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觉今朝》 第一章 不周山口的了断 “姑娘想是误会了。我对女孩子从来情不自禁,总有一股忍不住的怜惜之情,想不到竟让姑娘你误会……”韦陀君垂着头,一脸的沉重。 是的,他并没有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在撇清关系。 只是说得很委婉而已。 一切都是风弦自作多情。 “误会?你有见过这样累世的误会么?” 这几个字泠泠从风弦口中说出的时候,她当真是心寒,想不到自己心底那撕心裂肺的东西,被韦陀君“误会”两个字就轻描淡写而过。 他对她真的只是情多无处安放么? 他为她建起了国家,盖了宫殿,也是误会么? 不周山口的风,鼓动着风弦的裙衫,把她如瀑的青丝,吹得乱舞。 这已经是第二世,她这样面对他的拒绝。 能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误会的么? 茫茫五万年,世间沧海桑田,唯独不变的是她依然爱上他,而他依旧是拒绝。 第一世,那是三万年前,他还是个牧羊人。 身为花神的她种花,他牧羊,就在他们安安生生过到一万年的时候,他突然闹着要成佛。 决绝离她而去。 佛不收他,他回到人间得知她已魂飞魄散,却拼命要寻她。 可是,如今她回来了,他却得了一种病,一种享受思念的病。 至今,他方始弄清楚,他不过是一个病人,所有的事情,只是自我内心需要,包括爱情,他只是需要自己爱着,而不是需要一个爱人。 “我……” “韦陀君对女孩子从来都这样好,是么?” “从来这样……我……我真的是情不自禁,我……这是我的错……” 韦陀君抬起那一双汪水的眼睛凝凝望着风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说下去。 想当初自己便是因为这双眼睛而怦然心动,此刻见到,竟是无比的心痛。 而更令人心痛的在后头,韦陀君又抬起那一双无比忧郁的眼睛,把方才没说完的话,接着续道:“你我不过是彼此飞升途中的一个劫,你又何必如此执著?” “劫?执着”风弦凄然一笑,一字一顿从口里道出来:“谢谢韦陀君给了我两世的教育。我风弦今天在次发誓,如果第三世我再爱上你,有如此山。” 她说得是那样平静。 然而,话音刚落,她手掌下面的不周山轰然炸裂,竟被她劈出了一个怎么也合不上的巨型缺口。 记得,那不周山巅,曾是韦陀王带她去看星星的地方,想不到,他们之间的了断,会是在那里。 风弦缩在浴火村的破庙里,瑟瑟发抖,她旁边堆着几只发霉的馒头,这已经是她剩下的唯一的食物。 敲着梆子打更的老头又来了,他从浴火村的巷子中穿行而来,从风弦所住的破庙门前经过,见着破衣烂衫的风弦,嘴里缓缓念道:“人生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忘不了的人。” 风弦咬着那冷馒头的嘴,一时停住,抬头望向那敲梆子的老人,只见他单薄的身影缓缓没入巷子尽头。 如今,深染妖毒的她,又中了情花之毒,只能躲避在浴火村的破庙里,找一隅栖身之地。 这浴火村里,居住的都是跟她一样深中妖毒的村民,她与他们唯一的区别,便是时刻作祟的情花之毒,时时让她想起仿佛刚才那一幕,她与韦陀君那伤心欲绝的累世情事。 这是妖后的阴谋,她要一统六界。 她知道风弦是她唯一的对手。 所以,她把白色曼陀罗送到了风弦身边。 那白色曼陀罗原本是佛国圣花曼陀罗华,风弦曾经还救过她,不知为何竟会对自己下此毒手。 难道是因为对韦陀君的爱? 风弦呆呆想着这一切,如今的她,脆弱得只能靠自己模糊不清的意识活下去,而在世的几万年,所发生的事,她已经记不起来多少了…… 夜晚风大,她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依然冷得身发颤,牙齿咯咯作响。这破庙,结满蛛丝网,灰尘多得可以把人给埋了,可是除了这个地方,她再也没有别的可去之地。 经她这百花之血提炼的妖毒,足以让整个人类毁灭数万次。 她好不容易才把人类所中的妖毒吸附到自己身上。 妖后一定在找她。 风弦迫不得已,把手腕上的梦幽夜封印住,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凡人,需要每天吃喝拉撒,需要穿衣服。 而饱腹的食物和取暖的衣物,她都一无所有。 她感觉自己在做梦,梦里自己赤脚走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寒冷极了。她在四处找被子,找吃食……她真是饿极,冷极…… “不要……不要杀害这些无辜的人类……不要……” “弦子,弦子,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她幽幽弱弱睁开自己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男人搂着,他的臂膀竟是比常人都要大一倍,她瘦小的身子完完整整地被他搂在怀里。 那胸膛,温暖极了。 而搂着她的人,在不停地呼唤:“弦子,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我是你的夫君,白及……” 那声音久久回荡在浴火村的夜色中,几近哽咽。 随即,她被那自称是她夫君的白及抱起,逶迤穿过浴火村一条又一条的巷子…… “家?我还有家?” “哦,对了,就是这个自称是夫君的人营造的家。记得他说屋子很乱,像一个垃圾堆。但是他说他的视线不在那里,而在画上。” “哦,对了,他会画画,而且画得很好。” 自己亦曾说过自己的视线也不在那里。 风弦在脑海里回忆着,她好似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了,自从她中情花之毒以来,她脑海里出现的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韦陀王。 且都是让人无比伤心欲绝的情景,一场接一场在脑海里放电影。 “弦子?这么说我的名字叫弦子?” “哦,是叫风弦,正是抱着她的这个人说的,‘风中的琴弦,与花最相配不过,因为花香四溢的时候,便是那风中轻柔的旋律’……” 风弦想到这里,突然惊到:“夫君,你是我的夫君白及……天族的九殿下……” 抱着她的人,听到她这一声大喊,突然停下脚步,把她放了下来,捧着她的脸,几乎快把她的脸捏碎了,喜极而泣,道:“弦子,你想起我了……白及,你的夫君……” “嗯嗯……” 风弦深深拥着眼前捧着她的人,而迎接她的亦是紧紧的拥抱…… 浴火村的夜晚,一时变得温暖无比…… 多少个夜晚,她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快被冻死了…… “你想起我就好,想起我就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可是……” 风弦犹豫着,以前她不觉,但是自从中情花之毒以后,她脑海里出现的人便只有韦陀王,她害怕自己忘不了他…… 正如那敲梆子的老人说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忘不了的人…… “你担心什么?”白及君一脸暖阳望着她,这便是第一次她在似水流年潭见到他时,他光耀如日月初出的笑颜。 “我害怕自己忘不掉他……” “不会。你忘不掉他是因为他深深伤害了你。如果我伤害过你,你此刻记得的便是我……” 风弦端端望着眼前十分自信的这张脸,无论何时,他都那么自信地站在自己的身旁,告诉她一切困难都有解决的办法。 “如果你怀疑,那就让我伤害你一次,我保证你记得的只会是我……这便是情花之毒……她深谙人们往往对伤痛念念不忘,反而是幸福毫无知觉……” “不……不要……”风弦见他说得那样恳切,忙伸手捂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宁愿不记得你,也不要时时记着你的不好……”总记着一个人的不好,真的是太痛苦了。 “我宁愿你记着我的不好,也不要时时这样痛苦……” 如今能让她摆脱痛苦的办法,仿佛只有这一个。那就是换一个人让自己痛苦。 他们仨,韦陀王,白及君,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了呢?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事,却是这样时时折磨于她?干扰她的生活? 要追溯这一切,还得从风弦投身为梨花城的一介凡人说起。 那时,她刚满十三岁。 第二章 梨花翻飞尽染血 一夜梨花似雪,随着风乱舞。 她,梨花庄的大小姐,贺兰心,生来招花。 只要她往城墙上一站,便是人间难得一见的花团锦簇。 为了观赏这一盛况,在清明节前三天,梨花城的百姓们都蜂拥而出,只为一睹她招花的芳容。 此刻着绛紫色绸衣的她,立在城楼,正被百姓们仰望着。 她轻轻伸出手,梨花便听她使唤似的,飘旋过来,落满她的发,落满她的身。 百姓见状,欢呼雀跃起来:“花神!花神降临!” 然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如瀑的黑发,竟是会吃花的头发。 “吃花,吃花……” 百姓们叫喊着。 她一转身,如瀑青丝随风飞舞而起,旋即,簌簌飘落的花瓣,萤火虫一般闪闪谢落在她乌黑盈动的秀发上。 吃完花的她,仿佛受了仙术一般,容颜一年比一年美丽,一年比一年娇艳。 十三岁的她,就这样成了梨花城的一个传奇。 然而,就在众人为她欢呼的时候,一股剑气冰冷得几近把这春天里所有的花木冻住。 “快看,是梨花庄庄主的赤霄剑!”欢呼的人群,注意力立时转移到光芒四射的剑光之上。 看着那剑光星子一般一闪而逝,贺兰心不由得身子一紧,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赤霄剑父亲几十年不曾用一回。 此时突然出鞘,莫不是梨花庄出事? 贺兰心撇下欢呼的众人,轻身一跃,下了城墙。 为了加快行进速度,她飞跃上梨花城望不到尽头的墨黑屋瓦,轻点院中那棵因年代久远而皱皮的老梨树,她已降落在自己屋檐。 院子里静极,尸首遍横,只梨花簌簌飘落着。 “父亲!花娘……”许是由于惊恐,贺兰心喊出声来。 贺兰心踩着横七竖八的尸首,直奔密室。 “父亲……父亲或许……”她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念头。 密室的机关是贺兰心母亲设计的,暗藏在梨花树的年轮里,但凡有人动过,梨树的年轮,便如吸收雨露阳光一般,记住进出人的气息。 贺兰心隔空翻查,并未发现父亲来过的痕迹。 “梨花庄有难,父亲怎能躲避于密室?他是第一个……”贺兰心没容许自己多想,一跃起身出了梨花庄大院,直直降落在后山梨园。 梨园的花雪一样地飘着。 梨园除了种梨花,就没有其他的花。 她走在落满花瓣的梨园,害怕极了:“父亲,如果父亲……”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今天她刚满十三岁,父亲每年都会提起这个日子,而每次都若有所思。 在梨花释放的温暖香氛里,贺兰心不由自主缩紧身子,仿佛父亲第一次带她去看赤霄剑。 赤霄剑,剑刃如霜,寒光鉴人,杀人成冰。 她嗅到了赤霄剑寒洌的气息。 “父亲……父亲……” 她飞跃而起,拖着极沉的身子,在花雨飘摇的梨园。 她一直不敢想的事情让她的心愈发地慌乱恐惧。 当她见到父亲,父亲已成为一个冰人,剑口流出的血成了冰屑子,眉毛头发结着霜花。 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从心底拒绝相信眼前这一切…… 她,显得异常冷静。 父亲怎么会死了呢?今天是她十三岁生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早上出门时父亲的唠叨竟是永别…… 她伸出手指探了探父亲的气脉,跟花娘一样,父亲的心肺早已碎成粉末。 但从表征上看父亲明明命毙于赤霄剑。 “是有人震碎了父亲的心肺再用剑?还是父亲用仅存的一点气息自刎?”她抚着父亲冰硬的身子,伸手去拉父亲僵直的手,突然间,一口鲜血在心窝里翻涌奔腾,哇地一声,她连声带血喷出来:“父亲……” 她头晕目眩地,眼见着漫天的梨花变为雪花,洒在她和父亲冰冷的身子上。 她的身子在花雨浇洒下,骤然间疹子四起。 每次吃完花,她都会剧毒发作一次。 她吃花,在梨花城人看来是神迹,在她却饮鸩止渴。 可是有什么办法?若不是每年飘洒的落红喂养她,她早就死了。 别人都只吃粮食,她却需要吃花。就因为这个原因,十三岁的她竟然晋升入梨花城名人榜,被坊间传颂。 若不是她吃花的时候,千花竞秀,万艳争妍,十分养眼,大家定然指派她为妖怪。 神识昏迷中,一位黑衫男子手持利剑朝她刺了过来。 赤霄剑此时就在她手中,她却无力握持。 在水肿封住喉咙的最后一刻,奇痒难忍,她竟不由自主道:“救我……” 醒来,贺兰心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木屋内。 木屋里的蜡烛即将熄灭,在贺兰心肿得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若隐若现。 她试着动弹一下。 是发作得太厉害了,手上的皮肉鼓鼓囊囊的,仿佛戳一针就能放出水来。 蜡烛散发出油蜡的焦香味,嗞嗞燃烧着。不多一会儿,极其微弱的声音断了,那仅有的光也灭了。 不知何时,窗牖漏进来灰白的蒙蒙的天光,外面有了脚步声。 随即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位男子。 贺兰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继续装睡还是? 突然瞟见挂在床前父亲的赤霄剑,脑海里立时浮出父亲挂满血屑子冰冻了的身子。 一时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你醒了……”男子口若含霜,语气竟是极冰冷。 贺兰心未抬头看他,只知他穿的衫子不是晕倒前自己所看到的黑色,而是月白。 贺兰心吐完鲜血继续躺下。 她沉默着,直直地看着窗外微白的光,手上脸上由于浮肿而感觉臌胀得厉害。 她感到绝望极了。 如果是一个病人,怎么活都可以,活到什么时候不想活了也可以。 可是父亲死得那么惨烈,贺兰家家遭了灭门!她宁愿自己也跟父亲、跟贺兰家上上下下没入这场浩劫,可是上天偏偏留了她这个靠吃花维持生命的病人…… 她被这些沉沉的念头搅扰得又昏又疲倦…… 再次醒来,她喉咙干得快绝了气,含糊地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水……” 男子给她递来一碗汤药。 贺兰心知道自己已经好了,只是几个时辰没进水,干渴难忍。 她只得紧着最后一口气道:“我想喝水……这个病不用治,它自己会好……” 男子放下汤药,用一只刚用竹子做成的茶盏倒了杯水,递了过来。 杯子凑到嘴边,竹子的清香使她精神振作了一点。 她咕咚咕咚把水一饮而尽,喝完完她跳下床来,拿上赤霄剑就要走。 她刚走到门口,男子突然严肃道:“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 男子一听,冷冷道:“你已经没有家。” 贺兰心坚持道:“我要回去。” 男子道:“我带你回去。之后咱们要尽快离开梨花城,永不回来。” 离开,这么难的决定,男子竟已替自己做了决断,贺兰心不由得一怔。 抬头看他,只见男子面容素白清瘦,却长着一副比父亲还要轮廓鲜明的脸。 梨花城的人都说父亲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而此刻站在贺兰心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比父亲还要耐看。 他的也不是美,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绝俗之气,简直人间少有。 为了节省时间,男子轻轻拎起贺兰心,从梨花城连片的屋瓦上飞去。 他们疾驰着,风也疾驰着,梨花城的梨花依旧飘落着。 很快就要清明了。 清明一过,梨花便会一夜之间凋零。 降落在院前的老梨树下,男子把贺兰心放了下来。 眼前的一幕与其说让贺兰心悲恸不如说让她骇怖。 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能将贺兰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屠杀殆尽,梨花翻飞尽染成血? 突然间,她好似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她不能让大家白死,父亲、花娘、花妹、阿小…… 她直直立着,眼睛也直直的,要将这一幕尽收心底,牢牢……牢牢地铭记。 贺兰心心想,贺兰家上上下下已遭劫,或许有一样东西还完好无损。 她朝母亲的祭室急急走去。 贺兰心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死。 父亲曾花了整整十年功夫为母亲画过一张肖像。 那画像上如梨花般飞动明媚的面容,是贺兰心对母亲唯一的认识和记忆。 那幅画,父亲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仿佛画在人在,画损俱损。 这件事她一定要替父亲做好。 然而,令她骇疑的是,母亲的画像也不知了去向,空留一面墙。 她失了魂魄一般,跌落在母亲祭台前。 此去经年,有无返还,万般无定。 她深深给母亲磕头,眼泪汪汪往下坠。 第三章 芳草萋萋人零落 贺兰心把父亲冰冷的尸首埋在了梨园水溪头。 晚上,男子从水塘边的竹林里取回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做竹筒,准备路上汲水用。 贺兰心实在忍不住了,跑过去问:“你到底是谁?” 想不到男子依旧冷冷道:“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你。”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没有选择。你如果想活下去的话……” “如果我不想活了呢?” “你不会,你还有很多事要做。”男子语气虽冷淡,却是极坚定的。 男子这样说,贺兰心顿时哑然。 确然,她才活了十三年,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更何况,父亲、花娘、阿小已经惨死,此刻,即便她多么地不想活,她也没有勇气去死,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羞耻。 男子没再说话,她捣鼓了一整日的谈话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晚饭毕,男子突然关心起贺兰心,开口问道:“明日我们启程,你是否还有需要拿的东西?可趁夜回梨花庄一趟。” “我还有一管箫。” 男子把她拎至老梨树下便让她自己进去取。 她在凌乱残败的屋子里找到父亲亲手给她制作的管箫,随即又往母亲的祭室方向走。 “有人!” 容不得贺兰心思索,她已被男子拎起提上屋檐。 二十来个蒙面人,手持厉光闪闪的刀剑上下搜索梨花庄,不一会儿已把梨花庄洗劫一空,正一辆车一辆车地往外运。 而看热闹的人群,惋惜的惋惜,哀叹的哀叹,都议论不已:“梨花庄庄主可是有名的大善人啊,这是得罪了谁?” “幸亏那日是大小姐生日,在城墙吃花逃过了这一劫……” “也不知那大小姐以后怎么生活……” 浩浩荡荡的车队出了梨花庄。 人群也散了。 庄子刚安静下来,两个怪模怪样的僧人争执着走进来。 其中一个剃了个驴打滚,粗声粗气道:“他妈的,什么狗屁赤霄剑,掘了梨花庄庄主的坟,挖出一具冰尸,只见到赤霄剑的剑伤,没见着赤霄剑!”驴打滚说完吐了一口唾沫。 另一个长了一脸麻子,好声好气陪笑道:“大哥,您别生气,咱也不亏,都说梨花庄庄主乃天下第一号美男子,今日亏得赤霄剑冻住他的尸首,没让他腐烂,咱才得以一堵其真容,这样也不枉活一世。” 那麻子说完嘿嘿奸笑了两声。 驴打滚瞟了一眼麻子,呸地一声道:“我说三儿,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麻子三儿坏里坏气笑道:“一品好男人,一品好男人。这不见着美的东西心动嘛。” 两人吵吵闹闹,又不忘抓些碎银子,一骂一笑出了梨花庄。 这两个病态刚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身污迹蓄着山羊胡须的人。 他那身体仿佛残疾似的,怎么也站不直。 而他身后正呼啦呼啦拖着一连串的麻袋,一个挨一个排着队。 他使尽力气拉麻袋的同时,嘴里竟不忘念叨:“人死难顾身后事,纵有家财万贯又如何?谁叫你贺兰家是梨花城的第一大户呢,大家都来抢夺,我也不过是来凑凑热闹……凑凑热闹。” 山羊胡须站直了腰歇气的当儿,贺兰心才看清,原来他不是身体残缺站不直,而是背上也扛着几只沉甸甸的麻袋,这会儿刚放下来…… 山羊胡须刚站定,却又发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往母亲的梳妆台扑过去。 待他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梳子,邋里邋遢的胡子方一动,咧嘴笑道:“哟,这贺兰夫人竟然用这么精致的金丝楠木梳,真是难得的极品。这回我一生的夙愿就要实现了,我就要快有自己的古董店啦。比起那帮强盗,我拿得不算多……不算多……” 说罢不禁偷偷笑起来。 山羊胡须还没合上裂开的嘴,贺兰心身旁的男子手一伸,那人竟化作了乌有。 贺兰心还没见过这么高明的化骨术,跟仙法似的,一时惊诧,但见那人连骨头渣渣都没留,又紧着问:“你干嘛杀他?他拿得的确不算多啊。” 贺兰心说的是真的,比起那帮黑衣人,这位仁兄捡的只是些破烂! 男子也不答贺兰心的话,飘然而下,拾起母亲的梳子,仿佛捧拾一颗心似的,握持在怀里,不停地揩拭尘埃。 贺兰心刚要纵身下屋檐,却见男子已飘然而上,稳住了自己。 这时,进来的是一位带着白纱的美妇人和一群蒙着白纱的美少女。 妇人妖冶至极,走路旋起一阵强风,还没站定,白纱里火焰般缭绕的双唇启动了:“浣纱,去把那贱人的画像给我找来!” 只见一名语气沉稳的姑娘上前拱手道:“师父,我们搜遍了梨花庄,没有见到贺兰夫人……不……没有找到那贱人的画像。” 妇人一弹指,贺兰心还没看清,那名叫浣纱的姑娘已扶胸不接气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妇人长袖一挥,又命令道:“看看是否有密室!” 众人接到命令正欲搜索,却走来一位说话轻声轻语,仿佛怕惊扰了风似的黑衣女子,黑衣女子走到白衣妇人前,似笑非笑望了白衣妇人一眼,扭身娇声娇气道:“哟,梨花庄今儿怎生得这么热闹,整整安静了十三年,这会儿连莲花台台主也来了?” 黑衣妇人说完拂了拂她缭乱了的头发,一摆手坐在了贺兰心父亲经常给母亲敬酒的椅子上。 被称为莲花台台主的妇人哪里容得人挑衅,婀娜多姿地走过去,往对坐的椅子温温柔柔一坐,轻笑道:“当年你那痴心绝对的情郎被那贱人勾走,你还活到今日,没有想法子自尽?” 黑衣女子一听,释放出惯有的妩媚,撩发道:“瞧您说的,该自刎的人是您啊。您就活活守了一辈子寡,那枫林玉心里就只有慕容清,您是活着等于没有活。”说完又凑过去轻声补上一句:“有多少年没见他了?快十三年了吧?” 慕容清乃贺兰心母亲闺名。 贺兰心听到黑衣女子说起母亲,不由得心里一紧,此时,男子竟也抬头看她。 贺兰心一出生,母亲就离世,此生从未见过母亲真容,此刻有人谈起,不免又竖起耳朵听。 只听蒙白纱的妇人哈哈大笑起来:“守活寡总比求而不得好,你求了一辈子,连守活寡的份都没有。” 黑衣女子怒火中烧,手腕轻转,一股强劲的内力已推至白衣妇人面下。 白衣妇人反应不及,只得腾空跃起,退至门槛处。 众白衣女子见此状,纷纷抖落剑鞘,团团围过去。没过几招,众人已嫌施展不开,飞出梨花庄。 这刹那的功夫,贺兰心却知晓了在梨花庄十三年来从未想象过的事情。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母亲是黑白妇人所说的那样,什么情郎,什么让白衣妇人守活寡…… 明天就要去向远方,这一宿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睡。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怎样活下去。 月光如银如瀑布般流泻。 她批衣出门,走出木屋,整个人在荒草丛生的郊野里奔跑,突如其来的混乱使她失去了思辨的能力。 十三年来,母亲在她心中是一尊佛,父亲在她心中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然而,就在这十三岁,人生即将开始的年龄,她所仰赖的世界却坍塌了。 她是多么想回到十三岁以前。 她想到父亲的坟墓被人掘毁,便孤身来到梨园。 梨花把泥土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大地覆上了白雪。 父亲一生不喜风声不喜人声,喜水声,所以她把父亲葬在水溪头。 贺兰心飞至溪畔停歇下来,令她着实诧异的是,一位女子正抚着父亲结着霜花的眉毛喃喃低语。 这位女子与先前那两位都不同。 她虽然低头背对着贺兰心,但贺兰心却能从女子的姿态中见出无限慈悲与高贵。 未待贺兰心开口,女子和蔼道:“你来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而悲悯,平和极了。 “你是谁?” 女子答非所问,缓缓道:“我会尽快离开,你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随即,女子轻轻转身过来,她莹白飞动的面容几乎与父亲所绘母亲的肖像一模一样。 贺兰心差点失声叫出来,未待贺兰心反应过来,女子却急忙道:“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已经死了。救你的人,他会照顾你。” 贺兰心迷糊地望着她,这就是娘,她梦中想了千万次的娘。 贺兰心想都没想便跑过去想要抱住她,却不曾想自己认定的娘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了洁白的月光下。 现实如谜团一般,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得她无法适从。 她一直坐在母亲坟头,天色亮起来时,天空下起了小雨。 洁白的梨花瓣子染上了泥色,马上她们也要入土了。 不知何时起,陌生男子也来到贺兰心身旁,他把赤霄剑递给她。 贺兰心接过赤霄剑,跟着男子上路。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回望女子在母亲坟前留下的那支梨花,花瓣鲜活如初绽,仿佛永不凋零。 水溪头的草吐出绿芽,在空濛的梨园凄凄摇曳。 第四章 古灵溪水治顽疾 男子带着贺兰心出了梨花城,便直奔森林腹地。 贺兰心很小的时候,常幻想快点长大,想象有一天父亲能够带她去很多很多想去的地方。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自小就想着的,到头来却是一条逃命的路。 而她想象着能陪她的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一想到十三岁生日那天早上,父亲日常性地对她说早点回来,她还嫌父亲唠叨,她就难过得心里阵阵抽搐。 “早点回来……”竟是父亲此生能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若早知道那个日常是永别。她一定会好好珍惜那再平常不过的日常,一定会珍惜父亲此前给予的,以及她能给父亲的千千万万个日常。 如今,孤零零地剩下她一个人,她仿佛被什么封住了似的,完处于一种自闭状态。 而男子似乎比她更不愿意多说话。 一路上,除了分食物和水,男子会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外,她仿若孤身走在大自然的密林中,能与她交流的,她愿意交流的,唯那些不知名的鸟类,以及山里昼夜出没的形状怪异的动物。 一天下午,男子出去觅食,只贺兰心一个人热得跟放进蒸笼似的。 上午她吃花,恐是那剧毒反应又要发作? 她觉着眼前的山川草木在不停地飘移,星子一般闪动,虚晃极了,好似一秒钟,她竟一头栽倒在地。 迷迷糊糊醒来,贺兰心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而身上如火的气血也平稳舒缓了不少,舒爽得好似有一股清泉流遍身。 正欲起身,从旁出来一个细长的身影,未待她开口,细长身影晶莹如镜的脸绽放开来,开口道:“你醒啦。” “我这是在哪儿?” 坐起来贺兰心才看清,眼前笑着的这张脸恰如静水生波,涟漪漾漾,清川澹澹,澄澈可映松竹。 “这是缥缈峰。”只见他托着一只泥壶罐子,那罐子瞧着似乎沉得紧,仿佛时刻会摔了似的。 缥缈峰?莫不是我正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途中路过一座山峰……这阎王爷也忒俗了,叫什么不好,瞎凑热闹,叫‘缥缈峰’? 想到这里,贺兰心含糊问道:“还真有缥缈峰这样的地方?” “你知道?” “知道。这不是每个人死后的必经之路么?” “你是说你现在已经死了?你很想死吗?”明镜脸端坐下来,眼睛一闪一闪望着贺兰心,眼眸亦如他的脸一样,明莹如溪流。 明镜脸说得没错,自从发现自己要靠吃花活着,而一吃花便有这剧毒反应,贺兰心就时刻准备着赴死。 “我叫司涧。这罐子里有我特制的泉水,我看你好像过敏了。此水对你的过敏很管用,你喝了吧。这罐子沉得很,你可别摔了,摔了是要赔偿的……” 原来这叫过敏,贺兰心一直不知道。 司涧说完,把手上捧着的泥壶罐子递与贺兰心。 贺兰心伸手去接那罐子,却是真的被一个东西沉沉砸中一般,当真是拿不住,要摔下去。 她忙伸出第二只手,双手抬着罐子,而在一旁看着她的司涧,好像时刻都在准备找她索赔。 贺兰心惊惧地低了头,朝那罐子瞧去,却是那罐子里的水更把她吓一跳。 那可是无边无际的一潭水啊,比大海还宽,虽碧波无尘,囚于罐中,然而,却是大而无垠。 按照贺兰心的饮水量,她是一辈子也喝不了这么无边无际的一潭水的。 看着那一潭无垠碧波,她感觉自己真是小如浮尘。 “真的……真的喝水就能治病?”贺兰心讪讪道。 “是啊,你现在需要补充水分。” “水……水分?这水分也太足了一点吧。”贺兰心再一次望向那一潭无垠碧波。 “那是当然。不然怎么排毒?此前有一位姑姑跟你一个病症,用着挺管用,你试一试就知道。” 见司涧这么盛情,贺兰心很无奈地看着他,一脸尴尬。 需得她毕生精力才能喝下这么一潭水吧。 喝下这么一潭水无病也活不成了吧。 正犹豫着,不料司涧又抬起明镜脸,十分期盼地望着她:“试试,保证管用,水到病除。” 见司涧一脸善意,贺兰心实在不好拂了他的意。 贺兰心半信半疑端起罐子,铆足了劲,希望别让明镜脸失望。 真想不到那么无边无际的一潭水,竟被她一口就喝下去了! “这是什么水?” “古灵溪水。” “哦,好奇怪。” “当然是奇物,不仅能治病,还能治愈世间所有的伤痛。当然只是对凡人而言。” 难怪贺兰心刚刚回忆父亲去世的事,心好像不是那么痛了。而平日里,她只要一想到父亲,心就莫名地紧缩,围困她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和痛楚。 “你说的姑姑,是你的亲人吗?”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也有过敏的症状?” “跟你一样。一着急就会起疹子,跟中毒似的。” 明镜脸谈到他口中的姑姑时,竟有一种沮丧,这种沮丧在他欢快的脸上很少见。 他说完,仿佛有什么事想不通似的,奇怪道:“不过这种病一般人不会得,你怎么就得了?” 贺兰心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吃花才会有这样剧烈的反应,道:“与生俱来的,我也不知道。” “姑姑当初得这病也是与生俱来的。” 她和司涧正说着话,只听外面钟声如雷,人声鼎沸,贺兰心问:“什么声音?” “缥缈峰今日开收徒大会,你要不要去瞧瞧?” “我?我不去。” “你不想拜师?” 看贺兰心迟疑着,仿佛有什么心事,司涧问:“你不拜师,你为何来缥缈峰?我住在这里,一到拜师的季节,每天都会看到数不清的人跋涉而来,都只为上缥缈峰拜师。” 司涧说着,仿佛那拜师是一件空前的盛事。 见贺兰心不回答,司涧又接着道:“虽然自山上的创派祖师虚无老儿灰飞烟灭后,山上再无人才,虚无派也日渐衰落,不过世间要找缥缈峰这样有灵气的地方还真有点难。你是不想留在缥缈峰?” 这话可把贺兰心问住了,现如今她已无家可归,甚至不知怎么地自己就来到这里,而带她出梨花城的陌生人也不知了去向。 他仿佛说过会照顾自己的,她又想到父亲,她以为父亲会一直在她身边……却不知世间事竟是这样无常,好像什么都作不得数,极认真的人极认真的话,也都会被打得支离破碎。 “是不是不拜师就不能留在缥缈峰?” “那当然。” “他们需要扫地的伙计吗?” “他们扫地打水都是用仙法,用不着伙计。” “我不修仙,真的。” 记得在她十岁那年,父亲仿佛十分担忧贺兰心的前途,请了一位高人替她算了一卦。 高人的话把贺父吓一跳。 原来那高人仔细端详了贺兰心的眉眼之后,极其郑重地道:“这孩子命途之坎坷……老身算了这么多卦却从未见过,她一生恐怕什么也成不了。” 当时贺兰心女扮男装,在高人眼里男孩子自然需得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贺父倒是不承望自己的女儿能成就什么大事业,只希望她一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但是这“命途坎坷”四个字倒是闹心,顿时百感交集,变了脸色。 贺兰心在一旁听着,起初听到“命途坎坷”这四个字仿佛是灭顶之灾,心里不免惊恐。然而,惊恐过后,她又异常明白地舒了口气,开导父亲道:“命运二字,乃天定,既然天已经定好,谁都改变不了。也就是说根本不用担心或妄求,遵循本心便是。得了这句话,倒让我以后可以活得更加坦然自如了。” 见父亲依旧皱着眉,贺兰心又宽慰父亲:“这世上要说命运好的恐怕没几人,王侯将相,文豪巨擘,命运不坎坷的好像没有。” 那高人听了贺兰心这一席混沌不开化的话,直摇头。大概他还没见过这么没有慧根的人,极可怜地看着她。 自此以后贺兰心便对仙啊、道啊离得远远。 她是真的不想成仙。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平平凡凡的人,能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伤天害理,不违法乱纪,也不辜负自己。 司涧见她仿佛有难言之隐,便道:“那山上的老道为避免修行过于枯燥,让徒子徒孙也时常能感受人间的乐趣,他们的饭食是自己做的。要不然你给他们当厨子也行。” “厨子?” “你会做饭吗?” “这个,还真不会。” “学嘛。任何事都可以学。”司涧这样说,仿佛天下没有任何难事似的。 “不不不,我在这方面没有天赋。” “你在哪方面有天赋?” 贺兰心搜肠刮肚,“天赋?”好像在哪方面都没有,喜欢画画算不算?可那是爱好,好像算不得天赋。 两人正说着,石洞外竟然有人。 第五章 此生误入虚无门 贺兰心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司涧却已遁形而去。 再一看,她躺着的大石块正立于一清澈溪水中,而眼目所及之四野也不是方才的昏暗洞壁,而是豁然明亮的溪谷。 她晕了一晕,感觉自己好似遇到了什么幻境,可是司涧的明镜脸形象,以她画画之人的眼,怎会看错? 见来的人正是带她出梨花城的陌生男子,贺兰心也顾不得多想,赶忙从大石块上跳下来。 “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快走吧,别误了大典。” “什么大典?” “拜师大典。从今往后,你就是缥缈峰弟子,也就有了归宿。” 男子这样说,仿佛这是她命运的至关转折点。 她又不能跟着男子一辈子,如此一来,她又怎能开口说自己不想修仙。 不多一会儿,她已被男子领至巍巍厅堂前。 堂前齐刷刷立着两排人,男男女女,而每个人都眉清目秀,仿佛都是经过精心筛选而来的。 贺兰心不敢多看,直直被陌生男子领着,从齐刷刷的两队人中间穿过。 堂上正虚位以待,贺兰心便把头望向堂上赫然写着的两个大字:坐忘。 贺兰心呆呆望着,这样的大典对她来说实在过于正式。 她想向男子询问一些情况,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突然不见了踪影。 紧张之际,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定眼一看,原来是站在自己身旁,跟自己一样来拜师的道友。 那道友一身麻灰色袍子,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挂于同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形上,活脱脱一个衣服架子出现在贺兰心眼前。 “你是哪儿的?” “梨花城。” “梨花城?没听过……” 贺兰心见衣服架子一副不屑的样子,尴尬道:“小城,不值一提。你呢?” “我是鲛人族的。我叫修鱼。” 听修鱼介绍完,贺兰心不由得又抬眼审视了一遍他的身形,他的身材的确跟他的名字很般配。 “你是不是想说我身材很好?” 他这么直言不讳,贺兰心只得表示承认。衣服架子却来拉她:“我看你身材也不错。” 贺兰心大吃一惊:“莫不是他也把我看成衣服架子了吧?!”想到这一层,她尴尬得往后缩了缩。 “怕什么?你不也是男的?” 贺兰心只得干笑两声表示承认。 “我叫贺兰心。” “人类啊。” “修仙是不是都要非人类?” “不……不是……走兽飞禽,灵花异草比较常见,但是现在人类也不少。” 修鱼说完,便不再说话,直直打量着她。 大典迟迟不开始,她是感觉两人这样站着简直尴尬得很。 她朝乱哄哄的人群望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互相认识,正在形成一个一个的小团体。 她很希望对面站着的修鱼也去认识别的人,独留她一个人。可是修鱼依然望着她,仿佛从来没见过人类似的。 贺兰心实在找不到话说了,正好眼睛落在他灰色的袍子上。 “你的袍子……” “噢……”修鱼朝四顾望了望,凑过脸来,悄声道:“听说缥缈峰每年开支极大,入不敷出,为了省钱,给学徒做的道服质量极差。我特意让家里做了来的。” 修鱼这样说,一来真的是缥缈峰提供的学徒袍档次实在太低,二来也为了显摆自己的家世。见贺兰心对自己的显摆竟然无动于衷,于是又道:“我带了好几套,我看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要不分一套给你?” “不不,我跟大家一样就行……一样就行。” 贺兰心嘴上拒绝,却也觉察出了自己衣衫褴褛,十分寒酸。 逃难时也忘了捡几件衣服带在身上。 不过男子整日带她行进在山野中,自己都快跟野人一个样了,再好的衣服也大概如此吧。 正想着,衣服架子突然问:“你想选哪位师尊做师父?” “师父?” “嗯,缥缈峰有虚金、虚火、虚木、虚土四位师尊。你想选哪位?” “哪个比较好?我不太了解。” “掌门人的弟子比较有前途。你看那些站前排的都是掌门人的弟子。” 贺兰心往前排的人望去,果然他们脸上一脸的荣光与自豪。 “掌门人的弟子很难选上吧?” “嗯,难得很。不过我有门路,可以帮你。” “门路?” 对于从未出过梨花城的贺兰心来说,对“门路”二字的理解实在模糊得很。 正说着,厅堂里齐齐整整行来四个人。 四人当中属走在前面的那位最板正,简直严肃得一丝不苟。 贺兰心正琢磨着,却听修鱼悄声道:“这位便是掌门人虚金尊。你看,大家都想做他的弟子。” 贺兰心瞟了一眼济济一堂的人,发现大家的眼睛,果然都盯着掌门人直直不动。 “第二位看起来比较圆融的那位,相当于缥缈峰的内务大臣,掌管着所有的实际事务。如果选不上掌门人,选他也是很不错的。” 贺兰心一看第三位,竟然是救自己的陌生男子,只听修鱼道:“这位便是虚木尊。不太爱管闲事。” 方才贺兰心想问他缥缈峰的情况,发现没人了。这时,贺兰心才知道,原来救她之人,把她一直带到缥缈的,竟是缥缈峰的四大尊者之虚木。 难怪自从第一眼见他,便觉绝尘超俗。 四人一一坐定,厅堂顿时变得肃穆而庄重。 贺兰心朝众人群瞥了一眼,发现大多都是愣头青,傻乎乎的。 其中有一位长得还不赖,皮肤细腻,只是那双眼睛小了点,细成线的单眼皮,仿佛包不住那两颗时刻转动不安分的眼眸。 意外的是,贺兰心发现她也是女扮男装! 那双小眼睛,要长在一张男人的脸上是真好看,可是偏生就长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她稍一动眉眼,仿佛所有的粗暴都会跟着跳出来一样。 虚金尊的收徒演讲声音越来越大,亦越来越庄重,贺兰心不免又把目光望向台上。 当贺兰心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座位上的第四个人时,那人憨态可掬的模样差点没让贺兰心笑出来。 刚刚修鱼只介绍了前三位尊者,而当贺兰心见到虚木先生的时候,一时想着自己被救的种种,竟忽视了四位当中这最后也最有趣的一位。 四个人当中,他是那么地随意不拘,太不谐和了,挺着小山丘似的肚子,四肢虽安稳如泰山,却是一脸的孩子天真烂漫,眼睛专注到痴迷,灵动到敏感,却又出奇地平和安详。 他放佛回到了初生婴孩状态,好奇又着迷地看着周遭的人,仿佛一切都跟他有关,又仿佛都没关。 神奇的是,世间看起来不太可能融合的矛盾,竟然都完美地结合在他身上,骚动与安静、沧桑与憨稚、混沌与澄明。他仿佛在看戏,可是他分明是婴儿般与戏里忙碌的人囧别,脸上及眼睛里是婴孩的笑意。 更让贺兰心心驰神往的是,此刻那人也正看着她,脸上微微露出的笑容,是每年春天,庭中的老梨树满树花开,父亲月下抚弄春花才会有的神秘微笑。 贺兰心恍然间又觉得他是父亲,父亲即是此刻座上唯一对她微微笑的人。 “那位挺着小山丘一样肚子,头顶光光溜溜的是虚土尊,听说有神经病。” “神经病?” 贺兰心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样一位具有婴儿般无邪的人会有神经病。 经历了父亲的离世之后,贺兰心疲惫的心里认定,觉得这才是人最初也是最好的状态。 贺兰心甚至希望,在岁月严酷的磨砺之后,自己也能如这般回到那最初。 “嗯,听说很严重。” “是吗?我要选他做师父。”贺兰心几乎是脱口而出,直直望着对她笑的人,仿佛此刻厅堂里就只有她和他,再也没有了别人。 修鱼狐疑地望着贺兰心,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也是神经病?” 贺兰心只顾望着台上之人憨笑,哪里听得见修鱼这万分的惊愕与失落。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无心之笑,竟注定了她入虚无门的命运。 一切繁杂的礼仪、众师兄的朝拜,贺兰心都感到恍惚。她仿佛受了魔法,在司仪师兄庄严而圣神的祷词中,顺利地完成了拜师礼仪。 然而,令她感到更高兴的是,此次拜师之后的三年,师父竟然把她放羊了,任她在缥缈峰吃喝贪睡,风吹日晒,简直逍遥快活至极。 第六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 说来贺兰心这人真是懒,到了一个新地方,不喜欢到处瞎逛,就喜欢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自己捣腾,或收拾屋子,或窝在角落里看书。 恰好师父这几个月交待她的就是看书。 而师父这不受重视之人的山头地处偏僻,就更适合偷懒与看书了。 一日,睡了大半个中午,她迫切感到需要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自主选定的虚土尊,其修炼之地竟然是一处四面临着悬崖的孤峰。 以前,她只知道师父的山头离本部远,却不曾想是一座孤峰,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孤峰之下竟然是一处静水渊面。 那渊面生得好生诡异,根本看不出源头何在,却是粼粼流动的活水。 此刻,缥缈峰数十座山峰半笼于雾中,远处的山廓墨线般隐隐闪现,长长钟声随着云海悠扬响起。 “微风和煦,水气氤氲,好一个缥缈仙境!”贺兰心在升腾的雾中升了一个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她竟扑通坠入渊面中。 挣扎着朝岸上望去,原来是那小眼睛三姐妹在望着自己笑。 入虚无门半年,贺兰心才得知跟自己一样女扮男装的小眼睛叫勾叶,是狐族首领的女儿。 一般人认识人是不需要半年的,这主要还是因为贺兰心的交际能力实在太差。 一来众人都不把师父放在眼里,她自然是能躲人就躲着人。 二来,她是被同样无权无势的虚木尊捡来的人类,整日跟一群飞禽走兽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所以,交际的事情,她总是得过且过能躲就躲,平日里除了跟师父在一起,她就不怎么跟众人来往了。 那勾叶三姐妹,其实并不是同族亲姐妹,她们一个来自蚁族,一个来自蝼蛄族。 来自蚁族的叫金秀,来自蝼蛄族的叫娄羽。 三人中不管谁单独跟贺兰心在一起,总是互相说对方坏话。 贺兰心向来对这种背后说人长短之妇人陋习不齿,总是微笑以对。 而当她们知道贺兰心总是固执地喜欢独来独往难以拉拢后,便三人合起来对付她,把她当作共同的敌人。 说起来,这决裂还是从缥缈峰第一百零六届仙履节开始的。 当时师父并未告诉贺兰心仙履节的事,还是勾叶跑来告诉贺兰心,要她参加赛。 “贺兰心……贺兰心……” 贺兰心记得,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正窝在师父的书房里,却被勾叶响彻房梁的喊声拉回现实里。 师父的书房,虽然空间不大,却是满屋子的藏书,在贺兰心十几年的见识里,已经抵得过一个图书馆啦。 师父教她的第一课,便是带她到这里,而第一句话便是高深莫测语重心长地道:“徒儿啊,人生没有教育,只有自我教育。” 贺兰心一听,木然呆住,师父这是要推卸责任? “自我教育?意思是师父不教徒儿?” “不用教。世间所有的东西,你若心里想,你便能学会。” “无师自通?师父,弟子愚笨,没那么高的天赋呢……”贺兰心说这句话是很诚恳的。 想不到师父也很认真,道:“不……不……师父教的前提是你心里想,其实是用不着师父的。比如为师从来没学过音乐,只是有一天,一个盲人从我身旁经过,他一边吹笛,一边乞讨。我听着那笛声实在感人,仿佛是发自我内心的声音。于是我便自己做了一管笛子,在笛子上摸索着盲人吹过的音。后来我学会了。那位盲人乞丐或许至今都不知道他收过这么一个徒弟……” “师父的音乐天赋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天生会听音。” 师父见贺兰心竟然混沌不开化,道:“为师给你讲一个故事。在为师下山游历的时候,经常入住一家客栈,客栈的掌柜做买卖赚了钱,希望自己的女儿多才多艺能嫁入富贵人家,非要让女儿学琵琶、弹琴。客栈掌柜见为师平时没事总为南来北往的客人吹拉弹唱,便把为师请去,让为师教她。这客栈掌柜平日待为师不薄,教课的事为师自然爽快答应了。有一天,在客栈掌柜大鱼大肉招待完为师后,便让下人去叫那小女儿。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被丫头驾着来了。想不到她一见到为师就哭丧着脸喊‘能不能不学啊……’仿佛我去杀她来了。为师见其如此为难状,马上回答‘能,可以不学。我们的课结束啦。’” 三年里,贺兰心记得,师父就这么正经跟她说过一回话,后来就给了她一柄木剑,还有这满屋子的书。 以她在学武上愚笨的资质,她就每天贪婪地读书,极疏忽地练剑。 当勾叶跑来告诉她缥缈峰要开仙履节的事,她着实被惊到了。 “仙履节?” “对啊,缥缈峰每年六月初六都要举办仙履节。举办仙履节,一来是为了众师尊检测大家的用功程度;二来是让大家各自回顾自己的修炼历程,以便自检、自省、自律;三嘛,就是为了给枯燥烦闷的修炼生活增加一点乐趣。” “乐趣?什么乐趣?” “仙履节过后就是盛大的化装舞会,很好玩的。” “化装舞会?” “是啊。你以前没参加过吗?到时候每个人都会带上面具,很开心的……” “这么说就是比武加舞会?” “是这样。怎么样?你师父最近有教你什么吗?” “师父……师父他很忙的……” 说起师父,贺兰心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那个“自我教育”仿佛权威得很,容不得人撼动。 贺兰心只会在不懂的时候去问问他,而每次都以两人的争辩告终。 他们之间是师父不像师父,弟子不像弟子的。 贺兰心想,这舞会嘛,自然是那些俏女俊男的热闹,跟自己没关系。 可是这比武却不能落后,给师父丢脸。 在缥缈峰,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瞧不起她师徒二人,这件事只差找个合适的时机公开了。 师父仙游回来,贺兰心也问过师父仙履节的事,想不到师父竟然说:“嗨,都是没事找事做,你应付应付就行啦,不懂的也别来问我……” 在师父眼里,天塌下来也就那样。 别人不看重他,他自己更癫狂得离谱。 师父不看重仙履节比武,贺兰心只好自己不分白昼黑夜,黑白颠倒,边琢磨书本边拿木剑实践,也算是勤加苦练,朝乾夕惕了。 令贺兰心感到意外的是,就她这被师父放羊,临时抱佛脚赶出来的几下子,竟然在同届比武大会上与勾叶打成平手,同居第一名。 按照她原来的打算,能进入第二轮比赛,就不算给师父丢脸。 真想不到一下子就冲到了第三轮,还得了个第一。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这次能胜出,主要还是因为大家处于和平年代太久,都比较懒散,而她这临时苦练的已经算是最最用功的那一个了。 说实话,这次不分昼夜地专心苦练,拼一拼,竟然能与勾叶同居第一名,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这也让贺兰心稍稍有了点自信,不禁对自己刮目相看。 她是真想不到自己的潜能这么大,原本她以为自己在练武方面实在没天赋。得了这一回甜头,她益发勤奋了,修为可谓勇猛精进。 说起得罪勾叶之事,还是在比武结束的时候。 贺兰心实在看着热闹的颁奖典礼无趣得很,在众师尊讲了一大通鼓励语后,悄悄回了师父的山头,又窝进师父的书房。 正研究白日里与勾叶对打的招式研究得尽兴,却又听到勾叶飞奔而来的呼唤:“贺兰心……贺兰心…………” 听勾叶的声音,仿佛兴致好得很。 “你这个时候还看书啊?” 勾叶一见到贺兰心手里捧着书,慵懒窝在椅子上,脸上灿灿的笑容顿时消失在嘴角。 “嗯。我有些地方突然不明白了。” “跟我们去化妆舞会吧?”勾叶又堆起笑容。 贺兰心望了望灯影重重的书屋,想象着那灯光炫目人头攒动的舞会,感觉自己实在不适合。 “我……我不想去了……” “大伙都在等你呢。”勾叶说着眼睛往外指了指。 贺兰心顺着勾叶眼睛所指的方向望去,金秀竟领着众师兄妹齐齐整整站到了师父书房的门口,而他们手里都拿着面具。 贺兰心朝众人望去,只见大家都欣欣然望着她,可是任凭所有人都那么善意,她还是感觉隔膜得慌。 她这人,从来怕人。 只要有人的地方,她就感觉慎得慌。 交际于她,也是没有天赋的事。 她仿佛看不见众人的期许似的,十分冷淡道:“我今天比赛太卖力了点,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 勾叶知道,只要她决定的事,任何理由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见勾叶难以理解却又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己,贺兰心只好赔礼道:“对不起,让大家扫兴了……” 勾叶委实觉得难以理解,在缥缈峰众人中,别人都不在乎贺兰心,她却无端地很想在乎她,总觉得贺兰心与众不同。 她既不爱说话也不善交际,甚至愚笨,死心眼,可是勾叶就觉得贺兰心是一个谜。 她的种种,招花,吃花,勾叶都觉得是一个谜。 不管任何事,任何时候,勾叶都希望贺兰心跟自己是一个阵营的。 可是每次都撞在贺兰心冰冷的心尖上。 她甚至都怀疑贺兰心是否有“心”这种东西。 虽然贺兰心从未挑明拒绝过她,即便面对众人的冷落,贺兰心亦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一样,然而,贺兰心越是对一切都无所谓,勾叶越是着迷,亦怒不可遏。 贺兰心当然知道勾叶是真诚想把自己当朋友,但是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敏感,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总与大家保持着距离。 而渐渐地,众人便把她的沉默当作是神经病。 她与众人也不知怎么地成了敌人。 平日里,贺兰心与师父之间也互称神经病,“神经病”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而一经她们口中说出,分明就是骂人,而且还分明不让人当“神经病”独来独往。 贺兰心真是天生喜欢独来独往。 在梨花庄她也总是独来独往。 今日勾叶她们竟会乘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把她推入这渊面中。 这一点贺兰心完没预料到。 自仙履节决裂后,她们平时也就动动嘴皮子嘲笑她。 贺兰心想着嘲笑骂人这种勾当,只要被嘲笑被辱骂之人不在乎,那简直就跟空气没什么区别。 而每次只要自己保持沉默,不理她们,事情也就过去了。 看着贺兰心一口一口地灌水,勾叶高兴得几乎忘了自己是狐族首领的女儿,趴在岸上狂笑:“神经病!让你沉默,让你高傲,不理人!你就是运气好,才跟我一起拿了个第一名。你一个野人,我狐族首领的女儿,做低伏小来拉拢你,想跟你交朋友,是看得起你,你的荣幸!你却这么不识抬举!” “运气好?”贺兰心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了这仙履节,可谓发奋图强,昼夜不舍苦练。 这怎么能说是运气好?难道在她们眼里自己就只能靠运气活着? 不过现下她已经不能再考虑这运气的事了,无孔不入的水,已经把她的喉咙堵住。 第七章 天眼身世渐迷离 随着勾叶狰狞的面目渐渐模糊,吞咽的水越来越多,贺兰心暗想,这回算是完了,自己又不会游泳。 这静静的渊面,岸上看着清澈透亮,落入下来却是一眼泉,根本就看不到底。 泉水一层一层剥蚀着她的肌肤,在无边液体的剥蚀下,她真气乱窜,整个人仿佛要炸开来。 贺兰心是感觉自己要死了,而她右腕上的梦幽夜,却仿佛枯木逢春一般,在泉水的浇灌下,竟然幽幽活了过来。 自打出娘胎,贺兰心的右手腕上便有一株干枯的白昙。 那白昙,花型是极好的,可惜是死的。 此刻,梦幽夜竟然活了过来…… “醒醒……醒醒……” “你快醒醒……” 贺兰心强自睁开被冰冷的泉水几乎黏住的眼,那摇晃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在古灵溪谷遇见过的司涧。 想到此前遇到司涧的种种,跟幻象似的,贺兰心忙问:“这又是哪里?” “地下暗河。” “地下暗河?不是一眼泉吗?” “是天眼泉。与暗河通着。” 天眼泉?以前怎么没听师父提起过?难道暗河是它的源头? 关于缥缈峰,师父还真是什么都没跟她说起过,她真是被放羊了。 司涧扶起她,顺着那窄而险的暗河一直往前走。 令他俩感到意外的是,出了暗河,葱葱茏茏的林木间,竟然隐藏着一座地下宫殿。 宫殿入口的洞窟内燃着一盏灯,那灯不似一般的油灯,仿佛总也不灭。 周身的黄铜犹如金子一般耀动着光芒,灯光辉映交错,照耀得整个洞窟梦幻至极。 直到贺兰心闻到一股弥漫而来的幽香,方看清原来洞窟内正绽放着数不清的白昙花。 其中有一朵仿佛是花王,被众花供养着,白得发紫发蓝发青。 尽管受众花的供养,却是孑然如鸿影。 但一眼便能认出与贺兰心右腕上的梦幽夜如出一辙,且在相互感应。 贺兰心正感觉右腕肿胀得难受,司涧却一把抓住她,惊道:“原来你是……” 司涧话没说完,他俩嗙嘡一声坠入一间密室中。 随即,一块千钧重的大石头哐当把密室给紧紧堵死了。 此密室乃一个绝密所在,四壁皆不透风,只容得人在此处来回行走数步。 贺兰心呆望着铜墙铁壁墙壁,暗想,今日恐是要葬身此处了。 见司涧在设法找出口,她却懒懒道:“别找了,咱们歇一会儿,也有个好死的面容和躯壳。不然形容枯槁,难以见鬼。” 本来司涧一心一意在找出口,一听她这么说,急得跟什么似的:“你说什么?你要我跟你死在这里?我还要等姑姑,还有很多事没做……” 贺兰心瞅了他一眼,司涧依旧是三年前那张明镜脸,那种生命的灵动与喜悦依然,只是声音此刻急了点,仿佛水流湍急,撞击大石块的声音。 不过也唯有说到他口中的姑姑的时候才这样。 “等你姑姑?就是你说跟我一样会过敏的那位姑姑?” “噢,我认得你了……”司涧指着贺兰心,一脸的惊愕,“你就是三年前上山拜师的那位……那位……” 贺兰心见司涧果然认出了自己,笑开来:“上回谢谢你救了我,我的旧疾果然自那以后没再复发过。” “你还说,上回你老想到死,看你好似不想活了似的……”司涧说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叫道:“完了完了,我这回算是完了,你是早就不想活的人,而我还有使命在身。” “使命?” 见司涧不说话,贺兰心嘀咕道:“命都不保了,还使命。什么使命?” “使命就是使命。每个人活着都有使命。” “是吗?” “怎么不是?你也一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贺兰心直直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想不到这欢快的明镜脸也有颓丧的时候。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不信?” 贺兰心不是觉得可笑,只是觉得使命这说法有点奇怪。 但是她这么些年活着又很迷茫,找不到出路和答案,这也是她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的原因。 她很希望那些旧纸堆能给她一点指引。 “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的使命?”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得你自己去找答案。我只知道人生而有使命,比如我的使命是守护姑姑,而姑姑的使命是守护天下苍生。” “守护天下苍生?” 这回贺兰心是真觉得离谱。 在她粗浅的认识里,觉得每个人能做好自己就已经足够了,还什么天下苍生,简直大得吓人。 不过,这些热血沸腾、空而不实的大理想,很小的时候,她是有过的。 她曾想让所有贫穷、可怜、被欺负、被凌辱的人过上好日子。 可是越长大她越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一种局限,而每个人都牢牢地囿于自我的局限之中,包括她自己,苦厄随之而来。 谁也救不了谁。 在梨花庄时,父亲特别嫌弃的壮丁朱三爱赌,厨娘的女儿阿燕就是爱偷嘴撒谎。 她是极力帮他们,但无论如何帮,他们还是没有得救。 还有勾叶,她聪明美丽大方,可是怎么也抑制不住她的控制欲。 或许师父说得对,自己不想的事,别人是怎么也帮不上忙。 如果自己想,自己就已经足够,也就不再需要别人帮。 “不错,姑姑的使命就是拯救天下苍生。” “你姑姑很能吗?” “姑姑最弱,可是她没有办法。” 原本贺兰心觉得司涧说的东西大而不实可笑至极,可当听到‘没办法’三个字时,却不知怎地,突然生出一股悲悯之情,不由得叹息道:“听起来很悲壮……” “是很悲壮……”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呆坐在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于贺兰心而言,其实她不太想死,这地下宫殿幽幽绽放的白昙怎会与她右腕上的梦幽夜相互感应?难道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或是? 司涧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望了她一眼,开口续上此前未曾道出的话,道:“你是花田后人?” 这“花田后人”贺兰心还是第一次听说,道:“什么花田后人?” 司涧被她这一问倒糊涂了,显然她对花田一无知晓。 “花田,是百花之神当年被天帝贬谪之地,名为“荒芜岭”,数万年来一片荒芜。而百花之神积极乐观豁达,并不沮丧于眼前的事实,手植百花,终日以血浇灌之,于是荒山长出人间千年不见的奇花异蕊,能救死扶伤,尤其听闻那开在天池上的幽幽白昙,能起死回生,拯救苍生。” “这么神奇?听起来像古书上写的故事,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说来也不远。如果百花之神没有被妖王所害,算起来也就三万年。当然,如果百花之神能够投胎转世,倒是不知其确切的轮回……” 贺兰心估摸着司涧的年龄也就跟自己相仿,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这些,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我……”司涧只是叹息一声,便接不下话去。 原来这司涧,便是当初天帝念及花神终日以血浇灌百花,解救天下百姓劳苦功高,特意下派给花神养精血用的天河的一条小溪流。 贺兰心见他说不出,故意激他道:“你是胡邹的吧。” 司涧一听,顿时红了眼,极认真道:“你不知道的事,你怎能说我胡诌?” 见自己仿佛触动了他极重的心事,贺兰心又安抚道:“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司涧却冷道:“此乃天机,不可泄,泄者遭劫。” 贺兰心见他实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再追问。 贺兰心呆望着漆黑无尽的密室,琢磨:“想来,也只有我那老顽童师父能救我了,但是不知我那顽皮无救、精神恍惚的师父,会不会在一个清醒的时刻想起他曾收过我这个徒儿。扪心自问,我素来行得端坐得正,平时干过的坏事,也就是夏天被虫子咬的时候,狠狠打死过几只虫子。也不知这是招惹了何方神圣,竟要把我困死在这密室……” 在密室困了两个多时辰,司涧与贺兰心都颓丧得很,都以为这是绝无人类存在秘境,却不知密室一侧矗立着一气派宫殿。 那清清幽幽的宫殿里,一位婀娜多姿的妇人正在抚琴,琴声和着香炉里冉冉升腾轻烟向外荡出。 琴声未落,一位紫纱仕女进至跟前,拱手道:“夫人,既然少小姐已经找到,为何要把她关起来?” 抚琴的妇人手不离琴,心中早已波涛万千,却迟迟不肯启动紧闭的双唇。 “您是怕少小姐不肯定接受?” 妇人微微抬起头,心绪纷杂,她这一眼望出多少前尘往事…… 当初在梨花庄,她面对那样悲惨的处境,自己都未曾能够近前安抚。而今她已有了归宿,投身缥缈峰修行,自己又何须干扰她,打乱她原本已接受的一切? 更何况在她的心中,父亲母亲恩爱如山,她又如何能够接受我当初的选择?这么多年,一切都已成为烟云,而枫林玉是爱我的,也是爱她的。 妇人想到这里,双唇微启,道:“通知缥缈峰,有人误坠虚无谷。” 妇人刚落,琴声亦嘎然而止。 紫纱仕女闻言,作揖的身子一时顿在原处。 “怎么,没听见我说的话?” 紫纱仕女稍稍顿了一顿,才又拱手道:“是,夫人。” 第八章 烟霞宫里慈母别 贺兰心从噩梦中醒来,现实甚至比噩梦还噩梦,漆黑的密室涌动着多股暗流,却是比什么都可怖,绞痛着她的心,贪婪吸着她的血。 此刻,似乎只有右腕上的梦幽夜在支撑她,闪闪发出蓝紫光晕,与暗流相抗衡。 司涧微争开双眼,眼见着贺兰心周身锁着血色光芒,如百鬼缠身,不禁惊骇:“是妖后!当初百花之神就是这样魂魄散尽的……” 司涧话没说完,立时割开自己的手腕,让贺兰心饮他的血。 贺兰心抬起虚弱的手,强推开他:“你干什么?” 司涧早已泣不成声,嘴里却念叨:“你会干枯的,你会干枯的……” “你弄错了,我不是你说的百花之神。” 关于花神这件事,贺兰心小时候是想过,特别是她第一次吃花,人们欢呼她为花神的时候,不过渐渐地她明白了,百姓不过是看着热闹,起哄而已。 那时人们也总拿她手腕上的梦幽夜说事,以为那是一个神迹,但是那么多年过去,那终是一株死花。渐渐地人们也不谈论了,她自己也忘了。 她知道,在这饮食男女的世间,人们只是幻想中需要神,但是谁也不相信有神,包括她自己。 即便此刻梦幽夜真的活过来,她还是不信。 见司涧精血即将耗尽,贺兰心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把他推开。 彼时,只梦幽夜维持着她最后的呼吸。 在梦幽夜微微弱弱的当儿,密室的门突然开了。 进来的竟然是虚木先生,还有一位蒙面的紫袍妇人,却都抢着为贺兰心输血护心脉。 在缥缈峰四位师尊中,贺兰心唯独叫师父和虚木先生为“先生”。 那血色暗流仿佛长眼睛似的,见紫袍夫人便弃贺兰心而走,转而攻击紫袍妇人。 紫袍夫人与其纠缠不久,胸口上被重重击中,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虚木先生抱起倒下的紫袍妇人,与紫袍妇人对视一眼,便道:“你先带她们走。这里我来应付。” 紫袍妇人点头,闪身意欲带走贺兰心和司涧。 只听妖后发出鬼魅般的声音,喝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随即一股强劲的暗流滚动着耀眼的血色,缠住紫袍妇人、贺兰心、司涧三人。 虚木先生立时挥动归离剑斩将过来,妖后腹背受敌,被虚木先生刺了一剑,现出人形来。 只见那现出人形的妖后,一袭如血的红色裙衫拖地,着浓厚的烟熏妆,艳唇齿白,明眸腰细,十分地妩媚动人。 其周身罩着的血色光芒,在密室中乱窜。 紫袍夫人见虚木先生拖住了妖后,忙带了贺兰心和司涧逃离了密室。 妖后因来之前为妖王输送过多真气保养精魂,此番又因大意受了虚木归离剑一剑,见所要之人已经逃走,与虚木打斗一番,一时半会儿杀他不得,便弃虚木而走。 待虚木先生赶至烟霞宫,紫袍妇人已替贺兰心及司涧疗伤完毕,并亲自炖了燕窝一口一口送喂昏迷中的贺兰心。 此燕窝乃烟霞宫三大至宝之一,用烟霞宫特有的滴露泉炖制而成。 紫袍妇人凝望着卧床不醒的贺兰心,叹息一回,又幽幽望向窗外,那紧锁的眉眼似乎又紧了一层。 见虚木先生走至床前,方把手中的燕窝递给仕女,搀扶着仕女起身。 虚木先生眼见着紫袍妇人就要摔倒,忙不迭扶将过去,情不自禁,一声“师妹……”喊将出来。 紫袍妇人强自振作道:“师兄,我没事……”却是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虚木先生见烟霞宫中所有的香石竹均凋谢,已然明白一切。 “为了她,你怎么能把自己毕生的修为散尽?你怎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你怎么能够……”虚木先生几近哽咽的声音没再说下去,满眼的责备,却满心的关切。 慌忙之中只得替紫袍妇人输送真气护命。 待紫袍妇人喘着微弱的气息转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虚木先生怀里,泪不自觉便滚了下来。 虚木先生一直紧握着紫袍妇人的手,此刻见紫袍夫人醒来,忙腾出一只手替她擦眼泪。不料手刚触到紫袍夫人的脸,却被紫袍妇人紧紧按压在她温软的脸颊。 “师兄,我想再多活三天,尽一尽我这做母亲的责任……”她抬眼望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眼里极度恳切。 她这一生冷傲孤绝,不为世间任何事所牵绊,亦不曾求过任何人,即便当时离开缥缈峰。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虚木呆呆望着她,眼里流转着无尽的悲恸,却是什么也没说,从怀里取出丹药瓶,倒出一颗还魂丹,刚要送至她嘴边时不由得迟疑住。 然而在那流盼着无尽请求与哀伤的凝望中,他还是把丹药送到了她嘴里。 紫袍妇人服下丹药不一会儿,微笑着睁开眼,无限温存道:“师兄,你我有多久未曾合奏一曲了?” 虚木道:“很久了……” “那今日师兄可否为我和一曲?” “师妹既有如此雅兴?” 紫袍妇人微微笑着,眼里噙着泪,她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然而她终是没能说出这几个字,虚木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亦微笑点头。 贺兰心闻琴箫声起,像是在梦里,又像是昏昏沉沉走入梦里。遣倦乐声中,她一会儿置身凌云山巅,一会儿涉足溪水河畔。停云款款,流水脉脉,却终是隔着整个的天与地,无尽的哀思恋慕。 一曲终了,烟霞殿所有的草木亦凋零而去,贺兰心感觉自己一下子从融融春日进到冰寒荒原,禁不住咳嗽起来。 紫袍妇人闻咳嗽声,紧忙蒙上面纱,至床前和蔼道:“你醒了?” 贺兰心见妇人一袭紫衫高贵冷艳,好似在哪里见过,忙道:“您是?” “你受伤了。” 见贺兰心一脸迷惑,紫袍妇人接着道:“你的伤已无大碍,养养便好。” “我的朋友……” “噢,你说的是跟你一起的那位?他还没醒,不过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是您救了我?” “是缥缈峰虚木先生。” 贺兰心见虚木先生正站在床边,忙不迭起身,滚落下来,跪在床边行礼。 她刚滚下去的身子,却又被紫袍妇人扶了起来。 “那么还是要谢谢您!”虽隔着面纱,贺兰心不大看得清妇人的面容,但从她的眉眼及说话的语气,却是极亲切温暖熟悉的,随即给紫袍妇人也行了一个礼。 待紫袍妇人重新把她安顿好,她方想起刚刚梦里的场景。 “刚才是有箫声对吗?” “你也听到了?” 贺兰心想到父亲为自己亲手制作的那管箫,想到一路跟虚木先生翻山越岭来到缥缈峰,不禁连连点头。 “你也喜欢音乐是吗?” 见面纱中紫袍妇人笑靥如花,贺兰心想起了遥远的往昔,微微笑道:“我父亲很喜欢。他给我做过一管箫。我父亲做的箫天下第一。” 紫袍妇人闻言,顿时不再说话,思绪飘摇。 苏一笑先生两大弟子,一个是她曾经的丈夫,一个是她的情人,她怎会不知。 她走至案前,端坐琴前,手指拨弦、轻捻,丝丝入扣,一曲《忆故人》缠绵悱恻绕梁而起。 这首《忆故人》的曲子,贺兰心再熟悉不过,父亲也常弹。此刻听到,心不由得揪紧,像无数个深夜她想起了父亲,泪止不住往下落。 “你想他了是吧。”待贺兰心觉察,紫袍妇人已至床前握住了她的手。 紫袍妇人的声音甚至比琴声还要温软,贺兰心无法拒绝这样慈爱,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摩挲。 第二日,贺兰心已能下床。司涧也已苏醒。 但司涧仿佛对这里很熟悉似的,带着贺兰心在偌大的烟霞宫里游荡。 从整个烟霞宫的内景看,紫袍妇人是很会生活的一个人,一个烟霞宫布置得跟神仙居所一样,遍植紫色香石竹,香气弥漫。 不过从紫袍妇人的琴声便能感知,烟霞宫虽雅致,却是冷逸凄清,仿佛她的整个人。 两人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三日前误闯的昙池。 可惜时隔三日,那冉冉盛开的昙花竟已凋零残败。 贺兰心想起自己右腕上的梦幽夜,忙伸出右腕,看看它们作何反应。 梦幽夜刚一现身,那凋零的昙花竟如饮甘露般欣欣然欲复活。 贺兰心从来觉得那块印记不过是一株死花,今日发现竟有如此威力,不禁高兴,频频向那凋零的昙花输送元气。 司涧预感不妙,正欲阻止,却早已被一股血色光芒弹出丈远。 贺兰心不知,那日在暗室吸她精血的妖后,已在此等候多时,为的就是贺兰心启动右腕上的梦幽夜。 紫袍妇人感应到昙池有异动,忙与虚木先生一同赶来。 幸亏他们赶得及时,不过此日比前日在密室又更难以应付。 妖后这次是有备而来,非取这梦幽夜不可。 梦幽夜这么多年虽沉睡着,却是靠汲取贺兰心的精血而活,她与贺兰心早已彼此不分,互为同体。 梦幽夜毙,贺兰心死。 虚木凌厉挥剑向妖后斩去,紫袍妇人从旁一掌劈过,妖后躲闪不及,弃贺兰心而走。 紫袍妇人见机接过贺兰心,翻动双掌,把昙花吸走的元气又源源不断重新注入贺兰心体内。 彼时,妖后的妖毒,紫袍夫人的真气,昙花的元气,三股强劲的力量流窜在贺兰心体内,贺兰心顿感五内如焚,煎熬难耐。 紫袍妇人知她难受,忙催动真气,帮她梳理气血。 虚木先生见紫袍妇人竟动用真气,意欲阻止,却又被妖后纠缠着,分不开身。 原本紫袍妇人的时间只有一日了。而她竟如此不顾自己动用真气,恐怕这一日也难以挺过。 为了尽快结束妖后的纠缠,虚木先生挥动归离剑,使出魂离术。殊不知那妖后近些年来修为大进,一时竟难以攻退她。 紫袍妇人爱女心切,只顾着催动真气,却不知自己已油尽灯枯,直到看到自己右腕上的香石竹花闪烁不定,她方知自己的时候到了。 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取出右腕上的香石竹,让她复归花神体内。 妖后见香石竹花闪闪离位,使出分魂术,将自己的三魂分出一魂去抢夺那香石竹的精魂。 虚木先生见状,忙狠命挥动归离剑,凌厉斩去,妖后因三魂离了一魂,顿时颓缩,支持不住,惨然一声,仓皇而逃。 虚木先生远远见着香石竹入归贺兰心右腕上的梦幽夜,便知一切都晚了。 紫袍妇人奄奄一息躺卧贺兰心臂膀里,见贺兰心流泪不止,喘着微弱的气息安抚道:“风弦别哭,这一切都是命。我的命早晚都要还归于你。当初花神被妖后所伤,迫不得已,才将自己的元神散落于十二奇花,如今你已成形,十二奇花必然复归花神。如此方能拯救天下苍生,也才能保你自己。天神既然安排你于我体内将养生息,这既是我的使命,也是你我的缘分。” 紫袍妇人说罢,解开一直悬在她面容上的紫色面纱,端端望着贺兰心。 立时,父亲手绘丹青上如梨花般莹白飞动的面容映入贺兰心眼帘,这就是那晚她在梨园看到的幻象,只是此刻多了几分憔悴。 “母亲……” 知晓这一切,她早已泣不成声。当初父亲不明不白离去,已让她悲痛了这么多年,而今,有了母亲,母亲却又为了自己…… 贺兰心拼命摇头:“不……不……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不会再让您也离开我……” 紫袍妇人接着道:“你不要怪我当初离开你父亲。我和他缘浅。当初亦是得他之浇灌,使我得以保存,我还恩于他而已。你真正的名字叫风弦。凌霄花……赤霄剑……” 紫袍妇人话没说完,晕了过去。 贺兰心见虚木先生奔忙过来,哭喊道:“虚木先生,求您救救母亲……求您救救她……” 虚木从贺兰心怀里接过紫袍妇人,悲痛欲绝,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我以为会是明日……” 虚木从丹药瓶里取出另一颗丹药,放入紫袍妇人嘴里。紫袍妇人服下丹药,立时睁开双眼来,喃喃道:“师兄,不要为我伤心。方死方生。我们……我们……” 她始终也没能说出那会给人无上希望的话,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立时,殿里遍植的香石竹花纷纷消逝。 第九章 缥缈峰上硝烟起 虚木先生把母亲葬于后山,与虚无谷遥遥相望,每到夜晚便在黑暗中长长地凝望。 而每逢夜幕降临,风弦亦特别地想父亲想母亲。 眼见着太阳斜过半山,她想去母亲坟前看看,却又怕见到虚木先生。 她实在相信不了自己便是那魂魄流散的百花之神,那不过是梨花城百姓见到她吃花瞎起哄,怎么可能是真的? 但是之前的很多事似乎有了眉目,想必是母亲托虚木先生把自己带上缥缈峰? 而母亲与虚木先生,还有母亲的画像…… “如果能见到老顽童师父就好了,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毕竟他那么老了,活了那么多岁。可是上哪儿去找一个疯疯傻傻,行踪不定的人呢……”风弦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又到了古灵溪畔。 自从上次落水后,司涧就老是屁颠屁颠跟在风弦后头,说是她永生永世的仆人。 风弦是早已习惯于孤独,习惯于一人。 如果答应他,岂不总会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天天出现? 风弦能够接受在自己身边的物件,都是不会说话的。比如书本、碗筷、梳子、发卡,而司涧,一个大活人,还得伤脑筋找话跟他说,百般受限。 如果不答应他,又如何能摆脱他? 上次回来,风弦一时心情极差,说了很伤人的话。果然,自那以后司涧便没再来找过她。 可是偏生风弦有个怪习惯,一有想不通或难过的事,就喜欢到溪边走走。 这会儿,她刚立在溪边,司涧便从水里冒出来,依然是那热情欢快的悦耳之声:“主人,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自三年前第一次遇到司涧,听司涧说话,她便感到好奇,司涧的声音就是那水流山间的清越激昂,予人以生命的喜悦。 “谁是你的主人?”风弦站着木然不动。 “主人,我们还有好多事要一起完成呢。”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告诉我我是谁?” “主人,你是我的神女啊。”他说得极认真,仿佛半点不介怀此前的不愉快。 风弦呆呆望向溪岸,如果平时谁对她说这种话,她一定会认为这是对她莫大的讽刺。 然而,经过虚无谷母亲的离世,她此刻方悟识过来,自己便是司涧口中那位命运十分悲壮,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姑姑”。 也即百花的神。 现如今,她只觉这神女的名重得很,担不起,也不愿意担。 她不过是一个凡人,且只想做一个凡人,怎么就成了百花的神?还是残缺的…… 见风弦不语,司涧又接着道:“不过你现在还不是,还是残缺的,我们得去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 “嗯,确切说你现在还不是我的神女。” “那你跟着我干嘛?” “我们得把她找回来啊!” 上哪儿去找?这个担子真的重的很。 风弦沉沉道:“我是多么想回到十三岁以前……” 她话还没说完,寂静的夜里突然哟了一声,出来的正是勾叶三姐妹。 上一次落水便是这三姐妹把她推入天眼泉的。 勾叶此刻一出现在风弦眼前,风弦脑子里便是她推自己下水那狰狞的面目。 想不到勾叶一点悔意也没有,嗲声嗲气重复着她与司涧的对话:“哎哟,还真把自己当女……神了……还你是我的主人,我的……”说着,故意把那“女神”二字声调拉得很长。 金秀与娄羽听闻哈哈大笑起来。 勾叶笑罢,立时转变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摆出骂街的气势,呸道:“你和你师父是神经病已经够我们难受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经病!” 说完,三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叫金秀的,是蚁族族长的女儿。 风弦最初见她,感觉是极温柔极好看的女子,特有小家碧玉之范,可是不知怎地,竟没有自己的主见,且她也特别喜欢背着人数落抱怨,真是白白浪费了她那娇巧可人的模样。 风弦无限可惜地望着她,想不到她反而表现出一副不愿对话,看不起风弦的意思。 在风弦心里,原本她们怎么说自己都无所谓,但她们却公开说师父是神经病,且越说越上劲,这是风弦所不能容忍的。 “你再说一遍!” “你师父是神经病,想不到你也是神经病,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经病,三个神经病!” “是可忍孰不可忍。勾叶,你怎样说我都可以,但是不许你辱骂我师父,也不许你辱骂我朋友,看招!” 风弦怒不可遏,手腕轻转,只一闪便把勾叶锁在手心里。 原本她与勾叶只能打个平手,此番有了母亲的修为,连她都骇疑自己进招的速度。 勾叶见风弦竟魔术般站到自己跟前,把她锁得动弹不得,惊骇道:“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跟你算一算上回推我下水的账。” “不……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是她……是她……” 勾叶惊恐之中指着娄羽。 那娄羽平日里就只听勾叶的话,唯勾叶唯命是从,甚至比在她师父面前还谦卑尊敬三分。 娄羽见风弦此刻情绪激动,却又忙指金秀道:“不是我……不是我,是金秀……” 风弦望了一眼金秀,那金秀倒是不畏缩,斗剑出来,准备与风弦拼个你死我活。 风弦就知道,其实她们三人根本结不成联盟,只能狗咬狗。 “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不是我推的,是金秀……是金秀……” 风弦从来对这种狗咬狗的事极端鄙视,但见她一副哀求的模样,想她早先还把自己当朋友,便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好了,原本你带着你的人怎么嚼舌头说我都可以,但是从今往后,你要胆敢再对我、我师父以及我的朋友说三道四,我决不会放过你……” 勾叶闻言忙连连点头,风弦一松手便放了她。 不料风弦刚转身,勾叶却御剑向她斩杀而来。 司涧见状,忙迎上去,一时三人围攻司涧一人。 见司涧明显占了上方,风弦踱步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看着眼前的混战,她又开始迷茫。 司涧是为她而战,可是意义何在?而那三位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战,却是硬生生把她当作敌人,穷追不舍。而她自己呢,苦苦困扰于自己是谁这样的至大难题,思想的混战不亚于眼前的混战。 人生竟是这样。 司涧仿佛一心想要跟她们玩玩,活动筋骨,竟也很保守。 眼看着四位打得火热,缥缈峰却传来集合的钟声。 “这么晚召集大家,想必是出大事了……” 风弦赶至大殿,殿内已齐齐聚集着众师兄师姐。 在这种场合,她向来是最靠边站的那一位,便选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这是自她从虚无谷回来后,第一次立在公众场合,而大家似乎都已知晓一个月前虚无谷的事,正窃窃私语。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目光,也频频朝她身上投来。 在这里,她跟师父一样,是秘而不宣的神经病。平日里,除了修鱼,就只有一个叫小凝的女孩子会跟她交往。 此刻,迫于舆论,小凝也似乎在远离她。 风弦自己倒是无所谓,闲言碎语伤不着她。 在风弦的粗浅的认识里,闲言碎语不过是某些人的习惯,有人就喜欢说,而说者都怀着各自的目的,照见的往往是说话的人,反而离事物本身最远。 自从接触了师父和虚木先生,她发现圣人和魔鬼原本是同一个人,只是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便有了圣人和魔鬼的区别。 她更关心的是众师伯是为商讨何事,这么急急召大家而来。 风弦隐隐感到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勾叶三姐妹也在众师伯到来之前赶到殿内,只是那狼狈不堪的样子,风弦看着实好笑又可怜。 看来司涧也知道众师尊急急召唤是有要事,所以并不十分伤她们,却是把她们打得皮泡脸肿的。 风弦不敢多看她们,这件事确实是因自己而起。 她很希望众师伯赶紧到来,不然在这么大的场合与这三人对峙,会词穷。 她感到脸上辣辣地烧着一把火,想不到火真的烧到了身上。 勾叶被收拾得最惨,所以叫得最凶,手指着风弦,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贺兰心,神经病!” 原本众人关注的点是风弦,这时却循着勾叶的声音,都落到了她青肿的脸上。 风弦实在愧疚难当,倒不是因为被骂,而是为自己竟把她变成这样不顾脸面而惭愧,走过去安抚道:“咱们有事私下说吧。” 想不到三人都以为风弦胆怯,你推我攘竟要对风弦动手。 好在有识大体的大师兄知风在,他是大师伯虚金的徒弟,这个时候自然会出来主持公道。 恰巧众师伯也列位就坐了。 大师伯向来是管事的人,见到方才的一闹,问起缘由。勾叶三姐妹齐齐向师伯告状:“弟子……弟子……是贺兰心把弟子打成这样的。” “她不叫贺兰心,从此以后叫她风弦……” “是……弟子是被风弦打成这样的……” 风弦听大师伯在叫自己,忙上前义正言辞道:“大师伯,我并未伤她们。” “哦?” 勾叶哪里肯放过这个栽赃的机会,一口咬定:“大师伯,您别听她狡辩,弟子的确是她打成这样的。上回仙履节比赛,弟子与她同居第一名,她想独居第一,嫉妒在心,便在暗地里下此毒手……” 风弦是万万没想到勾叶竟会如此这般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师父总说人都是以己度人,或许是勾叶心里不乐意自己与她一起同居第一名,虽表面高兴,要与风弦做朋友,骨子里却心生嫉恨? 风弦默默思量着这一切。可是这说出来别人如何肯信?但凡恶人都先告状。即便风弦先说,风弦也绝不会这般说勾叶,何况此时勾叶一口咬定,合情合理,如何能辩白? “风弦,到底是怎么回事?”虚金尊看着风弦,严厉道。 “大师伯,此事的确不是弟子所为。师伯可严加查证。” 好在虚火尊着急办正事,上前解围道:“师兄,今日情况紧急,先办正事,此事可日后查证后发落。” 大师兄知风也承道:“师父,想必此事定有误会。此事请交由弟子处理,待查证后再请师父发落不迟。” 大师伯估计也知少年人轻狂,闲着没事干,师兄弟之间一语不合大打出手乃常有之事,于是道:“现今,我缥缈峰危机四伏,正面临强敌挑衅,你们竟如此这般不懂事!知风,此事就交由你处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三师弟,你跟大家说说今日紧急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 虚火师伯闻言,一脸凝重道:“虚金师兄刚接到妖族战书,战书宣称于下月初三,先取我缥缈峰,后荼毒天下苍生。对方口气很大,诸位怎么看?” 殿内众弟子闻言,忙拱手道:“誓死捍卫缥缈峰,保护天下苍生。” 虚火师伯又道:“三万年前,妖族与神族曾有过一次大战,是一位花神散去自己的魂魄,才保了众神及天下苍生。现如今,大战在即,还望诸位自勉自强。即刻起,在座弟子三更起舞,勤加修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允许私自出山门!” 风弦听到这里,已然呆住。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且来的那么突然。 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即将因自己而起。 看来妖后势必要缥缈峰把自己交出去。 虚火师伯还在安排山门防备之事,想不到风弦那疯疯傻傻的师父竟回来了。 师父一听缥缈峰与妖族即将开战,极兴奋,一身邋遢乞丐模样,从殿外一直狂奔进来,嘴里高呼:“嘿,终于要开战啦。不就是一战嘛,用得着这么紧张?早该好好治治妖族了,他们也忒嚣张了。” 众师尊见师父说出此等诳语,都各自惊惧。 大师伯怕师父说出更糊涂的话,忙道:“师兄,您先回去洗洗……” 虚火师伯也道:“风弦,领你师父到古灵溪好好洗洗。” 说罢,让众人散去,各司其职。 第十章 陌陌前尘灯影听 风弦跟着师父出来,见师父如见救星。 待得离开众人,不由分说毫无前兆扑在师父那满身跳蚤的怀里哇哇哭起来。 师父好像一点不关心,笑道:“哭吧,是该哭了。” 师父这么一说,风弦反倒哭不下去。忙擦干蹦出来的几滴眼泪,问师父道:“师父,‘是该哭了’是何意?” “好久没哭了啊。是时候了,万物都有它的时候,天地就靠这样的循环生生不已。” “师父,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事。跟天地没有关系。” “怎么就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不是迟早的事么?早就该好好打一场了,受了别人的恩惠还这么嚣张。哭好了没有?哭好了师父带你去一个地方。” 风弦一听忙从师父那杂草窝似的衣服兜里抬起头来:“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想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天枢阁。” 风弦一听去天枢阁,喜得跟什么似的,顿时把那些稀里哗啦的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 天枢阁乃四海八荒最大的图书馆,对风弦来说,进到那里就好比进到天堂。 “也正好,去天枢阁的路就经过古灵溪……师父这回必须去好好洗个澡!” “不用洗。臭皮囊就是臭皮囊。” “洗了就不臭了……洗……洗……洗!” 风弦推着师父,终于把他推到了古灵溪畔。 想不到那司涧竟一直守在路口等待风弦。 见风弦师徒二人,喜出望外,忙赶上前来作揖鞠躬:“主人。” 师父似乎与这傻小子特别投缘,把司涧打量了又打量,喜道:“哟,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明镜脸?真特色……” “嘿嘿……我是一条小溪嘛……” “这么说你一直住在缥缈峰?” “额,这三万年来是一直住在缥缈峰。” “那三万年以前住哪里?” “住花田。” “这么说你和风弦是亲人?”师父说完,望着风弦。 “没错,我们是亲人。” 见风弦不理司涧,师父走过来笑嘻嘻道:“你交新朋友啦?” 风弦不语,师父又道:“不错嘛,你终于交到一个朋友啦,速度比为师预期的要快啊。” 风弦撇嘴道:“我不认识他。” 师父道:“没关系,他认识你嘛,他好像对你挺熟悉的。” “一个男仆,怎么会是男仆呢??在梨花庄丫头都是女的。而且要永生永世跟着??最讨厌的就是身边有人……”这些天风弦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风弦实在觉得别扭,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师父拉过司涧道:“傻小子,你今年多大?” “十六。” 师父道:“嗯,这个年龄正当好时候,就是傻了点。” 不料司涧又补充道:“是活了三千万万个轮回的十六岁。” “老兄,这么说你比我大点。”师父说着,啪地拍到司涧肩上,拍得司涧的肩差点塌陷下去。 师父又拉过风弦:“嗨,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何况又是这么水灵的小伙子。这个朋友咱们交了成不成?” 风弦也觉得要摆脱司涧是一件非常耗时耗力的事,只能先答应着。 “这是我师父。” 司涧见风弦虽勉强,终还是答应了,喜不自禁,忙躬身道:“先生好!” 师父与司涧才刚认识,却是仿佛熟络得很,两人勾肩搭背下河洗澡去了。 风弦只好找一僻静处扔石子。 待他们上岸,风弦司涧两人又帮师父打理发丝。 “师父,你的头发竟然还在长……” “是吗,这个岁数了,不容易啊。” 几个月没见,师父脑袋上稀疏的头发竟长出来不少,苍苍劲发龙飞凤舞肆意伸展。这造型,别说是别人,就是风弦亦会情不自禁把他当作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梳理完师父的头发,他们三人便往天枢阁来。 缥缈峰有规定,缥缈峰以外的人不得擅入天枢阁。师父把司涧留在门口守着,便带着风弦进到天枢阁。 在缥缈峰,风弦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天枢阁。自从第一次师父带他来,她便不想离开。 那长而昏暗的书屋走廊,总也不灭的微黄灯影,那灯影里闪闪发亮的书柜架子,以及那影绰绰厚重的陈旧书卷……一切的一切都会不自主地把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倒是讲故事的好所在。”风弦就知道师父避开众人耳目一定是有话跟她说。随手取了一卷书,便往那漆黑乌亮的椅子上一趟。 “你知道我在这儿有新发现啦?” 见师父一脸的喜不自禁,风弦这才明白师父那副精神病模样是怎么来的。 “师父寻到什么了?” “或许跟你想要知道的事有莫大的关系。” 原来师父早已知道一切,风弦立时坐了起来,问师父:“师父,这一战,咱们必须打吗?” “傻孩子,你想把自己交出去,就了结了此战?” “难道不是因为我?” “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告诉为师,是谁把你推入天眼泉的?” “是勾叶她们。师父,那叫天眼泉?为什么叫天眼泉?怎会解开我身上的梦幽夜?” “天下之水虽源头不同,却都在不断地交汇,所以慢慢地,它成了一个信息库。所有关于我们的足迹,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它都有记忆,都能在那里面查到,所以叫天眼泉。而你身上的封印梦幽夜乃一株白昙,自然用它一浇灌便苏醒了。只是勾叶如何知道天眼泉能唤醒你身上的梦幽夜?这事奇了……” “这可能是一种巧合,或许她们并不知。” “想来她们应该不知。在这个世上,只有妖后,你众师伯以及你的母亲知晓此事。” “我众师伯都知道?!” “知道。” “师父也早知道对不对?” 见师父鼓着腮帮子,不说话。风弦道:“师父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哎,万物都有它的时候……” 风弦知道,师父奉‘万物有时’为至理,这是任何人都拿他没辙的,只得问道:“师父,我母亲……您能跟我讲讲我母亲吗?” “你母亲啊……是缥缈峰第六代弟子中最小的一位,也是缥缈峰唯一的女仙,法号虚水。原本是一株香石竹花。当年,她为了修炼,几乎干枯而死,是你父亲日夜浇灌照料才得以保存。她为了报恩下凡历劫时便嫁给了你父亲,但是她终归不属于梨花庄。恩缘尽,她便回了缥缈峰。” “那么,母亲与虚木先生是同门?早就认识?” “他们原本同生于乌桕湖,祖师爷游历乌桕湖时,见其性灵,把他们一同带回了缥缈峰修行。” “这么说虚木先生与母亲乃青梅竹马的一对?” “可以这么说,但是你母亲不是一般的香石竹,她是当年花神散去自己魂魄时选择寄养元神的一株紫香石竹,这就决定了她永远不能跟仙籍人在一起的命运,否则花神将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世间。她是有使命的。” “这就是她去了虚无谷的缘故?” “这是你母亲的操守。她知道在缥缈峰她会毁掉天神赋予的使命,也会致虚木于万劫不复。” “可是她竟是这样地苦自己,也苦虚木先生一辈……” “孩子,在这世上所有的禀赋都是有它的使命的。如果禀赋白白浪费,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创造?而活着又有何意义呢?我们是上天的创造。虚木与你母亲虽未能相守,但是心是在一起的,他们的快乐远比痛苦要大得多。正因为如此,她在虚木心中才得以永恒,而虚木于她亦是一个永恒。” 师父的苍苍白发在微黄灯影里闪着金光,愈发苍劲有力,他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活得太久啦,见过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见过的事却都重复着最初的样子,时光就这样流逝再流逝,一去不复返。” 风弦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不料他却感叹道:“在这么多人当中,我还最怀念你母亲和花神。她们是让人敬佩的两位女性。” “花神?这世间真有花神拯救苍生之事?” “孩子,说起来这件事太让人悲哀,原本我们可以战死,却让一个女子毁掉自己的一生来换取。” 见师父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严肃认真,一脸沉重,风弦也不好再问下去。 “那下月初三,是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如果妖后能够信守当初的承诺,自然不会有这一战,可是野心之人怎会识得‘承诺’二字?权利与野心罢了,她想要一统六界。当然,她会为自己的行径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什么公平啊,正义啊,自由啊,可是所有的事情,一旦开始,便会离最初的意愿越来越远,她已经忘了她最初是为什么而战。” 这些话,风弦听得半懂不懂,师父却又接着道:“如果当年,我们拼死一战,妖族早已在这世上销声匿迹。现如今,反倒难办了……” 见师父一副忧心忡忡模样,风弦道:“师父,妖后真的那么厉害?真的会荼毒天下苍生?” “是的,她会让所有的空气都染上妖毒,让河流不可再饮用,让食物吃了就腐烂。” “就真的没有办法能制她?” “有。有一个办法就是花神复活。妖族天生携带妖毒,而天地间,只有花神集天地灵粹的精纯元神才能封印他们身上的妖毒,并替天下苍生解毒……” “这花神既然死了,又如何能活过来?” “当初花神亦曾想到妖族或恐有变,将自己的魂魄寄养在十二奇花之中。不过,到底是哪十二朵奇花,存在于何方,这世间无一人知晓。” “师父说寻到了,是何物?” 经风弦一提醒,师父方想到此次带风弦来的目的,忙道:“我给你找去……我给你找去……” 但凡师父说‘我给你找去’,那又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风弦无比颓丧地看了师父一眼。 “假的吧?” “什么假的?” “师父刚才说的事,怎么跟听故事书一样。” “嗨,明明是千真万确的事,过了几万年,说出来竟有人不信,竟有人不相信……” 师父说着,摇摇头,苍苍身影没入影沉沉的书架之中。 风弦又躺回椅子上,拾起那破书卷,不过她虽然眼睛盯着书卷,脑海里却回味着师父刚刚说过的话。 没过多久,师父竟真的折回来了,从一个紫檀匣子中取出一卷残破泛黄的轴子递与风弦:“喏,不信自己看。” 风弦接过师父递过来的卷子,从头至尾细读一遍。原来正如师父所说,三万年前那一战,弃战者众,主战者寡,花神以一人之力封印妖毒,让妖族人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并与妖后达成永世盟约。 而今妖后背信弃义,公然挑起战争。 十二奇花,乃天地精华之集萃,秉世间灵气,毒伤病重者得之可愈,修行者得之益修为,所以天下人皆欲得之。 原生长于花田的十二奇花,因躲避妖后迫害,现如今早已下落不明。有的藏匿深山雪原,有的流浪海岛沙漠,有的幻形人间。 “师父,这么短的时间,如何寻得这十二奇花?” “她们是你的一部分,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的一部分?” “确切地说,你现在是残缺的,十二奇花归位,才会有一个完整的你。唉,难怪你交不到朋友……” 风弦只当是听别人的故事,却不知自己正是故事的主角,可是已经不是那个令众人膜拜的百花之神,而只是空顶着一副残败的躯壳而已。 “师父,我们当真要去寻那十二奇花?” “那当然。难不成你就想赖在师父的山头懒散一辈子?” “在哪里都不知道,听起来好难的……” “每个人活着都是一个自我寻找的过程,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这样。只是你的看起来稍微特别了一点……不过以你那股子倔劲儿应该是不难的吧……” “师父,我倔吗?” “倔啊。我本来已经很倔了,算是缥缈峰第一,你比我这老头子还倔……” 第十一章 萧墙纷争杀伐起 风弦与师父蓬头垢面从天枢阁出来,着实吓了司涧一跳,仿佛他们在天枢阁刚刚经历一场劫难似的。 原来,外面缥缈峰众弟子已经吵得沸沸扬扬,其中勾叶三姐妹闹得最凶,偏生说这场大战是风弦挑起的,要她一个人去应战。 缥缈峰门下弟子乃各族世家门阀子弟,如今和平了这么多年,不知战争为何物者甚,养尊处优者甚,感觉过于闲闷者更甚,竟有想活动身子骨的,闹着要战。 于是战与不战两派又吵将起来。彼时,正被司涧挡在天枢阁大门外。 众人见风弦师徒二人如此模样,都以为他们真正地疯了。 原本大家都觉得他们只是有神经病,且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现如今看来,是彻底疯了。 大家顿时颓然,都觉着为了这样两个神经病而战,不值。 勾叶三姐妹早就想把风弦赶出缥缈峰,高声呼吁:“大家别吵了,别吵了!咱们去找众师伯说理去,凭什么让我们为了这样的神经病流血流泪?” 众人一听勾叶说得有理,极力吆喝,都往大殿上涌。 不想,大师伯面对众人的质疑,对风弦师徒竟不是护卫,而是沉默。 原本风弦以为众师伯无论如何不会如此糊涂,可是显然,众师伯觉得勾叶众人说得有理。 风弦有所不知的是,原本缥缈峰一代一代的弟子传下来,靠的是自身灵性及各自的修为,以及为缥缈峰所做之贡献。凡能够主事者,必然灵力非凡,修为极高,人品无暇,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可是这一切自祖师爷仙逝后,所有的传统都被破坏了。因着缥缈峰是仙乡福地,大批的神族门阀及各类裙带人士纷纷涌入,这里已经变成一个个的家族势力,而不是当年威震四海的缥缈峰。 风弦拜师之前就曾风闻,大师伯虚金,就是很有来头的一位,原本他在众师兄弟中不是排行老大,而是他父君下文,让他直接把原本的大师伯给替了,从此以后,他便成了缥缈峰的主事者。此事的详细经过外人也不太了解,师父也从来不提这事,还是司涧无意间说起,风弦也才知道这些。 至于三师伯虚火尊,恐怕来头也不亚于大师伯,不然,他也不会立足于缥缈峰这么久。 这众师伯中,唯有虚木、母亲、师父是祖师爷当初捡回来的,且祖师爷捡回他三人的时候,已经年迈体衰,捡回没多久,祖师爷就身归混沌了。 缥缈峰唯独他三人与众人毫无利益纠葛,但因虚木先生一生伤情于母亲,对缥缈峰的现状也不太关心,所以,他在缥缈峰很少有意见,而他的意见也总是被忽视。 师父一心为缥缈峰,心系天下苍生,奈何天意弄人,掌握话语权的人愣说他是神经病,日子久了,他也懒得再有态度。 原本主战的门阀弟子,见众师伯对此事已然持有态度,呼声也不那么高了。 风弦看着闹剧一般的现实,却是半个字说不出来。她嗡嗡的脑袋里听到大师伯依着众人的话头,话峰是指向师父与自己的。 只听师父激动地说:“三万年前,靠一个女人去换取这一切,三万年后悲剧重演……这是众神的耻辱!” 大师伯仿佛听不得此话,竟勃然大怒,把和平带来的好处罗列了一大套,仿佛都是他的英明决断。 风弦微微抬起头,此刻,大师伯平日对师父的宽厚已荡然无存,眼里满满的是杀机。 或许,这么多年,师父的存在便是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往唯一的见证,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 风弦替师父捏着一把汗,凛然道:“既然妖族要的是我,请众师伯让我来结束这一切!” 大师伯似乎觉着让众人知道他竟然拿这样一个小女娃去换取和平,比之三万年前牺牲花神更脸面无光,急道:“胡说!” 一切的事情在吵闹中分不出一个结果。待众人散去,风弦也陪师父回了山门。 “师父,三万年前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吃过晚饭,见师父在打坐,风弦忍不住问道。 其实,风弦对缥缈峰那些内幕一点也不想知道,可是所有的事情,既然有人做了,就不应该让它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何况后来的人,只会对在位者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不断地给他们增加头衔,以谋取自己所需。都是既得利益者,谁也不会去探究真相。 如此一来,世界自然是黑白颠倒,永远暗无天日。 为了那能够照亮世界的光,我们需要真相。 “三万年前,祖师爷年迈体衰,身归混沌。你原本的大师伯继承了缥缈峰掌门。但是虚金的父亲,是天上掌管人界修行的主事紫阳神君。那紫阳神君虽是天上的神仙,但是由于其所管事务都在人界,所以其实是常住人间的。在人间的日子待久了,紫阳真人竟爱上了一位凡人。天界有规定,人与神仙是不能通婚的,所以紫阳真人与凡人相爱的事只能背着天界,并与凡人私自生下了虚金。后来紫阳真人回到天界,一直觉得愧对虚金母子。在祖师爷身归混沌时,缥缈峰新任掌门你们真正的大师伯既无权又无势,便直接让虚金顶替了你大师伯的位子。从此以后,你们的大师伯就变成了虚金。虚金刚接管掌门不久,就赶上了妖族作乱。缥缈峰世代祖师以协助天界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但是你虚金师伯不知与妖族达成了什么协议,选择了弃战。当时被贬在人间的花神,见妖族祸乱人间,生灵涂炭,百姓不得安宁,所以凭一己之力封印妖毒,然而,封印完妖毒之后,花神魂魄溃散……” “那天族呢?妖族祸乱时,天族没有阻止吗?” “天族在应付魔族。妖族与魔族结盟联合发动战乱。不过妖后生性狡诈,想让天族与魔族鹬蚌相争,她坐收渔利……” “那天族打败魔族了吗?” “打败了,不过也牺牲了天族最强的战将。” “天族最强的战将?谁啊?” “天帝之子九殿下。说起来他还是唯一与你并肩作战的神。” 风弦听到这里,竟无端地有一种惨伤,原来已经有一个人先自己而倒下了。 “这个九殿下很厉害吗?” “嗨,那可是出了名的战神,听说九殿下从小就一个人在极境中长大。” “极境?什么是极境?”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环境很恶劣吧。” “哦,那为啥这么厉害还牺牲了?还是战神……” “谁说战神就不会牺牲。万一他有猪一样的战友怎么办?” “猪一样的战友?”风弦想到自己,大概自己就属于那一类吧。 “对啊,打仗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又不是一个人冲锋陷阵。” “那天族就只有一名战将吗?大师伯弃战天族为什么不追究?” “后来天族内乱,也就没管妖族的事,也没有追究你大师伯。”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原来的大师伯呢?去哪儿了?” “你大师伯离开缥缈峰之后,在妖后与虚金的合力暗杀下,魂飞魄散。不过听说你大师伯尚有一子,在首阳山。” “首阳山?不是伯夷和叔齐隐居的地方吗?” “是啊,当时伯夷和叔齐是因互相谦让而隐居首阳山。你大师伯的后代却是为了躲避萧墙之祸而隐匿首阳山。真是沧海桑田呐……” 师父说罢,不免冷嘲热讽一番,又感叹一番。 “师父,要不咱们逃吧?” “逃?逃哪里?” “首阳山啊。” “天地之大,谁知道首阳山在哪里,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风弦师徒二人正讨论着,大师兄知风在门外,竟是来寻风弦的。 师父见是大师兄,便让风弦跟了去。 原来大师兄这回来是做说客,一路跟风弦说了一大堆大师伯的好话,一路把风弦带到大师伯殿内。 出来迎接的是师娘,师娘一路拉着风弦的手,进了内堂,就坐,递果子、吃点心。 这是风弦来缥缈峰首次受到这样高的礼遇。 然而,师娘却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只一味拉家常,问母亲过去的事情。 其实关于母亲,风弦比缥缈峰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得少,反而是众师伯师娘对她了解得多。 见风弦很多话答不上来,师娘便反客为主,跟风弦聊起母亲生前喜欢的事,喜欢的食物。 师娘仿佛跟师父一样,也很赞赏当初花神和母亲的凌然大义。 “听说,你今天在大殿上也很有你母亲与花神当年的风范?” 风弦不知如何作答,这仿佛是夸赞。 风弦向来是听不得人夸赞的,她每每觉得当之有愧。 于是道:“我只是小孩子家随口说说,而家母和花神是用行动践行心中的一切,真正为苍生而活。” 有那么几秒钟,师娘很坚定地看着风弦,语气亦是同样地坚定,道:“其实,我相信,你也一样可以做到。” 从大师伯家出来,月亮出来了。 风柔柔地吹着风弦的发,风弦的身,她仿佛回到了梨花庄,那是十三岁以前。 她已经答应师娘,她会认真考虑师娘说的话。 夜里,风弦听到虚木先生吹起了箫声,正是烟霞殿与母亲合奏的曲子。那呜咽的管箫声,没有了琴声相和,竟是这样地悲切与孤独。 风弦拿出父亲为她制作的管箫,紧紧握着,待众人安歇,待一切都归宁静,也在夜风中呜呜吹凑起来。 这便是当初那算命的先生所预言的“命途坎坷”么? 所有的事情都来了。 即便在这仙乡福地缥缈峰也护佑她不得。 风弦想,大师伯至少做做面子,也绝不会把自己交出去。 然而,大师娘鼓励的眼神,那句“我相信你也一样可以做到。”已然说明一切。 在缥缈峰,风弦是过了三年快乐安稳的日子。 可是也仅仅三年而已,短暂得都还没来得及知觉就已经过去。 如果能死得其所,又有何惧? 如果能够完成心中所愿,又何足可惜? 如果自己死了,妖后荼毒天下苍生是不是更易如反掌? 或许活着更有希望,又或许消灭了自己心中这微小而单薄的希望,世界会不会更加万劫不复? 风弦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父亲离去之前,曾经,曾经她还很不想活。 她差点没从梨花城高高的城墙跳下去…… 可是面对如此复杂的世界,她能有一隅之地? 她能找回自己么? 能改变这一切么? 在这么短的时间要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可以吗? 东方的晓色里,冉冉地闪着几个星子,与月亮同在。 她立在一片冥冥皓月中,天空高高的云朵,莹白地漂浮着,那么远。月亮一会儿晕在云层里,一会儿悬在湛蓝深色无垠的夜空,寒白如冰屑。 第十二章 只此浮生梦里寻 师父说,这一次,即便他魂飞魄散,也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风沙在风弦耳边疾驰着。 风弦一边紧拽师父和司涧,一边回想着虚木先生的临终赠言:“只要你心志坚定,梦幽夜和昆仑镜会指引你方向。但是你要记住,这个自我找寻的过程,艰险无比,亦真亦假,亦梦亦幻,唯有心性澄明,初衷不移,方得始终。” 虚木先生就这样走了,在大师伯的方虚鼎下,带着对母亲永世的怀念。 今天早上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原本风弦已经想好,先掩人耳目,遂了大师伯的意,再半道想办法在妖后手中脱身。想不到一切都在三万年前的恩怨纠葛中大乱。 大师伯竟然对师父和虚木先生大打出手,欲除之而后快。 看着大师伯倦怠的眼神,风弦明白,他周旋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真的累了。 这昆仑镜的威力实在太大,是蓄积了千万年的洪荒之流,不知道这股洪流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往何方。 若不是这股势无可挡的洪荒之流,恐怕师父、司涧和自己早已葬身缥缈峰。 想着自己欠虚木先生实在太多,风弦心中是无限愧疚。 “他那么冷的一个人,仿佛世间一切事然与他无关,可是母亲竟入了他的心,成了他眼中的世界。” 风弦想到这一切,无知无觉中滴下泪来。平日里,她的伤心总会有个确切的理由,师父是看惯了。这一次,不知怎地,她竟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说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她不想让人看见。 师父和司涧在风沙中挥动着臂膀抵挡风沙,她躲在他们身后,便任由那哗啦啦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坠落。 这一哭,眼前的景象就更加模糊不辩,真是黄沙漫漫遮双眼,前途渺渺无定事,她是越哭越伤心。 不知是风沙之故,还是哭得过于厉害,她的眼睛竟干了。 她只是拂袖挡一挡风沙,便脱离了师父和司涧。 又仿佛是天地颤了一颤,她便从昆仑镜中掉下来,落在了人群中。 而围着她的人群似乎着了魔似的,无比欢呼雀跃,大喊:“下雨了!老天爷终于下雨了!” 有老妇喜极而泣:“老天爷啊,您终于开眼了!没让老妇饿死!旱了十年,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蒸发了!” 风弦看着这人间的喜气,一时忘了自己那说不出的哀伤,笑开来。 立时,下到半空的雨仿佛被人拽住似的,怎么也不落下来,停在了那儿,看得见,摸不着。 周围的人群又乱了。 突然,一位老叟拉着风弦的衣袖急道:“姑娘,你快哭,你快哭……” 风弦不明白的他的意思,一时摸不着头脑。 “姑娘,求你了,你快哭!你快哭!” 风弦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老叟扑通跪下来,而所有的人都围过来跪下,乱哄哄闹成一团。 风弦这下倒是急得都快哭了,忙问:“各位父老乡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伙见风弦总也不哭,一位大爷只得明道:“方才大伙在求雨。这雨啊,求了快十年了,老天爷总也看不见,但是方才姑娘你不知怎地哗啦啦哭起来,哭得那个叫伤心,眼泪仿佛涛涛洪水,这水流至天空便滴答而来。这是大伙亲眼瞧见的。可是又不知怎地,姑娘你不哭了,这雨……喏,停在那里了,停在那里了……”大爷说着,急得跟什么似的,又道:“姑娘你快哭!你快哭……” 大爷说罢,却是自己个儿呼天抢地先哭起来。 风弦被大家说得哭笑不得。 旁边一位妇人见风弦根本没有哭的意思,忙抓住那位大爷道:“你快别哭了,别哭了。你哭有什么用?要这位姑娘哭!要这位姑娘哭……” 大伙意识到那妇人的话,都来轰那位大爷:“去去……别瞎掺和,你哭不顶用,别哭别哭!让这位姑娘哭……” 众人说完,又都巴巴地望着风弦。 见风弦呆呆望着大家,老叟上前恳切道:“姑娘啊,你忘了?你刚刚跟我们一起求雨来着。求着求着,可是不知怎地,你突然哭起来,泪流不止。大家都不知道怎么了。然后本来骄阳似火的天,就哗啦啦下起雨来……哎呀,你哭得那个伤心欲绝,简直人间无有。这雨也是下得那叫畅快,简直百年难遇。你忘了?” “可是不知怎么地你又突然不哭了,这雨啊,也就停在那儿了……” 风弦顺着乡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雨下至半空仿佛被人施了法术一般停在半空不动了。 风弦看着眼前憨厚朴实的乡亲,心中的悲伤一扫而光,只有欣喜与亲厚,哪里还有泪,又如何能无悲而有泪? 看着大家对自己满满的期待,风弦尝试着努力,可是怎么挤,眼睛里还是没有半滴眼泪。 她的眼睛仿佛干涸了。 她于是想到司涧,他可是天河的一条小溪,可谓源源不断。 “各位父老乡亲别着急,我有办法帮大家找到水源。” “我们这里没有水,已经被沙漠吞噬了。” “请大家相信我,我一定能帮大家找到充足的水源。” “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都没有用!你能有什么办法?” “请大家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你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找水源?” “对啊,找水源要非常熟悉地形才行!你怎么找?”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没有风弦说话的份。 所谓人群可畏,大概就是这样,被丢在群体中,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风弦环顾四周,满眼皆沙漠,连房舍的样子,人的面孔也都与黄沙无二。史书上记载,大荒之中的大月国,地处昆仑虚之东,满地黄沙黄人。 还好她整日窝在师父的书房,看过这样的记载,便斗胆问道:“这里可是大月国?”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人群又开始哄乱。 好在老叟厚道,如实道:“姑娘,这里的确是大月国。” “师父和司涧也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 风弦琢磨着,从地上爬起来,拱手问父老乡亲道:“诸位可看到刚刚与我一起的两个人?一位头特别大,头顶光光溜溜,耳后双鬓苍苍白发四处招展,挺着的肚子像小山丘。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小伙子,年纪不大,一身清辉如银,长着……长着……” 风弦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一条小溪,想了想又道:“他的脸很特别,像镜子,其光可鉴人……” 想不到还真有一位见过的,一听风弦的描述,忙道:“我见过,我见过……” “敢问他们在哪里?” “这个……” “兄台不妨直说……” “在一个洞窟里,姑娘可愿意随我同去?” 众人也很好奇,他们在这大荒之中居住了千百余年,从未见过此等模样的人物,于是也想亲眼看看。 在众人的簇拥下,想不到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然把风弦带到城郊一座类似寺庙的废弃洞窟前。 风弦心想,师父和司涧落在寺庙中倒是情有可原,忙随了众人进入洞窟中。 然而,那洞窟窄狭幽暗,不足十尺见方,风弦进去,满眼皆是蜘蛛网,并未看见有人形存在。 年轻人见风弦脸上茫然,忙找来火把。 想不到这火把一照,洞窟的墙壁上竟影影绰绰走出来许多人物,都与风弦刚刚描述的师父的模样极其相似。 大伙见状忙道:“有妖怪,有妖怪!” 撒腿就跑。 众人一哄而散,洞窟内只剩下风弦和那书生。 风弦重新找来火把,走进了才看清,原来方才走出来的墙壁上的佛造像。 想到众人每日求佛,拜佛,十分敬虔,却是被走近而来的佛之真身吓得一哄而散,风弦不免感叹:“原来,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直视,佛之真容亦如是。”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墙壁上的佛像,其年代久远,造型精准,线条老练,浑然天成,真是难得一见的艺术品。 或许刚才人的骚动惊扰了正在修炼中的佛。此刻菩萨已低眉垂目。 风弦想,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就在此过一夜再去寻师父和司涧。 第二日,风弦还没睡醒,洞窟外已齐集着众位父老乡亲,都举着火把,要把风弦和洞窟一并烧毁,嘴里高呼:“妖怪,出来!出来!” 风弦出来一看,着实吓一跳,她真想不到人间的迷信竟如此浩浩荡荡。一夜之间,方圆百里的人都来了…… 令她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要使他们拔出心中的偏执,实在比登天还难。 “大家听我说……听我说……” “妖怪!” “我真的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可是谁能证明她不是妖怪呢,她说着说着,都快哭了。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她既不能跟他们打一架,让他们承认自己不是妖怪,也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愚昧下去。 “烧死她!烧死她!” “我真的不是……” “我跟你们一样有血有肉……” “我真的不是……” “妖怪!妖怪……” “烧死她!烧死她……” “别让她为祸人间!” “我真的不会害你们……” 要压过众人的声音,实在很费劲。她喊破了嗓子,喊得嗓子都嘶哑了。 面对人群起哄的声音,风弦实在无奈至极,最后她只会有气无力重复道:“我真的不是妖怪,不是……” 众人见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仿佛要下雨,才知她是真要哭了,又才安静下来。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她方恢复些许理智。令她吃惊的是,一向冷静的自己,竟也会被人群的起哄声逼着,失去思考的能力。 “请大家相信,半个月内我一定为大家找到水源!” 那位好心的老叟,又怕人群起哄,走上前拉住她小声道:“姑娘,你只要哭就行,不要说找水源。这里的人不相信还会有水源!” “可是老爷爷,我现在真的哭不出来……” “方才你明明要哭了……哭,快哭……” “老爷爷,我真的哭不出来……” “那……”老叟说着,突然转向人群,高声道:“大家安静!安静!大伙听我说,这位姑娘应该不是什么妖怪,我们暂且相信她一回,相信她一回!半个月后无水源,大伙再烧死她不迟……” 人群散去后,风弦是对这位肯出来说话的老叟谢了又谢。 好歹,总算说服了群众。 第十三章 坠入凡间一滴泪 风弦在茫茫沙野中奔走,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感觉浑身无力,口干欲裂。 不过总算离开了人群。 昆仑镜的方位,梦幽夜之前还有感应,此刻不知为什么竟断了线索。 找到了昆仑镜方能找到师父和司涧,这是现在支持她继续往前的唯一信念。 在这茫茫无尽的沙海中,风弦除了能看到自己走过留下的脚印,便再无一物。 然而,那脚印亦迅速在疾风中被吹得无影无踪。 太阳的方位已经过了正午,她感觉自己要再找不到水源和昆仑镜,恐是会晕倒在这片茫茫沙野中。 所幸,远远传来一队驼铃声。 她朝着驼铃的方向走。遥遥可见一巨型华盖里坐着一位男子,看样子像是一支迎亲的队伍。 风弦原本以为见到驼队就有了希望,却不知自己已经强自支持了很久,到得这最后的一刻,她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所幸,她绛紫色的衣服在沙漠里很是显眼。 华盖里的男子瞧见她晃悠悠的身子,飞身而起,随手扶起了她。 男子取了自己的水壶,给她灌水。 令男子无奈的是,她已经没有饮水的能力。 男子似乎有所犹豫,在思索片刻之后,俯身下来,用自己湿漉漉的唇,贴上了风弦的唇。 出于救人之本能,男子来来回回不断地给风弦喂水,同一个动作不知做了多少回,直到风弦微微睁开眼睑。 她醒来,幽幽弱弱的目光正触到即将俯身下来的眸子。 那眸子深处蕴着一个湖,仿佛要滴出水来。 然而,却是无尽的深,无尽的忧愁。 世间有目忧郁若此,风弦不由得怔怔愣住。 而即将俯身下来的那双眸子,亦静定地凝着她,好似在辨识一位极熟识的人。 有那么一分钟,他们就那么对望着。 面对他的凝望,风弦心里莫名地生起悲哀,一种说不出的无尽的缠绵哀戚自心底潮涌而来。 男子依旧没回过神来,似忧思困惑,又深情专注,仿佛有某种东西远远地把现实分离开来。 风弦伸手把他推开,他便恍惚回到了人世。 “你不是大月国人。怎会一个人在这大野外?这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男子扶起风弦。 令风弦感到意外的是,男子虽身材瘦弱,却是声音如洪钟,刚健中自带一种平和。人明明近在眼前,声音却仿若遥遥而来,清扬地萦绕风弦耳畔。 “我与亲人失去了联系。” “你还有亲人?我以为你就一个人。” 在他平静的目光下,风弦只感觉婷婷立着的自己倍感零落,不由得低了头。 风弦回味着他这几句话,不知是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陌生的地方,还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 总之从他这寥寥数语中,风弦无端地感到一种落寞,禁不住心里恍惚。 “这个地方除了被诅咒的流浪者,不会有人来。” “我的确是流浪而来。但是我还有师父……” 男子仿佛没在听她说话,回头望了望天空,一轮猩红的太阳悬在沙丘与地平线交接的地方,晕满黄橙红紫的天际线与沙海融为一体。 “太阳马上就要落了。你先跟我们到前面的绿洲落脚,然后再去寻你师父。” 男子口吻虽平静,却坚定。 风弦想,这么无边无垠的沙海,要靠自己走出去,定是不能,只好点点头。 驼队在男子的命令下,又重新开始启程。 那苍茫逶迤而去的茫茫沙丘,一层层荡开去。 果然,在日头没下去之前,远远地出现了零星点缀于黄沙间的绿色植被,那植被形如悬针,一团一团生长,直挺挺立在风中。 不知怎地,风弦对这种针状植被好似一见如故,她人在骆驼上,头却止不住地回望那微风中摇曳的小草。 称其为小草,其实它很高大,其高一丈有余,人入草丛,连影儿都没有。 但奇怪的是,它虽那么高大地遍地生长,其簇簇而拥的黄绿色,在漫漫黄沙间,却给人无尽苍凉的感觉。 风弦抬起头,男子也正望向她。 此刻他的目光已然恢复正常,若秋水横波,显得清冷异常,道:“这是沙漠中特有的植被,名芨芨草。” “芨芨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姑娘见过这种草?” “好像见过……” 风弦印象中这植被并不陌生,但是在哪里见过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姑娘以前来过沙漠?” “没有。这是第一回……” “但是这种草只生长于沙漠中。” “那恐是我记忆有误……” 然而,尽管如此,见那苍黄的身影于朔风中立着,风弦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而那枯黄野草好似有灵性一般,亦在风弦驻足间零零摇动。 “这芨芨草生长于沙漠,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芨芨草乃沙漠中的生命之草。凡是有芨芨草的地方就意味着有水源。老百姓寻芨芨草而打井取水。” 风弦没敢告诉男子她在寻找水源,只心里暗暗记下此处地形。 没走多远,竟真的出现了一大片沼泽和一个莹蓝的湖。 湖边的芨芨草,泛着油绿,一洗枯黄苍凉意味。 见到眼前的景象,风弦一时忘了身边还有人,仿佛自己又回到十三岁以前,那与天与地相守相知的日子,忍不住开口大笑,猛然间深深拥向那望不到尽头的芨芨草。 她迈开步子,在湖边撒腿跑起来,像她小时候那样,山高,天蓝,风轻,她可以尽情无拘无束地奔跑。 男子见她一反斯文常态,着实一惊。 遥遥看着她这样疯癫,嘴角亦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这做王的人,平时生活拘谨,这会儿,身旁没有侍卫,倒是很可以放松一下。 不一会儿,也追至风弦身旁,两人双双立在深静的湖畔。 “这便是昆仑湖。又名弱水。”男子平和轻缓的声音浸在湖水清冽的潮润味里,灌入了风弦的耳朵。 男子的身影和风弦的身影在深蓝湖光中幽幽跃动着,清晰而杳渺,视野尽头,雪山皑皑,皎洁如练,倾倒在湖波间。 世间有水若此,不禁令人心醉,仿佛此刻望过来的这双眼睛。 “我以为弱水乃一条绵绵无尽的河,想不到竟是一方静静的湖。” “弱水是河是湖,无人知晓,不过这里的人都奉其为圣水。” “圣水?” “嗯,听说此水深不可测,无源无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荒所有的水均发源于此。” 见风弦依旧凝视着湖面,男子继续道:“关于昆仑湖,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风弦听到“传说”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颤。眼前一泻千倾的深静,如此让人陶醉,这样的美,当得起“传说”两个字。 “莫非是关于神的?” 男子与风弦对望一眼,笑起来。恢复平静后,深沉的眸子望向湖面,淡淡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那么是关于爱情的?” 听风弦此言,男子极惊诧,猛然间抬起头来,仿佛想从风弦身上探究什么似的望了过来。 风弦被盯得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究竟……究竟是怎样的传说?” “你知道?” 风弦忙遥头。 “这是一位女神滴落凡间的一滴泪珠。”男子的口吻虽极淡然,却是遮掩不住那语气里的绵绵情意与深深敬意。仿佛这对于他,是人生极重要极可宝贵称道的。 风弦自从见识了缥缈峰众神仙的真正面目后,便对那远离人世的一切皆持怀疑态度。殊不知,神与仙并不同,仙可修可成,神并非如此。脱口道:“你信?” 男子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眼神凄惶迷离,转而深深望着风弦。 这眼神风弦记得,便是那使人望一眼便无法忘却的忧郁。 她只触到一瞬,便忙把视线移向深深的湖面。 男子仿佛比她还敏感,亦把目光移开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会儿,两人都深深凝着眼前这一方净水,不再言语。 湖面洒上了金光,碎碎的光随着波光闪烁。 太阳最后的余热,晕着那凄美的红润隐没在湖畔尽头。 湖风幽幽吹来,丝丝凉意掠过心头脚底,风弦不禁抱紧身子。 男子把身上的大氅悄悄批在风弦身上,风弦忽觉暖意融来,方从眼前凄美迷离的夕景中回过神来。 “我们走吧。” 风弦不知,此湖便是三万年前她一场春梦,为身边男子而流下的泪。彼时,大荒正直大旱,天帝竟然下令把泪珠蓄在这万仞昆仑之西南隅,日夜为大荒守护。 风弦若知晓,数万年前她曾爱过眼前这人,便不会奇怪,男子今日之种种奇怪行径,他或许第一直觉便认出了她。 但是,她自己是忘了,爱得那么深,也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三万年的时间,前尘往事虽已渺若云烟,可当她第二次来到,却依然会为眼前这双眼睛而着迷。 或许她还处于年少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抑或她还涉世未深,总之,凝望着这双眼睛,自己就会突然变得难言,突然被那眼神背后的深深神秘吸引。 当初,她含悲而去,是万万没有想过会有第二次的。 风弦尾随男子顺湖边返还,还没回到和亲的队伍中,一名名计蒙的侍卫急急而来,拱手向男子道:“王,大言国的大军已攻破苍梧国,苍梧国国君流亡在外。此刻大言国大军正在向月城进发。我们的和亲计划恐是要失败了……” 男子一听,剑眉微紧,下令道:“连夜赶回月城。立即让离朱查明大言国军行进路线,时刻来报。” 第十四章 不周夜深千帐灯 直到男子带着风弦回到月城,风弦才知此前她从昆仑镜中掉落下来的地方,是大荒之国大月之都,月城。 而带着她回来的这人,便是大月的王,韦陀。 当年,风弦含悲而去,韦陀王一时愧疚难当,竟下令月宫须得昼夜灯火通明。 这是这三万年来不变的规矩。 风弦因已丝毫不知道当年的事,只感觉这灯火通明之温馨,仿佛正等待着归家的人。此刻,虽不似白日那般看得清楚,然而,透过明明灯影,却依稀可窥月宫之概貌。 这月宫,虽则称为“宫”,却不似一般的宫殿那般雍容华贵,仿佛不是宫殿,而是借山造势,借水存月,古朴而原始,一景一物仿佛均源之于自然,却又高于自然,比之一般的雕栏玉栋、飞阁流丹,虽素朴,却是透着更深沉的华贵与典雅。 这里的一庭一院,一草一木,一切本是为她而造,此刻见着,却有几分惊诧,其百卉葳蕤,绿树葱茏,不似沙漠中应有之景象。 刚落下脚,又听计蒙来报:“王,此刻大言国大军已出历儿山,离月城六十公里。” “敌方有多少人?” “十万。” “领兵者谁?” “大言国国君的大儿子,王子又原。” 真是棋逢对手,那大言国王子又原在西荒可是出了名的战将,他一路从尸胡山起兵,所向披靡,已先后吞并了大夏、匈奴、居繇。 现苍梧已破,大月危已。 韦陀君晚膳未用,即刻点兵,进行战略部署。 虽在这紧要关头,他却依旧从容。手指在沙丘堆成的地形模型图上疾速游走,专注明烁的眼神根本容不得一丝疏漏。 风弦远远在旁看着,只见灯影下人头攒动,整个备战过程紧张而不失条理。 直到韦陀君吩咐下属备饭,风弦方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韦陀君点点头,明烁眼神里依旧闪着紧张的光芒,仿佛有丝毫考虑不周,即为大患。 “你运气不好,跟着我们即遇上大荒万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事。” 风弦闻此言,仿佛他心里有愧似的,为了消除他心中的疑虑,风弦郎朗道:“能目睹这样的大战,是我的运气。” “战争从来残酷,不要想象。” “或许有战神就不一样。” 这战神的名号,风弦还是听一名小将说的。乘他在帐内紧张部署的时候,风弦刚好溜出帐外透透气。溜出去才知道,他们的这位王,在属下心中可是出了名的战无不胜。 “真正的战神是不让战争发生。” 韦陀君说完,眼里竟滑过一丝忧郁。或许这是他的理想,而现实永远是不得不战。 “那得有多大的力量?” “竭毕生之精力,在所不辞。” 风弦深深望着眼前这双眸子,此刻在灯影下,那眸子深处竟幽幽地闪烁着自己的影子。 不知怎地,初遇时那无端的悲哀,竟倏地又爬上了心头。 “为理想干杯。”风弦端起酒杯,与韦陀君碰了一下,便一饮殆尽。 风弦说得很淡,她也不知道这个能否称为理想。只是相较于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韦陀君能够自由抉择,应该算是比较理想的吧。 “理想?” “能够自由选择,应该是比较理想的了……不像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背负着太多的东西。” “干杯……” 两人一杯接一杯,三五杯酒下肚后,竟无话不谈起来。 原来这大荒之中,凡七十七山,一万七千五百一十七里,有一半已是这韦陀君的,也就是说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半。只要这大荒统一了,便可以休戈止伐,大荒再无战事。 风弦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地被吹到这里,而那沉重的使命,竟一点头绪也没有。 “或许跟着眼前这韦陀王,便能搜罗出大荒所有的奇花异草。毕竟他是这里的王,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应该很熟悉,没有人能找到水源,他却知道那么大的一个湖。况且,跟着人上之人,办事情总会方便许多。”风弦思量着,借着酒力,又使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一步。 喝完了酒,男子便带上风弦,来到营地。此时,竟然比刚进城时多出了几十万只帐篷。 帐篷里,灯火如昼。 “吃饱喝足,姑娘且随我到前面山口看星星去。” 男子口中的山口竟是著名的不周山。 古书上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山体缺坏不合,故曰不周。 风弦高高立在不周山山巅,天空蓝靛深邃,却是半点星子的影子都没有。倒是遥遥可望视野尽头密密麻麻燃着星火,把整个月城上方的天空照亮了。风弦再一看自己身后整整齐齐立着的兵士,银甲森森,在夜空下待命,亦如那星火一般,望不到头,方明了韦陀王口中的看星星为何故。 “原来韦陀君设的是空城计。” “此山口乃大月之咽喉。如此方能解此刻的燃眉之急。大月能不能保得住,就看今天晚上了。” “韦陀君此意是要在此山口,截下大言国十万大军?” “不错,想不到被你看出来了。” “我也是‘马后炮’而已。” 想不到王子又原竟真的中计。在离月城五十里开外的地方,遥见月城灯火通明,改变了原来的进攻路线,想通过不周山山口,直取大月。 韦陀王派出两万精兵,于不周山口最狭窄处设下埋伏。又分别于入口及出口重兵设伏,形成夹击之势。 离朱鸟时刻来报王子又原的动态。 时至子时,王子又原的大军果然逶迤列入不周山山口。 风弦站在不周山山巅,虽十万大军于山巅看起来犹如蚂蚁般在峡谷中黑旋移动,然而,那齐整的踢踏之声,却是要大地为之一颤的,威力实在不容小觑。 当又原大军最后一队完进入视野时,宁静高远的夜空突然变得肃杀森然。 以前她临着梨花城的城墙,观望城下如热锅上沸腾的人世,虽喧闹如麻,然而一切的喧嚣仿佛都在消融于无形的秩序中,而此刻,眼前万水千山千军万马皆井然有序,空气静定,却是天要蹦,地要裂。 眼见着又原大军最后一支部队完进入不周山山口,韦陀王竟不轻不重道:“这里风紧,姑娘且随我到帐中饮酒取暖。” 风弦原本打足了勇气,想要一睹这场肉搏之役,虽然,这次她不参战,但观战远比上场厮杀更需要心理承受力。 然而,韦陀王这样一句不轻不缓的话,她只得随他进入帐中。 此时帐中美酒佳肴一应俱,已一一摆至案上。 韦陀王好似观赏风景一般,手持酒樽,自斟自酌起来。 如炬的灯影晃晃映着他的眉眼,那沉着的面容未曾改变过,然而,他究竟是紧张的,那竖起的耳朵,一刻也没有松弛。 风弦静静听着帐外的厮杀,震天动地的呐喊,万仞昆仑沸腾如火如雷如火山喷涌,硝烟滚滚。 然而,这曲尺帐中却只有蜡烛滋滋燃烧的声音,静极。 一个时辰过去后,山谷的喘息声慢慢消退在如漆夜色中。一切都安静极了,若不是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风弦根本感觉不到刚刚还在厮杀的世界。 即刻,计蒙来报:“报,王子又原骑着视肉兽,率领一支精锐部队,向青要山方向逃走。” “其余者如何?” “已歼灭于不周峡谷。” 男子一脸静容,风弦却听得嘘吁,弹指间,十万生灵竟已进入下一个轮回。 待风弦跟着韦陀王走出帐中,满众皆伤残待救,哀鸣之声灌满山谷。 韦陀王即刻下令,加建帐篷,把所有伤残人员安置帐中救治。 顿时,不周山巅,燃起千帐灯火。 幸亏风弦除了读书画画弹琴之外,还喜欢看点医书,此刻竟用上了。 随军带了不少止血生肌的伤药,风弦协助石夷大夫处理完所有伤残人员,竟累得差点摔倒在地。 以她的身子骨,不至于累成这样,恐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淋淋血肉等待救治,情绪过于紧张之故。 她感觉窒息得慌,便到帐外的坡地上缓一缓。 巍巍昆仑,此刻在深蓝夜空中,显得静穆深沉。 风弦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如泉水般清凉的夜色。 伤残兵士的哀鸣声在深沉的夜色中慢慢隐遁,这一日的喧嚣终于过去了。 风弦瘫坐在地,有那么一会儿,世界空灵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在这种极度的寂静中,她不由得想起韦陀。 不知此刻他在何方,在大战后的混乱中,他急急安排完救治就带领众将离开了营地。 “原来姑娘在这里,让老夫好找。” 风弦正闭目养神,被这一声关切之语惊醒,见来人正是石夷大夫,忙起身行礼:“老先生。” “今日把姑娘累坏了。” “先生客气,我只是打了个下手。倒是先生您受累。” “姑娘医术精湛,亏得有姑娘相助,老夫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救治完所有伤员。大王的战士才能大部分幸存下来。” “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随便看了些医书,这次跟着您,向您学习,方得以实践操作。” “敢问姑娘看的是什么书?” “胡乱看了些叫不上名的。先生可知大王此刻在何处?”风弦看的书都是缥缈峰天枢阁乱七八糟藏着的书,杂乱而繁多,此刻要一本一本叫出名字,还真不是时候。 “现已近寅时,黎明前,大王要对死去的战士进行天祭。” “天祭?” “嗯。这是我们的习俗。死去的人,只有天祭者方能升天转世。” 第十五章 朝晖易逝且驰骋 风弦正跟石夷大夫说着话,只听山谷里号角齐鸣,呜咽沉闷的悲壮之音徐徐传来,仿佛在召唤什么。 “卜父已经开始召唤大荒神兽。” “大荒神兽?” “大荒有开明、穷奇、驺吾、离朱、虖交、视肉、青鸾、比翼、吉量、重明十大神兽,开明兽守大荒之巅昆仑虚,穷奇守从极之渊。驺吾乃大王的坐骑,离朱鸟乃大王信使,视肉兽乃王子又原坐骑。” “那视肉兽已随王子又原而去,会回来吗?” “会。大荒有约定,活着的人必须为死去的人进行天祭,不分敌我。” “如此说来,大王竟是要为王子又原死去的部下也举行天祭仪式?” “不错,是这样。这是规矩。” “这个规矩倒是顶好。人都已经死了,就不应当再分敌我。” “死者为大,自古皆然。其实只要离开了战场,便不再分敌我。大荒之中的人经常迁徙,国民之间互相来往,甚至有的是亲人。” 正说着,计蒙将军近前拱手道:“风弦姑娘,大王派我来接姑娘一同参加天祭仪式。” 风弦回头望了望石夷大夫,石夷大夫忙道:“姑娘且随计蒙将军前去,祭奠仪式马上开始。” 风弦没有坐骑,计蒙将军道:“姑娘若不嫌弃,请用末将坐骑。” 说着竟把马牵了过来。 风弦一看那匹马,双眼闪着灿灿金光,真是俊美异常,其高八尺,长丈余,毛色纯白如雪,却是红鬓。 风弦用手抚了一抚它的额头,它仿佛懂得语言似的,委身跪下,让风弦骑坐。 “将军这马真是好马。” “它是吉量。” “吉量神马?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这马可增益人的寿命是不是?” “姑娘骑上它可感觉神清气爽?” 风弦坐上去那一刻的确有精神一振的感觉,她还以为是见到宝马精神振奋之故。原来这吉量果然如古书上所记载,乃长寿之马。 “将军是如何获得如此宝马的?” “此马是大王送我的。”计蒙将军说着咧嘴笑起来,回忆道:“它是大王驯养的第一批猎物。大王的坐骑驺吾也是大王第一批收养的动物。” “驺吾兽也是神兽对不对?” “对。是有名的仁兽,非常珍贵,周身有五彩斑斓的花纹,似虎似豹,可日行千里。” 风弦听计蒙将军说起韦陀王的事,原本还想多了解一些,想不到瞬息之间已到达谷底。 这天祭仪式竟是比战争更规矩森严。只见韦陀王一身白袍立于不周山口,一脸肃静敬虔,而所有活着的战将皆赤裸上身,随着喧天锣鼓疯狂舞动。 众舞者节奏单一,重复着几个相同动作,情绪却几近癫狂。他们的身体中,仿佛有成千上万只野兽在跃动,这不像祭祀,扑面而来的是生命癫狂的气息。 卜父燃起柏烟,那日行千里的驺吾、离朱诸兽便飞腾而起,朝着山谷间如山的尸体俯身而下。 卜父不停地念着咒语,直到众舞者齐身跪下,一切才戛然而止,才恢复原有的秩序。 此时,东方已露晓色,猩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生起。 韦陀竟不顾众将士眼目睽睽,伸手一揽将风弦拉上驺吾兽,与他并肩骑行。 这驺吾兽生得两个背,天生来就可以供两人坐骑,倏忽间他们已驰过雪山,风一般行走在大月的沃野。 韦陀这一反其矜持性格的做法,风弦虽诧异,却也任由他驱使着驺吾兽如风般在大月之野驰行。 后来韦陀为他此刻的奇怪行径给出了一个看似很合理的解释:“朝晖易逝。” 的确,那冉冉升起的红日,在大漠的天地间,那么宏大而绚丽,却是转瞬即逝的,须臾浪费不起。看日出下的山河,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风弦本是想顾忌一下众人的感受,然而,相比起韦陀王一心想要自己看看他半生博下的壮丽山河,一如他昨夜于如昼灯影下与自己分享理想,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任由其气概所唤起的脉脉温情倾泻而来,只顾舒舒服服地跟着他,视其所指引,听其所言说。 “你知道吗?数万年前,西荒曾是一片沃野。” “听闻过。‘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凡其所欲,其味尽存。’”风弦记得缥缈峰的经书里是这样记载的。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何等适意。何等自由。” 他喃喃而语,耳畔轻抚的风把这诗一样的言语吹入了风弦的耳朵。 这样的乐土,他这做君王的甚至比百姓还渴望,百姓或许想的只是温饱,而他却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各得其所,各尽其意。 “那么是经历过怎样的变故,西荒竟变成现在这样?” “一说是受了诅咒,一说是人心难已。” “这两者听起来并无多大区别。” 韦陀闻言,回头默默望着她。 看他那样子,莫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看来,两人之间的默契,可遇不可求,却也是稍稍让人不安的,那心底萌动的话语竟不需要再费口舌,两人皆一副似语非语表情,对望着。 谈话一时终止,他默住,风弦亦默住,然而,这无端的沉默,却是那样地好,仿佛此刻浸润于晨曦中的大地。 “你是想背负起这救赎之任?”驺吾兽驰过森林时,她开口问了他。 “或许我是在救自己。” 救赎是难的,很可能根本就是徒劳,知其意者谁?解其意者谁?遂其意者又有谁? 或许这就是初遇他时风弦那无端的悲哀涌起的缘故,此刻,不知是晨曦中的森林太过朦胧,还是驰骋疾风中之故,风弦眼里竟濛濛地罩上了一层雾水。 “你哭了?” 风弦蒙蒙地看着他,笑开来,眼睛却总也忍不住,一时哭笑不得。 “你不像是爱哭的人。” 风弦的确不是爱哭的人,然而,不知怎地,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叹息不尽,百感交集的感受,总也忍不住。 很多年后,风弦才知年少的自己是多么地善感。 但仿佛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时期,且都会遇到同样善感的那个人。 不过那个时期一过,她的心竟无端地老了。 “我看着你指引的一切,既欣喜又悲伤,隐隐地有许多情绪,说不出,道不明。” “是充满愉悦的忧伤?” “‘充满愉悦的忧伤’?你也会是吗?”风弦沉吟着。 “常有。看花的时候有,看云的时候有,看落晖夕照时有,看你的时候也有……”他说着说着,竟顿住。 不知何时起,驺吾兽也顿住了。 他的话是那样的淡,却是刻骨铭心。 不知过了多久,晴朗的天空竟濛濛下起了雾。 “或许……” 风弦刚开口,话头却被他接住:“或许我们应该理性点。” 风弦轻抬手臂,顺势抹去眼角的泪珠,如孩子一般微笑点头。 第十六章 一水难求情似海 直到月城的百姓再次蜂拥而来,要把风弦捆上,风弦才想起曾答应过各位父老寻找水源的事。 说来亦是怪风弦不好好在月宫待着,非要出来看一看月城的街市惹的祸。 韦陀王知她在月宫待得烦闷,不知她竟是如此自由惯了,喜欢私自到处乱跑。 不过,那一日她在月宫闲得正无聊,翻着竹简,却不上心,隐隐感觉左腕上的梦幽夜仿佛又感应到了昆仑镜的方位。 为了避人耳目,她隐身从月宫中出来,一直追寻着梦幽夜的指引走至一家烧饼铺门口。 她不过是停在路边,向烧饼铺的伙计问问路,便被那伙计认出而被堵在人群中。 “姑娘,我认得你,我们这里没有你这样生得美的女子。” 风弦正欲跟大家说,自己已经找到水源了。大伙却依然硬生生说她是妖怪,二话不说就把她捆将起来。 “主人……” 若不是司涧在人群中叫出了自己,风弦真不敢相信眼前两位叫花子模样的人竟然是师父和司涧。他俩扒开混乱的人群,走到她跟前来。 更令风弦想不到的是,他俩从昆仑镜中掉下来,竟然砸在了苍梧国国君的大殿上。彼时,苍梧国国君正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应对王子又原大军之事。两个活生生的巨型怪物从天而降,不仅把苍梧国国君那雕龙刻凤的大殿屋顶给砸出了一个大窟窿,还生生把那大殿争吵不休的群臣给吓傻了。 苍梧君眼看师父那巨型模样,与平日里所见之菩萨造像并无二致,忙匍匐跪下,口里直念:“菩萨显灵,佑我苍梧,菩萨显灵,佑我苍梧!” 群臣见状也拜将下来,口里念:“菩萨佑我苍梧,菩萨佑我苍梧……” 可惜的是,苍梧的劫数数万年前已种下因由,无法改变了。 师父觉着生生受到这样的供奉当之有愧,但是碍于面子的他又不好直说自己不是能够拯救苍梧的菩萨,于是于战乱水火中救下苍梧君及其掌上明珠荼罗。 在得知大月国破了王子又原大军后,便携带着他们逃往大月国。 在人群中,司涧这么一叫,人群的视点立刻集中到师父的头上。 大伙一看师父那小山丘似的肚子和巨型额头,便认定师父、司涧与风弦是一伙的,都是妖怪无疑,竟你一言我一语的顺势把他俩也给绑了。 苍梧君虽治国无方,但却是讲情义之人,忙向众人力证道:“乡亲们,他们三人是佛,不是妖……” 可是谁也不知他是苍梧国国君,何况他乃灭国之君,谁信? 人群中即刻就有人起哄:“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要逃脱众人,于他三人来说易如反掌,然而一用术法,岂不更坐实了大伙的猜疑? 群众往往是分不清妖的。 万难之际,风弦只得大声喊话:“各位父老乡亲,我旁边的小伙子已帮大家找到水源。” “西荒的水都干枯了,你妖言惑众……”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人群声喊成一片,那混乱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风弦不知,在这片诅咒之地,需得她的眼泪,抑或司涧的血,方能化出水来。 若不是韦陀王来得及时,她不得不承认,今天她这情是承得过大了点,需得司涧半身的血,方能化出够月城百姓用一日的一池子水来。 韦陀王见群众混乱,情况紧急,竟用法术把风弦与捆着风弦的木架绳索旋旋提至街市上空,于空中劈开绳索。 他见风弦浑浑噩噩的,仿佛呆傻了一般,忙飞身去接她。 风弦飘飘而下,掉进他结实的臂膀里。风弦若不是被人群的喊叫搅扰得心神不宁,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自己这样硬生生落入他怀里。 他这一耍帅行径,风弦并不如何欣赏,却把苍梧君的掌上明珠荼罗,看得呆住。 亦把围观的民众看得呆住。 “各位父老,我以大月国君的身份向大家保证,这位姑娘和她的朋友并非妖怪。” 他这大月的王,虽是君主,却沿袭着上古遗训,与民同耕同食。当初,若不是因风弦之故,也不会有今日之华丽月宫,他该当是与民同寝的。 此刻,他在民众面前亦谦卑。 师父见韦陀依旧抱着风弦,弥勒佛般笑开来:“这么几日便又交到朋友啦。” 司涧若不是在花田打理得好的时候偷懒睡了一万年,兴许还认得这韦陀王。 风弦忙离了那紧抱着自己的臂膀,一一介绍了去。 风弦万没想到,师父和司涧居然扮成摸骨算命的先生,这委实让风弦感到尴尬。 好在那韦陀王是个明事理的,听闻是风弦师父和亲人,亦恭恭敬敬照拂着。再加上有苍梧国国君及公主荼罗在,双方都客套得紧。 “快,领我去昆仑湖。”大家认识完毕,风弦仰头欣欣然望着他,除了昆仑湖,这大漠中真是一水难求。 虽然那昆仑湖是韦陀认识的一位女神的眼泪,时逢大旱,借来一用,度化了这天灾总是可以的。也算是为那位女神积德了。 “你想用昆仑湖的水解除旱灾?” “既然是一滴泪,什么时候遇到那位女神,再让她滴上一滴又有何妨?”风弦不轻不重,把这泪水说得跟自己家的似的,却不知韦陀的脸色变了又变,此刻正阴沉不定地看着她。 风弦感到好似大地震了一震,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腕拽住,一个几近哽咽的声音说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望着她的眸子,平日的波澜不惊一扫而光,好似突发了海啸一般。 那海啸起伏不定,跌宕婉转,缓缓消弭于瞳仁深处,眸子底蕴着的水,不亚于昆仑湖之千倾横波。 风弦感到疼痛难忍,试图挣开他。这一挣扎仿佛让他清醒了一点,待稍稍恢复平静后,他方喃喃道:“泪水这东西,必定是心里哀痛至极,岂能是说流就能流的……” 这句话,他仿佛是对风弦说的,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万般的遗憾懊丧,端地让人心里难受。 师父见状,眼里冒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在说这么几日便交上桃花运了? 殊不知,五万年前那一场烂漫花事,风弦为这情,肝肠寸断。 现如今,不知世上几世几劫已过,方得以在这大荒之中重逢,可惜她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即便曾灼灼盛开过,灼灼伤痛过。 第十七章 玄色曼陀天上香 “我们要如何解决这水源问题呢?” “现如今,一切都要规划着用。” “规划?如何规划?” “人畜分离用水,灌溉采取节约模式,还需派专门人员监督,逐级而下,以防止各家各户用水浪费。” “听起来很复杂。” “琐事。” “听说有一日下雨了?” “好像正是回城那日,当时我们在城外。听卜父说淅淅沥沥下了点小雨,不大。不过那场小雨已经救了不少庄稼和花草树木。” 风弦回忆了一下,那日他们正在看日出,却是晴天霹雳,天气骤变,绵绵下了雾水。 而那时,她万般难言,情绪翻涌。 莫不是这沙漠中真的需要她的滴滴泪珠将养生息? 她想到这一层,便端端望着韦陀王。 韦陀王被她看得不知何意,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只是感觉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便遇到很多奇怪的事。” “什么奇怪事?” 风弦想到自己第一天落在人群中便被众人要求哭的事,然而面对韦陀王,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一时说不清楚,模糊中感觉这个地方我以前好像来过……” 晚上,韦陀王特意设了宴会为师父、司涧、苍梧君接风。 宴到一半,苍梧君上前拱手:“承蒙韦陀王及各位搭救,老朽及小女荼罗方得以万难中存活。老朽不才,小女不德,愿献歌舞聊表酬谢。” 那苍梧公主荼罗,一袭长发及腰,飀飀青丝上,似有松风之音。 风弦第一眼见她,便觉着她身上有一股逼人的气息,似妖似魔似幻,当时,她虽蒙着黑纱,一身玄色刍纱裙把窈窕的身姿包裹得严严实实,却遮掩不住那诱人的神秘气息。 苍梧君击筑,竹弦敲击声,似筝又似弦,丝丝入扣,荼罗公主应声而起,体若游神,飘忽不定,姿若飞鸟,款款而起。 风弦端端望着灯影中那曼妙的人儿,心想若自己不是女子,此刻指不定已拜倒在她玄色裙衫下。 她黛黑的眉眼仿佛比别人都要重上一层,要大一号,于凝白肌肤间灵动而妩媚。 早闻西荒出绝色,荼罗公主果然是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倾城佳人,此刻舞动起来,简直活色生香。 看来苍梧君的复国大梦,就承望这女子了。 可是谁能承起这大任呢? 风弦只顾着自己欣赏,边饮酒边品评,却忘了这是男人的事。于是轻抬眉眼,朝三位男子望了过去。 世间的东西,司涧仿佛除了喜欢看花看石头看小鱼,便不爱看其它,莫不是当初花田的花都太妖娆之故? 师父呢,对这种风月之事,好像永远是个局外人,喜欢听别人的故事,道别人的故事,却不喜欢自己有故事。 风弦流转的目光,无意间竟被另一沉冷的目光截住。他抚着酒盏的手指,似在回味什么,又似在思量什么。 风弦本是最想知道他的态度的,此刻直直撞入他的视线里,倒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在座的,能帮助苍梧君实现复国大梦的,看来也只有韦陀王了。 谁能一夜之间击破十万大军呢? 风弦缓缓把视线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宴会场景的样子,不料,那沉沉的目光,竟毫不避讳,若即若离地看着她。 看他那恍惚神游模样,不像是在现实里,仿佛沉浸在一个久远久远的回忆当中。 “莫不是这韦陀王,又把我当成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所认识的那位了吧?看他一脸沉浸在回忆当中不愿舍弃的模样,竟是那么依恋……” 风弦想到这一层,一时悲喜难定,落空之感倏地袭上心头。 终究是他在看风景,自己把他当风景看。 若风弦知道,在这个大殿中,她也曾这么舞动过,她便是他记忆中谙熟的风景,或许她会更感到悲哀吧。 只不过当时她舞动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建起宫殿,只是露天的一个高台。那是三万年前的一个夜晚,夜空如洗,星光甚好,她与韦陀王吃完晚饭,坐在高台上看星星,羊群在圈里睡着了。当时韦陀王还是一个牧羊人,牧羊人吹起笛子,她便于夜空中翩翩起舞。 韦陀君魂牵梦绕于她那一夜的舞动,便在此处建起宫殿,每每以歌舞宴飨群臣。 想想遇到韦陀王的各种场景,以及那一滴存蓄了数万年的眼泪。这封存万年的旧梦,她是否愿意去打开? 风弦愣愣地发了半晌呆,却不知荼罗公主早已退出舞台。 舞台上站着的竟然是苍梧君。 苍梧君这台戏,着实安排得精当,他竟在这宴乐酒足时提出助其复国的请求,并生生把公主荼罗献上了。 这真是一个让人两难的境地,他那么大把年纪的人了,又是国君,谦卑地给韦陀王跪下了。 韦陀王总得答应一件吧,不答应娶公主荼罗,也得答应助其复国;而答应娶公主荼罗,早晚也是助其复国。 韦陀王一脸静容,听着苍梧君的请求。 大月今年赶上旱灾,不宜用兵,若不是王子又原大军兵临城下,是无论如何不会有不周山那一战的。 不料那冷峻的面容竟然不轻不重道:“国君如此恳切,复国之事,我助你即可。至于迎娶荼罗公主,需得两情相悦。公主如此花容月貌之姿,需得般配之人。若国君愿意,我以国君之名,在大月帮公主物色合适的人选。” 他这几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合情合理,却是拒绝得一点情面都不留。 然而,那荼罗公主却是半点伤心之意未有,婉转的峨眉,如春水般柔媚,直直地看着那一脸俊容。 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上了韦陀王,或许,宴会之初,她只是依着父亲的意愿,要完成大任,违心而行,如今,得了这句他理想中的姻缘需得“两情相悦”,而且即便在这样必须卖面子的场合半点不违背自己的心,便对他有了好感,认定他正是她要寻找的王。 人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定格在这不经意间,恍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刹那即永恒,韦陀王成了他的永恒。 第十八章 误入他的后花园 韦陀王既然答应了苍梧君助其复国,便是一切皆为战事而备。 这几日,风弦总也不敢离他太近。她被吹到这大荒,是过客,而非归人。 命运如一重一重揭不开的面纱,唯一确定的是无常。某一天她会被吹到其他地方去的。 倒是那荼罗公主,总喜欢黏着她,问些许关于韦陀王的事。 “姐姐,你是如何认识韦陀王的?” 在他的后花园,映着花映着水映着绿萝的亭子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风弦。 风弦瞅着她,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或许她感念的是自己来得太迟,与喜欢的人相见恨晚。抑或,在她看来,与韦陀王这样的人相遇,必定充满浪漫。 “那时我生命垂危,奄奄一息……” “姐姐受了重伤?” 风弦想了一想,这世间能伤她的恐怕没几样东西。 “我还没受过伤。” 直直望着她的眼睛,一时惆怅无比,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是因为在这世间还没能入得了姐姐之眼的东西。” 这姑娘倒是机灵得很,风弦说的是硬伤,她却想到的是软伤。 仿佛她受过伤,或许她正忍耐着,那颓然垂下的眉眼,却因这波动的情绪而平添几分哀矜之美。怪不得人说恋爱中的女子最美,或许便是这因情而生的哀矜动人。 “是我渴了,他给我水喝。” 真是天意弄人,风弦不知,她这寥寥数语,道出的却是纠缠她数万年的天机。 七万年前,荒芜岭的花在她日日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她便把花田权交由司涧打理。自己却落得逍遥自在,整日在四海八荒游荡。 那日正好游览至昆仑虚,却因风雪过大困住了一位牧羊人。她仗着自己的血好使,再加上几十万年的修为身强体壮,便剜了一碗血去救那牧羊人。 谁知那牧羊人竟非一般人,一碗血灌将下去,一点气息都没有。或许是太相信自己的实力,抑或那沉沉的垂死面容感染了她,她竟连日剜自己的血救治那牧羊人,非得把他救活不可。 她这一救,上万年的时间倏忽已过,可是牧羊人还没醒来。 她的身体被掏空了,一时支撑不住现出了娘胎里的雏形模样,萎缩成一朵萎靡不振的白昙,苍苍开在昆仑虚的阳华洞中。 之后的一千年,她趴在阳华洞上亿年的尘埃里,蔫蔫的。 那阳华洞自邢干与天帝那场大战之后,便杳无神迹,杳无人至,一直荒废着。她在那荒废的神祇之地,整日无所事事,过得浑浑噩噩,晨昏颠倒,怎么调理也恢复不了人形,只能望着身旁沉沉睡着的人叹息。 或许是牧羊人整日整夜听她叹息之故,竟在一个黄昏蒙蒙地醒来,那时月光极白,莹莹照着他。 风弦一时高兴竟站直了身子。 牧羊人沉睡了一万多年,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竟然也是如注月色里绽放的她。情不自禁伸手过来,正抚在她苍白的脸上。然而他只如初生的婴孩第一次睁眼看世界,清净之界,唯花与他,花照见了他,他照见了花,坦然自得,无知无识,双方却都有着生命的欣喜与无束缚,于是便有了那于时间之外,于空间之外,于意识之外的破颜一笑。 然而,兴头一过,风弦便再也支持不住,整个蔫在了他托持的手中。 她这一瘫软,他也觉得惊奇,然而,却也是什么言语都没有,于时间之外,于意识之外,微微一叹息,携她至袖中,向苍茫茫大地行去。 一路山月甚好,照拂着峨峨昆仑,映着冥冥苍穹。她是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好的月色了,试图振作起来,颤颤巍巍从他袖中探出头来。 她这颤动竟然惊动了徐徐前行的他。 然而他的亦只是惊喜,把她塌下去的绛紫色外衣缕了一缕,这一次,或许是他委实觉得自己的外衣极度好看,竟似叹息般喃喃道:“世间有色如此。” 这是她数万年来听到的唯一灵界以外的声音。 然而,在那寒白月色中,她虚弱的身子竟那般弱不禁风,幽幽抖动了两下,便只能畏匐在他温软的袖口中。 为了救活她,牧羊人终日取天地之精粹,和之于无极之甘露,灌溉于她。 三千岁月忽逝,她依旧形容枯槁。她枯枝上闪着水光,他便欣喜若狂,恨不得凑过来吻她;她枯枝干极欲裂,他便哀叹不绝,恨不得搂着她,用臂膀罩着她。总之,她不过是在大自然里承接阳光雨露风霜,他便悲喜难定,叹息不已。 一会儿给她架起棚子,一会儿给她锄草,一会儿给她灭虫害,如是,又过了七千岁月。 七千岁月之后的一个夏天,她竟在一个漫天星子的夜晚,化成了人形。 她原是要不辞而别的,可是,那绵绵不绝的叹息之声冠绝于耳,若是她就这样回到荒芜岭,她会终生难以入眠的,那叹息之声竟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日常。 她只得缓缓走近那微掩的门,虽然这一万年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却还没真正好好地看过这处他修筑于昆仑山下的园子。 幽幽夜色里,只见远山如黛,皑皑雪山似白非白,蓝光如霁,一片苍渺静好。 在这近于太古的寂寥中,菜畦整整,茅舍数间,修竹冉冉,应风而动,和着潺潺溪流。 风弦不过是一时听到院子里的虫鸣,是极熟悉的蟋蟀鸣叫,便凝神听了一会儿。 想不到屋宇里的人,也听到了这促膝之音,闻声而动,竟拉开了风弦一手扶持着的房门。 风弦一不留神,满满跌入他的怀里。 令她万没想到的是,她跌入的竟是一个世界。 或许这万年来,他一直怀揣着她会化成人形的希望,抑或他们曾在梦里相遇过。 望着那痴痴的目光,风弦道别的话一时被堵在了喉头。 是他先问:“姑娘怎会在此?” 她才支支吾吾答:“我从此荒山经过,闻叹息声绵绵不绝,便追溯着叹息声而行至此处。如有打扰,请公子见谅!”说罢,不免又客套一番。 风弦不过一时尴尬,不知如何作答,信手胡诌了一个理由,却被他奉为知音之人。 也是,人世间的情,微妙复杂莫过隐匿于叹息声中的靡靡之音,所谓“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看他这一万年的形貌,竟是要走火入魔的样子。 第十九章 夜光常满消茶香 想不到那荼罗公主竟是性情深沉之人,风弦只道渴了给口水喝是寻常,她却痴痴道:“如果渴了,能有遂意之甘露将饮,那何尝不是最好的?” 痴了半晌,她又道:“韦陀王,如许神一样的人物,喜欢的东西必定不一样。” 风弦搜罗着,“他喜欢的东西?”她也才认识他不过两个多月,好像没看见他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可是见眼前这如花般的女子这么苦恼,风弦便把与他经历的大小事,都拿出来翻了一番。 “他喜欢喝茶。” “喜欢喝茶?” “嗯,一个节气一个样。” “一个节气一个样?” “不错……” “那……现在他喝什么茶?” “月圆中秋,现在当然是喝月桂……” “对哦,现在正值桂华盛开。难怪我今早起来,小丫头还没开房门,就发现屋子里都是香的。昨晚开衣柜,衣柜里也是香的,现在感觉,连衣袖里也都是桂花的香气。也不知韦陀王为什么把月城都种满桂花……”荼罗公主说着,竟把衣袖拂到嘴边闻了闻。 自立秋以后,这月宫乃至整个月城,便满园子的月桂金黄,满城月桂飘香。 风弦自己是快乐得不能自已,怀着某种莫名的惊骇,替那生命的怒放与拼命燃烧而感动,甚至悲哀。 这般极小的花,此番如火如荼,闹得满城笼在一种满满、暖暖的氛围里。走在这样的热闹中,人会莫名起一种大震动,仿佛这一切过去之后,世界将荒芜。 “韦陀王大概是想制造一种气氛。” “什么气氛?” “我也不太知道他心里的具体想法。” 荼罗公主一听,仿佛很失落,却又道:“那大暑小暑呢?韦陀王他喜欢喝什么茶?” “昆仑雪菊。” 好像他是这么说过的。 记得,有一次他让计蒙特意拿着帖子拜了她下榻的风露台。 风露台,正是那日她晕倒在沙漠中,韦陀王把她带回月宫,给她安排的住处。 那是月光与阳光的交汇处,有晨暮的水露做的帘,碧色的云盘旋为粼粼的宫顶,风裹着四色的烟火涟涟地绕着一榄银灰的门庭,如此隐匿于天地间的绝尘之所,实在少有人能找得到来处,也实在很契合她离群索居、来去无踪的品性。 他偌大的月宫中居然藏着这么一个神秘所在,实在很让人费解亦不可思议。 要选这样一个地方造这么一片天地,非神的恩赐莫能够。 第一次,韦陀王领风弦至风露台,她着实一惊,那台后竟连着一片暄暄如昨的竹桑园,园内清芬幽眇,又似有皓白光亮一般淡薄的虚象升腾其中。 后来风弦才知道,这园子虽如农舍般素朴,却是没有路,只有风弦双脚踩下才会在清空里平平生发出一段段亮晶晶的透明草色铺展开随即又散去。 计蒙递了帖子,风弦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进到韦陀王住的卜木居,却是一屋子的幽香泠泠。 他眼里含笑,随口道:“今日小暑,是该喝雪菊解暑的日子。” 风弦方坐下,他便递来一杯绛红色茶汤,琥珀般盈透。汤里的菊花,花色金黄,花蕊绛红,簇簇相拥,鲜活摇曳。 五万年前她也曾这样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当时她跌入他怀里后,万般狼狈,被他奉为知音,更是甚感惭愧,受宠若惊。 风弦好意劝说,好不容易才把那知音的身份推掉,不料竟被他邀请到屋子里喝茶。道的也是那一声如轻叹般的呢喃:“今日小暑,姑娘请至舍中喝杯茶解暑。” 在她干枯的那一万年遥遥时光里,风弦每每于窗下,闻着他生炉煮茶,茶香四溢,便很想共饮一杯。 日子久了,她都能分辨出他什么日子喜欢煮什么茶,什么季节喜欢喝什么茶。 小暑是喝昆仑雪菊的日子,白露沏月桂,冬至泡大红袍,小雪必当烹金骏眉,而大雪日煮普洱,熟普。 风弦本想,既见到了他,便可就此了却一桩心事。他不再每日叹息,她亦不必再顾念那日日哀绝的叹息。却是那茶香,使她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脚步,嘴里客气着,神游的身子却已跟着他进了屋子。 接过他递来的杯子,端凝了一眼。杯乃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仿佛掬了一捧月光握持在手中。 若不是此刻有茶的清冽璇璇而来,风弦真以为手中的杯子会如秋蝉般突然要飞去。 “看来这便是夜光常满杯了。”她一时竟看得呆住。 他却道:“需得热饮。” 她吮了一小口,那润润的幽香蕴着雪山的清冽,腾腾而起,至舌头,至舌翼,缓缓舒展至舌苔,到得喉头,旋即一种甘甜醇厚又缓缓回升至舌头,甘绵不绝,荡气回肠。 她不禁叹道:“此茶有毒。” 连连饮了数杯,却是夜已深沉。 她仿佛是喝醉了。可谓酒醉人,茶醉心。她竟梦呓般道:“今日天色已晚,如公子不介意,且容我在此住一宿,明日再赶路。” 她道此语是再正常不过的,自从她在昆仑虚阳华洞中为了救他耗尽精血,奄奄一息,被他携至这昆仑山下,她已经随他在此住了一万年,再多住一晚又有何妨? 而牧羊人呢,虽诧异,却也是心里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如许数万年的岁月,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一句话,他终日在万物的生死衰残中与天地的喧嚣寂寥同生息,此刻多了一个人,一种跟他一模一样的生灵,自然是欢欣的。 “姑娘且随意。” 他道随意,风弦自然是再也没有比别人更随意的了,他们都已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几万年。于是微醉着身子踱步出门,走到他为她搭建的小棚子底下,便从自己的袖中唤出一帘竹席,于花树下铺开。 连牧羊人那句恐怕着凉的叮嘱都未曾听见,她却沾着席子便沉沉睡去了。 还是牧羊人找来了碧色云天做的绿衣,给她盖上,才免去那一夜的暑冻。 令牧羊人失魂落魄的是,她睡去的地方正是他日日浇灌白昙处,此刻,白昙已了无踪影,只她着绛紫色裙纱的人形模样。 牧羊人一时心池摇荡,悲喜难言,抚着她几近哽咽地唤道:“昙华……” 这一唤,那沉睡万年的梦,向风弦涌来,如生如死,如焚如刀割。 她便是闻着这永不绝息的轻叹,从冥河畔幽幽转醒过来的。 她记起来了,“昙华”便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牧羊人就这样声声唤着,唤得风弦亦心动情遥,五内具崩。 他们就这样做起了夫妻。像世上所有平常人家那样,然而,没有俗世的虚礼,只签订一纸婚书。 牧羊人签上联:“死当长相思”。 昙华攥下联:“生当复来归。” 旁书:“天地为证。” 此后,她便忘了自己是神,而他亦非仙,他们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牧羊,她种花,他的羊群走到哪里,她的花便种到哪里。 第二十章 血流成河泪成海 “听说姐姐第一次与韦陀王相遇是在沙漠中?”荼罗公主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纠缠风弦讲韦陀王讲了半年,还不肯罢休。 上次风弦故意草草略去这一段,想不到此刻又被她翻了出来。看来她对风弦与韦陀王的相遇实在感兴趣得很。 其实每次风弦都讲不出一个所以然,因她对韦陀王的了解也只比荼罗公主多一点点。 “你听谁说的?” “计蒙将军……”荼罗公主说着,倏地低下了头,脸上仿佛醉酒似的,泛起酡红。 “敢情这小丫头整天缠着我讲韦陀王还嫌不够,还去缠计蒙将军?”风弦见她那羞涩的样,不由得笑起来:“当时我答应替百姓们寻找水源,没想到在沙漠中中暑晕了过去。而韦陀君那时候正赶着去大言国相亲,所以被他救下。” “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荼罗公主好像在确认什么,一听到风弦这么说,脸上竟是十分凄楚的样子。 风弦哪里知道,原来她在沙漠中被韦陀王喂水的事,她自己是晕倒了然不知,却被韦陀王的部下看在眼里,且被当作佳话军上上下下早已传开了,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大家都想着他们的王终于看上一个姑娘了。 不然,大家还一直怀疑他们的王会不会是个断袖。 一想到是断袖,部下们真真替他们的这位王十分地捉急。 不过也难怪部下们生疑,这三万年来,大家就没见韦陀王接近过女色。而他又长得格外清俊秀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见荼罗公主颓丧得仿佛失了魂魄一般,风弦问道:“什么说的是真的?他们是谁?” “没……没什么。”荼罗公主支支吾吾不答,转而问道:“韦陀王去相亲?和谁相亲?” “我也是听石夷大夫这么说。王子又原是不是有一位很漂亮的妹妹?” “姐姐说的是量天尺?” “量天尺是她的闺名?” “很有可能,我们都管她叫天尺公主。” “你见过这位天尺公主?” “没见过……只是从小就听着她的名字长大。她好像挺神奇,在大荒很出名。听说她是绝少的不需要水源而能活下去的人之一……” “不需要水源而能活?” “嗯。传说是这样。” “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接触过,不太了解……不过听说但凡满月之日她就会被她父君关起来,不许见人。” “不许见人?那是为什么?” “传说每个满月之日她都会像蛇一样蜕皮一次。” 人蜕皮,风弦还是小时候听父亲说过。 说很久很久以前,人是不死的,而是蜕皮。要蜕皮三天三夜,非常痛苦,用石缸盖着。后来上苍怜悯人蜕皮之苦,就让蛇蜕皮,人死。 “难不成这位天尺公主是古人类?”风弦还在思考,却又听荼罗公主问道:“姐姐,韦陀王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去和亲?” “你是看他一夜之间击破王子又原十万大军就觉得他厉害是不是?” “那是当然。王子又原攻打我苍梧的时候,我父君一点反击的力量都没有。而韦陀王一夜之间就把王子又原打残了。” 风弦听到这里哭笑不得,看来很多事情,只是外人看着风光,其实经历的人都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煎熬与抉择。 不过风弦也是后来才知道不周山那一战乃韦陀王之背水一战。 当时她刚落入大荒,根本不知道实际状况,只知道敌人已经到家门口了不可不打。 备战、迎战,一切都很突然。 至于战力如何,完不知,更没去想过。但见韦陀王那样沉着,以为胜利是理所当然的。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那场胜利韦陀王其实是在做最后的一搏。 “姐姐笑什么?” “你可知不周山那一战,大月虽然赢了,但是亦为这场胜利死伤无数,国库耗尽?大月连年旱灾,饿殍遍地,以当时的状况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战争。不周山那一战,敌人已经攻到六十里开外的地方,韦陀王不过是被迫拼死一搏。若不然,他最开始也不会去选择和亲。” 风弦回想起战争结束之时那满地的哀嚎及尸首,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若是当初她知道韦陀王是在拼命,自己不知道会焦急成什么样。 想想当初,她还在帐中与韦陀王喝酒,简直白捡了那样的时光。 然而,荼罗公主的梦是很难醒来的,新的战事却已经提上了日程。 上一回王子又原的大军实在是过于骄横才落得个惨败的下场。 不过是苍梧君给了他们骄横的理由。 第一回合,苍梧君任由王子又原给自己来了一场包饺子。余下的回合,王子又原每每于战前把每日的攻打计划公之于众,苍梧君在得知王子又原每日攻打计划的情况下,依然节节败退。 在苍梧君被逼迫到历儿山时,王子又原扬言要在芒种节前灭苍梧并拿下大月,回大言过盛大的芒种节。 芒种节在西荒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可谓人间一大盛事。芒种一过,时令交初夏,众花凋零,因此民间多在芒种日举行祭祀花神及安苗仪式,以饯别花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芒种节前,王子又原是把苍梧国拿下了,至于大月,便是不周山那惨烈的一战。 当初,韦陀王见王子又原先后灭大夏、匈奴、居繇,来势异常凶猛,就预料到大月危已,不久的将来大月与大言势必会有一场大战。 原本韦陀王这样的人怎可能委屈自己,但他也是出了名的体恤百姓的君王。 考虑到大月数年来旱灾不断,民不聊生,百姓实在不能够再承受战争之苦,韦陀王便想牺牲自己,通过与大言国的和亲缓和一下局势,以获取喘息之机。 只是没想到王子又原的速度这么快,韦陀王的和亲队伍还没走出大月,他已经打了进来。 而风弦便是在韦陀王去大言国和亲的路上与他相遇了。 现今,在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之际,韦陀王竟答应了苍梧君的复国请求。 师父和司涧连日帮着韦陀王招兵买马,勤加练兵,两年之后,他们都觉得可以出征了。 在风弦落入大荒中的第二年,也就是大荒一千八百万年,秋收之后,大月的战士浩浩荡荡地经过不周山口,踏着此前战死的累累白骨,往苍梧国开拨。 此番前往苍梧,一切军需供给都得从大月运送,十分遥远,加之大月时逢旱灾,百姓为了支援这场战争,连鸡蛋都舍不得吃,挨家挨户捐赠,才勉强供应得上前线的战士。 军队经过箕尾山时,经历了一场恶战。 这苍梧国的地形也实在太适合包饺子。 为了避免又原大军再来一次包饺子,韦陀王下令兵分两路,计蒙将军、师父、司涧攻其后方,斩其后路。韦陀王、苍梧君攻打前线。 石夷大夫被韦陀王指派给了计蒙将军,风弦只得跟着韦陀王。 原本韦陀王要把风弦和荼罗公主留在大月,他道:“战争乃男人的事,女子在家养养花,种种树便可。” 风弦道:“养花种树需得有闲情,如今战事吃紧,养出来的花种出来的树多怨气,不好不好。” 荼罗公主也道:“养花种树何处不可?这大月遍植鲜花绿植,倒是战争的废墟上需有鲜花绿植,你们打出一片天地,我们便种上一片花海。” 韦陀王道:“也是。” 他想的是王子又原乘机突袭大月,把她俩掳走倒是不好。 师父因没赶上三万年前那场妖三族大战,甚觉遗憾,如今能有机会亲临战场,憧憬着绘就一幅《大荒西征图》名垂千古。 荼罗公主有坐骑重明鸟。 风弦没有坐骑,韦陀王便召唤青鸾,是以为坐骑。 然而,韦陀王最终还是把风弦和荼罗公主锁在了昆仑虚。 是驺吾兽驮着血淋淋的韦陀王,跨过人海,跨过尸山,跨过从极之渊回到了昆仑虚。 风弦从来不相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韦陀王会倒下。 见到不省人事的他,一边泪流不止,一边剜血救治。 彼时,大荒下了七七四十九昼夜的雨,苍梧大地上横绝的尸首腐臭如瘴。 韦陀王流下的血化为赤水,风弦流下的泪汇为若水,滔滔奔涌在西荒大地上。 荼罗公主嗅到了风弦之血的芳醇味,方认出她是五万年前为自己解除诅咒的昙华。 第二十一章 一时之怒难收拾 说起五万年前那解救之事,原是极小的,不曾想,极小之事,亦会在数万年后生出因果。 当时昙华与牧羊人于大阿山放牧,在南山坡发现一株剧毒无比的玄色曼陀罗,花下白骨累累。 昙华以百花之神的敏锐知道,此曼陀罗定是受了诅咒。 这曼陀罗花,原是佛国圣花。 西方极乐世界的佛国,空中常奏天乐,地上饰满黄金。有一种极芬芳美丽的花,不分昼夜从不间断地从天上降落,满地缤纷。 这极妖娆之花便是曼陀罗华。 昙华用自己的一滴血解除玄色曼陀身上的剧毒,她方开始说话。 原来,她便是那解救沙漠水神冰夷的佛国圣花曼陀罗。 正如韦陀曾跟风弦说过的那样,百万年前,西荒曾是一片沃野,水泽丰美,甘华葱茏,百兽群处,凡人所欲,其味尽存。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西荒生活的人类开始互相侵夺,杀戮,肆虐大自然,欲念满天。 天帝得知西荒人类之恶行,十分震怒,下令把西荒变为流沙之地,沙漠中的生命交由大漠水神冰夷掌管。 那冰夷,乃水族圣女乌丝兰玛(北海玄女)之幺女、土族少黄帝轩辕文昊之胞妹。 因其从小伶俐可爱,深得其母北海玄女宠爱,便养成了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性格,任何时候都在琢磨想制造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事情来,着实令水族上上下下头疼。 十五岁那年,水族为其举行笄礼仪式,想借此束缚她,让她早日步入女性之正轨。 却想不到,她死活不喜自己的女儿身,非要把自己装扮成男人模样。 为了这件事,她与北海玄女大吵一架,把水族上上下下闹了个天翻地覆,便远走了西荒。 天帝当时因人类欲念膨胀,一怒之下把西荒变作流沙之地,事后也很后悔。 因大漠乃有名的苦寒之地,天庭各位大神皆不愿意到那儿去当差。 当时天庭实行民主制,还未流行流放。 可是大漠中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生灵及神兽仙葩急需水源。 天帝突然得知北海玄女之幺女冰夷自己跑去了西荒,便即刻召见冰夷女,并封其为沙漠水神,掌管大漠中所有的生命及水源供给。 那冰夷女离开了水族七大姑八大姨的视野,也乐得个逍遥自在,在西荒广袤的大地上真是如鱼得水,竟真正做起了男人。 或许如说谎者谎话说了无数遍自己也信一般,久而久之,她竟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但凡见着美的东西,她就喜欢,不管雌雄男女。 不过,她对于美的东西的那种直觉,简直是少有之天才。 她自己长得一张俊美无比的脸不说,还时常很注重打扮,经常身着蓝粼金甲,日间飞行反射的阳光足以辉映西荒大地,夜间飞行投射的月光足以照亮巍巍山峦。 为了彰显自己的美丽,她昼夜不停地在西荒飞行,巡逻。 如果是美丽的东西有了过失,她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原谅它;如果是丑陋的东西有了过失,她简直不顾天地良心,咄咄鄙视之且杀而后快。 他冰晶一般恒久光鲜的身影,被正在大漠中为佛国采集甘露的佛国圣花曼陀罗瞥见一眼后,便难以忘怀,并深深爱上了他。 佛国圣花曼陀罗万万没想到那竟是她的一劫,她会因此而受诅咒。 于是每年都要以采集甘露为由,偷偷离开佛国往沙漠中跑。 那冰夷水神,除了热爱美,还热爱自由,他有一只善写的笔,能把美之事物于他心底投下的影子,捕获于心,记述在册。 但因从小娇惯之故,冰夷女虽被封为水神,却是从来不秉公办事,亦不在其位谋其政,一切均看其心情和脾气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西荒的水源分配极不均匀,各族首领纷纷找上龙王大殿,她则视对方长得美丑而给与处理或不处理。 她这行事风格,虽民愤四起,怨声载道,天帝亦拿她没有办法,因为除了她,没有哪位水族之人愿意到西荒去。 在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天帝只能任由其胡闹,任由其将就治理着。 然而,或许是上天冥冥之中有定,一切在她遇到一位叫姑射的姑娘之后就变得天翻地覆了。 姑射原是雪魂,高兴时栖寄于雪花的每一瓣,不惜一身孤洁也要吻一番世间万物,不高兴时却是连风也不沾染,冷冷化进天地间的每一粒浮尘和每一滴水中。年月经久,她通晓了所有汲汲而生的苦乐,可灵类逐光而往的本能终是无法脱掉。她一时会突生怜悯,爱起那些纠葛纷乱的生灵。看到修行有望的万物和人都拿有限的年岁然耗在那些沉重又虚无的缘起缘落里,她亦好奇有所附着的好。于是群英着落时,她各样收将些,自己照着人的样子一点点拾缀起来,虽仍是空灵飞霰,却有了闪亮的眼眉,银色的发。 姑射终于又有了别样的高兴,也渐渐开始萌生拾缀天下的志气。 在沙漠肆虐家园之际,她竟不顾艰难带着族人寻起水源。 水神冰夷巡逻西荒时,正遇到她带领族人流浪在沙漠中。 当时正逢大暑日之正午,她那孤寒清泠之身把族人团团罩住,而冰夷亦远远为其痴立驻足,通身的骄横顿时消弭于她那孤洁纯净之中,一派绅士模样道:“姑娘,请问有什么可以在下为您效劳的?” 他历经数十万年的游历,从东荒至西荒,从南荒至北荒,从来没有见过比此美更美者,比此物更不可方物者,不着一物,不寄于形,静若流光,恍若飞花。 他在她面前,是怕什么言语都会唐突了她,唯有恭敬与真诚,显出百般的温柔与顺从,一改其混世魔王形象。 姑射姑娘原是极讨厌这种无事承殷勤之人,然而,任由岁月如何消逝流变,在西荒沧海桑田数万个春秋轮回中,他一如初遇时那般恭敬呵护,她亦可以一如她原来的样子那般自在自为,清洁无邪。 有她在他身边一日,西荒便享得一日生机与平和祥瑞。 第二十二章 错里错一错再错 当天帝得知西荒一时生机勃勃,繁荣兴盛,很是高兴。 可是当冰夷女与姑射姑娘欲结连理这一消息传入天庭,天帝差点没气炸。 不仅天帝气炸,整个天庭亦几近要炸开了锅,这可是天庭根本没听过的gl!!! 于是各种道德舆论蜂拥而起。 姑射姑娘原是不讲究这些的,那低眉垂目的佛,谁能说得清她是男是女,何况在她清明的意识里,她亦认为世间杰俊,莫过于秉承两性之物,既有男性之刚毅,亦有女性之敏感。既懂得思考,亦能感受美。 何况她乃一雪魂,喜欢便附着一物,不喜欢,便飘忽不定,宁孤绝至焚,拣尽寒枝不栖。 而冰夷女呢,她是早就与她身处的世界撕裂翻脸了。她才不管什么舆论不舆论,道德不道德。 冰夷女与姑射姑娘都不是在乎道德舆论的人。 面对两个对舆论都一般麻木的人,大家渐渐对议论失去了兴趣,不知何时起,舆论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愈是这样,天帝越愤怒。 这事说来也有缘由,听说天帝以前也是个断袖,但是迫于舆论和家族的声望,最终还是放弃了曾经刻骨铭心的恋情。 自由的结果是,天帝把水神冰夷打入天牢,意欲灭掉其水神之魂。 姑射则被永久地锁在非人非妖非神的高寒之境,终生灵魂漂泊,只要一着陆,即被焚毁。 佛国圣花曼陀罗以自己与水神冰夷共入人间轮回为代价,请求天帝饶恕。 天帝原是极爱美之人,虽然拼搏下整个六界也有不少年头,但是面对曼陀罗这样绝美的女子跪在自己面前跟自己求情,却是头一遭,思忖着:“莫不是她也爱上了这冰夷女?” 幸亏曼陀罗的理由是为西荒生灵着想,并未逗出自己于沙漠中那眷念的一瞥所生的恋慕,不紧不缓道:“自西荒沦为流沙之地以来,多少生灵毙命于干旱。而冰夷水神统治大漠数十万年,拯救生灵无数,我也是受其恩惠才得以活下来。请求天帝允许小女子借此机会还报水神曾施与的救命之恩。” 天帝原本是个奉规矩为法理,铁打不动的冷面人,若不是这样,天庭早就乱了套。 然而,曼陀罗一身妖娆,日日去天宫长跪,弄得天帝也不好意思,生怕又生出什么别的舆论。 且那曼陀罗乃佛国圣花,佛主的面子不能不给。 加上北海玄女又各处张罗打点。天庭各位大神也觉得,其实冰夷女和姑射姑娘这件事对别人是没有什么影响的,至少他们对西荒生灵有益无害,有的甚至嫌天宫憋闷得慌,突然有了这么一段逸闻趣事供大家消遣而兴兴然。 天帝拗不过各界压力,最终把冰夷贬为凡人,永生永世接受轮回之苦。 而姑射只能在那非人非妖非神的高寒之境注视着人间。 此后,大漠中便绝了水源。 曼陀罗也成为被诅咒的花朵,凡见其容者,必受其嗜血而死,绝无生还之。 荼罗公主便是那曼陀罗之精灵,当初昙华只是用了自己百花之神的一滴精血,赎回了她困厄的灵魂。 但是她的身子依然在大阿山,日夜承受着暴风雨的摧残。只有当她回到那被诅咒的花朵,回到佛国,方能结束一切。 荼罗公主遇到韦陀王,如果她只是演演戏,以假乱真,成就她父君的事业,她或许能得以成。可是一念之差,她竟爱上了韦陀王。 以她当初在天帝面前立下的毒咒,她要么放弃所爱,要么看着所爱亡去。 这是数万年前她与天帝达成的契约,终生承受着爱与死亡的悖论。 然而通晓道理和践行道理完是两码事,有的人不通晓,是因为缺乏智慧,有的人通晓而做不到是因为缺乏去践行的毅力及割断情愫的勇气。 师父的《大荒西征图》终是没有画成。他与计蒙将军正在日夜兼程赶路的时候,韦陀王这边的大战已经拉开序幕。 王子又原唤出大荒十大凶兽之裂天兕。 天帝与邢干大战那年,邢干便唤出裂天兕,其出现时,倾灭三十六城,洪水泛滥,天下百姓颠沛流离。 天帝与其大战三天三昼夜方夺取了他的一只角,将其挫伤,从此他便成了独角兽,隐匿西荒。 韦陀王与裂天兕大战了十天十夜,将其与王子又原一并封印于太虚鼎中。 风弦因救治韦陀王失血过多,再一次躺倒在了昆仑虚上亿年尘埃里。 师父说需得找到下一朵奇花方能将其复原。 荼罗公主知道,要韦陀王死容易,要她泯灭心中的爱,绝不可能。 她试着忘记他,尽量远离着他,有时候她甚至都毫无察觉自己在爱着,然而,她的爱存在于她的每一个呼吸中,包括她的疏离,她的忘却。 荼罗公主也知道,自己便是花神魂魄溃散之际寄养魂魄的十二奇花之一。 她第一眼见到风弦,便有一种异样的亲切,仿佛她们生来是姐妹。 当初昙华赎回了她的灵魂,她终日与牧羊人、昙华生活在一起,自然是以姐妹相称的。 当时她并未爱上牧羊人,只是把他当姐夫看待。 姐姐、姐夫待她极好。 后来姐夫不知何故,闹着要成佛,昙华枯等成灰,滴下最后一滴泪,便回到了司涧口中的“荒芜岭”,也即风露台。 她也跟着姐姐回到风露台,之后便是司涧也参与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花神与妖后之战。 然而,或许是那日久的恩情化作了这一世的恋慕,这恋慕对她和韦陀来说却都是致命的。 她整整在昆仑虚想了三天三昼夜,那及腰长发,三千青丝净成雪。 司涧终日以自己的血喂养风弦,却因风弦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花神,那天之甘露,对她来说过于金贵,吸收得实在很少,她日渐枯萎的躯体终是无法得救。 最后,还是荼罗公主站了出来。 玄色曼陀罗之高贵神秘便是在此,她把自己的心挖给了风弦。 从此,曼陀罗便成了无心的花,颜色也由玄色转为白色。 这也是她作为佛国圣花的劫数,需得经历三千青丝化为雪之哀愁,方能回到佛国,方能成为佛国天乐中永远飘旋的极致。 此后,世间再无玄色曼陀罗。 第二十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 梦幽夜在吸收了曼陀罗之蕊后,幽幽活了过来。 风弦也在一个下雪的冬天沉沉醒来。 自她昏迷后,大荒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在这次沉睡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着的时候,她感觉梦很长很长,好像她在梦里不停地奔跑,想要在梦结束以前从自己的梦里跑出来。 醒来,却是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四海八荒化如鹅卵形状,透明如泡沫,沉沉浮浮飘在半空,仿佛要掉下来,仿佛又掉不下来。她着急又惶恐。 就在这着急又惶恐中她醒来了。 司涧高兴得差点把手中端着的子午杯摔落在地。而师父则惦着他小山丘似的肚子,手舞足蹈,操琴高歌。 听说,她睡过去的这段日子,他们俩过得甚是昏沉。 师父倒是好,还有艺术可供他逃脱,整日拿着画笔,琢磨着绘就一副《太虚昆仑图》。 司涧没事干则整日煮水烹茶,安吉白茶、祁门红茶、金骏眉、大红袍、普洱茶吃了个遍,风弦却还不醒来,那昆仑虚的野草也都被他拔得差不多了。好像有一回误吃了什么草,拉了七天七昼夜的肚子,差点虚脱过去。 师父和司涧正在争论到底吃的是什么草,风弦却已颤颤悠悠踱步到阳华洞中。 她刚进去心底竟是一沉,那一沉,她差点没再次晕倒过去。那阳华洞空寂得透着上古的冷清,而她日日挂念的人却已不见。 司涧和师父匆匆追随她至阳华洞中,她已跌坐在地,抚着韦陀王睡过的地方,形销骨立,丧魂失魄。 觉察到了声响,她方哽出一口气:“你们把他葬到哪里去了?” 原本师父和司涧立在阳华洞口,大气不敢出。但见她还有一口气,且发出了声音,虽对于她的提问懵懵的,却忙不迭失过来道:“什么葬在了哪里?” 看着风弦悲痛欲绝,司涧好像发现什么似的道:“哦。你说的是那只大黑狗啊,我们把它葬在八月十五日你与韦陀君采桂华的那株月桂树下了……” 风弦一听韦陀君三个字,心里好比什么烫了一下,一紧一沉,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越是这样,师父和司涧越不知道怎么办,推推嚷嚷的,生怕说错话。 司涧还在继续描述大黑狗死的过程:“真真可怜,那日他感觉自己要死了,竟走得远远的……” 师父见风弦依旧沉在那亿年玄冰上,猛地拍司涧的肩膀,跟他挤眼色道:“没死,没死……还活着……” 他俩说的跟她想的完不是一回事。也难怪,韦陀王满身是血回来的时候,那只大黑狗就伏在他身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那只狗已经跟随韦陀王上万年,每次韦陀王出征回来,它便摇着尾巴,跑得远远去迎他。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狗哭,那日韦陀王满身是血回来,那大黑狗哭得竟那样哀绝,仿佛天地都要塌陷下去。 她沉了半晌,方缓上一口气,却也是哽在喉咙:“我说的是韦陀君……” 司涧一听韦陀君,恍然大悟,可是一想起计蒙将军他们的做法,又颓然下去:“韦陀君啊,被石夷大夫和计蒙将军他们带走了。” 风弦一听到这句话,仿佛生了百倍的力气,竟蹭地飘至司涧面前:“他没死是吗?” 司涧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女神这样过,吓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是师父接了话茬才缓和了气氛:“韦陀君啊,没死,不过……不过……” 师父说到这儿就顿住了。瞪了一下眉眼,又看了一回跟他自己一样,此刻只想逃跑的司涧,不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 风弦立在那里,低首垂眉,身子微倾,却是正颜厉色,她这句话竟是含了千钧的分量。 自虚木领她至缥缈峰,她于众师尊中挑了这么一个弥勒佛般对自己笑的人做师父,她从来没有这样跟师父说过话。 记得当时拜师,她一眼扫过众师尊,便把目光停在同样也注视着她,面如春风,含笑如花的面容上,并与修鱼道:“那位有神经病是吧?我要选他做师父……” 当时修鱼对她极殷勤,正在一一给她介绍各大师尊,被她这么一问,生生说不下去,嘴巴张也不是,合也不是,仔细端凝了她一眼后,反问了一句:“你也是神经病?” 她笑嘻嘻地看着那如花面容满意地点头,修鱼却误以为她在承认自己是神经病。 普天之下,还没有谁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避讳地承认自己是神经病,修鱼那圆得不能再圆的眼睛瞬间增大了一倍,几乎快要掉出来。 从那以后,众师兄师姐便尽量远着她,而对她和师父的好奇心却是不减不灭,反而与日俱增,所以也同样时刻关注着她。 其实此刻她不过是心里着急,并不是要这样疾言厉色。而心里的紧张毫无意识突然爆发的时候,往往伤害的是最亲的人。 师父也从来没有见她对什么事这么上心过,看得心疼,却又帮不上忙。 “不过也快了……”师父缓缓叹口气,话没说完,却是一番惋惜哀叹。 师父和司涧还没回过神来,风弦却已不见。独留他俩在洞中哀叹惋惜。 司涧蹭过来,责问师父道:“糟老头,不是说好不告诉她的吗?你怎么又告诉了?” 确曾,当时看着风弦为了救韦陀王,那不要命的样子,又不听劝阻,把他俩都吓傻了。 当初计蒙将军要把韦陀王运回大月,师父和司涧还不肯,硬要拦下计蒙将军,等着风弦醒来。 可是,整整一个秋天过去,风弦都没有转醒。 计蒙将军三番五次带着大月群臣立在昆仑虚不走,师父和司涧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先把韦陀王带回去。 刚带回去那天,他俩虽觉得可能事情办砸了,但还是暗暗庆幸了好久,至少风弦醒来不会那么不要命了。 不曾想,她刚醒来却又要硬生生要往雪夜里撞。 他俩顾不得多想,随即立马也跟了出去。 风弦飘在风雪中,绛紫色的衣服,把飘旋的雪花映得红一片,紫一片。此刻昆仑众峰于风雪中静穆深沉,万籁无声,世界一片纯白,只她飘忽不定的影,衬托得大地苍茫而孤寂。 第二十四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风弦一身风雪霜花立在月宫门口,敲门也不是,不敲门也不是。 想着韦陀王生死未卜,她顾不得多想,隐身入了月宫。 “韦陀君应该是在卜木居吧?”她边思忖边急急走。 或许是走得太急之故,竟把小径上一拐角立着的花盆打碎了。 见那散落一地的陶瓷碎片,她又怕宫里人夜黑不识路过时受伤。 风弦只得从隐身里出来,去拾掇那花瓶。却不曾想,刚弯下腰去,竟被一只略显沧桑迟疑的手拍了一下臂膀:“谁?” 风弦抬头,竟是石夷大夫。 石夷大夫认出她来,也倍儿惊喜。 “瞧我老了,竟没认出姑娘。姑娘这是……醒了?”石夷大夫瞅着她,眼里竟高兴得闪着泪花。 “也不怪先生。我这一身霜雪掩目,莫说先生认不得我,即便我自己往镜子里一照,也是会吓得唬一跳的。”风弦说着随即拍了拍身上约莫一尺来厚的雪。 “韦陀王他……” “韦陀王他……” 她刚弯下腰,石夷大夫和她却都不约而同道出这几个字,却是各自的内心都极度敏感,竟也同时顿住,不再往下说。 见石夷大夫望着自己,风弦只得道:“先生说。” “姑娘先说……” 风弦咬了咬牙,生怕问出来的结果是自己此刻承受不住的,顿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哽咽道:“韦陀王,他还活着么?” 看着石夷大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方松一口气。 “活是活着,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石夷大夫说完,望着漫天飞舞的雪,又是一声长长嗟叹。 “先生可否带我去见见他?” “他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 “连我也不想见么?” “韦陀王特意吩咐过,尤其是不让见姑娘你……” 风弦一时两难,不知道应当见还是……如果自己是他这种处境,肯定也是不肯见人,而最不想见的或许也是他。 “那先生能否告诉我,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石夷大夫见风弦这么急切,也不好隐瞒,缓缓道:“身腐烂,双目失明。” “只是皮肉吗?” “内脏也在燃烧。” “可有什么办法?” “据太古医书上说,裂天兕之毒,阳者受之乃天火之毒,中毒之人里里外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天火焚烧之痛。” “为什么是天火?” “鸿蒙初开,裂天兕被天帝夺去一只角后,逃匿西荒深沟大壑之中。而那深沟大壑正是郁结这世间累世怨气之地,阴气极重。裂天兕整日活动其中,自然秉承了那累世的怨气。天帝担心其怨气积载过于厚重,阴阳不调,每隔几年便要纵阳火(天火)烧之。最初,裂天兕遇天火,整日哀嚎于西荒沟壑间,撕裂之声震天动地。后来,他竟练就了一身邪术,把这两种极阴极阳之物融合在自己体内,形成了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如若阳性之物受其荼毒,则阳波逐流,被荼毒者仿若天火焚身。如果阴性之物受其荼毒,则阴气下行,受其害者承冰灼之痛。这一阴一阳的折磨,不亚于涅槃之苦。” “原来如此……那这天火之毒可有解救之法?” “世间之物,莫不是相生相克。阳者,阴和;阴者,阳化。解救之法倒是有,但是比较困难,不知道能否实现得了。” “先生但说无妨。” “传说,世间有四种极阴极柔之花,能够调和天火之阳气。” “是四种之中随便哪一种就行,还是得四种合用?” “这个老夫也不大清楚。不过按照药理,自然是合用方能发挥其药效。不过老夫也只是猜测而已。” 风弦听到这里,猛然醒悟,原来这石夷大夫,说话委婉谨慎,想是这四种奇葩极难获得,只怕是要齐集起来有点不可能。 然而,他却又知道,依照风弦的性子,再难也要试一试。 “先生可知是哪四种?” “这第一种,听起来很怪,听说在那非人非神非妖的高寒之境,有一种至阴至柔之物。” “您说的是雪花?” “老夫也只是猜想,所以这一冬,从下雪之日起,便日夜在此收集。不过,老夫给大王用了一冬天的雪,也没见有任何起效。” “莫不是那非人非妖的高寒之境还有别的什么阴柔之物?” “老夫也很奇怪。” “再或者,正如您所说,需得四种奇葩合用,方始有效?” “也有这种可能。” “先生,这个我记下了。那第二种是什么?” “第二种便是土族的圣花,奈何草。” “奈何草?” “对。” “听说那土族圣花,需得土族出圣女,那圣女额间方能养出一株奈何草。” “原来姑娘知道这个。” “我也只是在书上读到一点点关于奈何草的记载。不过传说这奈何草几万年不出现一株。” “是啊,一切都只能靠天。不过,听说三万年前花神与妖族大战之后,土族少帝轩辕文昊竟然生了一位小公主,但就不知那位小公主如今长得怎样了?” “如此,便是我去土族走一遭。第三种又是什么?” “第三种更奇,需得从极之渊深处羞女峰上的绿鄂冰花。” “那从极之渊,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渊面,何来有峰?” “奇就奇在这里了。据太古医书上说,从极之渊之遥之广,无人知晓,但是有一座漂移不定的山峰,时而会露出直刺天空的一角,仿佛一把雪白的剑,那便是传说中的羞女峰。因羞女峰上终日飘雪,亘古不化,很适合极喜阴寒的绿鄂冰花生长。” 风弦听完石夷大夫描述,顿时心里有了普,世上再奇之物,有心人定能获之,怕就怕连传说都没有,不给人以任何念想。 沉吟了一会儿,又道:“那第四种是什么呢?” “至于第四种,医书上说有一种无根之水浇灌出来的花。老夫也还没弄明白是什么。” 风弦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无根之水浇灌”,却也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但想着前三种是有希望的,于是拜了一拜石夷大夫,即打算启程去寻那三支仙葩。 方转身,却又回来,十分的不忍,却又十分地忍不住,口里低低道:“我进去看看他,哪怕是一眼……” 第二十五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石夷大夫本是通情达理之人。 见两人形貌,已晓得了七八分。 他把风弦领至卜木居门外,便道:“姑娘进去吧,我在院子里等候姑娘。”随即转身向雪夜走去。 风弦隔着纱窗向屋子里望,窗内一朦胧灯影,灯下躺着一个浑身缠着白纱的人。 她顿时心里一紧,那扶着门把的手,竟一时瘫软下去。 她这一瘫软不要紧,却是把虚掩的门给晃动了。 屋里的人闻声,急急切切喊了起来:“谁?谁?是谁?” 风弦只得把自己的声音幻化成平日里照顾他的小童琅轩,应声道:“大王,是我,琅轩。石夷大夫吩咐我来看看大王可有什么需要……” 屋里的人听到外厢说话,极暴躁,厉声道:“出去,出去!滚……” 风弦门开到一半随即又合上。立在门口。 屋内的一切在灯影照射下虽朦胧,却清晰。那卧着的人,正仰望着天花板,急急促促地呼吸。 风弦立在风雪中,眼见着屋内之人那样难受,却是任何忙也帮不上。 她也不知,为何韦陀王的性情如此大变,从前的他,一脸从容,即便面对王子又原大军压城,国之将倾,他也从来没这样焦急躁动过。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屋子里突然静下来。风弦再次隔窗向里望,躺着的人仿佛绝了气息,什么动静也没有。 风弦正欲破门而入,却听屋里人喘气着粗气,弱弱地喊:“水……水……” 风弦忙进屋取了茶碗,化了一碗雪,再混入自己几滴血,为了防止他怀疑,又把血的甜腥味幻化成果汁味,给他喝下去。 他喝完抿嘴道:“今日的雪味道怎么与往日有所不同。” “这是石夷大夫特意交待从南海石碣取来的西瓜,经过冰镇后给您服用。多食有助于去火。” 许是稍稍舒服了点,他慢慢安静下来,又恢复成风弦印象中的那个韦陀,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急促的呼吸也渐至转为均匀的一沉一吸。 他好似睡着了。 风弦缓缓伸手握住他的手,他这一身,也只有手的地方和嘴角露在外面了。 想到他平日的一颜一笑,风弦眼睛胀痛得快要跳出来,但见他还有一口气,心里又热乎乎的。 这一悲一喜在她心里翻滚跳腾,一会儿悲,一忽儿喜,幸亏此刻没有旁人,若旁人看见定以为她颠傻过度。 她正在那里与自己内心斗争时,他却忽然受什么惊扰似的,噩梦般呓语起来,口里切切念道:“对不起……对不起……”那撕心裂肺的懊丧,竟是要春日的花树都要为之摇落的。 他断断续续反复念了几声,方又安静下来。 “他这声声切切的对不起,大概便是对那位女神说的吧。”风弦思忖着。 “看他如许模样,用情可谓不是不深,可是为什么最后落得梦里都要深深喊‘对不起’呢。” 这样想着别人的事,风弦心中的焦灼也缓和了一下,恍恍惚惚好似盹了过去。 直到他缩了一下手,风弦才醒来,忙把握着他的手移开。 这样小昧了一会儿,他竟精神了起来,开口道:“月宫最近有人去过昆仑虚吗?” “去过。石夷大夫每日按照您的吩咐,去给风弦姑把脉。”这也是风弦于沉睡中在师父和司涧的唠叨声里听到的。 “风弦姑娘情况怎么样?” 风弦咬了咬牙,若说自己好了,他必定紧张,怕她来看他。心里的情绪波动其实是最不利于身体康复,好端端的身体都会因情绪之故而病倒,何况是这日夜备受焚烧的身子。 “听石夷大夫说,风弦姑娘的身子正在自我修复当中,许是过了冬天就会转醒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他平放的手指,竟极紧张地抽动了两下。 想到冬天一过,那后果不堪设想…… 风弦忙又补充道:“风弦姑娘乃仙躯,有神的护佑,会醒过来的。您不必过于担忧。” 他听此言也些许放宽了心,道:“也倒是……也倒是。听说今冬一直在不分昼夜地下雪。你扶我到外面走走吧。” 风弦听此言,涓地一滴泪,差点没滴在他手上。忙擦干了眼睛,扶他下床。 她方开房门,风雪便扫了进来,那飘飘洒洒的洁白,洒了一屋子。 她扶着他,一步一步踏进雪地里。 此刻,沉睡的已沉睡,醒着的尤其清醒。 雪簌簌落着,他和她踩在地上,雪声嘎吱作响。绵柔的地面,印着他和她的脚印。 他伸手出去,雪花款款迎来。 “今冬的雪竟是如此之大,我常在深夜听闻折竹之声。” 天火焚身,也难怪他睡不着。 “从入冬以来就开始下,一直下到现在。” “怎么下起雨来了?” 风弦倒是不觉,但见缠着他的纱布一滴一滴潮润晕开去,方想起,定是她刚刚那一滴泪在作祟。 “前面有凉亭,我扶大王到亭中避一避雨。” 见他默许,她方扶他至凉亭里坐下。 风弦想起自己掖在衣袖里的管箫,随即唤了出来。此刻双手得空,正可以应个景。怕他怀疑自己不是琅轩,又怕他认出是自己,避开平日里给他吹奏过的曲子,远远把声音荡开去,信手吹奏起来。 “可听闻有箫声?” “好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吹奏。” “你听这箫声熟不熟悉?” “小童只听过风弦姑娘吹过箫,并不熟悉别人,但好似不是风弦姑娘平日所吹奏之曲子。” “风弦姑娘平日之吹奏乃先人之曲。此曲,乃心底之音,吹箫之人恐是要离去,却又恋恋不舍。一起一落,如诉如泣,你要听到人之哭泣,必定难以有同感,你要听到此曲之泣啼,便会同她一道哭泣,此乃艺术之泣。” 风弦听到他这样评述,三魂已去了一魂,平日里她也吹奏,却不见他有任何评议,如今这几句,却是让人心里既悲哀,又欢喜。 风弦因想着石夷大夫还在等着自己,此时并不是牵肠惹恨的时候,生生把箫声断了。 他一听箫声被硬生生折断,惆怅无比,扶着栏杆的手竟塌了下去,长嘘一口气道:“悲莫悲兮生离别。” 风弦此时心里好比有万千刀割,紧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默了一会儿,方道:“你且扶我回去吧。” 第二十六章 云海天涯两杳茫 风弦扶起韦陀君,雪地里他们来时的脚印却已不见,早被大雪淹没。 那满目的白,在夜晚的柔光下,变成灰黑灰紫,浑芒清寒,只有飘旋而下的花朵,异常地闪亮,可是只一瞬,那闪亮便沉寂在大地上,大地一片安详。 韦陀君走得很慢,仿佛在回味什么。 风弦深一脚浅一脚扶着他往更深的雪地里走。 走至一台阶处,正要下台阶,风弦感觉好似被一千钧重的力量拉了一下,脚一滑,自己便随他跌入雪地里。 那一跌不要紧,但是风弦明明是被他沉沉的身子拉下去的,此刻却是他沉沉的身子覆在自己身上。 沉下去的时候,风弦惊恐之中把眼睛闭了。此刻睁开眼,他露着的嘴角,以及他的整个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把风弦的视线挡住了。 风弦慌乱之中忙欲把他推开,却不曾想,被他强有力的手给拽住。 风弦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大眼将他望着。他火一般滚烫的身子,此刻隔着衣服,依然灼人,仿佛夏日里进到锅炉房似的。而他原本均匀的呼吸此刻也急促起来。 韦陀王眼睛虽裹着纱布,却仿佛在端凝什么,又似在回味什么。 竖起的耳朵,一直在听身子下面之人的动静。 他仿佛是感到身子下面的人已经静了下来,便慢慢移动身子。 刚才被风弦一推已经离开的嘴角,此刻正缓缓向她俯下来。 风弦望着那微张的唇,一步一步向自己靠拢过来。清明的意识里,想要推开,却是两只手被他锁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而那紧贴着她的胸膛,一阵一阵温热传递过来,待他温和的气息拂到自己面上,她整个人瘫软下来,把眼睛缓缓闭上。 在那极度的寂静中,那一步一步切近的唇,仿佛受惊扰似的,却又倏地停住。 “你不是琅轩。”他沉沉的呼吸紧贴着风弦的脸,随着声音喷薄而出的温暖那么切近。 “你不是琅轩……”他重复道,那苍渺的声音在雪夜里回响,听起来竟有几分悲怆。 风弦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想要动弹一下身子,他却顺势抱紧她,在雪地里翻滚了一圈,随即又把她环环扣住,稳稳将她覆在身子底下。 风弦想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不知道何去何从。又使劲想挣脱他的臂膀。 风弦想让他冷静下来,他或许也想让风弦冷静下来,这样的结果却是两人都在拼命较劲。 然而,即便他身材不够高大,看起来瘦弱,即便他正在受天火焚烧,风弦还是抗衡不过他的手劲,她挣扎的双臂依然被他紧紧握持在手心里。 “你到底是谁?” 风弦怕自己一出声,便被他认出来,因为幻术这种东西,需得冷静自持,终究是对抗不过内心自发的东西,如今她心绪大乱,心早已不由自己控制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话?说话……” 韦陀王仿佛已经没有了耐心,恼怒起来,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竟无端地悲咽起来,仿佛这些天,他都处在这样的情绪当中,一时控制不住突然爆发了出来。 自风弦第一次在沙漠中见到他,便感觉他处于一种极度自我压抑的状态,他身上仿佛天生笼罩着巨大的阴影,俊美的容颜下,深深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绪。 此刻见他要发泄出来,心里无比地轻松,静静看着他。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断地发问,好像是在哭泣,又好像是在问上天,一种颓然失落,说不出的无奈与悲愤。 而握着风弦的手,瞬时跌落下来。 风弦从未看过一个男性这样的无奈与示弱,心里一紧,便想抱紧他。 却是无论如何抬不起自己那双手。她试着活动一下手指,才发现自己刚获得自由的手,由于被他握得太久太用力之故,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 过了一会儿,韦陀王好似恢复了正常,风弦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不远处石夷大夫喊道:“琅轩,是不是不小心摔雪地里了?我让你去看看大王,你回来了吗?” 听到石夷大夫的声音,韦陀王急忙放开风弦,摸索着爬起来。 风弦乘机赶紧翻身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回石夷大夫道:“回来了,大王要看雪,我带他出来。不小心摔倒了……” 石夷大夫闻言,忙赶了过来。 见到韦陀君,躬身道:“大王可好些?” “好些……”韦陀王两个字没说完,便自己伸出手来寻路,摸索着要走。 石夷大夫见状赶紧扶将过去,风弦默默跟在后头,把他送回屋里去。 风弦跟着石夷大夫出来,方松一口气。一时又想起整个事件的起因竟是那逃亡而来的苍梧君,不免问起:“苍梧君现在还来大月吗?” 石夷大夫道:“前些时候还来看过,这一久听说在忙着苍梧国的战后恢复,加上雪深路远,递了国书问候。” 风弦又想起荼罗公主,她只道荼罗公主是因为韦陀君,才救她的。 不然,即便她做百花之神时,小恩小惠于某些花花草草,也万万不能让那些受恩惠的花花草草舍了自己而成于她。 荼罗公主对韦陀君的情,风弦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有一天天地寂灭,自己也魂飞魄散了,有荼罗公主这么一个人在韦陀君身边,何尝不是一桩美事。此刻在雪夜中不免感叹一番:“那荼罗公主倒当真是性情中人。” 石夷大夫也道:“是啊,听说这是玄色曼陀罗花的特点,也是她的宿命啊。” 风弦此刻最怕听到的就是“宿命”两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么,韦陀君的宿命又是怎样的,而天下苍生的宿命又得靠着谁? 在梨花庄时,父亲请高人给风弦算命的时候,说她命运坎坷,她还颇淡定地给父亲做工作:“命既是天定,且已经定好了,好与不好都只能接受。无法改变的事,何须劳心劳力去为其伤神。且好好生活,让天地自由旋转吧。” 现在她好似尝到了一点那命定的滋味了。 遂转移话题道:“先生馆中可有茶?临行前想到先生馆中讨杯茶喝。” 不料石夷大夫甚高兴,道:“今日大雪,大王给每个人送了熟普,我急急出来采集雪花,心想着莫要辜负了那好茶,却是找不到人陪我品饮……” 第二十七章 围炉莫道前尘事 到达医馆门口,石夷大夫缓缓推门,口中极谦和道:“姑娘请!” 风弦还没迈步子,石夷大夫却又道:“我这屋子,许久没有客人,今日姑娘贵脚踏贱地,蓬荜生辉。” 自风弦认识石夷大夫以来,从来见他孑然一人,看来他是把医馆当家了。 风弦与石夷大夫推让一番,却是谁也不肯先进屋,还是风弦退回去,搀着他的手道:“先生就不要把我当客人啦,我们都这么熟了。” 如此方一起进了屋门,而那满贯的药香味,暖暖地随即亦扑面而来。 进了屋门石夷大夫却开始忙活起来,一会儿收拾这里的药摊,一会儿挪挪那个药罐子,嘴里只歉疚道:“老朽这地方实在委屈姑娘……实在委屈姑娘……” 他这做研究的人,平日深居简出,估计平常也没有时间收拾,更没有客人来。 而研究之人为了方便起见,东西自然是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就行,至于整齐与否倒是小事。 风弦见这里一堆药,那里一叠药方,药罐子古朴且带着泥土味,反倒是特别喜欢这种凌乱的感觉,这样的工作环境,搞研究应该是很容易沉潜下来吧。 见靠窗的地方摞起几架子医书,风弦踱步过去,那厚实的巨大读本,实在勾起她强大的阅读欲望。 石夷大夫见风弦几乎是左绕右绕,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得挑一挑,嘴里又歉疚道:“实在太乱了,实在太乱了……简直跟垃圾堆一样,姑娘别介意……” “甚好,甚好……” 风弦边点头边站定在书架前,眼睛直直望着眼前的几架子书,已经完不能挪动脚步。 “老朽平日里只顾着干别的事,实在鲜有闲暇,所以也就没收拾……” 见石夷大夫慌忙走到自己跟前,一脸的紧张与自疚,风弦笑道:“先生放心,那些我都看不见,此刻只看得见书。” 风弦抚着那一摞一摞整理在册的竹简,有的是上古的医书,有的是石夷大夫自己的著述,心里便生出一种踏实。 她随手拿起一册来翻阅。 石夷大夫见她专心翻阅竹简,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到雪地里去拾柴火。 风弦见屋子里没人,忙剖开手腕,剜了一注血。 刚把那剜出的一注血聚拢成溪流状,石夷大夫却抱着柴火回来了。见状,忙扔了柴火,上前阻止道:“姑娘万万不可,大王不愿见姑娘,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风弦不言语,随手化出一道屏障,把石夷大夫定住,又唤出随身携带的罐子影青,采了半罐子雪,与血融了,方递予石夷大夫道:“先生放心。我已将这液体幻化为果汁味道,加入这漫天的冬雪。如若韦陀王他实在烧得心慌,就给他喝上一小口。他若问起,就告诉他是冰镇西瓜汁。” “原来姑娘到在下馆中并不是为了喝茶……”石夷大夫一副担忧模样,却又无可奈何。 风弦闻言,笑起来:“韦陀君的普洱,都是上好的陈年普洱。再适合大雪夜烹煮不过,我倒是要好好尝尝先生的手艺……” 说着将罐子放下,便拾掇起散落一地的柴火。 石夷大夫知无法改变她,只得将罐子收将起来。 风弦虽未亲自煮过茶,不过看韦陀君煮了那么多次,操作起来却也是顺顺当当的。 不一会儿,腾腾热气已从陶壶壶口壶顶璇璇冒出。而映着这热气的,是窗外飘飘洒洒的白雪。 石夷大夫取了两只朱泥杯,风弦把第一道茶汤斟入两个杯子中。随着那袅袅茶汤滚出壶口,温软舒润之感一时浸满整个屋子。待得第一口茶入口,整个身子连带着喉咙内脏亦慢慢舒展开来。 “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韦陀君的?”氤氲着陈年普洱香气的屋子,红红燃着炉火,陶壶盖噗噗蒸腾,以及此刻窗外飘飞的雪及雪地里更远处的黛黑山峦,不由得让人顿生怀旧之感。风弦眯起眼睛望着雾气那头的石夷大夫。 “很久了,久得老夫都记不起是多少万年前啦。记得那个时候,大王还是一个牧羊人,他最开始驯养的便是驺吾兽,后来又收养了离朱,青鸾等飞禽。” 见风弦依旧望着他,他继续道:“老夫其实不在大王收养的兽类范围内,而是昆仑虚脚下一木讷笨拙的石头。是大王身边一位极喜爱养花的姑姑,有一天从我身旁经过,突然看到我头顶长出了花,极喜爱,便把我收留了。那位姑姑很会侍弄花草,经她一番精心收拾,浇灌,我也吸收了头顶花蕊之精气,日经月累逐渐化成了人形。” “石头里开出花朵,需得有极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支撑起那无根之绚烂。难怪他一大把年纪了还乐于孑然一身,且钻研医学钻研得那样着迷。”风弦寻思着,扫了一眼那满屋子的杂乱,非得有超乎常人之精神之引领,方有此痴狂。 “那先生是怎么学起医来的呢?” “这事说来就巧了。那位爱侍弄花草的姑姑,极熟悉各种花花草草的属性,竟是一位天生的神医。姑姑每日给鸟兽禽木看病,我在身旁递些工具,也就学会了不少。” 风弦暗忖道:“听他口中这么一说,这位姑姑便是韦陀君极在乎的那位女神了,竟也是跟花花草草有缘之人。看来韦陀君定是把我认成了她……”这样想着不免又心里七上八下的,悲一阵喜一阵。 由着这悲喜难定的情思,她一杯接一杯地饮将下去,却不知自己的脸是炉火烘烤之故,还是茶气蒸熏之故,竟红扑扑的,随着那温软的空气一波一波袭到身上,她竟是要睡过去。 她伏在案子上沉了一会儿,石夷大夫在一旁看着,想要说什么却又默住,一副极哀怜的模样端凝着她。 看着石夷大夫极关切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她不由得要笑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这么矫情了,这样地难为自己,又为难身边疼爱自己的人。 她站起身,走至门前,随手开了医馆的门,雪花随着一阵风洋洋洒洒荡进来,正拂在她微醉的身子上。 这样受凛冽空气一激,她灵台穴好似清醒了不少。 刚出得门外,方又转身跟石夷大夫嫣然道:“先生,我走了,您多保重。” 石夷大夫也不多做留她,望了一眼炉中已渐至暗下去的炭火,微微笑道:“姑娘珍重。” 第二十八章 万水千山总关情 听说在天与地的庞大空相中,有一条无极之道,正好可以通往那非人非妖非神的高寒之境。 然而,正如俗语所言自古华山一条道,那仅有的一条道是非常险峻的。传说中的这条无极之道虽不是那么凶险,却是极易使人坠入幻境重生的空相之中。 风弦最初走过的地方是山。 无穷无尽的山,或瘦骨嶙峋,或匍匐倾卧,或高耸入云,形状万千,稀奇古怪。 风弦后来又涉过了水,或娟娟流淌的溪流,或奔涌不息的大河,或飞流倾泻的瀑布,或平畴无际的江水和湖泊。 风弦又走过了草甸。 最终还是迷失在了沼泽地当中。 风弦走后的一个夜晚,石夷大夫突然被韦陀君请去喝茶。 石夷大夫匆匆从雪地里赶回卜木居,见琅轩已经摆好了茶具,燃起炉火。 这卜木居,听起来虽不错,但实际却是潦草得不能再潦草。 唯一能见出其用心的地方便是那高高立着的牌坊,“卜木居”三个大字古朴苍劲赫然立着,显出一种力量。而一入了那牌坊,便是如昆仑虚阳华洞一般透着清寂的石洞,然则昆仑虚的阳华洞封着亿万年的尘埃,卜木居却是时刻都干净得没有一点灰尘,虽是这样,韦陀君却从来没有仔细布置过自己的居所,只由着那随意赋形的洞窟,稍作利用,有天有地,适意便可。 不过,虽则卜木居几近原始毫无雕琢,那卜木居的选址却是极考究的,入夜有明月来歌,晨起有白云相舞。石洞上方自露着一天顶,庭际矗一幽石,时有群云相拱。幽石下一古松,老得已不知年月,风过可闻吟松之音。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庭中植一枯树,不知其几年可为一春。 风弦自离开大荒地界,便是每到一处春夏秋冬四季截然分明得很。而那大荒却依然在没昼没夜地飘着雪。 韦陀君一袭白衣,立在卜木居廊下,石夷大夫走过去作了个揖:“大王……” 他一听到石夷大夫的声音,本能反应伸出手扶住廊间的一根枯木柱子,方缓缓转身过来。 这些时日,连日饮用风弦留下的“冰镇西瓜汁”,他好似不那么焦灼急躁了。 “坐……” 韦陀君虽则面貌上看起来是年轻人,实则他远比石夷大夫古老得多,而石夷大夫在他面前亦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多过君臣之礼,听他赐坐便不做推诿坐了。 但坐下之后,想不到他问的第一句话竟是那么突然:“是她回来了对么?” 石夷大夫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但见他枯槁的形貌,想是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为这一个问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犹豫不定的性格,是优点,也是缺点。 三万年前,就是因为他的诸多犹豫,所以整整错过了她三万年。 她缺失的三万年里,他虽然每每思念于她而懊悔不已,但是他仿佛也很享受这个过程。 如今,她回来了,石夷大夫见他虽对她极好,简直无可挑剔,但是他似乎对谁都很好,即便刚认识荼罗公主不久,也能为荼罗去上战场。而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他依然还是那样的犹豫不定。 他的王,仿佛宿命般注定在犹豫之中获得一切,失去一切。 这是数万年来,石夷大夫唯一不能理解他的地方。 此刻,他也不知道该给他一个怎样的答案。 若是确定的,他会坠入怎样的一个深渊,若是不确定的,他是否也会坠入另外的深渊? 最终石夷大夫还是觉得,答案应该由他自己找出来。 “老夫也不确定……” 石夷大夫许是整日捋着他那花白长胡须捋得过于频繁,于是觉得自己很老,因而即便在韦陀君这样比他长数十万年的老人面前还依然自称老夫。 不过韦陀君也按照上古尊称医者的礼制,一直叫他先生。 “先生可否还能回答第二个问题?” “大王请讲。” “四万年前,‘姑姑’离开时可曾说过什么话?” 韦陀君说的是四万年前,他与昙华在大荒之中放羊种花种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他鬼迷心窍,闹着要学佛,而且更绝的是,他不辞而别,离家出走了,做起了苦行曾。 最初昙华不理解,巴巴跟在他后头,涉足沙漠,翻越雪山,风餐露宿,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心转意。 然而,他总是犹豫不定,虽然他心里有昙华,但是他心里亦有佛,这两者,他始终衡量不出孰重孰轻,应当选择谁。 “您离开的那些年,姑姑喜欢一个人待着,好似有什么解不开的事郁结于心。但不曾说过什么。” 韦陀王这问题问得虽突然,却是他这四万年来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四万年前,他委实伤她过于深重。 如果他不是因为自我心中的很多困惑无法解开离开她,而是喜欢上了别人,按照她的脾气,早就离开了他,且会一点念想都不留。 但是偏偏就是他内心的难以安放的某些东西把她阻隔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且他那么决绝,连她意欲探求他内心的机会都不曾给过。 那四万年,他得了一场无痛不痒,却怎么也好不起来的病,说得好听是情绪使然,说得不好听是闲得无事庸人自扰,却连带她也染上了那难以治愈的精神伤寒。 当他去到佛祖那里,佛祖实在觉得他过于庸人自扰,人生重大苦厄没尝着,却专捡了些不中用的自我折磨一番,看似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实则不懂人生三昧。 在他枯坐了两万个春秋之后,佛祖规劝道:“回去吧,把未完成的事完成,未了的心事了结。此刻,我即便收了你,你的心亦无法安生在此。” 终于,他又回到了人间。 然而,昙华却已不在,只每每于大荒之中听得她大战妖族魂飞魄散的传说。 原本他以为她是花神,在这世间任何人有难处,也轮不到她会有何难处。 回来突然得知她魂飞魄散,那种深深的愧疚,使他原本多思多虑的心难以自持,他以为这定是上苍对他的惩罚,才会让昙华离他而去。 拥有的时候,他只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失去了他方知道那是一个永恒。 回不去了。 由于自责难当,虽明知她已魂魄散尽,却依然要寻她。 届时,大荒沧海桑田无数个轮回,却再也不是当初她种上鲜花的样子,只零星于大月的沃野留了些许她的遗迹,他便在那残存的种有鲜花的遗迹上建起了国家。 第二十九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风弦在沼泽地中转了七天七昼夜,又回到她第一次越过的那座大山的面前。 这一回,山却已不是山。 周遭的一切均是原模原样,但是那山却已不见,已塌陷成了巨大的沟壑。 她用梦幽夜照了照自己的灵台穴,想要自己清醒一点。 许是梦幽夜的神力不够,竟照出一片朦胧混沌的景象。 她知道自己坠入了幻象之中。 她顺着那巨型沟壑一路走,之前走过是山的地方,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沟壑。之前走过是水的地方,凸起成巨型石块,寸草不生。之前走过的草甸也荒芜成了沙漠。 只有那片沼泽地,无穷无尽伸展至天尽头。 看来,在所有的地形中,只有这片沼泽没有幻象,是她走出幻象的关口。 她再一次取出梦幽夜,往天灵盖上一照,前方却都是她走过的路,此番在沼泽地中,她看到她完完整整饶了一个圆,而此前是山的地方依然是山,是水的地方依然是水。 但是通往这些山山水水的道路却是沼泽地一潭一潭深幽的水,水边零落立着之前在昆仑湖曾见过的芨芨草。 在如此广袤的沼泽地里能见到芨芨草,她着实一惊。 “记得韦陀君说过,芨芨草只生长于沙漠。看来竟是有误。这么说我之前对它一见如故的印象是真的,我肯定是以前在哪里见过它……” 她边自言自语,边伸手去抚摸那潭水边的芨芨草。 那芨芨草仿佛认得她,竟跟她握起手来。 “你知道怎么过去吗?” 她不过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自言自语似的对芨芨草说了这样一句话,想不到那芨芨草里竟然有一个人在看着她,对着她笑,那笑颜,明媚如白日初出之映山峦。 在这里能看到笑容,她欣喜无比,即便是魔鬼她也认了,因为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笑容了。 仿佛黑暗中看见了光,不管是地狱之光人间之光还是天堂之光,她都要。 总之,只要是光,此刻她都需要。 然而,正当她也傻傻地对着那人笑的时候,刚刚朝她笑的人竟然消失了…… “看来又是幻象……” 她刚说完,想不到芨芨草竟弯下了腰,仿佛是要让她踩着汤过去似的。 风弦一时不知到底是应当踏着一潭一潭深幽的水浮游过去,还是应该踩着芨芨草的背过去。 许是同命相怜之故,她生来便爱惜花花草草,看着那岌岌而危的枯黄身影,她最终还是选择汤水走这条道。 她不知道她一时无措选择的竟然是似水流年潭。 这似水流年潭最大的特点就是仿若一个时间黑洞,在那无穷无尽的黑洞之中,人会无限忆起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并无限眷念其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所以,当风弦坠入这潭中的那一刻起,她脑海里闪现的便是她坠入大荒之中与韦陀君经历的所有日常,那绵绵袭满身心的愉悦,甚至比经历的时候还让人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序幕从她吹箫,他练剑开始。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风弦起了个大早,东方刚露晓色,地上白露瀼瀼,人世的花草房屋在银灰晓色中透着寒白萧肃,疏影轻轻浅浅,横斜旷野。 一年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一天十二个时辰,也只有这寅卯交接之际能见到这样的高级灰。 风弦一时兴致使然,便唤出管箫吹奏起来。 想不到韦陀君起得比她还早,竟早已在卜木居那块大牌坊下练剑,一时洒满秋霜的落叶被他的剑气腾腾掀起,不是落英,却胜似落英之缤纷。 见到这一幕,风弦吹箫的兴致攀升了一倍,便为韦陀君流动不息的剑招信手和了两曲。 曲毕,他走过来道:“今日的曲子好似进益了。” 风弦道:“以前的吹奏都是前人的曲子。前人的曲子,作曲之人已经演绎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而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甚少。所以只会听到衰落之感。今天虽是信手和的几个音,却都是新鲜的。” 韦陀君道:“有道理。不过若是时时能有今日之感发,能随时保持这种敏感,自然是进益的。” 风弦回味着他这几句话,不知其然。许是天公作美,方才盈盈流动的空气就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过往人们的喜乐哀愁,想到亘古不变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否有某种残缺,是否血是冷的,竟会辜负天造地设的良辰美景和人意温柔。 或许这便是天地亘古不变的高级灰。 风弦还在回忆那两首随意和出的曲子到底是何旋律,记忆却已被似水流年潭带入下一场景。 记得是七月的一个夜晚,大火星君西游去了,天气不冷不热,月亮也爬上了树梢,正好照到头顶。 韦陀君阅完公文,命琅轩到风露台请风弦去赏月。 风弦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亮也不大,天空也不够明澈,蒙蒙的月亮被笼在一个红黄的湿晕中,仿佛陈年生宣上不小心浸上了一滴淡墨,迷离而恍惚。 她许是过于相信自己的审美,把正在临帖的笔放下,向琅轩确认道:“你家大王真的说的是赏月?” 只听琅轩郎朗道:“大王说在这季夏孟秋之际,月亮与别日不同,姑娘许是看过了许多月亮,但是没看过大漠圣水昆仑湖此刻的月亮。大王说一年之中的月亮都要看看,请姑娘收拾收拾随我同去。” “原来说的是去昆仑湖赏月,看来韦陀君真是对那位神女念念不忘,竟然时时刻刻跑去悼念,竟然连一年之中那颗泪珠无论何样的情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看来我只有舍命陪君子风雅一回。不过写了这会子帖,我也该出去活动活动一下筋骨了。”风弦这样想着,又向琅轩道:“你去回大王,说我临帖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了衣服上,换一件衣裳稍后就到。” 想不到,风弦的话刚一出口,韦陀君却已站到了她的面前。 “不用这么讲究,这件紫色纱裙就很好。”风弦还没反应过来,却已被他携至驺吾兽背上,与他并肩坐着。 坐上去好一会儿,风弦方想起,这件紫色的纱裙是她来大月,他让尚衣库为自己做的第一件衣裳。 想到这一层,不禁拉出染了墨汁的裙角端凝着。 风弦是有点惋惜的,这件衣服材质很特别,细薄如蝉翼,穿上跟没穿一样,很舒服,也很适合暑天穿。 他望了一眼,却道:“没关系,回头再做一件就是。别误了赏月的心情。” 这样说着,驺吾兽已驰过茫茫沙海,已越过千山。这赏月也跟读书一样,有好几个境界,隙中窥月,庭中望月,台上玩月,还有这空中揽月。这千山之上,月光竟一反庭中那般朦胧娇气模样,此刻正皓皓当空,莹莹照着大荒大地,有光的地方冷寂,无光的地方暗沉,影影绰绰中萌动着万物,有一种天地冥冥的沉寂与古老骚动。 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到达昆仑湖。 当昆仑湖还没进入视野的时候,风弦感到的是一种极清冷寒峭的薄纱一般的空气层层袭来,起初,风弦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眼前一片白茫茫,好似湖面蕴着雾,好似月光跟雾融合了。 月光极淡,雾极轻极柔,薄薄雾霭袅绕于湖面。 在微微浮动的空气里,静定的湖面时隐时现,一轮圆月,不知是倒映在湖面还是倒影在了氤氲雾气中,扑朔迷离。 渐渐地,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湖波,以及湖光里的自己和他,慢慢地一点一点轮廓清晰起来,好似在看一种刻在玻璃上的画,随着光亮的增加,人物的眉眼轮廓神态,一点一点向看画的人走出来。 风弦不由得心里叹服,这韦陀君真会生活。许是受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感染之故,她这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大白话,到得口中却变成了古人的一句诗:“烟笼寒水月笼沙。” 风弦念出来时,自己都唬了一跳。她哪里是作诗的人? 看来这月色真是撩人得很。连风弦这在师父眼中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都会吟出诗来,且弄得不识愁滋味好像识尽愁滋味一般。 古人说无事莫凭栏,看来无事也莫赏月。 若是师父听到风弦道出这么一句话,定会斜睨着他那双熊猫一般的眼睛,似笑非笑一本正经道:“呀,以前从来没听说你有这方面的灵力。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一点不假嘛。整个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 然而,幸亏此刻站在风弦面前的,是定着一双神思难辨的眼睛的韦陀君。 风弦这随便一吟不要紧,却是让韦陀君误认为她也喜欢吟诗。竟又把她当作知音。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 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韦陀君随口这样一念,竟是风弦没听过的,不过“守夜”啊、“漫长岁月”啊、“古老悲哀”啊,这些字眼却是极容易让人生发出难以言说的愁绪的。 风弦不由得定定望着他,他说的东西风弦倒不是很明白,却是他这个人,这样地敏感,初见他时那种莫名的悲哀倏地涌上心头,是那样地让人为难,那样地让人不知所措。 风弦整个身子浸在似水流年潭中,那些夜语轻喃,她当时只道是寻常,此番在这似水流年潭中一浸泡,竟是比老坛酸菜还要酸,然而,却是让人回味无穷…… 第三十章 陌上相逢却不识 直到那幽幽潭水上升至喉咙,风弦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方从回忆的温床上清醒过来。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如果人世间有这种死法真是再好不过,不想活,或是受病痛折磨得受不了的人,能在回味着幸福的时刻死去,真是莫大的福气。 可是眼下,她不能死。 她真的不能死,天下苍生等着她,韦陀需要她,她真的不能死…… 风弦望着梦幽夜里映照的无极之路,于她眼前闪烁着,却是遥不可及。 她拼命挣扎着。她忘了自己此刻是落水之人,且是落入无涯的时间的黑洞之中。 眼看着潭水已快进到嘴巴里,风弦把头仰了起来,脚底拼命地滑水,希望能浮出水面。 就在她要沉下去的最后一刻,旁边的芨芨草突然弯下了腰。 风弦见它不过是一根枯黄的草,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会被自己拖下水。紧着最后一口气,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兄,谢谢你的好意……这……这水……太沉,好似有……有千万钧重,你……你救不了我……” 那枯黄之草眼看她就快不行了,还在浪费时间说话,忙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手是伸过来了,嘴里却嗔怪道:“傻瓜,不知道落水的时候挣扎得越厉害,沉得越快么?” “傻瓜……傻得不能再傻……” 还在骂,难道真的有人? 风弦委实感到被一只手使劲拽住,又听到这两句愤愤之语,方睁开已经闭上了的眼睛。 定睛一看,那枯黄的芨芨草里竟真的住着一个人,此刻恐是为了拽她上岸,用力过大,正挤着眉眼,脸部变形扭曲得不像样。 风弦的头已经没下去了,只有被岸上之人拽着的那只手还在外面。此刻隔着晃动的水面望出去,拽着她的那个人的脸竟是瞬息万变。 风弦是在无限地往下沉,对方则是在竭尽身之力与这似水流年潭的吸力相抗衡。 若是再这样下去,岸上拽着她的那个人必定也会落入这似水流年潭中。 风弦伸出另外一只手,拼尽身力气想要除去岸上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想不到那只手竟如麻绳缠了自己好几十圈,握得之紧之用力,实在非她此刻所能除去的。 反复纠缠了一会儿之后,反倒是风弦伸出去的那只手被岸上之人一并抓在手里。 连风弦都没看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一声巨大的轰响之声,风弦已被岸上之人从水中淋淋甩了上来。 岸上之人见风弦出了似水流年潭,一时疲极而竭,瘫软在地。 风弦突然从巨大的两股博力之间脱落下来,正疾速往下落。 不知怎地,自从风弦进入这幻境重生的空相之中,她便成了一个凡人,飞也飞不起来,连法术也使不出来。 风弦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地面,想这回算是挂定了,而且会死得面目非,狼狈不堪,与方才的没顶之灾比起来实在算不得好死…… 逃出狼窝掉入虎口这一说法一点不假,结束灾难的必然是更大的一个灾难…… 不曾想,她闭上眼睛准备粉身碎骨时,竟有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垫背! 风弦正庆幸自己差点没被摔得尸骨无,却听得一声有气无力的啊吁之声。 她往那软绵绵的东西上一看,原来竟是方才救她的人给自己垫的背…… 忘恩负义从来不是风弦的作风。 方才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是拼尽力也要救她。风弦忙挪了自己那僵直的身子,急急查看那人为自己垫背的地方…… 风弦的手还没触到那块被衣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肉,地上之人却又啊吁了一声,嘴里直道:“疼……疼……轻点……” 风弦听他这忍俊不禁的声音,好似不像是疼,倒像是小孩子在撒娇,遂把目光移至他面上。 此刻也正望着她的这张面容,一改水中皱巴巴的扭曲模样,一脸深静平和,仿佛满月的清辉银屑,一泻千里万里。 他直直端凝着风弦,满目专注与温情,好似他已经这样看了她几万年,而几万年亦仿佛只有这一瞬,在这一瞬里,只觉看不够,燃烧着熟络与欣喜的眼睛,一直看着。 风弦被他看得满心满脸升起灼灼之感,然而,一时无端地,只觉看着自己的人很暖,竟也不由自主定定望着他。 待风弦稍稍恢复一点理智,才看清,那笑颜、那舒眉朗目,正是跳进似水流年潭之前,芨芨草里对她笑的那张脸…… 此刻他虽然受伤躺在地上,却是安稳如山凝定如玉,萧萧肃肃。 炯炯青眸,星辉泠泠,深邃安详,流转的目光,却又若婴孩般新奇专注,憨然不拘。 看他那面容,那笑意,那憨态,正好可以跟师父做个双胞胎。 只是,眼前之人所经历之风霜,似乎比师父还要多,然而,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风霜于他们,竟是只有洁净。 “世间还真有人会由内而外流溢出一种东西,让人忘记他的容颜,忘记他的长相,他的年龄,只觉气度撼人……”风弦不由得心里一震。 此前,风弦从未感觉见到谁会眼前豁然一亮,会安稳如山。 风弦甚至都说不出他的眉眼轮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觉眼前之人头大,沉而有力,额广,眉阔,眼耳口鼻手胳膊腿比常人都要大一倍,不知是因其身材之故,还是其风度使然,他的整个人,由内而外流溢出的东西,赋磅礴之气,源源不断,仿佛日月之有光。 “这真的是人么?”风弦不由得心下狐疑。 人不会这样什么都比别人大一倍是不是? 尤其是那脑袋,那巨型额头,简直有点大得震慑人…… 他依然凝着一双风霜无定的眼睛望着风弦,好似他很久以前就这样望着风弦。 风弦也不知怎地,一种极矛盾,极陌生的感觉袭来,仿佛她以前知道他,又仿佛不知道他…… “我给你看看,被我……压……压……压到哪里了……”风弦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 也不知他是疼痛之故还是,想不到他也跟风弦一般结巴,却是一本正经道:“压……压……压到这里了……”说完,伸手指了指胸膛的地方。 若是压到别处还好,若真的是胸膛那可坏了,许是肋骨骨折…… 风弦抬眼看他,他又是一副端凝模样欣欣然看着自己,好像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风弦见他这样,理他也不是,不理他也不是,瞪了他一眼。 但见他依然干干望着自己,仿佛极是疼痛,却又强忍着,依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方道:“你不许动,我给你看看。你可答应?” 他一听,忙道:“答应……答应……” 不周山那一战,风弦不知为多少伤兵战士敷伤上药,遂大大方方为他宽衣解怀。 他许是真的疼痛难忍,竟如婴孩般听话,动也不动。 直到风弦伸出手指稍稍触到肋骨的地方,他方受刺激一般动弹一下,嘴里咬牙道:“疼……疼……就是这里……” 风弦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竟这般如小孩子模样。 见他皱着眉眼,依旧是想要笑又不能,风弦道:“许是肋骨断了,需要接骨。” 第三十一章 疑似桃夭初发蕊 地上之人一听肋骨断了,道:“你帮我接?”他这一问却又是极认真。 风弦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这里除了我,还有别的人?” “没有。” 风弦不再说话,只专心查看具体骨折的位置。 幸亏要在这沼泽地中寻找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不难。风弦顺着草甸寻了一会儿,便带回了两种主治外伤极好的良药,百步还阳和雪上一枝蒿。 风弦用石头细细把药研磨成沫子状,再一点一点把药沫赶在手心,又把那渗出的绿色药水也撵在手心,一切准备就绪,便开始撕他身体部位无关紧要的地方的衣服。 他见风弦并不敷药,却拿着他衣服撕,之前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扫而光,突然严肃道:“干嘛撕我衣服?我这衣服可是好材料……” “我需要这材料包扎……” 他望了望风弦湿漉漉的衣裳一眼,便松开了手。 风弦一时着急替他疗伤,竟忘了自己的衣服还滴着水,忙抽出一只手来拧了一下裙角和袖口,以免水滴到他受伤的地方。 风弦处理完衣袖,忙又拾起撕下的碎衣服替他缠上,缠完胸腔需要挪动一下,而那腾挪又是十分困难,不一会儿,他竟疼痛得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见他依然似笑非笑望着自己,仿佛想忘记疼痛,却又忘不掉,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而下,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风弦相慰道:“忍着点……” “嗯……”见风弦这样说,他却又笑起来。 风弦还从未见过伤成这样还依旧欣欣然的,不禁好笑又哑然。 把绷带系在他侧面时,风弦只顾着低头包扎,却突然额头被一只手抚过。 风弦一抬头,正是他怕风弦头发上的水滴到自己伤口上,正在为风弦把头发往后揽。 风弦刚刚处理裙角袖口时竟忘了头发还在滴水。现下她的手沾满药水和药沫子,只得纹丝不动,让他把耷拉在前面的头发都揽到后面去。 风弦站了好一会儿了,他却还在理。 风弦不禁微微倾身,往那清澈的潭水里一照,看看究竟自己的头发到底有多乱。 最开始风弦只注意到自己的头发,一把柄一把柄地缠结在一起。 风弦小时候最受夸奖的便是这身头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发总比别人的长,比别人的密实,跟瀑布似的。 她平时,打理这瀑布就得打理两个时辰。若不是这般浓密的头发,去寻药回来的路上早已经干了,而她这瀑布,这会子还在滴水,且十分地凌乱…… 不过额角在他的梳理下,已经露出了大半。他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好似有亿万年的光阴可供他使用,那专注认真的样子,仿佛在写就一幅丹青,稍有不慎,即成败笔。 接下来的一幕,委实让风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逃也不是,简直无法形容,只感觉浑身像艳阳天里的灼灼桃花,被风吹着,被太阳烤着,要飞离枝叶,要燃起来。 水中她的样子,竟如赤身裸体一般,紧紧裹着她的刍纱裙,由于浸了水之故竟变成了透明状…… 风弦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一眼他。 不料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还在认真为自己梳理头发,那认真的样子,风弦记得真切,那是父亲小时候为自己梳理头发的样子。 想到这一层,风弦眼睛鼻子不禁一酸。 想不到他竟那样敏感,明明在认真地为自己梳头发,却知道风弦此刻面容上的异样,轻轻问道:“……没事吧?” 风弦轻吮了一下鼻子,咬唇道:“没事……” “有事不妨出说来……” “没事……”风弦说着,自个儿也觉得好笑,怎么会这样? “傻笑什么?” “谁傻笑?” “感动得哭了?” “什么呀?” 多少个夜晚,风弦每每一想到父亲不明不白地死去,眼睛就胀痛得厉害。 被他这么一问,风弦却是想要矫情也矫情不下去了。破涕为笑,低眉颔首道:“要不你把眼睛闭上……” 风弦知道这么一说原是多余,他若要看,一切都早已看见,此非关耳目也。 要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给自己穿是不可能的,一是他动不了,二是他外层的衣衫,此刻也被自己撕得所剩无几了。 “没事,其实冬天的时候树的样子是最好看的。结构裸露在外,很美。” 这句话,若是风弦没学过画,定以为他登徒子无疑。然而,学过画的人都知道,他此刻说的是一种真实的体悟。 世间所有的形,人啊,树啊,如果纯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不过是结构,结构决定了美与丑,有结构的画面便会产生一种令人愉悦的情感。 “你也画画?” “学过一点。” “你去往那高寒之境做什么?”他沉吟了一会儿,话锋一转竟问起了这个。 风弦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知道自己要去到那高寒之境。 “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去往那高寒之境的?” “此路只通往无极之路。回来也是这条道。而且只有我能渡你过去渡你回来……” 他这话一出,风弦脑袋翁然作响,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呆呆看了他半晌,才问:“你是?” 风弦原本想的是,反正自己也被他看完了,以后不再见他便是,想不到回来还得见到…… “白及。” “百吉?” “白色的‘白’,由表及里的‘及’。” “哦……好名字……好名字……”风弦其实不懂他名字里深意,听他介绍得这么认真,干干回应道。 “敢问姑娘芳名?” 风弦被刚刚这叫白及君之人的话震得不轻,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见他在问自己,转眼看他,他奕奕青眸正望着自己。 风弦想,这被他看完了,还得告诉他名字,这不等于把自己卖了吗,可是如果不告诉他,岂不显得自己小气,且万一他把自己叫成阿猫阿狗岂不侮辱人? 于是大大方方道:“风弦。风中的‘风’,琴弦的‘弦’。” 风弦这样说着的时候,竟有几分不自在,说实话,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问她名字。 也是头一回,她这样仔细地介绍自己的名字。 白及君仿佛没看见她这不自在,随口念道:“风弦……风中的琴弦?” “你这么解释的?” “不然还有别的解释?” 这名字不过是母亲给的,她哪里知道还有什么意思,道:“没有了……” “姑娘是一朵花?” “什么?!” “姑娘手腕上的印记是一朵白昙,若是在下猜得不错,姑娘的元神便是这朵白昙?‘风弦’这名字倒是与姑娘很般配,当清风阵阵吹过,花香四溢便成了那风中的旋律……” 风弦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一株植被,以为自己是人。 刚开始听到这白及君说自己是一朵花,还以为这白及君在骂她,听他这样一说,才又道:“你怎知道得这样多?” “我有一位亲人,手腕上也有你这样的印记,不过不是这个花种……” “哦,这倒是很巧,敢问白及君,你的那位亲人手腕上是什么花?” “哎,她的事。我不敢多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你就知晓了……” 白及君这样说着,仿佛对他的这位亲人很头疼似的,不过,他的语气里,却是难以掩盖地有一种怜爱。 这倒是让风弦很感兴趣,母亲的手腕上是一朵香石竹,而荼罗公主的手腕上是一朵玄色曼陀罗,莫不是白及君口中的这位亲人也是自己要找的人? 第三十二章 炊烟冉冉天地囧 这肋骨骨折其实主要是靠养,风弦只能每日给他换换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药,弄点吃的。 风弦小时候是会做饭的。记得在梨花庄,一见到厨娘领着几个小丫头子在落满阳光的院子里捡菜,旁边的猫儿狗儿边挠痒痒边打架,她便觉得世上人家能有这样的风景真是好,人世也因此而特别地让人眷念。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先跟在厨娘后头凑热闹学会的几道菜,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 白及君躺在地上,眼看太阳已斜过半山,出去觅食的鸟儿也已归巢,遂拿眼睛望风弦,望了又望,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风弦视线里。 最初,风弦只当若无其视,可是感觉到他看的次数多了不免心里负疚。 她向来不喜与人交往,说话亦不带半点委婉,不自觉便直直道:“说,什么事?” “有什么好吃的,给点?”白及君脸上赔着笑。 “咱们不是刚刚吃过乌泡儿?” 这高山大泽,也不长树,一望无垠的平坦大地,一方潭水一方低矮植被,参差错落,一直铺到天尽头。这种叫泡儿的浆果,风弦还是小时候在梨花城那废弃的城墙间玩耍时摘了吃过,此刻方能认出来。其红色、白色、紫色不等,红的叫红泡儿,白的叫白泡儿,紫的叫乌泡儿,吃起来比草莓口感好很多,酸甜合宜,带着山野味。 见白及君默不作声,风弦想,虽然那些野果子很难采,她花了好几个时辰采回来才够他吃一顿,自己也还得省着吃。但也不能这样虐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又道:“你不够啊,不够再给你来点?” 风弦正欲打开包着浆果的野瓜叶子,白及君却道:“咱们已经吃了七天野果了。可不可以……来点荤的……改善一下?” 小时候在梨花城,百姓的庄稼地里种满各种瓜,南瓜、冬瓜、菜瓜,瓜叶层层叠叠,风弦和小伙伴们便是采瓜叶包那极易出水的泡儿吃。 如今,这沼泽地里只能采野瓜叶子加以利用,不过不是家种的那般大,时不时漏出的果汁水还是把风弦的裙衫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 “要吃荤的……”这可难为风弦了。 她小时学过的菜也都是素菜,并不曾学过做肉。 风弦举目向这大泽望去,肉类好像倒是不少,野鸭、天鹅、白鹭、鱼,可是前三种都那么好看,几乎成了这几天她眼中唯一的风景,如何舍得吃到嘴巴里去? 可是白及君的肚子雷鸣一般轰响起来,让风弦真的是耳不忍直闻…… 看来他这比常人大一号的体型,消耗也是比常人要大一倍,天天给他吃浆果,的确有虐待的嫌疑。 “吃鱼?” “好哇!”白及君一听高兴得不得了,本来已经饿得蔫蔫的人,眼睛放着金光,满心期待望着风弦。 这高山大泽,都是草类,风弦是倒腾了好久,才找来一根刺藤的枯枝,准备抓鱼。 说来可奇怪,这似水流年潭中的鱼真是肥美,风弦站在岸上观望,只见它们成群结队飘移而过。 风弦见一条鲈鱼游了过来,忙准备下手,不料躺着的白及君甚至比她还激动,道:“我来……” 他说着,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这躺着的身子,这时候要是动一下,整个肋骨哪里还有复原的可能。 风弦见状,立马横了他一眼。 “你不想不活了?” “你不会……我来……” “我会……” “听我话,我来……” 风弦不等他说第三遍,一叉子叉将下去,却是一叉一个空。而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扑去。 白及君见状,忙伸手抓住她,却是用力过了一点,一把把她拉倒在自己身旁。 落下去的时候,风弦眼看自己又要摔在他已经折了的肋骨上,惊恐之中想要挣脱他的手,想不到他虽然受伤,另外一只手却是极有力,生生用手臂给自己又垫了一回背…… 风弦感觉身子被人锁着,忙使劲推了一把那只锁着自己的手,却是听到白及君极痛苦地啊吁一声。 看到他脸上扭曲的痛苦表情,风弦也觉自己刚刚那一推着实用力了一点,慌忙中又去查看他的肋骨,急急问道:“是不是被我碰到了伤口?让我看看……” 白及君见风弦一脸着急样,忙把手摊开,让她查看。却是眼睛直直望着风弦。这些天,风弦的身影移动到哪里,他的眼睛便跟到哪里,仿佛这大泽里除了她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看。 有好几次,风弦出去采乌泡儿,回来得晚了,他便一直扭着脖子,痴痴望着她出去的方向,直到见到她回来,方高兴得跟小孩似的,却又忍不住着急道:“顺利吧?” 这些天,光是那“顺利”两个字,风弦就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遍。 “干嘛……干嘛这样看着我?” “看着你,伤口就不疼了……” “哦?我还有这功效?” “我也很奇怪……尤其看着你的手腕,我就觉得很入画……” 风弦原本以为玩笑开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却这样说,一时看着他,也不知他到底是存心取笑自己还是真的是此刻心里的真实想法。问道:“你取笑我?” 白及君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意识到风弦在问他。 而风弦这人向来也怪,对待很多事情完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子,就仿佛刚才这一问,她只是想弄清楚他的本意,却并不是因此恼怒或羞怯。 只听白及君仿佛说梦话似的道:“我不是取笑,我这是赞美……” 自个儿说得乐呵起来。 风弦这回却听不出他到底是何意,但由于她在缥缈峰受尽嘲讽无数,已经有很强大的免疫力。 于是拿出她那从来把别人的言语视若空气,根本不在乎的神经病本质,又随口问道:“你还取笑我?” 白及君一听却着急起来。 自上次昆仑湖被她抱过一回,便难以忘怀,一直期盼着能再见到她。他这从小在沙漠中长大的,哪里感受过那样的温存与真诚。 此刻既已得见,欣喜之情无以言表,一直望着她,怎么也不舍得把眼睛移开。 且这些天见她精心照拂自己,虽不怎么爱搭理人,却是极真诚大方,毫不扭捏遮掩,完没有别的女孩子那些小脾气。 白及君是画惯了模特的人,阅女无数,常遇到很好看的女孩子,想要入画,却是见她们极度扭捏作态,一时画的兴致没了。 如今突然遇到风弦这不跟他急的,还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他真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饶是这些天肋骨疼得锥心,无法言笑,他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欢喜,总一脸欣欣然看着她。 这一会儿疼,一会儿笑,笑出来的样子难保不时会变味。见风弦这样两问自己,想风弦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十分哭笑不得,道:“得见姑娘,欣喜难已,又如何会取笑?” 风弦原本以为他还在取笑自己,却见他形容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分外黯然,仿佛真的是自己会错了意,忙低头替他查看伤口。 刚刚的确是自己用力过猛,这肋骨最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再次错位。 风弦怕他再跟自己抢抓鱼,再次伤到骨头,便绕到水潭的对岸去抓鱼。 这回风弦也得了经验,这抓鱼出手一定要快,不能犹豫,再者用力也不必过大,只要能叉住鱼便行。 不一会儿,她按照自己的试验,真的抓到了不少鱼。 白及君见她这抓鱼的阵势,简直吓死人。在这一头提心吊胆望着,却又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出声,分散她的注意力,把她惊得掉进潭水中去。 若她再次掉进这似水流年潭,以他现在的状况,他是再也没有救她的能力,但是如果风弦真的掉进这似水流年潭,他自己也决计不活,跟着她跳下去。 所以,这抓鱼的场面是,风弦自己抓得很开心很过瘾,白及君则是隔岸观望,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直到见到风弦提着鱼回来,白及君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脸上庆幸着,仿佛白捡回了一条命。 风弦捡了些枯草败叶便把鱼烧起来。 见鱼烧起来,白及君拍着地板道:“坐下歇会儿……” “我又不累……” “坐下跟我说会儿话……” “说什么?”风弦此刻心中所想乃怎么样把鱼做得不那么难吃,这是她第一次做鱼,哪里顾得及眼前这人一脸的温柔与笑意。 “鱼要慢慢小火烤出来才好吃。你坐下歇会儿,我们说会儿话……” 风弦知道他不过是要自己歇一会儿别累着,为了不再让他唠里唠叨的,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半躺下来。 白及君见风弦终于坐下来了,还是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种咫尺的真实感方使他从刚才的提心吊胆里回转过来,炯炯青眸映着融融火光,一时无端地望着她。 炊烟冉冉,却是一点风都没有,那直直而上的青烟,把整个大泽的天和地映衬得更加苍渺辽远。 风弦半躺着,边等待鱼烧,边观赏无限延展而去的水泽。在这无垠的土地上,她和他犹如漂浮其上的一粒尘埃。虽然,她现在已不似两年前那般善感了,不过想到这一层,心底还是袭来阵阵悲凉之感。 为了缓和心中这份难言的情感,她爬起来,搅动一下柴火。 待得鱼递到白及君手里,风弦巴巴望着他,希望他能给个反馈信息。 这是她第一次烧鱼,也不知这样烧出来到底还是不是鱼的味道。 白及君却不紧不慢吃着,吃得很仔细,一言不发。 风弦忍不住便想亲自尝一口到底是什么味道,方拿起,他却像对孩子说话一般道:“这个鱼刺多,你不会吃,我帮你弄。”说着竟真的动起手来。 风弦曾见识过他喊疼喊饿稚气的样子。风弦想,此刻他必定是以己度人,竟也把自己看成孩子,遂大大方方道:“不用,我会……” 风弦虽则这么说,却也怕鱼刺卡到喉咙,不好剔除。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一口下去,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真没有吃过那么难吃的鱼…… 见风弦胀红了脸,嘴巴半张着不动。白及君以为是鱼刺扎到了嘴巴,急急道:“扎着了?过来我看看……” 风弦含着食物不好说话,只得摇头,却是眼泪水都要蹦出来。 “过来我看看……”白及君说着,竟是身子挣扎着要起来。 若是别人做这么难吃,风弦准会逼迫自己咽下去,自己做的,她实在难以忍受,便卡了出来。 白及君见风弦吐出来了,却仿佛什么事没发生一样,继续一丝不苟地吃着,就因为他这一丝不苟,风弦还以为味道不错…… 风弦觉得许是他不好意思驳了自己的好意,强忍着吃,便主动道:“要不不吃了,这个味道实在有点怪,难以下咽……” “我能吃。你吃不下把你的给我,你吃乌泡儿。” 这句话倒像小时候自己吃饭不认真,总吃到一半便耍赖干别的事情去,父亲把她吃剩的拔在自己碗里吃了。 这倒让风弦怀疑起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在似水流年潭中泡坏了。 见白及君已经拾起自己只咬了一口便扔下的那条鱼,且吃得那么专注,仿佛小孩子玩玩具一般忘我,便不再说话,坐在一旁边吃乌泡儿边看他。 他利利索索吃完,吃得一丝肉都不剩,地上摆满干净的鱼骨头,竟每一条鱼都是一付从头至尾完整无缺的鱼骨架子。 风弦从来没见过那么会吃鱼的人,顿时惊愕。不过看他瞧自己那专注的样子,许是看什么都这么专注,大概都已经把万事万物的结构摸索透了。 风弦把鱼骨头埋进土里,这可是植被上好的肥料。 他看着这一切,又缓缓望向夕阳,夕阳的落辉正照着整个大泽,把他的影子映照得黝黑黝黑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以后做鱼,要把内脏去掉……” 这个时候,他方给出第一个建议。 “内脏?” 见风弦不明白,白及君突然仰天大笑,自言自语道:“把鱼的内脏烤给我吃了,自己还弄个不明白,绝了……” 第三十三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原来白及君的肋骨并不是风弦落下来时砸断的,而是与似水流年潭的宏大吸力相抗衡时碎了。 这白及君,竟用自己的肋骨做支点,利用杠杆原理把风弦甩出似水流年潭。 “你可是这数万年来,第一个在似水流年潭中得救的人。” 白及君这么说,仿佛风弦命好。 风弦也的确感到庆幸,不过若不是他这棵草,自己恐怕早已经到冥河畔转世去了。 这些天,风弦一直耿耿于怀、不断反思:“怎么就把他的肋骨给砸断了呢……自己那么瘦的人,即便断也不会断,最多一根骨头断,且更不可能砸碎了啊……” “应当感谢你,是你出手救了我……” 风弦说这话,算是感谢吧,可是看着眼前之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感谢倒显得有点多余。一时气氛有点尴尬,风弦转移话题道:“你没救过其他人?” “她们都比你聪明,不会去汤水,而是直接踩着我的背就过去了。很安。” 说完,仿佛刚想起似的,责问风弦道:“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正常思维都不会去踩水,你那天偏就往水里跳?” 风弦想着那天,她要早知道,踩他的背什么事没有,早踏上了无极之路。 现在却弄得误了他也误了自己。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小小的阴差阳错让人懊丧,却又无可奈何。 “我比较自信嘛。” “自信?没能力哪来的自信?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死了。你没听说过这似水流年潭是不是?你不知道谁都抗衡不过它?时间的力量,销魂蚀骨,你能抗衡?自信可以用在别的地方,这叫瞎逞能,无知……” 风弦听白及君这一席话,这么突如其来,仿佛跟她很熟似的,如此一点情面都不留,且那说话的语气,冰冷得…… 再一看他的面上,一改平日的温和,竟是已经气得铁青…… 一时悻悻然望着他,淡淡道:“我死了就死了,薄命一条,有什么可惜……” “没能力活的人,整天就想着死。” “谁没有能力?” “有能力干嘛干傻事?” 风弦被他激得实在无言以对,道:“谁干傻事,那天若不是因为你这棵草……” “因为我?”白及君一脸不可思议看着风弦。 “那天若不是我看你是一棵草,想着不能踩着你的背过去……我……” “没能力还同情别人……” “你……” 父亲都没这样严厉地说过她。 风弦怔怔看着白及君,很是纳闷眼前之人怎么好似变了个样,但见他又说得那样平静,并非情绪之语,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刹那的功夫,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人实在太过于单面,就比如韦陀君,现在想要找个词来定义一下他都觉得不可能,而眼前的白及君,她不过才认识他一个月不到,哪里就认识了。 白及君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许是感觉到风弦被他说得都快蔫了,语气缓和道:“不过也有几个跟你一样神经一时会搭错的。” “哦……那你为什么没救她们?” “我为什么要救她们?” “你也可以不救我啊……”风弦虽是好意,可是此话一出口,却是覆水难收,仿佛他现今这样子是他自己作的。 “救了你,我不后悔。”他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便是那雷打不动的样子。 “你为什么救我?”见他仿佛话里有话,风弦追问道。 “因为你抱过我……”有的人说话总是喜欢委婉,饶了几十个圈,话的中心还在空中飘着,着不了陆。像他这么跟自己一样直接的,风弦还是第一次见。 见白及君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和真诚,并不像是开玩笑,仿佛确有其事。风弦心里咚咚敲起来:“难不成我真的干过这种投怀送抱的事?” 风弦在心里好好清理起来,清醒的时候,她是真的没有干过这种事,至于不清醒的时候……可是她平生滴酒不沾,除非是醉茶,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跟眼前这巨型人物喝过茶,她的朋友中,也没有这么光耀晃眼四臂流光且毒舌扒皮敲骨的…… 虽然,从一开始风弦就觉得他不陌生,但是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他刚刚说话的严厉风格风弦确信自己以前真的没见过……这次大泽之中分明是头一次相遇…… 确定排除了这一点之后,风弦又想起另外一个可能:“莫不是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我抱过他?” 风弦估摸着白及君的年龄,风霜中有一股常人没有的平和,倒是不像小孩子,可是疼痛想吃饭的样子还真跟小孩子一个样。想到刚刚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投怀送抱”,而没想到这一层,不禁脸郝然红了。 脸火烧火燎地红了好一会儿,风弦才又琢磨过来,从小她就没有抱过孩子,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在所有她身边的人当中,她就是最小的那一个,反倒是自己被叔叔阿姨街坊邻居当玩具一样抱过来抱过去…… “你是不是把我认成你们家哪个姑姑阿姨了?”在经过了一番细致的观察之后,风弦感觉自己好像是比眼前这喜欢喊疼想要吃饭的人大一点的。 “我姑姑阿姨早都驾鹤西游了。” “那是不是认成你们邻居什么人了?” “我们家邻居都不在地上。” 风弦想,不在地上,那就是在天上。要抱过天上的哪位小仙君,那就更不可能了。她所有的生活和记忆都只限于陆地。 “那我是真的没有抱过你。”风弦也如他一般斩钉截铁。 “嗨,连投怀送抱的事都忘,再好好想想,在昆仑湖……” “昆仑湖……昆仑湖……” 昆仑湖……她好像只跟韦陀君去过……他这样说,真是越来越具体,好像也越来越真切…… “你不会是……”韦陀君还病在月城,绝对不可能飞到这大泽来……而且,在昆仑湖,她也没跟韦陀君发生过什么肢体接触啊…… “想起来了?” 白及君是极热切。 风弦是一头雾水。 如果有陌生人认为她认识对方,只是一时忘了,她是可以浑浑噩噩承认的,不跟对方较真。但是这白及君却说的是“抱过”。不管是襁褓之抱还是……这名都不小,她不敢随便认了这样的事…… 风弦使劲摇头。 “再想想,你第一次到昆仑湖的时候是不是抱过什么东西?” “抱过什么东西?抱过什么东西……” 突然间风弦好似想起什么来了,大声道:“我只抱过芨芨草啊……” “我便是那芨芨草啊……” 风弦脑袋翁然一响,顿时糊了。 果然眼前之人的确是从芨芨草里出来的,且在风弦落入似水流年潭之前对自己笑过。 风弦记得那笑颜,皓白光耀,仿佛日月之光。 “当时我……” “当时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我……” 风弦是想说自己并不是因为抱他而高兴,可是她当时明明是看到那可喜的芨芨草长及人高,恨不得躺上去打两个滚,所以抱着它不放…… “当时我见着那芨芨草挺可爱的……还跟我打招呼,所以我……”她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别推脱,别解释……” “谁解释……抱你就怎么了,我还抱过小猫小狗呢……” 说实话风弦还真没抱过小猫小狗,她就没那个习惯。她们家的小猫小狗都不是宠物。 第三十四章 六界村的牛肉面 两个月之后,白及君碎掉的骨头终于长了。 他说为了庆祝他大病初愈,也为了替风弦送行,要带风弦去大泽前面的六界村吃牛肉面。 风弦对牛肉面从来不感兴趣,白及君说了很多理由,说上到那高寒之境,没有六界村的牛肉面御寒会被冻成雪花的云云。 风弦听他那么多理由,耳朵都快起了茧子,不想再听第二个,方答应了他。 不过好在顺道,那六界村也是风弦要去到那高寒之境的必经之地,过了六界村,便进入茫茫的黑暗之中,离那高寒之境也就不远了。 说来可奇怪,这世界上还真有一个地方,会把所有不可能的东西都连在一起,把所矛盾不相容者都恰如其分地融合到一块。六界村便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它是人界、鬼界、魔界、妖界、神仙界、冥界等六界的交界地带,所以这个村真可谓是一个群魔乱舞、群神共存、群妖共出、群人共处、群冥共游、群鬼乱窜的地方。 在等待老板娘上牛肉面的时候,风弦想起这些天一直好奇的一个问题。 平时忙着给他做饭,也没有深究,方信了他便是那昆仑湖畔枯黄摇曳的芨芨草,此刻正好有空,也闲得无聊,问道:“你说你家不在地上,你怎么会变成芨芨草的?” “那是小时候的事,从小我就被我父君放在了沙漠中……我本是天族人。” “从小?那是几岁?”风弦是十六岁被昆仑镜吹到了沙漠中,而白及君是从小,他们这些花花草草实在都不太适合在沙漠中生长。 看来这世界上永远有比自己更惨的人。且是亲生父亲的旨意,还是天族…… “大概刚会走路吧……”白及君说得很淡定,仿佛他谈论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刚会走路?刚会走路的小孩站都站不稳,还得扶着。那岂不是等于扔了不要了……”风弦思忖着,抬头看他,问:“为什么?” 他一脸毫不避讳的样子,道:“这都是我一个叔父出的主意。” “你叔父?” “对。我叔父。” 见风弦依旧看着他,白及君缓缓道:“他整日不做神仙应当做的事,却读什么圣贤书。说什么‘比人快乐的是神仙,而比神仙更快乐的便是读圣贤书的人。’我父君觉得他读书多,如果白白放着不用,岂不浪费人才。但是他信奉的那些书上的大道理离真实生活实在太远,简直酸腐幼稚理想得离谱。不敢请教他大道,便问了他一些关于教育的问题。要怪也只能怪我生不逢时啊。我们家那时等待教育的只有我一个,我那几个哥哥都已经封疆挂帅了。那些年,正赶上各族大战,天地危厄,我父君整日和他们筹备着天地大事,正好没时间管我,便信奉了很合我父亲当时窘况的一条大义,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父君一听叔父这样建议,很是高兴。他一生养了那么多孩子,他也很需要把我们这些孩子放下休息一会儿,于是生搬硬套,说我是男孩中最小的那一个,不知生活艰辛,怕生活过于安逸难当大任,所以从小就把我放到了沙漠中……恰好那时沙漠中也没有人愿意去给他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你还那么小……” “我从九十岁就开始干活了,算是……小童工吧……” 九十岁?要是按照人间的算法,都已老得走不动了。 不过仙家的算法九十岁只有人间几个月那么大吧…… 风弦在脑子里估摸了一下,嘴上却道:“你们家几个孩子?” “十个,九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是那第九个。我还有一个妹妹。” 风弦想,九个男孩,够多的。有那么多担当大任的,这第九个要不要无所谓啦。 不过,风弦从来只听说过落草为寇的,却不曾听说有落魄为草的,还是亲生父亲的意思,且才刚学会走路…… 但见他也只是随便说说,语气里的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不是自己。 这一点,白及君好似与韦陀君截然不同。 韦陀君对自己的过去仿佛讳莫至深,风弦曾问过,他也只说些得意高兴之事。 这白及君倒是坦然得很,把这么悲催的经历拿来讲给风弦听,且讲得不掺杂任何情绪之语……不过他连自己的亲身父亲都能客观地评价,听他的用词和语气,哪里是在讲父亲? 这样看来,前几天风弦被他敲着骨头地说,也就再正常不过。 风弦于是随口道:“你父君对你不一般嘛,居然硬要把你变为一棵草,让你在沙漠中发芽,他挺看得起你的。” 风弦这几句话,原本只是随便说说,却不曾想说出来竟变了味…… 白及君听她这么一说,也道:“彼此彼此,命运对你也不错,居然把你放在沙漠中要你怒放,难得命运这么信赖你会开出花来。” 风弦一听他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听他说话的语气,根本听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他突然不说话了,风弦又问:“你母亲呢?在这件事情上就没有阻拦过你父亲?” “我母亲说这么多孩子她最不想我。” 这句话进入风弦耳朵的时候,风弦心底竟莫名地一颤,不禁微微抬头去看他。 “当时我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不过后来我母亲说了一句话让我很放心,她说‘你不管遇到多大的难,多大的灾,你都能愉快地度过去。我最不想你。’” 风弦听到这里,不由得望着他,只见他讲笑话似的,讲得自个儿破口笑起来,皓齿青眸,奕奕有光。 风弦还没见过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但他讲自己完跟讲别人一样,根本听不出任何感情,只觉无情。 这平淡中虽隐隐有一股自豪之气,但从他的语气中,分明感到那也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母亲不是一般人。” “我母亲的确不是一般人。” “你后来没回去过?” “回去过。三万年前魔族动乱,我父君把我召回去。不过后来我又回到沙漠中。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说着,刚意识到又仿佛不相信似的,自个儿一惊,道:“哟,这都已经三万年了……” 他这样一说,仿佛那三万年不是他自己过的似的。 “为什么又回来呢?” “嗨,被当作神经病退回来的。” “你?神经病?” “哎,在这个神经病泛滥的时代,或者说‘神经病’一词泛滥的时代,不承认自己是神经病不行啊。”白及君叹了一口气,竟有当仁不让的意思。 风弦回想着这些天与白及君的相处,他哪里像个神经病,再正常不过。一时仿佛找到了知己似的,道:“哎呀,同道中人……” 想当初在缥缈峰,师父和她就是生生“被神经病”的。 “这么说你也是神经病?” “嗨,我是老神经病,我还有一个师父,也是神经病,他资格比我老。” 白及君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风弦也不知道他笑什么,竟也无端地跟着他傻笑。 待两人都平复下来,风弦问道:“后来是不是天族就内乱了?” “当时天族刚打完魔族,受了重创,死伤无数,有人乘机发动叛乱。妖族也在那时发起进攻。” “妖族进攻时,天族已经没有能力再战是不是?” “没有能力也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敌人还没有来,自己人先打起来,其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自己人?” “天底下的事,个人也好,家国也罢,主要是内因,往往是其自身使自己走向灭亡……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 “真没想到,眼前的白及君这样看待问题,这么说三万年前的事好像很复杂……但是他竟如此客观,并不因情包庇自己人,他这‘每个人都有局限’的观点跟我倒是挺相似的……”不知何故,这样的想法突然出现在风弦脑袋里,但风弦嘴里却说道:“不过我感觉你好像挺喜欢沙漠中的生活……” “开始的时候不习惯。有一年风沙特别大,残酷极了,把所有的草都埋没了。后来春天,那些被埋没的小草又从埋葬它们的土壤里长出来了。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要像茅草那样,能够在埋葬自己的土壤里生长……适应了之后发现,没有比沙漠更自由、更宁静、更让人生生不已的地方……任何“逆境”、“幸运”都是暂时转换的过程,所以当你和它相遇时不要失望,更不要张狂……” 白及君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突然笑开来。恍然间,风弦好似又看到初见他时的样子。 有的人,身上会有种气度,仿佛日月之有光。 让人难以抗拒的是,他完不带一点感情,说自己跟说别人一样,只有两个字,平静。 这种冷静的反观使人莫名其妙地受感染,仿佛世界很大,很广,很不同,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得更远,更开阔,更有视角。 而他的这种风度完是实实诚诚的,截然不同于世人之圆滑。 老练,却没有世故。 这时候牛肉面也端上来了。 热气腾腾绕着白及君的笑脸,他给风弦递过筷子来,道:“吃……” 这六界村的牛肉面,真是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品尝。虽然这里经营牛肉面的人,各种妖魔鬼怪人神都有,却是调料非常的足,肉非常的厚实,面条也是劲道得很,总之要在其他地方找这么好的一碗牛肉面,这么好的比例与协和,真是不可能。 风弦甚至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吃完了往他碗里一看,也喝得涓滴不剩。 第三十五章 囊中羞涩压墨宝 白及君见风弦放下筷子,问道:“吃饱了没有?” 他这一问却又是极温和,跟哄小孩子似的。 见风弦满足地点点头,他方大唤一声:“老板娘,买单。” 老板娘闻声飘飘绕绕地过来,柔声道:“公子,一共一万个界币。” 原来这里吃饭买东西,是用特制的货币六界币,简称“界币”。 白及君往袖口里一唤,竟唤出堆满一桌子的界币。 而老板娘就立在桌边,等着他数钱…… 风弦平日去饭店吃饭,最怕的就是有人等着她数钱,而白及君仿佛没事人一样,十分专注地数着那一桌子的界币…… 风弦感觉自己脸上有火辣辣的目光掠过,一抬头却不曾想是老板娘等白及君等得无聊,正拿着自己打量。 老板娘撞上了风弦的目光,正求之不得,嘴角一笑,几个字就笑到了风弦耳朵里:“姑娘哪儿人?” 说真的,风弦真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哪儿。 平日里,风弦每每思念起家乡,想的都是梨花城,而梦里出现的也是梨花城。 风弦以为自己是梨花城人,大家却又都说她住风露台。 而那传说中的风露台她至今都没见过其真正的样子,只于月宫见过韦陀君复制出来的风露台,可是她很清楚,那并不是自己的家。 所以每当有人问起她故乡,风弦都特别觉得难为情。 “我不是本地人。”风弦干干笑道。 “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我们本地可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老板娘一语快言说得风弦低下了头,她倒不是害羞,只是好奇。 因为从小到大,她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每每照镜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而看到镜中那影影绰绰的自己,的确是挑不出毛病来的,但是不管是何人,只要镜子不是那么清晰,模糊一点,照出来肯定是不会太难看的。 见老板娘依然目光毫不避讳,直直盯着自己打量,风弦只好抬头陪笑道:“老板娘,你人也很漂亮……” 老板娘一听,原本对风弦的兴趣一时又高了一层,走进一步,道:“是吗?我见姑娘肌肤若雪,天资逸美,粉黛于你都显得多余……看着直叫人喜欢……跟花儿似的……” 这回风弦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呵呵干笑了两声,道:“老板娘,您真会说笑……” “哟,我这可不是说笑。但就不知姑娘用的是什么化妆品?皮肤这么白皙,跟花瓣似的,凝脂如玉……” 原来老板娘用了这么多好词,兜了这么大的圈子,问的是化妆品…… 风弦愈发干干道:“我从来不用那些,连洗脸都是用露水……” “露水?什么露?哪个牌子的?” 风弦一听老板娘问牌子,想她定是误以为是市面上流行的什么什么露了,道:“没有牌子啊,春露,秋露就很好。” “难怪姑娘这么讲究,那可是好东西……” 风弦是越听越觉得老板娘被自己带偏了,忙道:“老板娘,这都是大自然里的东西,没什么讲究。有时候没有露水,雨水我也用。” “雨水?什么雨水?”见老板娘那么好奇,定以为又是什么奇特的水。 风弦道:“就是天上下的雨水啊,还能有什么雨水?” 这回好似老板娘明白了一点了,却是有几分失望,道:“哦,是那个雨水啊,我们这里的雨水可脏着呢。” “那就用泉水。” “泉水?这年头,泉水都枯竭了,喝都喝不着,哪里舍得洗脸用?” 风弦一听不禁想笑,原本风弦以为老板娘把脸放在第一位,看来还是有比脸更重要的东西,道:“那老板娘你用什么?” “我?我用一种雪莲精华水。” “哦,原来是雪莲精华啊,难怪看老板娘您皮肤透亮透亮的……”风弦不过是无话找话,见老板娘兴致,夸她几句。 但是一想到雪莲精华,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要把他们这些花花草草榨干了……平日里她吃花,也只吃凋谢的花,从来不伤害活物。 想不到老板娘的兴致倏地更上一层楼,高兴道:“我以前皮肤暗淡着呢,用这雪莲精华水没两个月就光泽起来。现在一直用着,感觉挺好的。这雪莲可是仙物,听说要四千多米的雪山脚下的石缝里才找得到极少的几株。” 老板娘哇啦哇啦说个不停,风弦只听到两个字,“仙物”。 自从担上这花神的名,风弦便把各种奇花异草认作是救命的稻草,分外感兴趣道:“老板娘,您说的这个雪莲很难采吧?” “那当然难采啦,这雪莲真是奇迹一般的花,生在极寒之地的陡崖上不说,还偏生就喜欢在大雪天开花,而且只有天山才有。听说每年去采花的人,能活着回来的就没几个,可是无比珍贵啊。” 风弦一听到“极寒”两个字,马上就与石夷大夫说的“极阴极柔之花”连起来,追问道:“雪莲花就只生长在天山?” “目前只听说天山有。” “天山乃渺无人迹之地,生长在那里,定然是好东西。” 风弦还在想雪莲花与石夷大夫说的四种奇葩的关系,却听老板娘兴奋道:“那是当然。好东西自然是不比说的。我看姑娘的皮肤,白是白得很,就是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关于她的长相,在梨花庄时,大家都讳莫至深,不知为什么都不敢提。 而自从她到了外面,大家仿佛都更关心她的精神,比如说她是神经病什么的,长相倒是没人提起过。 老板娘这样一说,风弦的兴趣亦是突增了一倍。 “有点……缺乏……光泽度。这雪莲精华水提升光泽度可好了。前面一家化妆品店就有卖,姑娘要不要试试?那儿的老板娘是我的闺蜜,我带着你去啊,可以拿个很美丽的价格……” 原来老板娘说了这么久,是卖化妆品…… 风弦哪里有那奇怪的六界币可供使用,眼下解决温饱都还得靠着同样落魄的白及君……再者,她也不是一个靠汲取同类精髓维护脸面的人。嘴里干涩道:“我体质过敏,可惜用不了那么金贵的东西……” “她那个是防敏的,过敏也能用。” 白及君这人,虽贵为天族人,但被贬为一棵草,长期与草木为伍,竟是难得的怜惜花花草草的主儿。他见风弦实在招架不住老板娘的步步为营,亮开嗓子,问道:“老板娘,你们这儿的牛肉面又涨价了?” 老板娘一听这句话,仿佛遇到了解人,把心中所有蓄积起来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这位公子,您真是说得太对了。我们这儿呀,怪得很,一过年就涨价,尤其是菜价肉价粮食价,蹭地价格就上去了。可是呢,过完年这价格也不降下来,按道理说过年的时候干活的人少,物资涨价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只管涨,不降,这就麻烦了。这一年一波下来,价格就要飞上了天!” “原来是这样……我还多带了几千个界币,今日一数竟是不够……” “公子您是有多少年没来这儿吃牛肉面了?” “不久啊,大概二三十年前还来过。” “哟,这二三十年呐,可不少日子啦。那时候价格低着呢。”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好像是两千界币一碗吧,两碗也就四千。您看,您涨到一万,我今日带了双倍的界币还不够。” 老板娘一听整整差了两千,脸就变了。还以为他俩要讹吃。 “不行不行,八千差太远了……” 她眼睛骨碌转着,在脑海里合计了一下,又重复道:“不行不行……整整差了两千……” 白及君见她也不肯折扣一下,道:“老板娘,这样,我今日不知价格变了,我这人呢,不找人借钱,也不借给人钱,更不会欠人钱。我给您交八千,剩下的两千我给您画幅肖像画抵上,您看怎么样?” 风弦一听,一幅肖像画还抵不过一碗牛肉面一半的价钱,差点跟白菜一个价了,拦他道:“画画多难呐,还得构思。而且也不是学一朝一夕就能画出一张像样的画来的。没有天赋的学八百万年也不会。我这儿有个镯子,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累赘的东西,只因是家里流传下来的,便时刻带在身上。用镯子抵……用镯子抵……” 说罢,从袖口中唤出那镯子。 那老板娘一听用画抵扣,极不愿意,眼睛珠子就没停止过转动。眼见着风弦唤出镯子,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 她笑眯眯要伸手过来捧,嘴里只道:“哟,姑娘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翡翠镯子,还是祖母绿的。真没见过质地这么好的。” 却不曾想,她伸过来的手一接一个空,那镯子已被白及君半途截下。 “老板娘,今日是我请客,不是这位姑娘请客。您不要难为我嘛,要什么还是跟我谈……”他这几句话讲得虽客气,却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容不得人反驳。 那老板娘也识趣,瞟了一眼白及君,又瞟了一眼风弦,便以为他是带着女朋友来吃饭。 老板娘想的是,这种年青小男女的钱可是非常好赚的,女孩子要什么男方绝对不会拒绝,而且都是挑着高价的买,比方今天这碗牛肉面,便宜的不是没有,就是味道差了很多,色相难看些,他却偏点了最贵最好的她们家的招牌。 “这种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老板娘想到这里,便福了一福身子道:“公子今日既然是不知价格上涨没带够钱,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老顾客了,就按照您说的,给老身画一幅……一幅……那个……那个……” 见老板娘竟忘记了画的学名,白及君接口道:“肖像画?” “对对……那个……肖……肖……像……画,肖像画。只要以后带着女朋友多多光顾小店就行啦。” 说罢又道:“瞧我这身衣服,要不要再去换一件?” 白及君瞥了一眼老板娘,衣衫还算单薄,结构还算没被完盖住,便道:“这件就极好。您坐下吧。” 第三十六章 透纸丹青空好色 老板娘随便往那吃饭的凳子上一坐,便摆起一副非常端庄高贵的样子。 白及君左看右看,用手比出一个镜框,把她放进去端详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竟是迟迟不肯下笔。 白及君看了好一会儿,而那坐在凳子上的“贵妇人”忸怩摇晃,一时不知换了多少个姿态,却都是自我感觉不良好。 白及君也不满意,最后指着一处不远的栏杆道:“您坐到那边去试试?” 风弦一看白及君指定的位置,恰好有一座凉亭,远处映着山,映着一池碧水,浓黑浓黑的树林把周遭的一切衬得仿佛打了一束光,明亮得很。 老板娘婀娜多姿地摇晃过去,捡了亭子的一角坐下,后面的黑树林,把她桃红的衫子映衬得极靓丽。 她刚坐下,眼睛一时出神,还在凝着远山,整个人被黑树林衬得光鲜明亮,白及君便赶紧利落地喊了一声:“就这样,别动!” 这一声下去,那妇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个动作僵直在那儿。这厢白及君却是极迅速地取笔蘸墨,在宣纸上走笔如飞。 不一会儿,一个美人的轮廓在纸上慢慢跃动出来。他极紧张地上下左右交替勾画皴染,有时候,眼睛顾不过来,直直盯着亭子那头的模特,手却一刻也不带停,生怕捕捉到的东西不翼而飞了。 风弦在一旁看着,幸亏模特刚坐下去时走神了一会儿,不然要按照她摆出的姿势画出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这白及君的记忆真是好,那转瞬即逝的美妇凝神模样竟被他捕捉到且再现了出来。 画成,他笔刚放下,脸上虽气定神闲,却紧着问:“有水没有?给口水喝……” 风弦看他,竟是滴汗无数。忙给他斟了一杯白开水,他咕咚咕咚连喝三杯方唤老板娘过来。 不料,那老板娘盯着画面左看右看,竟是一脸凝重的样子。 但看白及君一副自信感觉良好的神态,又怕自己没文化,不敢瞎说。 最后,还是指着画面上人物的眼睛,弱弱道:“是不是眼睛……眼睛……小了点?” 风弦以为她能看出此画的败笔所在,想不到她指出的是眼睛……风弦抬眼看她的眼睛,即便她因惊诧而睁得倍儿大的眼睛,也比画面上小一号……白及君为了画面不失美感,已经把她的眼睛在不变形的基础上调大了。 “我看画面上的眼睛比您的眼睛大。”风弦想说比她的眼睛美,又一转念,还是不要伤人太过,所以措辞谨慎了点。 想不到她死不放,道:“比我的眼睛难看……” ……这可让白及君如何下台……这里的人真的是直言不讳……不过这次的直言不讳却是盲人的直言不讳…… 风弦看着白及君,想要说点替他圆场的话,可是面对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人,怎么跟她说好呢…… 白及君听老板娘这么一说却是极有兴致,诚恳道:“您继续说,还有什么问题?” 老板娘真是一点不客气,那憋着的一肚子话哇啦哇啦倒出来:“还有就是鼻子短了点,嘴巴大了点,脸胖了点,眉毛挤了点,身子矮了点、胳膊短了点、手大了点……” 风弦一看她说的这些缺点,是她自己的缺点。 原本老板娘这张脸,整体看起来是很不错,那身材也是挺标致的美人身材,可是如果要一样一样拿出来挑剔一番,那真是犹如美丽的月球一样,远看着透明透亮,近看便坑坑洼洼…… 而且她说的这些缺点,白及君已经替她修饰遮掩了不少……画面上活脱脱一个美颜过和拉伸过的她…… 可是她却不承认……许是她生意好,整日闲得无事,时时拿镜子照自己,一会儿照得自己美滋滋的,一会儿又特别地颓丧,对于自己身上的那些缺点特别地铭记于心…… 风弦心想,要是有人这样指点自己的画作,她是铁定一辈子不再画画了。 想不到白及君一脸静容,思索着老板娘的话,不时点头认可,愿作改进…… 然而,那老板娘改进的也不认账了。琢磨了一会儿,歪着头道:“要不公子为我画一个门神?我们这儿地理位置特别,一到夜里就各种妖魔鬼怪横行,最近本地的神仙们大都懒散,开面馆的开面馆,搞地产的搞地产,泡妞的泡妞,各干各的事,也不管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而那忧国忧民忧天下苍生的,板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但是他们身高位尊,离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太远,可谓‘春风不度玉门关’呐。有了门神,小妖小怪小鬼也就进不了我家门了。” 风弦一听让白及君画门神,脑袋翁然一响,差点没晕过去,一时理解不了老板娘这请求,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风弦这种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人都觉得老板娘这请求实在过分,何况是白及君这样的画家? 画家都是很清高的,他们自认为是画家而非匠人,这不等于当众侮辱于白及君么?而且这活委实不是白及君这种级别的画家干的,像风弦这种处于学徒状态的人画一画还行,叫一个画家画门神? 想不到白及君一脸笑容,半点画家的普都没有,反而谦和道:“行,给您画两个,一边贴一个。” 风弦一听老板娘要一个,他却要画两个,心里禁不住感叹:“难不成身材比别人大一号之人心也比别人宽一倍?真大方……” 只白及君他凝神一想,一个活脱脱的钟馗便出来了。 那老板娘一看那么凶神恶煞的一个神君跃然纸上,十分快慰,道:“真是好画,好画。神笔啊神笔!还没有人画得这么像的……” 风弦估摸着,老板娘这个像是从何道起?这个钟馗自己从来没见过,大概陆地上的人也都没见过,而且很有可能画面是白及君夸张出来的…… 白及君一时兴起,答应画两个,一边贴一个。可是天上管小鬼的也就只有钟馗一个,别的人都有别的事要干,各司其职。他拿着画笔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迫于时间关系,竟然把二郎神耍大刀的模样画了出来。 那二郎神风弦倒是认得,记得还是在缥缈峰的时候,天庭听说妖后要发动战争,便派了二郎神来询问战况。他的模样至今虽有点模糊,但他的坐骑哮天犬风弦却是记得的。 老板娘一看这一个提着大刀,更显威风赫赫,比方才还欢喜得不得了,只赞叹:“真是大师,大师就是不一样!” 风弦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这老板娘不要自己婀娜多姿的肖像画,却要这耍大刀的二郎神和面目非的钟馗,委实奇人啊……奇人……” 说实话,在这世间,大概谁也不能比白及君更能把她的神韵和不多的一点美丽表现出来了。错过,真是可惜…… 但见那老板娘把自己的画像扔在桌子上不管,拿着两位门神进屋去寻他夫君,风弦便把老板娘扔下的肖像画拾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后,卷起来正要往袖口里放。 不料却被一只手挡住。 第三十七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风弦抬眼去看挡住她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及君。 他触到风弦的目光,诧异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看这幅画很有艺术性,尤其那转瞬即逝的神韵很难得,可遇不可求……想……” 风弦想说收着下次回来,路过六界村时拿到一男店主家,看能否再换一碗牛肉面吃。 这六界村的牛肉面,确实挺迷人的,而自己又没有那奇怪的六界币。 可是又怕此话一出口被白及君饭喷,方转口道:“我想…………留作纪念观摩学习……” 白及君一听,松开抓住她的手,道:“你既喜欢,给你画一幅便是,何必留她这个做纪念。便是观摩学习,这个也不好……” 风弦一听要给自己画像,忙摆手道:“不不……我不好看,画出来也不好看……” 白及君见风弦这么说,松开的手,彼时又握上风弦的手,并把风弦的手一会儿拉直,一会儿曲起来,这番却是仔仔细细端详,眼睛里的光芒,仿佛具有穿透骨骼的力量。 近看看完了,白及君又退出一定的距离详加观看,那脸上的表情复杂到难言的程度。 风弦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心力绞紧成那样,仿佛风弦的手腕让他很痛苦,又仿佛让他无比愉悦。 面对如此的职业精神,风弦不由得肃肃然有敬意,竟没缩手,由着他,想怎么看便怎么看。仿佛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管他做什么都知道他。 这种感觉让风弦稍稍地感到不安,即便面对韦陀君,风弦都觉着他们有彼此互相到达不了的地方。 在大泽的时候,风弦见他深深看着自己,怎么也看不够,那眼神近似贪婪,若是换作别人,她肯定反感透了。 然而,面对白及君,她却一点也反感不起来,反而有一种理解,知道他在干什么。 这些天见白及君观察树,观察老板娘的形象,风弦才明确了自己一直模糊存在的一个感觉。 他身上有一种精神,那是一种严谨客观的专注精神。 毫无疑问,风弦被这种精神深深吸引着。 风弦总觉得她们这代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极度缺乏这种专注精神。 不说别人,就说她在缥缈峰三年里遇到的人,总让她感觉伟大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好看,硬转折美极了。刚刚吃面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看。这只手腕我寻一辈子也寻不着……”白及君眉眼紧皱,随口就说了出来,一点没觉得有不合适的地方,既兴奋又慨叹,好似真的与那只手腕相见恨晚。 他这么一说,风弦便明白了,在大泽的时候他说看着自己伤口就不疼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风弦听他这么一说,也端详起自己的手腕来。 平日里她凭着自我的一番兴趣,都是瞎画,并没有老师教。 至于儿时见父亲挥毫弄墨,看着样子是很好看,但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耍耍花活而已。 而风弦自己虽然喜欢美的东西,却是对美的东西说不出一个道理来,而眼前的白及君呢,好似都知道事物为什么美。 “再把袖子掖上去一点……” 风弦把手臂稍稍抬起来,衣袖便顺着肌肤滑了下去,整个腕关节和小手臂露出来。 “你看整个腕关节和手臂,几乎都是直线相切,不停地转折,一般人都是面条手,转折没有这么硬的,所以很美。而那凸起的尺骨突,仿佛一个逗点,稍微停顿一下,仿佛音乐中的半音,很微妙,也很美……” 风弦端详着,这回她倒是不懂白及君说的到底是什么,见白及君那么激动,想白及君定是在沙漠中没见过女子的手,道:“这手臂不是大家都一个样?难不成还有别的部件不成?” “差异大着呢。人跟人的差异非常大。比例、结构、转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里面有很微妙的关系,正是这些微差分出了美与丑……” 风弦听白及君这么说不禁抬头看他的手腕,他也把袖口稍微折上去一点,仔细指给风弦道:“我的就没结构。你手臂长,当时你在昆仑湖抱我时,我救感觉整个人好似被什么东西缠了好几十圈。那是舞者的手臂,修长极了……” 白及君说完好似十分回味与怀念。 风弦却是听得脸上白一阵青一阵,这种事情,虽是切磋艺术,没人的时候说说可以,可这是青天白日下的露天牛肉面馆啊…… 不料白及君仿佛跟没人似的接着感叹:“整整缠了好几十圈……一般人没有这么长的手臂……” 风弦自小在梨花城长大,真是打心眼里自叹没有眼前这流浪沙漠中的公子爷心中磊落光明,忙催促道:“你是不是要给我画画?赶紧画完我好启程……” 他一听方摆上纸笔。 这回不知怎地,他并没让风弦坐到方才老板娘坐的亭子里头去。而是让风弦转了一下角度,露出一个侧影…… 风弦坐下去时,心里竟莫名地欢喜与悲哀起来。 与白及君这短短的相遇,她内心之中一直沉睡着的渴望好似苏醒了…… 虽然他这人舌头毒,喜欢剥皮敲骨地指责人。然而,他身上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亦严格地要求着他自己。 白及君握笔凝神观望的样子,就在离风弦不远的地方,然而,风弦此刻望过去,却是那么遥远,与她要面对的世界,遥遥阻隔着,截然不同。 而白及君呢,只要他一拿起画笔,仿佛整个世界都跟他没有了关系,忧愁也罢,痛苦也罢,无奈也罢,统统都没有了关系。 他的静坐,已然独立成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了无形迹,刀枪不入。 她知道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她曾经拥有过,很好,无比的好。 风弦自己是很久没有画画了,也很久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内心。 在缥缈峰,她躲进自己的小世界,整日与书本抱成一团。那时,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不会走出缥缈峰师父的那座小山头,便十分任性地由着自己躲藏于自己精心构筑的小世界,即便被周围的人认为是异类,神经病。 然而,天地无常,风弦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有另外一重石破天惊的身份,而因为这重身份,她不得不面对各种纷争,逃亡,自我寻找、救赎,甚至有一天屠戮…… 生活如何能容得下画画这种事? 她其实与天下芸芸众生并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在劳碌奔波的路上,抬头仰望一下月亮,便觉得那月亮很美,然而,月亮却是那么遥远…… 这样静定地坐着,一时思绪飘到很远很远…… 白及君见风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忘了他的存在,也忘了周遭的一切,走笔如飞,一刻也不敢停,亦是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 仿佛此刻的世界只有他和她这么遥遥相对,千般缠绵,万般无奈,于她眉梢眼角。 而她腻腻的肌骨,溶溶如水如月华,笼在如瀑青丝中,烟花焚城般惊艳。眉间透着的浅浅笑意和淡淡忧愁,矜绝安然,却是对世事总持有一种疏离的态度,魂清清,魄濯濯,冰冷如霜,华丽如炽,那种壮大的凄美,竟是要让天地都为之一颤…… 而她好似又没望着自己,而是望着一个不明就里的所在…… 他知道她心里的难,从昆仑湖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从她突然间奔跑大笑泪洒昆仑湖的时候,他便下定决心,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定要让她实现心中所愿,一定让她每日都能这样自由自在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直到老板娘凑过来观摩,口里情不自禁赞叹:“真美啊,真美……” 风弦才受惊扰似的回头望她。 老板娘正站在白及君简易的画案前,目不转睛盯着画面。 风弦触到白及君的目光,心里说不出的难言,一时低了头。 如此,她不过一时突发的情绪竟感染了他,在这一瞬,凝固成永恒。 第三十八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想不到那指定要耍大刀的二郎神的老板娘,竟然一直看到白及君落笔。 落笔之后还依然觉得意犹未尽,迟迟不肯离开。 还是老板娘怅然若失地叹息一声,风弦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也方感到原来世界此刻明明亮得晃眼,是白天,而非黑夜。 一时,听到老板娘这声哀绵不绝的叹息之人都围拢过来,食客与店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围在白及君的画前! 大家不是指指点点,便是说这里很像,那里很美,好似都没有一个人把整个画面当作整体来看的,都只喜欢看一双眼睛,一个嘴角,一只耳朵…… 面对那么嘈杂的声音,风弦顿感自己被扔进了动物园,在动物园里不是参观,而是被当成了一只大熊猫。 白及君看出她焦灼的样子,忙卷了画作携她隐身出了树林子。 “我会过敏……”风弦捧着自己红扑扑的脸蛋,以为自己要过敏了。 以前只要人群一多,风弦就最容易过敏。尤其是各种混乱搅在一起,她仿佛适应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 白及君被她吓了一跳,道:“那要怎么办?” 风弦扶在一棵大树上歇了一会儿,稍微喘息上来,道:“没事,只要这时候安静,找个地方坐下或躺下就没事。” 白及君一听,忙四处搜寻有没有这样的大石头可供一用。可是这小山不是产石头的山,竟是一个像样的石头也没有。他一着急,把她搂在怀里抱起来,直接把她送到了肩上扛着。 这可吓坏风弦了,忙叫:“放我下来!”。 不料白及君却说:“这种病,我知道。是通过血液发生的反应,你别动,血液慢下来就好了。安静。” 风弦哪里能听他的,执意要下来。 他这样扛着自己,一点都不好受,腰部被他的肱骨突搁得疼。 可是白及君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叫喊,最后风弦也叫不动了,只得趴在他肩上,有什么罪都受着。 白及君扛着风弦,走过了山,走过了水,走过草甸,走过她迷失在幻象中的所有道路,最后方出了这片奇异的树林。 风弦感觉身体恢复得正常了一些,便道:“你把我放下来,我们好好说话。” “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画个二郎神给那个老板娘?”风弦哪有什么话跟他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乘机下来。 “二郎神那么神勇威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借他的面相一用。不可?” “你跟二郎神很熟么?” “二郎哥啊,很熟啊,从小就认识。怎么了?” “你不怕二郎神怪你,把他画成一个看大门的大爷?” 白及君一听风弦说的看大门的大爷,差点没笑出来,忍俊不禁道:“是门神,而非看大门的大爷……一个永远在地上,一个永远在天上,这两者有着天壤之别。这点小事,回去请他吃个饭就行啦……” “那看大门的大爷敬业一点,坐定成神,不就是门神?” “胡说。看大门的都只是在那里浪费生命消耗时间,虽然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也可以不浪费时间。但是时间还是被他们浪费了……而门神,则是要上战场杀敌的,是骁勇善战的大将……” 白及君说得极认真,风弦是听得糊里糊涂,依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看大门的也可以骁勇善战上阵杀敌,这两者的差别看起来完不是那么大。 风弦正想着,白及君却突然停住,把她放了下来。 “到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剩下的路该你自己走了……” 白及君方松开手,风弦却嗙地要往地上倒。 白及君没想到风弦会这样,以为她贫血了,忙不迭伸手扶住她。 “怎么了?” 风弦仿佛醉酒似的,眼睛眯缝着,却是怎么睁也睁不开。 “你没事吧?不会是睡着了吧?”白及君摇晃着风弦。 被白及君这么一摇晃,风弦被搁置得太久而麻木了的身子终于松动了一下,方颤颤悠悠站直了身子。 “周身长着硬骨头,还硬要扛人家。把人都搁得散架了,还说我睡着了?!”风弦望着白及君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就来气。 “你这么娇气的,不像啊?” “你到我肩上一动不动待一个月试试?” 白及君瞥眼一看风弦瘦瘦的肩膀,笑道:“这个实验我可不敢试,不然把你的肩压塌了怎么办,难不成我背你去到那高寒之境?” 白及君似笑非笑说着,却是一脸认真地望着风弦。 风弦一听,转身就走,不想再理他了。 走出去了好远,方想起自己的画像还在他那儿。 虽然风弦还没看过到底画成啥模样了,但是心里却有无数个念头。 说来可奇怪,风弦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每每照镜子,她只看得见自己的身子和头发,而所有关于面貌的东西都模糊不辨,即便上次在似水流年潭中,她也只看得见自己的头发和身子。 所以老板娘一说她的面貌,她是好生好奇。可惜老板娘也没说出个究竟来。 关于风弦看不见自己这件事,在梨花庄只有父亲和风弦知道。 风弦曾要求父亲把自己画下来,而父亲则说,他这一生,只为母亲一个人画像。有一天风弦也会遇到能为她画像的人。那时,她自然会知晓自己的面貌。 风弦见父亲说得那么雷打不动,也就再也没有向父亲提过画像的事。 风弦一边回想多年前父亲的话,一边琢磨着要不要回去找白及君取自己的画像。 那时风弦还小,只当父亲不耐烦给自己画像,所以哄自己玩。现在回想起来,仿佛父亲的话里有话。 而此刻,自己平生第一幅画像就在白及君手里。 且是正当她十八岁的年龄。 按照仙家的算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少万岁了。 在人间,她的确只有十八岁。 这么多年她都已经习惯自己模糊不清的样子,这会儿,倒犹豫起来,是看清重要,还是不看清也没关系? 可是谁又能抗拒得了一睹自己真容的机会,即便那可能是丑陋的? 最终风弦还是转身回来。 想不到转身回来,白及君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风弦离去的方向,一脸痴笑模样定在那儿。 风弦回来白及君也没察觉。 “白及君,你这是干嘛,你不会也抽筋了吧?”风弦围着他转了一圈,站到他的面前。 白及君感觉好似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且正是昆仑湖拥抱他的那个人,以为自己思念成灰,出现了幻象,痴痴道:“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再抱我一回……” 他说得糊里糊涂,仿佛讲梦话一般,风弦一时没听清,但感觉实在不对劲,见他竟这样呆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道:“你没事吧?” 白及君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挥拳头,出于本能反应,一把抓住挥过来的手,正要还手,却听到一声啊哟之声,定眼一瞧,正是风弦被他扭得胳膊都疼了,惊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人家也没说要把画像给她,这怎么开口好呢。 “我还没看过你把我画成什么模样了,给我看看?”风弦寻思着,到嘴边的话却不知怎地变了味道……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画出来竟也不看一眼就要走……” 白及君说着,这时方转变为正常人,从袖口中唤出画卷,递给风弦。 风弦打开画卷,第一眼,便怔怔望着,呆了半晌,合上画卷,竟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仿佛眼睛随时会滴下泪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画像上那样。 白及君站在一旁,见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紧着问:“喜欢吗?” 谁不喜欢自己可以这样美且应当这样美呢。 “这不是真的……” “你在我眼中就是这样……” 见风弦不言语,白及君又怕风弦以为他不正经说话,忙又道:“我画的是侧面,侧面你照镜子永远看不到这个角度,你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回头我再给你画个背影,那也是你看不见自己的角度……” 白及君不知,其实即便是正面,风弦也看不见。 风弦知道白及君说的是什么,但是她该上路了。 见白及君紧紧望着自己,欲言又止,风弦离离道:“我该走了……” 白及君见风弦一脸凝重,也不说话,却又恢复那似正经似不正经的模样,故作轻松道:“不送,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啊……” 第三十九章 神仙妖魔皆不是 风弦自离开了白及君,便坠入一片茫茫黑暗中。 自古秋风悲寂寥,这悲叹高寒之境的也不在少数,不过或许是六界村那晚牛肉面起了功效,风弦竟是坠入这无边无际的寒冷之中也毫无察觉。 听说,世界之初是一团原始的混沌元气,是盘古一把斧头劈开了混沌,那些飘清的向上漂浮的元气,成为了天;而那些浊重向下凝固的元气成为了地,如此世界方分出了天与地,圆与方。 也有人说世界最初是无穷无尽的渊面,神整日浮游其上,神说要有光,世界方有了光,也方分出黑暗与光明,以及四季之寒暑。 不过世间的事并不都是那么完满的,这天地的形成便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鸿蒙初开,盘古虽用一把斧头劈开了混沌元气,却也辟出了千丝万缕的混沌碎屑,那些被斩成碎片的元气,既归不得清,也归不得浊,日经月累漂浮在天与地之间,不断交缠凝结,慢慢地竟汇成了一块庞然大物,亘古不化。 这庞然之物,秉其本性,既不吸纯阳之气,也不吸纯阴之气,只聚天地之阴阳怪气,于是形成那令众人望而生畏的高寒之境。 风弦于冥冥黑暗中,遥见一七角冰凌御风而行,浮浮沉沉于那高寒之中,却是晶莹剔透,极为耀目瑰丽。 那冰凌见有人闯入自己的领地,瞬息化为人形。 风弦一看那冰凌化出的人形,竟然是一位女子。 其白衫素衣,冰容清瘦,周身微薄的蓝绿光芒,透着不可冒犯的冰冷,竟是天生的绝尘之姿,一股灵逸高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风韵,漫天飘舞的雪,正璇璇围绕着她。 而那纷飞的冰雪却又容不下那温柔,她的眉端正透着男子的爽朗英气。 风弦一时又觉得她是男人,非女人,然而,当风弦的眼睛落在她闪亮的眼眉,银色的发上,方悟识过来,不禁嘴里默默念道:“是她?” 风弦最初的确没有想到石夷大夫所说高寒之中至阴至柔之物,乃雪之精魂姑射神人。 此刻见到,惊诧之余,竟有一种一见如故的相惜之情。 风弦知道姑射其人,也是当初她于昆仑虚昏迷不醒躺着,迷迷糊糊之中,荼罗公主十分哀绝地于她床前说起从前那回事,风弦才知姑射乃荼罗心中一个永远削不去的梗。 关于冰夷水神与姑射神女之间的事,世间之人众说纷纭。因时代不同,被讲述的版本也不同。 最开始道德教化严格,六界便把他们当作反面教材,不断地告诫年轻人他们的悲惨下场。 而没过几万年,思想大爆炸,很多人接受了新事物,也接受了同性恋,有的是真心需求,有的是盲目效仿,他们在很多眼人中又成了一个传奇。 这些人一边走着冰夷女和姑射神人走过的路,一边自嘲又慨叹,原来他们的先辈,为了那样的情感,一个永坠人间,一个灵魂流放,茶余饭后感叹之余,不免又倍感庆幸自己生在一个好时代。 然而一想到在这样的好时代里,遍地怪诞,却再也没有那样的传奇与惊艳,不免又怅然若失。 或许再过几万年,他们又会成为坚贞爱情的楷模,被放入正面教材当中。 可是唯独在玄色曼陀罗心中,他们却既不是传奇,也不是教材,而是一块永恒的伤疤。 玄色曼陀罗说的是,那冰夷水神明明是先爱上了她,并与她成了亲,后来见姑射神女长得漂亮,方移情别恋,致死也要跟了姑射神女去。 以前的人怎么说风弦不知,现今的人则说是玄色曼陀罗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替冰夷水神承了那诅咒。 风弦对这些爱恨纠葛一向不掺和,也一向认为,爱恨情仇的事,别人永远无法识得个中滋味。 所以,听谁言说,谁在言说,都没有意义,也都道不着事情的真相,需要传奇的把它说成是传奇,需要教化的把它当作教化,需要诋毁的便把它贬得一文不值,而受伤之人总感觉那是好不了的痛,可是事情还是那桩事情。 只能看着那过往永远无可奈,永远让人叹息下去。 风弦在心中一嘀咕,那姑射仿佛也认得她,端端看了她许久,心底也是一声轻叹:“是他?” 风弦遥见这样互相凝视下去不是事,忙遥遥招呼对方:“请问可是姑射神人?” 姑射于这高寒黑暗中,闻得这一声轻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数万年前于沙漠中遥见那蓝粼金甲之身在轻轻呼唤自己,然而,她知道不可能是他,但是即便知道不可能是,她还是拾起那已经沉默数万年的喉结,泠泠一声,回应到:“神人不敢当,不过是游人一枚。” 待得风弦近前来,姑射望着她端凝了一眼,道:“我以为你是他。” “神人道的是?” 姑射也不回答风弦的话,径直背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不过你比他好看多了。” 姑射这样一说,却也是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毫无半点夸赞之意,不过风弦总算知道她说的便是那一时惊艳四海八荒的冰夷水神。 在这世间,能入她眼的或许也只有那冠绝四海,对美有着无可挑剔的直觉与敏感的蓝粼金甲之身。 风弦说明了来意,姑射沉吟了一会儿方道:“我原本只有七魂,许了你一魂,便只有六魂。不过谁让你长得跟他相似呢,又那么美。” 说罢,随手从琉璃净瓶中唤出雪魂,折了一角冰凌,梦幽夜闻到那蓉蓉冰冷,紧紧与其相融。 风弦知姑射这样的神人,是不讲究虚礼的,也不过分客气,收了那角冰凌。 喝了一会儿茶,也不敢再叨扰,临别前恳请道:“风弦还有一件事相托神人。” “你且说罢。” “石夷大夫说,冬天一过,气候回暖。韦陀君恐是熬不过去,还烦请神人多担待一些,延长大荒冬期。” 姑射闻言,似有嗔怪之意,道:“我既把一魂给了你,这点小事,何须吩咐。” 风弦一听,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仿佛风弦自己生分了。 不过不待风弦答话,姑射却转而亲厚道:“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让这场雪一直下下去,直到你齐集另外三株奇花为止。” 第四十章 士别三日刮目看 风弦辞别了姑射,便纵身往黑暗中来。 她没想到这雪之精魂竟是这样顺利就拿到了。 更没想到姑射其人这么好打交道,仿佛一位厚道的姐姐,又仿佛一位仁慈的长辈。 风弦记得,白及君说过:“回来的时候,出了树林子,往左拐便可以到达六界村。切记,是往左拐,别再傻乎乎的。不然就到冥界去了……” “左边?这也太抽象了,万一我是背过来走,岂不是走反了。你就说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吧。” “喏,你看,此刻是未时,未时太阳在西南方向,而左边也就是西南方向……” 风弦回想着白及君的话,刚从那茫茫黑暗中出来,哪里还有什么时间概念。 什么未时西南方向,简直晕菜…… 她原本想通过太阳的位置看一看,而刚抬起头,却发现太阳根本没在头顶,若是在头顶还知道是正午。 风弦实在分不清哪边是左哪边是右,直到发现越走太阳光越强烈,而不是越来越暗,她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 幸亏树林子大,她还没有走出树林子。 折回来后,她才一路看见白及君去时扛着她走过的山,走过的水,走过的草甸。 直到看见一个小二模样的人,正在敲锣打鼓,口里吆喝:“画门神,画门神啦。一万界币一张一万界币一张……” 风弦才稍稍兴奋起来:“这不就是六界村吗?怎么哪个江湖骗子竟然在这儿大张旗鼓地挂牌画门神了?而且还把价钱抬那么高……” 风弦一边往村里走,一边嘀咕。 风弦上到高寒之境这些时日,除了去的时候白及君请她吃的那碗牛肉面,她就没再吃过东西。 姑射那儿坐的时间不长,给沏了一碗茶,那茶却是十分助消化的苦荞茶。 此刻她已饿得肚子咕咕叫。 她想还是把老板娘那肖像画唤出来,拿去换一碗牛肉面吃下去,再去瞧瞧是谁在挂牌画门神招摇撞骗吧。 风弦正欲唤出那画像,却瞧见一位身材庞大,但着一身补纱窗的蓝麻布衣服之人映入眼帘。 那人正坐在一张饭桌前挥毫如雨,而围着他的人,你推我攘地,都在抢着拿门神! 风弦瞧着那阵仗,竟有点“洛阳纸贵”的意思。 风弦一时好奇,便把唤画的念想作罢。 走近了几步,方看清那挥毫如雨的着蓝麻布衣服之人,不由得哈哈道:“这不是白及君吗?怎么突然换了模样?换了人间?” 风弦边笑边走过去,找了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等到大伙儿散去,太阳也快下山了。 白及君边收拾笔墨纸砚,边把那敲锣打鼓的小二唤过来,给了他一罗盘的界币,嘴里直道:“辛苦……辛苦……” 原来这小二是白及君雇的,风弦是越看越觉得有趣得紧。一副呆呆模样凝着他,傻笑。 不知何时,白及君一转眼,发现了她,唬了一跳,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幻觉。 直到风弦站起来朝白及君走过去,他方相信是真的,惊到:“你这么快就回来啦?顺利吗?” “白及君,真看不出来啊……‘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这说法一点也不假啊……”风弦瞅着一副粉刷匠模样的白及君。 这回是风弦似笑非笑发窘地看着他。 他那耳朵、鼻子、手、衣衫溅上的墨水,都够画好几十幅画了。 白及君仿佛没听见风弦的调笑,也不接她话茬,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回风弦,再一次确定是真的,方认真问:“饿了吧?” 风弦是着实饿得紧,也顾不得那面子不面子的了,不禁连连点头。 “走,吃牛肉面去。” “钱够啦?” “够,早够了。” “还是到原来那家?” “吃上隐了?” 被白及君这么一问,风弦支支吾吾道:“其实那家还不错……至少……至少……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面……” “行,那就到她家。”白及君十分爽快便答应了。 去到原来那家,却是要从东头走到西头。两人走着,仿佛都饿得走不动了,而不时出现的牛肉面馆发出喷香味,十分地诱人。 当走到一家名叫“神仙居”的面馆前,他俩都站定住,只管往里面瞧着。 眼见着小儿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给客人送来,白及君道:“要不咱们试一试这家?要我说把整个六界村的牛肉面都吃一个遍才好,那时候才知道到底是哪家好……” 风弦一听,果然是思维开阔之人的脾性,喜欢尝试。一来她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二来她突然也想尝尝新鲜的,便点头答应道:“好吧。” 跟随白及君进去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刚坐下,却见白及君手上脸上嘴巴上是墨水,又唤了小二打一盆水来让他洗脸。 小儿端上水来,白及君扑通扑通往脸上胡乱洗一通,便抬起头来问风弦:“怎么样?洗干净了吗?” “没呢,左边脸颊……右边下巴……” 风弦在旁一一说给他,他却也是左右不分,说左偏往右,说右偏往左,就是擦不到该擦的地方。 风弦在一旁急着说,白及君却一点耐心没有,道:“行了行了,洗干净了。” “没洗干净!”风弦急得跺脚,这会儿,干墨汁被水晕开了,反倒弄得他一脸灰黑,跟刚从煤洞里出来似的。 “洗干净了。男人的脸不重要,有技术才是最重要的……”白及君说着扔了毛巾就要走。 风弦见状,只得把他拉住,捡起手帕替他擦。 风弦替他擦,他却又仿佛换了一个人,乖得跟小孩似的,站定住,直直等着风弦给他擦拭。 好不容易帮他收拾完,回到座位上,风弦才问道:“你怎么大张旗鼓画起门神来了?” 风弦是真想不到,他这天上的神仙,竟落魄到到六界村卖画,这实在是颠覆了风弦的神仙观、六界观、艺术观。 不过这六界村的人们只认得门神,这也是雷打不动的事。 “一是缺钱,二是画上了瘾。” “缺钱?画上了隐?” 缺钱和画上了隐,这两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混为一谈,有着天壤之别,关乎灵魂,但在白及君眼里好像毫无区别。 “嗯。想再请你吃一碗牛肉面,却发现没钱了。画了第一张觉得不够好,需要改善,就画了第二张,画第二张还是觉得不好,就接着画第三张……人世间,唯有这种东西最诱人,停不下来。” “什么东西?” “进步,自己不断地进步。” 白及君说得很随意,风弦是听得惊讶,一时呆望着他。 他见风弦不说话,好奇道:“你这速度也太超乎人的想象了。莫不是那姑射神人看你好看,就没有为难你?传说那姑射神人是同性恋,不会真的仿佛传说中的那样吧?” 风弦一听他这话,刚要咽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卡在喉咙一口气上不来。忙用手平了平自己的胸口,待平复下来,方开口道:“我看那姑射挺好的一个人。” 这回是白及君,一口面条卡在喉咙,上下难耐。 风弦见他这番形容,待他缓和过来,指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忙补充道:“我是说,她人很好相处,一点也不怪。” “这么说你们俩趣味相投?” “有点吧……” “原来如此……” 见白及君一脸的恍然大悟,也不知他到底悟到了什么,但见他沉沉吃面条,不再说话,风弦忍不住道:“你别想歪了,我是说她人品很好,品味不凡,有见识……” “你怎么知道?” “我向她拿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我连要谢她都觉得自己很俗……” 白及君听完风弦这么说,突然停下手中的筷子,定定看着风弦,炯炯青眸,深沉难定,问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风弦寻思着……自己对人本来就麻木,一般相处的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真是太难为她了。自己对他真的是还没有一个可以用一两个词语概括得了的印象…… “你啊……也挺好相处的,不过有时候有点怪……” 风弦说完,以为此问题已经回答完毕,想不到白及君更认真地看着她,道:“说说怎么个怪法……” 要临时编出一段让人信服的话,真的很难。风弦咬着牙,一时恨自己说错了话。 说什么不好,偏要说他怪,他其实一点不怪,只是性格比较复杂,很多在风弦看来矛盾不相容的东西,在他身上好像都挺和谐……就比如他刚刚说的“缺钱与画上了瘾”。 这两个,怎么看也放不到一起啊…… “不知道……一时说不上来,感觉有时候挺怪的……” 这句话,把原本还可以缓和的局面,推到更神秘的境地…… “比如说?” “比如吃鱼跟搞创作一样专注,可以吃出一付从头到尾完整无缺的鱼骨架子……” 风弦道出这句话时,自己也呆住,这不是让他误以为自己在注意他…… 哎,自从见到白及君,风弦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在注意他,观察他。 不过这是因为他身上的确有不同于常人的东西,不说别的,就说他那比别人都要大一号的身材,每个人见到,都会多看上一眼的吧…… 想不到白及君哈哈笑起来,道:“傻子,这是专业,你不懂诀窍而已,哪里怪?” 风弦一听他这句话,竟是自己想歪了,眼前之人果然是心中坦荡磊落,于是爽朗道:“对,不怪……就是工作比较用心,很敬业……” 第四十一章 我就爱今 这神仙居的牛肉面,排场倒是挺大,环境也挺雅的,服务的小二哥极周到懂礼仪,但是,面的味道,好似没有先前老板娘那露天面馆好吃。 也或者是,所有的东西第一次尝起来都令人印象深刻,后面的就只在重复着第一次的感觉,所以会变得麻木。 不过,神仙居的牛肉面真的是,无比的精致。 “接下来你要去哪儿?有什么打算?” 吃完牛肉面喝茶,白及君突然这么问起。 “去土族取奈何草。” “土族,挺远的……” “嗯,远也得去……” “你取奈何草作何用?” “为了一个人……” “什么人?” 白及君这么一问,风弦一时竟说不上来,她与韦陀君……到底算什么……韦陀君没有明确过,风弦自己亦不敢胡乱判定。 “很重要的一个人……” “亲人?” “算是吧……” “嗳,你理想是什么啊?” “什么?” 风弦见白及君一脸欣欣然望着自己,此刻不是没听清,只是心中诧异他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而一想到自己第一次是因为战争而魂飞魄散,这一次亦是因为战争而逃亡,而韦陀君直接在战争中残废掉,不免黯然。 自己的理想早已经淹没在难以弭平的硝烟和滚滚尘埃中。 “你将来想做什么?喜欢什么?” 见白及君直直望着自己,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好似每个人都应当有理想。 风弦想,也不能让人看不起啊,便胡诌道:“理想嘛,还真有那么一个,不多,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的理想就是这个?” “是啊。怎么了?” “我还以为有很大的抱负呢。这个不难,就是我现在被扔在沙漠中的样子,没人管,也不用管别人……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被流放的公子爷还真是不食人间甘苦。多少人默默忍耐现实努力拼搏,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活得舒展自如,想不到却被他这样调侃。这岂不是辜负了他老爹的一番苦心。他老爹不是要让他吃苦担当大任的吗?这不是白干了?”风弦寻思着,嘴里却道:“你的意思是我像你一样适合被流放?” “差不多吧,反正挺自由的……” “这是你的理想?” “我没有理想。” “你没有理想?你没有理想,你干嘛问我的理想?” 风弦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她还以为,他既然问自己理想,肯定是有很特别的理想,想不到他会说自己没有理想…… “我没有理想。但是我感觉你有理想……确切说是你有想要做的事……” “你是如何知道我有理想的?” “从你眼睛里的渴望……” 风弦是被白及君一语说得低了头,自己的眼睛就这么容易出卖自己么? “这就是你问我理想的原因?” “是,也不是。” “你这人怎么这么怪?连是与不是都不能确定。” “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是似是而非的……” 风弦想了一下,他这句话也不是不无道理,甚至在风弦看来,大部分的事都分不出一个截然的结果。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埋藏心底很渴望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这跟你有关系?” “有关系。我可以帮你实现它……” 白及君淡淡说着,却是极自信语气,好似他很能似的。 在风弦遇到的人当中,还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也没有谁自信到说可以帮她实现心中所想。 见白及君青眸熠熠,定定凝着自己,不像是在开玩笑。风弦想,这人莫不是真有点神经错乱? 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谁还谈理想? 但见他满衣服的墨迹又是那么醒目豁然,且为了一碗牛肉面落魄到为人画门神……风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自由不是白及君的理想?” 在风弦看来自由是很重要的,比如有了可以自由的资本,就不必为了一碗牛肉面而画门神了。 “人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 “没有。怎么会有?都要受大宇宙的约束。” “那白及君就真的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 “我就爱今,我的理想就是把现在的事做好。现在的事做好就是理想……” “那现在是什么事?” “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就是陪着你……” 但见他也只是随口说说,实在听不出他话语里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风弦道:“哦,陪着我也算事?” “算,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风弦看着他凝定的眼神,里面透露的信息跟他说的完一致,仿佛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风弦想,算了,这人还真是有点不正常。 男儿志在四方,陪女孩子算什么正经事? 不过既然他想陪就陪吧,反正现在自己也孤孤单单的,于是随口道:“那咱们……出去逛逛?” 风弦不知,其实大多数女孩子是总要人陪的,只是她自己反常,女孩子的很多可爱处她都没有,反而觉得此刻的白及君不太正常…… 出了神仙居面馆,拐过一条街,恰好是热闹非凡的夜市开场的时候。 风弦想着,她这身衣服,给他做饭做了那么多天,破的破,污的污,也该换换了。 然而,一摸兜里,却没有那奇怪的六界币…… 见眼前正是一家成衣店,风弦站在门口望着,犹豫起来。 此刻若不是有白及君在,她定会径直走进去看看到底都啥价位,什么款式,然后好回去想办法赚银子。 可是有白及君在,自己又没钱,怎好进去不买光看? 风弦想到这里,扭头就要走,却不曾想被白及君一把抓住手腕。 风弦仰头撞上他清迥的目光,正是那星河泠泠的漆眸,只见他皓齿一启,嘴里笑道:“都到门口了,何不进去看看?” 风弦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神经样子,竟是要把自己绑架进去的意思。 这样凝神的瞬间,风弦真的被他拉着进到了成衣店,那一副狼狈的样子,竟是生生被扔进去的…… 第四十二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老板娘瞧着风弦那踉跄的样子,只往后退缩,以为他俩在打架。 风弦实在觉得今天的白及君有点反常,甚至有点不可理喻,还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却是白及君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裙裳,竟认认真真瞧将起来,瞧完了好似都不太满意,高呼老板娘道:“老板娘,你们家有没有这位姑娘能穿的衣服,质量最上乘的,都拿出来……” 老板娘听到白及君这一声高呼,方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打架……脸上赶紧堆起笑容,忙道:“有……有,这位姑娘穿的都有……” “都拿出来让这位姑娘试一试……” “唉,好勒!”老板娘答应得是特别爽快。 不多一会儿的功夫,从里间抱了一摞又一摞真丝裙裳出来,介绍道:“我们这真丝可算得上是六界村最上乘的了,一般顾客都不会给她介绍,还有这香云纱,每一批出来的都不是一个样……真真是绝品!” 白及君走过去,先是摸材质,然后看款式,接着问价格。 风弦在一旁站着,直接看傻了眼,瞧着白及君那副极热心的样子,买衣服反倒成了他白及君的事,并不是风弦要买…… 风弦回头瞪眼看他,他却极内行道:“你不会挑……幸亏有我在。我正好可以帮你挑……” 风弦一听他要帮自己挑衣服,差点没晕过去,忙阻止道:“这区区小事,何须劳动白及君。这个……路得我自己走,这衣服也是我自己穿……” 遂取了一件月白的衫子,进到试衣间去换。 风弦刚换出来,不料白及君却直直盯着她摇头:“不好不好,这月白的衫子,坠入月亮的光影下,人就没了。今晚倒是不如里头是雪刍纱,外头是绛紫色的那件分明些……” 风弦这人有个毛病,她向来自主意识很强,对各种舆论绑架几乎可以充耳不闻。 但是,若有人说她衣服穿得有问题,那简直比杀了她还管用,她是绝对会尊崇对方意见,不买或不穿的。 不然,每次穿上那件衣服,她都会耿耿于怀,觉得这里也不合适那里也不合适,简直闹成心理疾病。 见风弦意欲脱下那件月白的,白及君却又犹豫起来,左端详右端详,看了一会儿竟道:“不过这样浅淡的蓝,白天穿挺合适。” 在白及君的唆使下,风弦一件一件往身上尝试。老板娘在一旁看着,竟不顾自己的生意,直直盯着风弦换衣服。 有人在那边唤:“老板娘……” 老板娘方依依不舍地去照顾那些顾客。 然而,稍稍敷衍一下其它顾客,竟又回来,老板娘这一盯着看,惹得其它试衣服的顾客也光顾着看风弦试衣服。 风弦还以为,老板娘看他俩一个满身墨水,一个衣衫破旧,对他俩不放心才一直盯着。 不料待风弦把她家衣服试了个遍,老板娘方把风弦偷偷拉到一旁,背开了白及君,突然问道:“姑娘,你这身材是如何保养的?” 风弦一听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但也不好拂了老板娘一脸如花的笑容,和气道:“我经常吸风饮露的,没怎么吃东西……” 老板娘一听“吸风饮露”,脸色唰地红一下,白一下,仿佛明白了一般,讪讪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待风弦和老板娘出来,老板娘却大声道:“姑娘,你若是把我们家小号的衣服都买了,我给你多打点折扣。” 老板娘虽在跟风弦说话,却拿眼睛瞟着白及君…… 风弦尴尬得木然立住……老板娘这是唱哪出?这是要让白及君把所有衣服买下?这一招也出得太狠了吧……这女孩子尊严还何存? 不料白及君一听这话,忙接过话茬,跟老板娘讲起价格来…… 而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内行得很,把风弦直接晾在一边…… 待风弦跟着白及君走出来,那八九十件小号的,凡风弦试过好看的款式,都让白及君买了下来,什么颜色都有…… 出来风弦是十分后悔的,买这么多衣服,还没穿就过时了。 一脸茫然望着白及君:“赚钱这么难,你就这样喜欢显摆自己?” “显摆?” “难道不是?” “我为什么要显摆?” 这样一说风弦倒接不上话来,只听他笑道:“显摆?我怎会干那样俗不可耐之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很实在……反倒是你,为什么明明缺衣服,明明心里喜欢,明明要买衣服,却要退缩犹豫?”他说到最后竟是有点着急…… 风弦一脸不解望着他,难道他今天的反常就是因为这个? “俗不可耐?雅是什么?俗是什么?他这人好像只有真实……” 见风弦站在原地不动,白及君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直直望着她,一字一句十分清楚道:“以后只要是心里喜欢,不管是什么,不要退缩,也不要犹豫,尽管去做……” “噢……” 这会儿风弦是有点呆了,白及君这个人,她是真有点理解,却又不理解的感觉。 “不过这回实在买得太多了,穿不过来……”走了好长一段路,风弦才又冒出这几句话。 “没事,反正都是夏天的裙裳,一天换一个样,轮流换一遍夏天也就过完了……” 白及君说完,旋即又一脸光芒笑道:“这也是为老板娘做好事,不然她那些衣服卖不出去了,没人穿得了……” “怎么会穿不了?总有适合的嘛……” “穿不了,她们都没你这身材。‘云想衣裳花想容’,不是谁穿衣服,衣服都会好看的。你没看你试衣服的时候,都快成风景线了!来买衣服的人都不试了,光看着你试……不过老板娘这些衣服都太平常,只能将就着穿,以后我给你设计。” “设计?你还会设计衣服?而且还是女孩子的?” “会啊。怎么不会?从小在沙漠中,我的衣服就是自己设计自己做的。” “你还自己做衣服?那不是女孩子干的事?”风弦一时糊涂了…… “没人做,当然是自己学着做。” “好吧……” 风弦瞅了一眼白及君身上的衣服,果然,好似都没见别人穿过这样的款式,流动的线条,简洁到极致,却是很美。 “你这个是你设计的?”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干净利落?” 风弦本来想夸他两句,结果话被他说完了,且说得那样毫不客气,一时无言以对,痴痴笑了出来。 “笑什么?” “笑有的人,上嘴唇挨天,下嘴唇着地……中间一片空白……” 第四十三章 枯等成灰为一草 风弦与白及君一道出了六界村,回到大泽,便要不分昼夜地赶去土族。 想不到白及君居然很支持,也不多作留她道:“那土族处在穷山之南,乃是四大避暑圣地之一,你现在去那里正合适,马上就要入暑了。” 风弦与白及君道别后,便一直往南。 南方的葱茏真是不同于北方之荒凉。 当时序进入孟夏之季,满山的树变绿变青变为墨色,野栗子树便开出花来。 如火如荼的黄绿花穗,在浓郁的黑树间烧成一片,倒成了灿烂的白。 风弦一路顺着那小白花,见其泛起黄褐色、褐色,又见其慢慢燃放成深褐色、重枣色,风弦便到了水族与土族的交界地带。 过了土族与水族的交界地带,于一片绿霭间隐隐出现巍峨楼宇,直插云霄,傲对碧空。 风弦走近一看,只见山门牌坊上写着“轩辕宫”三个大字。 她至山门处,两个侍卫竟从隐身里出来拦住了她:“干什么的?” “额,办事……” “先写帖子呈上来……” 风弦递了帖子,侍卫却道:“等着吧。” 风弦想不到,自己风风火火而来,就这样被一声目不视物的“等着吧”给打发了。 不过风弦想,自己也不是专程来看这看门人的脸色的,只因那奈何草而来。 平日里她都不会把别人的俯仰放在眼里心上,更何况今日是为了奈何草? 她在山门处转悠了近两个时辰,侍卫却依然木然站在那里。 风弦去问,说已经把帖子往更高的总管那儿递了上去,至于递到了何处,便不得而知。 风弦想,为了韦陀君,即便石沉大海,她要去把那石头给捞出来。 她一会儿望着闲云悠悠不动,一会儿望着白白日光往山口那边偏移而去,却是,只能等着…… 第一天,她就这样望了一天的浮云,直到暮色袭来,山门关闭。 她想还是先找个山洞歇息再说吧。 风弦循着山坳的小路一直往前,刚走到一个山洞前,却是山洞里都躺满了人。 有一人见风弦来了,立时坐了起来,自言自语喃喃唱道:“又来了一位……” “第三万八千八百一十二位……”旁边的一位跟着他唱。 “请问大家都是来取奈何草的?” “萌新啊……” “嗨,有意思,竟然还是一棵瘦弱的草……” 不知那位说话的大叔,怎么就把自己看成一棵草了,不过还好,这个风弦能接受,花草树木本来就是一家嘛。 “老人在此,新人靠后……”风弦还没走过去,就被一个身长着长毛,人脸的人给拦住。 风弦一看,原来是一只哈巴犬,还是母的,看上去有五六千年道行的样子。 原本风弦这人对什么事都不放心上,她也不是要占她的位置。 只见那哈巴犬一脸横肉,十分憎恶地看着自己,心底不禁稍稍有怒,正要说话,一只仙鹤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山口,道:“姑娘,这地已经满了,你到前面去看看……” “谢谢仙鹤大哥……” “我不叫仙鹤大哥!” “那……” “叫我仙鹤公子……” “都修了八千年了,你还公子?鹤老头……别再见着好看的小姑娘就自封为公子了……”旁边的绿嘴鹦哥十分地不满意道。 “你才老头呢,你老,比你家祖宗十八代还老……我就是比你小,怎么了?” “嗨,摆事实,却硬要弄成人身攻击……” “二位快别吵了……”风弦拜了一拜,道:“小女子想请教二位,这里的人是否都是来取奈何草的?” “可不就是,都在排着队呢……”绿嘴鹦哥道。 “排队?” “是啊,这个轩辕文昊,也不知道搞什么鬼,一个一个接见,你呀,排三万年也排不上,我们这里就有三万多人……” “还有下下下一个山洞的……都等着呢……”仙鹤公子补充道。 “姐姐,你到我这里吧……”风弦一看,终于出现了一个同类,正是那漫山遍野开着的栗子花精灵。 那栗子花精灵说着,给风弦腾出一个角落来。 “多谢,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姐姐叫我红毛就行,我们的品种属于红毛……” “红毛?毛毛吧……” 风弦刚坐下去,毛毛便给她递过来一块馒头,却是硬邦邦的,大概已经存放好几天了。 “谢谢!我不饿……” “姐姐吃一块吧,在这里啊,且得等……首先要有体力……这是个拼体力的活……” 风弦不是自夸,看来这个花草和虫鱼鸟兽比起来,的确天生带着和善与优美。毛毛说着,又把馒头递了过来,风弦道:“没事,我不饿。毛毛等了多久了?” “三年了。三年我才排上这个位置。以前我都是在四洞……”风弦刚刚不觉,听到她说位置,这才发现,她们所在的竟然是这个山洞的最后一个位置。 “四洞?” “一共有好几十洞呢……我们这是第一洞……” 毛毛这么说,是给风弦开了特例? “毛毛取奈何草何用?” “我父君病得厉害……听说那长在土族圣女眉间的一株草,神力无比,能令枯去的草木发出新芽,能令死去腐烂的人重新长出躯体,能令散去魂魄的神仙妖魔重新获取肉身。兴风作浪、想要颠覆乾坤者,都在惦记着那株奈何草……我们这些啊,是走正道来取的,还有的是直接挑起战争抢夺的……” 风弦一听毛毛说的是父亲病重,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父亲,心里一酸一热,竟无比地同情起这小丫头来,问道:“你父君这是需要这草救命?” “嗯嗯……” “这么多人都惦记着这一棵草,草却只有一棵,若是拿不到……” 风弦正担忧着,却听毛毛自信道:“这个实在不好说,有的啊,只为一睹奈何草真容。比如刚刚那位自称仙鹤公子的,还有那绿嘴鹦哥。有的则是需要奈何草一滴精血,比如我父君,就只需要土族圣女很少的一滴血就行……而刚刚的哈巴犬,她是为贩卖奈何草露水而来……” “贩卖露水?” “嘘,姐姐小声点,他可不好惹。真是本性难移,疯狗一样地乱扑,见人就咬。这奈何草养出的露水,可是美容养颜的臻品……” 风弦仿一听便明白,这和牛肉面馆那老板娘口中的雪莲精华水大概是一样的作用。 “那挑起战争的是为何?” “挑起战争的就是要连根拔起的……”风弦一听,这不是说的就是自己么? 风弦要的可是奈何草之精魂啊…… “轩辕黄帝你有了解吗?” “了解不多。但是我比他们了解,毕竟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 风弦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栗子花,的确,那漫山遍野的栗子花,已经把这里占领了。 “他那人怎么样?” “姐姐指的是哪方面?” “当然是指好不好说话,取奈何草的可能性大小如何……” “这个不好说。轩辕文昊是土族很有魄力的一位皇帝,一向吃软不吃硬。听说这三万年里,有不少人垂涎那仙葩奈何草,对土族大动干戈,而轩辕君却一点不示弱,每每力挽狂澜,竟一次也没让居心叵测之人得趁。幸亏他这样坚守着,天地才没大乱。” 毛毛这样一说,风弦也只好等等再说。 夜晚山高露冷,大家燃起篝火。 那些个雄性动物,玩起喝酒猜拳,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空气里飘荡的馊酒味和聒噪,实在搅扰得风弦难以入眠。 第二日,风弦天还没亮,就起来到山门口等着,她就不相信,那轩辕黄帝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呆在轩辕宫,就不出门。 第三日,风弦晒了一天的太阳。 第四日,天空骤然下起暴雨,她淋了一天的雨。 第五日,狂风卷得树木都凋落了,她依然在山门前踱步。 如此,一年风霜雨雪周转了一个轮回,她依然进不去那山门。 而山门处的侍卫日日木然立着,仿佛没有她这个人,也没有她递过帖子那回事。 其实,这土族圣地,如果要硬闯,不是不可能,但求人之事行若强盗,岂不是更难以实现,何况求的是人家掌上明珠眉心一天一天养出的一株珍贵无比的奈何草。 硬闯不是风弦的风格。 第四十四章 一笑相逢轩辕丘 在第三个孟夏之际,风弦想,若是再进不了这山门,韦陀君恐是会熬不住了。 她此刻唯一的想法是,等到月黑风高的夜晚,不走正门,翻墙进去探一探究竟。 正这样想着,像往日一样,她在山门前来回踱着步,踢踏得青石板都要碎掉。 站在旁边的毛毛,突然来拉风弦的衣衫,惊道:“姐姐,来了一位亮眼的……哇,好亮眼……好亮眼,眼睛都快被照瞎了……” 小丫头说着,竟用手在使劲揉眼睛。 这小丫头,也不知怎地,喜欢跟风弦呆在一处,白日里,她也跟着风弦来这山门处站岗等着。 风弦循着小丫头的声音,怅然望向远方,缓缓地,仿佛真的有人自山间款款而来,却是一袭白衫如玉,仪态如风,晃若日月之出,光耀跃动山峦。 “白及君?” “不可能不可能,白及君怎么会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风弦寻思着,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风弦还不敢确定,却听毛毛又叫道:“姐姐,好震惊!这位来的公子爷,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身子?那么浩荡的笑容,他在看着你笑耶……” 那小丫头这样说,风弦还不信。 直到那由远及近的身影,飘移到风弦面前,凝凝望着她。 风弦方确认眼前之人的确是白及君无疑,此刻夕阳的金辉正落在他舒展的眉角眼角嘴角。 “我还以为你走了这么多天,早把事情办完要回去了,未曾想你大门都还未曾进得……” 他只浅浅一笑,便拉着风弦径直向山门处走去。 “等等,可不可以带上这个小姑娘……” “她是你朋友?” “嗯嗯,刚认识的……不不,已经认识三年了……” “难得你这样的人还能交到朋友,跟我们一起吧,你叫什么名字?”白及君这样一说,竟又是似笑非笑模样。 他是时刻也不忘把风弦那些痛点拿出来戳一戳,即便是这样的久别重逢。 风弦这人,虽然现在依旧残缺不,但好歹也是在仙乡福地缥缈峰修炼过三年的。 不过她现在才发现,在缥缈峰她啥也没修炼,就修炼了耳朵里的茧子和脸上的皮肉,现在恰好这两样东西都非常地厚实,经得起别人的好意或不怀好意。 于是呵呵笑道:“她叫毛毛,跟我是同类,是栗子花的精灵。” “哦,我一路向南。就被你们的香气一路吸引来到这里。你父君不会就是白玉襄王吧?” “公子认得家父?” “认得,他还请我吃过饭……” “哈,世界也太小了,这样也能见到熟人?”毛毛一脸惊喜。 “既然都是老熟人,咱们就都别客气了……”风弦打哈哈道。 “你父君身体有好转吗?” “每况愈下,现在恶化得严重……” “我想也是,看这满山的栗子花开得就不太正常……” 风弦是一点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看这栗子花倒是开得收也收不住似的…… “收不住是不是等于病情无法控制?”风弦还没嘀咕明白,见白及君突然转向自己,问道:“你怎么又瘦又黑了?” 这…… 说话不委婉也不太好是吧,听着是极度的不怀好意,风弦照白及君面上一瞧,他倒是越发地光洁整齐,彻底刷新了风弦对他的印象。 仿佛不是那大泽中的孤独身影,也不是六界村卖门神满身墨迹的白及,不过仔细一看,根骨还是那根骨,什么都比别人要大一倍,岩岩若危崖之松,一脸似喜非喜表情,酣然有笑意。 “风弦姐姐我们俩在这里可苦了……”还是毛毛替风弦解围。 白及君不听还没说什么,一听却道:“那也是自己没本事,不会照顾自己……” 这还说上隐了?风弦立时抬眼瞪他,眼睛里传递的信息明明是,“你今天非得这样分明地损我是不是?” 然而他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边笑边迈步朝山门走去。 只见侍卫见了他,那木然的身子先是一惊,尔后立即弯腰拱手道:“九殿下驾到,小的马上去通报。” “不必了,既然你们大王很忙,我去会会他便是。”他仿佛脸上有愠怒,却也没多作纠缠,领着风弦和毛毛径直进了轩辕宫。 这道门,风弦是雨露风霜生生受了三个春秋,也没进得。 如今被这么一个人领着,仿佛进自己家门一般进来了。望着层层而起的宫门,她的心里真是有万千感慨啊,却又不好说。 只听毛毛小声道:“哎,看来这世间的大门,真有靠刷脸便能畅通无阻的。” “是啊……”风弦一听毛毛这么感叹,不由得附和道。 “姐姐的这位朋友,颜值非凡,身份更是不一般啊。” “颜值?是不是就是外貌的意思?” “是啊,这是流行的说法……” 好吧,又是流行语,跟佛系一样…… “他好看吗?” 风弦本是质疑,想不到毛毛竟以为是在确认,却也实诚道:“额,说不上来,但是感觉非常非常震人,一种气度……很浩大,就仿佛早上起来,太阳刚刚冒出山头……然后,哇,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美好的一天开了?” 这说的是什么呀?风弦是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形容人么? “那种……不太好描述耶。总之这巨型身材和脑袋,千千万万人当中,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是哪里的九殿下?” 哪里的九殿下,这个风弦还真不知道……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什么九殿下的身份,也不知是哪里的……” “刚刚?姐姐不是认识他很久了?” “是认识很久了……” “那他是哪族人?” “你俩在说什么?” 听到白及君这一声不紧不慢的问话,风弦和毛毛都立马跟上他的脚步,干干笑道:“没……没什么……” 这样背后议论人,的确不是风弦的风格。 风弦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优美如画的轩辕宫上。 一想进来得这么突然,仿佛不是真的,又见眼前的风景明明跟先前不一样了,一步一楼阁,一步一亭台,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掩映于参天大树间,凌云而起。 只得问白及君:“你怎么来了?” “我也有事找那轩辕兄,见你这么久不回去,也顺道来看看你。” 风弦听他是顺道,却解了自己这么大的难题。心里仿佛捡了个大便宜似的高兴,脱口而出道:“幸亏你有事来了。” “六界有句俗话叫‘小鬼难缠’。其实那轩辕兄为人挺谦和,也很懂礼仪,却不曾想下面的人是这样。不过这也是六界的普遍现象,往往是稍微有点点权力在手的人普摆得大,喜欢拿捏人,需要给其好处,方能办事。” “他们也不容易,不容易……”风弦想的是这些门人终日在这大门处守着,刮风下雨,暑煎寒冻的,受的罪也不少。 她只在这大门处站了三个春秋,便觉好似永远暗无天日一般。 且很有可能他们还是熬了很久,自身身子骨硬,能比活两下,又能稍微来点事,方有这稍微清闲点的工作。 在这偌大的轩辕宫要找这么一份美差,不容易。 更遗憾的是,他们的工作整日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风景,一眼便望到头,唯一不同的是四季变换的颜色,气温的高低,根本没有什么可供身心娱乐的,再不利用职位便利抓点好处,岂不是一生就白白流逝了…… “你倒是很能替他们着想……不过别误了自己的事是正经……”白及君仿佛极关切,又仿佛只是随口说说。 “我要早知道给好处就行,也不会傻站在门外直直等了三个春秋。” “他们的胃口,你那点好处恐是人家也不大看得上。且像你这种不谙世事之人,人家只管收好处去,把自己贴进去指不定也办不成事。” 白及君这样说,仿佛风弦才三岁不到,而他呢,倒是老江湖一般。不过他在沙漠中竟被流放了几十万年,的确也老大不小了。 想起他这个身世,不免又心生感慨,之前觉得他不食人间甘苦,好似误解了他。 在六界村时听他说他父君,原以为他说的父君也就是天上一个管事的星君,方才的侍卫叫他九殿下,莫不是…… 正说着,却被一声甜甜腻腻的童声,一个约莫三四万岁的小女娃娃的叫喊顿住。 而小女娃喊的不是别的,正是小孩子叫姑母的称呼:“姑姑!” 第四十五章 忽逢小儿交颈唤 风弦正在疑惑,她这十三岁之前都没出过梨花城的人,如何竟多了一个亲戚,而且还叫得这么亲昵熟络? 那叫姑姑的小女娃娃,却已一个踉跄扑倒在自己怀里,极温情地搂着自己的脖子,口里依然声声切切叫着:“姑姑……姑姑,我好想你……” 风弦一时招架不住这百般的娇柔与依赖,只好也搂着她。 任由她热情地揉靡自己的脖颈。 待小女娃热情稍褪下去,顶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风弦方看清,原来这小女娃娃的眉间正明晃晃地映着一块透明的胎记。 那印记仿佛水晶宫一般,而那宫里住着一朵花,不是别的,正是随风摇曳的奈何草。 那透着蓝紫色光晕的花朵,亮丽地于她眉间盛放着,仿若天然的梅花妆容,却又胜却人间无数。 白及君在一旁望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脸狐疑望着风弦。 小女娃这一声声“姑姑……姑姑”地喊,喊得风弦也是一头雾水。 而站在旁边的毛毛,早已冒出了一句:“原来是亲戚啊……” 风弦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根本不知道是为何,脸上讪讪笑着,火辣辣的。 幸亏那小女娃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风弦后,好似不确定一般,掉头就往回跑,一头撞进山石后面一位宽袍大袖的男子怀里。 这时,白及君才看见远远站在荷花池对岸的人,竟然是土族皇帝轩辕文昊,忙招呼道:“轩辕兄……” 只见那宽袍大袖的男子,领着小女娃走上前来,到白及君跟前郑重施礼作揖道:“九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这声“有失远迎”虽叫得恭敬,却是极高兴的,竟怀揣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样的惊喜。 当轩辕君这样招呼白及君的时候,却拿眼不时望着风弦,好似他也有他女儿心中那万般的疑惑。 风弦想:“方才那极为尴尬的一幕,定是被荷池对岸作为父亲的他看在了眼里……这可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越发尴尬了起来。 只见这厢的白及君,也作揖拜了下去,客气道:“又来叨扰轩辕兄了,今天还带了两个朋友来……这位是我朋友,风弦……” 白及君朗声把风弦介绍给了轩辕君,轩辕君方自觉这样盯着人看好似不太不礼貌,嘴里忙道:“幸会幸会……” 风弦见眼前之人神仪英秀,浓眉深目,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隐隐一股王者之气让人顿生威严之感,不过比起站在一旁的白及君那气势,却又逊色得多,躬身作揖道:“风弦见过轩辕君……” “殿下的这位朋友倒是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白及君此刻仿佛也看明白了这父女俩的反常之态,忙道:“轩辕兄说的可是冰夷水神?” “正是舍妹。” “世间相像的人或事物肯定是有的,但是仔细辨别,却也很难找得到绝对相同的两个人。轩辕兄恐是看错……” “殿下说得极是。不知天帝近来身体如何?”轩辕君这样说着,眼睛依然时不时落在风弦身上。 “父君年纪大了,而六界事务繁杂又琐碎,劳心劳力。三年前身体抱恙,急急把我召回天宫。这几个月刚缓上来……” 白及君说罢,拱手道:“有劳轩辕兄挂念。” 轩辕君道:“既是恢复了,自然是好事。不过,殿下倒是应当结束以前那闲云野鹤的日子,替天帝分担分担才是……” 轩辕君一语说得白及君弯下了腰,再一次拱手道:“轩辕兄说得极是,这次回天宫,感觉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回去看望过他们,心里甚为愧疚……” 白及君与轩辕君恐是许久未相见,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客气得紧,看来是有说不完的事,道不完的情。 倒是风弦对他们说的话极为陌生。 她是此刻方知这落魄的白及君,竟然是天帝的第九子?!而他口口声声称把他扔在沙漠中不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辖六界之威的天帝…… 一时,又刷新了天帝在风弦心中的印象,也再一次刷新了对白及君这人的认识。 曾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生存着的生灵之间的关系,总共不超过五个人。 看来此一说一点不假。 一下子,她好似感到她平日里百思不得其解,只在书本上读到的东西,竟然也会这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好似跟自己也有什么解不开的关系似的。 白及君与轩辕君正寒暄着,却听轩辕君问道:“这位姑娘是?” 白及君一看,方才因怕轩辕君误解,光顾着介绍风弦,竟然把旁边的毛毛忘了。 白及君方要开口,却不曾想那小丫头自报名号道:“小女子乃风弦姑娘的书童,名毛毛,毛毛见过九殿下!” 毛毛大大地拜将下去,行的竟是君臣之礼。 风弦在一旁看着,甚是看不明白,不知为何这小丫头行如此大礼,且非要把自己降级为奴婢,自称为风弦的书童。 一时甚感委屈了她,却又听毛毛仰着一张激动的脸,不缓不紧道:“九殿下三万年前,只身力战魔族,可谓声名远扬,威名动天,今日得见,实乃小女子荣幸!” 这时,风弦方看清,那小丫头脸上虽稚嫩,却是一脸的荣光与欣喜。 毛毛说是风弦的书童,这谎扯得倒是天衣无缝。 可如何竟这样魄力,一句话把自己降级为书童?风弦与毛毛一向是姐妹相称的。 且风弦不管什么事都是身体力行,平时不需要使唤什么书童。 毛毛礼毕,又转身对轩辕君拜道:“毛毛见过轩辕黄帝!” 轩辕黄帝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竟也是一惊,道:“你们也才刚认识?” 果然,这做黄帝之人的眼睛甚是老辣,方才毛毛那几句话,虽充满了对白及君的崇拜,却是完透露出根本不认识白及君…… 风弦见状,忙补充道:“小女子与白及君和毛毛二位早就认识,只是他们两位方才才认识,还没有正式介绍过……” 风弦说着,抬眼去看白及君,只见白及君顶着一张如花的笑脸,正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风弦嘴上虽说早就认识白及君,其实她今日方感这白及君陌生得很。 她哪里知道他就是师父口中,那个唯一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天族九殿下? 师父不是说当时的战神牺牲了么? 怎么又会突然冒出来?且沦落为沙漠中的一棵草…… 难道是流放讹传为牺牲? 这个跨度也太大了点,竟是生与死的区别。 不过这事也怨不得师父,更怨不得白及君,只能怨风弦在认识人的身份方面十分地木讷! 她明明知道白及君是天族人,且在家里排行第九,却从来没有把这两个身份串联起来过…… 此刻,风弦真是无比庆幸白及君不是牺牲,而是流放!不然,她现在指不定还在轩辕宫外徘徊,还进不了这山门…… 轩辕君一听,爽然笑道:“这些繁文缛节本就是俗人之间的事,风弦姑娘与九殿下,都是遗世骇俗之人……” 风弦一听,惭愧得低了头,忙道:“轩辕君谬赞,惭愧惭愧……” 轩辕君却道:“何必这么谦虚,遗世骇俗不是坏事……” 却是白及君,仿佛没听见似的,抱起旁边的小女娃,逗道:“怎么不叫九殿下叔叔了?” 小女娃一听,扭头便要下来。 待下来站定后,竟拉着他父君的手,一双眼睛巴巴望着风弦,正式问道:“父君,这位可是姑姑?” 第四十六章 千年遗憾与美谈 想不到轩辕君竟是一位非常有人情味的黄帝,教育孩子的方式也颇有几分不同于常人,与孩子坦诚道:“不是,父君也很希望是,但是这位姑姑不是你说的那位姑姑……” 小女娃一听,难免有几分失落,道:“哦,原来不是啊……怎么会不是呢?”说完却又眨巴着眼睛道:“那我以后还可以叫这位姑姑‘姑姑’吗?” 风弦一听,天呐,哪里去认这么好的亲戚,忙抱起她,欢喜道:“以后我就是你姑姑……” 三年前,在那高寒之境中,姑射神人亦是差点把风弦认作了冰夷水神。 这倒引起风弦极大的兴趣,想要多听听那位曾把四海八荒炸翻了天,也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的神人冰夷。 当初虽说是四海八荒遗弃了她,可是谁又说得清不是她遗弃了四海八荒呢。 然而,在这个家族中,她仿佛成了禁忌品。 在轩辕君为白及君特设的接风宴上,风弦只是随便一提,便被轩辕君给岔开了话题。 晚宴过后,白及君愣是要陪风弦回到住处方肯回去歇息。仿佛他自己是东道主似的。 轩辕君恐是瞧着风弦像极了他那永劫人间的妹妹,竟也跟着白及君一道送风弦出来。 “轩辕兄,看来你这轩辕宫整修了不少。” 行到半日楼,轩辕君、白及君、风弦他们三人踱步上了楼。 众婢女远远一众立着随时等候吩咐,毛毛自称为书童,也只能委居其中。 此时月亮极好,正斜斜升上树梢。 半日楼乃一座七层四方楼阁,在这三层宫宇居多的轩辕宫,它竟有直插云霄的感觉。 “殿下一千年前来的时候,想要到这半日楼赏月,那时却因楼顶失修没能上来,所以这赏月之事一直没实现。想不到这竟成了一个千年的遗憾。今日倒是很好。” “是呵,我竟一千年没来了……”白及君这样一说,仿佛那一千年也不是他过的似的。 “听说最近妖后很不安分?”两个大男人站在这十分适合看风景的高楼之上,竟然谈论起天地大事。 风弦自被昆仑镜带离缥缈峰,也不知妖后到底把缥缈峰怎样了。 缥缈峰现况如何也是她非常关心的。 此时听到“妖后”两个字,虽觉大煞风景,但也竖起耳朵,只听白及君道:“听说妖后知道了当初封印妖毒的花神在缥缈峰,便逼迫缥缈峰交人,还对缥缈峰下了战书,并扬言要荼毒天下苍生。不过事情到这里就没了下文。都说花神跑了,而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而今妖后也不知何故,突然安静了下来。但是我有预感,这就仿佛暴风雨前的平静,随时在蓄势待发……” “这也是在预料之中的事。妖族本来就不安分。现如今天族人才不济,却又内讧,把殿下排挤到沙漠中。如果殿下当真为天下苍生着想,倒是可以不顾那些虚无至极的名分,我亦可助殿下一臂之力。”轩辕君一脸期待望着白及君。 半晌白及君都未曾说话,风弦也很纳闷,他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内讧?排挤?流放?难道这就是他在神仙居面馆跟自己说没理想的原因? 刚刚白及君与轩辕君谈论的这些事情,风弦只归纳得出两个字,复杂,极其复杂,不明就里。 见白及君迟迟不说话,仿佛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似的,不过,按照白及君的性格,应该不会如此才对。 却又听轩辕君道:“你守着那一滴泪,也守望了三万年,难道你不想换一份事业去坚守?还想一直守下去,将自己的青春就奉献在一滴泪上?” 一滴泪?又是一滴泪?怎么她遇到的两个人,都是为一滴泪而活?且这两个人,又几乎是在同一个地点,同时遇到…… 这回风弦是彻彻底底听不懂了,只觉他俩好像又从天下大事,谈到了人生大事,话题实在跳跃得紧。 只听白及君道:“我流放的三万年,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若不是眼前有那碧波千倾的湖,我们互相陪伴,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小时候,我被父君送到沙漠中,我觉得那是看重我,想要培养我,再艰苦我也坚持了下来。而我当真练就一身修为,回到天庭,天庭却不再属于我了,即便我能呼风唤雨,能为他们遮风挡雨……” 白及君望着深深夜色,说得那样动情。 这是第一次,风弦见白及君如许动情。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月亮,正照着白及君庞大的身体,他的影子,跌落在皓白月光下,竟是那么地孤绝。 风弦心底微微一紧,无端地燃起一股难言之情,这正是大荒茫茫沙漠中,第一次见芨芨草枯黄身影时,给她的感觉,苍凉,无比的苍凉,然而,让风弦感到诧异的是,他口中竟又说到一个湖。 一滴泪如何又变成了碧波千倾的湖?这两个是一个东西么?难道白及君和韦陀君,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惦记的东西是一样的? 风弦是越听越觉得听不明白。 不过,对于风弦这种在人间待惯的人来说,她的日子都是以天计算的,听到白及君每逢谈起一件事,不是千年就是万年,不免觉得那千千万万的岁月当真是很长很长……很煎熬,也很难耐…… 风弦向来看风景只看风景,听他们从国家大事谈到私人爱情,便走至汉白玉雕砌的栏杆前,独自凭栏坐下。 许是因为韦陀君之故吧,说实话,风弦对那一滴泪,总是矛盾得心里难受。 此刻听白及君对轩辕君袒露心事,说的分明也是昆仑湖,那神女的一滴泪,且白及君所说自己抱过他,便是在那湖畔,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如此说来,他深深守望三万年的,也是那一滴泪? 风弦凝凝朝半日楼下望去,整个轩辕宫被冷冷的月光浸着,众殿芳华一览无余。 如此开阔的视野,人的心情,按道理说应该是会舒朗开阔的,却不知怎地,她竟有种离离索索的孤独感。 “或许是受白及君那一番动情的话影响吧……”她这样想着。 “‘楼中半日坐,忘却百年愁。’这半日楼,果然是极好的地方。一千年前错过,想不到一千年后回来,还能跟你一起上来,赏月。”不知何时,白及君竟站到了风弦身边,他此刻的声音竟是比天边的星辰还辽远。 听白及君的话语,明明说的是风月之事,却完听不出风月的意思,反倒是有一种时间的沧桑。 风弦眯缝着眼睛看他,此刻他的半张脸,浸在月光下,轮廓异常鲜明,一明一暗间,竟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她以前是在哪里见过他么? 他这样徘徊怅望的姿态,平日里十分少见,却极是熟悉的…… 然而,风弦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但见轩辕君也走了过来,玩笑道:“看来这一千年的遗憾,即将成为美谈……” 风弦一时没明白轩辕君说的遗憾与美谈,只听他俩不知何时起,也没在谈论那些天地大事及缠绵悱恻的守望,转过脸来,浅浅笑道:“果然是美谈,希望今晚的谈话,能开启一个新格局……” 风弦说的是天地格局,希望白及君拾起那天地大任,却不曾想他俩都哈哈一笑,道:“很有可能是一个开始……” 却是各自说着各自口中的开始,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开始”…… 第四十七章 曾经的嗜美天才 轩辕君果然如白及君所说,是谦和尚礼仪之人,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服侍的仙使亦极周到细致。 风弦和毛毛,想起她们在山门外吃的苦,整整三个春秋的闭门羹,简直冤枉。 “不过,也不冤枉,能跟着九殿下这样的大人物进来,多气派!”毛毛说着,仿佛那气派是她自己的。 风弦从来不知花痴为何物,平素里只觉这个词抽象,看到毛毛那一脸的美笑如花,终是明白了。 此刻进到这宫中,的确都是承了白及君的面子。 当时,白及君领着风弦和毛毛,像进自己家门似的进这轩辕宫,风弦还觉得甚为尴尬,这世上还没有以这种做派硬闯的。 现在看来,这四海八荒既然都是他们家的辖领之地,这土族也不例外了,他也的确如在家里一般毫不客气了。 “姐姐,你真要认那小女娃娃做侄女?” “是啊,这认亲戚还有假?” “哦……明白了……”毛毛这样一说,仿佛风弦有什么不良企图似的…… 正好风弦手上拿着竹简,往她稚嫩的脸蛋上一敲,问道:“你这小鬼,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姐姐舍身忘我的大无畏精神!”毛毛喊了一句口号。 “怎么就舍身忘我了?” “姐姐为了这奈何草,把自己都贴出去了,这还不算舍身忘我?” “这就是你明白的大道?” “不然呢?” “我是真喜欢那小女娃得紧。你有没有觉得那小女娃不同于一般同龄人?” “那是当然。人家可是土族的圣女,奈何草的护花女神,自然不同啦……”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她好像对很多事很执着,比如对她那位冰夷姑姑念念不忘……” “冰夷神女啊……看小女娃抱着你亲昵的样子,仿佛是挺在乎她的那位姑姑的耶。”毛毛说完,好奇道:“姐姐跟我说说那位冰夷神女呗?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简直是四海八荒的一个传奇。不过,这个轩辕宫真是好奇怪哦,仿佛已经没有了她的痕迹,也不让提她似的。姐姐宴会上那天提起,我就感觉轩辕黄帝在有意避开谈论他的这位妹妹。” “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风弦是极力想从这土族圣地的一草一木中,寻出冰夷神女的些许旧事,却是半点也寻不着。 身边的仙使,她们甚至完不知道有冰夷神女这个人…… 在这一点上,风弦委实不得不佩服时间的力量,真是摧枯拉朽,沧海桑田,即便是认定不朽的东西,慢慢亦会淹没于时间的长河之中,一切终归于寂寥。 不过再长的寂寥,在某个时间的节点上,也总有人会跨越千千万年的时空去掀开,去与之心心相惜。 就比如那位曾经的嗜美天才,如今只生活于那小女娃娃心中,且生活于那小女娃娃的心中。 “难道这轩辕家族还在认为冰夷女与姑射神女之间的恋情,是家族的耻辱?” “应该是吧。”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这小女娃娃单单记挂着她呢?看轩辕黄帝的样子,也不是不喜欢他这位妹妹……难不成这小女娃娃也具有那种叛逆精神,难道土族圣女都天生具有叛逆精神?”毛毛这一大串的问题,问得风弦甚是糊涂,不过倒是提醒了风弦。 “你意思是说当初冰夷神女眉间也有一株奈何草?” “有啊,听说还是给天后娘娘治病用了。” “天后娘娘?白及君的母妃?” “九殿下的母妃好像不是天后娘娘。而是一个叫瑾妃娘娘的。” “瑾妃?” “嗯,这个瑾妃娘娘曾是天庭红极一时的宠妃,不知为何,这几万年竟没有了她的消息……” 听毛毛这么一说,风弦立马就把这瑾妃与白及君口中所说的母亲对上,一时回想起她那句不疼儿子的话,只觉惊世骇俗,非同一般。 没有消息,便是遭了冷遇?这么说,这几万年,竟是白及君母子同时犯冲的年月? 风弦与毛毛在轩辕宫住了半月有余,整日受丫鬟伺候着,尝遍了南方的美食与瓜果,生活水平倒是提高了,然而,人却愈发地懒怠下来,那取奈何草之事亦没半点进展。 白及君好像真的是办正事而来,只时不时来看看她们,问她们缺什么,短什么。 这轩辕宫,连铺地板的砖头都是金砖,她们能缺什么? 好不容易一个大中午,白及君也没来。风弦便拿出帖子来临,毛毛躺在榻上,也不看书,却长长叹了一声,道:“哎,想不到跟着这么一个大人物进来了,还是只能躺在这个地方等着,只是换了一个高级的地方睡觉吃饭而已……这蚕丝被倒是最上乘的,还有这白玉茶具、青丝帐鸾、红木房梁……可惜都不是我要的……奈何草啊,奈何草,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你?” 毛毛扑在蚕丝被上,跟失恋了似的。 还好风弦专门选了一个偏殿住着,不然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去?岂不完败露了…… 对于这奈何草,风弦也挺着急,可是没有办法。 凭着与白及君的关系,她是进来这宫门了,可是也因了白及君之故,对这奈何草,她既不能直接向轩辕黄帝索取,又不能背着他有什么不良的举动。 “你这小丫头,一点耐心都没有。我们才进来还不到一个月,你急什么?万事万物都有个合适的时机……” 风弦这样一说,竟是师父的口头禅,想不到师父把她放羊在缥缈峰三年,自己还是受他熏染不少。 师父就常说“万物有时”。 也不知师父和司涧现在在哪里?是在韦陀君的月宫吗? 韦陀君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 “哎……”毛毛翻了一个身,又是一声长叹。 风弦实在是面对毛毛的长吁短叹心烦气躁,无法静心临帖,便踱步到御花园中来。 这轩辕君的御花园,真是精致得很,楼阁亭台都有一种南方味道,灰瓦白墙,点缀于一片水汽氤氲中,再适合写就水墨不过。 让风弦惊异的是那些古树,也不知轩辕君是从哪儿搜罗来的,万千姿态,或赫然傲立,或点缀水榭间,有的都已经老得皱皮了,却依然生机勃勃。 走至一棵古松前,风弦实在觉得那松之美,非语言所能描述,不禁暗暗称奇,驻足凝望。 “这倒是极适合写生,简直是一个天然的画库,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绝佳的画作。” 风弦正这样想着,却见前面真的有人早已摆开画架在写生。 风弦甚是奇怪,自己的想法竟然早被人实现了,定睛一看,那写生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及君。 第四十八章 眼界开 白及君端着画板,旁边竟已放了好几卷画完的宣纸。 看来,这一天他都一直在此地写生?难怪不去我们房里唠叨了…… “莫不是这白及君大老远跑到这轩辕宫,就是为了来画画?” 风弦见他那凝神下笔的样子,大概是灵魂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悄悄走到他身旁,只顾看画。 直到白及君发现身边有人,抬头见是风弦,一时方惊奇道:“你何时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白及君神魂共天地,物我两忘,自然是不知道我这俗人,还有这俗世……” “好端端的,怎么又这样抹黑自己?”白及君也不看风弦,依然凝着他的画面及眼前的大树,继续问道:“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 风弦自问,自己的脸上绝对没写着“难过”两个字,却是那白及君,总共就没看她几眼,却仿佛知道她心里的事似的。 “天下的事,总共就那几件,能有什么难过的事,即便是难过也无能为力,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还真有难过的事?” “没有……” “既然知道是庸人自扰,又何苦自怨自艾……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你在这儿自苦有用的?”白及君哪里把风弦的难过放心上,说着竟笑起来。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能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我就说,你要听什么?” “你……” “快帮我看看,我可有进益没有?我都画了一早上了,到现在还未曾用膳……”风弦还没说话,白及君却激动地跟什么似的,边说边打开他那一堆画卷,要风弦看。 风弦想,看画总比听他说话好,于是低头去看他打开的那些卷子。 果不其然,白及君真的是一早上都在画这棵松树,而且跟风弦的想法一样,各个角度都有! 风弦看完了画,见旁边有他带来的一篮子点心,拾起来递到他手里:“你也吃些点心吧,哪能这样饿着肚子干活?” “画上瘾忘了……” “画上瘾?” “这种感觉很好,无比的好……” 白及君一脸灿烂迎着太阳,竟是那么幸福…… 要是风弦也能忘就好了。 风弦也拿起点心吃起来,总之不开心的时候吃东西是有用的吧?虽然她这人极不爱吃点心。 “你的文房四宝可否借我一用?” “怎么,你也要画?” “我如何敢?我不过是跟在白及君后头学习,临摹罢了……” 风弦说的是真的,画画的时候,心里眼里只有眼前的对象,且时刻都有新发现,应该是会如白及君所说上瘾失忆一会儿的吧? 就不说别人,单看眼前白及君一脸的容光焕发,简直是人间至乐非此莫属,大概像庖丁解完牛那样,“提刀而立,踌躇满志”。 “一般来说,我的人生里是没有借字的,我既不向人借,也不借给人。不过你今天的小书童没来,就暂且借你吧。” 白及君这样一说,风弦方想起在六界村吃牛肉面时他说过的一句话,‘既不找人借钱,也不借给人钱。’原来他说不借的,不只是钱,还包括所有东西。 “你有难处的时候不找人借的?” “不借。没有借字。在我没有饭吃,没有鞋穿,最困难的时候都是自己想办法……” “为什么?” “一来没有那习惯,二来,但凡涉及到借,不管朋友也好,亲戚也罢,关系就没了。” 经过这么久的交往,风弦算是摸透了白及君的脾性,他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奇怪的。 不过这个不借倒是很好,为自己省去了多少琐事?要是三姑六婆一大堆都来借,如何张罗得过来? 再者,人也应当有这样的志气。不然开口向人借多难呐,还不如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想尽办法自生自立。 风弦接过白及君递来的毛笔,见他已替自己铺好了宣纸,且认真研起墨来。 风弦本来灵感满满的,但见白及君在一旁边研墨边认真端详自己,哪里还有下笔的勇气? 抬头看他,他却道:“怎么不画了?” “怎么办?不会画……” “一般来说,没有不会画的,只有看不见的……”白及君这样一说,竟真有几分先生教授学生的风范,一副斩钉截铁的老成模样。 “你是说没长眼睛?” “长了眼睛,但是不发挥它的功能,不看……” 这不等于说风弦有眼无珠? 风弦一脸不解望着他,恰好他此刻与自己是并肩坐着,他轮廓鲜明的侧脸,在逆光下,线条仿佛刀切出来似的。 “就比方说,前面这棵松树,你看见它的整个形状是什么样的?枝头垂直向下的点,与树根所在的点,距离是多少?” 白及君这样一问,风弦还真答不上来,自己只是觉得它好看,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整体进行观察。 觉得它美,完是一个很感性的认识,至于为什么美,却是然不知。 风弦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哪里知道什么距离。 “天呐,这是要拿尺子量?” “不是,是眼睛看!” “怎么看?” “你看,整体是一个伞状,但是不是直的,是太极图那样的曲线对不对?” 白及君说着,坐到风弦身后,抬起她的手,朝那棵松树指去。 他温润的声音,吹气如兰一般灌进风弦的耳朵里。 风弦顺着他手指划出的线条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叹道:“还真是这样,那个曲线好美……” “不匀称,有曲折,有直切,很硬,也很柔美,中间偏上横斜出的枝条把这图案又破了,你看是不是这样?” 白及君这样一说,风弦方恍然大悟,自己以前竟然是一个盲人! 此刻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跟以前完不一样…… 此番开了眼界,风弦是觉得自己仿佛被灌了灵泉似的,沉沉埋头画起来。 待画到薄薄日光偏西,淡淡一层雾气上来,白及君突然问风弦道:“怎么样?那难过的心事还在不在?” “什么难过的心事?”风弦这一问,才发现自己整个落入白及君的圈套里…… 两人正说着,却是一声极近的“九殿下叔叔、风弦姑姑”叫唤得白及君和风弦都止不住回头。 第四十九章 奈何为奈何之草 风弦抬头望向叫唤自己的童声,只见轩奈那小女娃,不知何时起,已经站到了她和白及君的面前。 她踱步到风弦和白及君画前,两只眼睛直直盯着,见这么美丽的现实景象,竟然可以移到纸上,极有感悟似地赞叹:“好美啊,真美……” 她又不断把现实中的景象与画面中的景象作对比,指着白及君的画面道:“啊,这棵树,不是在这里的……” 白及君在忙活着捕捉画面,没时间顾及她,她却自我领悟起来:“这样挪移过来,却是比现实中好看……” 风弦听小女娃娃虽寥寥几句话,竟逗出一个消息,她与她那冰夷姑姑一样,是天生的审美者。 且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完不是她这般年纪的人所能道所能有的,一时禁不住只顾观察她。 只见这小女娃娃,通身都散发着一种生命的恣意,然而,却又是备受压抑,好似她眉间的那株草一般,看似在水晶宫广袤的大野外极力绽放着,却是被紧紧地锁于她的眉心。 它的天地,只有她的眉心那么大。 小女娃与风弦和白及君一直待到掌灯十分方随丫头回去。 这一次的御花园之遇,总算让风弦对小女娃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但是,让风弦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毫不起眼的平常之遇,竟让轩辕宫掀起了一个巨大波澜。 那小女娃回去,死活吵着要学画。 原本风弦觉得,小孩子要学画画本来就很正常。 绘画是视觉思维,直观、形象,再适合小孩子玩耍不过。 却不曾想那小女娃吵闹的劲头,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食不说,还整日哭嚎,闹得整个轩辕宫沸沸腾腾,着实吓人…… 风弦不明就里,与白及君奇道:“一个小女娃学画画,不至于这样又吵又闹,撕心裂肺的是不是?” 白及君却道:“你别看她在这轩辕宫中备受娇宠,却是半点人生自由都没有的。” “难怪我看她就不像一般的人。” “你是说成熟?” “嗯,非常成熟。不过这小公主,小小年纪为何却这般没有自由呢?我记得我小时候,根本就没人管,读书画画练剑,想干什么干什么,父亲从来不过问我的任何事情。完散养状态……” “说起这人生自由,却也是因她那位把整个家族闹翻了的天才姑姑引起的。她姑姑之前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这个家族折腾不起需要静养了,她便成了这静养的牺牲品。你被散养,那是因为你投胎赶上好时代好人家,所以才能够被‘散养’……” 白及君说完,一本正经地看着风弦,好似在挖苦她又好似非常羡慕自己的童年。 风弦想,既然他嘲讽人总是那么淡定,自己就比他更淡定点,缓缓道:“这么说白及君你也赶上了好时候好人家,居然被流放沙漠中,其实也是散养……” 风弦一语未完,白及君却突然凑到她眼皮子底下,一脸如花笑道:“所以我觉得我和你很像,有相同的童年……”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风弦的童年是在梨花城度过的,自由散漫快乐得很,虽然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却是极温馨的,而白及君大部分是在沙漠中度过的,实在堪称艰苦啊。 看他时不时定着一双风霜无定,却又深沉的眼睛望着自己,风弦方明了师父口中所说的“极境训练”是什么。 从小被丢在那样一个地方,没有超乎常人的耐力和智慧,大概是很难活下来的吧…… 风弦见他好似很兴奋,冷水泼道:“谁跟你有一样的童年?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端凝了一会儿,却见白及君不说话,竟是一脸似笑非笑表情望着自己。 风弦想,得赶紧找个话题破解一下,不然指不定接下来他又说出什么话来,便找了一句废话问道:“可是整件事干小女娃娃何事?” “这个就很难说清楚了。其实整件事,原本只是冰夷神女自己的喜好所致,却在极有担当的轩辕兄心中留下了极沉重的负罪感。” “负罪感?” “嗯,轩辕兄一直认定,一切都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带好妹妹,一贯宠溺于她,让她自由散漫,却不知这是害了她,让她走上邪路,方落得如此下场。有了此番惨痛的教训,轩辕君便把对妹妹的疏忽与愧疚,加倍地弥补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轩辕兄的愧疚之情摞得那么深,这小女娃娃的自由真是毫无指望了。” “原来如此……” “人的心理很复杂的。也不是轩辕兄一人这样想。现今,整个轩辕家族想要汲取前车之鉴的想法都很强烈。小女娃但凡有点自己的想法,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浇灭。其实在小女娃的心中,也不是完赞成她姑姑的做法,但是,皆因那想要获取自由的权利,被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剥夺了,且被压迫得如此深重,她竟变成了拼命维护她姑姑的人,时刻都在找机会爆发。而这次借着家里来了客人,她仿佛觉得时机成熟了,闹得动静竟比平时大了些……”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吧。”风弦不无感慨地说道。 毛毛研究书籍竟然研究得很上瘾,也不浮躁,也不闹了,有一天竟然与风弦讨论起来。 “姐姐,你相信花语传说吗?” “什么花语传说?” “听说这奈何草啊,又叫白头翁,是顶奇特的花,开花时很正常,但是花谢后花柱却不凋。每年四月间,奈何草花开遍每一个充满碎石的山脊,它们忍受了雪﹑冰雹,以及寒风,为的是要单独开花的权利。” “你是在哪里听来的?” “喏,这个书上记载的。” 风弦一看毛毛手拿着一卷竹简在念,竟然是上古稀世图书《群芳谱》。 她现在倒是对奈何草不感兴趣,反而是石夷大夫说的无根之水浇灌的花让她很烦恼,忙抢过来,坐下仔细翻阅。 然而,整整翻查了一个上午。风弦也没在那《群芳谱》上找到无根之水浇灌的花。 连自己的元神,昙花,《群芳谱》都没记载。 只有关于桃花、玫瑰、芍药等常见之花的记载。 但见那书简上的确记载了奈何草的故事,风弦不免又嘘吁感叹。 看来轩奈要学画画这件事,在一般家庭来说虽再平常不过,但要在这轩辕宫,的确是顶难顶难的。 第五十章 水土家族的后裔 正当风弦倍感艰难的时候,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轩辕君许是凭着对白及君多年的了解,竟极信任他,仔细琢磨了一番后,与妻子道:“女孩子从小接受艺术的熏陶,学学画画也是挺好的,将来挑衣服什么的都用得着,知道美丑。而白及君跟我是老朋友,交给他我也放心……” 小女娃娃的母妃,乃轩辕君的舅舅,东海龙王之女,名施洛,是极温柔敦厚的一位女子。 她是见识过了整个家族对待自己表姐冰夷的残酷,可堪称家暴。 她虽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遭此家暴,但是眼见着整个家族加倍地把对冰夷的种种悔悟、嫉妒、仇恨,以及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感情,统统加之于自己的女儿身上,比之那家暴还要残酷,想要插手,却又受制于自己的柔弱本性,倍感抵抗不过整个家族,便整日间为此落泪,一愁莫展。 如今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还是家里的常客,天帝的九殿下。 她这夫君,自古谁的话都不大听,但是平日里却极推崇称道这位九殿下,说:“白及君乃四海八荒第一位不装模作样走神仙道,也不随波逐流行俗尘事之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施洛根本就听不懂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有一点她很明白,想要救自己的女儿,眼下恐怕也只有这白及君能做到了。 遂跟轩辕君道:“夫君拿定主意的事,就不要问我了,孩子交给九殿下,我也放心。” 不过,虽然轩辕黄帝答应了小女娃学画画的请求,也好似明白了学画对于女孩子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处。 但是,要说动土族上上下下,简直比登天还难,尤其是要说动那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 好在轩辕黄帝虽因妹妹之事自责内疚,却还是血气方刚,极有魄力的一位君王,有了妻子的支持,竟然不顾家族的反对,极力支持女儿学画画。 他这一极力支持,却又表现得过于突出,一反他平日的沉稳模样,一时在家族中竟又掀起轩然大波。 土族上上下下纷纷觉得,他们的这位轩辕黄帝,好似跟他那神经病妹妹毫无二致,他们家出神经病乃基因所在,只是有的人潜伏期长一点,有的潜伏期短。 白及君因贪恋土族大地优美如画的风景,在大漠中流放的几十万年里,不知在土族来来回回小住过多少次,土族的顽固他是领教过的。 听闻了这轩然大波之后,十分清醒与风弦道:“其实轩辕君与水神冰夷,乃水土两族血脉的结合体,是混血儿。但是这两个族群的人,因地理环境及家族文化等不同,秉承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水族人秉承水之特质,性格自由奔放,随万物赋形,随遇而安。而土族人刚直守正,重礼法规矩方圆。” “按照你这么说,其实他们都不是神经病。只不过那冰夷神女把母亲北海玄女家族的性格发挥到极致,而轩辕君则是秉承了水族母亲与土族父亲双方家族的性格,所以堪称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矛盾结合体?” 白及君听风弦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倒不至于,天下秉承矛盾性格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他很不幸,六界最怪诞的两个家族被他碰上了,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谓冰火两重天……” 白及君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好似他自己也是一个矛盾体,也有相同的境遇,长叹两声道:“哎,轩辕兄啊轩辕兄,不容易,不容易……”还没感叹完,却又笑将起来,仿佛观赏戏剧似的。 白及君这一点委实让风弦艳羡,他每每同情遇到的人或事物,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但却又时刻保持清醒冷眼旁观。 简直清醒到冷酷。 “听说这个家里最厉害的是太皇太后?” “你说的是轩辕君的祖母?那可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族人,端庄、威严、能干、务实。当初她是极力反对水族北海玄女嫁入土族的,并且一度不承认北海玄女这个儿媳妇。由于这个原因,轩辕君出生时还一度缺乏母爱。直到轩辕君三万岁时,他父亲少典黄帝才把北海玄女接回来。尔后才有了冰夷神女的事情。” “既然这样,悲剧上演一次就够了,为何轩辕君又娶了东海龙王之女,施洛为妻?” “至于轩辕君为何又顺利娶了水族舅舅家的女儿,说起来,这件事情,还要追溯到三万年前那场妖族大乱。” “哦?那是怎样的一回事?” “当时,六界动荡,妖族想要吞并六界的野心昭然若揭。六界各族为了生存,便主动形成联盟。而土族、水族已经有了姻亲关系。两个家族见轩辕君与施洛水神两人从小一处读书,一处玩耍,青梅竹马,所以自然而然就亲上加亲。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两家欢欢喜喜便把轩辕君与施洛水神的婚事给办了。” “那太皇太后竟然没有反对?” “说来真是他们运气好。轩辕君的祖母,因北海玄女的嫁入,以及冰夷之事,对水族之人可谓反感透了,却不知怎地从小对这位施洛水神印象不差。而施洛水神长大后,亦出落得端庄温柔贤淑,与水族各位大神都不大一样。轩辕君的祖母,当时便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一桩婚事。” “后来呢?” “可喜的是,轩辕君与施洛水神结婚不到一年,施洛神女竟为土族诞下圣女。合族上下皆大欢喜。而轩辕君的祖母尤其高兴,直接把曾孙女接到自己宫中,好生抚养,严加看管。” “这么说这小女娃娃一直是跟曾祖母在一处?” “两万岁之前一直跟曾祖母在一起。两万岁的时候,曾祖母见她行事中正,像她父亲。而她母亲施洛水神也一向严守妇德,并没有什么怪诞行为,更重要是近几千年那老太太倍感自己年老体衰,喜安静,十分不喜小孩吵闹,所以让施洛水神把孩子带回来自己看管。” 经白及君如此一说,风弦顿感无望得很,看来要取这奈何草,并非轩辕君同意就行,需得有撼动太皇太后以及整个土族的勇气及力量。 风弦颓丧地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在这里纯属虚掷光阴……” “你是说奈何草?” “我着急用啊……” 却想不到白及君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一脸淡然道:“已经等了四个春秋,再等上一些时日又何妨?” 风弦一听好似他有了办法,道:“莫非你有法子?” “这不机会就来了,先搞好关系……如今,这位德高望重的皇祖母,听说一向循规蹈矩的轩辕君有了这般大动作,竟绝望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叹,说什么‘苍天啊,自从与水族通婚,这个家便都是神经病,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说完,百万岁高龄的老人竟绝尘而去,搞起了隐居,谁也不见。也真是怪人啊……” 风弦回味着白及君所道的,老太太的这几句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太皇太后是真有意思……” 第五十一章 多情犹如春庭月 那小女娃娃自从得了她父君的旨意,便整日与白及君、风弦厮混在一处。 说来可奇怪,她好似明白了风弦并非姑姑其人,却把那“姑姑”唤得更勤了。 风弦被她一声声甜腻的姑姑叫熟了,也觉得受用得很。 说实话,风弦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小孩子这样叫过她。 是日,秋深露重,荷枯苇淡,风弦领着小女娃在荷池边画枯荷寒潭。 那小女娃一时画得忘情,鞋袜被水浸透了也不知。 风弦瞧见她那小手,冻得红扑扑青紫青紫的,却依旧画画的热情不减,也不好打断她,就此带她回去,便叫小丫头去取了干净的鞋袜来。 风弦见小女娃试着自己换鞋袜极费劲,也懒得叫旁边的小丫头,于是蹲身给她换。 想不到,自己正蹲身尝试着平生第一次为孩子穿鞋袜,这极难得亦极困难的一幕,却被同时出现的白及君与轩辕君看在眼里。 轩辕君好似没见过这样的民间玩法,出神道:“这种爱,是不是只有母亲才能给?” 白及君见轩辕君一副痴人说梦的模样,急忙拍拍轩辕君出神的肩膀,扬眉道:“轩辕兄,这可是我带来的人!” 轩辕君仿佛极明白他的意思,亦坦然笑道:“可以公平竞争嘛。” 白及君本来还不怎么着急,一听这话,却紧着问:“此话可当真?” “试试又何妨?” 轩辕君说完,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那便试试看……” 风弦远远瞧着这两位,一位白衫如玉四臂流光,一位玄服沉沉,老成持重,当真是难得的翡玉一般的兄弟。 这会儿却是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极严肃,也不知道他俩在谈论什么天地大事,带着小女娃笑盈盈走过来。 不料,还没走到他两人跟前,猝不及防,竟白及君一把拉到他那一边道:“你这姑姑当得也太勤奋了,穿鞋袜这种小事,让丫鬟们做就是了。不必要姑姑亲自动手的。当然啦,如果轩辕兄实在人手不够,我这游手好闲的也可以滥竽充数。” 白及君说完,蹲身扶着小女娃极有耐心道:“轩奈,以后只要有穿鞋穿袜这种需要,尽管叫九殿下叔叔,好不好?” 这小女娃的名字,乃轩辕君所取,赋名一个“奈”字,想来也是轩辕君深谙奈何草之无奈,也即他自己处境的一个写照。 轩奈一见九殿下叔叔突然变得这么好,连连点头,极高兴道:“以后九殿下叔叔我也叫,风弦姑姑我也叫。” “这么小的事,叫九殿下叔叔一个人就行啦。” 轩奈一脸狐疑看着白及君,好似不相信他似的。 “怎么?不相信九殿下叔叔的实力?” 轩奈摇头极认真道:“不是不相信九殿下叔叔有这个实力,而是不相信九殿下叔叔会比风弦姑姑穿得好。” “唉,不要这么直言不讳嘛,其实九殿下叔叔在这方面潜力很大的。” 轩奈却接着直言不讳道:“有点不可置信的感觉耶。”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女娃,惯会故作深沉,与她那小脸蛋简直不太谐和,却又挺逗。 白及君见哄小孩子不能,又拉过风弦道:“以后遇到这种事情,派人通知我,也好让轩奈看看我的本领。” 风弦见白及君突然这样,根本不知道他唱的是哪出,一脸认真道:“现在是深秋,不及时更换会着凉的。派人请白及殿下得有多麻烦啊?” 轩辕君一直微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切,此刻方不急不缓对女儿道:“依我看,显然姑姑比叔叔体贴周到,以后还是多跟着姑姑好。” 想不到那小女娃很会拍马屁,甜甜对她父亲道:“父君说得对,风弦姑姑好,父君也好。” 白及君一听,猛然抱起轩奈,仿佛极力要证明自己的好,竟然带着小女娃玩起兜风,在那后花园的半空足足转了两百个圈。 轩奈直叫道:“要风弦姑姑一起,要风弦姑姑一起……” 白及君闻小女娃娃此言,真是甚得其心,借着这个由头,也不顾风弦手里还笔墨纸砚一堆,竟使出一招弱柳扶风,把风弦强行提到他唤出的七彩祥云之上。 风弦被他这么一股强劲的力量一拉,刚踩着那七彩祥云脚,一时心神不定,又要从那七彩祥云上滑下来。 她正感觉自己被大风吹得四处摇晃,却又被一只手紧紧拉住,不知怎么回事,回头看,方知原来是白及君正抓着自己的手。 而她这一回头,却正碰上他莹莹的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风弦还没回过神,白及君却用力一拽,把自己硬生生拉进他的臂膀里,两只手握持着她的手臂,深深锁着她。 风弦是感觉尴尬透了,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娃娃仰头目不转睛望着…… 而地上的轩辕君也在一脸笑意静静望着。 那小女娃娃自小养在规矩森严的曾祖母宫里,哪里见识过这般阵势,一脸惊愕,却又笑得嘴都合不拢来,拍着小手叫好:“九殿下叔叔加油,九殿下叔叔加油……” 风弦端端望着迎面锁着自己的白及君,心中竟是一种难言的复杂感情,一时又交叠出现了韦陀君的面貌,甚至她好似产生了幻觉,以为对面驾着七彩祥云的正是韦陀君。以为他已经好了…… 自从离开韦陀君那天夜晚起,她就只有一个念想,无论她与他,他们的将来是什么,她也要赶在大雪将尽之时把他救活,即便自己会再一次魂魄散尽。 白及君在小女孩的注目中缓缓朝风弦俯身下来。 那温润的脸,脉脉漆眸,以及握着自己轻柔的手,于他粗犷的性格里,根本不可能有,然而,那分分秒秒的温柔,却是风弦从未感受过的。 他徐徐而下的呼吸仿佛紧得很,胸膛起伏间,却又如微风般轻缓。 他像是在完成一个梦境。 然而,做梦的他却倏地停住。 他这一顿,风弦也才看清,俯身下来之人,青眸炯炯,神态光照四野,清朗明媚得令人恍惚,却不是韦陀君那一脸令人捉摸不透的忧郁。 这两个人,性格面貌截然不同,此时竟这样交叠地出现在她脑海里,令她茫然无所措……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白及君推开。 白及君许是过于专注忘情,竟然被风弦忽地一下推下了七彩祥云,硬生生要往那荷花池上落。 风弦眼见着那么神力无穷的白及君,被自己一推,推得如此彻底。 又见他竟是毫无防备,依然迷糊忘我,怕他跌进荷花池一时还清醒不过来,沉到水底去。 此刻深秋,落水必然受寒。 风弦忙甩出一方丝巾,层层挽住他。 白及君被风弦挥出的丝巾挽着,好似清醒,好似又不清醒,一脸茫然欲言又止凝着风弦。 风弦见他那样,也不使出术法,任由自己往下沉,虽惊愕,心中却也是万般难耐,然而,如若再这样望下去,自己恐是也会被他那沉沉的身子拉着往下沉…… 她手一抖,便把他拉上七彩祥云。 当风弦把他拉上七彩祥云,他好似自我觉悟似的,猛然抓起风弦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打。 风弦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一时不知自己怎么了,韦陀君与白及君竟同时交叠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使劲一用力,方挣脱开他紧抓着自己的手。 风弦转身缓缓从七彩祥云上飘下来,只听得小女娃娃悄悄道:“追,九殿下叔叔快追!” 轩辕君在地面上,遥遥望着自己的兄弟受这般冷落,虽惊愕,却也只是默然注视着。 白及君一脸惆怅地望着风弦的背影离他而去,顿时黯然。 他的人生中,吃尽愁苦无数,却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情不自禁、欲罢不能。 第五十二章 人生大事 风弦是有意无意总避着白及君了。 风弦也反思过,是不是自己最开始就跟他走得那么近,所以让他误会自己随便不成? 把与他相遇的种种细节细细反思了一遍,好像是太过随意了。 “莫不是这样他就认定我是可随便之人?可是他就是那样一个让人轻松的人,这有什么办法?” 那小女娃娃倒是黏人得紧,竟天天往风弦与毛毛的住处来。 抱着一堆笔墨纸砚,有时候不要丫鬟领着,便自己跑来了。 这几天她好似要了解风弦了,竟主动问起风弦一些跟画画无关的问题。 她道:“姑姑,你不喜欢九殿下叔叔?” 风弦端端望了她一眼,这小小孩童心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知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但也没作多想,淡淡道:“喜欢啊。” “那喜欢为什么要让九殿下叔叔那么难过呢?” 风弦是忘了自己在跟一个儿童说话,在大人看来,喜欢和情爱是不一样的,分得很清,喜欢有进一步发展为情爱的可能,但是依旧不是。 小孩子心思单纯,以为喜欢就是爱。 不过此刻风弦也还没弄清自己的真正感情,总之,那日她的脑海里总是韦陀君与白及君交替出现。 即便此刻,她脑海里也是这两个人,挥之不去。 如果那日她于沙漠中,第一个遇到的是白及君…… 不过这种过往的事情,根本没有如果这回事。 可是白及君也心心念念想着那一滴泪,这两个人,仿佛都不是她想要的。 风弦虽不大懂风月之事,但是有一点她却很清楚,两情和悦是好,但是也需得彼此专注才行。 风弦一时望着一脸茫然的小女娃,不知如何作答,随口问道:“他怎么难过了?” “那天你从七彩祥云上下来,九殿下叔叔好似受了重伤一样,颓丧得站都站不住,跟着那七彩祥云也好似地震了一般,颤动得厉害,为此,我差点从七彩祥云上摔下来。” 见风弦依旧低着头作画,不言语,那小女娃又接着道:“听父君说,这几天九殿下叔叔好似变了个人,整天关在屋子里作画,谁叫他都不应门……我只从窗户缝里给他扔进去了几个馒头,他看见是我,方开门把我抱进去。我见那屋子里画的,都是姑姑你。” 风弦听到这里,手里的笔不知怎地,好似突然失去了平衡,笔尖一颤,竟把整张画给画坏了。 然而,她却不相信自己会这样,依旧握着笔,想要进行下去。 毛毛走过来换水,一见此情此景,忍不住悲呼:“哎呀,我的大小姐啊,好不容易给我画张肖像画,竟然那么不专心,心里还想着别人,生生把我鼻梁给画断了……我挺直的鼻梁哪里是这么歪歪扭扭的?” 风弦听毛毛说自己心里住着白及君,一时觉得不可能,着恼地瞪了她一眼。 毛毛见状,忙收敛住那呼天抢地的悲号,讪讪对轩奈笑道:“小公主,你说我的鼻梁是不是生生让某人给断了?” 轩奈往画上瞅一眼,极认真道:“嗯,画上是断了,不过还好现实中没有断,还可以无数次地加以利用。要是现实中断了,那可就麻烦了。” 毛毛一听轩奈并不帮她,苦笑道:“小公主这是诅咒我?” “你这小书童,谁没事诅咒你?我和姑姑在说姑姑的人生大事,你瞎掺和什么?” 原本轩奈是小声与她说话,毛毛一听,高声道:“对哦,我们小姐是应当好好……好好考虑一下人生大事了,也老大不小了,是吧?” 毛毛说完也不看风弦一眼,便去换水了。 风弦一听这两个小屁孩,一个才三万多岁,一个大概比自己小一半的年龄,却跟自己说什么人生大事? 风弦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你们两个小鬼,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是人生大事?” “嗨,我俩虽小,可比姑姑都不糊涂,反倒是姑姑长那么大,算是白吃饭了,竟然整日间自欺欺人……” 轩奈边说边看画,也都不看风弦一眼。 风弦一时听傻了眼,实在不敢相信这是轩奈不假思索,板板正正道出来的话,惊愕地看着她。 毛毛原本还与轩奈一唱一和,亦是惊得只顾看着她。 轩奈见两人都盯着她看,仿佛也才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说出的话与自己的年龄实在不太匹配,忙给毛毛使眼色,又小声与毛毛道:“今儿咱们商量的是姑姑的事,可别被她带偏了。” 毛毛若有领悟似地点头,便不再言语。 小女娃见风弦索性不理她们,任她们俩嘀咕,把画画坏了,还依然接着画,直接道:“姑姑,要不你去看看九殿下叔叔?万一他饿死了,谁教我们俩作画呢?我们俩都还不怎么会画是不是?” 风弦一听,原来她担心的是白及君死了没人教她作画,不禁好笑,一个小孩子也这么务实的? 但见小女娃娃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好似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恍然大悟道:“小鬼头,不会是,他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吧?” 小女娃闻言,忙摇头,摇得小脑袋都快掉下来,而那蓉蓉开着的奈何草,亦花枝招展地摇啊摇晃啊晃,只见她极真诚道:“我从来不干这事。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关我的事。虽然我很关心姑姑您的人生大事,但是这事还得姑姑您自己拿主意,我想帮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此刻,只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你的前途?” “是啊,我的前途……” 风弦见这小女娃娃说得仿佛重大得很,接着问道:“你什么前途?” 小女娃以为风弦跟自己一样明白,却不知在风弦心里,儿童哪有什么前途可言,健康快乐成长就好。 小女娃一听风弦不知,惊愕道:“我自由的前途啊。你和九殿下叔叔来了,我才有了那么点自由,也才刚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风弦一看那么小的人,竟然跟自己说什么活着的意义,差点没笑出来。 “什么意义?” “我也说不清,好像时间是自己的了,身体胳膊腿都是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也都是自己的了。” “这么说以前这些都不是你的?” 风弦不问还好,见风弦问她,小女娃娃竟一脸惆怅望向门外,惨然道:“不是……” 第五十三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风弦是深深为这小女娃感到难过,可是这或许是命运,或许她运气不好,投生在这样的两个水火不容的大家族中,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她。 轩奈却怕风弦听不明白似的,见风弦默住,又补充道:“这些东西虽然一直长在我身上,可这么些年,却都不是我自己在用。看得看别人要我看的,说得说别人要我说的,听只能听别人让我听的,完不是我的。” 风弦听她这样一描述,是真心觉得她的鼻子耳朵眼睛何其惨然……一时又想起毛毛所说之奈何草,拼其一生,只为独自开花的权利,突然哀矜得蹲身扶着她,想要说什么,却又感觉自己这些天思绪乱如麻,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白及君,刚张嘴说了个“我……”却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一时顿住。 “父君最听九殿下叔叔的话,也最听风弦姑姑的话。”这小女娃倒是很会撒娇,说着说着眼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 她要是哭出来,或许风弦还能忍受,可是她竟是忍着,任由眼泪水转个不停歇,一双大眼睛汪汪的。 “父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九殿下叔叔的事,只有姑姑你能解。你再不去,九殿下叔叔恐是会油尽灯枯死在他那堆画前……”小女娃说着说着,好似白及君真的就活不下去了,扑在风弦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风弦是真没想到,她这样撕心裂肺哭出来,却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能够忍耐,不一会儿,已经鼻子一把泪一把,把风弦的脸磨蹭得跟着了雨点似的,再不多一会儿,她眉心的那株奈何草,在她颤动的哭声里,竟一下子蔫了下去。 毛毛一时看傻了眼,原本她以为小女娃娃就是演演戏,想不到是来真的,哭得那样哀绝,见奈何草突然蔫了,帮着催促风弦道:“小姐,我说,您也该出去散散心了,我看您这些天一直呆在屋子里,那里也不去,身子上也快长了霉。出去的时候,顺便……顺便也去看看九殿下吧,好歹咱们……咱们也是跟他一起进来这轩辕宫的。” 风弦是真没想到小女娃会哭成这样,难怪几个月前她闹着要学画,竟把偌大的轩辕宫给闹翻了天。 想想自己也有月余没见白及君了,其实,她这个月也未曾好过过。 捧着她红红的小脸,搂她道:“好了,不哭,不哭,姑姑依你,我们去看看九殿下叔叔……” 一路上风弦都在思索,这白及君,一个什么都不放心上、明明郎朗的人,不至于会如小女娃娃所言那般害相思害得如此猛烈吧。 左思右想,怎么也不能把平日里自己认识的白及君与小女娃娃所说的白及君对上。 而且自己在他面前干的都是丢脸的事,几乎没一件好事,怎么就让他相中了? 这实在是不可理喻。 到达门口处,风弦趴在纱窗上往里看,却是尘土飞扬,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宣纸片,什么也看不见。 风弦试着敲了一下门,良久都无人应答。 小女娃娃则一消之前的愁容,一脸的高兴,好似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看来小孩子的话也不能信,照办。 或许她心里的感觉是真的,但是芝麻大的事情,激动起来的时候也会放大成天塌下来的模样,可是那个劲头一过,心底再大的事也跟没事一个样,照样吃喝玩乐,即便那天真的塌下来,也跟她没甚干系了。 这会儿,小女娃是不着急了,风弦倒是有几分着急起来。这样地闷头想一个人,神识虚耗得了无痕迹,却是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很快就会绝尽。 不说别的,历史上写相思的那些人,好好活着的就没几个。 风弦忙用手去推门。 轩奈见风弦推门,也上前来帮着推门。 她俩好不容易把门推开了,却是门刚一打开,一屋子的霉味、汗水味混和着墨汁味,逼迫而来。 风弦拉着轩奈,边捂着鼻子边进去,她不断四处寻望,小女娃则捏着鼻子,边又甜甜叫唤:“九殿下叔叔……九殿下叔叔……” 她俩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不到有人。 只见墙上挂满了画,正如轩奈所说,画的都是风弦自己,各种各样的姿势都有。 风弦与轩奈一张张观赏过去,只觉震撼。 那么浩大的群像,若不是着了魔,估计不会如此,连风弦这作为观者来看,都切切地感到“闭目如在目下,下笔如在腕底”般地勾魂追魄。 只是此刻风弦心里甚为着急,顾不得细看。 也不知道白及君去了哪儿? 正思量着,却是白及君自己从快把他淹没了的一堆废纸里跳起来,把她俩都吓一跳。 风弦还没说话,废纸堆里人却先惊道:“哟,你怎么来了?被敌人发现啦……” 风弦循着那沙沙的声音望去,见眼前立着一位形销骨立形貌模糊的人。 仔细辨别,方敢确定是白及君。 而他那身从山里向自己走来的飘飘白衫,此刻仿佛被扔进墨池里染过似的,竟没有一个地方像白色的了。 他这个样子,与师父躲在天枢阁搞研究的样子差不多。 眼见着他这个样子,倒是比风弦想象的状态要好,好似也没有小女娃描述的那么严重。 白及君见风弦端然一副似笑非笑形容凝望着他,却是自顾自地思量,也不回答他的问话,惊喜又自惭形秽,过了好一会儿,方又一遍问道:“你怎么来了?” 风弦见白及君又问自己,心智甚为清醒,仿佛比此刻的自己还清醒,禁不住心里欢喜。 然而,见他那枯槁形容,终究是自我折磨得过于严重。 平复了一下心里的内疚,方欲开口说话,却又怕自己稍有不慎说错。 可是眼前的白及君,他那副又惊又喜的模样,让人看着就想笑,哪里还有什么悲戚缠绵? 风弦终是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也不看他,不急不缓道:“听说白及君你作画,已经到了物我两忘,身心俱化的境界,我来看看,是不是搞创作真有那化境之说……” “我这些天研究出了一个新问题。一个新问题……”白及君见风弦开口,好似这些天的苦思冥想终于有人分享了,激动得忙领风弦到他的画案前。 第五十四章 玫瑰鲜饼做客肴 风弦随白及君越过重重废纸堆,走至白及君画案前,只见那画案跟个垃圾厂似的,哪里还有画案可言? 毫无秩序的颜料、墨水、毛笔、镇纸、废纸片一层一层堆叠起来,几乎快成了一座小山,还有横七竖八放着的画。 白及君用手去拿稿子,空中便腾腾旋起飞灰尘埃,仿佛大风刮过似的。 看完画案,白及君又指着东倒西歪的画板。 风弦一看那画板上,着实吓一跳,各色各样的稿子,有的只是草草勾两笔,有的已经成形,还有的纸上画了无数个稿子,虽被涂得乌七八黑的,然而,草草构图中,却不难看出他如飞如泉涌的思绪,极具震撼力。 “你想到了另外一种表现方法?” “嗯嗯……跟以前的人画的都不一样,跟别人画的也都不一样,或许会有一个新突破……” “新突破?” “一个崭新的突破。” 风弦一向认为,画画这种事,自己玩得高兴就行了,至于好与不好倒在其次,永远都有比自己好的,也有比自己差的,如果是为了好与不好画画,那根本就不用继续下去,因为画出来的都不好,好的永远没画出来。 但见眼前的白及君一脸的兴奋难以言表、不知如何是好,不好扫了他的兴致,陪笑道:“你觉得好就行了,进益很大,继续下去,继续下去……” “会有一大批成果呢。”白及君指着墙上风弦的画像,又道:“这些都不好,都要做改进,好的在后头。” 风弦看着他依然处于那种冥想的兴奋中,指不定等这兴奋劲一过,发现依然困难重重,艰难险阻一大堆,一切得重头来,可是又不好泼他一盆冷水,笑道:“我们等着看,我们等着看……” 这时候小女娃亦仿佛极兴奋,好似真的有了新成果,拍手附和道:“画上的姑姑会越来越美丽,画上的姑姑会越来越美丽!” 经这小女娃一提醒,风弦方想起,自己原是来看他害相思害得如何严重了。 现如今瞧见他这副形容,明明是专研画作专研得十分兴奋,难以自拔,才会导致殚精竭虑。 并非自己所想,跟什么相思亦毫无半点关系,而且还毫不惭愧半点内疚没有地把风弦当成试验品…… 有心思做实验的人是绝对不会想死的,只不过这样茶饭不思地专研,在别人看起来有点自残自虐,想到这一层,风弦方放下心来,也不再提那天的事情,遂把手里拎着的一篮子点心递给他道:“搞研究是应当,但是也不能饿着肚子。” “你做的?” 风弦就知道会这样,他真是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这点心原是轩辕君每日早上派人送到自己住处来的惯例。已经被轩奈和毛毛她们三人吃得只剩下三分之一,风弦想着看人不能空手,便让轩奈领自己到厨房去重新做了填补上。 自己真的只是借花献佛,亲自下厨只是因为篮子里的玫瑰鲜花饼数量不够,看起来甚为寒酸,被白及君这么一问,风弦的脸不禁赧然红了。 原本风弦对点心等零食素来是不大喜欢吃的,而且轩辕君这样殷勤友好,风弦也甚觉惶恐。 只因丫头来报的理由是:“我们黄帝说,小公主没事总往姑娘这边跑,多有叨扰,怕小公主和姑娘画画累,才让奴送点点心过来,以备饭点之外饿了可以暂时填一填肚子。” 既然人家父亲是为自己的女儿着想,风弦也就不敢拒绝,更不敢怠慢,接了那点心篮子,恭敬地道了谢。 想不到自从自己第一次接了那点心篮子,轩辕君便每日都派人送来,不过那小女娃娃亦是每天都来找风弦。 毛毛她们三人每日就点心吃茶,画画,也是一番乐趣。 而轩辕君不知怎地,仿佛知道风弦不大吃甜腻似的,竟仔细吩咐了厨房少油少糖,点心的味道做得刚刚好,非常合口味。 南方的草木又那么丰茂,每日送来的点心一天换一个样,今天收到的刚好是风弦极爱吃的玫瑰鲜花饼。 说起来,这玫瑰鲜花饼,还是梨花城的特色。 风弦以为只有自己家乡有,却想不到在这轩辕宫能吃到。 风弦是自小就不爱吃点心的人,却是对这玫瑰鲜花饼情有独钟,每每要到梨花城最有名的铺子去买。 花娘见风弦那么爱吃玫瑰鲜花饼,就在梨花庄学着做起来。第一次因火候不当,落得个惨败的下场,不过后来花娘的鲜花饼真是做得炉火纯青,无人能比。 风弦闲得无事,见花娘做饼做得那么上瘾,好像有十分的乐趣似的,也跟在花娘屁股后头搅和,难得学了一手,不过相较于花娘的手艺,真是差远了。 这轩辕君的皇宫做出来的鲜花饼,虽不似家乡那种味道,但也还是比较原汁原味的,没有丧失掉新鲜玫瑰的鲜嫩味。 由于十分怀念家乡的味道,早上小丫头送来的时候,风弦便领着毛毛和小女娃多吃了几个。 听小女娃描述白及君如何绝食自闭,风弦于是领着毛毛和小女娃两人,在厨房忙乱了一个多时辰,方凑齐了这一篮子饼。 来的路上,风弦还在琢磨,觉得这样是不是太过亲近了? 可是那小女娃软磨硬泡地,硬拉着风弦往白及君处赶。 一来小女娃也是头一回学做点心,想要在白及君面前显摆一下。 看着小女娃这份单纯的心思,风弦虽觉得好笑,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 风弦被白及君问得愣住,想不到小女娃抢先答道:“看九殿下叔叔你能不能尝出来,哪个是风弦姑姑做的,哪个是我做的。” 那白及君一听果然是风弦做的,本来饿极的他,吃得狼吞虎咽,竟细细品尝起来。 风弦也不大相信他能品出哪个是自己做的,哪个是小女娃做的,哪个又是宫廷大厨和毛毛做的。 一时跟轩奈一样,坐在桌边杵着手瞧着他吃。 “这个自然是你这小鬼头做的了。”白及君拎起一个憨态可掬又胖又丑的,对轩奈道。 这小女娃,被一眼识破好像不大高兴似的,嘟着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做的可爱呀。”风弦在一旁听着白及君这样瞎哄小孩子,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风弦姑姑做的呢?” 第五十五章 娇娃伶俐化相思 白及君见小女娃问风弦做的,仿佛有什么疑难似的,一时不语。 又夹了三个鲜花饼,细细品尝完,方道:“我暂时还没分辨出来,这里头的饼有四种味道。” “九殿下叔叔好高明,这里头的确有四种饼!” “剩下的三种饼,一种自然芳醇,入口即化,花的味道多一点,却又不失饼的味道,虽稍显清淡,却有一种弥久的清甜芬芳。这是你风弦姑姑做的对不对?” “对!” “第二种稍微焦脆一点,饼的味道似乎更突出一点。” “这是毛毛做的啦。” “这第三种嘛,饼脆,花嫩,仿佛吃到了春天的味道,是谁做的呢?” 白及君细细品味一番,又道:“你们一共有几个人?竟然做出四种饼。” 见白及君良久都想不出来,小女娃迫不及待,高呼道:“第三种是我父君做的!” 她这一声高呼,却都极出乎风弦和白及君的意料,两人不约而同愕然道:“你父君?还会做这个?” “对啊,我父君说风弦姑姑最爱吃玫瑰鲜花饼了,所以亲自挑选了上好的鲜玫瑰瓣做的。我和姑姑毛毛做的玫瑰花瓣是厨房的,所以味道差了点。” 这回,白及君更惊讶,道:“你风弦姑姑爱吃玫瑰鲜花饼?这个连我都不知道,你父君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父君每次给我们送点心,回去都会问我姑姑最爱吃什么。我见姑姑别的都吃得很少,有的甚至一口不吃,的被我和毛毛吃了。但是有一次厨师做了玫瑰鲜花饼,姑姑竟然吃了半篮子……” 经小女孩这么盘一托,这月余的时间,玫瑰鲜花饼的确是送来过两次。 风弦还一直奇怪,怎么两次的味道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跟画画一样,厨师每日做的东西,也都是不同比例的协和,会有发挥出错或超常的时候。 白及君一听,急道:“每次都送?送了多久了?” “你把自己关起来以后啊。” “那你父君为什么不给我送点来?” 小女娃被白及君一时问得愣住,也觉得父君这样偏颇,有失礼仪。 但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事不应该怪父君,反而是九殿下叔叔闭门不理人,于是理直气壮道:“谁敲门你都不见,谁敢给你送呐?” 白及君一听,琢磨道:“哈,看来我得赶紧好起来,不然有人乘人之危啊。” “是啊,你不好起来,我和风弦姑姑都感觉闷闷的。” 风弦听到白及君那句话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接着又是小女娃这胡扯。 她自己闷闷不乐,却要拉上自己,这小孩真是很替人着想,以己度人啊。 “你风弦姑姑有闷闷不乐么?”白及君说着,虽不那么正经,却只拿眼睛望着风弦。 风弦是被他望得脸白一阵,黑一阵,红一阵。 “怎么没有。要不然她怎么会亲自做点心给你吃?” 好在白及君有了第一回被冷落的经历,也不再问风弦是不是这样。 却是那小女娃向风弦问道:“姑姑,你是不是怕九殿下叔叔饿死,才做点心给他吃的。” “是啊。”风弦是一想到白及君这样的人也会饿死就想笑。 可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得不得了。 风弦虽跟着小孩子开玩笑,可那白及君一听,却是猛然抓起风弦的手,眼睛灼灼望着她:“你真的是因为担心我是不是?” 风弦想,但凡自作孽都不可活,明明自己就不应该来看他,还带着点心来…… 可是此刻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那么认真,仿佛他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这一句话。 若说不怕,岂不是愿意人家去死,万一他本来不想死,却听说自己愿意他死,他即刻去撞了墙怎么办? 且风弦这人一向认真,她仔细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如果白及君这人当真因自己而死,自己如何能够承受? 于是含糊道:“当……当然,白及君不能死啦,得好好活着,不然你死了我还得跟着你一起死……” 白及君一听,仿佛受了什么震动,走进一步。 风弦退后一步。 他却又紧跟上来,风弦紧缩着身子,六神无主。 她已经紧紧贴着墙根,完没有后退的余地。 却是白及君又进一步,把自己堵死在墙角,而握着风弦的手亦抓得越来越紧,眼睛冒着星火,原本已经清醒的他,好似又神魂颠倒了,道:“姑娘真是这么想的?” 风弦抬头仰望他,见他一脸黯然销魂,竟是无比地颓丧,仿佛受了什么重创似的,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芨芨草时感受到的无尽苍凉,不自主,竟一字一顿道:“是这么想的,所以白及君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 “姑娘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姑娘此番心意。” 白及君说罢,竟不自觉哈哈大笑起来,欣喜若狂,跟傻人一个样。 狼吞虎咽把剩下的饼吃完,仿佛重生了似的,站在院子里高声唤他的贴身侍从:“长琴,备热水,沐浴更衣!” 他这贴身随从,还是这次他回天宫,天帝见他堂堂一个九殿下,却长久孤身一人漂泊,也没个人照顾,分派给他的。 不料他早已独立自由惯了,哪里需要什么随从? 这次来,愣是把那小童子长琴给抛在天宫,自己孤身跑到这轩辕宫。 但长琴那孩子,竟然是个长情的种,一朝跟在主人身边,便觉自己永远是主子的人。 在三殿下那儿打探到九殿下在土族厮混,不久便也来了这土族。 此后,不管白及君怎么撵他回去,他也不回去了。 渐渐地,白及君也想通了,长琴还是个孩子,正需要接受教育的时候,扔下他,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只得留了长琴在身边,平时教他读读书,画画画,也让他帮忙换换墨水,洗洗笔什么的。 今天算是例外了,竟然唤起长琴烧水洗澡。 那长琴见自己的主子终于肯用自己了,也高兴得跟吃了蜜似的,高声答应一声:“是,殿下。” 竟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去忙活烧水去了。 第五十六章 童言无忌 风弦见白及君终于活过来了,与好人无异,便打算回去。 却是那小女娃,好似一天的兴奋劲没下去,赖着不肯走。 也难怪她一个孩子,一大早上起来,给风弦表演苦肉计,又凑热闹三人到厨房忙活做饼,此刻算是把白及君救下来了,她这一天,也不知一波多少折。 相较于她平日半点波澜不起的生活,今日算是过节一样了吧? 如此的她,哪里安奈得住,见风弦起身拎篮子,便紧拽着风弦的裙角央求道:“姑姑,等九殿下叔叔洗漱完毕,我们去后山画画吧?” “画画?你还有心思画画?我看你是玩过头了吧……” “我可想画了。我已经等你和九殿下叔叔等了一个月了。” 风弦一听,这小女娃的心计可不浅,这个月天天泡在风弦和毛毛处,难道就是为了今日? “现在已经入冬了,树叶都枯黄掉光了,枝干裸露在外,有结构,极是好看,不然错过又要等明年,姑姑答应我好不好?” 小女娃这回也不拽风弦裙角了,转而抱住风弦的大腿,摇啊摇,摇得风弦身子禁不住晃悠了几下,却是脑袋极清醒, 风弦是着实被小女娃这几句话惊到了。 她这接受新思想的速度也太快了,没几个月竟说话跟白及君一样一样的。 但是,这么小的孩子,说什么树木都裸露着,好看,实在不合适,可是又找不到可以指责的地方。 风弦是不会听歪了,但是很多成年人,指不定会听成什么样…… 她作为一个孩子,是然不知道这些的,她是完从绘画的角度出发。 但是如何才能跟她说得清楚? 看来与孩子沟通,教育孩子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大事。 风弦愣是没找到高明的说法,像所有毫无经验的大人一样,干干道:“小孩子不可以学大人乱说话的哦。” “姑姑,我乱说什么了?”小女娃一脸无辜望着风弦。 “树木都裸露着这话是不是你九殿下叔叔教你的?” “是啊,九殿下叔叔画画的时候教我的呢。” “你九殿下叔叔脑子有点不太正常,以后他的话不能听,更不能学,不然啊,会被人误解成神经病。知道吗?” 风弦这蹩脚的沟通方式,小女娃哪里知道,盯着一双大眼睛,奇道:“哦,我怎么觉得九殿下叔叔说的话顶有道理。” 风弦想一味地堵塞反而适得其反,倒不如听她说出来,然后再细细分析一一驳回去,如此方有效,于是故作开明问道:“怎么有道理了?说来听听。” “他说夏天树叶都裹着厚厚的叶子,十分臃肿难看,画出来的形状亦单调,且毫无韵致。他说人也是这样的,衣服过于雍容华贵,便把人掩盖了,其实人的结构是最美的,比任何姿态都美。九殿下叔叔说姑姑你的人体就很美呢……” 这回真是让风弦大开了眼界,白及君竟然连人体这种事也说?真是要逆天…… 风弦实在尴尬得紧,咳嗽两声,认真道:“你知道什么是人体吗?” “当然知道啊,就是人没有穿衣服呗。” 风弦是真被她吓得半死,忙蹲身伸手掩她嘴巴,在这森严的轩辕宫,哪里能说人没穿衣服很美这种事,何况她还是个小孩子,是圣女。 想要她说小声点,却不料轩奈继续道:“姑姑怎么了?九殿下叔叔说人赤条条地来,将来也是赤条条地去。并不奇怪的。” 小孩子心思果然纯洁,倒是风弦想多了,干干道:“是不奇怪,不奇怪……” 不过,幸亏白及君这画室偏僻,没人来。 见四处没人,风弦才又问道:“你真的喜欢画画是不是?” “忒喜欢了。”说罢,笑得跟花似的,却又疑惑:“姑姑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姑姑是怕误了你的前途。” “姑姑放心吧。我现在可开心了,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小女娃蹦跳几下,又转而央求风弦道:“姑姑,咱们别急着回去,等九殿下叔叔洗完澡,咱们去后山画画,姑姑就答应我这一回好不好?” 见小女娃满心期待着,嘴里还依然吧啦吧啦说个不停,说得满嘴口水直流,风弦想,反正这一天天的日子也是虚耗着,既然白及君要梳洗了,那便等他梳洗完毕,一起去画会儿画也不错。 恰好,此刻近黄昏,适合画画。 等待白及君梳洗的时候,小女娃又拉着风弦进到白及君屋子里去看画。 想不到这么大点小孩,也知道欣赏,她走至一幅风弦对镜梳妆的画前,竟抬起头,喃喃与风弦道:“姑姑,我也好想快点长大啊。” 说完,仿佛极不好意思似的,一个劲在风弦裙角磨蹭。 风弦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上半生,最怀念的莫过于十三岁之前在梨花城,整日间游走于大野外,何等恣意潇洒。 不过她也有过很想长大的时候,比如见着比自己大的邻家姐姐出嫁,一身的红妆娇羞含泪而去,一时冲动,竟也幻想自己能快点长大。 还有就是想与父亲去游览大美河山的时候,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希望自己能超速成长,第二天就长大。 却不知长大后,自己的生活却从融融人间换成了仙乡缥缈峰与大荒。 一切,完不是当初所能想象的样子,也不是当初想要的样子。 想到这些,她当真欢快不起来,缓缓道:“要我说啊,还是不长大的好。” “姑姑长大了不高兴么?” “高兴,但是好像没有小时候高兴。” “为什么?” “小时候有人宠啊,就比如现在九殿下叔叔宠你一样。” “那我长大了就没人宠我了吗?” 风弦仔细想了想,长大就该各种烦心事,上有老下有小,是该她宠别人的时候了。 “没有了……” “哦,我明白了。因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是小孩子,所以九殿下叔叔就宠我一个。可是等我长大之后,九殿下叔叔已经有姑姑了,就不宠我了,因为他要宠的是姑姑。” 这说的是哪儿哪呀?风弦一时看着小女娃水汪汪的大眼睛,百般看不懂…… “你这小鬼头,整天在想些什么呢?” “没有啊,我只是羡慕姑姑……” “羡慕我?” “对啊,羡慕姑姑有九殿下叔叔这样的人疼爱。” “你九殿下叔叔以前不也这么疼爱人吗?” “以前啊,可不是。他整天就只顾画画,都不陪我玩。” “那或许是因为他太喜欢画画之故,专研艺术的人都不太会陪人。” “为什么?” “因为那个东西实在太迷人了。你难道没发现你画画的时候,一天仿佛才一个时辰,忽地就过去了?” “哦?那为什么现在九殿下叔叔也喜欢画画,却是天天陪着姑姑呢?” 她这样一问,却又是小孩子的口吻,仿佛风弦是小孩,白及君是大人疼小孩。 两人把屋子饶了一圈,走至门口,却见白及君早已立在那儿。 第五十七章 后山的不速之客 那小女娃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撒娇得紧,非要风弦拉着她。 走至白及君跟前,竟把另一只手递过去,道:“这只要九殿下叔叔拉。” 白及君一听,自自然然就拉起她,朝大门外走。 风弦是尴尬得紧,这不是拿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玩耍?且是跟白及君凑一对。 然而,她竟也没退缩,只觉这融融光景需要享受。 他们三人真的就这样迎着夕阳的金辉去到了后山。 当时,魔君有名的战将要离,见远远三人有说有笑进入后山,亦是倍感意外,且惊喜万分。 要知道,他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两万年。 要离的手下见来者有三,预感到事情不好办,便向要离汇报:“将军,对方来人有三,怕是不太好抓?” 那要离真是快刀斩乱麻的人,命令道:“速去查明除了那小女娃,其余两人是何人。” “已经查明,有一位是……是……” 属下结巴着,要离却极不耐烦,急道:“快说,是谁?” “是……是三万年前所向披靡的天族九殿下……” 提起这天族的九殿下,魔族真是上上下下无不闻风丧胆。 三万年前,正当风弦为韦陀遗她而去,落寞无救的时候,天地起了大震动。 首先是魔君,大张旗鼓地与天族开战了。 那魔君的名头真不是盖的,属后起之秀,论精力和战术都远远高出天帝的几个儿子,毕竟天帝的几个儿子都十分苍老了。 没几个回合,天族竟被击得节节溃败。 在天族战将拿魔君无可奈何的时候,天帝竟想起了他也有一位年轻力盛的小儿子,也即被他以训练之名扔在沙漠中几十万年的白及君。 “是时候用他了……”老迈的天帝,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这天族九殿下,四海八荒就没拿他当个人物。 若说他的哥哥们随便哪一个,那都是战功累累的,有历史根据的,唯独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整天在山野间瞎跑,游手好闲不干正事。 这要离将军一听天帝竟然山穷水尽到要让九殿下来领兵,喜道:“真是天助我也!看来这六界很快就会是我们魔族的天下!这位游手好闲的公子爷,我看他能撑到几时?哈哈哈!” “将军说的是。他那几位哥哥,可是六界称颂一时的战将,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这毫无名头的九殿下,天帝只管等着看他灰飞烟灭吧!” 要离的手下似乎比要离还胜券在握。 “哈哈哈,胜利在望,即刻下令下去,犒赏军!” 那一夜,要离的军队醉生梦死,享受着即将到来的天下。 倒是白及君,去天帝那儿领了十万残兵败将,便连夜部署起来。 他听说自己的几位哥哥已经败退,哪里敢疏忽? 要知道,小时候,哥哥们可都是他心中的战神,此番被魔族一击,竟败得如此不堪。 在侦查到魔族军队一夜醉酒的情报下,白及君不等他们醒来,连夜赶去,在他们依旧昏沉梦乡的时候,杀了个片甲不留。 此番大胜,在岌岌可危的天庭,成了天大的喜讯,也极大地涨了天族将士的士气,一时竟把白及君奉为战神。 那些原本打算放弃的天族将领,看到白及君仿佛看到了太阳,誓死追随他。 于白及君而言,他对魔族的战斗力其实是顶佩服的,即便在醉酒之夜进攻,也折损了他不少兵力。 他很清楚魔族其实是被自己的骄傲所打败,并不是自己有多么厉害。 此番胜利,纯属侥幸。 接下来,他知道,胜利依然渺茫,丝毫也含糊不得。 毕竟天族统领六界,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内部实在腐败涣散得不成样子。 对待军队及战况,白及君可谓谨小慎微,拿出画画尽精微致广大的态度,严格律己,严明治军。 如此一番,涣散的天族军队在他的整治下,一片忠心赤城,竟成了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的不败之军。 然而,此番要离虽得知三人中有那曾经把自己打得无处可遁的战神,却实在不愿意放弃这足足等了两万的天赐良机,依旧下令捉拿小女娃。 风弦因见一处山坳林泉清绕,世上人家点缀山脚,很有画意,便展开画架在纸上铺开墨来。 而小女娃见风弦画起来,也凑热闹,跟她扎堆一处。 白及君写生有个特点,山脚山腰山巅满山跑,他画画从来喜欢移花接木,移山倒海,乾坤大挪移,所以很多时候你在他画面上只能找到某个地方的特色或事物的典型,并不能找出原原本本现实中的景象。 风弦是懒得动的人,且由于是练习,见一个角便画一个角,可以蹲在一个角落里画一天。 要离将军见那唯一的一个阻碍竟丢下她们二人漫山遍野乱跑,且越跑越远,便乘着蒙蒙的黄昏动手了。 这黄昏与黎明,对于画画的人来说可说是最难捕捉的,也是最具魔力,可谓瞬息万变,分秒必争。 风弦只顾盯着眼前的景象,根本没注意到山野间魔气森森地逼近,是小女娃哇地一声惨叫,风弦才发现自己和她已被装入一个麻袋中。 细细瞧那麻袋却是蹊跷得很,小小袋囊中竟然自有一番天地。 风弦拉着小女娃,在麻袋里一直走,仿佛那个路没有尽头,看到是尽头了,却又不断地延展出奇形怪状的路来,跟走一个虚拟空间差不多。 风弦抬起手臂,用梦幽夜一照,却见路还是路,草木还是草木,她方知道他们所处的空间并不是一个幻象。 小女娃见路边的花艳艳开着,极是美丽,惊道:“姑姑,你看,好美,世上怎会有如此仙境!” 小女娃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捉了,还以为是不小心滑落到某个仙境,然而,小女娃这一声惊叹却提醒了风弦。 的确,风弦在现实中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花。 司涧曾说,这四海八荒的花朵,但凡饮了她的精血,生者会化成人形,死者则枯木生花,只有一个地方的花朵不受这精血,那就是乾坤袋中的花,因为那里的花都是魔君的术法变出来的,不是有神识的花。 风弦吮了一下食指,咬破指尖,往路边一株芍药上滴了一滴自己的血,不曾想,那艳艳开着的芍药,果然瞬息化为一股黑烟,冥冥消失了。 第五十八章 不爱江山爱美人 “姑姑,我们是不是掉入仙境了?” “不。不是,我们此刻正在乾坤袋中。” “姑姑,什么是乾坤袋?” “乾坤袋是一个魔法袋,里头的东西都是由魔法变出来的。” “我们为什么会被装在魔法袋中呢?” “因为魔君要请咱们看一场魔法表演。” “哦,明白了。这魔君也太不厚道了,居然把咱俩抓来看魔法。”小女娃闷闷不乐道。 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抓。 “他抓咱俩是看得起咱俩,因为别人都不理解他的魔法呢。” 风弦这样胡扯着,希望能稳住那小女娃,让她不要害怕。 因为这乾坤袋中的路实在过于诡异,一会儿满地鲜花,一会儿又满树枯枝,奇形怪状的东西琳琅满目。 好在小女娃不是一般的人,竟似懂非懂地,跟着风弦一直往前走,脸上毫无惧色。 风弦感觉被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她和小女娃便在乾坤袋中栽了一个跟头。 她忙用身体护住小女娃。 “姑姑,刚刚是不是地震了?” “不是,是魔君的魔法开始了。”她笑着安慰小女娃。 稍缓片刻,乾坤袋便安静了下来,而她们的前方已经看不到有路了。 都说昆仑神镜有自由穿梭时空之力,风弦便从袖口中唤了出来。 这昆仑镜,还是师父从苍梧国回来的时候交给她的,幸好离开风露台时,她随身带着。 只见昆仑镜莹莹一闪,光芒四射,外面的世界便清清楚楚放大到她和小女娃的眼前。 乾坤袋外昏暗苍茫的天地中立着一位男子,着一身紫色衣衫,却是脖颈处露着鹅黄的刍纱领子,正背对她们站着。 要离恭敬走到那人身后,弯腰拱手道:“君上,我们已经抓到了奈何草。” 要离汇报完毕,那人却不答言。 要离一直弯腰站着,良久,那人方不急不缓,温和道:“你们这些人都太粗鲁,千万不要吓着小娃娃……” 随着沉厚的声音转过来的一张脸,却是比韦陀君还要忧郁三分,那紧缩的眉头,仿佛是那张轮廓匀称的脸上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可当这张极忧愁的脸看到乾坤袋中还有一位女子,甚是诧异,一脸的忧愁瞬时化为无人可抗的严厉,责怪道:“我只让你们请小公主来,你们竟然把人家母妃也抓来?” 要离闻言忙辩解道:“君上,这不是小公主的母妃,我们听闻小公主唤这位姑娘‘姑姑’。” “姑姑?” “正是。” “莫不是那位水神冰夷?”魔君寻思着,却又立时明白过来,更严厉道:“那位水神已经轮回人间,你们因何故而骗我?” 他这一问,要离忙侧膝而跪,急切道:“属下不敢。听说这是天族九殿下的一位朋友,并非冰夷水神其人。” “那你们因何故要把九殿下的人一起抓来?三万年前被九殿下打得还不够吗?” 只见要离似有话要说,却又不敢直言,悟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开口道:“属下见这位姑娘生得甚美,不比……不比……不比……” “不比什么?” “不比朝颜姑娘差,若是天命难违,连奈何草也救不了朝颜姑娘,还望君上另择佳偶!” 风弦是万没想到,这魔君天生一副小白脸不说,还是一个情痴? 他这一身的愁容,竟是为了一位叫朝颜的女子,而且竟然守候一个病人守候了整整两万年…… 寻这奈何草,便是为了救那女子。 只见要离此言刚出口,那魔君颓丧得差点没摔倒下去,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嘴里切念道:“朝颜,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怎能弃我而去?” 他的声音极其沉厚,此刻由于动情,竟有几分沙哑。 风弦见他那副形容,真真是情深,倘若这朝颜姑娘命绝,他估计也不会苟活。 “君上!请君上三思!我们足足等了两万年,方把这土族圣女请来,却是如何才能从她眉间取出奈何草,这在六界还一直是一个谜。属下怕……怕……朝颜姑娘恐是会熬不住……” “此事本君自有办法,不容你们操心,你们只管做好你们本分之事即可。把小公主和这位姑娘送到魔宫好生伺候着,若有半点差池,人头试问。” 要离知道,这魔君还跟以前一样,依然对那朝颜姑娘如此这般着迷,找来这么多姑娘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是这四海八荒,找美色容易,但是要魔界去不顾一切救活一个快死的人,难呐。 而且,这君上,然不顾众兄弟的前途,即便好不容易救活了那朝颜姑娘,君上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日日守着魔族荒芜的方寸之地过活,甚是心安理得。 想到这一层,要离不要命似的,竟不顾魔君方才的命令,双腿扑通跪地,斗胆道:“还请君上看一眼这位姑娘,这位姑娘是在下这几十万年来见过的,四海八荒最美的姑娘,她还喜欢画画,多才多艺。” 魔君听这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光是这两万年,他的属下就找来了数以万计的美女。 他这帮手下,跟着他打天下是个个卖力的,可是这几万年里,他也顾不得什么天下了,一门心思想着他的朝颜。 而他这帮手下通身的修为,满腔的热血,一生的抱负,竟然花在为一个女人寻找草药之上,实在是志气都快消磨殆尽了,为此,很多人已经离开魔界,另择良君去了。 说来,这朝颜姑娘的病,真是生得毫无由头。 三万年前那场妖神之战,要离将军领着众干将,觉得正是魔界跟天帝分庭抗礼的好时机到了,于是乘机向魔君进言,鼓动魔君与妖王一起发动叛乱。 魔君当时新获娇妻朝颜,却因那朝颜日日思念流落不知去向的妹妹夕颜,终日愁眉不展。 魔君想要夺取一方富饶美丽的土地送给朝颜,以取悦娇妻,在要离众战将的一致鼓动下,与妖后达成盟约,决意发动战乱。 却不知妖后生性狡诈,让魔族与天族先开战。 天庭正面派出各位大神及精锐天兵天将对付魔君。 妖后之乱,便由怜悯天下苍生的各大在野神仙集结力量与之抗衡。 如此便有了花神魂飞魄散之事,也由此结下了各大在野仙域与妖族之间的梁子。 而那朝颜姑娘,由于思念的是亲人,而非什么国土,看着夫君竟然为了自己做出此等为祸苍生的傻事,本来满身的愁容已经无处安放,却又心里平添了一份自责与罪过,心里的病愈发地重了。 此后便一病不起。 第五十九章 玲珑金阙闯魔窟 风弦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净是遇到些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第一次被俘,是掉在自己亲生母亲的密室里,而这一次,是因为有人顺道要拿她去做个替补。 不过,替补的待遇倒是很好。 这魔窟中,虽比不得轩辕宫好山好水,好出产,却也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特别是那地底松露,鲜美无比,要在其他地方享用都难,可这魔窟,竟整日变着法儿做了给她们送来。 风弦与小女娃,整日受着魔君的招待,见魔君也不召见她们,也不折磨于她们,只是少了些笔墨伺候,让人烦闷倍感无聊而已。 却是白及君,那日收工之后,寻遍了整个后山都没有找到风弦及小女娃。 早已料定出事了。 急急让门卫通报了轩辕君,便孤身携带着他的玲珑金阙塔来到魔界,大展杀戒。 虽然,白及君生不逢时,正赶上天帝困顿之时来到这个世界上,因而被扔在沙漠之中。 但是天帝也因此而深感愧疚。 尤其是在他平定魔族之乱后,声名鹊起,又有一支敢死队誓死追随,所以被几位哥哥联合排挤,硬说他要谋反。 天帝听信谗言,一怒之下,把他贬回了沙漠中。 经过三万年的观察,天帝的内疚积得越发深了,也似乎也明白了,只有他这小儿子才是天庭最值得托付大任之人,这次回天宫,把早年征服六界的至宝玲珑金阙塔赐给了他。 这么至高无上的法宝,谁都想要。 但白及君念及父亲比自己年老体衰,更需此法宝以备不时之需,推辞道:“孩儿常年在外,既无权势也不参与任何纷争,拿着这宝贝倒还招人惦记,不如孑然一身来得轻松自如,此物件父君还是留在身边为宜。” 想不到那天帝的自责竟是如此深重,硬是在他出行那日,把这玲珑塔让三殿下给他送到南天门外来。 “九弟……” 白及君刚唤出七彩祥云,却遥见三殿下领着小童子甫加携那玲珑金阙而来。 “三哥这是作甚?” “父君不放心你,让我给你把这金阙送来,让你携带在身上,出门在外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父君知道,这些东西于我都是多余。反倒是父君身体每况日下,各族虎视眈眈,妖魔蠢蠢欲动,或恐有一日天庭有变,他老人家更用得着。” “九弟说哪里话,父君一片心意,你这样拒绝,岂不惹他生气?” “生气?父君三万年前那般决绝,如何今日会生气?” “三弟还记着三万年前那件事?” “如何会忘记?母妃至今还被锁在天牢中,受尽孤苦寒暑。我连望一眼她都不能。如何能忘?” “九弟先把这玲珑金阙收下,不要惹父君生气。救母妃的事,交给三哥。” 在这天庭中,也就他这位三哥和游手好闲的八哥不害他,因他们都是瑾妃娘娘的儿子。 白及君听三殿下说得有道理,便跪拜收了那金阙。 为了他的母妃,他什么都能忍受,什么都能原谅,也不能原谅。 三殿下又问:“此番去往何处?” “去土族有件急事。” 那三殿下一听是去土族,肯定不是什么正事,一定又是去找那轩辕文昊厮混,便规劝道:“九弟,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吓跑乱逛的,该成家还是成个家正经。” 白及君这位三哥,人是很好的,就是比较啰嗦,而且尤其关心他这位小弟弟的前途和婚事。 他虽像父亲一样疼白及君,但是白及君却最怕见他,而父君有什么事却总喜欢叫三哥。 不过除了三哥,也没有别人会这么待他了。 白及君自从在大泽中与风弦相处了数月,便日日思念于她,若不是天宫急告父君病危,当时风弦要赶往土族取奈何草,他怎会舍得让风弦单独一人前往? 皆因那土族皇帝轩辕君,乃自己拜把子的哥们,是信得过的人,他才一边回天宫看望他父君,一边心急如焚地等着风弦回去。 不料,风弦竟然三个春秋还不回。 虽然,在以万年计时的天庭,四个春秋算不得什么,但他却仿佛与她离别了四万万年那般难耐。 见父君身体缓了上来,日渐恢复,整个人呆在天庭倍感无用武之地,便急急想赶去土族瞧瞧风弦为什么不回。 此番南天门外,他急着去见风弦,也不违逆他三哥的话,也并不了解他三哥所言何事,急急应付道:“三哥说得极是,还望三哥替我好好照顾母妃。” 拜了一拜便踏上了七彩祥云。 白及君的两位同胞哥哥,说起来非常有意思,三哥每见他必催婚,八哥则每见他必鼓励其单身。 因那八哥乃是个浪荡公子,在各种亲戚的催促下,年纪轻轻就取了九黎族的公主。 可巧那九黎公主竟然是个十分了得的人物,不管他做什么都要过问,还布了许多眼线,弄得他整日犹如困兽一般,毫无人生自由,简直苦不堪言。 所以每次亲戚们催促他这位弟弟,他都拍着白及君的肩膀,以过来人的姿态十分同情道:“哥哥的幸福和自由便是毁在了众人的压迫之下。老弟你一定要挺住。这种事跟穿鞋一样,只有自己知道什么合脚什么不合脚,千万不要听别人怂恿,到最后你会发现别人既不能替你过生活,也不能替你解围。哎……可是到那时已经晚了,就像为兄我。” 白及君的这八哥,向来不说正经话,于这件事却说得掏心掏肺,很入白及君的耳。 惹得白及君竟奉其为知己。 这白及君也真是天界一大怪人,他的哥哥们都已老朽不堪,儿孙满堂,他却依然孑然一身。 而且任谁给他提亲,他都不上心,要么觉得女方过于温柔,要么就嫌弃人家空有娇颜。 他虽然在天界不受宠,但是天界各位大神都极其看中其才华风度,尤其在他平定魔族之乱后,深得人心,都认为将来天地大乱,必定是他出来主持大局,都想把爱女许配于他。 但是他仿佛对儿女之情很麻木似的,一个也不看,一个也不瞧。 他给上门说亲者的回绝理由很是令人哭笑不得,他道:“你们只道那是谁谁的女儿,无比尊贵有地位,却不知她的理想爱好是否同我一样,是否能接受我这样毫无才干闲散卑微之人,愿不愿意跟我过漂泊的生活。” 他这样一说,虽把自己贬损得毫无是处,配不上人家女儿,但说媒人都知道其实是他看不上人家。 这样一来,众人都认为,他虽有才干,却是十分癫狂,一般女子他看不上,而非一般的女子却又看不上他。 弄得高不成低不就的,便一直被搁置着。 白及君当日携玲珑塔便往土族来,却不曾想,长琴竟然在三殿下那儿打听到自己的下落也跟了来。 第六十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玲珑塔原名七宝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金阙塔,拥有浩大无俦之力。 塔内共有七件举世无双的法器和一只守塔神兽,分别是瑰仙剑、惊神戟、无量尺、天罗伞、净世拂尘、祈归砚、回天网、三足鳖。 别的宝贝白及君都未曾使过,只是那祈归砚,因他独好笔墨,便随时拿出来使唤。 风弦那日借他的文房四宝用,便有这祈归砚,只是风弦不识得。 这玲珑金阙最神奇之处还在于,它是一个藏纳乾坤的神奇宫阙,仿若一个移动的宫殿一般,可供神仙长居或小住,遍览六界河山。 而白及君此刻提着直闯魔窟的便是那瑰仙剑。 白及君也没想到,这么几十万年来,天庭那么多宝贝,父君从未说要赐他一件什么宝贝,此番回去临行前令三哥送来的这玲珑塔,却正是今日能用得上的。 那瑰仙剑本是威力无穷的仙剑,挥动起来流星万丈,光芒四射,正可谓洒脱至极的剑,与他那光风霁月之身真正是相得益彰。 而他又有数十万年的修为做底子,耍起来,飘逸至极,却又沉稳深厚。 虽然近三万年,在他最好的年龄,被贬谪沙漠中,他有些颓丧。 但悲愤往往更催生人的成长,在那艰苦的岁月中,他除了关照昆仑湖,那一滴泪,便无事可做。 只能把时间都用于画画及修炼,如此,原本至臻的修为,经过三万年的沉潜,又更上了一层楼。 此番提着瑰仙剑独闯魔窟,比之三万年前的谨小慎微,真正大不同,真正让六界为之震动,大开眼界。 魔窟的人见来人只一人,虽身材有些庞大,却并不放在眼里。 直到那守门的将士都成了瑰仙剑的剑下亡魂,方去禀报要离将军。 其实,也只能怪魔君新招的这批魔兵小将,并未参与三万年前那逆袭之战。 但凡参加过那场叛乱的,都知道天族九殿下的名号。 连风弦师父那遥遥观战的,都对九殿下战神之名传颂不已。 风弦和小女娃被捉那天,白及君当时只顾着捕捉黄昏的景象,然忘了周遭的人和事,直到发现没了她俩的生气,他方着急起来。 好在要离的人马,用乾坤袋蒙住风弦的头的时候,不小心把她的一只白玉簪子给弄掉在了她们写生的地方。 白及君拾起那玉簪,五内如焚,急急用知微术探知她们的方位。 见她们正被运往魔君的地盘,便不要命地提着瑰仙剑追赶而来。 他白及君,虽贵为天帝第九子,但在这世上,受尽冷落与排挤,一生唯独自勉自勤,自强自立,自娱自乐,所以养成了对什么都不大放心上也不大在乎的心性。 地位与权贵,别人的冷落嘲讽、俯与仰,他都不在乎,因此才会做出在六界村为了一碗牛肉面大画门神之事。 他的内心独有一个世界。 正当他以为自己会这样孤老一生的时候,是风弦给了他最最温柔的一抱。 正是那一抱,他那个独有的世界不再平静了。 原本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他,想要重新活一次,为她。 这四海八荒,谁都知道那似水流年潭的威力,亦没有人敢在似水流年潭中救人。 可是他选择救她。 当初看着她挣扎于似水流年潭中那痛苦的模样,他就想,他和她虽然只见过一面,却是那一面便被她柔柔地抱住,相遇虽短,却足以抵得过别人的几生几世。 如若注定不能长久,哪怕是在生命最后的关头陪她一起,也算是缘分。 却不曾想奇迹发生,他碎了肋骨把她救了上来。 如今,这魔君谁都不虏走,竟然虏走了他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虽然魔君并非有意,风弦只是要离送来的千千万万女人中的一个,但是这充数之人,于白及君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 他甚至把风弦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那瑰仙剑此刻在他手中翻云覆雨,好似要把整个魔窟给掀翻过来。 要离闻言是九殿下杀来了,暗道不好,却依然强自镇定,训斥手下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他一个人来,看他如何能敌得过我魔界千千万万魔众,此番收拾了他,我们取六界便有了指望。” 一个急急来报信的兵士期期艾艾道:“他……他……是提着瑰仙剑来的。” “一把破兵器算得了什么,何况那瑰仙剑得看他自身修为而发力。这三万年,他被排挤到流沙之地,十分堕落,修为肯定大不如从前。” 要离终究是自视甚高,好了伤疤忘了痛。 当初他见白及君与自己对峙,不管何时都谨小慎微,便以为天族正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已经外强中干。 不过那时的天族,的确风雨飘摇,但是风雨飘摇的局势都被白及君扭转过来,可见他还是过于小看白及君。 即便曾狠狠地败在他手下过。 “他快要把魔宫翻过来了!” 这位报信的兵士话音刚落,竟已魂丧瑰仙剑之下。 要离见状,忙挥动着手中兵器迎将上来,却是被那瑰仙剑一声霹雳而下的寒光,震慑出数百丈之远。 白及君挥动着长剑,所到之处,人或建筑,尽数毁于瑰仙剑下。 可是他一分钟找不到风弦,便忧心难解。 白及君拖着长剑,把要离逼至一处宫宇前,正想挥剑把他解决了,却不曾想被一个有点娘娘腔味道,着一身紫色华服的男人挡住了去路,并与之较量起来。 那魔君使用的法器便是那魔法无穷的乾坤袋,虽则他平日里沉迷于女色,但是若要真真较量起来,也是六界排得上名号的人。 不然,三万年前,他也不敢贸然发动叛乱。 不过三万年前,因朝颜突然之间病情加重,他时刻守在身边伺候,却没能会会这名动六界的战神。 今日虽是大好时机,但是那乾坤袋,他却无心使用。 只因他原是背着他妻子朝颜去寻那奈何草,所以才会蹲伏后山守株待兔。 不然,以他魔君的魔性,要什么东西,直接取了便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 隐瞒他那善良的妻子,着下属干出如此见不得光的偷鸡摸狗之事,他此刻如若再动用乾坤袋与白及君大斗,朝颜岂会不知? 第六十一章 深情唯有魔君知 魔君之妻,朝颜,是性格极刚烈的女子。 由于魔君三万年前参与荼毒苍生之事,她便自伤得自己一病不起。 如果此番再知道自己的夫君不知悔改,竟干出掳走小孩妇孺这等下三滥勾当,且是为了自己,指不定会瞬息绝命而去。 魔君见这九殿下,此刻虽杀气腾腾,略显急躁,与他拆了数招,却是半点上方占他不得。 看来这战出来的名号,当真不是儿戏。 魔君在心里暗暗琢磨一番,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没必要与这九殿下硬碰硬,便远远吹气道:“九殿下大驾光临弊舍,有失远迎,但不知是为了何事?” 魔君估摸着,这九殿下定是为要离所说那多才多艺的女子而来,见白及君这阵势,非其心上人莫属了。 果然那头白及君极严肃道:“魔君无缘无故抓了人,怎会如此糊涂。” 这样说着,手上的招式却一点也不示弱,瑰仙剑在其半身修为的催动下竟如无形一般,闪电而来。 魔君见状,忙催动着乾坤袋替自己挡了这一劫。 这白及君,平日里跟风弦在一起的时候,是极谦卑的,每每感到女子如花,自己如泥土,自惭形秽。 但此刻与魔君对峙,显然比那魔君要正经严肃百倍,亦威严百倍。 魔君因没有亲眼见识过这位九殿下,也不认识生活中的他究竟是何模样,此刻见着,竟怀疑起那些风言风语的传说。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对手,显然比他那几位哥哥都更有帝王之范,也都更深稳持重。 “九殿下息怒。原是我魔界中人无知,并不知那是九殿下的人。而那姑娘自来弊舍终日好生招待着,并无半点差池。九殿下若相信我,就此住手,我命人把那姑娘请来。” 白及君深知魔界中人诡异,嘴里道:“既是误会一场,魔君何必那么麻烦,现在即把那姑娘请出来又有何难?” 手上却依旧催动着瑰仙剑凌厉而进。 三万前,若不是他一再坚持谨慎用兵,早已败在魔族手下。 魔君想,那姑娘本来就不是自己要的人,即刻交给他又有何妨,于是直接催动乾坤袋去接人。 风弦被捉,原是那些手下要拿她去顶替魔君夫人,自知不会受亏待。 加上魔君也不是一个残酷的人,有了他那“有点半点差池,人头试问”的命令,属下的人倒是对她恭敬多于囚役。 这两日享用着众魔怪送来的松露,风弦却隐隐担心起小女娃来。 毕竟,他们捉小女娃,是为了那奈何草。 虽然风弦也还闹不明白怎么从她眉心取出那奈何草,但是她害怕魔君手下之人行事残酷,直接砍了她的头。 所以,她们被捉来魔窟的这三日,白及君是在外面大战了三日,风弦却只顾带着小女娃玩耍,尽量满足她的每一个愿望。 此刻,她俩正玩编织玩得尽兴的时候,风弦却突然被一股宏大的吸力吸起。 原本她以为会是小女娃被带离自己身旁,却想不到自己被带走,独留小女娃一人。 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样分离必定是有事,且很有可能不是好事,情急之中顾不得自己死活,唯一的想法是不要让小女娃离开自己的眼睛。 于是慌忙之中抖出一块丝巾,紧紧缚住小女娃。 她被吸往哪里,便拉着小女娃往哪里飞。 “姑姑,我们这是怎么了?” “轩奈别怕,这是魔君的魔法开始了,听姑姑的话,屏息凝神,气守丹田。” 这魔窟里奇山怪石枯枝败叶尤多,这吸力如此强劲,速度如此惊人,风弦深怕山石一不小心把小女娃给撞个粉碎。 于是一心只顾紧盯着小女娃,必要时催动术法,让她不要撞在山石上。 却不曾想这是乾坤袋之力。 魔君原是极懂情意之人,他想把事情办得漂亮些,所以生生把风弦往白及君怀里推。 可是当他撒手的那一刻,他却瞧见了风弦略显苍白的面容。 恍惚之中他以为这是病中的朝颜,然而,很明显,他知道这不是朝颜,但是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无端地生出一股懊丧。 魔君也说不清楚他在后悔什么,或许他可以把风弦当作朝颜寻访了几万年的妹妹让妻子高兴一下?抑或妻子当真命绝撒手人寰那一刻,他可以天天看着这张面容麻醉自己……他说不清楚,总之,他是后悔了。 可是来不及了,白及君自风弦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已经飞身过来紧紧抱住她。 这白及君虽谨慎,却不是多疑之人,但是为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他在乎的人,他不能让她有半点差池,只有此刻去把她接到怀里紧紧抱住,他方觉得是安的。 白及君无限温存地抱着风弦,却也不忘腾出另一只手让轩奈安着陆。 魔君一见这世间竟然还有比自己更深情百倍的男人,不禁暗暗惊叹。 显然,这是他想了几万年的幸福,可是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朝颜……朝颜她永远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怎么哄,她也觉得不满意,可是自己却那么爱她…… 风弦感觉好似有人在摩挲自己的头发,微微喘息,耳畔吹来极沉的呼吸,到得耳朵里却是一声轻叹,唤的竟然自己的小名:“弦子……” 风弦不过是在魔君这儿小住了两日,且日日受款待,也没受什么折磨,所以也没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 且轩奈被抓,她能陪着,她倒不那么焦心。 如果只是轩奈一个人被抓,她反倒会坐立不安。 却见白及君如是沉重,手上还沾满鲜血,好似情绪处于一种极度紧张中,风弦也不敢推开他,任由他抱着自己,待他呼吸缓和了一点,方悄声道:“快救轩奈……” 风弦这样一说,却是魔君反应得比她及时,早已把轩奈缚在掌中。 白及君见魔君说放人便真的放人,且两个人都送来了,便以为是两个人一起放。 他根本不知道魔君抓风弦的原委,以及放风弦的原委。 他只道是魔君是衡量了天族与魔界的厉害关系,方肯放人。 第六十二章 群英会魔 “魔君,你既已答应放人,为何出尔反尔?” 那魔君其实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妖作怪,乃本性使然,魔作怪,则是一时为自己的戾气所控,行事偏激,无法摆脱而已。 只见魔君极真诚道:“本君是答应九殿下放了这位姑娘,但是这位小女娃,我还需要她帮本君一个大忙。” 一想到他那病了几万年的妻子,魔君就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形容黯淡。 白及君原是极讲义气之人,他在这天地间,没有什么可谈得来的朋友,轩辕君却是一位。 他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哥们的爱女被人扣押,何况他与这小女娃相处甚久,于情于理都不能容忍,直言道:“这小女娃乃我义兄之爱女,魔君若执意如此,本王只能强取。” 那小女娃被魔君缚在手中,嘴里直哭喊:“九殿下叔叔救我……风弦姑姑救我……” 白及君见状,哪里还能再忍耐一刻?迅疾之中把风弦推至身后,即催动着瑰仙剑向魔君斩去。 魔君自知这样比试,自己根本不是白及君的对手,竟紧紧握住那小女娃的喉咙威胁道:“九殿下若执意如此,休怪我对这小女娃不客气……” 白及君见状,只得生生收回已经发出去的剑招,他这一招原本是极有力度的。此刻收回,却是要花百倍的力气…… 要离见终于有了下手的好时机,右手使足了劲,霹雳一掌击了过来,白及君忙不迭一边收回那一剑,一边强力去接那一掌。 风弦见状,立时飞身到他前面,要去为他挡住那一掌,却是白及君,出招之迅疾,竟然在疾速收回剑招的同时,顺势把风弦又摔到他身后去。 要离见风弦这么一闹,却又是一个可乘之机,忙催动着左掌,也击将过来。 白及君因送风弦之手还没收回,愣是用一只手去硬接要离的连环掌,然而,凭着他半身的修为,要离竟也被他直接推出百丈远,打得口喷鲜血。 风弦见白及君连接要离两掌,虽接得疾如闪电,却也并无异样,悬着的心方落下来。 就在这时,东海龙王,轩奈的外公以及轩辕君也带着大批人马赶到。 看来,这一战势不可免了。 只听兵器嗤嗤发出轻风般微小的声音,轩辕君已抖出轩辕剑,东海龙王亮出方天戟,白及君手持瑰仙剑,三人早已把魔君团团围住。 轩辕君的轩辕剑,是有名的神器,此刻正青光闪闪,与瑰仙剑的寒芒交相辉映,但是不管是瑰仙剑,还是轩辕剑,要在魔君的魔力掐断轩奈的脖子之前伤到魔君半分,是不可能的。 东海龙王的方天戟,看着有千斤的重量,此刻挥在老龙王手中,仿佛一把摇扇般轻巧,也是一件无上法宝,但是亦是无论如何不能赶在魔君下手之前救人。 此刻,白及君、轩辕君、东海龙王、魔君四人都成了雕塑,一动不动立着,空气静极。 但是,这静定的空气,绷得比琴弦还紧,亦比琴弦脆弱,此刻,只要任何一方动手,都将铸就一个永远不可收拾的局面。 救小女娃,成了比拼速度与耐性的活。 魔君见来者人多势众,如果今日把这小女娃捏死在手中,恐是魔界将即刻倾覆于今日。 若是就这样把小女娃归还,岂不辜负了他苦苦寻找两万年的心思?且这样被迫交出,实在有损他魔君的颜面,情急之下,捏了一个送物诀,直接把轩奈扔进那乾坤袋中。 魔君这一动,场面便开始混乱起来。 白及君与轩辕君早已双剑合璧,围着魔君及乾坤袋攻了上去。 而东海龙王与风弦,在众魔众小罗罗中乱斩。 这魔君果然是极端狡诈之人,他把小女娃扔进乾坤袋,却又把乾坤袋当武器使用。 现在性命攸关,他也顾不得妻子生气与否,竟狠命地耍起乾坤袋。 如此一来,白及君、轩辕君虽是至强联合,却是不敢十分用力地攻击那乾坤袋。 万一错手伤到乾坤袋中的小女娃,岂不前功尽弃? 战场一时变成了纠缠不休的持久战。 风弦正忙着招架源源不断扑上来的魔界各位小魔头,打得天昏地暗,却不知何时起,战场上竟多了一位病病殃殃的女子。 那女子一脸憔悴,极度虚弱道:“无皋,住手!你若再不住手我便死在这里……” 她这一声虽是恐吓,却是拼尽了她生命的部,无比的端庄,威严。 风弦一看那女子,虽为人形,却是她的同类,乃朝颜花之精灵。 女子这一声柔弱的恐吓,却是比什么都管用,那魔君闻声即刻便放下乾坤袋,也顾不得凌厉追赶而来的白及君与轩辕君,忙飞身过去接住即将昏厥过去的妻子。 “你……你……竟是……还是这样作恶多端……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夫人,我……” 那魔君见妻子命悬一线,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端地一滴泪从那双忧郁的眼眸里滚落出来。 “我扶你进去……” “不!我不进去,你不把那小孩子放了,我……我就死在这里……”那女子虽上气不接下气,口吻却是十分地威严,当真是容不得人有半点含糊的。 魔君原是极明白的人,原本要这奈何草,都是信了一个江湖郎中的偏方,说这奈何草如何如何神奇,能令枯木生花。 恰好他这妻,也快成了一株枯木。 他实在求医无着,便让属下在轩辕宫后山等着。 这一等便是两万年。 如今,见妻子已知晓一切,知她决然不会接受这奈何草。 如此,要这奈何草又有何用? 于是一边抹泪,一边松开那乾坤袋打开。 小女娃还没出来,白及君已冲进乾坤袋抱起她,大伙听得那一声甜甜的“九殿下叔叔”,悬着的一颗心方放下来。 那小女娃出得乾坤袋,见着风弦,忙又扑过来要风弦抱,嘴里亦少不了“姑姑……姑姑”地唤。 随即又扑到她父君怀里。 最后看见一位白胡须老人,她方认出是多年不见的外公,竟也来了。 差点把她高兴坏了,竟搂着东海龙王的脖子不放,直叫:“外公,我好想您啊……” 这一场混战,在小女娃这兴奋劲中,竟然成了一场热闹的会亲场面。 若不是被抓,估计她的确很少有机会见到她这老外公。 第六十三章 红消香断有谁怜 这东海龙王,本是性子豪迈极火爆之人,一听魔族居然公然把自己的外孙女给绑了,哪里还沉得住气,率领一众精锐虾兵蟹将,便日夜兼程往这魔窟赶。.. 而轩辕君经门卫报爱女被魔君抓,细细布置一番,也率领大队人马朝魔窟赶来。 水土两族国土毗邻,都离魔界不远,所以龙王的虾兵蟹将与土族众将士同时赶到。 那东海龙王见外孙女只略受惊吓,并无大碍,也高兴道:“看着我的小仙女没事,外公也很开心!” 大伙儿在这废墟一样的战场,认亲的认亲,叙旧的叙旧,光顾着高兴,却是魔君那厢,一声凄惨无比的呼唤把这热烈的气氛瞬息打乱。 只因那朝颜,本就剩得一丝气息,强自支持来到战场,却又经受这番折腾,一时支撑不住,竟合目而去。 “朝颜!朝颜……” 朝颜姑娘是已经冥冥闭了双眼,魔君却仿佛想通过自己的呼唤把她叫醒一般,悲绝震动天地,众人看了不免屏息,嘘吁感慨。 魔君这痴绝,在魔族历史上,其实是很少见的。 按道理说,在这样荒芜暗沉之地生出来的人,都天生携带着戾气,狡诈阴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一个女子认真到如此地步。 不过,自古都有禀正邪两赋出生的人,这魔君如此痴绝,大概就属于这一类。.. 风弦这种人,平日里是没心没肺的,可是要真真让她看一些生离死别的场面,且不是那么坏的人,她是看不下去的。 何况朝颜姑娘这一身病,也是心软之故做的,还是自己的同类。 风弦抬头看了一眼白及君,白及君仿佛很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她便踱步到魔君跟前,蹲身去查看那朝颜姑娘。 风弦刚一把手指触到朝颜姑娘鼻息处,却还是热乎的,忙道:“快,还有一口气,让她平躺……” 魔君一听,仿佛有救似的,慌乱之中命令手下,要把朝颜姑娘抬到屋子里去。 “抬到屋子恐是来不及了,化出一个软垫子给她躺下就行。” 魔君方化出一张床,垫在了朝颜身子下面。 风弦迅疾四处查看了朝颜的身子。 只见朝颜果然干枯如柴。她这身病,其实是终日愁绪惹的,是愁思把身体掏空了。 或许司涧说的办法倒是有效。 “小女子不才,平日阅览些医书,略懂医术,魔君可愿意让我一试?” 魔君闻言,往风弦身上望了过来,此番他才细瞧她。 只见眼前的女子,冰肌玉骨,剪水双瞳,那面容身姿,幽幽若若泠泠滟滟清清绝绝,说花容月貌简直有点俗,说倾城倾国也俗,其浸在骨子里的风华与矜绝,旷世难寻,溶溶深深,只觉盛大得惊艳,只觉势无可挡。.. 听她此刻的言语,竟是有些生涩,不像成年人那般。 魔君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眼前之人年是年轻了些,但是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奈何草,即便他现在反悔,人家外公、叔叔、姑姑一大堆,都不是等闲之辈,此刻即便凭他魔族的力量,怕是也抢不回来了。 魔君于是拱手道:“姑娘若是能救活夫人,我魔族上下必将感恩戴德,铭记五内。” 风弦听魔君这几话,是极信任自己的。 于是转身去取白及君的瑰仙剑。 取来便往自己手腕削去。 白及君因素来知风弦略懂些医术,所以才同意她去看看。 至于她要做什么,根本不知,更想不到她会来取自己手中的剑往手腕上割。 平日见她挺娇弱的一个人,却是那剑气发得如此之迅猛,来不及阻止,白及君生生扑过去用手握住她刺向自己手腕的剑。 风弦的血没割出来,却是白及君,愣是一双手握着剑刃,鲜血淋淋而下。 “你干什么?”两人一着急,却又是异口同声问对方。 风弦见状,忙欲除去白及君手中的剑,不料他竟握持得那么紧,根本除不下来。 “你要做什么?”白及君瞪着眼,望着她,那紧张的样子,莫不是估摸着风弦要自杀? “我割一碗血给她喝啊。” “你不要命了?” “一碗血而已,现在情况紧急,这样试一试看能不能救活。” 白及君见风弦说的是真的,稍许沉静下来,却严肃道:“不可以。” 这白及君,虽然平时说话多毒舌,但也是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对谁都笑眯眯的,想不到严肃的时候,却是这般雷霆之钧的威严,不容人辩驳或违逆。 可是风弦看着他紧紧握着瑰仙剑的手,也不肯放手,与自己僵持着,鲜血却滴答直流,迫不得已只能跟他腹语道:“流一碗血,回去煮点红枣鸡汤喝一喝也就补上来。不然真的只能那奈何草……” 白及君直直望着风弦,根本无动于衷,腹语传递过来的消息是:“那就用奈何草,你的血,一滴也不可以,我不允许!” “一株奈何草需要养多少万年?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养得出来,这天地间只此一株……” 风弦这样一说,他仿佛衡量过来事情的轻重缓急,虽面上极不愿意,终是缓缓松了手。 轩辕君见状,也不知他俩最后到底说了什么,但见两人都似乎有所妥协,忙过来接住瑰仙剑。 风弦唤出一丝方巾,替白及君洒了金疮药,包扎住伤口,才又唤出一只影青碗,接过轩辕君手中的瑰仙剑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在座的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份,谁也没想到她会用自己的血救人,谁也不知道血能救人。 魔族的将士都是一凛。 在场的众人,见那鲜红的血液如泉水般流淌出来的时候,也都是一凛。 瞬时一种无比芬芳的香氛笼罩了整个战场。 “好香啊,什么香?”众人奇道。 “姑娘的血是香的。”魔君接过影青碗,心中又是一番感佩,终是这样女子,在他魔族里决计没有。 或许他痴痴爱着朝颜,便是因为她实在有别于他身边的所有人。 没有魔性,这是一点。 而更让人受感染的是那骨子里的善与义气。 虽然平时稍显娇弱,但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比如他魔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娇妻的一嗔一怒。 却不知风弦这样做,其实也是有私心的,不过如果是朝颜这样的人,即便没有私心,她的一碗血还是舍得的。 那朝颜饮下风弦的血,沉了一会儿,便缓缓睁开眼来。 第六十四章 所谓不打不相识 朝颜幽幽睁开双眼,第一眼竟然是盯着风弦痴痴望着,也同小女娃一般,深深唤道:“姑姑……” 风弦见她直盯着自己叫唤,在确定她叫的的确是自己,不是别人,依然懵懵的,不知道该应她还是不应。 那朝颜却清醒得很,她见风弦好似一无所知,便缓缓问道:“姑姑是忘了朝颜?” 风弦与她素未蒙面,何曾有忘这一说? 一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端端望着朝颜道:“姑娘许是大病初愈,精气神不足,认错了人……” 风弦想也是,这朝颜虽然是自己折磨自己,忧愁而死,可是也算是到鬼门关晃悠了一圈,那条路不好走,醒来精神恍惚,认错人也是常有的事。 不料那朝颜却是确定得很,只道:“姑姑虽变了容颜,然而姑姑血液之芬芳,却是四海八荒绝无仅有的。” 朝颜这么说,风弦方悟识过来,莫不是她也曾是三万年前自己救过的一株花? 说起三万年前,还真有那么一件蹊跷之事。 当时朝颜夕颜姐妹流落于人间的战火中,风弦在一座废弃的城墙角落里捡回快枯萎的两姐妹,用血救活她们之后,见两姐妹可怜,便收留了她们在风露台。 不曾想,千年以后,那夕颜竟不见了,又过了一千年,那朝颜也不见了。 风弦还以为定是这两姐妹长得过于好看,被哪个采花大盗看上掳走了。 当时风弦因牧羊人弃她而去,终日愁闷难解,也顾不了其它,想着她们在自己的精心照料下,已经健硕起来,也没有追究这事。 想不到数万年前的旧人,此刻竟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但是人家认得她,她却早已不认得人家。 如此看来,难道是魔君掳走了朝颜? 那夕颜呢?又去了何方? 白及君却不容她们只管回味旧事,抬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站到风弦面前,抓起她的手腕,也不管疼不疼,就往上面撒药。 “疼……”风弦这人从来怕疼,禁不住咬着牙吸气。 “你这什么药?怎么这么疼?” “知道疼还生生往自己身上下刀子?” “这不救人要紧么?人救过来就是好事。” “小心结下伤疤,毁了这一双秀美的手。” 朝颜见状,风弦这都因为自己,忙挺着虚弱的身子爬了起来,喘气道:“都是朝颜不好,让姑姑受伤,朝颜经受不起,请姑姑受朝颜一拜。” 说着,竟真的要跪下去。 看来,男人都喜欢娇弱的女人不假,朝颜这弱柳扶风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风弦忙拉住她,安慰朝颜道:“破个口子的事,算不得什么。你先好好将养身子,等你身子好些咱们再好好叙旧。你现下虽是过了鬼门关,但是身子依然虚弱得很,需要做一些调理,明儿我拟个方子,给你开些滋补调理的药,方能彻底好起来。” 朝颜这病,拖了三万年,光是一碗血只是让她转醒而已,要说好起来,还得每日精血将养。 风弦想的是,既然自己的血对这朝颜姑娘的病有效,救人得救到底。 魔君虽是歪打误撞把自己绑了来,现下,却是风弦免不了要在这魔窟小住上几日,以便让她彻底好起来。 朝颜一听姑姑为了自己要在魔窟住下,忙嘱咐夫君道:“千万不能亏待了姑姑……” 那魔君,见风弦把奄奄一息的妻子救活过来,当真是铭感五内,又见她们俩竟是熟识得不得了,当然高兴。 此番心情与过去的两万年,真是天堂与地狱的不同,高声吩咐手下道:“领姑姑至撷芳殿好生伺候。” 轩辕君见诸事已结,与岳父便要离去,问九殿下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安排?” “轩辕兄乃大忙人,宫里何时离得贤兄。贤兄回去与施洛水神报个平安也好。我在魔君这儿小住几日,也好让你过几日清静日子,随后再到你那处叨扰。” 这轩辕文君一听,早已看出这九殿下的意思,哪里还能再离开风弦半步? 却也不拆穿他道:“殿下且随意。” 整件事情,原是魔君不对。 魔君也觉自己惹出这场战乱,害得老龙王千里赶来,虽然自己损失惨重,但是看这情形,好似妻子的康复有了指望,而他这几万年的心事也可以做个了结了。 忙上前拱手向轩辕君和东海龙王道歉道:“我魔君一时糊涂,做了不应该做的事。让小公主受到惊吓,也让轩辕黄帝与龙王忧心,还望两位大人大量,看在并没有造成恶果的前提下,不作计较。” 轩辕君乃心胸开阔之人,想着今日闯魔窟,没有损失一兵一卒,也没有结下多大的冤仇,便能救出轩奈与风弦,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反倒是自己的人手斩杀了不少魔族之人,自然不作计较,遂道:“既是一场误会,化解了就好。” 却是那老龙王,他只想到外孙女被绑之事,哪里管什么有无恶果,害他这么大把年纪大老远跑来就是恶果,愤愤道:“魔君以后行事也要三思后行,不要生就一双明烁的眼睛而不长眼,我水族的人,不是说绑就能绑的!” “龙王息怒!是本君一时魔迷心窍,还望龙王原谅。” 魔君说着,弯腰拜了下去。 老龙王却不做理会,挺直身板,哼地一声便转过身去,只管捋着他花白的胡须,不受魔君这一拜。 还是轩君上前,作揖道:“岳父……” “怎么?绑了人还要祈求原谅,我不原谅还不行?” 说完愤愤然离去,也不管轩辕君。 轩辕君却为岳父这话不得不多说一句,见岳父已经飞身回水晶宫,对魔君道:“我这岳丈,就是这脾气,魔君不要放在心上。” 魔君一听龙王说的是绑人,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拜道:“轩辕黄帝大人大量。所谓不打不相识,以后大家也算是熟人了。” 轩辕君一听魔君在拉关系,也道:“希望以后见面大家还是熟人。” 轩辕君此话也有规劝之意。 白及君与轩辕君此番见魔君,看他也是一个堂堂正正之人,并不具备所谓的魔性。虽然他的属下确实胡作非为,凶残了一些,但是这魔君其实也是人中龙凤。 三人都乃六界俊杰,不免惺惺相惜。 轩辕君方欲领兵启程,却是小女娃道:“父君,风弦姑姑要在这里看魔术,我也不走。” 轩辕君也不知为什么,好似他这女儿被风弦和九殿下下了迷魂药似的,竟是半刻也要跟他们呆在一处。 不过想到这小女娃回去,要面对整个大家族的嘘寒问暖,说起来是关心,实则是折磨,暂时让她在这里避一避,待族人的关切冷下来再回也好,便道:“你还被绑上瘾,不想走了?”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十五章 这样就很好…… 魔君见九殿下也要在魔窟住下,便又吩咐属下道:“领九殿下至重岩殿歇息。” 九殿下一听是重岩殿,忙道:“魔君不必客气,谁都知道你那重岩殿是给最尊贵的客人住的,至于我嘛,流浪惯了,撷芳殿旁边一隅厢房就行。” 这魔君一听,哪里是那重岩殿尊贵,而是另有原委,也极明白他的意思,忙又对属下道:“那就给九殿下打扫出月待偏殿,暂时委屈一下。” 那小女娃娃一看大家都有了住处,就她没有,着急道:“那我住哪里呢?” 魔君一看那么小的小女娃,也知道要单独的空间。 他们魔族的习惯是,这么小的小孩子自然是跟大人住在一处的,却不知这小女娃,天生不喜与人住在一处,即便在轩辕宫曾祖母的殿中,她也是单独住一个内殿。 “你跟九殿下叔叔住好不好?” “不好,九殿下叔叔画起画来就不管别的,没日没夜的。” 白及君一听,道:“那你跟你风弦姑姑住撷芳殿?” 小女娃一听,也摇头道:“风弦姑姑喜欢一个人住。” 风弦喜欢一个人住,这是真的,不过这小女娃真是厉害,原本还是她喜欢一个人住所以才这样说。要不然她那么强的自我意识,她想要的东西,别人还有推辞的份? 魔君一听笑道:“正好,撷芳殿有两个偏殿,一个月待,一个月鞠,小公主住月鞠殿好不好?离九殿下叔叔和风弦姑姑都很近。” 人家说的是月鞠,不知小女娃如何就听成了“掬月”,好似真的可以把月亮捧在手里一般,还没去就已兴奋得不得了,道:“是不是住掬月殿就能捡到一个月亮?” 大伙一听她这稚气,就笑了。 魔君道:“捡不捡得到月亮,就要看你运气和本事了。” 走在去撷芳殿的路上,小女娃依然兴致高昂,一手拉着白及君,一手拉着风弦,道:“我要捡两个月亮,一个给九殿下叔叔,一个给风弦姑姑。” “你自己不要一个?”风弦逗她道。 她一听却忙摇头道:“嗯,那个月亮太大,我不要,每次我做噩梦,就梦见月亮掉在我面前,我是怎么也抱不动它。” “合着别人做噩梦都是跟鬼打架,你却梦见月亮入怀,雅得很,雅得很……” 那小女娃一听,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道:“姑姑也会取笑人了?” 风弦被她问住,白及君却赶紧接话道:“你姑姑平日死板是不是?” “嗨,忒死板了。” “你俩说什么?” “没……没什么……”两人都摊手不承认。 只见轩奈已奔到一残垣断壁的所在,正好坐落于一座山头。 风弦仔细一瞧,当真是杂草丛生中立着一破败的楼宇。 那楼宇三面临着悬崖,迎面月亮形的拱门上书“月待”两个篆字,写得静水深流很有感觉,真有静静等待月光照满西楼的意思。 看来这魔君说的“委屈”二字果然不假,这宫宇虽典雅精致,却是已经荒废了数万年,哪里还能住人? 白及君也不进去,吩咐小丫头先打扫着屋子,非要跟风弦到撷芳殿瞧瞧不可。 因那月待山头乃三面绝壁,他们上去瞧了一眼,又顺着原路返还。 回至一山坳平坦处,方见一座秀丽的宫殿簇拥在花团锦簇间,上书娟秀的几个大字“撷芳殿”,却也是端庄的小篆体。 风弦踏进撷芳殿才明白,这里原是魔君与朝颜姑娘成亲的地方。 而那新房的摆设好似数万年来没有动过一样。 风弦瞧着“撷芳”两个字,一时甚不明白了。 莫不是数万年前魔君真的是化作采花大盗把朝颜从风露台给坑蒙拐骗到这魔窟来的? 然后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是“撷芳”? 这件事,等朝颜身体好些得仔细问问她才是。 不然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姑娘,怎么会入魔窟,与魔族为伍? 小女娃望过撷芳殿后,竟十分后悔没有答应与风弦同住,她道:“姑姑,我们换房子吧。” 风弦想着这小女娃,天生爱玩,定是看中了里头有一个儿童游乐场。 这魔君也真是想得周到,竟然还想着朝颜会给他生一大堆小娃娃,还专门布置了一个游乐场。 要风弦住他们当初结婚的新房,风弦也委实觉得难以自在,虽然已经时隔数万年。 遂大方道:“好呀,那这里就让给你,我去住你那掬月楼吧。” “好好好,不过,我先跟姑姑到掬月楼参观参观再回来。” 那鞠月楼,坐落在另一个山头,亦是三面临着悬崖,与月待楼刚好遥相呼应。 看来这是两个山头一个山坳,月待在西,鞠月在东,撷芳居中间。 像月待楼一样,鞠月偏殿也被数万年的尘埃封存着。 不过此楼地势略低,只能月亮盈盈悬在中天时方能看到。 风弦走近一看,也是月亮形的门庭上书“月鞠”两个篆字,看来这些楼阁的造型及建造都极讲究对称之美。 可谓成双成对。 他这“鞠”字用的是鞠躬的鞠,不是掬捧的掬,也不知道魔君用鞠躬的鞠是何意。 好在魔君这人还不是很俗,没有用什么揽月云云。 这“月待”、“待月”,“月鞠”、“鞠月”,顺着念倒着念都蛮通顺的,倒像是有不少意趣。 不过,风弦对于住处一向不讲究,就个人她来说,一个地势开阔的高台就很好,吸风饮露方便,也不再做深究。 三个住处,只有撷芳殿是干净的,等待打扫期间,三人又随小丫头到撷芳殿喝茶。 白及君见风弦割血的伤口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终于放下心来,拿着风弦的手腕研究了一会儿,反而称赞道:“你剑法不错嘛,竟然刚入血管一毫”。 “我这叫熟极而流,哪像你那么不要命。” 他方才一把抓住瑰仙剑,当真是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倒是给瑰仙剑喂了不少血。 他那么大的伤口,恐是要三五天才能愈合了。 “啧啧,一夸赞就开始数落别人,若不是我的金疮药,你能好这么快?” “把你的金疮药拿出来。” “干嘛?” “给你也试一试疼痛的滋味。” 白及君一听,竟然不理风弦。 风弦只好乘着天还没黑,到那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去给他找几味药来细细研磨了敷上。 敷药时,他竟是很好奇,道:“你经常这样割自己的手腕?” “助人为乐。何乐而不为?” 他一听风弦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一时说不上话来,端端望了风弦好一会儿,低喃道:“以后可不可以不这样?” 他这沉吟了半晌道出的一句话,却像是请求又仿佛是命令。 弄得风弦一时木讷住,舌头在嘴巴里打着圈,好一会儿了才理清思绪道:“如果是你,也见死不救?” “如果是我,你会这样么?” “那当然啦,好歹你也救过我啊……” “就因为这样?” “白及君还想怎样?” 风弦虽是端望着他,但刚刚那话确是没经过大脑便问出来了。 话一出口,风弦又有几分后悔,一大晚上的,万一他又说出什么让人难以消化的话,可怎么办? 却不曾想,他细细望着自己,竟然十分平静道:“不想怎样,这样就很好……” 第六十六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次日,天刚蒙蒙亮,风弦还没起来,却发现有人在屋子里放火。 那烟雾缭绕得,简直呛死人。 风弦欠起身,方看清,原来是白及君在自己屋里弄得锅碗瓢盆叮咚响。 “你在做什么呢?” “吵到你啦?” “嗯啊……”昨儿打斗了半天,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又加上流了一碗血,风弦此刻依然疲惫得睁不开眼。 半欠着身子揉着眼睛。 “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 白及君念念叨叨的,风弦到底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继续蒙头又睡。 在梨花城时,临上什么重大节日,一大家子人起得早早地忙活,就为了一顿饭,弄得整个家里鸡飞狗跳的。 风弦嫌他们吵得慌,宁愿睡觉也不吃饭,用被子蒙着头,非得要睡饱了,方起来。 即便起来大家都用过膳了,剩得残羹冷炙她也不在乎。 魔君这月鞠楼,曝于大野外,静得只有阵阵松风和花鸟虫鱼声,倒是再适合她不过。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却是太阳照进屋子里来了。 从窗牖漏进来的阳光碎碎地洒在风弦床头,她这回真是自然醒,舒舒服服地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 却是一股极浓香的药味,飘飘绕绕进来,风弦立时坐起来,敞开鼻子闻嗅 好似当归和枸杞的味道,真的好香! 风弦想,这白及君流浪惯了,还真是跟自己一点儿不客气,很会自我照拂嘛。 他那点伤,其实用不着喝汤药的,不过既然他不怕麻烦,自己煮药,那也不错,可以好得快些。 风弦歪着头,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好好享受一下这初冬的阳光。 自从自己离开韦陀君,这已是第五个冬天了,也不知大荒是否真的如姑射所说会一直下雪,也不知韦陀君此刻是活着还是已经……想到这里,眼泪竟是要蹦出来的样子…… 她只顾自己望着窗外发呆,却朦朦胧胧听得厨房那头,好似有人在窃窃私语。 仔细一听,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女娃,极力压着声音甜甜道:“风弦姑姑什么时候才起来?” “风弦姑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那这么好喝的汤,她不喝吗?” “喝啊,再给盛你一碗,剩下的给姑姑留着好不好?”听起来是白及君在哄小女娃。 只听到小女娃闷闷不乐应道:“哦……” 小女娃汲汲喝完汤,竟端着碗添起来,那声音大得出奇。 白及君哄她不过,只得妥协道:“来,再给你一碗。” “那万一风弦姑姑不够了怎么办?” “好像是有点不够了。” 小女娃一听说,歪过身子凑向砂锅里瞧了一瞧,眼睛一亮道:“要不然给我半碗?” “好,再给你半碗。剩下的咱们就给姑姑留着,昨天她流了很多血。” 小女娃极懂事点头道:“嗯嗯。” 风弦十分好奇,这两人蹲在厨房干什么呢,偷偷爬起来,歪在门那儿瞧着。 只见两人并排靠墙根坐着,一人手里捧着碗,一人手里抓着柴火,小火炉上噗噗沸着鸡汤。 “难不成,这白及君大清早起来,真是在炖红枣鸡汤?” 昨儿风弦不过一时不得已,想让他尽快松手,少给瑰仙剑喂点血,方缓兵之计说红枣鸡汤补一补。 这么随口胡诌的东西,他竟然信以为真,一大早上觉都不睡,在这儿大动干戈? 而且自己的伤口昨儿他不是已经看过,已经愈合了么? “姑姑……你醒啦……” 小女娃见到风弦一脸睡眼惺忪站在门外,蹭地跑过来抱住她大腿。 “哎呀,被发现啦!” 风弦忙捂住脸。 “你偷听到我们说话啦?” “没有……没有……” “九殿下叔叔特意为你煮了鸡汤,可惜,可惜快被我喝完了。” 那小女娃,竟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一时说着,好像自己做了极不应该的事。 风弦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又嘟着嘴道:“可是这鸡汤也实在太好喝了,我真的没有办法,所以忍不住多了几碗。” “是吗?这么说都是这鸡汤的错,让你欲罢不能?” 风弦实在抵挡不住那香味,边说也边走了进去。 反正都被她们看完了,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披散的头发,薄薄单衣。 白及君见风弦坐到他们跟前,忙抬起缠着纱布的手,给风弦盛来一碗,嘴里只道:“是不是早上把你吵醒了?这魔君在月待楼也不备个厨房。不过那里好像只适合风花雪月。听说这魔君知道朝颜姑娘是人间的,想要弄点人间烟火味出来,方在这鞠月楼建了个厨房,不时给朝颜姑娘炖个小灶。” “却没想到这小灶魔君几万年不用,倒是被白及君看上了?”风弦边说,边接过他递来的汤。 “他这啰里啰嗦的东西,我也不怎么用得惯,所以弄得你早上被烟呛醒。” 风弦其实是不爱喝什么鸡汤的,但凡肉类的东西,她看着就提不起胃口。 如果是她在厨房里做肉,看着那生肉,闻着那腥味,即便是做熟了,她脑海里也挥之不去那生肉的种种,吃不下去。 不过,既然那小女娃喝了半锅还想喝,且这鸡汤暖噗噗的,闻着实在很吊人胃口,睡着的时候就害得她如那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梦见了烤鸭,便端起碗,仔细抿了一口。 “哦,我看白及君用得挺好,炖出来的汤堪称一流啊。” 风弦不得不说,这一口,也让她像小女娃一样,欲罢不能。 香味在口齿间蔓延,药膳的味道润润地久久回旋在喉咙,跟喝茶一般,淳厚香浓,回味无穷,好似有点醉人。 她说着,抬起碗一饮而尽。 小女娃看着风弦跟自己一样,好似没尝够,格格笑起来,她这一笑,却是天真烂漫得很,而手中的碗,正捧着,等待着白及君再给她添一碗。 “还行吧?” “挺好啊,看不出来白及君画画一流,这炖汤的手艺也蛮不错。这种东西以后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风弦自来到土族,便断了那茶叶。好似轩辕宫里的人没有喝茶的习惯,只她平日里在山上采点野草当茶喝。她此刻真是想喝茶想得紧。而这药膳,也不知是怎么炖出来的,不肥不腻,清爽可口,正好可以当茶喝。 风弦说着,又把碗递了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五碗。 这时,她方看见小女娃一直捧着碗,在等待着可否能剩下一点。 风弦喝茶是豪饮,并不像有的人细细品尝,这汤她误会成了茶,一时喝得上瘾。 见小女娃顶着巴巴的眼睛,忙往锅里看,幸亏还能舀出一碗来。 “给轩奈吧,我喝得都忘了。” 白及君也很奇怪,看她红扑扑的脸,仿佛醉酒了一般。自己炖汤虽然放了一点点酒做调料,但是绝对不至于使人喝醉啊。见她的确是喝醉了,也不敢再给她多喝,把剩下的都给小女娃舀出来。 风弦哪里管什么鸡汤茶汤,这样的冬日有暖汤相随,就是舒服。 她是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喝过了。 风弦吃饱喝足,晃悠着步子走到院子里的花树底下,不料那阳光暖融融照着,她更是支持不住,便伏在那花树底下睡了过去。 白及君收拾完碗盏出来,见她倾卧于花树下,仿佛是做梦一般,脸蛋粉粉溶溶。 便忙取了画笔,痛痛快快画将起来。 第六十七章 今朝花树下,不觉恋流光 小女娃见状,也瞎凑热闹,静静坐在白及君身旁,跟着白及君画起来。 可是她哪里会画人,竟画出一个五花大马一样的怪物。 白及君往她纸上一看,明明是躺着的人,被她画得站起来了,而且头上还多了两个麻花大辫子。 也不知这小女娃,是想象力太丰富,还是过于概念,那站着的人的腿,细得跟一根竹竿似的,而翘起的鼻子,几近把整张脸都霸占了。 不过小孩子学画画,玩得高兴就行,至于画成什么样,根本就没关系。 见小女娃一脸颓丧的样子,白及君悄悄道:“画得挺好。” 小女娃却仿佛是打击过大,十分悲戚道:“我画得好丑。” “不错的。就是……怎么头上有两个辫子?” 白及君往她头上看了一眼,才明白,原来是她的头上有两个小辫子。 “你画的是你自己吧?” “我画的是我姑姑!” “不像啊。” “哪里不像了?这眼睛鼻子不是姑姑的?这么美丽。” “哦哦,你姑姑看到自己的耳朵能够遮天,一定很佩服你。” “真的?是不是很神奇?” “太神奇了,躺着的人可以画到站起来。” 小女娃一听,恍然大悟道:“啊呀,我就说哪里不对呢,原来姑姑是躺着的,被我画得立起来了。” 她拿出一张纸重新画,却是真真把风弦画成一只大熊猫,腰腿胳膊倍儿粗,眼睛鼻子特大。.. “不错不错,你风弦姑姑一定很喜欢这张。”白及君想象着风弦起来看到这幅画的模样…… “有吗?真的好看?是不是进步特别大?” “特别大,直接把你风弦姑姑从女巫画成了熊猫。” “女巫?熊猫?” “嗯啊。熊猫啊,可是这世上最开心的了,没有比它更开心的了。伤心难过的时候,只要看一眼它吃东西时一副与世无争无所畏惧的样子,就会开心得大笑起来。” “开心啊,我最需要了。我也要当熊猫。” “嗨,这一世你稍稍不幸,投胎成了一朵花,下一世吧。”白及君不无遗憾地说。 “下一世,我一定要做只大熊猫!” 小女娃这么一声铁骨铮铮的高呼,生生把风弦从梦里拉了回来。 风弦醒来,见白及君正坐在对面十分紧张地运笔,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见小女娃也在,风弦才稍稍明白,这是现实无疑。 说来可怪,她居然梦见了白及君。 一想到自己毫无缘由地梦见了白及君,风弦的脸便唰地热起来,红得不能再红了。 白及君手上的笔还在稍作调整,见风弦坐在阳光里的花树下,脸红得跟着了火似的,走过来道:“还醉得厉害?” “没……没有啊。” “不像平时的你啊。” 风弦依旧在愣神,想到眼前这庞大的身躯,竟然会变成一只小绿虫子在自己的手心里蹦跳,而且还惹得自己眼泪哗哗往下流,禁不住大笑起来:“我做了一个梦。..” “姑姑,什么梦?这么开心?”小女娃凑了过来,估计她还没见风弦如此这般笑过。 “姑姑梦见了什么?说说……” “不告诉你,秘密。” “姑姑是不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大熊猫?” 白及君一听忍俊不禁道:“快瞧瞧,她刚刚绘制了一幅巨作。” 轩奈一听,赶忙回去端自己的画案,到了风弦跟前,递过来一张几近填满四尺整张的大熊猫。 “不错啊,你什么时候见过大熊猫了,竟然画得如此逼真。” “这是她给你画的肖像。”白及君不动声色说着。 “肖像?我的?” “九殿下叔叔说姑姑肯定会喜欢这幅肖像。怎么样?是不是因为我把画像上的姑姑画得像大熊猫一样开心,所以姑姑梦里也开心?” “白及君,你……” 风弦一想到自己睡着的时候,不知道白及君怎么在小女娃面前损毁自己的形象,就想找他理论。 记得上次他就说自己的人体很美。 “轩奈,你想不想知道姑姑刚刚做了什么梦?” “梦到自己变成了我画上的大熊猫?” “梦到你九殿下叔叔了。” 小女娃一听,格格笑起来,用手捂脸道:“哦,原来是梦到九殿下叔叔,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姑是梦到跟九殿下叔叔那个……那个……那个了?” 白及君原本在那头低头修改他的画作,根本无视她俩的存在,一听到轩奈这么说,竟然憨着脸甜甜笑起来。 风弦见状,故意乘机小声道:“不是。是梦到你九殿下叔叔啊,竟然变成了一只小绿虫子,在我手心里又蹦又跳,还摔瘸了一只腿。” 风弦记得,梦的最开始,是漫山遍野的梨花,是梨花城又好似不是梨花城。在梦里,她竟清楚地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可是当她拖着流浪而疲极的身躯回到家乡时,父亲竟然活了过来,在梨花城的城门处远远地迎着她。 风弦走过去,正欲拥抱她想念了那么久的父亲,笑着迎着她的那人竟瞬时变成了白及君…… 可是风弦的双臂已经紧紧抱住了迎着自己笑的人……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白及君却不知何故,死活要从城墙上跳下去…… 风弦是千叮嘱万叮嘱说:“这城墙很高的,你不能跳的。” 不料白及君好似变成了三岁小孩一般,说什么事情不能做,却偏要去做,在风弦还在死命规劝他的时候,嗙地一声从那城墙上跳了下去。 风弦是急坏了,待她饶了好几十里路,跑到城墙下面,白及君竟变成了一只小绿虫子。 风弦拾起变成了小绿虫子的白及君,捧在手心里,可是白及君已经不会说话了,一个劲在风弦的手心里痛苦无比地扭动着身子。 他的一只腿被摔断了,只一丝筋肉牵动着,动来动去,就像风弦小时候玩的缺胳膊少腿的蚂蚱那样。 风弦见状,哇地就哭出来,哭得那个叫悲壮惨烈…… 若不是小女娃这一声意气风发的呼喊把她拉回来,她指不定哭成什么样。 轩奈听风弦讲完,更是捂着脸笑得前仰后合。 白及君见她俩说着说着没声了,也不知道下文如何,过来便抓起风弦的胳膊,欣欣然道:“你说你梦见我什么?” 风弦两只胳膊被他锁得老疼,挣扎着站起身来,方不急不缓道:“梦见白及君你变成了一只小绿虫子。” “你这么恨我?” 见白及君一脸苦笑的样子,风弦方感十分解气。 “谁恨你了?是你自己不听话,硬要从一个城墙上跳下去。我跟你说不能跳,你偏要去跳。结果嗙地跳下去就变成了一只小绿虫子,而且还折了一条腿。整个人跟三岁小孩似的……” 白及君闻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还好只是瘸腿,没死。” 风弦听他居然这种反应,因想着该给他换药了,不想理他,便进屋去给他研磨草药。 进屋细细想着梦的结局,竟有种无端的不详之感, 按照昨天白及君那不要命的样子,许是有一天会变成三岁小孩的吧。 也不知后面的路是怎样的,如果没有认识他,一个人走是不是会轻松点。 可是,他,会离开自己吗? 回头望着阳光下,院子里的这双顽童,于红红霜叶下,正在互相打趣对方的画丑,风弦一时无端地,竟十分怀念起这深秋初冬的日光,虽然这日光此刻是她的,还没有流逝…… 第六十八章 喧宾夺主 轩辕君竟然派人送来一箩筐大枣。.. 小女娃自从尝到了白及君炖的鸡汤,每时每刻都馋得很,对轩辕宫送枣的人道:“回去跟父君说,我们每天都要炖红枣鸡汤,让他再送来,这一筐不够。” 风弦一听,这小女娃真是乐不思蜀了,竟是要打算长住在这里的么? “你不打算回去啦?” “你和九殿下叔叔什么时候回,我便什么时候回。” “我们把魔君夫人的病治好就要回了。” “那还有多久呢?” “也就三五日吧。” “三五日一箩筐也不够我吃的。” 这小孩子脑袋虽小,却总喜欢把事情想大,这也是怪事。 毛毛和长琴那两个小孩,听说风弦和白及君在魔窟,也巴巴跟在押送大枣的人后头,来到了魔窟。 毛毛一见风弦,跟找着魂了似的,直道:“小姐啊,你没事吧?怎么脸色如此苍白?怎么丢下毛毛就不管了?” 说罢鼻子一把泪一把,真哭得像模像样,仿佛风弦当真遗弃了她。 原本就很支持小女娃的白及君一听,道:“要我看,再送一箩筐也无济于事。你家主子,脑袋里缺根筋,你有见过每日一碗精血供养一位陌生人的人么?” 风弦一听正要反驳,毛毛却道:“什么精血?为什么要用我家主子的精血?” “嚯,原来你不知道,有人仗着自己的血好使。..竟然每日不顾性命剜血救人。剜血救人?什么破理论,你们听说过吗?” 毛毛一听急道:“九殿下说谁的血可以救人?” “还有谁,就是你那位不要命的主子的呗。” “您是说小姐的血可以救人?”毛毛仿佛悟识过来什么似的,说着,竟扑通一声跪在了风弦面前,道:“求姐姐救救我阿爹!” 这一回,毛毛是真哭丧着脸,一脸的沉重。 “你阿爹如何需要她救?” “我阿爹两万年前不知摊上了什么怪病,一日重似一日,现在已经到了枯萎的最后时期。九殿下您见过我阿爹的。” 毛毛这样一说,白及君方想起来那白玉襄王。当时见他是一万年前,就感觉他快不行了。 如今算起来,竟又撑着活了一万年。 “求姑姑也赏我一碗精血!” 风弦正要伸手拉起毛毛,白及君却道:“不行,这事我做主,绝对不可以。毛毛你不用求她。” “你瞎开什么玩笑?吓着小孩子了。”风弦抬眼望白及君。 只见白及君斩钉截铁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行。” “求姐姐救救我阿爹。姐姐若是能救活我阿爹,我日日跟随姐姐,一辈子给姐姐做牛做马,绝不反悔。” 毛毛说着,蹭蹭拜将起来,脑袋只磕得地板叮咚响。 白及君却一点不领情,道:“我天宫,那么多婢女,你姐姐何时需要你这个奴婢了?” 毛毛也不说话,一边磕头一边泪流不止。 风弦也觉得,血流淌在自己身体里,是自己的,白及君如何竟这样喧宾夺主?也不管白及君反对,伸手拉毛毛道:“起来,我们回去的路上去看看你阿爹。” “这么说姐姐是答应救我阿爹了?” “傻瓜,能救当然是好事。” “奴婢谢过主子!” 毛毛诚诚地拜了一拜,却是又哭又笑,站起身来,只弯腰退到一边,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婢女。 白及君气得直发抖,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怒气,冷道:“嚯,有的人耳根子就是这么没骨气,听到别人说做牛做马,就自家性命都不要了。” 救乃人之本能,况且救的是毛毛父亲,而自己已经没了父亲。 风弦也不知为什么这明白的事情,白及君竟会误会成是自己耳根子软。 “我真的是……” 不待风弦说完,白及君刀子一样的话又丢了过来:“好言难劝作死之人,好言也难劝自不量力之人,灾难都是自己找的。” 说完竟背过身去,不理她们了。 那朝颜姑娘今日又饮了一碗风弦的精血,好似精神了许多。 风弦想,也就再供她三五日,她便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按照风弦给的方子慢慢喝汤药调理的事了。 韦陀君还受着天火的焚烧,自己已经出来了这么久,她最近是越来越感觉到,再不回去好似就见不到他了…… 可是最关键的奈何草还没拿到,自己总不能空手就回。 无论如何她也要赶在今年冬天结束前回到大月…… 见白及君好似气急,风弦踱步到白及君跟前,缓缓道:“咱们再待七日,就回去?” 白及君见是风弦,还不理她,又背过身去。 “别不理我了,小孩子都看着。我答应你,救完毛毛父亲,我便不再轻易剜血救人。” 风弦终于明白,住到这鞠月楼那日,他仿佛恳求又命令地与自己说以后可不可以不要那样,其实是这些天他心里极沉的心事。 “好呀好呀,七日又比五日多了两天。”小女娃仿佛很高兴。 “你当真答应我,以后绝不会再剜血救人?” “嗯。答应你。”风弦点头。 “这样方好,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面容,白得跟陈年宣纸一样,泛着蜡黄?”他说着,竟伸手过来轻轻捧起风弦的脸。 他这人,一会儿怒,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这样温柔,风弦是十分看不懂。 如此闹了半天,众人到院子里割草,独留风弦一人在屋子里将养身子。 也不知今天是日子好还是,那魔君竟也派人送来一盒极贵重的礼物。 风弦只道魔君见着媳妇身体好转,心情大好,着下人送些小礼品以表酬谢也是可以理解的,便随口道:“放着吧,回去告诉你们君上,让他费心了。” 不料那送礼物的魔使却极郑重道:“君上吩咐说,此乃地宫今日刚采的魔界仙草之血灵芝,要姑姑一定要乘着新鲜尽快食用。” 风弦往那礼盒里一望,不过是些灰突突的鲜灵芝,还依然长在阴沉木上,除此之外瞧着跟其他仙灵芝并没什么两样,便道:“就说我知道了,一切遵照魔君吩咐的办。” 四个人割完草,竟又开始锄地,修整院子,还真有要打算长住下去的意思。 说起来,这鞠月楼的选址真是别具一格,一幅归隐山林却又不失世上人家之温馨风貌,竹篱瓦舍,菜畦鱼塘,真的很适合生活。 早上的时候风弦只顾着自己喝汤,却忘了,好似白及君自己都没喝上一口,又看他一只手缠着纱布,就剩下一只手能用,还不睡觉起来给自己熬鸡汤,也不知那鸡汤他是怎么熬出来的。 反正锄草也不是风弦的强项,这鲜灵芝煮鸡汤貌似也不错,风弦便琢磨着拿鲜灵芝煮点鸡汤给他们当茶喝。 正好四人干活汗流浃背的,需要补充水分。 第六十九章 你做的,毒药我也喝 说起这锄草啊,要按照风弦的意思,直接用仙法修整得了,还一棵草一棵草在那儿用锄头挖。 白及君却道:“仙法弄出来的东西,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规整得丑陋。魔君建这鞠月楼,想是要人尝尝人间的况味,若是用仙法,何须厨房,又何须这鱼塘菜畦,岂不辜负了这么一片天地?” 他这一席话是说得风弦哑口无言。 风弦想着,反正都是闲得没事干的人,找点事干干也好,不然过于闲闷,人容易得神经病,自古诗人都是首先闲成了神经病,不得已才拿些长吟短叹来排泄排泄。 若是闲成了诗人,整日吟诵些酸诗倒是不好了。估计魔君也是闲得没事干,方弄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来。 自己还是好好研究一下鸡汤要紧,毕竟这跟烧鱼一样,于风弦来说,是第一次。 风弦正把一整只鸡洗好,放在陶锅里,却不知道要加多少水。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早上喝了五碗大概是白及君放的水量的一半,那么就是加十二碗水左右合适? 去看了看魔君送来的灵芝,打开盒子,却是一层又一层的,总共十八朵。 送灵芝的魔使说要乘着新鲜尽快食用,风弦便都拿了出来,挨次放进陶锅里。 亏得那陶锅够大,十几朵灵芝放进去也还盛得下。 白及君说的不错,这魔君的厨房真是够啰嗦的,那火比大野外的难伺候多了。 她趴在灶台处,又是用吹火筒吹,又是用扇子扇,干了半天,那火还是自己灭了。 风弦从烟雾中逃出来,真是两眼发黑,泪眼汪汪。 但见那四人干得正上劲,又不好叫他们帮自己点火。 况且厨房跟艺术创作一样,是最容易起分歧的地方,怎么干都行,口味万千,没有个统一的标准,根本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很容易两人在里头会打起来。 这么一想,风弦感觉眼睛似乎缓上来了,嘴巴也能呼吸了,便又灰着脑袋回去,与那一堆柴火比拼耐力。 她捡了些干枝叶,好不容易把火生上了,却是锅里的水沸腾得突突往外冒,又把火给浇灭了。 如此熄灭了五次,风弦方稳定掌握了火候。 一锅汤差不多炖了两个时辰,那四人却也把院子弄得跟新的似的了,泥土泛着红润,连泥土的新润味都扑到屋子里来。 “喝汤啦!”风弦一脸的尘土,对着院子里大喊。 “什么?” 小女娃一听风弦在这边喊,便扔了锄头跑过来。 “我炖了鸡汤,快去叫你九殿下叔叔他们来喝汤吧。” 小女娃闻言,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便只管往白及君那边屁颠屁颠地跑去。 “九殿下叔叔,九殿下叔叔,风弦姑姑说吃饭了。” “吃饭?吃什么?” “姑姑说她炖了鸡汤。” “怎么早上喝鸡汤,晚上还喝?” 白及君回头见风弦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便收拾好锄头,赤脚提着锄头走了过来。 白及君走进了一看风弦,差点没唬一跳,那灰头土脸的样子,简直跟难民似的,哪里还能认出她来。 可是仔细一看,那矜绝的眸子,清奇的身姿,又正是风弦其人,不可能是别人。 白及君走到她身边,仔细端详着,自己这双手是干了一天的活,却也不干净了。 但是仔细拍拍尘土,还是比她此刻的面容干净些,方抬起手要帮她擦脸。 风弦见他缓缓伸过来的手,身子一紧,便往门上一靠,道:“你干什么?” “你站着别动。” “你干什么?” “别动,有尘土快进眼睛了。” 风弦一听尘土快进眼睛,忙把眼睛给闭了。 可是当她闭上眼睛那一刻,脑袋里就开始胡思乱想,好像很多人都是这样失去初吻的。 她又战战兢兢把眼睛睁开,白及君却是一副画画极专注样子,一脸正经道:“再闭上,还没好。” 他仿佛是在用衣袖为自己擦脸,又仿佛是极轻极柔的手指,风一般地抚过。 风弦是感觉站了好久,感觉天地都暗了下来,燕子往南,燕子往北,花开,花又落,如此,一瞬停留成了万年。 只听得万籁寂静中,白及君轻轻在耳畔道:“好了。” 却是那胸中的热气,喷涌在风弦脸颊,潮热潮热的。 一众小孩以为这两个大人光天化日之下好似要……要……竟齐排排背过身去,把眼睛捂上了。 白及君把锄头立在墙角便进了屋。 风弦把汤盛好,两人面对面坐着。 风弦见三个小孩久久都还不进屋,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便出来寻。 却见三人双手捂着眼睛,望着天空傻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风弦拍了一下轩奈的肩膀,道:“轩奈,你们在干嘛?” 小女娃被风弦拍了一下,仿佛从美梦中醒来似的,左右四顾一下,发现不知何时起已经没人了,惊道:“啊,结束啦?” “什么结束了?” 见风弦这么一问,她却也不避讳,竟然用手比出恋人亲嘴的样子…… 风弦见状,那么……那么小的小孩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懂还是,想笑又张不开嘴,胀红了脸干干道:“谁教你的?” “舅舅家的阿三。” 风弦一听原来是东海龙王的小孙子,那小屁孩,也才来轩辕宫不到一个月,而且两人还经常打架,怎么就学会了这个…… “你喜欢他啊?” “他最讨厌啦。”轩奈说着,翻了个白眼,拉着毛毛和长琴进屋去了,也不管风弦。 待得风弦进得屋里,却是白及君一脸安静的坐着,碗中的汤喝了半碗。 那小女娃咕咚咕咚把她那一碗喝下去,竟好似喝什么琼浆玉液似的,伸着碗高呼道:“好喝,再给我来一碗!” 风弦忙又给她盛了一碗。心里不免暗自高兴,看来这个汤算是成功了? “姑姑,你放的什么呀,好似跟九殿下叔叔熬出来的不一样,但是好好喝。” “秘密,好喝多喝点。” 风弦说着,刚要端起自己的碗。却见毛毛抿了一口,只皱着眉。 毛毛见风弦望着自己,忙又咧嘴堆起笑容,一脸古怪看着长琴。 长琴是端着汤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向众人赔着笑。 风弦也想不通,为什么一锅汤,众人的反应差异这么大。一边看众人的脸色,一边端起碗,伸到嘴边,只一口,还没下咽,她已奔到屋子外面吐起来。 毛毛见状,忙跟了出来,给她递来一杯茶和毛巾。 “怎么这么难喝?” “额,嗯……还好。”毛毛支支吾吾道。 风弦、毛毛、长琴三人鼓着腮帮子望着白及君,白及君许是尝过了风弦做的鱼,根本若无其事一般,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 又见那小女娃第二碗已经下肚,伸手要第三碗。 “轩奈,这汤什么味道?跟姑姑说实话。” “什么味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很鲜,好像……” 话还没说完,嘴巴又被汤碗给封住了。见她那样,仿佛喝得上瘾得很,根本停不下来。 白及君端起碗,把自己碗中剩下的一饮而尽。一脸静容望着风弦,风弦是巴巴望着他,希望他做点反馈。然而,他却好似没事人一般,静静听着小女娃的吮吸声。 “再给你来一碗?”风弦本是试探他。 不料他竟淡淡道:“可以。” 直到三碗下肚,白及君方缓缓道:“你加什么煮的?” “是魔君送来的一盒子东西,说是什么……什么血灵芝。” “你一盒子放进去了?” “嗯……”风弦想着说确切一点,好让他估计也准确点,又道:“一共放了十八朵。” “十八朵?”白及君回味了一番,道:“嗯……应该是这味了。” “什么味?” “苦味,无比的苦。” “那你还喝?” “你做的,毒药我也喝……” 第七十章 姻缘总难述 白及君说,像这么好的血灵芝,一次放四分之一朵就可以了。 白及君喝到第五碗,也喝不动了。 一锅汤,被小女娃,一碗接一碗,部喝到肚子里去。 喝完她好似也醉了一般,竟眯着眼睛撒娇道:“姑姑,我想睡觉了……”话还没说完,一头歪在风弦怀里睡着了。 风弦只得抱起她,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去,又让毛毛找了被子替她好好盖好。 “不会吧,小公主竟然把半锅汤喝完了?”毛毛清洗碗盏的时候十分震惊,仿佛不相信似的,又把陶锅倒过来看。 “真是一滴都不剩啊。” “为什么轩奈没吃出苦味来?”风弦也好奇。 “我也在好奇这个问题,而且她还喝醉了。”白及君一脸思索的样子。 “会不会是与奈何草有关?” “这个说不清楚,等明天观察一下再说。这血灵芝乃魔族特有之仙草。听说数百万年前,有一种神草,名神芝草,能够让身归混沌的神仙妖魔重新长出躯体,生在东海瀛洲之上,由神兽饕餮驻守。有一年遇上旱灾闹饥荒,那饕餮便偷食了神芝草,后来饕餮居然化成了人形,由魔族始祖收服使唤。后来魔族始祖在与神族的大战中魂飞魄散,饕餮感念主人的知遇之恩,竟用自己的血祭了那魔族始祖的肉身,希望他的主人魂魄再聚之时能回到肉身,再度醒来。至今魔族始祖也没醒来,但是听说魔族把魔族始祖的肉身放在一口由阴沉木制成的棺木之内,那棺木隔几十万年便会长出一朵一朵的血灵芝。” “如此说来,外界传说的奈何草之功效与这神芝草仿佛挺像?” “好像是这样,也不知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毛毛和长琴两人原本在厨房收拾,听白及君与风弦在这厢对话,啪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暗叫道:“天呐,早知道我就存一碗赶紧给我父君送去。” 说着,又抱起陶锅立起来使劲瞧着,只见那陶锅只剩点碎渣子骨头,哪里还剩得一滴,一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拍着长琴的肩膀道:“我就说呢。‘但凡良药都苦口’,这么好的东西自然不会好吃。我们差一点就拥有了不腐之躯,真遗憾!遗憾得我都不想活了。”说完抱头呜呜发作起来。 “快别说了,我那一碗只被我喝了一口,便整碗倒掉,白便宜了院子里的那些土壤!以后主子赏赐的东西,毒药我也吃!”长琴学着白及君的话。 两人说得眼睛都直了。 当真以为那是可保躯体不腐的神汤。.. 第三日,朝颜竟领着一队婢女往这鞠月楼浩浩荡荡而来。 风弦与小女娃正在享用白及君的鸡汤早餐,毛毛来报:“小姐,魔君夫人要见您,人已经到了鞠月楼。” 风弦抬眼朝毛毛所言望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早已立在那儿。 “姑姑,我家娘娘想要见一见姑姑,不知是否会打扰到姑姑?” 风弦闻言,忙放下碗筷,道:“我出去迎她。” 待她三人出来,朝颜已在月亮形的拱门处许久了。 今日她竟能走动了,果然是气色恢复得很好。 那朝颜一见到风弦,竟俯身下去,想要跪下,风弦忙拉住她道:“你我何须如此多礼?” “姑姑有所不知……”朝颜话说到一半,却是哽咽住,一脸歉疚地望着风弦,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风弦只道她恐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请自己帮忙,不曾想离了众丫头,她竟真的给自己跪了下来,凄凄惨惨道:“朝颜……朝颜……祈求姑姑原谅当初朝颜的不辞而别!” 相聚与别离,本就是人生之常态,风弦委实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但见朝颜如此大礼,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不过,朝颜如何就离开了风露台到魔窟来这一段,风弦其实很想知道。 这其中必定有自己的许多旧事。 关于风弦自己的事,人人都在传说,唯独她自己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司涧那个时候跟着她,好似只会整天睡懒觉,竟对她的过往毫无知晓。 而那曼陀罗,也就在她有意识而无说话能力的时候于她床边回忆了一些零星点滴,且大部分都是关于她与冰夷神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并未提到风弦很多。 “有事慢慢说。”风弦根本不知道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哪里谈得上原谅不原谅。 见她脸色依然憔悴,便伸手扶起她。 “姑姑有所不知……” 见朝颜一脸懊悔,依旧是有事不敢说的样子,风弦道:“当初……是不是魔君把你强行掳到这魔窟来的?” 风弦想的是,如果真是魔君用强,此番她便把朝颜带走。 不料,风弦这话一出口,已经起身的朝颜,竟又扑通跪了下去。 “是……也不是……” 见朝颜那形容,好似也有自愿的成分。 风弦估摸着:“莫不是一个英俊潇洒,一个沉鱼落雁,虽说是掳走的,却是半推半就成就了一桩姻缘?” 这朝颜年纪轻轻就落下这么一身病,果然是心地过于善良之故,若是她不要有那么多的良心不安,其实她的生活可以过得很好的。 而且事情都已经过去几万年了,谁会记得呢,谁又会在乎。 风弦反正是完不记得了,此刻以过来人的视角审视,没感到有什么大问题,不过都是些常人的行为。 且后来风露台的花也都散的散,毁的毁,命运坎坷得很,倒是她提前离开来到这魔窟,逃离了灾难。 风弦见她半晌都不接着往下说,转而问道:“你妹妹夕颜……” 想不到风弦一提夕颜,她竟是更紧张,道:“请姑姑原谅夕颜当初的不懂事!” 风弦不过是想知道夕颜的近况,她却误解成是追究责任,她这做姐姐的,要为自己担待,又要为妹妹担待,肩上的担子真是重得很。 见朝颜如此为难,风弦便接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道:“她还好吧?” “妹妹夕颜命苦至极,后来我与魔君才知,她竟是被鬼君哄骗走的。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纵使那鬼君玷污了她的身子,又把她当作奴婢使唤,还割了她的鼻子……我们……我们也不好去讨个说法,毕竟当初是她自愿的。” 第七十一章 而今忘却来时路 “这女孩子留不住也是正常的事,女大当嫁嘛,何况如果夕颜长得跟你一样,模样该是极好的。..” 风弦缓了一缓,又接着道:“她现在还在鬼君那儿?” “听说两万年前离开了,但是也不知她究竟流落到了何方,如今下落不明。”朝颜说着,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好似那些苦都是她这做姐姐的在加倍在承受着。 不过也难怪,谁让她们是并蒂之花呢? 只不过一个迎着朝阳盛开,一个于暮光中绽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俩是同一朵花。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夕颜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她最初选择的。只是她比你运气差点,没有遇到魔君这样的人。我看这魔君待你倒是极好,你且安安心心珍惜现在的生活吧。” 风弦不是老成之人,但是被朝颜一声声姑姑叫着,也只得摆出一副姑姑的模样,说姑姑当说的话。 朝颜闻言,也有所感悟似的道:“这次跟着姑姑来的这位九殿下,对姑姑也是极好的。好似不是以前那位牧羊人。” “牧羊人?哪位牧羊人?” 朝颜也不回答风弦的话,自顾自道:“以前姑姑为了那牧羊人,终日黯然神伤,我们看着也心疼,相比起来,还是这位九殿下会疼人些。..” 这牧羊人风弦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真是晴天飞霹雳。 这样算起来,韦陀君也算不得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 自己心心念念的过去是这样子的? 可是她这几天感觉着实想他得紧,只要有一点点闲暇时间,脑海里便都是他,而只要一起想起,竟是肝肠要断,世界无光的样子,所以她是一分一秒也不敢让自己闲着。 听朝颜此言,好似当初自己为了那牧羊人所害之相思,并不亚于此时此刻。 如此说来,岂不是所有自认为长久的东西都会变得很快? 譬如自己此时此刻无法摆脱的忧虑与思念,再譬如自己认定的韦陀君所给的那些幸福? 这些在无涯的时间当中,当真的会渺若云烟?也都会有新的替代品? 还是自己秉性就喜欢移情别恋? 风弦一时云里雾里,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又很好奇,故作镇定道:“那位牧羊人长何许模样?” “姑姑竟是忘了?”风弦此言,朝颜也是大惊,按照风弦当初那枯等成灰的模样,如何会忘? 风弦见她神色惨伤,以为她想起什么来了,会多说一点,想不到她回味了一番,竟是无比黯然道:“姑姑还是忘了好。” 风弦见她那副形容,好似自己当初没有因牧羊人而死,而能够活到今日纯属侥幸。 自己的过去真的是这样惨烈的么? 见朝颜许久都没有要接下去的意思,风弦只得放弃。 刚巧那“鞠月楼”的牌坊正映在眼前,转而问道:“这到底是作‘鞠月楼’还是‘月鞠楼’?用鞠躬的‘鞠’可是有什么深意?” 朝颜闻言,脸竟是红得不能再红,道:“这都是我那夫君闲得无事弄出来的,当初,当初,他硬要拉着我对着那十五的月亮拜上一拜,方定得下心来,也仿佛这庄婚姻才作数似的。” 看来魔君果然是心虚啊。 拜天地这等大事,本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了,却不知怎地,被朝颜这么一说,倒变成了笑话,风弦笑道:“我看魔君倒是因为你改变了不少。” “姑姑真的不了解这几万发生了什么事?” 这魔君对她,于情感上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于道义上,实则有违天地之正气。 当初若不是见他对自己真心实意、尽心尽意,自己如何就会从了他? 可是即便他的爱那样深切,他亦不曾改变他魔君的身份与秉性,他还是那副魔君应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出为祸苍生的事情来。 “你指的是三万年前的之战?” “那场战役,多少人成了无辜的亡魂。我如何能改变一个男人?男人是改变不了的。就像当初姑姑无法改变牧羊人一样……”朝颜一边叹气,一边茫然地背过身去,口吻极淡,却十分笃定道:“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自己一心求善,却阴差阳错落入这魔窟之中,而那随时可能作恶的人恰巧是很爱我的夫君,是以不得不背负着同谋者的身份,而同样亦终日背负着这悖论所带来的无休无止的痛苦……” 是夜,风弦是怎么也睡不着,于床上辗转反侧。 她从来不是牵肠惹恨之人,却是想起韦陀君的种种,竟跟落入似水流年潭中一模一样,无知无觉中,在那种似忧愁的愉悦当中回味不尽。 不知何时起,窗外徘徊着一轮明月,月光轻轻浅浅透过纱窗,照到她的被褥上。 她想起昆仑湖,那颗白及君和韦陀君都奉为至宝的泪珠。 她想起了昆仑湖的月亮,那轮她与韦陀君一起看过的月亮。 “也不知此刻,大月的月亮是否也徘徊在卜木居的天顶上空?” 风弦这样想着,披衣出得门来,只见好大月色,把这鞠月山头照得光灿如白昼。 这鞠月楼果然适合月正中天时,对着月亮起誓的地方,想必那时月亮袭一身美丽与光晕,再毫无道理天理难容之事,也是可以点头称是的,也便成就了魔君与朝颜的姻缘。 风弦往那房檐下一站,一直站到了月亮西西斜去。 莹白的月亮,穿过月桂树投下的巨大阴影罩住了她,风弦方感觉到白露薄凉薄凉地,把鞋袜湿透了。 “也不知此刻月待山头是何模样? 这月待也好,待月也罢,说起来,她还没有去看过那儿的月亮。 究竟有怎样的一种好?弄得魔君,“待月”也不是,“月待”也不是,起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名字? 今晚她竟是如此地情愫难禁,希望能守住这一整晚的月光,以便把自己浸在犹如此刻月色般撩人的思念当中,不想醒来。 她思绪飘移,人也恍惚。 不知不觉已飞身掠过鱼塘,穿过裸露着墨黑枝干的树林,来到月待山头。 白及君的屋子里,竟还亮着一盏灯,如豆的灯影昏黄摇曳,在溶溶月色中却格外分明。 风弦一时好奇,莫不是这人夜深人静之时,还会干些奇怪的事不成? 第七十二章 漠漠清辉洗泪痕 风弦轻轻趴在白及君窗子上,朝里望了望,只见他正在蘸墨往画幅上运笔。.. “看来这人是极度喜欢画画,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琢磨。像这种极度痴迷于某种事情的人应该很少会有烦心事的吧。也应该很少会犯相思吧?想着哪个人,一笔一画把他、她画出来,相思也就解了。” 风弦这样想着,也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但见他抬起头,竟然……竟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风弦顺着他望过来的眼睛,目测着他的视线,正好落在自己身旁的一簇竹影之上。 直到风弦看到他又低头运笔,扑通扑通跳着的一颗心方落下。 看来,白及君是正借着月光把竹林投射于纱窗上,在写生竹子呢。 若是他知道这么晚了,自己还趴在他窗子上偷偷看他作画,指不定他又误会成什么样子…… 乘白及君低眉专注于画面的瞬间,风弦轻手轻脚,准备离开。 瞬时,那低眉垂目的人竟又抬起头,这一回却是痴痴望着这头发呆。 白及君也很诧异,如何竹影上竟又多了一个人影?莫不是自己整日在琢磨她的造型因此而产生了幻觉?抑或真的是她? 自从在六界村给她画了第一幅画像之后,她的形象便好似镌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无论何时,他情不自禁地都在以她为模特,或构思,或创作,而只要是画人,不管画谁,画出来便都只能是她的样子,不能再是别人。.. 就好比今晚,他想在那竹影旁添一位月下美人,画了无数个形象,下笔竟是她。 唯一的不同是角度的不同,她或于廊檐下凭栏立着,或有意无意间零零望着一个不知明的所在,抑或只是盈盈露出一张笑颜。 但是那魂清清魄濯濯的样子,华丽如炽,冷艳如霜,只能是她。 白及君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孑然立着的身影,与自己画幅上的交叉重叠着,苦笑道:“看来,我真的是着了魔!” 风弦见他一味痴笑,好似并没有发现自己,便低头弯腰,乘着他忙于发呆的瞬间,从那窗前慢慢慢慢一步一步往前挪移。 此刻若是用仙法,他必定会感受到那股灵力,而自己又没有本事比他速度快,必定会被他逮回来。 白及君一看那影子居然会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去把门打开,想看个究竟。 风弦哪里知道他竟倏忽站到了门口,差点没与他装个满怀,想要调头往回走却是已经来不及。 “原来真的是你在这里。” 风弦望着他那副痴痴的模样,一时尴尬极了,这都是自己一大晚上看热闹看出来的。..耳朵里嗡嗡的,喉咙里干干的,只得打哈哈道:“想不到白及君这么晚还没睡,我见着月亮极好,便出来瞧瞧,纯属……纯属……不小心路过……路过……” 风弦说的是实得不能再实的大实话,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哪里还有真实可言? “哦,既是路过,不妨到我屋里喝杯茶,我今儿傍晚新摘的桂花,新泡上。还想着明日给你送些过去,既来了,便提前尝尝。” 风弦一听是茶,又是正当时令的桂花,哪里还能再离开半步。 可是一想到自己心里那堆事,务必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沉吟发酵一番,方能消化得了,也方过得去,明日也才能见人。 不然白日里时时挂在脸上倒是不好了。 于是道:“白及君既是有好茶,往我这茶壶里灌一壶就好啦。我就不打扰白及君作画了,外面月色极好,我去到那月下自斟自酌也是一番乐趣。” 风弦说着,唤出袖口里的影青茶壶递与白及君。 白及君见她支支吾吾的,好似被发现了极难为情,也不免留她,提了茶壶加了桂花,沏了一壶便给她送到门外来。 许是一切浸在月光中之故,她雪白的身影竟是那样地虚幻。 见她伸手过来接茶壶,指尖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温润如玉,白及君方明白过来此情此景再真实不过。 白及君迷醉地望着这一切,心底里好似要开出花来。 然而,抬眼望她,她却已经消失于月夜中,连同她那声低低的道谢,独留一卷背影,如同三万年前那般幽渺。 白及君无奈,只得回屋,把这满满的情绪挥霍于画幅上。 风弦提了茶壶,一隐一现,已经到得那月待山头最高处,拣选一棵光秃秃的枝头,飞身上去,躺在上面。心头不免又暗暗高兴:“看来这看热闹有时候也会生发出一点点的好处。今晚有了这壶茶,把自己浸在这薄凉薄凉的空气中,等到这寒白的月光黯淡下去,我应该是会摆脱掉脑袋里那堆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的思绪了吧。” 这下半夜的月光真是泠泠细细、满满款款、苍苍凉凉,让人倍感凄清,不过许是这浓黑突兀的冬日灰蒙空气惹得祸,风弦是顾不得这些了,一个劲往嘴里灌茶。 这清冽的空气,配上这略带暖香的桂花,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也再适合发泄思绪不过。 风弦只顾着仰头狂饮,一时把自己浇灌得满身是桂花香氛,亦满脸泪痕。 总算借着这清辉,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让眼睛里胀满的液体流淌了一阵子。 她这几年,身在这头,心在那头,却是人前人后维持着做人应有的体面。 化形成人,她自觉实在不够资格,还是这样做一朵花,于这静静的角落且开且落,却都是自己的事。 却是白及君,作画到深夜,也不知道风弦到底回去没有,至鞠月楼瞧了一番,没见着人,竟是十分着急。 白及君边在月色里寻她,边细细思量今天的事。 当时她形色是有几分不对,不过此刻回想起来,却也不完是因为尴尬,好似真的有心事想借着月亮发泄。 也不知朝颜早晨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自朝颜走后,风弦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虽极力压着,但以白及君这样敏感的人,蒙得了小女娃,却是如何瞒得过他。 但见她一整日都一副强自支持的样子,也不好问她,只好由着她独自捣腾。 到达月待山头最高处,白及君方闻到一股暖暖的桂花香氛,也才遥遥见一黑影卧伏树梢。 白及君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她竟独自伏身枝头喝闷茶,还喝得泪流满面,不省人事。 且如此这般人事不知,竟也没从树梢上掉下来,还挂在树上。 白及君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从枝头上抱下来。 见她已经昏沉多时,额头发烫得厉害,便就近把她安顿于自己床上,用冰块冷敷。 第七十三章 你在桥上看风景 第二日,太阳已经高高照着房前屋后,小女娃到鞠月楼喝汤,却是屋子里极冷清,空空如也。.. 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便朝着月待山头来。 到达门口见着正在贫嘴的毛毛和长琴,便问:“毛毛,我姑姑可是在这里?” 毛毛见问,也不答话,忙向屋子里努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女娃进到屋子里,总算见到一脸憔悴的白及君和躺着的风弦,才算定下心来。 “我还以为九殿下叔叔和风弦姑姑不要轩奈了,把我独自留在这魔窟。” 小女娃说着竟是哇哇哭起来,好似她真的被遗弃了一般。 白及君给风弦冷敷了一晚上,也不见她醒来,额头依旧烫得吓人,心里竟有点慌。 “若是她的感情也如这小孩般,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头,也不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白及君想到这里,一时叹息也不是,心疼也不是,不料他正暗自庆幸小女娃哭出来是好事的时候,那小女娃竟哭着哭着一头栽倒在地。 白及君着实吓一跳,忙不迭抱住小女娃,不免又把先前的理论打翻,暗忖道:“看来这哭得过于卖力也不是好事,竟是会晕过去的,女性的确比较特别。” 他这在沙漠中长大,没正经与女性接触过,一下子见两人都晕倒了,不免更慌张。 紧着渡灵力给小女娃,又着毛毛进屋照顾风弦。 好在小孩子醒得也快,却是醒来抬不起头来,抚着额头胡言乱语道:“九殿下叔叔,我头晕,头疼,头在转,好快、好沉……” 小女娃说完,竟又昏睡了过去。 小女娃哇啦哇啦说的这一大堆不适,白及君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说的是头,忙伸手去抚她额头,却是手刚伸出去,忙又惊得缩回,只见她眉心的那株奈何草,竟如真的一般,不知何时起,已膨胀了数百倍,直抵着眉间生长。 “这是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啊!”毛毛在一旁看着,惊骇得眼睛都快跳出来,正在换水的长琴闻言,也忙凑过来。 三人都骇异,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小丫头来报:“九殿下,君上说,魔天门外,有两位自称是风弦姑姑师父和朋友的人求见。” 白及君一时琢磨着,这奈何草与风弦被掳之事,风声走漏得如此之快,竟然连谎称师父和朋友的人都冒出来了。 风弦是跟他说过有一位师父,但是据她口中所说,她的那位师父如闲云野鹤,行踪缥缈不定,怎会突然找来? 于是严令道:“吩咐下去,不管是何人都不见。” 风弦虽晕了过去,但是意识尚算清醒。 其实她是不想醒来。 她是感到身心疲惫极了,想乘着醉茶好好让自己修整一回,清静清静。 看眼下的情况,忙睁开眼,半欠着身子起来,弱弱问小丫头子道:“是不是有一位惦着小山丘一样的肚子,头上光光溜溜的,耳鬓苍苍白发横竖招摇,眼耳口鼻都比一般人要大一号,有点像一尊佛造像?” 白及君一听,这形容得跟自己倒颇有几分相像,但见她竟然坐起来了,既欢喜又黯然,忙扶她道:“躺下,我来处理。” 小丫头见状也不敢多说话,只道:“好像是有这样一个人……” “是师父……” 白及君见她一口气叹出来,却是独自黯然神伤,忙命小丫头道:“速速去把师父请来!” 白及君的话语刚落,风弦支持不住,又躺了下去。 “师父他们终于找来了,这么些时日,总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番欲见着,却是像很多次想到他们一样,心里忐忑难安,也不知他们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看来该来的事还是要来,喝茶卖醉,闹了自己一晚上,亦闹了眼前这公子爷一晚上,都没用。” 风弦神情黯淡,眼睛不时望着门外。 白及君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好似不那么烫了,只见她并不像即将见到亲人那般高兴,却独自沉吟着,也不知她到底有什么心事,又怕她思虑过重,郁结于心自伤,笑道:“怎会那样贪杯?” “想起了一些往事……” “往事?不会是害相思吧?如许伤感,也不怕一时拿捏不好分寸伤了自己。” 风弦自认为自己也是不太懂得相思的人,只是偶尔发作一下,比如昨日有月亮照着。 然而,不知怎地,那一刹那竟是泪如雨下…… “你害相思的时候还会拿捏分寸的?” “我呀,想着某个人的时候是很快乐的,很享受……” 白及君说着,当真皓齿青眸笑了起来,那眼神里,装满了幸福。 这人还真随时都能日出有光的样子,不过想到自己的恋人,再暗淡的眼神,也会有光,何况还是白及君这样本来就熠熠生辉的眸子? 风弦也不知他说的是否是流那一滴泪的人,好奇道:“是那一滴泪水的主人?” “现在我换一个人想了。不过以前想着那人的时候,也是很享受。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那人,只是见过一侧背影,后来再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 的确,那个背影,曾经是他狼毫笔下熟极而流的身影,他都不用想,便能把她画出来。 他画她,已经画了整整三万年,但是现在他却心满意足,他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那背影的主人。 有时候傻笑起来,他还一度认为风弦是他画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是上苍眷顾他,把背影的主人送来了。 白及君这样一说,风弦方想起来,好似那日提着鲜花饼去看望白及君,他那满墙的画作,有许许多多模糊不清的背影,当时小女娃还误以为是自己…… “你们男人果然都不太靠谱,想了三万年的人都能换。”风弦打趣道。 其实她这样说是很心虚的,如果朝颜说的是真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把牧羊人替换了好几次? 而且即便她如此想着韦陀君,她对于白及君却也疏离不起来,总感觉这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 “我在这方便是很认真的人。我觉得她们是同一个人。” 白及君这样一说,风弦竟是听不懂了,她以为白及君是把那心心念念的背影替换成了自己。 如果是同一个人,却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说的是另有其人? “你何以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那个人此刻就在我眼前,而且自从我见到她,我心里就很踏实。” 风弦一听,忙放眼四顾,这屋子里,除了小女娃,便是自己,毛毛和长琴都在外面。 “不用找了,说的就是你。”白及君懒洋洋说着,仿佛指认罪人似的。 见他竟又这样似不正经又正经,风弦方感又落入他的圈套里了,正欲撇开心里那堆纠结,好好想个法子回敬他,却是师父和司涧已经站到了门口。 第七十四章 情怯不敢问来人 师父与司涧两人,依旧是一贯的那样,风尘仆仆的,却都没变样。 许是身在病中之故,当两人映入眼帘的时候,风弦不由得眼睛一热。 眼泪水在眼眶里打圈,好不容易才没让热热的饱胀液体滚落出来,起身给师父行礼,却是师父笑盈盈走到床前道:“嗨,我们还以为你被魔君吊起来锁在哪个暗无天日的魔窟里了,却是住在这诗情画意的山头,跟我们想的完是天壤之别,不错……不错……哈……” 被师父这么一打趣,风弦哪里还有心思伤感,忙吮吸了鼻子,道:“师父来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正需要师父帮忙。” 见一脸兴高采烈的师父又好奇地瞅着白及君,风弦只得介绍道:“师父,这位……这位……是天族的九殿下白及君。” 风弦虽是病昏了头,却也没忘记师父曾说天族九殿下已经战死的事,吞吞吐吐把这几个字说出来,实在不知道师父会作何反应。 却想不到师父听到“天族九殿下”这几个字时,脸上并无什么异样,只是出于好奇,又十分要紧地看了白及君一眼。 不过,对于师父这种人,极要紧地看一眼某个人,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了。 师父在这四海八荒,乃规矩之外的人,而白及君虽处处礼貌待人,好似遇到不讲规矩的也可以很不讲规矩,两人都会心一笑,互相拱手,师父道:“九殿下为我徒儿独闯魔界,感佩于心。..” 白及君恭敬道:“老先生言重。” 却是司涧,见了白及君大大行了一个礼,十分郑重道:“九殿下什么时候再力战群魔,请一定带上我。” 师父闻言亦笑起来,道:“也不能少我一个。” 风弦再明白师父此言的意思不过,像师父这种热血之人,有战必参加。 但是师父好似早就知道白及君没死似的,难道师父当初说战神战死是骗她的? 大家光顾着寒暄,已经昏睡过去的小女娃,竟又昏昏糊糊喊道:“我的头,要裂了!疼!” 还没喊完,抱着头蹭地起来,在床上打滚,竟是着魔了一般。 大伙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不轻,忙围拢到她跟前。 白及君凝气把她定住,师父和白及君两人都忙上去给她输送真气。 待小女娃又昏睡过去,师父凑到小女娃额前瞧了一眼,十分不妙道:“哎呀,这小女娃的身子,看来是托不住这奈何草了,这奈何草恐是要出土了。” 大伙一看,那株已经高大无比的奈何草,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竟又长了好几倍,呈现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 她的眉头已经撑得青筋蹦跳,要裂开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才能让奈何草顺利出土不伤到她?” 师父见风弦问,竟是一脸凝重,好似也有百般的疑惑似的。 大家心里一时没了普。 原本风弦以为,师父来了,很多事就可以顺利解决了。 白及君见状,命长琴道:“长琴,你乘着七彩祥云速速去一趟轩辕宫,务必要见到轩辕黄帝,把事情禀报清楚。” 风弦见长琴那么小的孩子,怕他说不清楚,又对司涧道:“司涧,你也跟长琴走一趟,第一,不要让轩辕君担心,第二,越快请来轩辕君越好。” 二人闻言,拱手上了白及君唤出的七彩祥云走了。 风弦吩咐完毕,师父道:“先给她吃点补血的东西,增加大脑供血。” 白及君一听师父此言,忙道:“每日我们都炖红枣鸡汤,恐是这一日耽搁之故。” 说完对师父拱手道:“先生既已在此,风弦姑娘就暂交由先生照顾,她昨晚受了风寒,刚醒来。我去鞠月楼炖鸡汤。你们也好好叙叙旧。” “我这徒儿,一向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做,在缥缈峰生病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我从来不管她的。在殿下这儿倒惯得娇气啦。不过殿下放心,有我在,保管出不了事。倒是那鸡汤,恐是要留心些,要比平日多放些红枣。”师父嘱咐完,又是一笑。 白及君闻言亦是莞尔一笑,道:“谨遵先生吩咐,先生请放心。” 望了一眼床上的风弦,才又出门去。 一时,屋子里只剩得师父与昏昏沉沉的小女娃,风弦抬眼看师父,还没开口,眼泪便唰啦滚了下来。 师父见她竟是这般脆弱,未张口竟先哭起来,但见她一脸病容,也不好说什么,干干笑道:“看来情况还不是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般顺利啊,莫不是你在这里整日都是这样淌眼抹泪的?还是这也是九殿下惯出来的?” 风弦听师父说“淌眼抹泪”,自己好似变了一个人,不禁好笑,连忙擦眼泪,收拾好情绪,又听师父还在拿自己和白及君打趣,道:“师父不是说三万年前大战之时,天族的战神战死了吗?” “我……我怎么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莫不是师父有意骗我?”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 风弦还在观察师父,想不到师父竟长长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哎,想不到你们还是相遇了。” “什么还是相遇?师父意思是我与这白及君早就应该相遇?早就认识?” “我可没说你们认识。别想多了。我是说你们的相遇,很有可能对六界的和平不利啊。”师父捋着胡须,故作深沉道。 见师父突然笑起来,风弦才知师父竟是又在打趣自己,忙道:“师父,师父就不想告诉我一些大荒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事?” 见风弦不语,师父缓缓道:“心里想问什么便问吧,回去也还是要见面的。” “这么说,韦陀君他……他……还活着?”风弦一开口,却是鼻子眼睛一酸,仿佛这几个字极沉重庞大,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顿时哑得厉害。 “皮肉从外往里腐烂,已经到了第四层。他的苦,等七层皮肉腐烂完,也就结束了。” “他还活着……” 风弦听到这里,喜极而泣,握着被子的手,紧紧抓着被褥。然而,一想到天火已经焚烧到第四层,不免又悲极而哀。哽咽道:“究竟是做了何等样的错事?要他承受这样的苦楚?” “或许是他修炼的劫吧。” 第七十五章 我在你落泪的荒凉里默守 白及君熬来鸡汤与小女娃喂下去,轩辕君、魔君也赶到了月待山。 轩辕君见到女儿的额头已经开始龟裂,急急问众人道:“是不是这几天给她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除了红枣鸡汤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红枣还是你送来的。”白及君回忆道。 “按照土族的史书记载,这奈何草常规生长,需得有十几万年的时间才会出土。如今不到四万年的时间就要出土,除非……除非是有什么神草催吐之故。” “莫不是那血灵芝?”白及君寻思。 “你说给她吃了血灵芝?” “前几日,魔君采了十几只血灵芝,送到鞠月楼给风弦补血用,结果煮出来几乎被她吃了。” “这么说来,难道真的是血灵芝之故?她母妃怀她之前,也吃过龙王送来的血灵芝。” “哦,龙王那儿也产血灵芝?”魔君好似很好奇,他一直很自信只有他魔窟才有这神草。 “也不知我那岳父是怎么得到的一株血灵芝。” “血灵芝是神芝草的一个变种。莫不是这奈何草也是神芝草的一个变种?它们相亲相近?”师父捋着胡须。 “很有可能。我族血灵芝乃我族始祖的棺木上长出,是因我祖的身体里有服食了神芝草的饕餮兽之精血。其生长时间与奈何草差不多,大概也是需要十几万年的时间才能长成。..” 轩辕君听魔君说完,道:“按照生长时间与传说中奈何草的药效,好似与这神芝草是颇有些渊源的。” 魔君一听,急道:“如果奈何草果真是神芝草的一个变种,那这神草如今长这么大,对灵力的消耗是极大的,眼下恐怕需要尽快取出奈何草,才能保小公主无恙。只是要怎样才能在不伤及小公主的前提下,让这奈何草出来?” 轩辕君一听,顿时有几分泄气,缓缓道:“要取这奈何草其实并不难。但是现如今时间这么紧迫,恐是顶难了。” 轩辕君说完,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轩辕黄帝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魔族一定竭尽力办到。” “需要一个人。但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那个人,而且听说那人已经魂飞魄散了。”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叹气。 只师父,好似有了眉目似的,上前问轩辕君道:“敢问轩辕黄帝,要找的那个魂飞魄散之人是谁?” “此事说来话长。不瞒大家说,我族奉天神之命,世代培育并守护这奈何草,其实只有养护的使命,并没有取用的能力。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除这奈何草的封印,还得当初种下这株草之人的一滴精血。可是世人并不知晓此中关键,看物不看源,以为抢到了我这小女,便能拥有奈何草。但是此刻这么急切,上哪里去找种草之人?” “解除封印?” “听说当初种下这株草之人或恐有人借此为祸苍生,便给这奈何草加了一个只有她才能解除的封印。” “那么书上可有记载是谁种下这株奈何草的呢?” “天地自鸿蒙初开,便劫难重重。而解除劫难之人,每个时代都有所不同,可谓前扑后继,但也都是心怀天下的远古大智、大善、大勇之神。种下此花之人,必定也是心系天地安危之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众神凋零,魂飞魄散的魄散,隐匿的隐匿。这世间仿佛再也没有了神。” 轩辕君说完,大家不免嘘吁一番,世间没有了神,的确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不过,按照这小女娃出生的时间算起来,种下此花之人,大概也就是这三四万年的时间。如果按照六界最近的一次劫难推算,那就是妖族祸乱之后。” 轩辕君此一番话好似又给了大家一份希望。 白及君道:“妖族祸乱后,只有一位神人魂飞魄散,那就是百花之神。莫不是这株草是百花之神而植?” 白及君说这话时,声音竟有点哽。 风弦一听话头竟然指向了自己,很是诧异,不过知道事情解决的关键在自己,突然高兴起来。 “徒儿,你可以试一试。” 师父这一语毕,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病央央的风弦。 魔君刚认识风弦不久,凭着最初的一瞬印象,只觉她容颜极好,说不清楚那种美,但是给人以震撼。后来见她行事,又觉与妻子朝颜无二,属于温厚型,只是骨子里有股韧劲,会做出常人难以做出的选择。 但是即便这样,魔君也就认为她与朝颜一样,是一朵花,只是稍稍比朝颜奇特,血能救人。 见朝颜称风弦为“姑姑”,他便当真以为她们是血缘上的亲戚,且百花之神三万年前魂飞魄散,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说起这事,他至今还瞒着朝颜呢。毕竟,肇事者是他魔君,然后才是妖族逼得花神魂飞魄散。 倒是白及君,不知哪里来的敏感,总觉得风弦与他是一路人。 虽然风弦的性格实在过于随和绵软,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好像也没有小女子的脾性,但他看得出来,这绝不是随意没有性格,更不是软弱,反而像水,至柔之坚,至愚之慧,正是这样的柔软与矜绝,使她强大到鲜有东西能撼动,尤其她那颗心,仿佛是空的,空到可以盛下任何东西,亦可以大到与任何东西为敌,包括世俗。 这与他白及君何其太相似? 只是她是女性,他是男性。 得知这一消息,白及君是比谁都震惊欢喜,他最开始也就是凭着直觉,觉得风弦的背影与三万年前那人相像,便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风弦的脸安在了那魂飞魄散之人的背影之上,随后便臆想风弦其人是那人。 但是臆想终归是没有一个确切。 上回回天庭,众人传言说花神在缥缈峰,且逃跑了。他不信,他心中的那个人怎会临阵脱逃? 不过细细回想风弦这毫无实力的样子,估计当真是脱逃无疑? 如果眼前之人果真是三万年前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神,这一回,他一定要牵她的手,去创造一个新格局。 三万年前,他们素不相识,没能共进退,所以造成了一个魂飞魄散,一个被流放。 他们都为同一件事情做出了牺牲。 不过此生竟然能这样相遇,且是在他最成熟的年龄,他难免觉得这不可思议,难免不想入非非。 当初,他流放昆仑湖畔,得知花神力战妖族,赶去解救,却终是晚了一步。 回来之后,从世人的传说中,他得知自己守着的那一汪水,竟然就是与自己并肩作战之人离开大荒前流下的一滴泪,便总觉他们的关系非凡,深深守候起那一滴泪。 且流泪之人离去前那一瞬背影,的确是他这几十万年里见过最美的,也最不可言喻的。 此刻,只有轩辕君显得异常冷静,默默注视着风弦,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风弦望了望轩辕君,见他点头首肯,便踱步到小女娃病榻前端坐下来。 第七十六章 芳魂艳魄寄生开 因只需要一滴血,风弦便直接用真气挤破食指。 腥红的血液缓缓溢出,随之而来的是花事荼蘼般的芬芳。 众人都急急看着这一切。 直到那鲜艳的液体坠入小女娃的眉间,血液化作金沙金粉金辉,一点一点把眉心那水晶一般透明的封印解除,众人方惊诧:“花神回来了……” 几个大男人一时赞赏也不是,悲悯也不是,总之想到她三万年前魂飞魄散的悲壮场面就觉得颜面扫地,而此刻见她又回来,不免都各自怀揣着心事,悲喜交加。 奈何草遇到梦幽夜,只作亲昵状,依然扎根于小女娃的眉间,却是奈何草花叶下藏着的一朵灵芝草冒出头来,融进了梦幽夜之中。 那一瞬,风弦感觉体内沉睡了万年的一个魂灵好似瞬息醒了过来。 她觉力量百倍,眼里有光,有闪电。 缓缓抬起头,众人并未感觉到她的异样,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刚刚经历过的这种洗礼与重生。 众人的目光还在风弦金光璀璨的身上,那奈何草离了灵芝草竟立时蔫了下去。 “原来世人所说的奈何草,只是寄生于灵芝草之上的花。这寄生之草,竟然强大到把原来的神草掩盖了。世间之事,古怪莫如此。”师父凑过去,看着瞬时枯萎的奈何草,禁不住叹息。 原本昏沉沉,呼喊乱叫的小女娃,此刻随着奈何草之凋零,竟也如同死去一般,毫无生息可言。.. 风弦见状,一时着急,忙又取出灵芝草,想要放回去。 白及君见状阻止道:“你这是作什么?” “我放回去……” “万万不能,寄生之花,它必须学会自己独立开放。一旦与寄生之体分离,是绝对不能再放回去的,你这样做是害了她也是害了你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灵芝草离身的那一刻,风弦感觉自己被一片片剥离了一般,身子颤悠得厉害。 白及君慌忙中拖住她。 风弦温软地靠在白及君肩上,只觉他凝重的眉眼虚晃得厉害。 却又听他紧着粗气,在耳边沉沉道:“此刻灵芝草已经附着于你的魂魄,倘若再放回去,也只能是你自己。你的魂识被带走不说,还会给轩奈虚弱的身体增加极其重的负担。要让轩奈醒过来,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白及君见风弦依旧不听她说,强自支持着,忙催动着术法把灵芝草重新注入梦幽夜之中。 幸亏他出手及时,若是再晚一刻,风弦的魂魄归不了位,恐是已酿成大祸。 待灵芝草重新融入梦幽夜之中,师父已查看完小女娃的情况。 “师父,有没有办法?”风弦一句话哽在喉咙。.. “把你的血剜出一碗来,快!” 风弦闻言,直接取下白及君的瑰仙剑,只见寒光一闪,血便如注般流淌出来。 白及君把盛满血液的影青碗递到轩辕君手中,又紧紧扶住微微摇晃的风弦。 小女娃尝到那无比芬芳的味道,嘴角动了一动,但依旧昏迷不醒。 见血液被小女娃一点一点喝完,师父忙把了把她的脉,好一会儿了才道:“小公主仿佛脉息已恢复正常,只是身子虚弱得紧,昏睡了过去。记得我看过一本野史杂书,上面有记载过奈何草,说这种植物很古怪,花很正常,但是花谢后花柱不凋。我刚刚查看了小公主眉间凋零的奈何草,花柱依然。按照正常来讲,她的花期应该是每年四月间,且奈何草是一种自我意识很强的花,她宁愿开在充满碎石的山脊,终日忍受风雪﹑冰雹,也要争取单独开花的权利。何来这么要强的花,竟然是寄生?” “这都是因为生在我们这两个水火不容的家族中害了她。”轩辕君闻言,不无悲哀地道。 “这么说是要昏睡到何时?” “这个亦未可知,或许是明年四月,抑或是下下一个明年四月。” 众人都还在为奈何草担忧之时,风弦竟软绵绵地晕倒在了白及君的怀里。 众人都不知何故,师父忙上前道:“请殿下扶她到榻上。” 白及君一听,一搂便抱起风弦往榻上奔过去。 师父伸手过去把脉,却是那真气乱窜的火热感,把师父狠狠一灼。师父缩回手,忙道:“恐是她修为浅薄,这灵芝草的神力又过于强大,如此下去,恐是要走火入魔。” “那可如何是好?” “现如今,只能合众人之力,帮她打通真气,强行压一压试试看。”众人听师父此言,互相点头。 司涧领毛毛和长琴出来,在门外把守。 白及君、轩辕君、魔君、师父四人盘膝坐下,立时四股真气合力冲出,因各人修为道法不同,真气的颜色亦分别呈现出金蓝青紫四色,团团把风弦罩住。 大概两个多时辰过去了,风弦依然昏迷不醒。 白及君是最着急的,还想接着输真气,被师父拦下道:“九殿下莫要着急,真气过多也不是好事。如果方法不对,恐是会雪上加霜。” “依照先生之意是等着她醒?” “现如今,真气也输了,只能缓一缓再看。” 两人还在争执,风弦的皮肉突然间疹子四起,灼热得她犹如万虫嗜骨一般奇痒难耐。 这是司涧所说的过敏了。 然而,她却仿佛在梦里做了噩梦,想要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每回她吃完花,都是这剧毒反应。 但是自从司涧给她喝下那灵泉之后,她就再也没犯过。 母亲的香石竹入梦幽夜的时候很顺利,玄色曼陀罗也很顺利,倒是不知这灵芝草,竟是为何会如此万蚁嗜心般折磨于她。 “司……司……” 师父仿佛明白了她的叫唤,忙开门去寻司涧。 白及君凑到榻前,一副着急样子抓起她的手,但见她的手已经开始红肿。 风弦知道自己的身子和脸一会儿也是这般剧烈反应,犹如毁容一般,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催出去,直接把白及君打出了房门。 轩辕君见状,忙去接住被打得吐血的白及君。 一时,白及君、轩辕君、魔君三人只得面面相觑,都以为她已经走火入魔,但见她刚刚出招的威力,却比这众人之中功力最强的白及君还要强上一等,都不敢靠近她。 风弦那一掌,其实是用尽了她平生所有力气,她知道要让白及君离开绝不容易,他铁定坚持守着她,她那身水肿的样子,如何能让他看见? 她这吃花的病,许久不犯,她便以为自己好了。 如今看起来,恐是要在今天要了她的命?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寄生之主? 在这昏沉水汽氤氲的屋子,她一时竟有点颓然。 也不知司涧到底去了哪里?两个时辰的功夫,竟是如此难寻的么? 第七十七章 魔族叛乱 在白及君、师父等众人为风弦输送真气疗伤的时候,要离听说奈何草要出土,竟召集起有谋逆之心的魔族众将杀到了月待山头。.. 司涧怕众魔头杀进屋干扰白及君等人为风弦疗伤,致使众人走火入魔,强行打出一道结界,把月待偏殿团团罩住。 司涧、毛毛、长琴三人拼死抵抗,浴血奋战,好不容才把要离众人逼到撷芳殿的山坳里。 好在司涧打出第二道结界把撷芳殿与月待山头完隔离,众魔头才没有办法闯入月待山头。 但是这结界却阻断了司涧三人的逃命之路。 师父循着混乱的血迹到撷芳殿,三人被围困在众魔头中,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师父见状,免不了与众魔头一阵厮杀,拎起浑身是血的司涧,让他赶紧去月待山头搬救兵。 司涧拖着最后一口气,朝着月待山头来,刚见到白及君众人围着风弦疗伤的寝殿,仿佛不敢靠近,还没说出一句话,就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见到身受重伤的司涧,都各自一惊,两个时辰前还好端端好的人,莫不是经历一场恶战,怎会如此? 白及君忙一把捞起司涧,施法替他疗伤。 白及君被风弦狠狠劈了一掌,打得口吐鲜血,虽还能支撑,但短时要动用真气,却也十分吃力。 他万万没想到风弦会突然这么凌厉地劈他一掌,仿佛天雷哄顶一般。 以风弦原来的功力,他白及君即便挨她几万掌,也仿佛春风佛胸一般,只觉温柔舒适。 但是风弦刚刚吃了灵芝草,且他四人又刚给她输送了两个时辰的真气,在白及君毫无设防的前提下,细细吃她这一掌,着实感觉五脏六腑仿佛受了大震动。 风弦当时只想让他离自己远一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浑身风疹水肿的样子,她也不知灵芝草竟能给自己带来如此的神力,更不知四人都给她输送了不少功力。 一时着急,按照平日自己的能耐发掌,催动出来,见白及君被自己直接打出门外,还吐了鲜血,也很后悔,但也不知自己到底把白及君伤成了何样,见他们都不在逼近她,她反而稍稍安定下来。 她哪里想得到,魔族竟这时候乘乱反了? 轩辕君见白及君肺腑咳嗽,忙催动术法,把司涧璇璇提到半空,抢着为他疗伤。 待司涧缓缓坠下,醒来睁开眼,对着众人只一句话:“魔族反了,撷芳殿……” 说完,又晕了过去。.. 众人闻言,都不相信,这件事,当真是意外之意外。 他们原本想的是外族来犯,却想不到是魔族内部谋反。 白及君与轩辕君都不由得把眼睛转向魔君,两人都闹不明白整件事情,到底这是魔君的主意还是其部下谋反。 魔君飞身就往撷芳殿来。 轩辕君见状,不由得与白及君对视一眼,两人互相点头,亦飞身跟随魔君至撷芳殿。 到达撷芳殿,二人见众魔族围困风弦师父一人,忙施展术法,大开杀戒。 倒是魔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自己也参与战斗,如此杀将下去,他魔族今日估计离灭亡不远了。 但如果不加入战斗,他岂不是糊里糊涂地也成了谋逆之人? 魔君正在两难,却突然听到凌厉而来的呼啸掌声,抬眼一看,是风弦师父催动着连环掌已经快劈到他面上。 师父吼道:“想不到魔君如此狡诈,表面跟着我们虚与委蛇,实则暗中布下如此手段。” 魔君感到一股非凡无比的掌力接近,哪里敢有半点含糊,只能强硬接招。 白及君、轩辕君见魔君出招,都骇疑,看来这是魔君早就布下的局? 魔君见风弦师父一招接一招斩将过来,气贯长虹,排山倒海,哪里敢懈怠,使出八成的功力,与之拆解。 原本要离已经绑架了朝颜,打算利用朝颜逼迫魔君谋反,现下看来,显然是他多虑。 魔君既然站在他们这一边,得知这一消息,要离是再高兴也没有了,真是个大意外,一时打得是十分卖力。 战了近两个时辰的众将士,见魔君与他们共进退,亦是备受鼓舞。 如此一来,整个战场,当真成了不要命的厮杀,一片昏天黑地。 白及君自从吃了风弦一掌,暂时还没缓和过来,但一想到风弦还病在月待山头,他们这边稍有差池,对风弦来说就是大危。 如此一来,他还哪里肯顾自己,挥动着瑰仙剑,寒光耀眼,亦是不要命的打法。 然而,任凭白及君、轩辕君、师父等人修为再高,魔众毕竟人数实在太多,何况白及君还身受不轻的伤。 三人见控制不住魔族人往月待山头奔涌,都退守月待山口,死死封住要道。 但是蜂拥而来的魔众,仿佛疯狂了一般,要离见魔族心腹大患白及君早已身受重伤,都想今日毙了他,煽动将士道:“白及一死,便是我魔族的天下!” 白及君、轩辕君、风弦师父三人,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当世英豪,但面对洪水一般涌上来的魔众,已是以一挡百万,抵挡不住,只得节节退守。 魔君原本与风弦师父交了手,又见要离的人马显然占了很大的上方,如果今日他魔君真反,必定有八成的把握。 尾随魔众缓缓追赶白及君等人至风弦和小女娃躺着的月待偏殿,顿时傻了眼。 原来要离的人早先受要离指使,已经按照事先约定,把朝颜绑架到了月待偏殿。 现下,风弦、小女娃、朝颜、司涧四人,都被要离的人捆绑在了魔族第一凶器,噬灵鼎中,成了人质。 风弦与小女娃两人还处于昏迷中,只司涧和朝颜醒着。 那噬灵鼎,是魔族始祖数百万年前炼就的第一件凶器,不收鬼,不收妖,专收各世凶煞恶魔,如今不知收录了万几。 入鼎之人遭受层层翻涌的煞气噬魂削骨,要不了多久,更是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朝颜见昏迷中的风弦,遭受如此之折磨,大喊:“无皋,你有本事立刻杀了我们!” 无皋,是魔君的小名。 第七十八章 如登极乐 魔君原本只是顺水推舟,见大势趋向魔族这边,便默认了要离的谋反。 到得月待偏殿门口,突然见到朝颜被绑在噬灵鼎中,那憔悴的身影,他真是不敢相信。 直到听见朝颜呼自己的小名,他才意识到,这要离之心之毒。 他是要魔君永远丧失朝颜,一心只为其霸业而活。 平日里,要离常常埋怨“红颜祸水”,魔君只当他这些部下寻药寻得丧失了耐心,发几句牢骚也属正常,现如今看起来,他这些部下,是早就有谋杀朝颜之心,恨不得她灰飞烟灭,消失在他魔君的世界里。 魔君这个人,虽极负才华,却是偏生的痴情。 霸业之心他是有的,红颜之爱他也是有的,但是相比起那霸业,他还是放不下眼前楚楚可怜的祸水红颜。 博取江山,本来就是为了讨女人欢心,如果需要取悦的女人都不在了,江山还有什么意义? 非要在这两者中选一样,他魔君,会毅然选择女人。 这也是要离早就想把朝颜除掉的原因。 魔君见熊熊煞气往上翻涌,已经快灼烧到朝颜、风弦四人,号令众将领道:“魔族众将士听令,随我者生,逆我者死!” 众将士闻言,都木然不动,哪里还肯听他魔君一句? 即便有一个两个想临阵投降的,也被要离一掌劈得粉碎。.. 白及君、轩辕君见此情此景,已然明白一切,虽然魔君生性多变,有谋反之心,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成了笼中之物。 不过有他此番倒戈,众人便多了一分胜算。 一时,众魔把白及君、轩辕君、魔君、风弦师父及身受重伤的毛毛和长琴团团围在大殿门口。 此刻唯有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攻上去抢夺噬灵鼎。 白及君扬起瑰仙剑,庞大雪白的身影,在魔窟荒凉的土地上显得像一尊神。 只见一灼眼寒光掠过,还没发出半点声息,他前面的众魔已倒下一片。 接着又是无数刺眼的白光,比闪电还快,让人根本分不清是白及君,还是剑,穿梭于黑奎奎的魔众之间,瑰仙剑饮血之声呲呲响动,风声鹤唳,魔众纷纷倒下,纷纷涌上,纷纷倒下。 魔君、轩辕君众人见状,早已杀成一片,噬灵鼎中捆着的人,都是他们最重要的人,若没有人在她们掉入噬灵海之前夺得噬灵鼎,那四个人将注定灰飞烟灭。 一时,战场厮杀之声震天动地,虽只有六个人,却仿佛有千千万万一般。 要离这次是铁了心要除去朝颜,如果魔君不计较,他还做他的魔君,如果魔君还在乎那个女人,他打算彻底取而代之。 见魔君突然倒戈,他已抱定决心,要么战死,要么为王。 但毕竟六人之中,有四人的修为在当今可谓数一数二,且都是为了最重要之人,拼起命来什么都不顾,他魔众虽多,如何能抵挡? 就在战场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要离催动术法,使得煞气如火山喷涌,噬灵鼎中捆绑四人的钢索瞬时被煞气灼化了。 白及君见绑着风弦的钢索已经炙得断裂,整个人向那万劫不复中坠落,想都没想,便飞身跳入噬灵鼎中去捞不断往下坠去的风弦。 三万年前,他只是晚了一步,便错失了她。 如今,即便魂飞魄散,他也要跟她一起。 白及君抓着风弦的手,仿佛步入一场婚礼似的,他们双双白衫如羽,往那火焰翻滚中坠去,飞舞得众人只觉这一对璧人如登极乐。 众人瞬时看得呆住。 一时,朝颜、小女娃、司涧也跟着往那噬灵海中坠去。 魔君、轩辕君、风弦师父飞身扑向噬灵鼎去捞那三人,可是哪里来得及,只撕下三人的一截子衣袖,便只能望着煞气冲天如岩浆沸腾。 魔君见朝颜已逝,哪里还能再沉得住半口气,怒吼一声,几近把魔窟炸翻了天,原本他想着都是自己的族人,并不想斩尽杀绝,且魔窟没有众魔何以成魔窟? 如今,他仿佛不把这众魔杀光不足以解恨。 轩辕君见魔君倒戈,也想着为魔君留点余部,并没力下狠屠杀,只求救人,此番见女儿已逝,悲恸万分,遇魔杀魔,遇神杀神,群魔乱斩。 师父是从一开始就在拼命斩杀,见两人受了这般刺激才肯下狠,甚觉为时已晚。 倒是噬灵鼎中的风弦,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抓着她,又感觉一股一股的热浪灼烧得身子要炸开来,体内的真气在热浪催动下云蒸霞蔚,千变万化,就在一个堵得绝望的瞬间,她的灵台穴竟然被冲开了,立时,她浑身舒爽,睁开闭着的眼睛。 睁开眼见正是白及君抓着自己,他被热浪灼得遍体鳞伤,还依然望着自己笑,那笑颜,在灰黑的眉角眼角堆如灿烂花海。 她不知白及君如何会这样,被灼伤得面目黑,还如此这般明媚如日月,与大泽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往下一望,但见翻涌的煞气沸如火山岩浆,那溶岩,别说是人,即便那神剑瑰仙剑,落入下去亦会瞬息化为青烟。 风弦用力一掌,把他抓着自己的手劈开,再发一掌,催动他往上飞升。 她想跟上他,一起往上腾起,却发现自己连发两掌,用力过大,腾起之后竟又往下坠落。 白及君被风弦推得不明不白,但见已经飘飞上来的她又往下坠去,忙飞身去捞她。 挥出瑰仙剑在鼎壁上狠狠一刺,方稳住了自己和抓着的风弦。 彼时,两人又是一上一下的姿势,颤悠悠地飘荡在噗噗沸腾的岩浆之上。 “白及,放手。你去帮我把未完成的事完成。”风弦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被煞气熊熊灼烧着,当真是感觉十分吃力。 “自己的事自己做。我白及从不顶替人活,你倒好,死了一了白了。有本事我替你去死,你替我活。” 风弦听他这是在激自己,也不理他,但见他握着瑰仙剑的那只手,青筋蹦跳,颤抖得厉害,再这样下去,两人真的会一起坠入煞海灰飞烟灭。 “你听我说,今天我们俩只能活一个。而且必须是你。我没有你的恒心,注定完成不了什么天地大任。我从下面发力,你借助我的力量,一直往上飞,好吗?” “我说你是不是脑袋烧坏了?把我当三岁小孩看待?” “从我第一天见你起,就感觉有一个你是小孩。” 这句话,风弦也是激他,希望他放开自己。 “女人一般把自己爱的男人当小孩,你是不是这样?” “是……” 风弦是被他气死了,这个时候了还在开玩笑。 当她闭着眼睛说是的时候,却是被一股力量猛地一甩,自己竟翻越而起。 第七十九章 你欠我一个传说 风弦被那股力量甩得有些头晕,但出于本能,还是一把抓住了瑰仙剑,几乎与她抓住瑰仙剑同时,她的腰部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环环扣住了。.. 彼时,又觉一双眼睛正灼灼望着自己,抬起头,只见白及君的笑颜就在她的头顶。 他坚硬的下颏正抵着风弦的头,粗重的呼吸吹得她耳朵麻痒麻痒的。 风弦着实惊异,如何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就落入了他怀里,与他飘在了一起? 但见他一脸坏笑望着自己,仿佛很是得意刚刚的大手笔,想要推开他,却突然被一根绳索拦腰捆住,与正抱着她的白及君生生捆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捆我?” “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想推开我?” “你这个什么绳索?快帮我解了。” 风弦使用术法,却是半点效果没有,也不知他唤出的是什么法器。 但是,那么分明地感觉到他硬邦邦的胸膛,粗壮的腰肢,不自觉脸就红到了耳根。 终归她是没这么与一个男人紧紧捆在一处过,还是这般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彼此的瞳孔无比地深,无比地透明,只看得见对方的身影被无限放大。 更要命是一抬头就磕了下巴。 风弦动一下,与她捆在一起的白及君也动一下,身子扭动摩擦得如同绞拧在一起的麻绳。.. 白及君抓起她那只不安分的手,还是那一脸的坏笑,道:“想活还是想死?” “什么意思?” “想死,就一起跳下去。” 风弦听他静静的口吻,仿佛是那不动声色的玩笑之语。 这句话以前风弦听了准会发笑,白及君是何等爱惜生命之人,从他吃鱼的细节就可以看出他是何等爱惜存在着的每一时每一刻,且强大如他,如何会放弃努力,寻死? 但是此时此刻,风弦不得不相信,如果自己当即点头,白及君肯定会想都不想,就干出随她跳下去的傻事。 垂眼去看身子下面的煞火之海,风弦当真下不了跳下去的决心。 跳下去,他俩必将一起灰飞烟灭,如何能保其中任何一个? 风弦抬头望他,只听他又道:“想活,就一起冲出去。” 说完,一脸的星光璀璨,金星耀目,好似真的能够脱离这煞火之海。 “你觉得可以?” 风弦感觉自己实在是个拖累,在这样浊重的煞气之中,合两人之力催动一人往上飞升,还有可能活一个人。 如果白及君带着她这个累赘,稍稍不慎即会再次坠入这煞海之中灰飞烟灭。.. 然而,毕竟自己与他捆在一处了,她多么想舍弃自己,也不能了。 “嗯,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飞?” “白及,你听我说。你飞出去,你还有大好天地等着你,我活着没有意义。” “你欠我一次并肩而战,这是上辈子你欠下的,你没还清不能死。” “哦,三万年前,那不过是个传说,不要迷信。” “偏生我就没有那个传说活不了。传说你也得还我。” 当初在缥缈峰,师父提起天族战神牺牲之事,说他是三万年前唯一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当时风弦是稍稍有些心动的,她不知那天族战神究竟是何等样的人,但是毕竟他俩并肩作战过,且为了同一件事牺牲。 她对他是有憧憬的。 虽然那种憧憬无关风月,只是每每想起有那么个人,心里就有种异样。 此刻,那个人就在眼前,就与她紧紧挨在一处,温暖的下颌贴着她的发丝,他们近得都能感到彼此的温度。 “你听我说,白及,我不想你死,真的……”风弦说得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风弦这人,原本就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那一瞬,她当真是百般地不舍。 她自知自己这浑浑噩噩之人,怎么活也活不明白,死了也不见得可惜,可是白及君,那么一个朗朗如光之人,怎么可以死? 风弦还在继续往下说,却被白及君抓起手腕,捏得生疼,急促道:“那咱们就一起跳下去,好不好?” 白及君这样一说,亦是声音粗哽。 两人都再次往下望去,瞧着那沸腾之气当真骇人,然而,却更多的是不甘心。 如何这煞海就困住了曾经风靡六界的两个人,两人都不大相信。 尤其风弦,她实在不相信这六界有什么可以困得住白及君。 他,如此顶天立地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被困住? 彼此抬起头,目光又撞到一起,白及君坚毅道:“一起冲出去?” “嗯。”风弦这回没有反对,收拾好情绪,点头。 是的,没有比不冲一冲就往下跳更愚笨的事了。此刻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一起魂飞魄散,但是冲一冲还有一线希望。 “搂紧!” 白及君御剑,两人握着瑰仙剑,顺着那噬灵鼎的鼎口一直往上。 风弦感觉到萧杀之气呼呼驰过,周围刀光火影山崩海裂,却云烟一般渺渺,只有白及君静定的笑颜,恒常如日月。 被白及君带着飞的感觉神好,他们真的在一起往上飞,速度如光如闪电。 若不是白及君早先被风弦劈了一掌,可能这个飞行速度还会更快。 风弦伏在白及君胸前,正想着,如果他们飞不出去,这样死了也不算枉活一世。 却是突然之间风浪大作,瑰仙剑足足打了三个圈。 风弦定了定神识,方看清白及君正伸手去捞不断往下坠落的朝颜司涧小女娃三人。 “御剑!快!” 风弦闻言,忙手掌发力,催动梦幽夜,拼死一搏去驾驭那瑰仙剑。 彼时,白及君与她都紧紧抓着瑰仙剑,好在那瑰仙剑竟是天赐神器,承载着五个人,稳稳向前,威力实在比他们想象的要大。 白及君抓着的是司涧的手,司涧抓着朝颜,小女娃在最下面。 白及君用力一甩,昏睡中的小女娃被甩了上来,风弦立时伸手去抓小女娃的另一只手。 五人一时抱成一团,仿佛要直冲云霄的感觉。 “抓紧了,出鼎口!” 白及君一手握瑰仙剑,一手抓司涧,腾不出手,竟然用下巴磕风弦的脑袋,生生把她护在了自己的胸前。 众魔及厮杀得如火如荼得轩辕君众人,听得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塌陷了一般,回头一看,竟是那噬灵鼎不知何故,仿佛失了灵气一般,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犹如一个巨人倒下。 立时,鼎口滚出五个人,都抱着头,却掩盖不住那煤灰色的眼耳口鼻。 第八十章 云天之外写丹青 要离见白及君五人冲出噬灵鼎,顿时慌了手脚。 众魔此番更迷信了三万年前那战神的传说,都认为这天族九殿下乃不死之身,不败之神,纷纷弃兵器投降。 要离知自己此番叛乱不成将必死无疑,长跪于地请求魔君赐死。 魔君知他行事鲁莽,且极具野心,但念他于魔族忠心耿耿,且惜他乃一代人才,最终只是把他幽禁起来。 众人力战群魔,此番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尤其长琴、毛毛、司涧三人,伤得只剩下半条命。 毛毛盛邀大家去她家的白玉山庄修养。 风弦因惦念毛毛父君的病情,且那白玉山庄正好在去从极之渊的路上,便答应了。 毛毛家的白玉山庄坐落水土两族边界的一座山峰之上,整日雾气腾绕如临仙境。 果然那白玉襄王饮了风弦的一碗血竟好转过来,千恩万谢于风弦和白及君,每日栗子炖山鸡招待伺候,经过魔族那一番厮杀,众人都觉此番的山庄之行实在堪比度假还奢侈。 待众人精力满满地启程,都欢喜无比。 说是去从极之渊取花,实乃游山玩水一路吃喝玩乐,一路都未遇到什么障碍。 到达大泽的时候,需要御剑飞行,毛毛要跟风弦一组,白及君却道:“你家主子那御剑能力,恐是把你摔落在似水流年潭中她也不知觉,要我看,你还是跟司涧一起。他的御剑能力比你家主子不知好多少倍。” 司涧一听,哪里肯,他向来是与师父一组的。 那长琴也是个半大孩子,虽然是天上下来的,但是让他一个人,风弦也不甚放心。 风弦道:“长琴,你跟着我吧。” 长琴一听,吓得直哆嗦,道:“我家殿下才有能力保护姑姑,我……我跟着毛毛就好。” 风弦一听,合着长琴也嫌弃她,独自御剑朝前行去。 白及君见风弦突然往前,也不理他和众人,追上来,一把把她揽到七彩祥云之上,又是那一脸的坏笑。 “我怕你不小心又掉到那似水流年潭中,这回我可救不了你。你看,我被你劈那一掌,至今还没好,心口还疼着。” 说着,当真拉风弦的手去抚他的胸口。 风弦被他一拉,本能缩手道:“男女授受不亲,白及君当真不知,还是故意捉弄于我?” “我只知有人答应过要跟我一起并肩作战,其他的都不知。” 他这样定定凝着风弦的时候,当真以为只要他俩携手,整个天下就都是他们的了。 “是有并肩作战这回事,但是我仿佛没有答应白及君别……别的是不是?” “别的什么?”他见风弦吞吞吐吐,上前一步道。 “没……没什么……” 风弦见他又要上前一步,眼睛里是笑意,仿佛醉酒了一般,忙道:“白……白及君明明有这么大的理想,为什么在神仙居面馆会说自己没理想?” 男人大概一听到理想两个字就会立刻清醒过来是不是? 总之,风弦是这样想的。 想不到一脸醉意的白及君果然呆住,冷静道:“这个不是理想,是背负的责任,跟你一样。” 说罢,背过身去,凝凝望着脚底下疾驰而过的高山大泽。 风弦对这种大格局之事其实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反倒是这样立在风中,她有点情绪化。 她对奈何草之事依然耿耿于怀。.. 见轩辕君抱着沉睡的轩奈独自回轩辕宫,她是愧疚万分。 原本跟着她们出来的人是好好的,如今回去,却是昏迷不醒,且不知要昏睡到何年何月。 虽然,轩辕君极力言明这是因她出生在水土两族之故。 但是,风弦却很难摆脱内心的自责。 在众人的面前,她亦是愧疚得很,自己根本就不是他们心中的百花之神,只是一个残缺而已。 “白及,你说我们肩上背负的东西当真有意义吗?” 此时此刻,他们都俯瞰着云烟一般渺渺的众生。 见白及君不言语,风弦又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要做的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义。” “这种滋味不好受……” 白及君迎风而立,直直地看着前方。他是难得正经一回,却是那种思虑,比韦陀君与生俱来的忧郁深沉冷峻,仿佛整个六界都会为之肃然。 “你怀疑过自己么?” “一样,很多时候……” 他一语未完,风弦扬眉抬头,正触上他清辉一般的眸子。那眸子深处倒映的世界,容下了七彩祥云之下的芸芸众生,亦容放着云天之外的渺渺天地,然而,在那浩瀚的无边中,端坐着风弦小小、小小的身影,虽极小,却是浩大天地中唯一的一个,那么突出。 “这可如何是好?”见白及君那么强大的人都怀疑,风弦突然有点悲,有点不知所措。 风弦感觉零零的自己被一双臂膀稳住,却见那人已蹲身下来,流转的目光如月华雪影,语气淡如此刻的渺渺云天,淡而坚定:“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活着,继续……往前。” “那么长,如何活得下去?” “神仙妖魔的时间是以万年计,而人世的时间比起这万年根本作不得数。神仙妖魔之外肯定还有更庞大的系统,数万年的时间丢在那个庞大的系统之中也只有一瞬,作不得数。” “那更悲哀了,那么努力,却是作不得数。”风弦望着他,越想越难过,不由得紧紧抱住膝盖,他的衣衫她的衣衫被风裹挟着,四处飘扬,飘到了她的脸上,他的脸上。 “可是我们寻求的是一种内心需求与归属,那种责任感,并不是因为‘作数’或‘不作数’是不是?” “你说的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吗?” “差不多类似……” 风弦也感觉跟本能有区别,却是想要用语言确切地描述很困难。 “我看你比谁都热爱你怀疑的东西。人常常这样是不是?” “常常这样,会怀疑,但亦是抑制不住地热爱。” 他松开风弦的臂膀,缓缓坐到风弦身旁。 不知怎地,他俩都没再说话,有那么些时候,他俩就这样遥遥望着脚下的万水千山,头顶的云天变了一重又一重。 好似时间过了一万年。 一万年的时间里,他只是看着风弦,不言语,只是看着。 然而,那无限延展而去的茫茫大地从眼前掠过,江山多娇,终究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风弦没有想明白,但好似先前那种难受劲已经过去了,整个人松弛下来,缓缓转过身,突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破涕为笑,道:“我是不是太情绪了?” “你身上的担子太重,我原本不知道你是花神。” “其实我只是一个残缺,大家这样认为,我真的非常抱歉。” 风弦说着低了头。 “嗯,低头很好看,但是低头会压住自己的胸口,让自己无法呼吸。你最美的样子,是轻轻抬头,那一瞬……”白及君说着,突然拉风弦的手要她站起来。 原本风弦以为他又开始不正经了,却是突然听他自言自语喃喃道:“我应该画出来……” “哦,那你画吧……我倒是想看看到底是如何模样……” 白及君放开风弦的手,当真从袖口中唤出笔墨纸砚,迎风摆开。 风弦侧身立着,云天之外的风把她的头发衣衫吹舞得到处乱飞。 风弦一边好尴尬地揪回飞舞的衣衫,一边讪讪笑道:“这样画出来是不是有点……魔性?” “你从来对我都有魔性……” 这魔性是风弦自己说的,想不到被他利用,只得干笑两声道:“看来白及君说画我是为了取笑我?” “我说这话委实没有恶意,更没有亵渎的意思。你这样美,我哪里敢唐突,只不过一时忘情。” 他说这几句话是那样地淡,仿佛风吹过来,又要随着风散去。 可急促笃定的语气却完化在风弦的耳朵里,让她对着茫茫云天发起呆来。 画到半晌,云天外的天空清澈爽朗,云似乎停住了,白及君突然顿住笔问风弦道:“对了,你曾说在这世间有一件喜欢的事要做,到底是何样的事?” “白及君果然要听?” “当然……” “种花养花算不算?” 风弦自个儿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白及君亦忍不住笑:“算。治理国家弹棉花写诗腌制猪头都算,这也是一种。” 第八十一章 千古万古情悠悠 从极之渊虽然毗邻昆仑虚,却是一个不属于六界之任何一界的地方。 那里很奇怪,只有冬夏两季,冬天根本就没有光,没有热,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黑暗。 风弦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渊面上如何会有山峰,而山峰上如何会有传说中的赋予了惊人之美的绿萼冰花。 靠七彩祥云和御剑无法在从极之渊行驶,幸亏白及君此次回天宫,天帝赐予他七宝玲珑塔,而塔里那只神兽三足鳖,听说就是天帝年轻时在从极之渊收服的。 师父、司涧、白及君、风弦、毛毛、长琴一行六人坐在三足鳖上,也不知道浮游了多少天,渊面上的大风把他们的皮揭下去了三层,而长出的嫩肉又让寒冷给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若不是几个人都是仙躯,恐怕早已葬生从极之渊底部。 近些天,每个人都感觉特别寒冷,好似接近了一座庞大的冰山。 大家都以为是不是那传说中的羞女峰近了,却是那大而极寒之物突然靠近,发出如疯狗一般的狂叫,震动得从极渊面风滚浪涌。 “是穷奇兽。大家小心!”白及君一语未完,穷奇兽已呼哧一声把风弦叼在口中。 说时迟那时也快,白及君不假思索便飞身追逐穷奇兽而去。 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大家一时都不知道少了两个人。 唯独白及君,仿佛长了夜猫眼似的,知道风弦被叼走,一身白衫飞跃而起,大家只看到一个灰影掠过,再一摸风弦和他,都不见了人影。 那七宝玲珑塔中的宝物,他也不知道哪一件是能制服眼前之怪兽的,都使了出来,却是取之于天外彗星之精华的无量尺在这黑暗之中灵力无穷,光耀整个渊面。 众人见漆黑的渊面突然光煞四海,才看清他与穷奇兽斗得正猛烈。 白及君催动无量尺向那穷奇兽连斩三招,穷奇兽招架不住,只得抛下风弦,改而与无量尺纠缠。 穷奇兽这一扔,却是把风弦直直扔在从极之渊的惊涛骇浪之中,白及君眼看风弦已经淹没在那浪涛之中,甚至比刚才还着急。 在穷极兽口中救人不难,可是要在那无底的深渊中救人,仿佛大海捞针一样。 眼见着这情形,他纵身而下,急忙之中抓得风弦的一截子衣袖。 尾随着那衣袖,白及君也坠入了惊涛骇浪之中。 穷极兽见那两人已淹没在浪涛之中,转而意欲攻击三足鳖上摇摇欲坠的师父司涧四人。 恰巧师父与司涧见风弦被叼走,也驱赶着三足鳖往穷奇兽的方向追来,双方刚遇到,便激烈斗了起来。 师父见无量尺能克制此凶兽,顿时挥起无量尺,与穷奇兽斗得雷鸣闪电,巨浪翻腾,仿佛要把整个从极之渊翻个底朝天。.. 风弦本是个旱鸭子,静静的水面她都自己翻腾得厉害,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海浪翻滚的折腾? 白及君在水底捞起她,见她已经没有半点自主,随着重重水波飘移,忙接过她。 触了触鼻息,已经完没了呼吸。 白及君想都没想,急忙把她揽入怀中,把自己的唇贴上她的唇,给她吹气。一时又不忘催动着真气,希望能早一刻带她游出水面。 冰冷的湖水层层包围着他们的身子,白及君一直给风弦吹气,大概浮游了两个多时辰,才把风弦拉出水面。 出得水面,天幕中终于出现了光,是幽蓝的雪之清辉,映照着整个渊面。 见风弦还不醒来,白及君一时慌了手脚。 此刻,只有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他轻轻解开风弦的衣衫,顿时一幅精致的锁骨露了出来。 锁骨窝深深起伏,线条仿若刀切斧砍一般,明暗交错间,投下诱人的阴影。 白及君一时看得呆住。 随即,衣衫往下滚落,她雪白的肌肤腻着滴滴水珠,平坦的大地上陡然立起两座山峰,绵绵白白间,两个豆沙一样的红点圆润潮湿,仿佛山间艳艳缀着的红豆,滴着水,滴着露。 虽然在大泽的时候,他见过她的身体,但是终究是隔着一层白纱,此番如此地裸露出来,他看着,手竟轻轻有些颤抖。 白及君刚把颤抖的手放在风弦胸口处,还没用力,风弦竟缓缓睁开眼来。 睁眼见白及君手停留的部位,啪地一记耳光便扇了出去。 白及君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抱着风弦的手一抖,风弦啪地又掉入水中。 此番衣衫解,掉入水中的她,当真是被剥得一丝不挂。 她白玉一般的肩膀扑腾着,白及君见状,忙又捞起她,却是那衣服怎么也捞不回来,情急之中只得把自己的上衣解下,层层裹住她。 风弦呛咳得厉害,白及君又腾出手拍她的背,见她缓和了下来,问道:“还打不打?” “打,怎么不打?” “要打的话,这回可等我抱稳了再打,不然掉下去,就真的没衣服穿了。” 说罢,着着实实踮起风弦,横抱着,他的上半截身子裸露着,结实的胸膛玉山一般光洁,下半截身子还在水中,一边腾出一只手划水,一边把脸凑过来。 风弦见状,哪里下得去手,她倒不是怪,总之,那一刻,她也有些意乱情迷。 她冷得直打哆嗦,这从极之渊的水,大概都是冰雪融水,一沾着肌肤便刺骨一般寒冷,灼得人生疼。 “抱我紧些,冷……” “不打了?” “嗯。反正在大泽的时候白及君已经看过了,多看一遍……又有何妨?不会有第二个样。” 这话原本应是他白及君说,此刻竟从风弦的口里说出来,他不由得为怀中女子一震,愣愣望着怀中人清清的眸子。 那睫毛眼眉缀满了水珠子,在滴答滑落,仿佛晨起蓉蓉花瓣上滚动的露珠。 他贴过去的脸,嘴角正挨着怀中人的额头,一时抽离也不是,亲近也不是。 风弦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望过他的眼睛,也不知此刻是雪影清辉映照之故,还是暗夜里流光一般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朗明烁,只感觉那眼睛仿佛白白日光下水之青光,映着雪山映着惊涛,千古万古,却是那样地静,正月华倾泻一般遣倦地望着自己。 他原本束起的长发,已在浪涛中散落开来,丝丝青坠。寒冷的湖水把他俩的肌肤都浸得煞白,如黛的眉眼互相对望着。 “师父他们……”还是风弦先开口,方打破了沉寂。两人也才意识到此时围着他们的是惊涛骇浪。 “我们去找他们……” “嗯……” 第八十二章 九哥哥 “对了,上次说给你设计衣服,还真设计了几件。”白及君说着,从手心里唤出一件白得发青发紫的裙衫,咋一看仿佛几大块方巾接在一起一般。 风弦接过那柔软的丝料,总之,说那是衣服,其实就像料子一般,实在简洁到极致,仿佛还没成型。 风弦往身上一披,当真就穿到了身上,大小刚巧合适,期间又有鹅黄的领子与青紫互相衬托。 “这么简洁,还是束腰型的?” “嗯,把带子系上。” 风弦系上带子,当真若量身定制的一般轻巧飘逸合体,随即把白及君的上衣还给了他。 待他穿上衣服,方伸过手来拉住风弦道:“咱们一口气一口气地换,你需要呼吸的时候捏一下我的手心。” “嗯……” 想不到师父司涧毛毛长琴四人也被穷奇兽给打落到了渊面中,当风弦二人浮游到冰山脚下时,除了毛毛四人外,还有许许多多漂浮的人。 一位仙风道骨,器宇不凡的人,见白及君似人又不是人,似仙又不是仙,但绝对是一个很强的对手,忙凑过来问:“兄弟,你也是绿萼冰花的恋慕者?” “不,我陪朋友来。” 那人扫了一眼风弦,却是个女的,悄悄凑到白及君耳畔:“你女朋友?” 白及君委实怕风弦听见,悄悄道:“确切说以后才是女朋友。” “还没追到啊?” 白及君瞥了一眼风弦,那人一见这形容,早已意会过来,悄悄安抚他道:“这一世的女性,地位提升,比较不容易追求。..我们这一波已经在这里等了八万个春秋了。” 白及君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漂浮在这从极渊面上。 “不过我看你这女朋友品味有问题,是个女同性恋。” 白及君不过是逢场做做戏,却想不到这兄弟掏心掏肺的。 可是这女同性恋却不是混说的,而且是把风弦说成同性恋……一想到风弦假若是那样,白及君就忍不住笑了。 “她不是……” “嗯,也倒是,有你这么男神一般的人物在身边,还搞什么同性恋……” 仙风道骨之人说着,又仔细瞧了一眼白及君。 这位大神,把漂浮的一干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对这白及君顾忌得很。 这来寻觅绿萼冰花的,要么被穷奇兽当三餐吃了,要么就是落入这从极渊面上,过着漂浮无尽的日子。 大伙看这次来的,竟然是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半大小孩,很是诧异。 这从极渊面上,除了绿萼冰花一众丫头是女子,众人还没见过有哪位女子来过这里。 一时,从极渊面上不知何故,又惊涛骇浪起来。 众人见状,却也不惊奇,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似的,只见浪涛中徐徐行来一众绿衣小丫头,一一排开。 其中一位领头的丫头,眉目清秀,身姿超卓,走上前向众人宣告道:“绿萼公主今日傍晚要出来看晚霞,还请诸位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不要惊扰了公主看日落。..” “水照仙子,水照仙子……” “屈大夫什么事?” “可否帮我把这块锦帕捎给公主?这是我新写的诗。” “屈大夫,这八万年里,您一共写了八万多首诗,可是公主都看不懂,我们又没地方放,给当引火纸烧了……”那位被称为水照的仙子说着,当真十分地为难。 大伙一听,这屈大夫写的诗,一是公主看不懂,二是给烧了,别提笑得有多么壮观。 一来,这一干人都没有屈大夫这才气,如果公主嗜好这一口,那真是谁也比不过屈大夫。 除了才气,这屈大夫的耐力,也是这一干人谁都没法别的。 就不说别的,就说这八万年里,无论众人怎样嘲笑讥讽,绿萼公主怎样不待见,屈大夫还是那样真性情,一如既往写诗,一如既往激情满满,当真八万年不变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绿萼公主也真怪,对来这从极之渊搞浮漂的人,一个也不待见。 有时候她闲闷得慌,抓一两个上岸,直直问对方道:“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 却是被抓上去的人,根本脓包得很,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理由,只得搔头道:“因为公主您实在太美啦!” 却不知那绿萼冰花,跟风弦一样,甚至比风弦还惨,左右横竖照镜子,根本就看不见自己的真实容貌。 镜子里呈现出来的她,就是一副很普通的样子。 一听这话,都以为是骗子无疑。 她一觉无味,又每每叫小丫头把这些战战兢兢的人给扔下从极之渊来。 这屈大夫一问被抓去的人,原来问的是这么好答的问题,实在觉得自己满腹的诗骚才华有了用武之地,也一定会令公主满意。 可惜,他自我陶醉满心期待着,却每次都没有那个运气被选中去回答问题。 但是,自从得知公主喜欢问这个问题,他便每年写一首诗,诗歌里竟是清词丽句,专门赞美绿萼冰花的美貌,倾诉衷肠。 他哪里知道,绿鄂公主天生对诗这种东西不敏感更不在意,他那些激情燃烧、蚀骨销魂的诗,她读起来跟喝白开水并没有任何区别。 白及君是无限同情地望着这形容枯槁的屈大夫,一看这屈大夫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公主要是有这么一个伴侣,真是很不错的。 “也请姑娘帮我带一样东西给你家公主。” 白及君说着,从袖口里唤出一柄竹丝扇。 风弦一瞧那扇面上的疏疏梅影,正是他白及君清奇的笔墨。 水照姑娘一看眼前说话的这一位,是今儿新来的,却是人间天上从未见过的,他仿佛历尽沧桑,却又满脸的童稚。 他仿佛极热情,又仿佛毫无感情可言,总之就像看一棵屹立了万万年的枯松,不认真看十分看不出来,看出来却又吓一跳。 他委实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众人都好生奇怪,此前,从未有人想到把一把破竹扇当礼物的,他们平日里只挑些金贵的好玩的送去,也不知那公主到底意下如何。 水照姑娘一一收了众人的礼物,让众丫头抱着,抱回了羞女峰,一如既往地把那些破烂玩意扔进了尘埃数尺的废弃山洞里。 “公主,今儿来了一位新人,他带来是一柄竹丝扇。” 水照原本也想把白及君的扇子扔了,但是今儿瞧见那扇子的主人,总觉得他有点特别,便特意把扇子给公主送了来。 水照也想瞧一瞧这扇子的主人,是不是当真如自己感觉,说着,郑重地把竹丝扇递与正在吃桑葚晒太阳的绿萼公主。 今年羞女峰上的大桑树结满了果子,眼看着桑葚的季节就要过去,这绿鄂公主是怎么努力也吃不完,于是下令,整个羞女峰上上下下都不得再做饭食,只能吃桑葚。 为了不浪费,她是一天从早到晚都在抱着桑葚吃。 吃得实在没有力气了,她方下到树下来晒晒太阳。 就在水照递给她扇子的时候,那树上的桑葚还在扑通扑通落个不停。 绿鄂公主有气无力接过扇子,原本以为又是那些她看不懂的劳什子,却是打开坐直了身子,惊呼道:“九哥哥来啦,快去请来,快去请来……” 第八十三章 花魂梅影宜相照 绿萼公主的哥哥中,就数这九哥哥跟她最亲,也最合她的心意,可惜几万年见不上他一面。.. 有好几次她去沙漠中找他,却是每次都找一个空,要么白及君闲云野鹤去了,要么就是他把自己锁起来,闭门画画,根本不见人。 “这回,我这堆桑葚可算是有救了。”绿鄂着人去请白及君众人的时候,躺在大桑树下盘算着。 天庭谁都知道,她这九哥哥的胃跟个无底洞似的。 水照姑娘听公主说是九哥哥,方醒悟过来,原来方才送扇子的人,便是公主口中日日念叨的“九殿下”。 众人见水照一干丫头又回来了,兴奋得不得了。 都抢着上前,都幻想着自己的礼物被绿鄂公主看中…… 白及君一看这群乌合之众,怕他们满身的尘垢熏着风弦,只得拉风弦离他们远远的,往最后靠。 “方才送扇子那位公子有请,公主要见您。” 众人一听,果然是他们心中默认的最有实力的那位中奖了,一时口水直流。 但见白及君刚来不到一天就被选中,一时恨也不是,颓丧也不是。 总之嫉妒得很。 迫不得已给白及君和风弦让路。 师父司涧四人见状,忙跟了上来。 那些人见有人乘虚而入,拉住司涧道:“兄弟,人家选中的是送扇子的公子,你跟上去干啥?” “我们一起的……”司涧指了指白及君与风弦。.. 师父见众人也很怀疑他,惦着小山丘似的肚子道:“哈,我们真的是一起的。” 众人都好生气愤,一个人献殷勤成功,其他人便都跟着鸡犬升天。 怎么能这样走后门呢? 他们这一干人可是在这里漂浮了八万个春秋。 “水照仙子,绿鄂公主点名要见的只有一位,其余五位都是走后门,这让我们这一干等了八万年的情何以堪?” 水照姑娘见问,低声问白及君道:“九殿下,这几位是……” “姑娘放心,这都是我极好的朋友。” 水照得了白及君的允诺,昂然向众人道:“公主已经答应要一起接待这位公子的几位朋友,诸位要是有什么不满,就接着不满,反正整日漂在这水面上也闷得很。” “我不满……我不满!” 当真,人群中扑过一个人,枯瘦如柴的四肢扑腾得水花四溅。 “哦,你说说你有什么不满?”水照姑娘是难得的回眸一笑,却是那种笑,森寒得直令人发抖。 枯瘦如柴之人见状,满心的不满顿时被浇得无影无踪,讪讪道:“没……没有,很满意……很满意,随姑娘高兴。” 他是怕他说出自己的不满,连这样搞漂浮等待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众人的喧闹声中,风弦一行人早已随众丫头来到一丛一丛的梅园之中。 果然,那满园子怒放着的,都是绿萼梅。 梅花中最高贵的品种。 生在这远离六界的雪山上,真是一点尘埃都不沾染,只觉干净清雅得可喜可叹可爱。 扑面而来的花容,娇俏有姿,形态万千,的确可爱,可若说“可爱”,简直有点唐突此刻震颤心间的东西。 风弦一时端望着这素净的绿,有关梅花的种种,不由自主泛起于眼前脑海。 然而,却是心底那种颤动,使所有言语瞬间黯然失色,此刻唯有静默,屏住呼吸,感受那裹挟着淡淡香冽的清润空气于一万年前的枝头轻轻掠过,于她眉前鬓角掠过。 白及君见她停住脚步,也随她站定,凝凝望着她。 见她忘情得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只好由着她恣意忘情。 一时,风过花落,飘舞的花瓣,落满她的肩,落满她的发。 她伸出手来,竟是层层叠叠一捧。 见她濛濛睁开了双眼睛,白及君方道:“是不是感觉心里有块石头堵得慌?” “难言得很难言得很……” 白及君嗤然一笑,眸子里的光辉脸颊上的笑,如眼前的花海一般,灿烂得令人恍惚,却是素静。 “莫不是这绿萼冰花就是白及君所说,像我一样手腕上有花朵印记的那位故人?” “哦,你现在才明白?” “原来白及君一直在骗我?” “骗你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白及君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我?” “早告诉你也没用,我这位妹妹难缠得很。” “还是你妹妹?” “嗯,我十妹。” “你不是说你家九个孩子?” “那是男孩。” “那加女孩一共多少?” “也就十个。女孩就一个。” 风弦还在想白及君口中说的难缠,也不知到底有多难缠,人已行至一棵大桑树下。 只见一位着绿色裙衫的妙龄少女,正斜躺在大树下摇着腿百无聊赖地吃桑葚,树大,人小,场面非常壮观。 一边吃一边问旁边的丫头:“九哥哥怎么还不来?” 她身上的绿,正是绿萼梅的绿。 小丫头手指风弦她们的方向,道:“已经来了。” 她一听,忙放下端着的果盘,回身望向风弦他们。 想不到她的肌肤亦如那绿萼梅一般,是近于轻青的玉,半透明的,迷离的黄与绿,让人根本说不清具体到底是何肤色,只觉得粉嫩可喜。 她一见风弦六人,先是一怔,尔后嫣然惊喜,欣欣然跑过来拉着白及君十分黏人道:“九哥哥……” 白及君是好久好久没有见她这位妹妹了,远远站定瞧着她,眼睛里是笑意疼爱。 “这么久了,你也不来看看我……”这十公主,说着竟是要哭鼻子的样子。 可是她的哭就跟她的笑一样,一晃眼就会过去。 “我想着多隔些时日,看看你到底长大没有,想不到你还是记忆中三百岁时的模样……” “亨,借口!” “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风弦。” 绿萼公主一见风弦,只一愣,脱口道:“这位姐姐我好似见过。” “你们认识吗?你在哪里见过?” 绿萼公主想了一会儿,搔头道:“不记得了……” “这位是风弦姑娘的师父。” “十公主……” 绿萼公主一见低头弯腰向她笑的人,正挺着小山丘似的肚子,兴奋道:“你是不是跟我九哥哥一样吃得很多?” 白及君一听,她这十妹过于远离六界,果然枉费了这么多年的修炼。 不过这直爽愚钝倒是跟自己很像,也不多责备,只道:“这位老先生,年纪应该比你大。” “哦,你不是比我大,你还是我哥呢。” 她见白及君要给她介绍司涧,忙拉住师父的手悄悄道:“老先生,待会儿咱们私下说……私下说。” 第八十四章 十公主 待十公主与师父交待完毕,转过脸来,正碰上司涧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那清澈眸子中的身影,似她又不似她,仿若水里的一个倒影似的,清清浅浅,疏疏落落,一袭碧裳,轻轻青玉,迷离恍惚。 看得十公主眼迷心醉的。 她正欲走近一点,想要看个真切,却是司涧扑哧一闪睫眉,低下了头。 “咦,这位小哥哥的眼睛好生特别。” “怎么特别了?”白及君见十公主好像要在司涧眼中找什么东西似的,也很好奇。 “我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以前一直看不到的东西了。” “什么?” “没……没什么……”十公主这反应,好似做梦一般,她这做梦也跟她的哭她的笑一样,去得很快。 转而道:“想不到九哥哥这么快就交到了这么些朋友,还都是奇人。我还以为九哥哥你就喜欢孑然一身呢。” 她扑哧扑哧眨着眼睛说着,话音未落,又立马命令起小丫头:“去,把咱们的桑葚都端上来,这下咱们有望可以把它吃光了!”说得自个手舞足蹈起来。 “什么吃光了?” “哎哟,你不知道。我们的大桑树今年结了很多果子,眼看着桑葚往下掉,我们吃不完,愁着呢……”一时又噘起嘴望着那大桑树发愣。.. “你们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太好了,我的桑葚有救了!”众人都还在仰望她对着噘嘴的那棵大桑树。 真是铺天盖地,大得可以遮天。 却是她早已转过身,十分期望地望着众人,自个儿兴奋不已。 “十妹,我们此番前来是找你办正事的。”白及君望着那棵根本望不到头的巨型桑树,怅然得很。 按照她这妹妹的脾性,不能帮她完成这吃桑葚的任务,怕是什么事都是白搭。 “哼,我就说没事找我,九哥哥怎么会来看我。我不理你们了!” 说着当真转头就要走。 “十妹,你听哥哥说,哥哥真的有急事。” 想不到白及君也有这么笨的时候,风弦看着就想笑。 “要我帮九哥哥,得九哥哥先帮我才行。”十公主转怒为笑。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白及君的手摇晃个不停,娇巧得很。 “吃桑葚?” “嗯……” 白及君又抬头去看那桑树,只见它都快顶着天了。 那万仞之高,人在下面,跟蝼蚁似的。如此多的果子,他们这一伙人恐怕吃一万年也吃不完。 “我这事很着急。” “天大的事,也得先帮我吃桑葚,吃完再说。..” 十公主说着,也不理白及君了,自己个儿抓起桑葚就吃。 “公主,我帮你。来来,大家都帮忙吃。”风弦见兄妹俩说得都僵了,忙端起果盘分发。 白及君见风弦突然从木头变得这般机灵,却是生生发挥错了地方,瞪眼望她。 此番要是顺着他这妹妹,他们在这羞女峰不知要困到何年何月。 “吃吃,有好东西吃干嘛不吃。”师父抢上前与风弦凑热闹。 “好吃啊!”毛毛和长琴也抓起一把。 面对这么一个精灵似的人物,她脑袋里的东西都实在超出常理得很,众人实在不好违了她的意。 且在从极之渊漂流了那么久,大家饿了不少时日,寒风又把嘴唇冻得都干裂了,见是可以饱腹润唇的浆果,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白及君见战友们已经被收服,就他一个人顶着,哪里顶得过。 风弦是顶喜欢这种浆果的,尝了一颗,桑葚中竟然还带着雪山的冰冽味,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白及君与师父是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倒,那吃相简直不堪入目。 司涧也不知怎么回事,吃一颗看一眼十公主,可是看一眼又倏地低下头,跟犯了错似的。 好在桑葚的味道甚好,十分清润可口,大家都没注意到司涧这般不正常。 但是,他这做贼的模样,终归是逃不过被看之人的眼睛。 十公主发现他不敢看自己,直直端去一碗,故意凑到他身边,要他吃。 “我会吃……我会吃……”司涧躲闪着。 “怎么?你怕我?” “不……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 “没……没什么……” “十妹,不许欺负这位小哥哥。”白及君见她又要起心捉弄人,训斥道。 “哦……”十公主很不自在地白了一眼白及君。 大伙许是在从极渊面上饿得太久之故,胃口都很大,一盏茶的功夫竟然把摘下来的桑葚吃光了。 白及君甚是惊异这一群人的战斗力,与十公主道:“任务完成,咱们说事吧。” “没呢,还有树上的。”十公主说着,指了指树上沉沉压着枝干的桑葚。 白及君望了望那一层一层密密缠绕的枝叶,这哪里是一棵树,明明是一林子的桑葚。 头疼得紧,却又暂时没有办法,问风弦道:“还吃得下不能?” 风弦素来最喜欢吃浆果的,何况这恐怕算得上六界最高级的浆果了,从来没吃过这么纯的味道,笑道:“我还可以。” “当真吃得下?” “嗯,很好吃啊。” “小心吃胖了。” “有吗?会吗?”风弦完不相信自己会胖。 “现在还看不出来,再过几年就变形了。” “九哥哥,你会不会说话?风弦姐姐这么好看,是你说胖就能胖的吗?”十公主怼完白及君,转而拉风弦道:“别理他,咱们吃。”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们俩是吃货?” “比起九哥哥,我们只是冒牌的。” “行了,确定能吃是不是?” 风弦见白及君拉自己,忙点头。 “咱们上树吃去。”说着也不问风弦,径直携了风弦,飞身到树枝的丛林中。 十公主只感觉眼前一晃,白及君和风弦已经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枝叶间,只得大喊:“九哥哥,我也要去……” “让司涧带你上来……” 下面的人只听得个回声,哪里辨得清他们的方向。 师父是向来对好吃的东西从不拒绝也没有满足感的,是真正的吃货,这回可是在这树下望来望去,发愁得很。 “老先生,这回您可要帮我大忙,您一定能把这棵树吃光的是不是?” 师父原本是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把这么大的一林子桑葚吃光,却是望着这娇巧的十公主,哪里还能道半个不字。 只道:“包在老夫身上!” 说着也飞身进了林子。 第八十五章 欲挽天河照清影 长琴见他的主子携风弦进了林子,便问毛毛道:“怎么样,我带你吧?” 毛毛瞅了一眼长琴,他那个子跟自己一样高,还在自己面前装,道:“谁要你带,我自己不会去?” “哈,你一个小精灵,树那么高,你爬得上去才怪?你主子都爬不上去,要我主子带。” 毛毛向来跟风弦没大没小的,高兴时叫她一声小姐,不高兴还叫姐姐,一听长琴这样奚落风弦,护短道:“明明是你主子强硬带了我主子,还好意思说?” “哦,那你也让我强硬一回吧。”长琴这小孩,什么都学白及君的,说着,也不顾毛毛扑腾反抗,拉着她就飞身而起。 最后,只剩得十公主与司涧四目相对。 司涧见十公主正背着手,似笑非笑望着自己,不由自主往后退缩了一步。 “他们吃桑葚,你带我去洗澡吧?” “什……什么?” “我知道你是天河的小溪流。我离开天庭这么久了,根本找不到水洗澡,你带我去洗澡吧。”十公主讪讪笑着,巴巴望着司涧,以为这么小的事,他断然不会拒绝。 “洗……洗澡?”司涧真的是怕自己听错,这是一个女孩子对男人说的话吗? 而且她还是尊贵的公主。 “对啊,洗澡。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原本说话如吐珠玉的司涧,当真舌头打结得紧。 “没问题,那就走吧。”十公主说着,当真伸手来拉他。 跟拉闺蜜似的。 “不能,不能!”司涧还往后退,十公主却不耐烦。 “说说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司涧现在也不想她是公主了。 “谁说你是男的了,溪流还分男女?那下河洗澡的人多了去了,男女都有,你说怎么办?”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用水洗澡。天哪,看你脸红成那样,莫不是你外表清澈透亮,内心污浊不堪吧?” “我司涧堂堂正正,顶天立地,若是公主想的那样,活不过三十万岁。”司涧真的有被侮辱的感觉,才忍不住起誓。 不过,他的命当真是活不过三十万岁的。 这个他知道。 他已经轮回了数千万次。 “行了。好端端的起什么誓。”这十公主虽不讲理,却是十分感性之人,听到司涧说活不过三十万岁,一时心里很不是味。 她总希望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像她门前那棵大桑树一样,长长久久才好。 依照那十公主的脾性,哪里还容得司涧吞吞吐吐,畏畏缩缩,被她一把拎着,便到了一个杳无人至的丛林中,正好那里是一个峡谷,谷中的一条河流已经干涸,裸露出河床。 “好啦,就这里最合适不过啦。” “什么?!!” “你别看我脱衣服啊,快进去……”十公主指了指河床。 “什么!!” “什么什么啊,进去……” 她这样说着,手上却一步也不带停,已经把外面裹着的裙衫给卸了下来。 司涧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急急道:“公主,这真的不能不能,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怎么能……怎么能看着你洗澡?” “你在我眼里就不是男的好不好。你不过是一条小溪流,化成原形,趴在那河床里,就是一滩水。就我知道你是男的。谁知道你是男的?你要是介意,你把眼睛闭上不要睁开不就行啦。” 她这一番话,说得司涧是哭笑不得。 却见她说着,已经把里面的衬裙给解了,锁骨颈窝袒露在阳光下,透着玉的青灰。 司涧眼见情势严峻,哪里还敢多作辩解,只得噗通扑倒在河床里,眼睛向下,埋得死死的。 岸上的那位,见已经成功,忙蹑手蹑脚走到河岸边,上身裸露在阳光下,下身用一截子裙纱裹着。恐是脚下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太烫之故,只见她一会儿提脚一会儿落脚,也不下水,正在做原地踏步,却是眼睛凑在那水边,左端祥右端详。 “咦,怎么看不见?怎么会呢?昨儿不是看见啦……”那十公主死死盯着水面,只见那水面反照的是此刻白白的天光,根本没有她自己的样子,好生奇怪。 她不断地转换角度,想避开太阳的反光。 立在岸边折腾了很久,只见得远处的群山、树林倒影在水里,自己投影的地方就是一块光亮,什么也看不见。 却是额头、肩上被太阳烤着,汗水滴答往下,跟放进蒸笼似的。 司涧趴在那河床底下,见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了,岸上之人也没有任何动静,睁开眼也不是,不睁开眼也不是,趴在下面瓮声瓮气道:“怎么样?下来了没有?” “没……没……快了,快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林子里找来一根树枝丫,拿过去哗啦哗啦搅动水面,见那水面荡漾起层层波光,便凑了过去。 司涧在下面,背上被树枝抽动着,跟上刑似的。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翻身过来,睁着眼往外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边又大喊:“你没事打我干嘛?” 却想不到他这一翻身睁开眼睛,那水里十公主的样子完完整整映照了出来,岸上那头见终于可以见着自己了,大喊一声:“别动!不许动……就这样……” 司涧一见这说话的阵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是眼前的妙龄少女,裸露着身子,幽幽地闪现在自己的眼前,而对方正无比肃穆地看着自己的眼睛,看得如痴如醉,雷打不动。 “啊!”当司涧看到那凸起的绵白胸房上的红润豆头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眼睛死死贴着河床。 “怎么了?”岸上的十公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方才只看到自己的身子骨,透着些许青灰,跟黎明时分雪山的天空似的,晓寒清泠。 多少个黎明,她就这样仰望着那遥远的上空,想不到自己的身体,竟是她仰望了那么久的样子。 不知怎地,只这一瞬,看得她心里莫名地孤寂起来,就黎仿佛明前的天空给她的感觉,不过那清寂却是那样地有魔力,害得她总忍不住,每日清晨都躺在那高高的雪山顶仰望。 那时,人是没有的,鸟也很少,只树木和群山,离离索索,静极。 等到大地舒醒过来,她方回去半睡半醒,消磨着无穷无尽的时光。 “我们走吧……” “不洗啦?” 司涧爬起来,只见她已经在穿衣服,疏疏的背影,落落清寂。 第八十六章 醉桑葚 回去的路上,十公主就没说过一句话。.. &nb;&nb;&nb;&nb;司涧跟在后头,畏畏缩缩的,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不敢看,被她发现了就看路边的野花野草。 &nb;&nb;&nb;&nb;总之,他们是边走边停,司涧十分闹不明白这活泼的公主为什么就不说话了,仿佛郁闷得很。 &nb;&nb;&nb;&nb;到达大桑树底下,她又是那副斜躺的姿态,百无聊赖地吃桑葚。 &nb;&nb;&nb;&nb;司涧见她也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倒是像想了许久的东西想不明白,突然看到了真相,有点生疑,又有些许失落。 &nb;&nb;&nb;&nb;近黄昏时,夕阳的光透过树叶层层映照着她,而那大树底下只她重复着吃桑葚的动作,脸上不悲也不喜,与恒久的天地并行,只是重复,庞大而单调,却是看得让人十分地不知如何是好。 &nb;&nb;&nb;&nb;司涧走过去道:“公主,你没事吧?” &nb;&nb;&nb;&nb;“没事。” &nb;&nb;&nb;&nb;“你洗了吗,澡?” &nb;&nb;&nb;&nb;“洗了,明天还去。” &nb;&nb;&nb;&nb;“啊” &nb;&nb;&nb;&nb;白及君与风弦吃到月正中天,方觉吃得实在过瘾。 &nb;&nb;&nb;&nb;两人都懒懒的,一人倾卧一个枝头,互相望着对方已经发紫的嘴唇忍不住笑。 &nb;&nb;&nb;&nb;“想不到今生还能这样吃桑葚,这样的时光真是绵软得让人不舍。” &nb;&nb;&nb;&nb;风弦是感觉硝烟弥漫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这样的安生日子恐是没有多久了。 &nb;&nb;&nb;&nb;“今朝有酒今朝醉” &nb;&nb;&nb;&nb;“今朝有酒今朝醉” &nb;&nb;&nb;&nb;第二日,阳光晃晃照着眼睛,风弦才十分不愿意地睁开眼睛。.. &nb;&nb;&nb;&nb;醒来发现自己还倾卧在布满桑葚的枝头,才知原来昨晚竟是真的醉卧桑树颠。 &nb;&nb;&nb;&nb;一看白及君不见了踪迹,赶忙寻他。 &nb;&nb;&nb;&nb;却是四处寻不到,来到一处峡谷中,见两个小儿女好似在打架,又好似在谈情说爱。 &nb;&nb;&nb;&nb;只见女的道:“你趴不趴下?” &nb;&nb;&nb;&nb;男的答:“不趴。趴下你就用树枝打我。” &nb;&nb;&nb;&nb;“我今天不打你了,保证!” &nb;&nb;&nb;&nb;“不趴!士可杀不可辱!” &nb;&nb;&nb;&nb;男的说着转过脸来,风弦一看原来是司涧。 &nb;&nb;&nb;&nb;此时女的跑到他眼皮底下,嘻嘻道:“你不趴,我脱衣服?” &nb;&nb;&nb;&nb;风弦一见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公主 &nb;&nb;&nb;&nb;司涧知这十公主言出必行,见她已经在宽衣解裙,赶忙扑倒在河床里,立时一条碧幽幽的河水缓缓流动起来。 &nb;&nb;&nb;&nb;十公主这回也不照镜子了,直接下河洗澡。 &nb;&nb;&nb;&nb;洗得那个叫高兴,风弦还从未见过做什么事有这么高兴的人。 &nb;&nb;&nb;&nb;一时,又边唱歌边洗澡,唱得满山满谷的树木都站直了腰。 &nb;&nb;&nb;&nb;雪山赫赫,白云悠悠,她却只顾自己嬉戏玩耍,然不在乎外面的人意山光。 &nb;&nb;&nb;&nb;“这样的女子真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nb;&nb;&nb;&nb;风弦静静听了一会儿,只得继续去寻白及君。.. &nb;&nb;&nb;&nb;找回大桑树下,却见白及君飘在七彩祥云之上,正在呼风。 &nb;&nb;&nb;&nb;疾驰而过的大风撼动着大桑树,而树下正铺着一张巨型网。 &nb;&nb;&nb;&nb;“你在干嘛?”风弦迎着风,隔空对白及君喊话。 &nb;&nb;&nb;&nb;“嘘”白及君好似怕人听见似的,忙用手指示意风弦。 &nb;&nb;&nb;&nb;“拉我上去” &nb;&nb;&nb;&nb;白及君一听,驱使着七彩祥云下来接她。 &nb;&nb;&nb;&nb;众小丫头见白及君终于下来了,忙聚拢过来,却不是跟白及君说话,直直给风弦跪下,齐声道:“求姑娘劝劝九殿下,若是桑葚被风吹落下来,公主回来回来会打断奴婢们的腿的。” &nb;&nb;&nb;&nb;风弦一听,忙问白及君:“为何把桑葚都摇落下来?” &nb;&nb;&nb;&nb;“我做桑葚干。” &nb;&nb;&nb;&nb;“桑葚干?” &nb;&nb;&nb;&nb;“这么好吃的果子,强吃,不仅变了味,还会把人吃坏了。做成桑葚干,没有新鲜桑葚的时候也有桑葚吃。”白及君边收网,边喘粗气道。 &nb;&nb;&nb;&nb;风弦想了想,这个主意倒是挺不错的。 &nb;&nb;&nb;&nb;不然再怎么好吃的东西,再让她吃一天,她也会吐了。 &nb;&nb;&nb;&nb;何况一天还吃不完呢。 &nb;&nb;&nb;&nb;但是就不知道它的主人十公主意下如何。 &nb;&nb;&nb;&nb;“你们公主愿意把它做成桑葚干吗?” &nb;&nb;&nb;&nb;“公主就下令要吃光!” &nb;&nb;&nb;&nb;这可让风弦头疼了,若是她不知道此事还好。此刻却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无意间已经变成了同谋者。 &nb;&nb;&nb;&nb;“这是什么?”风弦指着那铺天盖地的网子,树的枝干伸展多远,网子就有多远。 &nb;&nb;&nb;&nb;“回天网。” &nb;&nb;&nb;&nb;风弦一听,刚吃进去的桑葚,差点没喷出来。 &nb;&nb;&nb;&nb;“回天网你就用来做桑葚干?” &nb;&nb;&nb;&nb;“没办法,上哪里去找比这棵树更大的网?” &nb;&nb;&nb;&nb;风弦一听也倒是。 &nb;&nb;&nb;&nb;“要不然咱们做一半的桑葚干,留一半在树上?” &nb;&nb;&nb;&nb;“留一半按照咱们几个人的战斗力,也要五千年才吃得完,你能等五千年吗?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你在,千年万年对我来说也只是今朝。” &nb;&nb;&nb;&nb;“白及君你” &nb;&nb;&nb;&nb;风弦也不知为什么他老是这样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话。 &nb;&nb;&nb;&nb;而且最近越来越放肆。 &nb;&nb;&nb;&nb;“我说得不对?你能等五千年是不是?” &nb;&nb;&nb;&nb;“一万年我也等。” &nb;&nb;&nb;&nb;“好吧,那我就陪你一万年。” &nb;&nb;&nb;&nb;白及君说着,就要撤回天网。 &nb;&nb;&nb;&nb;水照姑娘见状,急道:“九殿下且慢” &nb;&nb;&nb;&nb;风弦一看,原来这些小丫头也想尽快把这桑葚处理掉。 &nb;&nb;&nb;&nb;怕是等这个机会等了好久了。 &nb;&nb;&nb;&nb;也难怪,平日里主子下命令吃,她们又不敢顶撞。 &nb;&nb;&nb;&nb;“或许,或许做桑葚干是一个办法。”水照吞吞吐吐的,终于把想法说了出来。 &nb;&nb;&nb;&nb;白及君一会儿看风弦,一会儿看众丫头,一会儿又抬头看树,一时犹豫难定,却见那两个洗澡的回来了。 &nb;&nb;&nb;&nb;“九哥哥,你干什么把回天网铺在我的大桑树底下?” &nb;&nb;&nb;&nb;“我我”白及君两手一摊,情急之中不知道该扯什么谎,眼睛望着风弦。 &nb;&nb;&nb;&nb;十公主又见小丫头子都跪着,仿佛明白了过来,一脚踏在白及君坐的大石头上,指着白及君问:“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的桑葚,用回天网带回天庭给那帮假神仙吃?” &nb;&nb;&nb;&nb;“不,不是,绝不是,不信你问你风弦姐。” &nb;&nb;&nb;&nb;“风弦姐,我哥说的是不是真的?” &nb;&nb;&nb;&nb;风弦见这兄妹俩,一个混不讲理,一个只讲一半的道理,一时忍不住笑开来,道:“我也不知道。” &nb;&nb;&nb;&nb;这回白及君可急了,凑到风弦眼皮底下问道:“你为什么不帮我证明我是在做桑葚干?” &nb;&nb;&nb;&nb;“桑葚干?”十公主一听桑葚干,好像是很生疏的东西,不过好似很有新意。 &nb;&nb;&nb;&nb;“对,你九哥哥的伟大构想,说要把桑葚做成桑葚干,没有桑葚的季节也可以吃到桑葚。” &nb;&nb;&nb;&nb;“这倒是蛮有创意的”这十公主从来对新鲜的东西就天生没有抵抗力。 第八十七章 人生之迷 “要是真的能做成桑葚干,我这羞女峰冬天的时候就有东西吃了,而且还是这么美味的桑葚。..” &nb;&nb;&nb;&nb;十公主这样一琢磨,便问白及君道:“那要怎么制作?” &nb;&nb;&nb;&nb;白及君一见她这妹妹竟然感兴趣,高兴得不得了。 &nb;&nb;&nb;&nb;要按照这十公主的脾性,如果是她不感兴趣的事,即便天下掉馅饼,她也不会去捡。 &nb;&nb;&nb;&nb;且谁也说服不了她。 &nb;&nb;&nb;&nb;白及君忙道:“很容易,就是把桑葚采摘下来,用极好的太阳曝晒,直到水分完干,然后密封就行。” &nb;&nb;&nb;&nb;“九哥哥,你确定这样做桑葚不会烂成泥巴?” &nb;&nb;&nb;&nb;“试一试不就知道啦。我们还可以用桑葚酿酒、酿蜜,做桑葚膏,桑葚蜜饯,桑葚酱。” &nb;&nb;&nb;&nb;“好极了,开工!” &nb;&nb;&nb;&nb;十公主听得心花怒放,仿佛真的众人齐心一干,就会有那么多成品似的。 &nb;&nb;&nb;&nb;白及君刚收起的回天网又撒了下去,张开双臂驱风。 &nb;&nb;&nb;&nb;他那阵势,当真是一手遮天,一手遮地,浮云白衣苍狗变幻莫测。 &nb;&nb;&nb;&nb;刚刚还在兴奋着的十公主,见晴朗的天空被他哥弄得,犹如受了妖法似的,大喊:“不能用仙力驱风!只能手工采摘,纯手工制作,懂不懂!” &nb;&nb;&nb;&nb;白及君哪里听得到她说话,见她又是跺脚又是挥胳膊腿,方停下手中的活,道:“怎么了?” &nb;&nb;&nb;&nb;十公主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是一番气急败坏跺脚跺天跺地。 &nb;&nb;&nb;&nb;白及君见状,笑着的一张脸宠溺道:“好啦,哥哥听你的。” &nb;&nb;&nb;&nb;这采摘桑葚的活,还真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甚至比吃桑葚还累人,大伙采摘了一天,仿佛被打败了强盗,连人带桑葚一起躺在回天网上曝晒。 &nb;&nb;&nb;&nb;看着那满目铺开来的紫,满眼的桑果,大伙心里别提有多开心,多充实满足。 &nb;&nb;&nb;&nb;但是,四肢的麻木让众人都很泄气,十公主首先叹道:“哎,我这人,说起来这六界好似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可是做起来好像又啥都不会,你们说我这一世到底是来干嘛的。” &nb;&nb;&nb;&nb;十公主这一叹息,把此刻大伙的心都戳中了。 &nb;&nb;&nb;&nb;风弦还在想呢,这就摘了一天的桑葚,胳膊腿好似要断下来似的,可是又断不下来,那种酸疼僵硬感,捆绑得人身上了枷锁似的。 &nb;&nb;&nb;&nb;此刻唯一还在兴奋劳动的是白及君,他今儿见大家摘桑葚那么卖力,一时兴起,居然要画一幅摘桑果图。 &nb;&nb;&nb;&nb;“还是九哥哥好,有一技之长。平时不觉得,遇到这种关键时刻,至少可以捡轻省的做。” &nb;&nb;&nb;&nb;“我可不轻省,你看你们一个个躺下了,我还在紧张工作。” &nb;&nb;&nb;&nb;“我们不是‘一个个躺下了’,是一个个趴下了!”十公主说着,竟真的仰倒在那大桑树底下,一副四脚朝天的样子。 &nb;&nb;&nb;&nb;“我们这一世到底是来干嘛的呢?”十公主望着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当真迷茫至极。.. &nb;&nb;&nb;&nb;这个问题,风弦小时候想过,但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后来上了缥缈峰,她仿佛知道了自己是来寻找自我的,师父和司涧也一再把这个想法灌输给她。 &nb;&nb;&nb;&nb;再后来,她就忙乱了起来,根本无暇去想这种重大的事。 &nb;&nb;&nb;&nb;如今她对那自我寻找也怀疑得很。 &nb;&nb;&nb;&nb;只听师父道:“不用想,是来完成该完成的事。” &nb;&nb;&nb;&nb;司涧道:“是有使命在身。” &nb;&nb;&nb;&nb;白及君道:“是有苦要吃。” &nb;&nb;&nb;&nb;毛毛一听,悲嚎道:“这就是说我的罪还没受完?” &nb;&nb;&nb;&nb;风弦戳了她脑袋一下:“受完你就该走了。” &nb;&nb;&nb;&nb;“走?去哪儿?” &nb;&nb;&nb;&nb;“极乐世界啊。” &nb;&nb;&nb;&nb;长琴很不理解道:“那我们为什么会相遇?” &nb;&nb;&nb;&nb;“找自己。”白及君很干脆。 &nb;&nb;&nb;&nb;“天呐,按照这么说,我们都没有必要活下去了。”十公主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nb;&nb;&nb;&nb;说到这里,众人都不再想说话。只顾仰着四肢,怎么舒服怎么来。 &nb;&nb;&nb;&nb;白及君画到半憨,突然心不在焉起来,道:“十妹,你真的不愿意回天宫?” &nb;&nb;&nb;&nb;十公主一听,原本已经趴下的人,立时支起胳膊肘,脑海里回荡着两个字“回去”,胳膊腿也好似不那么酸疼了。 &nb;&nb;&nb;&nb;说起来,这十公主,可真是第一个六界以外的人。 &nb;&nb;&nb;&nb;风弦当初以为那水神冰夷和姑射神人已经不在六界之内了,却想不到这十公主真乃天外之人。 &nb;&nb;&nb;&nb;当年天帝生了这么多儿子,突然在头发花白的时候喜得一女,便奉若至宝。 &nb;&nb;&nb;&nb;又见那小女娃肌肤若玉之青灰,天帝更是喜不自胜,恰巧她出生时是天庭绿萼梅开花的季节,便封她做了绿萼冰花的使者,掌管绿萼梅的生长。 &nb;&nb;&nb;&nb;却不知,这绿鄂公主长到十五万岁上下的时候,突然吵着要离开天庭,理由很简单:“我与你们这些神仙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大家在一处没法活。” &nb;&nb;&nb;&nb;天帝一听,这哪里是自己的女儿该说出的话,纠结道:“可否告诉为父是为什么?” &nb;&nb;&nb;&nb;“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太假。你们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人。我要去到那六界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假人的地方。” &nb;&nb;&nb;&nb;“我们是神仙,的确都不是人啊。”天帝一听自己的公主说的是假人,十分纳闷。 &nb;&nb;&nb;&nb;“对,不是人,是假神仙!” &nb;&nb;&nb;&nb;在天庭,也只有这绿萼公主能这样跟自己的父亲,六界的大总管,天帝,说话了。 &nb;&nb;&nb;&nb;天庭一干人都以假当真很多年了,谁都觉得这没毛病。 &nb;&nb;&nb;&nb;这天帝此时方弄明白女儿的意思。然,这拼天下,治理天下,多少都得有些手段,不然天下怎么打?怎么治? &nb;&nb;&nb;&nb;而且,即便他这做天帝的没手段,他手下的那些人可比他有手段得多。有时候他只是想一想,还没决策,他的部下已经把需要解决的人和事替他解决了。 &nb;&nb;&nb;&nb;委实,他感觉自己被包围于这样的一个世界中也很可怕,可是有什么办法? &nb;&nb;&nb;&nb;他可是天帝啊,需要治理六界,掌管六界的秩序与威仪。 &nb;&nb;&nb;&nb;他的公主说的这些他懂,但那是在他成为天帝之前,还在昆仑虚种地的时候。 &nb;&nb;&nb;&nb;“女儿啊,你听为父说。我们的修为增进了,所以思维也不一样了。你说的这些是比较落后的时代才有的事,现在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只能跟着时代的步伐走。” &nb;&nb;&nb;&nb;“我不听,你给我找一个没有假的地方。” &nb;&nb;&nb;&nb;天帝哪里能跟着一个小屁孩胡闹啊,况且他天帝知道,在这六界,根本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nb;&nb;&nb;&nb;想不到这十公主真不是一般地能闹,从此以后,她就守在天庭众仙上朝的路上,见到犯错的仙跪伏就说“哦,你的腿是假的。”见到善于说好话的神仙就说“你的嘴巴是假的。”见到媚笑之仙就说“你的脸是假的。” &nb;&nb;&nb;&nb;如此一来,天帝哪里还敢再留她在天宫半刻? &nb;&nb;&nb;&nb;想起自己的发家之地,从极之渊的羞女峰,是一座常年隐匿世外,漂移不定的山峰,便准许她带了一众仙娥以及绿萼梅到羞女峰定居。 第八十八章 诺亚方舟 在十公主的心目中,她的这位九哥哥,也即白及君,算是为数不多的真人中的一个,不但时刻以真实的面貌出现,还准许她自己也真实。.. &nb;&nb;&nb;&nb;这在六界是的很难得的。 &nb;&nb;&nb;&nb;水至清则无鱼,人嘛,总要有那么一点点假。没有任何假,在六界是混不下去的。 &nb;&nb;&nb;&nb;但是白及君就不相信这一套,而这十公主是懒得相信这一套。 &nb;&nb;&nb;&nb;她实在太过于慵懒自由,但凡需要费力的事,她都不愿意,包括伪装。 &nb;&nb;&nb;&nb;就是因为这样,她与白及君虽不是同出一母,但他们的关系却走得最近。 &nb;&nb;&nb;&nb;不过,此番见面,距离上次已时隔五千年。 &nb;&nb;&nb;&nb;在远离了人群的数万万年中,十公主的性情是越来越具备洁癖性,一般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她也都不理睬。 &nb;&nb;&nb;&nb;从极之渊上搞漂浮的人,吃了八万年的闭门羹,也是这个原因。 &nb;&nb;&nb;&nb;不过这回白及君带来的人,她却仿佛都喜欢得很,尤其对风弦,好似有十二分的好感似的。 &nb;&nb;&nb;&nb;大概也是因为风弦属于造不了假的那一类,这样的人看起来有些愚笨,但是作为朋友交往,是最可靠也最不费事的。 &nb;&nb;&nb;&nb;十公主知道,居守这羞女峰,烦闷肯定是常有的,但是,一想到要回天庭,要与那些假人费劲心机周旋,她就更烦闷。 &nb;&nb;&nb;&nb;她是不会回去的。 &nb;&nb;&nb;&nb;众人此番来到羞女峰,可谓打破了羞女峰八万年的沉寂,又都是很投缘的人,大家一起做桑葚干,酿酒,做果酱,晒太阳,吃桑葚,时光真是绵软悠长,惬意非常。 &nb;&nb;&nb;&nb;弄得众人都不想离开了。 &nb;&nb;&nb;&nb;十公主见羞女峰所有的山洞都塞满了酒坛子、酱缸与蜜罐,当真是打仗获胜一般,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nb;&nb;&nb;&nb;“总算有望夏天来临之前把这些果子解决掉了。” &nb;&nb;&nb;&nb;她望着树上越来越稀疏的桑葚,得意忘形。 &nb;&nb;&nb;&nb;在这万年为一冬,万年为一夏的羞女峰,世俗那么遥远,她的忧虑也变得特别简单,值得她担忧的就那么几件事,一是气候的寒暑,一是山上植被的生长。 &nb;&nb;&nb;&nb;大家还在为采摘桑葚做最后的收尾,突然,整座羞女峰仿佛行驶在巨浪中的一叶小舟,突然颠簸得厉害。 &nb;&nb;&nb;&nb;随即,从极之渊漂浮的人争前恐后,人踩人,蜂拥向羞女峰而来,像是着了魔。 &nb;&nb;&nb;&nb;风弦还在桑树之巅鸟瞰整座山峰,感觉到巨大的颠簸摇晃,不知怎么回事,却见从极之渊的万仞水浪汹涌滚滚,已经朝羞女峰袭来。 &nb;&nb;&nb;&nb;“水墙!快!快!” &nb;&nb;&nb;&nb;树下正在挑选桑葚的众丫头,哪里听得到风弦的呼喊。 &nb;&nb;&nb;&nb;巨大的水浪天幕一般席卷而来,重重叠叠,一浪高过一浪,犹如百万凶兽,扑腾翻涌,众人都惊慌失措,疯狂奔走逃跑。 &nb;&nb;&nb;&nb;有的往更高的山峰奔去,有的往巨型桑树上飞跃。 &nb;&nb;&nb;&nb;“唰啦哄” &nb;&nb;&nb;&nb;水墙发出天神一般的怒吼,席卷了梅园,席卷了山峰,席卷了大桑树。 &nb;&nb;&nb;&nb;震得人的耳朵发麻,身子冰冷。 &nb;&nb;&nb;&nb;巨型桑树颤了两颤,众峰及逃生的人便被淹没于无形之中。 &nb;&nb;&nb;&nb;白及君与风弦虽同在桑树之巅,但不在一个枝头,只这一瞬,他们之间已经隔着汪汪海洋和不断翻滚而来的水墙。 &nb;&nb;&nb;&nb;师父、毛毛、长琴也都被不同的水墙阻隔在不同的枝头。.. &nb;&nb;&nb;&nb;此刻大家都在努力往树巅攀爬。 &nb;&nb;&nb;&nb;可是水浪翻涌的速度实在太快,力量远远超出各位修行的术法,且相对于那席天卷地的水幕,山峰都犹如蝼蚁一般,何况人? &nb;&nb;&nb;&nb;洪水,堪称神一般的力量,肆掠地灌进羞女峰的每一个山洞,把大家辛苦了近两个月的战利品,都冲得漂浮于残枝败叶间。 &nb;&nb;&nb;&nb;见第一波水墙过去之后,风弦、白及君、师父赶紧下水捞人。 &nb;&nb;&nb;&nb;还好毛毛有长琴照看,不然,就凭她那点修为,早被水浪打到从极之渊底部。 &nb;&nb;&nb;&nb;一时,这两个月前还让众人发愁的万仞桑树,成了大家此刻唯一能栖身的所在。 &nb;&nb;&nb;&nb;下面的人已经开始饿了,抢救中又不忘把水里飘着的桑葚酱和桑葚蜜饯捞起,一层层上传供树上的众人解饥食用。 &nb;&nb;&nb;&nb;风弦见给自己递来桑葚酱的正是那个善于写诗的屈大夫,忙谢道:“有劳屈大夫了!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突然会这样?” &nb;&nb;&nb;&nb;“山崩海裂所为何事,吾亦不知。彼时,吾随众人正用午膳,见穷奇兽突然发癫,向羞女峰奔走,尔后便是这海啸。吾乃生生被海浪冲到这羞女峰。不过,吾等三生有幸,终于目睹了这梦中的梅园,虽此刻它已成为废墟。” &nb;&nb;&nb;&nb;这屈大夫说话,果然文人酸腐味十足,风弦听了半天,只听到两个字“海啸”。 &nb;&nb;&nb;&nb;“您是说发生了海啸?” &nb;&nb;&nb;&nb;“妖法魔法,大抵都抗衡不了这种力量。吾确信是海啸无疑。姑娘可是见到了绿鄂公主?” &nb;&nb;&nb;&nb;屈大夫这一问,风弦才想起,十公主应该是与司涧在一起,而且他们应该是在山谷里洗澡 &nb;&nb;&nb;&nb;“白及,十公主她还在山谷里”风弦这一声呼喊,当真是十万火急。 &nb;&nb;&nb;&nb;“为什么在山谷里?她不是应当跟我们一起在摘果子吗?” &nb;&nb;&nb;&nb;“快别问这么多了。我与你分头去找。” &nb;&nb;&nb;&nb;风弦哪里会水,她是一时急昏了头。 &nb;&nb;&nb;&nb;“你不识水性,你往最高的枝头上去,从上面找,我到水下去找。” &nb;&nb;&nb;&nb;“白及”白及君正欲纵身往下跃,风弦突然抓住他的手,也不知怎地,风弦无端地恐惧起来,在噬灵鼎中,她都没这么害怕过。 &nb;&nb;&nb;&nb;仿佛白及君这一去,他们便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nb;&nb;&nb;&nb;也的确,屈大夫说妖法魔法都抗衡不了这种力量,此番水下净是山峰巨石,凶险无比,且如果第二波海浪涌到,白及君是不是注定会永沉从极之渊底部? &nb;&nb;&nb;&nb;但是如果风弦执意要跟着他去,岂不又是一个拖累? &nb;&nb;&nb;&nb;“怎么了?” &nb;&nb;&nb;&nb;白及君星辉一般的眸子,映着这数万年的更古渊面,回头望着风弦。 &nb;&nb;&nb;&nb;“没没怎么。”白及君这么厉害的人,风弦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 &nb;&nb;&nb;&nb;“你小心点。”风弦咽了咽口水。 &nb;&nb;&nb;&nb;“嗯,你也小心。” &nb;&nb;&nb;&nb;白及君脱离开风弦的手,终于还是扑通朝那无尽的渊面纵身而去。 &nb;&nb;&nb;&nb;师父见白及君许久不上来,也纵身下了水。 &nb;&nb;&nb;&nb;一时,就剩得毛毛、长琴、风弦三人与从极之渊漂浮的一干人,畏缩在摇摇欲坠的桑树枝头。 &nb;&nb;&nb;&nb;混乱的空气里,浸着湿漉漉的腥味,眼前除了洪水还是洪水,树枝上突然有人抓起风弦他们酿造的桑葚酒,长长吆喝一声道:“来来,兄弟们,喝!想不到这羞女峰还有如此佳酿,若不是这海啸,咱哥们还上不来这羞女峰,也尝不到这琼浆玉液!多亏了这突如其来海啸!为海啸庆贺!” &nb;&nb;&nb;&nb;这六界唯一的世外桃源,羞女峰差点整个被海啸掩埋了,想不到还有人会说这种话。 &nb;&nb;&nb;&nb;风弦扭头去看说话之人,满脸的横肉疙瘩,简直粗鄙丑陋至极。 &nb;&nb;&nb;&nb;这种只有小我没有大我,大捞灾难好处之人,且妖言惑众,瘟疫一般感染众人,该杀。 &nb;&nb;&nb;&nb;风弦正手腕轻转,却见枝头一个横卧的身影,扔了一颗桑葚,啪地打在了她的手腕上。 &nb;&nb;&nb;&nb;她仰头去看那扔桑葚之人,一身的青灰袍子,头上顶着个带篷的乌黑帽子,脸部被遮得严严实实。 &nb;&nb;&nb;&nb;随即那人的腹语传了过来,却是极沙哑的婆婆之声,老得都没语速了:“何必着急,这种人自有天收拾。” &nb;&nb;&nb;&nb;缥缈峰修行,风弦得到的第一个认识便是,老天爷从来临幸坏人,纵容坏人坏事。 &nb;&nb;&nb;&nb;干坏事的都比好人活得长久恣意。 &nb;&nb;&nb;&nb;“你小小年纪,何以断言老天爷?年轻人,不要妄加断言评判。” &nb;&nb;&nb;&nb;又是那婆婆的沙哑之音。 &nb;&nb;&nb;&nb;风弦感觉莫名其妙,她只是脑袋里有这个念头,还没说出口,却被对方反问回来。 &nb;&nb;&nb;&nb;“难道,这世间真有读心之人?还是此人实在是修为极高?” &nb;&nb;&nb;&nb;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第二波水墙席卷而来,风弦立在颤颤的枝头,遥遥望着那歇斯底里的浪涛声,比起那万仞水浪,此刻的大桑树当真犹如稻草一般。 &nb;&nb;&nb;&nb;而白及君和师父,此刻还在奇峰怪石的水底 第八十九章 踩踏倾倒(入v一更) 风弦望着水墙一步十丈咆哮怒嚎而来,仿佛百万凶兽癫狂了一般,显得异常冷静。 &nb;&nb;&nb;&nb;她这人,平时慵懒随意,极不在乎很多东西,但这似乎恰好造就了她绵密坚韧的性格,比如可以细细坐下来一笔一画勾勒一卷丹青,比如在大灾大难面前,她比谁都不看重生死,所以比谁都清醒冷静。 &nb;&nb;&nb;&nb;说起她这性格,大多数人觉得这是愚笨软弱,只有师父与白及君,不知为什么竟把这看成是大智大勇、超然明白。 &nb;&nb;&nb;&nb;或许正因为无知,不在乎,所以看起来勇敢?超然? &nb;&nb;&nb;&nb;她自己是糊里糊涂的。 &nb;&nb;&nb;&nb;但是谁都知道,跟她讲道理是难的,要改变她则更难。 &nb;&nb;&nb;&nb;她固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 &nb;&nb;&nb;&nb;第一个在这方面感到失败的是勾叶。 &nb;&nb;&nb;&nb;第一个直接放弃的是师父。 &nb;&nb;&nb;&nb;而唯一怂恿她保持本色的,是白及君。 &nb;&nb;&nb;&nb;水墙还有百丈之远的时候,声音大得出奇,真真是惊天动地的汹涌咆哮,众人正在凝神细听那一步一步迫近的巨型怒嚎,只觉天地忽然一暗,仿佛日食一般,顿时惊慌,都抢着往更高的枝头攀爬。 &nb;&nb;&nb;&nb;风弦望着那颤巍巍的桑树枝头,如果这几十万人都上去,树枝肯定断的断,折的折,哪里承受得住? &nb;&nb;&nb;&nb;水墙还没到来,大桑树已经被压塌。 &nb;&nb;&nb;&nb;可是面对危难,人的本能是逃生。 &nb;&nb;&nb;&nb;全都具备强烈求生**的人,又是数十万的基数,如何控制得住? &nb;&nb;&nb;&nb;一时,整个场面忽然变成了野兽一般的攀附与踩踏。 &nb;&nb;&nb;&nb;所有的人都在往更高处爬,所有的人,能踩着下面的人使自己升高一点,便毅然踩踏上去。 &nb;&nb;&nb;&nb;弱者只能任由强者践踏,强者则被更强者践踏。 &nb;&nb;&nb;&nb;水墙还没来,场面已经悲壮惨烈非常。 &nb;&nb;&nb;&nb;“大家停下!听我说” &nb;&nb;&nb;&nb;“姑娘你喊什么?” &nb;&nb;&nb;&nb;“真愚蠢,这个时候不逃生,站着乱喊乱叫干什么” &nb;&nb;&nb;&nb;“她是想大伙让她?” &nb;&nb;&nb;&nb;“所有的人,听我说!这样踩踏,不被淹死也被踩死,大家齐心协力,几十万人一起施法,控制住水墙,还有一条生路!” &nb;&nb;&nb;&nb;“笑话!” &nb;&nb;&nb;&nb;“谁爬得最高,谁就能活!” &nb;&nb;&nb;&nb;“不能活,爬得最高的也是英雄!” &nb;&nb;&nb;&nb;“往上爬,有人垫背干嘛不爬!” &nb;&nb;&nb;&nb;“爬不动就下去!” &nb;&nb;&nb;&nb;有人爬上去之后又使劲踹一脚,把给他垫脚的人给踢了。 &nb;&nb;&nb;&nb;所有的人都成了动物,此刻只有本能,只有生之**。 &nb;&nb;&nb;&nb;风弦能淡定地说叫嚣得越快的人死得越快么? &nb;&nb;&nb;&nb;果然,混乱的空气里咔嚓一声,刚刚还在高呼英雄的那几个人,刚爬上了最高的枝头,竟已随着那绵软的咔嚓声,随着折断的枝叶,轻飘飘地往混芒渊面中坠去。 &nb;&nb;&nb;&nb;然而,只有接近最高处之人感到自己岌岌可危,很可能下一个就是自己。 &nb;&nb;&nb;&nb;下面人的,谁也没理会那坠去的人,也看不见。 &nb;&nb;&nb;&nb;依然疯狂地往上涌,风弦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群顶着,她脚不沾树,手不沾树,人却被人群抬着一直往上。 &nb;&nb;&nb;&nb;她感觉自己是被悬在空中抬着往上的。 &nb;&nb;&nb;&nb;此刻,唯一有感觉是手和脑袋,不过,这两个部件都在万人的踩踏下疼得麻木了。 &nb;&nb;&nb;&nb;耳朵里有周围的人使劲往上挣扎,身体发出的咯吱声,不过早已与众人的呼唤辱骂混在了一起。 &nb;&nb;&nb;&nb;毛毛长琴他们三人只得抱成一团,以免疯狂的人群把他们的脑袋踩裂,脖子踩断。 &nb;&nb;&nb;&nb;风弦也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过,群体的理智是不真实的。 &nb;&nb;&nb;&nb;当一个平时很有思考能力的人坠入群体中,他也会被群体的疯狂带动,为疯狂而疯狂。 &nb;&nb;&nb;&nb;所谓的群宴、群殴、群欢,便是这种效果。 &nb;&nb;&nb;&nb;一波一波爬上去的人,都因为枝头有限的承受力,与树枝一起飘进了混芒渊面。 &nb;&nb;&nb;&nb;此刻,反而是身在最高处的那些人,最能感觉到危险。 &nb;&nb;&nb;&nb;不管是被众人抬举上去的也好,还是自己冲上去的,可谓人人自危。 &nb;&nb;&nb;&nb;但是,要控制住下面的人如何可能? &nb;&nb;&nb;&nb;下面的人因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低下,根本不知道高处之危。 &nb;&nb;&nb;&nb;风弦被人挤着往上的时候,见毛毛被人踩得蹲身抱住了头,想伸手去抓她,哪里抓得着? &nb;&nb;&nb;&nb;毛毛被后面的人不断往下剔,风弦则被蜂拥的人不断往上抬。 &nb;&nb;&nb;&nb;密密麻麻的桑树枝头,当真堆成了一座人山。 &nb;&nb;&nb;&nb;数十万人堆出的山峰,密密麻麻的人头四肢都在涌动,何等壮观惨然 &nb;&nb;&nb;&nb;风弦见长琴死死抱住树枝任人踩踏等毛毛,她不想被人踩踏,便努力往最偏远的枝头移去,给向上攀爬的人腾出地方。 &nb;&nb;&nb;&nb;她感觉自己的胳膊肘被人不知道拐了多少下,头不知道被人踩了多少脚,肩膀都酸软得快塌了,方挪移到一个细细的枝头。 &nb;&nb;&nb;&nb;还好,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往上爬,没人来跟她抢这偏远角落。 &nb;&nb;&nb;&nb;长琴见状,也向风弦一样,挪移到了他那一级的偏远枝头。 &nb;&nb;&nb;&nb;毛毛仿佛支持不住了似的,被众人当皮球踢来踢去,风弦努力掐住梦幽夜,方给她传出去一句话。 &nb;&nb;&nb;&nb;“毛毛,躲开人群,靠边站!” &nb;&nb;&nb;&nb;毛毛哪里站得起来,她已被踩得全身血淋淋。 &nb;&nb;&nb;&nb;大概身子胳膊腿此刻已经不再听她使唤了。 &nb;&nb;&nb;&nb;此刻,仿佛蹲伏是她唯一能保持的姿态了。 &nb;&nb;&nb;&nb;“毛毛,试着靠边,不要放弃!” &nb;&nb;&nb;&nb;当毛毛顶着蓬乱的脑袋,破败的身子,试着往边站的时候,大桑树竟然被人推动了一般,左右晃了一晃。 &nb;&nb;&nb;&nb;这一晃不要紧,原本已经混乱惊恐的人山,摇摇欲坠地往渊面倾倒! &nb;&nb;&nb;&nb;“树倒了!” &nb;&nb;&nb;&nb;“大树倒了!” &nb;&nb;&nb;&nb;“不要再往上爬了!” &nb;&nb;&nb;&nb;此刻终于有人清醒了过来。 &nb;&nb;&nb;&nb;可是已经晚了。 &nb;&nb;&nb;&nb;万仞之高的大桑树倾倒,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峰崩塌一般。 &nb;&nb;&nb;&nb;它倾倒得很慢,人山的涌动又让它左右摇摆,而此刻,遮天蔽日的水墙,已经妖兽一般匍匐而来。 &nb;&nb;&nb;&nb;所到之处,巨石崩塌,树木折断,房屋冲毁,所有的泥土和岩石,仿佛溶于水的粉末一般,或沉水底,或漂浮于渊面,可谓摧枯拉朽。 &nb;&nb;&nb;&nb;“羞女峰要倒了!” &nb;&nb;&nb;&nb;是高处传下来的声音。 &nb;&nb;&nb;&nb;大山倾倒之前,混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一秒。 &nb;&nb;&nb;&nb;风弦一看,不是别的,而是唰啦而来的巨浪,已铺天盖地一般向大桑树压过来,向人山压下来。 &nb;&nb;&nb;&nb;风弦感觉被一股巨浪拦腰重重一冲击,自己便被无尽的海浪与旋涡吞噬了。 第九十章 桑婆婆(入v二更) “是你?”风弦眯起眼睛坐起来,身边的人着一身青灰袍子,头戴乌黑篷帽,看不清她的脸。 &nb;&nb;&nb;&nb;但是那身青灰袍子和那大篷帽,风弦认得,正是阻止她杀那幸灾乐祸之人的沙哑婆婆。 &nb;&nb;&nb;&nb;“怎么?见到我不高兴?” &nb;&nb;&nb;&nb;“我怎么会在这里?水墙水墙我的朋友呢?” &nb;&nb;&nb;&nb;“你问得太多了,你要我回答哪一个?” &nb;&nb;&nb;&nb;“我想知道朋友的安危” &nb;&nb;&nb;&nb;“哦,那两个半大小孩还没醒。” &nb;&nb;&nb;&nb;“他们没死对不对?他们在哪儿?” &nb;&nb;&nb;&nb;“不要着急。他们死不了。人只有该死的时候才会死。像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想死都死不了。”婆婆的语速犹如蜗牛蠕动一般,当真十分缓慢吃力,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吐出来的似的。 &nb;&nb;&nb;&nb;她说着,起身去挑了挑蜡烛,那动作,亦如蜗牛般迟缓。 &nb;&nb;&nb;&nb;顿时,屋子里又明亮了许多,见到微黄的亮光,风弦这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死。 &nb;&nb;&nb;&nb;“我还有几位朋友,不知他们是否” &nb;&nb;&nb;&nb;“哦,不要着急。过来给我捶捶背。我救了你三天三夜,岁数大的人,是不能这样劳累的。” &nb;&nb;&nb;&nb;婆婆说着,把蓬帽解开。 &nb;&nb;&nb;&nb;当帽子摘掉的那一瞬,风弦当真是惊艳无比。 &nb;&nb;&nb;&nb;那乌黑的秀发,白皙的面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哪里是那沙哑声音之人? &nb;&nb;&nb;&nb;“您您这么年轻?” &nb;&nb;&nb;&nb;风弦真的不是夸她年轻,是眼前之人的确美艳动人,丰神冶丽,那种优雅和成熟,让人只想盯着她看。 &nb;&nb;&nb;&nb;“叫我婆婆。” &nb;&nb;&nb;&nb;“婆婆婆,不知我师父与白及君,还有十公主和司涧他们,都在哪里?都怎么样了?” &nb;&nb;&nb;&nb;“你先给我捶捶背吧。不然我困倦得要睡着了。” &nb;&nb;&nb;&nb;婆婆说着,当真打起哈欠来。 &nb;&nb;&nb;&nb;她的手,玉指如纤,与她的声音也是大大地不符。 &nb;&nb;&nb;&nb;风弦见她当真困乏得要睡去,忙去给她捶背。 &nb;&nb;&nb;&nb;她若是睡了过去,风弦向谁去打听师父和白及君的下落?此刻风弦最担心便是他们俩了,还有司涧和十公主。 &nb;&nb;&nb;&nb;“我我真的叫您婆婆?” &nb;&nb;&nb;&nb;风弦这一问,婆婆已经闭上了的眼睛突然又睁了开来。 &nb;&nb;&nb;&nb;“怎么,我没有资格当你婆婆?” &nb;&nb;&nb;&nb;“不,不是。我是怕” &nb;&nb;&nb;&nb;“怕什么?” &nb;&nb;&nb;&nb;“没什么。” &nb;&nb;&nb;&nb;风弦知道,女人都是怕老的,万一跟她说老,她不高兴怎么办。 &nb;&nb;&nb;&nb;风弦隐隐感觉,这婆婆的脾气有点古怪,不好惹。 &nb;&nb;&nb;&nb;“嗯,这边,用力点。别温温吞吞的。” &nb;&nb;&nb;&nb;风弦是真没有给老人捶过背,哪里知道用什么力度,她委实有点畏畏缩缩的,不敢下手。 &nb;&nb;&nb;&nb;“婆婆,您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师父他们是不是已经” &nb;&nb;&nb;&nb;“别说话,专心捶背。拿出你十二分的专注,你才能干好一件事。如果你分心,以你愚钝的资质,什么事都成不了,包括捶背这件小事。” &nb;&nb;&nb;&nb;婆婆说罢,竟无端叹了口气,道:“哎,这一世的花主,怎么就弱成这样,当真是丢我们花族的颜面。” &nb;&nb;&nb;&nb;“婆婆,您也是一朵花?” &nb;&nb;&nb;&nb;风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怎么都感觉怪怪的,这在现实中仿佛是骂人的话。 &nb;&nb;&nb;&nb;想不到婆婆这回听了仿佛受用得很,自豪道:“只有我们花族的人,容颜才会长盛不衰。” &nb;&nb;&nb;&nb;风弦朝她脸上望去,那莹彻的肌肤,当真是花瓣一般粉嫩。 &nb;&nb;&nb;&nb;按道理说,即便是修仙之人,也会有稍稍的异样,只是衰老的速度慢一些,比如东华帝君,头发至少是白的。 &nb;&nb;&nb;&nb;而眼前的婆婆,头发乌黑莹亮,肌肤灿若桃李,与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区别。 &nb;&nb;&nb;&nb;,当然,除了那迟缓的动作和声音。 &nb;&nb;&nb;&nb;“婆婆,您怎么知道是我?” &nb;&nb;&nb;&nb;“你还是我养大的呢,怎么不知道?” &nb;&nb;&nb;&nb;“婆婆说的话,小女听不明白。”风弦当真是不知她说的养大,她是真没有见过眼前之人,何来养育之说? &nb;&nb;&nb;&nb;“当真世道大不如从前,养了许多白眼狼,辛辛苦苦一瓢水一瓢水把你养大,就不认得我了?” &nb;&nb;&nb;&nb;“不,不是,婆婆是不是认错了人?我来羞女峰是第一次,见婆婆也是第一次。” &nb;&nb;&nb;&nb;“我怎么会认错,你手腕上的梦幽夜,还是我亲手给你种上的。” &nb;&nb;&nb;&nb;“啊?这是婆婆种的?”风弦抚着那梦幽夜,一时倍感亲切。 &nb;&nb;&nb;&nb;“那当然啦,当时你才三岁。哭得那个叫惨烈。你小的时候记忆特别好,第一次种没成功,你怕疼,一见到这花型就躲避,可是那是你的元神,是你自己,怎么能躲避?” &nb;&nb;&nb;&nb;婆婆迟缓的语速,当真说得时光悠长眷恋无比。 &nb;&nb;&nb;&nb;“还有啊,你小时候特别喜欢跟人打架。一个女孩子,还是未来的花主,整天跟人打架成什么体统。我呀,就负责天天管教你。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喜欢打架,你是喜欢打抱不平。那时候的你,强硬无比,很有谋略和手腕,说打谁就打谁,打不过的就聚集起一帮人帮你打,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但是,前日水墙来的时候,你只会软弱地喊叫,当真是令我很失望。你的铁血手腕上哪里去了?” &nb;&nb;&nb;&nb;“婆婆,那水墙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人呢?” &nb;&nb;&nb;&nb;“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我老了,思维不太灵光。记不住你的问题,说罢,你要先问哪一个?” &nb;&nb;&nb;&nb;“我想知道水墙。” &nb;&nb;&nb;&nb;“水墙的事,待会儿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知晓了。” &nb;&nb;&nb;&nb;“那么其他人是不是都死了?” &nb;&nb;&nb;&nb;“我说过该死的人总是要死。那些人,其实是被自己的愚蠢弄死的。” &nb;&nb;&nb;&nb;“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越是混乱的现场,越应当保持冷静。老天爷收拾折腾之人,越动得厉害,死得越快。那时如果大家都站着原地不动,安静下来,也都不会死得那么快,如果大家再能动用脑子想一想,应当怎样对敌,而不是自我践踏,这水墙并不是那么可怕。且数十万人团结的力量,都是有修为之人,胜过千军万马。若是那样,我也就不会被你们压塌了。不过还好,当时你挺冷静,但是在一个群体中,一个人冷静没有用,你必须影响你的群体,让他们也冷静。至于如何影响,你就得动动脑子,光喊叫是没用的。” &nb;&nb;&nb;&nb;“婆婆婆婆是那棵大桑树?” &nb;&nb;&nb;&nb;“怎么,现在才认出我来?你们在我头上挠了那么久的痒痒,还不知道我?” &nb;&nb;&nb;&nb;“小女无知,请婆婆恕罪!我们我们不应当爬到婆婆头上去。” &nb;&nb;&nb;&nb;“没事啦,我这身头发,也有几万年没有人帮我挠痒痒了。待会儿你仔细帮我梳一梳头发吧。” 第九十一章 羞女剑(入v三更) “梳头?” &nb;&nb;&nb;&nb;捶背已经够折腾时间的了,风弦哪里还有耐心梳头? &nb;&nb;&nb;&nb;自己足足昏睡了三年,白及君他们生死未卜 &nb;&nb;&nb;&nb;“怎么?养育你一场,让你帮我梳个头都不愿意?” &nb;&nb;&nb;&nb;“不,不是。婆婆,我不是那个意思,婆婆需要我做什么,但凭您吩咐。” &nb;&nb;&nb;&nb;这时候风弦方有点相信眼前之人养育过自己,也只有这种付出过心血之人才会有这样的架子。 &nb;&nb;&nb;&nb;这大概就是众人养孩子的目的。 &nb;&nb;&nb;&nb;风弦这人是孝顺的,但是梳头与生死之间,孰重孰轻?她哪里坐耐得住去干梳头这种活? &nb;&nb;&nb;&nb;且梳头什么时候梳都行,生死却是一线。 &nb;&nb;&nb;&nb;见桑婆婆迟缓地打开那如瀑的青丝,十分费劲,风弦忙接过那垂坠的发束和梳子,认认真真替她梳起来。 &nb;&nb;&nb;&nb;“柜子角落边有个铜镜,你去帮我拿过来。” &nb;&nb;&nb;&nb;风弦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当真有一架古色古香的铜镜,上面雕刻着粉绿色的小花,还有紫色的桑葚果相呼应,当真精致得很。 &nb;&nb;&nb;&nb;那粉绿色小花,大概就是婆婆掌管的花,桑葚花。 &nb;&nb;&nb;&nb;抬铜镜的时候,风弦才大致看了一下所处的山洞,真的是原始得很,一切器具仿若太古时期才有,还有磨出的石具,风弦只认得那洞端的壁画,是黑白赭石三色构成。 &nb;&nb;&nb;&nb;只有太古时期才用这么单调的三种颜色作画,且画的形状古拙肥大,只有形,没有远近。 &nb;&nb;&nb;&nb;风弦把铜镜安好,桑婆婆却仿若进行一项仪式一般,开始对镜梳妆。 &nb;&nb;&nb;&nb;那迟缓的手指,抚着鬓角,连稍微的一丝乱发都要整理干净,当真是一丝不苟。 &nb;&nb;&nb;&nb;“柜子上头有一个楠木箱子,去帮我抬下来。” &nb;&nb;&nb;&nb;风弦见她梳妆都那样严谨,哪里敢怠慢半分,忙按照她的吩咐,去抬那金丝楠木箱子。 &nb;&nb;&nb;&nb;箱子亦是精致的雕刻,有鲜活的桑葚花,桑葚果,但是仿若放了百万年那般,上面的灰尘足足积了一尺。 &nb;&nb;&nb;&nb;“打开。” &nb;&nb;&nb;&nb;风弦用术法把尘土抹了,才去开启箱子。 &nb;&nb;&nb;&nb;打开一看,是一套崭新的青灰色袍子,与她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样,只是是新的。 &nb;&nb;&nb;&nb;旁边放着头冠、发饰、耳坠等物件,都是金光闪闪的珠宝。 &nb;&nb;&nb;&nb;尤其那冠花,是精致的黄金雕刻而成,桑葚花在迎风摇摆,不过,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这头冠的雕工,可比铜镜和箱子都精致百倍。 &nb;&nb;&nb;&nb;风弦按照她的要求把发髻盘好,她便自己对镜戴上头冠。 &nb;&nb;&nb;&nb;那样的温柔与细致,只有出嫁的新娘子才有。 &nb;&nb;&nb;&nb;风弦一时看得呆住,也不知桑婆婆这样地装扮自己所为何事? &nb;&nb;&nb;&nb;难道是要去见很重要的人? &nb;&nb;&nb;&nb;这样的装扮,莫非是见情人? &nb;&nb;&nb;&nb;她那么老了,也不知她的情人还在不在? &nb;&nb;&nb;&nb;风弦这样胡思乱想一通,烛光摇曳中,一位华丽高贵的美妇人出现在了眼前,仿佛画出来的一般。 &nb;&nb;&nb;&nb;“好了,跟我走吧。” &nb;&nb;&nb;&nb;桑婆婆说着,从衣袖里唤出一根拐杖,那样的气场,当真犹如女王一般。 &nb;&nb;&nb;&nb;“婆婆,我们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吗?” &nb;&nb;&nb;&nb;“你不是要见你的师父和朋友?” &nb;&nb;&nb;&nb;“婆婆,见他们,用不着这么隆重的。您是长辈。” &nb;&nb;&nb;&nb;“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这小孩来管。” &nb;&nb;&nb;&nb;见桑婆婆伸出一只手,风弦忙搀扶过去。 &nb;&nb;&nb;&nb;走出山洞,风弦心中才叫惨烈。 &nb;&nb;&nb;&nb;修女峰竟成了一座废墟,所谓的雪山,所谓的雪白的剑,所谓的梅园,所谓的大桑树,通通不见了,只有一块平地,表面崎岖不平,乱石翻滚。 &nb;&nb;&nb;&nb;“婆婆,羞女峰这是被洪水翻了个底朝天?” &nb;&nb;&nb;&nb;“不错。你的那四位朋友,此刻被压在海底。” &nb;&nb;&nb;&nb;“白及君!师父!司涧!”风弦一听,当真跑到悬崖边,望着涛涛洪水惨然大喊。 &nb;&nb;&nb;&nb;“记住,喊是没有用的。喊声多么惨烈悲痛都没有用。我们下去吧。” &nb;&nb;&nb;&nb;“下去?” &nb;&nb;&nb;&nb;“你不是要救她们吗?” &nb;&nb;&nb;&nb;“嗯嗯”风弦忙擦去眼泪。 &nb;&nb;&nb;&nb;桑婆婆用拐杖用力一挥,洪水竟听使唤地分散到两旁,露出一条通向海底的路。 &nb;&nb;&nb;&nb;“进去!我的术法维持不了多久!” &nb;&nb;&nb;&nb;风弦只感觉被一股宏大一推,自己便坠入下去。 &nb;&nb;&nb;&nb;随即,见桑婆婆在前面杵着拐棍走,忙走上去搀扶她。 &nb;&nb;&nb;&nb;“你知道吗?羞女峰其实是一把宝剑,那剑很美。” &nb;&nb;&nb;&nb;走了好长一段路,桑婆婆才对风弦说了这样一句话。 &nb;&nb;&nb;&nb;不过,听她的语气,那羞女峰当真是世间最美的剑。 &nb;&nb;&nb;&nb;“婆婆,一座山峰能当宝剑使?” &nb;&nb;&nb;&nb;“是的。你很小的时候,整日望着那剑锋发呆,一整夜一整夜地发呆,你说那是你的剑,你要用它降妖除魔,拯救苍生。” &nb;&nb;&nb;&nb;风弦一听,感觉小时候的自己真是一个智障,不明不明地替别人打架不说,还想把山峰当剑使。 &nb;&nb;&nb;&nb;然而,一切从桑婆婆口中说出的时候,却是那么温柔。 &nb;&nb;&nb;&nb;“婆婆,这是我的出生地对吗?” &nb;&nb;&nb;&nb;“是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你还喜欢到山洞里捞鱼,因为山洞里的鱼是地下暗河的鱼,美味。” &nb;&nb;&nb;&nb;“每到桑葚成熟的季节,你就召集一帮小孩帮我挠痒痒,因为那果子,实在坠得我头发生疼。” &nb;&nb;&nb;&nb;“婆婆,可是我出生在梨花城啊。”她真的怀疑桑婆婆是不是把她当作哪个顽皮的小孩了。 &nb;&nb;&nb;&nb;“哦,那不过是你投胎转世的地方。世间的事,如梦幻泡影,只有这里相对长久一些,但也不是恒定的。” &nb;&nb;&nb;&nb;“婆婆,我有剑,我一直使的是赤霄剑,也是一把神剑。” &nb;&nb;&nb;&nb;“哦,赤霄剑,那其实是一把很普通的剑,废铜烂铁而已。世间人却为它杀人,争夺不休。你阳间的父亲,就是因为这把剑死的。” &nb;&nb;&nb;&nb;桑婆婆这么一说,风弦方想起那两个赖皮僧人。 &nb;&nb;&nb;&nb;他们就是来找赤霄剑的。 &nb;&nb;&nb;&nb;“婆婆,您说赤霄剑只是一把废铜烂铁?” &nb;&nb;&nb;&nb;“不错。你的父亲就是为了这把废铜烂铁而死。” &nb;&nb;&nb;&nb;听到这里,风弦当真是很悲。 &nb;&nb;&nb;&nb;废铜烂铁竟然会把父亲害死。 &nb;&nb;&nb;&nb;“婆婆,但是赤霄剑的确不用于一般的剑,她” &nb;&nb;&nb;&nb;“那是因为你母亲把凌霄花花魂封印在了赤霄剑中,她临走时是不是这样跟你说的?” &nb;&nb;&nb;&nb;风弦心里一回忆,果然,母亲的确是说过凌霄花赤霄剑几个字 &nb;&nb;&nb;&nb;“凌霄花花魂,那要如何解封?” &nb;&nb;&nb;&nb;“这个啊,还得你回到你投胎的地方去找。” &nb;&nb;&nb;&nb;桑婆婆说着,顿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道:“我们到了。” &nb;&nb;&nb;&nb;风弦一看,羞女峰庞大的山体,雪白耀眼,重重横亘在她和桑婆婆面前,从风弦的视角望去,她与桑婆婆都弱小如蝼蚁。 &nb;&nb;&nb;&nb;“一座山就这样倒了” &nb;&nb;&nb;&nb;“不错。你的朋友白及,正是被压在了这山下。” 第九十二章 雪峰老人 “白白及君?被压在了山下?”风弦根本感觉自己听错,桑婆婆那样地冷静。 &nb;&nb;&nb;&nb;“不错。是你的朋友白及托起了整座山峰。” &nb;&nb;&nb;&nb;这是什么话,再有能耐的仙,也托不住这样一座冰雪山峰啊。 &nb;&nb;&nb;&nb;何况照桑婆婆说,那还是一柄利器。 &nb;&nb;&nb;&nb;风弦仿佛依旧没明白过来似的,傻乎乎的,但是她本能地冲上去,想要推开那白雪皑皑的大山。 &nb;&nb;&nb;&nb;“冷静,我告诉过你时刻都要冷静。” &nb;&nb;&nb;&nb;“婆婆,你不是告诉过我人还活着的么,白及君他们还活着的不是?”风弦当真语无伦次,心里说不出的着急和悲恸。 &nb;&nb;&nb;&nb;“你再废话,他有可能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nb;&nb;&nb;&nb;这时,师父、司涧、十公主三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站在风弦面前。 &nb;&nb;&nb;&nb;众人一脸为难状,都瞧着这巨大山体发愁。 &nb;&nb;&nb;&nb;一个魂灵就这样被压在了巨山之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山,羞女峰是一件无上法器。 &nb;&nb;&nb;&nb;“风弦姐,这事都怪我,若不是九哥哥为了救我,绝不会绝不会被压在羞女峰下”十公主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早已泣不成声。 &nb;&nb;&nb;&nb;风弦直愣愣站在巨峰面前,这时候,她才明白事情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她顿时感觉自己脑袋一片空白,就仿佛知道父亲死的那一刻。 &nb;&nb;&nb;&nb;洪水那日,风弦就觉得不应该放开白及君的手。 &nb;&nb;&nb;&nb;但是,当时她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把那个感觉当真。 &nb;&nb;&nb;&nb;人世间,莫不是所有的遗憾都在这不经意间? &nb;&nb;&nb;&nb;风弦跑上去推大山,那巨型山峰,哪里能撼动半分。 &nb;&nb;&nb;&nb;“风弦姐,没用的我们已经在这里推了三年。” &nb;&nb;&nb;&nb;“三年,白及君被压在山下三年” &nb;&nb;&nb;&nb;风弦哪里肯放弃,她用力地拍打那山峰,手指都挠出了血。 &nb;&nb;&nb;&nb;可是她的拍打就仿佛一片落叶抚在大地上一般,惊不起半点尘埃。 &nb;&nb;&nb;&nb;“弦子,没用的。”师父过来拉她。 &nb;&nb;&nb;&nb;“婆婆,您有办法对不对?哪怕是他已经被压得粉粹,我也要见到那碎末!” &nb;&nb;&nb;&nb;风弦过来拉桑婆婆。 &nb;&nb;&nb;&nb;婆婆住着拐棍,凑近山峰,伸出手去抚摸,像抚摸一个孩子一般。 &nb;&nb;&nb;&nb;“八百万年了。你还好吗?” &nb;&nb;&nb;&nb;“我孤寂得很。”想不到那山峰竟然会说话,如同婆婆一般的沙哑之声,却是男的。 &nb;&nb;&nb;&nb;“你的主人来找你了,你肯归顺于她么?” &nb;&nb;&nb;&nb;“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如何驾驭得了我。我雪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小伙了。” &nb;&nb;&nb;&nb;“你听我说,当年对不住你的人是我,跟少族长无关。” &nb;&nb;&nb;&nb;“你已经替她守了八百万年,还替她说话。” &nb;&nb;&nb;&nb;“这都是我们这些做仆人应当做的事。守候花族圣地,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你不也是一样吗?” &nb;&nb;&nb;&nb;“哼,我才不要做什么仆人。我早已翻身做主。不像你,奴隶主都死了,还守着一块破地方,还趴在地上做奴隶。” &nb;&nb;&nb;&nb;“一日为仆,终生为仆。这孩子对咱俩不薄。我们都老了,老头子,我来陪你一起好不好?” &nb;&nb;&nb;&nb;“你不是要嫁到天宫去的么?” &nb;&nb;&nb;&nb;众人一听,大惊失色,原来这桑婆婆与天帝还有一段? &nb;&nb;&nb;&nb;“是,那是八百万年前的事了。八百万年里,不是我陪着你的么?” &nb;&nb;&nb;&nb;“可是你心里想着的还是那个人。” &nb;&nb;&nb;&nb;“八百万年,什么都淡了。当初我是喜欢颛顼,可是他走了,头也没回地走了。现如今想起来,只觉世间是有这么个人,但是终归梦一场,没有悲喜爱恨。一切都不是了,我不是了,他,也不是了。” &nb;&nb;&nb;&nb;桑婆婆迟缓的声音念着,仿佛在说自己,仿佛又不在说自己。 &nb;&nb;&nb;&nb;这语气与白及君何其相像。 &nb;&nb;&nb;&nb;婆婆说到这里,师父仿佛认出了她,走上前,恭敬拱手作揖道:“敢问婆婆可是桑一老人?” &nb;&nb;&nb;&nb;“不错,是老朽。” &nb;&nb;&nb;&nb;“您还健在,请受晚辈一拜!”师父说着,当真弯腰拜了下去,风弦还是头一次见师父这样郑重地拜一个人。 &nb;&nb;&nb;&nb;并不是因为对方尊贵的地位,而是真的出于心底里的崇敬。 &nb;&nb;&nb;&nb;“你是?”桑婆婆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想来,能认识她的人,年纪也不小了,也很有来头。 &nb;&nb;&nb;&nb;“晚辈是缥缈峰虚无老人坐下第四弟子。” &nb;&nb;&nb;&nb;“哦,虚无老儿啊。说起来,你师父还比我年轻五百万岁呢。” &nb;&nb;&nb;&nb;“正是正是。” &nb;&nb;&nb;&nb;师父退到一边,桑婆婆又与雪峰老人交涉起来。 &nb;&nb;&nb;&nb;“雪峰,爱与恨,只是年轻一时的冲动,最终的陪伴才是真的。我等小女娃,也是我该尽的本分。如今她回来了,我便可以与你长相厮守。虽然,我们都已经很老了。但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等待这样的白头偕老么?你看我今天打扮得多漂亮。” &nb;&nb;&nb;&nb;桑婆婆说着,用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和头冠。 &nb;&nb;&nb;&nb;这时,风弦方明白为什么婆婆一定要风弦给她梳头。 &nb;&nb;&nb;&nb;“桑一,你很美,犹如十八岁那年我见你一样。虽然你那时还是芳主的一个奴婢。” &nb;&nb;&nb;&nb;“你看,这头冠还是你亲手为我雕刻的呢。” &nb;&nb;&nb;&nb;“桑一,可是我足足等了你八百万年,我的心都裂了。” &nb;&nb;&nb;&nb;雪峰老人说着,突然声音一颤,接着,那茫茫雪山也是一颤。 &nb;&nb;&nb;&nb;风弦的心也跟着颤抖。 &nb;&nb;&nb;&nb;白及君如何受得了那样一座山峰,一座修炼了八百万年的山峰的颤抖 &nb;&nb;&nb;&nb;“第一次,你不喜欢我,你喜欢颛顼。当他弃你而去,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可是,你却说你要守着家族的事业。要等你的少族长。我整整陪你等了八百万年。你知道吗?” &nb;&nb;&nb;&nb;“雪峰,如果不是少族长把你收为法器,你至今还是一块大得不会说话的石头,我们又如何会相遇呢?” &nb;&nb;&nb;&nb;“我宁愿像当初一样,依然是一块石头,不会说话,心,也不会痛。你知道石头心痛的感觉吗?” &nb;&nb;&nb;&nb;“雪峰,你可知这八百万年里,我虽然守着家族的事业,可是我日日守着的也是你?说是你陪伴我,其实何尝不是我们互相陪伴?” &nb;&nb;&nb;&nb;“但是在你心中,我永远不是第一位,永远靠后” &nb;&nb;&nb;&nb;“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心中的第一。” &nb;&nb;&nb;&nb;“不,不是。你不过是来救小女娃的情人。别人的死活与你何干?何况你只是花族的仆人,只为花族的安危负责。” &nb;&nb;&nb;&nb;“雪峰,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是来陪你的。你看我头冠华服都穿戴好了。” &nb;&nb;&nb;&nb;“这个人是颛顼的小儿子,所以你要救他对不对?你告诉我实话”雪峰老人这样一说,当真是十分悲痛。 &nb;&nb;&nb;&nb;“不,不是。颛顼与我,早在八百万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以我桑一的性格,怎么会去爱一个离我而去的人。” &nb;&nb;&nb;&nb;“放开我哥哥!” &nb;&nb;&nb;&nb;听到这里,大家似乎才听出一点眉目,而十公主这一声喊叫,把事情全打乱了。 &nb;&nb;&nb;&nb;“哦,原来你也颛顼的孩子,我就说为什么老太太对你一直很好。我还一直以为你是花族之人。” &nb;&nb;&nb;&nb;雪峰说着,只伸手一捞,竟把十公主也捆在了羞女峰上。 第九十三章 殉剑 十公主被雪峰老人捆在羞女峰上,仿若其上的一粒尘埃。 &nb;&nb;&nb;&nb;却依旧喊叫不停,挣扎得厉害。 &nb;&nb;&nb;&nb;雪峰老人见状,一只手仿佛树藤一般,捏了过去,直直把她举了顶着天。 &nb;&nb;&nb;&nb;“雪峰,住手!” &nb;&nb;&nb;&nb;“你还是不够爱我对不对?” &nb;&nb;&nb;&nb;“你爱的是一个概念!” &nb;&nb;&nb;&nb;“我的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要伤害无辜之人!” &nb;&nb;&nb;&nb;桑婆婆说着,一步一步向羞女峰靠近。 &nb;&nb;&nb;&nb;风弦也向羞女峰走近。 &nb;&nb;&nb;&nb;“都别过来,过来我就把她捏成粉末!” &nb;&nb;&nb;&nb;原本风弦不相信,但是一想想,他那身八百万年的修为,便止住了脚步。 &nb;&nb;&nb;&nb;就在这时,桑婆婆竟一头向羞女峰撞了上去 &nb;&nb;&nb;&nb;风弦只看见一个青灰色的影子,仿佛一只鸟雀向一座山峰撞去,甚至都没发出一点声响。 &nb;&nb;&nb;&nb;雪峰老人瞬时站直了身子,忙去捞那青灰的影子。 &nb;&nb;&nb;&nb;他这一起身,当真是地动山摇,巨型无比。 &nb;&nb;&nb;&nb;“你还是为了他是不是?”雪峰老人抱起桑婆婆温软的身子,声音响彻海底,却是沙哑至极。 &nb;&nb;&nb;&nb;“不,我是为了你。不然你怎么肯抱我一下?我们都倔了八百万年。你我的眼睛都被别的东西遮蔽了。” &nb;&nb;&nb;&nb;雪峰老人这一起身,风弦方看见白及君雪白的身子,奔过去抱他,只觉生硬冰冷。 &nb;&nb;&nb;&nb;“白及”她这一喊,当真是五内俱焚,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 &nb;&nb;&nb;&nb;“白及” &nb;&nb;&nb;&nb;风弦边哭边喊,当真是手足无措,这厢雪峰老人抱着桑婆婆,亦是悲痛欲绝。 &nb;&nb;&nb;&nb;“小女娃,过来” &nb;&nb;&nb;&nb;“过来” &nb;&nb;&nb;&nb;风弦见桑婆婆在叫自己,忙抱着白及君奔过去,桑婆婆一定会有办法的。 &nb;&nb;&nb;&nb;“婆婆求您救救他” &nb;&nb;&nb;&nb;这时候风弦方看清,雪峰老人的面容,当真犹如遥遥雪山一般,刀利皑皑,丰神俊朗。 &nb;&nb;&nb;&nb;难怪桑婆婆会说羞女峰是一把剑,很美。 &nb;&nb;&nb;&nb;而一盏茶的功夫前还丰神冶丽的桑婆婆,瞬时衰老,如瀑青丝白如雪。 &nb;&nb;&nb;&nb;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下巴缩水得厉害,直接窝了进去。 &nb;&nb;&nb;&nb;但是,即便这样,她依然堪称世间绝色。 &nb;&nb;&nb;&nb;“孩子,如果你爱他,去冥河畔走一趟吧。” &nb;&nb;&nb;&nb;“他的灵应该到了到了冥河畔” &nb;&nb;&nb;&nb;“婆婆” &nb;&nb;&nb;&nb;“你作为花主的确太弱了。我族可是世世代代救人于生死的。不过,你拥有一颗静如止水的心,希望这能成为你的优点,希望你真的能达到以静制动以静制动的无上境界。” &nb;&nb;&nb;&nb;桑婆婆说完,便大口大口地喘气。 &nb;&nb;&nb;&nb;这时候雪峰老人方醒悟过来,道:“桑一,我对不起你” &nb;&nb;&nb;&nb;他这一声,何其惨然,一时,泪洒脸庞,当真是老泪纵横。 &nb;&nb;&nb;&nb;一个活了八百万年的人哭泣与悔恨,真真是天地都为之动容。 &nb;&nb;&nb;&nb;“雪峰,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对不起。我负了你八百万年。但是我们互相陪伴了八百万年。接下来的路,只能你孤独地走下去” &nb;&nb;&nb;&nb;“不,不,还有一个办法,我们依旧能长相厮守。” &nb;&nb;&nb;&nb;“什么什么办法?” &nb;&nb;&nb;&nb;“小女娃,起来!”风弦是听到雪峰老人在叫自己。 &nb;&nb;&nb;&nb;她还没起身,便被雪峰老人用术法直接催动起来。 &nb;&nb;&nb;&nb;“雪峰,你是要我们一起殉剑? &nb;&nb;&nb;&nb;“这样我们就会拥有一个纯属于我们的世界,谁都不会来打扰。” &nb;&nb;&nb;&nb;“不,雪峰。那样你会永守黑暗,下一世入不了仙道,入不了人道根本就没有下一世” &nb;&nb;&nb;&nb;“有你在的世界,便是生生世世。” &nb;&nb;&nb;&nb;“雪峰,住手!” &nb;&nb;&nb;&nb;桑婆婆哪里能阻止得他? &nb;&nb;&nb;&nb;一个倔强了八百万年的人,谁能阻止他? &nb;&nb;&nb;&nb;见风弦周身早已围着金光,璇璇环绕,腾腾穿梭,桑婆婆知,一切都来不及了,忙又叫风弦:“孩子,羞女峰是你的封地,虽然它此刻已成为废墟。但是我希望你把它建设起来。这书里有我族的历史,制度,风俗,及关于各界花主的记载。你一定要给婆婆还原出一个八百万年前的花族圣地好不好?我会在羞女剑中看着你,守护你。记住,羞女剑是世间最美最强大的法器,再加上我与雪峰八百万年的修为,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退缩放弃。那两个半大小孩在我们出发的山洞里。你们你们需得御剑才能出海底。” &nb;&nb;&nb;&nb;桑婆婆说完,从袖口中唤出一卷轴子,递给了风弦。 &nb;&nb;&nb;&nb;瞬时,风弦只觉血光一闪,桑婆婆和雪峰老人都不见了。 &nb;&nb;&nb;&nb;立时,握在风弦手中的是一把雪白的剑。 &nb;&nb;&nb;&nb;剑身流利如矛,当真刚烈俊美无比。 &nb;&nb;&nb;&nb;“师父”风弦把剑呈给师父。 &nb;&nb;&nb;&nb;师父接过剑,抚摸着,无比地遗憾。 &nb;&nb;&nb;&nb;“可惜了,这个世间修炼了八百万年之人寥寥无几,而桑一老人和雪峰老人便是其中之一。当真是让人悲叹啊。可是也没有办法。什么东西都不是恒定的。” &nb;&nb;&nb;&nb;“师父,我们先出海底救白及君再说。” &nb;&nb;&nb;&nb;“现在也只能这样。” &nb;&nb;&nb;&nb;风弦御起羞女剑,她把白及君缓缓抱了躺在剑上,她们便从海底启程。 &nb;&nb;&nb;&nb;那混芒的海水,果然遇到羞女剑便排排荡开。 &nb;&nb;&nb;&nb;也的确,能与水相抗衡的,也只有大山。 &nb;&nb;&nb;&nb;“想不到真的是一座会飞的山峰,我们在山峰上飞呢。我在上面生活了八万年都不知道。”十公主临风而立,果然花枝招展。 &nb;&nb;&nb;&nb;回到陆地上,风弦在桑婆婆说的山洞中找到了沉睡中的长琴与毛毛。 &nb;&nb;&nb;&nb;她把他俩与白及君安排在了一起,便出去找十公主。 &nb;&nb;&nb;&nb;只见十公主在大桑树所在的位置,无比怅然地望着羞女众峰,可惜当初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羞女峰完全成了一座废墟。 &nb;&nb;&nb;&nb;“公主,我有一事相求。” &nb;&nb;&nb;&nb;“姐姐不必跟我客气。” &nb;&nb;&nb;&nb;“这里有一罐子精血,想烦请公主每日给九殿下喂下,直到我回来。”她说着便唤出了一只影青罐子。 &nb;&nb;&nb;&nb;“这是?” &nb;&nb;&nb;&nb;“公主不必问这么多,就按照我说的办就行。” &nb;&nb;&nb;&nb;“姐姐真的要去冥河畔?” &nb;&nb;&nb;&nb;“不去你九哥哥就真的回不来了。” &nb;&nb;&nb;&nb;“我陪姐姐一起去。”十公主说着,涓地一滴泪便滚将下来。 &nb;&nb;&nb;&nb;风弦见她这样,眼睛亦是一酸。 &nb;&nb;&nb;&nb;然而,生活哪里容得人哭泣。 &nb;&nb;&nb;&nb;她转身收拾好情绪,道:“这里一切还需公主料理。冥河畔,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师父师父,你跟我向他说一声。” &nb;&nb;&nb;&nb;“姐姐不当面道别?” &nb;&nb;&nb;&nb;“我那师父,向来是不管我行踪的。” &nb;&nb;&nb;&nb;风弦说着,就要起身,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回头与十公主道:“哦,对了。如果公主能再帮我在羞女峰种上绿萼梅,我将感激不尽” &nb;&nb;&nb;&nb;“小事,我们便在羞女峰种树等姐姐回来。” 第九十四章 彼岸花 此番前去冥界,风弦也没有把握,确切地说,她也不知道到了冥界能不能把白及君救回来。 很快,她便来到了冥府。 说来这冥界真是奇怪,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她沿着忘川河畔一直往前走,只见河水血黄,滚滚如细浪,里面都是孤魂野鬼,河上腥风扑面,虫蛇遍布。 “白及君该不会是在里面吧?” 她往河畔一站,想看看是否有白及君,那些张牙舞爪的孤魂野鬼居然来抓她。 “美人,过来下来”给爷捶捶腿,揉揉肩。 “这忘川河不是应当有人管理的吗?怎么乱成这样?” 那河畔,居然有植被,却是满目的枯黄。 风弦实在是出于对花草的热爱,便蹲身伸手去抚了一下那些已经枯萎了花朵。 然而,她这一伸手不要紧,那枯枝败叶里竟跳出来一个女子,一身的血红裙裳,十分妖媚。 更令她吓一跳的是,那跳出来之人,一望见她便伏身痛哭,仿佛有天大的委屈似的。 “起来,快起来,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哭泣。” “何人?哭泣?少族长,我是曼珠啊。” “曼珠?” “嗯,少族长不认得我了?” “你也是花族之人?” “对啊,我是彼岸花的花妖,曼珠啊。” 风弦压根没听说过什么曼珠,只听说过曼珠沙华,彼岸花。 “你是曼珠沙华?” “我是曼珠。沙华沙华他我们不在一起。” 风弦见她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也不好问。 却见女子又伏身下去,急急道:“少族长,求您让我见一见沙华吧。” “我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口中的沙华。如何让你们相见?” 风弦本是疑惑,却被曼珠误解。 “少族长还是不肯原谅我与沙华?还是不肯解除当初的诅咒对吗?” “什么诅咒?” “少族长不肯解除诅咒就算了。曼珠告辞。” 曼珠说着,当真绝望地转过身去。 “等等” “你方才说的诅咒,是我施下的吗?” “不是,是族长施下的。” “族长?哪位族长?” “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一定不是阳间的母亲。” 风弦思量着,从手中唤出桑婆婆给的卷轴。 那厚厚的卷子,她忙着往忘川河畔来,自桑婆婆给她以后,她也还没顾得上看一眼。 可是现在找白及君紧急,哪里有空去翻阅那家族的藏书。 她找了一会儿,没看见,忙又合上卷子。 见曼珠还立在她面前,便道:“这是些什么花,为何这些花都枯萎了?” “这就是彼岸花。” 彼岸花,是冥界唯一的花,也叫引魂花。 花如血一样绚烂鲜红,是长长黄泉之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且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据说,在黄泉路上大批大批地开着彼岸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又因其红得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 风弦朝曼珠血红的身影望了一眼,便明白了一切。 “你便是这枯萎之花?” “正是。” “你说的沙华是与你永不相见的叶子对不对?” “是这样。” “我再问你,往生者是靠你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还是靠沙华?” “是我。” “那为何你不好好坚守职责而让众花枯萎?”风弦当真是难得严厉一回,板直了眼,喝问道。 这黄泉之路,没有了彼岸花的指引,岂不等于冥界乱了? 难怪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上岸,见魂抓魂,见人抓人。 “少族长恕罪!”曼珠一听忙扑通往地上跪去。 “如实告诉我,花为什么谢了?” “这这个”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族长息怒!少族长息怒!” 风弦哪里能够息怒!恰好白及君就是这时来到忘川河畔的,且身负重伤。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曼珠曼珠实在是过于想念沙华,实在实在是想见他一面,便哭瞎了眼睛。后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支持不住,枯萎了!” 这便是传说中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蜡炬成灰泪始干? 风弦真真不相信,但见匍匐在地的曼珠,情真意切,枯槁如柴。 这可如何是好?白及君指不定此刻早已被孤魂野鬼万恶分魂了。 且这么多死去的人都遭受了如此的折磨,她身为花族的少族长,怎么对得起花族? “是族长命令你和沙华一起守护着忘川河畔的对不对?” “对。但是,族长施咒,让我与沙华永不相见。” “你们偷偷见面了,她才施咒的不是?” “我与沙华苦守忘川河畔,都是苦命之人。这里除了亡魂,便是孤魂,没有人能够陪伴我们。我们作为这里唯一存在的**,如此地孤寂,彼此不能互相陪伴吗?” “再漫长的孤寂,也不能忘了自己肩上应有的责任!” “哈哈,责任?心都死了,还有什么责任可言!” 风弦瞧见她那样,当真是有些激动,但见她继续说道:“正是因为族长让我们彼此看不到对方,思念成狂,才会导致今天的结果。为什么族长这么狠心,非要让我们这样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我们本属于一体的!” “你自己的心魔使然,却非要把责任推到族长身上。你连族长分派的任务都完成不了,如何有资格谈解除诅咒?” “我就知道,你们家的人,都是铁石心肠,没有一个是有人性的!” “真正的铁石心肠你没看到。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看看什么叫铁石心肠!” 一想到白及君有可能此刻已经被万恶噬魂,风弦就愤怒无比。 “少族长想要怎么做?” “怎么做?每个人犯错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觉得自己失职了那么久,应当给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少族长千罚万罚,罚我一个人就行。千万不要迁怒于沙华!” 果然,风弦还以为治不了她了,看来沙华便是她的软肋。 “沙华与你一起守护忘川,你失职了,你说他还活得了吗?花都没了,要叶子何用?” “求少族长放过沙华。我们真的是世间最苦命的恋人。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原本风弦怜惜其情深,但一想到白及君,她便肠子硬成铁石。 “彼岸之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这是怎样的苦?少族长思念过牧羊人,不会不知道。” 第九十五章 佛国护法天神 又是牧羊人。 风弦一听到牧羊人就万分好奇,忍不住问道:“这事你也知道?” “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现在只有少族长不知道这事。” “此话怎讲?” “因为少族长就是从我这里转入人世轮回的。” “接着说。” “少族长真的要听?” “你如实说,一个字不准漏。” 这曼珠,不知是有意激风弦还是,竟当真一字一句说道:“少族长可知为什么你这一世转世为人?” “难道是我选择的?” “不错。当时少族长为了这一世能转世成人,整整在此忘川河畔排了三万年的队。” “排了三万年队?曼珠,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什么?” “曼珠知,但是如若少族长不敢照镜子,听真话,曼珠可以不说。” 也的确,人这一生,最怕的是有不堪的过去。 现在和未来都是可以掌控的,唯有这过去,无法改变。 但是如果不敢照镜子,很有可能就会重蹈覆辙。 “你若有半句不实,族法试问。” “少族长当真准备好了要听的心情?” 这个,还得心情?看来这过去非同一般啊。 风弦想了想,觉得此刻的确没那个心情,忙道:“且慢,你且看看这些天有没有此人从此经过。” 听自己的过去是可急可缓的事,但是寻白及君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应该是这样的理对不对? 风弦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找白及君重要。 说着就从手中抖出来一幅画。 说起来这画像,还是风弦乘白及君睡觉的时候,偷偷画下的,虽然不全像他,但是那眉眼确是有几分像他。 “这是?” “是我的一个朋友。你见过没有?”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曼珠来回踱着步,想了一炷香的功夫,竟道:“少族长恕罪,曼珠因真身已枯,失了职责。所以这些天过去的魂灵,都不曾见得。如若少族长要找此魂灵,还得我恢复真身查验一番。” “你恢复真身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靠自己恢复,少则千年,多则万年。” “如果不靠自己恢复呢?” “那就很快,只需要少族长一钵泪水即可。” “你要活着,有求于我,竟用这种手段?” 风弦当真是心寒,看来这彼岸花遭受此等诅咒,也是自身之过。 “不,不是。求少族长恕罪!我的生死不要紧,但是少族长的朋友只能靠这种办法找回。” “为什么需要我的泪水?你这要求,我闻所未闻。” “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乃世间嗜阴成疾之花,须得无根之水的浇灌,方能成活。而世间,无根之水有三,一是碗盆器具所接之天雨,二是佛国所降之甘露,三者,便是人的眼泪。如果少族长肯赐我一钵泪水,我便能获得重生。” “原来彼岸花便是无根之水浇灌的花?” “是的。无根之水,唯泪水为最上乘。泪水这种东西,阴柔渊怨,禀之于至情,泪满即可。次者便是佛国之甘露,但是也需得五千年。而如果靠雨水,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可是我此刻此刻只是着急,哪里会有泪水?” “这个少族长放心,只要少族长听一听自己的过去,便自得泪水。” 天呐,这孩子是逼着自己照镜子? “少族长还是不敢照镜子?” “小时候少族长可不是这样的人。天大的事都勇于面对。别说自己的过去,即便” “你是说我三万年前,与妖族大战之后,来到了这里。然后排队成人?” “三万年前,少族长本是花神。你的投胎转世,原本是直入仙籍的,何况你没有犯过大错,且对天下苍生有恩,直升仙籍。但是,当时少族长心灰意冷,一心只想成人。” “心灰意冷?” “是的。当时这忘川河畔,想要成人的亡魂实在太多。您足足等了三万年。” “就因为一个叫牧羊人的人?” “那个牧羊人,对少族长来说可重要。就仿佛沙华与我。” 原来是个爱情故事。 这可真是,真正爱过的人,重提旧恋,的确很需要勇气。 不然当初何必费劲去忘记? “我与那牧羊人也是被诅咒而不得相见?” “少族长与那牧羊人比我与沙华幸运。在少族长长到十五六万岁上下的时候,没有族长的旨意,偷偷溜出了羞女峰。偷偷溜出羞女峰不说,还上天庭为官。全族得知此事,都十分震惊,且倍感羞愧。因羞女峰与天庭素来是平起平坐的。而少族长竟然到天庭求官,诚服于天庭。全族的人都逼着族长把少族长请回羞女峰。但是后来又听说少族长犯事被天帝贬谪了。族长得知此事,便一病不起,殒没了。羞女峰的族人,只有桑婆婆一人一直信任少族长,等着少族长回去。” “花族的族人都去了哪里?为什么现在只有桑婆婆一人?” “这个事情,回头少族长看一看桑婆婆给的卷子就知道了。” “你接着讲牧羊人吧。” “在少族长被贬谪的时候,也即最困难、众叛亲离的时候,遇到了牧羊人。其实少族长与牧羊人的缘分,说深也深,说浅也浅。不过是他受了伤,少族长拼命救治他。尔后少族长血尽,牧羊人取无极之甘露施救于你。但是,少族长却把那甘露之恩当作盛情加以回报。其实,那滴水之恩是他还恩于你,根本不需少族长还再还报。无奈,少族长当时年轻,并不明白这一点。” “然后呢?” “然后少族长就嫁给了牧羊人。但是,那牧羊人是佛国的护法天神韦陀。在你们成婚之后不久,他因已度过历劫人间的第一重劫难,便吵着要学佛。学佛这件事,很多人都不理解,包括当时的少族长。您痴痴跟在他后头,期望能够挽回他,可是你并不知,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韦陀王韦陀王,他怎么会是佛国之人?” “他原本就是佛国之人,只不过因为犯事,下到昆仑虚历劫。” “他是什么时候成了佛国之人的?” “在释迦佛入涅时,邪魔把佛的遗骨抢走,韦陀及时追赶,奋力夺回,因此佛便封他为驱除邪魔,保护佛法的天神。” 第九十六章 三万年等一个轮回 “不可能韦陀王他怎么会是佛国护法?”风弦得知这一消息,当真犹如五雷轰顶。 仿佛一个世界坍塌了。 也的确,如果韦陀王真是佛国护法,那么她与他,如果有过往,必定是不堪回首的,而未来,也必定是毫无结果可言。 他们真的不在一个世界。 “少族长到如今都不肯相信?他此刻受天火的焚烧,也是他的一个劫而已。五脏成灰,四肢成朽,这是他重新回到佛国的劫。他在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也是他的一个劫!” “我也是他的一个劫?” “你是他回到佛国的最后一个劫。” 风弦听到这里,当真魂销玉陨一般,心撕如裂,身子摇摇欲坠。 “不可能。” “我彼岸之花,能唤起亡者生前的记忆,少族长有勇气一试么?” 风弦想,再可怕的事情,躲也是躲不过的。 否认也没有用。 但是如果真的可以身临其境一般回望自己的过去,她是不是就不是心痛捂脸那么简单,甚至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可是她现在需要的是一钵泪水。 曼珠跟她说了这么多,她虽难过,却依然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 只觉混乱得不真实。 她真没想到,自己的冷静超然竟然可以听到伤心恋情也无泪可流。 挤不出那一钵泪水,如何能找到白及君? 且这无根之水浇灌的花,正是石夷大夫说的第四种花。 自己的一钵泪,能救两个人,何乐而不为? “我愿意回望。” 曼珠一听,嫣然一笑:“少族长果然还是当初的少族长。” “我们开始吧。” “少族长请随我来。” 风弦跟着曼珠进了一道门,便打开了一个世界。 立时,乌烟瘴气中出现了一队人,衣衫褴褛,面目灰黑。 都在排队。 在那队伍的前排,风弦突然看到了自己。 “终于要摆脱那花神的名分了?”昙华遥望着前面的孤魂野鬼,一个一个步入轮回之轨。 等待轮回的队伍越来越短,而那轮回之门离她也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轮到我了!”昙华禁不住心里高兴。 这可是她在幽幽忘川河畔,等待了三万年的机会。 她在寂寂三途河畔整整排了三万年的轮回之队,为的就是这一世能转世成人。 原本像她这样的仙骨,对天下苍生又有拯救之功,轮回是直入仙籍的。 不过,只因那一世她爱错了人,把别人的好意当作爱情加以回报,且傻得不问缘由,不问对方是否也如同她一样,结果弄得自己绝望之中以一己之命换了广大苍生的福祉。 世人都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这个传说,足足锁了她一世。 这第二世,她一定要破了这个世人所谓的传说。 只要这一世她不再是花神,不入仙籍,转世为人,就不会与韦陀生在一个世界。 所以,当时她想都没想,就站到了这轮回为人的队伍中。 眼见着那望不到尽头的队伍里好像还有很多熟人,她也很纳闷,难不成如她这般伤心的神也不在少数? 轮回为人,光是排队,就足足耗费了她三万年。 而且,像她这种没有过错的仙人,想要转世为人,在轮回的道路上,还有许多周折。 不过,如果来生不再遇到韦陀,生生世世都不再遇到韦陀,或者遇上不再爱上,这三万年的排队,以及无论以后还有多少周折,都是值得的。 这一回,她只想做个平平凡凡的老实人,什么天下苍生,什么韦陀,什么牧羊人,她再也不想跟他们生在一个世界,也不想他们再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昙华正这样想着,轮回之轨的守轨人,高声喊道:“下一个” 昙华一看,前面已经没魂了,这守轨人喊的正是自己,忙站了过去。 守轨人见她额间的梦幽夜标记,漫不经心问道:“花神?” “嗯。” “为什么想投胎为人” “因为因为感觉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神” “嗨,现在这个世道啊,都是半懂不懂的干得热火朝天,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不行?” “我试过了” “是么?” 她平生最不喜回答问题。 昙华正无语间,却听到守轨人长长地喊道:“下一个” 而自己也仿佛被什么东西踹了一脚似的,已经飘飘荡荡遁入轮回之轨中。 “前面就是奈何桥了” 昙华十分紧张地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牧羊人的相貌,是十分英俊秀气的那种。 这个她可不能忘,尽管要喝孟婆汤,她也要牢牢记住韦陀的相貌,以后但凡遇到像他那样长得秀气的,她都要远离。 孟婆仿佛很老了,睡意昏沉的,在奈何桥边打盹,见到昙华来了,也不抬头看一眼。 大概她坚守这奈何桥坚守了这么多年,已经疲惫而麻木了。 孟婆呆滞地递过来一碗汤,用同样呆滞的话语念道:“喝了汤,过了桥,就再生为人了,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儿女情长,该忘的要忘,不该忘的也要忘,那样才能好好再世为人” 昙华见孟婆递过来的汤碗,竟然是她平生最喜欢的青花瓷,碗底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煞是好看,禁不住多看一眼。 “喝,怎么不喝都到这一步了还不想忘?不想忘就重新排队去,好好反省再来” 重新排队?又是三万年? 虽然昙华这人一向守得住寂寞,但是三万年了,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尤其在那忘川河畔,连风景都是永恒的,除了遥遥的黑暗,便是彼岸如血的花海 “我喝,我喝,婆婆这碗真好看” “不要贫嘴,赶紧喝” 在孟婆长长的催喝声中,昙华仰头把汤喝了。 她喝得涓滴不剩,把碗放下,正要跨上奈何桥,孟婆却突然睁开迷闭的眼,疑惑道:“咦,你的记忆怎么抹不去?回来回来” “啊?” 这孟婆汤还有失效的时候?幸亏发现得早 已经跨上奈何桥的昙华,又转身回来。 好不容易排队成人,为的就是要将过往全部忘记! 好好珍惜今朝,好好做人 带着过往去轮回,那还叫轮回?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带着过往去投胎! “哦,原来是你这花神之印在作祟。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做花神?偏要为人?”孟婆终于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好瞧将起她额间的梦幽夜来。 额,这个问题,在轮回之轨已经回答过守轨人了,难不成到这奈何桥还得再回答一次?昙华十分无奈。 正十分为难间,却又听孟婆道:“你是要销毁这印记呢,还是要封印这印记?” 她花神的印记,也即额上的梦幽夜不销毁,就能识别之前曾遇到过的人,虽然不会记得很清楚,但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定会有的。 所以,以后只要遇到似曾相识的人都要远离! 所以,这印记自然是不能销毁的。 “请婆婆帮我封印吧。” “你可要想好了,封印,很可能会被解封,而销毁,便可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好倒是好,如若世人那“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的传说真的是宿命,她又再遇到他,却识别不出来,而又爱上他,可如何是好? 如此一来,这三万年的长长排队岂不白干了? 现如今,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博一回,一定要记得他那双忧郁眼,一定要远离像他那样的。 “封印吧,婆婆。” 孟婆正要施法,昙华却又叫住,道:“婆婆,等等,可否把这印记移到手腕上,我怕眉间有这样一个印记,在人间不好生存。” “也倒是,那样很容易被认作是妖物。” 孟婆说着,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捻,就仿佛捻拾一根绣花针似的,便把那梦幽夜提取出来。 昙华望着闪烁着蓝紫光晕的梦幽夜,那璀璨无比的光芒,在孟婆的术法下渐渐暗淡下去,想到自己的过往,仿佛此刻的灿烂一般,也将随着这光芒的消逝而寂灭,不免有点惆怅,但是,一想到,能摆脱爱上韦陀的宿命,却又是无比振奋! “好了,你再喝一次孟婆汤吧。” 昙华是卯足了一口气,心里不断默念:“这回可一定要生效,一定要生效” 还没有人喝过两次孟婆汤吧。 她可不想再喝第三次。 这孟婆汤跟泥水似的,喝到嘴巴里与吭泥土无疑。 难受,且难喝 “记住啦,一定不能让你手腕上的梦幽夜解封,一定要珍惜来生,忘却今生” “知道啦,谢谢婆婆!” 第九十七章 无根之水 那乌烟瘴气的大门合上之后,风弦直直望着曼珠,那曼珠仿佛得意得很,一脸自喜望着风弦。 “原来我就是这样投胎梨花城的?” “嗯啊,还是我指引的呢。” “就就这些?没有别的?”风弦问。 “啊?少族长还不心伤?” “完全没感觉。” “不会吧,看到自己这样了还没感觉?麻木到如此地步?” “是不是时间过去很久之故?” “不会啊,就是您出生之前发生的事。” 曼珠这样说着,又想到几位族长铁石心肠的样子,顿时有点怀疑人生,叹气道:“哎,我忘了,您是将来的族长。花族的族长们不知为什么,天生禀赋一具铁石心肠。” “你看我像铁石心肠那种?” “对什么都这么淡定,心不是石头做的还能是什么?我要像你这样,早不知道哭了几百回了。” 在风弦看来,排个队投胎而已,哪里有什么可伤心的? 只不过是等了三万年,一点难度没有,而且最终也达成所愿,成功投胎为人了。 只是投胎的时候自己一门心思要摆脱的花神身份,还有那封印,本是不该解除的,但是这两样在她飘荡人间的时候,已经阴差阳错地解除了 唯独这两样有点让她犯难,其它的,她都觉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风弦委实不信这花妖曼珠的话,她与荼罗公主、姑射她们都不太一样,仿佛不是花族之人。 她那张脸,美丽是绰绰有余的,就是心性好似差了点,说坏也谈不上,只是总让人感觉缺了点身为花朵的某种特质,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玻璃心的,就这点事还能哭上几百回。” “少族长这是讽刺我?其实曼珠,曼珠真的很可怜。”曼珠说到这里,当真淌眼抹泪起来。 她这哭,风弦一会儿觉得她是假的,一会儿又觉得她是真的。 总之,她的眼泪倒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行了。哭泣没有用。找到解决之法才是关键。” “可是这解决之法的关键在于少族长您,我是怎么卖力也使不上劲。”曼珠说着,两手一摊,当真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想不到这么念生的彼岸花妖要放弃?你放弃了,你的沙华怎么办?”风弦想,不激她一激,怎知道没有别的法子。 泪水这东西,虽平常,但是对于风弦这种不会作假的之人,没有的时候就是没有,怎么努力都不行。 还不如割血来得快。 别的花,只要风弦一滴血便会转枯为荣,难道这彼岸花就只受泪水? “不是我要放弃,我当然是希望少族长能哭出来,可是您这样都哭不出来,我们怎么去找您的那位朋友呢?” 这小妖,竟然挤兑自己,风弦也不理她,顺手抖出羞女剑,在手腕上割了一条细线,接了一碗血递与曼珠道:“试试这个?”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你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效?” 曼珠把风弦递过来的碗一瞧,腥红的液体淋淋呈现在眼前,心下暗道:“果然是要寻之人十分要紧,连割腕这事都下得了手。”脸上却作为难状,一脸愁眉道:“少族长之血,虽金贵,能救死扶伤,但是小妖卑微,生受不起这么金贵的东西。” “你这小妖,大胆!竟敢故推诿!” “曼珠不敢,少族长饶命,真的是这个办法不行”曼珠说着,人是跪了下去,却拿眼睛瞟风弦。 “难道除了泪水那个法子,就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了。那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你给我看看我与牧羊人那一段。” 原本风弦想,既然都是上一世的事,伤心也罢,快乐也罢,都不属于自己了,不大想去揭开那些已经尘封了的东西。 但是,为了那一钵泪水,也只能掀一掀那尘埃往事。 不料,当风弦下定决心的时候,曼珠却支支吾吾道:“那一段啊少族长,少族长还是不要看了。万一少族长有个三长两短,我曼珠担待不起。” 说罢,又拿眼睛瞟着风弦,一脸的讪笑。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哪儿敢呐我只是担心少族长。”曼珠谄笑得更厉害。 风弦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朝颜此前提到牧羊人时,也似这般支支吾吾的,难道自己当真干过什么人所不齿的事? 竟然时过境迁,三万年后都没有人愿意提起? “你要救沙华不救?” “救,怎么不救可是我曼珠虽为花妖,也是有底线的人,怎好去揭人的伤疤?何况那是情伤,会要人命的。” 曼珠说着,当真退缩起来。 “你就别管什么情伤不情伤,只管给我看就行了。” 风弦这样说着,是十分恼火的,现在是救人要紧,哪里耽搁得半刻? 何况她们为这眼泪,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 曼珠见状,哪里还敢再违逆,唯唯诺诺道:“是是,小妖遵命!” 说完起身,两袖一挥,又给风弦打开另一扇门。 那一开,风弦仿佛被什么推了一下似的,头一晕,坠入那扇门中。 醒来,风弦发现自己在茫茫雪山上。 风萧萧,雪噗噗,当真是极寒的天气。 自己东一脚西一脚攀爬在雪山之巅,前面的身影正是自己要找他回家的夫君。 她十分艰难地跟着他的步伐,见他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忙奔过去,拉住他道:“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她这一声,当真是万分的哀求,十分地卑微,且自己已经不是一次这样哀求于他。 在沙漠中,他差点被流沙吞噬的时候,风弦就这样哀求过他。 “你走。”他的语言,不知何时起,已经冰冷如寒霜。 “跟我回去吧。”风弦这样一说,眼泪倏地便滚落下来。 有哪一个妻子会这样苦苦哀求自己的丈夫回家的呢? 然而,更刺痛她的是,牧羊人什么话都不说,既不看她一眼,也不打开那紧闭的双唇,一把就把她甩出去丈远。 那一甩,是那样的嫌弃与决绝。 “你当真要这样决绝离我而去么?” 风弦这一问,他忽然顿住脚步,然而,那一顿,也只一刹那,短暂得风弦都怀疑它是否存在过,随即便起身往更深的雪地里走去,头也不回。 “错过我,你会后悔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风弦自己都心疼自己。 她十分清楚,她这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而已。 牧羊人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雪地里,只留得风弦一人,泪流成河。 她当真在那雪地里哭了一个冬天,昆仑虚的雪化了,她的泪汇聚成为一个湖,蓝盈盈地流动在山间。 就在她流下最后一滴泪,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画面上竟然出现了白及君怅望的身影。 “怎么会是他?” “你来排队的这三万年,他一直守着你那一滴泪和你的背影,你不知道吧” 第九十八章 地狱之门 “原来他守了三万年的那滴泪那滴泪是我的?”风弦说着,涓地一滴泪滚落下来。 当时白及君与轩辕君在半日楼上说起那一滴泪,风弦还怪难受的。 她当时真是挺伤情,遇到的两个人,两个人都守着一滴不会说话的泪,把她这个大活人撇开。 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似乎十分明了了。 难怪韦陀君第一次见到她,那么盈盈地看着她。 可是他上一世既然那么决绝,为什么要回来呢? 且回来了,为什么还一副对自己很不舍的样子? 难道当真自己是他的最后一个劫? “您还不知道吧。” “我只知道他常常画一个背影” “其实画的就是您。” 听到这里,风弦自是五内如焚,百感交集。 “为什么当年我没有看见他?” “您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伤心往事,哪里会看得见一个默默守护你的人?而且当时你已经转身了,他也并不曾见过你。没有见过,却能坚守三万年,可谓至情至性啊。” “快别说了” “少族长还是别哭了,保重身体要紧。” 曼珠一手捧着钵,一手给风弦递来一方手帕。 风弦接过手帕,摸了一把眼泪,道:“够了吗?” “嗯。够了。” “那你快回到原身,我去把这些泪洒出去。” 风弦接过曼珠手中的钵,曼珠便伏进那褐黄的枯枝中。 风弦飞身而起,雪白的身影在茫茫忘川河畔,像极了一朵夜间盛放的昙花。 她不知,救这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是十分消耗灵气的一件事。 待她把所有枯萎的花浇洒个遍,自己竟晕晕乎乎的,在花海中睡了过去。 曼珠轻轻来叫她,她方意识到自己昏睡了过去。 “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流血要命,流泪伤身。但是泪流多了,也成了血,其实也是要命的事。少族长对曼珠的再造之恩,曼珠永生永世不敢忘。” 曼珠说着便跪了下去,她这一行为,倒是十分出乎风弦意料。 按照她此前的态度,断不会如此这般感恩。 她仿佛对花族的族长存有偏见。 “你真的活过来了?” 风弦看着她,还是那般妖艳,并无异样。 不过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大片大片的花海,艳艳的红,开得如火如荼,照耀得忘川河畔当真犹如血海火山一般。 风弦仔细瞧着那花,果然是只有花,没有叶子。 那花姿,仿佛捧出去的一双手,禀赋着向上天祈求的虔诚。 一时,眼前竟又出现了牧羊人弃他而去的身影,看得她心酸。 “少族长快闭上眼睛,别看!” 曼珠说着,已给她眼睛罩上一块方巾。 “如何会这样?” “这彼岸花素来是一种自带魔性的花,会无时无刻无不唤起人上一世的记忆。” “我要寻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 “就是守了我三万年的白及君。” “啊!他可是天族的九殿下啊!” “不错。” “他他怎么会到这冥府来的?” “他为了救我和大伙,用自己魂的祭了羞女剑。” “就是雪峰那老骨头?” “是他。你也认得他?” “怎么不认得?他可是羞女峰最顽固的人了。咱们先别说这么多了,救人要紧。” 曼珠仿佛此刻方知道事情紧急似的,领着风弦风风火火到了一洞府门口。 只见黑色的大牌坊上写着血色的四个大字:“幽冥之狱。” “你是说白及君他已坠入地狱?” “雪峰那老骨头,那么恨天帝,他怎会放过他的儿子?这九殿下啊,不仅坠入地狱,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八寒八热地狱的最底层了。” “什么是八寒八热地狱?” “就是地狱的种类啊。地狱分八寒、八热、近边、孤独地狱四种。八寒地狱中又有疱地狱、疱裂地狱、紧牙地狱、阿啾啾地狱、呼呼地狱、裂如青莲地狱、裂如红莲地狱、裂如大红莲地狱等八个级别。” “那八热是不是也有八个级别?” “对,八热地狱分为等活地狱、黑绳地狱、众合地狱、叫唤地狱、大叫唤地狱、焦热地狱、大焦热地狱、阿鼻地狱。每往后一级就痛苦一级。进入八寒地狱中的众生备受苦寒极刑,其中列如大红莲地狱是八寒中最惨的,苦寒极刑达极致。” “那八热中的阿鼻地狱便是最惨的?” “不错。书上记载‘八热地狱灼焰覆天烧铁为地,天上不断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猛火,其中无数狱卒以恐怖刑具追逐砍杀,以各种残忍方式伤害入狱之魂灵。’” “你去过这些地狱吗?” “唉哟,我的少族长,我一个花妖,不就是喜欢过一个人,最大的过错就是此番哭的死活来失了职责,怎会去过那什么地狱。” “那这些地狱之说,都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我跟你说吧,这书上记载的还算轻的,现实比这个残酷多了。” “那书上是怎么说阿鼻地狱的?” “那阿鼻地狱啊,据说在高广二万由旬的铁屋里猛火常劫不息,无数巨大铜锅中充满沸腾的铁水熔铜,四方都有猛火燃烧,其中众生被煎熬烧煮翻腾搅拌。前述地狱之苦并未遍及全身、尚有喘息之机,但此中众生中的魂灵与熔浆炽火混为一体,其剧苦刹那不停直至劫尽,故名无间。刑期为一中劫。痛苦程度为前七个地狱总合的千倍。” “那为什么不早说?” “我的少族长啊,我不是刚被你救活过来吗?我也是刚知道这事啊。” “这失了职责可是重罪,你可知道你的失职,害了多少人?!” “少族长饶命!”曼珠又扑通跪了下去。 “你自以为没有害人,但是你没有作为,对别人来说就是下地狱这么大的苦难。” “等救回九殿下,我曼珠任凭少族长处罚,现在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哼” “少族长,咱们还是赶紧乘着午时进到地狱再说,不然就又要等上十二个时辰了。” 曼珠说着,便爬起来给风弦引路。 第九十九章 鬼君郁垒 风弦与曼珠刚要走进幽冥之狱的牌坊,却出来两个鬼头鬼脑的人。 见风弦二人,喝问道:“干么的?” “那个鬼头大哥,我们找郁垒鬼君办点事儿。”曼珠说着,脸上随即媚笑开来。 “办事?大中午的办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呢。您看”曼珠话没说完,顺手递过去了一个荷包。 那鬼头大哥接过荷包,掂量掂量,道:“子夜的时候必须出来,可不能在里面留宿。” “瞧您说的,这可是地狱,上哪儿留宿,我们也不会到地狱来留宿啊。”曼珠脸上又是一阵谄笑。 “知道这是地狱就好。去吧。记住,早点出来,别给我们找事。” “是是谢谢大哥通融。” 进了牌坊,风弦才小声问曼珠:“为什么子夜的时候必须出来?” “这子夜的时候,是地狱阴气上行的时候,地狱乱成一团,他们这些管事的,最怕那个时候出乱子。而午时,是阳气上行的时候,我们进去不损灵气。” “还有这般道理。那郁垒鬼君是什么人?” “鬼君本来有两,一个名叫神荼,一个名叫郁垒。轮流值班,我俩进去的这个时候,恰好是郁垒的班。” “那岂不是刚刚你要说成是找神荼,就办不成事了?” “那是当然啦。别看这地狱,也是规矩多着呢。” 看曼珠说话的样子,当真是对这地狱十分熟悉。 不过也是,这彼岸花,生生世世守着忘川河畔,时刻都在与这些孤魂野鬼周旋打交道。 这下风弦似乎理解曼珠一点了,与鬼打交道,自然是鬼头鬼脑,鬼话连篇的。 或许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想到这里,风弦又甚为同情眼前的曼珠。 要是自己被扔在这鬼地方,估计活不过三天吧? “待会儿见了鬼君,少族长尽量少说话,能由我曼珠代劳的就由我曼珠代劳。不谢呵哈。” “听你的。” 风弦尾随着曼珠走了好长一段路,只觉天地昏暗无光,乌黑难辨,什么人都没见到,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反倒是感觉地狱安静得可怕。 原本她以为这地狱,必定是鬼哭狼嚎的惨叫,这样森森然的寂静,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难不成受折磨的人都被割了喉咙不成?” “不是,是此刻是地狱的夜晚,他们的时辰与阳间是反的,都在睡觉呢。” 正说着,曼珠已领她至一苦寒荒芜之境,一座大殿出现在眼前,却是森森阴气缭绕,只觉煞人。 “鬼君就在这殿里,我们进去吧。” “嗯。” 风弦还没看清殿前站着的人,曼珠已飘飘绕绕,嗲声嗲气走过去喊:“鬼君” “哦,怎么今日花儿有兴致到我殿中来?” “鬼君说笑了。” “说吧,今日来有什么事?” “当然是来看看鬼君您,怎么会有事?” “哦,花儿这么久都不来看望本君,今日倒想起本君来了?” “非也非也,曼珠是天天想着您呢。今日来了一个姐妹,刚来冥府做事,还不熟悉环境,所以带她来拜拜您。” 鬼君一听,立马转身注视风弦,道:“哦,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风弦原本低着头,等曼珠替她答话,却想不到曼珠伸胳膊肘拐了自己一下。 风弦会意,忙上前,依旧低头道:“小的,小的叫风弦。刚来,刚来。” “什么小的小的,你明明是女的,抬起头来。” 风弦素来交际能力差,听鬼君叫她抬起头,也不知何意,依然深埋着头,不敢答话。 “本君让你抬起头来。” 曼珠见风弦木然不动,忙又拐她一下。 风弦被拐得胳膊生疼,才微微抬起头,然而抬头的瞬间,她才看清,眼前之人铁面黑脸,一张血红大口,凶煞无比,却是十分地妖媚。 幸亏风弦这人不怕死,也不怕什么地狱,不然当真要被眼前之人吓得晕过去。 鬼君见风弦依然镇定自若,盯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懒懒道:“你也是一朵花?” “回鬼君,我这姐妹是一朵昙花。” “昙花?月光皇后?这是你的称号吧?” “正是小的称号。” “你怎么还小的小的,你是女的,又不是男的。我们这里就缺风景,缺花。从今天起,你就到我鬼君殿里伺候,以后也不准再称呼自己‘小的,小的’,叫‘’我’,‘自我’的我,懂吗?” 这句话可把风弦吓傻了,她明明是来救人的,怎么能在殿里伺候? 风弦抬头望了一眼曼珠,曼珠也被鬼君这话吓得不轻,半张着一张嘴,一时合不拢来,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没听见我说的话?端茶倒水你会吗?” 风弦想,如今也不知道白及君的魂灵到底在何处,冒然施救,恐是欲速则不达。 如若不下地狱,如何从地狱救人?于是躬身结巴道:“会小的,小的听命。” “叫‘我’!” “是,我听鬼君的。” 曼珠见状,哪里还有魂,这可是她们的少族长啊,族人要知道她把风弦弄到冥府当丫鬟,还不把她五八分尸,吃了,结巴道:“这个,鬼君您这儿伺候的人,我曼珠随便分派几朵彼岸花过来就行,我这姐妹,她她刚来冥府,不懂规矩。” 曼珠脸上堆着笑,却是青一块白一块,脸都笑僵了。 “我鬼君就看她顺眼,留着试用一下不行吗?”那鬼君说着,当真怒目而视,显现出十分的不耐烦。 曼珠巴巴望着风弦,见风弦点头,十分为难,却也不知风弦葫芦里卖什么药,强笑道:“那就听鬼君的安排,快谢谢鬼君。” 说完,又向风弦示意。 风弦忙走上前躬身道:“谢谢鬼君!” 送曼珠出来的时候,风弦又再一次观察了地形及环境,整个大门到鬼君的大殿,只有那两个鬼头鬼脑的人守门,并无其他闲杂人员。 “少族长,是我害了您!”曼珠说着,扑通跪了下去,她这一跪,倒是有万分的罪恶感,无以言表。 “没事,如今我最要紧的人在地狱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可是这里可比不得咱们花族民风淳朴,这是地狱啊,万恶之所,你所面对的不是人,是鬼,鬼中之王,地狱的主。” “放心吧。我见这鬼君挺实在的一个人,比很多神仙真实。你只要随时过来看看就行,有些事,还得你帮我张罗。” “曼珠,但凭少族长吩咐。我手腕上的彼岸花印记与少族长的梦幽夜可以互通信息,少族长把手伸过来。” 风弦把手伸过去,只见梦幽夜金光一闪,曼珠的人已被收摄于梦幽夜中。 “那我走了,少族长,有事叫我,千万注意安全。” “嗯。去吧。” 曼珠望了风弦一眼,便闪身离去。 第一百章 冥府醉酒 是夜,鬼君郁垒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一个人抱着坛酒,对着幽幽夜色自斟自酌,甚是雅趣。 他见着风弦送曼珠回来,眉头一皱道:“过来,赔我喝一杯。” “什什么?” 风弦感觉自己定是听错了,一来自己不会喝酒,可谓平生滴酒不沾,二来陪酒也不是她的风格。 “陪我喝杯酒。” 那鬼君郁垒眼眸一沉,一丝忧郁闪了过去,举起酒坛子,当真是恳求人的人作风,十分地落魄黯然。 “小的小的”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就是我,顶天立地的人,怎么还叫小的?” 他这一声,言辞粗糙,声音却极温和,仿佛跟一个极熟悉的人说话似的。 “我我不会喝酒” “好得很,不识愁滋味,便不识酒滋味。” 郁垒说着,当真是有万般的愁绪似的,举起酒瓶子,又仰头狂饮起来,那阵势,仿佛愁绪一刻不走,他便要一直这样浇灌下去。 他本是万恶的王,在地狱呼风唤雨的,手段狠辣惊悚,却在这深深夜色里,如此落魄伤心。 风弦竟有点看不明白。 “我陪您喝。” 风弦一把夺过鬼君手中的酒坛子,闷着头喝了一口。 酒入肺腑,当真是腥辣浓烈无比,只觉激得她眼泪都要蹦出来。 风弦这一夺酒坛子,鬼君仿佛看不明白了,一副举着酒坛子的姿势,手却空在半空,定定望着风弦。 见风弦喝得甚是卖力,却是一副不会喝酒的作死样,鬼君又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坛子,潇洒地往口里倒了半坛子,道:“难道你也有什么伤心事?” “是鬼君有伤心事吧?” “不错,本君确有烦恼事。” 想不到鬼君这么直言,这可大大出乎风弦意料了,一般的人,有伤心事总会遮遮掩掩的,尤其在女性面前。 “鬼君倒是坦率之人。” “你要笑话本君了吧?” 风弦一听噗嗤笑了出来。 很强的人示弱,倒是有那么几分可爱。 “谁没个伤心的时候,伤心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此刻估计天神还犯愁呢。” 鬼君一听风弦这样说话,亦是哧然一笑,道:“天神的确有可多事需要愁。正如你所说,这天底下,恐怕没有无愁之人。不多说,咱们喝酒。” 鬼君说罢,把酒坛子给风弦扔了过来。 风弦接住酒坛子,与鬼君并排坐在地狱的大殿前,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 地狱的天空永远透着血色,但是那夜色却是极清凉的。 素来都说酒能解愁,风弦也想试一试,到底这是真理还是谎言。 “你说你一朵昙花,好好的阳间不呆,干嘛到冥府来谋职?” “阳间混不下去了,所以到阴间来试试。” “阴间有什么好混的?整日面对的都是各种亡魂,过的日子暗无天日。” “感觉阴间比阳间单纯。” “那是你还不识得阴间的复杂。” “哦?阴间也复杂?” “怎么会不复杂?花族之人果然单纯天真。” “怎么个复杂法?” “就比如最近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既不能让他过分受苦,又不能让他受同处于地狱之人的嫉妒。很是难办。” “哦,什么样的人有如此待遇?”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天族之人。人有三六九等,妖魔神仙莫不如是。” 风弦听到这里,眼睛突然一亮,他口中之人莫不是说的是白及君? “遇到这样的人,地狱一般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能怎么处置?好好看着,不能有半点闪失。看守之人与他一起承受地狱般的折磨。” “难道这就是这妖孽烦恼之事?” 风弦眯着微醉的眼睛,怎么看,眼前之人都有几分妖孽禀赋,总之,在阳间真没见过这样讲究又邋遢之人。 他穿的衣服,炫黑的袍服下,竟然是女子襟衣的朱红,十分妖娆。 然而,他那举酒狂饮的样子,东倒西歪的,身子都站不直,哪里还有样子可言? “那为什么不把他放了?” “放了?他需要历劫,你也得跟着受苦。这就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命运。” 这句话从掌管地狱的君主口中说出,风弦倒有点不敢置信。 他应该不是小人物了。 “您是地狱的主,谁敢” “别说大话,喝酒!” 这鬼君倒是挺实在的一个人,风弦其实最不擅长的就是拍马屁。 见他这样,也不多说话,接过酒坛子继续喝。 喝到半憨,风弦试探道:“这么重要的人物,的确很难办。既不能得罪,又要让他历劫。地狱就没有设置一个特别的场所,以供这类人历劫?” “有啊,那叫孤独地狱。” “孤独地狱,那就是说白及君在孤独地狱中?” 风弦心里一琢磨,又问道:“何为孤独地狱?” “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花朵。孤独地狱不同于八寒八热地狱,那些都有固定的地方。但是孤独地狱处在虚空或是山野之中。受狱者孤单一个人受着地狱情境的痛苦。随着孤独地狱的处所不定,其痛苦也不定。有的被夹压在崖壁中,有的封困于岩石之内,有的冻结在冰里,有的煎煮在沸泉中,还有火中烧炙的,总之受着极大的苦楚。还有些转生到日常使用的杵臼、笤帚、瓦罐、门、柱子、灶石、绳子等色境上被逼榨煎迫。有的每日生死各一次,有的每日生死百次,甚至每日无数次地生生死死,长时承受生死的痛苦。” “这么说,白及君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已经死了千千万万次?” 风弦一听,心下暗忖得赶紧把这妖孽灌醉,然后找曼珠商量才好,于是糊涂道:“好复杂,极其复杂!生死是大事,怎么就成了历劫了?咱们还是喝酒吧,喝!” “喝!” 寂静的夜里,两人互相劝勉着,不一会儿,风弦已感觉头重脚轻起来。 她许是有点醉了,这醉酒与醉茶一样,身子会变得麻木迟缓,但是心里其实是明白的。 她见鬼君倒下,忙用梦幽夜与曼珠联络。 等曼珠赶过来的时候,风弦也醉得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心心相印 “少族长?少族长?” 在曼珠小声而又谨慎的呼唤声中,风弦晕晕乎乎醒了过来。 “怎么醉成这样?” “没醉,只是睡着了。”风弦捏了捏酸疼的脖子。 “快起来吧。” “我们先把他扶进去。” “您是说鬼君啊?您跟他一起醉的酒?” “这家伙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伤心得很。我送你回来见他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便跟他喝了几口。” “他是不得志吧。” “什么?” “他这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在这地狱地位不是很高。什么都要听神荼的。” “你说的是另外一位鬼君?” “对。那神荼可不好办事,他比较好办事。” 两人三下五除二把郁垒连拖带抬,搬进殿内。 “我打探到了,白及君好像在孤独地狱。” “孤独地狱啊?” “怎么了?” “那得去桃都山。” “桃都山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现在是丑时,我们去还来得及。跟我来吧。” 风弦跟着曼珠出了大殿,便直奔桃都山而去。 见脚底下满山的花团锦簇,桃花艳艳,曼珠竟说到了。 只见高大巍峨的牌坊上书楹联:一树盘屈三千里旭东升时节有金鸡啼鸣唤起万物复生 长梯直上青云间神荼郁垒守护执苇索在手佑我百世安宁 “桃都山都种桃花?” “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后羿就死于这里的桃木棍。逢年过节百姓挂桃符,也即春联,就由此而来。” “这金鸡顶前面,还有东、西石人?”风弦望着那两个石人,雕工甚为精湛。 “这石人天亮鸡鸣时便会复苏,所以咱们要赶紧。” “这桃都山是不是由桃花仙管理?” “这是神荼郁垒的地盘,桃花仙不过是个点缀。” “这么大一座山,我们要上哪里去找白及君?” “羞女峰是一座雪山,雪峰那老骨头最擅长的就是用冰。所以这九殿下必定是被锁在冰壶里了。” 风弦一听冰壶,心便颤了一下,她遇到的两个人,一个受火焚,一个受冰灼。 难道是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快别愣神了,我们快走吧,不然天亮就来不及了。” “你知道冰壶在哪儿?” “知道。就在桃都山山体内,有一个亿年冰窖。” 不一会儿,曼珠已领着风弦进到桃都山山体内。 她俩刚走到冰窖门口,还没进去,风弦已冷得瑟瑟发抖,牙齿敲帮帮。 “这个寒气对我们花朵来说是最损耗灵气,要不少族长还是别进去了,我进去看看。”曼珠这样为他人,风弦还是头一次见。 “这个人,即便我灰飞烟灭,也要救。” “也倒是,他可是天族的九殿下,咱得罪不起。要是以前,咱还可以领着花族打上天庭去。现在咱们花族的人,灰飞烟灭的灰飞烟灭,失踪的失踪,要重振旗鼓,难。” “咱们进去吧。” “嗯。” 上亿年的冰山,透着莹蓝的光,实在太大了,哪里像一座山,简直跟整个四海八荒差不多。 进到那冰窟,风弦与曼珠都冻得快晕过去了,还没找到那所谓的冰壶。 “我们都是花朵,不能在这冰窟里面待太长时间。咱们先出去,改天再来?”曼珠的唇已经龟裂,眉毛头发结着霜花。 她已经快支持不住,扶着冰墙喘气。 “你先出去,我继续找。这个人这个人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而且他好像也是一棵草。”风弦也喘着气。 “什么?他不是天族之人吗?怎么会是一棵草?” “我也不知道。我在沙漠中遇到他的时候就是一棵草。” “我晕,难道他是混血儿?” “什么混血儿?” “就是他母妃可能是花族之人。” “这样?” “快别说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九殿下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总有办法的对不对?” “有,我们朝着蓝光最深的地方去,就一定能找到。” “蓝光最深?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那里最寒。这玄冰,寒气越重,颜色越深。” “那他还活得了?” “这就要看他造化了。” 等风弦与曼珠下到蓝光最深处,那寒凉,只觉灼魂。 她们行至一个祭台处,见祭台上方正悬着一只葫芦样的水壶。 “少族长快看,是冰壶啊!” 风弦闻言忙朝那透明的壶体扑了过去,却是那冰壶是浮动的,瞬时竟飘出了风弦的怀抱,根本抓不着。 “少族长,孤独地狱是一个虚空,还需要少族长凝聚心神,与九殿下‘心心相印’才能拿到锁魂的冰壶!” 风弦闭眼一想,心心相印? “什么叫心心相印?” “就是‘以心印心’啊。这么简单的你都不知道?” 风弦抬头去看那冰壶,又在她头顶此起彼伏,而白及君雪白的身影,被层层冰体包围,神情呆若木鸡。 “他快不行了,少族长,快啊。” “怎么办?” “把心掏出来,仔细想想他在哪儿,戳上去啊。” 要掏心,风弦不是舍不得,就是万一 “哎,顾不得多想了。”风弦手抚胸口,一颗红润的心便闪闪而出。 她闭上眼睛,缓缓举出自己的心,果然,她面对的是一个虚空,哪里还有白及君的身影? 然而,心脏跳动的脉搏却仿佛在指引她,她追随着那生生不息的跳动,一步一步寻去,终于在风雪刺骨的冰面上找到了白及君。 “白及白及”她喊他。 他并未答。 她只得把自己的心戳进白及君胸口。 不一会儿,白及君缓缓睁开眼睛,那青眸中,风弦头一次见到了血丝。 他的嘴唇已经龟裂,十分憔悴,咳嗽道:“你怎么来了?这可是地狱” “我们出去再说。” “嗯。” 风弦扶起他,与他一起飞身而起,风雪如花瓣般洒落。 “冷是不是?”白及君先是搓起风弦的手。 “嗯。” “还冷吗?” “还冷” 风弦话没说完,白及君张开双臂,环环抱住她,把她捂在胸前。 他那张开的双臂,当真犹如一重厚厚的棉被一样。 “你真傻,怎么会用自己的魂去祭羞女剑。” “你不也傻,为了我,一个人跑到地狱来。” “谁为你?我不过是” 风弦刚感觉嘴唇上有凉凉的薄片贴服上来,自己的嘴巴已被白及君干裂的唇封住,动弹不得。 他的舌头如游蛇一般,肆虐地裹挟缠绕自己,没过多久,风弦都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的舌头已与他交缠在一起。 第一百零二章 出桃都山 白及君当真犹如饿狼见了食物一般,贪婪地吮吸着风弦,咬完舌头,又游走着双唇,到耳后,到脖颈 待他享受完毕,方放开风弦,道:“你不拒绝我了?” “现在是地狱,出得去出不去还不知道,你随喜吧” 风弦说着便低了头,这句话,要是以前,她知道自己会说这么一句话,肯定人已经钻地洞里去了。 此刻,也不知道是身处冰窟之故还是,她竟然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你的心在跳。” “有吗?”风弦伸手抚向胸口。 “在这儿呢,你的心此刻在我这儿。”白及君说着,洋洋抓起风弦的手抚向他的胸口。 难怪,这么样的一句话说出来,能不心跳么? 原来是自己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她竟一点感觉没有 “弦子,你当真不再拒绝我?” “我我不知道。” 风弦还在望着茫茫雪原和冰山,白及君却一把锁住她,强道:“看着我。” “我们先出去好不好?现在是孤独地狱的冰壶里。” “我要你望着我” “我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就没然后啦?” “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就这样?” “这还不够?还要怎样?” 白及君仿佛还不知道风弦说的是什么,依然凝凝望着她。 可是她抚着他胸口的手突然被震了一下,她知道那是他的心。 “你的心” “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我我的心不是在你那儿?” “我看看。” 白及君抚着胸口,凝神静默,好一会儿了才道:“不知道你何感觉。” “是喜是悲都不知道?” “感觉不出来。” 也的确,风弦此刻对韦陀君,真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弦子,谢谢你的坦诚。” “何出此言?” “谢谢你告诉我你喜欢过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更爱你了。” 风弦正想抽回抚着白及君胸口的手,他却突然晕了过去,她一个踉跄扶不住,跟他一起摔在了冰面上。 “真是的,地狱里谈什么爱情。” 风弦咕噜着爬起来,想着曼珠在外面肯定已经支持不住了。 就她们这点修为,哪里能够在这亿万年的冰窖子里头呆那么久。 她起身,强支持着启动梦幽夜,把白及君送出冰壶。 待她有气无力地出得冰壶,着实被眼前的一幕吓一跳。 “你是谁啊?别过来,别过来”白及君仿佛变成了一个三岁小孩子,正躲着曼珠。 “我不会伤害你的。”曼珠见他在冰窖里站不稳,想要扶他。 曼珠一见到风弦,仿佛见到救星似的,喊道:“哎呀,少族长您可算出来了。他不让我接近他。” “白及,白及是我,风弦。”风弦蹲身下去。 白及君仿佛根本不认得风弦了,也躲着她。 “难道这天族的九殿下是一个呆傻?”曼珠十分不解。 “他以前并不是”风弦想到他一分钟前还光耀如日月初出的样子,泪便滚了下来。 至于突然为什么会这样了,风弦更是不解。 “你们别过来,别过来。我的心好痛好痛。”白及君伸手抓着胸口。 “怎么会这样?” “额,少族长的心是不是还在他那儿?” “你是说这是我的心在痛?” “肯定啦,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突然变得呆傻,能不心痛吗?我们先出去吧。” 风弦想也是,此刻首要之急是先出这冰窟,然后出地狱。 “殿下,我来带您回去。” “你是弦子?” “少族长,快看他认得你,他认得你呢。”曼珠欢喜非常,风弦则悲哀得想哭。 难道他就只记得自己的小名了么? “是,殿下。我是弦子。” “你为什哭了?你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疼。痛快别哭” “是。殿下。” “你真的是弦子。弦子我好孤独,你再也不要离我而去好不好,再也不要留我一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风弦想,这必定与这什么孤独地狱有关。 “不知,真不知”曼珠拼命摇头。 “咱们先出去再说。” “对呀,都快过寅时了,马上天就亮了。” 风弦把白及君收在梦幽中,便与曼珠一起施法出冰窟。 出得冰窟,满山的桃花晕在混芒夜色中,分外明媚。 她俩走到东西石人面前,太阳竟从东方冉冉升起。 当太阳的第一抹阳光照射在石人身上,石人竟瞬时苏醒过来。 “快跑啊。天呐,石人醒了!” 曼珠与风弦还没迈出第一步,竟然被一只无限伸长的手,几乎遮天一般抓了过来,还好,她闪身一让,仅扯下一截子衣袖。 一时,东西石人奔着巨人的步伐,向她们碾压而来,两人没法,只得往桃树林中来。 风弦想,这样逃跑不是办法,那可是石人,不会累,且石人仿佛一座山一般,迈一步,就等于她们俩跑一百步。哪里跑得过,于是转身回来还击。 可是石人的身子,怎么还击都没有用,反倒是她弹在石人臂膀上,便被重重摔了回来,口吐鲜血。 “少族长,你怎么回来了?你不要命了?” 原本已经逃走的曼珠一时又返还回来。 风弦本就想让她先逃,想不到她这么义气,竟然又回来。 这时,石人已经晃动着巨型身子,嘎吱嘎吱朝她们袭击过来。 风弦被重重摔了一下,已经僵在地上。 只见曼珠召唤出无数彼岸花,花瓣细线一般密密麻麻,缠住石人的身子。 石人被那殷红的花线缠绕,只顿了一顿脚,身子一崩,都没见他用力,彼岸花瓣已碎成满地落红。 随即,曼珠鲜血奔涌而出。 风弦有了这缓和之机,挥动着羞女剑,斩了上去。 那一剑,把石人的一只手斩了下来,可是不到一秒钟的功夫,那斩断的手竟又自己长了出来。 风弦一见那手臂自己长出,大骇。 也不知到底哪里是其要害,见石人就快要捏住曼珠,忙又挥动着羞女剑,朝其喉咙斩去。 她只轻轻一挥,石人的头便被她削去。 可是,就仿佛那斩断的手一样,石人被砍下的头,瞬时又长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桃花仙 风弦见东石人刚被自己削去的脑袋又长了出来,更是惊骇。 “难道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是被施了术法?” 一想到自己的羞女剑可是雪峰老人和桑婆婆八百万年的修为铸成的法器,忙又挥动羞女剑朝其胸口刺去。 就在风弦快接近其胸口的时候,西石人仿佛知道风弦要直取东石人心窝似的,伸着遮天蔽日的手臂,朝风弦抓来。 风弦见状,忙催动术法把羞女剑刺出去,自己则绕着西石人的臂膀一直飞。 到此刻风弦方看明白,这巨型石人虽庞大,但是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船大不好掉头,他的胳膊无法像一般人那么灵活地屈伸,更不能绕弯子,风弦与曼珠于他们就仿佛两只小蝴蝶似的,可以绕其胳膊飞上数百圈。 风弦飞得头都晕了,羞女剑方刺进东石人的胸口,那巨型石人被羞女剑刺中胸口,竟立时碎成粉末。 就在风弦准备拔剑,想取西石人心窝的时候,突然飞出一位桃花飘飘的女子,截住了风弦。 一时风弦又与桃花女子打斗起来。 曼珠见东石人已被风弦击毙,立时见到了希望,但见桃花女子飞出,与风弦打得甚为激烈,忙又攻上来助风弦。 曼珠攻上去才看清,眼前之人正是桃花仙。 “桃花姐姐,我是曼珠啊。” 曼珠一声喊话,桃花女子瞬时停住手中招式,疑惑地看着她。 风弦见两人是熟人,方朝曼珠望过去,只见眼前的曼珠哪里还是两个时辰前的曼珠? 一身的枯槁样子,浑身在滴血,使得她那身衣裳跟浸了水一样。 “曼珠你不在忘川河畔好好待着,跑我桃都山做什么?”桃花女子问。 “我我”曼珠说着,身子颤了两下,就要往地上倒。 “啊,曼珠!”风弦立时飞过去抱住向地上倒去的曼珠。 “少族长” 风弦想都没想,立马割血给她喂过去,却不料摇头道:“少族长忘了,曼珠只受无根之水,承受承受不了这么金贵的东西。” 她说着当真就要闭眼的感觉。 风弦心里震动,想到曼珠是因为自己才弄成这样,见她就快不行了,可是眼泪在眼眶里转悠,鼓胀得她眼睛疼痛,就是哭不出来。 “少族长可否答应曼珠一件一件事” “曼珠,你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风弦声音哽咽着,她感觉自己马上就有泪水了。 她这过于冷静的性子,遇到事情,就想着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至于那些软弱、恼怒、怨恨、哭泣等女人该有的东西,她都没有,所以,在这端口上,越挤出几滴泪水,越是半滴滴不出来。 “曼珠你再坚持一会儿”风弦紧紧握住她的手。 “少族长,我想我想见一见沙华沙华我们求求少” 曼珠还没说完,眼睛竟垂垂闭上。 风弦见状,只觉脑袋进了浆糊,只觉现实混乱得让她无法相信,哪里有半滴泪? 这件事,只能待她把眼前的困难摆平,有了时间,方可大哭。 她想都没想,便把自己的血喂给她,然后把曼珠收入梦幽夜中。 她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待她出了地狱,一定会把曼珠救回来的。 如今,她知道了怎么解决东西石人,但是竟半路杀出一个桃花仙,阻住了她的去路。 风弦想,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摆脱眼前的桃花仙,方能争取抢救曼珠和白及君的时间,于是道:“仙子可是花族之人?” “不错。我正是花族的阿桃,方才曼珠叫你少族长,莫不是你就是我花族流浪在外的少族长?” 风弦一听这阿桃的语气,仿佛当真不再以她为敌,遂抬眼去瞧眼前之人。 只见她白雪粉黛,靡颜腻理,犹如此刻阳光下漫山遍野的烂漫桃花,夭夭其华,灼灼其人,端倪如画。 她是有些上年纪了,但是她的容颜却如眼前怒放的桃花一般,依然那么明艳。 “风弦不才,承蒙各族老记挂。”风弦说着,躬身作揖。 她虽为花族少族长,但其实像阿桃这样的前辈,应该是花族的元老人物。 花族一向民风淳朴,尊老爱幼,她拜她,应当。 “少族长虽然模样不似从前,但是你手上的羞女剑我却认得。这么说的确是我族少长无疑。不过,你这一拜,我也是当得起的。”阿桃说着,抬头挺胸,望着远方。 风弦见状,果然是遇到了元老,心下高兴,礼貌问道:“不知风弦应当怎样称呼您?” 却见阿桃转身回来,也不回答她,反问道:“不知桑一那老太婆近来可好?” “这么说,她与桑婆婆是同辈人?” “桑婆婆,她她与雪峰老人一起殉剑了。”风弦看着手中的羞女剑,眼睛一热,涓滴一滴泪滴将下来。 风弦只觉一只手仿佛影子一般从自己眼前扫过,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滴下的那一滴泪,竟被阿桃捧在手中。 “少族长的泪,珍贵无比,快给曼珠浇上去,她或许还有一线存活的希望。” 阿桃打开手指,一滴晶莹透明如露珠的液体,仿佛珍珠一般,凝凝滚动在她手心。 风弦忙接过泪珠,给梦幽夜中的曼珠浇灌下去。 阿桃伸手接过羞女剑,抚摸着,那动作,当真是抚摸亲人尸首的样子。 当初,自己就是这般抚摸父亲冰硬的身子。 风弦一时难言,眼眶一酸,又是一眶泪滚落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阿桃哽咽道。 “就在我来地狱之前。一切来得太突然” “桑一!你怎可比我先去?!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变老的吗?” 阿桃声嘶力竭的声音,震颤得桃花瓣子如遇狂风,簌簌飘落。 风弦委实不知阿桃会有如此反应。 忙伸手扶住她。 “世间事,就是这样,说好要一起天荒地老,最后却是你我枯萎而去。” 阿桃不无悲哀地说着,抹了一把眼泪,把眼泪递给风弦。 风弦忙又给曼珠浇上。 “前辈,前辈还是不要太伤心。”风弦扶住她即将跌落的身子,解劝道。 第一百零四章 花族之厄 “我能不伤心么?我与桑一,岂是你等小儿能懂的。” 风弦一听阿桃这句话,再看她的眼神。 妈呀,同性恋? “是,年轻人不懂这个。” “年轻人轻浮狂躁,当然不懂这种八百万年的感情。” 风弦怕她恼怒,这阿桃的性格,甚至比桑婆婆还古怪,跟她说话,如履薄冰一般,都不知道哪一句话会中枪,忙道:“前辈,曼珠她可能快不行了,咱们咱们还打吗?” “谁是前辈,不错,我的确比你生得长久,但是你看我哪里老了?” 阿桃说着就用手去抚摸她粉腻的面容。 风弦心上的忐忑又增加了一分。 她都没说她老,要是她也像叫桑婆婆那样叫她,那岂不是真正找死? 难怪曼珠一口一个“桃姐”地叫她。 她俩的年龄差了十万八千里,哪里是姐妹能叫的? “你要从我桃都山救人,我不会阻拦你,但是桃都山有桃都山的规矩。”阿桃站直了身子,厉色道。 原本风弦以为,都是花族之人,跟她拉拉关系,好让她让自己快点回去救人,争取时间,想不到还是白干了。 不过这也是老一辈人认真负责严谨精神的体现,好在风弦特别赞赏这种精神,所以也做好了硬闯的打算。 “那前辈出招吧。” 风弦拔剑,冷冷望着她。 “你要跟我打?” “那桃姐的意思是?” “我花族之人可不作兴自己人打自己人。你要从我这里拿走一样东西,当然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桃姐请说。” “这就要看你取走的魂灵对你的价值大小来决定。” “价值?这怎么感觉把白及君按斤两卖了一样?” 风弦琢磨着。 “这颗魂灵对我来说极其重要,重要到我为他来到地狱,请桃姐定夺。”风弦说着,作揖拜了下去。 “这个嘛,桃姐我当然知道。但是你要这颗魂灵是干什么用?” “干什么用?”这可难为风弦了。 她只是来救白及君,并不是有所图谋。 “我只要他安全离开地狱。” “每一个人来地狱救人都是这个借口,但是都抱着五花八门的目的。” “桃姐不信我?” “你与他什么关系?” 桃姐这一问,风弦木然站立着,她与白及君,可以定义为什么关系呢? 风弦想了一会儿,咬唇道:“好朋友。” 花刚出口,风弦又后悔起来。 这样说会不会太浅了? 会不会老太婆还是不让救人? 风弦正着急着,眼前的桃姐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少族长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心上人?这个风弦应当怎么回答? 风弦想,与她说来说去,极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再一次抖开羞女剑,道:“出招吧,桃姐。” “怎么?少族长今天非得与我打?” “不然桃姐怎么与神荼郁垒二君交待?” “那两个小儿,我桃姐还需要向他们交待?” 咦,曼珠不是说这桃都山本质上还是神荼郁垒的地盘,桃花仙不过是一个点缀么? 怎么画风突变? “桃都山走了人,桃姐不需要负责任么?” “哼。负责也是我桃姐自个儿的事。我这一生,只侍奉一个君主,那就是你的母亲,花族的族长。”桃姐说着,又是那倨傲的骨气,双手背在背上,高高扬着头,望着远方。 “我的母亲?” 关于自己花族的母亲,以及花族为什么衰落这一段,风弦实在想知道,但知此刻不是时候。 “怎么,少族长游玩成隐,连自己母亲都不知道了?” “桃姐这是折煞风弦!我还是三年前阴差阳错去到羞女峰,才知那是自己的家,也才知花族花族没人了。”风弦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心里一悲,竟再也无法说下去。 阿桃仿佛也听不得这样的话语,毕竟国之不存,民将焉附? 风弦见桃姐沉浸在悲痛中,不再说话,试着问道:“敢问桃姐,我的母亲她她还健在么?现在在哪儿?” 原本风弦想,这些事情还是等救回白及君再细细研究桑婆婆给的卷子,自己找答案,却想不到此刻两人沉浸在悲伤中,竟突然问了出来。 “族长,百万年前已经身归混沌了。”桃姐缓缓说着,声音苍茫,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 “那后来呢?花族是怎样衰落的?” “少族长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桃姐红着一双杏眼,严厉望着风弦。 “还望桃姐告知,风弦曾死去过三万年。所有的记忆都没了” 桃姐凝凝望着风弦,见风弦说着说着低了头,方相信她,喃喃道:“当初族长意识到自己要身归混沌了,整日愁眉不展。可是花族唯一的继承人是少族长你。而你又在外面鬼混,还到天庭为官。族长一气之下便把少族长开除了族籍。花族没了继承人,血统上找不到一个可以继承的人,修为上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一统全族的领袖,所以就日渐衰落下来。” 风弦听到这里,差点没扇自己两耳光,难道说自己以前真如桃姐说的这般混账? 离家出走?吃里扒外?能这样定义么? 只听桃姐接着道:“花族有一种至上的修为,只有与族长有血脉关系之人才能修炼,而当时你就那个唯一有此血缘之人。是你遗弃了花族。” 风弦听到这里,犹如五雷轰顶。 她怎会干出遗弃族人的不德之行?这是天大的罪恶 “全族的人,走的走,老的老的,身归混沌的身归混沌。起初,大家都以为你会回来的,都巴巴地等着你回家。但是后来,时间证明了一切。所以整个花族就在失望中消散了。” “为什么不破了那继承人的规矩?选有德有能之人担任?” 风弦就不相信,偌大的花族,没有一个能人。 “这是不可能的,芳心使然,我们的心,绝对不允许背叛。你走吧,不然曼珠恐是要魂飞魄散了。但是你从地狱救这个人,你就必须杀百万妖孽作为代价。这是我桃都山的规矩。” 第一百零无章 回羞女峰 风弦想,她与妖族之间,将来势必有一战。 但是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杀百万妖孽的确有点吃力,以她的修为,再加上桑婆婆和雪峰八百万年的修为,也吃力。 “怎么?有难度?”桃姐见风弦不语,又问道。 “如果是救自己的母亲呢?” “那也是百万妖孽。” “这等级是怎样分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总之你救这个人他的价值就是百万妖孽。” “好吧,什么时候实现?” “到你死为止,如果实现不了,你死后就到这孤独地狱。” 风弦听到这里,心里顿时爽然,那就是最坏的结果是自己来孤独地狱替白及君续上还没受完的罪? 如果运气好,杀了百万妖孽,还不用续罪? “成交。” “你确定?” “确定加极其肯定。” 风弦说完又道:“那我可以走了吗?” “少族长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阿桃说着,只见漫天桃花璇璇腾起,她人早已不见。 出得冥界,风弦急急往羞女峰来。 她离开大概也就半个月功夫了,回来只见羞女峰上梅园又建了起来,树枝还没发芽。 但是风弦在岛上遍寻众人,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不知道大家都去了哪里? “难道羞女峰又遭了变故?不对啊,如果遭变故,这些梅园岂不是也不会存在了?且整个小岛井井有条,不像是遭变故的模样。” 待她寻至从极渊面上,才望见大伙正在渊面上捞日前她们做的桑葚干。 还是十公主首先看见了她,手里忙活着,却向风弦大喊:“啊!风弦姐你回来啦!” 一时,大家都围拢过来,都想知道白及君的状况。 十公主听说白及君被锁在孤独地狱,眼泪刷地就下来。 风弦想,这绿萼冰花的眼泪何其金贵,忙滴滴采集起来,给曼珠浇灌下去。 这曼珠,在桃都山的时候,幸亏有风弦和阿桃的几滴泪保住了她的命。 但是毕竟她领着的是整个彼岸花群,要让她发出新芽,一两滴眼泪还远远不够。 风弦领着众人,把白及君的魂魄收摄入他的身体中,魂魄是进去了,但是白及君却久久醒不过来。 风弦原本以为,一个人的魂魄离自己的身体太久,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却想不到她每日跟着大家种树捞罐子,整整等了一个月都不见白及君醒来,不知到底何故。 找师父商量,师父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给白及君把脉,白及君的确已经有了生息。 “恐是那孤独地狱苦寒至极。如果曼珠说的不错,九殿下是天族与花族的混血,那么他身上就有一半的血脉是花族的,而经过冰冻的花,的确是恢复得很慢。不要着急,再等等。” 师父这样宽慰风弦。 风弦想,既然都是花族,那每日剜精血供养他,或许会恢复得快一些。 就在大家种树捞罐子,晒家桌椅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羞女峰上的冰山突然融化了,从极渊面上漂浮着许多浮冰。 “夏天要来了。”十公主躺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 太阳好的时候,大家把白及君和曼珠都搬出山洞晒一晒。 一天晚上,风弦刚要躺下睡觉,梦幽夜竟然闪烁起来,风弦撩起袖口,只见姑射的身影跳了出来,对她道:“冬天很快就要结束,赶紧回大荒。” 风弦还没来得及跟姑射说一句话,姑射的身影竟又消失了。 这些天,她就焦急这事,想与姑射通上话,,想请她再延长一下冬期,回大荒要等白及君醒来再说。 无奈通不上话。 但是姑射说完就不见了,而梦幽夜也恢复成一朵平常沉睡的样子。 风弦茫茫望着安静的梦幽夜,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如何是好。 要去大荒救人,第一要十公主同意跟着一起去。 第二,要曼珠尽快活过来。 第三,最重要也是最难办的,要带着沉睡的白及君一起去。 且不说十公主那脾性,如何才能说服她跟着自己去救韦陀君,就是曼珠,也得不知道多少泪水才能把她浇灌回来 而且,带着白及君回大荒,她将如何面对韦陀君和白及君这两人? 但是把白及君放在羞女峰,风弦又十分不放心。 经过一整夜的思考,风弦决定,还是告诉大家要大家立马启程跟自己去大荒。 “风弦姐,去大荒干什么呀?”十公主仿佛很好奇。 “去救一个人,这次恐怕要劳烦十公主跟我走一趟。”风弦说着便揖了揖。 “去救人?需要我救?” “正是需要十公主。” “听起来好高深哦,敢问救的是何人?” “是我的一个朋友。” “噢,原来是风弦姐的一个朋友,好说好说。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现在。” “这么快?那我哥和曼珠姐姐怎么办?” “把她俩带上。” 师父一直听着风弦与十公主的对话,此刻方开口问道:“弦子,你真的要回大荒救救韦陀王??” 原本师父觉得,他的徒儿遇到这九殿下,简直是天赐的良缘,怎么瞧怎么都觉得他俩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巴不得他俩在一处。 所以见风弦跑去地狱救白及君,他虽知凶险,却也没阻拦。 他知道,这一救一回报,是再好培养感情不过的。 今日突然听风弦说要回大荒救韦陀王,顿时傻眼了。 “师父,这是我答应大月的事。” 风弦想,务必要把这件事的重要性拔高一点,师父他们才不会阻拦。 这回,她唯一的想法是把找到的四味药带回去给韦陀王服下,至于他天火焚烧的劫,他回到佛国的宿命,都跟她没关系了。 司涧一听他的神女竟然依旧这样往死里撞,与师父面面相觑,一摊手就背开身去。 长琴见自己的主子老也不醒来,听大家此刻的言语又都十分古怪,也不知到底是何事。但是这些天日日与大家一起种树捞罐子,晒桑葚干,连带人也晒一晒,甚觉这种时光悠长快乐。 唯一让他有点担忧的是白及君迟迟不肯醒来,不过见大家都说没事,他也就不放心上。 依然按时给白及君擦擦身子,翻一翻,晒晒太阳。 他见大家种树种得十分卖力,各种建设筹备,可谓热火朝天,其乐融融,都觉着大伙准备在这羞女峰安家了,且这怎么说也是花族的圣地,即他将来的女主人的地盘,他是十分不想也不愿离开羞女峰这座乐土。 今日突然说要走,仓促中只得替白及君收拾各类行当,尤其是他那堆笔墨纸砚。 唯独毛毛嫌这羞女峰闭塞,一听风弦说要离开,乐得跟什么似的,早已为风弦打包好各种日需用度。 第一百零六章 回大荒 师父与司涧虽然不同意风弦回大荒救韦陀王的做法,但是只要是她决定的事,他俩无论怎样都会照办。 不多一会儿,大家就上路了。 十公主整日与司涧和师父嘻嘻哈哈的,喜欢与师父和司涧呆在一块儿,他们三人自然是同乘一把剑的。 毛毛和长琴带着风弦和白及君的各种家当御一把剑。 一时,就风弦一个人带着白及君和曼珠两人,把他俩齐整整地放置在羞女剑上,她才起飞。 也不知是羞女剑的威力实在太大,还是她的修为进益之故,总之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似以前那个自己了。 只觉身轻如燕,不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远远超过他们,把他们都落在了后面。 一个人行走,避开了人,她方仔细思考起回大荒这件事。 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韦陀王。 连见到他该说什么,脸上什么表情,心里如反应,她都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只知道心里有一种痛,不是怨,不是恨,是痛,痛得不想再面对。 此刻,她仿佛刚明白自己与韦陀王上一世的恩怨纠缠似的。 那是痛到极致,才会想着这一世不要再见,不要再有纠缠。 然而,在忘川河畔排了三万年的队也无济于事。 她和他之间,到底是谁欠谁? 还是谁都不欠谁? 流下昆仑湖那一滴泪的神女,她一直可怜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 这无论如何她接受不了。 如果他们从此以后永不再见,倒也没什么,但是偏生他就要死了,而她答应过要寻药回去救他的…… 时间真是最无情的法器,就这么短短几年功夫,人的心便沧海桑田,一切皆面目全非。 从缥缈峰落入大荒,看来是她的宿命,至于上一辈子她极其不愿的事为什么又发生了,她现在也弄不明白。 如果一切都像原来那样,她什么都不知道,于她来说也是什么都没发生,那该多好? 可是知道了的事能装作不知道么? 她不是心里痛着脸上还能笑着的那一类人。 她不是。 她装不出来。 或许强悍的女人可以知道了装作不知道,回去虐渣,狠打脸,但是她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她宁愿走开,永不再见。 一时,心里无比沉重的她垂在曼珠身前,哑声问道:“曼珠,你说我应当回去么?” “曼珠,你说话……” “曼珠,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风弦摇着曼珠,泪水滂沱而来。 整件事,只有曼珠知道得最清楚,她知道,如果曼珠醒着,给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可是她硬不起心肠,她做不到不去救他。 即便是不熟识的人要死了,她都做不到见死不救。 可是她同样做不到再一次面对他。 这种两难,仿佛两根拧紧的绳索一般,谁也不放过谁,纠缠得她累极了。 就这样,在没有人的半空,她哭着哭着睡着了。 羞女剑成了无人驾驶的剑,在半空悠悠飞驰着。 再一次醒来,竟然是忘川河畔,那满地的伤花,在白露瀼瀼中艳茹血。 “难道我这一世的泪水,竟是为了浇灌这忘川河畔火照之路上,奄奄一息的彼岸花海?” 风弦正疑惑着,只见曼珠从那花海中走来,直唤自己“少族长。” 风弦感觉被人推了一下,迷糊地睁开眼,一看,自己还是在渺渺云天之上。 身旁的白及君依旧沉睡着。 但是让人惊奇的是,曼珠已坐直了身子,虽然虚弱,却在推自己,唤自己,望着自己。 “曼珠,你醒了?”风弦几乎用手捧着她苍白的脸蛋,高兴得无以言表。 “少族长,我们这是在哪儿?”曼珠憔悴地杵着身子,甚至比风弦还迷糊。 “曼珠你真的醒了?真的是你?” “我是睡了很久了吗?” “睡得实在太久了。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风弦喜极而泣。 “快快,把泪水给我,我现在感觉还浑身不得劲。渴着呢。” 风弦忙又把泪花化作细线,丝丝给她洒下去。 “好舒服,好舒服,少族长你接着哭,接着哭。” 风弦一听,擦干眼泪笑道:“傻瓜!” 曼珠还沐浴在泪花中,十分享受,却又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是已经逃出了桃都山?” “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半年啊?天呐,我都睡了半年了!”曼珠说着,边又不停地打哈欠,伸懒腰。 “咦,怎么九殿下还不醒来?” “你说会不会是那孤独地狱太过于寒凉,把他冻得魂魄裂了?” “妈呀,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魂魄裂了可得日子复原,得好几万年呐。”正在哈欠的曼珠,一下子吓得醒了。 伸手去探白及君的呼吸。 “这有是有气息了,但是怎么感觉实在太过于细弱,仿佛没有似的?” “不会吧,难道这是羞女剑飞得太快之故?出发前还好好的。” 风弦也伸手到白及君鼻息处探了探,只见白及君气息均匀,并不像曼珠说的那回事,一时瞪着曼珠。 “开玩笑开玩笑,我就是想看你紧不紧张……紧不紧张……”曼珠见风弦要揍她,一时讪讪笑道。 “差点没被你吓死!” “呵呵,少族长那么容易死,大家伙还指望你光宗耀族呢。” “看不出来你还挺爱花族的嘛。” “那是当然,生是花族的人,死是花族的鬼。要是什么时候能把那诅咒解了,那我就更爱族了,誓死追随少族长!”曼珠有一着没一着说着。 风弦想,解除诅咒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情爱却并非都是好事。 一时哀怜地望着曼珠不说话。 曼珠以为说错话了,又结结巴巴改口道:“当然啦,若是少族长现在不愿意,这个诅咒等少族长什么时候想解了再解也是可以的。唉,对了,我们现在是去哪里?怎么感觉方向不是羞女峰?” “去大荒。” “去大荒?去大荒做什么?” “去救韦陀王。” “什么?” “去救韦陀王!”风弦当真心里撕裂得难受,乘着半空呼呼吹着的风,大喊了一声。 喜欢始觉今朝请大家收藏:()始觉今朝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零七章 被拒绝 风弦使劲对着空中喊了一声去救韦陀王,压抑之情方得以缓解。 然而,令风弦感到意外的是,她这样撕心裂肺喊出的东西,曼珠却仿佛什么事没发生一样,木然地望着她,尔后又望着茫茫云天发呆。 见风弦发泄完了,她才淡定地遥遥头:“嗨,和着排了三万年的队,铁了心要忘记,不再相见,都是扯淡。不过呀,我这条命是少族长救回来的,以后还指望着你帮我解除诅咒呢,所以你爱救谁救谁。我听你的就是。” 曼珠百无聊赖说着,那语气半点异样没有,总之她觉得风弦这就是爱折腾,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尤其是下了狠劲折腾自己。 她身为花族的一员,遇上这爱折腾的主,也只能受着,劝是不可能,她很有自知之明。 但是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奉命行事就行。 因风弦哭了一回,又睡过去一回,不多一会儿师父他们竟然追了上来。 大概是快到大月的上空了,所谓近乡情更怯,风弦为了缓缓自己的心情,也好等长琴与毛毛二人,便放慢了速度。 待众人齐集到达大月的时候,正好是中午,街市热闹非凡。 果然,大荒的冬天已经结束了。 毒辣的太阳,熊熊烈火一般蒸腾着这片熟悉的土地。 此番回来,街市还是那个街市,父老乡亲还是那些父老乡亲,只是风弦的心情却特别地沉重。 十公主仿佛没见过人间的繁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时又拿起一些小物件问风弦是什么。 结果只要是她看过的,问过的,拿起过的,都入了司涧的袖口中。 司涧大概已经习惯被她这样欺负了。 跟在她后面,她说要什么便二话不说包了起来。 左转右拐,终于达到月宫正门前。 “月宫?”这名字好熟悉呀。 十公主仿佛很高兴,瞅着月宫的大门看了又看。 这月宫的大门,比起天庭的南天门不知道掉价多少,但是这苍黄沙漠中有这光景,已经很出乎人意料了。 风弦递了腰牌,侍卫也不放行,竟道:“待小的去通报。” 说完便一溜烟走了。 换了一个人站岗。 要是按照以前,风弦出入月宫,只要出示腰牌即可畅行无阻,现在怎么改规矩了? 风弦见状,也只得领众人等着。 她是不要紧的,但是一想到白及君还昏睡着,师父和司涧抬着,在这火毒一般肆虐的太阳底下,放也不是,抬着也不是,很累,风弦看着就着急。 这大门口,也不是人待的地,更不是可以放担架的地方。 她紧紧朝着门卫走的方向张望,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十公主是最娇气的,原本她这绿萼冰花喜欢阴凉舒爽的地方,突然来到大漠,在骄阳底下,晒着,不停地用袖口擦汗,简直气得跺脚。 “什么大月国,有腰牌都不让进。我们那南天门只要是个仙都能进。这倒比南天门还拿架子了?我就不信,咱们硬闯进去会怎样。” 看着满脸汗水的她,曼珠也道:“来救人还被这般刁难,我在冥府呆了那么多年,从来不见侍卫刁难过人。” 说着,也是抱胸瞅着侍卫奔去的方向。 只有师父和司涧两人,仿佛很了解这月宫的规矩似的,也不着急,更不在乎,坐在台阶上擦汗,一人在担架这头,一人在担架那头,一副晒太阳的模样,一点不着急。 “风弦姐,我哥晒不得这样毒的太阳。我和曼珠姐也快被晒干了,要不咱们硬闯进去吧。”十公主嘟噜着嘴。 别人乱,风弦都有把握能够控制住局面,唯独这十公主乱,风弦感觉实在难以压制。 “咱们再等一盏茶的功夫。这里到卜木居也就这个世间。” 果不其然,风弦话音刚落,曼珠便叫了起来:“哎呀,回来了回来了,快看。” 众人朝曼珠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刚才的侍卫穿堂度柳而来,见了风弦,也不回话,直直跪下,递来一封信。 众人见状,都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一时又把眼睛集中在风弦接过的信上。 “什么意思?都到门口了还送信?这种交流方式也太古老了!”十公主十分不耐烦。 风弦接过信的一刹那,仿佛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 心里空落落的,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但见众人都期盼她赶紧拆信,又见白及君晒在太阳底下面如死灰,忙抖开来。 然而,然而…… 信上只有十二个字:“韦陀对不起姑娘,望姑娘珍重。” 虽然,见侍卫递信的那一刻,风弦已猜出韦陀王会拒绝相见,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么直接。 这么说是永不再见? 一时,她仿佛被雷击了一下似的,身子颤了一颤。 “风弦姐,你没事吧?”十公主扶住了风弦。 而十公主也已经看到风弦手中信的内容了,仿佛极不明白什么意思似的,念叨:“韦陀对不起……姑娘?望……姑娘珍重?这啥意思?” “这啥意思?” 曼珠接过信,瞅了一眼,淡然说道:“意思就是不必再见了。我们可以走了。” 师父与司涧还是那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看三个女人争抢着看只有十二个字的信,一时在一边无聊地坐着。 “这真的是不见的意思?怎么写得这么玄乎?啥原因?” 风弦也好想弄明白啥原因。 又把信抢过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的确只有那十二个字,没错,一点错没有。 “不用看了,就是这个意思。”师父见她的手在颤抖,起来接过信,懒懒说道。 风弦的手一时愣在半空,她仿佛此刻才知这重重一击的疼痛。 但是不知何故,仿佛走夜路被人打了似的。 “那我们可以走了?人不用救啦?”十公主问。 “人家不愿意接受呢。”曼珠瞥了一眼风弦道。 “不愿意接受?这是……被拒绝了?” “很明显嘛。” 她俩一问一答,风弦的心都要碎了。 她蹲身下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里握着的信,快被她捏碎了。 喜欢始觉今朝请大家收藏:()始觉今朝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零八章 石夷大夫 风弦畏缩着身子,在城门口。 一切都太突然了。 原本她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只要治好他的病就离开,永不再见。 想不到韦陀王竟然这样先把这不见的话说了。 果然,他做事永远都这么绝。 上一世是这样。 这一世还是这样。 想到这里,风弦立时站直了身子,抬头挺胸,口里冷冷道:“咱们回吧。” 众人一时诧异,都不大相信她这么快就做好了决定。 原本大家来的时候都十分不愿意,这会儿见风弦做了决定,一时别提有多高兴。 都以为他们的这位傻徒弟傻姐啥主子终于开窍了。 只有十公主对什么都事都不明就里,道:“这韦陀是谁啊?这么大的架子?好歹我们来了,不请进去喝口水不说,大热的天,也该出来招呼我们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这样写几个字算什么?” “这人从来这样。”曼珠一脸不屑道。 “曼珠!”风弦叫住曼珠。 “怎么,他夙世的风格还不让说?” “夙世的风格?这么说这人你们以前就认识?” “那当然认识了,扒了皮烧了骨头我也认得。” “曼珠,住嘴!”风弦再一次喝住曼珠。 风弦不让曼珠说,曼珠气不过,嘟噜着嘴巴,一脸没好气地朝月宫里头吐了吐舌头。 “不会……不会这就是风弦姐你要救的人吧?”十公主拿着韦陀王写的信,仿佛刚明白过来似的。 “这么大老远跑来,他领什么情?要我说让他自己浴火焚身好了。”曼珠依然不解气。 “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回吧。” 吃了这样的闭门羹,师父与司涧表面上是挺生气的,但是一想到受到这样的拒绝,是个人都会想通了,心里暗暗乐着,别提有多高兴了。 “回吧,这儿太阳毒,对九殿下也不利。” 现下,师父最担心的就是这九殿下,他觉得这才是他好徒弟的良配。 就在师父和司涧抬起白及君准备离开的时候,城门口突然出现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原本急着进宫,见到风弦一行人,一个掀帘子的老人突然叫了一声“停!” 风弦听着这叫唤,是十分熟悉的声音。 随即马车里走出来一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石夷大夫。 “是姑娘……姑娘回来了?” 石夷大夫还没等风弦开口,已经站到了她面前,仿佛不相信似的,只管亲昵地上下打量她,眼里蹦着泪花。 在这被拒绝的时刻,见到一位故人,是多么地让人欣慰。 石夷大夫这声声情并茂的叫唤,触动了风弦心底最柔软的部位,一时,她也眼泪婆娑地,握住石夷大夫的手,忙又擦眼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给石夷大夫行礼。 只一弯腰,便被石夷大夫截住,道:“姑娘如此,老夫受不起,受不起!见到姑娘能够活着回来,别提老朽有多开心了,开心,真开心……我们都……都……都以为……” 石夷大夫一句话哽咽在喉咙生生说不下去,忙用袖子揩拭眼角。 “咱们先进宫再叙,进宫再叙……” 众人一一见过,风弦又给石夷大夫介绍了十公主和曼珠。 石夷大夫竟一眼便认出十公主是绿萼冰花,看着十公主那粉绿的模样,简直是喜极而泣。 “果然天地间的尤物都在天上。” “老先生笑话了,天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石夷大夫或许还从来没过这样说话,听十公主这样一说,哈哈大笑起来道:“公主真可爱。” 石夷大夫见到曼珠,才道:“原来无根之水浇灌的花在冥界。想来也是,那里雨露不沾,只能靠泪水了。” 说着便领众人往门卫处来。 想不到门卫真是认真负责,一人伸出一把剑,便拦住了风弦等人。 “这是做什么?”石夷大夫厉色道。 “先生,大王……大王吩咐说……说……” “说什么?” “说与这位姑娘永不再见……” “胡说!” 石夷大夫推开侍卫的剑,就要领着风弦众人进去。 一来他是维护风弦的面子,二来,他是觉得他们的大王无论如何也不应当干这种事。 “还望先生莫要为难属下!”两个侍卫一时又把着剑拜了下去。 其余侍卫铁面一样地站在城门入口,不动。 风弦见状,知石夷大夫可能还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忙上前拉石夷大夫道:“先生,我今天来就是把您说的四味药找齐了。我不进去也可以的,只要先生把这四味药带进去给韦陀王服下,我今日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风弦说着,从梦幽夜中唤出奈何草和雪魂。 随即望了望十公主和曼珠道:“烦请二位与石夷大夫走一趟。我去街上租个客栈,等救完病人,我到这城门口接二位。二位的大恩大德,风弦永世不忘!”风弦说着,就要拜下去。 曼珠立马就拉住风弦道:“你不去,我们可不去。这月宫又不是花族,一个熟人都没有,进去让人给冷板凳坐,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曼珠说完背过身去。 原本十公主是讲信义之人,她答应过风弦救人,便一定会救,且风弦都到地狱去捞她哥了,这样的大恩大德,她随手救个人,也算是还报了一点恩情。 但见曼珠这样一说,立马就意会过来,道:“风弦姐不去,我们自然是不会去的。本来就是看在风弦姐的面子上才来救人的。什么韦陀王,他的死活跟我们什么干系?” 说着也是一脸不理人的样子。 侍卫听这小女娃,竟然嚷嚷说他们的王的死活什么的,立马就不让了,立时剑就横到十公主身前。 十公主见状,马上就要动手。 还是石夷大夫出来呵斥侍卫道:“你们干什么呢?这是来给大王治病的神仙!你们还长不长眼睛?!” 侍卫一听,马上又退了回去。 这石夷大夫虽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何事,但是一看风弦的神色,便知晓了几分。 又知他们的王,自从风弦姑娘去寻药之后,是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拒人于千里。 但是这可是救大王唯一的机会,且人家好不容易把药找回来了,什么事度过生死大难再说。 在医者眼中,什么事都大不过生死,小儿女间谈谈情,说说爱,就闹得自杀绝交的,他这行医数万年的人,见过极度痛苦中依然拼命挣扎求生之人数不尽数,实在不理解那样一点点小事就自寻短见或割腕绝交的。 喜欢始觉今朝请大家收藏:()始觉今朝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