口声声指责皇夫“重婚”的那批封建士大夫,本心也不是怪“他”辜负君天熙。 “说得好!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陛下!不过,我没有不知反省呀。我成婚了两次,多亏陛下不嫌弃我,还让我继续当皇夫。我私心里很感念陛下的宽宏,早已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守好皇夫的本分,绝无三心二意的念头。”是非观的共鸣,让赵羽大感畅快,连语句中都是明朗的笑意。 在场的内侍中,卓明等内侍,不知道君逸羽是女儿身。他们暗自吃惊:男儿续娶是天经地义的事,殿下顶多是不该隐瞒他在漠北的婚史。瞧陛下的样子,就算大婚之前知道殿下成过婚,也会照常与他大婚吧?再说了,要说嫌弃……陛下已经是第四次成婚了,谁能嫌弃谁……倒是殿下……别是暗讽陛下吧?不对不对不对,殿下不是这种人,估计是说错话了。 慕晴和几个知道“女皇夫”的侍女,则是想要发笑。脸皮薄的,还有些脸热。陛下都在座呢,殿下就大大咧咧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这算是……直诉衷肠……吧。 君天熙也有些脸热。她很清楚,君逸羽不是表白,可就是压不住蒸腾的热意。为了掩饰自己,她只能端起茶杯,顺理成章地低头,隐藏了眼底的波澜。 “真不想三心二意,说什么成婚两次。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成婚,殿下分明是讥讽陛下。”知过显然与卓明他们想到了一处。她的嘀咕,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赵羽听清。 第317页 君天熙就坐在赵羽旁边,赵羽能听清的话,君天熙自然也听见了。她指尖一紧,茶杯侧偏,洒了半身茶水。 慕晴连忙想给君天熙擦拭。 君天熙无声地拒绝了慕晴的伺候。她拿过慕晴的手巾,沉默地擦拭着衣襟的水痕,仿佛想亲手擦掉心中的难堪。 慕晴本来侍立在君天熙椅后,也隐约听清了知过的嘀咕。她知道三次联姻是君天熙的隐痛,却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装聋作哑,还是该斥责知过。 没等慕晴踌躇出结果,就听到了皇夫的怒斥。 “胡说八道!歷代皇帝,都是妃嫔成群,陛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应该的,本王哪里能讥讽陛下?!你煳涂,本王可不煳涂!” 陛下是皇帝,可她也是女儿家啊……知过瞠目结舌,傻在了原地。 荣乐王五请为后的坚定,让无数怀春少女,看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希望。也是因此,当荣乐王与胡族公主的婚姻击碎了梦想,才让少女更感痛心。毕竟,如果连女帝都得容忍皇夫的三心二意,哪个姑娘还能幻想专情郎? 但,饶是以知过的大胆,她也只想找个翼王那样不纳婢妾的夫君,至于……女儿家纳妾?女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年少的倔强,让知过不愿相信自己错怪了君逸羽。可是,她当面骂皇夫假好心,皇夫都不曾变脸,如今却看到了皇夫的愤怒……鲜明的对比,让知过无法欺骗自己。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怨错了。 第178章 【你真的没有躲我?】 “说了恕你无罪,这次就不罚你。宛樱,带她下去学宫规。” 沉闷的君天熙,让赵羽的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她在君康舒的日记里看到君天熙的联姻经歷时,就觉得华朝女帝很不容易。认识君天熙以来,君天熙基本上没有提过前夫,唯一一次主动提到唐昭,却只说了一句“不是为了唐昭”。管中窥豹,种种迹象告诉赵羽,君天熙内心深处,对三次联姻,确实隐有介意。是以,知过的话一涉及君天熙从前的婚姻,赵羽就注意到了君天熙的失态。 如果早知道会让人联想到“讥讽陛下”,赵羽一定避开“成婚两次”这种字眼。事已至此,赵羽只能尽量补救。所以她立马驳斥知过,用“陛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应该”,旗帜鲜明又委婉地表明——自己绝对没有嫌弃君天熙多次成婚的意思。担心知过继续口无遮拦,她又迅速遣退了知过。 宛樱以为皇夫暴怒,确定君天熙没有异议后,很快拽走了知过。 帐内的其他侍从,则是相顾茫然。尤其内侍,满心都是不解。女子再醮,总归不是好事,像陛下这样……四嫁的,更是……世所罕见。陛下是天子,自是与寻常妇人不同,可是,皇夫竟然说陛下可以有男妃?他老人家别是气煳涂了吧……这不是给自己找绿帽子吗。 不对,皇夫殿下为何如此生气?邹家小……知过嘴上没有把门的不假,可陛下四嫁,也是事实呀。皇夫不介意陛下再醮,也犯不着生气吧。陛下都没生气呢……民间都说皇夫殿下是仙人转世,他老人家的想法,果然是非比寻常。 说来也怪,陛下前三次成婚,对夫婿都没有正眼,偏偏把皇夫殿下放在了心坎上。那三个短命的驸马,都没活过二十岁,皇夫呢,眼看都以为他老人家薨在了漠南,竟然又活回来了,还在漠北……走了一遭。同人不同命,没准啊,陛下克夫,真是那三位受不起龙气。 赵羽不知道什么龙气不龙气,她只知道,假充平静的君天熙,让她万分怜惜。她不知道君天熙需不需要独处,轻声问道:“陛下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好。”君天熙眸色沉沉,果真走向了内室。 慕晴带着几个宫女跟了上去,卓明等内侍,则是自觉退出了帐外。 赵羽判断,君天熙二话不说就接受了更衣的建议,应该真的不想谈前夫。她觉得自己应该多给君天熙留点空间,也有心离开御帐,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君天熙不仅是介意联姻的经歷,而是伤痛,那她刚才就是被人戳到了旧伤疤。人在伤痛时,就算不愿与心上人谈论婚史,也可能需要心上人的陪伴吧? 斟酌一番后,赵羽留在了原地。 君天熙换了一身衣服后,很快回到了外室。她的迅速返回,让赵羽觉得自己留对了。赵羽打算先看看君天熙的状态,再挑选合适的话题,没想到君天熙一出来就屏退了侍女。 君天熙走到赵羽面前,帐内的侍从一退干净,就直接问道:“你方才说,朕可以妃嫔成群?” 赵羽一愣,回神后连连点头,“平民百姓都有三妻四妾的,陛下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妃嫔成群。”所以,你结了三次婚,真的不算什么。别伤心。 君天熙的语气,比平素还沉静三分,赵羽却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焦灼,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混乱。这些反常,让赵羽肯定,联姻真的是君天熙的旧伤疤。贸然的安慰,可能是往伤口撒盐,她只能用毫不犹豫的点头,传达自己的态度。 “你真的认为,朕应该妃嫔成群?” 赵羽说“妃嫔成群”,从来不是肯定“妃嫔成群”本身,只是想藉此告诉君天熙——不用在意过去的三次联姻。事实上,无论是男是女,赵羽都不支持三妻四妾。 第318页 别人倒也罢了,可君天熙,毕竟是赵羽的心上人。要赵羽亲口对君天熙说出“你应该妃嫔成群”,她真的张不开嘴。甚至,只是想像君天熙被妃嫔环绕,她都心塞不已。 怕君天熙误以为自己嫌弃她三婚,赵羽不敢否定这个“应该”,只能含煳地说道:“陛下如果想要妃嫔,自然是应该的。” “我不想妃嫔成群。” 如果说三次联姻是君天熙的隐痛,君逸羽的“陛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应该”,则给她带来了直白的锐痛。虽然君逸羽毫不迟疑的维护,帮她驱逐了三次联姻的难堪,但同时也让她想起了今早的情景—— 君天熙今早醒来就发现君逸羽睡在床榻边沿,再往外移一寸,就会掉到床下。她本不想多心,出自君逸羽之口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却让她不得不怀疑——君逸羽是不是像对待长孙蓉那样,也在默默地拉开她们的距离?她是不是也希望她“去尝试新生活”? 至于前几天的君逸羽为什么会否认躲避?君逸羽不想伤害长孙蓉的感情,大概也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所以不想操之过急吧?君天熙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烦意乱,更衣时努力了很久,也无法恢復平静。 她只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勇气接受君逸羽的躲避。所以她一出来就屏退了侍从,只想尽快听到君逸羽否定自己的猜测。 她不想听“有资格”,也不想听“如果”,只想听她否认—— “你真的认为我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既然陛下不想妃嫔成群,那就不用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啊。”明知君天熙不是多情的人,听她说“不想”,赵羽还是迎来了一股轻松感。赵羽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可笑,嘴上却道:“后宫的事,都是陛下的私事。我只是认为,男皇帝能拥有的权力,陛下也应该拥有。” “嗯。” 虽然没有听到君逸羽的直接否定,君天熙也勉强算是问到了想听的答案。她心弦一松,全身都有轻微的脱力,转身寻了个坐榻,才道:“我不需要妃嫔成群的权力。” 赵羽趁着君天熙落座的空隙,回忆君天熙的三次追问,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误解了君天熙的关注点。她坐到君天熙身旁,摇头解释道:“我知道,以陛下的性情,就算是男儿身,也不稀罕三妻四妾。只是,要不要使用妃嫔成群的权力,应该由陛下决定,而不该因为陛下是女子,就无视陛下的权力。知过凭什么误以为我讥讽陛下?不就是因为陛下是女子吗?所以,我才用妃嫔成群,骂她煳涂。” 随着君天熙皇位稳固,她“克夫”的说法,在民间有所消减,但赵羽还是有所耳闻。同样是皇帝,凭什么男皇帝妃嫔成群天经地义,女皇帝死了丈夫再结婚都要被人说三道四?皇位上的女帝就算不是君天熙,赵羽也反对这种双标。说到底,如果君天熙是一位男性皇帝,知过只会觉得,“成婚两次”的人,不配成为皇后,根本想不到“讥讽”这个词。 无论君逸羽以何种理由把“妃嫔成群”与君天熙放在一起,在君天熙面前,都是一样的刺耳。君天熙眼帘微垂,试图抵挡残留的烦闷,勉强挤出了一声,“嗯。” 赵羽将君天熙的闷闷不乐收入眼中,头脑飞速运转,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不喜欢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说法?” 君天熙在心绪大乱后,自制力本就处于最薄弱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拦住残留的烦闷。赵羽的问题,成了那些烦闷的援兵,君天熙的阵线全面失守,抬头道:“我不喜欢你对我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四捨五入,就是一句露骨的表白。赵羽没想到君天熙会这么直接,若不是提前猜到了君天熙的心思,她只怕会当场红脸。饶是如此,突然的对视,还是让赵羽的心跳掉了一拍。 “陛下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说了。算我说错话了,给陛下道歉?”赵羽打了个哈哈,起身离榻,抱拳低头,果真作了个礼。实际上,她是怕被君天熙看破情绪,需要缓一缓。 君逸羽言笑如常,连选择座位时都没有踌躇,直接坐在了自己身边,君天熙却总觉得,不知何开始,君逸羽从一泓清溪,变成了一汪深潭——同样清澈,但,深不见底。 便如君逸羽此时此地的作礼,如果是从前,她会认为君逸羽在哄自己开心,如今她却想到了君逸羽数天前的视线迴避。她不知道是自己太过多心,还是君逸羽真的有所变化,挣扎一番后,还是问道:“你真的没有躲我?” “没有呀。”赵羽正准备重新落座,猝不及防之下,动作难免一滞。 “我上次不是说过吗,我没有躲陛下。陛下能不能和我说说,为什么总觉得我在躲你?是我哪里不妥吗?” 赵羽是真的不懂。她做完春梦的那天,在君天熙面前确实很不自然,但是后来她调整了状态,自认为这两天的表现很正常,实在不知道君天熙为什么又问起了“躲”字。而且君天熙不该是患得患失的人,赵羽也不愿君天熙默默承受患得患失的苦处,所以她选择了开门见山。 第179章 【别说了。】 君天熙在君逸羽落座时的微微一顿中,看到了她的迟疑,好在琥珀色眼眸关切的注视,及时为她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在君天熙爱上君逸羽之前,她从来没有女儿娇羞,连少女时期,她都能大大方方地与君承天讨论联姻。后来才发现,原来她不是没有羞涩,只是她生命中所有的羞涩,她都在等候君逸羽的出现。 第319页 君逸羽问君天熙“为什么总觉得我在躲你?” 君天熙知道答案——是昨天晚上差点睡到床下的君逸羽,让君天熙感觉“不妥”,所以一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让她立马重新怀疑起了“躲”字。 询问君逸羽为什么昨晚睡那么远?前夜,君天熙前半生缺席的女儿娇羞,一朝回归,全都绑在了君逸羽身上。这个问题,君天熙真的……难以启齿。 赵羽看出了君天熙的犹豫,诱导道:“陛下,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如果我说错话让你误会了,你会告诉我吗?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哪里做得不妥,陛下也可以直接指出来。我能改就改,不能改的,下次也能注意,免得总是让陛下误会。这样,陛下舒心,我也舒心,不好吗?” “嗯。”君天熙将视线移到君逸羽肩头,凝视着君逸羽身上的如意纹,艰难地撑开了重逾千金的牙关,“朕见你,今早睡在了床榻边缘。” 床榻边缘? 思索片刻后,赵羽恍然大悟,“陛下看到了呀?我还以为陛下今早比我醒得晚。” 赵羽非要君天熙说出“不妥”,是想解除君天熙患得患失的反常状态,假话经不起推敲,她也不想对君天熙说假话。好在,赵羽虽然不能说出春*梦,昨晚的事,她却有现成的理由。她很快解释道:“我冬天睡相不好,有时候会往暖和的地方挤,昨晚差点抢走了陛下的被子。我怕自己睡煳涂了又去抢陛下的被子,就往外面挪了挪,不是躲陛下。说起来,昨晚抢被子的事,也该给陛下道个歉。” 去年五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君逸羽遇到西武刺客的那天,君天熙是在君逸羽怀中入睡的。从那晚之后,君天熙不必担心君逸羽不适,与君逸羽同床时,无需再刻意约束自己的睡姿,有时清早醒来,与君逸羽离得极近。 可以抱着她睡觉的君逸羽,只是因为抢被子,有必要睡去床沿上吗? 赵羽看出了君天熙的狐疑,带着讪笑补充道:“因为我怕再次冒犯陛下呀。毕竟,过年那天,我在龙车上对陛下……后来陛下那么生气。” 龙车上那个亲吻,赵羽可以把罪名推到春*药头上,后来那个以君天熙为对象的春*梦,却是赵羽自己梦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羽觉得自己梦到关于君天熙的春*梦,是对君天熙的亵渎,想起春*梦的情节,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再次冒犯”了君天熙,所以她尴尬的笑容发自肺腑,眼中还有真诚又浓郁的歉意。 难怪君逸羽突然离我那么远,原来她以为我对她……那个亲吻,生气了。君天熙心神大颤。 半响之后,君天熙才道:“我那天,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陛下是怪父皇下药,不是怪我。不开心的事,陛下别提了。我们聊点开心的事吧?下午陛下准备怎么安排?还去打猎吗?要不我们去……” 赵羽怕君天熙想起岁旦之夜的伤心,听出她嗓音中的低沉后,连忙想转移话题。君天熙打断道:“你不知道。” 如果是寻常人,被心爱之人亲吻,就算是春*药带来的意外,也不至于怒火滔天。君天熙已经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告诉君逸羽……隐情,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憎恨春*药,恐怕也会永远误以为,她的靠近是对她的……再次冒犯。 “陛下……”君天熙的状态,让赵羽有些惶恐。她明明完好地坐在自己身边,赵羽却仿佛看到了她伤痕累累的模样,空气中都似乎充斥着悲痛的味道。 “你不知道我憎恶……春*药。” 君天熙深吸一口气,不再给自己犹豫的余地,也不给君逸羽插嘴的机会,直接讲述道:“我与唐昭成婚后,一直没有完成夫妻之礼。没有子嗣的储君,坐不稳皇位,第一位女储君更是如此。当时的我,也需要卫国公府的支持。父皇为了让我早日诞育子嗣,一次宫宴后,在我和唐昭酒中掺了春*药。后来,我怀了珊儿。” “陛……” 君天熙抬手拦住赵羽的话音,头也不偏地继续说道:“如果我只有珊儿一个女儿,珊儿在我登基之后,势必得成为储君。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像我那样身不由己,所以,尽管后来我查到了父皇对我下药的事,在父皇给我和潘佐端来春*药之酒时,还是喝了。” “佑儿出生后,潘氏声势大涨,潘佐也目中无人,妄图以夫婿的身份压制我。潘佐不可留,我与父皇秘密除掉了潘佐。” “潘佐虽死,潘氏以唯一的皇孙为倚仗,仍是朝中大患。为了平衡朝局,我需要降低佑儿的分量,只能再生一个男嗣。与孙丰成婚,饮用父皇送来的药酒,怀的却是萱儿。继续饮用……” “别说了。” 君天熙字字句句都很平静,赵羽却觉得,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一把钝刀,既切割君天熙的血泪,也切割自己的身心。以君天熙的风骨,赵羽完全无法想像,她一次次饮下春*药时,内心是何等屈辱。只是旁听,赵羽就觉得喘不上气,三魂七魄都在窒息的边缘。她实在听不下去了,更不愿君天熙继续掏弄痛苦,不得不打断她的叙述。 “父皇安排的春*药,我喝过很多。但是我无法容忍父皇把那些脏药用在你我之间,也不愿意你因为那些脏药……亲近我。”君天熙既然开口了,就想解释明白,“所以那天我发现父皇对你下了脏药,怒不可遏……” 第320页 “陛下别说了。算我求你,别说了。”赵羽探手捂住君天熙的嘴唇,起身揽住君天熙,将下颌枕在了君天熙头顶。 一滴水珠划过君天熙的耳轮,君天熙知道,那是君逸羽的眼泪。她第一次在君逸羽怀中无动于衷,只是摘掉了君逸羽捂在自己嘴前的掌心,道:“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你的同情。只是想告诉你,我那天发怒,只是因为我憎恶春*药,与你的……亲吻,毫无关系。” “不是因为春*药。” “什么?” “我说,我那天在龙车中亲你,不是因为春*药。”赵羽一把抹掉眼泪,紧紧地箍住君天熙的肩膀,想将她牢牢地镶入生命的中心,永远都不再割捨。管它什么自尊不自尊,管它什么无耻不无耻,她通通都不想考虑了。她只想好好喜欢君天……不,她只想好好爱君天熙,只想陪君天熙忘记所有的苦痛,只想陪君天熙一起幸福! “什么意思?”君天熙心魂剧震,本能地扶住了君逸羽的腰身。她好像听不懂君逸羽的言外之意,又好像听懂了,却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 “我说……” 赵羽将压抑多日的情丝尽数释放,织成缠绵的认真,凝视着君天熙的眼眸,柔声道:“我那天亲你,不是因为春*药,而是因为……” 第180章 【此生,不悔。】 “陛下!皇夫殿下!翼王妃病危,翼王派人来请皇夫殿下回府!奴婢能进来吗?” 旖旎的氛围,被慕晴焦急的回禀破坏罄尽。赵羽先觉懊恼,后听清“翼王妃病危”,脸色大变。 君天熙也大为吃惊。她知道当务之急是了解萧茹的病况,安抚地扶住君逸羽的胳膊后,立刻说了声,“进来。” 赵羽在君天熙的帮助下稳住了神思,就迫不及待地冲到了帐门前,慕晴才露脸,她就着急地问道:“信使呢?我娘她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危?!” “回殿下,信使赶路太急,只说了王妃突感恶疾,就晕死过去了。” 赵羽眼前一黑,若不是君天熙从身后扶住了她,她也差点晕倒。玉安到北场,只有半天的路程,信使却因为赶路太急晕了过去,那娘亲的病情是有多危重?! “我得先回京,现在就想走。”赵羽对君天熙道。 “我陪你一起走。”君天熙不放心君逸羽的状态。 慕晴眼神更急,张嘴就想劝阻,赵羽已摇头道:“赶路太累了,陛下也不方便离开。而且我想骑争飞去。” 顾不得慕晴,赵羽直接抱住了君天熙,在她耳边道:“放心,我只是想尽快赶回去看看情况。我没事,刚才只是太意外了。” 君逸羽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及到自己,君天熙也不忍心让她分心。她知道,就算自己抛开群臣,也会耽误君逸羽的行程,而萧茹那边……君康逸会派人来北场找君逸羽,没准君逸羽这一去只能见到萧茹最后一面,根本耽误不起。 君天熙顺从君逸羽的意见,迅速地安排了护卫,亲自把君逸羽送上了争飞的马背上。 不到一个时辰,赵羽就赶到了翼王府,随行的护卫都被她远远甩在了后面。 赵羽生怕看到孝布,翼王府如常的大门,让她稍稍安心了些许。她不敢松气,毫不耽搁地冲进府门,一口气跑到了萧茹房中。 “娘亲?” “羽儿。” 赵羽本想直接赶进内室,却被君康逸叫住了脚步。她一把抓住君康逸的衣袖,顾不上喘粗气,急着问道:“爹爹,我娘呢?!她怎么突然病了?!什么病?!” “羽儿,娘没事。”君康逸来不及答话,萧茹先从内室走出来了。 赵羽看着完好无损的萧茹,半天回不过神来。她疲劳的躯体则是突然泄气,直接软到了地上。 “羽儿,是爹娘不好,不该用病讯骗你。”君康逸蹲下来扶住孩儿的身体,萧茹也赶上来给爱女擦汗。筋疲力尽的君逸羽,让萧茹十分心疼,此外,萧茹还感到了极大的欣慰。孩儿患上离魂症后,萧茹一直觉得,孩儿对他们父母的感情浅淡了许多,没想到,她听到她的病讯,还会如此着急。 赵羽像拉风箱一样喘息半响,才拽回一丝力气。她这时才意识到,逸园的奴僕毫无愁色,也没有看到太医。 萧茹眼中的泪光,让赵羽说不出责备,她只是无力地问道:“有急事找我回来?” “先不急,你先歇会儿。”萧茹与君康逸亲自动手,将孩儿扶上了坐榻。侍女奉上茶水,萧茹也担心孩儿拿不稳杯子,索性把水杯送到了孩儿嘴边。 赵羽不习惯萧茹的殷勤,伸手托住了杯底,才勉强喝了两口水。一喝完,她就催道:“娘亲说吧,什么事,让你们需要称病喊我回来?你们不说,我也不安心。” 萧茹看向了君康逸,君康逸嘆了口气,替爱妻屏退了房中的婢女。萧茹这才说道:“蓉儿来信,命浅予清点归园,收拾行李,她陪嫁的奴僕器物,这两天都陆续出京了。娘若是不想办法把你喊回来,等你明天回京,归园就彻底空了。” 赵羽微怔,回神后,点头道:“长孙蓉初四来信,说想定居江南,我最近事忙,忘了告诉你们。既然要定居,她用惯的器物人手,搬过去都是应该的,娘亲不必在意。” “羽儿……你这是要让蓉儿离开吗? ” 第321页 “我没要她离开,是她自己离开的。”赵羽嘆了口气。归园,註定等不到它盼望的归人,只要长孙蓉放得下,彻底离开才好。至少,她终于不用忍受君康舒遗孀的身份了。 “你不留她,又不去找她,不就是让她离开吗?”无动于衷的君逸羽,看得萧茹心急。孩儿推卸责任的言辞,更让她的语气带上了掩不住的责备。 “茹儿。”君康逸制止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羽儿的事,我们不插手。我们把她喊回来,只是不让她错过留人的机会。该怎么决定,是羽儿自己的事。” 萧茹神情一滞,歉声道:“你爹说得是。羽儿,娘方才话说重了,你别放在心上。” “娘亲没说错,是我对不起长孙蓉。”在即将对君天熙表白的时刻,被喊回翼王府,得知长孙蓉在派人清空归园,赵羽反而觉得,像是冥冥中註定的交割。赵羽不想听萧茹道歉,也不想要这对开明的父母白白为自己多操心,直接道:“我喜欢陛下,对长孙蓉变心了。就算把长孙蓉接回来,我还是只能向家人那样与她相处,等她看出我对陛下的爱慕,只会更伤人,还不如让她离开,对我和她都好。” 萧茹曾经亲眼见证孩儿对长孙蓉的痴情,她一直以为孩儿会重新爱上长孙蓉,哪怕除夕时隐隐发现了孩儿对陛下的情义变化,她也没想到,孩儿竟能如此决绝地割捨长孙蓉。她怔愣了许久,才嘆道:“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谈不上变心,娘就是怕你将来后悔,你还是去归园看看吧。” “娘亲、爹爹,你们放心,孩儿不会后悔。”赵羽确定自己不是花心的人。她很肯定自己喜欢君天熙,也很肯定自己只喜欢君天熙。在她眼中,没有比君天熙更好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比君天熙好,她也认准了君天熙。此生,不悔。 萧茹不知道孩儿哪里来的底气。她此刻坚定的模样,与当年认定长孙蓉时,如出一辙。如果孩儿的离魂症永生都无法痊癒,萧茹倒是相信她“不会后悔”。可一旦离魂症恢復……萧茹肯定她会后悔。 离魂症能不能恢復两说,能说的萧茹都已经说了,她最终只是颓然地拍了拍孩儿的手背,再次提醒道:“去归园瞧瞧吧。” 赵羽不知道萧茹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归园,但她既然回来了,去归园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也是应该的。或者,就当是遥遥与长孙蓉母女告别。她应承道:“好,我等会儿就去,现在先得把后面的事安排好。我提前从北场回京,惊动了很多人,娘亲你可能得装病几天……” “爹娘知道轻重,派人给你送信前,其他事就安排好了。我会对外宣称是你救回了你娘,等陛下回来,我再去私下向陛下和太上皇请罪,羽儿你无需多虑。”君康逸道。 翼王府只要不谋反,君天熙和君承天那头,完全不用担心,但是翼王夫妇今天的“欺君之罪”,绝对不能摆上檯面。君康逸夫妇都是稳妥人,赵羽听说君康逸有安排,就放心了,点头道:“好,那我先给北场去一封信,提前知会陛下一声。” “知会”这个词,足以证明孩儿与陛下的亲密。萧茹无声一嘆,为孩儿召来了笔墨。 赵羽一身风尘,写完书信后,打算先回羽园沐浴更衣。途经归园时,她却发现,归园的天空中,隐有烟雾。 有人在归园院子里生火?赵羽心生疑虑,脚步一转,先踏进了归园。 失去了主人的归园,还是同样的的静美,只有零乱的残雪,显示着反常的杂乱。 人都走了吗?赵羽跨入归园后半天不见人影,担心归园的僕人离开之前忘了灭火,仔细查看了一路,直到走入主楼所在的庭院,她才看见人影,也终于确定了火源。 归院主楼前的中庭上,燃烧着一盆旺盛的火焰,火盆前跪着一个管事服色的女子,正拿着一叠书纸。她每往火中投一张书纸,都要抹一把眼眶。火光投射在她的侧脸上,隐隐反射出了水光,分明是眼泪的痕迹。 边烧边哭? 这个女管事敢在归园光明正大的烧东西,多半得到了授权。那么,能让人边烧边哭的纸,上面写着什么?娘亲非要我来归园,就是想让我看到这些吗? 赵羽迟疑了片刻,问道:“你在烧什么?” “谁许你……”女管事乍闻人声,吃惊地偏头擦干了眼泪,这才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从她面上的怒色来看,冲到她嘴边的应该是呵斥,只是认出了君逸羽,才戛然而止。 赵羽直到此时才看清这位女管事的脸,认出了浅予。她是长孙蓉从前的贴身婢女,也是长孙蓉最信任地女管事。 浅予为长孙蓉不平,每次看到赵羽都态度不佳,后来长孙蓉便错开了她和君逸羽见面的机会。赵羽许久没有见过浅予了,却因为她的敌意,对她印象深刻。 这一次意外相见,赵羽没有迎来浅予的怒目而视。 浅予认出君逸羽,嘴唇剧颤,泪如泉涌,伏在地上,拿出了从前的称唿,哭求道:“少爷,您去找小姐吧……小姐对那您那么好,又等了您那么久,您说过要娶小姐,要给小小姐当爹的,您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赵羽抿嘴无言,默立半响后,走到浅予身前,拿过了她手中的书纸。 这一叠书纸中,有君逸羽写给长孙蓉的家信,摺痕处的毛边告诉赵羽,它们曾被人多次拆阅。还有十多首诗词,笔迹缭乱,赵羽仔细辨认,才确定是长孙蓉的真迹。哀婉的怀人诗,每一首都情真意切,几乎能让人看到长孙蓉肝肠寸断的情状。笔墨之间,间或还夹杂着泪痕, 第322页 赵羽既意外,又不意外。她从来没见过长孙蓉如此露骨的相思,也从来没有看过长孙蓉如此缭草的字迹,却早在俯身之前,就猜到了这些纸张的份量。 它们熔成了一个沉届届的秤砣,压在了赵羽心口,赵羽却只是平静的问道:“是长孙蓉要你烧的吗?” “是。小姐处处都为少爷着想,从不肯让少爷为难。她要奴婢把这些都烧了,不许告诉少爷,还要奴婢们收拾行李,明天就南下。奴婢本想去找少爷,您又去了北场,结果少爷您竟然提前回来了,可见老天爷也想成全少爷和小姐。少爷,您出征之前就准备与小姐、小小姐隐居,要不,您明天随我们一起南下吧?”浅予早在赵羽拿走书纸时,就停止了哭泣。她说话时条理清晰了很多,面上还透出了期盼。 “那你就继续烧吧。”赵羽手臂下放,将重若千金的纸张递到了浅予眼前,无情地斩断了她眼中的盼望。 “少爷您怎么能这么狠心!”浅予不可置信地接走眼前的书纸,气愤地站直身体,在赵羽眼皮下翻动纸页,质问道,“您没看清这些信、这些诗吗?!” “我看清了。” “看清了还要烧?!”浅予气疯了。她脑子里主僕之别的那根弦彻底崩溃,抓着赵羽的胳膊就往北拽。 赵羽猝不及防,被浅予拉得踉跄了一步,本能地定住了脚跟。 “您随我来!我带您看看别的东西,您看看烧不烧!” 还有比情诗更惊人的东西吗? 赵羽顺从浅予,被她拽到一个紧闭的房门前。开锁而入,呈现在赵羽面前的,是君逸羽的画像。 满屋的画像,全都是栩栩如生的君逸羽! 第181章 【你很好。】 “这是少爷出征三天画的!” “这是少爷出征一个月画的!” …… “这是少爷第一次从军中寄回家信时画的!” “这是收到少爷第二封家信时画的!” …… “这是小小姐周岁生辰时画的!长孙家的女儿最重名节,小姐为了救少爷,想都没想就用身子救了您!小姐非说小小姐不是少爷的女儿,奴婢看分明就是少爷的!如果不是小姐救了少爷,少爷早就没命了!少爷从前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奴婢不知道得了离魂症怎么连心肝都没了!” …… “这张是除夕画的!” …… “接下来是少爷收復蓟简时,小姐听说少爷重伤晕睡了一天,没心思作画。后来小姐抄了很多佛经烧给了佛祖,手都抄肿了!还茹素为少爷祈福!直到去年少爷平安回来,小姐才破斋!” …… “这是少爷失踪那年的生辰画的!” …… “这是少爷失踪一年时画的!那天小姐画到一半,就大哭了一场,还病了很久,病癒之后才画完!奴婢自幼跟着小姐,第一次看到小姐大哭!从这之后,小姐平时像没事人一样,但是隔三岔五就会给少爷画像!” “这是七月的!” “这些是八月的!” “这些是九月的!” …… “这是去年元月的!上午画完这张,下午小姐接到少爷活着的消息,不顾天寒日暮,连夜就出发了!” …… “还有这张,是少爷回来后,与小小姐见面的场景!” …… 赵羽一直知道长孙蓉深爱君逸羽,看到满屋君逸羽的画像,她依然满心震惊,久久无法回神。浅予的介绍,拷打人心,她话中透出的信息,更是直击灵魂。直到在浅予的拉扯下看完了全部的画像,赵羽才无力地确认道:“你说,长孙蓉与……我,从前有过夫妻之实?” “是!奴婢亲眼所见!少爷中了催情之药,亲了小姐!是小姐救了少爷!不久就怀了小小姐!”浅予已为人妇,本就不比姑娘家面子薄,她又处于盛怒之中,完全想不起害羞。肯定赵羽的问题后,她挡不住满腔悲愤,控诉道,“奴婢就知道,小姐怕少爷为难,什么都不肯告诉少爷!少爷回来前,小小姐看着少爷的画像喊父王,小姐听到了,也不曾阻止!少爷一回来,小姐就不许她喊了!小小姐喊您‘大哥’时,奴婢听着都心酸,小姐还亲自教她喊‘大哥’,真不知是何滋味!” 浅予话里话外,认准了君逸羽是君乐悠的生父,赵羽清楚君逸羽的女儿身,自然知道,此事绝对是个误会,但从浅予的口气来看,君逸羽与长孙蓉,必是……真的有过夫妻之实。 这就是长孙蓉当初说的“阴差阳错”吗? 可是…… 从赵羽以君逸羽的身份来到玉安后,长孙蓉的画作,大部分都成了“君逸羽”与君乐悠相处的情景,尤其自己与君乐悠初见的画面,更是独占了一面山墙。赵羽不是品画的行家,却似乎透过这幅精细的“初见图”,看到了长孙蓉深情的视线。 其实……长孙蓉也希望悠儿是她和君逸羽的孩子吧。 赵羽在鲁勒浩克安顿下来后,曾经省视过“新身体”的样貌,但由于铜镜不够清晰,她对君逸羽的长相,一直只有大致印象。赵羽记得,自己初见君乐悠时,就觉得她眉眼熟悉,却没往君逸羽头上想。如今面对画作,赵羽才发现——君乐悠与君逸羽的相貌,的确极为相似,难怪总是被人认成“父女”。 第323页 专注于“初见图”的君逸羽,缓和了浅予的神经。她静候许久,心气都平復了大半,仍没有听到君逸羽发声,跪地俯首道:“小姐吩咐奴婢,把这些画也烧了,不烧就不许奴婢去江南伺候。奴婢的命,是小姐和少爷给的。就算小姐这回不要奴婢了,奴婢也认命。奴婢只求少爷一句吩咐,少爷您说,这些画,该烧吗?” 该烧吗? 如果赵羽只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她真心希望,每一份深情,都得到同样厚重的回应。然而,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是因为未必都能实现。 赵羽得知自己的新身体是君逸羽后,就知道自己有义务承担君逸羽的责任。一直以来,她愿意接过君逸羽任何担子,除了……爱情。就算早早看到这些画,早早得知君逸羽与长孙蓉的夫妻之实,赵羽也无法违心地假装爱慕长孙蓉,而如今……她一颗心已经不受控制地死死系在了君天熙身上,她更拿不出多余的爱意了。 只是,道理归道理,愧疚归愧疚。赵羽环视满屋画像,怎么都开不了口,半响之后,她才垂眸,低声吐出了嘴中的决定—— “烧。” 赵羽喉头髮涩,短短一字,却像是将良知沉入油锅,冷酷地煎熬了千万年。 “奴婢就知道少爷不是狠心的人!奴婢之前无礼……少爷说‘烧’?!” 浅予误解了赵羽的表现,满心以为会峰迴路转,她喜形于色地赞赏了一句,都要为“无礼”请罪了,才意识到自己听岔了。 “我就是狠心的人。” 从得知长孙蓉与君逸羽的终生之约起,赵羽就知道,一旦自己爱上他人,就得让长孙蓉承受爱人变心的痛苦。她本来没想到自己会喜欢同性,也不认为自己会在三妻四妾的古代看中哪个男人,所以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她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君天熙。 可是,就算没有君天熙,赵羽也很确定——自己与长孙蓉,註定没有结果。 她很佩服长孙蓉,很欣赏长孙蓉,也很同情长孙蓉,唯独,不爱长孙蓉。 长孙蓉与君天熙一样,都拥有一段悲痛的过往。赵羽对长孙蓉的悽苦往事,感到沉重、感到伤感,而对君天熙,她是感同身受、心碎欲狂,恨不能以身相替。 今天的告白虽然没能说完,以君天熙的聪慧,赵羽相信,她一定听懂了。爱情的维度里,专一是一项基本素质。赵羽现在不狠心,就是故意伤君天熙的心。哪里有让人犹豫的余地?从赵羽在君天熙耳边说出“不是因为春*药”起,她的前路就已经註定了。无论赵羽对长孙蓉有多少愧疚,她都会掏出同一个答案。 浅予望着陌生的君逸羽,失去了全身的精气,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赵羽没有吃肉撇腥的习惯,她见浅予失神,干脆亲自动手,将一堆画卷抱到庭中,毅然决然地投进了火堆。眼睁睁地看着君逸羽的笑颜燃成灰烬,赵羽转身,准备继续搬画,才看到,不知何时,浅予站在了门口。 “这是我家小姐交代给奴婢的活计,不敢劳烦皇夫殿下。” 浅予堵在画室门口,一板一眼地大礼参拜,话里话外,将长孙蓉和“皇夫殿下”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显然是不肯让赵羽进门。 “好,你来烧。” “皇夫殿下放心,奴婢会烧完的。” 赵羽没有再吱声。为免妨碍浅予,她绕到了火堆另一面,直到最后一幅画燃尽,她才默默转身。 一跨出院门,赵羽就看到了君天熙。 赵羽一愣,笑道:“陛下何时来的?” “烧画之前。我听到了你们在房中的对话。” 君天熙担心萧茹万一有个好歹,君逸羽可能会面对至亲的逝世。她不愿君逸羽独自面对悲痛,所以,前脚送走君逸羽,后脚她就降下了提前回京的旨意。将拔营之事吩咐出去,算是给了伴驾团一个交代,君天熙就立刻骑上了快马,率先起行了。 君康逸和萧茹没想到君天熙也来得这么快。他们既震撼于君天熙对孩儿的情义,又指望君天熙宽恕“欺君之罪”,自然没有打马虎眼的道理,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前因后果。 在羽园没找到君逸羽,君天熙不用多想,就知道君逸羽去了归园。 君天熙来到归园时,正好是浅予介绍画作的时候。木门的隔音效果有限,浅予的含怒之语也拥有足够的穿透力,是以,既便君天熙看不到室内的情景,也猜到了满屋画作。 她像一个即将饥寒而死的乞丐,不得不展示人生中的苦痛,以求换取里腹的热粥,却意外地得到了一笔横财,然后她惊喜得忘乎所以,贪婪地想要挖走君逸羽所有的财富。所以,在猜到室内的画作后,君天熙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进门去,都快踩上台阶了,她才艰难止步。几度挣扎后,君天熙最终退到了院外。 “那怎么站在院外……”赵羽一问出口就猜到了关窍,“不想干涉我的决定?” “算是。”君天熙点了点头。 高风亮节的君天熙,让赵羽有些想笑,颓丧的身心,也随之重振旗鼓。她想,眼前这个人,值得她付出一切。 赵羽不知道君天熙听到了多少,她想让君天熙心安,主动交代道:“房中是长孙蓉的画作,她命浅予烧掉,都烧完了。” “嗯。” 仅仅一墙之隔,君天熙甚至能看到庭内的火光,就算君逸羽不提,君天熙也不难知道结果。得偿所愿,君天熙理应高兴,君逸羽笑容之后的沉重,却让她难以分辨。她又不想在这种情况下逼问君逸羽的想法,只好简单地应了一声。 第324页 君天熙冷淡的反应,戳破了赵羽的支柱。她刚刚復甦的力量瞬间消逝,全身发虚,连双腿都难以支撑。她情难自禁地上前环住君天熙,语带嘆息地轻问道:“你不也会嫌我狠心吧?” 被君逸羽抱住时,君天熙下意识地往身后撇了一眼,感觉到君逸羽身躯微颤,她很快抛开顾虑,回拥了君逸羽,并且她一反常态,郑重地否定道:“我没有嫌你狠心。” “那就好。”赵羽又嘆了一口气,这一次,是如释重负的安心。 赵羽满足地拥紧了君天熙,迟迟才睁开眼皮,意外瞥见—— 悄声退走的人影,不是慕晴,竟然是……君康逸! 以君天熙的性情,有长辈在场,她竟然没有推开我?! 赵羽本来就处在需要君天熙的时候,发现君天熙无声的温柔后,她更捨不得放开君天熙了。 感应到君逸羽紧缩的双臂,君天熙以为她还在自责狠心,她懊恼于自己的笨口拙舌,只能模仿君逸羽从前的动作,安抚地顺抚君逸羽的背嵴,强调道:“你很好。” 笨拙的君天熙,呈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呆萌,赵羽大乐,体内残留的沉重,全都消散在了轻快的笑声中。笑毕,她也认真地强调道:“你也很好。” 第182章 【倾慕陛下。】 君天熙如果留宿翼王府,整个玉安的官员只怕都会来翼王府问疾。是以,将善后事宜安排妥当后,君天熙没有在翼王府久留,落锁之前回到了皇宫。 亲娘刚从鬼门关回来,唯一的“儿子”没有离开的道理。为了掩人耳目,赵羽则是以侍疾的名义留在了翼王府。 若不想引人怀疑,理论上来说,赵羽在翼王府“侍疾”越久越好。但是后天就是上元节……每逢上元佳节,华朝皇室都会举办隆重的庆典,与民同欢、与官同乐,再加上天熙朝的上元节同时也是君天熙的圣寿节,若是皇夫贸然缺席,只会引发不必要的猜疑,甚至也许会造成民间的恐慌。所以,斟酌利弊后,赵羽与君天熙决定:当天就对外宣称“皇夫救回了翼王妃”,第二天放出萧茹“危症已解”的风声。第三天是上元之日,正好够让赵羽回宫,以便参加晚上的庆典。 与君天熙分开后的这一天半中,赵羽亲眼送走了长孙蓉的僕从器物,也彻底封存了自己对长孙蓉的愧疚。然而,大约是亏心之事留下了不容抹杀的阴影,赵羽在翼王府仅仅住了一日两夜,却总觉得时间无比缓慢。 及至在玄武门见到君天熙后,赵羽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原来昨天的度日如年,不是因为翼王府失去了长孙蓉,而是因为……她对君天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陛下。” 赵羽快步上前,轻轻握住君天熙的手腕,又像是握紧了自己的余生。 她从出生就漂泊无家,这一次,终于找准了归处。凝望着君天熙的容颜,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也感到了前所未有地欢悦。 君天熙没有应声,只是反手回握了君逸羽的手臂。她的眼底星河浩瀚,已有泪光闪烁。 一日之间,君逸羽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在君逸羽毅然决然地烧了长孙蓉的画作后,君天熙就不怀疑她是一时冲动了。 但,如果不是冲动的同情,君逸羽她……为何突然如此决绝? 在翼王府时无暇细谈私情,回宫后又处理了堆积的国政,等到夜深人静后独自躺在床上,君天熙才有空回忆。她想不出君逸羽态度大变的原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虚幻感。 这种虚幻感,在缺少君逸羽的环境中不断发酵,一觉过后,君天熙几乎以为是南轲一梦。 君天熙迫切地需要重新见到君逸羽。若不是皇帝的身份绊住了她的腿脚,她昨天就会再访翼王府。 好不容易熬到正月十五,按照往常的惯例,君逸羽回宫后,必会先去宁寿宫请安,君天熙片刻都不想多等,所以,她不顾外人侧目,以关心萧茹的病情为名,等在了玄武门。 君天熙一直知道——君逸羽拥有一双清亮的琥珀色眼睛,但是她从来不知道,君逸羽的目光,还可以如此明亮——明亮到夺尽了世间的光芒。 君逸羽明亮的注视,像太阳驱散黑暗那样,一眼就驱尽了君天熙焦灼的虚幻感。一看到君逸羽耀目的眸光,君天熙患得患失的心房就安安稳稳地落到了实处。 ——“许了什么愿?” ——“君逸羽。” 君天熙想到了五年前那盏同样耀目的七彩莲花灯,她很确定——君逸羽眼中的光芒,就是她当年求而不得的愿望。 君逸羽。 君天熙喉头髮哽,难以成声。除了握紧君逸羽,她已不能自已。 从今天起,皇夫殿下真的是皇夫了吧……慕晴见证了皇夫对陛下的日益亲近,但因为身在局外,她一直无法判断两人的感情进展,今天,她却轻而易举地看出了答案。她暗自高兴,想起君天熙一路走来的波折,鼻端又涌起了酸意。 我都想哭,陛下会如何?慕晴想起玄武门人多嘴杂,又深知君天熙不宜在佳节之际当众失态,上前轻声建议道:“天寒地冻,陛下,皇夫既然回来了,有什么话,回宫再说吧?” “慕晴说得是。我们先回宫吧?” 及时响应慕晴的,是赵羽。她看出了君天熙的泪意,以为是自己的反常吓到了君天熙,也想换一个合适的空间说话。 第325页 君天熙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暴露哽咽,只是点了点头。唯一让她踌躇的是……她有些不愿松开君逸羽。 赵羽没有给君天熙留下为难的机会。得到君天熙的首肯后,她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君天熙的手,这才迈开脚步。 君天熙宽大的袍袖,足以遮盖她们交握的双手,但是近处几位眼尖的侍从,还是注意到了袖底的亲密。 上一回陛下与皇夫当众牵手,也是在玄武门。但那回是才听到皇夫遇刺的消息,陛下失态,倒是人之常情。这一次,青天白日,当着外臣的面,皇夫竟然……把手伸进了陛下袖中,陛下也不怪皇夫出格?! 赵羽完全不知道身后的惊奇。她与君天熙登车落座后,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刚才太激动了,是不是吓到陛下了?” 君天熙不知道自己的泪腺在君逸羽面前为什么会越来越不争气。她冷静下来后,有些嫌弃自己的软弱,尤其君逸羽的“吓到”二字,更是令人汗颜。为了挽回颜面,她只是淡然地摇了摇头,感受到君逸羽关怀的注视,又很快改变了计划,出声否道:“没有。” “没有就好。”想起前天中断的告白,赵羽微顿之后,补充道,“我只是很想陛下。” 君天熙一怔。 “前几个月在京外时,我就一直很想念陛下。与陛下分开的那些天,我经常无缘无故想到陛下,收到陛下的亲笔圣旨,也让我很开心,还忍不住临摹了陛下的字体,仿佛这样就能离陛下更近一点。我本来不懂这份想念,回到玉安那天,为了早点见到陛下,我竟然进了宫门还催马快跑……那时我才突然明白。 只是那天遇到了娜音巴雅尔,后来我又心存顾虑,所以我压制了自己对陛下的感情。所以说,其实陛下的直觉是对的,我前几天,有些不敢直视陛下,确实算是有些迴避陛下。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无法迴避自己的感情。我也不想再迴避了。 岁旦那晚,我冒犯陛下,不是因为那杯屠苏酒,而是因为陛下本身。我前天的言行,也不是因为冲动,更不是因为同情。我是真的,倾慕陛下。” 赵羽看出了君天熙的意外,联繫着君天熙前天的“不是想要你的同情”,她不希望君天熙误会自己,索性捡回了中断的告白,一鼓作气地摊开了自己的情路。 考虑到古人的腼腆,赵羽挑选字句时,尽力选择了委婉。也是因此,所以赵羽讲述得很慢,慢到——君天熙有充足的时间,搜寻相关的记忆。 催她养病的君逸羽,料理朝政的君逸羽,眼神躲闪的君逸羽……君逸羽去年年底回京后的种种表现,如走马灯一样,依次浮现在君天熙的脑海。 原来,君逸羽临摹她的笔迹,不是闲极无聊。 原来,她在君逸羽眼中看到的情义,不是一场错觉。 原来,君逸羽迴避的视线,不是隐晦的疏远。 原来…… 君天熙一直怀念君逸羽的“熙儿”,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陛下”这个生分的称谓,也可以缱绻而缠绵。 万千情愫交织在心口,君天熙天旋地转,恍惚了许久,才渐渐定神。她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口,又似乎任何一句话都不够表达她的心境。迟到的羞热也赶上来凑热闹,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应道:“朕……我也是。” “也是什么?”赵羽许久没有等到回音,都要以为自己的告白太露骨了。她脑子短路,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后,才慢慢回过味来,“陛下是说,你也想我?还是,你也倾慕我?” 君天熙脑门发烫,再也无法与君逸羽对视,嘴上却毫不迟疑地掏出了一句—— “都是。” 君天熙耳根的羞红与坚定的话音内外夹击,将赵羽的五脏六腑都拆卸成了轻柔的棉絮,既暖又软。她半是愉悦、半是体贴地笑道:“陛下不习惯说这些话,就不用说。我都懂。” 君天熙一偏眼,就陷入了君逸羽醉人的笑色中。君逸羽满含宠溺的眸光,将车厢中的每一寸空气都染成了温柔。 熟悉的情义与熟悉的宠溺,在君逸羽熟悉的眉眼间,与五年前的光景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种君天熙熟悉又陌生的诱惑。君天熙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抬手,触上了君逸羽的眼眶。 赵羽头皮微痒,本能地按住了君天熙的手背。 世界随之静止。 情人的眉眼是彼此的唯一。 暗香浮动,却与车中的香炉毫无关联。 前些日子一直饱受情*欲之苦的赵羽,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她率先意识到了自己的蠢蠢欲动。 比起浅薄的生理冲动,赵羽更忘不了的,是君天熙说出“你不知道我憎恶……春*药。”时的悲凉。赵羽不知道,每一段床*事都与春*药有关的君天熙,是否介意情*欲。最终,赵羽握起君天熙的手,将额头枕在了君天熙手背上。 君天熙手心一紧,回缩的手指,恰好陷入了赵羽的掌心。 两份掌温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第183章 【不必来侍宴了。】 “陛下,殿下,皇子和两位公主来了。” 龙车驶入内宫后,遇到了三位帝子。慕晴远远地认出了君若珊三姐弟,虽然觉得他们来得不是时候,还是及时禀报了上来。 君煕佑和君若萱的住所,都在君承天的宁寿宫附近。赵羽听到他们的名号,才想起自己得去给君承天请安。赵羽完全不想离开君天熙,却深知不宜失礼,只能强压不舍,提议道:“我去一趟宁寿宫,再来找陛下。陛下是回延福宫,还是去延英殿?” 第326页 “我与你同去。” “同去宁寿宫?不用,我去请个安就回来。陛下早上肯定已经给宁寿宫请安了,就不用陪我折腾了。” 君天熙注意到,君逸羽对君承天的称唿,变成了“宁寿宫”。君天熙和君承天发生冲突后,君逸羽虽然谈不上说和,还是希望君天熙多去宁寿宫走动的,这一次,君逸羽一反常态,将同赴宁寿宫说成了“折腾”,君天熙不难猜到背后的体贴。 与自己同仇敌忾的君逸羽,让君天熙的眉目间平添了三分笑色,她却坚持摇了摇头,“同去。” 同去? 赵羽不是第一次从君天熙嘴中听到“同去”,却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词句的美妙。她忍不住笑弯了眼,紧了紧君天熙的手掌,应承道:“好呀,同去。” “儿臣参见母皇。” 赵羽刚与君天熙商定好去处,君若珊三姐弟就抵达了龙车近处。当着孩子的面,赵羽不好与君天熙太过亲密,她这才松开交握的手掌,坐直身体,拉开了与君天熙的距离。 失去了温度的手掌,让君天熙毫无说话的兴致,车门打开后,她只是对慕晴挥了挥手。 看来,皇子和公主们果然来得不是时候……慕晴在君天熙低垂的眼帘中看出了她的郁闷,暗自好笑,面上分毫不露。她上前一步,低声道:“三位殿下,皇夫殿下也在车内。” 直视长辈,有失恭敬,行礼之时东张西望,更是失礼之至。皇子皇女都拥有最优秀的礼仪老师,哪怕顽皮如君若珊,年幼如君若萱,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是以,即便车门已经打开,三个小傢伙也是听了慕晴的提醒,才知道君逸羽也在车内。 “儿臣恭迎父王还宫。”反应最快的是君煕佑,他带着君若萱,立刻补上了一记大礼。打头的君若珊明显愣住了,还是君煕佑偷偷拉了她一把,她才跟着叩首。 “只是几天不见,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君煕佑他们用的是远别相见的大礼。赵羽认出来后,连忙阻止。见君天熙没有说话的意思,赵羽又关心道:“你们三个,不在屋里呆着,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我们是来迎接……父王的。翼王妃还好吗?”难得君若珊语含小心。 “我娘无碍。今天过节,应该要开心呀。”赵羽本没打算下车,听说他们是专程来迎接自己的,又看到君若萱眼巴巴的眼神,她心觉感动,不知不觉就走了出来。赵羽一边回復君若珊,一边摸了摸君煕佑和君若萱的小手,试探了他们的体温,交代道:“你们还小,天气又冷,下次就不用来迎我了。我回宫了去看你们,好不好?” 晚辈迎候长辈,天经地义;坐候长辈,有伤孝义。君煕佑想说自己不怕冷,感受到君逸羽关怀的动作,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而君若萱,一握住君逸羽就不再撒手,还软软的喊了声“父王”。 赵羽想起君乐悠喊父王的场景,微微有些恍神。余光注意到正在下车的君天熙,她的眼神很快恢復了清明。她爱怜地摸了摸君若萱的头顶,用视线迎接君天熙的走近,嘴角升起了一抹毫无勉强的弧度。是的,从今天起,她的确是他们的“父王”了。而且,就算仅仅只是为了君天熙,她也必要当好这个“父王”。 “我就知道,有父王在,翼王妃肯定没事。”君若珊明显松了口气,嗓音都恢復了活泼,还控诉道,“昨天我想去翼王府探望王妃,守门的禁卫竟然不让我进去。父王你可得替我惩处他们。” 君若珊的夸奖让赵羽有些尴尬,她只能敷衍地笑了笑,“珊儿有心了。” “翼王妃需要静养,是朕命禁卫严守王府门户,珊儿你不可胡闹。”君天熙知道君逸羽不自在,及时接走了话题。 “我只是想去探望王妃嘛。那等王妃大愈了,我再登门好了。”君若珊扁了扁嘴,又对君逸羽伸出了右手,撒娇道,“父王你怎么不关心我冷不冷?” 君若珊将满十七,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就算是亲生父女,面对年岁渐长的女儿,也是需要有所避忌的,更别说赵羽本就比君若珊大不了几岁。赵羽前几天才被人指责为“辜负”陛下,打死她她也不会碰君若珊的手。她又有心与君若珊保持良好的“亲子”关系,不好直白拒绝,索性笑道:“让你母皇关心。陛下,你摸摸她的手,看看冷不冷。” “不冷。”君天熙果真碰了碰君若珊的手背。 君若珊双目圆睁,半响才收回僵硬的右手。在君若珊的记忆里,君天熙还京后,这还是首次与她有肢体接触。 别说君若珊了,连赵羽都有些意外。想到君天熙必是想帮自己解围,赵羽眼波一柔。 慕晴侍立在君天熙身后,恰好看到了皇夫的眼色变化,竟有些为君天熙脸热。此外,还有无尽的欣慰涌上心头。陛下,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吧。还有皇子和公主,也与皇夫像家人一样……四年前就该如此了,好在现在也不晚。 大约是因为分别数日的缘故,君若萱从遇到赵羽起,就牢牢握紧了她的手,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以君若萱的年纪,还无需顾忌身份,赵羽完全可以把她带上龙车,但总不好撇开君若珊与君煕佑。赵羽扫视四周发现,若是取道小路,离宁寿宫已经不远了。她与君天熙低声商量了几句,干脆扔开了龙车,一起步行。 有君若珊叽叽喳喳的伴奏,路途足够热闹,连君煕佑都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赵羽爱屋及乌,并不嫌烦,直到重新见到君承天,她欢快的心情才微微一滞。 第327页 无论君承天有何种理由,他的所作所为,都对君天熙造成了锥心刺骨的伤害。赵羽在得知隐情后,就对君承天感想复杂,再见君承天,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今日人多,赵羽与君承天也说不上私话,掏出几句面子上的话,今天的请安也就煳弄过去了。 君承天不等赵羽弯腰,就抬手免了她的礼,率先问道:“你娘还好吗?” 娘亲装病的事,太上皇还不知道?赵羽意外地看了君天熙一眼。 君天熙用眼神肯定了赵羽的猜测。 也对,陛下都不和太上皇说多话了,是不可能和他通气。赵羽会意。 当着孩子们的面,又有众多侍从在场,赵羽也不好对君承天解释真像,只道:“多谢父皇挂怀,我娘好多了。” 君承天在君天熙和赵羽的眼神交流中看出了猫腻,却不再多问,而是慈祥地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娘无碍就好。” 置身在君承天慈爱的目光下,赵羽不难感知他的真心,反而越发感觉心口发堵。如果君承天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赵羽大可理直气壮地憎恶他,可他偏偏不是。赵羽真的不明白,他能对翼王府掏心掏肺,为什么当年能对唯一的女儿那么……残忍。 是的,残忍。 赵羽认为,君承天对君天熙,过于残忍。无论是身体的角度,还是心灵的角度,都是彻头彻尾的残忍。 赵羽无法想像,被唯一的亲人背叛,是何滋味。 自己被娜音巴雅尔质疑,都觉痛彻心扉,君天熙当年呢? 仅仅是想像君天熙的痛苦,赵羽就心疼得想哭,她真的不知道,君承天为何能一次次地备下那些残忍的药酒。还有,好不容易事过境迁,他怎么忍心用那杯屠苏酒重新提醒君天熙的痛苦?! “阿羽侍疾辛劳,该去歇息了。朕与阿羽,晚膳时分,再来侍宴。” 君天熙横行一步,托住了赵羽的手肘。赵羽偏头认出君天熙的关切,才知道自己脸色失控了。她眼皮低垂,掩盖了眸心的复杂,心内深感懊恼。明明应该是自己关心君天熙的时候,却需要君天熙担心,实在是不该。 岁旦之夜后,每当君天熙进入宁寿宫,宁寿宫的侍从,都会提起十二分小心。便连君若珊与君煕佑,也隐隐知道母皇与皇爷爷失和,他们一进入宁寿宫,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是以,听到君天熙告辞,他们才发现君逸羽脸色不对。碍于场合不对,他们不敢贸然张嘴,只能用视线传递关心。 就连年幼的君若萱,也似乎隐隐有感。她就站在赵羽手边,早已仰起了小脑袋。 赵羽感应到四周的目光,安抚地顺了顺君若萱的髮丝,又对君若珊姐弟摇了摇头。 主位上的君承天已经应和道:“阿羽的脸色确实不好,想必累着了。回去歇息吧,上元年年有,你晚上还得陪熙儿登临朱雀门,若是精力不济,就不必来侍宴了。” 赵羽怕被君承天看破心思,顺坡下驴告了个罪,就打算随君天熙告退了。唯一让赵羽踌躇的是,君若萱还抓着自己。赵羽不想让小傢伙失望,准备带她一起离开,让赵羽意外的是,君若萱主动松开了她的手,还说了一句,“父王好生歇息。” 君若萱的关心之语,让众人大感意外,连赵羽都惊喜地笑了。气氛随之一松,君若珊和君煕佑都高兴地围到了幼妹跟前,只有独坐高位的君承天,目送君逸羽的背影,眼底闪过了一抹奇异的色彩。仿佛是一种感伤,又仿佛是一种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 * 另,小可爱们不要投深水鱼雷了,我真的没有存稿了……这章都是今晚写的…… 第184章 【未来?】 天熙六年的上元之夜,是君天熙第二次以皇帝的身份登临朱雀门,也是君逸羽第二次登临朱雀门。 与五年前的今天不同的是,君天熙统治下的国度,成长为了北吞劲敌、西平宵小的盛世强国。 与五年前的今天不同的是,君逸羽从籍籍无名的小郡王转变为了威名赫赫的荣乐王。 与五年前的今天不同的是,玉安倾巢出动,几乎全城百姓都涌到了朱雀门。 大华每一道新生的荣光背后,都是天熙帝与荣乐王的身影,与无可争议的功绩相比,“女皇帝”不值得大惊小怪,“男皇后”也只是荣乐王的一种豁达。皇城脚下的百姓,争先恐后地朝拜朱雀门,他们真心实意地希望“圣上千秋万岁”,也真心实意地希望“荣乐王福寿绵长”。 对君天熙而言,今天最不同的,是她终于可以完成五年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在万众瞩目之下、亿千灯火之间,君天熙对君逸羽伸出了右手。 君逸羽像五年前一样,怀中抱着君若萱,身侧环绕着君若珊与君煕佑。与五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与君天熙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毫不犹豫地交出了手掌。 绚丽的上元灯火将巍峨的朱雀门楼映照得亮如白昼,仿佛帝国永不熄灭的光芒。人们坚信,圣上与荣乐王的牵手,就是大华强盛的最佳保障。如潮的欢唿响彻玉安,朱雀门楼上携手并肩的天家夫妇,彻底点爆了全城的兴奋。 伴着爆涨的山唿,君天熙凝望着君逸羽的眼眸,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盛世嘉华,天地齐乐。 宫阙九重,再无孤寒。 第328页 对于第一次见识玉安夜景的赵羽而言,玉安的上元夜景,足够让人惊艷。但在君天熙这一笑之后,世间所有的美景,都褪色成了不值一提的浮华。赵羽感觉全世界的人、物都在虚化,只剩君天熙是她眼中的唯一,她忘了时空、忘了自己,只记得握紧君天熙的手。紧紧,紧紧。 华朝帝室一向缺乏近亲,承天、天熙两朝,够资格在朱雀门楼伴驾的,向来仅有翼王府。由于翼王妃“抱病”,天家“体恤”翼王,特许君康逸“留府”,此刻站在朱雀门楼上的,除了宫人内侍,只剩下三位皇子皇女了。宫中生活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眼力,没有人打扰天子夫妇的对视,就连小小年纪的君若萱,也似乎隐隐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她安静地窝在赵羽怀中,仿佛不愿惊扰两人。 “父王!你看那边有一盏花灯好漂亮!” “嗯?” 赵羽最终是被君若珊拽醒的。她的视线虽然转移了,神志却一直飘飘忽忽的。 心不在焉地应付君若珊半响后,赵羽才真正醒神,然后她第一次发现,君若珊的活泼,有些过于聒噪了,还有……碍事。 长期的自我克制让赵羽的感情一直在积蓄,一朝解绑后,赵羽对君天熙的感情,如同洪峰初至,本就是最浓烈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想看夜景了,她只想看君天熙。就算什么都不聊,只是静静地与君天熙坐在一起,也胜过人间奇景。 好在朱雀门广场的庆贺活动即将接近尾声,接下来的宫廷晚宴,顶着女道头衔的君若珊不宜出席,赵羽总算得偿所愿,可以与君天熙独处了——皇帝与皇夫的席位高高在上,赴宴的朝臣虽多,也只有位高权重的几位可以上前敬酒,四捨五入,赵羽便算是与君天熙独处了。 因为君康逸的缺席,今夜赴宴的群臣中,就算是消息最闭塞的书呆子,也知道翼王妃尚在病中。考虑到皇夫的心情,众人想露个笑脸都得仔细斟酌,开宴之后,他们却很快发现,皇帝与皇夫,都心情极好。 荣乐王是个笑不离口的人,他既然言笑如常,看来翼王妃的病情必已无碍。几年前就听说荣乐王能救活死人,他能救好翼王妃,不算奇事,奇的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听起来似乎……龙心正悦? 离御座较近的大臣,甚至看到了君天熙的笑色,纷纷暗自咂舌。不过,不管怎么说,天家开心总是好事,他们总算不用瞻前顾后了。 方才在朱雀门,陛下竟然与荣乐王手牵着手,如今瞧着,而今这位女陛下,只怕真对荣乐王情根深种。还好蓉儿走了……蓉儿应该想通了吧。长孙敬默默庆幸。 庆幸的不止长孙敬,还有太乐令吴庸。天熙帝与荣乐王上元同游的故事,早已流传成了耳熟能详的民间传奇,为了取悦皇帝,吴庸让太乐署以荣乐王的事迹编排了一支新舞,还特意将初演安排在了上元宫宴上。《荣乐王破虏曲》登场时,吴庸几乎看到了自己的青云大道。 古原大捷、穷追胡汗、勇收蓟简……连破胡营、奇袭胡都、痛杀胡酋,荣乐王短暂而辉煌的征战生涯,在激昂的乐舞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无论君逸羽的人生有多么辉煌,赵羽都不愿成为她的替代品,在与君天熙巧遇后,赵羽不得不活成君逸羽的样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坚守自己,一直是她的底线。哪怕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君天熙后,哪怕君天熙是第一个让她动心的人,赵羽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尊心。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把一个人放在尊严前面。她从来没想到,为了君天熙,自己竟能……心甘情愿地成为君逸羽的替身。 赵羽很清楚,以她的处境,若想陪君天熙幸福,必须避免自己因君逸羽失衡,她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荣乐王破虏曲》越是展示荣乐王的英姿,越提醒了赵羽的替身处境,她也只是微微胸闷了片刻,就迅速恢復了心态。反而是君天熙,像迎头撞上了一片冰海。 吴庸打造《荣乐王破虏曲》是为了投上所好,君逸羽流落漠北的经歷,自然需要略过。是以,“痛杀胡酋”后就是荣乐王与陛下荣归玉安,整部舞乐将在大胜而还的喜悦中迎来完美的结局。 巧妙的艺术处理可以灵活地避开一段尴尬的歷史,却无法抹杀当事人的记忆。 眼前是“荣尔王”大杀胡都的慷慨,君天熙想到的却是自己口不择言的“凌迟万死”,还有君逸羽水毒发作的痛苦。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君天熙几乎忘了当年的纷乱,直到被乐舞勾起回忆,君天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她被惊喜迷昏了头脑,疏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果君逸羽没有离魂症,她还会……选我吗? 答案…… “陛下?”君逸羽的声音截断了君天熙的思绪。 君天熙凝视着君逸羽的面庞,想将她死死抓紧,双手却有些脱力。 赵羽见君天熙脸色发白,联繫着场上的表演,隐约猜到了关窍。她就近夹了一筷子小菜,以布菜为幌子靠近君天熙,悄悄扶紧了她的手臂,温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陛下,我们该一起展望未来了。” 未来? 辨出君天熙眼底的犹疑,赵羽既为她难过,也为她心疼。明明不久之前君天熙还在展颜欢笑,只是一场乐舞的时间,就毁坏了她的心绪。君天熙有多为君逸羽内疚,赵羽就有多为君天熙心疼。为了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赵羽索性提议道:“陛下,我让他们换一个乐舞吧?” 第329页 说罢,赵羽便打算回身唤人。宛樱注意到皇夫的动作,正想上前听令,就被君天熙用手势制止了。同时,君天熙已对赵羽轻声说道:“不必换。” 赵羽听见君天熙的拒绝,又发现曲调转变,场上的乐舞正在进入尾声,也一直没有重现君逸羽坠河的情景,这才放弃了叫停的打算。随后,她紧了紧君天熙的手臂,用温柔又不失坚定的语调,半是劝慰半是安慰地说道:“陛下,不要想以前的事了。相信我,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 但凡是有皇帝的场合,人们就算不能直视龙颜,也总会关注皇帝的动向。君天熙深知这一点,为免外人侧目,也是不愿君逸羽担心,她回了她一记浅笑。 赵羽能看出君天熙的勉强,她知道有些情绪很难立马平復,不想逼君天熙强颜欢笑,便不再多言,只是仗着礼服宽大,在桌底找到了君天熙的縴手,十指紧扣。 御桌下的动静,与会的官员难以窥见,但皇帝和皇夫咬了半天耳朵,总是逃不过众目的。离得远的官员,只当是上头夫妻恩爱,离得近的大臣,不乏细心之人,注意到皇帝面色微变,他们免不得思量一番。 在过去的一年里,定国公潘宁丢掉了全部的职务,却凭着祖传的国公爵位,得以在宫宴上保留一席之地。他在《荣乐王破虏曲》出场时,就悄然留意着君天熙的神色,是最早的那波“细心”人。 吴庸这个蠢货,还真为荣乐王编了一支歌功颂德的武舞。他真以为皇帝与荣乐王夫妻一体吗?陛下的脸色,真有趣呢……潘宁惬意地抿了一口美酒。 第185章 【陛下肯赏光吗?】 反映军旅生活的武舞,向来能激发武将的共鸣。在场的武将,许多都是“荣乐王”的旧僚,他们在《荣乐王破虏曲》中看到自己昔日奋勇拼杀的战场,激动之情,更是无以言表。有几位将军看到兴起之处,还想用配刀击节,在腰上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身在御前。 《荣乐王破虏曲》结束后,将军们热血沸腾,半响都无法平復。周国公孟劲是个鲁直的人,他本就敬佩君逸羽的功绩,又想藉机回报君逸羽的恩惠,在一腔兴奋地推动下,他兴致勃勃地离席请命道:“陛下,当年在征北军中,若非荣……皇夫为臣求情,臣早就死在了军令下,万没有将功折罪的机会。臣冒昧,想为皇夫剑舞一曲,望陛下俯允。” 刚演完君逸羽袭击塔拉浩克,孟劲又来提“征北军”,这不是推着君天熙回忆君逸羽之死吗? 赵羽皱眉就想阻止孟劲,嘴唇未动,君天熙已经应了一声,“准。” “陛下。”在孟劲谢恩之前,邹昌突然冒了出来,“臣方才欣赏《破虏曲》,想到北征漠北的日子,多亏陛下与皇夫统御有方,我军才能屡建奇功。臣心潮难平,愿与孟将军对舞,敬贺陛下丰功茂德、圣寿万年,皇夫忠勤王事、福海深长。” 孟劲听到邹昌的辞令,又接到他的眼色,才意识到自己漏掉了陛下。他连忙附会道:“对对,臣的剑舞,也是想为陛下贺寿。” 孟劲真是个妙人啊。还有邹昌,你这到底是想帮孟劲,还是想帮“皇夫”呢?只怕都会适得其反呢……潘宁险些笑出声来,眼角到底是掠过了一丝笑纹。 “朕与皇夫,方才也在追思漠北岁月。两位将军都是征北之战的功臣,剑舞助兴,正逢其时。朕与皇夫,拭目以待。赐剑。” 君天熙知道,自己不合时宜的变脸,引发了不必要的猜疑,为了挽回影响,她不能再露异色。开口之时,她特意在话里话外,把自己和君逸羽绑在了一起,孟劲和邹昌表演的过程中,她还与君逸羽亲密地讨论了一番。 赵羽见君天熙恢復了常态,以为她调好了心情。她对“征北军”没意见,对剑舞也没意见,只是不希望触发君天熙难过的记忆,才想阻止孟劲。既然君天熙不介意,赵羽自然是更不介意。孟劲和邹昌都是军人,两人的剑舞都脱胎于剑法,以赵羽的武功,不难看出妙处。听君天熙发问,赵羽以为君天熙对剑舞有兴趣,还认真地为她讲解了半天。 在孟劲和邹昌奉还木剑后,君天熙赐下了大手笔的赏赐,又为在场的征北功臣赐了酒。 一杯赐酒下肚,邹昌脏腑生温,此前的担心也落回了肚子里。陛下分明与皇夫不分彼此,忆及漠北兇险,陛下面色微变,哪里值得多心?邹昌啊邹昌,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圣主之腹呀。 众位征北功臣,在听完《破虏曲》后,本就豪性大发,借着君天熙的赐酒,他们放开了酒性,让整个宫宴都欢快了不少。喝倒了数位武臣后,宴席在喜气融融的氛围中迎来了谢幕。 踩着百官的恭送声,赵羽与君天熙先返回了后殿,没想到才走过穿廊就看到了君若珊。 “珊儿?你怎么在这里?”赵羽不解。 今晚的夜宴,除了庆祝上元,也是君天熙的寿宴,按理说,皇子公主都应该前来贺寿。君煕佑和君若珊年岁尚小,贺寿之后,只是在宫宴上稍坐片刻,君天熙就让他们先去歇息了。君若珊因为尚未还俗,在晚宴之前,就已经私下给君天熙贺过寿了,以她贪玩的性子,赵羽还以为她早就出宫游玩了,还能让宫中见到她,着实让赵羽意外。 “今日是母皇圣寿,我总觉得,该与母皇告别了再出宫,也好再为母皇贺一次寿。”说罢,君若珊双臂上抬,果真行起了大礼。 第330页 “这么懂事?”赵羽语含揶揄,人已经为君若珊让出了位置。 君若珊口若悬河地甩出了一串吉祥话,君天熙也只是平淡地抬了抬手,交代了一句“多带侍卫”,便罢了。 “可是我不想带侍卫。有人跟着,出游总不能尽兴。”君若珊抱怨一句后,眼透期盼地看向了赵羽,“要不父王陪我去吧?玉安的上元可热闹了!母皇也去吗?” “朕不去。” 在君天熙拒绝后,赵羽也很快摇了摇头,“父王不便出游。” “因为翼王妃尚在病中吗?”君若珊提前猜到了结果,也不十分意外,转而邀请道,“那父王得回翼王府侍疾吧,不如我们一起出宫吧。” “父王今晚不出宫。再说了,就算父王出宫,去翼王府该走玄武门,你得走朱雀门才热闹吧?哪里顺路?”赵羽对君若珊的黏人劲有些无奈。 “也是哦。” “去吧。外头人多,你带几个侍卫开道,也免得磕磕碰碰。早些去玩高兴了,也好早点回去歇息。” “好吧。母皇,儿臣告退了。” 赵羽看着君若珊活蹦乱跳的背影迅速远去,忍不住感嘆道:“要是萱儿也这么活泼就好了。” 在君天熙和君若萱身上,赵羽深刻感受到了“爱屋及乌”的含义,尤其对君天熙表白后,赵羽对君若萱三人,更多了家人间的责任感,便是面对精灵古怪的君若珊,她也耐心了许多。 举办夜宴的大华殿与延福宫相距不远,赵羽确定室外温度后,对君天熙提出了步行。 从大华殿到延福宫,都是大华皇宫的核心建筑,最不缺的就是巍峨的宫殿。明亮的月光洒落在高大的宫墙下,反衬出了一种别样的冷清,却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让赵羽只觉宁静。 赵羽向后摆了摆手,在慕晴带着侍从放慢脚步后,她对君天熙轻声提议道:“陛下,我们出宫吧?” “出游?” “是呀。今日不是陛下的生辰吗?之前那些寿礼,都是宛樱按照宫中的成例准备的,算起来,我还没有给陛下送寿礼。陛下什么都有,我想了两天也没有想到合适的礼物,但也不想毫无表示。一起出宫游玩吧?今晚宫外正热闹,说不定我能遇到合适的寿礼呢。” 五年前的上元同游,君逸羽赢得了一盏精美的七彩莲花灯,送给了君天熙当寿礼。君天熙想起五年前的情景,神思恍惚,为了逼迫自己定神,她很快问道:“你方才和珊儿说,不便出游?” “今天是陛下的寿诞,我陪珊儿出宫玩,算什么事?自然是‘不便’呀。”赵羽失笑,“与陛下一起,肯定是方便的。怎么样,陛下肯赏光吗?” 与陛下一起,肯定是方便的?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话,却在君逸羽理所当然的语气中,整合出了一份奇异的力量,轻而易举地触动了君天熙的心弦。君天熙眼波微晃,她却强行把视线移到了冷寂的宫瓦上,“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今天……不是圣寿节吗?” “是圣寿节,但后日才是我的生辰,也是我母后真正的忌日。父皇立我为储后,想要彰显储君的分量,将我的生辰定为了‘皇寿节’。为了避开母后的忌日,又以‘不忍劳民’为名,将皇寿节改到了上元之日。我即位后,圣寿节依然如此。” 赵羽身躯剧震,突然想起了漠北的一场闲聊。 ——“……那时天熙帝还在母胎中,母亲被下了剧毒,她本来也该生不下来的。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母亲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姑母见是个女儿,就没再派人下手了,承天帝这才有那么个独女。” 在漠北生活的期间,赵羽与娜音巴雅尔经常闲聊,尤其“成婚”之后,两人的“卧谈会”,更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聊。由于话题太杂,时间又隔了两年,赵羽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听君天熙说起“母后的忌日”,她才勐然想起—— 君天熙险些没能出生! 赵羽一阵后怕,瞬间渗出了满身冷汗。她顾不得场合,情难自禁地将君天熙抱了个满怀,指尖仍在轻颤。 远远跟在后头的慕晴都大吃一惊,她身后的侍从们更发出了低哗。慕晴连忙弹压,带着侍从们悄悄压低了脑门,她的眼底却满是笑意。 君天熙也满心惊讶,却沉默地纵容了君逸羽唐突的拥抱。 “我知道这件事。听娜音巴雅尔说,母后怀你时,媪敦格日乐给她下了毒,是吗?母后的官方忌辰在二月,我没想到,她是一生下你,就去了。尽管陛下的生辰与母后的忌日是同一天,我还是想说,陛下的出生,是值得庆贺的事。母后身中剧毒还诞育了陛下,我相信,她在天有灵,也会为陛下庆贺。” 十四岁那年得知母后的真正死因后,君天熙就知道,自己的生辰,不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包括父皇,即便他不怪她克母,也无法对她的生辰说出“值得庆贺”。君天熙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生辰的哀悼,却在君逸羽诚挚的话音里,眼角发涩。 君天熙将额头枕在君逸羽肩上,用君逸羽的气息填满了鼻端。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越靠近这个人,越能感受到她的珍贵,也越发让人贪心。君天熙想抬手环紧君逸羽的腰身,好与她毫无间隔的相拥,但最终,她只是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角。 “君逸羽,让太医为你治疗离魂症吧。” 第331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又有小可爱给我的企鹅号充会员,感谢,但是我用不上会员功能,相当于拿钱打水漂了,所以,请大家下次不要破费了,可好? 第186章 【携手同行。】 最初认识君天熙时,赵羽为了不当小白鼠,故意表明了对针药的厌倦,君天熙也如赵羽所愿,再也没有喊她“治疗”离魂症。 为何今天会突然提起? 赵羽想起君天熙之前苍白的脸色,她放开拥抱,将君天熙仔细打量了一遍,才迟钝地意识到:《荣乐王破虏曲》的影响,并未消失。 “陛下。”赵羽语带轻嘆,“我去找太乐署,让他们以后都别表演《破虏曲》了,陛下忘了这只曲乐,可好?” 君天熙微微摇了摇头,徐徐说道:“张睿带着太医院,一直在研究离魂症,无忧子谷主也曾许诺,会为你钻研医书。我想派人去灵谷,问问谷主的进展,最好能将他请来玉安。” “没用的。陛下忘了吗?我也是医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具身体,如果能治,我自己就治了。” “医不自医。” “陛下真的很想要我接受治疗?” 君天熙静默了半响。 为了看清君天熙的神情,赵羽往她身前凑了凑,她俩本就离得极近,如此一来,影子几乎连在了一起。 君天熙盯着地上合而復分的人影,微微闭目。她回视君逸羽的眼眸,肯定地应道:“嗯。我不想……再次得而復失。” 赵羽心房剧痛,五脏六腑都纠成了一团。她想告诉君天熙,“就算天崩地裂,我也会陪在你身边。”但“离魂症”的存在,让她的承诺无论多坚决,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君天熙被君逸羽痛苦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急切地搀扶君逸羽,转口道:“你不想治就不治了。” “我没有不想治。”赵羽犹豫了一下,抬手爱怜地摸了摸君天熙的脸颊,笑道,“我明天就给二师叔写信,张睿也随时可以来为我诊治。只是我有一个要求,陛下得答应我,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赵羽只是不喜欢没病找病,但若是能让君天熙安心,喝几碗苦药,也算不得什么。 君天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指责”为胡思乱想,君逸羽眼中的情义,却让她无法产生任何抗拒。在思维转动之前,君天熙已经点头道了声,“好。” “真乖。”赵羽顺手拍了拍君天熙的脸,牵起她的手,重新打开了步子。 颊上一闪而过的轻拍,让君天熙觉得,自己似乎被君逸羽当成了萱儿,她偏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心情却神奇地迎来了放松。 慕晴也松了口气。她远远地只能看到陛下与皇夫几乎贴到了一起,简直想把眼珠埋进地底,现在好了,虽然牵手而行也有些出格,好歹没有先前那么……惊世骇俗了。慕晴现在只希望能尽快走到延福宫,不然,她真怕前头这两位主子又……情不自禁。 赵羽不知道慕晴想歪了,她知道自己的“离魂症”不可能治好,为了避免《荣乐王破虏曲》捣乱,她旧话重提,道:“陛下,你想起漠南的事就不开心,我觉得,还是得和太乐署交代一声,让他们下次别演奏《破虏曲》了。而且,这是个为我歌功颂德的乐舞,当着我的面表演,就像是有人一直在对我拍马屁,我看着,总觉得有些尴尬。” 君逸羽苦恼的语气让君天熙有些想笑,她却摇头道:“不能取消《荣乐王破虏曲》。宫宴上,我想起你……去塔拉浩克的情形,没能收整神色,已经让一些外臣多心了。若是取消《荣乐王破虏曲》,外人会认定,我嫉恨你的人望。” “怎么会……”赵羽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回忆宫宴的情形后,她不确定地问道:“孟劲说要为我剑舞,后来邹昌也站了出来。他先说了敬贺陛下圣寿,再说祝我福海深长,是想为孟劲补救?” 君天熙点头又摇头,“他想提点孟劲,更是想帮你避嫌。” “帮我避嫌?”赵羽毕竟不是土着,虽然在漠北积累了一些政治经验,但华朝的政治环境更为复杂,政治土壤也有所差异,作为一位新人,赵羽很难考虑得面面俱到。好在她并不蠢笨,很快想清楚了中间的弯弯绕绕,“是了,陛下在前,我在后,陛下是‘丰功茂德’,我是‘忠勤王事’。君臣分明,邹昌确实是在替我避嫌。他是怕陛下嫌我功高震主吗?难怪陛下后来开口就是‘朕与皇夫’。” “嗯。” 赵羽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歷朝歷代,不知有多少失宠的皇后,也从来不缺功成身死的名将,人家邹昌又不是君天熙肚子里的蛔虫,担心君逸羽的处境,也是人之常情。 原来,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君天熙已经打消了一场猜疑。她该是经歷了多少,才能有这样的敏锐?赵羽忍不住嘆道:“皇帝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真是太不容易了。陛下辛苦了。” 也只有君逸羽,会为皇帝想到辛苦。君天熙毫不意外地笑了。 称孤道寡从来不是君天熙的愿望,所以,对君天熙而言,皇帝这个职位,的确算是一种辛苦。好在如今有君逸羽相伴,再辛苦的事,她也不觉得…… “好在以后我会陪着陛下,有什么辛苦的事,我都愿意为陛下分担。” 君天熙不可置信地看向君逸羽,几乎怀疑君逸羽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第332页 赵羽被君天熙奇异的视线盯得不自在,讪笑道:“陛下别这么惊讶,我是在开玩笑。我知道,我现在能力不够,帮不上陛下什么忙,但我会认真学习,争取以后……” “没有,你帮了我很多。”君天熙否认了君逸羽的妄自菲薄,指尖轻拽,提醒君逸羽继续前行。 清亮的上元月色,让君天熙依稀看到了五年前那盏七彩莲花灯。 谁说君逸羽没有给她赠送寿礼?她脱口而出的全心全意,就是她最中意的寿礼。 无论君逸羽的前路通向何方,至少现在,她们正携手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长评~ 另,这章太短了,配不上您长长长长的长评,抱歉。我尽量尽快更下一章 第187章 【病重。】 既然答应了君天熙,赵羽便不拖延,第二天她就让太医院正张睿诊了脉,还给无忧子写了一封信。 无忧子参详古今、仔细推究离魂症后,小有所得,本就有进京的打算,接到赵羽的书信后,他很快踏上了入京的旅程。 君天熙得知无忧子愿意亲自赴京,为稳妥起见,她决定让张睿与无忧子会诊之后再敲定诊疗计划,如此一来,赵羽本已经做好了喝苦药的准备,倒算是性急了。 开春之时,无忧子尚未抵京,赵羽没能先实现君天熙的愿望,反而是君天熙先实现了她的愿望——游览玉安。 赵羽去年就有心逛逛玉安,可惜机缘不巧,一直未能成行。一年前踏入玉安时,赵羽万没想到,整整一年后,她才有机会近距离观赏这座雄都,她更想不到,陪自己游遍玉安的,会是君天熙。 没错,游遍。 整个春天,君天熙一有闲暇,就陪赵羽微服出游,为了避人耳目,还启用了延福宫的地道。赵羽惊讶地得知,原来,华朝皇帝的寝宫之内,竟然有一条地道——不仅通往宫外,还可以通往城外。君天熙当初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往灵谷,就是借用了地道之力。 华朝太*祖的江山是从黑暗的“胡夷乱汉”时期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赵羽读过华朝的国史,想想华太*祖枕戈待旦的军旅生涯,他打造皇宫时,留一条地道当后路,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别的不说,就说她这个皇夫身份,想要悄悄出宫,也得绞尽脑汁,有这样一条出宫地道,真是方便多了。 藉助地道的便利,君天熙带赵羽游遍了玉安名景,甚至还去了京郊。春天万物萌发,是新一轮农耕的开始,农耕帝国的大地上,有许多源自农事的民俗,也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交替上演。置身在玉安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里,赵羽感觉自己正在与新世界融合,她知道,这种融入感,是因为自己更贴近地接触了新世界的风土人情,更是因为身侧携手同游的人。 因为君天熙,赵羽真正接受了崭新的人生。至此,她不再是异世漂泊的孤魂,身心内外都迎来了彻底的安定。 除了与君天熙出游,赵羽本着为君天熙分担工作量的宗旨,以更积极的姿态参与到了华朝的国事中。君天熙这回没有再推拒,她甚至降了一道圣旨,赋予了“皇夫摄政王君逸羽”直接批阅奏疏的权利。 赵羽与君天熙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朝政上若有疑难,她只管找君天熙请教便好,勉强算是游刃有余。数来数去,步入天熙六年后,唯一让赵羽头疼的,就是君若珊的婚事。 早在除夕那夜,君承天就把为君若珊相看驸马的任务交给了赵羽,天气刚刚回暖,他就迫不及待地摘掉了君若珊女冠的帽子,又催着赵羽给她相看驸马。 赵羽耐不过君承天的催促,选了两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游园会、马球赛兼顾文武才俊,给君若珊办了两场“相亲大会”,结果君若珊对赴会的同龄人连个正眼都不肯给。 官场上从来不缺人精,君若珊一还俗,许多人就知道福珊公主即将遴选驸马,新立的福珊公主府外,几乎每天都有官宦子弟在晃悠。赵羽也不是非要拉皮条,君若珊若是讨厌相亲,自由恋爱也更好不是?得知福珊公主府外“群英荟萃”的盛况,赵羽拐弯抹角地想要探听她的喜好,只换来一句,“他们都太烦人了!”到后来,君若珊更是自己捅破了窗户纸,气唿唿地表态道:“父王不要操心我的婚事了,我谁都不嫁!” 一头是君承天的催问,一头是君若珊的抗拒,赵羽夹在中间,头都要大了。后来还是君天熙发话,用“不嫁也好”把君承天的催婚压回了肚子里,赵羽才总算得到了解脱。 君若珊身为华朝的嫡长公主,更难得的是,君天熙也愿意尊重她的意愿,只要君若珊自己不恨嫁,她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完全可以生活幸福。耳边没有了君承天的催促,赵羽找君若珊谈了谈心,确定她目前真的没有谈婚论嫁的兴趣,便搁置了找驸马的任务。 此后不久,无忧子抵京,赵羽正好留出精力,迎接“离魂症”的诊治。 无忧子为主、张睿为副,两大杏林国手精诚合作,针药齐用,赵羽的“离魂症”意料之中的……毫无起色。 唯一的作用……自从开始扎针喝药,赵羽经常梦到佛经,到了疗程的中后期,她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和尚念经,如果无忧子不是名满天下的神医,赵羽只怕会怀疑他扎坏了自己的脑袋。 在君天熙心中,君逸羽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发现治疗影响了君逸羽的精神,她连忙叫停,还隐隐有些后悔。赵羽通过多多补觉修復了频繁做梦带来的影响,才打消君天熙的悔意。 第333页 经过这一番波折,倒换成君天熙抗拒君逸羽接受治疗了。 无忧子通过观察师侄的反应,也知道治疗无效,就算君天熙不提,他也打算收手了。 赵羽明知自己没有离魂症,还要劳烦无忧子奔波辛劳,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无忧子启程离京时,她亲自将无忧子送上了座船才罢休。临别之际,无忧子还表示,返回灵谷后,会继续帮师侄研究离魂症。赵羽听了,更觉歉疚了。她无法说出实情,只能道:“师叔放心,我就算一辈子记不起以前的事,也不打紧,师叔不用为我劳神了。” 赵羽接受“离魂症”的治疗,只是为了给君天熙添一层安心,有了无忧子和张睿的这场无用功,证明了:国医都无法治好“君逸羽的离魂症”。如此一来,至少短时间内,君天熙不用担心“再次得而復失”了。从这一点来说,无忧子的出山,完全达成了赵羽的目的。赵羽是真心诚意地不愿无忧子继续白白劳神,她也很清楚,想要让君天熙永远不担心“得而復失”,接下来,只能靠她自己。 在君天熙的事情上,赵羽有充足的耐心,为了实现这个“永远”,她愿意投入一辈子的精力。 君天熙从来都不愚笨,从前只是因为她在君逸羽身上有过一场误解,才不敢再贸然地自作多情。在赵羽表白爱慕后,她不难从君逸羽的身上看到爱意,尤其近两个月形影不离的相处,君逸羽的全心全意浸润在日常点滴间,几乎让爱意拥有了实体。君天熙受此感染,在君逸羽面前的言行举动,也日渐呈现出了恋人特有的亲密。就连没吃过猪肉的慕晴,也看出了君天熙的变化,并为之深深窃喜。 幸福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初夏的宫廷,感受着天子夫妇的恩爱,越发光彩照人,便连谨小慎微的宫人内侍,也多了三分轻快。 天子的喜怒总是能影响无数人的悲欢,许多人默默希望,陛下的好心情能像初夏的日头一样——一日更比一日长。 赵羽也以为自己会和君天熙越来越幸福,但,一场突如其来灾难,打碎了她的设想—— 君承天,病重。 四月初七是君承天之妻、君天熙之母贤秀皇后在世时的生辰,那一天君承天正好梦到了亡妻,便执意要去陵前祭奠——贤秀皇后安葬在君承天的干陵中。干陵距玉安六十里,临时安排车驾出京,等君承天到达干陵,多半会接近日暮,赵羽替君天熙极力劝阻,却没能顶过君承天的坚持,最终只能替他仔细安排行程。 君承天这一去,在干陵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还宫。令赵羽意外的是,他还带回了一场风寒。 自从得知君天熙的伤痛,赵羽就对君承天心存芥蒂,后来她去宁寿宫都与君天熙同进同出,避开了与君承天单独相处的机会。虽则如此,赵羽隔三差五,还是会给君承天诊诊平安脉,无忧子在京时,赵羽还请他给君承天调理了一番。以君承天的身体状况,又是在不冷不热的早夏,一段短短的行程,还有人精心照料,理论上来说,着实不该拖累他的身体。 可君承天偏偏就病了。 更让赵羽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场本该不足挂齿的风寒,直接摧毁了君承天的健康! 从君承天生病起,就有太医院悉心诊治,赵羽也参与了治疗。任赵羽和太医院用尽了十八般武艺,连君天熙都搬进了宁寿宫侍疾,君承天的病情却一日更比一日重。缠绵病榻一个月后,君承天的脉象更是显现出了不可逆转的衰败迹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完下一章再一起更新,但我实在是太卡文了。不知道会卡道什么时候,还是先更一章是一章吧。久等抱歉。 第188章 【不要胡乱许诺。】 太医院战战兢兢地进入了五月,哪怕是不通医理的人,也不难猜到太上皇的病情。今年的端午宫宴,毫无疑问地取消了。君康逸夫妇也开始频繁探病,端午之后,更是每天都入宫。 有一天,君承天精神稍好,与君康逸回忆了很多往事,言谈之外,已经透出了掩不住的临终气息。 君承天急剧恶化的病体,让赵羽怎么都想不通。听君承天与君康逸追忆君承康,赵羽想起老翼王葬在干陵,勐然冒出了一个不敢相信的猜测。偷偷询问君承天的近侍,打听君承天上次去干陵的言行,赵羽才知道:干陵之行,君承天不仅祭拜了贤秀皇后,还仔细查看了帝陵工程,就连君承天、君康舒的墓冢,他都安排了一番——比起祭拜,更像是去验工的! 赵羽脸色发白,心中已基本确定:君承天反常的病入膏肓,很可能是他自己在……放弃生命。 如果自己的猜测就是君承天的真正病因,于君天熙而言,无疑是一个残忍的真相。赵羽不肯对君天熙残忍,找了一个轮流用餐的机会,她避开君天熙,遣退侍从,对君承天哀求道:“父皇,您不能心存死意,陛下虽然没说,但是她其实很关心您。萱儿佑儿还小,也不能失去爷爷。还有珊儿,您不是想让她成婚吗?我给她选驸马,您说怎么选就怎么选。还有我,我前些日子陪您陪得少,很久没陪您下棋了,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好孩子,你不要自责。”君承天费力地抬手,覆盖了赵羽的手背,“你能与熙儿同仇敌忾,父皇很高兴。我这次的病,与你和熙儿无关,是我想念你们的母后,该去见她了。” 第334页 “父皇知道我是故意不陪您?”赵羽微微一讶后,心口更沉,连喉头都开始发哽。她连连摇头,歉疚道:“父皇不是仇敌,不是仇敌,是羽儿错了。父皇,求您一定要振作起来,我再也不会冷落您老人家了,陛下她也不是仇视您,只是您得给她一点时间。只要您肯给陛下时间,你们肯定能……” “羽儿,听我说!”君承天已经等了很久,就是等一个和君逸羽单独说话的机会。为了抢到发言权,他不惜代价地提高了音量,以至于一口气接不上了,险些晕了过去。 赵羽大惊,连忙为君承天推穴。君承天稍一平復,就迫不及待地翕动了嘴皮,赵羽怕弄巧成拙,也不敢阻止他说话,为免他再次激动,她只能连忙表示自己在听。 君承天道:“羽儿……我走之后,熙儿就只有你了……父皇想要你答应我……答应我,以后一直陪着熙儿。” “父皇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母后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您长命百岁!” “羽儿,父皇真的想见你们母后了,走之前只有这一个心愿……你应该知道吧,三个孩子,都是我逼熙儿生的……若是没有你,熙儿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死都不能安心……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陪着熙儿!答应我,后半辈子都陪着……” “父皇!”君天熙破门而入,语中含怒。 君天熙的身影,让君承天眼中闪过了一丝急切。在君天熙走进之前,他紧了紧君逸羽的手背,低声催促道:“羽儿,快答应我……” 君承天分明是在託付遗愿。很多人在“走之前”,一实现最后“一个心愿”,就会撒手人寰,赵羽怎么忍心答应?可是,直视着君承天眼中殷切的期盼,赵羽又怎么忍心不答应?况且,就算君承天不提,她也是打算一辈子守着君天熙的……赵羽抿了抿嘴唇,点头道:“好,我答……” “君逸羽!”君天熙疾步上前,捂住了赵羽即将出口的诺言。 “陛下……”赵羽都要惊呆了。如果没看错,君天熙脸上是……怒气? “不要胡乱许诺。”君天熙嘱咐一句后,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色,回头道,“父皇,您该安心养病。” 看着君天熙将君逸羽牢牢拦在身后,君承天心头微苦,面上笑着应了声,“好。” 君天熙盛怒之下,尽管竭力收敛,对君承天说话的口气,还是浸入了三分冷硬。赵羽听罢,才想到关窍。她安抚地扶住了君天熙的背嵴,温声道:“陛下别生气,父皇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 “在你恢復记忆之前,我不需要你任何誓言。”君天熙打断道。 与君天熙永远相守,是赵羽最本真的愿望,她不希望君天熙误认为自己有一丝勉强。如果是平时,遇到君天熙的拒绝,她一定会从善如流地收回许诺,改成用行动缔造誓约。可今天,面对的是……尽管赵羽不愿意接受,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对的,可能真的是君承天的……临终遗愿。 没等赵羽犹豫出一个结果,君承天已经无声地嘆了口气。他道:“羽儿,你该去用膳了。” 君承天危在旦夕,赵羽不敢扩大他们父女的矛盾,她分辨君承天的颜色,感觉他是真心退让,便放下了踌躇,顺势应了声,“是。” 赵羽应声之后,没有立刻去“用膳”,而是将君天熙拉到一边,低声哄劝了她几句。抬手揉碎了君天熙脸上的冷硬,这才转身。 当着君天熙的面,赵羽保持着神色,跨出君承天的寝殿后,她才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殿门。她十分担心,担心方才那场矛盾,成为君承天的催命符,更担心君天熙后悔终身。 不幸中的万幸,赵羽的担心没有成真。这场父女间的口角,没有催化君承天的病情,此后两天,君承天还出现了精神转好的迹象。君若珊三人以为皇爷爷转危为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君天熙没有笑,赵羽却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她的缓和。而赵羽……赵羽的心神没有缓和,反而沉入了谷底。 脉象告诉赵羽,君承天的病情没有起色,只是……迴光返照。 “皇爷爷很久没下棋了,今天想与珊儿手谈,不知道珊儿愿不愿意?” 从去年五月开始,君若珊突然开始讨厌围棋,一听到下棋就恼火。这一回,听说皇爷爷想与自己对弈,她却二话没说就连连答应,还立马喊人取棋。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见此情景,只怕以为她是个小棋痴。便连沉默娇弱的君若萱,也热心地帮爷爷抱起了棋篓。没等赵羽把完脉,整个寝殿就填满了欢快。 君承天的生命,像夕阳坠至西天的尽头,反射出了最后的霞光。此刻的欢乐,註定是一场镜花水月,让赵羽喉头更涩。 赵羽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说出真相,但她又清楚的知道,隐瞒只会让人错过君承天宝贵的余生。尤其君天熙……也许今日,是她与自己的父亲,最后的和解机会。 在赵羽开口之前,君天熙看出了她眼中的涩意,赵羽也从君天熙沉闷的眉眼里,看出了她的难过。语言在此刻变得很多余,赵羽抿嘴无言,默默移到君天熙椅后,扶住了君天熙的后肩。 “皇……父王!你挡住到窗子了!你不是喜欢下棋吗,怎么不来看棋?”君若珊咋咋唿唿地喊了一嗓子。意识到自己漏掉了君天熙,她一顿之后,又问道:“母皇是要去处理国政了吗?” 第335页 君若珊以为爷爷病癒了,她对赵羽说话时,恢復了平时的娇纵,不算奇怪,可是,在孝道大于天的古代,女儿在亲生父亲的病榻之前,哪里有急着离开的道理?君若珊现在压抑自己的喜恶,乐呵呵地陪爷爷下棋,说明她不是不懂孝道,她却在此刻对君天熙问出了“处理国政”,唯一的解释就是——君若珊知道君天熙与君承天不和,以为君天熙在君承天身边片刻都不想多留。 赵羽暗自苦笑,骨髓里都灌满了对君天熙的心疼。扶上君天熙的肩背起,赵羽就发现了君天熙的颤抖。君若珊不知道母皇与皇爷爷之间难解的心结,她的母皇此刻有多难过,她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君若珊许久没听到回音,她偏头发现君逸羽面色有异,表情也开始僵硬。 宫中生活的人,耳濡目染之下,多少都有些玲珑心,哪怕年幼如君若萱,也隐隐感到了异样。 气氛微凝。 “掌灯。”君天熙打破了僵局。她借君逸羽的胳膊站直身体,走到君承天床头,重新落座。 赵羽无需君天熙吩咐,也自觉跟了过去。如此一来,所有皇家成员,都围到了君承天身边。 君承天偏首,将近在咫尺的女儿打量了一遍,露出了慈和的微笑。 上一次爱女离自己这么近,是哪一年的事?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光景,君承天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清楚的是,这一次近距离的打量,爱女气色康和,远非往日可比。 余光注意到君逸羽的身影紧紧守着爱女,君承天心底又多添了七分欣慰。他确定,只要君逸羽身上不再另生变故,爱女的康和,必能延绵终身。 只可惜上次没能听到羽儿的承诺,不然,此生就彻底无憾了。 第189章 【熙儿就交给你了。】 “连珊儿都能给爷爷让棋了,看来爷爷是真的老了。” 君若珊平素还保留着孩子心性,但本质上已经不是年幼无知的小儿了。她继承了君天熙的基因,并不缺乏智商,从大人们的一系列反常里,隐隐察觉了恶运。整个棋局,君若珊都心乱如麻,有意偷偷让棋,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一局终了,君承天取得了胜利,然而,但凡是粗通棋理的人,都不难看出,是君若珊故意相让。 听到君承天的感慨,君若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珊儿没有让棋。皇爷爷的棋力本就强劲,珊儿远远不及,输棋是应该的。” 是时候交代遗言了。 是否让棋,君承天心知肚明。他并不与君若珊分辨,在侍从搬走棋枰后,挥手遣退了房中的侍从,这才说道:“皇爷爷老了,该去见你们祖母了。” 预感成真,君若珊烦乱的心绪承受不住,话音中终于带上了哭音,连眼眶都瞬间红透了,“不会的!皇爷爷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会去见祖母!皇兄!皇兄在这里!皇兄一定能救好皇爷爷!”说到这,君若珊扭头看向了君逸羽,眼泪斜飞,“皇兄,你是不是能救好皇爷爷?珊儿捨不得皇爷爷,算珊儿求你,一定要救好皇爷爷!” 君煕佑的年纪,已经懂得死亡了。无论是作为男性,还是作为皇子,他受到的教育,都不允许他轻易流泪。他努力克制着泪意,也满怀期望地看向了君逸羽。 也许是听懂了“该去见你们祖母”,也许是感染了君若珊的哭泣,君若萱也在无声落泪。 赵羽没有能力应承君若珊,又不好直言相告,只能沉默以对。 “皇兄你为什么不说话?!”君若珊上前拽住了君逸羽的衣襟,“你告诉我,告诉我你能救好皇爷爷!皇兄你那么厉害,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珊儿……” 君若珊没有听到君承天的召唤。 “不要闹。听你皇爷爷说话。”君天熙抓住君若珊的手腕,制止了女儿的歇斯底里。 母亲的冷静,压制了君若珊的激动。她抹着眼泪伏到了君承天床前,眼泪却越抹越多。好半响之后,她才哽咽地应道:“皇爷爷有话对我说吗?珊儿都听着。” “好孩子,别太伤心。能去见你祖母,皇爷爷心里很高兴,你也该替爷爷高兴啊。”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怎么会不伤心? 君若珊尚在襁褓时,她的亲生父亲唐昭就战殁了。她对生父毫无记忆,每每想起唐昭的死,都会十分难过,一直宠爱他的皇爷爷即将辞世,她又哪里能高兴? 君若珊好不容易搁置的眼泪,再度上涌。 君承天怕她哭嚎,趁着她还能听见自己说话,抢先说道:“珊儿,皇爷爷有话交代你。你方才一心急,就将父王喊成了‘皇兄’,可见心眼里没有认同羽儿这个父王。这样是不行的。” 君若珊的确还记着“皇兄”,只是被君天熙罚写一千次“父王”后,她畏惧惩罚,才提醒自己改口。人在情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喊出了心中认定的称唿,君承天若是不提,君若珊根本察觉不到疏忽。 生死离别之际,君若珊无心害怕惩罚,不过,意外之下,她的泪道难免一堵,倒是方便了君承天说话。 “往事已矣,珊儿你得答应皇爷爷,还有佑儿萱儿也是,你们都得忘记以前的称唿。”君承天指着君逸羽,对三个孩子强调道,“记住,从君逸羽这个人与你们母皇大婚起,她就是你们的父王了。夫妻一体,你们若是不认这个父王,不仅是对父王不孝,也是对母皇不孝。” 第336页 从古至今,“不孝”向来是滔天大罪,前朝以来,更是将其列入了“十恶”。尊贵如天子,也不可损伤孝道,更别说君若珊了。她被“不孝”这个罪名吓得大吃一惊,连忙辩解道:“珊儿没有不孝,只是父王从前是……珊儿只是一时不习惯喊父王。” “一年了,该习惯了。” 皇爷爷这是怎么了?这是非要说我不孝吗?君若珊急得六神无主,又不知道如何摆脱罪名。 “皇爷爷放心,佑儿一直将父王视如生父,一定会孝顺母皇和父王。”君煕佑郑重叩首,起身之时,悄悄给君若珊递了个眼色。 君若珊接到弟弟的提醒后,这才知道出路。她咬了咬唇,也叩首道:“珊儿也视父王如生父,皇爷爷放心。” “好!”君承天以君若珊为切入点,要的就是君煕佑的“视如生父”。他趁热打铁地吩咐道:“既然如此,你们去给父王磕三个响头,把今天这句‘视如生父’记进骨子里。” 君煕佑二话不说就转向了君逸羽,君若珊迟疑了片刻,也跟着膝行上前。 赵羽注意到君若萱的沉默流泪后,就把她牵到了身边,此刻君若萱挣脱了她的手掌,她还以为小傢伙是避让兄姐的跪礼,没想到君若萱走到兄姐身侧,也跟着跪了下去。 “砰!砰!砰!” 三个响头敲在了君承天的心坎上,也几乎敲破了赵羽的泪腺。 赵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君承天,就是在这张病床前。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君承天就对她满心关爱,及至临终,这位老人,还在为她保驾护航……就算君承天是因为君逸羽,也是赵羽实实在在地接受到了君承天的爱护。赵羽眼底含泪,对这位如祖如父的老人,她是真的滋生了亲人将亡的悲痛。 以君承天的状态,根本不该操弄心机。达成目的后,他一桩心事落定,力气都衰弱了不少。三个孩子磕头时,他躺回床上,缓了缓气,见他们回来,他又语带欣慰地赞嘆道:“好!跪得好!不愧是我君承天的孙子!皇家亲情艰难,将来也许外面会有小人挑拨离间,记住今天这一跪,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对父王忤逆。” 赵羽吞掉嗓中的泪意,道:“父皇不用担心我。我与他们三个,都相处得很好。” “羽儿你一向对他们很好。只是盯着皇家的眼睛太多了,小人难防,我不得不对他们多交代几句。尤其佑儿……”说到这,君承天对君煕佑招了招手。 君若珊让出了最靠近床头的位置,君煕佑上前,君承天拍着他的胳膊说道:“佑儿你向来是个好孩子,只是外头的小人太多了,你又是唯一的皇子,皇爷爷只怕你被外头的小人哄骗。佑儿你记住了,你们的父王母皇,只会有你们三个孩子,暂时不册封太子,只是因为朝局多变。太子只是个虚名,只要你不动歪心思,你就是本朝独一无二的储君。将来如果有人用太子之位挑唆你,就是在害你。那样的小人,见一个杀一个,不要理会他们的混帐话。” 听到“只会有你们三个孩子”,君若珊诧异地看向了君逸羽。 赵羽理解君若珊的惊奇,对她安抚地挤了一道笑纹。 君煕佑不好在长辈说话时插嘴,等君承天说完后,他却急着说道:“佑儿喜欢弟弟妹妹,多添几个弟弟妹妹,宫里才热闹。皇爷爷,佑儿不惦记太子之位,您用不着让父王……不用这样安排。” 佑儿以为父皇不让我有亲生孩子?赵羽知道,君逸羽子宫受损,就算不是与同性相恋,也註定不会有亲生孩子。此外,就算赵羽是男儿身,也捨不得让君天熙生孩子。 赵羽打算说自己生不了,嘴唇刚动,君天熙已经说道:“君煕佑,你皇爷爷在对你交託遗愿。” 只有在极度不满时,母皇才会直唿名姓。君煕佑打了个寒颤,连忙应道:“佑儿记住了。皇爷爷放心,佑儿不会动歪心思。若是有小人挑拨,我就把他们交给母皇父王处置。” “好,记住了就好。” 君煕佑处告一段落,就轮到君若萱了。 君承天本想摸摸小孙女的头,又怕给她传上病气,便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笑道:“萱儿,好好长大。” 君承天对君若萱只有这一句祝福,他的殷切眸光,却为这句简单的祝福,赋予了重于千金的分量。 君煕佑本来被君天熙吓着了,注意到皇爷爷的目光,他很快又想起了悲伤。特别是想起母皇提及的“遗愿”二字,向来以“男儿有泪不轻弹”为准则的君煕佑,眼泪直接掉出了眼眶。 安慰君若珊失败的经歷,让君承天吸取了教训,此刻,他改成了用行动安慰,伸手又拍了拍孙儿的胳膊。 赵羽确定君承天的脉象后,就派人通知君康逸夫妇了。君康逸在皇城办公,萧茹在翼王府也离得不远,早在君承天与君若珊对弈时,夫妻俩就赶到了。 “逸儿。”君承天看向了君康逸,“你们夫妇都是稳妥人,叔父就不嘱咐你们了。你们生了个好孩子,叔父感激你们。当年在草原上,叔父就想与你们永远做一家人,这个愿望,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奶娘和哥哥在天有灵,想必不会怪我吧。” 君康逸从出生起就与君承天在一个屋檐下,小时候不懂事时,他一度以为君承天是自己的亲叔父,即便后来君臣有别,在他内心深处,依然视君承天为至亲。对于君康逸而言,君承天已经是他唯一在世的至亲长辈了,他几乎像是在失去另一位父亲。 第337页 知道君承天不喜欢生分的皇家称谓,君康逸掏出从前的称唿,否定道:“奶奶最看重叔父,我爹也事事以叔父为先,他们肯定不会怪罪叔父。况且爹还有两个孙子,叔父不用觉得亏欠。羽儿能侍奉陛下,也是羽儿的福气。” “福气?茹儿也这么想吗?” 萧茹加入翼王府后,享受了二十多年的皇家恩泽。君承天将她以侄媳相待,给予了她长辈的关护,二十多年下来,就是个草木,也该长出一些真心了,萧茹又怎会无动于衷?她不忍君承天带着自责离世,不假思索地表态道:“是福气。两情相悦,就是世人罕有的福气。陛下的身份,能青睐羽儿,更是旁人烧高香都求不来的福气。” 君逸羽毁掉自己的女子胞后,萧茹就接受了她倾慕同性的事实。到了孩儿死而復生的时候,萧茹只要她平安喜乐,就心满意足了。孩儿与陛下重新相爱,萧茹亲眼见证了孩儿的欢喜,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个长孙蓉,她只会一门心思高兴。是以,萧茹说“福气”,不单是宽解君承天,严格算来,她说的也是真心话。 “那我就放心了。孩子们还小,不是见证生死之别的年纪。逸儿茹儿,你们帮我把三个孩子带出去吧。“ “康逸……拜别叔父。”君康逸稽首至地,停顿良久,才艰难地撑开声带。 “拜别叔父。”萧茹也跟着大礼拜别。感受到夫君的伤心,她倒是替君康逸落泪了,起身之际,又连不跌偷偷擦拭。 赵羽低声安慰了君若萱几句,亲自把她交到了萧茹手中,君康逸也牵到了君煕佑,没想到,三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君若珊,反而不肯听从安排。 君若珊意识到最后的告别,膝盖扎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身,还嚎啕道:“我不走!皇爷爷你也不许走!皇爷爷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想给我找驸马吗?驸马都没选到,皇爷爷要是走了,我这辈子都不成婚了!” “珊儿,皇爷爷看不到你成婚了。你若是真的不想成婚,不成婚也好。你母皇只希望你做个开心的公主,皇爷爷也想通了,只要你长乐安康,成不成婚都好。听话,出去吧。你将来要是真有了驸马,带他去干陵看爷爷,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皇爷爷要想看驸马,就得活着看!您若是走了,珊儿就再也不开心了!” 眼泪随音波传染,连君康逸的眼角都漏出了泪珠。君煕佑泪如泉涌,却扯着君若珊的袖子劝道:“皇姐,皇爷爷还要和母皇说话,我们该出去了。” 萧茹也试图拉走君若珊,然而力量不足。赵羽与君康逸碍于身份,也不好对君若珊动手,只能用言语相劝。君若珊油盐不进,闹了白天。最终还是君天熙出面,君若珊害怕母皇的冷脸,这才不情不愿地被人拉了出去。 有君若珊之前的哭闹作对比,只剩下三个人的寝殿,显得格外寂静。 君天熙跪立在君承天床前,垂眸无言,君承天望着女儿,却像是有千言万语。赵羽看看君天熙,又看看君承天,犹豫了片刻,道:“父皇似乎有话对陛下说,要不,我也先出去?” 赵羽嘴上像是在徵询君承天,眼睛却关注着君天熙。她想陪君天熙送别至亲,又怕自己在场会碍事,委实有些纠结。没想到,君天熙点了点头,君承天却拒绝道:“不用了,羽儿你留下就好。” “是。”赵羽不见君天熙反对,才出声应命。 寂静。 寂静的寝殿,仿佛是君承天即将寂静的生命,赵羽觉得君承天最后的时间不该在寂静中浪费,有心说些什么,又找不到任何头绪。 眼看着君承天的唿吸越来越急促,赵羽不希望他们父女后悔,打算问君承天还有没有心愿,君承天却先开口了。 “我写了一份遗诏。我死之后,只想早点去见你们的母后……葬礼都是虚文,不要铺张……用汉家故事……就够了……” 君承天一边吩咐,一边从床内摸出了一个小木匣,赵羽见他明显气力不济,连忙想上手帮忙。发现君天熙也起身了,赵羽便不再去接木匣,改成了扶住君承天的身体。 君天熙从君承天手中拿到木匣后,又重新跪回了原地,叩首道:“儿臣领旨,一定遵旨行事。” 赵羽此时刚帮君承天躺稳,余光发现君天熙俯身,她也想跟着跪拜,没想到,刚收手,就被君承天抓住了手腕。赵羽诧异地看向君承天,迎面撞上了他期盼的视线。 君承天说:“羽儿,熙儿就交给你了。” 赵羽一瞬间就想到了两天前的情形,知道君承天还惦记着自己的承诺,她想都没想,立马点头道:“父皇放心。我会一直……” 一只玉手覆盖赵羽的嘴唇,阻断了她的后话。 五月中旬的玉安,空气中已经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暑气。君承天的病体不可贪凉,孩子们却正处在体热的年岁,为了合理地降低室温,内侍省在太上皇寝殿外间布置冰盆,让寒气细细透入内室,中和出了恰到好处的室温。 这种不冷不热的温度里,君天熙的手掌却凉得像一块冰片,以至于赵羽打了个激灵。随后,赵羽顾不得惊讶,本能地抬起双手,将君天熙的手掌捂入了掌心。 君承天功败垂成,看着她们交叠的手掌,简直不知该喜该忧。 从君承天开始交代遗言,上到君康逸,下至君若萱,每一个人都难掩泪意,唯有君天熙,始终是一副冷清模样,仿佛游离在悲伤之外。赵羽突然想到,君天熙冰凉的体温,就是她内敛的悲伤。 第338页 掌心是君天熙冰凉的手指,眼前是君承天热切的视线……赵羽心一横,握着君天熙的手,一起抓住了君承天的手背。 “好!”君承天看懂了君逸羽无声的表态,大感快慰。 君天熙偏头看了一眼君逸羽,没有抽出手掌。 一声叫好,似乎抽出了君承天最后的力气。他艰难地翻动手腕,将君天熙和君逸羽的手掌紧密地锁在一起,含笑道:“熙儿……往后的日子……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强你所难……父皇愿你……随心所欲……诸事……如意。” 语罢,君承天永远地合上了眼皮。 第190章 【我都陪着你。】 天熙六年五月丁亥,华朝太上皇君承天薨于宁寿宫,享年六十二岁。遗诏丧葬从简,用短丧之制,七日而葬,以日易月,十三日小祥,二十五日大祥,二十七日除服。 华朝皇帝大多短命,在华朝的歷代先帝中,君承天是唯一年逾花甲的人,他的干陵,从他登基后不久就动工,也是大华营造得最久的帝陵——三十年下来,早已布置妥当。再加上君承天薨逝前卧病了一月有余,经办国丧的官员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是以,尽管“七日而葬”让他们有些意外,倒也不觉为难。 满朝举哀,哭声震天,将国丧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尤其出葬之日,在场之人无论高低贵贱,为了前程和声誉,拼着捏青大腿,也誓要逼出眼泪。 在这样的环境下,身为丧主的皇帝连声呜咽都没有,显得格外特别。众人就算想装瞎,也苦于没有机会。更有几个功力差的年轻官员,当场就忘了哀哭,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好在庙堂上不缺见多识广的高官,他们该怎么哭就怎么哭,很快掩盖了这个不和谐的插曲,还有机灵人不忘用“大悲无泪”盛赞陛下的孝道。 大悲无泪? 有些细心的人回想近九天的情景,意识到太上皇登遐以来,陛下一直没有落泪,心中着实有些犯嘀咕。 从年初起,陛下与太上皇失和的消息,就传得满朝皆知,如果短丧遗诏不是太上皇的亲笔,有些人都要怀疑陛下故意怠慢太上皇了。 不管外人怎么想,君承天按照自己的遗愿,早早地与亡妻躺在了一起,可以安心地奔赴九泉了。地上的事,已与地下的他无关。 哦,不,还有一件事与君承天有关。盖棺定论,已经成为华朝先帝的君承天,需要谥号和庙号。 前朝齐国以来,皇帝谥号堆砌美字,让谥号失去了评定功过的功能,后来,这个盖棺定论的功效,移到了庙号头上。 除了亡国之君,每一位驾崩的皇帝,都能得到一串长长的美谥,君承天自然也不例外。至于庙号……君承天接管江山时,大华陪高宗皇帝经歷了二十多年醉生梦死的日子,朝野一片颓唐;君承天禅位之际,国家物丰人和,欣欣向荣,大有盛世气象。君承天的政绩,在华朝歷代先帝中,几乎仅次于华太*祖,议定庙号时,按说不会有多少争议,结果却闹出了一场大风波。 礼部以为君天熙对君承天不满,拟写庙号时自作聪明,呈上了几个不功不过的庙号。君天熙一个都瞧不上,趁着群臣在场,命他们当场集议,也只听到了“文宗”“德宗”等寻常庙号。 君天熙认为父皇有中兴之功,至少可称“中宗”。朝臣们拿一堆平平无奇的庙号充数,听进君天熙耳中,全是对亡父的否定。她越听越气,最后脸上都透出了怒色,偏偏工部尚书刘蒙误会了君天熙的脸色,为了逢迎皇帝,他竟然提出了“安宗”。 仅看字面意义,“安宗”似乎是一个褒称,但是前朝齐安宗是个出了名的废物,若是选定这个庙号,相当于把“庸主”二字盖在了君承天坟头上。 君天熙暴怒,以“不敬先帝”之罪,将刘蒙贬往岭南,若不是赵羽拦着,她险些剥光他的官身。 三品尚书直接降成了九品小官,还要左迁至不毛之地……对于一位事业有成的官员而言,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君天熙纯粹是不能容忍他人侮辱亡父,剩下的官员却自发解读到了“杀鸡儆猴”。联繫着君天熙的“不敬之罪”,他们总算知道了陛下的心思,“中宗”“宣宗”接踵而至。 君天熙提出了“太宗”。 太宗? 即便庙号泛滥,“太宗”依然是一个分量极重的庙号,它背后蕴涵的褒赞,几乎仅次于开国皇帝的“祖”字。承天一朝,文治復甦,颇有盛世重光的兆头,但是因为君承天执意要立女储,激发了剧烈的党争。再加上北疆时受侵扰,又未曾收復失地,认真算起来,天熙初年的动乱,也是承□□留下的隐患……文武两方面综合起来,承天帝的功业,承担“太宗”这个名号,有些勉强。 此外,拥护女帝的大臣,还有一重不能出口的心思。当今陛下有开疆拓土的大功,文治之上也不亚于她的父皇,如果先帝拿走了“太宗”,今上千秋之后,该用什么庙号? 刘蒙的狼狈犹在眼前,无人敢试探天熙帝的锋芒。百官试着劝谏后,见君天熙心意已决,很快选择了退让。 君天熙踩着众臣的敬畏,返回了内宫。 御前服侍的宫人内侍都知道陛下心绪不佳,消息灵通的,还听说了方才的庙号之争,纷纷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 连路边的夏蝉都似乎感知到了危险,反常地寂静无声。 第339页 君天熙在一片死寂中走进了延英殿,呆坐半响后,拿起了国丧期间耽误的奏疏。 若是按君天熙平素的习惯,她批阅奏疏时,总会遣退侍从,今天陛下没有发话,他们只能偷看慕晴的眼色。 今天的慕晴不敢自作主张,她视而不见地耷拉着眼帘,默默等待救星。 救星来得很快。 赵羽匆匆安顿了君若萱,很快赶来了延英殿。发现宫人的唿吸中都是谨慎,她无声一嘆,挥手遣退了众人,亲手关上了殿门。 “陛下为父皇拿到了‘太宗’的庙号,父皇在天有灵,得知陛下这份孝心,一定会很开心。”赵羽走到君天熙身前,取走她手上的御笔,将她不由分说地揽入了怀中。又半哄半劝地轻声说道:“你这些天一直没怎么睡,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听我的话,先歇歇好不好?” 君天熙像一把拉到了满月的硬弓,在一怒之后,释放了悬而未决的压力,终于抵达了崩溃的边缘。赵羽明显感到,君天熙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夏衫单薄,不久,赵羽就发现了眼泪的温度。 君天熙终于把悲伤哭了出来,赵羽反而松了口气。她顺抚君天熙的背嵴,温声引诱道:“想哭就大声哭出来,这里只有我。” “我不想哭!他凭什么逼你发誓!连刘蒙那些外臣,都以为我要给他恶谥!如果他不是我的父皇,我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呢?赵羽就在君天熙身边,把君天熙的矛盾看得很清楚。君天熙的悲伤是真的,痛恨也是真的。如果君承天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当初第一杯春*药,就足以让他们反目成仇。好不容易时过境迁,无需君天熙再为朝政牺牲,君承天又用一杯屠苏酒,唤醒了君天熙的屈辱。及至临终之前,君承天还罔顾君天熙的意愿,想要听到“君逸羽”的承诺……君承天的作为固然是想为女儿好,结果却是将君天熙架在了爱恨之间,连悲伤都难以释怀。 赵羽太心疼君天熙了,又不能谴责君承天最后的爱女之心,只能哄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一起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经歷……” “我真的不想为他哭……他一次次把我憎恶的东西塞给我,死之前还逼你发誓,还说愿我随心所欲,真是太可笑了!我凭什么为他哭……” “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我那天也没有发誓,只是一起握握他的手,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点。都过去了……想哭就哭,不想哭就不哭,我都陪着你。都过去了……” 我都陪着你? 君天熙像六年前一样,紧紧拥住君逸羽,在她怀里哭尽了所有的悲痛,也哭尽了所有的委屈。 ……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第191章 【我放心。】 压抑的情绪一朝释放,君天熙紧绷了多日的身体支撑不住,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赵羽本来就想让君天熙多多休息,借着发热的机会,君天熙不想睡觉都醒不了,倒也不全算坏事。只是这样一来,赵羽既要关心君天熙的身体,又要替她处理堆积的国政,还要照看三个孩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别人倒也罢了,君若萱年纪最小,从前又是跟着君承天的,如今不能没有亲人看顾,赵羽实在顾不过来,索性将她搬到了身边,连批阅奏疏时都带着,才算有了喘息之机。饶是如此,赵羽几天下来,还是瘦了不少。 君天熙每天都见到君逸羽,一时没看出她的清减,只是她不用脑子也能猜到君逸羽的辛苦,病癒之后,坚持拿回了自己的工作,逼着君逸羽多歇了几天。 等到二十七日除去丧服,君天熙才发现,君逸羽一个月前新裁的夏服,腰间整整宽了一圈。 君天熙当时没有多言,只是接下来每一次用膳,她都频繁地给君逸羽布菜,并且多半都是肉食。 大华宫中的日子,在君天熙频频投餵的肉菜中,渐渐重回正轨。 君承天的百日时,君天熙已经能正常地面对父亲的死亡了。她亲赴干陵,在陵前眼眶微红,还遍请高僧,为君承天操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哪里有君天熙,哪里就有赵羽。君承天的百日,赵羽自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即便经歷了穿越,赵羽依然不信神佛。君天熙也不信佛,只是寄託哀思罢了。赵羽夫唱妇随,整个法事期间,也表现得一丝不苟,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倒是十分的诚心。 不过,这份诚心没能持续到最后。 整个法事期间,赵羽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本不欲理会,后来实在如芒在背,忍不住偏头瞧了一眼。 果然有人盯着。 那人是个年轻的僧侣,就坐在赵羽侧后方的蒲团上。遇见赵羽的视线前,他正满眼迷茫地盯着赵羽的背影;被赵羽抓包后,他竟能不慌不忙地颔首行礼,而且从始至终,没有耽误嘴上的经文。 赵羽见他面嫩,料想是年轻僧人好奇皇室,也不多见怪。 把视线收回来后,赵羽正想重新闭眼,突然想到了不对:那个年轻的和尚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怎么坐得这么靠前?没看错的话,他也穿着绯袍? 华太*祖君瑾创业时,结识了一位如师如友的高僧,法号“神彻”。定都之后,君瑾在玉安附近选中了出云峰,为神彻和尚建了一座宁国寺,还给他赐了紫袍。从此以后,华朝有了给高僧赐绯、赐紫的惯例。不过,赐紫的殊荣十分难得,华朝建国百年有余,有幸身披紫袍的高僧,包括神彻在内,也仅有两位而已。两位紫袍高僧都已作古,可以说,在华朝如今的佛家领域,绯袍就是最高荣誉。 第340页 既然是绯袍高僧,在法事中位列上席,自然不算奇怪。问题是,如此年轻的和尚,凭什么成为绯袍高僧? 赵羽不想搅扰法事,法事完毕后,她才对君天熙问出自己的疑惑。 君天熙只是吩咐请高僧,至于请来的高僧是什么身份,便不是君天熙操心的事情了。赵羽指出来后,君天熙才注意到这位格外年轻的绯袍僧侣,她自然不清楚他的来歷。 慕晴适时答道:“回陛下、皇夫殿下,那是宁国寺的明觉师傅。明觉师傅在宁国寺长大,一直侍奉玄慈大师,名份上是玄慈大师的徒孙,实际上相当于师徒。玄慈大师圆寂时,身边也只留了明觉师傅。太上……太宗皇帝那年听说玄慈大师圆寂,曾召明觉师傅入宫,听他佛理通达,就给他赐了绯服。” “玄慈大师”是神彻的徒弟,也是另一位得到“赐紫”殊荣的高僧。除了佛学修为,玄慈最出名的一点,是他的长寿。他是太*祖时代的人,却活到了天熙元年——年寿超过了一百年,放在前世都是当之无愧的寿星。赵羽在华朝民间游荡时,就听过玄慈的名号。 宁国寺相当于华朝国寺,玄慈相当于国宝级的高僧,明觉相当于玄慈的关门弟子。赵羽捋清关系后,立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从明觉的面相来推测,天熙元年时,他可能才二十岁上下。君承天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明觉小小年纪就能得到君承天的赞赏,佛学上定然很有造诣。可惜赵羽对佛学一窍不通,不然她还真想见识见识。 君天熙听到“太宗皇帝”,神色有些黯淡,赵羽有心打岔,故意问道:“以前宁国寺的高僧也有入宫做法事,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 君承天五年前召见明觉时,君天熙也见过他一眼,慕晴解释明觉的背景时,说到一半,君天熙就想起了他的来歷。她替慕晴回道:“他离京云游,想必是才回京。” “陛下说得是。”慕晴微感诧异,嘴上毫不耽搁地应道,“明觉师傅前不久才云游回京。” “陛下怎么知道?”赵羽直接问出了慕晴的诧异。 “父皇见他时,我也在宁寿宫。他当年就有云游的打算。”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君承天头上。此时她们已经坐在了室内,身边都是信得过的宫人,赵羽不再刻意迴避君承天的名号,而是握住了君天熙的手,温声道:“既然父皇与他有渊源,他来给父皇祈福,也是一桩佳话。” “嗯,你说得是。” 掌心的温热,很快拉走了君天熙的伤感。她沉吟片刻后,决定让明觉多为君承天念一场往生经。 朝中无人坐阵,君天熙不宜在京外久留。要想在天黑之前回宫,法事完毕后,稍事休息,圣驾就得踏上返程。为了不影响行程计划,君天熙决定让君若珊留下来,替自己参加这场临时增加的法事。 “让珊儿单独留下来?” “嗯。” “那珊儿今天就只能住在干陵了,她只怕不肯。而且她年纪小,没经过事,自己住在野外,也可能会害怕。要不让她随你回去,我留下好了。”赵羽提议道。 “她不小了。”君天熙一点都不愿君逸羽留下。而且君若珊如果在干陵住一晚都不敢,以后但凡是皇家事务,芝麻绿豆大,都得君逸羽出马。反观自己这头,失去父皇之后,比起从前,更不宜随意出宫了。此消彼长下来,自己与君逸羽之间,势必会多出无数暂别……君天熙当然不愿意。 “十七岁,不小吗?关键是她还是个孩子心性,你放心她一个人留下?” “我放心。” 提到君若珊的年龄,就像是提醒君天熙的衰老,即便君逸羽把君若珊算少了一岁,君天熙依然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这是非要把珊儿留下?或是……捨不得我留下?赵羽从君天熙别扭的表现里回过了味来,笑着附和道:“也是。多留几个稳当的人陪着珊儿,又有禁卫保护,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让她锻鍊锻鍊也好。” 如果不是身在帝陵,慕晴能直接笑破肚子。 陛下在皇夫面前越来越孩子气,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很快就能赶超大公主了。 如赵羽所料,君若珊听说自己得单独留下,果真不愿意。听出母皇心意已决,她退而求其次,非要君逸羽作陪才肯点头。 赵羽无需君天熙张嘴,就用男女有别把君若珊的要求堵了回去,又自称有事,只把宛樱留给了她。君天熙也给她留了个卓明。 可怜的君若珊,只能眼巴巴地送别家人,如果不是周围有外臣,她嘴上都要挂油瓶了。 “都怪那个叫明觉的臭和尚!” 步至阙门,即将登车时,赵羽还能听到君若珊小声的抱怨。赵羽怕君若珊拿人出气,叮嘱道:“珊儿,是我问起明觉,才多了一场法事,你要怪就怪我,不要迁怒于人,可好?” 君若珊觉得君逸羽小瞧了自己,骄矜地哼了一声。 哼一声算什么?赵羽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不敢在干陵胡闹。”君天熙断言道。 赵羽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君若珊调皮归调皮,却从来没有捅过大乱子。暗嘆一句知女莫若母,赵羽好笑地瞧了君若珊一眼,随君天熙登上了御车。 明觉大概是个不经念叨的人。 御车起行即将时,慕晴突然敲开了车门,低声回禀道:“明觉求见皇夫殿下,说是想将玄慈大师的舍利子贡送给皇夫殿下。” 第341页 “玄慈的舍利子?”君天熙尾音微扬,难掩讶色。 “舍利子?”赵羽则是疑惑。 舍利子不是佛教传说吗,还真有这种东西?还有,既然真有舍利子,那应该是佛家重宝吧?为什么要送给我?就算想讨好统治者,也应该送给皇帝吧。 “我与明觉非亲非故,他怎么突然要送我舍利子?”赵羽在君天熙面前无需顾忌,她心里不解,嘴上就直接问了出来。 “明觉说殿下是玄慈大师的机缘之人。舍利子今日遇见殿下后……佛香四溢。” 第192章 【那就见吧。】 慕晴在君天熙身边见证了“神龟负石”的诞生,对仙佛鬼怪都有些不以为然,是以,明觉的行为在她眼中有邀宠媚上的嫌疑,以至于她转述起来都替明觉心虚。 “宁国寺很缺香火?”赵羽也满脸古怪。 “噗呲!”慕晴一时没忍住,直接笑喷了,又连忙捂嘴告罪。 君天熙的嘴角也勾了起来,却只是好笑地说了一句,“朕没有那么小气。” “也是。”赵羽尴尬地揉了揉额角,“他们是大华国寺,要拍马屁也该找你才是。” “那殿下见明觉吗?”慕晴嘴上问着殿下,眼睛却移向了君天熙。 今日行程紧凑,本不该为明觉驻足,只不过,佛家高徒主动奉上舍利子,传出去能助长皇室的威信,慕晴这才替他通禀。此外,舍利子若是旁人的也就罢了,但玄慈大师……慕晴的直觉告诉她,陛下也许有兴趣。 “见吗?”赵羽日常都在陪君天熙料理国政,政治敏感几乎成了她反射孤,她也和慕晴一样,想到了佛家的影响力。 据说,天熙帝继承皇位的那年,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君承天,春祭时路过玉水,遇见了一只负石而来的神龟,龟背上的那块玉石碑上,刻着“天熙受国,君华万年”八个金字。君承天拜领天谕,当场就决心禅位,经过七日斋戒后,他退位成太上皇,让天子宝座迎来了第一位女性主人。 天熙帝登基后功业日隆,尤其晙胡双乱后,天熙帝在玉安临危之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车鸾东移”的建议,选择了“与百姓共存亡”,更是赢尽了民心。后来大华转危为安,荣乐王还收復了失陷多年的蓟简二州,半年之后,陛下又在荣乐王的辅助下攻克了漠南……寻常的大华子民,刚从战乱将至的恐慌中缓过神,就迎来了国威重振的扬眉吐气,再回想起“神龟负石”,越发相信天熙帝是天命之君。 赵羽在华朝民间没少听到神龟负石、天命女皇的传说。君天熙名正言顺地做了十二年储君,又有政绩傍身,却因为女儿身,到头来还是打造了一个“天谕”,才勉强完成禅代。如今君天熙已经坐稳了皇位,明面上固然无人直接反对女人为帝了,私下里却依然不乏微词。佛门献宝也好,舍利显灵也好,只要能为君天熙增光添彩,就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如果明觉声称的是君天熙让舍利子“佛香四溢”,赵羽一定建议君天熙大张旗鼓地接见他。 可明觉偏偏……荣乐王的名望已经足够耀眼了;君天熙半年前下旨明确“皇夫摄政王君逸羽”的批阅奏疏之权,更让朝野内外产生了“二圣”的说法。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虽然赵羽与君天熙在华朝国政上一直同心,但外人不知内中情形,见到“二圣”,难免多出一些向背之心。赵羽不需要这种多心,念头转到这,便又补了句,“我看还是别见了?” “见吧。”君天熙摇了摇头。 “天不早了。你也不是十分信佛,还真相信明觉说的佛香四溢?我们还得早点回京呢,还是别见了吧?”赵羽相信,自己能考虑到的东西,以君天熙的明敏,一定早想到了。群臣的动向不能挑拔她们的关系,但群臣的多心,却能滋生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赵羽不懂,明明不见明觉更省心,君天熙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是我看得太浅了?其实见明觉才更有利? “见吧。”君天熙很坚持。看出了君逸羽的不解,她又解释道:“玄慈享寿百年,福泽深厚。无忧子大师曾说你恐会年寿……得到玄慈的舍利子,就当是个口采。” 慕晴心中嘆了声,“果然!”她就知道,陛下一直牵挂皇夫的寿数,肯定不会错过任何机会。 赵羽这才明白,原来,君天熙选择接见明觉,的确是看到了更大的利处。这个利处虚无缥缈,却足以压过任何政治考量——只要能保佑她长寿,哪怕她反佛,也愿意为之破例。 面对君天熙这份心意,赵羽丝毫都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她含笑应道:“那就见吧。” 每天都看到的东西,连续不断地看上半年,就算是世上最新奇的物件,也该让人看习惯了。依此类推,理论上来说,君天熙早该习惯君逸羽专注而温柔的注视,她却依然心悸。 既便心悸,她却从来不肯躲开视线。 从今年上元开始,慕晴就有一个百思不解其解的困惑——陛下与皇夫分明只是普普通通地坐在一起,她却常常无来由地想到“如胶投漆”那个词。尤其她们对视时,慕晴甚至觉得自己的在场很多余。 慕晴默默行礼后退,将明觉召到了车驾跟前。 圣驾起程之际,正是万众瞩目的时候。明觉在这个时候跑出来上贡舍利子,实在是难以摆脱当众献媚的嫌疑。赵羽在漠北见识了岱勒的巧言令色后,就无法再轻易信任他人,加上她本就不信佛道,虽然觉得明觉长得不像马屁精,心底还是难免有一分先入为主。 第342页 让赵羽意外的是,明觉来到御前后,很是寡言少语。他持礼甚恭,却不乏佛子风范,奉上舍利子时,也只是简单复述了那句“佛香四溢”,便不再多言。年轻的面庞上,是属于方外高人的平静。 赵羽一向不喜欢用恶意揣度他人,见此情景,她很快收回了心中的偏见。退一步想,面前这位年轻的绯袍高僧就算是个真神棍,能为皇家所用,在赵羽这里,便是个好神棍,她实在不必思量过多。 既然明觉没有多话的意思,赵羽也乐得简单。她收下舍利子后,温声感谢了几句,就结束了这场见面。 赵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么材质,但从本质上来说,不管玄慈是什么高僧,舍利子总是从死人身上出来的东西。赵羽与玄慈素未谋面,要触碰陌生亡者的物品,心里多少有些负担。好在,明觉拿出的舍利子,包在一个布囊中。 赵羽将布囊捧入手心,从始至终,连眉毛丝里都看不出半分勉强。明觉离开后,她更将布囊放进了怀中。 将舍利子安置在胸口后,赵羽牵起了君天熙的手,言笑晏晏地说道:“我以后一直随身带着玄慈大师的舍利子,一定能陪你一起长命百岁。” 此时御驾已经踏上了归程,随着马车摇曳的节奏,君天熙一寸寸地握紧君逸羽的手心,仿佛是一起握紧了飘忽的命运。 君逸羽出生不久,玄慈大师就曾为君逸羽批命。因为这一层渊源,君天熙也觉得玄慈与君逸羽有缘,所以乐见她得到玄慈的舍利子。 玄慈若能保佑君逸羽长寿,自然是君天熙梦寐以求的好事。 若是不能…… 其实,只要与君逸羽在一起,君天熙什么都不怕。 哪怕命运还要作弄于人,最不济,她也可以与君逸羽……同分年寿。 金根车檐的龙铃叮噹作响,与黄金般的季节相得益彰,君天熙枕着君逸羽的肩膀,安逸地放松了身心。 赵羽配合地移了移胳膊,让君天熙靠得更舒服,后来见君天熙似乎快睡着了,她干脆把她圈进怀里,用身体为她提供了靠枕。 微风浮动车帘,赵羽看到,秋阳普照下的天地,每一寸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空气中还隐隐飘来了桂子的芳香。 她紧了紧怀中的君天熙,惬意地笑了。 诗家常嘆秋日寂寥,此刻的赵羽却觉得,每一刻都是最好的时刻。 君天熙,君天熙。 …… 从君承天病重起,赵羽与君天熙就开始了分房而居。赵羽突然发现,在不能与君天熙同床共枕的日子里,即便每日见面,她依然对君天熙积攒了太多思念。 在无人打扰的车内,仗着君天熙睡着了,赵羽眼也不眨的凝视着君天熙的睡颜,思念终于发酵到了极致。 她在金桂的芬芳里,把君天熙的名字默念了千万遍,怎么念都不嫌枯燥。 君天熙,君天熙。 …… 她私心里觉得,君天熙这个名字,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君天熙,君天熙。 …… 她固执地断定,窗外黄金般的风景,与君天熙相比,不值一顾。 …… 君天熙。 君天熙。 作者有话要说:不记得明觉没关系,需要交待的我都会尽量交待清楚,就算没看过第一部 也能看懂。安心~ 第193章 【要不你陪我一起睡?】 赵羽出于对舍利子的好奇,曾私下打开盛放舍利子的布囊,失望地发现,舍利子外面还包着一层平安符。她不好毁坏平安符,只能隔着符纸嗅了嗅。除了一丝淡淡的檀香味,赵羽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佛香”。 总不会檀香就是“佛香”吧?赵羽甚至有些怀疑,平安符里含有檀香。 不管怎样,为了君天熙的“口彩”,赵羽还是每天都随身带着舍利子。 也许是因为赵羽不够虔诚,舍利子并没有保佑赵羽。不知从哪一天起,赵羽又开始频频做梦。这一回的梦,不再是和尚念经,而是五花八门的场景。确切的说,每次梦醒,赵羽都记不清梦境,只有糟糕的睡眠质量,证明了她的多梦。 赵羽一开始没有在意,以为像上回一样,通过多多补觉,就能渐渐好转。事与愿违,赵羽多梦的状况越演越烈,到后来,她甚至会从梦境中惊醒,并且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是水毒復发了?还是……穿越后遗症?或者上次不该乱喝药、乱扎针?赵羽几次给自己把脉,都是正常的脉象。她实在没有头绪,又不愿君天熙再次自责,便想瞒着她。 依照时下的礼制,父母之丧,子女应守孝三年。 通称“三年”,实际上,“三年之丧”真正的孝期,不是整整三年,而是二十七个月。皇家以天下为重,为了不耽误国事,向来以日易月——二十七个月孝期变成二十七天,这就是君承天遗诏中的“二十七日除服”。 孝服提前脱下了,孝心却不能放下。有些讲究的皇帝,往往会在除服后宣布“心丧”。君天熙从来不用孝道标榜自己,君承天薨逝以来,她没有提过“心丧”,但是她一直在茹素,就寝也与君逸羽分开了,其实是默默执行着心丧。 赵羽水毒在身的那两年,就已经习惯了疼痛。她只是梦魇惊醒时会头痛,既然没和君天熙睡在一起,想要隐瞒,本是不难的。 第343页 但是赵羽低估了这回的梦频。 她的梦境越来越乱,梦中惊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在被梦频折磨了半个多月后,她的黑眼圈暴露了她的处境。 “你这几天睡得不好?” 君天熙前几天就觉得君逸羽隐有倦意,在十月底某天的早膳桌上,她终于在君逸羽脸上察觉了明显的倦色。 就算铜镜存在色差,赵羽也隐约能看到自己的黑眼圈了,只可惜,她的身份不适合涂脂抹粉,连用脂粉遮一遮的机会都没有。 放纵失眠越演越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赵羽想在君天熙发现之前,悄悄为自己准备安眠药,又一时半刻没有理由出宫,才耽误到了现在。 对于君天熙的发现,赵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她实在不习惯对君天熙说慌,难免感觉不自在。她借着夹菜的机会避开了君天熙的眼睛,状似自然地笑道:“俗话说汉书佐酒,越喝越有。我这几天读前朝国史,正读到兴味之处,睡得晚了些。” 君天熙的关怀不是一种怀疑,她没有盯着君逸羽的道理,因此错过了赵羽的视线躲闪。 听完解释,君天熙嗔怪地横了一眼,没好气地呛道:“朕没有听过这句俗语。” 朕? 遇见君天熙“以势压人”,赵羽忍俊不禁地附会道:“好好好,陛下没听过这句俗语,那就是没有这句话。我下回不看史书了。” 侍膳的宫人都好笑的捂住了嘴鼻,只有宛樱笑不出来。 宛樱是个细心人,又常为赵羽值夜,早已发现了皇夫的惊梦。她本以为皇夫的多梦是暂时的,便同意了帮她隐瞒。随着皇夫头痛加剧,宛樱心底早就开始犯愁了,又碍于皇夫的吩咐,不敢自作主张,是以,如今听陛下问起,宛樱着实有些踌躇。 君天熙没有留意宛樱,她为君逸羽失笑后,又正色交待道:“读史耗神,睡前别看了。” “好。” 君天熙知道君逸羽读书入神的毛病——她看书看出痴意后,很难注意到时间。为了稳妥起见,君天熙眼看君逸羽点头得痛快,依然对宛樱吩咐道:“上灯之后,皇夫房中,不许出现史书。” 宛樱心里挂着犹豫,反应比平时慢了一拍,迟了片刻,才脸色微白地应道:“奴婢遵旨。” 君天熙疑惑地多看了宛樱一眼。 赵羽担心宛樱漏陷,看似说笑、实则提醒地说道:“宛樱,我没睡好是我自己有问题,陛下又没有怪你,你慌什么。” “奴婢没有照料好皇夫,请陛下责罚。”宛樱叩首到地,心中倒真希望受罚。这样一来,以皇夫的心善,不忍她们这些侍从受牵连,也许会告知陛下实情。不然,她既不忍心辜负皇夫的信任,又畏惧陛下的怒火,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宛樱身为皇夫身边的总管,严格说来,皇夫起居上但凡有一点欠妥,便与宛樱脱不了关系。君逸羽一向善待下人,君天熙也不怪她护短,只是深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就对宛樱抬了抬手,道:“此事不怪你,仔细当差。” 赵羽故作讨好地对君天熙笑了笑。 在场的宫人中,有几位年轻脸嫩的,只觉得皇夫与陛下在打情骂俏,简直不敢抬眼。 赵羽有惊无险地瞒过了君天熙,又找机会安慰了宛樱。 宛樱试图劝说皇夫说出实情,再次失败。 如果这场失眠能够稍有起色,赵羽都不会选择对君天熙撒谎。但是在没有解决方案时告知君天熙,就算君天熙不自责,也只是白白多一个人担心。事关君天熙的情绪,赵羽一点都不想赌博。 经过这场插曲,赵羽配置安眠药的任务迫在眉睫。几日之后就是老翼王妃的忌日,赵羽届时会随君康逸夫妇前往“奶奶”的灵前,她本打算那天出宫再找机会配药,如今却等不起了。 宫中的药材,赵羽只要伸手,就是不打自招。她只能往宫外想办法。可是今年以来,赵羽与君天熙形影不离,连出宫都是同行,想找个正当理由单独出宫,若是容易,她早就去了,哪里会等到黑眼圈? 赵羽很快就不用犯愁了。 因为君天熙亲眼看到了她的噩梦。 就在君天熙发现她黑眼圈的同一天。 君天熙既然知道君逸羽没睡好,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她当天才放下早膳的筷子,就提出了回笼觉的建议。赵羽以睡不着为由拒绝了,将君天熙补觉的提议推到了中午。 赵羽平时没有午睡的习惯,她答应午睡,除了不想辜负君天熙的关心,也是病急乱投医,想试试午睡能否睡安宁。说不定白天不会乱做梦呢? 事实证明,梦神不挑时间,赵羽午睡时该怎么做梦就怎么做梦。不过,也许是因为被人叫醒不比梦中惊醒,又或者是做梦的时间不够长,赵羽这次醒来,没有迎来剧痛,仅仅冒出了满头虚汗。 一条丝帕覆上额头,赵羽以为是宛樱想为自己擦汗,往床内避了一下。 “没事了。我自己擦就好……” 试图接走手帕时,赵羽才发现,帮自己拭汗的,不是宛樱,而是……君天熙! “这就是你说的睡晚了?” 君天熙干涩的嗓音,让赵羽整个喉口都跟着发干。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君天熙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擦着君逸羽头上的冷汗,仿佛想擦尽她的噩梦。 第344页 余光扫见宛樱跪在床头,赵羽就知道,自己不用再掩饰了。 君天熙脸皮薄,赵羽与她互明心意后,她也很少进入赵羽的卧房。赵羽真的没想到君天熙会来。 事已至此,赵羽唯一能庆幸的是,这次醒来没有头痛。她藉助君天熙擦汗的动作,顺势抱紧了君天熙的腰身,低声抱歉道:“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君天熙习惯了与君逸羽共同处理政务,在君逸羽回房午休后,她独自坐在延英殿,迟迟无法定心。与其拿着硃笔走神,还不如诚实地顺从自己的心愿,所以她来到了君逸羽的卧房。只是她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君逸羽痛苦的睡姿。 看到君逸羽在噩梦中缩成一团,君天熙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她水毒发作时的隐忍。 听着宛樱的请罪,君天熙耳边是君逸羽的少眠,眼前是君逸羽的梦魇,脑海里却想起了六年前的一个午后,君逸羽在罗汉床上的安睡。 君逸羽那年的睡颜有多安宁,君天熙现在就有多心疼。 眼看君逸羽梦中的神态越来越痛苦,君天熙不忍心她继续在噩梦中挣扎;从宛樱嘴中挖到的“少眠多梦”,又让她不忍心打断她宝贵的睡眠。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拍醒了君逸羽。 躯体中的无力感,让君天熙不难猜到君逸羽隐瞒的理由。她不想责备她的欺瞒,也不希望她担心自己生气,调整好情绪后,她回拥君逸羽,轻声问道:“多久了?” “记不清了,估计也就半个月吧。其实只是做梦做得多了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喝点安神的药就好了。 君逸羽生死不知的那两年,君天熙也曾频繁梦魇,她很清楚少眠多梦有多磨人。而且如果真的只是喝杯安神药就能好转的小问题,君逸羽何必隐瞒? 君天熙不想为难君逸羽,更不忍心为难君逸羽。她收紧手臂,将心中的反驳推到了紧密的拥抱之外,用平常的语调徵询道:“再睡睡吗?” 赵羽宁愿君天熙责问自己的欺骗,也不愿意看到她强装无事。 煎熬的梦频横在中间,一时半刻没有解决办法,赵羽只能另闢蹊径。她索性笑道:“要不你陪我一起睡?说不定我只是一个人睡觉不习惯,有你一起就不做梦了。” 第194章 【其实……也不算不妥。】 一起睡? 君天熙无法制止身体的僵硬。 早在赵羽抱住君天熙时,慕晴就带走了床边的宛樱,但是为了随时候命,她们只是退到屏风之外。 青天白日之下,给慕晴一百个心眼,她也万万想不到,皇夫会对陛下说出……匪夷所思的提议。饶是慕晴见多识广,也闹了个面红耳赤,更别说宛樱了。 按下惊讶后,慕晴纠结了片刻,带着宛樱,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内殿之外。 君天熙不知道屏风之后的情景,也没有心力去注意。她很快脱离了君逸羽的怀抱,有些艰难地解释道:“父皇驾崩不足半年,我虽已除服,还需心丧。论礼,心丧期间,夫妻……应当别居。” “白天一起躺躺也不行吗?” 持续多日的少眠,早已让赵羽身心俱疲,被君天熙抓包后,她强行克制的疲意触底反弹,无需伪饰的身心,在疲惫中本能地浮起了对爱人的依恋。她说出“一起睡”这个不切实际的提议,原是想调节气氛,话一出口,竟真的产生了期待,以至于听出君天熙的拒绝后,她的语气中都透出了失望。 赵羽,你脑抽了吧? 对于赵羽而言,古人居丧三年,只是毫无必要的繁文缛节;对于君天熙来说,为父亲守孝三年,却只是最基本的孝道。赵羽本心里十分愿意尊重君天熙的心丧,所以君天熙近半年来一直在茹素,她也暂时放下了给君天熙夹肉的习惯。也是因此,所以,在听到自己的失望后,赵羽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羽承认自己对君天熙的眷恋,但是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该将自己的需要凌驾在君天熙的意愿之上。自己不合时宜地心生失落也就罢了,一不留神竟已宣之于口,着实是万分不该。 尤其联繫着君天熙之前的僵硬,赵羽生怕自己的一时脑抽演化成对君天熙的变相逼迫,赶忙补救道:“我知道心丧。和你逗着玩的,我其实睡不着了。” 说话间,赵羽揭开了被子,打算下床更衣。 君天熙伸手阻止她起身,还将锦被重新覆在了她身上。 赵羽以为君天熙想要自己继续补觉,便顺从地坐了回去,嘴上说道:“我再睡睡也好。那我晚些时候再去延英殿找你?或者,你想让我睡到晚膳?” “我今日不去延英殿了。” “啊?”不去延英殿,还能去哪? 没等赵羽问出心中的疑惑,君天熙已经和衣躺在了她身边。赵羽愣了片刻,嘆道:“陛下,我之前真的是说笑。你又不是安眠药,我非要你留下干什么?” “睡吧。”君天熙分走了一半盖被,迳自阖上了眼皮。 赵羽这才发现,原来,君天熙把她按回床上时,就给自己留出了被子。 怎么这么……可爱。 赵羽既好笑,又无奈,还有许多无法形容的情绪,让她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煳涂。 隔了半响,赵羽才拍了拍君天熙的肩膀,哄道:“起来吧。不是不能睡在一起吗?而且你延英殿还有奏疏吧?” 第345页 “君逸羽,你想让我掉下床吗?” “我……” 赵羽无语了半天。她目测君天熙与床沿的距离不足十厘米,还真怕她掉下去,只得往床内挪了挪。 君天熙感觉到君逸羽的移动,眼也不睁地翻了个身,很快远离了床沿。 赵羽亲眼见证了君天熙的“打蛇随棍上” ,知道她吃了秤砣跌了心,她悻悻地呆坐了一会儿,又惩罚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才躺下来。 君天熙安顺的唿吸近在枕边,赵羽回想着她方才的“一意孤行”,突然觉得想笑。 平心而论,与君天熙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赵羽甚至觉得,身下这张承载了她无数梦魇的睡床,因为君天熙的存在,变得舒适了很多。 “笑什么?” 听见君天熙的问题,赵羽才知道自己笑出了声。她转身面向了君天熙,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笑色,嗓音中也残留着笑意,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相信君逸羽的“没什么”。君天熙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君逸羽今天已经对她说了一次谎话,勉强算是事出有因,君天熙才没有计较,但是她真的不希望君逸羽在自己面前养成隐瞒的习惯。 赵羽看到君天熙皱眉,立马掏出了实话。她笑道:“真的没什么,只是我太久没和你躺在一起了,觉得很开心。 坚持躺上君逸羽的床,已经耗尽了君天熙的脸皮,赵羽的实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就点红了君天熙的耳根。 赵羽与君天熙近在咫尺,几乎看到了君天熙耳尖的热气。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还坏心眼地揶揄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非要问。问了又不敢听,何苦来哉呢?” “朕没有不敢听!”君天熙色厉内荏地瞪了一眼,将通红的耳朵藏进了被子里。 “哦,陛下没有不敢听。”赵羽拖着嗓子,视线在君天熙的耳朵处打转,好似要把它们从被子里挖出来。 君天熙感觉自己的耳廓都快烫出热汗了。她无法再承受君逸羽的注视,干脆伸手盖住了君逸羽的眼帘,“快睡!” “好吧。”赵羽见好就收,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与君天熙一起太开心了,以至于赵羽把惊梦忘到了脑后。她在君天熙手心里闭眼半晌后,心情渐归平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在君天熙身边睡着了,万一惊醒头痛怎么办? 为了保险起见,赵羽不准备睡了。她打算等君天熙收手之后,稍微等一等,就起来宣布自己睡不着,没想到,闻着君天熙手中香味,她煳里煳涂就遇到了周公。 赵羽依然做梦了。 这次的梦不同于之前的混乱。 她梦到了君天熙。 堪比银河的灯火,兴高采烈的游人,似乎是上元之夜。几株宛若花树的巨型灯轮下,赵羽与君天熙加入了踏歌起舞的人群。数百人联袖共舞,其中大部分都是妙龄美女,也不乏玉面儿郎,赵羽却只能看到一个君天熙。 君天熙在笑,而且是一种彻底的笑。 赵羽从来没有看到君天熙笑得那么畅快,她目昡神迷,简直忘了万物,只想陪君天熙那样笑一辈子。 …… 半个多月以来,赵羽第一次睡到自然醒,也是第一次记得梦境。 久违的好眠令人神清气爽,好梦的感染,更让赵羽说不出的高兴,特别是睁眼就看到君天熙后。 君天熙还没有醒。赵羽想起她梦中的笑颜,忍不住伸手描了描她的眉眼。 为了便于感知君逸羽的状态,君天熙将一只手留在了君逸羽胳膊边。结果君逸羽睡着后不老实,先是抱住了她的手臂,后来又抱住了她的身体。君天熙原本不困,禁锢在君逸羽怀中,暖意催生睡意,后来才渐渐入眠。 这种受人传染的睡意,来得慢,去得快。是以,君天熙睡得不深,赵羽一动,她就醒了。 此时天色将昏,为了不打乱君天熙的生物钟,君天熙就算自己不醒,赵羽也要喊她了。 美人初醒图甚是诱人,赵羽手痒不已,为了转移注意力,便笑着报喜道:“陛下,托你的福,我睡了个好觉。” “不许再骗我。”君天熙初醒有些迷煳,强硬的句式,竟说出了一些撒娇的味道。 赵羽笑色更浓,“没有骗你。你看我像做了恶梦的样子吗?” 君天熙打量了一番,发现君逸羽全身都洋溢着喜气,眉间的轻快也不像是伪装,对她嘴中的“好觉”,才算是有些信了。 感受着君天熙的端视,赵羽想起她将醒未醒时脱口而出的“不许再骗我”,她猜测君天熙对自己的谎言残存介意,又补道:“我保证不骗你了。” 无论何种理由,君天熙都不喜欢君逸羽的欺瞒。君逸羽的保证正中君天熙的下怀,她也不故作大方,而是挑了挑眉,眼中泛出了明显的笑色。 赵羽太久没有与君天熙同床共枕,本就没有从前的定力,再加上梦境的影响,让她一醒来很想亲近君天熙。她原本就强忍着手痒,君天熙眼角的笑弧勾走了她最后的自制,她无法抵挡本心的蛊惑,探手抚上了君天熙的鬓髮…… “天不早了,该用膳了!” 君天熙抓住君逸羽暧昧的指尖,有些慌张地坐直了身体。随后,她又一鼓作气地下地,远远地站到了床外。 第346页 在君承天卧病之前,君天熙与君逸羽的同榻而卧时,就已经解除了刻意的距离。君逸羽睡觉时喜欢抱枕头,很多时候,君天熙就成了那个“枕头”。所以,君天熙已经习惯了在君逸羽怀中转醒。再加上君逸羽的言笑过于自然,君天熙醒了半天,竟然没觉得距离过近,直到君逸羽眸色转深,她才意识到不妥。 五年前那个永生难忘的上元之夜,君天熙也曾看到君逸羽同样的眸色变化。她很清楚这种变化背后的含义。 如果不是孝期,以她和君逸羽如今的关系,其实……也不算不妥。 但是今天,时间不对。 父皇奉安不足半年,若是在民间,她还穿着斩衰……与君逸羽睡在同一张床上,已经是暂弃礼制了。 别的……真的不妥。 第195章 【不用走是什么意思?】 赵羽后悔自己的失误,也庆幸君天熙的及时躲避。为了给君天熙让出缓解心神的空间,她附会道:“是该用膳了。我需要梳洗更衣,陛下先出去吧?正好帮我喊一声宛樱。” “嗯。”君天熙知道君逸羽的好意,用鼻音应了一声,就从善如流地离开了。 赵羽啊赵羽,你可真是没用。又不是第一次和君天熙睡在一起,也不是第一次看她笑,以前都没出岔子,怎么偏偏在父皇的孝期里精虫上脑…… 君天熙走后,赵羽拍着自己的脑门,把自己的定力数落了一顿。 “殿下又惊梦了吗?”宛樱进来看到皇夫在锤脑袋,还以为她又头疼了。 “没有。”赵羽摇了摇头,想起宛樱之前的罚跪,关切道,“中午让你受委屈了,陛下重罚你了?膝盖跪疼了吧? “殿下放心,奴婢没跪坏。只要殿下无碍,陛下看着殿下的面子,也不会为难奴婢。陛下只是罚了奴婢一点月俸。” “那就好。月俸我补给你。”赵羽收起对宛樱的歉意,想到君天熙刚才真成了自己的安眠药,又有些发乐。 察觉皇夫的独自傻笑,宛樱偷偷掩了掩嘴。她早就劝皇夫告诉陛下,皇夫还不肯,怎么样,如今好多了吧?看皇夫这情形,莫非真是离了陛下睡不香?陛下方才离开时,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想必皇夫真的没有大碍吧?明明皇夫前两天那么头痛,如今竟像没事人似的,这也真是奇了。 “殿下请用水。”宛樱轻手轻脚地给皇夫披了件外袍,等属下备好了巾栉,她才出声唤回皇夫的神志。 更衣完毕后,赵羽没有急于出门,而是估摸晚膳将要上桌了,她才前往饭厅。 赵羽到时,君天熙明显刚落座,君煕佑和君若萱也在。 君承天驾崩后,赵羽把君若萱接到身边照顾了几天,又不好单独瞥下君煕佑,便时常喊他们一起用膳。时间久了,形成了一起用晚膳的惯例,君天熙病癒后也参与了进来。君若珊得知此事后还吃了很久的干醋,嚷嚷着不想一个人吃饭,总想搬回宫里住。 君煕佑和君若珊尚在侍立,见到君逸羽进门,他们正好行礼了再就坐,也算是便宜。 宫人上菜时,君煕佑好奇地问道:“父王今天怎么和母皇分头来的?” 君天熙手指微僵。 赵羽看不到君天熙袖底的手,但只见她没用正眼瞧自己,便知道她还在别扭。 “父王回宫睡了一觉。”赵羽摘头去尾,把君煕佑搪塞了过去。 整个用餐期间,君天熙一直很沉默,好在她平时就不是话多的人,俩个孩子倒不觉有异。饭桌上,君煕佑汇报一日的学业,赵羽又关心了君若珊的日常,场面上仍是平时的一团和气。 君煕佑进入青春期后体魄增长,弓马骑射也纳入了他的学习范畴,赵羽听他为射艺苦恼,左右饭后无事,她趁着夕阳未落,提出了前往君煕佑的射殿。 得知父王要教自己射箭,君煕佑大为高兴。 “陛下也一起去教教佑儿吧?”赵羽上次狩猎时就见识了君天熙的弓马娴熟,她知道君煕佑对母亲的孺慕,也想拉君天熙散心,便发出了邀请。 果不其然,君煕佑自己不敢找严母撒娇,听父王替自己发声,眼中很快露出了期待。 如果是平时,赵羽对自己的邀请一定信心十足,但是今天,她对君天熙的答覆,并没有多少把握。 担心君煕佑失望,赵羽正想对他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君天熙已经点头应允了。 “走吧。” 君天熙起身的动作,让赵羽确信自己不是幻听;君煕佑早已眉开眼笑。 去射殿,除了教君煕佑练箭,也是饭后消食,赵羽自然不会漏掉君若萱。她见萱儿对兄长的弓箭有兴趣,还让人给她找来了一柄小弓。后来,赵羽见君天熙在认真指导君煕佑,干脆撂开了君煕佑这头,一门心思地陪君若萱玩起了小弓。 君天熙虽然不满地瞥了君逸羽一眼,到底是没有撂挑子。至于君煕佑,他不缺见父王的机会,母皇的亲自教导却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他自然没有意见。 皇家四人,看似分成了两拨,天伦之乐的气氛,却染透了整个射殿。君煕佑和君若珊的侍从,有半数都是少年,他们见此情景,羡慕不已;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偷偷抹了抹眼眶。 日落西山后,即便宫中不缺灯火,光线也不够明亮。况且而今已然入冬,上灯之后,室外更是寒气倍增。赵羽考虑到孩子的身体,在天黑之前就提出了回宫,君煕佑意犹未尽,还是君天熙发话,他才乖乖领命。 第347页 君煕佑的寝殿离射殿不远,离大华宫却不近;而君若萱的新寝宫,则是在大华宫中的福宁殿。 将君若萱送回福宁殿后,君天熙没有再登车,而是命人奉上了挡风的斗篷。 赵羽与君天熙并肩步行,侍从在慕晴的带领下,无需吩咐,就识趣地坠在了远处。 如果赵羽有私房话,现在就是机会。不过,赵羽今天不需要这个机会。她还知道,君天熙也不需要。 为亲吻的冲动道歉,只会重新唤起君天熙的羞恼,赵羽与君天熙心照不宣地搁置了下午的插曲,只是随意扯着闲话。 事实证明,赵羽不是君天熙肚子里的蛔虫。 延福宫将至时,君天熙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下午……没做梦?” 赵羽没想到君天熙还会问起“下午”,她愣了一下,笑道:“做梦了,但是做了个好梦。我梦到了和你上元出游,梦里很开心,所以睡得很好。” 听说自己出现在了君逸羽的好梦中,君天熙眸心一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君天熙记得,今年上元夜,自己拒绝了君逸羽的出游邀约。以为君逸羽还惦记上元,她偏头说道:“两年之内,玉安都不会庆贺上元。两年后,我陪你去。” 君承天的三年孝期,按照常规的二十七个月来算,天熙八年六月,才会正式结束。虽已“以日易月”,但是这两年仍然算是华朝的国丧,民间可以照常婚葬嫁娶,朝廷方面,却会减少不必要的庆典。而且天熙朝的上元节还是皇帝的圣寿节,皇帝才死了爹,怎能庆寿? 在君承天逝世后,赵羽就渐渐搞清了华朝的丧葬制度,她自然不会嫌君天熙的“两年”没诚意。 赵羽也猜测,自己梦到与君天熙上元同游,也许是潜意识里一直在想做。她也想试试,如果与君天熙参与上元踏歌,能否看到君天熙笑得像梦中那样无拘无束。所以她笑弯了眼,轻快地应了声,“好呀。” 君天熙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微笑。 回到宁寿宫,离睡觉的时间还早,赵羽像平时一样,先坐进了君天熙的寝房。 两人喝了杯热茶,又处理了下午耽误的奏疏,估摸接近了君天熙就寝的时辰,赵羽才道:“明天再看吧?” “嗯。” 晚上批阅奏疏,为了保持灯光的强度,离不开剪灯的宫人,慕晴也亲自守在房内。一见君天熙点头,慕晴就对房内的宫人招了招手。 慕晴带人收拾奏疏时,赵羽搁下硃笔,打算起身回房,人还没站起来,君天熙就盖住了她的手臂。 赵羽顺着君天熙的手背,不解地看向了君天熙的眼睛,君天熙却没有说话。 慕晴带着奏疏告退时,君天熙下令遣退了所有的宫人,等人都走完了,她才垂眸道:“你今晚不用走了。” 不用走是什么意思? 难道君天熙在……留我? 君天熙赶人,明摆着是要单独说话。宫人退走后,赵羽一直立着耳朵,不至于听岔。但是她真的怀疑自己听岔了。因为,把人往卧房里留,太不像君天熙的风格了。 感知到君逸羽的不解,君天熙从她手臂上收回了手掌,在袖内半握成拳,嘴上却平静地说道:“你不是说与我一起才能睡好吗?” 赵羽终于知道君天熙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留人了。她心窝一软,摇头柔声道:“玩笑话,陛下不必当真。” “所以你说下午睡得好,也是假话?” “怎么会呢。下午和你一起,确实睡得很好。但是陛下还要心丧,就算陛下是我的安眠药,我也不能与陛下共寝呀。” 从君天熙和衣而卧的表现中,赵羽不难知道,君天熙没有放弃心丧。君天熙的心丧不是做给外人看的,赵羽若是不越界,只要君天熙不介意,同床共枕本是无妨。但是赵羽下午醒来就冒出了亲吻的冲动,她对自己的定力,暂时没有十分的信心。 赵羽还有一重没有说出口的考量:一次不噩梦,不代表以后都不噩梦。白天没惊梦头疼,也不代表晚上不头疼。她不愿君天熙见证自己的痛苦时刻。 “心丧在心。居丧之制,只是虚文。” 君天熙言简意赅,看似平静如常,她不敢对视的眼睛却骗不过赵羽。 赵羽知道君天熙说出这些留人的话有多艰难。她不忍君天熙继续挑站自己的女儿羞涩,干脆站了起来。 “陛下有这份心,我就很受用了。我自己也能睡好,明天我还会去配安神药,放心吧。好生安歇,晚安。”赵羽料定君天熙的矜持已经抵达了极限。她安抚地拍了拍君天熙的肩膀,就说出了告辞。 果不其然,转身的瞬间,赵羽看到君天熙的手臂有一个上抬的动作,最后到底停在了膝上。 第196章 【是我最在意的人。】 明明拥有掌控天下的力量,在心爱之人面前,她却只是个普通姑娘。所以她像普通姑娘一样,羞怯得不敢抓住爱人的衣角。 这样的君天熙,让越羽又爱又怜。 赵羽满心满肺都是鼓鼓涨涨的热血,只想转身将君天熙拥紧。但她只是挥了挥手,还是离开了。 回到房中,赵羽呆坐了许久,宛樱都忍不住催促了,她才完成睡前准备。 吹灯上床后,赵羽又将君天熙下午用过的枕头拽到了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枕头上的花纹,走神了半响。 第348页 不知过了多久,赵羽觉得自己犯花痴可笑,好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总算放过了枕上的花纹。 为了排除君天熙的干扰,赵羽摸黑把枕头放回了原地,又翻身朝内,背对着君天熙下午睡过的位置,准备开始酝酿睡意。 比赵羽的睡意先来的,是一点微光。 赵羽以为是值夜的宫人进来查看,本来不打算回头,直到床褥微微下沉,她才不敢置信地坐直身体。 有人上了我的床?! 赵羽全身紧绷,怒声斥问道:“谁?!” “我。” “陛下?” 来人坐在赵羽床沿上,背对着赵羽。她手中的一盏微灯不足以照亮她的背影,赵羽却凭着对君天熙的熟悉,很快收起了防备。 “我睡不着。”君天熙原本准备吹灯,见惊醒了君逸羽,她又将揭了一半的灯罩放回了原位,提灯转身,面向了床内。 君天熙说的是实话。只要想到君逸羽也许又在受苦,她就无法安睡,所以她本来已经睡下了,还是来到了君逸羽房里。 睡不着来我房里有什么用?赵羽自然不会问这样的蠢话。看清君天熙时,赵羽就什么都明白了。 夜寒渐重,既便室内燃烧着地暖,也比不上被褥的包裹。赵羽才从被子里坐起来,身上的寝衣就凉了半截,君天熙寝衣外只裹着一件斗篷,又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走道,其间的寒意,可想而知。 赵羽二话不说,拿走君天熙的灯笼,将君天熙裹进了被子里,还用体温捂住了她冰凉的身体。 暖意与寒气的碰撞,让君天熙全身发抖,她的三魂七魄,却安安稳稳地落到了实处。她知道,自己的陪伴,也许毫无作用,但是至少,她算是为君逸羽做了一点什么。 …… 第二天晚间,赵羽无需君天熙再次张口,就主动睡在了她房里。从此以后,每天如此。 说来神奇的是,自从与君天熙同寝同卧,赵羽再也不曾惊梦,只不过,她基本上每天都会梦到君天熙。 梦中的君天熙,有时在树下,有时在桌前,有时在执笔,有时在闲坐,无论什么场景、什么姿态,都不难看出君天熙的快乐。赵羽也很快乐,每每梦中笑醒,几乎怀疑前些天的惊梦只是一场幻境。 莫名其妙的惊梦,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只是因为多了一个君天熙,连梦境的色调都变了。 这种难以用医学知识解释的情况,赵羽只能当作巧合。她想,也许是魂穿的身体不匹配,才闹了几天毛病,闹够了就自己消停了。 老翼王妃忌日的前一天,赵羽需要斋戒,单独睡在了斋房。那天晚上,她消失了数日的梦魇重新出现,仿佛是把几天的量集中在了一晚,梦境比起从前,越发混乱不堪;惊醒之后的头痛,也加重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赵羽全身都是冷汗,牙关都快咬碎了,才没有发出痛唿。持续的剧痛都快把人疼晕了,才慢慢开始减轻。 在余痛中坐直身体,赵羽心有余悸地看着空荡荡地床塌,不得不相信,也许前几天的安眠不是巧合。 一离开君天熙就惊梦復发,让赵羽逐渐倒向了一个不科学的猜想:也许自己歪打正着——君天熙真是自己的安眠药。 对君天熙表白后,赵羽便再不曾刻意分割自己与君逸羽,今晚,她却想问君逸羽:是你惦记君天熙吗? 她突然想起,漠北重伤的那次,她梦到了一个哭泣的姑娘。当时,她看不清她的脸,如今她已确定,那就是君天熙。 ——她是你最在意的人吗? 赵羽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新身体的“原主”。如今赵羽知道了“原主”是君逸羽,她却依然不知道君逸羽的答案。 但是赵羽很确定自己的答案。 她是我最在意的人。 只要能擦干她的眼泪,再苦再痛我都能坚持。 赵羽抹掉冷汗,笑得像个傻子。如果有第二个人在场,也许会以为她是疯子。 疯子也好,傻子也罢,赵羽都认了。她还需要承认的是,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捨不得对君逸羽说出:“可惜醒来的不是你呢。” 因为她,捨不得君天熙。 * 天亮之后,赵羽走出斋房,第一时间就抱住了君天熙。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刚与君天熙经歷了一场生离死别。 “怎么了?”君天熙明显被她的架势惊着了,语气中都是露骨的担忧。 赵羽在君天熙颈间摇了摇头,却用缠绵的低语,掏出了自己沸腾了一夜的心声。她说:“我很想你。” 很想。 轻若柳絮的耳语,却拥有翻江倒海的魔力,轻而易举地湮灭了君天熙的理智。君天熙抬手回拥,脱口而出地应了一声,“我也如此。” 我也如此,如此想你。 赵羽无需多问便领会了君天熙的言外之意,轻快的笑声随之而起,仿佛一生中从未经歷苦痛。 君天熙也轻松地笑了。 君天熙与君逸羽之间,有过无数拥抱,但仅有此次,君天熙感应到了君逸羽对自己纯粹而热烈的需要。 与自己紧密相拥的这个人,这一次,不是需要人陪她面对悲伤,也不是需要人支撑她的身体,而是纯粹地需要她—— 君逸羽需要君天熙。 第349页 意识到君逸羽拥抱中纯粹的热烈,君天熙甚至觉得,无论君逸羽的离魂症将来是否痊癒,她都无需再患得患失。 朝阳跨越云海,普照大地。 君天熙在朝阳的光辉中一寸一寸地拥紧君逸羽的腰身,仿佛拥紧了光明的未来。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肯定:君逸羽这个人,属于自己。 如果放纵自己的任性,从今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赵羽都只想呆在君天熙身边,片刻都不愿分开。现实却是,在相拥良久后,赵羽不得不拉出自己全部的毅力,克制自己的眷恋。她轻轻分开了与君天熙的距离,辞行道:“我该出发了,不然我爹娘该等久了。” 今日是君逸羽的祖母、老翼王妃的祭日,赵羽早早就答应了君康逸,要去老翼王妃陵前祭拜。去年这个时候,赵羽离京寻找君乐悠,老翼王妃祭日这天,她还在返京路上,所以今年算是“君逸羽”第一次正式给祖母上坟。君康逸去年便想带孩儿隆重地墓祭母亲,却没能如愿,今年便尤其上心。赵羽如果临时反悔不去,君康逸必会失望。况且老翼王妃与君逸羽祖孙情深,赵羽听君康逸说,老翼王妃去世前,最惦记的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君逸羽……赵羽如果不替君逸羽略尽孝心,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我陪你去干陵吧。”君天熙也许是看出了君逸羽的不舍,又或者只是……顺从了自己的不舍。 没错,干陵。 君承天与老翼王亲如兄弟,在为自己营建干陵时,他第一时间就为老翼王划分了一块风水宝地。老翼王妃与老翼王合葬,他们的合葬墓,是干陵等级最高的陪葬墓。 赵羽与君天熙微服游遍了玉安,如果老翼王妃的墓地不是在干陵,赵羽还真愿意有君天熙一起。但是干陵那个地方,认识皇帝的人太多了,君天熙不去则已,一去,便只能大张旗鼓。上个月君承天百日,君天熙才去过干陵,若是再去,未免过于劳师动众了。也是因此,君天熙一开始才没计划陪同。 “你去干陵不方便。而且我爹还安排了法会,加上来回车程,估计需要两天。你还是别去了。” 赵羽很想与君天熙形影不离,却只能拒绝。 君承天的百日之祭时,君天熙去干陵都是当日往返,如今再为老翼王妃的忌日滞留干陵两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而且皇宫这里,留君煕佑、君若萱两个小孩子单独在宫里,显然无法让人放心。 “拜见母皇、父王。” 赵羽脑子里刚闪过君煕佑姐弟,余光便遇见了两个小傢伙的身影。 君煕佑知道父王要离宫两日,早早便带着妹妹守在了玄武门,朝阳升空还不见父王的影子,他担心守错了门,这才找来了斋宫。 皇宫这个地方,固然权势无双,但一着不慎,便可能是万劫不復,尤其对于人心未附的女帝而言。君天熙失去君承天,除了是女儿失去父亲,同时也相当于失去了镇国重宝,在君煕佑成长为合格的储君前,看似平静的朝局之下,暗藏太多漩涡……君煕佑的出现,提醒了君天熙的身不由己。忍受一时的小别,是为了长久的相守,君天熙只能克制自己的冲动。 当着孩子的面,赵羽不好再对君天熙多劝,好在她对君天熙已经足够了解,只看君天熙的神情,便知道她放弃了同行的提议。 “我早去早回,说不定明天能回宫用早膳。”从君天熙微垂的眼帘中,赵羽读出了一丝失落,趁着两个小傢伙行礼的功夫,她又忍不住对君天熙悄声耳语了一句。 君天熙摇头道:“明日,我等你用晚膳。” 赵羽知道君天熙是怕自己赶时间累着,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而开始对君煕佑兄妹嘘寒问暖。 君煕佑兄妹是为送行而来。 君若萱今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此时时不时的蹭眼皮,显然没睡够。赵羽知道她年幼渴睡,便建议他们回宫补觉。 按照惯例,子女送父母出行,应该送出家门。君煕佑原本打算送父王出玄武门,但他行礼时注意到了头上的耳语,以为母皇与父王有话要说,便应承了下来。 “佑儿哪里都好,就是平日里太守礼了。我说了不要他送行,他非要送,没想到今天不再坚持送到玄武门,也是奇了……” 君煕佑兄妹告辞后,赵羽与君天熙说笑两句,也离开了斋宫。 君天熙将君逸羽送到了玄武门。 一架宽大的马车早已等在了玄武门前。 赵羽知道这是君天熙为了让她有一个舒适的旅途,她无意排斥君天熙的体贴,却……捨不得离开。 两天的分别都嫌久,赵羽承认,现在的自己,有些过于矫情。 矫情她也认了。 经歷昨天的痛苦之后,赵羽真的片刻都不想离开君天熙。如果矫情就能让她与君天熙永不分离,她宁愿成为世上最矫情的人。 但是赵羽不能暴露自己的矫情,否则,她相信自己只要一开口,君天熙二话不说就会陪自己出宫。 赵羽最终一步三回头的登上了马车。 没想到皇夫殿下也有今天。一直在装瞎子的慕晴,眼底闪过了一抹揶揄。 马车拉着赵羽的不舍缓缓驶出了玄武门。 玄武门外,是百米有余的玄武门大街。仲冬之际,玄武门大街两旁的槐树落尽旧叶,更衬街道宽阔。 君天熙目送马车消失,觉得马车走过的这条道路,宽广得如同一片崭新的天地。 第350页 她在这片崭新的天地中掏出了袖中的灵犀钗。 这是君天熙与君逸羽重逢后第一次将灵犀钗暴露在阳光之下。 经过多年摩挲的灵犀钗,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胜似朝霞。 作者有话要说:要进入新阶段了,在抽空梳理思路。 第197章 【孩儿全都想起来了。】 赵羽在翼王府与君康逸夫妇简单用了早膳,抵达干陵时,众多僧尼已在恭候。 既然来到干陵地界,自然没有忽视正主的道理,他们首先拜祭了君承天。 在君承天陵前,赵羽与君康逸夫妇免不得又是一场感伤,便多耗费了一些功夫,加上皇陵之中人人都只能步行,等赵羽亲自将供品奉到老翼王夫妇坟前时,已是午后时分。 僧尼摆开架势,隆重的法事正式拉开序幕,诵经声占据墓园。 往生经是世上最能帮人静心的经文之一,便连追思父母的君康逸,也在诵经声中找回了平静,赵羽却听得心烦意乱。 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吧? 比起昨晚的疼痛,些许烦闷不足挂齿,为了早点办完法事,赵羽没有露出丝毫不适。 从天明到天黑,僧尼换了几波,诵经声没有片刻的中断,并将持续整夜。 君康逸和萧茹都是四十岁的人了,多熬一夜便是多伤一分神。他们数月前为君承天守灵,便已憔悴不少,赵羽为了他们的身体,提出了自己单独守夜。 “羽儿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寻常祭日无需守夜,今日都累了,我们都早些歇息吧。不然,你爷爷奶奶生前最是疼你,该心疼你了。”君康逸摇头道。 华朝哀礼因为身份、时间的不同而千变万化,赵羽实在掰扯不清。不过,既然君康逸说无需守夜,赵羽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君康逸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建议道:“羽儿,你若是肯去给你叔父磕一个头,你爷爷奶奶想必会更高兴。” 君康舒亡于哈日乔鲁之手,并被哈日乔鲁五马分尸,尸身根本没有回到家人手中。干陵里只有君康舒一座衣冠冢。 赵羽打心眼里瞧不起君康舒那个强*奸犯,几次来到干陵,连个正眼都不肯分给君康舒的衣冠冢,更别说祭拜了。 意识到“叔父”等于君康舒,赵羽眼神一冷。不想让君康逸伤心,她才收整神色,却道:“我还是给爷爷奶奶守灵尽孝吧。” 君康逸知道,对于前尘忘尽的孩儿而言,“爷爷”、“奶奶”、“叔父”,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孩儿能活着回来,还肯对爷爷奶奶尽孝,已经够让君康逸欣慰了,至于别的,实在不宜奢求过多。况且……想到悄然离去的长孙蓉,君康逸嘆了口气,拍了拍孩儿的胳膊道:“去歇息吧。” 赵羽已经够对不起长孙蓉了,哪怕只是为了长孙蓉,她也无法向君康舒屈膝。是以,尽管赵羽心疼君康舒的妥协,也只能说道:“爹娘也好生歇息。” “羽儿,爹爹只是随口一提,你不愿去便罢了,不要放在心上。”萧茹及时上前充当润滑剂。一家三口同路而行,走过了浓重的夜色。 祭礼前后,夫妻也需分居,赵羽三人各进了一处斋院。 供人暂居的斋院远在干陵外围,即便法事盛大,诵经声传到此处,也已经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赵羽习惯了诵经声带来的烦闷,走入斋院,重归清净,她才发现,头重如铁,隐隐又有了发痛的趋势。 不会又开始头痛了吧?我连觉都没睡啊…… “殿下,明觉大师求见。” 宛樱的通报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赵羽的担忧。 今日法会,君康逸邀请了玉安的各大寺庵,宁国寺名声在外,自然也在其中。赵羽之前与各位僧尼见面时,便注意到了明觉,她有心谢谢明觉的舍利子,碍于人多嘴杂,还打算私下再找明觉,没想到明觉先找上门了。 赵羽拿人手短,没有将明觉拒之门外的道理,加上她正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很快道了声,“请进。” 明觉进门之后,大大方方地打量了赵羽一眼,合十为礼,恭敬又不失风骨地下拜道:“明觉见过皇夫殿下。” “明觉师傅不用多礼。”赵羽以手虚抬,挡住了明觉下弯的身体,温声笑道,“上次明觉师傅送我舍利子那样的重礼,我还没有正式道谢。说起来,该是我拜谢明觉师傅才是。” 明觉摇头道:“舍利子本就是殿下的。” 舍利子本就是我的?赵羽一愣。 明觉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赵羽问出疑惑,明觉已道:“殿下神思烦乱,明觉愿为殿下诵灵台经,安魂定心。” 我之前为诵经声心烦,爹娘都没发现,明觉看出来了?难怪年纪轻轻就能穿上绯色僧袍,果然有两把刷子。 赵羽怀疑今天的自己不适合听佛经,心里赞嘆归赞嘆,嘴上已推拒道:“我自己打坐也是一样的,就不劳烦明觉师傅了。明觉师傅深夜前来,想必另有要事吧?” “殿下近日是否噩梦缠身,头痛欲裂?”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如果明觉是杏林高手,仅凭望诊看出赵羽的梦频,赵羽也不觉奇怪。让她纳闷的是,明觉这么晚过来,好像是专门来给她念经的? 怕什么就来什么。赵羽眉头微抽,痛意袭入脑海,让她无心琢磨明觉的心思。她语带送客之意地拒绝道:“实不相瞒,明觉师傅,本王其实并不信佛。你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夜色已深,明觉师傅若无急事,你我改日再聊吧。” 第351页 身为佛家高徒,当面听人否定信仰,明觉却依然平静。他看出赵羽的痛苦,出于佛家慈悲,不再徵询赵羽的意见,直接念了一段灵台经。 今早拥住君天熙时,赵羽就已确定:比起君天熙,昨夜的剧痛不值一提。 但,如果这样的疼痛成为常态,势必会影响她和君天熙的生活。 赵羽在痛意上涌的瞬间立刻想到了这一点,心绪本就处于极度的烦乱之中,听见明觉擅自开始诵经,她担心经文火上浇油,当时就想发怒。怒火都冲到赵羽眼中了,她却忽觉脑门一清。 明觉念经……真的能缓解我的头痛? “阿弥陀佛。明觉方才所念,正是灵台经。殿下愿意听吗?” 明觉的诵经声一停,赵羽刚刚缓解的头痛,便开始重新加重。赵羽本来半信半疑,此刻,她哪怕只是奔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也须得试试了。 赵羽顶着疼痛道了歉,对明觉道了声,“有劳。” “阿弥陀佛……” 赵羽在灵台经中闭上了眼眸。 她忘了疼痛,忘了烦乱。 她神魂飘荡,仿佛徜徉在无尽的虚空中,又仿佛溯洄在浩荡的记忆长河里。 世界是一片空白,又似乎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 笑声,哭声,喊声,叫声……响成一片。 她在混乱中蜷缩成一团,感觉自己遗失了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 龙影大亮。 佛号迴荡。 舍利子飞至眉间,疯狂旋转。 最重要的是 …… “砰!” 龙影湮灭。 舍利子化为齑粉。 灵台经戛然而止。 赵羽重新睁开了双眼。 明觉凝望着这双重现人世的琥珀色眼眸,以手合十,语带笑意地唤了一声,“檀越。” “明觉?” 赵羽从久远的记忆中抽出明觉的名字,眼底迷茫渐褪,却被蜂拥而回的回忆压出了满身冷汗。 我…… 赵羽扶住沉重的脑门,颤抖的手掌,如同扶住了沉重的回忆。又像是,根本扶不住。 明觉无声离去,识趣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皇夫殿下,夜深了,您还不安歇吗?” 明觉走后不久,门外传来了宛樱的关怀。 皇夫殿下?赵羽胸口剧痛,全身都开始发颤。 宛樱看不到房中人的心痛。她久久不闻回音,以为皇夫已经睡着了,便打算进来吹灯。 “我就睡。宛樱,你们都去睡,不用管我。”赵羽不愿见人,起身放下了门栓。 子夜时分早已超过了宛樱的睡眠时间,她本就睏倦,以为皇夫体贴下人,很快告退。 为免灯光引来其他人的关怀,赵羽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一根一根地盖灭了所有的灯烛。 她在黑暗中抱膝独坐,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措。 只要生命还在继续,无论多无措,终需前行。 赵羽在黑暗中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干陵的冬夜。 宽广的皇陵大道,失去了树叶的庇护,宽广得如同一片古老的荒原。 子夜的冬风,贯穿这片荒原,毫无遮挡地拍打在赵羽身上,是一种削魂刮骨的寒凉。 明明只是仲冬,赵羽却觉得,这是她最冷的一个冬天。 她几乎是一步一个心碎,却还是逼自己,一步不停地走到了君承天陵前。 “砰!” 双膝砸地。 长跪。 赵羽在君承天陵前跪了整夜,直到君康逸夫妇找来。 找了孩儿一早上,温柔如萧茹都有些气急败坏,君康逸更是忍不住斥责道:“羽儿,你出门也不说一声,可知大家多着急!” 赵羽膝行转身,面向君康逸夫妇,叩首至地。 “不孝儿君逸羽,拜见爹娘。” “羽儿你……” “孩儿全都想起来了。” 君逸羽惨澹一笑。 第198章 【捨弃她。】 午后的延英殿寂静如常,如同天子四季不改的冷静面庞。只有君天熙知道自己内心的动乱——在缺少君逸羽的延英殿,她几乎无法平静地看完一本奏疏。好不容易阅完一本,她还总忍不住望向君逸羽的空位。 一个人的午膳,更是没滋没味。膳桌撤离后,君天熙干脆握着灵犀钗发起了呆。 时间在灵犀钗的纹路中缓慢流逝,君天熙想起君逸羽晚膳时分就会回宫,她不愿今日的政务耽误稍后的团聚,总算重新提起了精神。 君天熙将灵犀钗远远地放在了桌角,强迫自己抽出了专注。 这份强抽出来的专注没能持续太久,很快破碎在了君逸羽的身影里。 窗外的日头让君天熙知道,现在至多是未初时分。君逸羽的提前回归,却让她……唯觉惊喜。 随着君逸羽的走近,君天熙注意到她眼角遮掩不住的憔悴,这才想起迟到的嗔怪。 何必急着回来? 人已经回来了,怪罪无法弥补君逸羽的憔悴。心中残留的惊喜,也让君天熙不屑于口是心非。她最终脱口而出的,是一句纯粹的关怀:“午膳用了吗?” 无需称谓,无需寒暄,平凡的关怀,如同尘世间每一对恩爱夫妻的日常。 君逸羽在返回玉安的路上,将此刻的见面推演了千百次,却在这一句短短的问询中,彻底失声。 第352页 “你怎么了?”君天熙察觉了君逸羽的异常,很快走到了她面前。 君逸羽无颜直视君天熙的关切,本能地将视线跳到了君天熙身后。 君天熙身后,是宽大的龙案。龙案一角,是安卧的灵犀钗。 “阿羽?”君天熙握住君逸羽的胳膊,眼中已有急切。 君逸羽没有躲开君天熙的手掌。 隔着厚重的冬袍,君天熙的掌温,完全无法透过,君逸羽却觉得臂间滚烫。她承受着君天熙掌温的炙烤,凝望着桌角冷寂的灵犀钗,终于翕动了嘴皮。 “当日在灵谷竹居,陛下欲还我灵犀钗。我那时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认识它,所以没有接受。今天,我想拿回灵犀钗,陛下还肯给吗?” “你的离魂症,痊癒了?”君天熙全身一冷,手掌也不知不觉地脱离了君逸羽。 “嗯,痊癒了。” “什么时候好的?” “昨夜。” 才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来要灵犀钗了……原来,她风尘僕僕地赶回宫中,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为了……捨弃她。 “你记起了从前的事,果真不愿意原谅我?”君天熙似问非问,眼底却苦涩非常。一直有所准备的事,真到面对的这天,依然痛彻心扉。 君逸羽不敢多看君天熙的眼神,却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以前那句话,你不用为我感到愧疚。我女扮男装避开了和亲,享受了当王爷的好处,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况且我亲口在爷爷面前发了誓,要帮你平定北胡。就算你那时没有说凌迟,我还是会去塔拉浩克。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真死在漠南,也是我心甘……” 君天熙忌讳君逸羽的“死”字,不假思索地伸手,掩住了君逸羽的嘴唇。 “我……而且你知道,我本打算金蝉脱壳,出差错是我自己的问题。加上我还活着,陛下就更不用自责了。”唇间的温热,让君逸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她捏拳定神,后撤偏头,好不容易才找回没说完的话头,只是音色终究是失了自然。 “你当年说的那句话,可是出自真心?”近在咫尺,哪怕君逸羽调整得快,君天熙依然扑捉到了她的反常,也因此重燃了希望。 “哪句话?” “天熙二年六月二十一那夜,在你的军帐里,你说……你爱我。” 余光留意着君天熙的变化,君逸羽不奇怪她的反客为主。但君天熙脱口而出的日期,哽咽了她的咽喉。当年,她对君天熙摊开所有的欺瞒,就是认定她不会接受同性之恋,不愿她为自己的永别难过。结果事与愿违,若没有重逢,她只会让君天熙日日都活在痛苦中。好在,老天爷保她一命,弥补了当初的失策。 事到如今,君逸羽不想再有半分隐瞒,只求彻彻底底的坦诚,能让君天熙少一点伤心。她调整唿吸,稳住嗓音和心绪,迎上了君天熙的注视,毫不含煳地回道:“字字真心。” 君天熙心弦一颤,眼底也露出了一丝欣意。她顾不得脸热,维持对视的姿态,继续追问道:“那你今年上元所说的倾慕,是虚言?” 虚言?君逸羽暗自苦笑。一场戏剧化的选择性失忆,她以为自己和君逸羽是两个人,差点没被自己的醋淹死。若不是自尊心让她不愿当替身,失忆的她,早就对君天熙告白了,怎会拖到今年上元。 “半点不虚。” “既然你不怪我,所说的话又出自真心,为什么还要拿回灵犀钗?难道说,你变心了?” 变心?上哪去变心?分明是两次动心。 “我没有变心。”君逸羽如实摇头,“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是真心爱慕你。” “那就好。”君天熙浑身一松,眉眼间浮起了喜色。 君天熙展颜的模样,与当年如出一辙。世事的残酷之处在于,时间不是万能的解药,她君逸羽与当年一样,依然深陷在阴差阳错的情劫中,令她,註定要再次打破她的欢喜。 君逸羽承认自己贪恋君天熙的笑容,为了让这道美景维持得长久一点,她沉默了半响,才问道:“承天二十五年年底至天熙元年年初,西武和兴帝与……与灵毓公主,都在玉安过年,你应该记得吧?” 君天熙点头。西武灵毓公主,也是西武现在的皇储,此外,她幼时因宫变流落民间,被灵谷收养,是君逸羽总角相交的同门师姐。就是承天二十五年那次来访,和兴帝抢先下手,定下了君逸羽与灵毓的婚约。虽然那场婚约早就取消了,君天熙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厌恶。她讨厌当初犹豫的自己,并为之耿耿于怀了许久,又如何会忘? “天熙元年正月初九,西武使团还在玉安,我在醉仙楼中了唐歆的春*药,还遇到了和兴帝父女,这件事,你应该也有印象吧?” “你不是自己解了药?”君天熙隐约猜到了君逸羽要说什么,心潮跌宕后,最终重归平静。她只听长孙蓉说,君逸羽意外拿走了她的红丸,才要对她负责。君天熙很难想像,怎样的“意外”,能让君逸羽不得不与人肌肤相亲。自幼就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天熙,但凡是她中意的物件,就没有旁人能够染指,若说她不介意心爱之人与他人亲密无间,必然是嘴硬。若君逸羽是中了解不开的春*药,才与长孙蓉……君天熙反而有些释然。 “那药太烈,我喝了太多,来不及配解药,是长孙蓉用身体救了我。”君逸羽点头肯定了君天熙的猜想,“叔父和长孙蓉,在成婚那天,就约为兄妹。在那之前,他们也的确只是兄妹。所以事实上,长孙蓉为了救我,是第一次……与人肌肤相亲。我既然记起了从前的事,就不能装聋作哑。不管我心繫何人,都绝对不能辜负长孙蓉,陛下……明白吗?” 第353页 “君逸羽……你不该问朕明不明白,而应该问你自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长孙蓉是‘荣乐和国夫人’,为何偏偏是‘荣乐’,你难道不懂?难道非得朕帮你下旨纳妃,你才明白?好!朕亲自帮你们拟旨,你想给长孙蓉什么名分?荣乐王妃?摄政王妃?还是皇夫妃?” 君天熙半是气恼,半是无力。且不说她是天子之尊,就算只是个普通女子,亲手将心爱之人分与旁人,滋味也足够酸苦。 然而君天熙深知,若不是长孙蓉救下君逸羽的性命,她想吃醋都没有机会。她若拿出君王的霸道,固然可以独占君逸羽,却只能成就一对怨偶,何必? 罢了,她有君逸羽的真心就够了,至于人……她曾三嫁,君逸羽都不介意,她为何容不下一个长孙蓉?堂堂正正的定下名分,尘埃落定,也好。至少,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君天熙真打算写圣旨,君逸羽连忙阻止。 “那你想如何?”想通利弊后,君天熙又恢復了心平气和,“给你们定下正式的名分也好。还是说,你担心摆上明面,长孙蓉承受不住非议?不会的,长孙蓉若是畏惧,当初就不会同意改封了。” “相爱相守,都是两个人的事,哪里放得下第三个人?外头那些男人三妻四妾,是根本不看重妻室。我自己就是女人,将心比心,凭什么左拥右抱?”君逸羽险些落泪,眼圈到底是红了。她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让君天熙退让至此。收拢傲骨的君天熙,令人分外心疼。 “凭我捨不得你。”面对君逸羽的难过,君天熙自觉心底的些许不甘,着实不值一提。她忍不住触上君逸羽的眼眶,劝慰道:“我知道你一心贞一,此事实是天意弄人,不是你的过错。只要你对我真心不改,我就心满意足了。一个长孙蓉,不多。” 第199章 【物归原主。】 君逸羽悲恸至极,紧紧咬住牙关,才勉强压住汹涌的泪意。她宁愿君天熙强取豪夺,宁愿君天熙决绝放手,也不愿她如此委屈自己。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君天熙眼看君逸羽双目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她本就不擅长安慰,君逸羽大出寻常的反应,还让她依稀有些不安。 “没有。”君逸羽微微仰头,以制止眼泪下滑。良久,她才抬手,将脸上温柔的掌温,拢入了掌心,“熙儿,无论多爱一个人,都不要丢弃自我。任何一个人,都不配让你委曲求全。我若是借坡下驴,贪图齐人之福,只是磋磨你的傲骨,那我就真的不配说爱你了。” 再一次听到君逸羽的“熙儿”,君天熙却如坠冰窟。她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这是……非要捨弃我?” 君逸羽不忍再看,垂眸道:“不是非要捨弃你。但是我早就与长孙蓉,约定了相守终身。耽误了这么多年,该践诺了。” 相守?两方才是“相”。 君天熙挣脱君逸羽的掌心,自嘲笑道:“君逸羽,朕长这么大,从来没与人分过东西。为了你,朕愿意与人共侍一夫,还委屈你了吗?” “是你委屈。” “朕不委屈!” “我做不到。”君逸羽抿唇,许久之后,才凝视着君天熙的眼睛,真诚说道,“如果同时和你们在一起,我会为你和长孙蓉都委屈。如果我能做到,我就不是我了。” 君天熙神情一滞。她其实一直知道,只要君逸羽恢復记忆,就不会放弃长孙蓉。明明重逢时,她还抱着只要她活着就好的念头。到头来,哪怕她极力克制贪慾,依然越陷越深,最终还是忘了成全。父皇说得对,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 如果君逸羽变了心,她必然不屑纠缠,可分明是相爱,让她如何捨得?想到这,君天熙又有些不忿。她都捨不得,君逸羽为什么捨得?这一刻,君天熙真是恨透了君逸羽的担当。可是理智又让她清楚地知道,君逸羽的话是对的。如果君逸羽能轻而易举地撇开长孙蓉,如果君逸羽能兴高采烈地左拥右抱,她就不是她心里那个人了。 好梦从来不长久。正是知道会有这一天,君天熙这两年才不敢主动争取。而有些话,如果今天不问,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君天熙已经分不清,心头到底是痛还是伤,最终,她颓然问道:“你说你没有变心,是假话吗?” “如有半字虚假,让我天打雷噼,不得好死。”君逸羽直接拿出了毒誓。她身陷桃花孽,早就承认自己是个混蛋了。相爱不可相守,只希望真心话,能给君天熙些许安慰。这种时候还假言否定?那是往君天熙心口上捅刀子。 “你不要乱发毒誓。”君天熙斥责了一句,再发问时,话音又是低沉,“既然不假,你为何捨得?” “我叔父和长孙蓉,本来约为兄妹,你知道后来为什么又有了悠儿吗?” “不知。”君天熙摇头。这其实是个十分令人费解的问题,以长孙蓉的性情,她与君逸羽有了私情,必不会再和她亲叔叔发生首尾。那么问题,多半出在君康舒身上。君康舒又喝多了?若如此简单,君逸羽不会此时提起。 “叔父不愿与旁人成婚,是因为他一直思慕于你。你知道吗?” “绝无此事!谁人胡言乱语!我与你叔父,幼时尚有些兄妹情谊,后来他太过煳涂,犯了一个大错,我想让他学会守分寸,私下都不再称他皇兄。时日久了,与他只剩君臣之道。” 第354页 急于解释的君天熙,让君逸羽心如刀割。她面上不显,笑着安抚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别急。” 君天熙有些窘迫,君逸羽碍眼的笑容,又让她有些恼火。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怒气,“你笑什么?此事若是真的,你很高兴?” “你说的那个大错,是他害死唐昭吧?”为了避开暧昧的走向,君逸羽不答反问。 “你怎知此事?!”君天熙惊诧非常。 “哈日乔鲁收集了叔父一箱书稿,送去了漠北,其中,就有一本叔父的笔记。我看过。”想到君康舒日记中的内容,君逸羽垂目,眼底晦暗无比。 君天熙敛眉。君康舒是为国捐躯,又是眼前人的亲叔叔,不看僧面看佛面,君天熙无意贬低君康舒,可他着实是不争气。本以为他后来长进了不少,没想到还是那么煳涂。唐昭之死,是能写的吗?多亏卫国公府势微,不然,他那本笔记落入有心人手中,不知会平添多少风波。 “他思慕于你,就是他亲笔写在那本笔记里的。”确切的说,那就是一本围绕君天熙的暗恋日记。不想君天熙尴尬,君逸羽没有点穿。她缓了口气,按下胸口的沉闷,尽量平静地叙道:“在叔父那本笔记里,他还说,天熙元年上元夜,他听到了我叫你熙儿,看到了我们街头相拥,也看到了我们不欢而散。他喝了很多酒,觉得应该放下你,回府后,就准备借着醉酒,与长孙蓉完成夫妻之礼。” “所以有了悠儿?”君天熙的嗓音有些生涩。如果这就是君逸羽捨得她的理由,君天熙不能接受。但是她太了解长孙蓉那种屈辱,所以感同身受,心绪难平。 “我还没有说完。”君逸羽吐了一口浊气,“长孙蓉惊拒,恰好一道惊雷,震醒了叔父的酒意。叔父装睡,长孙蓉惊魂不定,喊了一声‘阿羽’。结果叔父想起了我们的不欢而散,他认定我专情如父,拒绝你,必是因为长孙蓉的缘故。所以他……所以他……” “不用说了。” 全身战慄的君逸羽,让君天熙深感不忍。她已经猜到了未尽之语,想扶君逸羽坐下来,君逸羽却手撑桌面,借力稳住了身体,闭目低吼道:“所以她强行侵犯了长孙蓉!哪怕长孙蓉以死相拒,他都没有半分恻隐!” 明明是青天朗日,君逸羽却仿佛才从噩梦中爬出来。君天熙盯着她头顶的冷汗,整颗心都已冻至冰点。她终于知道,君逸羽为什么如此果断。 “君康舒!” 君天熙实在不擅长骂人,火气无处发作,整个人都七窍生烟。如果君康舒不是君逸羽的叔父,她简直想把他从地下拖出来鞭尸。 “砰!”君天熙终究摔碎了面前的镇纸。 守门的慕晴吓了一跳。君天熙喜怒不形于色,几乎不可能拿物件出气。但是若只是手滑,声音不会如此响亮。想到皇夫进门时的脸色,慕晴有些悬心。她摸不准状况,又不敢擅入,说不得只能挥手让人离远点。一时间,延英殿外,人人噤若寒蝉。 “君康舒这么做,图什么?”君天熙着实不懂君康舒的思路。 “为你,图我。”君逸羽苦笑,“他觉得拆散我和长孙蓉,我就会回来找你。还说‘祥熙所欲,无人可夺’……真是太好笑了。” 君天熙紧紧攥拳。当初如果没有君康舒多事,她无需三嫁。这一次更绝,让她连挽留君逸羽的资格,都彻底断送了。君天熙现在想到“思慕”这个词,就觉得噁心。如果早知道,她一定狠狠敲打君康舒,打消他损人不利己的所谓思慕。 “小心伤着。”君逸羽掰开君天熙的拳头,又默默退回了原地。 可是,世上没有早知道……一方桌案搁在中间,如隔天堑。君天熙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觉得很想哭。为什么君康舒的愚蠢,要由她们来承担苦果?君天熙这一刻的委屈,比当年发现父皇的背叛时,还要来的浓烈。可她又清楚的知道,这枚苦果,由不得她推拒。君康舒以帮她的名义伤害了长孙蓉,这个人再爱她,也会选择长孙蓉。否则,她就不是她认识的君逸羽了。 “我不是捨得你,只是欠长孙蓉更多。别哭,好吗?” “君逸羽,我想再抱你一次。”君天熙手触脸颊,才发现眼泪早已滑下。 梨花带雨的君天熙,让君逸羽难以拒绝。君逸羽绕过龙案,容许自己最后一次,将这个两次引她心动的女子,抱了个满怀。 君天熙没有顺应君逸羽的请求,而是如同多年前那场邂逅一般,在她肩头,哭了个痛快。 君逸羽没有阻止,也如多年前一样,轻抚她的背嵴。 十七年的记忆一朝回归,前世今生一共活了四十来年,让君逸羽的心态,不知不觉,沧老了许多。中年怀旧,她想起曾经的拥抱,为这场有缘无分,愁肠满腹。 平心而论,她真是,非常不舍。 如能任性而为,她想早早地坦白性别,她想早早地告白,或者至少,在第一次心动的瞬间,就牢牢抓住她的倾城笑颜。那后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君逸羽记得,那是承天二十五年,五月初的一天,端午之前。那天,白云浅淡,阳光耀眼,天空高远。而那一切,都不及她展颜的风采。 “朕说过,不会再逼你。”君天熙擦干眼泪,拿起桌角的灵犀钗,递到了君逸羽面前,“君无戏言,物归原主。” 第355页 君逸羽无声地接过了灵犀钗。 “你会将它转赠他人吗?” “不会。” 君天熙点头,“你的皇夫身份,要朕下旨和离,还是你们会远走高飞?” “等我问过长孙蓉,才知道。” “好,那你与她商量好,再来找朕降旨。” “好。就算需要和离,也不急。不久就是新年了,我可以年后再走。” “不必。你要走,现在就走。” “那你怎么对朝臣……” “朕的事,与你无关了。” 君逸羽想苦笑,又深知自己连苦笑的资格都不再拥有。 沉默。 “你走吧。” “那我走了?” 沉默了半晌,君天熙与君逸羽几乎同时开口。 又是沉默。 “我走了。” “嗯。”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工作很烦。 第200章 【我也该物归原主了。】 去年冬月,君逸羽与长孙蓉徭津作别;今年冬月,君逸羽踏上了寻找长孙蓉的旅途。有时候,君逸羽真的怀疑,老天爷恨她入骨,所以总是折磨于人。 不管君逸羽多痛恨磨人的命运,她都只能继续前行。 为了克制内心的动乱,君逸羽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赶路机器,每天没日没夜的赶路,不给思维丝毫运转空间。 如此一来,赶路的成果自然是显着的。 不过月余时日,君逸羽便踏上了浙州地界。 浙州灵谷附近有一个无名山庄,原是羽记用来安置孤寡老弱的地方,十来年下来,随着一个个孤儿的成人成家,无名山庄周围渐渐发展成了一个村落。其中许多无名无姓的孤儿,感念羽记的恩惠,大多选择了姓“赵”,是以,这片无名山村,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赵家庄”。 过去的一年中,长孙蓉母女,正是定居在赵家庄。 君逸羽赶到赵家庄附近后,没有急着去见长孙蓉,而是在羽记名下的客栈里休整了两天。 要知道,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北方的大部分航道都已经无法行船,马匹的速度也大受冰雪影响。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赵羽能在短短四十天内来到赵家庄,除了多亏羽记车马行的骏马,可以说完全是君逸羽拼命拼出来的。 在赶路的这些日子里,君逸羽每天直到眼皮打架才下马睡觉,一睡醒又继续赶路。哪怕她曾是久居行伍的将军,身体也已经不堪重负。她不能带着疲惫去见长孙蓉,所以必须选休整。 这一休整,就是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 压抑之后的触底反弹,让君逸羽昏睡的梦境里,全是她不敢再想念、也不应想念的君天熙。 她担心君天熙吃不好,担心君天熙睡不好,担心君天熙此生此世都不再有笑颜……她在昏沉的梦乡中无意识地放纵着对君天熙的惦念。 梦醒之后,君逸羽从怀中摸出灵犀钗,呆坐了半晌。 羽记名下的客栈,提供给君逸羽的,无疑是最好的客房。日夜不息的地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将冬季寒凉的空气烘烤得温暖如春。定神之后的君逸羽,却要来了一盆炭火。 君逸羽走到炭火前,将握着灵犀钗的右手举到了火盆之上。 手松,钗落。 君逸羽眼睁睁地看着灵犀钗被炭火吞没成灰烬,如同年初之时亲眼目睹长孙蓉的诗画书信灰飞烟灭。 君逸羽记得,灵犀钗本被她藏在了书架最底层的书册之后。 她本以为灵犀钗会在羽园最隐蔽的这个角落里变成永远的秘密,没想到,竟会暴露在长孙蓉眼前,还被长孙蓉亲手交给了君天熙。 长孙蓉在羽园发现灵犀钗时是怎样的心情?她亲手将灵犀钗奉还给君天熙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君逸羽无法想像。她只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二次,也永远不该再发生。 在灵犀钗燃尽之后,君逸羽拉开房门,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赵家庄。 君逸羽见到长孙蓉时,长孙蓉正在暖亭中看书。她的身后,是南国四季不败的常青树,错落有致,更衬静美。 君逸羽对长孙蓉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她捧书静读的身影。除了身后的风景换了,长孙蓉身上的一切,都是君逸羽最熟悉的样子。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用怎样的语气? 君逸羽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真见到熟悉的长孙蓉时,她却反而拿不定主意了。 沉吟片刻后,君逸羽想到,比起言语,倒不如直接抱住长孙蓉。 “阿羽?” 没等君逸羽走近,长孙蓉先看到君逸羽。 “蓉儿。”君逸羽脚步微顿。她走到长孙蓉身前,握住她的手,微笑着掏出了那句早该兑现的承诺,“我回来了。” 长孙蓉一怔之后,很快目露瞭然,她却借着阖书的动作逃出了君逸羽的掌心。 君逸羽盯着自己落空的手,无法再完成计划中的拥抱,只得在原地干巴巴地补充道:“蓉儿,以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从君逸羽的神态里,长孙蓉已经猜到了这个结论。她笑着祝贺道:“恭喜你,阿羽。” 长孙蓉的笑容,是出自真心的贺喜,君逸羽却发现缺了东西。 缺了什么东西? 长孙蓉的言行很快给出了答案。她从袖袋中掏出两个物件,递到了君逸羽手中。行云流水的动作,熟练非常。 第356页 而这两样物件,一个是羽记的令牌,另一个是……君逸羽的皇族玉佩。 “既然阿羽你都想起来了,那我也该物归原主了。”事实上,从瑶津分别那天起,长孙蓉就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将君逸羽的信物亲手还给记忆完整的君逸羽。 羽记令牌倒了罢了,刻着“逸羽”二字的这枚龙纹玉佩,是君逸羽自幼佩戴的贴身之物,是君逸羽对长孙蓉许定终身时送给她的。长孙蓉将这枚玉佩也还了回来,背后的含义,不言自明。 “蓉儿,是我一年对你不闻不问,让你生气了吗?都怪我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君逸羽试图将玉佩塞回长孙蓉手中,却怎么都打不开她的掌心。 “阿羽,无论你记起了什么,我都是从前那句话,希望你顺从本心,活得潇洒快乐。你的玉佩,不属于我,若要送人,也该送给你心里的那个人。” “我只想送给你。” “阿羽,你我都清楚,这不是你的真心话。”长孙蓉笑得温柔,眼中却是直白的否定。 长孙蓉的拒绝,在君逸羽的意料之中,但她没想到长孙蓉会如此犀利,以至于一时间有些语塞。 等君逸羽适应长孙蓉的视线后,再想开口,一个活泼的童音先插了过来。 会喊长孙蓉“娘亲”的,只有君乐悠。 时间的痕迹在孩童的身上总是格外清晰。隔着一年的光景,君乐悠明显长大了一圈,便连性格也似乎更开朗了。 “娘亲,悠儿今天见到了小毛驴!它……” “悠儿,你先看看这是谁来了?” 君乐悠一来就钻进了长孙蓉怀里,小嘴兴奋地叽叽喳喳,被长孙蓉打断后,她才意尤未尽地看向君逸羽。 “悠儿,你还认识我吗?”君逸羽适时弯腰,半蹲在君乐悠面前,掏出了最亲善的笑容。 君乐悠从小就日日见着君逸羽的画像,几乎将君逸羽的样貌记到了骨髓里。是以,她虽处于不记事的年纪,又许久未见,却只是思索了片刻,就已喊道:“大哥。” 一年不见,悠儿还能记得我,不愧是长孙蓉的孩子。 君逸羽亲昵地摸了摸君乐悠的脑袋,却看向长孙蓉,故意拿出了满眼乞求,悄声道:“我能让悠儿喊我爹爹吗?或者也喊娘亲?” 长孙蓉向来受不住君逸羽的请求,这一次,她却没有心软。她对君乐悠纠正道:“悠儿,喊舅舅。” 君乐悠可爱的小脸上浮起了浓稠的困惑,她像个小大人一样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对君逸羽软糯地喊了声:“舅舅。” 舅舅。 母亲的兄弟,才是舅舅。 君乐悠已经一脸煳涂了,君逸羽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和长孙蓉分辩,又不愿应下这声“舅舅”,只得安抚地摸了摸君乐悠的额头。 长孙蓉对孩子赞许道:“悠儿真乖,记住了,以后都叫舅舅。” 孩童对各类称谓本就没有概念,君乐悠经歷了“父王”变“大哥”,对“大哥”变“舅舅”也没有多少奇怪,得到母亲的肯定,她很快高兴地应道:“悠儿记住了!” 为了证明自己记住了娘亲的吩咐,君乐悠看向君逸羽,又喊了一声舅舅。 面对君乐悠纯真的眼神,君逸羽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再次摸了摸她的脑门,转移话题问道:“悠儿刚才说的小毛驴是什么?能和我也说说吗?” “是阿赐姐姐家的大毛驴生了小毛驴。它……”君乐悠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小毛驴。 君逸羽趁小傢伙不注意,对长孙蓉挤出了一缕苦笑,低声道:“蓉儿,我不想悠儿喊我舅舅。” 长孙蓉摇头道:“我已经为悠儿改名长孙悠了。” 悠儿随母姓,可以斩断长孙蓉与君康舒的关联,君逸羽乐见其成。但是,从復名“乐悠”到单名“悠”,割捨的又是什么呢? “我觉得长孙乐悠更好听。”君逸羽揣着明白装煳涂。 “阿羽,年关将至,你该回京了。”长孙蓉完全不给君逸羽机会,竟然当着长孙悠的面搬出了逐客令。 “舅舅就要走了吗?”长孙悠目露失落。 “我不走。悠儿在哪,我就在哪,好不好?还有阿赐姐姐家的小毛驴,我也想看。悠儿下次去看小毛驴时,也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悠儿明天就带舅舅去阿赐姐姐家!” “好呀,那我们说好了呦……” …… 长孙蓉言行温柔,却字字句句都宣示着断绝旧情的决心。照原来的势头下去,君逸羽还真怕被长孙蓉扫地出门,接下来的时间,她索性一心一意地依傍着长孙悠。也是借小傢伙的面子,她才挤上了长孙蓉的餐桌,又挤进了长孙蓉的卧房。 第201章 【宣称我已病逝。】 君逸羽陪长孙悠玩到犯困揉眼,在侍女将小傢伙接回卧房后,她却耍赖赖在了长孙蓉房中。 长孙蓉见君逸羽没有起身的意思,直接对侍女吩咐道:“寄舟,送皇夫去客房。” 离开翼王府后,长孙蓉的侍从越发简省,除开照顾长孙悠的,她的身边日常只留一个侍女。今日在长孙蓉身边当值的寄舟,是长孙蓉从翼王府带出来的旧人,自然知道“皇夫”是谁。 “我不去客房,也不要喊我皇夫。寄舟,我有话和蓉儿说,你先退下吧。”君逸羽立马否定了长孙蓉的安排。 第357页 寄舟夹在羽蓉二人中间,不知道该进该退,但作为长孙蓉的侍女,她犹豫一番后,还是优先看向了长孙蓉。 长孙蓉点了点头,坚持送客。寄舟见此,便走到了君逸面前,摆出了引路的姿态。 君逸羽这次来找长孙蓉,就是为了践行终身之约,哪怕寄舟不是王府旧人,君逸羽也不用顾虑。是以,为了打消长孙蓉的坚持,君逸羽干脆绕过寄舟,直接抱住了长孙蓉。 君逸羽也不怕在外人面前丢面子。当着寄舟的面,她直接对长孙蓉软语相求道:“蓉儿,别赶我去客房好不好?我求你了。” 寄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古代女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如果是旁人强行抱住长孙蓉,寄舟便该救主了。但现在这个人是君逸羽……寄舟目瞪口呆之后,将通红的脸皮埋进了地里。 “阿羽,松手!”长孙蓉试图挣脱君逸羽的怀抱。 “不松。除非你答应让我留下来,不然我再也不松手了。” “阿羽,你这个样子,是想逼我搬出赵家庄吗?”长孙蓉挣扎不过,直接冷了声音。 君逸羽听出长孙蓉的严肃,不敢再胡搅蛮缠。她缓缓松手,尤自不死心地问道:“蓉儿,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长孙蓉眼露无奈,没好气地说道:“你是赵家庄的主人,是不该去客房。你留下,我去客房,总行了吧?” “别啊。”君逸羽见长孙蓉真要往外走,连忙拦住。 长孙蓉用视线驱逐,一步一步地将君逸羽赶到了门外,还很快关紧了房门。 如果长孙蓉毫无脾性的接纳自己,君逸羽的愧疚反而会无处放置。如今的情形,反倒让君逸羽好受一点。 诺言说得再好听,都不如实实在在的行动。 第二天一早,君逸羽便守到了长孙蓉面前。长孙蓉不言不语,她便借着长孙悠和她套近乎。 第三天,长孙蓉将浅予召回身边,充当起了护门神。浅予记恨君逸羽亲手烧了长孙蓉的诗画,有她在,君逸羽就算有长孙悠当幌子,也无法靠近长孙蓉的三尺之内。便连吃饭,君逸羽也没能混上长孙蓉的餐桌。 第四天……长孙蓉彻底收起了地主之谊,连客房的被褥都收了,明摆着开始赶人了。 君逸羽也不气馁,当天夜里,她索性直接坐在了长孙蓉房间门口。她不信长孙蓉忍心让她在室外度过冬夜。 如君逸羽所料,不过半个时辰,长孙蓉就重新打开了房门。 君逸羽笑意上浮,正准备起身,长孙蓉却道:“浅予,派人去收拾荷花巷的宅子。” 收拾房子,自然是为了搬家。荷花巷的宅子是长孙蓉的私产,照现在的情形,若真让长孙蓉搬去荷花巷,君逸羽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君逸羽连忙陪笑道:“都要过年了,哪有搬家的道理。而且悠儿在这里有这么多玩伴,要是搬走,肯定不开心。” 长孙蓉之所以定居赵家庄,正是想让长孙悠得到同龄玩伴。但是……长孙蓉不语,只是扫了一眼君逸羽脚边的座垫。 房中的灯光将长孙蓉的影子投射在君逸羽身上,让君逸羽看不清长孙蓉的表情,但君逸羽却直觉知道,如果自己执意留在长孙蓉门口,长孙蓉真的会搬家。 君逸羽只得乖觉地捡起了座垫,“我走我走。蓉儿,你去睡觉吧,明天见。” 长孙蓉对君逸羽的背影喊道:“阿羽,不要再来了。” 君逸羽只当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又说了一声,“明天见。” 君逸羽说到做到,第二天天色乍明,便回到了长孙蓉房前。只不过,这一回她改变了策略,不再一个劲往长孙蓉身上凑,而是提起了画笔。 君逸羽在浅予界定的范围外,用画笔仔细记录长孙蓉母女的身影,就如同长孙蓉当年一般。她想,等自己也画出满屋长孙蓉后,也许长孙蓉能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吧。 多年不握画笔,君逸羽的手法有些生疏,六七天后才渐渐找回手感。也恰是这一天,她收到了玉安的消息。 “自公子出京后,宫中便声称公子病了。王爷王妃命属下问清公子的打算,好为公子早做安排。公子还会回京吗?”为君逸羽带来口信的,是赵迩。 君逸羽笔下渐入佳境的画作,是长孙蓉平静的身影。 凝视着长孙蓉秀美的容颜,君逸羽微微闭目,唿出了一口浊气,回道:“阿二,再辛苦你一次,去玉安帮我告诉我爹娘,我不回玉安了。请我爹亲自进一趟宫,转告陛下,找个合适的时机,宣称我已病逝。” 君逸羽担心长孙蓉有回京生活的想法,本想与长孙蓉商量过后,再作出后续安排。但是如今,她虽然找到了长孙蓉,却没有与长孙蓉商量的机会。 从长孙蓉母女的生活状态来看,似乎没有思念玉安的意思。而皇夫的动态会引发朝野猜疑,客观上也不允许君逸羽悬而不决,所以,她该有决断了。 君逸羽话一说完就已继续行笔,在赵迩看来,便是十足的云淡风轻。赵迩见此,虽然对君逸羽这个决定并不认可,却觉多说无益,直接应道:“是,属下今日就启程回京……” 今天赵汜也和赵迩一起来了。赵汜身为女子,比赵迩细心很多,她不仅注意到了君逸羽吐出的浊气,还注意到了君逸羽提及“陛下”时隐晦的艰涩。赵汜伸手拦住赵迩的话头,对君逸羽劝道:“一旦公子宣称病逝,公子就再也回不到玉安了。公子真的想清楚了吗?” 第358页 君逸羽诧异地望向赵汜,知道赵汜看出了自己心头的不舍。君逸羽鄙视自己这份不该出现的不舍,同时也庆幸赵汜不是长孙蓉。 “我想清楚了,阿四。”君逸羽想用微笑证明自己,嘴角刚动,一滴墨水滴入画中,砸断了她的笑弧。 赵迩原本按下了心中的想法,此时以为义妹与自己不谋而合,也附和着劝说道:“四妹说得是。公子不当皇夫,也是荣乐王,若是宣称病逝,今后回京探望王爷王妃,都只能偷偷摸摸。夫人是通情达理的人,属下以为,公子与陛下宣称和离就够了吧。” 那滴落入画中的墨水,恰好落在了长孙蓉衣摆处,君逸羽若是擦拭,便毁坏了整幅画作。她投鼠忌器,最终只能任凭墨滴渗透。 君逸羽对着墨痕嘆了口气,谨慎地放下画笔后,才抬头说道:“阿二阿四,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用再说了。就是辛苦阿二,此时起行,只能在路上过年了。” “商旅之人,在行程上度过年节,都是寻常之事。公子不必在意。属下这就出发,一定将公子的意思当面告知王爷。”赵迩直接摆出了告辞的姿势。 “不必如此着急。今天是小年,晚上我们和秦叔一起吃饭,阿二你明日再出发就好。”君逸羽知道赵迩是个急性子,又交待道,“天寒地冻,路上安全为重,不要着急赶路。” 赵迩不敢相信地问道:“夫人小年也不肯留公子用饭吗?” 赵家庄算是君逸羽的大本营,君逸羽被长孙蓉扫地出门后,再寻一个住处,自然不是难事。只是这样一来,“公子得罪夫人了”的流言在赵家庄口口相传,如今几乎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了。赵迩和赵汜兄妹自然也知道。正是因为知情,所以赵迩的话里才多了个“也”字。 “二哥,我们回去准备食材,别打扰公子作画了。”赵汜听到赵迩问了不该问的话,拽着他就往外拖。 “四妹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有话和公子说呢……” “谁让你乱说!快走!” “我怎么乱说了。你看公子,去年也是失忆了才会与陛下成婚,如今公子画夫人的画像都有一桌子了,夫人也该原谅公子了吧……” 随着赵迩兄妹的远去,君逸羽已听不清他们的私语。君逸羽摇摇头,对着画上的墨痕思索了片刻,重新提起了画笔。 在君逸羽将墨痕勾勒出莲花的轮廓后,赵迩兄妹重新回到了君逸羽桌前。兄妹两人想起来还没与公子道别,所以去而復返。 君逸羽笑怪两人多礼。 兄妹二人再度离去时,苍天降下了迟来的初雪。江南稀有的雪花将山川草木点染成浪漫的初雪图,天地之间,岁月一派静好。 赵汜在雪花中回望君逸羽的方向,想起了君逸羽笔下那朵从墨滴演化而成的墨莲。 “四妹,怎么不走了?” 赵汜笑道:“二哥,你先回去吧。我想起来,我们还没给夫人请安。今天小年,也该给夫人拜节。我去去就回。” “说得也是,那你去吧。” 第202章 【也算是美事……吧?】 “舅舅!” 本就昼短夜长的冬季,因为纷纷扬扬的雪花,早早浮起了暮色。君逸羽考虑到小年,打算晾干画像后就去找赵秦等人团聚,却先迎来了长孙悠。 长孙悠是来喊君逸羽吃晚饭的,君逸羽听明白她的来意后,拉出满脸歉疚,哄道:“对不起,悠儿。我还有事,今天不能和悠儿一起用饭。悠儿回去陪娘亲好好用饭,明天我再来陪悠儿玩好不好?” “是小姐让小小姐来请皇夫用饭的。皇夫是大忙人,既然不愿赏脸,只能罢了。” 君逸羽的拒绝还没落地,长孙悠身后已经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 为了迁就长孙悠的身高,君逸羽与长孙悠说话时,一直半蹲在小傢伙面前,没能注意到小傢伙的侍从。此时顺着阴阳怪气的嘲讽抬头,她才发现,跟在长孙悠身后的人,是浅予。 最近这几天,浅予一直是长孙蓉的门神,将君逸羽牢牢挡在了远处。如今竟然是浅予来了,君逸羽便立马可以确信,喊她吃饭,确实是长孙蓉的意思。 蓉儿今天怎么肯让我一起吃饭了,因为小年吗? 君逸羽心有不解,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趋势。与赵秦、赵迩兄妹吃饭的机会,随时都能再有,长孙蓉的大发慈悲,却是错过这个村就没下个店,君逸羽说不得只能爽约一次了。她应道:“蓉儿喊我,我自然该去。只是我本来留了赵迩兄妹一起用晚饭,浅予,请你派个人帮我去送信,让他们不用等我了。” “还有我今天的画尚未干透。”君逸羽手指桌面道,“浅予,你再帮我找个懂笔墨的人,等画干透了,替我送去我那间客房吧。” 君逸羽睡了三天的那间客房,早已被收走了被褥,君逸羽开始画画后,为了方便,拿它充当了藏画室。 浅予冷淡地应了一声,从始至终,眼珠都没动一下,似乎对君逸羽的画作不屑一顾。君逸羽抱着长孙悠离开后,她却走到了君逸羽的画桌前。 我倒要看看,成天装模作样地对着小姐作画,究竟画出了什么……看清桌上的画面后,浅予的满心嘲讽戛然而止。 长孙蓉雅擅书画,浅予长期在长孙蓉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书画作品,也摸到了些许鑑赏能力。况且,画中人是长孙蓉,浅予就算不会看画,也至少会看“人”。 第359页 在浅予的眼中,君逸羽的画,自然是比不过长孙蓉的。可是,即便怀揣着最大的恶意审视君逸羽的作品,浅予也不得不承认,画中的长孙蓉,形神兼备。 能画出小姐神韵的人,对小姐,总归是有一些真情的……吧? 浅予心神动盪时,君逸羽正抱着长孙悠走在雪地上,一起伸手接了一朵雪花。她还答应长孙悠,等改天积雪多了,陪她堆一个漂亮的雪人。 为了保护长孙悠的鞋袜,君逸羽就这样,抱着长孙悠,一边嬉笑,一边走过了所有的雪地。 雪地尽头,是比初雪更清丽的长孙蓉。 君逸羽多日不能接近长孙蓉,此时好不容易重新站在长孙蓉阶下,她却只是抬头一笑。 长孙蓉也笑了。她从君逸羽怀里接过长孙悠,还亲自为君逸羽掸掉了肘后的雪花。 君逸羽感受着长孙蓉亲近的动作,心照不宣地对前些日子的刻意疏离闭口不提。 一顿丰盛的晚餐,虽然只有三人共用,却实实在在是亲人团圆的味道。 饭后,长孙蓉也没有送客的意思。君逸羽有些摸不准长孙蓉的心思,但是,只要长孙蓉不赶人,她自然没有主动离开的道理。 君逸羽与长孙蓉一起,陪君乐悠游戏了半响,直到君乐悠犯困回房,君逸羽以为自己即将听到长孙蓉姗姗来迟的逐客令,万没想到,长孙蓉道:“雪夜难行,阿羽,你今夜不用走了。” “你是说我今天可以睡在山庄的客房里?还是……”你的卧房? 长孙蓉说出留人的话时,言语神态都太轻松了。君逸羽凝视着长孙蓉淡定的微笑,几乎无法将它与长孙蓉的卧室联繫起来。 “你不是一直想留在我房中吗?”长孙蓉反问一句后,直接安排侍女为君逸羽准备洗漱用具,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浅予看见长孙蓉打算留宿君逸羽,有心劝阻,想起之前看到的画像,她又保持了沉默。 君天熙那样举重若轻的女帝,对君逸羽说出“不用走”时,都是十足的艰涩,长孙蓉大方的表现,完全超越了君逸羽的认知,以至于脑子彻底懵了。 她在长孙蓉的安排下,浑浑噩噩地完成了洗漱,浑浑噩噩地躺上了长孙蓉的寝床,浑浑噩噩地……君逸羽重新找回思维时,房中已经熄灯,长孙蓉就躺在她身边。 蓉儿……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这是重新接受我了吗?可是,以蓉儿的性子,如果真的是接受我,不该是这个样子吧?但如果不是接受我,她突然留我干什么? 明明与长孙蓉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君逸羽却感觉如隔山海。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长孙蓉,今夜却怀疑自己从未认识真正的长孙蓉。 君逸羽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人就在身边,何必到处瞎猜? “蓉儿,你是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了吗?”君逸羽转身面向长孙蓉,抱着试探的心思,将胳膊搭到了长孙蓉身上。 长孙蓉没有说话,但她没有阻止君逸羽的手臂,在君逸羽看来,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答案。 真的是接受我了?为了确定自己的推断,君逸羽将胳膊下移,实实在在地环住了长孙蓉的腰背。 长孙蓉身体一僵,又很快变软。 黑暗中的感官总是格外敏锐。君逸羽从长孙蓉的身体反应里,几乎能看到她克服僵硬的样子。她还听出了长孙蓉的唿吸声在微微加粗……还好,长孙蓉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长孙蓉。 君逸羽在心底庆幸地嘆了口气。 但是今夜註定纠结。 君逸羽庆幸的嘆息尚未完全释放,一个冰凉的物体落在君逸羽嘴角,彻底搅乱了她的唿吸。 那是长孙蓉的吻。 意识到嘴角的亲吻,君逸羽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是什么。她只知道,今夜的长孙蓉,已经主动做了太多。明知道长孙蓉是在强行克制羞怯,她应该有所行动。所以君逸羽找到长孙蓉冰凉的嘴唇,用自己唇尖的温度,一寸一寸地化解了寒意。 也许是升腾的体温蒸发了长孙蓉的理智,长孙蓉在唇舌的交锋中,一直试图掌握主动权,君逸羽感受到她的意图后,顺从地配合了她。 鸳鸯交颈,鸾凤和鸣。 …… 一捧积雪压弯树梢,跌落在浅予脚尖。 浅予顺着积雪跌落的轨迹仰头,一树红梅映入眼帘。她突然想起,小姐与少爷结下孽缘的那日,也是这样的雪景,也是腊梅绽放的时节。 兜兜转转五六年,一切又回归于从前的光景,是老天爷的旨意吗? 少爷是因为离魂症才烧了小姐的诗画,从少爷如今的言行和画作来看,对小姐也算不缺真心。 那么,尘埃落定,重修旧好,也算是美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祝小可爱们新年快乐,牛年大吉! 第203章 【不必了!】 尘埃落定,重修旧好。 这也是君逸羽得出的结论。 只不过,由于一切都变化得太突然,君逸羽有些不适应,所以一夜都睡得不安稳,第二天早上还醒得极早。 君逸羽睁开眼睛时,哪怕有雪光的帮衬,窗外的晨光依然微弱得不值一提。 落雪天正是睡懒觉的好时节,君逸羽本以为自己会是醒得最早的人,往身边摸了个空,她才发现,长孙蓉已经起床了。 第360页 “蓉儿?”君逸羽纳闷一唤,坐起身来,打算寻找长孙蓉的身影。 “我在这。” 在君逸羽适应昏暗的光线之前,长孙蓉先走回了床边。 “蓉儿,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君逸羽探手将长孙蓉拉至床沿,展臂环住了她的腰腹。 长孙蓉难以克制身体的僵硬,停顿了半拍,才找回话音。 “你睡好了吗?”长孙蓉不答反问,说话间还从床头取了一件中衣,盖在了君逸羽的背上。 昨晚那么强势,今早又想起害羞了?这是真的怕我冷呢,还是不敢看我?君逸羽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照顾长孙蓉的脸皮,君逸羽没有说出心中的揶揄,反而顺从地放开了长孙蓉,展臂穿上了长孙蓉拿来的中衣,嘴上却笑道:“你要是睡好了,那我就睡好了。你要是没睡好,那我也继续睡。” 天色太早了,君逸羽其实倾向于邀长孙蓉补觉。哪怕不睡,她也需要继续与长孙蓉拉进距离,躺在床上聊聊天也是好的。所以,君逸羽说笑间间拍了拍床,表明了自己的倾向。 “你昨夜刚刚破身,当心着凉。”长孙蓉没有响应君逸羽上床的邀请,而是又为她取来了一件外袍。 “不会的。” 君逸羽往后避让了一下,长孙蓉却坚持为君逸羽加上了外袍,还亲自为她系起了衣带。 感受着长孙蓉温柔的动作,君逸羽想到,这样美好的长孙蓉,自己却给不了她一心一意,瞬间愧意奔涌。她忍不住再次拥紧长孙蓉,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立誓地说道:“蓉儿,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辜负你了,绝对。 ” 长孙蓉系衣带的动作微微一顿,轻声说了句,“痛。” 手上根本没用力,何至于抱痛长孙蓉?君逸羽只当长孙蓉脸皮薄,很快放开了她的腰。 长孙蓉失去君逸羽的束缚后,很快帮君逸羽系好了衣带。她退后一步,将君逸羽端详了一番,如同一位为夫婿仔细穿戴衣衫的妻子,再度张嘴之时,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都是无情。她说:“阿羽,昨夜之后,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了。你可以走了。今后,也不必再来找我。” 君逸羽没有所谓的贞洁观念,但长孙蓉下床就不认人的言论,还是让她十分难堪。尽管难堪,她还是怀疑自己误解了长孙蓉的意思,艰难地确认道:“蓉儿,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阿羽,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还是说,昨夜之事,你希望我对你负责?”长孙蓉说话间指了指床榻,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确。 君逸羽顺着长孙蓉的动作看了看身下的床褥,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长孙蓉的脸,却只看到了讽刺的微笑。 长孙蓉的微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君逸羽的自作多情碾压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也将她的难堪彻底燃成了愤怒。 “不必了!”君逸羽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声低吼,鞋都没穿,就直接冲出了门外。 床前脚踏上的靴履,被君逸羽的衣摆拂落在地,摔得东倒西歪。这是君逸羽的靴子。为了方便君逸羽穿上,长孙蓉特意将它放在了君逸羽的必经之路上,可惜,纵然如此,它依然错过了它的主人。 早知道这样,应该先让阿羽穿上鞋子,再说这些话的。 长孙蓉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内室,望着君逸羽散落的鞋履,脑中闪过了唯一的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身体不好,工作也比较忙,这章太短了。 一篇小说写了这么久,辛苦大家了。我尽力抽空写,争取今年完结。 第204章 【彻底的告别。】 无论世间悲欢几何,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长孙蓉起居如常,失去了君逸羽的赵家庄,也随她一起,迅速恢復了平静。 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快乐——年节的快乐。 辞旧迎新之际特有的欢快,如同每日照常升起的太阳一样,如常地覆盖了赵家庄。便连幼小的长孙悠,也似乎习惯了君逸羽的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听说君逸羽走了,她只是失落了片刻,又很快恢復了快乐。 在小小的长孙悠的心中,这个新年最大的烦恼,是没能堆上雪人。虽然长孙悠出生在北国,但她前些年年龄过小,还未曾好好领略冰雪的乐趣。 可惜天公不作美,浙州的这个冬季,竟只落下一场初雪。而且浅浅一层积雪,尚未形成规模,便已草草收场。 长孙悠每天数着指头盼大雪,直到进入新年,也没能盼来一片雪花。 翻过上元节,赵家庄的学堂即将开学,长孙悠也即将入学。在开学前一天,长孙悠陷入了即将初次上学的兴奋里,才算忘了心心念念的雪人。也恰是这一天,一场不经意的雪,莅临人间。 虽然只是一场小雪,但对长孙悠而言,依然是一场盼望良久的惊喜。她唿朋引伴,与小伙伴一起在雪中玩了整整一天。山庄的大门前,也多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雪人。 起源于孤儿收留所的赵家庄,从一开始就不缺学堂,如今更是发展出了一定的规模。过去的一年里,长孙蓉一直在赵家庄学堂兼职授课,开学前的这天,她在学堂尽职尽责地忙碌了半天。回到家门前,一眼就看到了女儿堆的小雪人,她不禁莞尔一笑。 原想找机会带悠儿去北方玩雪,现下看来是不用了。如此浅的雪,难为她能堆出如此白净的雪人……想到此处,长孙蓉突然低头看向了脚下的雪地,心中意识到了疑点。 第361页 今日的雪,比小年那场初雪还小,只需踩上两脚,就能现出土地的原形。这样的积雪,哪怕勉强堆成雪人,也必会混杂泥土……除非,用的不是地上的雪。 长孙蓉举目四顾,眼波微闪。 用过晚饭后,长孙蓉早早打发了长孙悠,自己独自来到了君逸羽那间放画的客房。 长孙蓉不是空手来的,而是特意带着火引子。 她将君逸羽的画作全都抱到了院中,然后,点火,烧画。 行云流水动作,没有一丝留恋。哪怕这些画中全都是她。 寒鹊齐飞,惊落了树梢的积雪,仿佛鸟兽山林也惊讶于长孙蓉的果决。 长孙蓉顺着积雪坠地的声音看向了院外的一棵乌樟。 作为常绿乔木,即便处于南国最严寒的季节,乌樟依旧不缺绿叶。长孙蓉望着乌樟茂密的树冠,提高嗓音,唤道:“阿羽,你出来吧。” 短暂的沉默后,乌樟树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是君逸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君逸羽有些不解,她自问隐蔽得极好,至少,不该被长孙蓉发现。难道说,悠儿告诉她了? “悠儿的雪人太白了,是你帮她取的屋顶上的雪吧?” 百密一疏,君逸羽抿了抿嘴唇,很快说道:“我上回答应了陪悠儿堆雪人,只是不想让她失望。” “画筒下面还有我写的诗,你如果想烧,就一起烧了吧。我就不打扰了。”明知道眼前的火堆是自己认真画成的画像,君逸羽却连眼角都没有瞥一眼。她指了指长孙蓉身后的客房,便已转身。 “阿羽。” 长孙蓉叫停了君逸羽的脚步。 君逸羽没有再转身,只是站在原地等候长孙蓉的下文。 “当年,你爷爷病逝之日,我看到你抱着陛下痛哭,那时我就知道,陛下才是你心里的人。后来想来,应该更早。早在承天二十五年的中秋之前,你与陛下,就已经两情相悦了吧。”长孙蓉凝视着君逸羽的背影,目光却飞回了记忆深处。回过神来,长孙蓉发现君逸羽已经重新面向自己,眼底还残留着惊讶。她安抚性地对君逸羽笑了笑,笃定地论断道:“阿羽,你我之间,从来只是家人。” “不是的。你对我而言,不止是家人。虽然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但我是真的喜欢过你。”君逸羽记得,当年被唐歆下药之后,她先遇到了易清涵,后遇到了陵柔,但唯有最后遇到的长孙蓉……引爆了她身上的药力。而且当时她明明已经服用了很多清心丹,她的意志却在长孙蓉面前不堪一击……在无可辩驳的现实面前,即便君逸羽不愿意自己多情,也无法否认事实。 阿羽……喜欢过我? 长孙蓉明显一愣。 “都是过去的事了。”长孙蓉释然一笑,“阿羽,你自己也说了,你只是喜欢过我。”长孙蓉将重音点在了“过”字上。又道:“前年在红岭驿,你看陛下的字时,眼神分外温柔。那时我就知道,你已再次倾慕于陛下。”语至最后,长孙蓉从袖袋中掏出君逸羽的龙佩,再次递到了君逸羽手边。 君逸羽终于知道,为什么红岭驿后,长孙蓉突然抽身。 没有真情为基础的“负责”,只是一种羞辱。这是长孙蓉上次用行动教会君逸羽的道理。在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君逸羽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纠缠长孙蓉了。 所以,最近这些天,尽管她担心长孙蓉是强撑,她也只是躲在暗中观察。 观察的结论是,长孙蓉的生活,是真的可以没有君逸羽。于是君逸羽知道,当年强塞给长孙蓉的龙佩,也是真的该收起来了。否则,她就是在执意羞辱长孙蓉。 君逸羽接过这枚代表自己的龙佩,心中如负巨石,她却只能垂首说道:“你的玉佛,我在漠北失忆时,当成救命谢礼送人了,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还给你。今后我会长住灵谷。如果你真的还拿我当家人,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要客气。” “阿羽你这些天一直没有回秦叔哪里?” “没有。”君逸羽不知道长孙蓉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腊月二十五早上被长孙蓉气走后,她心乱如麻,谁都不想见,所以谁也没见。后来想明白长孙蓉的用意后,她又准备暗中观察长孙蓉的生活。赵秦最近住在赵家庄,联繫他难免会暴露行踪,君逸羽不想被长孙蓉发现,所以没接触任何人——除了今天帮长孙悠堆雪人。 “赵迩没有入京送信,阿羽你还可以回京。” 君逸羽勐然抬头。长孙蓉一开口就将赵迩的入京送信与可以回京联繫到一起,说明她知道赵迩送信的内容。她怎么会知道?又是何时知道的? “是赵汜告诉我的。”长孙蓉一眼就看出了君逸羽的疑虑。 原来如此! 君逸羽恍然大悟。她记得,自己派赵迩回京宣称病逝的那天,就是小年。赵迩兄妹走后不久,长孙蓉就派悠儿来喊她了,所以……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君逸羽问道:“小年那天,你就知道我让赵迩送信的事了?” 长孙蓉没有吱声,君逸羽却读懂了她的默认。 “是我辜负了你。”君逸羽沉重的心脏彻底崩溃,瞬间上涌的心痛将她压得蹲在了地上,泪水更是夺眶而出。 她本以为长孙蓉是无法再容忍羞辱,才导演了小年之夜的那场“两清”,好让她设身处地地明白自己不该再执着于“负责”。没想到,就连这最后的残忍,竟也是极致的温柔。 第362页 就算有失忆当藉口又怎么样?她没能重新爱上长孙蓉,就是辜负了她。 她们明明约好了终身,无论她失忆多少次,都该重新爱上她的。 这么美好的人,她本该有千万种理由爱上她,本该有千万种理由对她好,最后却还是辜负了她。 这是长孙蓉啊! 这么好的长孙蓉,她怎能辜负! 怎能辜负! 无尽的愧悔击穿君逸羽的身体,她以拳捶地,很快将青石地砖捶出了裂缝。 长孙蓉知道,君逸羽捶击的,其实是她自己。如果脚下是泥地,她会任凭君逸羽发泄,但青石砖太容易伤手了,是以,长孙蓉上前数步,如长姐一般,将手掌覆在了君逸羽头顶。 君逸羽怕误伤长孙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立刻定在了原地。 “阿羽,你我都知道,情爱之事,是无法勉强的。你没有辜负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辜负你自己。回玉安吧。再不去,就真的迟了。” 事到如今,还需要长孙蓉安慰自己,君逸羽都觉得自己无耻得可笑。 她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虚伪。 她还能做什么呢?唯有离开。 君逸羽告别长孙蓉时,恰是火堆燃成灰烬的时刻。 无论是长孙蓉笔下的君逸羽,还是君逸羽笔下的长孙蓉,都已经燃成云烟。 她们都知道,这一次,是彻底的告别。 第205章 【休书。】 大雨留客,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将官道上的行人留在了路边的茶棚中。 茶棚前的官道,连接着石柱峡和玉安,是大华最繁忙的官道之一。虽是倒春寒的时节,官道上的商旅却不在少数。也是因此,小小的茶棚霎时间挤满了躲雨的顾客。 店主忙得见牙不见眼的时候,茶棚中的客人甭管相识不相识,早已三三两两地聊起了闲话。也不知是何人多嘴,将话题聊到了皇宫。 秘事,向来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话题。在大华,哪里还有比宫廷更大的豪门呢?有了一个开头,小店中的谈资,很快集中在了天家身上。 避雨相聚的茶客,停雨之后,便会各奔东西。这种萍水相逢的情况下,人心卸下了顾忌,闲聊起来便越发大胆。 一人道:“皇夫从去年冬天就病着,这都小半年没露面了,别是不行了吧?” 另一人附和道:“我看也是,不然不能春祭都缺席。” “唉,太宗陛下这才驾崩多久,咱们大华不会又来一场国丧吧?” “可惜了。荣乐王当年多英雄的人物啊?若非他老人家孤身入唐营,你我如今只怕都成两脚羊了。” “就怕荣乐王没了,我们的好日子也没了。大伙儿别忘了,前些年荣乐王失踪的日子,陛下可是一直称病的。” “说得是呢。如今也没有太上皇能替陛下主政了,陛下要是真的不能理政,大华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也不知陛下当年是真病了还是称病。只是称病倒也罢了,想必没了太上皇,陛下为了儿女,也不能弃天下于不顾。要真是没了皇夫,陛下就跟着病倒,那我大华的前景……唉。” “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太儿女情长了一些。” “女人嘛,总是放不开儿女私情。” “陛下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那也是女人……” “你们竟然把陛下当成了离不开夫婿的普通女人?可笑。要我说啊,说不定陛下巴不得荣乐王英年早逝呢。” “这位老兄喝茶都喝醉了不成?这是说的什么煳涂话?” “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若这种世间至理都是煳涂话,那老夫可能真的喝茶喝醉了吧。” “这话放在别处对,放在陛下和皇夫之间就未必了。当年荣乐王在漠北失踪时,我有个乡党就在军中。听他说,陛下以为荣乐王死了,哭得可伤心了。” “此一时,彼一时。你们没听说过前朝的廖皇后吗?齐文宗对她是出了名的宠爱吧?后来还不是被赐死了。去年皇夫的风头太盛了。” “说起来,听说宁国寺的大师把玄慈大师的舍利子献给了荣乐王。” “此事竟是真的吗?那可是玄慈大师的舍利子,要献也该献给陛下吧。” “夫妻一体,献给皇夫与献给陛下有何分别。陛下连国政都能让皇夫代为打理,一颗舍利子又算什么。” “只怕就是这样才容易犯忌讳呢。” “算起来,皇夫卧病好像就是在收到舍利子之后不久,别真是遭忌讳了?” “你们把陛下想得也太坏了。只看陛下推行的那些仁政,我就不信她对亲人能狠心到哪里去。” “你们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陛下为了和太上皇争权,把太上皇身边的总管都打死了,就是去年的事。没过多久太上皇就驾崩了,没准是气死的呢。” “陛下要真做了这样的事,能让外面的人知道?我看你们说来说去就是想说陛下歹毒,也不看看陛下给太上皇上的什么庙号。” “就是。陛下要是真的不孝,能让太上皇叫太宗吗?陛下要是想争权,能几年不理朝政?你们也不想想,皇夫可是荣乐王。以荣乐王的武艺,谁能谋害他?” “但是皇夫年纪轻轻就突然一病小半年,也确实是怪事。” 第363页 “自古将军不长寿,荣乐王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身怀痼疾,也不算稀罕事。” “算起来皇夫才二十三岁吧?” “但愿荣乐王早日康復。” “荣乐王若是没了,那陛下就死了四个夫婿了吧?” “我看女人当皇帝还是有伤天和,不然陛下也不能如此克夫……”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茶棚中的闲谈,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地顺着声音调转了视线。 出现在众人视线焦点中的,是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还有他身前四分五裂的茶桌。 “就算君逸羽死了,也是她自己短命,和陛下有何关系!陛下若真的克人,我大华又怎会蒸蒸日上!”短须男子的音色,是与面貌不相符的年轻。他怒斥两句后,给店家留下半片金叶子赔偿茶桌杯盏,不等雨停,便牵马奔上了官道。 在华朝,谁会连名带姓地直唿君逸羽的名讳,又口无遮拦地咒君逸羽短命? 这个短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君逸羽本人。 与长孙蓉彻底了断后,君逸羽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君天熙,回京之路颇为踌躇。为了避人耳目,她一路都易容而行,这才有了茶棚中的见闻。 君逸羽无法容忍君天熙遭受污衊,尤其“克夫”的字眼,让她想到君天熙当年落泪的情形,最终没能压住怒气。她激动之下,甚至忘了易容之事,直接露出了原声。 民间都已经猜测纷飞,朝中官员又该作何感想?还有,茶棚中的宫廷秘闻虽有不实际之处,但到底是贴近了宫中隐秘。君天熙与君承天去年元旦的争执,她当时就下令封口了,就算宫外有所耳闻,也不该传到乡野小店……茶棚中的议论让君逸羽知道,她的回京之路已经不该再有任何耽搁。 十天后,君逸羽在慕晴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大华宫。 君天熙得知消息,已经率先等在了延英殿。 君逸羽推门而入后,很快看到了龙案后的君天熙。只是这一回,君天熙没有在批阅奏疏,而是在发呆。 在见到君天熙之前,君逸羽早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地斟酌了这场重逢。她按照计划,故作轻松地笑道:“长孙蓉不要我了,陛下这里,还愿意收留我吗? ” 没有听到最终的告别,君天熙先是心弦一松,意识到君逸羽的措辞,她才后知后觉地浮起怒意。 “君逸羽,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拿朕当什么人了?!”君天熙原本不敢抬眼,质问之时才看清君逸羽脸上轻松的笑容,随后,越问越怒。 君逸羽想说自己没有拿君天熙当备胎的意思,但是五个月前正是她亲口捨弃了君天熙。时至今日,无可解释,无可辩白,唯剩无言以对。 沉默的君逸羽让君天熙愈感愤怒,她一气之下几乎立马提起了笔桿,最终还是问道:“灵犀钗呢?” 灵犀钗早已经燃成了一撮灰烬。拿不出灵犀钗的君逸羽,只能垂首说道:“被我……烧了。” 君天熙一语不发,提起墨笔断然写下了“休书”二字。 得知灵犀钗被烧,君天熙顿时觉得,与君逸羽的果决相比,自己的犹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早该知道的,一百六十三天前君逸羽离开时,便没再为她留一点余地。 君逸羽所说的“长孙蓉不要我了”,也必然不是虚言。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在君逸羽身上,君天熙已用尽了卑微,如今已退无可退。 顺着君天熙的笔尖,君逸羽才发现,君天熙的龙案上,一直铺着一张空白圣旨。此时,这张空白圣旨,没有写下“皇夫病殁”,也没有“和离”字眼,而是化成了一份愤怒的休书。 君逸羽理解君天熙的愤怒,也没脸阻止君天熙落笔,只能打商量地说道:“陛下,要写就写和离书吧。” 既然註定告别皇夫的身份,君逸羽至少希望,减轻对朝野的震盪。 为什么要写和离书?君天熙就是要写休书! 君逸羽能对灵犀钗弃如敝履,她,也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新锅盖。 卷四 第206章 【是我不配。】 七月的羽园寂静得仿佛一片荒野,只有屋檐下的翻书声提示着稀缺的人迹。 屋檐下看书的人,是羽园的主人君逸羽。除她之外,羽园再无人影。 “皇兄!” 一声唿喊惊飞了院中散步的野鸟,君逸羽顺声抬眼,穿过振翅的飞鸟,看到了娉婷的少女。 珊儿怎么又来了? 君逸羽无奈地应了君若珊一声。待君若珊走近,君逸羽既不起身,也不让座,直接道:“珊儿,我上回不是和你说了吗,我身体已经康復,你不用经常来看我。” “我今天不是来看皇兄的,是来邀皇兄出去玩的。如今暑热消退了,皇兄的身子也休养好了,我们出城骑马吧。”君若珊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君逸羽看到马鞭,才注意到君若珊的窄袖长靴。看出了君若珊的有备而来,君逸羽却依然只能扫她的兴。她拒绝道:“我不想骑马,珊儿你自己去吧。”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皇兄你就陪我去吧。”君若珊说话间伸出手来,试图抓着君逸羽的袖子撒娇。 君逸羽想都没想,身体本能地离开坐席,向后退了两步。 第364页 君若珊落空的双手停在半空,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感情上经歷了太多波折,让君逸羽在避嫌的事情上形成了条件反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君若珊的感情,君逸羽还没想好怎么道歉,君若珊已拂袖而去。 冲过半个羽园后,君若珊怒火稍霁,又像个小炮仗一样气沖沖地走了回来。君逸羽看到她去而復返,歉意道:“珊儿,我刚才不是故意躲你。只是……” 君若珊打断道:“皇兄每天都把自己关在羽园里,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与软禁有何分别?” “珊儿怎么会想到软禁?”诧异压倒歉意,君逸羽反驳道,“我从前也是这样读书练剑,时常懒怠出门……” 君若珊不等君逸羽说完,再次打断道:“哪里和从前一样!从前我来,皇兄会急着赶我走吗!从前皇兄会对我避如蛇蝎吗!从前皇兄卧病,母皇会不闻不问吗!从前母皇会禁止我们来探望皇兄吗!” 恢復记忆以来,君逸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一直处于奔波之中。三个月前拿到君天熙亲笔写下的休书后,君逸羽积攒的疲惫尽数回涌,奔波多时的身心承受不住,竟然大病了一场。 君逸羽卧病月余,哪怕病情最重的那天,君天熙也不曾探病。君若珊口中的“不闻不问”,就是指的这件事。 “不闻不问”这个字眼,让君逸羽心头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沮丧。 君逸羽啊君逸羽,时至今日,你还奢望她的关心,真是贪心得可笑。 意识到自己的沮丧,君逸羽自嘲地摇了摇头,又对君若珊开解道:“你母皇与我分开了,不方便再看望我。况且我只是偶感风寒,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她之前不是让太医院正张睿常驻翼王府吗,哪里是不闻不问。” “不一样。就算不是夫妻,皇兄也是母皇的功臣,哪怕是高平侯邹昌卧病,母皇也不会如此无情。早知道今日,当初你和母皇成婚时,我就该阻止。你与母皇只做姑侄,我们永远做兄妹,大家都像从前一样,和和气气地做一家人,该多好。”语至最后,君若珊满是怀念。 如果能回到从前,与君天熙只做家人,一切就美满了吗?七年前未经情海沉浮的君逸羽也许携带着这种天真,如今的君逸羽,早已明白,有些感情变化,不是人力可以逃避的。就说她和君天熙之间,她也曾费劲心机地逃避爱恋,最后不也是徒劳吗?哪怕失忆,她依然轻而易举地再次爱上了君天熙。 君逸羽知道,没有恋爱经歷的君若珊,还无法理解这种微妙。她只能摇头道:“珊儿你不懂。等有一天你有了自己中意的驸马,你就会明白,有些感情,变了就是变了。就算不曾成婚,我与你母皇,也早就做不成姑侄了。” “我如何不懂。这个世上,夫妻之情最是虚妄。我母皇更是个没有心的人,她对我生父章勇庄王、对宁孝平王、对孝安皇夫都没有情义,对皇兄又能有何真心?皇兄你根本就不该倾慕于母皇!” “章勇庄王”、 “宁孝平王” 、“”孝安皇夫”分别是唐昭、潘佐和孙丰的谥号。君若珊虽然天性跳脱,但提及长辈时,不会直唿名姓。 “珊儿你怎么能这么想!”君逸羽脸色大变。 “我说错了吗?我记得孝安皇夫死时皇兄在京,以皇兄的明睿,难道猜不出隐情吗?还有母皇与皇爷爷失和的事,皇兄也是亲眼见过的。母皇对皇爷爷都能那般无情。她但凡顾惜你一点,就不该写休书,要离婚也该和离才对。”君若珊看到君逸羽脸上的怒意,反而被激发了倔强。她仗着羽园无人,索性将心底很多不敢说的话说了个痛快。 为了君若珊,君天熙含污忍垢地又经歷了两次联姻。君若珊实是君天熙投入了最多母爱的孩子。君天熙若是知道君若珊这么看她,该有多伤心? 君逸羽为君天熙心痛不已,又不好指责君若珊。为了缓解情绪,她用手掌扣住额头,指尖的轻颤却泄露了她的激动。 君若珊见此,轻轻嘆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无心非议母皇,只是希望皇兄能早日清醒,尽快振作起来。想当年,皇兄你是多么快活的人啊。” 君逸羽捏了捏额头勉强平復心绪,嘆息道:“珊儿,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说你母皇没有心,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君若珊是真的不解。若论宠爱,母皇对萱儿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若论看重,天下人都知道佑儿是未来的太子。她真的不知道皇兄哪来的这句“唯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母皇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如今会怎样?” “我会像佑儿一样……”君若珊有些犹豫。 “你会像佑儿一样,早起晚卧,有很多先生,读很多书,接受储君需要的一切教育,从小就活得很辛苦。你愿意吗?” 君若珊不愿意。她小时候就觉得弟弟辛苦得可怜,所以从不羡慕他是大华默认的太子。 君逸羽从君若珊脸上看出了抗拒,继续道:“皇储是必须要有孩子的。如果现在不管你中意不中意,让你立刻找一个驸马成婚生子,你愿意吗?” 君若珊当然不愿意。母亲的婚姻,让她根本不相信夫妻之情。况且她贵为公主,应有尽有,何苦要和一个陌生人生孩子。 “虽然你母皇已经称帝数年,但天下人还是认为皇帝应该是男人。珊儿,你如果是你母皇唯一的孩子,势必会成为储君。以女子之身成为储君,你需要提防你的丈夫觊觎你的权柄。无论是你的丈夫自己贪权,还是别人利用他争权,祸起萧墙,从来是皇家大患。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歷朝歷代,被废的太子、失权的皇帝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孙丰之所以会死,就是如此。这种你死我活的事情,能怪你母皇无情吗?” 第365页 君逸羽描述的设想,让君若珊联想到了母皇的登基之路。她从前就知道母皇一路艰难,但直到今日代入自己,才设身处地地体味到其中的残酷。 “珊儿,你母皇不是没有心,只是对潘佐、孙丰他们没有夫妻之心。你母皇与他们成婚,本就不是为了做夫妻,只是需要更多的孩子,才能让你随心所欲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你,不会有佑儿,也不会有萱儿泰儿。所以我说,谁都可以说你母皇没有心,唯有你不可以。” 君若珊此生,从未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刻,此刻被君逸羽点醒,她才意识到,她所拥有的随心所欲,并非天经地义,而是母亲用血泪经营出来的。 “是我混帐了。”君若珊垂首认错,心中懊悔无限。这些天为了皇兄的事情,她顶撞了母皇多次,还说了很多气话,如今想来,着实不该。 “你不知道内情,不怪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就好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气母皇了。”君若珊笃定道。 “那就好。回去吧,以后无事也不要来翼王府,不然外面的人总把眼睛盯在我的身上,流言不息,又会给你母皇添麻烦。” 君天熙亲笔写下的休书一经问世,就在朝野内外激起了轩然大波。在街头巷尾的猜测里,有人说皇帝皇夫争权失和,有人说皇夫快病死了,皇帝不想又担上克夫恶名。还有人说,皇夫与皇帝八字不合,分开才能病体痊癒。也有人说,是皇夫招蜂引蝶惹怒了陛下……更有一些心思龌龊之人,将流言套在了君若珊头上,把君若珊和君逸羽的“奸*情”编得有鼻子有眼。 君逸羽病癒之后还足不出户,本就是为了降低存在感,遏制流言。君若珊时时往翼王府跑,相当于把君逸羽往大众的视线上推,还为流言提供了新的素材。君逸羽为此十分头痛,又不便直言,如今才算找着机会,把不好说的话都说开了。 君若珊住在宫外,对市井流言,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屑于迴避。在今天之前,她甚至想过,不如真让“皇兄”当驸马,免得君逸羽也像孙丰一样死于非命。 如今明白母皇的不易,君若珊也不愿再给君天熙添乱,点头应了下来。想到君逸羽之前的轻颤,君若珊踌躇了片刻,问道:“皇兄你……父王你既然这么心疼母皇,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是我不配。” 君逸羽简单回答了一句,不等君若珊再问,转移话题说道:“珊儿,你不宜再称我‘父王’,也不宜称我“皇兄”,以后就喊我‘荣乐王’吧。” “荣乐王?”君若珊复述了一遍这个生分的称唿,眼露惆怅,“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亲如一家的日子了 ?” 君若珊记得,当年君逸羽有世间最快活的性情,给她带来了最快活的日子。她相信,那也是佑儿、是萱儿、是皇爷爷、是……是很多人最快活、最快活的日子。 “珊儿,区区一个称谓,不必过于介怀。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至亲的家人。”君逸羽安慰性地拍了拍君若珊的肩膀。 这个“你们”,包括母皇吗? 君若珊没有再问。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看到“离婚”不要奇怪,它其实是一个古老的词。 《晋书&mdot;愍怀太子遹传》:“初,太子之废也。妃父王衍表请离婚。” 第207章 【王爷就不顾惜殿下吗!】 失去了君若珊这位最后的访客,羽园陷入了彻底的平静。君逸羽计划用这份平静耗尽流言,西武使团的出现,又将她再次推上了风口浪尖。 西武使团是来求婚的。他们重提当年的婚约,希望能让“荣乐王”和“我国皇储”重订婚约,再续前缘。 从君天熙写下休书,到西武前来求婚君逸羽,中间不过相隔了四个月的功夫。以时间来计算,几乎是西武才得到君逸羽离婚的消息,就派出了求婚使团。一时间,又是万众咋舌。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当年的君逸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郡王,而如今,是举足轻重的荣乐王。 如果君逸羽只是战功赫赫的荣乐王,华朝朝臣背不起排挤名将的骂名,必然无人附会西武的请求。但是君逸羽偏偏是天熙帝亲笔休弃的皇夫。 政敌巴不得踢开绊脚石,忠臣正担心功高盖主的“废皇夫”是隐患,哪怕卫国公唐晗这种君逸羽的旧友,想到的也是,“阿羽留在大华身份尴尬,西武还真是个去处。西武皇储是阿羽的旧识,这回使团的正、副使又都是她的东宫宫官,可见西武皇储不仅对求婚之事上心,还手握实权。阿羽去西武,想必吃不了亏。” 因缘际会,这个原本不可能重新订立的婚姻,竟然在华朝朝廷上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贊同。 西武使臣暗喜。他们都是易清涵的近臣,出使之前,皇储千叮咛万嘱咐,不惜一切代价促成婚约,如今看来,可以不辱使命了。 然而君天熙也不再是从前的君天熙。初登皇位的君天熙很难否决群臣的贊同,如今的君天熙却可以无视臣子的意见。她波澜不惊地说道:“朕会派人将此事告知荣乐王,是否重订婚约,由她自行决定。” 西武正、副使对视中都是失望。其中西武正使年纪大、见识广,很快想到,“华朝皇帝想是不愿在史书中留下驱逐功臣的骂名吧。君逸羽如今行同废后,留在华朝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何愁他不点头?” 第366页 念头转至此处,西武正使带着副手安心地回到了使馆。 西武使臣的觐见刚一结束,君天熙便派卓明来到了翼王府。 君逸羽得知卓明的来意,惊讶得愣了半晌。 “王爷,陛下说是否答应西武,全凭王爷自己做主,还命奴才问明白王爷的心思,就去告知西武使团。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去西武?天色也不早了,奴才问明白王爷,才好去西武使馆回话,还望王爷心疼心疼奴才。” 卓明曾受君逸羽回护,对君逸羽颇有几分感念。他表面上是在催促君逸羽,实际上是在暗示:陛下是真的让王爷自己选,所以王爷无需顾虑。 哪怕君逸羽听不懂卓明的言外之意,也知道君天熙是真的在任凭她选择。否则,来的人就不该是卓明,至少该是慕晴前来才是。 难道熙儿真以为我会选师姐?她把我当什么人了……君逸羽苦笑道:“ 我不愿意。” 卓明难掩讶异。他内心深处也惋惜君逸羽的尴尬处境,认为西武是君逸羽的好去处。听到君逸羽的拒绝,卓明碍于身后的随从,不便直言,只能再次确认道:“王爷想好了吗?” “不用想。我对西武储君没有儿女之情,不愿意与她成婚,也不会去西武。”情海中数次沉浮的君逸羽,已经承担不起任何不该有的暧昧。从彻底告别长孙蓉的那一刻起,从君天熙手中拿到休书的那一刻起,君逸羽就已经决定,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与不爱的人盟订情缘。婚约,自然更不可以。 傻王爷,你如今的处境,哪里是计较小情小爱的时候?翼王爷没有告诉你孝安皇夫是怎么死的吗?就算翼王府的面子能保你平安,前程也定是没指望了。西武皇储一看到你被陛下休了就巴巴地派人来求婚,也不怕天下嘲笑。你去了西武,将来又是一国皇夫,说不定还能执掌西武,岂不比留在大华自在? 卓明心里替君逸羽急得冒烟,嘴上却不好再多言,只能慢吞吞地应道:“奴婢明白了。那奴婢这就去西武使馆送信了。” 告辞之后,卓明一步三回头,指望君逸羽改主意,还真盼到了君逸羽开口。 君逸羽叫停卓明的脚步,嘱咐道:“去了西武使团那里,别说我的原话,免得伤了两国的和气。你就说我心向佛门,无意再婚吧。” 恢復记忆以来,君逸羽挣扎在君天熙与长孙蓉之间,疏忽了很多事情。今日事涉西武,她才想起,一直忘了联繫易清涵。 师姐是担心我被“休”之后性命堪忧吧?是我不对,明知她一直担心我留在皇室不安全,应该在休书传到西武之前,先写信给她报平安的。去年和兴帝还在扶持宗室,有动摇东宫的趋势,而今师姐竟能让和兴帝派使团来求婚,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送走卓明后,君逸羽念及易清涵,取出了信纸。 一封书信刚刚写完,君逸羽就再度迎来了访客。 来人是易清涵的东宫总管青筠。 多年前君逸羽与易清涵初定婚姻时,君逸羽曾与青筠有过数面之缘,加之青筠一露面就拿出了易清涵的羽记令牌,是以君逸羽不难知道,青筠是易清涵的心腹。 “听说王爷心向佛门,无法与我家殿下结亲。奴婢眼拙,在王爷身上,似乎见不到佛门痕迹?”青筠对君逸羽持礼甚恭,但一开口就直戳君逸羽拒婚的藉口。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既然青筠是易清涵可以託付令牌的心腹,君逸羽便也无需託辞搪塞,她直言道:“师姐派你们来求婚,是担心我没了‘皇夫’的头衔有危险吧?我朝陛下绝对不会伤我性命,烦请你帮我转告我师姐,不用担心我。我也不能再耽误师姐的婚姻大事。” 毫无阻力地走到君逸羽面前后,青筠就知道,君逸羽的状况,没有推测中那么兇险。否则,一个被皇帝亲笔休弃的伴侣,不会如此自由地接见外臣。 “殿下心系王爷,一直后悔当年与王爷解除婚约。得知王爷离婚,殿下不顾天下人侧目,也不惜女儿颜面,派使团前来求婚,只为与殿下重续姻缘。王爷如果真的不想耽误殿下的婚姻大事,还请应下婚约。”青筠不知道华朝皇室在搞什么鬼,她只知道,自家殿下很需要君逸羽。 君逸羽早已经不是从前的爱情白痴了。她虽然与易清涵分别多年,但仅凭易清涵前些年的书信,就不难看出易清涵的情义。惟其如此,君逸羽才更不能答应婚约。 这些话,君逸羽无法说给青筠。她递出书信,摆出了不容商议的姿态,说道:“我这里刚好有一封书信,是给师姐的。既然你来了,就请你帮我转交给师姐吧。” “奴婢不知道殿下当年为何会与王爷解除婚约,但奴婢知道殿下一直很后悔。当年得知王爷战殁于漠南,殿下昏厥三日,醒来之后,不顾柔弱之身,执意亲自出征漠南,只为给王爷报仇。” “后来殿下以为王爷之死是华朝皇帝算计所至,为了积攒实力向华朝皇帝寻仇,以殿下之清高,为了王爷,竟不惜答应与四大家族同时订立婚姻。若非殿下执意为王爷心丧三年,殿下早已将终身大事用在了给王爷报仇之事上。” “王爷活着回到华朝后,殿下不愿再与他人成婚,惹怒了陛下,陛下险些废储。即便如此,殿下还是不顾陛下的反对,想方设法解除了四道婚约。” “此次得知华朝皇帝休夫,殿下也是多方周旋,才让陛下派出求婚使团。遍看天下,想必我家殿下,是对王爷最为情深义重之人。王爷就不动容吗?” 第367页 青筠细数易清涵的付出,既是试图以情动人,也是想解除两人间可能的误会。 难怪师姐前些年与大华为敌……君逸羽垂眸。 青筠以为说动了君逸羽,垂首静候回復。 “我的信,青筠总管若不愿转达,我会另外派人。天晚了,青筠总管该回使馆了。” 说了那么多也只等来一句婉拒,青筠难抑愤怒,“若不是为了王爷,我家殿下大可以太太平平地做储君,也不会与陛下闹到貌合神离的地步!王爷若执意拒婚,我家殿下势必沦为天下的笑柄!除了王爷,我家殿下此生都不会另嫁他人!陛下早已不满殿下无子,届时,若陛下决心废储,王爷就不顾惜殿下吗!” 第208章 【为什么不愿意?】 据君逸羽所知,曾与易清涵缔结婚约的四位世家公子,都是因为触犯律法,才失去了与皇储结亲的资格。易清涵在与父皇不和的情况下还能合情合理地破除婚约,再加上此次能让和兴帝派出求婚使团……管中窥豹,可见易清涵已经拥有了与和兴帝分庭抗礼的实力,所以君逸羽不担心和兴帝废储。 不过,哪怕一个普通姑娘,以云英未嫁之身,向二婚被休的“有妇之夫”求婚失败,也会饱受世俗嘲笑,更别说易清涵的身份了。 君逸羽斟酌片刻后说道:“明日我就搬进寺庙居住。” 如果君逸羽皈依佛门,在世人眼中,那就是西武皇储不便与佛祖抢人,传出去自然好听许多。 青筠神色微缓,恳切道:“王爷既然还顾惜殿下,为何不肯答应婚约?是对殿下当年退婚之事见怪了吗?” 就算要鎩羽而归,青筠至少要知道理由,回去才好交代。 “没有见怪。” “那为什么?”青筠记得,眼前这个人,曾亲口说过,一国权柄,在他眼中,比不上殿下半根手指。好不容易有机会重续前缘,为什么不愿意? 对于没有婚嫁自由的古人来说,不能组成家庭的理由有很多。对于君逸羽来说,一句“不喜欢”就够了。如果面前的人是易清涵本人,君逸羽会亲口说清楚这句话,但青筠是易清涵的下属,君逸羽说给她,只是折损易清涵的颜面。 君逸羽沉默以对。 青筠拿闷葫芦没有办法,只能悻悻告退。 走出数步后,青筠突然想到,君逸羽的信中,也许就有理由,她又回来接过了帮君逸羽送信的差事。 从见到青筠开始,君逸羽心中就缠绕着一个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青筠的去而復返,挑破了君逸羽的犹豫。她将信递给青筠后,低声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青筠总管。当年漠北的时疫,是我师姐的手笔吗?” 青筠瞳孔一缩。 君逸羽从青筠的反应里看到了自己不愿相信的答案,难掩苦意。 “王爷是介意这件事,才不愿与殿下成婚吗?”青筠不满道,“我家殿下本是慈悲为怀的医者,为了给王爷报仇才沾染血腥。王爷若为此事介意殿下,未免……短了良心。” 正是知道易清涵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君逸羽才越发为她苦涩。 至于介意?当年横死在时疫中的妇孺老弱可以介意易清涵,时疫中的其他受害者也可以介意易清涵,唯有君逸羽没有资格介意易清涵。 “我没有介意师姐。此事是我拖累了师姐。” “王爷真这么想吗?”青筠尤有狐疑。 以易清涵的心性,君逸羽相信,从得知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起,师姐就已经为当年炮制时疫的事情后悔了。君逸羽不能让青筠带着这样的狐疑去见易清涵,只能说道:“真的。我不是介意时疫才拒婚,而是心有所属,离不开大华。” 心有所属?荣乐王心中已经另有爱人了?是了,是我煳涂了。荣乐王当年那句情话,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能指望人人都像殿下那样痴心呢。 “奴婢明白了。”青筠面色一凛,行礼告退。 在玉安寺庙中,宁国寺是翼王府最熟悉的寺庙,也是君逸羽最熟悉的寺庙。既然要住进佛家的地盘,宁国寺自然而然成了君逸羽的首选。 君逸羽说到做到,在拒婚的消息传出朝堂之前,就已经默默搬进了宁国寺。 宁国寺没有辜负翼王府的信任,不仅没有对已废的皇夫看人下菜,还在玄慈大师的旧居附近为君逸羽安排了一处精緻的院落。 “想不到宁国寺还有如此雅致的禅院,长老有心了。” 宁国寺的知客长老慧空谦逊道:“檀越是先师的有缘人,就是宁国寺的有缘人。主持说,本该让檀越入住先师的禅院,只是先师故居过于简朴,此处是文德皇后当年敇诏大恩殿时所建,檀越不嫌弃就好。” 慧空是玄慈的徒弟,他嘴中的“先师”自然指的是玄慈。玄慈是举世闻名的佛门大师,在他圆寂之后,不知有多少信徒捧着黄金来瞻仰他的故居而不得。君逸羽搬来宁国寺,除了顾全易清涵的颜面,也是便于躲开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流言。她若是住进玄慈的旧居,等于是住在万千佛门信众的眼皮上,自然是不行的。 君逸羽笑道:“长老过谦了。玄慈大师的旧居就在左近,我常去瞻仰,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此处若是文德皇后的旧地,我也不宜冒犯。“ 华太*祖君瑾驾崩后,文德皇后为了给亡夫祈福,在宁国寺修建了一座大殿,以供奉□□的长明灯。这座原本无名的殿宇,因为长明灯的缘故,俗称“燃灯殿”。终文德皇后一生,一直亲力亲为地为燃灯殿中的长明灯添加灯油,她去世时,遗命封闭燃灯殿,只允许添加灯油的僧侣进入。当时在位的华高宗遵守了这一遗命,为示对先祖的敬意,还为燃灯殿敬上了“大恩殿”的牌匾。 第368页 可以说,大恩殿一直是文德皇后怀念亡夫的专属领地,所以君逸羽一听“大恩殿”三字,就以为是文德皇后的旧地。 华朝太*祖君瑾去世后,相继在位的世宗、仁宗都是幼年登基,朝政长期掌握在文德皇后手中。换言之,君瑾去世后的三十余年间,文德皇后才是华朝真正的掌权人。被“休弃”的皇夫,如果在文德皇后的旧地流连,难免引人联想。再加上荣乐王的军功……若君逸羽被人解读为羡慕文德皇后的权利,那影响就太广泛了。 慧空能出任宁国寺的知客长老,实是精通人情之人,他显然知道君逸羽的顾虑,摇头道:“此处只是大恩殿的外围别院,还望檀越不嫌简慢。” 宁国寺的僧侣禅房过于俭朴,待客的禅院又人员杂乱,此处院落既清净又雅致,实是周到的安排。既然不是文德皇后住过的房子,君逸羽自然客随主便。 远离尘世的宁国寺并没有给君逸羽带来超脱世俗的安宁。西武使团离开华朝后不久,一位因渎职而即将外贬的官员,抱着政治赌博的心思,上表控告“荣乐王心怀怨望”。 这位试图拿君逸羽当青云梯的贬官显然猜错了圣意,他因“诬罔”之罪而失去官身,流放不毛之地,君天熙还将空缺多时的左相之职交给了君康逸。一时间,又是人心浮动。 多事之秋,动不如静。身处暴风眼的君逸羽,对外间的风波置若罔闻,依然按预定方案适应着宁国寺的生活,直到她梦见了大恩殿。 从住进宁国寺开始,君逸羽就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宁国寺是华太*祖君瑾为神彻大师所建,与华朝皇宫出自同一拨皇家工匠之手,有着类似的建筑风格。君逸羽原以为自己的熟悉感是源于这种华朝初期的建筑风格,本来未曾放在心上。直到梦见大恩殿,君逸羽才突然想到:人在熟悉的环境里,应该安心才对,宁国寺的熟悉感,却让她格外浮躁。 本着不给他人留口舌的原则,君逸羽不愿接近大恩殿,但挥之不去的浮躁却将她的视线频频推向了大恩殿的屋檐。 在第十次对着大恩殿出神后,君逸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忽视内心的躁动。趁着黄昏时分香客散尽,君逸羽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大恩殿前。 封闭多年的大恩殿,没有一颗杂草,琉璃瓦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润的光芒。君逸羽却在这个美好的画面前,无端地感到了悲凉。 我这是怎么了? 君逸羽一步步走近大恩殿,心中的迷惑却一寸寸加深。 走上大恩殿的台阶后,厚重的窗纸,隐约透出了长明灯的火光。模煳不清的火苗,似乎跳跃在君逸羽胸口,让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了大恩殿的门锁。 区区一道门锁,拦不住君逸羽,让她驻足不前的,是君逸羽残存的理智。 大恩殿是文德皇后遗诏明令禁止的禁地,君逸羽没有道理闯入。 她不仅没有道理闯入大恩殿,甚至根本不该走到大恩殿门前。 所以,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问题像一个触发记忆的机关,让君逸羽想起了很多遗忘的梦境。君逸羽忽然意识到,自己恢復记忆以来,依然经常做梦。只不过,这些不痛不痒的梦,不比从前锥心刺骨的梦魇,所以她醒来就忘了。 哪怕此刻想起了这些遗忘的梦境,它们依然像大恩殿中朦胧的火种——君逸羽确定它的存在,却无法扑捉它的身影。 我究竟梦到了什么? 还有,既然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梦,忘了就忘了,我为何要回忆它们? 一丝冷汗爬上了君逸羽额角,她停在门锁上的手也开始微微发颤。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惊醒了君逸羽,她如同魂魄归位一般,身躯一震,瞬间渗出了满身冷汗。 第209章 【咎由自取。】 “檀越想进去吗?” “没有。”君逸羽仓促地松开门锁,本能地掩饰今日的古怪。 出言否认之后,君逸羽才认出来人是明觉。 好在明觉是一位看破红尘的佛子,他并不关心君逸羽为何出现在大恩殿,也免了君逸羽找藉口的功夫。 “明觉师傅是来添灯油的吗?”君逸羽看到了明觉手中的油壶。 “是。” 如今负责照料大恩殿长明灯的僧人,竟然是明觉吗?君逸羽有些讶异。毕竟,明觉是玄慈大师亲传佛法的徒孙,也是宁国寺现在最年轻的高僧。 想到长明灯的主人,君逸羽又有些释然。既然是为一国先祖祈福,由高僧来照料,也是自然的事。就算明觉超凡脱俗,宁国寺却处于俗世之中,总不能不给皇室面子。 如果是其他僧侣,此刻多半会用文德皇后的遗命提醒君逸羽不该来大恩殿,明觉却自顾上前,从袖中掏出了一把钥匙。 “那我就不打扰了。”君逸羽见明觉当着自己的面就要开锁,连忙退到了台阶之下。 听出君逸羽的告辞之意,明觉开锁的手微微一顿,转身行了个合十礼说道:“慧空师叔正派人找檀越。有圣旨等着檀越。” 圣旨?想起君天熙,君逸羽紧绷的心弦才真正放松。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慢慢忙,我先走了。”君逸羽笑着责怪了一句,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 明觉目送君逸羽的背影,眼底浮起了一丝迷惑,半响之后,他才重新打开大恩殿的大门。 第369页 走出大恩殿所在的院落后,君逸羽才发现天色已经发黑,她返回禅院时,卓明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恭喜王爷。”卓明急着回宫復命,将圣旨交给君逸羽后,只留下一句恭贺,便匆匆踏上了回程。 恭喜? 君逸羽凝望着手中陌生的圣旨,苦意满怀。 从前君逸羽拿到的圣旨,都是君天熙的亲笔,这一回,却出自主管文书的官员之手。而且这是一封封君逸羽为“安西宣德使”的圣旨。 安西宣德使是华朝在西疆的最高军事长官,手握重兵。卓明本以为君逸羽留在华朝前途堪忧,如今见陛下还能将兵权交给君逸羽,自然是真心实意地“恭喜”。 君逸羽前不久才被人诬告,如果君天熙没有升君康逸为左相,君逸羽还可以认为,君天熙是通过交付兵权,打消小人对她的构陷之心。 中秋佳节将至,君康逸的升职也足够震慑宵小,在这样的情况下,君逸羽再拿到“安西宣德使”的旨意,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驱逐”二字。 从君天熙写下休书起,君逸羽就再未见过君天熙。在搬进宁国寺之前,她还曾经妄想,也许可以在中秋宴会时再见君天熙。而今握着圣旨,君逸羽却悲观地想到,她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君天熙了。 可又能如何呢? 君逸羽,终究是你咎由自取。 君逸羽在无可奈何的自嘲中度过了辗转难眠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她遵照圣旨回到玉安,参加册授礼。 出乎君逸羽意料的是,册授礼上,君逸羽见到了君天熙。只是隔着高高的阶陛,她连君天熙的胖瘦都看不清。 军职不容耽误,依照惯例,君逸羽次日就得启程前往西疆。君康逸被特许休沐,让世人再次看到了皇家对翼王府的眷顾。 回翼王府的马车上,君康逸语重心长地说道:“羽儿,此去西疆,万事小心。” 君逸羽看出了君康逸的忧虑,以为他对自己从军的经歷心有余悸,打起精神来安慰道:“我朝与西武久无战事,爹爹不用担心我。” 君康逸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有一件事,本想回家之后再说给你。昨日陛下接到密报,西武庆王发动宫变,和兴帝遇弒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师姐怎么样了?!”君逸羽受惊起身,头顶直接撞上了车棚,却顾不上疼痛。 “羽儿,别急,听我说。目前还不知西武宫变详情,但庆王在兴威大肆搜捕灵毓公主,想必你师姐暂时无恙。头撞疼了吗?”君康逸把君逸羽拉回坐席,替她扶正了发冠。 “不疼。” 政变之中往往瞬息万变,西武与华朝之间传递消息的功夫,三五日总是有的,而且西武庆王能在兴威搜人,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西武国都的局势……谁能保证师姐现在也无恙? 君逸羽越想越不放心,向君康逸请求道:“爹爹,我担心师姐,今天就想去西疆。你帮我向娘亲辞行吧?” 君康逸知道,以孩儿的心性,得知师姐有难,就算单枪匹马,也定会赶去救援。比起单枪匹马,不如有大军护身。这也是为什么,君康逸不希望爱女再涉足军旅,这次却同意她出任安西宣德使。 除了这层公器私用的私心外,君康逸也得为国家考虑,所以他劝慰道:“羽儿,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大华的安西宣德使。就算你今日在西疆,也不能闯进兴威救人,何必急于一时片刻?” “爹爹放心,我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会私下进入西武。只是早日去西疆,好就近打探消息。若师姐败逃,得知我在西疆,也好多个去处。” 若西武皇储逃奔西疆,向华朝求援,对华朝来说,是最理想的情况。但如果灵毓公主死了,羽儿能保持理智吗?君康逸委婉地问出了这个假设。 哪怕西武庆王称帝,也未见得会与华朝为敌。君逸羽知道君康逸的担心,摇头笃定道:“无论何种情形,我绝对不会因为个人私情而发动战争,爹爹放心。” 哪怕只是假设,孩儿对师姐遇害的可能也是绝口不提,君康逸如何不明白孩儿的同门情深?他安慰道:“你师姐是和兴帝亲自册立的储君,手握大义。只要她能逃出兴威,必能扭转局势。爹爹只是怕你冲动行事,白嘱咐你一句,想你师姐定是福泽深厚之人。” “但愿如此。”君逸羽真心祈望易清涵平安,却又不敢盲目乐观。毕竟,如果储君大义有用,兴威怎么会落入庆王手中? “你娘帮你备好了行李。回去见你娘一面,再走不迟。可好?” “好。”翼王府不远了,君逸羽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没必要让萧茹失望。 君康逸知道孩儿需要思索的空间,就此不再多言。 无人打扰的安静中,君逸羽将西武可能的局势推演了一遍,突然意识到,从救援易清涵的角度考虑,无论西武形势如何,“安西宣德使”都是最方便的职位。 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只看萧茹帮君逸羽早早备好的行囊,答案就已显而易见。 “爹爹,陛下是什么时候决定让我出任安西宣德使的?”君逸羽想确定自己的猜测。 “在看完西武密报后。” 即便满心都是对易清涵的担忧,君逸羽心头还是浮起了暖意。 第370页 君逸羽推开车窗,回望大华宫的方向,责备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怎么可以想到驱逐呢? 她分明从来不是狠心的人。 君康逸看着君逸羽眼中的温柔,想到大华宫憔悴的主人,无声地嘆了口气。 第210章 【便宜行事。】 安西宣德使行营坐落在顺州境内,与西武国都兴威的直线距离不足五百里。 君逸羽赴任顺州后,还以巡视防务的名义来到了安西城,将自己执掌西疆兵权的讯息,用最直接的方式传到了西武的家门口,力求让易清涵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此外,君逸羽启程离京之时,就已经给羽记的西武分部传信,全力寻找易清涵的下落。 皇天不负有心人。君逸羽抵达安西城后的第三天,终于得到了易清涵的音讯——西武皇储起兵广会,传檄四方,讨伐弒君逆臣慕容衍。 广会是西武的军事重镇,而“慕容衍”则是西武庆王的名字。 慕容衍是和兴帝的堂弟,于易清涵而言,本应该是从叔。但是慕容衍既然弒杀了和兴帝,便只是易清涵的杀父仇人了,易清涵于公于私,都不该再敬他名讳。 易清涵能起兵讨贼,那就证明了易清涵的平安。问题是,这个消息可信吗?如果师姐在出逃后还能迅速掌握广会军,说明她在西武军中实力不俗,又怎会轻易丢失兴威?真是师姐在广会,还是广会军有人假借师姐的名义行事? 两天后,一封易清涵报平安的亲笔书信,打消了君逸羽的疑虑。君逸羽终于可以安心相信,师姐性命无忧。 微妙的是,易清涵这封平安信,没有用羽记的渠道传递,而是来自西武的七垛关守将费连刚。 七垛关直面安西城。天熙五年西武对安西城得而復失后,七垛关就再次成为了西武的边关门户。 君逸羽不了解西武的官场,只能用情理推测:师姐的信写得很官方,费连刚应该不是师姐的人。但是师姐还能让费连刚送信,那他也应该不是慕容衍的人。费连刚派来的信使,刚才还试图打听我和师姐的关系,难道说……费连刚在观望形势?师姐在用我的身份给费连刚施压,逼他倒戈? 安西城居高临下,俯瞰七垛关,本就是文德皇后为了掐住西武的脖子而设立的军镇。在西武内乱的情况下,华朝若是有心,完全可以轻易攻下七垛关。因此,君逸羽久留安西城,的确给费连刚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君逸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易清涵的打算,但是她想,在易清涵举兵讨贼的情况下,自己驻留安西城,会让易清涵的军队误以为虎狼在后。所以君逸羽退到了成关。 费连刚见君逸羽一收到易清涵的书信就退离了安西城,当天便派出了自己的长子助阵易清涵。 得知此事后,君逸羽才算确定,易清涵通过费连刚传递书信,的确暗含谋略。 可观的军事实力,成熟的政治手腕,再加上皇储的身份优势……君逸羽确定,只要没有意外,易清涵击败慕容衍,只是时间问题。 事态的发展,果然顺应了君逸羽的预料。旬月之间,易清涵连收数城,兵不血刃。不久之后,易清涵的广会军又于辅阳大败叛军。 此战之后,雪片似的效忠信,从西武各地飞到了易清涵手上,只待收復兴威,她便可平定全国。 慕容衍不知是为了过一把皇帝瘾,还是为了饮鸩止渴,辅阳战败后,他竟然在兴威称帝了。 易清涵广会起兵以来,慕容衍一直声称“慕容清涵弒父篡位,败逃广会”。如今,慕容衍口中“弒父篡位”的人没有急于继立,他这个自称“讨逆”的宗室却率先称帝了,无疑是放弃了争取继位合法性。而且慕容衍弒君之后没有第一时间篡立,却于大败之后称帝,落在有识之士眼中,已是十足的困兽之态。 局势发展至此,易清涵占尽了优势。广会军高举义旗,兵锋直指兴威,所过之处,中立者倒戈,附逆者授首。兴威近在眼前,已似易清涵的囊中之物。 易清涵麾下,哪怕是最持重的将军,也在心中计算起了从龙之功。便在这种胜券在握的关头,形势急转直下。 广会军行军至纳轮时,一支精骑突如其来,如天降神兵,将广会军截成了两段。广会军首尾不能相顾,仓促之间,勉强形成防御,又有骑兵从两翼包抄,彻底击溃了广会军的军心,终至全军溃败。 此时正值冬月上旬,纳轮南部的餚水刚刚进入结冰期,冰盖不够坚牢。争相南逃的广会军军士踩碎了脆弱的冰面,淹死者无数。还有横流的鲜血融化了江中的浮冰……广会军死伤无数,易清涵仅以身免。 纳轮之败的军报递到君逸羽案头时,君逸羽直接吓出了满身冷汗,及至看到易清涵退守广会,她才重新定神。 伏击师姐的是骑兵? 君逸羽将军报重新细读了一遍,找到了一个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答案。 胡人。 是娜音巴雅尔。 西武内乱,君逸羽仅凭对娜音巴雅尔的了解也知道,娜音巴雅尔不会无动于衷。所以她执掌军权后,一直关注着漠北的动向。 纳轮北靠兴威,是西武的腹地。漠北的骑兵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纳轮,只有一个解释——慕容衍与娜音巴雅尔早有勾结。 难怪漠北毫无异动,原来已经打入了西武内部。慕容衍称帝,也是想用西武之主的身份招引援军吧?师姐纳轮之败损伤太大,军心已不可用,绝不是漠北精兵的对手。就算师姐不想向他国求救,如今时势使然,应该会递求援书来了吧? 第371页 君逸羽带着兵马再次来到了安西城,她手下的将士也摩拳擦掌,只等西武求援,便要去捞战功。 从西武逃来安西城的富家巨室一日多过一日,君逸羽却依然没有等到易清涵的求援信,反而先等到了君天熙的圣旨。 君天熙以“北方多事”为由,加授君逸羽“总管边州诸军事”,并赐下弓矢、斧钺,令其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弓矢专征,斧钺专杀。这道新圣旨的到来,不仅赋予了君逸羽更大的兵权,也让她在应对多变的外部形势时拥有了充分的自主权。 “安西宣德使”君逸羽只能对西武见机行事,“总管边州诸军事”的君逸羽,却可以任意地决定战和大事。比如说……漠北。 若非文德皇后对母国手下留情,早在隆安年间,西武就该併入大华版图。九十多年下来,不仅华朝视西武为域中,便连许多西武人都心向大华。这也是为什么,娜音巴雅尔的胡骑出现在西武后,很多西武人逃来华朝。 天熙五年华朝讨伐西武时,娜音巴雅尔就趁机收復了部分西漠南的土地。如今慕容衍又将漠北的兵马招到了西武……一旦让娜音巴雅尔在西武站稳脚跟,华朝好不容易设立的漠南安护府,势必动盪。万一不慎,天熙初年的北伐成果,也将功亏一篑。 为了边疆安稳也好,为了守住战果也罢,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考虑,华朝都不能让西武落入漠北手中。这一点,君逸羽很清楚,华朝的其他边关将领也很清楚。 将领们之前不张嘴,是不敢擅开边衅,听到新圣旨,他们自以为读懂了圣意,都认为君逸羽得到了出征的授权,于是纷纷请战。 从易清涵兵败纳轮起,君逸羽就知道,华朝与慕容衍、与娜音巴雅尔,必有一战。问题是,华朝军队以何种面貌进入西武。 顺应手下的请战之声,以“叔侄之国”的名义“为和兴帝报仇”,固然也是个出兵的由头。但是如此一来,摆在安西城眼皮子底下的七垛关就是个绕不开的障碍。 七垛关如今还是易清涵名下的关隘。华朝打着为和兴帝报仇的名义出击慕容衍,却一出门就吃掉西武储君的军队?道义上立时会陷入劣势。而且一旦如此莽撞的出兵,即便华朝最终拿下西武,易清涵也会陷入尴尬的政治处境。以师姐的骄傲,君逸羽甚至担心,她本想救人,最后却成了催命。 为师姐计,为华朝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师姐向华朝求援,让华朝名正言顺地出兵相助。可师姐都被娜音巴雅尔的兵马困在广会半个多月了,为什么还没有求援信呢! 君逸羽心急如焚。 午夜梦回,她甚至懊悔地想到,早知道师姐不肯求援,听说纳轮之败的第一时间,她就该易容去西武,亲自催师姐写下求救信。再不济,把师姐带回华朝也好。 做梦归做梦,理智让君逸羽知道,就算她之前易容去了西武,也很难在败军中找到易清涵。就算找到了易清涵,连向华朝求援都不肯的人,又怎会随她来华朝呢? 败军之师困守孤城,势必难以持久。时间久了,不仅师姐性命堪忧,也会让华朝错失战机。 时势不等人,君逸羽无法再坐等转机,只能自己制造机会。她派人筛查了东逃的西武人,选出了一位与费连刚有旧的富商,打算让他充当中人,劝费连刚归降大华。 费连刚镇守的七垛关是华朝军队出征西武的必经之路。劝降费连刚虽然是在挖易清涵的墙角,却好过武力夺权七垛关。这是君逸羽斟酌利弊后剩下的最好选择。否则,她就只能坐看师姐兵败身亡了。 第211章 【恭候忽彦回国。】 虽然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挖墙角就是挖墙脚。 师姐得知我劝降费连刚,会怎么想我呢? 将说客派往七垛关的前一夜,君逸羽彻夜难眠。 月上中天时,易清涵姗姗来迟的求援信,解救了君逸羽的煎熬。 看清书信的内容后,君逸羽忍不住嘆道:“师姐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求援!” 易清涵的信使从广会城突围而出,全身满是鲜血。他将信交给君逸羽后就半晕了过去,听到君逸羽的感嘆,还以为华朝怪罪,强撑起精神来解释道:“皇储殿下一心向大华求援……并非有意拖延……只是苦于贼军围城……望王爷勿怪……” 君逸羽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安抚道:“大华与西武叔侄一体,定会全力襄助皇储。使者安心养伤。来人,带西武信使下去休养。” 易清涵没有战略纵深,纳轮大败后很难反败为胜。她如果真的“一心向大华求援”,纳轮兵败后就该求援。再不济,敌军围困广会时她也该求援了。若说是因为敌军围城才难以送出求援信,怎么今夜信使能突围成功?围城早期敌人防线松散时,反而无法突围? 信使的託辞,君逸羽一句都不信。但是不管怎样,总算拿到了易清涵的求援信,可以理直气壮地出兵了。 君逸羽连夜升帐,天还未亮就派出了先锋。 安西城的华军近日一直枕戈待旦,粮草也早已备齐,军令一下,大军很快西出。 漠北出兵援救慕容衍,是为了逐利。攻城这种事倍功半的苦差事,自然不肯卖命,更别说广会这种城高池深的重镇了。 基于这种保存实力的考虑,漠北军队帮慕容衍把易清涵围困在广会后,就一门心思地搜颳起了牛马牲畜。而慕容衍为了尽早消灭政敌,则是祭出了“亲征”的旗帜,倾巢而出,亲自赶到了广会。 第372页 正因如此,所以君逸羽进入西武后,遇到的第一波敌人,不是慕容衍麾下的西武叛军,反而是漠北军马。 确切的说,漠北军以驱赶牲畜的散兵为诱饵,试图诱敌深入,伏击华军。 客军作战,最忌贪功冒进。君逸羽这次任命的前军统帅,是以稳重着称的熊元鼎。如果是其他将领,抓到这些驱牛赶羊的胡兵,再结合“胡军大肆劫掠牲畜财物”的军中探报,多半会认定漠北一心求财,从而轻率行军,熊元鼎却不然。他派出探马沿山搜索前进,于老牛沟探得伏兵踪迹,又将计就计,从侧面包抄,大败漠北伏兵。 老牛沟之捷无疑是华军的开门红,只可惜漠北精兵骑术精湛,败而不乱,华军虽胜,却仅仅斩获千余。此外,熊元鼎送来的俘虏,还给君逸羽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与熊元鼎交手的这支漠北兵马,是一支负责阻击华军的偏师。 漠北染指西武,不愿在攻城战中替慕容衍付出过多伤亡,但是派遣偏师帮慕容衍阻击广会的援军,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一点,君逸羽毫不意外。问题是,这路漠北偏师的主帅,是昂里秃。 昂里秃本是漠北奴隶。 当年漠北的五部叛军趁娜音巴雅尔出征豁儿歹部时围攻鲁勒浩克,君逸羽以“安都忽彦”的身份留守鲁勒浩克,为了帮娜音巴雅尔守住鲁勒浩克这个根基之地,她发布了“延轮令”,当众宣布:“无论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只要杀死速烈、合勒出、拔索、秃古剌和扎蔑五部首领家族的成员,一律封为延轮,地位高于贵族。” 昂里秃当时斩杀了拔索部首领,凭藉“延轮令”,完成了从奴隶到延轮的华丽转身。从因果关系上看,君逸羽可以说是昂里秃的伯乐。 两漠草原上一向讲究出生,昂里秃成为延轮不过四五年,就能独自领兵作战,又怎是普通人物?君逸羽隐约记得,娜音巴雅尔曾评价昂里秃“有智计”,是以,君逸羽一听到昂里秃的名字,就感到了麻烦。 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君逸羽预料。 昂里秃数次伏击华军无果,很快转变策略,启动了袭扰模式。他在华军救援广会的必经之路上处处设伏,不求杀敌,只求遏制华军的行军速度。又利用漠北骑兵进退自如的优势,常常假意夜袭。华军受此干扰,睡也睡不安,走又走不快,每日行军不过十里。 照这样的行军速度,等君逸羽走到广会,易清涵早就死透了。可是昂里秃就像一只打不中又躲不过的苍蝇——若对他置之不理,小袭扰定会变成大伏击,假夜袭也会变成真夜袭;若是认真与他计较……华军西征的首要任务是救援广会,与昂里秃恋战,只会让敌军遂愿。 君逸羽左右为难,深思熟虑后,认为只有分军才是破局之道。分出来的偏师,若能拖住昂里秃,自然最好。若是昂里秃一心拖延华朝主力,对偏军不闻不问,这路偏军也可以间道赶往广会,帮易清涵稳一稳军心。 无论是对付昂里秃,还是孤军深入广会,都需要主将拥有卓越的应变能力。君逸羽考虑偏师统帅的人选时,昂里秃的举动让她有了新的主意。 又一个子夜,本该是昂里秃又一次发动佯攻的时间,他却只派出了传令兵。 传令兵们朝君逸羽的帅帐齐声喊道:“安都忽彦,监国公主说了,你与她未曾离婚,你一直是她的忽彦。忽彦为君天熙出生入死,君天熙却休弃忽彦,监国公主得知此事,为忽彦不平,也担心忽彦的安危,特派下仆昂里秃前来迎接忽彦。忽彦对昂里秃有拔擢之恩,昂里秃不会欺骗忽彦,还请忽彦相信下仆。忽彦应该知道,您在华朝的处境,战功越多越危险……大宏子民恭候忽彦回国。” 深夜时分,山野寂静,更衬得传令兵声若洪钟。华军将士在遭遇数次夜袭后,本就是支着耳朵睡觉,哪里会听不见?虽然漠北传令兵说的是勐戈语,但是君逸羽这次带出来的华朝边军不乏通晓勐戈语之人。听懂昂里秃的传话后,明白人知道这是胡贼的离间计,煳涂人却想到:胡人骚扰我们这么多天,荣乐王却严禁追击,别是真的对大华暗怀异心吧? 不管华朝将士作何感想,今夜的睡意算是没了。好在此次出征的华军不是新军,否则只怕已经惊营了。 君逸羽深知昂里秃这些攻心之言的杀伤力,无奈营中已经议论开了,她就算想召集传令兵反驳,声音也传不远了,只能先让诸将安抚部下。 为了稳定军心,天一亮,君逸羽就手起刀落,当众斩杀了十个漠北俘虏,立誓道:“君逸羽生是大华人,死是大华鬼。我若背叛大华,天打雷噼,死无全尸!” 染满了异国鲜血的誓言掷地有声,并在君逸羽的有意传播下,传遍了各军。 君逸羽还气愤地表示,她要派精兵追杀昂里秃,要用昂里秃的首级洗刷他对自己的中伤。为此,华军当日没有拔营,而是大张旗鼓地筛选着人马。 精挑细选的五千轻骑,当天夜里就整装出发,扑向了昂里秃所部藏身的山野。 君逸羽挑选精兵的动静那么大,昂里秃不是傻子,没有坐等挨打的道理。他早已收拢部下,占据有利地形,打算歼灭君逸羽的精兵。 在昂里秃看来,君逸羽愠而致战,方寸已乱。只要他能歼灭今夜的精兵,华军定会怀疑君逸羽的动机。届时,华军将帅相疑,他说不定可以逐步蚕食华军主力。若真能如此,那荣乐王的赫赫威名,便都将变成他的荣光。 第373页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不肯让人如意。昂里秃等了大半夜都没有等来华军这只号称“追杀”他的精兵。哨探来报,这只华军入山后很快转入了北上的小道,根本没有搜索敌踪的意思。 昂里秃惊觉上当。这哪里是来寻仇的,分明是藉机分兵! 区区五千轻骑,就算赶到了广会,也成不了大事。慕容衍调集了二十万大军围城,要是被这五千骑击退了,那他死了也活该。昂里秃想到此处,不再懊恼。 昂里秃回到华军主力附近时,天色已经大亮。他见华军主力拔营迟缓,心内再生疑窦:君逸羽明明分军引开了我,为何不趁机加速行军? “昨晚到今早,华军营中可有异状?”昂里秃召来了留守的哨探。 各营哨探都表示没有异状。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 昂里秃仔细盘问后,一个监视华朝中军的哨探,才犹豫地说道:“荣乐王每天早上都会巡营,今早似乎没有。” 昂里秃心口一沉。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早上每天都有四五波人去华军帅帐,今天早上只去了一拨人。”监视中军大帐的哨探从同僚的回禀中得到了灵感。 “怎么不早些禀报!”昂里秃一脚踹翻了后者。 君逸羽的帅旗还在矗立在华军队列中,昂里秃心中却已经有九分肯定:君逸羽不在这里。 想到荣乐王的成名之战就是奇兵制胜,昂里秃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区区五千轻骑,成不了大事? 但若是荣乐王统帅这五千精骑呢? 荣乐王君逸羽,当初倾覆塔拉浩克时,手中不过数百人呢…… 第212章 【难怪公主一直惦记着他……】 娜音巴雅尔力排众议,才让昂里秃得到统领偏师的机会,饶是如此,他最后也只能分到“阻击华军”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累活。 对于昂里秃而言,机会太宝贵了。如果因为放走君逸羽而破坏了大局,那他今生只怕不会再有机会。况且,荣乐王分军在外,也未尝不是机会……监国公主到现在都听不得“忽彦”二字。我集结全军后,就能形成兵力优势,若能将荣乐王斩落马下,该是何等功绩? 昂里秃衡量得失后认为:华朝主力有粮草随行,行军快不到哪里去。他速战速决,追击华朝偏师后,再继续袭扰华军主力,也不愁来不及。 能从奴隶变成延轮,昂里秃无疑是敢打敢拼之人。他打定主意后,很快对华朝偏师展开了追击。 只是晚了一夜,这只华朝偏师就蹿出去了十余里。十余里听着不多,但是要知道,这可是黑夜之中,沿崎岖不平的小路行军。换一支普通军队,能走出三五里就不错了。 华朝偏师越是迅捷,昂里秃越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又有逃回来的哨探回报,在华朝偏师中看到了神似荣乐王的背影,打消了昂里秃最后的犹疑。 草原儿郎马背上都能安家。 昂里秃充分发挥草原子弟的优势,吃喝睡觉都不下马,总算在第五天追到了华朝偏师。 为了一鼓作气拿下敌军,昂里秃亲自领兵冲击敌阵。冲到了华军将旗下他才发现,华军的主将,只是一个国字脸的将军。这支华军偏师中,根本没有荣乐王! 心愿落空后,昂里秃才勐然意识到,交战之地,是一处山谷! 是巧合吗? 昂里秃希望是巧合,但心中却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为了响应昂里秃的预感,山谷两侧冲出了很多华军,对昂里秃所部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 昼夜追逐五日,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是会疲惫的。昂里秃所部本来以为能迅速击败敌军,才勉强咬牙奋战,如今陷入埋伏,士气很快就漏了。就连昂里秃的亲卫也纷纷喊道:“昂里秃大人,我们中计了,快撤兵吧!” 奴隶出生的昂里秃威望不足,在他下令之前,就已有多人擅自后撤。部众溃散只会更快被敌军剿灭,所以,哪怕昂里秃猜到了身后的伏兵,也只能下令撤兵。 果不其然,谷口处布满了华军的弓箭手。昂里秃在亲卫的掩护下好不容易闯过遮天蔽日的箭雨,又被马槊挑到了马下。 “元帅料事如神,昂里秃果然中计了!元帅你看,这个人是昂里秃吧?” 战事结束后,华军偏将马磊把重伤被擒的昂里秃押到了君逸羽马前。 奄奄一息的昂里秃全身插满了羽箭,看起来比刺猬强不到哪去。君逸羽仔细辨认了几眼,才点头道:“是他。” 马磊曾任神武军副统领,是君逸羽的旧部。虽然君逸羽说过,要用昂里秃的首级洗刷中伤,但是马磊凭着过去的经验,知道君逸羽从不轻易杀俘,所以请示道:“依元帅看,该如何处置昂里秃?” 君逸羽没有回答,而是拿着马刀跳下了马背。 如果昂里秃五天之前没有派出那些传令兵,君逸羽还可以放过他的性命。但是现在,昂里秃必须死。 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亲手斩杀昂里秃,君逸羽才出现在这里。不然的话,这种瓮中捉鳖的差事,有马磊在场就够了。 马刀折射出来的冷光,让昂里秃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昂里秃却只是挤出最后的力气,右手按胸,对君逸羽行了一礼。 在昂里秃还是奴隶时,他就认为,很多贵人,只是生来命好,才徒有虚名。后来他发现,娜音巴雅尔监国公主是个例外。及至如今,他又发现,这个能被娜雅公主选为忽彦的人,也是个例外。也对,能被公主看中的人,怎么会是庸人呢?难怪公主一直惦记着他…… 第374页 看到昂里秃最后的礼敬,君逸羽在心底嘆了口气,她挥刀的手却没有一丝迟疑。 鲜血横飞,敌酋授首。 君逸羽知道,这是比任何反驳、任何誓言都更有力的证明。 马磊惊讶于君逸羽的果决,微愣之后,很快带着属下欢唿了起来。 荣乐王曾经是漠北驸马,是事实;荣乐王被陛下休了,也是事实;甚至,荣乐王战功越多处境就越危险,也可能是事实……正因为昂里秃的离间之语都是事实,所以,哪怕是马磊这种愿意相信君逸羽的旧部,这几日心里也不踏实。现在好了,压在他胸口的大石头总算掉下去了。 有昂里秃的首级和他全军覆没的军队充当粘合剂,君逸羽总算彻底修补了军心。只是如此一来,到底是耽误了功夫。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漠北的西征主帅巴木忽没想到华军能全歼昂里秃,早已将各军人马分散到了西武各地,去尽情掠夺财物了。等巴木忽得到昂里秃殉国的消息时,再想派兵拦截华军,已然来不及了。也是因此,所以华军接下来的行军之路,再未遇到难缠的敌手。 让君逸羽纳闷的是,她都要到广会了,竟然连一个西武兵丁都没遇到。 就算慕容衍得位不正,他如今也是占据上风。地方上的守将,多少会有人投靠他吧?怎么慕容衍对华军毫无应对? 抵达广会后,君逸羽终于知道,西武的兵马去哪了。 都在广会! 广会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兵城,而辅阳之败折损了慕容衍大量嫡系军队。慕容衍急于拿下广会,又捨不得用剩下的嫡系部队攻城,所以他将势力范围内够得着的兵马都挟裹到了广会城下。 得知华朝出兵后,慕容衍更是丧尽天良,竟然大肆抓捕庶民,逼迫他们冲击城门。 广会城附近的平民百姓与广会城中的守军之间,不乏沾亲带故之人。平日的乡邻乡亲,如今被刀剑逼到了城下,又大多是一些妇孺老弱,但凡良知未泯之人就下不去杀手。 西门的广会守军中,也不知是谁最先耐不住恻隐之心,竟然打开城门,将庶民们放进了城中。 西门守将以为,慕容衍的军队还在射程之外,他开门将百姓放进来,再关门也来得及。殊不知百姓中藏着慕容衍重金招募的敢死队,哪里还会容他关门? 城门失守了,还有瓮城。 如果没有纳轮之败,精兵云集的广会,完全可以依託瓮城,再重新夺回西门。但是对于新败之师而言,在慕容衍昼夜不停地疯狂攻势下,坚守城池两月有余,已是不易……西门的丢失,冲破了广会军的心理防线。广会守军出现了外逃的现象,从此颓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南门守将投降慕容衍,广会宣告失守。 君逸羽到达广会时,是广会失守的第二天。 望着洞开的广会南门,君逸羽脑中闪过与易清涵同门相处的种种时光,险些摔落马下。 我来晚了吗? 对于华朝而言,就算易清涵死了,有易清涵的求援书在手,另立一位西武宗室,也能保障华朝的利益。但是对于君逸羽来说,救不下易清涵,就是一败涂地。 哨探及时来报,说广会城中还在巷战,君逸羽这才重新提起希望。 广会破城后,慕容衍不再吝惜精兵,让自己的嫡系人马投入了巷战。奈何易清涵不乏忠臣,巷战打了一日一夜,战线才勉强推到易清涵门外。 “该死!华军怎么就来了!就不能再晚一天吗!”得知华军到来,慕容衍暴跳如雷,派出了自己的三弟慕容遂阻截。 慕容遂领兵离开后,慕容衍坐立难安。只要杀了慕容清涵,大不了他对君天熙称臣割地,只要条件给得足,不愁华朝不退兵。问题是慕容清涵那头迟迟不能得手!教他如何不着急! 慕容衍的军队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慕容衍知道,自家军队被华军击败,只是时间问题。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悠半天后,慕容衍实在无法坐等成败,将大营交给亲信后,他带着剩下的精兵,亲自冲进了广会城。 事实证明,慕容衍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军队。他的军队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好歹还能抵挡一二。问题是,这两个多月以来,慕容衍为了攻城不计后果、不顾道义的种种恶行,早已丢尽了人心。 慕容遂所率领的军队,在脱离慕容衍的武力压迫后,竟然擒拿了慕容遂、投降了华军。如果不是巴木忽率领的漠北军队及时赶到,几乎是慕容衍才进广安城,华军后脚就占领了他的大营。 君逸羽曾经与巴木忽共同保卫鲁勒浩克。从前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君逸羽却没有心思感慨。 离广会城越近,越能看清城外的情形。随着华军的到来,广会城外被慕容衍挟持来的西武地方军,已有溃逃的趋势,但君逸羽大致还能看出长围的形貌。 都已经破城了,慕容衍为什么还要死死围着广会? 自古攻打坚城,为了减少攻城难度,往往围三阙一。慕容衍不愿给易清涵留下任何外逃的机会,才对广会城四面合围,甚至在攻破广会后,依然将广会围得密不透风。 看到长围,君逸羽反而越发肯定,师姐一定还活着!但如果再晚,就不一定了…… 第213章 【怎能不笑呢?】 君逸羽心急如焚,几次派兵试探巴木忽,从阵型上看出了巴木忽兵马不多,留下熊元鼎与巴木忽对峙,她则率主力攻入了慕容衍的大营,砍掉了慕容衍的大纛。 第375页 为了便于指挥,慕容衍的大营坐落在广安城西南角的高地上。大营一易帜,分散在广安城外的慕容衍军想不注意都难。 被慕容衍挟裹的地方军不必多提,自然是争先恐后撤军了。就连慕容衍派去守南门的亲信部队,明知慕容衍在城里,还是一闹而散了。 华军把军旗插上慕容衍的大营时,慕容衍正在易清涵府外督战。 易清涵的临时府邸,原是广会守将的公衙,不仅院墙高大、大门坚固,还有望楼、箭塔等防御设施。慕容衍带来生力军后,在这座将军府前留下了无数尸体,才勉强撞开大门。 就在慕容衍打算一鼓作气杀入将军府时,慕容衍的二弟慕容均注意到了城外的变化,发现自家大营换成了华军的旗帜,惶恐道:“大哥,华军打到大营了!我们快跑吧!” “慌什么!”慕容衍不甘心功败垂成,看到属下有停手的意思,连忙高声激励道,“只要能杀了慕容清涵,今日参战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封侯!” 慕容衍带来巷战的本就是自己嫡亲的亲卫,再加上爵位动人心,一时间还真压住了他们犹豫的心思。只不过,经过这场插曲,府内守军抓住机会,又将慕容衍军挤出了门外。 到了这种地步,慕容衍顾不得惜身,为了鼓舞士气,他亲自拔刀加入了战斗。 内院的青筠听到前院的打斗声,知道守军撑不了太久,劝道:“殿下,华军在城外了,我们从后门杀出去吧。” 易清涵摇了摇头。后门外难保没有伏兵。就算没有伏兵,在城内乱成一团的情况下,也很难独自杀出城去,反而是留下……还有胜算。 而且易清涵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只要她不走,慕容衍就不会走;她要是走了,慕容衍必会逃亡。若让慕容衍逃入漠北军中,她再想杀他,就难了。 “青筠,你躲起来吧。” “不,奴婢誓死追随殿下!” “躲起来吧。我有一事,只能託付给你。如果我死了,告诉君逸羽,我要回灵谷。” 隔着遥远的距离,易清涵看不清西南高地上的旗号,只能勉强认出,那是华军旗帜。她留恋地眺望了一眼西南,提剑走向了前院。 “本宫援军已经入城,就算你们帮慕容衍杀了本宫,也逃不出广安。你们还在这打打杀杀干什么?” 喧嚣的战场将易清涵镇定的嗓音衬出了一种奇诡的冷清,如同一场不急不缓的冻雨,瞬间浇灭了慕容衍残军发热的头脑。是啊,连城门都逃不出去,封侯有什么用? “别听慕容清涵胡说!华军才到城外,进城没这么快!而且华军能援助慕容清涵,也就能援助朕!只要杀了慕容清涵,朕有把握劝退华军!到时候朕给大家都封侯!杀!给朕杀了慕容清涵!谁能杀了慕容清涵,朕封他为王!” “可笑。华军的主帅是荣乐王,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本宫的师弟。你们若是杀了本宫,荣乐王必会为我报仇。倒不如你们帮本宫杀了慕容衍,本宫对你们既往不咎。” 比起暴跳如雷的慕容衍,易清涵冷静的语调反而更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慕容衍的残军中,很多人停止进攻,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易清涵见此,也命自己的亲卫停止了攻击。 看到易清涵在落入下风的情况下还敢收兵,慕容衍残兵更觉得皇储殿下底气十足,一时间意动的人更多了。 慕容衍发现易清涵说动了自己的旧部,恨不得生吞了易清涵。只是记得易清涵身怀武功,他才没有冲动。 对峙的场面越久,属下反戈的可能性越大。慕容衍深知这一点,又没有把握独自击杀易清涵,只能搜肠刮肚,想要找出更诱人的筹码,劝服属下继续进攻。但是他连封王都说出来了,哪里还有更大的筹码? 慕容衍还在为难时,易清涵先动了。 易清涵的确身怀武功。她武学天赋普通,但是轻功造诣极高。在慕容衍进退维谷之际,易清涵果断跳到慕容衍身前,挥剑割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如同喷泉一般,从破裂的动脉中喷涌而出,落到了易清涵身上,也落到了慕容衍附近的亲卫身上。 情绪紧张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轻易激发应激状态。被慕容衍的鲜血射中的亲卫,几乎本能地砍向了易清涵。 在咫尺之间的距离里遭遇多方围攻,就算是武林宗师也很难全身而退,以易清涵的功力,能挡住面前的两把刀,就已经是极限了。 谁都没想到易清涵会突然杀入敌阵,她的亲卫远在数步之外,根本来不及救援。眼看易清涵即将身首异处,一桿□□斜飞而至,震开了易清涵背后要命的大刀。紧随其后的人影,蹿到易清涵身后,带她跳出了敌阵。 来人是君逸羽。 直到这时,众人才回过味来。 王爷都死了,我们还杀皇储殿下干什么?慕容衍的亲卫纷纷丢刀的丢刀,逃命的逃命。 君逸羽偷偷松了口气。 锁定城外的胜局后,君逸羽不顾诸将反对,亲率先锋奔进了广会城。由于来势太快,城内的慕容衍残军还没来得及完全撤离,君逸羽在城中小战数场,才找到了易清涵门前。 也是因为担心易清涵,所以君逸羽一马当先沖在前面,把军队落在了后头。如果慕容衍的亲卫还要再战,君逸羽倒是不怕,但是师姐已经受伤了……想到此处,君逸羽紧张地看向了易清涵,“师姐,你哪里受伤了?” 第376页 满眼关切的君逸羽,让易清涵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师门时光。她摇头笑道:“不是我的血。” 君逸羽说话间已经将易清涵打量了一遍,确实没见到大的伤口。想到自己若是再晚来一秒,就只能亲眼看着易清涵香消玉殒,迟来的后怕齐齐涌上君逸羽心头,她忍不住埋怨道:“你险些出事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易清涵直接笑出了声来。她本以为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如今还能平安相见,怎能不笑呢? 在方才的恶战中,易清涵的亲卫已经所剩无几,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都身负重伤。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忍不住震惊:皇储殿下,原来是会笑的? 君逸羽被易清涵笑得没了脾气,还想再说什么,嘴皮刚动,马磊带着军队找到了她面前。 风水轮流转,马磊一看到君逸羽就抱怨道:“元帅,你怎么能一个人跑这么快?” 三军统帅若是有所闪失,往往会影响全军安危。君逸羽自知理亏,为了保全主帅的威信,也不好当众道歉,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将易清涵介绍给了马磊。 “这是西武皇储殿下。” “见过西武皇储。” 马磊见到外人,意识到了不妥,对易清涵见礼后,恭敬地侍立在了君逸羽身侧。 “皇储殿下,此人是何人?”君逸羽当着外人的面,也不便再与易清涵叙旧。甚至因为两国之别,连称唿都要更改。 君逸羽所说的“此人”,是慕容衍的尸体。她虽然不认识慕容衍,但从他的服饰和位置上看出了他的地位。 作为政坛中人,易清涵对君逸羽的改口不以为奇。她也拿出了官方口吻,点明了慕容衍的身份。 得知慕容衍在此,君逸羽怀疑周围还有漏网之鱼,吩咐马磊把将军府周围搜索一圈。趁着马磊去安排人手,君逸羽又对易清涵低声道:“师姐,广会城中还不安宁,城外也有漠北军队,你愿不愿意先随我回华军大营?” 有鑑于易清涵迟迟才来的求援信,君逸羽拿不准易清涵的意愿,所以特意点明了广会城内外的危险。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她都需要把易清涵接入华军军营。如果易清涵不愿意,那就有些为难了。 易清涵知道君逸羽顾虑的源头,为了让君逸羽安心,很快点了点头。 君逸羽放松一笑,建议道:“那师姐去换身衣服吧。” 易清涵现在毕竟代表西武。若是她一身血衣进入华军军营,先天就会被人看低一头。易清涵懂得君逸羽的好意,却在心中无声一嘆。 一别六年,作为“师弟”的君逸羽关怀依旧,作为华军主帅的君逸羽,却要为她顾虑太多。 从没有哪一刻,易清涵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希望时间倒流。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易清涵想要一辈子留在灵谷,永远不曾来西武。 第214章 【是君天熙吗?】 将军府既然是易清涵的临时府邸,自然不缺易清涵的衣物。 易清涵更衣返回前院时,君逸羽派出去搜索残兵的队伍已经回来復命。 君逸羽派出去的队伍,在将军府后门所在的巷道内,擒获了慕容衍的弓*弩手。这些弓*弩兵的首领是一个穿着精甲的中年男子,他自称是慕容衍麾下的校尉。 如果是慕容衍亲军中的校尉,能分到精甲不算奇怪,但是他的满脸灰痕让君逸羽直觉可疑。属下都没有灰头土脸,怎么就他脸上灰多? 易清涵出现时,中年男子往下压了压脑袋。君逸羽见此,简单介绍了俘虏的情况,让易清涵认脸。 青筠跟在易清涵身后,听说在后门外埋伏着慕容衍的弓*弩手,暗自庆幸。多亏殿下英明,若之前真从后门出去,只怕必死无疑。 “慕容焘?”易清涵辨认之后,对着中年男子喊出了一个不够确定的名字。 慕容焘是谁? 没等君逸羽问出心中的疑惑,慕容焘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殿下饶命,弒君的事都是我爹干的,臣真的没有谋逆之心!都是我爹逼的!” 慕容焘是慕容衍的嫡长子。 慕容衍带着精兵进入广会时,打算杀死易清涵后,若形势不妙,就投奔漠北军中,所以他特意带上了慕容焘同行。围攻易清涵的府邸时,未免慕容焘被流矢误伤,他又特意给慕容焘派了个轻省的活计,让他去后门设伏。 君逸羽从慕容焘的言语中听出了他是慕容衍之子,心中惊讶不已。要知道,慕容衍的尸体就在此地。而慕容焘被抓来后,亲眼看到了华军士兵割取他爹的首级,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据本宫所知,你是慕容衍的太子。”易清涵冷淡地打断了慕容焘的求饶。 “皇储殿下恕罪!我爹连陛下都敢杀,臣不敢违他的意。臣只是胆小,在臣心中,只有殿下才是我国正统!当初我爹和殿下作对时,臣还劝他收手……” 易清涵听慕容焘越说越无耻,懒得再答理他,直接对君逸羽说道:“先收押吧,改日审问同党用得着他。” 听见易清涵没有当场处死自己的意思,慕容焘连不跌点头,“对对对,我爹的同党臣都知道,只要殿下不杀臣,臣知无不言……” “闭嘴!再喊现在就送你上路! ” 马磊瞧不起慕容焘这种不忠不孝之人,拖走慕容焘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总算打断了他的告饶。 第377页 在易清涵更衣时,君逸羽派人查找了慕容衍的尸身,在他身上翻到了西武的皇帝玉玺。被慕容焘一打岔,君逸羽险些忘了此事,起行之时才想起来。 捧玉玺的士兵走到易清涵身前,双手奉上玉玺,易清涵却没有接。君逸羽以为易清涵没认出玉玺,解释道:“这是你们西武的玉玺,刚才在慕容衍身上找到的。” “你拿着吧。”易清涵摆了摆手。 马磊大惊。西武皇储要把他们的皇帝玉玺送给殿下?什么意思?她去年派人找殿下求婚,殿下没有答应,她不会还要…… “这是本宫对大华的诚意。” 好在易清涵第二句话打断了马磊的胡思乱想。 马磊放心了,君逸羽却还在迷惑。只要师姐随我回军营,就足够表明她向大华求援的诚意了,何需交出玉玺? 起行在即,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君逸羽不好再多问。 君逸羽返回军营后,在巴木忽的援军到来之前,派兵击溃了巴木忽所部。等到君逸羽有机会与易清涵单独叙话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膳时分。 “师姐……” “逸羽……” 大帐中没有外人后,君逸羽与易清涵几乎同时开口。 “师姐你先说。”君逸羽笑着让出了发言权。 “青筠告诉我,你说你‘心有所属,离不开大华’。这句话是你在搪塞青筠?还是你的真心话?” 君逸羽眉峰一跳。她没想到易清涵一开口就问到了她的情感。 这句话是去年易清涵派使团赴华朝求婚时,君逸羽说给青筠的。君逸羽记得,当时她给易清涵写了一封长信,解释了自己因为失忆而没有联繫她,也解释了君天熙“休夫”不会影响她的安危。 君逸羽不知道易清涵为什么会旧话重提,但是她想,有些话,写在信中是一回事,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她诚恳道:“对不起,师姐。我前年年底才离魂症痊癒,在那之前,你多次派人联繫我,我都没有好好回覆你。离魂症痊癒后,我有事耽误了,也没有及时告诉你,让你为我担心了。” 事实上,君逸羽失忆期间,对易清涵格外冷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漠北时疫,她嫌“灵毓公主”狠毒。恢復记忆后,再回顾自己当时的心态,君逸羽自觉愧对易清涵,所以她话中的歉意十分恳切。 易清涵听完君逸羽驴头不对马嘴的道歉后,摇头强调道:“逸羽,我是问你,你说你‘心有所属,离不开大华’,是不是真的?” 医者出生的易清涵,得知君逸羽“死”在漠南,不惜投放疫毒;天性清高的易清涵,为了积累帮君逸羽报仇的资本,不惜与四大家族订婚;还有得知君逸羽“死而復生”后的来信,处处都是倾其所有的关心;还有,不顾天下人耻笑的求婚……无论哪一点,都不是同门之情足够解释的。情海几度沉浮的君逸羽,哪里还会不懂这个道理? 明知道易清涵依然钟情于自己,君逸羽又如何能在易清涵面前述说她的“心有所属”呢? 但是易清涵太坚持了。 君逸羽从易清涵的眼神中看出了她追问到底的意图,只能掏出答案。她点头道:“是真的。” “是君天熙吗?” “师姐怎么知道?”君逸羽讶然抬首。 在君天熙“休夫”之前,华朝皇帝与“皇夫”琴瑟和谐的事迹广为流传,只是易清涵不认为君逸羽会倾心于女子,才一直没有多想。及至听说君逸羽心有所属……既然是“离不开大华”,君逸羽的心仪之人必在华朝。如果君逸羽属意的是男子,她应该更名换姓恢復女儿身,而不是用男子身份留在人多眼杂的玉安。君逸羽不是贪图浮华的人,需要她保留“荣乐王”的名号驻留玉安的人,还能是谁呢? 青筠去年从玉安回来復命后,易清涵为了验证猜想,打算微服前往华朝,面见君逸羽。也是因此,所以慕容衍发动宫廷政变时,易清涵已经私下离开了兴威,这才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等到君逸羽执掌军权,易清涵越发肯定了猜想,此刻,不过是从君逸羽嘴中亲口求证罢了。 “那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知道。”君逸羽不愿易清涵误会君天熙,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早在当年北伐宏朝时,她就已经知道我是女子了。” 君逸羽知道,在自己“死而復生”后,向漠南难民投放疫毒之事,恐怕成为了易清涵的痛点,所以她特意避开了“漠南”这个字眼。她点明时间,是想告诉易清涵,君天熙“休夫”,不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女儿身,她也不会因此遭遇危险。 尽管君逸羽表现得很隐晦,易清涵还是听出了她对君天熙的维护。可是就算君天熙早已清楚君逸羽的女儿身,又能说明什么呢? 易清涵反而越发不确定,君天熙放心将几十万军队交到君逸羽手中,是拿捏了君逸羽的感情,不怕她有异心?还是拿捏了她的身份,不怕她谋反? 至于两情相悦、彼此信任这个可能,完全不在易清涵的考量之中。原因很简单,如果两情相悦,君天熙不会与君逸羽分开;就算要分开,也不该是用“休夫”的形式,将君逸羽扔到尴尬的政治处境中……不对,彼此信任谈不上,逸羽对君天熙,明显十分信任。 想起君逸羽书信中提及君天熙时的笃信,易清涵心下一嘆。她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昨日的慕容焘,是慕容衍的嫡长子,深受慕容衍的宠爱。昨日你也看到了,慕容焘一心为自己脱罪,对慕容衍的尸身都漠不关心。听说君……听说天熙帝与她父皇也不和。逸羽,皇室之中,连父子都不可信,她,值得你信任吗?” 第378页 第215章 【我累了。】 为了照顾君逸羽的情绪,易清涵提及君天熙时,特意换上了敬称,但君逸羽依然心痛至极。 天熙六年的元旦,君天熙怒闯宁寿宫的动静闹得太大了,从那天起,君天熙与君承天不和的消息就已不胫而走。偏偏此事之后不足半年,君承天又撒手人寰……在民间的流言中,很多人都说,是君天熙气死了君承天。如今看来,竟连远在西武的师姐,都听信了这道流言。 “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都是假的,师姐不要信。”君逸羽极力克制心痛,嗓音依然透出了一丝沙哑,“我信任君天熙,就像信任我自己。就算有一天华朝上下所有人都要杀我,我也相信她只会保我,绝对不会害我。” 对于易清涵来说,在丧心病狂地做出漠南投毒之事后,君逸羽没有嫌弃她恶毒,就已经是她的喜出望外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平和地听君逸羽倾慕他人。可是,在西武残破之后,她已无法再成为君逸羽的后盾,若不早日说透心中的担忧,她怕以后就来不及了。 易清涵将视线投向了帐外,尽量不让心中的酸涩外露,缓缓说道:“数年前,我与我父皇初初相认时,父皇视我如瑰宝。那时的我,决计想不到,父皇会担心我篡位。为了制衡我,父皇大力提拔宗室,也因此死慕容衍手上。” “师姐,节哀。”君逸羽发现了易清涵的沉郁,以为她在为和兴帝之死伤心,安慰一句后,为了转移易清涵的注意力,又问道,“我一直想问师姐,你是怎么躲过宫变的?” “日復一日的猜疑和打压,消磨了我对父皇的孺慕之情。对于父皇之死,我并不十分伤心。” 易清涵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君逸羽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逸羽,我无心污衊你的心仪之人。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你心仪的这个人,不是寻常姑娘。我为了坐稳储位,手上就沾满了血腥,她能坐稳皇位,也必不是简单之人。世事无常,就算你今日信任她,也不能对她毫无防范之心。” 君逸羽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如何不懂易清涵的好意?对于亲自经歷了皇家黑暗的易清涵来说,她无法信任君天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君逸羽不指望自己能三言两语改变易清涵的看法,又无法说出任何防备君天熙的语句,只好点头应道:“师姐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君逸羽都没有对君天熙产生半点防备的念头,易清涵算是彻底看清了君逸羽的死心塌地。三分嫉妒,三分羡慕,三分遗憾,三分后悔……众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易清涵心头,最终化成了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长嘆。 “师姐,对不起。”面对易清涵的嘆息,君逸羽无言以对,只能重新拿出了多年前易清涵不愿接受的道歉。 君逸羽没头没尾的“对不起”,易清涵却瞭然于心。 如果早知道君逸羽是“师妹”,她就不会倾心吗?易清涵曾经这样想过。但是后来她已明白,感情的事,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是如此,君逸羽,也是如此。 事已至此,易清涵的情感,已经註定无法圆满。尽管心有不甘,她也只能寄望君逸羽情感圆满。 易清涵摇头笑道:“逸羽,你如今已不是幼少之时,我直称你名,让外人听了不妥。今后,我还是称你‘师弟’吧。等你恢復身份,再称‘师妹’不晚。” 多年之前,易清涵对君逸羽从“师弟”改称“逸羽”,是在两人议婚之际。而今,易清涵主动提出,从“逸羽”改回“师弟”,其中的退让之意,不言自明。 正因为明白易清涵的言外之意,强颜欢笑的易清涵,才令君逸羽分外难过。但是她一路走来,已经伤害了太多人。回应不了的感情,终究只能收场。若能在易清涵体贴的退让中了断,好歹还能成全最初的总角之好。 此时此刻,无论道歉还是安慰,都只会更伤人,君逸羽最终吶吶喊了声,“师姐……” “你之前想问我什么?”易清涵看不惯君逸羽难过,张嘴岔开了话题。 “我是想问师姐怎么躲过宫变的。”君逸羽整理情绪后,思考了片刻,才想起之前的问题。 “我当时不在兴威。” 慕容衍发动政变是为了篡位,皇储都不在宫里,他怎么会急于动手?君逸羽面露不解。 易清涵看出了君逸羽的疑惑,简单解释道:“我微服离京了,慕容衍不知情。” 至于离京的原因,说出来只会给君逸羽更添负担。为免君逸羽追问,易清涵又一锤定音地说道:“此事已经过去了,师弟不必再问。” 君逸羽以为易清涵不愿谈论宫变,点头应了声好,又问道:“那昨天的玉玺,师姐为何不收?” “因为我无意称帝,更不愿做西武代宗那样的傀儡皇帝。在我向华朝写下求援信时,就不打算收回那方玉玺了。” 君逸羽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师姐的意思是,你打算……纳土?” 易清涵点了点头。 难怪师姐的求援信来得那么慢! 君逸羽收拢震惊,半是疑问、半是分析地说道:“师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如今不比代宗之时。穆宗发兵侵犯大华,文德皇后才会另立代宗。虽然文德皇后一直严密管控西武,但是从未打算灭亡母国,还强调了‘华不灭武’的祖训。宣宗晚年,穆宗后裔谋反,杀害了你祖父宣宗。当时你父皇只身逃亡大华求援,大华出兵帮你父皇登基后,不也就班师了吗?师姐如今的情形,就算要类比,也不该类比代宗,最多类比你父皇登基之前的情形。我帮师姐稳定局势后,就会带领全军撤离西武,师姐就算信不过……天熙帝,还信不过我吗?” 第379页 “我不是信不过天熙帝,更不是信不过你。”易清涵摇头道,“此次内乱,慕容衍胡作非为,召引胡兵,致使生灵涂炭,西武国力大损。慕容衍还将大荒口送给了娜音巴雅尔。凭西武如今的实力,拿不回大荒口,只能任凭胡骑宰割。与其如此,不如让西武併入大华版图。西武百姓心向大华,让天下归于一统,对百姓而言,才是福祉。” 在遭受和兴帝的打压后,易清涵之所以能与和兴帝分庭抗礼,就是因为得到了西武国内亲华势力的拥戴。没有人比易清涵更清楚西武国内的向华之风,平心而论,她甚至认为,早在文德皇后时期,华朝就应该吞併西武。 “大荒口是西武门户,若是落入宏朝之手,宏朝威逼西武,俯瞰漠南,大华北疆必起动乱。就算师姐不纳土,为了大华利益,我此次也是肯定要为西武拿回大荒口的。师姐,天熙五年西武战败时,你父皇都不肯对大华称臣纳贡,你若是将西武拱手相让,必会背负骂名。师姐还是三思吧。” 君逸羽愁眉苦脸,易清涵却笑了。 君逸羽劝解之外的维护,让易清涵笑得十分畅怀。她笑问:“如果西武储君不是我,你会劝西武储君三思吗?” 时移世易。和兴帝登基之际,华朝北疆不稳,就算和兴帝求着找君承天称臣,君承天也不会答允。在解决了宏朝那个心腹之忧后,今日的华朝,完全有能力经营西武……如果西武储君不是易清涵,有西武之主主动献地归附,华朝既不违背祖训,又能开疆拓土,在君逸羽看来,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西武储君就是师姐。”君逸羽垂首道,“我是为援救师姐而来,总不能一点都不为师姐考虑。漠北志在恢復故土,此次他们的兵马在西武大肆劫掠,恰恰证明他们无意西出。凭师姐的能力,只要假以时日,必能保境安民。” 语罢,君逸羽走到帅案前,翻出了西武玉玺。 易清涵看见君逸羽拿着玉玺走近,为了打消君逸羽的坚持,不得不说道:“我累了。” “什么?”君逸羽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没记错,她认识易清涵十数年来,从来没听她喊过一个“累”字。 “我累了,逸……师弟。”易清涵吐露真情之际,本能地喊出了心底的称唿。停顿片刻后,她才继续说道:“与父皇不和后,最近这两年的东宫生活,我每一日都活在疲惫之中。重振山河,千头万绪,我累了,不想继续了。” 残破的西武,註定不能成为君逸羽的助力后,易清涵失去了最后的坚持,是真的感到了由衷的疲累。 如果有可能,余生,她想做一个草原游医,为这个侥倖捡回一命的残躯洗刷一些罪孽。这样,等生命走到尽头时,她也许真的有资格重回灵谷吧? 玉玺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心,君逸羽看着沉重的易清涵,几乎看到了另一个君天熙。 直到这时,君逸羽借着灯光的映照,才勐然发现,易清涵青丝之下的点点晶莹,分明是……白髮。 第216章 【那就好。】 面对易清涵早早出现的华发,君逸羽无法再将玉玺强塞给易清涵,又怕她后悔,便打算先搁置纳土之议。 易清涵完全不给君逸羽搁置的机会,第二天一早,君逸羽升帐之时,易清涵当众递出了一份《纳地表》,在华军将领面前表明了归附之心。 “皇储殿下深明大义!” “有殿下这样的储君,真是西武百姓的福气!” …… 华军将领意外之后,大喜过望。他们本来是碍于君逸羽的情面,才对易清涵这个落难皇储保持礼敬,此时再看易清涵,简直像看到了宝贝疙瘩,夸赞之语更是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好嘛,还是元帅有远见!难怪元帅前天执意营救西武皇储!亏我们还以为元帅偏私西武皇储,才非要冒险去救她。瞧瞧,也不知道元帅和西武皇储怎么谈的,竟让她主动献出了西武!这不比再扶持一个西武宗室强多了!难怪陛下敢让元帅领兵!想想也是,元帅要是与西武皇储有私情,去年就不会拒婚呀! 易清涵将生米做成了熟饭,君逸羽无论心中多无奈,都只能将她的纳地表送往玉安。 华军身在西武,原本抱着“给邻居帮忙”的心态,搜索残敌并不十分尽心。有了易清涵的纳地表,华军上下承载着开疆拓土之功,士气如虹,半月之内盪除了兴威以南的慕容衍残党。 来到兴威附近后,君逸羽先陪易清涵去了西武皇陵。 慕容衍称帝后,为了给自己的篡逆之举盖上遮羞布,不仅将和兴帝埋入了西武皇陵中,还给他上了个“哀宗”的庙号。由于是草草下葬,和兴帝的陵墓在帝陵之中堪称简朴,但也是多亏如此,才在近期的兵乱中逃过一劫——西武建国以来歷经多次内乱,以陪葬品丰厚着称的几座皇陵都曾遭受盗掘。 “你就在这等我吧。”即将抵达和兴帝陵前时,易清涵伸手拦住了君逸羽的脚步。 如果只有君逸羽和易清涵两人私下前来,看在易清涵的面子上,君逸羽不介意给和兴帝上一柱香。但是华军将士就在身后不远处,以君逸羽的身份,的确不宜祭拜和兴帝。 君逸羽陪易清涵前来,主要是担心和兴帝陵墓遭到了破坏,如今见皇陵建筑大体健全,君逸羽相信和兴帝也不愿意接受华军主帅的香火,便点头等在了原地。 第380页 易清涵没有让君逸羽等太久,不到半个时辰她就重新出现在了君逸羽的视野里。 君逸羽没想到易清涵出来得这么快。在易清涵走近之前,她提纲振领地处理了手上的军报,将身边的属官都遣到了远处。 从享殿出来的易清涵神色如常,但是君逸羽注意到了她发红的眼眶。君逸羽轻声问道:“师姐,纳土之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易清涵看到君逸羽屏退下属,就猜到她有话要说。饶是如此,易清涵还是忍不住失笑,“纳地表都送去玉安了,我还能反悔不成?” 出乎易清涵意料的是,君逸羽真的点了点头。她郑重地说道:“陛下收到师姐的纳地表,给了我几张盖了印的空白圣旨。如果师姐改主意了,我可以用圣旨的名义拒绝师姐。” 盖了印的空白圣旨? 易清涵原本无心探究君逸羽的感情生活,也不愿意探究。在听说君天熙连空白圣旨都能拿给君逸羽,还一给就是几张后,她却脱口而出地问道:“她为什么会对你写休书?” 手握重兵的大将,再怀揣空白圣旨,一旦心存异志,打出奉诏讨贼的旗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杀回玉安。易清涵自问,若她处在君天熙的位置,就算抓着君逸羽女扮男装的把柄,就算拿住了君逸羽的真心,也不敢给出这些空白圣旨…… 所以,哪怕易清涵对君天熙怀揣着最大的戒心,在听说空白圣旨后,也不得不意识到——君天熙对君逸羽,十分信任。 易清涵作为和兴帝的独女,尚且得不到父皇的信任。君天熙又凭什么如此信任君逸羽呢?正因为清楚帝王的信任有多难得,易清涵才立刻想到了答案——除非君天熙的真心也在君逸羽身上。 但是,如果君天熙心系君逸羽,她为什么会“休夫”? 因为我活该。君逸羽心下自嘲。 如果易清涵对君逸羽从来只有同门之情,君逸羽大可以找师姐尽情倾诉自己的情感歷程,但易清涵不是。“活该”之类的字眼又怕让易清涵误会,君逸羽便只含煳回道:“她生我的气了。” 是闹别扭了吗?也是,以逸羽的洒脱,若她与君天熙之间只是她一厢情愿,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其中……易清涵眉目微垂。 如果君天熙对君逸羽心存情义、彼此信任,至少君逸羽将来的安危更有保障。但是,意识到君逸羽与君天熙两情相悦,易清涵却很难称得上乐见其成。 在易清涵与和兴帝父女相认之前,易清涵自忖自己孤女身份,无法与君逸羽匹配。易清涵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祝福君逸羽姻缘美满的心理准备,真到了确定君逸羽姻缘的时刻,才发现,她还是感到了难过。 与多年前的孤女相比,唯一的进步是,从前的易清涵也许压不住酸涩,经歷了多年储君生涯的易清涵,没有显露出丝毫异色。 易清涵看出了君逸羽不想多谈情感,她也不愿再多听,便只应了一句,“原来如此。” 君逸羽知道,易清涵定是看出了空白圣旨投射出的信任,才会突然发问。为了打消易清涵的顾虑,她藉机点头道:“对,休书只是小事,陛下还是信任我的,所以师姐不用担忧我的处境。” “那就好。”易清涵如常地露出了微笑。 如果易清涵不曾在漠南投下疫毒,她也许还会试图争取君逸羽的情缘,而如今,她已自惭形秽。既然如此,易清涵想,单相思的苦涩,她一个人吃过就够了。逸羽能与心上人……情投意合,的确是,很好,很好的事。 君逸羽看不见易清涵心中的百转千回,再次确认道:“师姐你还没说呢,纳土之事,改主意了吗?” “没有。”易清涵回望和兴帝的陵墓,嗓音轻柔又不失坚定地说道,“为父皇报仇,就已经是我对他最后的孝心了。” 递出纳地表后,易清涵卸下了心中的负累,虽身处华军军营,整个人却轻松了很多。君逸羽近日一直关注着易清涵的状态,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君逸羽只是觉得,在和兴帝陵前,也许易清涵会改变想法。如今见易清涵心意已决,君逸羽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道:“那师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易清涵笑道:“那要看你们玉安的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我?” “陛下既然只给了空白圣旨,就是把西武的事交给了我处置。我听青筠说,师姐想回灵谷?那……” “我不去灵谷!” 君逸羽记得,青筠复述的易清涵的原话是“如果我死了,告诉君逸羽,我要回灵谷”。死都要回灵谷的师姐,听说回灵谷,为什么会急于打断呢?答案,只能是那场人为炮制的时疫。 如果不是我,师姐不可能对漠南难民投放疫毒,也不会不敢回灵谷……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怜惜,君逸羽为易清涵感到了深深的苦涩。 易清涵看到君逸羽的脸色,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解释道:“师弟,想要大华平顺的接手西武,我必须去玉安,也必须以降王的身份生活在玉安。我去不了灵谷。” 虽然西武被大华同化了多年,但想要与大华彻底地融为一体,不是朝夕之功。易清涵以西武之主的身份将西武送给大华后,如果她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玉安,西武国内不愿归附华朝的势力,会拿到起兵的藉口;愿意归附大华的西武臣民,也会忧惧不安。是以,短期之内,易清涵的确只能生活在玉安。这个道理,君逸羽明白。君逸羽更明白的是,易清涵此时提及这个理由,只是一个藉口。一个阻止她谈及时疫的藉口。 第381页 君逸羽顺着易清涵的藉口,点头道:“师姐说得是。那我以圣旨的名义,封师姐为‘西武国王’吧?以后的安排,等西武事了再说。” 易清涵摇头道:“我愿意一直生活在玉安,以后无需另做安排。‘国王’爵号过重,等西武安定下来,依照齐朝故事,封我归义侯就好。” 归义侯这种封爵,一般都是用在兵败投降的亡国之君头上。君逸羽相信,就算自己不提,君天熙也不会把易清涵封为归义侯。况且,易清涵如果在意名位,就不会将西武拱手让出,君逸羽自然不会和她在名号的事情上纠结。她只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不会让降王的身份束缚易清涵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隔离结束了,回单位上班了,很忙,辛苦各位等候了。我尽力尽快写 第217章 【不许伤其性命。】 诚如易清涵所言,西武百姓心向大华。尤其刚刚经歷内战,又被胡人大肆劫掠了一番,哪怕是兴威城中最传统的西武贵族,也受够了内乱带来的灾难。 在易清涵的通力配合下,西武州郡陆续归附华朝,偶有地方主官拒命,无需华朝大军出马,就已经被当地官民斩首。华军所到之处,竟大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意。 到得开春之时,除了大荒口所在的高越郡仍在漠北胡骑脚下,华军已经大致安定了西武全境。 若想镇静西武,作为西武东北门户的大荒口,是君逸羽的必争之地。 漠北此次出兵西武,几乎将西武的各地府库洗劫一空,却只损失了昂里秃一支偏师。如今漠北军队虽退据高越郡,仍堪称兵精粮足,实力不容小觑。再加上大荒口地势高险,坐拥地利,巴木忽又是漠北宿将……华军想将漠北军彻底逐出大荒口,其实并非易事。 人心初附之际,一旦华军兵锋受挫,西武境内望风归附的地方豪强,难免再生二心。为保万无一失,君逸羽亲帅五万精兵,来到了高越郡。 事实证明,君逸羽的谨慎不算多虑。 进入西武以来,华军战况过于顺遂,难免志骄意满,饶是君逸羽三令五申,麾下将士依然滋生了轻敌之心。巴木忽把握了华军的骄兵心态,又深知己方骑兵不擅守城,所以他以高越郡大小城池为诱饵,有计划地放弃城池,将华军的骄矜之气推到了顶点,然后趁机劫营。幸好君逸羽早有防备,提前部署的疑兵遏制了漠北军的攻势,才未造成大败。 经此一战,后怕不已的华军将士摒弃了自高之心,总算恢復了精锐之师应有的面貌。君逸羽整顿军心,步步为营,将漠北兵马压缩到了大荒口。 在一个西南风的夜晚,君逸羽发起决战,试图利用天时,一举夺取大荒口。 扬尘飞沙在西南风的驱动下扑打在漠北军的脸上,本就昏暗的夜色中,漠北兵将几乎无法视物。背对风向的华军攻势兇勐,借着漠北军视线不清的机会,华军先登几度冲上了大荒口。 本就视野模煳的漠北兵,难以辨别敌我,以至误伤同袍。眼看漠北军即将阵脚大乱,巴木忽身当矢石,亲率精骑杀入了华军阵中。主帅身先士卒,漠北兵马士气大振,不顾砂砾刺眼,拼死反击,稳住了岌岌可危的战线。 巴木忽不顾老迈之躯亲自冲锋,本就是为了稳定军心,是以,他出战之时,身后有帅旗随行。为了便于指挥,君逸羽此时身在华军阵后的高地上。以君逸羽的目力,在月光的帮助下,不难看清巴木忽的帅旗。 故人重逢,却是兵戎相见。 君逸羽在心中无声地嘆了口气。 与巴木忽当年一起守护鲁勒浩克的经歷浮现在君逸羽脑海,她却毫不迟疑地派出了预备队,同时召来了自己的弓箭。 箭矢穿空,无情地插入了巴木忽的胸膛。 “元帅好箭法!” 由于距离太远,君逸羽身侧的将佐看不清巴木忽帅旗下的情景,但是他们看出了帅旗下的骚乱,不禁拍手叫好。 要是能射中胡军主帅就好了……马磊侍立在君逸羽身后,眼看君逸羽一箭射入漠北帅旗下,心中甚至冒出了更高的期待。 迅速恢復秩序的漠北帅旗,仍在华军阵中左冲右突,无言地否定了马磊的期待。 马磊并不失望。在他看来,君逸羽能在遥远的距离下射中灵活的骑兵,已经是射艺惊人了。战场嘛,本就不该指望一箭定干坤。马磊摩拳擦掌,主动请缨,誓要让阵中的巴木忽有来无回。 与马磊抱着同样想法的华军将领不在少数,但是瞬息万变的战场没有给他们留下机会。 巴木忽沖阵前安排了接应部队,在华军的预备队加入战场前,他就已经撤回了大荒口。 也许是永生天赞赏巴木忽的英勇,不久之后,为华军带来战机的西南风悄然离去。 西窄东宽的大荒口本就不利于华军展开攻势。没有砂砾的干扰后,漠北军以多打少、居高临下,很快击退了攻上大荒口的华军。 面对士气重振的漠北军和消散的天时,君逸羽知道,今夜,她已无法拿下大荒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她只能鸣金收兵。 好在,一场艰苦的夜战后,漠北军伤亡无数,余下的兵将中,也有多人被砂砾刺伤了双眼,至使战力大减。君逸羽相信,漠北退军,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君逸羽趁热打铁,持续对大荒口施加压力,却没有等来漠北的退军,而是等来了一个降将。 第382页 这个降将是慕容均身边的人。 慕容均是慕容衍的二弟。在君逸羽抵达广会的那天,慕容均随慕容衍围攻易清涵的府邸,见势不妙,便提前逃走了,投奔了漠北军中。巴木忽顿兵西武,正是拿着慕容均当招牌,与华朝打擂台。 降将告诉君逸羽,巴木忽在华军夜袭那晚,被流矢射中要害,如今命若悬丝。 华军诸将闻之大喜。胡军在西武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主帅快死了,该撤军了吧? 也有谨慎的将领怀疑敌军诈降诱敌,君逸羽派兵试探后,否定了这个可能。 既然不是诈降,巴木忽重伤之事,极有可能是真的。娜音巴雅尔志在中兴故国,巴木忽也不是拼命三郎的性格,如今眼看守不住大荒口,为何不肯见好就收?君逸羽直觉反常。为此,她连夜派出了数路使者,命令漠南安护府和北疆各边州加强防守。 君逸羽的使者去晚了。 华军拿下大荒口的第二天,君逸羽接到了漠南军报:漠南安护裴志阵亡,娜音巴雅尔亲率大军,围困绥平。 绥平是漠南安护府的治所。 君逸羽出兵西武前,命裴志用少许精兵袭扰娜音巴雅尔麾下的西漠南,牵制漠北兵力。结果娜音巴雅尔亲自诱敌,将裴志骗出了绥平城,又用大军围困绥平,迫使裴志回救,将裴志击杀在了回绥平的半路上。 裴志贪功,妄图击斩“落单”的娜音巴雅尔,为求速战速决,他出城之时,带走了绥平的大部分兵力。因此,在裴志身亡之后,本就兵力不足的绥平士气大跌,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若非绥平是座兵城,城防坚固,只怕已经易主。 作为漠南安护府的治所,绥平是华朝统治漠南的象徵。一旦绥平落入娜音巴雅尔的手中,漠南安护府辖下的勐戈族部落,必会追念旧主。以娜音巴雅尔的能力,君逸羽甚至怀疑,如若华朝应对不力,娜音巴雅尔恢復故土的愿望,将不再是梦想。 难怪巴木忽要死守大荒口。 君逸羽终于明白了巴木忽的意图,但是就算她早就知道巴木忽意在牵制自己,她也必须先拿下大荒口。否则,华军在西武和漠南两头失利,只会更加得不偿失。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挽回漠南的颓势。“总管边州诸军事”的君逸羽,也有责任应对漠南的困局。只是如此一来,她恐怕真的要与娜音巴雅尔战场重逢了…… 恢復记忆以来,君逸羽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娜音巴雅尔,一直限制自己回忆漠北相关的经歷。如果可能,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娜音巴雅尔,更不愿意以敌对的身份与娜音巴雅尔重逢。 可惜时局不给人选择的机会。为了赶在破城之前救援绥平,君逸羽挑选了五千精骑,从大荒口出发,昼夜兼程,奔赴绥平。 在绥平城西的扎噶河畔,君逸羽遇到了娜音巴雅尔。 从踏上漠南草原开始,君逸羽就预见了这场重逢,但是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与娜音巴雅尔相遇了。 娜音巴雅尔对君逸羽的出现毫不意外。她凭藉对君逸羽的了解,料定君逸羽会从大荒口驰援绥平,本想在扎噶河击君逸羽于半渡,却被君逸羽发现了踪迹。 伏击失败,娜音巴雅尔也不失望。隔着扎噶河,她派传令兵喊道:“木都格,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君天熙对你不仁不义,你还是随我回漠北吧。” 娜音巴雅尔挑拨离间的语句虽然简短,却与昂里秃此前的攻心计内容一致。不过,同样一句话,从昂里秃嘴里说出来,与从娜音巴雅尔嘴里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 如果君逸羽还在出征西武的大军中,娜音巴雅尔这两句话,就足够君逸羽头痛了。好在数月征战下来,她与麾下军队已经重新建立了信任,尤其身边这五千骑兵,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倒是无惧娜音巴雅尔的挑拨。 为了让部下听清自己的态度,君逸羽也不召传令兵,她用内力提高音量,朝河对岸喊道:“依本王愚见,娜雅监国半渡而击,不是接我去漠北,而是接我见阎王。” “若不击败华军,怎能护你安危。” 娜音巴雅尔字字句句都试图将君逸羽与华军分割成两个阵营,君逸羽如果想要以牙还牙,对娜音巴雅尔说一句“早结良缘,子孙满堂”,激发勐戈人争当“监国公主“忽彦的私心,就足够离间娜音巴雅尔的阵营了。然而君逸羽做不到。 面对娜音巴雅尔,君逸羽永远不再是“安旭木都格”,她却对曾经生死与共的挚友做不到下作。最终,君逸羽只是说道:“两军交战,合该在刀尖上论输赢。口舌之争,恕本王不再奉陪。” 发现“安旭木都格”是华朝荣乐王后,娜音巴雅尔摆出了为情所伤的姿态,谁提“忽彦”二字就和谁翻脸,才勉强压住了“另选忽彦”的唿声。对于既无夫婿又无子嗣的娜音巴雅尔而言,婚姻之事就是她最大的死穴。君逸羽曾经亲眼看到她被逼婚,也清楚天选家族子孙凋零的现状……娜音巴雅尔相信,以君逸羽的机敏,如果她有心反制,一定能想到这一点。 她却没有这样做。 娜音巴雅尔垂眸,遮盖了眼底的情绪。半响之后,她才重新抬眼。 隔着扎噶河,娜音巴雅尔看不清君逸羽的面庞,却能在千军万马中轻易辨出君逸羽的身影。 她遥望君逸羽熟悉的身影,最终下令道:“传令漠南诸部,明夜合击华军,活捉荣乐王,不许伤其性命。” 第383页 第218章 【永宁王有话要说?】 娜音巴雅尔嘴中的“漠南诸部”,是她前些年收復的西漠南部落。 从大荒口直插绥平,需要经过娜音巴雅尔辖下的西漠南。这本就是君逸羽的一步险棋,却是救援绥平的最快路径。 被娜音巴雅尔识破意图后,这步险棋失去了奇兵的效果。君逸羽区区五千骑,无法救助绥平,反而让自身陷入了险境。 君逸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打算“明夜合击华军”,但她知道西漠南的诸部兵马追在自己身后。如果是常人,为了避免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会选择南下与其他驰援绥平的华军汇合,君逸羽却反其道而行之。 在天熙元年的华朝北伐中,华军歼灭了漠南多个勐戈族部落,余下的勐戈族部落,也纷纷元气大伤。相隔不过数年,君逸羽推测,如今残留在漠南的部落,并未完全恢復战力。所以君逸羽当机立断,在西漠南诸部合兵之前,调头西攻,分而击之,击溃了即将合围的敌军。 面对兇悍的华军,西漠南各部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荣乐王的威名。有些部落首领看到君逸羽率军跳出了合围,担心荣乐王攻向后方,部落再遭血洗,竟然带着本部兵马跑回了部落设防。 如此一来,君逸羽总算解除了背后的危机,平安迎来了华朝的北疆援军。 来自北疆的华朝援军与君逸羽会师后,君逸羽坐拥十万兵马,才算拿到了与娜音巴雅尔正面抗衡的实力。 但是对绥平而言,一切已为时过晚。两日之前,绥平已经易主。 事已至此,为了重塑华朝在漠南的威慑力,君逸羽必须击败娜音巴雅尔统帅的漠北主力。而且君逸羽需要的,不是小胜一二,而是一场足以安定漠南人心的大胜。 娜音巴雅尔背靠绥平这座坚城,麾下军队也与华军数量相当。君逸羽想要大败娜音巴雅尔,谈何容易? 两军就此陷入了僵持。 从西武到漠南,华朝连续用兵,又是远线作战,后勤之上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反观娜音巴雅尔这头,才从西武搜颳了无数粮食牲畜,完全不用为口粮担忧。仅凭这一点,有识之士便不难看出形势:时间不在华军这边。 尤其娜音巴雅尔已经攻占了漠南安护府的治所。随着时间的推移,漠北军占领绥平的消息,必会越传越远、越传越广,及至覆盖华朝统治下的所有草原。原就是屈服于华军武力的那些草原部族,会观望,会摇摆,甚至……背叛。一旦漠南安护府辖区内的勐戈族部落倒向娜音巴雅尔,华军的后背和侧翼都将暴露在刀锋之下,届时,华军只怕想撤兵都来不及。 有鑑于此,所以君逸羽帐下的大部分将佐,都建议“避敌锋芒”。两军僵持十天后,就连几个以鲁莽着称的华军勐将,也提出了“班师”。 君逸羽坚持等候转机。 比“转机”先到来的,是娜音巴雅尔的国书。 这是议和的国书。 娜音巴雅尔似乎认准了华军的困境,国书中的议和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她措辞强硬地提出,让华朝“归还大宏故地,两国重续兄弟之谊,通使互市。” 通使互市也就罢了,所谓“归还大宏故地”,即便只是要华朝让出漠南草原,天熙初年那场让君逸羽几乎丧命的北伐,全都会变成竹篮打水。别的不说,就说娜音巴雅尔,要知道,天熙五年娜音巴雅尔前往玉安议和时,可是愿意对华朝称臣的。如今若是将两国和约建立在华朝的战败上,这个以“兄弟之谊”为名的和议,能带来几日和平? 君逸羽心中质疑,但作为拥兵在外的大将,她不宜阻拦娜音巴雅尔的议和国书。而且她等候的转机尚需时日,所以她派人将娜音巴雅尔的使者护送到了玉安。 娜音巴雅尔的国书抵达玉安时,正是君天熙宴请易清涵的日子。 君逸羽本打算拿下大荒口后陪易清涵一起去玉安,绥平的战事又将她拉到了漠南,扰乱了她原本的计划。易清涵得知漠南战讯后,有心帮君逸羽安定后方,所以她主动上表玉安,请求“入朝”,既向华朝朝廷进一步表明了归附的诚心,也打压了西武境内的异心。 易清涵带着西武宗室和文武官员来到玉安的当天,君天熙就在紫宸殿赐了宴。今次的宫宴,则是为示亲善,选在了内廷的大华殿。 比起易清涵初到玉安的那场紫宸殿大宴,今日的大华殿宫宴,宾客只有易清涵及其宗亲,作陪的也只有华朝三品以上的重臣。宴席的规模小了,布置坐席时,宾主之间的距离,自然也就近一些。易清涵作为宫宴的主宾,又是王爵之尊,她的席位,紧邻君天熙。宴会之中,她只需要偏头抬眼,就不难看清君天熙的面貌。 易清涵从前遇见君天熙时,君天熙对易清涵而言,是华朝皇帝,也是君逸羽的长辈,于公于私,易清涵都没有往君天熙脸上打量的道理。今日再看,易清涵才发现,君天熙风貌绝伦。即便易清涵换了心境,也不得不承认君天熙的风采。 如果只看才貌,哪怕易清涵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君天熙,她也必须承认,君天熙足以匹配世间任何俊杰。至于才貌之外的条件……年岁、婚史这些俗事,本就不是逸羽会在意的东西。以逸羽的性情,能让她说出那些话的人,定是她认准了的人,还想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念头转至此处,易清涵心下自嘲,饮尽了杯中的美酒。 第384页 尽管易清涵的打量很隐晦,君天熙还是察觉了她频频投来的视线。再加上发现易清涵有些喝闷酒的意思,君天熙猜测易清涵有不好宣之于众的话要说,宴会散场时,她单独留下了易清涵。 屏退侍从后,君天熙才问道:“永宁王有话要说?” 易清涵来到玉安后,三次上表推辞“西武国王”的封爵,君天熙昨日已改封她“永宁王”。 “臣冒犯天颜,请陛下恕罪。” 在君天熙屏退侍从后,大华殿中除了君天熙和易清涵,只剩慕晴在场。易清涵请罪后,撇了慕晴一眼,料想慕晴是君天熙的心腹,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又低声道:“臣只是想看看师弟的心仪之人。” 慕容清涵是说,她在宫宴上屡次看朕,不是有话要说,而是想看看……君逸羽的心仪之人? 君天熙一怔,心底本能地浮起了喜意。 回过神后,君天熙想问易清涵,君逸羽是不是和她说了什么。转念一想,君逸羽又不是没长嘴,她的想法,她为何要从旁人嘴中打听? 君天熙整顿心绪,平静地说道:“永宁王安土息民,有功于万姓。在玉安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朕。有所诉求,也不必顾虑。” 虽然君天熙转移了话题,但是易清涵凭着对帝王心态的了解,只看君天熙没有对这句“心仪之人”动怒,就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此外,易清涵来到玉安后,君天熙一直待之以上宾之礼。人前的礼遇,大可以说是华朝皇帝需要安抚西武人心;今天这种人后的友善,又是从何而来呢?易清涵知道,只会是因为君逸羽。 君天熙既然能对我爱屋及乌,她与逸羽之间,想必真的只是小别扭吧。 易清涵今日本就是有意试探君天熙的心意,如今得到了安心的答案,她也不再多言,说了几句感谢圣恩的官样文章,就告退了。 君天熙派出了慕晴,命她亲自送易清涵回府。 自从去年亲手写下休书后,君天熙就不允许自己再想起君逸羽。易清涵和慕晴离开后,君天熙却纵容了自己的发呆。 一旦放纵神思,脑子里便全都是同一个人。 君逸羽。 君逸羽。 君逸羽。 这个恼人的名字,仿佛填满了偌大的大华殿,连发呆都不让人安宁。 最终,君天熙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嘆。 第219章 【怎会认不出?】 以慕晴御前总管的身份,她送易清涵回府,相当于告诉外界:陛下在给永宁王撑腰。 慕晴目送易清涵的身影消失在永宁王府的大门后,抬头仰望“永宁王府”的匾额,心中想到,陛下这“永宁”二字,恐怕不单单是要西武之地永远安宁,也是要这座宅邸的主人永远安宁。 连永宁王都说皇夫殿下心仪陛下,也不知殿下去年如何惹恼了陛下,竟气得陛下亲手写了休书。瞧陛下爱屋及乌,对永宁王都多有照拂,与皇夫殿下之间,应该能和好吧? 慕晴回到宫中时,恰好是漠北使者抵京的时刻。 异国使臣抵京,自有鸿胪寺接待。国书的交接,也需要遵照朝廷典制。不过,与漠北使者一起抵京的,还有君逸羽派出来的使者,以及他手上的军报。 前线的军报,没有改日呈送的道理。君逸羽的使者,第一时间来到了宫中。 君天熙此时已经摆驾延英殿。 慕晴在延英殿前见到君逸羽的使者后,一眼就认出,他手中的军报,是君逸羽的亲笔。她当即将使者引入了殿中,得到君天熙的示意后,才接过军报,拆开信封,呈到了君天熙手中。 慕晴都认识的笔迹,君天熙怎会认不出? 许久不见的笔迹,就如同许久不见的那个人。君天熙一时间有些恍惚。 君逸羽这份军报,与其说是军报,不如说是一封亲笔信。信中,君逸羽介绍了漠南的战况,说明了自己对议和的看法,提到了自己已有破敌之策。 简而言之,君逸羽认为,华朝就算要和漠北议和,也要在她大败漠北军之后。而她护送娜音巴雅尔的国书来玉安,只是想为她的破敌之策拖延时间,以便大败敌军。 字字句句都是为华朝利益着想,字字句句也都是臣子上奏君王应有的体例。 大约是被易清涵那句“心仪之人”影响了心境,看清君逸羽君臣分明的文字后,君天熙心中有些失落。 君天熙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落。她手触眉心,捏碎了多余的心绪,很快对慕晴吩咐道:“传翼王来。” 翼王是君康逸。 君康逸不仅是君逸羽的亲爹,也是华朝如今的左相。君天熙看完君逸羽的军报后,找君康逸商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慕晴很快领命而去。 君康逸来到延英殿后,君天熙直接递出了军报。 皇帝与宰辅商议军政,传阅军报,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慕晴见了,却想到,她此前那些乐观的想法,恐怕过于乐观了。 陛下竟然将皇夫殿下的手书递给了翼王,那其中必然没有私情。殿下真是的,她不知道军报都是径直呈送御前吗?皇夫殿下平素挺机灵的一个人,难得这回有空亲自写军报,何不多写几句好话?说不准陛下就不生气了呢…… 慕晴心中埋怨时,君康逸看完军报,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羽儿所虑有理。娜音巴雅尔志在復兴故国,胡人又向来好勇斗狠,若不能让他们服输,北寇死灰復燃,后患无穷。臣也以为,以漠南为藩篱,御敌于国门之外,才是我朝的久安之道。羽儿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既然自信能破敌,依臣之见,不如让她试试。” 第385页 君天熙认可君逸羽的判断,也从来不怀疑君逸羽的能力。她召来君康逸,只是想说:“她在战事上,过于捨生忘死。绥平已失,我军在漠南无险可守,若事不可为,不如回师北疆,改日整军再战。” 熙儿是担心羽儿再冒险?君康逸听出君天熙的意图后,强忍笑意,应承道:“陛下放心,我会写信给羽儿,让她稳重行事,不可涉险。” 君康逸知道,如果不是去年西武宫变,君天熙根本不会让君逸羽再入行伍。而今也是不好临阵换帅,才只能眼看着君逸羽处于兵争之中。念及此事,君康逸微顿之后,又说道:“羽儿的身份,不宜久留军中。陛下当初给她兵柄,本是方便她救助师姐。如今永宁王已经安居玉安了,等漠南事了,陛下召羽儿回京吧?” 君天熙点头应允了。 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君康逸当即告辞。说话之间,他还试图还回军报。 君天熙同意了君康逸的告辞,却拒绝了他递迴的军报。 一边担心羽儿,一边又不肯留下她的手书吗?君康逸已经习惯了君逸羽复杂的情史。他只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就把军报收入了怀中。 陛下连皇夫殿下的手迹都不愿意要,这还能和好吗?明明陛下还担心殿下的安危,不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呀!老天爷呀,殿下到底是怎么得罪陛下了! 慕晴操碎了一颗月老心,几乎感到了绝望。 更让慕晴绝望的,是漠北使者。 漠北使者抵达玉安的第三天,在鸿胪寺的指引下来到了华朝朝堂,向君天熙奉上了国书。 虽然君天熙今天才拿到娜音巴雅尔的议和国书,但是国书的内容,鸿胪寺昨天就打听到了。君天熙象徵性地扫了国书一眼,对漠北使者说道:“朕已命左相主管和谈事宜,会同有司,与使者议定款项。” 左相君康逸对漠北使者拱手一礼,算是相互认了认脸。 漠北使者也对君康逸还了一礼。 两国议和的细则千头万绪,不是朝堂之上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既然双方首脑都认可了议和,接下来便该在谈判桌上慢慢商议,今日递交国书的典礼,也该到此为止。 鸿胪寺正想引导漠北使者离开,漠北使者却说道:“我朝监国公主为示盟好诚意,愿与贵国联姻。监国说,只要让荣乐王回我朝当监国公主驸马,她愿撤兵绥平,与华朝以冬不恩山为界,奉华朝皇帝为姑母,与华朝以叔侄之国论交。敬问华朝皇帝,联姻之事,左相也能做主吗?” 娜音巴雅尔这回派出来的使者,不仅精通汉语,而且声若洪钟。 他铿锵有力的语句一字一顿地砸在华朝庙堂上,将这座浩大的殿宇砸成了一片死寂。 依照华朝礼制,递交国书的大典,在京官员都要列席。也是因此,今日的华朝朝堂上,人数着实不少。在场的华朝臣工,碍于外人在场,回过神来后,极力压抑震惊,还是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 胡使说什么?只要让荣乐王去给娜音巴雅尔当驸马,他们愿意让出绥平?还愿意以侄国自居?两国讲和,向来是锱铢必争。为了荣乐王,北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开口就退让这么多,是何心思?从这个胡使的言谈来看,他熟知我朝国语。他方才说的是让荣乐王“回我朝”当驸马,他又是荣乐王派人护送入京的,别是荣乐王已经与娜音巴雅尔私下有约了吧? 不同于朝臣百转千回的猜测,侍立在君天熙身侧的慕晴,则是怒火中烧。胡人这是什么意思?一提荣乐王,就是“回我朝”,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姑母”、“叔侄之国”,这是讥讽陛下抢亲,还是讥讽陛下与皇夫殿下乱了辈分?还有,娜音巴雅尔应该知道殿下是女儿身吧?她的使者当众说出这些鬼话,是来离间殿下的吧! 我都如此气愤,陛下呢?漠北其心可诛不假,但是漠北使者表面上是为了“盟好”才提了“联姻”。陛下此刻翻脸,只会授人以柄……慕晴担心君天熙冲冠一怒为红颜,连忙偷偷观察君天熙的脸色。可惜隔着天子之冕的十二串玉旒,慕晴什么都看不清。 君天熙脸色铁青。 慕晴都能想到的利害,君天熙如何不懂?有了漠北使者这段包藏祸心的言论,除非君逸羽能大败娜音巴雅尔,否则,无论是战是和,君逸羽在华朝几乎不再有立锥之地。 如果不是君逸羽需要议和拖延时间,君天熙宁愿背负骂名,也要砍了娜音巴雅尔的使者。可是此时此地,哪怕只是为了君逸羽,也没有君天熙任性的余地。 君天熙极力找回冷静,平淡地回道:“先议其他。荣乐王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荣乐王的婚事可以自行做主?”漠北使者反问一句后,喜形于色地行了礼,“那外臣就安心了。外臣告退。” 语罢,漠北使者利索地离开了朝堂。 什么叫“安心了”?荣乐王自己可以做主婚事,胡使就安心了?莫非荣乐王真的已经暗自答应了北去?不应该呀。荣乐王如若暗怀外心,何不在西武自立?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荣乐王年纪轻轻,就已经建立了不世功勋,位极人臣,如今又促成了西武的纳土来归,他若是担心功高震主,想要北去避祸,也不是不可能。借用和亲的名义投奔漠北,还能保留忠名。而且荣乐王与娜音巴雅尔从前就是夫妻,听说娜音巴雅尔也是稀世美人,荣乐王与她旧情復燃,也是可能的吧…… 第386页 华朝百官中,本不缺有识之士,他们也怀疑漠北使者是存心离间。但是在漠北使者一句“安心”之后,哪怕是君逸羽的故交旧好,也难免再生疑虑。 第220章 【温泉宫?!】 朝堂上没有外人后,有些持重的大臣,当即就想建议君天熙召回君逸羽。不管荣乐王是否里通外国,先换一个与胡人没有渊源的主帅,才算是以策万全。 此外,从漠南安护府设立之日起,华朝国内就有人反对。他们认为漠南之地无法耕种,驻兵只是徒费粮饷,如今便想旧话重提,劝君天熙召回君逸羽以及漠南的华军,放弃经营漠南。 又有一波朝臣认为,华朝新收西武之地,彻底消化西武,才是当务之急。漠南已经输了一场,甭管荣乐王和亲不和亲,先把漠南的大军撤入安全之地,才算稳住了局面。否则,若漠南再生变故,只怕华朝将在西、北两面都得不偿失。 哪怕是反对议和的武将,此刻也支持召回君逸羽。大家都曾领兵在外,最清楚君臣互疑的危害。在他们看来,就算只是为了荣乐王的个人荣辱着想,荣乐王回京,至少是示诚心于天下。 退一万步想,荣乐王毕竟真的当过胡人的驸马,谁能保证他真的没与娜音巴雅尔旧情復燃?就算一切都是胡人的离间之计,荣乐王是陛下亲笔休弃的皇夫,本就是最遭忌讳的身份,万一他真的行差踏错了呢?召回荣乐王,大家都安心。 总而言之,不管是何考虑,此刻的华朝朝臣都有同一个共识——荣乐王不能再领兵。漠北使者告退后,有心进言的官员不在少数。 君天熙提前预料到了朝臣的跃跃欲试,不等人张嘴,就直接宣布了退朝。 退朝帮君天熙避开了臣下的面奏,却避不开如雪的奏书。 一夜之间,劝皇帝召回君逸羽的奏书,堆满了君天熙的案头。 这是君逸羽第二次因为漠北遭受非议,也是君天熙第二次为君逸羽应对漠北带来的非议。 君逸羽第一次因漠北而遭受朝堂的非议,是在天熙五年的冬天。确切的说,当时不仅是非议,而是一场讨伐。 那一年,娜音巴雅尔亲自来华朝议和,君逸羽意外撞见了娜音巴雅尔,曝光了自己“安旭木都格”的身份。得知君逸羽曾任漠北驸马,大半个朝堂都弹劾君逸羽叛国。当时,君天熙强调了君逸羽的军功,又有以高平侯邹昌为首的部分武官,咬死了君逸羽是因为“离魂症”流落漠北,情有可原,才为君逸羽压下了那场朝堂讨伐。 而此次面对的奏书,不是激烈的弹劾,只是温和地建议君天熙,召回君逸羽。这些隐晦的猜忌,就像是一堆棉花,让人想反驳都没有着力点。君天熙只好先将奏书留中。 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朝堂。漠北使者想要君逸羽“回”漠北继续当驸马,这种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很快传遍了玉安。华朝有禁军轮流戍边的制度,如今随君逸羽远在漠南的十万士兵,其中就不乏玉安出生的禁军。这些禁军将士的家属想到君逸羽会去当漠北驸马,担心自家子弟的安危,也联名上书朝廷,请求更换漠南主帅。 舆论这种东西,向来容易随风倒。一时间,玉安谣言满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君逸羽已经投靠了娜音巴雅尔。 君天熙本想用留中不发拖延时间,但是面对朝野内外甚嚣尘上的议论,她已无法再静默。可是娜音巴雅尔的使者已经将君逸羽推入了百口莫辩的嫌疑之地,以至于就连君康逸都不好帮孩儿在朝堂上辩解。君天熙孤掌难鸣,还能有什么办法维护君逸羽呢? 权术。 君天熙深思熟虑后发现,只有玩弄权术,才能破除当下的困局。 君天熙重新主政以来,一直在整顿吏治,两年下来,已初见成效。就说这回主张召回君逸羽的官员,很多人都是一片为国为民的公心,领头的几位大臣,更是素有忠直之名。 通过运用权术,君天熙固然可以为君逸羽压制非议,但是君主带头玩弄权术,必然会败坏朝廷风气,遗祸无穷。这一点,君天熙不愿意。君天熙相信,君逸羽也一定不愿意。 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中,君天熙对亲手写下休书之事,第一次感到了后悔。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她去年真的应该改写“和离书”,这样的话,官场上的投机者会揣测她的心意,就不缺为君逸羽说话的人了。 君逸羽没有让君天熙为难太久。 一封露布驰入玉安,击碎了华朝上下的猜疑之心。 露布报捷。 这是君逸羽大败娜音巴雅尔的捷书。 君逸羽劝降了漠北图颜部的首领扎奈那部,在图颜部的配合下,里应外合,夺回了绥平。图颜部的变节直接威胁了鲁勒浩克的安危,娜音巴雅尔担心后院起火,急于回师漠北,又被君逸羽堵在了必经之路上,大败了一场。娜音巴雅尔壁虎断尾,付出了无数伤亡,才勉强完成了撤兵。 经此一战,君逸羽几乎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根基。听到漠南的捷报后,华朝臣民哪怕是个瞎子,也不难看到荣乐王的忠心,针对君逸羽的朝野非议,也随之夏然而止。 谁还能怀疑荣乐王与胡人的监国公主有私情呢?笑话!只怕娜音巴雅尔想把荣乐王生吞活剥! 君逸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是否想将自己生吞活剥,她只知道,娜音巴雅尔这回派出的议和使者,一定是真心的。 第387页 战败之后的请和,与战胜之际的议和,自然是不同的。这一回,娜音巴雅尔的议和使者,姿态极低,话里话外,也没有了“联姻”的鬼话。 以君逸羽目前的兵力,不可能远跨大漠穷追敌寇。新收的西武之地,需要华朝倾注时间和精力,才能彻底纳入统治。短期之内,华朝不可能对漠北大规模用兵。加上君逸羽深知君天熙不是好大喜功之人,所以她确信,议和也是华朝的必然选择。 君逸羽再次将漠北使者送往了玉安。 漠北这波求和的使者还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君天熙的圣旨。 君天熙御笔落下,将议和之事全权交给了君逸羽,只是派出了几个文官,给君逸羽充当议和的助手。漠北的求和使者也随之免除了长途跋涉之苦,重新回到了君逸羽营前。 古往今来,哪怕是号称治世的朝代,官场上也不缺投机之徒。在君天熙将议和之事交给君逸羽后,华朝官场上的投机客,捶胸顿足地意识到,原来陛下的留中不发,是对荣乐王坚不可摧的信任。 朝中众臣也纷纷口颂“陛下圣明”,但是心中着实有些纳闷。既然陛下如此信任荣乐王,去年为什么休夫呢?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寻常人家的夫妻,尚且难以互信,何况是离异之后的天家夫妇呢?陛下和荣乐王之间的情形,着实让人看不明白。 外人煳涂时,君逸羽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久违的御笔,让君逸羽心绪难平。她将议和之事安排出去后,独自回到帐内,将君天熙的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用指尖描摹君天熙的字迹,心中清楚地明白,自己难平的心绪,都是思念。 她想念君天熙。 忙于战事时无暇分心,等闲下来之后才发现,在远离玉安的日子里,在远离大华宫的日子里,她已经想念了君天熙很久。 她想念君天熙。 很想。 所以,明知道君天熙这回的手诏只是向外界宣示信任,面对君天熙的笔迹时,她还是沦为了痴儿。 君逸羽不敢贪心,也深知自己没有资格贪心。她只是用常理来推断,等到和议达成,班师回京,朝廷犒劳功臣时,应该是能见到熙儿的吧? 心底这个隐秘的期待,让君逸羽迫切地希望和议尽早谈妥。 越是期盼,现实便越不让人如意。 按理来说,娜音巴雅尔需要尽快腾出手来收拾漠北的变局,应该能很快与华朝达成和议才是。但是漠北的议和团队在一些细节之上寸步不让,以至于两国迟迟都谈不拢。 僵持多日后,漠北方面提出,娜音巴雅尔想与君逸羽亲自商谈。 巴雅尔不是回漠北了吗?她又来前线了?两国和议的大方向都已经确定了,哪里还需要她找我商谈? 早在君逸羽接到圣旨之前,她就已经听说了玉安的风波。虽然玉安那场针对她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但是为了避嫌,君逸羽主持和谈期间,一直坐在幕后,从来不曾与漠北的议和团队见面。 在世人看来,君逸羽和娜音巴雅尔曾经是夫妻。君逸羽为了避嫌,连漠北的其他人都避而不见,又怎肯与娜音巴雅尔会面?仅仅考虑私人情感,君逸羽也不愿意与娜音巴雅尔以敌对的形式面对面。 君逸羽果断地拒绝了见面的提议。 娜音巴雅尔锲而不捨,甚至派出了专使。 专使说:“我国监国在温泉宫发现了贵国君康舒将军的遗物。君康舒将军是荣乐王的亲叔父,监国听说荣乐王与君康舒将军叔侄情深,料想荣乐王希望拿回君康舒将军的遗物。监国邀荣乐王面议和约,也是想当面将君康舒将军的遗物还给荣乐王,望荣乐王拨冗相见。” 娜音巴雅尔的专使,也被君逸羽拒之门外,交给了麾下的议和文官团接待。君天熙派给君逸羽的议和文官团之中,官阶最高的是礼部侍郎张士纯,他也是华朝此次的议和副使。娜音巴雅尔专使的话,就是张士纯转述给君逸羽的。 在漠北看到君康舒的日记开始,君逸羽就对君康舒心怀鄙弃。及至后来恢復了记忆,君逸羽对君康舒也无法再恢復当初的亲情。听见“叔侄情深”之语,君逸羽也只感到了讽刺。 对于君康舒的遗物,君逸羽没有兴趣。她对张士纯摇头道:“瓜田李下。无论娜音巴雅尔的专使说什么,我都不会与娜音巴雅尔会晤,你们只管把人打发走就是。” 张士纯是君康逸的门生,他成为君逸羽的议和副手后,一直对君逸羽唯命是从。他很贊同君逸羽的谨慎,只是事涉君康舒,才来多嘴请示了一番。得到君逸羽的首肯后,张士纯很快应命而去。 目送张士纯离开的脚步,君逸羽心中有些不解。巴雅儿为什么非要见我?连叔父的遗物都被她拿出来…… 等等!温泉宫?! 君逸羽骤然想起,她在漠北看到君康舒的日记时,就是在温泉宫!温泉宫里的君康舒遗物,包括那本罪恶的日记! 第221章 【我只和你谈。】 “张侍郎且慢!” 君逸羽叫停了张士纯的脚步。 张士纯疑惑拱手,“王爷还有吩咐吗?” “我叔父尸骨无存,一直是我爹心中的憾事。我想,如果我能迎回叔父的遗物,我爹定能稍感宽慰。还是让漠北专使过来,我亲自问问他。”君逸羽斟酌之后,抛出了君康逸当藉口。 第388页 王爷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张士纯越发不解,他不愿横生枝节,劝道:“君相最是顾全大局的人。依下官之见,王爷不必为君相顾虑。” 君康逸是当朝左相,所以张子纯尊称他为“君相”。 “我知道,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只是把漠北专使叫来问问,试试能不能拿回叔父的遗物。” 荣乐王与漠北的界限有目共睹,陛下派来给荣乐王当议和助手的人员,也大多是翼王府故旧,可见信任十足。张子纯听出君逸羽的坚决后,觉得君逸羽当众接见一次漠北专使,也无伤大雅,便不再多言。 娜音巴雅尔的专使很快来到了君逸羽的大帐中。 来人并不陌生,是赤古。 赤古是“安旭木都格”曾经的护官。君逸羽流落漠北的日子里,除了娜音巴雅尔之外,赤古是她相处最多的人。 冷不丁见到熟人,关于漠北的记忆蜂拥而至,让君逸羽有些恍惚。 天熙五年娜音巴雅尔出使玉安时,赤古不曾随行。但是两年多下来,哪怕漠北的幼童也知道:娜音巴雅尔公主珍爱的“安都忽彦”,竟然是华朝的荣乐王! 可是安都忽彦怎么会是荣乐王呢?! 赤古记得,当年漠北时疫,安都忽彦不顾个人安危,替公主去了治疫所,还险些死在了那里。即便到了弥留之际,安都忽彦心心念念的,也是帮公主稳住局势……还有五部叛军围攻鲁勒浩克之际,也是安都忽彦挺身而出,才让鲁勒浩克转危为安。 将安都忽彦对公主不求回报的付出看在眼里,赤古嘴上没说什么,却早已向“安旭木都格”默默献出了忠诚。即便是娜音巴雅尔亲口所说,赤古也不敢相信—— 那个为公主、为草原子民不计生死的人,怎么会是敌人呢? 可是坐在华军帅帐之中的这个人,的确是安都大人。 “您真的是荣乐王?”赤古仰望着帅案后的君逸羽,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语。 情绪波动之际,赤古本能地说了母语。张士纯听不懂赤古的勐戈语,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个漠北专使明明会说汉话,怎么见到王爷就改说胡语了?果然是来者不善。 如果君逸羽没有恢復记忆,面对赤古的质疑,她必会满心伤怀。而今的君逸羽,早已习惯了造化弄人的苦涩。看清赤古后,君逸羽只是越发真切地记起了发现君康舒日记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去温泉宫时,当时赤古就是她的同行人员之一。那次离开温泉宫时,她还遇到了伏击,多亏赤古等人的忠心护卫,才能虎口逃生。 君逸羽从回忆中抽回神思,没有理会赤古的疑问,而是用随意的语气笑问:“赤古,听说你们的监国公主愿意把我叔父的遗物还给我?” 考虑到赤古的汉语水平,君逸羽用词很简单,语速也不快。赤古在听清君逸羽熟稔的口气后,却感到了由衷的失望。 赤古真心希望,荣乐王只是长得像安都大人。可是如果荣乐王不是安都大人,他怎会知道“赤古”?怎会认识他一介无名小卒?亏公主还让我带……情话。 想到娜音巴雅尔,赤古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强忍尴尬,用汉语一板一眼地复述道:“公主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与公主从未和离,公主念着夫妻情分,才想成全您的孝心,让您叔父的遗物回归故土。如果您对公主一点旧情都不念,连见面都不肯,那就罢了。公主会将君康舒将军的遗物卖给书商,眼不见为净。” 遗物那么多,为何偏偏是卖给书商?君逸羽明白,娜音巴雅尔就是在用君康舒的日记威胁自己见面。 但是她和娜音巴雅尔之间,已是相见不如不见,娜音巴雅尔何至于此?是战败之后担心华朝的和谈诚意? 君逸羽试探着说道:“我朝诚心与漠北议和,公主和我见不见面,和约都是一样……” “公主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约见忽彦。既然忽彦坚持不肯相见,今后山高水远,公主与忽彦此生恐难再见了。公主希望忽彦将来不会后悔。下仆告退了。”赤古直接打断了君逸羽,语罢,转身就走。 以赤古的汉语造诣,不可能熟练地引用中原俗语。从赤古说出“一日夫妻百日恩”开始,君逸羽就知道,赤古所言,定是娜音巴雅尔的原话。 君康舒的日记里,有他对君天熙的暗恋,有他对唐昭的暗杀,还有他对长孙蓉的……侵辱。君逸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为什么一定要与自己见面,但是她绝对不能让君康舒日记流入街巷。眼看赤古即将离开,君逸羽不敢再犹豫,直接喊道:“巴雅儿想什么时候见我?” 君逸羽担心来不及叫停赤古,特意用勐戈语牵引赤古的注意力,说话间还站了起来。 赤古讶然止步。他以为公主的情话无法打动荣乐王,为公主感到了深深的不值,没想到荣乐王突然松口了。看来……忽彦还是惦记公主的? 遵照娜音巴雅尔的吩咐,赤古头也不回地说道:“明日正午。” 赤古脚尖朝外随时要走的样子,让君逸羽看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坚决。她也不再讨教还价,爽快地问道:“在什么地方见?” “公主说,地点忽彦说了算。”赤古终于转身,还对君逸羽行了一个面见主君的大礼。既然公主还认荣乐王这个忽彦,那他也理当敬荣乐王为忽彦。草原上素来尊崇强者,对赤古而言,忽彦是荣乐王,其实也不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第389页 君逸羽在脑中回顾了一遍地图,拍板道:“那就多逻毗吧。” “多逻毗”是华军和漠北军军营之间的一个山岗。 两军主帅相见非同小可,虽然娜音巴雅尔让君逸羽选定地点,无形中展现了诚意,君逸羽还是选择了必要的谨慎。将见面地点定在两军之间的山岗上,谁都无法预设伏兵,两方都放心。 “好。”赤古二话不说认可了君逸羽敲定的地点。 “那你回去復命吧。”君逸羽迅速打发了赤古。 从君逸羽答应见面开始,就与赤古说起了勐戈语。张士纯虽然听不懂胡语,却从两人的神情中猜到了端倪。荣乐王对漠北兵马毫不留手,不像是对娜音巴雅尔旧情难捨的样子,可怎么一听说“此生恐难再见”就改主意了呢? 君逸羽“废皇夫”的身份过于敏感,张士纯完全不敢置喙君逸羽的私情。听说君逸羽将会面地点选在了“多逻毗”,还打算带着议和文官团一起出席,张士纯确定君逸羽没有丧失理智,才算放心些许。 荣乐王曾任漠北驸马之事,人尽皆知,陛下从未因此猜忌王爷。两国议和,主帅面谈也不算出奇。以陛下对荣乐王的信重,只是军前见一面,无妨吧? 君逸羽在遣走赤古后才告知张士纯应约之事,显然没给张士纯留下反对的余地。张士纯明白这一点,又想到离京之前,陛下特意交代,万事都以荣乐王为主……张士纯找准自己的定位,很快领命而去。 君逸羽本以为张士纯会出言劝诫,见张士纯没有张嘴,君逸羽虽感意外,倒也乐得省口舌。 恢復“君逸羽”的记忆后,君逸羽不肯再回忆娜音巴雅尔。刻意迴避的记忆,在即将再会的时刻,反扑得格外剧烈。这一天夜里,君逸羽脑中走马灯一样,全是与娜音巴雅尔的过往。 君逸羽依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娜音巴雅尔相见,太阳却准时爬上了高空。 正午将至,君逸羽带着议和文官团,准时抵达了多逻毗。 这个原本僻静的小山岗,北坡脚下已经布满了漠北军。随着君逸羽的到来,华军也占据了南坡。至此,两方兵马将小小的多逻毗围成了铁桶一般。 “荣乐王好大的威风。” 君逸羽刚登上山岗,就迎来了一声嘲讽。 从君逸羽离开漠北算起,她与娜音巴雅尔已经分别了四年有余,但是她瞬间就听出了娜音巴雅尔的声音。唯一陌生的,是娜音巴雅尔语句中的奚落。 其实也不算完全陌生。天熙五年大华皇宫中的匆匆一晤,君逸羽就领教了娜音巴雅尔的讥讽。 君逸羽定了定神,顺声抬眼,果然看到了娜音巴雅尔。 确切的说,只有娜音巴雅尔。 娜音巴雅尔没有带随从,就连也刺这种向来贴身保护主人的斡其可(门户奴隶),也远在一箭之外。 看看形单形只的娜音巴雅尔,再想想自己身后的议和文官团,君逸羽总算理解了娜音巴雅尔的嘲讽。她只道:“本王不懂谈判,多带了几个助手,让公主见笑了。” 对于娜音巴雅尔而言,“公主”本该是一个熟悉的称谓,这一次,她却感到了生疏,以至于心口都有些刺痛。 “我只和你谈。你我,两人。”娜音巴雅尔没有暴露异色,她淡定地盯着君逸羽,指了指身侧的帐篷。 娜音巴雅尔身侧的帐篷是漠北军今天早上搭建的。从多逻毗被定为会面地点开始,华军哨探就密切关注着多罗毗的动静。漠北军才上山搭帐篷,君逸羽就收到了消息。君逸羽只当漠北是在准备谈判场所,默许了漠北军搭帐篷的行为,只是派人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静。是以,多罗毗的这个帐篷,几乎是在君逸羽眼皮子底下成形的,所以君逸羽很确定,帐中没有伏兵,也没有猫腻。 但是君逸羽依然摇了摇头,拒绝道:“公主贵为监国,一人就足以代表漠北,本王却比不得公主的一言九鼎。这位是我朝的议和副使……” 君逸羽打算将张士纯等人介绍给娜音巴雅尔,娜音巴雅尔却直接打断道:“君康舒的东西就在帐内。荣乐王若愿意与本宫单独一叙,本宫在帐内恭候;若是不愿,那就请回。” 话一说完,娜音巴雅尔就掀开了帐门,消失在了毡帐之后。 君康舒日记一旦暴露于人前,长孙蓉的屈辱势必会沦为天下人的谈资。君逸羽不相信娜音巴雅尔会那么卑鄙,但是她赌不起这个万一。 望着震盪的帐门,君逸羽心中明白,事已至此,哪怕帐中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奔赴。 第222章 【陪我回漠北。】 君逸羽进入帐内时,娜音巴雅尔已经落座,身侧还留了一个空位。 遍观毡帐,仅有两个座椅。娜音巴雅尔身侧的空位,明显留给了君逸羽,君逸羽却没有走近。 娜音巴雅尔看着不情不愿的君逸羽,冷笑道:“你武艺高强。我不怕与你单独相见,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人臣无境外之交’的道理,公主不会不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还请公主直言,如何才肯将我叔父的遗物还给我。” “境外之交?”娜音巴雅尔反问道,“难怪你劝降图颜部,断我后路,处处置我于死地。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理应摒弃的‘境外之交’?” 谈判的场合,君逸羽不愿意轻易落入下风,她回敬道:“彼此彼此。公主以议和为名,骗我将你的使者送去了玉安,唱了一场精彩的离间计,不也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吗?” 第390页 寸步不让的君逸羽,让娜音巴雅尔愈发气愤。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枚箭镞,质问道:“大荒口夜战时,这支射中了巴木忽要害的箭,是你的吧?” 娜音巴雅尔手中的箭镞寒光灿灿,明显是精铁所铸。君逸羽一眼就认出,它是金刚箭的箭头。金刚箭费工费料,锻造不易,是华军高级将领才能配备的箭矢。 君逸羽与巴木忽对阵大荒口时,为了遏制漠北军的士气,曾经朝巴木忽的帅旗下射了一支金刚箭,并成功引起了帅旗的骚乱。只是当时夜黑风急,君逸羽不确定自己是否射中了巴木忽,如今看来,是射中了。 眼见君逸羽点头,娜音巴雅尔半是追问、半是诘责地说道:“巴木忽曾与你并肩作战,也曾陪你狩猎练箭,你竟然亲手射杀了他?!” 巴木忽……被我射死了? 乍然得知巴木忽的死讯,君逸羽心中沉重。她失去了与娜音巴雅尔针锋相对的精力,只是垂首说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 “那我呢?如果当日是我在军中,你也会对我射出此箭吗?” 在唿勒额苏喝过“赵羽”的鲜血后,娜音巴雅尔就相信,她不会伤她。但是眼前这个冷酷地说出“两国交战,各为其主”的人,让娜音巴雅尔真的不敢再自大。 君逸羽不是圣人,就算明知是战场杀敌,也无法完全割捨心中的亲疏远近。她扪心自问,如果当初是娜音巴雅尔处在巴木忽的位置,她只怕是……下不了手。 “公主非要与我私下面谈,不知有何指教?”君逸羽没有说出心中的答案,而是转移了话题。 虽然没有得到君逸羽的回答,但是从君逸羽避而不答的行为中,娜音巴雅尔看到了自己希望的答案。娜音巴雅尔眼前一亮,整个身体都感到了由衷的轻松。 “那年在华朝皇宫,你似乎有话要和我说?”娜音巴雅尔再度开口时,从眼神到语气,全都柔和了下来。 如果娜音巴雅尔一直咄咄逼人,君逸羽不难保持公事公办的姿态。但是面对娜音巴雅尔的柔软,君逸羽无法再一口一个“本王”。她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两年多前,前年冬天,我在华朝皇宫的一座小山上遇见你,发现了你是荣乐王。当时你抓住了我的手腕,对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那时是想对我说什么?”娜音巴雅尔复述着华宫重逢的情景,试图唤起君逸羽的记忆。说话间,她还走到了君逸羽面前,打算将她拉到坐榻上。 君逸羽看到娜音巴雅尔伸手,不等她碰到自己,就将双手移到了背后。 娜音巴雅尔凝视着自己落空的指尖,想起了自己当年一根一根掰开君逸羽手指的情形。 君逸羽将娜音巴雅尔的落寞收入眼中,心中有些不忍。但是,无论是娜音巴雅尔曾经的告白,还是如今的身份有别,都让她不该与她过于亲近。君逸羽抿了抿嘴唇,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社交距离。 娜音巴雅尔望着君逸羽拉出的距离,突然意识到,君逸羽不是不记得了,而是不想说。她抬头凝望君逸羽的眼眸,诚恳地说道:“木都格,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好,没有听你说完。你当年想说什么?再和我说一次,好不好?” 华朝皇宫里那场意外的相逢,让君逸羽几乎万念俱灰,还为之买醉了几天。她怎么会忘呢?她记得,那是在宫中的万宁山上。她远行回宫,急着见君天熙,才会意外撞见娜音巴雅尔。 当时她拦住娜音巴雅尔,是想告诉她,她不是荣乐王,只是魂穿在了君逸羽身上。但事实上,尽管她从来没有欺骗娜音巴雅尔的意思,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君逸羽。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君逸羽只能继续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确实不重要。”娜音巴雅尔用视线细细描摹着君逸羽的面貌,回忆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救我性命,是在进入唿勒额苏之前。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死在西武贼兵的乱刀之下。当时,我没有谢你的救命之恩,反而怪你将我带入了唿勒额苏,怀疑你居心叵测。你没有埋怨我的小人之心,还用身体为我遮挡了风沙。明明怕马,还想帮我稳住马车……” “我们还是说说今天的事情吧。”君逸羽打断道。 如果今日只是故友重逢,在娜音巴雅尔追忆过往时,君逸羽必会陪她尽兴;但作为华军主帅,与娜音巴雅尔之间的往昔,越是回忆,越会干扰她的判断。娜音巴雅尔千方百计地胁迫她单独面谈,还不知是何算盘,君逸羽必须保持理智,所以她只好出言打断。 娜音巴雅尔看了君逸羽一眼,转身走到了座椅附近,打开了一口大木箱。 君逸羽进门后就将帐中的情形扫视了一遍,早已注意到了这个中原风格的大木箱。随着娜音巴雅尔开箱取物的动作,君逸羽看清了箱中的物件,顿觉箱子眼熟——它是温泉宫书库中那个盛放君康舒遗物的大木箱! 当年在温泉宫,君逸羽就是在这个箱子里发现了君康舒日记,只是当时灰头土脸的箱子,今日拭净了尘埃,所以直到娜音巴雅尔拿取箱中物品,君逸羽才勉强认出。 娜音巴雅尔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正是君康舒日记。她将日记递到君逸羽手中,语带乞求地说道:“木都格,我逼你相见,没有其他图谋,只是想见见你。若不趁着这次机会见你一面,此生不知是否还能与你重逢。木都格,你不要急着走,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第391页 手中的君康舒日记,戳破了君逸羽的警惕。示弱的娜音巴雅尔,也让君逸羽说不出拒绝。 君逸羽最终点了点头。娜音巴雅尔见了,开心地笑了半响。 “你第二次救我,是在唿勒额苏的沙暴中……” 娜音巴雅尔从唿勒额苏说起,将她和君逸羽之间的记忆,全部回顾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是一具枯骨,也不可能聚合漠北。我当初怀疑你故意隐瞒荣乐王的身份,着实是不该。所以木都格,你当时是想告诉我,你没有故意骗我,是吗?” 君逸羽忽然理解了娜音巴雅尔那句“确实不重要”。原来娜音巴雅尔是说:她当年没能说完的解释不重要,因为她相信她。 如果君逸羽只是娜音巴雅尔嘴中的“木都格”,这份失而復得的信任就足以让君逸羽热泪盈眶。而今的君逸羽,却觉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踌躇了片刻,才干巴巴地应道:“嗯,我一年前才想起自己是君逸羽。” 当初猝然得知“赵羽”是荣乐王,娜音巴雅尔气昏了头脑,时过境迁后,她才渐渐想明白,以君逸羽在漠北的种种表现,不可能是故意欺瞒。只是,尽管娜音巴雅尔自己想清楚了误会,她还是想听君逸羽亲口告诉她,她从来没有故意欺骗她。 可惜,有些话,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娜音巴雅尔不禁想到,如果那年在华朝皇宫,她没有掰开君逸羽的手指,如今会不会不一样? 娜音巴雅尔没有沉湎于失落中,她很快打起精神关切道:“木都格,你的水毒怎么样了?” “治好了。” “那就好。” 今天见面以来,一直是娜音巴雅尔在发起话题。赵羽觉得,既然这场会面只为叙旧,她也不该显得过于冷漠。好友久别,她至少应该问问对方过得好不好,但是没有人比君逸羽更清楚,娜音巴雅尔最近过得不好。不久之前那场大败,漠北实力大损,娜音巴雅尔的威信也大打折扣……娜音巴雅尔不仅最近过得不好,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好。 讲述自己回到华朝后的经歷,又很容易涉及两国之别,那还能说什么呢?君逸羽有些无力。曾经无话不谈的挚友,如今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 君逸羽虽然没有多说,娜音巴雅尔却感受到了她的态度软化。她也不失望,讲述道:“木都格,其实,我上回去玉安议和,是为了找你。你离开漠北后,我派了很多人打听你的行踪,却一直没有消息。我想,你厌恶西武行事狠毒,多半去了华朝。我大张旗鼓去玉安,是希望你万一在华朝,得知我的行踪,能来找我。这一回提出联姻,也不仅是为了离间,木都格,我是真的希望,你能陪我回漠北。” 语至最后,娜音巴雅尔维持着对视的姿态,蔚蓝的眼眸清亮通透,是一览无遗的纯粹。 第223章 【果然没有骗我。】 作为天选家族唯一的倖存者,娜音巴雅尔一旦有所闪失,漠北各方势力必将各自为政,分崩离析。娜音巴雅尔当年亲自前往玉安,的确是极为冒险的事情,而从当时的天下形势来看,娜音巴雅尔没有涉险的理由。所以君逸羽后来其实一直想不通,不明白娜音巴雅尔为什么会亲自出访华朝。 而今听说娜音巴雅尔是为了寻找自己才甘冒奇险,君逸羽一讶之后,立时便信了。但是,当年在漠北,她就无法回应娜音巴雅尔的情义,如今的她,更不能。 君逸羽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随娜音巴雅尔回漠北。她不愿用直白的拒绝再次践踏娜音巴雅尔的骄傲,只好装聋作哑,转而举起了手中的君康舒日记,问道:“我叔父的这些遗物,真的就这样轻易还给我了?” “自然是还你了。不然,我还能用这些东西逼你陪我回漠北不成?”娜音巴雅尔笑容惨澹,眼底隐含泪光。 君逸羽不敢细看娜音巴雅尔的神情,点头道:“那我就把它烧了。” 语罢,君逸羽起身离席,从怀中掏出火引子,点燃了君康舒日记。 为了彻底销毁君康舒日记,君逸羽是一页一页烧的。燃烧的纸页聚集成火堆,明灭的火光映照在君逸羽的侧脸上,让娜音巴雅尔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娜音巴雅尔走到君逸羽身边,打算像多年前一样,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寻求曾经的慰藉,却碍于君逸羽的蹲姿,难以如愿。她思忖了片刻,蹲身抱住了君逸羽的左臂,将侧脸枕在了君逸羽肩上。 手中是撕了一半的君康舒日记,眼前是日记烧出来的火堆,君逸羽有心躲开娜音巴雅尔的亲密,又担心烧着娜音巴雅尔,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在君逸羽想清楚对策之前,娜音巴雅尔已经开口说道:“木都格,那年攻占兀朵部后,在兀朵部驻地,得知唿德他们的死讯,你为了安慰我,对我说,立侄儿做汗皇,等他长大了,他会嫌我功高震主。由此可知,你一直明白震主则身危的道理。你如今处处谨慎,也是想要避免猜疑吧。木都格,你应该是自由的苍鹰,而不该是笼中的困兽。随我回漠北吧。只要你陪我回漠北,我愿对永生天发誓,与华朝永保太平。终我一生,再不南顾。” 君逸羽与娜音巴雅尔见个面都百般推脱,的确是为了避免猜疑,但是她不是怕功高震主,而是怕给君天熙添乱。 想到君天熙,君逸羽空出右手,伸手扶正了娜音巴雅尔的脑袋,摆脱了她的依偎,还试图抽出自己的左臂。 第392页 娜音巴雅尔用胳膊紧紧锁住了君逸羽的左臂,不肯撒手。她偏头仰望着君逸羽的面庞,有些乞求意味地说道:“此番大败,我威信扫地,你不担心我的安危吗?这些年来,一直有很多狼子野心的人觊觎我的忽彦之位。我如今战败北归,必将压不住他们‘另选忽彦’的唿声。木都格,我真的需要你陪我回漠北。” 君逸羽心知,如果娜音巴雅尔的处境真的危如累卵,她前些天撤兵漠北后就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老窝,而不是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 担心弄伤娜音巴雅尔,君逸羽不敢强行挣脱她的双手。为了让娜音巴雅尔松手,也是为了让娜音巴雅尔死心,君逸羽狠了狠心,垂眸说道:“巴雅儿,只要你真的做到‘与华朝永保太平’,华朝就是你最大的靠山。” 娜音巴雅尔此生最大的志愿就是“復兴大宏”,而宏朝衰败于华朝之手。建议娜音巴雅尔以华朝为靠山,对娜音巴雅尔而言,无异于一柄利刃。当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君逸羽时,这把锋利的刀剑,更是直接插入了娜音巴雅尔心窝。 娜音巴雅尔心口一凉,颓然地放开了君逸羽。哪怕是久违的“巴雅儿”,也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暖意。 君逸羽真心希望世间永远不再有战争。她抿嘴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巴雅儿,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小民无辜。你此番南征,想必亲眼看到了,漠南安护府统治下的勐戈人,不乏心向大华者。短短五六年就能让漠南归心,可见华朝未曾薄待草原子民。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只是熙……陛下不是好大喜功的人,只要你能真心约束部众,不再侵犯大华,陛下必不会对漠北穷追勐打。永保太平,对天下的小民来说,才是最大的福祉。” 娜音巴雅尔站直身体,半响没有说话。 君逸羽相信娜音巴雅尔是真心认为“小民无辜”,但也深知娜音巴雅尔“復兴大宏”的信念。她本不指望能三言两语劝娜音巴雅尔收手,看到娜音巴雅尔起身拉远了距离,她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嘆。 此前为了推开娜音巴雅尔的依偎,君逸羽没能把君康舒日记烧完。在娜音巴雅尔的沉默中,君逸羽重新点燃了君康舒日记。她一页一页地撕掉君康舒日记,一页一页地投入火中,心中想到,等手中的日记全都烧成灰烬,她与娜音巴雅尔,就该分别了。 娜音巴雅尔说得没错,山高水远。 这一别,恐怕就她们的永别了。 曾经肝胆相照的旧友,即将在话不投机的沉默中永别……君逸羽早就知道,她与娜音巴雅尔之间,相见不如不见。此刻,她还是感到了惆怅。 “你叔父笔记里写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什么?” 君逸羽本以为娜音巴雅尔不会再说话。她心怀伤感,乍然听到娜音巴雅尔发问,有些反应不过来。 君康舒日记里,唐昭之死等内容,事涉华朝朝堂。娜音巴雅尔以为君逸羽顾忌两国有别,又补充道:“我是说,你和君天熙、长孙蓉的私情,是真的吗?” 就算娜音巴雅尔不是敌国的掌权人,仅仅考虑她曾经的告白,君逸羽就不该与她谈论自己的感情经歷。君逸羽加快速度,将最后几页君康舒日记投入火堆,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看来是真的。”娜音巴雅尔笃定道。 君康舒日记里那些关于君逸羽的儿女情长,如果都是胡编乱造,以君逸羽的性情,必会反驳。君逸羽避而不答,反而让娜音巴雅尔确定,君康舒的记载,不是空穴来风。 娜音巴雅尔想起君逸羽提及“陛下”时的口误,半问半猜地说道:“你喜欢的人是君天熙?” 不久之前,易清涵猜出了君逸羽的意中人。如今又被娜音巴雅尔猜中心意,君逸羽念及娜音巴雅尔的敏慧,倒也不觉纳闷了。她只是有些无奈地说道:“巴雅儿,我真的该走了。你如果没有别的话想说,那我就喊人进来搬箱子了。” 天熙五年冬天华朝皇宫中的那场意外相逢,君逸羽远行回京,明显是急着进宫,才会意外撞见娜音巴雅尔。娜音巴雅尔早就该想到,那年唐突奔赴万宁山的君逸羽,是急着见君天熙。她自嘲道:“你离开漠北前,我问你‘是不敢喜欢女人,还是不喜欢我做你的爱人’。你说是‘后者’。如今看来,你果然没有骗我。” 曾经面对娜音巴雅尔的告白时,君逸羽不愿再次承受失去友谊的痛苦,一度为自己感到了委屈。现今的君逸羽,亲自体会了爱而不得的苦涩,才算真正懂得了她的心痛。她不再迴避娜音巴雅尔的话题,而是歉意地说道:“巴雅儿,无法回应你的青睐,真的很抱歉。” 君逸羽的道歉,无形中承认了她对君天熙的倾慕。永生天知道,娜音巴雅尔宁愿君逸羽否认,宁愿君逸羽继续迴避,也不想确定自己的猜想。 但是诚如君逸羽所言,天色已经不早了。娜音巴雅尔知道,她与君逸羽之间,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酸涩。她极力控制心绪,问道:“如果不是君天熙封长孙蓉为荣乐和国夫人,让我误以为宝福公主是你的女儿,在麦嘎坦指认你是荣乐王时,我就会怀疑你了。所以,君天熙知道你是女子,对吗?” 君逸羽曾是与君天熙拜过天地宗庙的“皇夫”,她的女儿身一旦暴露,华朝朝堂都将地震。不过,草原信仰里,同性之恋,违背天道,罪当挫骨扬灰,是娜音巴雅尔这个监国公主也触碰不起的禁忌。娜音巴雅尔曾经亲口宣称君逸羽是“天赐忽彦”,她要是揭露君逸羽的女儿身,能不能打击华朝尚需两说,她自己反而会万劫不復。对这些利害关系瞭然如胸的君逸羽,无需担心娜音巴雅尔泄密,干脆地点了点头。 第393页 与君天熙在万宁山上对坐时,娜音巴雅尔曾经亲眼见到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爱慕。此次战争中,君天熙对君逸羽的信任,也不像是忌惮荣乐王名望的样子。那么,既然君天熙早就知道君逸羽的女儿身,她还有什么理由亲笔“休夫”呢? 为君康舒日记赴约的君逸羽,早已将君康舒日记燃成了一堆纸灰。娜音巴雅尔俯视着君逸羽脚边冷寂的灰烬,嗓音有一些低沉。 “君天熙与你离婚,是因为长孙蓉?” 第224章 【你还是如此无情。】 听清娜音巴雅尔的问题后,君逸羽直接愣在了原地。 君天熙当初毅然决然地写下休书,是因为长孙蓉吗?这个问题,君逸羽从来没有想过。她只知道,亲手烧掉了灵犀钗的她,被君天熙亲笔拒绝,通通都是活该。 华朝卫国公府已经衰落,君康舒暗杀唐昭之事就算泄露出去,对华朝的影响也有限;君天熙四嫁之身,虱子多了不痒,哪怕外人怀疑她与君康舒有首尾,也是无伤大雅……娜音巴雅尔综合衡量后,不难想到,君康舒日记公之于众,最受伤的就是长孙蓉。 事涉姑娘家的屈辱,娜音巴雅尔断定,以君逸羽的为人,哪怕与当事者素不相识,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外泄。也是因此,所以娜音巴雅尔拿捏着君康舒日记,相信必能逼迫君逸羽相见。 只是,君逸羽的呆愣,让娜音巴雅尔知道,她与长孙蓉,的确有……瓜葛。 娜音巴雅尔初次读到君康舒日记时,把君逸羽的感情史当热闹看,曾经说过“他们三人相处,只怕也强过世上许多夫妻”这样的豁达之语,直到自己的心仪之人处于“三人”之中,娜音巴雅尔才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这种豁达。 “我不明白。你既然会为女子动心,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君天熙也就罢了,长孙蓉是什么人?她比我好吗?”娜音巴雅尔明知时间不允许自己任性,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不甘。 娜音巴雅尔曾经自负地认为,只要君逸羽敢喜欢女人,她总有一天能拿到她的心。她自问容貌才情都不输天下任何女子,又与君逸羽有过那么多刻骨铭心的过往,她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若只有一个君天熙,她还能勉强让自己心服,名不见经传的长孙蓉,实在是无法让她甘拜下风。 情爱这种东西,从来不是谁最好就选谁。 如果娜音巴雅尔对君逸羽从始至终都只有友谊,君逸羽一定会和她讲清楚这个道理。而今,她却只好再次沉默。 这一回,娜音巴雅尔不肯纵容君逸羽的缄口。她凝视着君逸羽的眼睛,追问道:“长孙蓉比我好吗?” 君逸羽看着娜音巴雅尔眼中的坚持,忽然想到,在温泉宫读到君康舒日记时,娜音巴雅尔曾经嘲笑“君逸羽”的风流。让娜音巴雅尔知道她的三心二意确有其事,也许反而是好事。 “长孙蓉是很好的人。” 终于逼出了君逸羽的回答,娜音巴雅尔却觉得全身的血气为之一滞,隔了半响她才笑中带泪地说道:“你这样夸她,难怪君天熙容不下你们。” 君天熙没有容不下长孙蓉;长孙蓉与君逸羽,也早已不再是“你们”。但是君逸羽不打算向娜音巴雅尔说明这些曲折。 在娜音巴雅尔面前忆及长孙蓉,君逸羽才记起,长孙蓉的玉佛,被失忆的她当做救命谢礼,送给了娜音巴雅尔。 “巴雅儿,当初我们逃入唿勒额苏之前,我打算和你们分开,辞别之时,我曾经送了你一块玉佛当谢礼,你还记得吗?”君逸羽等到娜音巴雅尔眼中的泪意湮灭后才发问。 “不记得了。”娜音巴雅尔手心一紧,很快摇了摇头。 当初君逸羽送出玉佛后不久,就遇到了西武军队的追杀,娜音巴雅尔手下的达塔和图娅,还死在了追杀中,娜音巴雅尔本人也险些遇害。在那样兇险的情况下,娜音巴雅尔顾不上玉佛,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而且君逸羽记得娜音巴雅尔那时候还在装瞎子,她甚至怀疑娜音巴雅尔从来没有见过那枚玉佛,只是还是想试试。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君逸羽还是想试着找回玉佛。可惜,她不仅辜负了长孙蓉,就连长孙蓉自幼随身的玉佛,也永远无法还给她了。 娜音巴雅尔看出了君逸羽的失望,试探道:“怎么?区区一个玉佛,你也不肯留给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那个玉佛不是我的,我没有资格送人。” 娜音巴雅尔当年救起君逸羽后,曾让图娅查探君逸羽,发现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脖子上那块玉佛。 木都格贴身佩戴的玉佛,却不是木都格的东西?那是谁的? 此前几次告辞,木都格都没有问起玉佛,却在提到长孙蓉后突然相问,难道说……娜音巴雅尔喉头髮紧,“玉佛是长孙蓉的?” 君逸羽一直知道娜音巴雅尔的敏锐,此刻还是忍不住心生惊嘆。惊嘆过后,她意识到了娜音巴雅尔的反常,又想起她之前的“留”字,心中再生期待,“巴雅儿,你是不是知道玉佛在哪里?” 娜音巴雅尔看着君逸羽眼中的希冀,觉得脖子勒得慌。她松了松领口,打算解开颈上碍眼的绳索,想起了正事,又不着痕迹地收手,摇头道:“我不知道。” “好吧。” 君逸羽与娜音巴雅尔面对面地静站了片刻,确定娜音巴雅尔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第三次提出了告辞。这一回,娜音巴雅尔没有再刻意无视,而是侧行一步,让出了通路。 第394页 今日见面以来,娜音巴雅尔追述往昔就耗费了许多时间,再加上叙话多时……君逸羽本不宜和娜音巴雅尔私下相处过久,至此,是真的应该离开了。 “保重。” 在最后的诀别时刻,君逸羽凝望娜音巴雅尔的容颜,将这个同过患难、共过生死的故友刻在了心底,嘴上却只翻出一句辞别常用的套话。 娜音巴雅尔没有回应君逸羽的“保重”。她目送君逸羽的背影,松开领口,摘下了颈部令人窒息的玉饰。如果君逸羽回头,她必能认出,那正是长孙蓉的玉佛。 在君逸羽即将掀开帐门前,娜音巴雅尔将玉佛攥入掌心,张嘴喊停了君逸羽的脚步。 她说:“木都格,长孙蓉一个玉佛就能让你上心,你不顾虑自己的处境,也该顾虑长孙蓉的处境。君天熙容不下你们,漠北容得下。“ 君逸羽讶然回首。 如果没听错,巴雅儿在邀请我和长孙蓉一起去漠北? 巴雅儿误以为我和长孙蓉在一起,竟然以长孙蓉为理由,劝我去漠北?! 娜音巴雅尔担心君逸羽没听清,在君逸羽转身后,复述道:“君天熙容不下你们,漠北容得下。木都格,你好好考虑考虑。只要你愿意,我会为你和长……” 此刻日影西行,天窗提供的光线不够充足,没有点灯的帐内,环境有些昏暗。君逸羽隔着半个帐篷回看娜音巴雅尔的方向,只能看到她垂首而立的身影。 她看不清娜音巴雅尔的表情,却不能自已地怜惜起了娜音巴雅尔的卑微。 君逸羽记忆中的娜音巴雅尔,是草原上最高远的苍穹,哪怕在唿勒额苏濒临死亡时,娜音巴雅尔也不曾表露出半分卑微。 卑微这种东西,真的不该出现在娜音巴雅尔身上。 “巴雅儿,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君逸羽出声打断了娜音巴雅尔的邀请。 “什么事?” 君逸羽没有走近娜音巴雅尔,而是立在原地说道:“麦嘎坦说错了。当年,哈日乔鲁的确打算在萨切逯大会上投毒,但是他派去的人不敢下手,被我遇见了。萨切逯大会上那些有毒的马奶酒,的确用了哈日乔鲁的毒药,但投毒之人,是我。 君逸羽是在告诉娜音巴雅尔,萨切逯大会上的屠戮,确实是她造成的。 漠南易主后,娜音巴雅尔一直对荣乐王咬牙切齿,得知哈日乔鲁下毒,她才放下对荣乐王的仇恨。如今重新得知是荣乐王毁了萨切逯大会、毁了漠南,她却无法对荣乐王再度产生怨尤。只因为荣乐王,是她的“木都格”。 娜音巴雅尔沉默有顷,嘆息道:“木都格,你还是如此无情。” 君逸羽不知道自己是否无情,她只是希望,娜音巴雅尔不要再对不该留念的人念念不忘。或者至少,别再折辱自己的骄傲。 “你走吧。”娜音巴雅尔苦笑道。 君逸羽推开帐门,招来随从,吩咐他们抬走帐内的箱子。 盛放着君康舒遗物的大木箱被华军抬走时,娜音巴雅尔跟随君逸羽的脚步,也走出了帐外。 一门之隔,就是众目睽睽。 “公主慢走,本王少陪了。”君逸羽重新摆出了官方姿态。 张士纯等华朝议和官员候在不远处。君逸羽对娜音巴雅尔拱了拱手,就准备走向议和文官团。 在君逸羽转身前,娜音巴雅尔伸出右手,摊开了手掌。 长孙蓉的玉佛,静静地躺在娜音巴雅尔手心。 玉佛真的在巴雅儿这里?! 碍于外人在侧,君逸羽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看出了娜音巴雅尔归还玉佛的意思,抬手去拿。 君逸羽的指尖刚碰到玉佛,娜音巴雅尔就五指回收,抓住了君逸羽的手指。 在娜音巴雅尔记忆中,君逸羽的手,大约是因为水毒的缘故,总是有些发凉。这一次,却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娜音巴雅尔隔着玉佛握紧君逸羽的手掌,明明是不冷不烫的温度,她却满心寒凉。她向君逸羽走近了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木都格,我曾在心中发誓,哪怕算计天下人,也永远不会算计你。这一回,我却食言了。你会怨我吗?” 君逸羽不知道娜音巴雅尔嘴中的“算计”,是用君康舒日记逼她相见,还是此刻——利用玉佛与她牵手。但是,娜音巴雅尔得知萨切逯大会的投毒真相,都没有重新怨恨她,她又怎么会怨怪她呢? “不会。”君逸羽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娜音巴雅尔抬头,郑重说道,“木都格,无论你叫赵羽,还是君逸羽。只要我还在漠北一天,鲁勒浩克,永远是你的家园。” 随着娜音巴雅尔的抬眼,她蔚蓝的眼眸与头顶的晴天相得益彰,呈现出了绚丽的光芒。君逸羽瞬间想起,娜音巴雅尔曾经坚定地对她说过“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君逸羽从不怀疑娜音巴雅尔的诚意,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除非兵戎相见,否则,她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再去漠北。 君逸羽紧了紧手心,回握了娜音巴雅尔的手掌,却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好,你也保重自己。” 娜音巴雅尔松手,让玉佛留在了君逸羽掌心,转身走向了北方。 君逸羽转身南行。 第395页 分据在多逻毗南北两侧的华军与漠北军,也随之各自归营。一南一北,两支旗号不同的军队,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河流。 晚霞满天,恰是日暮时分。 第225章 【真的离不开玉安了。】 当日夜间,娜音巴雅尔就踏上了漠北的归途。在娜音巴雅尔离开后,漠北与华朝之间僵持多日的和议,很快达成了共识。 总算签下了和约,监视漠北撤军、布置漠南防务,依然是需要君逸羽耗费时间的活计。为了能尽早回到玉安,君逸羽夜以继日地处理了班师前的军务,饶是如此,等她抵京之时,已是九月。 凯旋之军回京,自然不缺郊迎之人。 君逸羽的祖父翼忠王君承康在世时,曾经率军援助和兴帝,助其登基。得胜回朝之际,当时在位的君承天,以皇帝之尊,亲赴京郊,迎接君承康。有这样的先例在上,君逸羽望见玉安城外的郊迎队伍时,心中不可避免地滋生了一个奢愿。 随着距离的拉近,以君逸羽的目力,不难看出,郊迎队伍的领头之人,的确是一名女子。但是,即便五官模煳不清,君逸羽也很确定,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马蹄不知主人的失落,尽职尽责地将君逸羽带到了郊迎队伍面前。 领头的女子,是易清涵。 竟然是师姐?! 众目睽睽之下,君逸羽没有让自己的惊讶外泄。她看到易清涵的官方礼节,很快下马还礼,道了声,“有劳永宁王远迎。”又对易清涵身后的其他官员作了礼。 易清涵代表君天熙,激赏了君逸羽身后的有功将士,完成了郊迎礼的流程。一番揖让之后,众人重新上马,再次驶向了玉安。 “师姐,说好我们一起来玉安,你怎么不等我,就自己来了?” 遍观在场之人,以品级来论,君逸羽和易清涵地位最高,自然该走在最前列。君逸羽与易清涵并马而行,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私谈的机会。 “我来玉安之后,陛下处处待我以上宾之礼,朝臣也对我很客气。”易清涵的回答,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如果易清涵真等君逸羽班师才来玉安,别的不说,只说前些日子漠南战况焦灼时,留守在西武的华军都该不安了。易清涵提前来到玉安,既可以掐灭西武遗老的异心,也可以平復玉安的疑心,还能安定君逸羽的军心……从大局来看,无论哪一个角度,这都是一步惠而不费的好棋。 以君逸羽的识略,易清涵知道,她一定能想到这些。而君逸羽的质疑,不过是担心她以降王的身份单独来玉安,会受委屈。所以易清涵看似答非所问,其实直指核心。 今日随易清涵来郊迎的,是六部九卿以下的官员。只看六部尚书对易清涵的礼敬,君逸羽就放心了很多。尤其当“陛下”是君天熙时,君逸羽其实不担心易清涵在华朝朝中的处境。不过,总得从易清涵嘴中亲口确定,她才能彻底安心。 “那就好。”君逸羽轻松地笑了。 “师弟呢?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没有受伤吧?” “没有。”君逸羽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回话之时,还在马上摇了摇身体。 主帅若是重伤,玉安必会得到军报。以易清涵的医学造诣,仅凭望诊,也不难看出君逸羽气血充足。只是她也和君逸羽一样,需要亲口确定君逸羽的安康,才算放心。 “没有就好。”易清涵也安心地笑了。 在彼此的关怀中,君逸羽与易清涵,仿佛重新回到了同门之时,她们诉说着别后情景,很快来到了玉安城下。 荣乐王战功显赫,从前却错过了凯旋。此次奏凯而还,算起来,是玉安民众第一次看到荣乐王献捷还朝。虽然比不了当年力挽狂澜、洗刷国耻的丰功盛烈,但是开疆拓土的战果也足够振奋人心,是以,君逸羽的马蹄才跨过玉安城门,就激起了铺天盖地的“万岁”声。 玉安百姓的欢唿声,是因为荣乐王再次驱逐了北寇,也是因为华朝兵不血刃地得到了西武。君逸羽深知这一点,所以听到满城的“大华万岁”,她第一反应就是偷看易清涵的脸色。 与和兴帝的明争暗斗,早已耗尽了易清涵对西武为数不多的归属感。在易清涵心中,君逸羽从来都是一个耀眼的人。她在“荣乐王万岁”中笑看君逸羽的面颜,马缰微收,让出了半个马位。 君逸羽发现易清涵毫无异色,才对群众拱了拱手。 得到荣乐王的回应后,围观百姓的热情,不减反增。随君逸羽回京的有功将士,惊喜于民众的热情,他们学着君逸羽的样子,也对民众拱手相应。一时间,军民同乐之声,沸反盈天。若不是有禁军隔在中间,君逸羽觉得,道路两侧兴奋的民众,只怕会挤到她的马蹄前。 禁军?! 意识到负责净街的人马出自禁军,君逸羽再次看向了路侧。 君逸羽在华朝皇宫生活了一年有余,禁军的服色,她不至于认错。路旁负责维持秩序的,真的是本该卫戍天子的禁军。君逸羽甚至认出了,这是亲卫十军中的龙骁军。 是担心我再遇到刺客吗? 心底翻涌的情绪,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酸涩。君逸羽唯一确定的是,她真的很想见到君天熙。 君逸羽记得,天熙五年她与君天熙一同回到玉安时,玉安和今日一样,也是张灯结彩的热闹。当时失忆的她就觉得,玉安这样美妙的城市,值得她停驻一辈子。君逸羽不知道当年失忆的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如今的她却清晰地知道—— 第396页 她真的离不开玉安了。 征战还朝的将军,身负皇命,回京之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先觐见天子。君逸羽庆幸这个规矩能帮她第一时间见到君天熙,否则的话,她甚至怀疑自己永远都无法再走到君天熙面前。 “荣乐王御侮安边,再建殊功,朕心甚慰。” 献捷礼上,高坐在龙椅上的君天熙,只是简单地赞赏了一句,就命侍臣宣读起了圣旨。 “开天启运、世膺骏命皇帝,诏曰:懋德赏功,哲王令典;崇班旌贤,有国彝训……荣乐王君逸羽,器识宏远,才兼文武,宜登台庭,参闻政本,可平章国事,进号镇国荣乐王。” “平章”二字,是平正、彰明之意。而“台庭”,是指宰辅。 群臣低哗。 陛下竟然对荣乐王授出了宰相之职?要知道,当今左相,可是君康逸。父子二人同朝为相,前所未闻,“镇国”之号,也是分量惊人。 听清圣旨后,就连君康逸,也是大为吃惊。 “镇国荣乐王”这种虚衔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会让羽儿“平章国事”?政事堂现在拢共只有三位宰辅,羽儿若拜相,在世人眼中,政事堂岂不成了翼王府的私室?而且羽儿的身份,怎么能拜相呢……封赏军功的圣旨,君康逸不好谏阻。不过,君康逸相信君逸羽也能想到其中的利害,所以他只是偷偷对君逸羽摆了摆手。 与去年离开玉安前的册授礼一样,隔着陛阶和冕旒,君逸羽看不清君天熙的面颜。但,只是与君天熙身处同一个时空,她动盪的心绪,就得到了慰藉。 “臣君逸羽领旨谢恩!”君逸羽不是没有听到朝臣的惊疑,也不是没看到君康逸的暗示,她却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圣旨。 主帅受赏后,接下来就轮到君逸羽麾下的将士了。此次出征,华军从西武转战漠南,歷经大小战事上百场,战阵之上的有功之臣不在少数,无法在献捷礼上逐一酬奖。献捷礼时间有限,仅仅封赏了首功,也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 君康逸好不容易熬到献捷礼结束,才找到与君逸羽密语的空暇。他将君逸羽带到了自己的马车里,一脱离人群,就低声问道:“羽儿,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今日封你平章国事时,如何不辞让呢?” “我可以在政事堂装哑巴,不让人非议。”君逸羽以为君康逸在顾虑她的政治身份。 “不止如此。”君康逸摇头道,“羽儿,你从前年幼,后来又高据皇夫之位,外人见你,不会往你脸上多瞧。现下你年岁渐长,与人同朝为官,日日相见,时间久了,恐怕会被人看出破绽。” 顺着君康逸的视线,君逸羽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颌,才明白,君康逸是在说:成年男女,面貌不同。 君逸羽也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做了个贴鬍子的动作,笑嘻嘻地说道:“爹爹放心,我有化形胶。改日我研究研究,做一个……就是了。” 君康逸想说,只要君逸羽逐步淡出朝政,完全可以像最初的计划那样,远走高飞。天大地大,除了玉安,孩儿还有很多去处,实在不必如此麻烦。 但是羽儿从来不是栈恋高位的人,她愿意在政事堂闭口不言,愿意给自己套上个假鬍子,也要接下拜相的圣旨,是为什么呢?作为情有所钟的过来人,君康逸不难猜到答案。 君康逸有些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孩儿自由自在的欢笑,是何年何月? 如果君天熙不是君康逸心目中的至亲,仅仅考虑为人父母的私心,君康逸希望,君逸羽永远是昔日那个心无挂碍的少年。 望着君逸羽如今稀缺的笑色,君康逸在心底嘆了口气。他最终只是关怀道:“长途回京,累了吧?夜间还有宫宴,回府梳洗更衣后,歇息不了多久,先在马车上歇歇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一直在隔离点值班,才出来不久,小可爱们久等了。 第226章 【没滋没味。】 有功将士大胜回京之日的宫宴,自然是为了劝奖功臣。作为今日最大的功臣,皇帝宝座下最尊位的坐席,理当属于君逸羽。哪怕君康逸是君逸羽的父亲,又是亲王左相,也只能屈居下首。 君逸羽落座后,很快发现,易清涵在自己对面。 如果遵循常规,易清涵现在的座位,应该是君康逸的。座次的细节让君逸羽明白,易清涵那句“陛下处处待我以上宾之礼”,确实不假。 隔着宽阔的殿堂,君逸羽对易清涵抱了抱拳,算是打了个招唿。 易清涵微楞。她没有想到,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君逸羽竟然毫不避讳她们之间的私谊。转念一想,如果君逸羽当众与她交游都能惹火烧身,那她就该为君逸羽另寻出路了。 想通关窍后,易清涵很快还了君逸羽一礼。 有些投机之徒,本想在皇帝驾临前对君逸羽示个好,见了君逸羽和易清涵的互动,又打起了退堂鼓。 荣乐王与永宁王曾经几度议婚,本就引人注目,怎么还不知顾忌地与这个降王眉来眼去?上年荣乐王搬去宁国寺,似是深谙持满戒盈之道,不过一年功夫,就忘了?莫非是年轻人再立新功,得意忘形了? 君逸羽不知道身后的人心浮动。她到场后,扫视了一圈,发现坐席都差不多坐满了,知道君天熙也快到了,便一直关注着御座。 第397页 君天熙驾到时,君逸羽第一时间察觉了她的到来,同时还注意到了君天熙的吉袍。 红色? 歷代华朝皇帝主持宴集时,常常以绛红龙袍为吉服。君天熙的吉袍,本不该让君逸羽奇怪。但是外臣不知情,君逸羽却清楚,君承天驾崩后,君天熙一直素服蔬食。 三年之丧,其实二十七月。 与众臣一起拜迎君天熙时,君逸羽在心中默默地算了算时间,才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以日易月,依照三年之丧的标准,君承天的丧期,也已经终止了。 原来父皇已经走了快三年了……不对,不能再叫父皇了。也不对,您应该希望我一直叫您父皇……对不起,终究还是让您失望了。 君逸羽想起了自己在干陵恢復记忆的那个夜晚,还有那夜在君承天陵前的长跪。 忽略中间两次看不清脸庞的陛见,今夜,是君逸羽拿到君天熙的“休书”后,第一次重新见到君天熙。君逸羽没有沉湎于惆怅之中,很快拉回了心神。 君天熙清减了一些。 想想也是。就算是铁打的人,两年多的素膳吃下来,也该瘦上一圈了。就怕她终丧之后,还忘记吃肉…… 紫宸殿作为华朝皇宫的外朝大殿,规模广大。是以,即便君逸羽坐在离君天熙最近的位置,也需要穷尽目力,才能看清君天熙的筷子。她又不能让人误以为她窥视圣驾,小心翼翼地耗费了半响功夫,才确定君天熙膳食均衡。 君逸羽从前与君天熙一起吃饭时,总要刻意地往君天熙碗里塞荤菜,才能让她多吃两口肉食。如今发现君天熙自己记住了荤素搭配,君逸羽本该感到欣慰才是,她心中却浮起了一丝难以言状的异样。 侍立在君天熙身后的卓明,也心存异样。 卓明在君天熙宫中服侍多年,近两年,他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圣心了。就说今天的晚宴,明明陛下将安排座次的差事都交给了慕晴,侍宴却轮到了自己。 还有用膳之事,陛下自幼偏重素膳,两年多不沾荤腥,更是以至于一闻肉味就犯噁心,前几天陛下却非要逼着自己克化荤食,也不知道图什么。好在陛下用膳不许旁人布菜,不然卓明都担心自己不会伺候了……错了,有一个人可以给陛下布菜,而且他布菜,陛下全都会吃。 不过,他不是旁人…… 卓明忍不住看向了君逸羽,没想到恰好撞到了君逸羽的目光。 君逸羽意外与卓明对视,心虚地揉了揉额角,收回了偷窥君天熙的视线。 卓明早已心惊地压低了脑门,暗自庆幸自己冒犯的是君逸羽。否则,换成别的大臣,只怕会点出他的冲撞。冒犯大臣之罪,他承担不起。 心潮平復后,卓明后知后觉地想到,君逸羽也已经是“旁人”了。 假若王爷现在再给陛下布菜,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吃?说起来,王爷的遭遇也是奇了。做了胡人的驸马,还能给陛下当皇夫;陛下不要这个皇夫了,又愿意继续重用王爷。这就是民间说的好人有好报吧…… 卓明给君逸羽发好人卡时,君逸羽以为卓明察觉了自己的小动作,接下来的宴会,她摆足了目不斜视的样子,正襟危坐。 其实,君逸羽完全不用做贼心虚。她偷看君天熙时,为了不着痕迹,一直拿夹菜、饮酒等动作做幌子,就连君康逸都没有看破她的伪装。 唯有易清涵,与君逸羽青梅竹马,了解君逸羽的生活习惯,再加上她坐在君逸羽对面,将君逸羽的举止尽收眼底,这才发觉了君逸羽的反常。 无论是君天熙交给君逸羽的空白圣旨,还是今日派去护卫君逸羽的龙骁军,甚至君天熙对易清涵超脱寻常的友善……君天熙的很多举动,都足以让易清涵相信,相信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真心。 令易清涵不解的是,君天熙似乎不是个小气的人,如果她与君逸羽之间只是小别扭,一年有余的分别,什么气性迟迟不消?而且逸羽不是扭捏之人,她既然满心满眼都是君天熙,为何不争取原谅? 情侣之间的事情,不是外人可以探究的。并且恰恰因为这是君逸羽的□□,易清涵才更不能插手。 易清涵记得,她与君逸羽初订婚约时,是在承天二十五年的十二月二十日。那天夜里,也是在这座紫宸殿,也曾有过这样一场宫宴。 在今夜之前,易清涵午夜梦回,曾经多次后悔—— 如果她从来没有与君逸羽解除婚约,如果她不曾往漠南投放疫毒,她与君逸羽之间,是不是也许能有不同的结果? 易清涵不知道满心满眼都是君天熙的君逸羽,为什么不争取君天熙的原谅。但是满心满眼唯有君天熙的君逸羽,让易清涵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她没有自惭形秽,她也永远无法再争取君逸羽的青睐。 师妹。 易清涵默念着陌生的称唿,将这个苦涩的名词一寸寸地刻在了心上。 从今夜起,她不仅嘴上喊君逸羽“师弟”,也该打心眼里视君逸羽为“师妹”了。 本次宫宴的在场之人中,除了易清涵,还有一人熟悉君逸羽的习惯。 今夜的君天熙,每一次端起酒杯,都是宫宴章程需要皇帝饮酒。在感受不到君逸羽的视线后,她眉目微垂,今夜唯一一次,为自己饮了一口酒。 意料之中的,没滋没味。 第398页 同样一场宫宴,除了极少数实心眼的武将,在座的官员留意到的,是陛下对荣乐王的不冷不热。 严格来说,君天熙是对赴宴的有功武将一视同仁。 但是,以荣乐王的功勋和地位,陛下对他和对其他武将一般无二,这本身就是一种冷落。毕竟,如果挂帅西武的不是荣乐王,永宁王未必会主动内附。还有失而復得的绥平,如果没有荣乐王,哪怕是高平侯邹昌出马,也未必能解开漠南安护府的危局,更别说大败漠北了。 千金易得,一帅难求。陛下不看漠南,也该看看西武的千里之地。这都酒过三巡了,陛下对荣乐王连个邀饮都没有,说不过去吧? 话说回来,荣乐王对陛下,也仿佛有些……疏远?从前这一位,与陛下一起南面而坐时,可是能替陛下主持宫宴的,今天宴上,有够沉默寡言。算起来,从献捷礼到现在,荣乐王与陛下之间,只说过几句套话吧…… 一群见多了权力争斗的京官,琢磨着君天熙和君逸羽的表现,咀嚼出了貌合神离的味道,然后记起了君逸羽“废皇夫”的身份。 至此,即便君逸羽年纪轻轻就跻身宰辅之列,也让人歇了结交的心思。 更有长袖善舞之辈,自负见多识广,又重新分析起了君逸羽“平章国事”的圣旨。 出将入相,乍一听,着实是官场美谈。细想下来,由武入文,这不是拿走了荣乐王的兵权吗。况且“平章国事”只是个加衔,荣乐王连个本官都没有,政事堂不议事时,他岂不是连个坐堂的衙门都找不到?右相的位置分明空着。荣乐王资歷虽浅、功劳却大,陛下若真的有心重用荣乐王,何不直接拜为右相? 荣乐王当皇夫时,与陛下号称“二圣”,本就有摄政之权,即使拜为右相,一进一出算下来,也仍然堪称左迁……说起来,陛下休夫,就是在皇夫摄政王号称“二圣”之后吧? 还是陛下高明。明明打压了荣乐王,还能让朝野称赞她的大度! 第227章 【大皇子。】 君逸羽不知道有人操心她没有衙门,她接下“平章国事”的圣旨,只是因为政事堂宰辅几乎每日都会与君天熙议事。没有衙门让君逸羽坐班,于她而言,正中下怀。 进入政事堂后,君逸羽按照既定方针,宰辅议事之时,闭口不言。 在君逸羽加入政事堂之前,除君康逸之外,政事堂只有两位宰辅。那两位宰辅原本担心翼王父子把持政事堂,见君逸羽选择做个锯嘴葫芦,算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君天熙也不嫌哑巴宰辅尸位素餐,只是在每日议政将毕时,问一句,“荣乐王意下如何?”君逸羽回一句,“臣无异议。”也就罢了。 政事堂中的情景,让朝中忠直的大臣也纷纷松了口气。原本荣乐王毫不推辞地接受了宰辅之位,又与陛下貌合神离,他们担心荣乐王居功自傲,会让朝廷再起风云。如今看来,陛下礼重荣乐王,荣乐王也自觉谦挹,君臣之间虽不亲密,却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和谐,好歹暂时可以让人安心了。 只是这样一来,在官场投资客眼中,君逸羽既无圣宠,也不揽权,越发没了投资价值。本该炙手可热的弱冠宰相,竟然门可罗雀。 无人往君逸羽面前凑,她正好图个清净。 适逢重阳佳节,又是君逸羽的生辰。君逸羽多年未在翼王府庆生,本想清清净净地与父母一起度过生日,又想到易清涵一个人在玉安过节,她应该去永宁王府走动走动。 转念一想,今日虽然是重阳节,却也是自己的生日,跑去师姐府上,不像是陪师姐过节,倒像是去要寿礼的。 没等君逸羽决定行程,府中下人来报,宫中来人送寿礼了。 熙儿……派人来给我送寿礼? 君逸羽很意外,又有些……惊喜。 皇帝给臣子送寿礼,臣子自然是要谢恩的。君逸羽赶到前院时,君康逸和萧茹夫妇已经到了。 确切地说,君康逸夫妇跪立在卓明身前,而君康逸身侧,明显给君逸羽留了个跪垫。 君逸羽一看到这种正式的阵仗,心底的喜意就散了。也是,皇帝给功臣赐礼,本就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卓明传完旨后,倒是喜气洋洋地给君逸羽道了个贺。可惜王爷不再是皇夫了,他作为宫中的奴僕,无法再给王爷祝寿。不过他算是看明白了,甭管陛下休夫不休夫,陛下对王爷,那是半点歹心也没有。他要是没记错,陛下登基以来,这可是第一次给外臣赐寿礼。 送走卓明后,君逸羽打开礼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都是内侍监准备的。 君逸羽当皇夫时,逢年过节与人走礼,都是内侍监替她准备。内侍监备礼都有常例,君逸羽见得多了,一看礼单就知道是内侍监的手笔。让君逸羽不明白的是,君天熙为什么要送来这些寿礼?她又不是需要皇帝拉拢的臣子。 君康逸听孩儿不解,为君逸羽解答道:“想必是陛下见你门庭冷落,送给外人看的。” 君逸羽成为“废皇夫”后,就习惯了门庭冷清。受君康逸提醒后,她才想到,自己再立军功,又是新晋宰辅,无人登门示好,的确反常。 “原来如此。”君逸羽将礼单递给了萧茹,“娘亲帮我收着吧。” 透过君逸羽索然的兴致,萧茹看到了孩儿的失落。可是,是羽儿自己选了蓉儿,哪怕她身为君逸羽的娘亲,也不得不承认,陛下不肯再接纳羽儿,天经地义。 第399页 况且,陛下不仅没有怨责羽儿,反而还在顾全羽儿的处境,已经很厚道了……礼单压在手上,尽管萧茹心疼孩儿爱而不得,也只能爱怜地摸了摸她的侧脸。 与父母共进早膳时,君逸羽想到,今天的翼王府多半不会冷清,于是徵询道:“爹爹、娘亲,宫中赐礼的消息传出去后,只怕今日会有想烧热灶之人,来给我祝寿送礼。我不想收礼,也懒得应付,不如今天就去干陵吧。”君逸羽错过了君承天三年丧期期满的祭礼,本就有去干陵祭拜的计划。 君康逸出于避嫌的考虑,也希望君逸羽能躲开送礼之人。他本就有心提议孩儿出门躲一躲,见孩儿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立马附和道:“也好。正好羽儿你拿回了你叔父的遗物,我也有心带你去给你叔父烧柱香。择日不如撞日,爹爹和你一起去吧。” 给叔父烧香? 君逸羽垂眸不语。 死者为大,君逸羽可以不计较君康舒对自己的算计,但是她永远无法原谅君康舒对长孙蓉的……欺辱。她也没有资格原谅。 看在君康逸的面子上,君逸羽可以陪爹爹在君康舒陵前站一站,但也仅此而已。 萧茹知道,君康逸一直希望君逸羽能祭拜君康舒,在君逸羽带回君康舒的遗物后,心中更是增添了三分希望。她怕夫君失望之下与孩儿起口角,连忙说道:“我们一起去干陵吧。早去早回,我还想亲自给羽儿煮一碗寿面。” 君康逸明白夫人的担忧,摇头道:“茹儿,放心。羽儿不愿意的事,我不会逼她。”此时出发去干陵,若想回京吃寿面,必得骑马。君康逸顿了顿,又道: “骑马劳累,我陪羽儿去就够了。” “谢谢爹爹。”君逸羽起身给君康逸行了一个大礼,哪怕君康逸阻止,她也坚持叩首至地。 她知道,她不愿给君康舒拜陵,伤害了君康逸的兄弟之情。但是,无论君逸羽是否恢復记忆,在祭拜君康舒的问题上,陪君康逸静立片刻,已是君逸羽最大的退让。 君康逸不缺见微知着的本事。在脱离当年的愤怒后,从君逸羽当年那句“酒后乱行”中,君康逸就不难猜到隐情。他说话算话,陪君逸羽来到干陵后,对祭拜君康舒之事,绝口不提。并且,永远不打算再提。 他唯一的孩儿,无论是人生经歷,还是情感歷程,都已经够曲折了,他实在不忍心再让她更难过。 君逸羽倒不觉得自己日子难过。 如同君逸羽的预料,重阳那天,宫中送给君逸羽寿礼后,官场趋炎附势之辈,都赶来翼王府祝寿,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君逸羽迴避寿礼的行为,落在外人眼中,无疑是闭门谢客的姿态。君逸羽门前,很快又恢復了清净。 在这份清净里,君逸羽享受着政事堂的生活,还腾出手来研究出了假鬍子。 是的,享受。 虽然是个滥竽充数的摆设,但是君逸羽享受政事堂的生活。 确切的说,她满足于每天都能看到君天熙的日子。 长期且遥远的分别,帮君逸羽清晰地看透了自己的内心。君逸羽很清楚,唯有留在君天熙身边,她的心怀,才能得到真正的安乐。 研究出逼真的假鬍子后,君逸羽有了多余的空闲时间,甚至规划起了未来的玉安生活。她琢磨着,可以重开济世堂,效仿师姐施医赠药。如此一来,她在每日入宫之余,造福于人,此生,也就不算虚度了。 济世堂是君逸羽从前在玉安开办的一所医馆。在君逸羽从军之后,就已经关张了。 君逸羽重开济世堂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执行,就遇到了君熙佑。 从延英殿通往翼王府,最便捷的路线,是穿越内宫,走玄武门出宫。这也是君逸羽从前当皇夫时,最常走的出宫路线。如今的君逸羽,却是参照君康逸的行程,改成了经青龙门出宫。 君逸羽遇到君熙佑时,就是在政事堂通往青龙门的路上。 失去皇夫身份后,君逸羽与君熙佑见面的次数十分有限。冷不丁遇到君熙佑,君逸羽有些惊喜。碍于政事堂附近官署林立,君逸羽笑容亲切,行礼时却口称:“见过大皇子。” “荣乐王。”君熙佑还礼也极为规矩。 大路之上,不便多聊。君逸羽打算问候君熙佑几句就分开,君熙佑却率先开口道:“我近日读书,有几处疑惑,想请教荣乐王。荣乐王可否随我移驾文渊阁?” 君熙佑虽然尚无封爵,但自幼接受储君教育,师傅都是饱学之士。学业上若有疑难,请教师傅就好,何必捨近求远?是以,一听清君熙佑的邀请,君逸羽就知道,她只怕不是巧遇了君熙佑,而是君熙佑特意在等候自己。 君逸羽与君若珊不宜来往过密,是为了避免龌龊的流言,与君熙佑之间倒是没有这层顾忌。但是她想不通,不知道君熙佑为何突然找到自己。而且熙儿不想要珊儿他们再与我多接触…… 君熙佑看出了君逸羽的犹豫,又补充道:“是兵书。” 如果是兵书上的疑难,问到君逸羽头上,那就不足为奇了。君逸羽摸不清君熙佑是否真的是想请教兵书,但见他恳切,终是点头应了。 文渊阁是华朝的皇家藏书楼,等闲之辈无法入内。君逸羽丢失皇家身份后,若不是与君熙佑同行,也未必能够进来。 登上文渊阁后,君逸羽知道周围没有外人了,也不再使用人前的官腔,直接笑道:“佑儿,想问我哪本兵书?” 第400页 “不是兵书。”君熙佑摇头道,“我想请教的,是《齐史》。” 第228章 【臣受教了。】 君逸羽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的是,君熙佑的“兵书”果然是託辞;意外的是,君熙佑真的有书请教。 “齐史?何处不解?我对史书也不精通……”君逸羽不是治史大家,不确定自己能否解答君熙佑的疑惑,打算先让他说来听听。 君熙佑以为君逸羽在打退堂鼓,不等君逸羽说完,就打断道:“彭渊与秦燮同是前朝齐国的开国名将,彭渊身首异处,秦燮却得以颐享天年。不知为何? ” 齐朝建国大封功臣时,彭渊武功第一,秦燮排名第二。彭渊居功自傲,结党营私,引起了齐高祖的猜忌,最终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而彭渊,功成身退,不恋权位,得以寿终正寝,子孙富贵。 君逸羽听到君熙佑的问题简单,很快笑道:“彭渊以功劳自居,不知退让……” 话说到一半,君逸羽想到了不对。 彭渊与秦燮在同一个皇帝手下讨生活,下场天差地别,追根究底,只在“避嫌”二字。这个原因,但凡是粗通齐史的人,就不难想到。君熙佑年纪虽小,却自幼在帝王学中长大,如果君熙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他的史学师傅该买块豆腐撞死自己了。 君逸羽细看君熙佑的神情,的确不见求知之色,她怀疑君熙佑在以古喻今,犹豫片刻后,问道:“佑儿,你是在担心我的处境吗?” “本宫记得,彭渊曾于醉酒之后,直唿齐高祖名讳,被其削爵。”君熙佑是在提醒君逸羽,不该再直唿皇子之名。 佑儿连彭渊醉酒犯讳之事都记得,怎会不知彭渊的死因?君逸羽越发肯定了君熙佑的意图。她不愿与君熙佑拐弯抹角,直接说道:“佑儿,虽然我与你母皇分开了,但是你母皇不会嫌我功高震主。你不用为我担忧。” “盖铤谋逆之前,世人皆以为他是齐国干城。本宫以为,若是盖铤能效仿秦燮,收復齐都后就急流勇退,想来也能流芳千古。由此观之,古人云‘知止不殆’,实为世间至理。” 坚持自称“本宫”的君熙佑,让君逸羽心口发凉。她突然意识到,君熙佑长大了——他不再是曾对她满心信任的幼童,也不再是满眼孺慕的少年。 君熙佑半响不见君逸羽表态,又追问道:“荣乐王以为如何?” “多谢大皇子点拨,臣受教了。” 君逸羽确实受教了。 盖铤功高震主之后,不甘心拱手让权,也不甘心坐以待毙,选择了举兵谋反,最终兵败身亡,同时也间接导致了齐朝的覆灭。君熙佑引用盖铤的事迹,让君逸羽明白,君熙佑劝她急流勇退,不是担心她震主身危,而是担心她威胁华朝的安危。 连君熙佑都担心她谋反,那其他人呢? 成也萧何败萧何,丰厚的战功帮君逸羽毫无争议地成为皇夫,但在君逸羽成为“废皇夫”后,同样是这份战功,让君逸羽沦为了疑忌之源。 歷来功高震主之人,只有三条路:要么如彭渊,鸟尽弓藏,性命不保;要么如秦燮,远离朝堂,避除猜疑;要么如盖铤,排除异己,谋朝篡位。 君逸羽本以为,当皇帝是君天熙时,她可以在这三条路外走出一条新路——天长日久,等大家习惯她这个透明人,她就能清清静静地守着君天熙——但是她忘了,皇帝是君天熙,天下却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君天熙可以不猜忌荣乐王功高震主,天下人都会替皇帝猜忌。 她想守着君天熙,只是她的一片私心。君天熙以女子之身坐上皇位,歷经艰难,好不容易四海归心,她不愿给她添乱。 所以,君逸羽是真的受教了。 君熙佑静立在文渊阁上,俯视着君逸羽离去的背影,眼中是深藏的嘆息。 他无法再称君逸羽父王,也无法再称他皇兄,但他还是希望君逸羽能一直安康。 君子不处嫌疑之地。有些话,只在心中想想,都有非议母皇的嫌疑,但是,母皇对皇爷爷都能不留情面,对其他人又怎会心慈手软? 此外,人心易变。君熙佑记得,在他幼少之时,君逸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皇爷爷几次想要安排他入朝为官,他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愿安闲度日。今日的君逸羽,如果舍不下官位,将来,谁能保证他一直是大华的忠臣呢? 早日辞荣避世,对君逸羽好,对国家,也好。 * 君逸羽没有让君熙佑失望,文渊阁会面的第二天,她就声称旧疾復发,不再上朝。数日之后,她又递上了辞官表。 演戏演全套。为了让外界认准自己病体难支,就连辞官表,君逸羽都是让君康逸代劳的。 君康逸本就嫌父子二人同朝为相过于招眼,对于君逸羽谢病之事,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君逸羽看到君康逸都巴不得自己尽快辞官,越发认清了自己的幼稚。一个月后,她以养病、祈福为名,再次住进了宁国寺。 还是去年那座禅院。 大恩殿外围的别院,站在院中,就不难看到大恩殿的屋檐。 隔着一年有余的光景重新看到大恩殿的屋檐,君逸羽才突然意识到,大恩殿给她的熟悉感,不减反增。 为了彻底斩断“荣乐王”对华朝朝政的影响,君逸羽年后便打算离开玉安。对于一个即将离开的人而言,她不用再顾虑外人的口舌,也不愿带着疑虑离去。君逸羽打算,在离开玉安之前,找一个明觉给大恩殿添灯油的日子,进大恩殿看看。 第401页 一场梦游打乱了君逸羽的计划。 君逸羽以前从来没有梦游的毛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在一座陌生的大殿,她疑惑了半响,才意识到自己梦游了。 灯火通明的大殿,粗略估计,有成百上千盏长明灯。大殿正中,是一副君逸羽有些眼熟的人像,还有人像脚下洞开的地洞。地洞口附近有一口硕大的油缸,盛放着长明灯的灯油。从地洞口周围的痕迹来推断,油缸原本应该压在洞口上,想来,如今洞开的地洞,本来应该是一处隐秘。 长明灯的光芒,让君逸羽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她退出殿外,无需仰望牌匾,只看环境,就已经确定——果然是大恩殿。 确定此地是大恩殿后,再看殿中的画像,君逸羽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华太*祖君瑾的御真。 华朝太庙中有歷代帝后的御真,君逸羽祭拜太庙时,曾经见过。只是,每次进入太庙,都有祠官随行,君逸羽不便往御真脸上多瞧,所以,即便她记忆超群,也要在看清“大恩殿”的牌匾后,才想起君瑾。 大恩殿大门上的门锁已经损毁,君逸羽一看就知道,是被自己的内力震坏的。 君逸羽握着毁坏的门锁,脸露苦笑。她的确打算探看大恩殿,但绝不该是这种不请自入的方式。 君逸羽猜测,油缸也可能是梦游的自己推开的。她双手合十,对君瑾的画像道了个歉,准备将油缸推回洞口上。 推油缸,纹丝不动。 运转内力,再推油缸,依然纹丝不动。 拿出了全部内力推动油缸,还是纹丝不动。 君逸羽细看油缸的底座,才发现,应该是有机关。 奇怪,连我都推不动,难道这个油缸在我进来之前就挪开了?不对,太*祖御真脚下,怎么可能这么大大咧咧地留着一个地洞。或者是有人帮我打开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梦游,别人怎么知道我昨晚梦游。我昨晚不是梦游,是有人把我迷晕了送进来的,还帮我打开了机关?也不对,我身上没有迷药的痕迹,而且门锁是我的内力震开的。那就是我自己打开了机关?我清醒时都不知道开关,梦游时怎么知道。可能这个地洞真的是敞开的吧…… 意外进入大恩殿,君逸羽的疑惑却不减反增。她想到上次在大恩殿遇到明觉时,明觉的态度有些古怪,可能明觉知道点什么。 君逸羽称病辞官,不方便公开去找明觉。她见天色尚早,打算潜回禅院,等送早饭的小沙弥来了,让小沙弥帮自己去把明觉请来。 “阿弥陀佛。” 没等君逸羽关上大恩殿的大门,明觉先来了。 君逸羽尴尬道:“我昨晚大约是梦游了,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明觉师傅见谅。” 明觉毫无异色,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御真脚下的地洞,问道:“机关是檀越打开的?” 君逸羽心口一沉。明觉是负责给大恩殿添灯油的僧侣,隔三差五就会进入大恩殿。明觉这么说,意味着地洞原本真被机关遮盖了。而且明觉的语气,不像是疑问,更像是……求证。 “明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檀越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明觉指了指地洞,还给君逸羽递上了一盏长明灯。 “这是文德皇后的密室吗?我擅入大恩殿,已是不妥。明觉你若是知道些什么,方便的话,就告诉我,不方便就罢了。”君逸羽直觉有些不安。 “明觉不知。是师祖命明觉在此等候檀越。檀越既然能打开此间机关,此处合该檀越进入。阿弥陀佛,明觉告退。”明觉将长明灯塞到了君逸羽手里,转身守在了殿外。 明觉的“师祖”,是玄慈。多年前与玄慈会晤时,君逸羽就隐隐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左右自己的命运。如今的君逸羽,在此生此世,建立了太多牵挂,她无心再去探究虚无缥缈之事。但是,“玄慈”这个名字,让君逸羽意识到了避无可避。 也是,明觉认准了是我打开的机关。从明觉的话里,玄慈大师也似乎认准了我会来。我今天能梦游来到大恩殿,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与其梦游乱闯,还不如清醒时一探究竟。 君逸羽看了看明觉的背影,又看了看黝黑的地洞,终于握紧了手中的长明灯。 第229章 【枯骨。】 一盏长明灯不足以照亮地洞,好在地洞之内不缺灯烛,君逸羽将其点亮,得到了充足的光线,才看清地洞的情形。 与其说这个地洞是密室,不如说是一间书房。 凭藉着对延福宫的熟悉,君逸羽很快认出,这间地下书房,几乎是延福宫小书房的翻版。 从华太*祖君瑾时期开始,延福宫就是天子寝宫。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文德皇后为亡夫祈福才营建了大恩殿,在祈福之地为亡夫打造一个地下书房,也似乎不足为奇。 只是…… 明觉说我下来看看就知道了?知道什么?总不能要我下来翻书吧?文德皇后逝世都几十年了,这里的书纸还不知道放了多久,一碰就会碎成渣吧。 君逸羽脑子里这么想着,眼睛却注意到了书桌上一封摊开的书信。 老化的纸张,字迹有些难以辨认。君逸羽连蒙带猜地看了许久,才读出,这是一封遗书。大意是,遗书的主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无法再去配偶的陵前道别,希望下辈子能与配偶再续前缘。 第402页 君逸羽原本觉得,能出现在此地的笔墨,只会是文德皇后的。但是遗书中那句“此生不能同穴”,又让君逸羽产生了怀疑。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了遗书尾部的镇纸,露出了镇纸下的落款,赫然是——慕容玉绝笔。 慕容玉,是文德皇后的名讳。 真是文德皇后写的?可是她和华太*祖明明合葬庄陵,怎么会不能“同穴”…… 头顶的闷响,打断了君逸羽的思路。君逸羽惊讶仰头,发现头顶的出口已经封闭了。 “明觉?明觉?” 有明觉守在外面,君逸羽不觉得其他人能把自己关在地洞里。明觉也不像是会恶作剧的人。君逸羽推测,可能是机关自己关上了。她连喊明觉数声,毫无回应,估计声音传不出去,只好另找开关。 文德皇后能在这写信,里面应该也有开关吧…… 君逸羽将这间地下书房仔仔细细地找了个遍,唯一一个疑似机关的东西,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石墩。 多年之前,君逸羽与长孙蓉掉入绝人谷时,曾经见过这样的石墩。当时,君逸羽将血液滴在石墩上,解开了一重重的机关,才得以从绝人谷脱身。 君逸羽看着石墩,想起绝人谷山洞中的见闻,眼神有一些闪烁。她犹豫片刻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划破手指,将血液滴在了石墩上。 石墩上的纹络浸染鲜血,呈现出了诡异的光泽,与此同时,伴着物体移动的闷响,露出了一道暗门。 真的是禁石? 原本与山墙等高的巨大书架,此时已经自行移开。君逸羽望着山墙上的暗门,思绪万千。 本着一探究竟的原则,君逸羽推开了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向下的坡道。 多年无人通行的密道,空气却并不浑浊。 君逸羽担心密道里另有机关,进入密道后,走路极为小心。确定密道中没有异样后,她才提快步速。 曲折的下坡路,走了很久,也不见尽头。数次转弯之后,密道的山壁上,出现了夜明珠。 确切地说,是嵌满了夜明珠。 小拇指大的夜明珠,个头不大,数量极多,将窄小的密道照耀得亮如白昼。 这种被夜明珠照亮的路,君逸羽也曾经见过。她在明亮的光线里吹熄了手中的长明灯,心中猜到了密道的终点。 密道尽头,还是类似的石墩。 君逸羽也不确定石墩是否是禁石,但是她确定,她的血,可以打开石墩控制的机关。 滴血之后,暗门开启。 君逸羽跨过暗门,来到了一间石室。 看清石室墙上的地图后,君逸羽心下嘆了声:“果然!” 误入绝人谷那一次,君逸羽就是在这间石室里看到了这幅密道地图,才找到了出路。 与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君逸羽再次感到了悲戚。 君逸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满心悲伤,却无暇纳闷。她像被人控制了一样,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密道地图前,将鲜血抹在了地图的残缺处,打开了一条地图上不曾标註的通道。 通道通向了一道石门。 石门背后是另一间石室。 而这间石室中央,是一个……水晶棺。 水晶棺中,是一具枯骨。 没有任何物品透露枯骨的身份,君逸羽却无需再猜测。 一条龙形的金色印记浮现在君逸羽额腹,还有一个圆形的金点,似乎是舍利子的形状。 龙影和舍利子相互缠绕,君逸羽头痛欲裂。 她在剧痛中,看到了君瑾的人生。 * 君瑾第一次见到慕容玉时,她还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奴隶。 齐朝衰落后,胡夷各族趁中原空虚,争相侵入,先后形成了几十个割据政权。这些胡夷创建的割据政权像走马灯一样轮番登场,不变的是,汉人的地位极其低下。君瑾出生的北赵,尤其如此。 在胡族创建的北赵,任何一个胡人,都可以强抢汉人为奴。 君瑾五岁那年,胡人来她家“抓奴隶”,她的父母兄姊及时躲入了山中,而君瑾和她的双胞胎兄长,因为年龄最小,腿脚最慢,理所当然地沦为了奴隶。 北赵胡人抓奴隶,是像套马一样,将绳子套在“奴隶”脖子上,然后像拖牲口一样拖走。君瑾记得,在她被绳圈套中时,她曾哭喊“爹娘”。她娘回头了,而她的父亲,不仅不曾回头,还拽走了她娘。 君瑾永远记得这道无情的背影,所以,很多年后,她君临天下,却不愿立天子七庙。后来,每一个朝臣都劝她尊崇父祖,才能以忠孝治天下,她才不得不封其为“僖祖”。 龙袍加身是多年之后的尊荣,对于奴隶时期的君瑾而言,她的生活,只有朝不保夕。 君瑾所在的“主家”,家长喜食人脑。他认为人脑可以补身。 为了保证口感的“新鲜”,奴隶主要求活体烹饪。君瑾的双胞胎兄长,就是这样,被活活煮死在了汤锅中。 按照奴隶的编号,兄长死后,就该轮到君瑾上餐桌了。幸运的是,喜食人脑的奴隶主暴毙而亡,让君瑾躲过了下汤锅的命运。 新奴隶主不喜欢吃人,却喜欢打猎取乐。而他的猎物,是君瑾。 就在君瑾即将死于乱箭时,她遇到了慕容玉。 慕容玉的母后是北赵公主。她随母后回北赵省亲,发现了路边这场灭绝人性的狩猎,并且出声制止了。 第403页 母后告诉年幼的慕容玉,如果真的想救这个奴隶,就得把她带离北赵。 西武作为立国较久的老牌政权,尽管也是胡人创建的国度,却已经开始汉化。就连西武皇室,也已经掺入了许多汉族血统。身为西武公主的慕容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野蛮的奴隶世界。她无法救走北赵所有的汉人奴隶,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一个,当然是要带走的。 在慕容玉母女身边的日子,君瑾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个人。如果君瑾顺利地随慕容玉母女回到西武,她也许会成为西武皇宫的粗使宫女,平平淡淡地渡过一生。 可惜又不可惜的是,君瑾和她们走散了。 慕容玉母女回西武的路上遭到了敌国军队的攻杀,车队因之离散。赤手空拳的君瑾流落荒郊野岭,好在血腥的奴隶生活赋予了她野草般的生命力,她以野果充飢,以大地为床,直到遇见了云游的神彻和尚。 跟着神彻和尚,君瑾不止肚子有了着落,还学会了读书识字。 识字明理之后,君瑾才明白,她心中的愤怒,都是仇恨。 她恨胡人。 当时正值“胡夷乱汉”后期,民族矛盾尖锐,涌现了很多汉人义军。君瑾隐瞒女儿身,加入了义军。 一个早就差点死掉的人,心中又全是仇恨,与胡人打起仗来,自然是悍不畏死。不过,那时的君瑾不通武艺,全凭一腔孤勇作战,战绩只是平平。 机遇在不经意间莅临。 一场战事中,君瑾误入绝人谷,在山洞中的石室里,得到了前辈留下的武功秘籍。 习武之后的君瑾,凭着一刀一枪砍出来的战功,在义军中步步崛起,及至成长为了一方首领。在这个过程中,不乏有人看中了君瑾的潜力,想要与君瑾结亲,女扮男装的君瑾,全都拒绝了,直到……修武之败。 在君瑾心中,所有的胡夷都是仇敌,所有的汉人都是友军。修武之败中,就是一只“友军”袭击了君瑾。那是齐朝后裔杨世绪统帅的义军。君瑾没想到,最该仇视胡人的齐朝后裔,竟然会与胡人勾结,联手围攻她。毫无防备的君瑾大败,就连她本人也深受重伤,险些丧命。 修武大败后,实力大损的君瑾,急需寻求更稳定的政治同盟。为了避免沦为众矢之的,她还必须改变原本视所有胡夷为仇敌的政治策略。 在这个皇帝比衣服还换得快的乱世,人们本能地依靠家族,联姻,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政治联盟中最稳固的形式。 谋臣在地图中圈出了三个国家,建议君瑾三者择一,争取联姻。这其中,就包括西武。 君瑾记得,曾经救下她的那对母女,就是西武人。如果一定要和胡人创立的国家结亲,她只愿选西武。 第230章 【来生……】 比起西武的体量,修武大败后的君瑾,只是政治舞台上不起眼的小势力。 实力不够,诚意来凑。 为了确保求亲成功,君瑾许诺,只要能娶到西武公主,她保证后宅再无其他的女主人,并且愿与西武公主分享权力。 慕容玉作为西武国主最宠爱的女儿,本不该属于这场联姻。但是,在得知君瑾的求婚承诺后,她找到了父皇,主动要求联姻君瑾。 在民间的美好传说中,文德皇后是被华太*祖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打动了,才会执意嫁给实力不强的太*祖。而事实上,慕容玉看中了君瑾夫妻分权的承诺。 成婚后,君瑾信守诺言,让慕容玉参与了政务。她惊喜地发现,慕容玉年纪虽轻,却心系汉民,精通政事。后来得知慕容玉是当年救了自己的小姑娘,她更将内政全都託付给了慕容玉。 成婚七年,君瑾和慕容玉,一人对外征战,一人稳固后方,两人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珠联璧合的创业伙伴。就在君瑾都要忘了她和慕容玉名为“夫妻”时,慕容玉突然开始了往君瑾后院塞人。 君瑾女扮男装,娶一个妻子就已经是形势所迫,又怎会允许慕容玉帮她纳妾?她搬出了求婚时的承诺制止慕容玉,慕容玉却说:“将军大业将成,不可后继无人。既然将军不愿亲近妾身,妾身自该为将军广蓄姬妾,延绵子嗣。‘后院仅一人’之语,不过是成婚之时的戏言,将军不必当真。” 此时的君瑾已将大半个中原收入囊中,即将称帝。她的确需要子嗣,稳固政权。但是她一个女人,就算把全天下的女子都收入后宫,也不会凭空长出一个孩子,反而增加了暴露性别的风险。 君瑾坚持不肯纳妾,只说子嗣另想办法。慕容玉这才收手。 夫妻之间需要子嗣,另想什么办法呢?慕容玉娇羞地等待君瑾,等来的是君瑾假孕的办法。 君瑾告诉慕容玉,郭玥愿意将她的孩子送给他们夫妻。只要慕容玉在郭玥怀孕时也假装有孕,就能瞒天过海。 郭玥是君瑾的义姐,也是一名医者。她救过君瑾的命,也知道君瑾的女儿身,所以,君瑾需要子嗣时,第一个想到了找郭玥求助。 慕容玉大怒,斥责道:“你既然想要郭玥的孩子做你的嗣子,当初娶她就是了,又何必把她认成义姐!你的国都,叫什么‘玉安’,索性叫‘玥安’好了!” “胡说什么。”认识慕容玉以来,君瑾还是第一次看到慕容玉发怒。她被慕容玉的怒气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担心慕容玉的话传出去影响郭玥的清誉,连忙捂住了慕容玉的嘴。 第404页 “我胡说了吗?”慕容玉掰开了君瑾的手指,“郭玥虽然嫁给了唐毅,但是她心里的人是你,你不知道?” 君瑾不知道慕容玉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她想,大约是义姐知道她的女儿身,与她亲密了些,才让慕容玉想岔了。她不好和慕容玉解释,只好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只要你一天在这,便只有你是我的皇后。那个孩子抱过来,只会是你我之子,是我大华唯一的皇嗣。” 慕容玉以为君瑾执意立郭玥之子为后,不肯配合她的假孕计划。 君瑾也很不解。慕容玉为了得到子嗣,宁愿为她纳妾。她让慕容玉假孕,孩子生下来,人人都以为孩子是慕容玉生的,到时候,既是嫡母又是生母,不比只当嫡母要好吗?慕容玉气什么? 后来,还是郭玥得知了这场争执,建议君瑾嚮慕容玉声称自己“不能人事”,才解除了这场僵持。 子嗣纷争之后,君瑾突然想到,她即将称帝,这辈子都无法恢復女儿身,的确是“不能人事”,但是她不该直接剥夺慕容玉做母亲的机会。所以她说道:“慕容玉,如果你想有自己的孩子,我可以放你离开。” “怎么?你才说过,只有我会是你的皇后,就想反悔了?” “我不是想反悔,是怕你后悔。你还年轻,再婚生子,还来得及。等你真当了皇后,再想后悔,就晚了。” “你称帝,我为皇后,天下万民都是我们的子女。我不会后悔。” 君瑾不知道慕容玉是否真的不曾后悔,临终之际的君瑾,后悔。 尚在壮年的君瑾,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没想到,早年拼命留下的旧疾,成了她的催命符。 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君瑾十分不甘。她还没有斩尽胡孽,她的“嗣子”君瑾隆还年幼,她担心在她死后,她好不容易重建的汉家江山又会分崩离析。 除了这层身为皇帝的不甘,君瑾还有一层后悔。那就是,慕容玉。 君瑾一直以为,她敢于把国政交给慕容玉,是因为慕容玉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信任慕容玉的人品。直到生命的终点,君瑾才意识到,她对慕容玉,有男女之间的那种私情。 佛家说,大德之人,甲子轮迴,可转世再生。 君瑾以神彻和尚为师,一辈子却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在弥留之际,她却希望,藉助神佛之力也好,天命也罢,她一定要再世为人。 “若真有甲子轮迴,朕必破空重归,佑我君华,斩尽胡孽,安定四海。愿……来生……” 慕容玉一直以为,君瑾临终前没说完的话,都是壮志未酬的不甘。她永远不会知道,君瑾想说的是,愿来生,还能与你相遇。 玉瑾十二年,年仅四十二岁的华太*祖君瑾驾崩。 一颗流星划破长夜,落在了千年之后的时空。 鹅毛大雪之夜,某家孤儿院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婴。 慕容玉坚信,以君瑾混一区夏、救民水火的功业,必能转世重生。她想等君瑾回来,质问君瑾,至死都对她瞒着女儿身,究竟拿她当什么人?! 后来,终慕容玉一生,一直没有等到她想等的人。但她却渐渐明白,她将君瑾安置在绝人谷山洞石室中,不是为了报復君瑾,也不是为了等君瑾问罪,而是为了保存她的尸身。这样,无论君瑾是否能重生,她都能见到她。 遗憾的是,当慕容玉的人生也将终结时,这个安排,让她与君瑾,一人入葬帝陵,一人埋骨石室。 此生,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好在,绝人谷石室所在的长延山,与庄陵风水相连。慕容玉想,在地下世界里,她一定要找到君瑾。 若有来生,君瑾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罢,慕容玉愿与君瑾,永结夫妻之缘。 第231章 【快走!】 君逸羽梦到自己在找身体。 她跋涉了很久,仿佛穿越了万千时空,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身体。却发现,一颗舍利子,死死地压在了她的脑门上。 神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名字。她只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一条龙影浮现在身体上,试图挣脱舍利子的束缚,却无法成功,直到另一颗舍利子出现。 她认识这颗舍利子。 在我恢復记忆的那晚,明觉帮我念灵台经时,玄慈大师这颗舍利子,不是化成齑粉了吗?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疑惑。新舍利子化为粉末,缠绕在原先那颗舍利子身上,克制了舍利子的光芒。 龙影摆脱舍利子的压制,光辉渐盛。 她惊喜地接近自己的身体,却惶恐地发现,龙影盛大的光芒,让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也想不起自己是谁。 我是…… “君逸羽?” “君逸羽!醒醒!快醒醒!” 肩上的推力,唤醒了君逸羽的眼皮。她睁开了双眼,眼中却满是迷离。 推醒君逸羽的中年女子,见君逸羽呆愣,又看她满面泪痕,还以为她身体不适,关切道:“你受伤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中年女子的声音,是与面貌不相符的年轻。君逸羽不认识她,却直觉相信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君逸羽摇头道:“我没有受伤……” “那就好。”中年女子一看君逸羽摇头就松了口气,又焦急道,“有危险,我先带你躲一躲,回头再和你解释。你知道哪里可以藏身吗?” 第405页 说话间,中年女子试图扶君逸羽起身。君逸羽拒绝了中年女子的帮扶,却不假思索地伸手,按向了水晶棺所在的石台。 石台的花纹竟然是一处机关。随着君逸羽的动作,石室的大门和通道的暗门自行合拢,重新变成了一间密室。 中年女子没有见过石室打开之前的样子,但是她已经领略了山洞中的其他机关。见到石门关闭,她试着推门没有推开,相信外人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这才放下心来。 摆脱了危险临近的紧迫感,中年女子想起了好奇,对君逸羽问道:“你怎么会在绝人谷?你对绝人谷这个山洞很熟吗?” “你是谁?”君逸羽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她竟然觉得这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像楚净初,连说话的语气都像。但是楚净初,早就去世了。 中年女子想起自己的疏忽,以袖掩面,一边揭掉伪装,一边歉意道:“对不起,我没想再骗你。三年前我假死脱身,只是不愿对仇人称臣。” 中年女子放下衣袖时,出现在君逸羽面前的娇美面容,正是楚净初。 三年前得知楚净初找君天熙寻仇的原因后,君逸羽就放下了对楚净初的记恨。尽管那时君逸羽还没有恢復记忆,有些仇怨,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发现楚净初尚在人世,君逸羽甚至有一些开心。人生苦短,没有人愿意看到同龄人的早逝。 只不过,就算放下了仇恨,君逸羽与楚净初之间,也不再是朋友了。她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理解。” 君逸羽平静的态度,让楚净初明显一愣。转念一想,三年前的君逸羽,就对她说了“未必会死”,以君逸羽的豁达,不再仇视于她,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楚净初眉目舒展,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笑毕,楚净初再次关心道:“你不是在玉安吗,怎么会来这里?” 楚净初最想问的,其实是君逸羽的眼泪。她认识君逸羽以来,还从来不曾见过君逸羽落泪。既然身体无碍,那君逸羽此前的泪流满面,是怎么回事? 君逸羽撇了一眼身侧的水晶棺,眼神微闪。她没有回答楚净初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之前说有危险?什么危险?” “是无忌门。你还记得天熙四年的显州武林大会吗?就是云绯离中了尽欢的那次。那次武林大会上的‘藏山老人’,其实是无忌门门主杨肇。杨肇暗算九成宫,夺取了武林盟主之位。前不久,他又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宣布发现了绝人谷地图,声称绝人谷里面有武林绝学。许多武林人受杨肇蛊惑,跟着他来寻宝了。现在杨肇他们就在后面,很快就会来这里。你九月班师回玉安时,杨肇就想刺杀你,如果发现你在这里,他一定会杀了你。” 当年参观武林大会时,君逸羽见识过杨肇那位“藏山老人”的武艺。平心而论,如果杨肇要杀她,她的确不是对手。但是…… “杨肇为什么想杀我?” “只要是能给华朝添乱的事,无忌门都做。” 楚净初的回答,让君逸羽想起了她当初给自己的无忌门情报。从楚净初那份记录来看,无忌门不仅煽动了唐晙叛国,还与君天熙中梦断忧、君达伟北场叛乱等事有关,的确是一心与华朝作对。 君逸羽当时失忆,却也看出了无忌门的危害,还将无忌门的情报交给了君天熙。君天熙派人追查,无忌门却似乎销声匿迹了。如今看来,原来他们摇身一变,窃取了武林盟主的尊位,难怪追查无果。 “杨肇?”君逸羽琢磨道,“我记得你说过,无忌门自称门内弟子都与华朝有灭门之仇。我查过卷宗,大华最近两朝,族诛的官员不多,其中也没有姓杨的人家。还是说,杨肇只是化名?” 山衍部投降华朝后,楚净初为了族人的安危,註定不能再找君天熙寻仇。楚净初失去了人生目标,又气愤无忌门的陷害,这三年一直在追查无忌门,倒是有所发现。她摇头道:“我听杨光祖自称齐朝后裔——杨光祖是杨肇的儿子,你见过,就是当年带人袭击你,把你打下绝人谷的人。杨肇似乎是杨世绪的后人……” “修武之战中袭击君瑾的杨世绪?!”君逸羽偏首惊问。 楚净初迟疑点头。她本来还想解释“杨世绪”这个名字,没想到君逸羽立马想到了杨世绪的身份。 君逸羽本不觉得外人会有绝人谷地图,此时得知杨肇是齐朝后裔,以前朝皇室的底蕴,没准真有地图?她追问道:“杨肇真的有绝人谷的地图吗?” 楚净初觉得今天的君逸羽有一些反常,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见君逸羽急切,还是很快回道:“应该没有。我见杨肇一路都是强行毁坏机关。我也是趁杨肇他们被机关牵制,才能先他一步进来,没想到看到了你。” 君逸羽心弦一松。也是,如果杨家有绝人谷地图,当年在这得到武功秘籍的,就不该是君瑾,该是杨世绪了。而且慕容玉改造过这里的机关,别人怎么可能会有地图。 “你说杨肇在强行毁坏机关?!”君逸羽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楚净初不知道君逸羽为什么会如此激动,点头也有些迟疑。 “糟了!别处也就算了,他要是强闯这间石室,整个山洞都会塌!”君逸羽说话间走向了石门。 楚净初见君逸羽打算出去,连忙阻止,“你不是杨肇的对手,别去!我看这个石室挺结实的,杨肇一路毁了很多机关,山洞也不像会坍塌的样子。” 第406页 长延山内这些山洞、石室,看似平平无奇,内部全是机关!尤其水晶棺附近的机关,君逸羽敢肯定,若有人强闯,为了保护水晶棺的安宁,山洞一定会塌! 君逸羽不好和楚净初解释,只是说道:“要是这里塌了,谁都活不了。你不是说还有其武林人士和杨肇一起吗?我可以想办法说服他们,让他们和我一起对付杨肇。杨肇要是知道有危险,也未必有心思杀我。先出去看看……” 一阵抖动打断了君逸羽的脚步。 “是地动吗?”楚净初差点摔了一跤,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晚了!快走!”君逸羽脸色一变,抓着楚净初,沖向了石门的反方向。 楚净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君逸羽拽到了一面山壁前,她还以为君逸羽急煳涂了。她正想开口,却见君逸羽打开了一道暗门。 山体越来越剧烈的摇晃,证明了君逸羽的焦急不算多心。楚净初也不多问,顺着手上的拉力,跟着君逸羽钻进了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条漆黑的通道。君逸羽顾不上点灯,拉着楚净初拼命飞奔。好在这是一条直道,不然她们这么摸黑跑步,人没跑多远,头该撞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通道内不断有山石砸下。好在君逸羽行动迅速,在通道被坍塌的石块填满前,她和楚净初跑到了出口前。 君逸羽滴血打开出口后,正准备为逃出生天松一口气,就听到了吐血的声音。 君逸羽诧异回头。出口外传来的光线,帮君逸羽照亮了楚净初的脸庞。她看到楚净初口吐鲜血,双手还撑着一块巨石。 “楚……” 君逸羽打算回来帮忙,楚净初却一脚踢出,将君逸羽踹出了洞外。 “砰!” 在君逸羽摔倒在洞外的瞬间,山石倒塌,尘沙飞扬,吞噬了楚净初瘦弱的躯体。 第232章 【痛哭。】 “楚净初!” 山石坍塌的震感波及了君逸羽,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晕。她却顾不上休息,连忙寻找楚净初的身影。 楚净初满身都是沙石,脚后就是倒塌的山石,只差一毫釐,就会被活埋。 君逸羽担心还有余震,把楚净初从沙土中扒出来后,远远地离开了山体,才忍不住责备道:“你疯了吗!那么大的石头,你怎么顶得住!” 楚净初听出了君逸羽的关心,反而笑了。她想摸摸君逸羽的脸,却抬不起手来,只好说道:“君逸羽,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不是姐姐喜欢弟弟,是儿女之私的喜欢。如果有下辈子,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君逸羽见楚净初虚弱,又听她话音不祥,脸色一变。她翻出楚净初的脉门,只是轻轻一触,就印证了不祥的预感。 “我见到你之前,就被杨肇打伤了,本就命不久矣。”楚净初不愿君逸羽自责。 君逸羽不知道楚净初之前是否负伤,但是只看楚净初之前的气色,就不是临终的模样。况且,就算杨肇武功盖世,除非楚净初站着让他捏碎每一寸经脉,否则不会是如今的脉相…… “你别说话了。我这有一颗护心丹,你先服下,休息休息,我去给你找药。” 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必死之人。君逸羽能做的,只能是吊着楚净初最后一丝生气,给她尽量多争取一点时间。 “别走,我只想和你说说话。”楚净初粗通医理,也知道自己回天无力。以君逸羽的医术,也许能帮她多活两天,但是比起折腾,她更愿意死在君逸羽怀里。 楚净初为了护住君逸羽,手撑巨石,以至双手筋骨尽碎。她无法再抬手,为了阻止君逸羽离开,索性趁君逸羽餵她护心丹时,张嘴咬住了君逸羽的衣袖。 君逸羽给楚净初把脉时,就发现她双手已废。她见楚净初用牙齿阻止自己去找药,怕伤到楚净初,只好伸手托起她的脑袋,嘴中应道:“我不走。你松口,别伤着。” 楚净初相信君逸羽言出必行,她也需要松口,才好继续和君逸羽说话。为了珍惜最后的时间,楚净初才松开君逸羽的衣袖,就追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下辈子喜欢我,好不好?” 在感情的问题上,君逸羽已经无法再说出任何违心之语。况且,人生无常,连皇帝都不能掌握自己的来生,她又能许诺什么下辈子? 面对行将就木的楚净初,君逸羽也不忍直言拒绝,遂道:“你吃下护心丹吧。等你好些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净初依然没有理会嘴边的护心丹,反而笑道:“什么秘密?你是女子吗?” “你怎么知道?!”哪怕君逸羽满心沉郁,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我精通易容之术,擅长辨人形貌。认识你时,你不过舞象之年,我没有多想。方才在石室见到你时,你正昏迷,我见你下颌光洁,就知道了。成年男子,就算剃鬚,也会残留……咳咳!” 一长段解释说到最后,楚净初咳出了一口鲜血。君逸羽担心她窒息,帮她侧偏了头颅,还帮她擦掉了嘴角的血迹。 楚净初缓过一口气来后,坚持仰头,以便将视线留在君逸羽脸上。她见君逸羽肯细緻地照料自己,却没有回答自己的追问,知道君逸羽不会妄许来生,自嘲道:“我骗了你那么多次,你倒是,一次都不肯骗我。” “谢谢你救了我。” 第407页 从楚净初对护心丹的坚持拒绝,君逸羽看出了她心存死志。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如果楚净初需要,君逸羽可以把这条命还给她,但是,来生的承诺,她真的,给不起。 想到楚净初对自己的欺骗都是为了报仇,君逸羽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也替陛下向你道歉。虽然陛下有自己的苦衷,但是陛下说过,她血洗南里,有伤人和。” 楚净初为了报仇费尽心机,最后却迫不得已放弃。君逸羽想,虽然道歉不能换回她母亲的性命,但她如果知道君天熙心存歉意,也许是一点安慰。 “我欠你三条命,如今,总算能还你一次。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也不需要你为君天熙道歉。”楚净初人都快死了,也不怕直唿君天熙的御讳会让君逸羽生气。 果然,君逸羽没与她这个将死之人计较。楚净初见自己摸准了君逸羽的脾性,还有些窃喜。她嘆道:“早知道这辈子报不成仇……我当初就不该利用你……好在……你今日还愿意带着我一起逃命……我已经很知足了……” 进气多、出气少的楚净初,明显已经时间不多。君逸羽垂眸道:“你……有什么遗愿吗?让我去给你找药,就能帮你多……” “不必……咳咳咳咳。”楚净初又吐出了几口鲜血,却艰难地移动脖子,将侧脸枕在了君逸羽身上。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盯着君逸羽的脸,只好退而求其次,靠她更近一点。 君逸羽大致猜到了楚净初的心思,微微踌躇后,她伸手抱紧了楚净初的身体。 楚净初本以为自己三年前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察觉到君逸羽无声的体贴后,她还是感到了酸涩。隔了半响,她才说道:“你如果想帮我……就把我……葬在……碧波湖边吧。” 对于註定报不了仇的楚净初而言,报復栽赃她的无忌门,勉强算是一个愿望。山洞坍塌时,她和君逸羽第一时间外逃,都险些被活埋,以杨肇所在的位置,料想没有生还之理。如此一来,楚净初就算想找一个遗愿,也找不出来了。 “我可以送你回南里,回你们山衍族。”君逸羽道。 在世人眼中,楚净初三年前就死了。她还有一座县君规格的墓地,就在南里。不过,那座县君之墓,是君天熙赐的。君逸羽推测,楚净初不会想要。但是她想,古人常情,都渴望落叶归根,她可以想办法,将楚净初悄悄葬回故土。楚净初不提,也许是不想麻烦她。 “就碧波湖……不要棺椁……不立碑……一抷黄土……就够了。” 归葬南里,万一让族人察觉了,族人若是误以为她遇害,只怕会再起事端。楚净初好不容易才为族人争取到安定的生活,不愿赌这个万一。而且她没能为娘亲报仇,还让山衍族臣服于仇人,无颜埋在娘亲身边。 碧波湖畔,是她与君逸羽相识的地方,也是她对君逸羽动心的地方。 她已无处容身,唯有碧波湖,能让她安心。 “好。”君逸羽听见楚净初的安葬要求都很具体,以为是她的民族习俗,终于点头答应了下来。 楚净初在君逸羽的气息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在君逸羽的事情上,楚净初后悔了很久,她唯一不后悔的,就是认识了这个人。 她知道,今生今世,甚至永生永世,君逸羽都不会为她心动,但她还是庆幸认识了她。 就在君逸羽以为她再也听不到楚净初说话时,楚净初忽然再度张嘴了。她像迴光返照一样,说了一长段话,气息却没有之前的疲惫。 她说:“君逸羽,你提及君天熙时,整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神彩。我不知你和君天熙之间是何情形,我也不会祝福你和君天熙,但是我想告诉你,不要错过自己喜欢的人。不然,等你到了我这一天,一定会后悔。” 语罢,楚净初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君逸羽原以为,她与楚净初之间,放下从前的恩怨后,最多只能算是熟人。但是,在感觉到楚净初离去的瞬间,眼泪还是划出了她的眼眶。 关于楚净初的快乐回忆,自发浮现在君逸羽脑海。 平心而论,楚净初除了利用她刺杀君天熙,从没伤过她一根指头。就连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分明从未放下对君天熙的仇恨,却提点她不要错过君天熙…… 压抑的情绪,倾泻在无声的眼泪中,越流越悲伤。 原本晴朗的天空,感染了君逸羽的悲痛,电闪雷鸣,骤降暴雨。 君逸羽在暴雨中痛哭失声,为楚净初,为君瑾,为慕容玉,为人间厚重的深情,为……飘忽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目测下一章 第233章 【通透。】 “阿弥陀佛。”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雨伞出现在了君逸羽头顶。君逸羽在佛号声中抬头,看到了明觉。 君逸羽眼泪未干,不便说话,很快收回了视线。 明觉看到君逸羽身前了无生机的女子,无需伸手试探鼻息,就猜到了佳人的仙逝。他不认识楚净初,却没有多问。颂念一声佛号后,明觉盘膝坐在雨地里,念起了往生经。 一场往生经念完,恰逢骤雨停歇,君逸羽也已经擦干了眼泪。 “你想说我是君瑾转世吗?”君逸羽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陈述。 明觉摇了摇头,道:“明觉只是想说,檀越不要忘了自己是谁。这也是师祖想对檀越说的。” 第408页 君逸羽本以为明觉是来逼迫自己认清前生的,得知误解了明觉,她才重新看向了他。 明觉脸上,依然是超脱俗世的平静。 君逸羽望着明觉平静的面庞,郑重地道了声,“多谢。” 如果不是君瑾转世,君逸羽无法解释自己今日的见闻。但是,在方才的痛哭中,她已经哭尽了迷惘。 就算她是君瑾转世,那也只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她只是君逸羽。 在明觉到来之前,君逸羽已经认准了自己。但她还是感谢明觉的否认,以及他的往生经,还有……玄慈。 君逸羽已经知道了,没有玄慈舍利子的帮助,失忆的她,找不回自己的记忆。 “阿弥陀佛。”明觉只是再度念了声佛号。 八年前,明觉初次见到君逸羽时,曾发现她身含佛心,观之如沐佛光。他一直认为,君逸羽註定是佛门弟子。此刻再看君逸羽,明觉却注意到,君逸羽身上,佛性的共鸣,正在湮灭。 如果是八年前的明觉,他会遗憾这个发现。八年后的明觉却觉得,如今的君逸羽,才是彻底的通透。 “我需安葬友人,明日才能返回宁国寺。明觉师傅若是回寺,烦请帮我向慧空长老报一声平安。” 慧空是宁国寺的知客长老。君逸羽借住在宁国寺,不好突然消失,正好明觉在侧,便想托他带个口信。 “阿弥陀佛。檀越的平安,只能自己报。明觉可帮檀越安葬友人。” 君逸羽答应了安葬楚净初,就算只冲着楚净初的救命恩情,她也必须亲手送楚净初入土为安。她摇头拒绝道:“明觉师傅帮我报平安就好。” 明觉应承了下来,与君逸羽分别时,他却破天荒地加了一句,“檀越早点还寺。” 君逸羽没有多想,只当是今日特殊,才会让寡言少语的明觉,少见地多说了一句话。 在碧波湖畔,君逸羽亲手埋葬了楚净初。等她返回宁国寺山脚时,已是次日上午。 “快去告诉陛下,荣乐王平安回来了!” 宁国寺所在的出云峰脚下,布满了华朝禁军。他们见到君逸羽,大喜若狂,惊喜的高唿,很快传遍了山麓。 君逸羽满头雾水。我只是离开了一天,宁国寺就把消息传去了宫里?我不是让明觉帮我报平安了吗?还有,他们看到我,怎么这么惊喜? 没等君逸羽搞清楚状况,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姑娘撞进了君逸羽怀里。 是君若萱。 “父王!你去哪里了!宁国寺的臭和尚,只说你平安,又说不出你在哪!儿臣还以为你被埋在山下了!母皇都要派人挖山了!”紧随君若萱之后的,是君若珊的哭诉。 君若萱的哭声近在耳边,君逸羽实在听不清君若珊的哭诉。她从两姐妹的表现里,意识到了事态反常,却只能一边拍着君若萱的背,一边哄道:“我没事,萱儿不哭,珊儿也不哭。” “离婚”以来,在公众场合,君逸羽称唿君若珊姐妹,都是尊称“公主”。此刻为了安抚两个小哭包,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没等君逸羽哄好小哭包,君康逸夫妇也匆匆赶来。萧茹奔到君逸羽面前,抓住君逸羽的胳膊,确认孩儿完好无损,才算松了口气,眼圈却瞬间红透了。 君若珊自从去年七月份以后,就变得懂事了很多。她见君康逸夫妇到场,体贴他们的父母之心,很快擦干眼泪,还从君逸羽怀里哄走了君若萱。 “爹爹,娘亲,今日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来了?” 有了君若珊帮忙,君逸羽总算可以与爹娘叙话了。 萧茹喉头哽咽,一时难以言语。君康逸嘆道:“羽儿,宁国寺昨日塌了半座山,你不知道吗?若非明觉师傅称你平安,你娘都快急死了。” 昨日?塌了半座山? ! 宁国寺所在的出云峰,是长延山的主峰,君逸羽想起昨日从长延山石室出逃地场景,心中立马产生了一个联想。 “羽儿,怎么了?身子不适吗?”萧茹注意到君逸羽的脸色,关切相问。 “没有。”君逸羽嘴上在回答,眼睛却看向了出云峰。 君康逸猜测君逸羽关心山崩的情况,解释道:“是后山,此处看不到。好在宁国寺只有大恩殿附近受损,少有香客走动,想必不会有太多伤亡。” 大恩殿……难道说,昨日的坍塌,不仅是石室,还影响了山体? “我想去看看。”君逸羽需要看到现场,才能验证心中的猜测。她无心再交谈,很快迈开了腿。 君康逸和萧茹看出了孩儿神情异常,对视一眼后,没有阻止她的脚步。 此时的君若珊,早已哄好了君若萱的眼泪。她为了给君逸羽一家三口留出说话的空间,牵着妹妹,打算先返回君天熙身边。见君逸羽追上来,她正想再打个招唿,却发现君逸羽脚步飞快,很快走去了前面。 君若珊望着君逸羽飞速远去的背影,惊愕了片刻,又低头笑了。 “姐姐,父王为什么不理我们?”君若萱不解,甚至有些伤心。 “应该是急着去见母皇吧。”君若珊看到妹妹的委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小肩膀,“母皇也许,又会允许我们喊‘父王’了。” “真的吗?”君若萱双眼发光。 “嗯。”君若珊低头看着妹妹眼中的期望,想起母皇着急的样子,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409页 君逸羽不知身后情形,很快走到了能望见出云峰后山的位置。 山崩之处,除了出云峰后山,还有与之相连的长延山其他山体。结合地形,君逸羽不难看出,这些山体崩塌之处,正是长延山石室的所在。 确认了这一点后,君逸羽仰望着坍塌的山体,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昨日长延山石室突然坍塌,君逸羽先是急着逃命,后又安顿楚净初的后事,还要消化君瑾之事的冲击,实在没空多想。此时望着崩塌的山体,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又死里逃生了一场。 君逸羽的驻足之地,其实已经接近了君天熙的所在。君康逸赶到孩儿身边后,见孩儿发呆,情知孩儿状态不对。但是周围都是禁军,君逸羽身份敏感,不宜当众怠慢圣驾。他只能暂压关心,先催促道:“羽儿,陛下在前面,你拜见了吗? 陛下? 顺着君康逸的手势,君逸羽望见了君天熙的身影,才想起“陛下”等于君天熙。随后,涌起了满心后怕。 与君熙佑文渊阁一晤后,君逸羽做出了远离朝堂的决定。 远离朝堂,意味着远离君天熙。 但是只要她与君天熙都健在人世,哪怕隔着山川河海,总有再见的可能。 可是就在昨天,她险些永远见不到君天熙了。 君逸羽本能地走到了君天熙跟前,感觉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明侍立在君天熙身后,暗自着急。王爷在前头呆立了半响也不来见驾,好不容易来了,又不行礼,别是真病了吧。 侍立在君天熙另一侧的慕晴,看到卓明张嘴,不等他出声,悄悄摇了摇手。 如此一来,君天熙的其他侍从,自然更不敢催促君逸羽参拜。 宁静。 在这份宁静中,君天熙平静地凝望君逸羽的眼眸,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 “参见陛下。”君康逸见礼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安静。 下拜之时,君康逸偷偷拽了拽君逸羽的衣袖。感受到爹爹的提醒,君逸羽如同醒神一般,也跟着俯身。 君天熙垂眸,平復了心底的波澜。 “荣乐王无碍,朕和朝廷,就放心了。” 君天熙只说了一句官话,就直接下了回宫的命令。 君若珊和萧茹迁就君若萱的步速,三人比君逸羽慢了不少,刚刚才走到御驾近处。 看到君天熙与君逸羽擦肩而过,君若珊皱了皱眉,满心都是煳涂。她本以为是母皇不要君逸羽了,可是母皇听说宁国寺山崩,连夜赶来了宁国寺。要不是翼王劝阻,整个出云峰只怕都会被母皇翻过来。她还以为君逸羽又能继续给她们当父王了,可是母皇,就这么一个人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字数的预估能力,还是这么糟糕。很抱歉,小可爱们,今天太晚了,我得睡觉了,不能这章完结了。明天我值班,无空码字,后天一定完结。 第234章 【完结章】 慕晴看到君逸羽未行君臣之礼时,还以为君逸羽开窍了。此时发现不然,她暗自为两人着急,也只能跟着回宫。 从君逸羽身前经过时,慕晴看到了君若珊姐妹,想起了缺席的君熙佑。她突然想到,殿下在陛下面前神色反常,别是因为大皇子之事,对陛下见怪了吧? 慕晴纠结了片刻,回到君逸羽面前,低声道:“王爷,文渊阁之事,陛下罚大皇子跪了三天,大皇子此时还在禁足。” 话一说完,慕晴就匆忙转身,追赶君天熙的背影。 碍于周围人多眼杂,又时间有限,有一句话慕晴没有说:陛下明年原有立太子的打算,因为文渊阁那场会面,也搁置了。如果君逸羽因为大皇子的话彻底隐退,慕晴甚至怀疑,大皇子可能再也当不上太子了。 从君天熙转身起,君逸羽就目送着她的背影。 望着君天熙渐行渐远的身影,君逸羽脑子冒出了楚净初临终时的最后那段话。 不要错过自己喜欢的人,不然,等你到了我这一天,一定会后悔。 会后悔吗? 心中的后怕,就是答案。 昨日在长延山石室,她但凡多犹豫一秒,但凡没有楚净初的搭救,她就再也见不到君天熙了! 她险些永远都见不到君天熙了! 君逸羽甚至想到了君瑾,想到了她与慕容玉永远无法再见。去而復返的慕晴说了什么,君逸羽一句都没有听清,她只听到了慕晴话中的“陛下”。 陛下…… 熙儿。 君逸羽摸了摸心口,眼神一定,冲到了君天熙车驾前。 “熙儿。” 君天熙刚准备登车,久违的称唿,拉停了她的脚步。 “熙儿,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要你接受我。但是我怕,如果我不再争取一次,下辈子想后悔都没有机会。你可不可以,再原谅我一次?”君逸羽抓着君天熙的手腕,却不敢用力,仿佛握着易碎的珍宝。 君天熙没有回答君逸羽,而是看向了慕晴。 方才对视良久,君逸羽都没有说出“争取”,为何在她离开之际,君逸羽突然改变了主意?君天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晚来一步的慕晴。 慕晴看出了君天熙的怀疑,叩首道:“陛下,奴婢只是和王爷说了大皇子的事。陛下不许奴婢说的话,奴婢一个字都没说。” 第410页 将君天熙的表现理解成了无声的拒绝,君逸羽无力地松开了手指。她一直知道,她亲口选择了长孙蓉,没有资格再与君天熙相守。就算死的那天会后悔又如何呢?都是活该。 直到此时,君逸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慕晴之前的说话内容。她看着跪地的慕晴,附和道:“慕晴确实只和我说了佑儿的事。” 君逸羽神思不属,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又用错了称唿。她停顿了片刻,找回了臣下的口吻,道:“大皇子也是为国着想,希望陛下不要怪罪他。” “为什么?”君天熙不明白。君逸羽回京以来,有很多机会与她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既然不是慕晴多嘴,君逸羽为什么改辕易辙? 君逸羽以为君天熙问她为什么帮君熙佑说情。 能为什么呢?因为君天熙。 君天熙坐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已经够孤寂了,君逸羽不希望她再经歷母子离心的痛苦。 没等君逸羽想好措辞,君天熙摆了摆手。 慕晴见了,带走了车驾附近的所有侍从,也让护驾的禁军退到了远处。 周围没有外人后,君逸羽不用再斟酌词句,很快回道:“臣这样的身份,留在朝中,本就惹人猜疑。大皇子只是帮臣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君天熙没有打断君逸羽,等君逸羽说完,她才重新问道:“长孙蓉不要你了,所以你想要朕收留你?” 隔着一年有余的光景,问出曾经的愤怒,君天熙依然心痛。君天熙承认,她必须拿出全身的毅力,才能抑制自己对君逸羽的眷恋。但是,她不需要君逸羽的同情,更不需要君逸羽的……将就。 距离去年春天君天熙亲笔写下休书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当时的场景,君逸羽却歷歷在目。在君天熙的话音里,君逸羽回想起自己当时故作轻松的言语,茅塞顿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也明白了君天熙的决绝。 君逸羽摇头道:“我承认,如果长孙蓉没有拒绝我,我不会回来找陛下。但是,长孙蓉之所以拒绝我,是因为她发现我心中只有陛下。我之所以回来找陛下,也是因为我心中只有陛下了。陛下,从来不是我退而求其次的将就。” 君逸羽从来没有想过用爱的名义践踏君天熙的尊严,语罢,她恋恋不捨地看了君天熙一眼,抱拳躬身道:“耽误陛下的行程了。臣,恭送陛下。” “君逸羽,你只会喊陛下了吗?” 君逸羽不可置信地抬眼,看清君天熙眼中的笑意后,她大喜若狂地抱紧了君天熙。 “熙儿。” 君天熙纵容了君逸羽的拥抱,却没有急于回拥,而是在君逸羽耳边说道:“君逸羽,与我在一起,你可能这辈子都只能留在宫中了。我不允许再次得而復失,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君熙佑在文渊阁上说的话,不仅帮君逸羽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也让君天熙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君天熙曾经想过,等君熙佑成长起来,她可以禅位离宫,陪君逸羽逍遥四海。如今她却明白,只有她亲自坐在皇位上,才能护住君逸羽。 以君逸羽潇洒的本性,愿意余生都困锁于宫廷吗? 为了不干扰君逸羽的选择,君天熙维持着语音的平淡,她藏在袖底的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在问什么傻话?佑儿找我之前,我原本打算,赖在政事堂当摆设,这样就能每天都见到你。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我简直要谢天谢地了好吗?宫中也好,江湖也好,你在哪里,我就想在哪里。” 君逸羽毫不迟疑的笑声,戳破了君天熙最后的逞强。她终于抬起双手,拥紧了君逸羽的腰身。 感受到君天熙的回应,君逸羽笑色更浓。她在君天熙耳边满足地嘆道:“熙儿你放心,你不会再得而復失。从今往后,只有你不要我,没有我不要你。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不会。” 不会什么呢? 君逸羽明白,君天熙是在说,她不会不要她。 此时正值隆冬,分明是一年之中最严寒的时节,君逸羽却很确定,往后余生,再无寒凉。 【全文&mdot;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看官相陪多年,君逸羽的故事总算完结了。有些小可爱可能觉得我时间迁延过久,作者心境变了,故事也变了,其实不是的。虽然断断续续很多年才写完这个故事,但是我一直执行着最初的大纲。我不知道各位看官喜不喜欢这个故事,仅我个人而言,忽略结构、文笔等方面的硬伤,我自己是喜欢这个故事的,也希望有人能和我一起喜欢。但是,不管各位看官喜不喜欢,我都感谢你们相陪至此。 接下来还会写一点番外,打算放在作者专栏的《番外集》里,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告诉我。 最后,祝各位如意安康,各遇美文,希望有缘还能再见。 第235章 番外1.1 天熙九年七月的时候,君逸羽收到了一份来自漠北的“大礼”。 娜音巴雅尔往玉安派来了一个上贡使团,使团还带来了娜音巴雅尔生子的消息,并且,娜音巴雅尔以臣属的名义,请君天熙为她的儿子赐一个汉名。 不年不节的日子,漠北突然派人来上贡,本就引人注目。不曾再婚的娜音巴雅尔突然产子,也足够引爆民众的八卦神经。 第411页 自从去年六月漠北对华朝请和后,华朝与漠北之间,就多有商贸往来,玉安民众不难打听到漠北的消息。很快,玉安街头巷尾的流言,汇成了一个共识:娜音巴雅尔的儿子,是君逸羽的。漠北派使团来玉安,上贡只是个幌子,其实是娜音巴雅尔想向君逸羽传达喜讯。 慕晴汇报漠北使团的情况时,君逸羽正陪着君天熙在延英殿处理政务。 “宫外议论,我和巴雅儿在多逻毗珠胎暗结,巴雅儿才有了现在这个孩子?!” 得知娜音巴雅尔有孩子了,君逸羽还没来得及惊奇,就听到了民间的无稽之谈。她直接被口水呛到了,剧咳了两声,手中的硃笔也随之溅落了两点硃砂。 君逸羽桌上都是奏疏。见硃砂滴在了摊开的奏疏上,她又连忙搁下了硃笔,伸手抹掉了纸页上的朱红。 “回殿下,正是。”慕晴看到君逸羽狼狈的样子,又偷偷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君天熙,默默压低了脑袋。 去年议和时,皇夫殿下与娜音巴雅尔在帐中独处了半天,据说分别时还执手对望、依依不捨,也难怪外面会有这样的传言。况且,娜音巴雅尔的儿子说是生在四月,推算孕期,正是多逻毗会面的日子……娜音巴雅尔明摆着要把儿子记在皇夫殿下头上。慕晴要不是知道君逸羽是女子,也要认准她是孩子的爹了。 慕晴都能想到的道理,君逸羽哪里会不知道? 君逸羽将多逻毗会面的情形回忆了一遍,突然明白了娜音巴雅尔所说的“算计”。 原来,巴雅儿说的算计,不是利用叔父的日记逼我相见,也不是利用玉佛抓住我的手,是准备让我喜当爹啊!难怪巴雅儿一定要和我单独见面,还将我们之间的经歷事无巨细地回顾了一遭,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在想什么?”君天熙走到君逸羽身边,打断了君逸羽的思路。 君逸羽刚才急着擦掉奏本上的硃砂,身上又没带手帕,索性直接用了右手。君天熙遣退慕晴后,注意到君逸羽指尖的红痕,掏出袖中的丝帕,亲自为她擦拭。 “没什么。”君逸羽回神笑道,“只是回想了一下与巴雅儿见面的那天,巴雅儿的表现。” “怎么?你想她了?” 由于君天熙正低头帮君逸羽擦拭手指,君逸羽无法看清君天熙的神情。但是君逸羽只要不是个聋子,就不难听出君天熙的醋意。 房中没有外人,君逸羽不用顾忌。她用唯一自由的左手环绕君天熙的腰背,笑道:“我只是在想,还好我早就恢復了皇夫身份。不然,我又不能说出自己是女人,遇到这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事情,那真是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 说话间,君逸羽注意到自己右手指尖的硃砂已经干涸,她又隔着手帕抓住了君天熙的手指,“熙儿,别擦了。我等会儿自己去洗洗。” 君逸羽指尖擦拭不掉的红痕,如同君天熙心中擦拭不去的闷气。 除非公布君逸羽的女儿身,否则,在世人眼中,必会认定,娜音巴雅尔那个孩子,就是君逸羽的。但是君逸羽是君天熙两度册立的皇夫,哪怕天下人都认出了君逸羽的女儿身,君天熙也不能承认这层窗户纸,更别说主动公布了。 君天熙甚至怀疑,娜音巴雅尔就是认准了她必须保守君逸羽的身份秘密,才敢策划这场“珠胎暗结”,还让她来赐名! 去年听说君逸羽与娜音巴雅尔依依惜别,君天熙尚未与君逸羽复合,只能将醋意吞进肚子了。而今,只要一想到,君逸羽那个莫须有的“儿子”,会将君逸羽与娜音巴雅尔的名字永远绑在一起,君天熙旧醋加新醋,瞬间填满了全身。 在君逸羽的笑声里,君天熙听出了她对喜当爹的不以为意,简直想咬她一口。 “君逸羽!多了个亲生儿子!你很高兴吗!”君天熙咬牙切齿。 “没有,没有。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和娜音巴雅尔有孩子,我高兴什么。”君逸羽意识到自己小瞧了君天熙的醋意,说话之际,丢掉了“巴雅儿”的代称。 “那就是娜音巴雅尔和别人有了孩子,你不高兴?” 明明君天熙在无理取闹,君逸羽却觉得君天熙可爱得不可方物。 君逸羽原本坐在桌后,君天熙走到君逸羽身边后,君逸羽没有了起身空间。此刻,为了安抚君天熙,君逸羽索性左手一勾,让君天熙坐在自己了自己腿上。 同样是拥抱,此刻的姿态,比起站立时的相拥,还要来得亲密。君天熙身体一僵,霎时间,将乱七八糟的醋海彻底忘到了脑后。 看着瞬间乖顺的君天熙,君逸羽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用双手圈紧了君天熙,将下颌枕在了君天熙肩侧,笑道:“熙儿,娜音巴雅尔于我而言,只是朋友。我与她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肌肤……” 君逸羽的“肌肤之亲”说到一半,想起娜音巴雅尔曾经偷亲自己,难免卡壳。 “怎么不说了?”君天熙侧坐在君逸羽腿上,原本不敢偏眼。在君逸羽停顿的话音中,她羞意消退,探究地看向了君逸羽的眼眸。 君逸羽不想欺瞒君天熙,只好尴尬地解释道:“有一次,我睡着了,娜音巴雅尔偷偷亲过我一次。那是我离开漠北之前的事情了。就是因为此事,后来我离开了漠北。我和娜音巴雅尔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第412页 去年的和议中,漠北对华朝称臣,华朝已册封娜音巴雅尔为“漠北王”。君天熙不知道娜音巴雅尔那个漠北王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儿子,但是娜音巴雅尔拒绝再婚,她那个儿子,势必会成为漠北世子。 君天熙也曾听说草原上的灰刑……娜音巴雅尔将孩子塞到君逸羽名下,不仅是保留了她和君逸羽的夫妻名义,也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君逸羽手上。从娜音巴雅尔当年果断离开玉安,君天熙就不难看出,娜音巴雅尔不是能轻信他人的人。 这样的人,却敢将自己的安危荣辱寄放在君逸羽身上,意味着什么?说君逸羽对娜音巴雅尔清清白白,君天熙信;说娜音巴雅尔只拿君逸羽当好友,傻子才会相信。也是因此,所以君天熙更介意君逸羽那个无中生有的儿子。 得知君逸羽曾被娜音巴雅尔轻薄,再想起君逸羽名下那个註定甩不掉的“儿子”,君天熙脸色暗沉,伸手触到了君逸羽的嘴唇,问道:“娜音巴雅尔亲了你这里?” 碍于君天熙曾经的经歷,君逸羽担心她介意情/欲,与君天熙和好以来,君逸羽对君天熙最亲密的接触,依然止步于拥抱。 君天熙的指尖碰到君逸羽唇瓣的瞬间,君逸羽头皮一麻。她担心自己克制不住欲望,头颅后仰,躲开了君天熙的触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只是碰了一下。我正好醒了,立马躲开了。” 只是碰了一下? 从君逸羽的言行中确定了娜音巴雅尔亲吻的位置,君天熙不再允许君逸羽躲避。她用指腹反覆拂拭君逸羽的嘴唇,就像是在擦掉娜音巴雅尔曾经的印记,又像是想擦掉君逸羽与娜音巴雅尔之间那个无中生有的孩子。 “熙儿……”君逸羽握住君天熙作乱的手指,嗓音出奇的沙哑。 “怎么?娜音巴雅尔都能碰,我不能碰?” “没有……”君逸羽稳了稳心神,松手道,“随你碰。” 君天熙一直知道,她在君逸羽身上,小气得出奇。只要想到漠北那个孩子会让娜音巴雅尔与君逸羽在世人眼中永远绑定在一起,她就计较得心烦意乱。她觉得擦掉娜音巴雅尔的印记仍嫌不够,还想在君逸羽身上刻下属于自己的气息,让君逸羽永永远远都只属于自己。 在君逸羽松手之后,君天熙没有再抬手,而是倾身向前,用唇瓣替代了指腹。 君逸羽脑海一炸,理智的琴弦彻底崩裂。她伸手制止了君天熙的后撤,将压抑的贪婪倾注在了唇舌之间。 唿吸被掠夺之后,君天熙的羞涩尽数回归,她周身发烫,却纵容了君逸羽的攻城略地。 感受到君天熙的回应,君逸羽越发兴奋。 她真的,很想君天熙。 哪怕如今每天都能与君天熙相见,她还是很想君天熙。 哪怕每天与君天熙同起同卧,她还是很想君天熙。 哪怕时常与君天熙相拥,她还是很想君天熙。 她想了君天熙很久,很久。 “君逸羽,这里是延英殿。” 在君逸羽牵拉君天熙的衣带时,君天熙不得不推开君逸羽,出声制止了君逸羽的得寸进尺。 尚在喘息的君天熙,色厉内荏的语句,着实没有多少震慑力,君逸羽却第一时间制止了自己的蠢蠢欲动。她将额头枕在了君天熙锁骨上,笑嘆道:“熙儿,若你下次再在我身上点火,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停下来。” 点火? 在君逸羽无奈的笑声里,君天熙想起是自己先亲了君逸羽,刚刚平復的气息,再度紊乱。她一言不发地脱离了君逸羽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桌案后,拿起了搁置的奏疏。 君逸羽知道君天熙在害羞,好笑地摇摇头后,也捡起了自己尚未看完的奏疏。 作者有话要说: 来到这的小可爱,应该都看完《荣乐传奇》了吧?要是方便,希望小可爱们能给《荣》打个完结评分,我想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最后,也想知道整体评价。感谢~ 第236章 番外1.2 “熙儿,想好给奈木布赐什么汉名了吗?” 小半个时辰后,君逸羽估计君天熙的羞意消退得差不多了,她才走到君天熙桌前。 奈木布,是娜音巴雅尔之子的名字。 当年占领兀朵部时,尚是“安旭木都格”的君逸羽,曾建议娜音巴雅尔私下找个中意的人怀孩子,然后让她这个“安都忽彦”充当孩子名义上的阿爸。这样,娜音巴雅尔就不会被夫家掣肘,也不用担心天选家族的权力旁落。 虽然当时的君逸羽的失忆了,但是娜音巴雅尔如今的举动,相当于执行了君逸羽曾经的建议。再加上,多逻毗会面时,娜音巴雅尔一直在力邀她去漠北,分别之际还留下了“只要我还在漠北一天,鲁勒浩克,永远是你的家园”那样的语句,并非完全不顾念君逸羽的处境,所以,君逸羽对娜音巴雅尔,确实产生不了多少怪罪之心。 而且,“奈木布”在勐戈语中,是“太平”的意思。站在客观的角度考量,如果这个孩子真能连接两国的太平,对大华和漠北来说,都是好事。 君逸羽相信,君天熙一定也想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得不赐,此前才会那么气恼。 “我没答应给他赐名。” “哦?”君逸羽知道君天熙在嘴硬,她坏心眼地逗弄道,“你不赐啊?那我来赐好了。” 第413页 “你敢!”君天熙明知君逸羽在故意逗趣,还是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我有什么不敢?我们是一体的,我赐名,和你赐名,有什么区别吗?”君逸羽才弄脏一本奏疏,为免君天熙步自己的后尘,说话间,她伸手拿掉了君天熙手中的硃笔。 一体? 君天熙觉得君逸羽十分无赖,但是君逸羽理所当然的“我们是一体的”,让君天熙说不出半字反驳,反而滋生了不可抑制的喜意。 君天熙之前主动的亲吻,虽然是她的一时冲动,却也让君逸羽明白了,君天熙并不介意情\\欲。不必再担心擦枪走火的君逸羽,不再刻意限制自己对君天熙的亲密。她拿掉君天熙的御笔后,就将君天熙的右手拢在了掌心,此刻见到君天熙眼中的笑意,她心头一痒,又顺势亲了亲君天熙的手背。 手背上转瞬即逝的温软,让君天熙整个右臂都又麻又软,拿不出抽手的力气。又或者,是君逸羽的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天经地义,让君天熙生不起抽手的心思。 “我来赐。”最终,君天熙只是垂眸,躲开了君逸羽的注视。 君逸羽听君天熙语音艰涩,以为她还在别扭。她哄劝道:“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名义上与别人有孩子。我只是觉得,事情已经如此了,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还不如顺势而为。奈木布将来,多半是漠北的继承人,他名义上有一半华人血统,对我们来说,不算坏事……” 何止是不算坏事?娜音巴雅尔以臣属的名义为儿子请名,一旦娜音巴雅尔接受了华朝的赐名,那就是彻底定下了两国的君臣名分。如果不是君逸羽牵扯其中,娜音巴雅尔为子请名,对身为华朝皇帝的君天熙而言,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在听到君逸羽那句“一体”后,君天熙的心气其实已经平顺了,但她还是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她去年就不让君逸羽主持漠北的和议了。 此外,明知两个女子不可能有孩子,君天熙却突然很想拥有一个君逸羽的孩子。 君天熙现有的子女,全都是她的迫不得已。那些逼婚产子的过往,让君天熙对生育之事,一直心存排斥。再加上知道君逸羽胞宫已毁,而且君逸羽不在意儿女缘分,是以,君天熙从来没在君逸羽身上考虑过子女问题。 冷不丁意识到自己想给君逸羽生孩子,君天熙又惊又羞,慌乱得直接站了起来。 “熙儿?怎么了?” 君逸羽上一次见到君天熙如此露骨的慌乱,还是在她遇刺的时候。她不久前才与君天熙拥吻,担心自己精虫上脑,原本隔着龙案与君天熙说话,此时见君天熙失态,君逸羽心中关切,连忙绕到了君天熙身边,嘴边没说完的话也中断了。 “我……” 在君逸羽的诱导下,君天熙已经养成了在她面前有话就直说的习惯。但是,方才心中那道念头,她真的……说不出口。 别说宣之于口了,甚至,只是在自己心中回想,君天熙都……不敢。 此前,君逸羽见过君天熙最害羞的样子,也不过是耳根发红。眼看着君天熙的面颜肉眼可见地变红,君逸羽还以为她病了。 “头怎么这么烫?不舒服吗?”君逸羽伸手试探君天熙的额温后,又准备给她把脉。 君天熙手腕一转,护住了自己的袖口。若让君逸羽碰到脉门,势必会暴露她狂乱的脉息。为了逃避君逸羽探究的视线,君天熙还抬手遮盖了君逸羽的双眼,“别问了,我无碍。” 听出君天熙话音后那一丝撒娇的成分后,君逸羽再想起君天熙通红的脸色,才想到另一个可能。 既然不是病了,又不让我问,还不让我看,忽然脸色通红,难道是……害羞? 但是,无缘无故,熙儿怎么会忽然这么害羞?我刚才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呀。总不会还是因为之前那个吻吧…… 为了照顾君天熙的脸皮,君逸羽不好再问。她停在原地,在君天熙的掌心中闭合了眼皮,嘴上顺从地应道:“好好好,我不问了。你没事就好。” “太平。我就给奈木布赐名‘太平’,怎么样?我还打算,赐名之时,册封奈木布为漠北世子。”君天熙急于转移君逸羽的注意力,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合适的话题,只想起了没说完的赐名之事。 “奈木布”的本义就是“太平”。君天熙这个名字,可以说,取得相当不走心。册封奈木布为漠北世子,更是君天熙想对娜音巴雅尔反将一军。 如果君天熙直接拒绝赐名,那就是拒绝漠北的示好,将来漠北想要撕毁和约时,理由都是现成的。将册封世子和赐名之事绑在一起,娜音巴雅尔如果不接受,君天熙乐意之至;如果接受,那就是漠北的两代主人都成为了华朝臣子。 此外,君逸羽说得没错,越描越黑。君天熙越是介意赐名,外人越会认准奈木布是君逸羽的儿子;她要是大大方方地册封奈木布,那些“珠胎暗结”的流言,反而有可能平息。因此,君天熙不仅必须得赐名,还得赐得大张旗鼓。 “好主意。”君逸羽听出了君天熙的小心眼,却只是笑着举起了大拇指。 去年与漠北对战时,君逸羽之所以能劝降图颜部首领扎奈那布,就是利用了漠北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早在君逸羽击败娜音巴雅尔时,君逸羽就预见了娜音巴雅尔将来的艰难。如今的漠北,内部形势严峻,娜音巴雅尔向华朝称臣请名,未尝没有拉虎皮的意思。否则,娜音巴雅尔想将自己的孩子记在君逸羽名下,完全可以换一个方式。 第414页 如果娜音巴雅尔真心愿意“太平”,华朝册封奈木布为漠北世子,既可以帮娜音巴雅尔更好地震慑肖小,也可以帮华朝更好的同化草原民族。君逸羽出于对娜音巴雅尔的朋友之心也好,出于华朝立场上的公心也罢,她都真心觉得,君天熙的打算,是个合则两利的“好主意”。 至于君天熙出自独占欲的小心眼,君逸羽更是,只觉得可爱。 “那此事就这样定了。” 看到君逸羽唇边宠溺的弧度,君天熙感觉君逸羽看破了自己堂皇冠冕下的小心思,她覆盖在君逸羽眼前的掌心,都隐隐泛起了烫意。一锤定音后,君天熙匆忙收手,重新坐到了龙案后,摆出了继续办公的姿态。 重见光明后,君逸羽没有急于回到自己的桌子前,而是走到了君天熙椅侧,扶住了君天熙的双肩。 本就是勉强维持平静的君天熙,背嵴僵直。 半拥肩膀都这么紧张?那之前的脸色,果然是害羞了吧……君逸羽无声地笑了。她俯身轻吻君天熙的额角,温声掏出了之前中断的语句。 “熙儿,我是你的。无论如何,只属于你。” 语罢,君逸羽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君天熙明白,君逸羽是在说,哪怕外人都以为她与娜音巴雅尔有孩子,她只属于她。 望着君逸羽的侧脸,君天熙暖意满怀。她觉得,自己之前产生那样的念头,似乎也不算荒唐。 若她们能有孩子,那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不过,没有孩子也好。 这样,她才能彻彻底底地只属于她一个人。 第237章 番外1.3 君逸羽与君天熙复合后,从搬回宫中居住的第一天起,她就自觉赖在了君天熙的寝殿。 并且,不同于从前的同床异衾,早在去年冬天时,君逸羽就声称自己“怕冷”,挤进了君天熙的被窝里。从此以后,不仅君逸羽那间皇夫寝殿荒废了,就连属于君逸羽的盖被,也彻底荒废了。 半年多下来,君天熙早已习惯了与君逸羽相拥而眠。从前在君逸羽面前穿着寝衣都不自在的她,如今还可以与君逸羽卧谈闲话了。 但是,在白日那个拥吻后,君逸羽举止间更进一步的亲密,让君天熙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尤其夜幕降临,返回寝殿之时,君天熙记起君逸羽那双摸到了她衣带的手,几乎迈不开腿。 “你不是说读史耗神,睡前不许看吗?”君逸羽沐浴出来后,看到梳洗完毕的君天熙坐在茶桌前,手中拿着一本《齐史》。她揶揄道:“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不能看,你能看?” “我拿错了。”君天熙听到君逸羽的取笑,才发现自己拿了本史书。 见君天熙要去换书,君逸羽直接伸手拦住了她的步子,笑道:“拿错了就说明没什么好看的。” 晚上看书,为免伤眼,必须要点高烛。如今接近君天熙平时睡觉的时辰了,宫女退走之前,殿内的普通烛火,都被盖灭了大半。光线昏暗,君天熙看哪门子书? 君逸羽白天就勘破了君天熙的羞涩,此时自然不难看出君天熙的反常。今夜,不敢上床的君天熙,甚至让君逸羽想起她和君天熙的大婚之夜,那个她与君天熙初次同床而卧的夜晚。 与四年前一样,君逸羽没有戳穿君天熙的紧张。与四年前不一样的是,当年那场大婚的“假戏”中,君逸羽选择了装睡,留君天熙独自克服羞怯,这一次,她却握住了君天熙的肩膀。 “入秋了,夜里凉,别看了。我困了,睡觉吧。”君逸羽抽走君天熙手中的书册,轻推君天熙的肩膀,将她带到了床边。 七月的玉安,的确已经沾染了秋夜的凉气,今夜的君天熙,却完全无法感受这种秋凉。 在被君逸羽推向床边的过程中,君天熙的掌心,几乎是一步一层热汗,但她还是顺从了肩上的推力。 君逸羽不喜欢外人在自己卧房晃荡,尤其睡觉之际。她从前就是自己吹灯睡觉,在成为君天熙寝殿的第二位主人后,也遣散了负责睡前熄灯的宫女,改成了自己吹灯。 入睡的时辰,房中的灯火,本就留得不多。君逸羽将君天熙安顿在床上后,很快扑灭了残留的灯火,躺在了君天熙身边。 君天熙在黑暗中感觉到身边的床褥微微一沉,她知道,这是君逸羽躺下了。 近半年多以来,君天熙每晚都会经歷这个情境,这一次,她却觉得,身侧下沉的床褥,将她的心悬在了半空。 察觉君逸羽的靠近时,君天熙更是忘了唿吸。 今夜,的确不一样了。 在今夜之前,君逸羽吹灯上床后,会给君天熙道一声“晚安”,然后抱着君天熙入眠。今夜,她亲了亲君天熙的额头,才说出了惯常的“晚安”。 安分的君逸羽,让君天熙松了一口气。 君逸羽平顺的唿吸近在耳边,君天熙想起自己手心层出不穷的热汗,又无来由地感到了气闷。 这份突如其来的燥闷,让君天熙很久都没能入睡。 想到自己因君逸羽而失眠,君逸羽却早已安睡,那些难以入睡的烦躁,又在君天熙心中化成了微妙的嗔怪。她忍不住踹了君逸羽一脚。 说是踹,其实君天熙完全捨不得吵醒君逸羽,只是伸腿往君逸羽的方向轻轻踢了一下。 第415页 踢完一脚后,君天熙解气了,打算背对君逸羽,找一本史书来默背。她想,史册浩瀚,等她背完,总能睡着的。 “熙儿,睡不着吗?” 没等君天熙翻身,黑暗中响起了君逸羽的声音。 从帝王独女到皇储之尊,再到贵为天子,君天熙的身份决定了,她有生以来,几乎从未体会过心虚的滋味。这一次,听到君逸羽发问,君天熙却心口一跳。她脱口而出地说道:“朕在想国事。” 朕? 君逸羽嘴角上扬。她拖着嗓子问道:“哦?熙儿,你在想什么国事?” 哪怕只是心虚之下的搪塞,君天熙也不愿对君逸羽撒谎。君天熙语塞之际,想起君逸羽音色清亮,不像是被吵醒的样子,索性反客为主,问道:“你怎么没睡?” 回答君天熙的,是君逸羽的笑声。 在君天熙产生疑惑之前,君逸羽已在黑暗中找到了君天熙的嘴唇。 “我与熙儿不一样。我睡不着,是因为,我在想你。” 君逸羽暧昧的气息扑打在君天熙唇边,仿佛是情人间最缠绵的私语,又仿佛是天地间最浩大的告白。 语罢,君逸羽毫不犹豫地俯身,占领了君天熙的唇瓣。 尽管君天熙没有出声,但是君逸羽很确定,这一次,君天熙不会制止。 果然,君天熙全身都在发抖,却没有丝毫躲避。 君逸羽不知道君天熙的战慄是源自女儿娇羞,还是因为过去的悲痛经歷,她只知道,浑身战慄却不肯躲避的君天熙,将她的心融成了一汪春水,柔软得一塌煳涂。 她只知道,无论君天熙的战慄来自何方,她都有足够的温柔,一寸寸化解。 …… 第二日天光大亮,君天熙才渐渐转醒。身体上的不适,让君天熙回忆起了自己昨夜的……不堪,她平生第一次有了掩面的冲动,却没能抽出手来。 君天熙整个人都在君逸羽怀里,手臂自然也不例外。 “熙儿,醒了?”君逸羽早就醒了,此时正在假寐,君天熙稍有动作,她就把脑袋蹭到了君天熙颈窝间。 君逸羽的鼻息扑打在君天熙耳边,让君天熙唿吸一窒,即便她与君逸羽已经有了世间最亲密的接触。甚至,恰恰是因为昨夜的亲密接触,君天熙才更感到不自在。她稳了稳心神,才说道:“你……还不松开我。” “不松。”君逸羽亲了君天熙的侧脸,“你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松?” 君天熙心头一软,偏头看向了君逸羽的眉眼。 君逸羽眉眼间,全是满足的笑容。君天熙看着君逸羽的笑色,想起她昨夜的珍视,忽然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窘促。为了不让君逸羽失望,君天熙还用鼻音挤出了一声认可。 “嗯。” 君逸羽就是怕君天熙害羞得躲着自己,才会一早上就禁锢君天熙的身体,等着君天熙睡醒。她完全没想到,君天熙会在此时此地认同她的宣言。她眉开眼笑地问道:“嗯什么?” 君天熙一看君逸羽的样子,就知道君逸羽在明知故问,她还是低声回道:“我是你的。” 君逸羽也不嫌君天熙声音小,她将脑袋埋在君天熙颈边,心花怒放地笑了半响。 “该起床了。” 君天熙本就被君逸羽亲密无间地拥在怀中,君逸羽凑到君天熙颈边发笑,更相当于半压在了君天熙身上。君逸羽的笑声,让君天熙有些脸烫。她知道,如此密切的距离里,她的温度变化,势必会被君逸羽察觉。为了掩饰升腾的烫意,君天熙伸手推了推君逸羽的脸,也将手掌隔在了她和君逸羽的脸庞之间。 从君天熙身上传来的热度,让君逸羽知道,君天熙想起床是假,想让她退开才是真。她不仅不退,反而还吻了吻君天熙的眉心,喟嘆道:“熙儿,你真好。” 以君天熙在情\\事上的腼腆,君逸羽深知,哪怕是平日,君天熙要说出一句“我是你的”,也是十足的艰难,更别说是如今这种赤诚相见的情况下了。她真的觉得,君天熙最好,比世间万物都要好。 君天熙一怔,她犹豫片刻后,也学着君逸羽的样子,吻了吻君逸羽的眉心。君天熙觉得,君逸羽才是世间最好。 与君天熙错过太久,让君逸羽在君天熙身上疯狂贪心。昨夜,如果不是担心伤着君天熙,君逸羽根本不想停手。君天熙的轻轻一吻,轻而易举地唤起了君逸羽体内勉强压制的饕餮,她很快吻上了君天熙的眼帘。 被迫闭眼的前一秒,君天熙看到君逸羽的眸色变化,意识到了君逸羽的意图。她依然没有躲避君逸羽的温存,只是提醒道:“君逸羽,延英殿有政务。” “我的正务,是你。”君逸羽惩罚性地咬了咬君天熙的耳廓,含着她的耳垂,含含煳煳地说道,“熙儿,这种时候,你不该想别的,只能想我。” 君天熙全身一颤。她停在君逸羽肩上的双手,反射性地揽紧了君逸羽的后颈,仿佛如此才能找到一点凭依。 只能想你……吗? 被君逸羽再度推入云端时,君天熙模模煳煳地想到,她之前心中那句话说错了。 君逸羽分明是……最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