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他每天都在撩我》 第1页 《死对头他每天都在撩我》作者:九日酒【完结+番外】 文案 魔长(zhang)使谢逢秋与华胥君华胥憬不和,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他们二人,一位是年轻有为的魔界新秀,另一位则是镇守封魔疆数万年的华胥家少年将军。 两位大佬见面就掐,不见面隔空互骚,两界民众揣着瓜子隔岸观火,津津乐道。 后来有一天,民间忽然传出些奇奇怪怪的传言: 二人相识于微,已有多年情意,曾关系暧昧,抵足而眠。 当事人之一亲自出来闢谣,谢逢秋肃正道:我们不是,我们没有,别胡说,明明是他先对我动手的,那天晚上天好黑,我当时害怕极了…… 民众:…… 另一位当事人情绪稳定,他十分冷淡地道:那天过后你还站的起来,今晚大概就不行了。 民众:??? 民众彻底疯了。 总感觉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呢!!!好担心会被大佬灭口呢!!! *臭不要脸流氓攻x内敛含蓄见钱眼开受 *不要被文案影响,秋哥其实攻得一匹。强调一下,秋哥是攻秋哥是攻秋哥是攻!!!憬崽就是嘴巴厉害,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个啥!秋哥才是真正的老流氓! *这是个双向的甜(大概) *全文瞎掰,支持指正,轻考据 内容标籤: 强强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逢秋,华胥憬 ┃ 配角:汝嫣,谢十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武夫和村花的爱情故事 立意:爱情和责任 ================== 第1章 如梦:我的死对头 人魔二界,你死我活了好几个世纪,打打杀杀了几千年的歷史,两界民众见面就撕,剑拔弩张地问候家祖,再温和的人族书生,若在路上碰见了魔界之人,也能瞬间变脸,炸成恐怖分子。 然近年来,两界的氛围,忽然变得和蔼了许多。 究其原因,除了两界高层深谋远虑,致力于给民众们创造一个文明和谐的美好社会之外,还少不了这些年互通往来,捕风捉影的八卦将两界牢牢地牵扯在了一起——今日魔族的哪位青年才俊看上了扶风城的少城主,明日汝嫣家又跟魔族长老扯出了不得不说的一段情…… 民众们揣着瓜子津津乐道,精神生活简直不要太富足。 其中最令他们期待的,当属他们每日的快乐喷泉——魔长使谢逢秋和现任华胥君华胥憬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 人族疆域中,有座不大出名的小城池,叫风陵城。 地理位置不算出挑,堪堪压在大漠黄沙的边沙线内,出城便是一口干巴麻赖的黄汤风,遇上个不妥当的日子,风往南走,便是不出城都能被沙砾裹成沙雕,唯有一好处,多风少雨,气候干燥,城中地面三年难得一湿,不少穷酸茶馆子便动起了歪脑筋,将铺面上原本的那层顶给省了,堪堪在后院支了个看台,天气好时,便敞开大门,左邻右舍闻风而来,点上一杯简陋的茶,便能在茶馆子里听先生说二三时辰的书,谈谈两界最新颖的时事,如此,这茶馆也算得上麻雀虽破,五脏俱全。 这日天巧,不起风,日头也不毒,说书先生早早备好了一应事物,端坐看台之上,台下坐了十来人等,正翘首以盼。 他将醒木重重一拍,生生将角落里那位瞌睡的黑袍青年拍醒了,而后吊人胃口似的捋了捋下巴上的鬍子,才摇头晃脑地说道:「今天,我们来说说这谢逢秋与那华胥憬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往事……」 两界共识——两看两相厌是一回事,可若是不对付的时间长了,理由又令人摸不着头脑,那就另当别论了,更遑论这二人都是不常露面的角色,又没有直接的摩擦,针锋相对了那么久,很难让人不误会他们过去是否真有那么些爱恨情仇,譬如说爱而不得啦,因爱生恨啦,夺人所爱啦,色衰爱弛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关于他们的过往,两界已经编出了七七四十九个版本,个个感天动地,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令人动容不已。 但也就听个过耳,放在心上,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现下这里就有一大群傻子。 底下茶客们听得认真,角落处黑袍青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抹掉眼尾的一点水润,听到「谢逢秋心悦不已,却奈何造化弄人,两位有情人相别十数年,再见时,一位代表魔界的魔长使,一位是华胥家的新任华胥君,各为其所,再不能执手相看泪眼,互诉衷肠……」时,举了下手,「提问——」 在场数人皆是一愣,不只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打断,还有这人奇奇怪怪的提问方式。 说书人倒是见多识广,以一颗海纳百川的包容之心容忍了他的无礼,「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黑袍人摸了下下巴,回过头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竟是个盘靓条顺的俊朗儿郎。 「如先生所言,这谢逢秋对华胥憬深情以待,十数年如一日,那……」俊朗儿郎展颜一笑,「那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尖酸刻薄心处处与华胥憬作对呢?」 先生长吁短嘆,以过来人的姿态睨着他,「这你就不懂了……」 「这都是因为爱啊!」 底下一群大傻子纷纷点头,云集响应。 第2页 俊朗儿郎见他没有详解的意思,微微沉思,换了个解题思路,「提问——」 先生和蔼道:「尊驾不必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俊朗儿郎坚持自我地把手举了起来,「那既然他们相爱甚笃,一对有情人,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说书先生递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这问题问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是他请来的託儿。 「诸位看官,且听我细细道来,」他不知从哪儿抽出把扇子,有模有样的点了两下,「这还要从十二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不知各位,可还记得当年邀月之巅轰动一时的那副魔骨……」 谢逢秋窝在角落里,仰头灌了两杯涩茶,堪堪将涌到天灵盖的睡意压了下去。 他前几日接到消息,马不停蹄地从魔界赶来,现下正是倦怠的时候,风陵城名气不大,但就是这么一座平坦得有些乏味的城池,却酣卧着人界现今最强横的古老种族之一——汝嫣氏。这城里盘着的这条想法清奇,将约见的地点定在了这么一个破落茶馆,谢逢秋至今都记得那帖子送到他手里之时,最上头闪闪发光的几个大字: 尊敬的客人。 啊呸,谢逢秋心里暗嗤了一声,手书这帖子的人估计忘了给汝嫣舒过眼,否则以他对那位的了解,定然不会有这么客套的言语,大概率是直接让他滚过来还债了。 台上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着,台下的人听得入迷,谢逢秋竖起耳朵听了两句,觉得这人确实有两把刷子,竟然让他歪打正着蒙对了一部分,别的不说,魔骨那段,半真半假,听着还真有几分可信度。 「……华胥憬身为华胥家的少将军,终身奉持着「护卫人族疆土,守卫百姓安宁」的祖训,面对觊觎魔骨、差点犯下滔天大错的谢逢秋,那是左右为难,打不得、放不得,最后虽然赢了谢逢秋,却也是黯然神伤,独自离去,这对亡命鸳鸯,就这样站在了对立面,被活生生地拆散了……唉。」 随着说书先生的一声「唉」,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总算落下了帷幕,谢逢秋搁了杯子,觉得后槽牙有点酸。 席间有歇脚的多情妇人和小娘子,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谢逢秋牙更酸了。 他想了想,再度举手提问:「先生,请问这段摺子是谁编的?」 「噫。」说书人对这位託儿颇有好感,被拆台也是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怎么能叫编呢?这就是在他们身上,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啊!」 「……哦,」谢逢秋说道,「那依据呢?」 说书人条理分明地说道:「根据时事,结合歷史,做出来的适当的推测及完善。」 谢逢秋又「哦」了一声,搓着下巴,真挚地说道:「是这样,我觉得你可以换一个切入点,为什么非得是谢逢秋苦恋华胥憬呢?就不能是华胥憬芳心暗许,一见钟情,然后谢逢秋抵死不从,死保清白,华胥憬不依不饶,穷追不捨,然后两人就相爱相杀,缠缠绵绵到天涯……」 说书人:「……」 神他妈抵死不从,神他妈缠缠绵绵到天涯。 茶客们像堆墙头草,谢逢秋这股子歪风一刮,他们立马觉得好有道理,说书人觉得自己遭遇了职业生涯的最大挑战。 那切入点精妙的神经病还在笑,撑着下巴,仿佛在等他在编一个似的。 小娘子大娘子不哭了,都盯着他看,说书人胸口仿佛被大石压了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喝彩声阵起,神经病带头给他鼓起了掌,其他人不明就里,也稀稀拉拉地拍了拍手。 便听神经病强人所难道:「那就说好了,先生明日便将这一折编出来,大家不见不散,且听续集啊!」 听到这儿,众人算是明白了,也不管他答没答应,纷纷将高帽子往他头上一罩,说书人被迫营业,笑容都快挂不住了,苦涩了许多。 日头渐起,茶客们付了钱,三三两两回家用饭,说书人疲惫的身子和疲惫的心一起瘫在太师椅上,片刻后,有几人跨入茶馆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的神经病身上,快步走过去,低声而恭敬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神经病扔了瓜子壳,顺势起身来,临走前还特别友好地跟他告别,「先生要记得编戏哦,明天见。」 这边并不是很想见您呢。说书人皮笑肉不笑,见那人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才收拾好桌上的物件,走入后堂。 谢逢秋跟着汝嫣家的人拐了几道巷子,进入到一处不起眼的民居群,推开不甚起眼的小门,走了两步,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汝嫣家大业大,人口密集,群居性强,把这一块的屋舍相互间打通了,加上些绿树假山点缀,勉强算是间大宅子。 他打量着左右,随口问道:「这些屋舍新旧不一,汝嫣舒干嘛不另起一宅,这风陵城地广人稀,找个风水好的地界应该不是难事吧?」 领路的人沉默片刻,委婉道:「再建新宅,人力财力都花销巨大,这些屋舍虽然破旧了些,但翻新一下也算不错,比新宅省时省力许多。」 「哦。」谢逢秋拉了个长音,「你们现在这么穷啊?!」 领路人眼角一抽。 谢逢秋嘴毒又阴损,话语间最喜欢往人家伤口上戳,全然不知道识趣为何物,脸皮还比城墙更厚,昔年的故友总道:老天爷哪哪都好,就是一时没长眼放出你这么个玩意,心都得怄死去!真是缺了大德了! 第3页 谢逢秋:「抱歉,我有点缺德。」 领路人不再说话,穿过曲形迴廊,路上随处可见汝嫣家的小弟子,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他,谢逢秋虽然缺德,却从不吝啬笑容,尤其这几年他的脾气好了许多,于是每个望过来的小姑娘都收到了他一个一视同仁的微笑。 爽朗、风流,堪称少女杀手。 及至中心的二层小筑外,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们还依依不捨地望着。 领路人在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自己上楼,谢逢秋一边走一边将外面罩着的黑不熘秋的袍子脱了下来,里面黑色的劲装勾勒出精壮的腰身,修长的腿三两步便跨上了楼。 一进门,他便十分不见外地将自己的外袍挂在木施上,「有话快说,火急火燎地把我喊来,让我干嘛?」 汝嫣舒面前摆着架古琴,她正专注地擦拭着琴上的灰尘,闻言也不废话:「找个人。」 谢逢秋倒了杯茶,牛饮了两口,「行,名字。」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 谢逢秋想了下,「也是,虽然汝嫣没落了,但还不至于连这么个人都找不到。」 汝嫣舒早已习惯这人杀人诛心的说话方式,八风不动,「有点麻烦,但这样才配得上你欠我的那个人情,配得上我救你的这条命。」 「这话说的,太抬举我了,快让我听听是哪个小朋友配得上爷爷这条命?」 谦虚都是假的,厚颜无耻才是真,汝嫣舒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再喝杯茶,去去嘴巴里的燥。」 汝嫣是古老的名门大族,文人雅士的习气刻在了骨子里,听不得他说这种混不吝的浑话,谢逢秋好脾气地点了下头,却没再去喝茶,「你汝嫣家都找不到的人?我要怎么找?」 汝嫣舒正擦拭到关键之处,脸都快凑到琴上去了,「我们找不到,你才可以,因为那是「魔骨」。」 时隔经年,谢逢秋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称唿,第一反应竟然是愣了一下。 魔骨,是一种聚天地灵气而生的物种,并不单只依附主人而生,它们有自己的思想,会自己择主,一幅魔骨的诞生,往往要经过千万年的演变,而后选择有魔族血脉的孩子作为主人,伴他生,伴他长,伴他强横得无法匹敌,魔骨本身就是天地能量的一种体现,待宿主成长到可以调动魔骨的力量,基本也就意味着,魔族又一位空前绝后的强者出现了。 人魔两族,各有一套诞生强者的规则,譬如魔族的魔骨,譬如人界千年的古族传承。 「哟。」谢逢秋愣了一下,又笑,「怎么着?又一幅魔骨现世了?执法阁怎么打算的?又要抽筋扒骨?」 任何一片地域,想要长久地存在下去,必须要有公认的法度和规则,人界原先是由汝嫣华胥等古族分辖管理,可近年来与魔界隐隐有友好长存的意思,执法阁便应运而生,作为两界共同的约束者,诸多大佬都是其中的核心成员,就连屁事不爱管的谢逢秋,也在其中挂了个长老的名。 「你想太多了,当年抽你的魔骨是因为你的不确定性太大了,而且人族和魔族还是见面就红眼的状态,现在要是抽了,先不说我们良心过不过得去,魔界那边首先就得炸。」 谢逢秋嗤笑一声:「你们还有良心啊。」 汝嫣舒吹了口气,面不改色道:「当然,我们都是善良的和平主义接班人。」 谢逢秋生生将一句「滚犊子」咽回去了。 他有些糟心地走到窗边,见一枝玉白的梨花探入窗内,顺手摺了,接着问:「这事儿魔界那边也知道?」 「少部分,为防有人乘机浑水摸鱼,暂时处于保密状态,算我私人的任务,所以需要你们暗中探访,别太招摇,暴露了身份。」 「……我们?」 汝嫣舒手指一顿,总算分了点心神去他身上,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低头望着窗外,脱口就是一句「我操!」 汝嫣舒:「……」 谢逢秋指着下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笑意尽敛,「……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码字机!!我可以!! 第2章 如梦:贫穷得不可思议 汝嫣舒看着他,没答话,两人沉默片刻的功夫,另一人已经上了楼,正从走廊往房间靠近。 谢逢秋转身,扒着窗户。 汝嫣舒:「你干嘛?」 「以死明志。」谢逢秋随口答道,他探头看了看下面,将那半枝梨花叼在嘴里,就打算撸袖子往下跳。 汝嫣舒:「……大可不必。」 「当然有必要。」谢逢秋大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转过脸来回道:「真的,你不知道外面怎么鞭挞我们的,要是再跟他出现在同一片地方唿吸同一片空气,老子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说着,正要往下跳,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华胥憬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先是下意识扫了一眼,视线触及到窗边的谢逢秋时,愣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把跨进门的一条腿缩了回去。 他转身就走。 谢逢秋:「看吧,不是我单方面的针对他,我们是双箭头的互相嫌弃。」 汝嫣舒将帕子一扔,「回来!」 华胥憬置之不理,我行我素,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下了楼。 谢逢秋见他走了,也不急着以死明志了,挪回两条长腿,抱着胳膊施施然地靠着窗户看戏。 第4页 他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却不见有人出来,想来华胥憬是在出门的地方被下面的人拦住了,汝嫣舒也跟了下去,不过片刻,不知道她洗了什么脑,竟然把人骗回来了。 谢逢秋略微讶异地看着他。 华胥憬牢牢霸占了门口的一亩三分地,誓死不肯跨半步进屋,浑身上下每一根头髮丝都表达着不情愿,他也不看谢逢秋,直接沖汝嫣舒道:「几个意思?」 华胥家年轻的少将军,此刻脸黑如锅底,美颜盛世也中和不了浑身的低气压,他手把着剑,拇指已经隐隐落到了剑柄上。 平白无故被摆了一道,他的堪神已经饥渴难耐了。 谢逢秋看着他的剑,又从剑落回到那张眉目含情的脸上。 很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毕竟已经好多年没碰过面了,加上双方都有意避开,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除了一些推託不了的大场合,两人十二年来私底下从未独处过,剑倒是老样子,人却比以前稳重了许多,秀美的眉眼间糅杂了股说不出的冷,倒把那绝顶的好颜色生生压下去两分。 华胥生的好看,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是那种出门一招手就能骗到一个小姑娘的好看,两界这些年弄了个青年才俊榜,这个武夫硬生生凭着一张脸霸占榜首,把那些琴棋书画、才艺加身的雅士通通压了下去,即使天生冷脸,不解风情,也有万千少女趋之若鹜,谢逢秋把那只梨花从嘴里取出来,跟华胥憬比了比,「哟,美人比花,倒不知孰更娇艷啊?」 这话一出,华胥憬的脸又黑了三个度。 这两人果然是天生的对头,一开口就能稳稳踩中对方的雷点,华胥憬最烦别人说他长得好看,这就跟说个大男人娘是一样的道理,能瞬间拉满仇恨值。 他冷冷一扫,刚要开口,谢逢秋已经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下去了。 跟这个人共处一室,一刻钟已是极限,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窒息! 汝嫣舒:「……」 她静静围观了这场不见硝烟的对峙,谢逢秋走后,又冷静地捡起帕子,继续擦琴,一边擦一边简要叙述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我?跟他?」 华胥憬听完,没多说什么,只是冷淡地吐了三个没什么情绪的字,低气压却铺面而来。 汝嫣舒是经歷过大风大浪的女人,面不改色:「任务特殊,谢逢秋是唯一能感应魔骨的人,他必须去,人族这边必然也得派人……」 顿了顿,她说:「你放心让别人跟着他吗?」 华胥憬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两层的小筑,谢逢秋跳下来头髮丝都没乱,闲来无事在院子里闲逛,等着汝嫣舒宣布换人或者这件事不了了之,他如意算盘打得好,他看不上华胥,对方也看不上他,就算他同意了,华胥那关也过不去,总之不可能是现在这么个安排,可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明日出发的消息。 谢逢秋:「……」 他看着华胥憬,对方却不看他,远远地站着,中间像是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他胸闷不已,「操」了一声,转身走了。 谢逢秋欠汝嫣舒一条命,这个人情拖了十二年之久,现在要用,他没法拒绝。华胥憬又没有异议,这件事就算拍板定论了。 翌日,天蒙蒙亮,汝嫣舒就派人把他们从被窝里刨了出来。 谢逢秋昨日消化了一晚上要与华胥憬同行之事,临近天亮才将将睡去,此刻心情欠佳,看人就格外的不爽,盯着对门一样面色不虞的华胥憬,口不吐人言:「哟,朋友,早上好啊。」 这句话经由谢逢秋嘴里说出来,华胥憬就好不了。他抬眼烦躁地扫他一眼,「……做个人不好吗?」 汝嫣舒站在楼道里,身后站着二三侍从,她斜抱着那把昨天起就没撒手的焦尾古琴,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然后选择了比较靠谱的华胥憬,一把塞他怀里。 「……路费,自己去当。」 华胥憬昨日睡得晚,此刻还没醒神,愣愣地抱着琴一动不动,谢逢秋盯着看了两眼,忽然跳了起来,「我靠!汝嫣舒你不是吧,抠成这样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被他指责的人充耳不闻,脚步飞快,一下就不见了影子。 华胥憬这时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指了指琴,问:「这个?路费?」 事情的展开过于不可思议,他甚至忘了他跟谢逢秋还处在「不能好好说话」的局面,下意识盯上了身旁唯一一个大活人,重复确认了一遍。 所幸谢逢秋也没察觉到不妥,他盯着那把琴,嘴角抽搐地点了点头。 华胥憬:「……」 早就听说汝嫣家穷,万万没有料到,能穷到这种地步。 「你出门的时候,身上带银钱了没?」转了两圈,谢逢秋烦躁地抓了抓头髮,问。 华胥憬把琴放下,在身上摸了一通,诚实地摇头:「没有。」 他又把琴抱起来,问:「你呢?」 谢逢秋:「我带了个鬼,我一年多没回过魔界了,穷得叮噹响!」 两个穷鬼面面相觑,头疼不已。 华胥憬抱着琴回房收拾东西,他也赶得急,汝嫣舒给他传信的时候,打的是「十万火急」的幌子,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压根没带换洗衣物,只身过来了,汝嫣舒昨晚又以「不宜招摇」的名义扣下了他的堪神剑,他现在除了这把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第5页 他在屋里坐了片刻,想了想,撕了半块床单,把琴裹了起来,以免这唯一的命根子磕了碰了,等他收拾好走出去时,谢逢秋房门大敞着,早已经出去了。 他是在两条街开外的一间破烂茶馆找到谢逢秋的。 后者同样两手空空,正托着下巴专注地听看台上的说书先生讲戏,这人是真的缺德,人家听书好歹点杯简茶,可他铁公鸡似的,一样不点,大喇喇地霸占了一张桌子,坐姿相当不羁。 华胥憬在门口停住脚步,朝着他说道:「该走了。」 谢逢秋闻声回过头来,脸上竟又带了笑意,好似已经把方才一点不虞忘得一干二净,「……过来坐坐?说得还挺有趣的。」 华胥憬没留神说书人讲了个什么玩意儿,他在门口站了会儿,见谢逢秋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冷酷地转身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汝嫣隽愣了一下,步子一时没挪得及,整个人暴露在谢逢秋的视线中,后者眼睛一亮,朝他招招手,「来来来,小朋友,过来坐!」 汝嫣隽在他和华胥憬之间犹豫了下,回头一望,见华胥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只能踌躇着走到谢逢秋身边,拘谨地坐下了。 「魔……魔长使大人……」 他话没落音,谢逢秋就抬手打断了他,「汝嫣家的?你们家主没跟你说此行要低调吗?别魔来魔去的,叫我秋哥!」 汝嫣隽:「……」 神他妈秋哥。 汝嫣隽来前便做好了心理建设,无论是谢逢秋还是华胥憬,几乎都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人物,现今世人对他们仅存的认知,皆是出自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不可尽信,所以汝嫣隽对他们了解接近于零,但无论怎么说,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大佬,得罪会死的那种,他来之前便做好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卧薪尝胆的准备,可万万没有料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这声「秋哥」,他憋红了脸也叫不出口。 谢逢秋善解人意地说道:「没事,慢慢来,你身上有钱吗?」 谢逢秋笑得非常和善,汝嫣隽脑子一热,一掏袖袋,将汝嫣舒出门前给他的那一点点银子都堆在了谢逢秋面前。 他甚至还有些羞愧,「就这些了。」 谢逢秋两指拈起荷包,掂了掂,沖后头道:「老闆娘,两碗热茶,一碟花生米!」 「诶,好咧!」 汝嫣隽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他,谢逢秋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汝嫣舒派你来的?」 魔骨现世,大约在一个月前,并没有激起任何水花,除了天生通推演之法,对天地间的任何异变密切关注的汝嫣氏,几乎没有人察觉,然即使是汝嫣家,也无法确定魔骨具体的位置,寄生的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总不能真的把谢逢秋当狗用,让他循着味儿找过去,况且此次的魔骨声势太小,谢逢秋就算真是只狗,也不一定能敏锐地嗅到。 所以汝嫣舒只能将魔骨可能出现的地方做成一份详细的卷册,再派遣一个本家的人相助。 这个本家的人,就是汝嫣隽。 第3章 如梦:多才多艺少将军 汝嫣隽从背后掏出那捲册子,搁在老旧的桌上摊开,几张打着捲儿的薄纸跳出来。 薄纸粘在卷册上,泛着微微的黄,汝嫣隽挨个翻过看了看,道:「我算了算,大致区域有六个,资料并不是很详尽,得到了才能看出端倪,我们可以先划条路线出来,从最近的开始……」 谢逢秋道:「我没意见。」 他本身对这事其实不大上心,纯属被挟恩逼迫,但他这人心态挺好,既然非得去,那就去吧,费脑子的事他不管,就安静地当个花瓶好了。 花瓶手指夹着昨日的那支梨花,百无聊赖地赏玩着,汝嫣隽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着各个地点可能出现的变故,谢逢秋左耳进右耳出,挺想让他闭嘴的,否则待会儿华胥回来还得再说一遍,他可能会想死。 他出神间,老闆娘从后堂出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笑眯眯地把茶和花生米给他们搁下,「有点烫,慢慢喝。」 茶用粗瓷杯子装着,翻滚的茶叶将茶汤浸润出浓厚的颜色,上头还冒着裊裊的热气,汝嫣隽本来不渴,见状也觉得有些渴了,感激地朝谢逢秋笑了笑,刚要伸手去端,左侧忽然横伸出一只手,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感激的对象,面不改色地端走了两碗茶,还贴心地把花生米给他挪远了点。 汝嫣隽:「……」 谢逢秋一边挪一边说道:「说了那么多,累不累?口渴不渴?」 汝嫣隽很想有骨气地说不渴,但他看着那碗用他的钱买的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谢逢秋沖他一笑,眼里透露着善意的责怪,「你看,我让你歇歇让你歇歇你非是不听,快别说了,听会书休息会儿……」 汝嫣隽忽然明白家主临走前那句「小心谢逢秋」是什么意思了。 这人真的心黑。 他心不在焉地坐了会儿,也没心情继续分析了,看台上的说书人正说到兴起,语调高昂,唾沫横飞,他不经意听了两耳,忽而大惊失色。 「这,这……」 说书人是个诚信的说书人,他今日讲的便是华胥憬倒追谢逢秋的故事,汝嫣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他娘要是给华胥憬听到了,他不会杀人灭口吧! 第6页 谢逢秋看他一眼,一拍掌,「你也觉得说得好对吧!可惜!要知道华胥也来,我昨天应该给他提更劲爆点的建议!」 说完,他还砸砸舌,「可惜了……」 汝嫣隽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他只觉得惊恐! 这二位不和之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早前他还没什么感触,现在才真正觉得硝烟感扑面而来,上路第一天就给对方不愉快,以后是什么情形他都能想像得出来,那必然是刀光剑影伏尸千里四面楚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他想回家,他想找阿娘! 华胥憬只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提着个小布袋子回来了,他背上的那尾古琴不见了踪影,这位少将军长腿一迈,跨进了茶馆,而后在两人的注视中三两步走过来,提着布袋的边缘,往桌上一倒,只听叮叮噹噹几声脆响,三人面前便多了几锭白花花的碎银。 「九两二钱加一个铜板,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身家了。」 他冷静地陈述,谢逢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会回来似的,把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来来来,辛苦了辛苦了,先喝茶。」 汝嫣隽看着他,又觑了眼谢逢秋笑面虎般的神情,整个背嵴都是僵住的。 所幸后者并未在此刻发难,只是打眼扫了扫,用食指勾着那孤零零的一个铜板,「这是什么鬼?」 华胥憬坐下,看了一眼挂在他手上的铜板,面色忽然好看了些许,「……路上捡的。」 这笔意外之财让他有几分莫名的得意和自豪,谢逢秋愣了下,忽然没憋住,笑出了声。 「嗯嗯嗯,很棒,很棒。」谢逢秋不大走心地把铜板往桌上一扔,拿起自己刚刚放在身侧的梨花枝条,递过去,「辛苦了,来,有赏……」 汝嫣隽的背嵴倏地又绷直了,但谢逢秋这次好像并不是嘲讽或引火,他只是单纯觉得好笑,语调里甚至带着点哄小孩的意味,华胥憬看出来了,冷冷地扫他一眼,「你想死吗?」却也没发火。 汝嫣隽目光在两人间扫来扫去,见他们的气氛虽然古怪,但还挺和谐,慢慢放松下来,这才抽空看了眼桌上的碎银。 「不应该啊……」汝嫣隽嘟囔着,「家主说,那把琴是稀世珍品,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很珍贵的……」 他有些犹疑地看着华胥憬,想问他是不是被人坑了? 华胥憬指着桌上那点可怜的家当,眼神很明显:就这?稀世珍品? 华胥憬没收那枝梨花,谢逢秋又慢吞吞地缩回手,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他约莫是喝了杯热乎乎的茶,心情忽然好了许多,难得没有找茬,周身都散发着温和的气度,他不找事,华胥憬就不会主动挑起战火,相较于昨天,二人今日的氛围,出乎预料的平和。 「你对你们家主的认知太浅薄了,稀世珍品?那是你没见过她擦灰的样子。」 谢逢秋端着见底的茶碗喝了一口,顺便又把另一碗往华胥憬面前推了推,后者一低头,恰好见到桌上一碟新鲜出炉的花生米。 「……这谁点的?」他指着花生米,严肃道:「退了!」 谢逢秋噎了一下,「一碟花生米而已,不至于吧?」 华胥憬摇头,「不,我们不配。」 谢逢秋:「……」 汝嫣隽夹在他们中间,神情微妙。 他原以为,此次出行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平衡两位大佬的情绪,让他们不要打架,现在却骤然发现,在队内危机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更恐怖的财政危机。 那碟花生米最终还是没退,因为谢逢秋这个嘴贱手欠的早就对它下了手,华胥憬对花生米没兴趣,他将所有银子笼在掌心,顶着一张四大皆空的脸数了一遍又一遍,谢逢秋见他一脸郁卒,又从袖袋里勾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强忍着笑意道:「喏,还有这个。」 汝嫣隽:「……」 那是他的钱。 华胥憬又把荷包里的钱倒出来数了一遍,最后嘆了口气:「十六两四钱十二个铜板,我们好穷。」 要说华胥憬二十岁之前,那确实是锦衣玉食衣食无忧长大的,虽然习武苦,可华胥家家大业大,从未短过吃穿,直至二十岁那年,他中了圈套肉身被毁,魂魄寄居在堪神剑里,又恰好跟了个穷得抠脚的少年,自此才算体会到人生疾苦。 那个穷得抠脚的少年,就是谢逢秋。 谢逢秋瞧着他守财奴的模样,心中好笑。 华胥以前也是这样,银子落进了他手里,是一分一毫都抠不出来的,他那时觉得他这样子好玩又可爱,特爱逗他,现在他抱着银子不肯撒手,倒是唤起了谢逢秋心中久违的一点良知,难得安分,没对他冷嘲热讽。 三人在茶馆中坐了一会儿,汝嫣隽将捲轴掏出来,粗略地规划好路线,便起身准备出发。 临出门前,后方惊堂木忽然一拍,华胥憬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刚要回头细听,谢逢秋搭上了他的肩,哥俩好地硬推着他往前走,「快走快走,我们已经耽搁很久了……」 华胥憬:「……是谁非要喝茶的?」 他冷酷地甩开他的手,「滚远点,别动手动脚。」 三人先去买了几斤馒头干粮,然后才去马场,马场的主人一见他们气度不凡,以为是大客户,乐呵呵地迎了上来,二话不说给他们推荐最珍贵的马种,谢逢秋听了一耳「日行千里奔袭不停」之类的鼓吹,还未回话,就听少将军在后头冷酷无情地说道:「要最便宜的!」 第7页 马场主人:「……」 几刻钟之后,三人各自两匹马出了城门,谢逢秋嘴角勾起,笑意压都压不住,汝嫣隽也是想笑不敢笑,小心翼翼地看着华胥憬的背影,嘀咕道:「想不到少将军还会砍价哈……」 毕竟要长途跋涉,不可能真要最便宜的劣马,华胥憬以其锐利的眼光,从一众青壮马匹中准确地择选出了最便宜的品种,而后在马场主人报价的时候,面无表情地砍了一半,最后礼貌地问人家:「行不行?」 马场主人当时脸都绿了。 少将军哪像是在问行不行,那眼神简直是在说:不卖我就杀了你哦。 最后竟还真让他以这种奇葩价格买回来了。 谢逢秋憋笑憋得脸都僵了,说真的,他也好多年没见过华胥憬砍价了,他功力好像又长进了,少将军本人其实对很多东西的市场价值概念不大,所以报出的价有时会让人觉得啼笑皆非,偏偏他还一本正经地询问,与那些摊贩交锋的时候,简直能让人乐得忘却烦恼。 「那个……」他将手搁在唇边,干咳了一下,「我们三个人,两匹马,要怎么走?」 汝嫣隽这才想起这个问题,也不笑了,询问地看向华胥憬。 按华胥憬和谢逢秋的能力来说,他们完全可以御剑行走,但一则御剑消耗巨大,又太招摇,二则华胥的剑留在了汝嫣家,身边并没有趁手的工具,谢逢秋就不消说了,这位玩家就不是个使正经武器的,故此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常见的马匹。 为了省钱,少将军只购入了两匹马,他回头看了一眼汝嫣隽,说道:「你跟我乘一骑。」然后又冷酷地看向谢逢秋,「你自己骑!」 谢逢秋想了想,「为什么不是你跟我骑一匹?」 华胥憬:「……你觉得我们能和平共处于一马之上?」 谢逢秋摸了摸鼻子,觉得也是。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待华胥憬和汝嫣隽坐好以后,他朝前者挑了挑眉,挑衅地道:「比比?」 华胥憬回以一个鄙夷的眼神,「你今年贵庚?」 他嚣张甩过来五个字:「让你五十步!」 华胥憬:「滚!」 然后他就真的滚了。 华胥憬看着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让他五十步的人,一夹马腹,电闪雷鸣地沖了出去。 风卷着话音扫来:「别输给我啊……」 他忍无可忍地从后槽牙挤出三个字:「谢、逢、秋。」 他身后的汝嫣隽忽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句「慢点」还卡在喉口,忽然□□的马儿嘶鸣一声,发了疯般沖了出去! 第4章 如梦:没点逼数? 柳城其实离风陵很近,不到半日的路程。 汝嫣隽抖着腿从马上下来,还没站稳,便扑腾着四肢扑进草丛里,干呕了好一阵,直把胃里最后一点酸水都吐干净了,才颤抖着嘴唇回过头来。 华胥憬歪着头看着他。 他犹豫了下,又把那点委婉的指责再度润色了一遍,「……下次我们其实可以不必这么激烈……你看,春天的景色多么美好,怎能放任它如流水般从我们面前划过……」 「你还挺有文化,改行当书生吧……喝点水缓缓。」谢逢秋解下行李,扔给他一个水囊,又从黑布包里拿出两张大饼,撕开点递给华胥憬,「你刚刚输了啊,欠我一件事,你得记着。」 华胥憬接过大饼,咬了两口,微微皱起眉,「记个屁,你幼不幼稚!」 华胥汝嫣都是古家大族,教育水平都是顶尖的,华胥以前不说脏话,但后来跟某个人待久了,没抗住沾染了点流氓的脾性,到现在都没改过来。 「我幼稚,那你还跟我争?」谢逢秋看他一眼,又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号的特制水囊,木塞上刻了些精緻的图案,一打开,奶味铺面而来。 「吃不惯这些陋食就别买这么便宜的,喏,这里有马奶,就着垫垫肚子,待会我去生火,把饼烤松软了再吃。」 他把开了塞的马奶递到华胥憬面前,后者接过,低头看了一眼,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回来的汝嫣隽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长使,你哪儿来的马奶?难不成你藏了私房钱?」 「……我私你大爷!」谢逢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马场小儿子的!我看着还不错,走的时候问他要了点,他那豆芽菜似的身板,喝什么奶?!暴殄天物!」 这一点谢大爷还真没撒谎,他真是用「问」的,小朋友被他问得两腿打颤,想哭又不敢哭,眼泪汪汪将自己的马奶上缴了。 谢大爷一走,他就哭得撕心裂肺。 汝嫣隽不是很明白他的逻辑,难道不是因为年纪小才要喝吗?但他看了看谢逢秋不太耐烦的脸色,还是没问,从背后掏出捲轴,「那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下一步的计划……」 柳城是一座荒城,区域不大,搁现在也就是个镇的大小,据说是以前战乱时期荒废的,那一仗打得厉害,城中断了水源,环境越来越恶劣,城中青壮年开始出去另谋生路,等到年迈的那一批去世之后,这城就正式成了荒城,除了过路的人会歇歇脚,基本没了人烟。 三人收拾东西,准备在城外的荒林露宿。 靠近边沙一带的城池,水源是最重要的生存基本,这些地方气候干燥,十天半月也不下一次雨,眼下已是春月,最是生机勃勃、万物復甦的时候,城外的树林却还是枯黄老旧的样子,只有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能挤出一点点绿色。 第8页 华胥憬把马匹的缰绳套在树上,束紧了,又把装有马奶的水囊原封不动地塞回行囊里,转身去拾柴。 「怎么不喝?」谢逢秋看见他的动作,顺口问了一句:「怕我下毒?」 华胥憬诚实地点了点头,「还真是,你最近有点怪怪的,对我太好了,我觉得你应该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谢逢秋噎了一下,他捡起一根干瘦的树枝,好半晌才无奈地笑了下,「……真他娘是疯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自言自语似的,华胥憬皱了皱眉,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一边说,手上动作却没停,很快就塞了满满一怀,站直了抬起脸,又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欠揍神情,「……你在这儿捡着,我去那边,不许过来啊,我的地盘,生人勿近。」 他特意强调了「生人」两个字眼,华胥憬看了眼光秃秃的四周,又看了眼他钦点的那块树枝丰满之地,静默了片刻,「……你把这边捡光了,讲点道理?」 谢逢秋笑意满满,「那关我什么事?朋友,要不你去找点其他的事干?或者回去歇着?毕竟少将军身份尊贵,金枝玉叶,人比花娇啊!」 气完华胥憬,他快乐地去另一边捡柴了。 华胥憬从这熟悉的口吻中嗅出熟悉的恶劣因子。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那人越走越远,再看不见,他才满腹狐疑地揣着半捆柴回了营地。 他很多时候都不太能明白谢逢秋的情绪出自何处。 就像他不明白多年前对方为何忽然开始针对他一样。 汝嫣隽还没缓过来,正靠着树干小口小口地抿着水,脸色煞白如纸,眼神虚浮,活像遭受了天大的摧残,华胥憬生起火,把那马奶掏出来放在火上架着,热了之后递给汝嫣隽,「……喝点吧,暖胃。」 他嘴上说着怕有毒,可那只是顺嘴一说,压根没放在心上,他们忙活这片刻的功夫,天边已经渐渐露了橘色,天幕暗沉暗沉地压下来,谢逢秋那位大爷约莫是捡金子去了,好半晌都没回来。 汝嫣隽有些迟疑,「不好吧,长使给您留的……」 华胥憬不爱废话,不由分说地塞过去,「喝!」 汝嫣隽:「……」 他犹豫又犹豫,这才战战兢兢地抿了两口,一转头,正对上华胥憬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神,「少……少将军。」 他差点吓出病来。连忙哆嗦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声。 华胥憬「嗯」了一句,问:「汝嫣家还是老样子?」 汝嫣隽问:「您……您说的是哪方面?」 华胥憬:「身体。」 汝嫣隽忽然沉默了。 千百年来,几大古族靠着得天独厚的传承屹立不倒,外人只道他们是天生的好命,可世界规则一直都是公平的,汝嫣家得到了几乎能窥破天命的演算之力,天神就收回了他们健康的身体,汝嫣家无论旁支嫡系,全部无法修炼,而且个个短命,超过五十岁都算长寿了,他们的能力传承得越久,这项噩运就越明显,汝嫣家十几年前忽然宣布避世,将辖区託付给其他各大氏族,除了核心执法堂其他闲事都撂了挑子,想来也是为了及时止损,避免汝嫣家几百年后真的断后。 汝嫣隽静默须臾,嘴唇分合不休,好半晌才低下头,道:「还是老样子。」 华胥憬皱眉,「没有起色?」 汝嫣隽道:「家主才二十岁,她已经……得常常喝药,维繫身体的正常运转了。」 华胥憬往火堆里添了拨柴,没再说话。 现今存在的氏族,除去那些后来居上修炼勤奋的,真正从远古时期传承下来的古族,只剩下了五个,华胥氏镇守封魔疆,维护世间安宁,汝嫣氏平衡各大势力,避免内战,姜氏安抚民心,制定各大城池相互牵制的法度与秩序,神农氏善百草,也是这些表人族与魔界进行交往的主要氏族,而巫山氏,早在百年前就避世姑瑶山,如今已是名存实亡。 这些古老的传承,正在日復一日地消亡,终有一天,这片大陆将再也听不到这些姓氏的存在。 汝嫣隽心里难受,也忘了怀里这囊马奶是谁给谁留的,咕噜咕噜饮下大半囊,一抹嘴唇,自嘲道:「少将军,我不希望汝嫣家就这么湮灭,可少将军,天神给我们的好像不是赏赐,是不想要却不得不要的催命符啊……」 「什么催命符?」谢逢秋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传来,这位大爷走路没声,把沉浸在悲伤气氛中的两人吓了一跳,他绕过汝嫣隽,把柴一扔,走到两人面前席地坐下,华胥憬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了只灰毛兔子。 「运气好,今天晚上能开个荤……」 他刚说完,余光一瞥,见着汝嫣隽手里的马奶囊,动作顿了下,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书生,会拔毛吗?过来帮忙。」 「书生?」汝嫣隽左右看了看,指着自己,「……我?」 「别看了,就是你,骑个马都能晕这么半天,怎么样?缓过来没?能闻血味儿不?」 汝嫣隽手指尖还朝着自己,想起不久前他那句「改行当书生」,嘴角抽了抽,嘟囔着凑过去,「我哪里像书生了……」 谢逢秋不知跑了多远,竟然让他在这鬼地方找到了小半桶清水,正指挥着汝嫣隽烧热,华胥憬看了会儿,刚想过去帮忙,被一只手拦住,「别!你别过来,您老还是老老实实在哪儿坐着吧,跟您坐近了我怕我控制不住体内的之力!」 第9页 说着,他还非常做作地往边上挪了挪。 华胥憬静静地盯着他,有些烦躁,「你又犯什么毛病?」 谢大爷摇头晃脑,「我这病好多年了,你有药吗?」 华胥憬:「……」 这人病的不轻。 他沉默下来,汝嫣隽侧耳听着动静,感觉自己看见了世界大战的前兆。 要打起来了?他要帮谁呢?少将军跟家主交好,可长使脾气不太好,太偏向他会不会不高兴,啊,真是令人为难呢…… 正当他自作多情的时候,华胥憬默不作声地站起了身。 他一下子屏住了唿吸,兔子也不扒了,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后他就看到少将军走了过来,也不废话,抬脚就往谢逢秋身上一踹! 谢逢秋正半蹲着给兔子烫毛,脚下没着力,生生给这一脚踹了个仰倒,差点兜头栽进火堆。 「我操……」 「操什么操?!滚远点!」华胥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升腾的火光映出他面上的不耐烦,「想干嘛?!做饭?你自己什么样心里没点二三数吗?一边儿凉快去!」 谢逢秋:「……」 谢大爷沉默良久,默默挪开了。 汝嫣隽:「……」 啊,果然他还是思考自己怎样在战乱中活得长久更实在呢! 第5章 如梦:秋哥被妖怪抓走了 华胥憬平时话少,可若是惹急了,能分分钟能炸成□□桶。 谢逢秋作天作地作生命,唯一不敢惹的,就是□□桶状态下的华胥,那真的不是开玩笑,会死人的。 刚才叫嚣着「离我远点」的谢大爷,现下乖巧地抱着膝盖坐在边上,连个屁都不敢放,华胥憬熟门熟路地把清理好的兔子叉到火上,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动作,活像等爹妈投餵的小朋友。 谢逢秋做饭约等于投毒,熟悉他的人从不敢让他碰厨锅碗瓢盆,倒也不是手有多残,只是这位大爷脑迴路清奇,总喜欢搞点创新。 一盘简单的蛋炒饭,他搁完油盐肉沫葱姜蒜,又觉得这样体现不出他高超的技术,非得加点别的,手边有料加料,没料就放配料,等东西端上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成了一碗蛋花饭粒杂烩汤。 可能甜死,可能咸死,怎么个死法,看谢大爷今天的心情。 华胥当年天真无邪,错付了一颗真心,为自己的愚蠢付出过极大的代价,死去活来过很多回。 现在他成熟了,绝对不会让这样威胁生命的事情再度发生。 华胥憬拿着配料往半熟的兔肉上洒,野外条件简陋,这一点点盐粒还是他们买大饼的时候从老闆娘那磨来的,他洒完了,一转头,见自己身边一团黑峻峻的影子。 「……滚远点,别碍事。」 他二话不说,冷酷无情地赶人。谢逢秋的目光从兔子移到他的脸上,嘟囔两声,不情不愿地蹭远了点。 他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想挽回一下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主要是不甘心就这么老实地听华胥的话,「……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汝嫣隽:「……」 华胥憬懒得理他,他算是明白了,这人隔三差五犯次病,早就已经病入膏肓没得治了,汝嫣隽却没忍住,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质疑,「长使,这兔子……是你捉回来的。」 谢逢秋一脸正气地摇头,「那怎么能叫捉呢?它找不到家了,我于心不忍带回来打算给它爱的关怀,可你们这两个残忍的人,却剥了它的皮,吃了它的肉!」 说着,他似是不忍地低下头,「太血腥了……」 「戏收收,别让我打你。」 火焰滋啦滋啦地烤着,华胥憬把兔子翻了个面,谢逢秋用舌尖抵了下后槽牙,盯着他火光中线条流畅的侧脸,好半晌,意味不明地笑道:「小将军,你长得那么好看,嘴里怎么总是打打杀杀的呢?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不好吗……」 「……我警告你,把小字收回去。」 「嗯?」谢逢秋歪了歪头,装作不解地说道:「小?什么小?哪里小?」 他的视线肆无忌惮地落在华胥憬身上,从秀气的眉眼,到凌厉的下颌线,一寸一寸地扫过,最后落在他盘起的两腿中央,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看着也不小啊……」 华胥憬放下了烤兔。 华胥憬掏出了匕首。 华胥憬阴森地看着谢某人,咬牙道:「你真的想死吗……」 那匕首被他攥在手里,即使在黑夜里也寒光闪闪,谢逢秋目光落在他手上,沉吟两秒,果断投降,「是我的错,是我谢某人不知天高地厚,小将军,大家都是兄弟,不要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狗屁的小将军!叫我将军!」华胥憬忍无可忍,怒吼。 「好的将军,明白了将军。」 汝嫣隽:「……」 好好的一顿晚饭,被这二人耽误了半天,吃饱喝足之时,天幕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头顶一点光亮都没有,星月都隐进了云幕。 汝嫣隽又掏出那捲捲轴,「好的,让我们继续分析我们这次的目标……」 柳城是座荒城,没人不奇怪,有零星两人也不奇怪,但若突然繁华鼎沸,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那就不太对劲了。 「大约半个月前,一路商队往南而去,途径柳城,路过歇脚,那商队是从极远之地来的波斯商人,并不熟悉这些城池的情况,所以他们进城之后,见柳城繁华,人来人往,并不觉得异样,反而乐在其中,直到他们离去,与外人道起这柳城所见所闻,才知这柳城早在百年前就荒废了。」 第10页 汝嫣隽翻过一页,继续道:「从那以后,柳城一直有怪谈传闻,内容都大同小异,族中观星堂早在月前便察觉到柳城上方能量波动有异,刚开始以为是妖物作祟,可家主偏在此时测算出魔骨出世,长老们担心柳城的怪谈是魔骨出世的异象,所以也纳进了我们此次查探的列表里。」 汝嫣隽有条有理地说完,手指卷着捲轴细緻地收拢好,抬头一看,谢逢秋嘴里叼着根枯黄的野草,一条腿高高翘着,正哼着小曲观赏夜空;华胥憬给马儿餵了两把干草,又掏出钱袋子数他们仅存的余额。 ……大佬就是大佬,他们是不需要做功课的,任何妖魔鬼怪看见他们,都会屁滚尿流。 「别担心,」谢逢秋叼着草根,嘴里含煳不清,「就这种级别的城池,你秋哥我挥挥手能灭三四个,倒时候甭管是什么鸡零狗碎,都得跟着城一起灰飞烟灭。」 汝嫣隽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好的秋哥,记得罩我。」 谢逢秋愣了一下,伸手把草根拿下来,翻了个身看着他,「怎么着?拜倒在你秋哥的大长腿之下了?果然我的魅力无人能敌,我的实力毋庸置疑……再叫声哥,明天我带你进城横着走!」 汝嫣隽秉持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原则,响亮的叫了一声,「秋哥!」 谢逢秋把沾着自己口水的草根递给他,「拿着,这就是我们义结金兰的证物!从今往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汝嫣隽双手恭敬地接过,「好的,秋哥!」 谢逢秋:「诶,隽弟。」 华胥憬:「……你们有完没完?」 他从马背上解下简陋的铺盖,双手使劲,往两人头上一甩,「铺好,睡觉。」 汝嫣隽两边都不得罪,少将军一开口他就勤勤恳恳地干事去了,谢逢秋将薄毯从脑门上抓下来,斜躺着姿势妖娆地问华胥憬:「诶,将军是不是吃醋了?不然这样,你叫我一声哥,我也罩着你成不成?」 华胥憬黑着脸:「醋你大爷!老子比你大!」 谢逢秋伸手一卷,将薄毯卷进怀里,半张脸被捂着,只剩下一对亮得像星辰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全然不像他的嘴那样欠。 「大又怎么了?大就不能叫哥了?不然这样,我先给你打个样,给你点心理准备……」 谢大爷在挨打的边缘疯狂试探:「华胥哥哥……憬哥哥……你应我一声呗……」 华胥憬不跟他废话了,撸袖子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他发现了,这人比十二年前更加欠揍!不打不行! 谢逢秋本能地一缩,抓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人摁下去,华胥反应更快,一个使力跨坐在他身上,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拳爱意!不过眨眼,两人便纠缠着扭打在一起。 汝嫣隽看了两眼,非礼勿视地转过头去。 「哈哈……好了好了,我错了……」谢逢秋推着他的手腕,努力扩大自己与拳头的距离,笑着求饶,华胥憬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还嘴欠不?」 「不欠了……不欠了。」谢逢秋一边笑着,一边努力真诚地看着他。 华胥憬说打那是真打,一点都不含煳,他嘴里甚至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腮帮子隐隐作痛。 「好了好了,该睡觉了,别揪着我不放了行不行?」 华胥憬:「那是你自找的!」 嘴上不饶人,却还是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在自己的铺盖卷里翻了翻,又扔给他一件披风。 「你守前半夜,后半夜叫我,别忘了添柴。」 谢逢秋翻身坐起,伸手摸了下嘴角,「嘶——」 「你还真下得去手。」他嘆了口气,有些委屈地说道:「怕是要肿了。」 华胥憬:「你该。」 他给这神经病气得脑仁疼,懒得再与他多说,直接将薄毯一蒙,翻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夜色渐深,树林里的虫鸣都渐渐淡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火堆燃烧发出的细微的响声。 谢逢秋望着火堆出神,渐渐敛了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汝嫣隽忽然发出一身短促的尖叫,「秋哥——」 华胥憬仿佛是睡着了,唿吸平稳,一动不动。 谢逢秋看了他两眼,确定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才转过头,压低声音道:「怎么了?大晚上的,见鬼了?」 「……不、不是。」汝嫣隽此时回过神来,情绪还算稳定,只是眼睛一直不敢置信地往他身后瞧。 谢逢秋转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瞧见。 「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娘们兮兮的。」 汝嫣隽道:「不是,可能是眼花了,我刚刚好像看见你的影子……自己动了一下。」 谢逢秋顿了一下,回头盯着自己的影子瞧,那片黑色随着他的动作拉出个扭曲的人形,在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在静静地窥探着他们。 「……大半夜的,别讲鬼故事。」 他看了片刻,又转过头去,显然没放在心上。 汝嫣隽犹豫片刻,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谢逢秋这种级别的强者,先别说是真是假,就算真有鬼,他都能把人打回地府回炉重造。 这么一想,他心里安宁不少。 就着温暖的火光,他渐渐睡去。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这种信任错付了。 第11页 翌日清晨,汝嫣隽看着谢逢秋空荡整洁的被褥,大惊失色。他连忙把华胥憬摇醒,一边摇还一边说道:「少将军,出事了!」 华胥憬眉眼倦怠地爬起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沉默了两秒。 汝嫣隽还在他耳边重复:「我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人,昨晚也没听见声响,如果是拾柴找水再怎么找也应该留张字条,而且被褥极其整洁,像是昨晚根本就没睡过,恐怕不是自己离开的……」 「嗯。」华胥打断他的话,镇定自若。 「他应该是被妖怪抓走了。」 汝嫣隽:「……」 第6章 破晓:以貌取人 华胥憬跟汝嫣隽简单收拾了东西,将马匹束在城外,准备进城找某个「昨天还说要横着走,今天就被妖怪抓走」的神经病。 华胥憬将打磨好的匕首收起来,横插在腰间的革带上,临行前还忍不住问:「你确定,他真是被抓走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觉得谢逢秋是能被悄无声息抓走的人,以那位的修为和脾性,就算被抓,也能弄得声势浩大,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汝嫣隽却信誓旦旦:「错不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在默默地窥探我们!」 他又把昨天晚上的「幻觉」给华胥憬说了一遍,华胥反过头去,看了眼脚边的影子,定定地对视了两秒,转过头道:「走吧。」 两人不再犹豫,径直地往城内走去。 柳城荒废多年,城门早已是个摆设,歪斜破烂地横在入口处,两人一前一后,弯腰从缝隙间钻进来,入目就是杂乱荒凉的大街,以及将远处房屋笼得若隐若现的白雾。 汝嫣隽道:「这么大的雾,看来今天是个大晴天啊……就是有点瘆人。」 街道两侧,立着林林总总蛛网遍布的商铺,大门毫无顾忌地大敞着,一眼望去深不可测,黑暗遍及之处仿佛藏着张牙舞爪的怪物,下一秒就会咆哮着冲出来。 汝嫣隽初涉江湖,他自认胆子不小,可这城里,阴气实在太重了些。进来不过片刻,他只觉得后背发凉。 「少将军,我们从哪儿找起?这城这么大,总不能一寸一寸地翻过去吧……」他紧紧挨着华胥憬,一边走一边说,没走两步,话还没落音,华胥憬忽然停下了脚步,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汝嫣隽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冷汗倏倏直往外冒,也不敢问,只是浑身绷成了块铁板,紧张环顾着四周。 华胥憬左右打量了两眼,视线在那些墙垣夹缝间扫过,薄唇抿成薄薄一线,手绕到身后给汝嫣隽打了几个手势。 ……汝嫣隽并看不懂。 打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回头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似是有点可惜地吐出几个字:「啊,是你啊……」 汝嫣隽满脸问号,不是我还能是谁?您老人家活在梦里吗? 华胥憬说完又转过头去,继续梭巡那些墙缝暗影,他不急不缓,并不紧张,好像跟人打心理战般,偶尔试探着走几步,视线会在一个角落稍稍停留片刻。汝嫣隽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能动,跟着他的动作到处乱转,见他停下脚步,就下意识地往他看的地方望去。 两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落在角落里的一处阴影里,对于心理素质差的人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令人慌乱的事情,无论你如何自我镇定,你的潜意识会一直不停歇地在你耳边说——你就要被发现了。 正常情况下,躲藏的人这时候都会露出些破绽。 果然,安静了没片刻,一抹瘦小的黑影从阴影处疾沖而出,头也不抬地往巷子里跑! 汝嫣隽本能地一惊,还没来得及大喘气,视线里的华胥憬身形一闪,追着那人而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汝嫣隽:「……」 他左右看了看,沉思片刻,走到先前逃走的那个小瘦子躲藏的那个风水宝地,猫着腰蹲了下来。 别说,这地方还真挺好,避风避雨,两面有墙,抬眼除了斑驳的墙壁,什么瘆人的东西都看不见,汝嫣隽打量两眼,安心地住下了。 随着时间推移,日头渐渐从云层里冒出了头,暖洋洋的温度随着天光倾泻下来,城里的雾散了些,却还是有些影影倬倬的白纱蒙在远处,汝嫣隽探头一看,又缩回脑袋,要不说这儿是风水宝地呢,冬暖夏凉,太阳出来了还能挡光,两道高高的墙壁刚好把汝嫣隽落脚的地方卡出一片阴影,他盘腿坐了会儿,差点乐不思蜀。 又过了片刻,街道一头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汝嫣隽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从墙边探出去一点,见他家少将军面色如常,手里提着个黑乎乎的影子,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心下一喜,忙掰着墙沿站了起来,「少将军!」 盘腿坐久了,腿有点麻,汝嫣隽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华胥憬愣了一下,「……瘸了?」 汝嫣隽动了动脚腕,感觉万蚁钻心的感觉渐渐褪去,才道:「没有,脚麻了。」 被华胥憬提着的黑影适时地扑腾了一下,从魔爪中挣脱出来,两脚撒丫子就要跑,跑了没两步,又被华胥憬提着后领子捉了回去。 「……」 汝嫣隽这才看清,黑乎乎的小瘦子,竟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出头的小乞丐。 柳城这种地方,做乞丐都没盼头,小孩瘦的瘦骨嶙峋,皮包见骨,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眼眶里,分外突兀。 第12页 他有点于心不忍:「少将军,你别这么残忍,你放下他让他喘口气,你看他都要窒息了……」 小乞丐很配合,立即做出唿吸不畅、面红耳赤的崩溃模样。 华胥憬倒是没什么意见,手一松就把人放了下来。 「……别跑。」小乞丐跨出去的脚僵在半空中,出声的是汝嫣隽,他由衷地劝道:「你再跑,我们少将军可能就没那个耐心提你的领子了,他会干脆把你手脚打断,你明白的,人为了活着总得学会忍辱负重,生命是无价的。」 小乞丐僵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黑乎乎的脸上,一双眼睛蓄满了泪水。 汝嫣隽见他不闹腾了,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压低声音,问华胥憬:「少将军,你抓他干什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啊。」华胥憬堂堂正正地答道,「你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我们要找的魔骨?」 「……」汝嫣隽回过头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对方好几遍,才扭头诚恳地道:「我觉得不像。」 「为什么?」 「……他太磕碜了。」 华胥憬「啧」了一声,皱起眉头,不大高兴地说道:「你怎么以貌取人呢。」 「……」 少将军说完,也歪头看了小乞丐须臾,贊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像。」 「……」汝嫣隽昨天觉得谢逢秋有病,他现在觉得这两人都有病!他深吸了两口气,问:「那要不放了他?」 小乞丐听到这几个字,眼睛倏地亮了,华胥憬隔着一个汝嫣隽,对上他的目光,「……走吧。」 想了想,他又伸手在腰间的暗袋里掏了掏,掏出两个白花花的馒头,冷漠地递过去,「拿着。」 小乞丐震慑于他的恐怖统治,不太敢接。 汝嫣隽拿过馒头,尽量放柔声音,好声好气地哄了一阵,小乞丐才迟疑着接过,转身一熘烟跑了。 汝嫣隽忍不住唠叨:「少将军,不是我说你,魔骨难道是大街上的白菜,随便就能捡到吗?您别看谁都像魔骨,思想放清醒一点……」 华胥憬从地上捡了根木棍,「走吧。」 汝嫣隽被他打断,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去、去哪儿?」 「不知道,哪儿有人去哪里。」 汝嫣隽没明白这是什么路数,「少将军,找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能找到秋哥了吗?」 华胥憬眉头一皱,「找他干嘛?」 汝嫣隽:「……」 「魔骨。」华胥憬对上他迷茫的大眼睛,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两句:「这城拢共就这么大,把活人都找出来,有可疑人员就带走,没有就撤。」 「那、那秋哥呢?」 华胥憬一摆手,冷酷无情地道:「不用管他,他死不了。」 汝嫣隽静默片刻。 您俩真是相亲相爱的好对头呢! 华胥憬把木棍在手心捶了两下,感觉硬度适宜,正要往前走,身后的汝嫣隽忽而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他太阳穴随之跳了一下,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却见汝嫣隽盯着小巷里眼都不眨,指着那还未跑到小巷尽头的乞丐朋友,「影子……动了。」 日光泼洒而下,小巷的高墙投出一道宽宽的黑影,小乞丐沿着墙根走着,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之中,他走过的地方,粘稠的黑暗忽然蠕动两下,慢吞吞在他身后凸出个小包来,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就要突破黑暗朝着小乞丐抓过去! 「小心——」 汝嫣隽一句话还没说完,华胥憬又风一般地颳了过去,衣袖的布料在他掌心流水般划过,只留下淡淡的刺痛感,下一瞬,少将军已经出现在了巷子深处,那小乞丐毫无所觉,甚至越走越快,走到某处时,忽然一拐角,径直脱离了两人的视线! 华胥憬毫不迟疑地追着那个拐角的身影而去,不过片刻,空荡的大街上又仅剩了汝嫣隽一人。 他咬了咬牙,也迈开步子,沖巷子深处而去! 第7章 破晓:肩甲 「这位朋友,你看外面的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处处好风光,你却把我拘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独与黑暗诉衷肠,我知道你的良心并不会痛,但我还是要说,你这事做的是真不厚道……」 柳城,某处空旷的院落里,墙角的柳树发了青芽,裊裊娜娜地探出几枝新枝,无人打理的爬山虎铺了满墙,墙沿零星地长着几朵野花,整座城都是苍老枯败的模样,只有这个院子,仍旧响应四季时节,开春便嫩绿一片,院子中央还有池碧水涟涟的人造池塘,底下还零星探着几根光秃秃的莲茎,池塘之上,矗立着一个精緻小巧的凉亭,周围垂着薄纱,风一扫,隐约可见凉亭里娉婷婀娜的女子身影。 从谢逢秋的角度,能看见她的手落在琵琶上,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把。 他立马用灵力封住了双耳,嘴上却不停,「朋友,你别这样,真的,坚持不懈是美德,但也要学会适时的放弃,你看这琵琶,它跟你的气质就非常不符,我强烈建议你把它放下,我没有任何私心的,你相信我。」 谢大爷嘴上说着没私心,封耳的灵力却由始至终都没撤回来,他所处之地是凉亭后的一座小屋,窗户正好对着庭院,斑驳零落的窗框上仅剩了几根摇摇欲坠的木架子,他便透过木架之间的缝隙,隔空与凉亭中的那位姑娘交流。 第13页 他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自觉,自清醒后便一直嘴碎,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好像不是被抓了,只是出门春了个游,也不担心惹怒这里的主人,他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柳如嫣好几次怀疑他扮猪吃虎,可推门一看,他又确实跟一样被黑暗裹挟在原地,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叭叭叭。 柳如嫣手指一顿,拈开薄纱与黑暗中的谢逢秋对上视线,面无表情:「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谢逢秋这时才收回灵力,周遭的声音霎时清明起来,他没听到柳如嫣说了什么,张嘴就是胡诌:「人们总是很容易对感兴趣的事情报以莫名的自信,但兴趣不是特长,朋友,你要清醒一点,那其实并不是你擅长的事情。」 柳如嫣:「……你觉得杀人不是我擅长的事?」 谢逢秋立即意识到自己回错嘴了,他想了想,决定死不悔改:「在你杀我之前,我想先宣读一下我的遗言。」 柳如嫣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她觉得抓这人真是个错误的决定,三个人,她点怎么就这么背,抽中了最讨嫌的这个呢? 谢逢秋嫌弃她弹琵琶魔音灌耳,她也嫌弃对方喋喋不休。这两个人彼此祸害,但凡来第三个人,都得折寿十年。 柳如嫣心情不美妙,也歇了演奏琵琶的念头,撩开薄纱足尖一点,飘飘然点水而过,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她走后,谢逢秋就着这个僵立的姿势,靠墙假寐起来。 他吃准柳如嫣不会杀他,所以为所欲为,但他暂时也不能挣脱,只能将局面僵持着。 …… 而此刻,他口中的那两位好兄弟,正同他一样,身陷囹圄。 汝嫣隽看着四面八方围上来的黑影,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勉强定了定神,往华胥憬身边凑,「少少少将军,它们好像能控制人的行为……我们怎么办?」 一刻钟以前,他脚步慢了一点,被黑影钻了个空子,那些东西跟水一样裹住他的全身,然后汝嫣隽就觉得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就跟被人操纵的木偶似的,僵硬地往一个方向走,唯一还能动弹的嘴撕心裂肺地叫唤:「少将军!救命!!!」 华胥憬从巷子里钻出来,伸手掐了个印,将他从黑影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而后两人绕着巷子跑了两三圈,就成了现在四面楚歌的情境。 汝嫣隽哆嗦着说完,又想起另一桩事,「……那个小乞丐呢?他怎么不见了?」 华胥憬转头扫了两眼,冷淡道:「先脱身。」 汝嫣隽连连点头,只见他家少将军两手相叠,结印的速度眼花缭乱,而后他利落地转了个身,勐地将手掌贴在地面上。 「往大街跑!」 话刚落音,地面掀起一阵旋风,青石地板寸寸碎裂,裹挟着劲力将黑影连根拔起,小巷霎时间跟经歷了一次世界大战似的,碎石瓦砾群魔乱舞,汝嫣隽瞄准时机,朝他家少将军强打开的那条路上,撒腿就跑! 巷子两侧屋舍林立,阴影遍布,影子所及的地方,都是它们的主场,汝嫣隽踩着光影边缘走,尽量减少可攻击面积,经过分叉路口,正要拐道的时候,后领忽然被人一把提起。 脚下粘稠的正要绕腿而上的黑色霎时断了目标,华胥憬速度比他快得多,足不沾地眨眼间便窜出了五六米远。 「少将军,大街!」 看见大街的那一剎,汝嫣隽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平坦的地面被日头晒得炽热滚烫,宽度足以让几辆马车并驾齐驱,除了街道两侧淡淡的阴影,留下了一大片未被遮挡的区域! 没有遮挡,就没有影子! 汝嫣隽大喜过望,华胥憬顺势松开他的后领,又朝后方扔了个法印。 「活下来了,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给了我继续活着的权利……」 汝嫣隽站在大街中央,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嘴里念念有词,把他能想到的都感谢了个遍。 汝嫣家的人普遍体虚,他年纪小,身体的端倪尚未显露,但也远远不及华胥憬这类常年领兵作战的非人类,谢逢秋有句话还真没说错,论体质而言,他跟那些书院里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没什么两样。刚才那一番追击,要去了他半条老命。 撑着膝盖缓了好半会儿,他直起腰来,转头去看他的救命恩人,「少将军,这些东西是妖怪吗?能力的涵盖范围怎么会这么强……」 一个强字还没说完,他的救命恩人甩手就送了他一柄寒光凌凌的匕首,汝嫣隽声音卡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柄向他飞来的利器。 「铿——」 匕首笔直地插入他身后的三寸之地,利落地将一只黑影凝成的手一分为二,断成两半的黑手不甘地蠕动两下,化成黑水隐没在地面里。 「……」 华胥憬面色冷淡地朝他走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智障,「你是鬼吗?你没有影子吗?」 汝嫣隽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撒腿就要跑。 华胥憬提着他的后领子将他拖回来。 「少将军,你别拉着我,我跑得没你快,不是我不讲义气,待会儿我要是被抓了不是还得麻烦您来救我……」汝嫣隽有些焦急地说道。 华胥憬面无表情,指了指天,「不用跑了。」 汝嫣隽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热烈的日头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笼住了,一下子从晴天变成了阴天,没了光线,两人身后的阴影眨眼间就淡了下去,影子几乎不存在。 第14页 汝嫣隽立刻道:「少将军真是足智多谋,深谋远虑!」 华胥憬:「……」 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见屋舍里的黑影蠕动着,隔着距离朝他们张牙舞爪,但似乎并不能挣脱黑暗笼罩的范围,汝嫣隽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继续喘刚才没喘完的那口气。 「这影子无处不在,秋哥定然是着了它们的道……我昨天应该再提醒提醒他的。」 汝嫣隽有些自责,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到惭愧,早知道谢逢秋是这么不靠谱的人,他昨天晚上绝对不会放任他掉以轻心的,再不济也得把少将军喊醒,他就不信,这黑不熘秋的玩意制服了一尊魔王,还能同时制服两尊不成? 华胥憬垂着头看着地面,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好半晌,他忽然提议道:「我们先退出城去。」 汝嫣隽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您不管秋哥了?」 华胥憬显然有自己的盘算,并且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同他解释,只冷淡道:「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 汝嫣隽在逐渐凉下来的地面上呆坐了一会儿,试图努力跟上华胥憬的思维,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只是无用功而已——大佬的想法,也是吾等凡人可以妄自揣测的? 于是他道:「少将军,那魔骨呢……」 话说到一半,余光忽然闪过一片寒光闪闪的物件,他下半句话顿时梗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喊道:「少将军小心!」 华胥憬的危机反应能力远比他更快,连头髮丝都没惊动一根,稍稍往右侧了下身,在汝嫣隽惊慌的目光中,那把匕首擦着华胥憬的肩上划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金石之声。 像是铁器与铁器相擦撞。 那把被华胥憬插入地面的匕首,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成了屋舍内黑影用来远攻的武器。 汝嫣隽定神一看,暗得不见天日的店铺里,隐约凝出了一个黑暗模煳的人形,勉强能看出是腹部的地方鼓鼓的,有规律地收缩着,正接连不断地朝他们这边吐「暗器」。 华胥憬右肩的披风破了条大口子,隐约露出半块镌着古朴花纹的冷铁,他拾起地上的匕首,眉眼不惊地转身。 黑影人性化地摆出个「喝忒」的阵势,一颗石子笔直地沖他而来,华胥憬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匕首,正中红心,立即将那黑人削成了两半。 而后他接下袭向眉心的石子,随手一扔。 汝嫣隽:「少将军威武,少将军霸气!」 少将军:「……」 第8章 破晓:地底世界 两刻钟后,华胥憬与汝嫣隽又踩着原先的破门出了城。 汝嫣隽扶着残破的城墙,半死不活地喘气,方才那番筋骨活动,又是逃亡又是暗杀的,已经耗干了他瘦弱的身躯里最后一点精气,眼看着人都要嗝屁了,他居然还能分出心神来担忧谢逢秋:「少将军,这么久了,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秋哥不会出事了吧……」 华胥憬解下了他的披风,汝嫣这时才看到,披风之下,方才被匕首划过的地方,竟然是两块泛着暗光的银白色肩甲,沉甸甸地一左一右压着,上绘上古瑞兽白泽,也不知在他身上压了多久,竟能与玄色的衣裳浑然一体,显出几分常年随伴左右的和谐来。 华胥憬将披风卷了两卷,单手拢着,闻言眼皮也不掀地道:「放一百个心,他死前的动静定然能将这柳城送上天。」 言下之意,安静反而是好事,说明谢逢秋并未被逼到需要动手的境地。 汝嫣隽约摸天生就是操心的命,更何况昨夜被他秋哥画了个大饼,现在对谢大爷的信任已经降至谷底,但华胥憬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问,而且他总觉得,虽然这两人看着哪哪都不对盘,但真要有人出事,另一方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我们出城来是要做什么?」 华胥憬抬着下巴,往他身后点了点,汝嫣回头望去,只见以破破烂烂的城门为界,追着他们脚步的黑影分毫不差地被拦在城门里面,当即恍然大悟:「它们的活动有界限啊!」 「不管有没有影子,出了这座城,它们就追不上来了。」华胥憬补充。 「哦……」汝嫣隽本能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又摇摇头,「那昨天晚上呢?如果不能出城,秋哥是怎么被抓的?」 华胥憬忽然扯了扯嘴角,扯出个半冷不热的笑容,隐隐带着几丝嘲讽地道:「昨天晚上,谁的牛皮吹得最响?」 汝嫣隽想了想那位口中「樯橹灰飞烟灭」的壮语,毫不犹豫地答:「秋哥。」 「如果你是这些黑影的主人,有三个来歷不明的人即将闯入你的领地,为了减小威胁性,你最先抓哪个?」 汝嫣隽:「最强的那个——秋哥。」 华胥憬纠正他:「是看起来最强的那个。」 汝嫣隽:「……」 华胥憬总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不能把牛皮吹得太大了,很容易遭报应的。」 汝嫣隽无语凝噎。 他稍稍犹豫,很想说自己问题的核心并不是这个,但他看着少将军因为掰回一局而带着快乐的脸庞,决定还是不打扰他的心情。 他扶着墙站直身体,正当他要询问少将军接下午往哪走的时候,忽见他肩背倏然绷直了,手掌下意识地收拢了一下,缓缓扭过头来,透过城门的缝隙,遥遥望着那条他们前不久才奔跑过的、空荡的大街。 第15页 汝嫣隽跟着紧张,「又又又又怎么了?」 「……有人来了。」 汝嫣隽第一反应是欣喜,「是秋哥?」 他家少将军冷静地说了一句:「是执掌你家秋哥生杀大权的人。」 「……」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忽然福至心灵地领悟了。 华胥憬微皱着眉,似乎是有些疑惑,然而眼下情形并不能让他仔细地思考,于是他果断地推了汝嫣隽一把,「先走。」 汝嫣隽也不客气,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撂下一句「少将军小心」,便二话不说朝着反方向跑,跑了没两步,后方大概是正面遭遇上了,渐渐开始有飞沙走石的动静传来,连带着脚下的地面也跟着微微晃动,汝嫣隽没敢回头,只顾闷头狂奔,大意间脚下一个没踩稳,被树枝绊了个大马哈,吃了一嘴泥巴土,然而还不待他起身,只听耳畔又是一声轰隆一响,身下的地面无端松软了几分,他脑中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强烈的危机感袭骨而来,可天杀的土地爷并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掉下去的前一刻,他忍不住想:假如生命再来一次,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老子一定不走这条路! 哪个缺德的王八蛋在马路上挖坑! 那厢,华胥憬正扔完个大招,与那个穿红戴绿的姑娘你来我往过了数招,堪堪将人逼退,他冷眼看着对方飘然离去的身影,转头去寻他的同伴,然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空荡,人迹全无。 「……」 他开始思考,绝境之时难道真的能激发出弱小的人们最强大的潜力?否则汝嫣隽怎么忽然就能跑出他的视线范围了? 他怀着这种疑问,不断地思考,直到他看见路上一个黑洞洞的坑。 他走过去,检查了周围松动的土层,沉着地思索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最终得出结论—— 他好像把地面给震塌了。 …… 落下去的一剎那,汝嫣隽还有心情走个神,可很快他便连抱怨都没法在脑子里成型了。 他就像一只落进了狭道里的皮球,顺着下落的势头左翻右滚着,天灵盖不知被芬芳的泥土抚摸了多少下,里头连汁带水都搅和成了浆煳,生生将他的智商送出去不少,落地之时,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脑袋空白,状态雷同于隔壁街的那个白痴二傻子。 「生活报我以苦痛,我得报生活以歌……」他在原地歇了好半会儿,才勉强想出这么牵强附会的一句来安慰自己,撑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刚才的眼前发黑真是误会自己了,分明他身处的这块不知是哪的地界本身就是昏天黑地的。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火摺子,打开盖子,「唿」地一吹,所有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只一眼,他就觉得天昏地暗,后背发凉。 只见微弱的火光映出来的弹丸之地,竖着几块板直笔挺的石碑,灰白的板面上用正楷刻着大小不一的字,上面堂堂正正地写着「某某之墓,某某立」之类的话,石碑的后面,还有模有样地堆着一个小土包,土包简陋窄小,分不清里面是衣冠冢还是真埋了人,汝嫣隽看到这些牌牌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自己要昏厥了。 这他娘哪里是石碑?!这他娘是墓碑啊! 哪个天杀的在地底下埋人?! 再往远看,火光稍微映出稍远些的景象,墓碑如江海中的万千游鱼,并肩紧挨在这地底之下,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如黑暗中默不作声的数万双眼睛,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头,在火摺子没有照耀到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眼睛,沉默地矗立着。 汝嫣隽咽了咽口水,心里发慌。 他强撑着胆气,蹲下身来,凑近了仔细端详墓碑上的字,看了没两眼,手里的火摺子忽然一跳,他好不容易从骨缝里薅出来的那点胆量霎时也随着火光跳远了,手忙脚乱地退了两步,连连念叨:「冒犯冒犯,各位见谅,在下只是路过,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嘴里说着这就走,却悲哀地发现,那条他滚下来的窄道,根本没有着力点能让他爬上去。 他在洞口僵持了片刻,无奈放弃,哆哆嗦嗦地转身另寻他路。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汝嫣隽脑海中一剎那闪过无数个念头,千丝万缕地汇聚在他心间,最后形成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两眼一翻白,装晕了。 逃避可耻,但有用。 华胥憬眼睁睁看着这人僵成一块铁板,直挺挺地朝他身上砸,他眉心霎时一跳,想也不想地闪开半步,见那火摺子的火光微弱地在汝嫣隽手中跳跃,还非常贴心地从对方手中将火摺子救了下来。 「砰——」 汝嫣隽沉闷地倒在地上,掀起一捧潮湿的泥土粒子,和微咸闷腥的空气。 这一下砸得比他预想中重了点,汝嫣隽的面部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失控,眼皮下意识地掀动了一下,然后又着急忙慌地闭上,闭上之后,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刚刚惊鸿一瞥的那张美人脸,那不是他家亲爱的少将军吗?! 汝嫣隽诈尸般地跳了起来,只消一眼,他便克制不住惊喜,劫后余生地往华胥憬身上扑,口中哽咽道:「少将军,你真的不知道我经歷了什么,这个世界真的太可怕了,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光……」 第16页 华胥憬躲闪不及,扎扎实实地让他扑了个满怀,眼帘半垂着,显露出几分看不出是嫌弃还是无语的微妙神情来。 趁着汝嫣隽发泄心中的苦和痛的间隙,华胥拈着火摺子,抬手扫了一圈,见着那些密密麻麻跟地里菜瓜似的墓碑,也并不大惊小怪,整个人几乎有种云淡风轻的超然物外之感。 汝嫣隽完全解放了他的天性,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若说初识时还隔着一点不熟悉的尴尬,恐惧也好喜好也罢,都不好意思表露得太过分,那现下被华胥憬三番两次地搭救,他已经不客气地将对方划为生死之交的范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什么面子?!那东西能吃吗?只有大佬的大腿能让我跪下叫爸爸! 第9章 破晓:柳如嫣的十五天 天地良心,华胥憬在那洞口朝下看的时候,要知道终点那么深,他一定毫不犹豫地与汝嫣隽划清界限,转身就走。 他怀揣着几分愧疚,在心里把汝嫣平地掉坑的无妄之灾归结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才主动下来救人,但汝嫣隽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好不容易哭完,一手死死地抓着华胥憬的胳膊,一边用感激涕零的眼神望着他,嘴里念念叨叨地歌颂他的伟大:「少将军,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会捨身下来救我,我真的太感动了,太感动了……世间像您这样的真善美真的是不多了。」 被迫捨身取义的华胥憬冷漠脸听着,好不容易从他密集的话中找出缝隙,不耐地道:「走是不走?」 「走走走……」汝嫣隽忙不迭让开道,变戏法似的又从身上掏出个火摺子,急急忙忙地吹亮了,两三步跟上华胥憬的步伐。 地下泥土湿润,空气中带着微咸的腥气,他们所处的地方异常狭小,挤挤挨挨地睡了几座土坟,便几乎无处落脚了,华胥憬只能摸索着找到泥墙边沿,小心翼翼地弯腰蹭过去,尽量不打扰这满地的亡灵。 汝嫣隽弓着腰,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华胥憬出现的剎那,他浑身的底气仿若也随之出现了,虽然还是紧张发慌,却已经恢復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现下,他抿着嘴唇,一边颤抖一边说道:「……少将军,这些墓碑,有的有名字,有的没有名字……看苔藓覆盖程度,好像是一个时期的。」 听他说完,华胥憬也弯腰扫量了就近的几块石碑,那上头遍布着湿滑黏腻的藓草,他伸手薅了一把,底下的字迹影影倬倬地显露出来,「而且还是同一个人立的。」 碑上刻字皆用正楷,笔迹不可考,但虎边皆用小字附上了立碑人和立碑时间,「柳……如嫣?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如嫣隽喃喃着,汝嫣家的人记性都不能差,毕竟常年与书卷文录为伍,还得时时观测天象,大事发生之事,要一瞬间将脑海中潜藏的前因后果联繫起来,愚笨点都没关系,可若是记不住东西,那就枉受了汝嫣家那么多年教导了。 他觉得这名字在何处听过,却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来,华胥憬脚步不停,继续稳稳噹噹地往前走去,汝嫣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前行的间隙偶尔看一两眼脚边的墓碑,渐渐发现,不仅立碑人,连立碑时间都是几乎相同的,相差不超过前后两日。 「这个时间……好像是柳城最后一战结束的时间吧?」汝嫣隽一时也顾不上害怕了,自顾自蹲下身来,用袖子抹开几块墓碑上的苔藓,在脑海中对比着方才所见的时间,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成型,震撼道:「这他娘的……不会是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吧。」 华胥憬停下脚步,看着他如发现新大陆般,在几块墓碑之间来回穿梭,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地分析,这才开始正视他魔音灌耳般的碎碎念。 「柳如嫣,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柳城最后一任城主之女。」 他淡淡地出声,汝嫣隽脑中灵光乍现,总算是将那些散乱的信息融会贯通起来,「是了!我记得她!柳城当年那场灭城之战打得伏尸千里、血流漂杵。各族的史料簿应该都有记载,柳城城主战死之后,就剩下她一个弱质女流领着柳城百姓负隅顽抗,撑了半个多月,最后铁骑踏城门,柳城成为歷史,柳如嫣这个人也随之被世人淡忘——但据野史记载,她好像就死于城破的那天。」 华胥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对这些史料并不上心,当年先生讲课的时候扫过一眼,就记得柳如嫣是柳城城主之女,后面的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眼下汝嫣隽用这种求证的眼神望着他,他也只能大尾巴狼似的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头顶的泥层高度感人,两人一开始只能弯腰前进,一个不慎就能跟泥巴来个亲密接触,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周遭渐渐疏阔起来,坟包也不再挤挤挨挨地并在一起,包与包之间留下了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道。 华胥将火摺子打向前,朝汝嫣嘱託道:「跟紧我。」 有灵力修为在身的人,夜视能力都不会差,譬如汝嫣只能看见火摺子照亮的一亩三分地,他却能看见三丈远的地方,那块明显不同于其他的巨大石碑,以及石碑之后的巨大棺椁。 汝嫣跟着他家少将军,小心翼翼地穿过墓葬堆,感觉走势渐渐往上,上台阶时,华胥憬蓦然拔高了一截,他只顾盯着少将军的背影,没注意脚下的路,被凸出来的石阶磕了个扎实。 第17页 「嘶……」 这一下可磕得不轻,汝嫣隽抱着脚脚趾头,疼得抓心挠肺,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低头去看:「这儿怎么还有台阶……」 他话还没说完,华胥憬三步并做两步走了上去,手中跳跃的火苗凑近了某个半人高的黑影,下一刻,汝嫣隽只觉得眼前一亮。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有那么一剎那,他不知是该先去瞧那光源,还是去瞧那些被一眼望不到头的墓葬,他就这样怔怔地站着,看着随着光芒明亮而逐渐显露的数万座碑,和碑后寂寂不语的坟茔,这些沉睡千年的人啊,四面八方都可以见到他们的面孔,就这样沉默着,安眠在这不知多深的地底之下。 汝嫣隽一瞬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万人茔吗……」 华胥憬不知何时又走下了台阶,站在他身后,静默了半晌,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 他大概能猜出这个地底万人茔建造的缘由——百年之前,这片大陆最动盪的年代,天下百人称帝,万人称王,人们彼此厮杀,血腥和暴虐笼罩着每一处天地,那个时期,连古族们也得退避三舍,借归隐之名保存实力,他没听过这个城池的故事,但他走过不少地方,知道那时的铁骑足底下踩踏的不是路,而是血肉,他们从暴力中寻求快感,敌方战死的将士们,连安息之地都不被放过,亲人们不得不用沉眠地底这种方式,保留他们最后的安宁。 这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地底墓葬,但这是他见过数目最多的一个。 华胥憬难得没对汝嫣隽的多愁善感表现出不耐来,他拍了拍他的肩,嘆息道:「别看了。」 汝嫣隽心绪复杂地从哪些墓碑上一一扫过,良久才收回目光,转头拾级而上。 灯奴有两个,一左一右分而侍立,华胥憬顺手把右边那个也点了,汝嫣隽不由多看了那灯奴两眼,奇道:「这灯奴怎么这么新?」 华胥憬吹灭火摺子,没说话,平台地势处于这地底世界最高处,台阶都有六七层,平台之上,安放着一具丈许宽、花纹古朴的棺椁,古怪的是,这棺椁的的盖斜倚着边缘,还未封棺,探头一看,里头却是空空荡荡的。 汝嫣隽打量这棺椁之时,华胥憬正抬头看着石碑上的墓志铭。 那些都是百年前的古文字,半新不旧,与官话不能完全接轨,却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华胥憬看了半天,勉为其难地从中择取了一些关键信息。 这墓志铭写的是柳如嫣的生平。 前面半段写她「姿容秀美,才貌无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犹善琵琶、书画……」还煞有其事地描述了她是如何绝色,如何令天下才子纷至沓来,隔壁两个城如何为她大打出手云云,华胥憬看得眼睛疼,连带着脑仁也疼。 墓志铭歷来喜欢搞这些花样,光看碑文的话,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歪瓜裂枣,全都是人中龙凤,华胥憬大略地扫了两眼,直接跳过,看后半段。 后半段算得上是重点。 柳如嫣这人心高气傲,虽是闺中女流,却有一颗超脱凡夫俗子的心,她长得很别致,眼光也很别致,人家挑对象要陌上人如玉,性温言语谦,再不济也得是忠厚老实,她就不一样了,她一见钟情的对象是军中的一个小兵卒,无功勋无爵位,照碑文上来说,长相也是普普通通,华胥憬琢磨了下,实在不知道这姑娘图的什么。 大概图他不好看,图他够别致吧。 他在心里腹诽一通,又接着看下去,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小兵卒的亮点在哪里。 柳姑娘确实有一双慧眼,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在外敌入侵,柳城危急存亡的时刻,全城上下人心惶惶,这兄弟就在这时展露了他不平凡的一面,他单枪匹马,沖入敌方的先锋部队,取了对方首领的首级回来。 这便是他声名鹊起的开始,之后柳城与敌人长达半年的拉锯战中,他一次次地展示了他过人的智慧,和机敏的头脑,将职一升再升,活脱脱在几个月里混成了柳城当仁不让的大将军,地位只在城主之下。 这本是好事,奈何生逢乱世。 柳如嫣甚至都没法跟他说一句恭喜或者辛苦了,他便要立即领兵去与那些可恶的羌笛人周旋,日復一日的重担压肩,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围绕他们二人的永远是离别,以及悬在头顶的那把随时会落下来的叫灭城的尖刀。 墓志铭对那最后一战着墨颇多,究其原因,约莫是因为那个连柳城百姓都觉得不敢置信的传闻——这位将军向一位归隐的大妖献出了他的双眼,为柳城百姓争取了最后的十五天时间。 华胥憬看到这里,心中忽然泛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他隐约觉得,那双眼睛争取的,并不是柳城的十五天,而是……柳如嫣的十五天。 第10章 破晓:我的好兄弟 「少将军。」汝嫣隽缓缓说道:「这具棺椁,好像是双人合葬的制式。」 华胥憬点头,「看出来了,柳如嫣和一位将军,这墓志铭的后半段,写的都是他。」 「……不是,少将军,你过来看看。」汝嫣隽抬手招唿他,神情略有肃穆,华胥憬依言走近,见他整个人几乎贴到棺椁上,探着一只手肆无忌惮地在夹缝间摸索。 灯奴的照明范围有限,棺椁之间的夹缝被阴影笼罩着,看不大真切,华胥憬又从怀中掏出火摺子来,吹亮了递到汝嫣面前。 第18页 汝嫣隽伏低了身子,却摸了半天也没摸出门道,气喘吁吁地直起身来,不甘心地说道:「怪了,这地下明明是空的,怎么摸不到机关呢……」 华胥憬将他拨拉开,低头扫量了片刻。 地底下有空气流通,有出口是肯定的。 这种地底墓葬群,通常会留一道通风口,给建造的工人提供空气,等墓葬群完工,工人们便会从原来的通风口离开,这里的通风口应当便是汝嫣隽掉下来的那条甬道,但依照之前的情况来看,这道风口分明是封住了的,只是他动手的时候意外将封口打通了,但即使如此,新鲜流通的空气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蔓延这么快,这里一定有另一条通道,而且十有八九是后来打通的。 华胥憬想到这儿,若有所思地看向崭新的两盏灯奴。 汝嫣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剎那间福至心灵,「对啊!我就说这灯奴太新了!不像是百年前的东西!」 他絮絮叨叨的间隙,华胥憬已经快步走近,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指,略略迟疑了下,而后拈花似的在灯奴下的暗台上拨弄了下。 「另一盏。」华胥憬提醒还在发愣的汝嫣隽。 「哦……哦。」后者瞬间回神,手忙脚乱地摸索到相同的位置,指尖停在一个凸出来的小铜片上,不假思索用力一摁。 「轰——」 棺椁往旁边移开,地面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汝嫣隽吐槽:「这动静跟地震似的……」 通道漆黑,一眼望不见底,光线照亮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二三级阶梯,蜿蜒着向下延伸,可两侧的墙壁却铸造得光亮平滑,触手干燥微凉,将泥土中的湿润全部隔绝在外,显然与这墓葬群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简朴不是同出一脉。 华胥憬先是试探着将火摺子往里探了探,确保空气流通,汝嫣隽跟在其后,下阶梯的时候,顺手将棺椁上镶嵌着的那颗足有婴儿拳头大的东珠抠了下来。 华胥憬:「……」 「做得好。」他由衷地夸赞。 暗道看着狭窄,里头却别有洞天,没走两步,眼前豁然开朗,宽度从四五尺拓展成了可容三四人并肩而行,穹顶也渐渐升高了起来,甚至每走一段距离,左右两侧还会有灯盏跃立墙上。 华胥憬没有低调行事的自觉,他看见一盏点一盏,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招摇,汝嫣隽开始还觉得不能打草惊蛇,走过一盏吹一盏,直至华胥憬察觉到他的举动,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汝嫣隽明白了,这些都是多余的,大佬不需要谨慎,大佬全天下横着走! 两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暗道都变得亮如白昼,在这种明亮的光线中,前方总算柳暗花明地出现了一道盘旋向上的阶梯。 汝嫣隽道:「可算是到了。」 石阶与他们进暗道时走过的如出一辙,两边的墙壁跟对称似的往中间挤压,只留下一人过的狭小过道,甚至头顶的石壁也随着石阶渐渐往上,让人不得不弓着腰低头行走。 石阶很短,十来步就到了。 华胥憬看着头顶似曾相识的小石板,第一反应是有机关,可是他左右摸索上下求索,愣是没摸到一个异常的地方。 或许,直接推? 怀揣着这种怀疑,华胥憬试探着伸出手指尖,戳了戳硬邦邦的石板。 谢逢秋做梦也没想到,他眼睛一闭一睁,就跟他的梦中情人……啊呸,是死对头对上了视线。 他刚醒来,站着睡的猎奇姿势让他腰酸背痛浑身不得劲,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眼里还笼着一层水雾,正琢磨着让柳如嫣给他放个风的空档,眼前的青石板忽然一动,缝隙间冒出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而后石板被掀起一点,一张熟悉的美人脸落进他的眼底。 哦,是他的好兄弟,华胥。 「……」 华胥憬只愣了一下,便果断地缩回脑袋,同时眼疾手快地揪住试图往上爬的汝嫣的后领,支撑的手指一松,青石板直直地落了下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足见得这位少将军有多不待见眼前的神经病,他想也不想:「快走。」 活跟后头有鬼追他似的。 谢逢秋本能地一伸脚,堪堪抵住了石板落下的缝隙。 汝嫣隽探了个脑袋,惊奇地盯着他的脚尖,他适应力一流,眨眼便从「开门送秋哥」的惊喜中醒过神来,此刻只是略带诧异地道:「秋哥,你脚不疼吗?」 谢逢秋扯着抽搐的嘴角,说话的语调都有些含煳,「……你试试?」 他觉得他的脚趾头要断了!!! 华胥憬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只猪蹄,在良知和快乐之间挣扎不已,最终还是偏向了良知。 「把脚缩回去。」他重新用手撑起青石板,抬起头,冷冷地沖谢逢秋道。 谢逢秋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若不是肩膀动弹不得,他恐怕还想朝俩人耸耸肩,「缩不回,我动不了。」 汝嫣隽脑子转得还算迅速,立即联想到了那可以让人失去行动力的黑影,当下更惊奇了:「那秋哥,你刚刚怎么能悍不畏死地伸出来卡石板呢?」 「会不会说话?」谢逢秋张口就是胡掰:「说时迟那时快,青石将将要落下来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都充盈着无尽的力量,这股力量让我在一瞬间挣脱了桎梏,本能地伸出希望之脚,拦下了这道即将落下的求生之门……」 第19页 「说人话。」 「……哦,意思是刚刚只是个意外。」谢逢秋看着华胥憬仅剩的两根撑着摇摇欲坠的石板的手指,忍辱负重地微笑道。 汝嫣隽还想再说点什么,谢逢秋打断他:「你们再不上来,敌人就要把我们一窝端了。」 他身上留着柳如嫣的一道灵识,他刚刚动弹那一下已经打草惊蛇了,那琵琶精估计正在往这边赶,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都足够让她从城外赶回来了。 谢逢秋果然是个天生的乌鸦嘴,他这念头刚起,外头摇摇欲坠的破门就传出一身惊天动地的响声,像是有人急躁粗鲁地破门而入,从推门的声音都能感知到她的愤怒。 汝嫣隽半个身子还在暗道里,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奼紫嫣红的影子旋风似的刮进了这间光线暗淡的屋子,横眉竖眼地站在门口,他下意识地转头一看,这姑娘长着一张貌美如花的脸,散发的却是抠脚大汉的气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抠脚姑娘怒气深重的脸上没由来又笼了一层乌云,活像汝嫣刨了她家祖坟一样。 「……」 谢逢秋张嘴就是一阵扰乱军心的扯皮,「如嫣姑娘,你回来了?没带琵琶?那就好,智慧的人总会给对方留一线生机,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位好朋友,小憬和小隽……」 这位大爷惯常喜欢嘴上不饶人,即使不动武也能将人气个半死,华胥憬一直觉得他这张嘴实乃神器也,所以谢大爷阵前贫嘴他一直乐见其成,因为指不定他话说完对手就不战而败了,但这一次效果却不太理想,不仅没对敌方造成伤害,还反弹回来,给我方造成了极大的慌乱。 「……如嫣?柳如嫣?她?」汝嫣隽虽没仔细看,但那满墙的墓志铭他也是扫了一眼的,后面的记不真切,但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段对柳如嫣本人的描述,什么「倾国倾城」啦,「风华绝代」啦,「才色双全」啦,跟面前这个穿红戴绿平味奇特手里还扛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铁锤锤没有半点契合之处,他转过头来看谢逢秋,短短几个字含杂了不敢置信不可思议晴天霹雳怀疑人生等多种复杂情绪,最后总结:「秋哥,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华胥憬也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面前这姑娘……长相倒是还过得去,就是看着不太聪明的亚子,看那五彩缤纷的穿着,看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看那豪迈大气的走姿——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起草墓志铭的人,是在昧着良心说话。 汝嫣隽显然被百年前的古人眼中的美貌冲击到了,魂不守舍地从暗道里爬起来,「我居然相信了,真的,我居然信了墓志铭的鬼话……」 华胥憬摇头:「记住这个教训,从今往后,不信谣,不传谣。」 汝嫣:「……」 他精神有些恍惚,动作也不太利索,爬出石板口的时候被边缘蹭了一下,重心一个不稳,大半个身子以杨柳垂腰的姿势歪斜着,而后只听骨碌碌几声脆响,有什么东西从他衣袖里掉了出来,沿着台阶一阵下滚。 汝嫣隽本能地摸了下袖口,大惊失色:「啊!我们的东珠!」 第11章 破晓:少将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汝嫣隽惊慌失措地追随东珠而去,抠脚姑娘柳如嫣听到动静,脸上先是显露了一点疑惑,而后联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又愤怒起来,天灵盖的火都冒出了三丈高,铁锤锤的柄在她手里吱呀作响,裸露的手背青筋快活地蹦跶着,随着汝嫣隽捧着东珠再度从暗道探头,这股怒气达到了顶峰。 ——不知是单纯的因为汝嫣行为放荡举止冒失,还是因为他们动了这条暗道和暗道里的东西。 只见她将铁锤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大喝了一声:「受死吧,混帐们!」 天地间没由来地颳起强风,外面的枝叶哗啦作响,屋子里的破烂木头遭受不住,接二连三地殉职,再让这风颳一阵,屋子连带着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得被掀飞了,唯一的战力华胥憬当仁不让,持着可怜见的小匕首迎了上去,俩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战场渐渐从破烂小屋转移到庭院中。 趁着华胥憬牵制琵琶姑娘的间隙,谢逢秋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指使汝嫣隽:「小隽,院子里的池塘底下有条暗道,机关在上面的亭子里,应该是直接通往城外的,你把我扛起来,咱俩乘机浑水摸鱼,赶紧离开这里。」 汝嫣隽将视线从打得天昏地暗的两人身上挪回来,诧异地问:「你不管少将军了吗?」 谢逢秋冠冕堂皇:「少将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哪有我们什么事。」 汝嫣:「……」 「你们真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汝嫣糟心地看着他,「连背叛的姿态都一模一样。」 谢逢秋堂堂正正:「我不跟你扯皮,动作快点,得趁着琵琶精还没注意到我们,赶紧熘!」 「……」汝嫣隽将他上上下下地扫量了一遍,而后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说道:「秋哥,你看看我,我一天没吃饭了,走路都腿软,你真的狠得下心来让我背你吗?」 谢逢秋脸皮厚比城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汝嫣隽:「……我不想成人上人。」 「诶,」谢逢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没有追求呢?!」 汝嫣隽觉得自己当时真是疯了,才会把脆弱的自己託付给他。 第20页 这人浑身上下,哪里跟靠谱二字沾点边? 俩人又插科打诨了几句,艰难达成了共识——汝嫣隽先去摸开机关,然后等暗道打开之后,以光的速度沖回来带上他的秋哥,背上这个铁棍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外面华胥憬跟抠脚姑娘还在打,黑影憧憧遮天蔽日,跟墨水一样蔓延得到处都是,谢逢秋杵在安全屋内,慈善祥和地目送他离开的背影,「小隽,一路保重。」 汝嫣隽:「……」 他顶着重重压力迈出了珍而重之的第一步,借着各种牛鬼蛇神模样的黑影隐藏踪迹,一路提心弔胆,战战兢兢地摸索到了池塘边上,好几次差点被这些气势汹汹的黑影当成华胥憬误削了,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却对着满池子清澈见底的水犯了难。 怎么上去?他不会飞啊。 汝嫣隽这边挣扎犹豫的时候,华胥那边的战场正式白热化。 起因是华胥说了一句话,这人没谢逢秋那么嘴碎,但偶尔冒出二三字句,也是字字戳心,专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他打到一半忽然盯着人家姑娘扭曲的脸蛋瞧,瞧着瞧着,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不是死了吗?」 好嘛,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抠脚姑娘安静了剎那,发疯似的地挥舞起大铁锤,先前只是火冒三丈,现在已经状若癫狂了,华胥憬只有一把匕首,也不敢硬抗,轻飘飘地闪避着她的攻击,所向披靡的少将军罕见地有一点点狼狈。 这时,汝嫣已经涉水摸到了凉亭底下,正垫着脚抠索机关,靠攥着凉亭边缘的一点力道维持着平衡,整个人像狂风骤雨中的一根细面条。谢逢秋远远地看着,正担心他会不会被拦腰折断之际,细面条忽然回了头,惊喜地用口型告诉他:找到了。 不知他动了哪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凉亭左侧荒草丛生的假山边上,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动静轻巧,抠脚姑娘和华胥憬又打得火热,几乎没引起任何注意,汝嫣隽从水里爬上来,连鞋都顾不上穿,提着皂靴喜上眉梢地奔回小黑屋,「秋哥!开了!真有暗门!」 「做得好。」谢逢秋先是由衷地夸赞了一波,而后朝他慈祥地笑笑,询问道:「那我们现在走吧?」 说是询问,可他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他,他并没有第二个选择,汝嫣隽沉默地穿起鞋子,视死如归地俯下了身。 「别蹲,我没办法自己上去。」谢逢秋二八五万似的指挥,「你过来,扶我一把——对,就这样,好的,我们可以出发了。」 汝嫣隽觉得自己背了一个千斤重的秤砣。 他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前进着,浑似下一秒就要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重担本人还没点自觉,不着四六的嘴就没一刻消停过,「小隽,小心后面,那黑影跟着我们。你走快点,男子汉没有什么是不行的——看路看路,前面挡路的是什么东西?等等……千万别打草惊蛇,咱们给他来个完美的腾跃……漂亮!就是这样!」 汝嫣隽涨得脸红脖子粗,拼尽全力从那条横亘的黑影之上跳了过去,落地之时脚下一软,差点兜头摔个狗吃屎,好不容易颤颤巍巍抖直了两条腿,谢逢秋「啧啧」嘆道:「小隽,你这身体素质不行啊。」 「……」汝嫣隽一直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他跟着两位大名鼎鼎的两界强者,就应该踏踏实实做个端茶倒水伺候周到的小弟,可这两天两位老大的形象在他面前逐渐破灭,他终于明白了,他们不仅是没有架子,脑子这种好东西也不经常有,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温良俭恭让了,声嘶力竭地爆发出来:「你给我闭嘴!」 谢逢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叛逆吓了一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斟酌着道:「小隽,忠言逆耳利于行——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咱们换个话题,那个……你刚刚说信了墓志铭的鬼话,什么意思?」 这王八蛋肩不能动手不能弹,小嘴叭叭叭片刻不停歇,该听的话却一句没落下,汝嫣隽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一句话给他撅了回去:「不信谣!不传谣!」 「……」 强悍如谢逢秋,也总算有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刻钟后,汝嫣隽在暗道门口把谢王八蛋放下,兜豆子似的把墓志铭上的谣言说了出来。 「……」谢逢秋说道:「你不是说不信谣不传谣吗?」 汝嫣隽摇头:「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的三观被击碎。」 谢逢秋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真心实意地道:「小隽,你越来越有我的风骨了。」 「过奖。」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近墨者黑。」 华胥与抠脚姑娘的主战场仍旧打得如火如荼,谢逢秋口口声声说少将军不用我们管,却还是逮着间隙扯开嗓子吼了一句:「华胥憬,撤!」 这声叫唤不仅吸引了华胥憬的目光,还带来了抠脚姑娘的眼神,后者看着两人身后那条黑漆漆的暗道,竟有一瞬间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好像并不知道它的存在般,也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华胥憬抓住了空子,干净利落地给了人姑娘一脚,将人踹了个趔趄兜头掉到了池塘里,而后看也不看地向着暗道疾驰而来。 谢逢秋看起来有些惊讶,似乎对华胥憬毫不恋战说走就走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他薄唇一张,又要比比,华胥憬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将这个铁棍往肩上一抗,果断道:「走!」 第21页 转身的剎那,谢逢秋余光扫到湿哒哒地从水里爬出来的柳如嫣,她站在池塘边上,看着他们的方向神情犹豫,在追与不追之间迟疑挣扎。 假山这条暗道不比地底下那条,显然年岁久了,空气潮湿闷热,还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谢逢秋被当成沙包一样抗在某人肩上,虽说这位速度飞快脚步平稳,并没有很强的颠簸感,可他还是要被膈吐了。 「……将军,大将军。」他头昏脑涨地出声,刚才还废话一箩筐的谢大爷仿佛被人抽干了精血,趴在华胥憬肩上,虚弱得近乎气若游丝:「打个商量,把你肩上的肩甲摘了行不行?再让它跟我的腹部亲密接触一会儿,我可能会死的。」 华胥憬权当他在放屁:「再废话,我亲自送你上路。」 谢逢秋痛苦地□□起来:「华胥憬,做人不能太过分,我真的要死掉了,我会吐你身上的……」 华胥憬冷酷无情:「华胥家的人,头可断,血可流,肩甲不能卸!」 「……」 不知为何,他说完这句话,咿咿呀呀叫唤着的谢逢秋忽然诡异地沉默了一阵。 但也仅仅是一阵,很快他又继续无理取闹:「我不管!今天你要不卸这肩甲,我绝不在你肩上呆着,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华胥憬毫不犹豫地把他一扔。 汝嫣隽被砸了个措手不及,腿肚子完全没找到重心,抽筋似地哆嗦了两下,笔直地跪下了,连带着从天而降的大秤砣也从手里滚了出去,跟木桩子一样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滚了两圈,谢逢秋愤怒地抬头,用眼神声色俱厉地谴责某人:「华胥憬,你还是人吗?!」 第12章 破晓:新时代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华胥憬觉得不当人也挺好。 谢逢秋好多年没这么窝囊过了,气得一脑门火,可他就着微弱的光线,盯着华胥憬那张眉眼浑然如天神镌刻般的脸庞,又莫名其妙地压了下来,皱着眉头沉默了好半晌,才泄气般地道:「不解就不解……那换个姿势,背的行不行?」 围观的汝嫣隽看似面无波澜,实则心里一瞬间唿啸过一大堆百味杂陈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秋哥刚刚的语气了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谢逢秋动弹不得,维持着落下时的扭曲姿势横躺在地上,努力歪着脑袋看向华胥憬,后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没什么情绪地蹲下身来,同时警告道:「再闹腾我就不管你了。」 汝嫣将火摺子咬在嘴里,帮忙将这位大爷扶到少将军的背上,谢逢秋下巴磕着冷硬的肩甲,声音闷闷的:「快走,琵琶精追上来了。」 少将军的身体素质明显比某位书生好得多,不管是扛还是背都得恍若无物,汝嫣隽简直要服了那位抠脚姑娘了:「何必呢?我们都撤了,干嘛非得不依不饶……秋哥,她到哪儿了?」 谢逢秋还没回话,华胥憬径直接过话头:「……不远了,她速度很快。」 一句话没说完,他脚步又快了些许,几乎是擦着地面飘过去的,汝嫣隽跟得有点吃力,可他看了看前者背着的在他眼中跟秤砣似的秋哥,实在不好意思再给少将军增添负担。只得咬了咬牙,勉力跟上。 甬道中段建造得像山路十八弯,走几步就有一个大转向,华胥憬反应灵敏,速度极快,总能踩着甬道的边缘维持好重心,好歹没一头撞到墙上,令人惊诧的是,紧跟在后面的抠脚姑娘也因为这大起大落的走势而稍微被减缓了速度。 谢逢秋喃喃:「看来她是真的对这儿不熟……」 华胥憬闷头走着,闻言稍微侧头看了他一眼,谢逢秋趴在他背上,侧脸离得极近,他这一动弹,鼻尖几乎是蹭着对方的脸颊扫过,谢逢秋下意识往后一仰。 华胥憬停下脚步,不走了。 「……你能动?」 谢逢秋暗道坏了,反应过激露馅了。 他心绪百转千回,可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睁眼说瞎话:「没有,你看错了。」 「你当我傻吗?」华胥憬侧着的半张脸冷冷淡淡的,说话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谢逢秋暗忖,我倒是希望你傻一点。 汝嫣隽落后了一点,此时才追上来,靠着墙歇了会儿,才喘着粗气道:「怎么了?抠脚姑娘放弃了?不用跑了?」 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敏锐地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前兆。 谢逢秋动了动微麻的胳膊,终于嘆了口气:「我没骗你,是不能动……但小幅度的活动还是可以的。」 顿了顿,他又道:「放我下来吧,我跟那琵琶精谈谈。」 汝嫣隽纵使察言观色能力过人,可择去了前因后果也是云里雾里,他忍不住打断:「不是,少将军,这是怎么了?秋哥要谈判?谈什么?我们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吗?」 他一大堆问题车轱辘一样抛出来,华胥憬没办法回答他,因为他也不知道谢逢秋这样做的理由,但他现在心情不太美妙,谁也不想理,所以依言把谢逢秋放下来后,便闷不吭声地靠着墙根歇息,一脸的生人勿进。 没有黑影控制他的行为,谢逢秋站立不稳,左右晃了两下,直到汝嫣隽看不过眼,小心翼翼地搀上他的胳膊,同时压低声音道:「秋哥,你怎么招惹少将军了?」 谢逢秋动了动手腕,倒是直言不讳:「我欺骗了他,伤了他的心。」 第22页 这实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反正汝嫣听完之后嘴角一抽,觉得哪里都怪怪的,只好奉劝道:「秋哥,你别作妖了,我觉得少将军真的会生气的,到时候就是世界末日,你我都小命不保。」 要搁平时,谢逢秋肯定就是一句嚣张至极的「谁怕他啊?」,可今天却只是揉着酸麻的小腿,有些含煳地应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窃窃私语间,速度很快的琵琶姑娘已经走到视线尽头的拐角了。 汝嫣隽立即战术性后撤,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给他家秋哥加油打气:「征服她,你就征服了全世界!」 谢逢秋回了他一个神经病的白眼。 琵琶姑娘看起来还是很生气,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怒气却有些色厉内荏,像是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心神,无暇顾及生气这种小事了。 她手持铁锤,黑影在她身后群魔乱舞。 谢逢秋给他比了个停战的手势,「朋友,冷静一点,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包容你的。」 第一句话刚落音,汝嫣隽就觉得他家秋哥一定会被打死的,太嚣张了,嚣张得他都想替琵琶精动手,可无语的念头冒出之时,他又不由得有些担忧,这样挑衅对方,万一琵琶姑娘真的恼羞成怒怎么办? 直到他的余光扫见一脚跨出的少将军——这位一脸的不愉快,仿佛这辈子都不想再见谢逢秋的样子,可举止却不是那样,面色冰冷毫无表情地站在了谢逢秋身后,冷冷地震慑着想挥锤子的琵琶姑娘。 华胥憬的实力有目共睹,琵琶姑娘果然投鼠忌器,犹豫了下,停止了动作,一脸菜色地准备听谢逢秋『爱的教导』。 却不想谢逢秋这次一反常态,她耳朵都准备好了,对方却直接切入主题:「商量下,收回我身上的灵识,我们退出城外,你守城也好殉葬也罢,我们都不再蹚这趟浑水,这条件怎么样?」 到这时候,他已经基本拿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左右活动了下筋骨,脖颈响起两声清脆的咔声,脸上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甚至连语调也是懒懒散散的,好像并没有把「身上有一道别人的灵识」当成很值得重视的事。 华胥憬却微微怔愣,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汝嫣隽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虽然没法修炼,但对修炼的大体事宜还是清楚的,他家秋哥心比天大,他却没办法一笑置之,贴着墙根挪到他的右侧,小声道:「哥,灵识!她什么时候在你身上留的灵识!你没什么不对劲吧?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你弄成个疯子……」 修仙之人,最重要的无外乎两样,丹田和识海,普通攻击的伤害范围在经络骨骼,再重的伤养个三五年也就好了,可若是伤及根本,丹田被废识海破碎,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而灵识攻击,很不巧就是可以直接直接进入人体,对这两样进行正面伤害的一种旁门左道。 「没进丹田,没进识海。」谢逢秋微微一偏头,「在可控范围之内。」 汝嫣隽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担忧:「但是秋哥,身体里藏着别人的灵识,总归是不□□全啊……」 谢逢秋:「所以我现在让她收回去啊!」 汝嫣隽:「……」 他对天真无邪的秋哥彻底没话讲了,你是玉皇大帝吗?你让人家收人家就收,凭什么? 他闹心地退回原位,不想跟他说话,怕降智。 两人讲了一阵悄悄话,对面的琵琶姑娘却没半点反应,倒不是被说服了,而是她觉得谢逢秋的眼神太有侵略性,好似看透了一切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有些焦躁,只能靠着沉默掩饰。 良久,她终于开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要求,这对我一点益处也没有,我完全可以杀了你们……」 「你明知道你杀不了。」谢逢秋打断他,他素来嬉皮笑脸,此刻收敛了嬉闹姿态,难得有几分正经甚至冷意,「你杀不了我,我一直没驱逐这道灵识,你也清楚是为什么,未经主人允许强行移除的灵识,很容易自爆,我皮糙肉厚死不了,但这柳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倖存者,就得跟这柳城一起飞灰湮灭了。」 汝嫣隽这会儿有些听明白了,他秋哥是为了这城里可能的魔骨嫌疑人在忍辱负重呢! 柳如嫣冷笑:「你倒是大仁大义,可你们修仙之人,不是最讨厌我们这类邪门歪道吗?焉知你不会背信弃义,离开后喊人围攻于我!」 「嗤。」谢逢秋嗤笑一声,「一看你就没有与新时代接轨。」 「邪门歪道算什么?现在人族和魔族都能和平共处了你敢信?只要你不作恶不伤人,你走哪条道关我什么事?而且两界现在有专门的管理妖邪的组织,你放个屁他们都能知道,真以为自己高枕无忧呢?你只要冒了点作妖的念头,下一刻就会有大军前来围剿你,别以为你是百年前的老前辈他们就会放你一马,现在的小崽子嚣张得很,见到前辈招唿都不打的!冷酷无情不讲情面,你绝对逃脱不了他们的法网!」 「……」 汝嫣隽由衷地感嘆:「秋哥真的适合去当传教士……」 就他这口才,绝对是各大教派争先招揽的种子选手。 柳如嫣沉默了下,显然是被他口中的「人魔共处的新时代」震慑住了。 谢逢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完了,还觉不够,继续扔下一枚重磅炸弹:「你把我关小黑屋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干,在你身上留了个法印。」 第23页 柳如嫣:「???」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诛妖用的。」 第13章 破晓:它是那双眼睛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给颗甜枣打一巴掌? 跟个那么明显的妖怪打了一天架,汝嫣隽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诛妖的……我记得墓志铭上写柳如嫣是人啊……」 难不成百年前的墓志铭连品种都要造假? 这时,华胥憬冷冷的嗓音响在他耳畔:「他不是柳如嫣。」 谢逢秋几乎是和他同时开口:「谢天谢地,你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脑子是个好东西,出门千万记得带。」 汝嫣隽:「……」 被两位大佬一番挤兑,他倒也没有多不好意思,只是又悄悄踮着脚挪到华胥憬身侧,压低声音求知若渴地问道:「不是柳如嫣,那她是谁?」 谢逢秋随口挖苦了汝嫣两句,眼神却还落在柳如嫣身上没有移开,后者显然是被他的骚操作震撼得猝不及防,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怀疑地,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谢逢秋提醒她:「背上。」 汝嫣隽原本凑在少将军身边,华胥憬也薄唇微启正要给他解释,听到这两个字,两人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了谢逢秋。 汝嫣率先讨伐:「秋哥,你流氓。」 华胥憬倒是没多说什么,可那微皱的眉心,不贊同的眼神,已经充分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想什么呢。」谢逢秋十分冤枉地说道:「又没碰她,隔空打上去的,她天天用背影对着我,不落背上落哪儿……」 他话没讲完,「哪儿」两个话音的余韵还在封闭的甬道中迴响,耳边忽然多了「撕拉」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横空出世,生生将谢逢秋的声音压了下去,几人下意识地循声一看,琵琶姑娘将背后薄如纱幔的衣裳撕开了一大块,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而她本人毫无所觉,相当豪放,依旧费力地扭着头往后背张望,一脸的不虞和不耐烦,手里还捏着那块光荣殉职的衣料。 「我的天……」谢逢秋震惊了一下,本能地转身避让,正好对上汝嫣看禽兽的目光,他痛心疾首:「秋哥,你就承认吧,你就是觊觎人家的美色,你肯定早就算好了……」 「我——」谢逢秋简直有苦说不出,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见华胥仍旧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虽说眼神是看着他的,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正对着人家的半裸体,「转过去转过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闲人闭眼……」 他推着人家的肩膀试图把他转个面儿,华胥憬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每每蹙着眉心扭过头来,他干脆一把捂住对方刀削般精緻的眉眼,强硬地摁住他,凑在耳边道:「别动了,人家姑娘不要面子的?」 虽说也不一定是位姑娘。 华胥憬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迟疑着松开卡在谢逢秋手腕上的手,不再吭声了。睫毛跟扇子似的,一下一下扫在谢逢秋掌心。 谢逢秋被他扫得有些痒,忍不住低声道:「别闹。」 借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一块镜子,琵琶姑娘终于看清了后背上那枚巴掌大小的法印。法印呈圆形,像是用黑色的颜料在后心留下的刺青,形状古朴又神秘,正散发着微微的热度。 琵琶姑娘终于有些愤怒了,她没想到这人看着老实巴交但背地里搞了那么多小动作,一时脸色难看得厉害,随手把外衫一笼,捏着铁锤的手颤抖得厉害——不是吓的,是气的。 谢逢秋挑个间隙回头一扫,余光瞥见琵琶精还算完整的穿着,松了口气,撤回覆在华胥眼睛上的手,转了个身,继续跟琵琶姑娘谈判:「怎么样?咱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谁也不找谁的事。」 华胥憬乍然重见光明,两侧万年不熄的长明灯浅浅地映在他眼底,映出他眼底难得的两分茫然。 汝嫣隽听着动静松开遮眼的手,他完全不知道两位大佬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搞了一波事情,睁眼便看到华胥憬怔愣着站在原地,他探头看了看,比他家少将军还迷茫:「少将军,秋哥又挑衅琵琶姑娘了?这也不至于让你这么大反应啊……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丢了魂的少将军摇了摇头,似乎想到了某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面有菜色地低声问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汝嫣隽踮脚看了看,确定秋哥和琵琶姑娘的谈判在稳定进行,没有横生枝节,于是放心地收回视线,信誓旦旦道:「少将军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少将军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斟酌着说道:「就是,前几年的时候,我总是做梦……」 汝嫣隽点头:「嗯,做梦。」 「我听别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梦到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我日日思念的人,可我偏就是梦到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何……」 「嗯,梦到一个人,不知为何。」 汝嫣这复读机式的总结让华胥憬对他的能力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珍而重之地把那些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嘆气道:「算了,留着,以后再问吧。」 汝嫣隽:「……」 他兴致已经被这三言两语挑了起来,正准备强势围观他们家少将军的瓜,结果他裤子都脱了,对方就给他看这个。 说话说一半,会遭天谴的! 第24页 华胥憬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多年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解决一下,却被对方的不靠谱逼退,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不美妙可想而知。 两人各自不美妙了一阵,而后不约而同地想起来谢逢秋。 汝嫣隽惊讶地发现,他们分心这一阵的功夫,秋哥已经跟迅速地琵琶姑娘搭好了线达成了和平共识,虽然那位的脸色异常难看,但她确实是在收取谢逢秋身上的灵识无疑。 他这才有机会继续刚才没谈完的话题,华胥憬收拾好心情,冷淡地看着那个衣冠不整的琵琶精,问:「你记得我们在地下看到的那具棺椁吧?」 「记得啊。」汝嫣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这跟琵琶精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首先他们肯定是死了,柳如嫣也好她的情郎也罢,但为什么他们死后没有葬入事先准备好的墓葬里呢?」华胥憬顿了顿,声音淡淡:「要么就是他们尸身不全,找不回来,但这种可能性很小,从那些将士的墓可以得知,柳城的人是有建衣冠冢的习惯的,所以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那基本上就能确定是第二种了。」 「第二种是什么?」汝嫣隽虚心若愚地追问。 「第二种……」 甬道尽头的谢逢秋已经进行到最后关头,最后一点灵识的尾巴从他身体里离开的时候,黑衣男子在原地颤了两颤,没骨头似的顺着墙壁往下滑,华胥憬余光瞥到,身形一动,下一瞬就出现在他面前,堪堪接住纸片人一样的谢大爷。 「……」 四目相对间,华胥憬嘴角一抽,「……你干嘛?」 谢逢秋手都抬不起来,勉强扯了扯嘴角,笑得十分尴尬:「后遗症,后遗症……」 顿了下,他又真诚道:「这次真没骗你,真的没力气,我需要一点时间恢復。」 他为了避免那道灵识窜入识海或丹田,生生将其逼到了经脉里,堵塞了不少地方的灵气流通,现下灵识被抽走,经脉里积攒了两天的灵力骤然奔涌如大海,撑得他浑身上下都疼,别说走路,动一下都能疼晕过去。 华胥憬轻车熟路地将他背起来,动作熟练得叫人心疼。 三人并肩向原先的方向走去,汝嫣隽回头看了一眼,问:「秋哥,你跟她说了什么?」 柳如嫣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愤怒、悲伤、喜悦都不见了,整个人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谢逢秋道:「没什么,说了一点柳城的故事,还多亏你跟我说的地底下的墓志铭。」 他清醒不过寥寥几年,对柳城后来发生的事可能还没有他们这些后辈清楚,浑浑噩噩地在这座空城里驻守着,不知道是在守着什么,也不知道在守着谁。 华胥憬也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将那没说完的半句话补充完,「第二种,就是后人忽然发现,他们的尸体,并不能存放在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方,所以重新找了隐蔽的地方下葬,至于为什么不能明目张胆……」 他忽然沉默了片刻,而后问道:「你还记得墓志铭最后,关于那位情郎的传闻吗?」 「记得啊。」汝嫣隽不假思索地答道:「情郎挖了双眼赠给了大妖,换来了柳城最后的十五日……」 他忽然停住了,脑中仿佛有灵光一闪而过。 「所以……这琵琶精是……」 善用黑暗,幻化出柳如嫣的皮相,却有着男儿的习性…… 「他们之所以不能下葬,不能将尸身留在棺椁里,是因为那位情郎本身就是大妖,」谢逢秋趴在华胥憬的背上,看着前方越来越亮的光线,「而他挖掉的那双眼睛,守护了柳城十五日,又在百年之后再度甦醒了过来,固执地守着这一座孤城。」 他们终于走出了甬道,天光乍泄,前路坦荡。 谢逢秋眯眼看着天际,轻轻道:「它是那双眼睛。」 第14章 破晓:少将军的第一次 柳城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回营地的路上汝嫣隽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惊愕地发现,他们累死累活,魂飞魄散……可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干啊?! 魔骨呢?魔骨嫌疑人呢?! 谢逢秋叼着随手揪的草茎,含煳道:「拉倒吧,我探查过了,这眼球怪是最近几年才甦醒的新妖,这城里的动静十有□□都是他弄出来的,桩桩件件都对的上,跟魔骨没什么关系……倒是汝嫣舒,我严重怀疑她是想拿我们当免费的打手,这柳城情况如何稍微一探便能知道,她非省这点事,害我们白走一趟,太黑心了……」 汝嫣家的人,对汝嫣舒都有点莫名的崇拜,汝嫣隽当即反驳:「这也不能怪家主啊。」 华胥憬从出来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他平日就是如此,若非必要不说废话,跟谢逢秋简直是两个极端,谢逢秋本来已经习以为常了,可今日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暗道口华胥憬毫不犹豫撤手离开的样子,心里像有片羽毛在挠,抓心挠肺地痒。 「你……」 华胥憬脚下不停,稍微偏了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谢逢秋却憋了半天都憋不出第二个字。 「有话就说。」 华胥憬见不得他这娘们兮兮愁肠百结的样子,皱着眉催促道。 谢逢秋将嘴里的草茎嚼烂了,嚼出满嘴的苦味:「就是,那个,你刚刚为什么放过那眼球怪啊?我喊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不会走,至少也得为民除害的……」 第25页 短短一句话,他扭扭捏捏,艰难地分成了好几段。 华胥家镇守封魔疆千百年,最大的敌人毫无疑问是魔族,但妖邪这些邪魔外道,一直也在他们的讨伐名单上,他们是抵御外敌的战士,任何威胁到人族领地安全的,都会被他们视为非除不可的敌人。 华胥憬疑惑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话倒让谢逢秋不知道怎么接,他斟酌了片刻才道:「华胥家不是跟这些妖魔不共戴天的吗……」 华胥憬的脚步停了一下。 营地就在不远处,汝嫣隽已经飞奔回去,准备拾柴点火弄吃的,华胥憬目光平视前方,侧脸看不出情绪。 谢逢秋盯着他,没由来地紧张,手心冒了一层汗。 好半晌,华胥憬才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跟妖魔不共戴天?」 仿佛是对谢逢秋话里的概念非常震惊似的,他甚至忘了原先的前缀『华胥家』,单纯地只带上了自己,脑子里思绪飞快,最后勉强琢磨出谢逢秋的角度:「我……这些年人族和魔族签订了和平条约,妖邪也有专门的人管,我以前……我以前跟你说,堪神剑会杀遍所有魔族之人,那是因为当时魔族和人族的矛盾处于白热化的时期,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不主动兴风作浪,我自然不会对你们动手。」 他停顿一下,「毕竟,我们比任何人都渴望和平。」 谢逢秋下巴抵在他肩头,再没吭声,可华胥憬分明感受到他圈住自己脖颈的胳膊紧了紧。 他近乎小心翼翼的解释,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正谢逢秋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一点,反而是更加沉默了。 华胥憬再度迈开步子,好半晌,谢逢秋低低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那你不恨他们吗?」 「……不恨是不可能的,毕竟交战了那么多年。」说话间,等候了一日的两匹骏马嘶鸣着表示对他们回来的欢欣雀跃,华胥憬单手托着他,从马背上取了一床薄褥子,垫在枯草上,「华胥家的先辈,有八成都死在魔族的手里,我身边的战友、亲人,葬身战场的数不胜数,我肯定恨,但也没那么恨。」 他将娇弱如林妹妹的谢逢秋安置下来,而后想了想,有些不太自在地抠了抠手心,闷声道:「还在,能好好说话,能当朋友的程度。」 「……」 一直到汝嫣隽拾柴回来,谢逢秋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汝嫣隽自认干啥啥不行,只好在这些粗活上多出几分力,经过谢逢秋身边时,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问了几句,得到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几句「还行」,「不困」,「不饿」后,毅然放弃,转头去抢华胥憬的活干,并殷切地希望他跟谢大爷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坐在边上休息。 华胥憬被迫跟干柴堆分离,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从马背上取了点清水,在升起火的柴堆上热了热,隔着一个银河的距离远远地看了谢逢秋好半会,指尖差点在水囊上抠出一栋宅院,也没能下定决心迈开步子走过去。 他其实是个脸皮很薄的人。 相较于本性,冷漠和内敛更像他的保护色,旁人的恶意、揣测、厌恶,好像用这四个字就能通通隔绝在外,所以重逢之后谢逢秋第一次对他展现敌意的时候,即使什么都不明白,他也是下意识用更冷酷的语言反击。 可他不喜欢这样。 他这人……没什么朋友,仅有的几个,他非常珍惜,谢逢秋算其中之一,如果可以,他希望两人不要再这样敌对下去,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说话,嬉笑打闹。 为此,华胥家的少将军在刚刚贡献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求和。 谢逢秋整个人的魂在空中飘。 他耳朵里一遍遍地迴荡着刚才的那些话,跟念咒似的,赶都赶不走,念得他格外闹心,他烦躁地用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将嚼干的草茎渣吐了出来。 嘴里苦得发晕,他更加心烦意乱,正想爬起来拿点水漱口,熟悉的鞋尖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华胥憬面无表情地将水囊递到他面前,神情淡漠得好像刚才说出那种话的不是他本人,是他的某个孪生兄弟,「喝点吧,润润口。」 谢逢秋:「……」 他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他,接过水囊来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等回过神来,华胥憬已经除去了他的鞋袜,正要将他的裤脚往上卷。 「……你干嘛?」 他愣愣地问了一句。 华胥憬头也不抬,盯着他脚趾那块被青石板压出来的淤青翻来覆去地端详,然后朝他伸出手:「带药酒了吗?拿出来。」 「……」谢逢秋是有在身上带点常用药的习惯,但他没想到这人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时精神更恍惚了些,连在怀里摸药瓶的动作都慢吞吞的。 华胥憬等得不耐烦,悬在半空的那只手顺着谢逢秋摸索的地方伸了进去,指尖在他腰腹间优易。 谢逢秋终于清醒了! 「不……」 「哪儿?你不会藏在里衣里吧?」 华胥憬问完,觉得这确实是谢神经病能干出来的智障事,于是想也没想,手指一探,顺着胸膛滑了下去,谢逢秋眼睁睁看着,唿吸都停滞了。 「有个屁。」华胥眼里的不耐烦越积越厚,毫无章法地摸索了两把,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放哪儿了?」 第26页 谢逢秋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那只手还搁在腰腹处,温热的指尖要贴不贴地蹭着肌肤,华胥憬左右没摸到,居然开始往下滑,明明粗鲁得毫无志趣可言,他却还是觉得全身在一点一点地烧起来,从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指触碰到的地方开始。 「够了。」 谢逢秋一把摁住他的手腕骨。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垂着头华胥憬看不大清他的神情,只觉得落在手腕上的力道大得过分,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似的,他眉心一皱:「干嘛?有病?」 谢逢秋有些古怪地喘息了两声,好半晌才慢吞吞道:「我等会儿自己上,你去歇着吧。」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莫名带了点抗拒之感,落在华胥憬眼里,这就是拒绝和好的意思。 他诡异地沉默片刻,一点一点地把手从他的怀里抽出来。 「随你。」 若在平时,谢逢秋定能听出他话语间的不对劲,可这会儿他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别人,他自己就是个□□。 余光瞥见华胥憬走远,他低头望着两腿间微微鼓起的地方,烦躁地揉了把自己的头髮,「操!」 不过是一点点肢体接触……这也能硬,真是日了狗了! 他承认自己对华胥抱了那么点不正当的心思,可十二年过去了,他以为那些年少情愫情窦初开都成了过眼云烟。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无论他先前怎样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怎样费劲地把两人摆到对立面,真正碰上这人,照样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他太喜欢他了。 无论他怎样针对对方,怎样在嘴上不依不饶,可他有一点没有办法否认——华胥家的少将军,承担着天下安危的信任华胥君,是他最喜欢的人,喜欢得要疯掉的那种。 十二年过去,那些不可言喻的感情,似乎在时间的酝酿下……发酵得更厉害了。 第15章 少年:少年意气狂,嚣张又何妨? 十二年前,魔界的年轻新锐魔长使谢逢秋还是个爬几级长梯都得大喘气的毛头小子。 邀月山巅的阶梯不叫阶梯,它有个别名,叫绝望坡,传闻邀月书院每三年启山门广纳天下学子,授文习武,所以每三年一至,天下想登修仙之路的年轻小辈纷至沓来,渴求能在书院中修习,得名师指点,突破境界,鱼跃龙门。但既被无数修士嚮往,自然门槛也低不到哪里去,邀月书院每年入院的名额是定数,名门之后自有家师长辈牵引,通过入门初试,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名额散落在书院的导师、长老手中,每年这时,他们便会游鱼入海般分散游歷于各地乡野之间,寻找那些有天赋却因为种种原因接触不到修仙之门的孩子们,酌情降低束脩,为人族的将来培养更多的可造之材。 拿到了入院名单,这代表初试算是过了。 但初试之后,还有不惮于人间惨事的复试——绝望坡之所以叫绝望坡,就是因为这座长达一千一百六十二级的阶梯上,留下了无数过往学子绝望的哭喊。 谢十六今年刚好十六,只比他家逢秋哥小几个月,于是光荣地成了杏花村少年人里老大的最信任的小弟,谢十六本人胆子其实不大,生性拘谨,有些羞涩,平日里多亏他秋哥罩着他,但眼下这种大场面,说句老实话,他秋哥也并不能给他太大的安全感。 他期期艾艾地凑到他秋哥的身边,指着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道:「哥……不是说进了书院,就吃香的喝辣的吗?怎么……还得爬山呢?」 谢逢秋今年也不过十六,眉眼深切,鼻樑高挺,散发着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他没正行地站着,手中的剑杵在地上撑着要歪不歪的身体,在一群正襟危立的大家学子中显得很是鹤立鸡群。 在这群学子的正前方,领路的导师正慷慨激昂地鼓励他们坚持不懈、顽强拼搏,走上这千层石梯,就走上了人生巅峰云云,谢逢秋毫不走心地回道:「大概是为了告诉我们,世上没有一粒米是免费的……这石阶是有点长,要不我们直接弃权吧?」 他话说得漫不经心,但要是让引他入院的导师听到,能立刻气得吐血。 谢逢秋是少有的、免了全部束脩入院的学生,盖因他天赋极好,导师亲自与学院沟通,为他开了扇后门——钱谢逢秋是没有的,这辈子都不会有的,他是杏花村的,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所以当那白鬍子老头猥琐地问他「想不想上天入地,腾龙潜渊,迎娶漂亮姑娘,走上人生巅峰」之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话他还是明白的。 自称邀月书院导师的白鬍子老头廉丹左游右说,愣是没把这人小鬼大的少年说动,最后凭藉着一句轻飘带过的「吃香喝辣」,成功动摇了谢逢秋心中坚定的信念。 他对修仙并没有很大追求,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为混日子来的。 谢十六看了看前方滔滔不绝的廉丹导师,仔细斟酌了下,才道:「还是别吧,廉丹爷爷据说为了你跟书院交涉了很久,你现在走,他会打死我们的。」 据廉丹本人所说,小秋天赋异禀百年罕见,为此他费劲唇舌,还降低要求收了谢十六这个原本达不到及格线的残次品,堪称是为了人才忍辱负重,谢逢秋本人是没觉得哪里异禀,但廉丹既然这么肯定,还非要把一大堆跟着这个评定而来的诸多好处强塞给他,那他只好却之不恭了。 第27页 谢逢秋道:「太麻烦了,过了复试,还有第二关终试,这年头吃口饭真不容易,我算是明白村长的头髮为什么掉得那么快了。」 两人窃窃私语,前头一个身着华服的弟子似乎是听见了动静,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他一回头,谢逢秋右眼皮就是一跳,果不其然,那华服弟子扭过头,露出一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 程衍昨晚上没睡好,今日一直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稍后便要攀爬绝望坡,他有心趁着导师絮叨的时候小憩片刻,好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没想到他刚一闭眼,身后就响起苍蝇一样吵闹的说话声。 他皱起眉尖不虞地回头一看——好嘛,不是冤家不聚头,新仇旧恨一起算。 面前这两个王八蛋就是害他昨天没睡好的罪魁祸首。 程衍此人,来自离这儿十万八千里的南边中河地带,是温柔富贵乡里宠出的世家公子,据小道消息,这人父亲是城主,祖父是隔壁城的城主,姑姑是中河地界的第一强者,表哥前些年以魁首的成绩从邀月书院毕业…… 总而言之,这人背后撑腰的势力多如牛毛。 但小公子心中有大抱负,不愿意活在家族的保护伞下,学着他表哥不远万里来到超出家族管辖的邀月书院,打算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不料第一日就碰了壁。 那块胸膛比脑袋还铁的墙壁,就是谢逢秋。 这两个人的恩怨,要从一只筷子说起。 程小公子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而来,比大多学子到的都晚,昨日才落脚在山下的镇上,小公子心里志比天高,但毕竟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人儿,多少有点娇生惯养的臭毛病,跟为了省点住宿费姗姗来迟的谢逢秋二人恰好留宿在同一条街上——福满楼客栈,以及福满楼客栈对面那家破破烂烂连招牌都没有的旅店。 这还得益于他们临走时杏花村大傢伙砸锅卖铁给他们凑出来的一点路费,这些淳朴的村民对修仙没有多大景仰,走时只嘱託道:「那边饭不要钱,记得多吃点,信写不写的无所谓,反正一年就回来了,要真能学点什么,到时候就在村口支个台子,卖艺赚钱,也不失为一条财路……」 若非如此,他们连这破破烂烂的旅店都住不起。 那条街还算繁华,旅店看着落魄,想来祖上也是风光过的,所以基石并不低,只比对面的福满楼矮上一线,窗户隔着一条街正好对上对面程小公子的窗户,谢逢秋对这程小公子的印象仅停留在那十里红妆似的排场上,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人不是一路,不会有什么交集,因此并没有把这桩小小的巧合放在心上。 但没想到,他这一不留神,就给不留神出□□烦来。 他出门熘达一圈的功夫,回来的时候,福满楼和对面的旅店,都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 他佯装旁观地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出门之后,谢十六一个人在房间里练习操纵物体的术法,他修炼入门时间不足一个月,惦记着之后的复试和终试,总忧心自己会拖后腿,于是终日不停地练功修习,谢逢秋吃饭的时候他在练习,谢逢秋出门的时候他在练习,谢逢秋睡觉的时候他还在练习,最后谢逢秋忍无可忍地警告他:再这么练下去,你早晚得出事。 一语成谶,现在可不就出事了嘛。 他感知力微弱,体内灵力不足一个屁,所以只能选择轻便好控制的物件,思来想去,他诚恳地从掌柜那借来了一只筷子,可万万没想到,就是这只筷子,引发了最后的祸端。 筷子失控的时候,对面程小公子的侍女正好开窗透气,那只筷子便如无无人之境地从侍女的头顶掠了进去,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之后,程小公子脸色黑沉,怒火中烧地下了楼,寻找罪魁祸首。 ——据说那只大逆不道的筷子,戳到了他的尊臀。 谢逢秋远远地在外围看着,见谢十六一步三挪地从旅社内走出来,神情委屈得好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而他对面的恶霸凶神恶煞,打手无数,谢逢秋仔细打量了两眼那些侍从手中雪亮的刀,觉得自己赤手空拳冲上去被打死的可能性更大,于是退后几步,在周边的摊子上扫了两圈,最后目光落在一把灰扑扑的剑上。 真的是灰扑扑,那剑上积了老厚一层灰,将剑鞘原本的纹路都遮住了,乍一看跟铁棍没什么区别。 谢逢秋伸手掂了掂,觉得重量适合,价钱便宜,于是忍痛从怀里掏出了一点银钱,心如刀割地递给了摊主。 正当他要提着新鲜出炉的武器冲上前去解救自己的小弟之时,谢十六眼尖,瞥到他家气势汹汹稳如老狗的秋哥,一剎那底气暴涨,手里那根拿来对峙的物证再一次失控,在半空咻咻咻地转了两圈,而后压低至地面,笔直地冲着程小公子而去。 程小公子刚巧转了个身,正从侍女那端了茶来润口,毫无防备之下,后臀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那一刻,他的时间停滞了,他的世界从彩色变成了黑白。 谢逢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看着那根卡在程小公子尊贵的玉臀间的筷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要完。 第16章 少年:垃圾书院,毁我青春 天地间一片寂静,围观者下意识地合拢了双腿。 第28页 谢十六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们一拥而上,将程小公子围在了中央,好半晌,才听到他压着怒火和杀意的咆哮声:「给我,杀了他!!!」 程小公子气疯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过多叙述了,谢逢秋作为老大,小弟失职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当仁不让地提着铁棍与侍从们混战在一起,对方人多势众,本该谢逢秋两人要更吃亏一点,奈何这人鸡贼,乘着混乱摸到了程小公子跟前,自家主子的头髮被人揪在手里,侍从们自然投鼠忌器,年少轻狂程小公子当场就怒了,他有样学样地揪起了谢逢秋的头髮,两人跟当街泼妇一样互相抓挠,直到邀月书院的人闻声而来,强行将他们分隔开。 程小公子一身锦衣华服给抓成了鸡毛掸子,他顶着一头乱髮,当即发誓,从今往后,他与这俩人不共戴天。 而现下,谢逢秋看着一瞬间怒气值暴涨的红衣小公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一万头草泥马唿啸而过。 今天这石阶是不好上了,弃权吧,弃权是条好狗,操作稳。 说起来,他对这金枝玉叶的小公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感——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眼高手低,没点逼数。 在他看来,真正为了磨鍊自身而来的人,昨天在福满楼门口,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大反应,有太多的东西比面子更重要了,因为一个乌龙就跟还不知底细的未来同窗交恶,属实是非常没脑子的事——但毕竟是他们先招惹的人家,不占理,对方找茬能避则避,避不了再决一死战。 程衍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不好当着众多导师的面发作,他冷冷地盯了谢逢秋许久,最后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 大意是:你们等着。 谢逢秋看着他转过头去,高高束起的马尾甩起老高的弧度,差点甩到他脸上。 廉丹活力满满地讲完了致词,然后给他们让开通往山巅的路,年轻的学长点燃了香炉里的信香,并宣布规则:「三炷香时间内,能走到终点的人,即视为成功。」 站在边上的白鬍子老头负着手,频频向他们投来殷切的目光。 谢逢秋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总算明白了——弃权是不可能的,廉丹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不可能弃权。 先通过这一轮再说吧…… 廉丹那番慷慨激昂的宣讲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一声令下,出发的学子们都容光焕发,激情澎湃,仿佛个个都有信心走到山顶。谢逢秋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太阳,在谢十六的催促下慢吞吞出发,跨上第一步台阶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干咳,他循声望去,廉丹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用力地朝他们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孩儿们,不灰心,不放弃,美好的明天就在前方等着你们! 「……」 谢逢秋诡异地看懂了他的口型,没说什么,牙疼似的扯了扯嘴角,跟着大部队走远了。 千层石阶之所以能被当成测试的题目,就是因为其不仅能锻鍊人坚持不懈的毅力,还能锻鍊人困境中求生的坚定心智,简单来说,要想一步一步走到山顶,不仅得有强健的体魄,还得有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爬上去的信念!每一层石阶都刻满了符篆,符篆会影响身体里灵气的流动,攀爬过程中,无法御剑升空,也无法用灵气来缓解身体的疲惫,甚至到了后期,符篆的作用会逐渐放大肌肉的不适,浑身上下简直像被车轮子碾过一样,几乎没办法直立行走,对于多数学子来说,这绝对是他们这辈子遭受过最苦难的折磨,无数人在这石阶上留下绝望的泪水,才有了后来关于绝望坡的恐怖传闻。 这一关,拼的是身体素质,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就这一点而言,那些修锻体武学的人和谢逢秋这种从小摸爬滚打皮糙肉厚的人,是占有先天优势的。 谢逢秋轻轻松松地走上一百级,脚步落定之时,顺手拉了身后的谢十六一把。 「秋哥,」谢十六稍微喘着气,不停不歇地爬了一百级,正常人都会有点喘,除了他不太正常的秋哥——这位自小就比同村的孩子力气要大,四岁就爬山上树,地里插秧河里摸鱼,长大了还能效仿武松徒手打虎,前年进村的那只大老虎就是他一个人打死的,虎皮现在还在他家垫着呢,架势跟山大王似的,「……你算时间了吗?三炷香,我们能不能赶到啊?」 谢逢秋懒洋洋的,牛皮张嘴就来:「三炷香的时间,都能从山头走到山尾了,安心吧,你秋哥带你躺赢。」 他从旧摊子上淘来的那把棍子似的剑,昨天的时候还是人间利器,今天就是人间累赘,重量不小,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锻成的,搁在身上腰都得压弯三寸,谢逢秋把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说道:「走吧。」 两人继续前进。 这期间程小公子倒是没主动找事,这里显然不是个合适的地方,时机也并不美妙,而且,他好像有点自顾不暇,怕是没有精力来挑衅他们。 大约在四百多级石阶,程小公子撑着膝盖吭哧吭哧喘气的时候,谢逢秋云淡风轻地从他身边经过了。 据谢十六叙述,程衍当时大概想把他瞥过去的眼珠子抠出来当弹珠弹。 「秋哥,你招惹他干嘛呢,」谢十六忧心忡忡地说道:「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们了。」 第29页 确定程衍的身影不见了,谢逢秋才停下来歇口气,他靠在边上的一块大石旁,手里杵着那根铁棍,说道:「……他要是爱我那才可怕呢。」 他的状态没程衍想像中那么好,放大疲惫的符篆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谢逢秋后背一层闷汗,大腿肌肉也开始酸痛起来,他拄着铁棍,敲打了几下腿骨,轻声道:「十六,等会儿要是爬不动了,就跟我说,秋哥背你。」 谢十六正瘫坐在地上,借着大石的阴影乘会儿凉,闻言转过头来,挠着后脖颈,「秋哥,不……我要是入不了院,就算了吧,廉丹爷爷也说了,我确实没什么天赋……你进去就好了,我逢年过节还能来看看你……」 「放屁吧你就。」谢逢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是谁跟翠姨说,学了法术回去就带她上天?一天天跟廉丹说想练御剑术的不是你?行了,我是你哥,我说了算,我还就不信,老子征服不了一破台阶!」 他拄着剑从大石上站起来,谢十六踟蹰着站起来,期期艾艾地纠正道:「哥,你不能这么称唿廉丹爷爷,这不尊重。」 谢逢秋:「你以为你要他爷爷他就很高兴吗?」 谢十六:「……为什么不呢?」 「用点智慧,好好想想……啧,这破剑怎么那么重,得找个地方扔了……」 「哥,别。我总觉得这剑非同凡响,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重吗?」 「……不是,哥,要不你试试用爱感化它?」 「滚犊子。」 一直到终点就在眼前,谢逢秋都没能在谢十六的注视下把这把破剑扔掉。 每当他想动手的时候,十六同学就会用真挚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哥,这是钱买的,钱吶。」 谢逢秋给这一句话说得没脾气,只能带着这根天大的累赘一直走到了最后。 终点若隐若现地隐在云端,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大约还有一百级的样子,谢逢秋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应该是不多了。 他的进度不算最快,在他赶到之前,这里已经有近二十人在克服最后的难关,如传闻所言,千层石阶的最后百层,是绝望中的绝望,到了这里,基本上两条腿都已经废了,少数战士能继续支撑着直立行走,更多的只能匍匐在地,像某种爬行动物一样,用手撑地一级一级地往上挪。 从古至今,学习对少年人来说,从来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邀月学院文武兼修,除了术法修习之外,也会有日常的讲文注释,枯燥且乏味,每届来此求学的学子,只有极少数是为了强大自身自愿入学,更多的只是碍于家族各方的压力,大势所趋。 于是便出现了以下言论—— 「垃圾学院,毁我青春,伤我自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早知道邀月书院这么变态,我就不该听我娘的话……」 「我究竟是为什么想不开要来这里念书!」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对过去的自己说五个字……你清醒一点!」 学子们涕泪横流,念念有词,以往人模人样的少爷们,现在痛心疾首地在地上挪着,时不时还跟身旁的战友一起加油鼓劲……场面壮观得几乎有些微妙。 谢逢秋忍不住咂舌。 谢十六也是这趴在地上的一员,他眼冒金星地摆手:「哥,我不行了,我真的走不下去了,请你带着我的信念继续走下去吧……」 谢逢秋:「刚刚说死也不放弃的人是谁?」 谢十六:「我正在为我之前的不懂事付出代价。」 谢逢秋作势要扔剑。 「诶诶诶——别扔别扔!」谢十六诈尸般从地上弹起来,抱上谢逢秋的大腿,「哥,你扔我,别扔它!你相信我,它肯定值钱的!命根子……命根子啊!」 谢逢秋伸手,想揪他的领子,可他看着生龙活虎,实则也是强弩之末,只好拿谢十六的命根子另一端戳了戳他,「起来,没时间了。」 说完便有气无力地靠上边上的树干,眼前一阵群魔乱舞幻影迷踪,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鼻息间满满的血腥气,好半晌,他狠狠地咬了咬下槽牙,「……今天,不是这石阶死,就是我亡!」 他撑着剑,再度缓缓站直了身体。 第17章 少年:拔不出来的剑 相较于这里其他人而言,他的状态真的好太多了,至少两条腿还能用。一位趴在地上一声衣裳滚得灰不熘秋的兄弟眼睁睁看着一双大长腿从自己面前跨过,忍不住抬头赞嘆:「朋友,你可太厉害了!」 谢逢秋两腿打颤,还不忘装大尾巴狼:「……过奖过奖,坚持就是胜利。」 他从那躺得歪不横楞的哥们旁边绕过,然后在他的注视下顺着石阶的梯度躺下,手里的铁棍向下伸出。 哥们还没明白他在干嘛,就看到铁棍的末端抓上了一只手。 谢十六气息奄奄:「哥,你别管我,你走吧,我的修仙之路就终止于此了……」 谢逢秋:「你的动作跟你说的话可不是一回事。」 谢十六脚没力气,手却抓得飞快,顺着谢逢秋的劲力,蹭蹭两下就爬到了他旁边。 他了解谢逢秋,这位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说要带他一起入院,那他今天就算是死在这条路上,他哥也会把他的尸体背上山去,那他还不如自己动手,配合一点。 第30页 围观了全程的哥们震惊不已:「还能这么玩?!」 谢十六回了他一个善意的微笑,这期间谢逢秋又手脚并用地往上窜了几级,然后虚脱地躺在石阶上,仰面朝天对谢十六伸出生命之棍。 那兄弟真诚地问:「我能一起蹭吗?」 谢逢秋斜着脑袋,半死不活地眯着眼睛看了他两眼,答曰:「我这瘦小的身躯,可能承受不起这么可怕的重量。」 谢十六手已经抓上铁棍末端,谢逢秋手一使劲,人就到了他身侧,那兄弟还想再商量,他垂着脑袋,敷衍道:「我先把我弟送上去,有时间就回来接你。」 一百级台阶,每走一级都异常艰难。 谢十六忍不住心中的疑问,趁着他哥休息的空档,喃喃道:「这邀月书院的人,每次上山都要爬着上去吗……这是不是太诡异了一点……」 「你太天真了。」他们身旁一个目光坚定,正奋力向上的学子抽空回答了他:「这石阶上的符篆平时都是不生效的,只有我们来的时候才特意开启,作试题之用,为的就是磨掉我们身上的骄纵之气,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谢十六:「……这学院那么阴险的吗?」 他重新抬头,抓住他哥给他递下来的铁棍,身旁的学子眼睁睁看着他更漂移似的滑上去,眨眼间就跟自己拉开了距离,然后扭过头来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你继续说啊,然后呢?」 「……」他并不是很想跟这种有人带的躺赢玩家说话。 谢逢秋催促他:「快点,没多远了。」 谢十六这时抬头一看——确实没多远了,尽头负责记录的学长手里捧着册子,正微笑地看着他们,旁边还有一只四脚香炉,上头颤颤巍巍地烧着一支半长不短的香。 谢逢秋把谢十六推上去的时候,这香还剩三分之一。 边上几个比他们先到的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尽情享受着成功的喜悦,谢十六朝谢逢秋伸出手:「秋哥,快上来。」 谢逢秋把手搭上,刚要使力,后头传来一声震惊中带着凄切的吶喊:「哥——你不管我了吗!你要丢下我吗!」 「……」 谢逢秋回头看去,他随口敷衍过的那位仁兄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泫然欲泣地盯着他。 哥你大爷,谁他妈是你哥。 要不是心力交瘁,谢逢秋真想爆句粗口。 一片静默间,谢十六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指指下方不远处:「哥,程衍。」 他小声地在他耳边道,谢逢秋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他:「所以呢?」 谢十六尴尬地笑了笑,这孩子心眼半实不实,跟着谢逢秋混久了,坑蒙拐骗自然是耳濡目染,但骨子里还带着点老好人的脾性,福满楼门前那桩乌龙,他一直认为是因他而起,所以对程小公子总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愧疚,眼下补偿的机会终于到了,「哥,时间不多了,我觉得他恐怕走不到这里,我想去帮帮他。」 程衍骨子里带着娇生惯养的傲气,即使被疲惫压得苦不堪言,也不肯像其他人一样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攀爬,他就算站不起来,也非要半蹲着,这就导致他每挪一步,都要积攒很久的力气。 谢逢秋瞥了那张面白如纸的红衣小公子一眼,直言道:「你疯了吗?」 谢十六郑重地摇摇头,「哥,我没开玩笑。」 说着,他撑起身子就要下场,却被旁边记录的学长一把拦住,学长尴尬地笑了笑:「已经到达终点的人,是不可以再参与测试的,否则包括受到影响的学子两人的成绩都会被作废。」 谢十六呆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只冒出一只手,大半个身子还残喘在线内的谢逢秋。 「……我这算过关了吗?」谢逢秋问。 学长和善地笑了笑:「我们是以脚踩过线视作过关的。」 意思就是他还能下场,谢逢秋没话说了。 「我真是造了孽……」他一边腹诽,一边站起身来活动了下手脚。终点线在符篆之外,他刚刚待的地方算是空档,没有符篆的作用,体力恢復了不少。 「行吧,速战速决。」 以往的测试中,并不是没有临近终点线,却仍旧折回去拉自己同伴一把的,书院对于这种积极向上的行为乐见其成,学长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情景,但他绝对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在这石阶的最后百级上健步如飞,生龙活虎,即使他已经在空档的位置休息了片刻。 谢逢秋不是人,谢十六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句话。 只见他脚步飞快,瞬间经过那名被他敷衍过的仁兄,在后者「您真的来救我了?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战友情?」的惊喜眼神中头也不回地飞奔而过,眨眼便到了程小公子的眼前,在对方还没回过神来的迷茫眼神中,干脆利落地把人抗上了肩,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台阶上窜,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程衍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到终点了,他很快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屈辱之情涌上心头,正要破口大骂,谢逢秋长腿一迈,他又下去了。 别说程衍没看懂,谢十六也是一脸茫然,冲着他哥的背影喊:「哥,你干嘛?」 谢逢秋又是一顿操作勐如虎,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丢沙包似的将那个叫了他一声「哥」又被他伤害过的兄弟扔过了终点线。 第31页 香炉里的香只剩下一个指节了。 唐潜远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以这种方式实现躺赢的梦想,他惊魂未定地在原地愣了片刻,转头扒着青石板的缝,沖谢逢秋慷慨激昂地喊:「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我爱你,爱死你了!」 谢逢秋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要是听清了,可能会想折回去把人揍一顿,他仗着自己活蹦乱跳,将几个落在后头的位置危险的学子团成团往上扔,然后又提熘了两个虚脱的动弹不了的,一手一个小朋友,大步往石阶上跨。 记录的学长兼职监考,但他在这个职位上奉献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诡异的场景,绝望坡的绝望之气好像一瞬间被冲散光了,这些人仿佛看到了希望,没力气的也有了力气,士气大振地往终点爬。 最后谢逢秋精疲力尽地坐在终点线前,手里的那根铁棍再度成了生命之棍,他攥着另一头,指点江山—— 「手抓稳,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石阶上极度混乱,以谢逢秋手里那根铁棍为开始,一个一个串签似的拉成了长长一条。 「你用力啊,动一动,不能只有我使劲啊……」 「抓我脚,别抓我腰,我怕痒!」 「谁扒我裤子?!」 学长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没办法判违规,可这场面怎么看也不正常。 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落下,群山云雾之中传来厚重的钟声。 这群人死尸一样瘫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词,前来接应的导师御剑飘然落下,见着这声势浩大的「尸群」,难得有几分惊讶:「今年过关的人这么多?」 学长一脸便秘,想诉苦却无从说起。 所幸导师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关注,很快,从另一侧的山林小径中走来穿着整齐划一弟子服的人,他们缓带轻飘,足履轻盈,显然都是有功法在身的,其中一人走上前来,与导师说了几句,谢逢秋分心听了几句,大概是什么「准备好了」,「明日开始」之类的。 导师点点头,转而朝他们道:「这几位是你们的学长,短期内负责你们的生活起居,你们有什么疑问或不便,都可以跟他们说,书院有专门为你们收拾的客舍,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便是第三轮终试,望诸位学子将心态放平,争取成为最后的优胜。」 此话一出,哀声一片,周遭一片怨声载道,谢逢秋手里攥着铁剑的剑柄,指尖触到剑身与剑鞘契合的地方,忽然想到: 这剑,好像拔不出来啊。 第18章 少年:选不上就回家 过关的学子们分批随着学长离开,临走时那位敷衍兄执着谢逢秋的手依依惜别,「哥,我真的太感动了,你拯救了我的灵魂,下半辈子,无论多远,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唐潜远万死莫辞……」 谢逢秋要歪不歪地靠在十六身上,他消耗太大,两条腿灌铅似的,只觉得这个叫什么唐苍蝇的烦的很,半掀着眼皮摆了摆手,敷衍道:「哪里哪里,我只是为社会的发展贡献了微不足道的一份力。」 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十来人彼此搀扶着,气息奄奄地跟着蓝白校服的学长鱼贯离开。 邀月书院坐落于群山云雾间,风景秀丽,屋舍俨然,极目远望,只见青山妩媚,他山云雾如烟似纱,笼着一点轻灵的天色,当真宛若人间仙境。 谢十六这时才有了一点踏上修仙路的实感,他目不暇接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致,身旁经过的树干刻着古朴的符文,他不住地扫量着,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哥,你看,这可太厉害了,这符文我下辈子才刻得出来,我们以后真的要住在这种地方?这不是做梦吧?」 谢逢秋懒懒散散地拖着脚步,闻言二话不说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嘶——哥你干嘛?!」 「不是说做梦吗?」谢逢秋说道:「疼吗?疼就不是做梦。」 谢十六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又想起点什么,忧心忡忡起来,「哥,明天还有一关呢,咱们真的能顺利通过吗?」 谢逢秋没什么感觉地说道:「能过就过,过不了就回家种田呗。」 谢十六扭头看了看周遭灵蕴天华的景物,诚实道:「哥,我不想种田。」 谢逢秋:「……」 被廉丹哄骗着在那张入学通知上摁手印的时候,他真的对修仙没有多大概念,哪怕那老头将他的天赋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也觉得兴味索然。 谢逢秋含煳道:「再说吧。」 山林小径修得齐整平缓,约莫是考虑到他们身心俱疲的情况,学长也有刻意将步履放缓之嫌,穿梭过几个令人咂舌的精緻亭廊,远远望到另一拨人翩然而至,两厢前行的方向正好相反,在一岔口正面遭遇,对方为首的,竟是两名气质高洁的女修。 这一群在灰尘中滚了半晌糙汉子,这时才知道,原来男女学子的考场竟是分开的。 这群刚刚还四肢不勤唿天喊地的「死人」们,此刻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眨眼间就将自己拾掇得衣冠楚楚,连凌乱的髮丝都整理得一丝不苟,虽仍旧狼狈,但只要模样装得好,几乎能从中品出些许君子风华来。 谢逢秋真是服了,「……你们是来相亲的吗?」 因谢逢秋先前的壮义之举,这些学子们对他很有好感,被嘲讽了非但不恼,反而人模人样地辩解:「这你就不懂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待入了院,男修女修分开讲学,那怕是毕业了也不见得能见到这些同窗,苦学一年,若心中没个暗恋对象,没个盼头,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这可是天赐良机,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是哪个幸运儿能被我暗恋?」 第32页 他一面说着,一面抻长了脖子探头探脑,配上踮起的脚尖,简直像一只开了屏的细脖子孔雀精。 那两名女修亦着蓝白弟子服,只款式稍有不同,待她们走近,先是与负责他们的学长寒暄了几句,趁着这个机会,后头大片孔雀精齐刷刷开屏,脖子拉得与天同齐,一双眼睛精光似的扫荡的同时,还不忘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雄性魅力。 那群女学子同样灰头土脸,但风华正茂的小姑娘,就算再狼狈,那也是惹人怜的,正看着他们猎奇的做派捂唇轻笑,稍有大胆的,眼尾一斜,玩闹似的往这边送了个秋波,霎时就电倒了一片孔雀精。 谢逢秋更加确信了,他们就是来相亲的。 待学姐与学长寒暄完,那群女修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谢十六才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哥,刚刚那个穿黄衣裳的,她长得可真好看。」 谢逢秋:「???」 什么黄?黄什么?谁长得好看? 对谢逢秋而言,姑娘大约就和修仙路一样,非得要他自己开了悟,对异性产生渴求,他才会留神多看两眼,否则他的态度就跟之前对修仙一样——能修就修,修不了就回家种田。 这人没开悟之前,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 谢十六跟在他屁股后面那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面无表情的脸下隐藏的是一颗怎样冰冷的心,当下惆怅得嘆了口气,学着村口那个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给谢逢秋的姻缘判词:「都是命,都是命啊。」 谢逢秋冷眼看着,「滚犊子,再提这茬——我的手告诉我,它想揍你。」 谢十六:「……哥,学长走远了,您快跟上!」 又在山林小径中几弯几绕,眼前渐渐如山重水复般豁然开朗起来,周遭树林逐渐稀疏,大片疏朗的空地上,立着几间错落有致的秀雅小筑,学长带着温和的笑,转过身来,「就是这儿了,今晚你们暂且在此休憩,两人一间,自行组队,房里有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若还缺了什么,可与我讲,我就歇在第一间小筑的二楼,晚间会有专人送来饭食,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四处看看打发时间,但是别走太远,小心迷路。」 学长又向他们嘱託了几句,便不再赘述,学长走后,压抑了许久的学子们劫后余生般地欢唿起来,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成功渡过了第二道难关,奔向小筑的背影简直像是奔向了生命的新起点。 谢逢秋两人随意选了个房间,进去后,直接往床上一躺,也不管什么邋遢不邋遢,先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后,外头已是夕阳西照,谢逢秋微微眯起眼,看着窗缝间泄进来的一点橘色天光。 某些压在心底的疑问,在一切风云落定之后,在独自一人的静谧里,才能拉出来被反覆咀嚼——譬如,他今天其实有些不正常。 恢復的速度快得不正常,恢復后的力气大得不正常,劲力耗尽后疲惫得不正常,包括现在睡醒后、身体里那些仿若源源不断的暖意,也有些不正常。 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虽比常人要强上几分,但远达不到今天这样的壮举,就好像忽然身体里哪个角落潜藏的能量被无端激发了,骨缝里一瞬间涌现出强悍的力量,四肢百骸好似不会累似的,可尘埃落定之后,又觉得浑身的肌肉哪哪都酸痛。 ——就像是用力过勐,无法承受的感觉。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修仙带来的益处,可他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就他这刚入门的稀疏二五眼式的灵力,哪里会自行运转护主,还能抵抗书院大能刻下的符篆。依託于那点微末灵力,他不如做梦比较快。 谢逢秋就这样躺在柔软的床上,左思右想,还未曾真正踏上修仙之路,来到书院的第一日,他便已经有了无法解答的困惑。 暮色渐渐落下,室内光线愈发昏暗,谢十六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耳边安静得针落可闻,谢逢秋就这样放空似的躺了须臾,终于回魂一样动了下手指。 这一动,手指触到一片温热,原来他一直攥着那把灰扑扑的旧剑,回房之后直接往床上一躺,竟也忘了松开,就这样抱着剑睡了一下午。 谢逢秋终于有些清醒过来,他慢吞吞地撑起身子,垂眸盯了那剑片刻,忽而意识到什么,眉心一拧,手指顺势往下移了两分。 ……温热的。 他本以为,剑身是被他的掌心的温度捂热了,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谢十六兴沖沖地端着饭菜进来时,天已经大黑了,谢逢秋点了一盏明灯,正倚在灯下捧着那把灰剑细细端详。 谢十六道:「哥,快吃饭,我看你睡得熟,就没吵你,让掌事的给你留了一份,刚取的,还热乎着呢!」 他也不知道是去哪里厮混了,头髮上还站着一片草叶子,他却浑然不觉,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哥,我刚跟学长他们在周围熘达了两圈,你知道吗?就那些符咒,刻在树上的那些,学长说那些是眼睛!是防歹人的,可以随时观控方圆五十步内的情景,我刚刚还去了演武场,看到了好多书院的弟子,他们都在天上咻咻咻地飞!学长说御剑术是高阶的法术,要等我们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才可以修习……哥,你干嘛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把存稿箱的两章点成直接发表了(笑哭),所以就抵了明天的更新叭,双更,后天继续日更。 第33页 第19章 少年:试炼开始 谢十六将饭菜摆好,又自说自话地喷了一阵唾沫星子,这才注意到他哥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谢逢秋将剑翻来覆去地折腾,神色是难得一见的专注,若非这古剑坚硬拔不出来,他怕早就将其拆成零件了。 「啧……」大概是没能翻腾出什么端倪,他不大耐烦地自唇齿间发出个气音,片刻后若有所思地沖谢十六道:「十六,你去打盆水来。」 「哦……哦。」谢十六没什么怀疑地去了,等他把盆摆上,他哥伸手从架子上扯了块洗漱用的白布,简单粗暴地给这把破剑来了个全身洗礼。 「……哥,你干嘛呢?」谢十六看傻眼了,也没顾得上阻止他,那把剑哐当噼啪地在水盆里屈尊游了一轮,水珠儿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谢逢秋又拿着那块沾了污迹的白布从头到脚一薅,宣布道:「好了,洗干净了。」 谢十六:「……」 谁家铁剑用水洗的? 您跟它有仇吧? 奈何他已经错过了阻拦的最佳时期,在原地憋屈地站了片刻,谢十六认命地坐了下来:「好吧,哥,我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被你糟蹋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最底层的穷人了。」 「说得我们原先多富有似的。」谢逢秋不理他的唉声嘆气,将剑的末尾往他面前一横,「这不是铁,你仔细看看。」 那剑被水洗涤了一番,原先的陈年污垢消弭殆尽,显露出潜藏在灰尘底下的细密纹路来,那些古纹路刻得极其精细,乍看仿若只是随削掉了一小块铁皮,可若随着光线变化角度,便能发现,那一小片凹陷隐有光华流转,细细端详,可窥见一点不甚明显的图样。 谢十六眼睛尖:「这……这好像是只老虎——不,不是老虎,它有毛,像我们之前在廉丹爷爷给的万兽册上看到过的,叫,叫什么来着?」 谢逢秋探头过来,随意一瞥,「狻猊,也叫『狮』。」 「对对对,就是这个。」谢十六豁然开朗,他抠着那块不甚明显的图样,疑惑道:「但是,为什么要把图纹刻得这么隐秘呢?」 少年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山村走出来才不过一个月,他现存的所有对于修仙世界的认知都来源于引他们入道的廉丹口中的只言片语,他看到剑鞘上的图纹,第一反应是修仙界某些大势力用以表明身份的族徽,他的眼界还不足以让他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一些古老而神秘的存在,他们高高傲立于九霄之巅,活动在凡人触及不到的领域,而他们的东西一旦现世,只会为拥有它们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他们持有的剑,会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剎那,将自身所有光华敛藏。 直至甦醒。 谢逢秋跟他显然是半斤八两,看了两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把视线移回剑柄处,「你看这儿。」 这把剑奇怪得很,剑身呈扁扁的椭圆形,剑柄与剑鞘交接处的卡槽也异常隐晦,触手一摸几乎感觉不到异样,才一度让谢逢秋误以为这玩意儿是铁棍,可昨儿他躺在千层石阶的终点线处,浑浑噩噩间攥着剑首,竟莫名地觉得掌心有什么东西咯得慌,如今洗净了放在灯下细看,那竟然是十几个极其精巧的机括,每个不过绿豆大小,尾端牢牢地卡在剑鞘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就是导致剑拔不出来的罪魁祸首。 谢逢秋凭直觉摸索到其中一个,用力一抠。 「我靠——」 随着这声粗话一起冒出来的,还有谢逢秋食指上一道细长的伤口,眨眼间便渗出几滴新鲜温热的血液,他皱着眉将手指含在嘴里,一滴被无意间甩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剑尾的图纹上。 谢十六眼睁睁看着那滴血以惊人的速度渗透进剑身,犹如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 他抬起头,愣愣地道:「哥,它吸血。」 「……」谢逢秋又不瞎,他含煳不清地爆了句粗口,而后道:「别上手,这东西恐怕有点邪门……」 那滴血如游鱼入海地渗入剑身里,却再没了动静,若非谢逢秋手指上的伤口是真的,两人简直要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两人又等了片刻,这破剑照旧安静如鸡,谢逢秋用白布把剑身包裹着,将剑翻来覆去地倒腾了一遍,仍旧是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那机括也不知是哪位大能做成的,绿豆大小的一点,竟然还能在上头刻下符咒,谢逢秋闭上看得有些疲惫的双眼,糟心道:「人才,刻个这玩意儿,多少双眼睛也不够费啊。」 谢十六嘆了一声,道:「我就说这把剑肯定非同凡响……哥,要不我们别管它有什么玄机了,直接给它卖了吧?」 谢逢秋正仰着头揉按眉心,眼睛都懒得睁地说道:「先不说邪门的问题,一把拔不开的剑,换你你买吗?」 「……」 谢十六一想也是,只好将此想法作罢。谢逢秋将剑随手扔进角落里,两人各自用饭洗漱忙活了一通,便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明亮月色沉沉睡去。 没人注意,某一时刻,剑身上忽然有光亮顿起,眨眼间便又散去。 翌日天蒙蒙亮,晨钟之声准时响起,余音犹如波浪一般迅速席捲过整个邀月山,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破开清晨的薄雾,分毫不差地撞进诸位学子的耳朵里。 谢逢秋被吵醒的那一剎,他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第34页 学长身兼数职,附赠叫醒服务,挨个推开他们的门将他们从温暖的床上刨出来,手里拿着根细枝条,赶鸡仔似的将他们赶到院子中央,谢十六一见那枝条,吓得瞬间清醒了,凑在谢逢秋耳边惊恐道:「哥,那个不会是用来打我们的吧?」 谢逢秋黑着脸,并不是很想说话。 「……放心,这个不是用来打人的。」学长慈眉善目,宝相和蔼地对他们说道:「书院讲究因材施教,用爱感化,并不轻易体罚,大家不必惊慌……复试即将开始,此次试题很可能用得上诸位之前执掌的灵器、符咒等,因此调整规则,各位须得在一炷香时间内整理好你们要带上的物品,符咒不超过十张,一品灵器只能选择一样,辅助类的器物在上述条件下酌情增加至三样,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带。」 睡眼惺忪的学子们听到这话,瞌睡虫霎时全跑了。 「带灵器,真的假的?」 「这不好吧,万一出事怎么办……」 「像我这种一没灵器二没符咒三没辅助的三无人员,岂不是吃了大亏?」 另外两个三无人员默默地看了出声的那人一眼,双方交换了下视线,后者如遇亲人,惊喜道:「你们也,一穷二白?」 谢逢秋想起房里的那根铁棍,默默地摇了摇头:「不,我们跟你不一样。」 「……」 「稍安勿躁,」学长抬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次试题特殊,书院定会做好保障措施,具体的规则等我们到达复试点会有导师统一讲解,现在大家要迅速地收拾好自己要带的东西,我们即刻出发。」 学子们三三两两议论着散了,谢逢秋没什么好收拾的,他跟谢十六加起来也才才一根铁棍。 谢十六跟那根铁棍大眼瞪小眼,无比忧愁:「哥,你确定,我们真的能凭着这东西杀出重围?」 这般对他们极其不利的情景,谢逢秋也不好再吹一些无所顾忌的牛皮,只得想了想,然后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别怕,大不了回家种田。」 谢十六:「……」 他们动作很快,到院子里集合的时候,除了低头记录着什么的学长,就只有那位百无聊赖蹲在树边数蚂蚁的一穷二白三无兄,他两手空空,但看起来心态还挺好,见他们走过来,还很热情地打招唿:「你们好啊,我的朋友们!」 他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油纸包,层层掀开后,竟是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叫神晔,叫我叶子就行,我打听过了,这次的复试书院不备早饭,也就是说我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这是我刚刚从掌事的嬷嬷那里求来的,一人一个,垫垫肚子。」 神晔毫不藏私地将包子递到两人跟前,谢十六正觑着他哥的脸色,后者黑了一个早晨的脸终于在食物的香气下缓和了点,大手一捞,半点不客气将包子往嘴里一塞,哥俩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说道:「兄弟,好兄弟!」 谢十六也拿了一个,一边嚼一边嘟囔道:「神,还有这种奇怪的姓啊……」 神晔笑了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说话的间隙,陆陆续续有人从小筑走出来,三个难兄难弟凑在一起,看着那些人手上闪闪发光的灵器,啧啧称奇。 「秋哥,」神晔十分上道,三言两语就挑准了自己的定位,问道:「没有灵器,那你们灵气练得怎么样?」 谢逢秋不答反问:「你呢?」 神晔非常实在:「我很垃圾。」 「……」谢逢秋再如何也无法说出「我也垃圾」四个字,于是他想了个折中的说辞,道:「我……尚可。」 神晔却天真地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肃然道:「秋哥,您昨日的英姿还歷歷在目,请今日继续大杀四方吧!我将听到您的名字响彻整个考场!小弟我别的不求,只希望您能在闲暇之余对我略略伸出援手……足矣!」 谢逢秋犹豫了下,恬不知耻地打蛇上棍:「叶弟莫怕,有我在,今日咱们兄弟三人,就是这考场最靓的崽!」 神晔感动:「秋哥……」 「叶弟……」 还算清楚他有几斤几两的谢十六:「……」 第20章 少年:凭虚镜另有天地 第三场终试的考试地点,设在书院最大的演武场,众人随着学长到达的时候,已经有许多比他们更快的队伍找好位置站定了,偌大的演武场热热闹闹的,认识的学子们小声说着闲话,还有许多维持秩序整理考场的学长们不停穿梭,带队的学长们手里除了枝条,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小木牌,正面刻着一个数字,背面却各不相同,有二字的,有三字的,谢逢秋眼尖,瞥到负责他们的学长,背面刻着「春和」二字。 他平素漫不经心,可脑子还算好使,立刻就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这位学长的名字——当真是和他这个人一样慈祥亲切。 他这样想着,春和学长恰巧转过身来,微笑恰到好处,语速不急不缓:「这次的试题格外特殊,由于时间限制,书院无法为你们提供晨食时间,但不要担心,稍后考场里会准备食物,大家自去寻找即可,我只强调几点,你们手里的灵器,可以用来与同期学子对战,但绝不可伤人性命,最后一场测试,旨在考校你们应对突发事件的反应能力,以及灵力的凝实程度,不择手段绝不可取,望诸位谨记。」 第35页 他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听得众人心里一阵七上八下,有人忍不住问道:「学长,这场测试,我们到底要干嘛呀?」 春和却但笑不语,卖了个关子:「稍后你们就知道了。」 演武场占地面积非常大,昨日过关的弟子,算上其他考场的,粗略算去也得有四百来个了,眼前分批井然有序地站立着,旁边还不停有学长学姐穿梭其中,即是如此,也半点不显得拥挤,谢逢秋目光扫到最前方的高台上,那里除了几把椅子之外,立在最中央的,却是一面一人稍高的模煳铜镜,距离太远他看不大真切,只觉得这面镜子古朴无华,却又好像锋芒内敛,总之不像凡物。 谢逢秋不由得问:「春和学长,那面镜子摆在那里是做什么的?」 春和回过头来,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我名春和?」 谢逢秋正经不过一刻钟,张口就来:「不瞒学长,其实我是个神算子。」 春和笑容一滞:「这……」 谢逢秋肃正道:「老祖宗传下的功夫,叫「无所不知」术,学长你别羡慕。」 春和:「……」 羡慕个锤子。 大抵人说大话是不讨喜的,容易令听者心生厌恶,但若这个大话荒唐得过分,甚至说大话的人本意也并不是为了面子,只是觉得好玩,那便是再如何胡编乱造,都无法让人心生恶感了。 春和笑了笑,心知肚明他话中的水分,却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而是顺着他的问题,避重就轻地解释了两句,「那是书院藏书阁中的仙器,名为凭虚镜,据说是古时流传下来的,几经辗转到了书院,但前些年遭受重创,一直陷在沉睡中养伤,最近才甦醒过来的。」 仙器与灵器,这就是两个天壤之别的领域了,灵器再灵,也不过凡物,若没有主人执掌,削铁如泥的神剑与破铜烂铁也无甚区别,但仙器不同,后者大多养灵,时日久了,便自己生出灵智来,有不亚于人类的悟性和思维,甚至某些流传经久的绝品仙器,能自成一界,这些仙器,基本就算是器品中的大能了。 谢逢秋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也就廉丹对他俩揠苗助长的时候听过一耳,但没有多深的概念,心中不免有些轻慢:一面镜子而已,还要学着人类睡觉疗伤的吗? 直至考官们露面,只见他们合掌掐诀,分立四方,中间便是那面被谢逢秋看低过的镜子,而后忽听一声大喝,铜镜上忽然绽放出一阵耀眼的光芒来。 这动静极大,光芒极亮,仿佛是为了反驳谢逢秋方才的定论,那光芒四下无死角地照射了一遍,将场中学子耀得双目都睁不开,山后悠闲的鹭鸟惊得四散,白茫茫的鸟四处扑腾着,一坨芳香四溢的鸟类排泄物擦着他的鬓角飞过,谢逢秋堪堪躲开,看着地上的便便,倒吸一口凉气。 他忙正色,冲着铜镜遥遥和了下掌,口中念道:「失敬失敬,阿弥陀佛。」 这动静显然也有些超乎考官们的预料,他们附耳小声地讨论了两句,只得惊诧地等着这番地动山摇安静下来,等学子们再度把目光投向高台上的时候,那面铜镜已然涨大了一圈,镜边花纹栩栩如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而镜中映出来的,竟不是他们这些人的倒影,而是一片陌生的山林。 考官上前一步,开始宣读规则,谢逢秋先前还在想,学长说书院在考场备了晨食,他却左右都不见食物的踪影,原来这演武场不是考场,演武场上的镜中世界才是。 「……四人一队,随机分配,你们的任务,是在凭虚镜中找到散落各处的通行牌,同时分辨出敌友,考试时间结束时,成功与其他队员汇合、并且拿到通行牌的队伍视为通过。」 说到这儿,考官的视线在场中学子的脸上扫过,继而又缓缓说道:「通行牌只有二十五块,也就是说,顶多只有二十五支队伍能通过考核,你们也可以抢夺别人手里的通行牌,但切记,不可伤人性命,每队四人,入场前谁都不知道你们的队友是谁,入场之后,铭牌上记号图案相同的便是一队,也就是说,你们不仅要寻找通行牌,还得寻找自己的队友,这个过程中,甚至不乏欺骗,孩子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谢十六越听越发愁,等考官说完了,终于忍不住道:「哥,要是我们不在一队怎么办啊?」 春和学长拿了一堆小木牌,正在依次给他们分发,谢逢秋接过一看,正面空荡荡,反面空荡荡,春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道:「一刻钟之后才会出现图案,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手里另提着一个黑布袋子,说着,他将手探进黑袋里,拿出一个造型别致的烟花,「这是信号弹,若遇到危及性命的事,可将信号弹放出,值守的导师会进去救你,但有一点,这信号弹一放,也就意味着你的试炼到此为止。」 谢逢秋应了一声,没太把他的嘱託放在心上,转头一看,谢十六还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好安慰道:「放心,我们会在一队的。」 谢十六还以为他有什么妙计,忙追问:「哥你怎么知道?」 他满心希望谢逢秋说个有条有理的依据来,却不想对方答道:「我不知道啊,但我可以求我家老祖宗,让他显灵。」 谢十六:「……」 学长们井然有序地将铭牌和信号弹给他们发完,山林间又传来一声钟声,几位考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第36页 「时候到,诸位考生依次入场。」 那根让谢十六胆战心惊的枝条,总算在此刻展露了它真正的作用,只见春和拈着枝条的末端,轻轻一挑,那铜镜如同美人帘一般掀了起来,春和转身,朝他们笑道:「去吧,祝你们好运。」 众人只觉眼前一阵白光,脚下站着的土地便改朝换代。 谢逢秋缓了片刻,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第一件事,他下意识往四周一扫,身旁绿树浓荫,鸟雀鸣叫,隔着不远,还有一处清澈见底的湖泊,景是好景,可惜,一个鬼影都没有。 想来,是书院特意将他们投放到了不同的地点。 这山林与邀月山略有相似,却又不尽相同,谢逢秋没费什么力地爬上树顶,一眼扫过,只见树海如浪,遮得严严实实,屁都看不见。 他只好打消登高望远的念头,下来的时候,不由得嘆了口气。 这声嘆息如同开匣子的钥匙,旁边的草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他本能地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从草丛里钻出来个熟悉的人影,神晔脑门上顶着个草叶子,手里捧着只烧鸡,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见谢逢秋,他抹了把嘴上的油光,状若惊喜地道:「秋哥,这样也能碰见你,真是缘分啊!」 「……叶子?」谢逢秋心下稍安,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着树干,在他手里的烧鸡停留了片刻,「这哪儿来的?」 「找到的呀!」神晔豪气云干地撕了条腿给他,一面道:「别说,这书院的东西还挺好吃,我刚还拿了包桂花糕,要知道能碰上你,我一定给你留两块!」 「进来第一件事,你不找通行牌不找队友,全心全意扑在吃的上。」谢逢秋毫不见外地接过,旋即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好有追求!」 神晔捧着烧鸡啃,只见他连骨带肉塞进去一大团,腮帮子迅速地鼓了两下,也不见他怎么活动,嘴里便能吐出几根分毫不差的骨架,上面干干净净,连点肉末星子都没有。谢逢秋被这一手绝技征服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又过了片刻,远处缓缓走来第三个人。 谢逢秋记性还可以,但他不大认人,此刻见这学子只觉得眼熟,直到对方率先开口:「谢……逢秋?」 这学子便是昨日与谢逢秋同个考场,还被他拉过一把的其中之一,眼下他看着谢逢秋,第一时间不是感谢不是寒暄,倒像是想起了其他的事,眼中浮现出一点思索来,下意识朝他周围看了看:「就你们两个吗?」 神晔「呸呸」又吐出几根骨头架子,见对方神色有异,似乎在踌躇不定,于是便笑了笑,直截了当地问:「有事吗?」 「嗯……我也不确定,谢逢秋,昨天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子,他好像是你弟弟吧,我不大记得他的长相,也不知道有没有认错。」这人转过身去,指着来路道:「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一块空地,空地旁边有一个树洞,我好像在那里看见他了,跟程小公子一起,貌似……有人在围攻他们。」 第21章 少年:惊变 谢逢秋终于站直了身体。 「哪儿?」他微微皱起眉,眼下那人究竟是不是谢十六不太好判断,但既然消息传来了,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不能坐视不管,总得先去探探再说,心里祈祷着谢十六可别那么倒霉,开场就跟人结梁子。 他这样问,答话的这人却有一些犹豫,握着灵器的手指不安地蹭了蹭,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他,復又低下头去,总之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踟蹰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个……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那个人,我真的不确定他是不是你弟弟……」 他顿了下,才将最关键的缘由说了出来:「围观他们的足有四人,实力相当强横,我当时隔得远,也没敢仔细看,但看他们的架势,好像是冲程小公子来的,那四人十分古怪,我总觉得……他们的招式过于狠辣和老练了,不像是个年轻学子能耍出来的,你如果要去……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小心。」 他记着谢逢秋昨日偶读一点恩情,多说了两句,话里话外都是心有余悸,显然那四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神晔不待谢逢秋答话,抢先道了声谢,等这人拱手相别,背影渐行渐远,他面上才显出一点若有所思的凝重来。 「我或许知道一点,」他道:「学子间流传的一些风言风语,我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但现下看来,怕是有迹可循。」 去往营救谢十六的路上,谢逢秋坐井观天的世界观骤然被刷新了一遍。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像程衍家这种家大业大、一枝独秀的,会有那么多的毒蛇暗中窥伺;原来这条修仙之路上涉及的脏水,远比他想像中要深;原来有那么多的人,每天不好好修炼,净想着跟对家玩阴谋诡计——连派佣兵团混入考生中,伺机取程衍狗命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 谢逢秋听完久久无言,他天资聪颖,比同龄人心智坚定得多,但此刻仍免不了有些震撼,神晔停下脚步,问他:「如果真如我们推测,佣兵团可不比普通高手,他们若真是冲程衍性命来的,那我们现在过去,就算不掺和,恐怕也有很大的可能会被对方杀人灭口。」 「秋哥,你确定要去吗?」神晔一扫先前笑眯眯不靠谱的模样,难得正色的问。 第37页 谢逢秋哪里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兇险,他心中乱得很,思绪像杂草一样胡乱生长,顷刻间便茂盛得让他心烦意乱,可不论十六是不是真的在场,单说程衍身陷囹圄,还有生命危险,他怎么可能真的作壁上观。 他虽跟那人有些过节,但还没过到能看着对方死的程度啊! 谢逢秋脚下不停,有些烦躁地继续走着,两手不自觉地往腰间一掐,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圆形物件。 掏出来一看——信号弹! 「有了。」谢逢秋神情一凝,立刻道:「这样,待会儿我们埋伏到周围,我这段时间熟读兵法,小有所得,你听我指令,我们……一拥而上乘其不备砍死他们!」 神晔:「……」 他对谢逢秋这种如此紧张的时刻还能苦中作乐的态度表示艷羡。 「行了,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先苦着脸了?」谢逢秋故作姿态地耸了耸肩,平常总是懒散的眉眼微微压着,像春日里夹了把寒霜,那暴躁只出现了一顷刻,便迅速地烟消云散,无声地沉稳下来,这人好像一把逆境中长出来的冷铁,心智坚定得宛若磐石,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他屈服,将他打倒一样。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或许,没我们想的那么糟呢?」 两人不再多言,一路顺着指引的方向而去。 循着那人的叙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空地,远远便听到金戈刀剑之声,谢逢秋小心地拨开面前的草丛,还未细看,一把闪着寒光的兵刃急速而来,他心中一惊,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二话不说拉着神晔就地一滚! 这些人的感知,敏锐到了恐怖的地步! 知晓行迹暴露,不可能再潜行偷袭了,谢逢秋咬牙将神晔一推,将自己的信号弹甩给他,无声地道了一个字,旋即利索地抽出别在腰间的铁棍,转身与来人正面相迎。 「哥——」 远处的谢十六听到动静,大叫了一声,谢逢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嘆了口气,知晓今天是善了不得了。 他手执铁棍,想也不想,大喝一声,耳畔捕捉到凌厉的风声,闭眼就是一扫,对方却比他更快,棍风还未近人家的身,刀口的寒意已经逼近了他的脖颈,他不得不一咬牙,就着攻击的姿态俯身一跪,整个人贴着泥土滚出两丈远。 而另一厢,神晔接到他的信号弹之后,先是愣了一下,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让人乘虚而入,他不过一眨眼,掌心就空了,再一摸,自己身上的那枚也不见了——这群人不仅敏锐,还万分的谨慎,不过两个毛头小子,竟然分了两个人来追! 谢逢秋余光扫到这一幕,不由暗叫不好,他单膝撑地,手中的铁棍斜扫着,后背绷得死紧,这时才看清了追击他们的二人真容。 其中一人,虬髯怒发,一双怒目金刚眼,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髮都写着「我很不好惹」,另一人青衣摺扇,面容清秀,看似温文尔雅,可那扇子边缘,却嵌着整齐的一排寒刃。 刚刚短兵相接的一剎那,虽然谢逢秋并不想承认,可他心里清楚,这彪形大汉绝非只是普通的刚入门学子,气息凝实下盘稳当,分明已浸淫此道多年,水平超出谢逢秋不知几何。 「又来两个小朋友,」青衣男子轻摇摺扇,出声道:「你们是来给我们当餐后小点心的吗?」 这二人虽形态各异,但只观面相,却显得非常年轻青涩,与参与试炼的普通学子并没有很大分别,尤其是这名青衣人,看上去竟然比谢逢秋还要稚嫩一些,轻轻缓缓说话的时候,隐约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意。 「……您不觉得您过于血腥了吗?」谢逢秋面无表情地接话道:「我们还小,听不得这些。」 这个雷真是踩到点子上了。 这两人的年纪定是用上面秘法做了掩饰,总之绝不像他们现在看来这样年轻,越是爱美的人,就越是听不得别人说他老,面前的这名浑身考究、隔着老远都薰香扑鼻的青衣人,就很有这种潜质。 青衣人面色一僵,默然片刻,阴冷地出声道:「小畜生,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咦,」谢逢秋冠冕堂皇地指责道:「您怎么骂人呢。」 青衣人:「……」 神晔觉得,这位或许是想剑走偏锋,活活先气死一个。 他扫量着场中微妙的气氛,微微攥紧了掌心的纸包,瞧准时机,忽然大喝一声:「秋哥,屏息!」 随着他话音落地,一大堆白色粉末从他手里扬开,细密如冬日纷纷扬扬的雪,眨眼就被风带得漫天都是,谢逢秋眼神一凝,一直掐在指尖的法印终于动了,白雾朦胧间,光芒微微一闪,心念一动,某样东西便准确无误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谢逢秋握着信号弹,头也不回地往外退去。 「秋哥,」神晔不知何时赶到他身旁,探手就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谢逢秋一边拉开信号弹的活塞,一边道:「我闭气了。」 「没用。」神晔说道:「我骗他们的,那药粉接触皮肤就会生效。」 谢逢秋:「……」 这人比他还鸡贼。 他心里头念头百转,手上动作却半点不耽误,飞快地拔掉引线,将信号弹往空中一扔,一朵五色流光般的烟花倏然炸开。 几乎是这朵烟花炸开的瞬间,身后有破风声追了上来,谢逢秋转身不及,被一脚踹中后心,整个人如秋后落叶般飘了出去,生生在地上擦了一丈远才停下。 第38页 柔软的泥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撑起身子的那一刻,他张口呕出一口红血。 谢十六红着眼睛爬过来,嘴唇抖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哥……」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谢逢秋那么狼狈,好像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就是几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 谢逢秋眼冒金星,眼前时明时暗,他强撑着抬起头,看见程衍趴在不远处,身下一滩猩红的血渍,华服染尘,乱七八糟地裹在身上,谢逢秋张了张嘴,艰难地问了一句:「那小少爷死了没?」 「没死没死,」谢十六抹了把眼泪,他鼻青脸肿,不知道少了哪颗牙齿,说话都漏风,「哥,他们想杀了他,我拦不住。」 谢逢秋心说你拦得住就怪了,老子都拦不住。可他一张嘴,就有血腥味往外涌,实在没法说句完整的话。 正当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铁锈味时,彪形大汉提着神晔走了过来,青衣人跟在后头,神情不太好看,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他合起摺扇,冷冷地挑起神晔的下巴,说道:「我再问一遍,真的没有解药?」 神晔后领被人提在手里,他眉眼垂着,看不大清神色,但看状况来说,没比谢逢秋好到哪里去就是了,只听他哼唧了一声,冒出了蚊子大小的一句话:「我说了以毒攻毒……你不信嘛。」 青衣人见他冥顽不灵,面容更是阴冷,手中摺扇一翻转,狠狠地朝他小腹撞了上去! 神晔闷哼一声,也将将吐出一口血来。 「行了,正事要紧。」 出声的是四人组的另一人,女子声音微哑,满脸不耐,「信号弹已经放出去了,那些老匹夫很快就会赶过来,赶紧把他们杀了,速战速决。」 第22章 少年:重伤?仙人? 谢逢秋浑浑噩噩间听到这句话,心中勐然一惊。 他费力地抬起头来,见青衣人已经朝程衍走去,摺扇大开,上头嵌着的薄刃寒光闪闪,竟作势要割下他的头颅,谢逢秋生平第一次直面生杀夺予的性命攸关时刻,心中是说不出来的冷,可那阵冷意过后,他恍惚间竟积蓄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五指虚虚一握,眼前白光一闪,有某样东西滑进了他的掌心。 「哥,这剑……」谢十六惊愕地出声,谢逢秋将手挪到身前,看到熟悉的一马平川的剑柄,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把从来没拔出过的剑,竟然在这种时刻自行出鞘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力量,他终于意识到,修仙不只是好看、上天入地,它还能让人在关键时刻拥有保护身边人的能力。 剑光雪亮,如银龙直入霄汉,出鞘的剎那,四下的林海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谢逢秋握着剑起身,心中仿佛被人默默指引着,缓缓地竖起剑尖,自左而右,用力一划! 剑风,噼山海! 青衣人原本好整以暇地看着,期盼这小畜生给他整出点什么乐子来,可待那剑风噼至眼前,他本能地揽扇回防,无往不利的扇风好似遇上了天敌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溃散,剑风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身上,将他狼狈地掀飞十丈远。 「砰——」 那大汉追他而去,女子手如闪电地揪住了谢逢秋的衣领,噼手将他手中的剑夺过来。 事实上不用她夺,谢逢秋也握不住剑了,那噼山裂海的一剑耗光了他所有精气,他现在站都站不稳,浑似一个任人揉捏的面团。心中不由得苦笑:早知道威力这么强,就沖这四个人一起噼了! 现在倒好,任人宰割。 那大汉很快就回来了,不看脸色也知道他很生气,他怀里抱着一抹鲜血淋漓的青色,沉声道:「肋骨全断,重伤。」 谢逢秋更后悔了。 怎么就不分几根肋骨给其他人呢? 「小子诶,」大汉将青衣人交给另一个人,倒提起他的大刀,恶声恶气地道:「老子这就你的脑袋割下来,给他盛酒!」 谢逢秋勉强挣扎了一下,女人立即将他甩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抬脚踩上他的肩膀。 「要怪就怪你们多事。」 这又是扔又是踩,谢逢秋脑中更加混沌,如同一只濒临干涸的鱼,再也动弹不得了。 大汉举起了手中的刀,如同举起屠刀的刽子手。 谢十六挣扎着扑过来,又被另一人提回去。 渐渐的,他再也听不见声音。 「铿——哗」 天地间一片寂静。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凉凉的,分外舒服,像母亲的手抚在脸上,谢逢秋在这样的温柔中睁开眼来,入眼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角。 雪白的衣角、黑色的鞋尖、笔直的小腿,再往上看,是如修竹一般挺拔的背影。 谢逢秋迷迷煳煳地想着:这人他妈谁? 不远处谢十六呆呆地看着,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神仙……显灵了? 「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哥,你还活着呢!我们还活着呢!」 须臾过后,谢十六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劫后余生的脸上不知是喜是悲,谢逢秋被他吼得耳朵嗡嗡直响,忍不住制止道:「我知道,你别说话,让我安静会儿。」 修竹一样的人儿立在他们面前,听他说话,扭头看了他一眼,谢逢秋就在这样狼狈的情形中,对上了一双冷淡得好像千年寒潭水的眸子。 第39页 「……」 那双眼睛极其漂亮,像含着千年的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可仔细看去,冰下却又藏着一汪善意的春水,这人侧脸如画,下颌线并不如何凌厉,柔和浅浅的一道,衬得他有种如九天仙人般的精緻秀美。 「操——」 良久,谢逢秋才如在梦中地憋出来一句:「……还真他妈……是个神仙!」 这位神仙似乎对谢逢秋的脏话不太接受,他微微皱了皱眉,復又转过头去。对面四人叠罗汉似的滚在一起,大汉最先站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大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管我们的闲事?!」 神仙一招手,一柄光华大盛的利剑落到他手里,这剑的模样与谢逢秋先前所见已大有不同,剑身拓宽了两寸有余,由原来那把窄小的细剑变成了一把厚重凛然的古剑,足有成年人小臂宽,剑刃看着并不锋利,却无任何人敢质疑它的威严,上头密布着各式各样古朴无华的符咒,宛如一头沉睡千年,骤然甦醒的巨龙。 神仙又说话了,他即使言语讥诮,可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闲事?收钱买命,这是闲事?」 女子呕出两口老血,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道:「怎么?阁下这是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别废话了。」神仙淡淡道:「打完我好走,书院的人要来了。」 说着,他又一招手,剑鞘直直地向他飞来,严丝合缝地扣在剑身上。 他一转身,目光在软成泥的谢逢秋身上顿了两秒,谢逢秋自下而上与他对视着,却见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茫然无措地僵了片刻,似是不知如何是好地对着谢逢秋左右比划了两下,好看的眉皱得能夹死蚊子,好片刻才迟疑着俯下身,两手一探,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被公主抱的谢逢秋:「……」 神晔比他稍微好一点,能撑着树干站起来,谢十六只好学着这位神仙的样,小心翼翼地将程衍抱了起来。 还不忘将程衍脚边那把看着华贵非常的剑顺上。 五人就这样大喇喇地准备离开,女子神色瞬息万变,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擅自阻拦,大汉却不然,他只见到嘴的鸭子飞了,愤怒非常,大喝一声:「哪里走!」 他咆哮着冲上前来,抱着谢逢秋的人头都没回,溢体而出的金光瞬时将大汉打得倒飞,与此同时,这人指尖一勾,大汉身上反向飞出两道黑影,轻巧地落入他白皙如玉的手心。 那是一道身份铭牌,和一个信号弹。 …… 天色明熠,自枝叶缝隙间零星地投射下来,云雀间或从树顶掠过,留下一声清脆的鸣叫,身旁流水潺潺,谢十六正打了水,给昏迷不醒的程衍清洗伤口。 神晔掬了捧清澈的溪水,将凉意含入口中,吐出一口晕着浅红的血水,回头看去,见那名如神明般忽然出现的白衣男子,正将掌心附在谢逢秋身后,用灵力为他疗伤。 「叶子,你看什么呢?」谢十六打理完半死不活的程小公子,凑过来小声问:「你之前给我的那药丸,就那效果特别好的,吃完觉得起死回生的,你还有吗?」 神晔转回视线,「你当那是大白菜吗?当饭吃?」 谢十六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是,我想给我哥一颗,他受伤最重,我也没帮得上什么忙……」 「……用我的药,去孝敬你哥,你还能再损点吗?」神晔说道:「没了,你有这个时间马后炮,还不如去找点吃的,你哥用得着你担心么?你当那位神仙是吃素的啊?」 谢十六:「……」 这人怎么就知道吃。 「还疼么?」另一边,华胥手扶着谢逢秋的肩,低声问了一句。 谢逢秋正盘腿坐着,原本红润许多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剎那,再度怪异起来,他忍不住扭头,近距离打量了这人两眼,神情十分微妙。 「好多了。」他不咸不淡地答道,同时臀部使力,不动声色地挪远了点。 这位白衣仙人貌美如花,却是个心大如斗的,半点没察觉他的异样,只点头道:「你伤了内府,最近最好别与人动手,修养一段时间就能痊癒了。」 谢逢秋原本对他莫名其妙的亲昵十分不适应,此刻见他说话有条有理,声音温润如玉石相撞,又想起这人在危急关头救他一命,提着的心不由松懈下来,想了想,抬手沖他行了一礼,口中道:「多谢仙人救命之恩,还没问仙人名讳,不知从何而来?」 谢逢秋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救命恩人,只好跟着谢十六一起喊神仙。 「仙人?」却不想,对方愣了愣,如新月般的眉尖稍稍一蹙,答道:「我不是仙人,我叫华胥……算了,你就叫我华胥吧。」 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略略迟疑,还是将后半截咽了回去。 这时,觅食完毕的谢十六和神晔走过来,谢逢秋惊奇地发现,这位自称「华胥」的神秘仙人,似乎还是个两面派,只对他稍稍亲切些,对待别人,就如严冬般冷酷无情。 就比如现在,在谢十六殷勤地往他面前递上肉干的时候,他只用余光扫了一眼,便拒绝道:「我不用。」 从头到尾,连一丝多余都表情都没有。 在神晔想旁敲侧击探听他的身份的时候,他端着一张目下无人的脸,冷漠地吐出三个字:「我,神仙。」 第40页 谢逢秋猝不及防,差点笑出声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华胥仙人约摸是有所顾忌,而且防备心很重,有些话不愿意当着其他人的面说,纵观此地,能有荣幸倾听的,怕是也只有自己了。 想到此处,谢逢秋便干咳一声,招手在谢十六耳边低语几句,找了个理由将他和神晔支开,这才道:「华胥……仙人,好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没别人了。」 此话一出,华胥当即神情一肃,无比正色地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第23章 少年:这误会大了去了 「……」 两刻钟之后,谢逢秋总算听完了这位华胥牛头不对马嘴、只有两样含煳,就是这也含煳、那也含煳的解释。 他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犹在梦里,他指着那把甦醒后一看就非同凡响的剑,说道:「你,剑灵?」 华胥严格地纠正:「半个。」 「……这不是重点。」他理了理思绪,又指着对方,道:「你,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魂魄被扣在了剑里?」 华胥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谢逢秋指着自己:「你被扣在了剑里,不能离这把……什么什么剑太远,但是这把剑又认了我为主,所以你让我,送你回家?」 最后几个字,他咬的格外重,华胥眼睛微亮,重重点头。 谢逢秋直言道:「做梦比较快。」 华胥:「……」 谢逢秋百味杂陈地盯着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欺我。 他有病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让你送他回家找爹娘,这是傻子才会答应吧?更遑论他自己也拖家带口,又不是肩上空空了无牵挂的类型,这个要求再他看来简直荒唐极了——就算这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能让他昧着良心说话。 华胥眼观鼻鼻观心,见他神情抗拒,知道这事大概率成不了,心下不免有几分失望。 他在这剑中沉睡不知几何,也不知封魔疆那边……到底是何光景。 华胥家镇守封魔疆千百年,他们的责任就如同这肩上的肩甲一样,是一辈子沉甸甸压在肩上、绝不会卸下来的,眼下人界安宁,他倒是不担心封魔疆少了他会怎么样,但一日不回去,一日便觉得心里不踏实。 两人相对静坐,久久无言,半晌,谢逢秋轻咳了一声,提议道:「你要吃点东西吗?或者,要不你先回剑里去?」 这么个大活人,其他学子还好,相互之间并不熟络,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他们也发觉不了,但考官们不瞎,他要是这么大喇喇地带着对方出去,下一秒就能当成珍稀动物抓起来围观。 纵然他读书少,也知道剑灵不是那么容易诞生的。 华胥心里失望,脸上就少了几分亲切,在谢逢秋看来,这就是变脸比翻书快的真实写照,只见华胥微垂着眼睛,毫无波澜地应了一声,道:「不吃,不回去。」 谢逢秋:「……」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冷硬了,他又往回找补:「我回不去。」 「……回不去?为什么回不去?」谢十六十分想不通,不停地追问道:「仙人不是剑灵吗?剑灵会回不去自己的剑里吗?」 半刻钟以前,谢十六和神晔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药草回来,谢逢秋挑挑拣拣择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跟他们说了,算是解释了华胥的来歷,谢十六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兴奋得不能自已,连连追着华胥各种盘问,要不是心中还存留着几分对仙人的景仰,他能将人家的衣服扒了从头到脚参观一遍! 剑灵啊!听起来好厉害的亚子! 华胥对这种过分的热情似乎不大适应,微微避开他的视线,道:「这把剑本身有灵,我只是寄居其中的一介残魂,现在炼出了肉身跳出剑内,就算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它自然不可能再接纳我。」 「把你的眼睛收一收好嘛?」神晔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回来,一脸不忍直视地道:「你别吓到人家华胥公子。」 谢十六不大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神晔神色复杂地看了华胥一眼,撂下一句「我们去给程衍上药」,卡着谢十六的后脖颈走开了。 神晔修炼不行,却在草药毒虫一道颇有心得,他先前给程衍服用的丹药,被谢十六夸称为「起死回生」药,足见得其功效强横,两人又就地取材,采了不少外敷的药草,捣碎了将程衍外伤包扎起来。后者也是个遗千年的祸害,被两人药草不要钱似的一裹,竟然很快就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谢十六觉得这程小公子也是多灾多难,这两天的功夫,已经被他哥救了两回了,一时间不由得对他心生怜惜,连带着语气也柔和得不像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十六年纪小,眉眼稚嫩,声音是少年变声期特有的难听,他还没有被时间磨砺出的沉稳气质,特意把声音放低放柔的时候,非但不会让人感到亲切,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做作。 以及猥琐。 程衍睁眼对上一张这样的嘴脸,差点直接一拳捶过去! 「我刚醒。」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生理冲动,睁着一双死鱼眼,生无可恋地说道:「求你离我远点,让我多活片刻。」 谢十六没太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繫,但他是个不爱深想和计较的,听闻这话,笑嘻嘻地应道:「好,我去告诉秋哥,跟他说你醒了!」 第41页 程衍生命力如此顽强,这是谢逢秋没有料到的。 他以为这位得晕到试炼结束、让他们抬着出去呢! 看着对方一瘸一拐、面白如纸地向他们走来,即使谢逢秋脸皮厚如城墙,也不由得有些于心不忍,忙摆手道:「行了行了。」 「你就别过来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万一又折了骨头,那我可真是天大的罪过,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站那儿我听得见。」 程衍停了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垂下眼踟蹰片刻。 「谢谢……」他先是有些别扭地说了两个字,而后仿佛是觉得这两个字的分量太轻了,又斟酌着道:「你帮我两次,我没什么好说的,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只能……」 「以身相许?」谢逢秋下意识接道。 程衍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谢逢秋接完,看着程衍忽然诡异的脸色,暗道:坏了。 他平日里嘴上不把门,说话荤素不忌,被他无意间调戏过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以往在杏花村还好,大家都知道他的德行,笑骂一句也就过去了,可这里不同,这些大宅门养成的公子哥不仅不天真,反而见过不少腌臜龌龋,跟他们开这种玩笑…… 会被当真的。 天地间一片寂静,就连华胥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程衍缓缓地抬高了视线,目光定在谢逢秋的脸上,以一种恍然大悟的的复杂情绪,辅以不敢置信和微妙,嘴唇开开合合,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凝成了一股无言以对的「原来如此」:「你原来……」 「不,我不是。」谢逢秋觉得他可能误会了点什么,辩解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忘记好嘛,停止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谢十六关键时刻搞不清阵营,迷迷瞪瞪道:「这怎么忘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 谢逢秋:「……你闭嘴。」 「别说了。」程衍缓缓吐出一口气,嘴唇抖了抖,不自在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痛心,而后他移开目光,朝他举起一只手,真诚道:「……我懂,我这人……魅力比较大,我会离你远一点的,试炼还未结束,我就先走了。」 他近乎慌乱地匆匆拾掇好自己的东西,在谢十六不明就里的目光中,不倒翁似的往密林深处走去。 谢逢秋非常窒息:「倒也是不必。」 走入密林前,程衍微微顿了下,扭头深深地看了谢逢秋一眼,说道:「你,好自为之。」 谢逢秋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救他呢? 让他埋葬在当时不好吗! 就连刚刚认识的华胥,也按捺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喜欢他啊?」 谢逢秋暴躁道:「不喜欢!老子喜欢女孩子!女孩子!女的!」 华胥「哦」了一声,又道:「不喜欢他那你调戏他干什么?」 谢逢秋:「嘴欠不行吗!」 白袍如雪的男子点点头,不说话了。 送走了程衍这尊瘟神,四个人凑在一起,研究下一步作战计划。 当然,华胥一句话没说,全程只贡献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都把铭牌拿出来,」谢逢秋手指探入袖袋,轻轻一勾:「先找到各自的队友,再找通行证。」 谢十六动作比他快,捧着那张小木牌,探头探脑。 「叶子,你是什么啊?」 「我?」神晔拿出来看了一眼,学着他的做派,将图案捂住,「你先说你是什么。」 「我是猪啊!」 「……」 「应该是十二生肖。」神晔冷静地道:「那你铭牌上的字呢?」 「字?」谢十六又看了一眼,兴奋道:「我是丑!」 「……」 「这什么破比喻。」谢逢秋忍不住嫌弃道。 谢十六又凑过来,巴巴地探头看了一眼,而后兴奋得大叫起来:「哥,你也是猪和丑!咱是一队!」 谢逢秋:「我不是猪我也不丑,谢谢。」 神晔闹心地将牌子伸出来,本来没什么,可谢十六这么一嚷嚷,他顿时觉得这张牌子哪哪都不好了。 他不想当猪,也不想当丑。 「我家老祖宗关键时刻不显灵,这会儿倒出来讨巧了。」谢逢秋挑着眉梢笑了下,「行吧,老祖宗赏我们的缘分,一队三个人都在这儿了,接下来只要找到那最后一个人就行了……」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挑着木牌递到他们面前。 背面翻转,无论是图案还是字,都与另外三张别无二致,华胥眉眼冷淡,不急不缓地道:「我在这儿。」 「是我,你们的队友。」 第24章 少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 这两句话说得石破天惊,几个人不由得呆住了,良久,谢逢秋率先开口道:「你要跟我们一起试炼?」 「不然呢,」华胥淡淡地看向他,「你送我回家?」 「……」谢逢秋不说话了,这两个选择,他哪个都不想要。 神晔见势不对,忙出来和稀泥打圆场:「哈哈哈,这真是缘分啊,华胥公子随手一捞,就能捞到跟我们一队的……」 「不是随手,」华胥打断,冷淡道:「我挑着选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你们死也别想摆脱我! 第42页 谢逢秋指着从他出现开始,就没离开过他手中的那把破剑,「我跟它解除主僕关系,行不?」 华胥的眼中终于染上了几分情绪,他眉心微微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谢逢秋,眼神里满满都是对他无知的不敢置信,缓缓道:「你当它是什么?是它挑的你,不是你挑的它。」 他目光间甚至有些真挚,真挚地在怀疑,谢逢秋怎么能自大到说出这种话来,后者一噎,终于给这一桩桩一件件弄得有些心浮气躁,没好气道:「那你要怎样?你自己说的,你家离这里十万八千里,没个一两年走不到,我们半只脚都要跨进书院的大门了,你现在要我们放弃自己的前程,当牛做马护送你,你扪心自问,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华胥的良心不仅不会痛,他还微微坐直了身体,带着几分期待地见缝插针道:「我会对你们负责的!」 谢逢秋:「……」 神他妈负责! 这人脑子有病吧! 谢十六对华胥有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他拉了拉谢逢秋的衣袖,小声求情道:「哥,要不先让他呆在我们身边,等我们毕业了再送他走啊,他一个人,家又那么远,剑里也回不去,感觉好可怜的……」 「……我有的时候真的羡慕你的天真。」谢逢秋糟心地沖他道,试炼好过,但之后呢?入学核对的时候呢?名单里没这个人,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总有一天会露馅的。 华胥又不说话了,垂着眼睫看着脚边的青草,若是忽略他无理的要求,他当真空灵得好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不过是多带个拖油瓶而已,等谢逢秋缓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抗拒,他从小懂的就比同龄人多,心智早熟,谢十六他们跟在他后头秋哥秋哥喊,活生生把那点责任心提前喊了出来,对身边的人都有种义不容辞的照顾欲,等过了那段最郁闷的时期,他对华胥的存在,还挺喜闻乐见。 「喂,神仙哥哥。」 现下午时已过,春日的暖阳时有时无地从云层里冒个头,留下一点恰到好处的暖意,举目望去树林茂密,风过林梢,喜人的春色氤氲无边,令人心旷神怡,身心舒畅。 谢逢秋稳当地立在树间,脚下是一根横斜粗长的枝干,他抱胸倚靠着,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唿唤旁边另一颗树上的华胥。 美人即使上树也还是美人,只见他脚尖平滑,如履平地,白衣被风吹得微微掀起来,仿佛就要乘风归去,一头墨发如洗,眉若远山含黛,肩头的银甲缀着小链,和着春风轻灵低响。 谢逢秋又叫了一声:「神仙哥哥。」 华胥终于转过头来,眸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谢逢秋其实没什么事,他就觉得叫着好玩,看着对方很不想承认这个称唿但是又碍于有求于他不得不应的时候的表情,那可太有意思了! 「没什么,就叫你一声。」 「……」 华胥的神情看起来很想将他碎尸万段。 等他把头扭过来,那边又叫了一声:「神仙哥哥!」 华胥狠狠地转过头去,冷冷地看他! 「干嘛……」他有些暴躁的话还没说完,一道青影向他面门飞速袭来,他下意识横手一截,微凉的触感落入掌心,低头一看——却是一枚莹润剔透的青果。 谢逢秋站没站相地朝他摆了摆手,笑眯眯道:「甜的!」 「……」 华胥怀疑地低头看了片刻,试探着张嘴咬了一口。 去他大爷的甜! 华胥被这直冲天灵盖的酸意齁得脑子一懵,整个人僵在原地,俊俏的脸庞皱成一团。 「……呃,不甜么?」谢逢秋看到他的反应,也有些惊诧,迟疑着从怀里掏出另一颗青果,「还行啊,不是特别酸。」 他咬了一口,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面色古怪地看向华胥:「你怕酸啊?」 回应他的是一颗缺了一角又被恶狠狠掷过来的果子。 谢逢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大自在地说道:「这是个意外,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娇贵……」 「哥,你们别聊了行不行!」 谢十六终于忍无可忍,从树旁边茂密的草丛里冒出了头来,大声道:「你们再这么聊下去,人都要被你们吓跑了!」 神晔从另一边冒出头来,他在谢十六和谢逢秋之间扫了一眼,深觉这二人没有谁比谁好到哪里去,只得无奈道:「你们再大声点,方圆五里都能听见啦!」 谢十六憋屈地撇了下嘴,乖乖地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树下的两人又缩了回去。 谢逢秋摸摸鼻子,终于闭紧了一张八哥嘴,树林间再度恢復寂静。 这条路是通往出口的必经之路,距离试炼结束不剩几炷香了,谢逢秋几人先前耽误了太久,完全找不到时机寻找通行牌,只好干一回黑吃黑的混帐事,符合条件的队伍要想离开一定会经过这里,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乘其不备一举拿下他们以及他们的通行牌!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也简单,主要是因为他们队伍里,有华胥这么位深不可测的大能镇着,真论实力,他们这队可以在整个试炼场横着走!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谢逢秋想了想,足尖一点,攥着头顶的一把枝叶,如灵猴般从一棵树蹿到了另一颗树上。 第43页 对上华胥不解的目光,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待会儿你还是尽量能不出手就不出手,这里离外面太近了,我担心被导师们看出异样来,一切还是要小心为上。」 华胥盯着他看了两秒,确定没有阴谋的痕迹,点了点头,没什么异议地应下了。 就这样安静地等了片刻,树林一侧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这一队人显然没什么忌讳,也万万没有料到世上居然还有谢逢秋这样恶毒的人存在,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近,细辨声音,队伍里甚至还有两名言笑晏晏的女修。 谢十六低声嘟囔:「这过分了,这真的忍不了。」 谢逢秋等着时机,在另外二人看得见的地方打了个手势,手指下压的那一刻,谢十六和神晔一左一右地跳出来,与此同时,他们身后几面巨大的渔网闻声而起,牢牢将他们卡死在原地。 谢十六揣着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粗壮木棍,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掂量着,努力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放屁!」落网的四人虽被这阵仗搅得慌乱了一阵,但很快便沉着下来,一眼看穿谢十六撑面子的硬气,「这是凭虚镜里的小世界,要论栽树也该是书院栽的,你少不要脸胡说八道了!」 谢十六:「……」 早料到队友不靠谱,神晔做了二手准备,只见他云淡风轻地拉了一下手中的绳子,绳子末端连接着一个悬在四人头顶的大布袋,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飘洒出一点微末□□来。 「这是用山上的七环蛇的毒液制成的毒粉,效果怎么样我还没试过,如果你们执迷不悟死不悔改的话,将有幸成为它的第一批受众。」 四人:「……」 到底是谁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这一手显然比谢十六的木棍更有威慑力,四人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胆战心惊地相对视之,其中一人咬了咬牙,煽动道:「他们肯定是沖通行牌来的,那是我们的命根子!让他们拿去了,我们就没法过关了!他们两人装神弄鬼,实力肯定不行,大家不要怕,听我的,齐心协力冲出去就好了,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绝对不能就此放弃!」 神晔:「……」 他也没了法子,只能将目光投向树上看戏的两位掌舵人。 四人后知后觉地顺着他的目光朝树上看去,见有二人并肩立着,一黑一白,如火与水,黑衣者环胸而立,居高临下,笑容不屑,白衣者手执重剑,目下无尘,看他们的目光毫无情绪,犹如看着一堆死物。 「真是一群天真的小朋友……」 黑衣者道:「神仙哥哥,动手呗,咱们今天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人心险恶。」 白衣眉目不惊,剑未出鞘,他径直伸手掐叶,捻了几片在指尖,眼神一凝,食指中指陡然发力,软绵绵的树叶如灌入灵力的利剑一般,笔直地朝他们射来,擦着他们耳边掠过,余势未减,带着凌厉的风声直直地钉入身后的地面上,入木三分。 那树叶但凡再偏移一寸,此刻收割的就是四人的性命,差一点点就命赴黄泉的几人霎时僵成了一块铁板,瑟瑟然不敢妄动。 太他妈吓人了! 黑衣见此,又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悦耳,缓缓地补完了谢十六没说完的台词。 「想从此路过,留下,嗯……命根子?」 第25章 少年:张二狗? 春和今年二十有二,乃是前些届弟子中,毕业后选择留驻书院、潜修大道的那一批,他为人温和,张弛有度,在驻守弟子间声望极高,就连导师也对他青眼有加,这几年稳扎稳打,书院委派的任务亦完成得非常漂亮,等这届新生入学,他就可以光荣擢升,成为一名桃李满天下的导师了。 这么想着,春和的脸上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拿着册子,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才出来的队伍细细询问,校对铭牌后,在册上寻找对应的姓名,在他们的信息之后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漂亮的「过」字。 凭虚镜内的时间流动跟外面略有不同,里头夕阳将落,现实之外却是午时三刻,艷阳高照,导师们合力在演武场四周刻下了一圈符咒,看不见的薄层兜头罩着,将闷热和潮湿都隔绝在外。 出口的光幕一闪,又走出来几人。 春和没有抬头,他继续认真地将那未完的半个字写好,才轻轻弯起嘴角,沁人心脾如三月春分,「报上姓名,将铭牌和通行牌交予我检查……是你们啊?」 他抬起头来,打头的正是谢逢秋,后者笑得阳光灿烂,将通行牌拎在手里抖了抖,散漫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学长,请给我来一把滔滔不绝的彩虹屁!」 谢十六为人老实,尽职尽责地将队员们的铭牌收了,打算一齐交给学长检查,收到谢逢秋的时候,他有些真挚又有些懦弱地说:「哥,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这样……」 有点丢人现眼。 后面那句话,谢十六没敢说出来,他自力更生地从谢逢秋腰上摸出牌子,又伸手抢过那块通行牌,避开后者想捞回去的手,一边数一边惆怅地嘆气,「学长,给。」 春和不疑有他,低头粗粗扫了一遍,又抬头扫了面前的四人一眼,「好的,你们去广场上集合吧,等时间一到就能……等等。」 第44页 话说到一半,他停顿了一下。 华胥站在最后,位置十分不起眼,但架不住有些人天生就是视线的焦点,春和粗略地扫了一眼,立即被他冷淡的眼神和出众的容色吸引了注意,低头从四块木牌取出一块,「嗯……我没见过你,我的记性应该是不错的,为了保证试炼的公平性,我得确认一下……这是你的牌?」 春和对人的样貌十分敏感,若是个普普通通的也就罢了,偏偏这人长得如此招摇,这样的好外貌,他不该没印象啊? 春和拇指捻着一块铭牌,问他们。几人一颗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谢逢秋装作正经地打量了两眼,睁眼说瞎话:「不是,这是我的。」 「……」春和没说话,拇指在木牌边缘轻轻一擦,上头浮现出一个黄豆大小的诡异符号来,他看了一眼,低头哗啦啦地翻动册子,「……你叫张二狗?」 他抬起眼来,静静地盯着谢逢秋:「你不是姓谢吗?」 「……」 谢逢秋诡异地沉默了片刻,任他如何插科打诨不着四六,此刻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认下这个哔了狗的名字。 「逢秋是小名。」神晔在一旁,冷静沉着地补充道:「谢是他母亲的姓,他有两个名字,大名张二狗,小名谢逢秋。」 春和:「是吗?」 眼看着这场危机就要落下帷幕,谢逢秋并没有觉得很快乐。 「是的。」神晔面不改色地应道。 春和又低头挑出一枚木牌,指腹一扫,将册子翻过一页,指着那上面的『谢逢秋』三个大字给几人看,「那他是谁?」 「你们这组,还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吗?」 「……」 要不是学长眼中的不信过于直白,神晔差点就想应了。 「是我。」 一把冷若寒泉的嗓音忽然响起,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指夹走了春和手里的铭牌,华胥低头一看,举到自己颊边,凛然如高岭之花般冲着春和道:「是我,张二狗。」 春和:「……」 谢十六在后头,差点听哭了,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仙人的忍辱负重! 春和恍若春风般慈祥的笑意终于敛了少许,他上下打量着华胥,很有几分不敢置信地道:「你,叫张二狗?」 华胥将牌子扔到他怀里,拿出了帝王微服出巡的气势,冷冷地俾睨着他:「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张·夙宸烨·羽琉璃圣焱·战冥寒膺·堪神君·华胥。」 春和:「……」 开口就是石破天惊,张·夙宸烨·羽琉璃圣焱·战冥寒膺·堪神君·华胥却犹觉不够,又补充道:「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的道号:九天战神功德无量斩妖除魔维护和平拯救世界仁慈济世少将军,华胥。」 春和:「……」 神他妈九天战神! 及至下台,站入队列之中,谢十六都还觉得晕乎,忍不住道:「那个,张夙夜……战神什么来着,仙人你能否再说一遍,我记不大住。」 神晔伸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你有没有脑子?」神晔顶着一张如梦似幻的脸,强自镇定道:「你听不出来那是编的吗?」 「也不全是。」 华胥道:「我父亲当年给我取名取道号的时候,这些确实都是候选。」 谢逢秋走在他身旁,忍不住道:「那最后怎么挑的?」 「没挑,」华胥稍稍顿了一下,「我母亲说,他要是给我取这些玩意,都不用挑黄道吉日,她当天就跟他和离。」 「……令尊的才华,当真是举世无双。」谢逢秋干巴巴地贊了一句,而后长嘆一口气,喟嘆道:「我常常因为不够智障而觉得跟你们格格不入。」 华胥静默了一下,答道:「在变态这方面,我也觉得你令我们望尘莫及。」 谢逢秋噎了一下,说道:「神仙哥哥真是我对你最大的误解。」 华胥:「不瞒你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个正经人。」 谢逢秋:「……」 最后一场试炼,犹如大浪淘沙,真正符合要求从出口走出来的不过寥寥,钟声响起之际,意味着书院今年的招生也就尘埃落定了,过关的学子回到先前分配的小筑休息,负责的学长、导师等等,却要交班加点将人数以及之后的教学计划制定出来。 谢逢秋回来之后便不见了踪影,神晔对后山的那些草药比对他兴趣大些,谢十六只好拉着华胥抒发内心的快乐:「天吶华胥仙人,我真没有想到我居然能挺过所有关卡,这还得益于秋哥的鼎力相护,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谢十六!我还要感谢我的阿娘,感谢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地将我养大,虽然她脾气暴甚至比起我更喜欢秋哥,逢年过节总是把我的零食散给他,但这都不要紧!她依旧我最伟大的母亲!还要感谢我的爹爹……」 华胥是个没名没分的黑户,自然没有分配的地方可去,只能纡尊降贵地跟着谢逢秋挤一个房间,谢十六滔滔不绝之际,他熘达到床边,两根手指挑着那床谢逢秋因起得早而没来得及整理的被褥,静静地对视了片刻,用了极大的决心似的,紧紧蹙着眉尖,俯下身去,就着手指的高度,鼻尖轻轻一嗅。 然后他脸色微微一变。 谢十六见他身形骤僵,虽然还是冷若冰霜的神情,紧抿的唇却好像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第45页 谢十六茫然道:「华胥仙人,你闻秋哥的被子干嘛?」 华胥静默片刻,不置一词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指着被褥,缓缓吐出四个字:「我?睡这个?」 「……」谢十六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讪讪地一指另一边,「要不然你睡我的?」 华胥看了一眼那张凌乱更甚的床褥,实在没有勇气再闻第二次。 华胥家的少将军,干的是行军打仗的活,可华胥泱泱大族,哪能真让小少主跟个拿不出手的糙行军汉一样,怎么着也是要放出去见人的门面,不说金枝玉叶的娇养着,但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这才养出了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而好巧不巧,谢逢秋这厮昨日爬了千层绝望坡,洗都没洗就爬上了床唿唿大睡,汗味那是少不了的,臭味大概也是有那么一点的。 生活有品质的人,往往是从整洁干净开始体现的。 华胥一想到自己晚上要顶着这样的味道入睡,就觉得很窒息。 恰在这时,谢逢秋推门而入,口中道:「来华胥,这个拿着,这可是我坑蒙拐骗费尽周折才从廉丹那弄来的,你一定……什么情况?」 他的脚步硬生生顿在门口,原因无他,谢十六正抱着他的被褥,一脸凝重地站在他面前。 「哥,新的挑战出现了。」 谢逢秋朝后看了一眼,华胥正靠在窗边,斜倚着望窗外风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从这人面无表情的侧脸中,看出了一丝……忧愁。 「你疯了吧,把朕的龙榻放下。」 谢十六嘴角一抽:「哥,别说这种缺德话好嘛。」 他将被褥往谢逢秋怀里一塞,而后快走几步,迅速转身团起了自己的床褥,整套动作带着股莫名的悲壮之意,最后再谢逢秋茫然不解的目光中,说道:「哥,我们,去洗被子吧。」 第26章 少年:院训第一条,坚守本心 「……」 谢逢秋无话可说,谢逢秋无言以对。 「大晚上的洗什么被子?」他无语地一指窗外,夕照晕了半边天,天幕压得低沉,「天马上黑了,洗了我们今天睡什么?」 谢十六却十分坚持,「哥,做人不能太邋遢。」 谢逢秋被这句五十步笑百步的指责堵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往他身后一扫,见着倚在窗边衣袍雪白的华胥,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华胥,你嫌脏啊?」 环着剑杵得像冰雕一样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扭过头来看着谢逢秋,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只用隐晦的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谢逢秋:「嫌脏?嫌脏你别睡啊!」 华胥:「……」 谢十六:「……」 谢十六立马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肃然道:「哥,别这么跟华胥仙人说话,人家是神仙,跟我们不一样!」 谢逢秋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脸推向一边,「你脑子里一天天净装了些什么?咱们有那钱供个神仙吗?做人不能太娇贵,别总惯着他。」 华胥耳力极佳,两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的耳朵里,这位神仙什么都没说,当晚以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抗拒。 「你们睡吧,」他提着两个软垫,寻了个整洁的角落,一丝不苟地往地上铺好,「我打坐。」 谢逢秋原本已经熄了灯,这会儿又点起来,看着角落里浑身上下每一根头髮丝都在表达不情愿的人,「真不睡啊?神仙哥哥?」 华胥微阖上眼,不愿多言。 谢逢秋想了想,翻身从床上坐起,抓着一盏烛台熘达到华胥边上,席地一坐,「神仙哥哥,你这些毛病真不好,得改,我们村口的算命先生说了,太娇贵的小孩容易早夭,那老疯子惯常鸡毛蒜皮神神道道,但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是真有道理……诶诶,你先别生气,我这不是咒你,真的,你看看你现在,一个人流落异乡,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这就是以前物质生活太好的隐患出现了,秋哥我做人有良心讲道德,我是为了提点你,帮助你改正恶习,迎来生命的新起点!」 谢逢秋苦口婆心,华胥侧手抓紧了搁在身旁的长剑,看向他的目光,很冷。 谢十六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惴惴不安,他觉得按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今天他秋哥和仙人,一定得死一个。 正在谢十六心如小鹿乱撞忐忑地盘算着先拉住哪一个的时候,华胥盯着谢逢秋黝黑而带着笑意的眸子,又缓缓将剑松开了。 他想着:「这是堪神认下的人,不能杀,得留他一条狗命。」 但即使心里如何做建设,华胥还是免不了被谢逢秋叨扰得心浮气躁,眉尖不太耐烦地蹙了蹙,扭过脸去。 「滚。」 这位仙人吐出了他至今为止最暴躁的一个字。 谢逢秋大约是看出来了华胥对他的纵容,好整以暇地一笑,没个正行地撑着下巴,「真不睡?」 华胥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行吧,」谢逢秋站直身子,拉着长音和着怪腔怪调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脚底下的狗屎~」 华胥:「……」 若忽略睡前的那些争闹,这一夜算过得十分平稳,隔日天色熹微,依旧是春和来敲他们的门。 开门的是华胥。 春和对这位张二狗有印象,但他依稀记得,这位二狗并不是他带的学子,此刻出现在此,便免不了有几分惊讶,「张……学子?你怎么在这里?」 第46页 华胥用了几秒钟来回忆这个「张……学子」是谁,他一夜未歇,精神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修行到一定境界的人,几天几夜不合眼都不碍事,可他的修为又没到那种程度,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发了一晚上的呆,就算身体无恙,精神却不由得有几分疲惫。 是以春和问出这个问题之时,他锈了一个晚上的脑子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你昨夜……和谢学子宿在一起?」春和迟疑着说道。 学子之间偶有关系亲近的,宿在一块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春和只是顺着这个话题多问了一句,浑然没放在心上——如果对方没有欲盖弥彰地解释的话。 华胥沉吟须臾,脑中回忆起谢逢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情景,模仿着道:「这个问题说来话长,事情是这样的——我的被褥洗了没干,谢逢秋得知后,热情邀请我与他同住,我说不,他说没关系,我说太打扰了,他说没关系,我说……」 华胥的话欲言又止地卡在了喉口。 「嗯,就是这样。」 他编不出来了。 春和面色如常地听完了他的「解释」,嘴角轻轻一抽。 就在这时,床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两头猪终于被这动静吵醒,其中一人睡眼惺忪地坐起,原地魂游了片刻,随意披了件衣服,行尸走肉地磨蹭到门口。 「学长?」谢逢秋从眯起的眼缝里看清这人的模样,薅了把凌乱的头髮,用带着鼻音的语调打招唿:「早啊,有事吗?」 春和和善道:「没事,导师们说你们肯定不会按时起床,外面的钟都敲了三遍了,我就过来看看,果不其然,既然你们醒了,我就不打扰了,快点洗漱好,半个时辰后,就是新生入学庆典,记得不要迟到。」 送走了春和这尊大神,彻底醒了的谢逢秋,跟门口万年冰山脸的华胥面面相对。 「呃……早?」谢逢秋抓了抓一头乱髮,率先开口道。 华胥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所谓的新生入学庆典,是指新学子入门前受戒、留名、得辞的一套章程,实际上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喜庆,谢逢秋动作慢,三人到达演武场的时候,场中已是人满为患。 书院大小演武场足有九个,最后一场试炼启用的是最大的一个,其他的相较来说就精细一些,乍一看没有这么磅礴大气,但周围绿树如茵,白鹭连连,中间一清池春泓柔水,实在是个停训受教的绝佳场地。 三步流程里的第一步,受戒,意为传戒训、修品行,由戒律堂的首席长老亲自为他们诵念院规,共三百五十二条,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屡屡强调的,却是「坚守本心」。 谢十六琢磨了下,「坚守本心……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们现在爱吃烧鸡,以后还要一直爱吃烧鸡吗?」 书院大浪淘沙淘出来的金子共有九十一人,正分批次列队在广场中央,个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谢逢秋担心待会儿检查身份牌,忙把昨天忘了的牌子给身后的华胥递去。 「给,收好。」 华胥的身份是个迷,要保密,却不能完全保密,半真半假方为上策,谢逢秋赶着试炼结束的活动时间去找了一趟廉丹,把凭虚镜内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卡核心地叙述了一遍,话里话外将华胥塑造成一个前途无量但苦于求道无门的小可怜,机缘巧合顶替了其他人的身份,廉丹当时笑眯眯地回了他两个字:「放屁!」 书院身份核实的关卡一层叠一层,要是有那么好顶替,那代考这种生物不早就泛滥成灾了? 但他最后还是给华胥重新做了个身份。 这个老头满身的猥琐市井气,但对人才的爱护超乎寻常,他没信谢逢秋的后半段,却信了他的那句「前途无量」和「求道无门」,若真是志气昂扬的年轻人,给他一次机会又有何妨? 等华胥将木牌接过,谢逢秋扫了一眼,在他耳边低声叮嘱道:「如果待会儿有个白鬍子老头盯着你,别担心,让他看,咱长这么好看就是让人看的。」 华胥低头端详了木牌几眼,旁边神晔志同道合地对谢十六道:「不止烧鸡,对芙蓉糕、千层饼、女儿红……也要从一而终。」 谢十六十分艷羡:「你吃过那么多东西呀?我好多都没听说过呢!」 神晔虚怀若谷:「过奖,世间百味,我也就尝过其中九十九罢了。」 谢十六:「真好……」 谢逢秋:「你们俩能不能有点出息!」 神晔和谢十六一齐看向他,似乎在等着他的高见,谢逢秋本是随口一说,他连这俩人讨论的话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说出什么二五六来?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却开始骑虎难下,良久,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用手肘示意华胥:「来,神仙哥哥,你先谈谈你的看法。」 谢逢秋一叫这个劳什子鬼称唿,开口准没好事,华胥被他顶得摇晃了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语调缓缓,声音压得有些低沉。 「『坚守本心』——这条规训,已经在邀月流传了一百多年了,」一开口就不像是插科打诨,谢十六眼睛倏地一亮,神晔表示愿闻其详,就连谢逢秋也略微讶异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这人还真一本正经地打算解释。 「大多数年轻学子入门时,无论灵力高低,天赋如何,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保护他人,世人求仙问道,为家族,为荣耀,为天下,为百姓,他们得到的越多,肩上的担子也就越多,这本是正常发展的必然轨迹。」 第47页 华胥沉默了下,说道:「但古往今来,有太多的人,在修仙一途迷失自我,忘却初时所求,被「飞升」二字迷得五迷三道,渐渐变成了一个冷漠无情的木头人,心中只装着一片荒漠。」 第27章 浮生:来往册,它会帮你记得 「飞升?哪有那么容易。」 华胥将身份牌收进胸口,他今天没带那把时时刻刻不愿离手的长剑,出门的时候,谢逢秋亲眼看着他将那剑珍而重之地锁进柜子,脸上的神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他不是在嘲讽,而是在叙述一个多年以前娓娓道来的老朋友的故事。 四人一时陷入了寂静,过了许久,神晔忽然说道:「飞升从来只是一个噱头,长生不老?那又什么意思呢?亲缘断绝,五谷不能识,情爱不能碰,这本是世间最大的悲哀,却偏偏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号称六根清净,最接近仙缘的巫山氏,不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先机,选择避入这茫茫凡世,当一个清静无为的凡人吗?」 「这些飞蛾扑火的人啊,真应该去看看五大氏族的下场……」 最后一句,神晔如同自言自语,声微细小,其他人没听见,却逃不过华胥的耳力,他微微侧目,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 谢十六问:「巫山氏是什么?」 他求知若渴的眼神落在神晔身上,后者这才如梦方醒,眼神左右乱飘,语焉不详地找补道:「就是……一个家族,离这里挺远的,你们不知道也属正常。」 谢十六:「哦。」 谢逢秋却没他这么好煳弄,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道:「最接近仙缘?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家族?难道他们家的人都特别受神仙的喜欢」 神晔:「呃……」 他有些为难,显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是有血脉传承的古族。」接话的是华胥,他道:「他们是从很多很多年前繁衍至今的,现存共有五大古族,巫山氏是其中之一,这个种族人数稀少,但灵力天生强劲,旁人要百年才能筑出的基,他们只需要一年,所以被称为最有仙缘的种族。」 神晔松了口气,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些复杂地用余光瞥着他。 「古族?」谢逢秋听到这儿便没了兴致,敷衍地点了点头,倒是谢十六,热切地追问道:「五大古族?那其他种族是哪些?」 华胥看了他一眼,仿佛所有的耐性都在刚才那句解释上用光了,冷酷道:「不知道,别问我。」 谢十六:「……」 等上首的戒律堂长老念完了三百多条规训,等候在旁的学长们上前一步,秩序井然地将他们领走,谢逢秋惊讶地发现,负责他们的竟然不是春和。 「春和是导师啦!」新的学长笑眯眯地摆手道:「今天是他任职的日子,暂时由我带你们一天,往这边走吧!」 这位学长看起来十分活泼且好相与,谢逢秋装模作样地感慨:「仅仅一晚上的时间,就物是人非了,我们从学弟变成了学生,这辈分足足降了一辈呢……」 华胥看出来了,这人是间接性发病,持续性抽风,每天都在作妖和作妖的边缘疯狂试探,堪神跟了他那么多年,究竟是怎么瞎的眼,选了这么个神经病? 华胥百思不得其解。 学长们将他们领到后山峰顶,顶上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身足有三丈来宽,像是天然形成的奇景,底部牢牢地嵌在泥土里,几乎像是一面绵延不绝的石墙。 此碑谓之『来往册』,所谓的「留名」,便是让学子们拿把小刻刀,自己在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不瞒你说,我觉得这书院像个邪教一样。」神晔从方才的话题中跳出情绪,开始每日一遍的直言不讳。 纵容各个书院都有一套自己的教习手段,可邀月的手段也太别致了些,从考试到庆典,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神晔去过不少地方,对诸多声望学院也知之一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新脱俗的。 谢逢秋掂了掂手中的刻刀,试探性地划下一笔,这石碑厚重,可碰上这下了符篆的刻刀,就如一团随意揉捏的泥一样,毫不费力,他手快地刻完一个『谢』字,顺口接道:「刚刚那长老不是说这『来往册』,记录了书院所有学生的姓名吗?邀月建立数百年,这碑写的下吗?」 华胥简直为他的无知感到心碎,「石碑有名,十有□□是件灵器,别拿看死物的眼神看它。」 谢逢秋「哦」了一声,刚要回嘴,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春和拢着袖子,穿了一身略显成熟的白袍导师服,乍一看更加和蔼了。 「来往册之所以叫来往册,就是因为它海纳百川,记古通今,许久以前曾被史官用来记事,书院用它来做录入学生名录的册子,你们的名字,千百年都将留在这面石碑上,那些萍水相逢、刻骨铭心,它都会帮你记得。」 谢逢秋看见他,未语先笑:「春和导师,恭喜啊!」 这人吐槽起来比谁都欠,改口却比谁都快,春和面不改色地接下了这波祝贺,脸上笑意晏晏:「托福,托福。」 他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点:「写得怎么样?字要好看一点,这可是会留很久的……」 华胥名字写到一半,适才扭过头去看他,眼下他这一靠近,『华胥』两个大字加一个竖心旁就明晃晃地出现在他眼前,教人想忽视都不行。 第48页 春和一噎。 「……你不是叫二狗吗?」 华胥:「……」 谢逢秋反应比他要快,迅速地瞥了华胥下头的那个竖心旁一眼,拿手遮住,「导师,这狗名字换你你乐意写吗?」 春和维持住微笑:「最好还是与铭牌上的名字相同吧,以后记录才方便……」 谢逢秋脸不红心不跳:「廉丹导师人善心美,昨天在我们的苦苦恳求之下,帮我的这位朋友修改了名字,从今往后,他就不叫张二狗了。」 远处的工具人廉丹忽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他嘟囔着,疑惑地搓了搓胳膊,摇了摇头,復又去观察那个谢逢秋口中的「前途无量」。 「长得这么俊俏,那小子到底从哪儿骗来的……」 华胥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他静静地看了谢逢秋片刻,转身将刻刀一扔,「我写好了。」 谢逢秋:「???」 他眼又不瞎,那半个偏旁叫写完了? 春和善解人意一笑,「那我先走,你们自便。」 华胥看着他的背影,如入定般不动如山。 谢逢秋缩回手,「行了他走了,你继续写呗……」 说到一半,他愣了一下。 石碑上的字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平滑的岩体。 华胥看着他,冷冷道:「长老不是说了吗?来往册是会自己录入的,停顿的时间过长,它就会当成全名收录。」 谢逢秋僵硬地扭头,看向自己的那片区域——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他想起自己写了两笔的『秋』字。 录入什么?谢逢二? 「……操。」 枯燥冗长的庆典过后,便是划分宿舍。恰逢饭点,众人行尸走肉般走进伙房,进去时半死不活,出来时醉生梦死。 谢十六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嘬着牙花子,眼神迷离,表情惬意,「生活,这就是生活,哥,我们毕生的愿望实现了……」 神晔:「你的愿望未免过于朴素。」 谢十六掀开眼缝看他,理直气壮:「你好意思说我?你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打菜的婆婆都看傻眼了。」 谢逢秋吃饱喝足,开始另类的和稀泥:「别吵别吵,大家都是『一干二净』的同类,何必互相伤害呢?」 华胥在旁边听着,嘴角微微抽搐。 这三个人进了伙房,就如同老鼠进了米堆,狼吞虎咽风捲残云,架势简直要把屋子的地基都吃掉,只是类型不同——谢十六属于没见过世面,哪样都要尝尝,神晔单纯是肚里能撑船,东西一团团地往嘴里塞,好像落入了无底洞似的,反倒是谢逢秋,稍微有点形象,入口虽多,但不急切。 好像从认识他开始,他就并没有对某件事情表露过很强的欲望,明明样样都缺,却样样都满不在乎,不知道是年纪小没有将野心培养起来,还是本身就没什么想要的。 这样想着,华胥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吃完饭,四人去领取被褥及舆洗用具。 书院的寝房为两人一间,房间分配在庭院中央那块巨大的公示石上,用灵力绘成的字迹如光幕般莹莹悬浮在公示石前,前来查看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人费力挤了进去,谢十六第一眼就看到他秋哥的名字:「哥!你跟华胥在一块儿!太好了!」 华胥本人不为所动,甚至并不觉得很好。 谢十六看完谢逢秋的,又去找自己的名字,原地的谢逢秋蹭了蹭鼻子,见华胥面无表情,还当他是在生昨晚的气,不由有几分尴尬,主动讨好道:「好啦,神仙哥哥,我也不是天天都那么邋遢的……」 谢逢秋这可就误会了,华胥不是嫌弃他,他是任何一个人都嫌弃。 华胥家的少将军,怎么能连一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 「唐……唐潜远是谁啊?」谢十六仔细辨认着旁边的字迹,费劲地念道,人群中一道大喜过望的声音高高地扬了起来:「是我!是我!我是唐潜远!」 一人挤开人群,走到谢十六面前,兴奋问道:「你是谢十六吗?我的舍友?」 第28章 浮生:神仙下凡,人间疾苦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谢十六跟唐潜远一见如故,志同道合,未免没有这句话在其中作祟。 唐潜远眼尖,一眼瞥到不远处看戏的谢逢秋,顿时如见父母、惊喜欲狂,只见他瞪大了眼睛,瘦小的身板如游鱼般灵活地穿过人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谢逢秋面前,张嘴就是一句:「哥!我终于找到您了!」 谢逢秋眉心一跳,仔细辨认片刻,总算认出这位那天趴在石阶上半死不活的敷衍君,他插科打诨是一把好手,当即就恍然大悟,大手一挥:「不用谢!应该的!谢礼只收真金白银!」 唐潜远也是个实在人,立刻道:「我没钱!」 他从暗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挑开小盖,「我没钱,但我自小精通卜卦之术,在我家那边,我的卦千金难求,不然我给你算一算……」 他话还没说完,谢逢秋敛了笑意,「我不算命,谢谢。」 照唐潜远的话说,谢逢秋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也是他对后者如此感念的原因之一,还有一部分,据唐潜远本人叙述,谢逢秋眉心正气不散,根骨奇佳,命定的天之骄子,绝非池鱼之物!跟着他,绝对有肉吃! 第49页 谢逢秋表示不屑:老子自己都没肉吃,你吃个仙人板板! 来书院修习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伟大宏愿,譬如拯救世界,维护和平,或者是让华胥几人十分不屑的飞升问道,唐潜远却不然,这位算命小哥,是扎扎实实被自家爹娘逼来的!他自小不爱修仙,却对卜算一途,偏偏他家是实实在在的仙门世家,这代就他这么一个独子,他就算不务正业,也得有点真本事,好继承家业吧!是以他爹娘仔细筹谋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他熟睡,绑架了他那一书房的星术典籍、罗盘龟壳小心肝,并扬言他要是没学出个门道来,就一把火将那些东西烧个干净,从此再也不允许他涉猎此道! 唐潜远赶鸭子上架,差点被书院拒之门外,就连最后的试炼,也是靠着队友躺赢,但他的心无论如何也不在修仙上,入门的第一天,就想着如何抱条粗金粗金的未来大腿。 谢逢秋和华胥,并列首选。 「秋哥,我适才算过了,你这房间风水极佳,但根据你的命格,不太利人际交往,我建议你在东南角放置一些花草……」 「没钱。」 谢逢秋「哐」地把门关上。 华胥铺好了被褥,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原来有人比我还能叭叭。」谢逢秋沉默片刻,忍不住喟嘆。 华胥道:「你对自己还挺有自知之明。」 他说完就撇过脸去,懒得看他,谢逢秋便乐了,长腿一迈,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正要在他收拾好的柔软床褥上坐下,华胥如临大敌地扭过头来,「你干嘛!」 他难得如此疾言厉色,谢逢秋无辜地眨了眨眼,「坐啊,怎么了?」 华胥朝他竖起手掌,而后又垂下来,相当坚定地摆了摆——滚。 谢逢秋:「我今天没招惹你吧……」 华胥定定地看着他,控诉:「你昨天晚上,没有洗澡。」 谢逢秋噎了一下,站直身子,盯着他誓死不从的侧脸,忽然恶胆向边生。 华胥一个没注意的功夫,只觉得身侧忽然陷下去一块,他回头一看,谢逢秋快乐地躺在他的卧榻之上,见他视线转过来,还变本加厉地滚了两圈。 这一切如兔起鹘落,华胥完全没来得及阻止。 「对不起啊,我这人有点儿叛逆,别人越不让我干嘛,我就越想干嘛,」谢逢秋滚了两圈,确定被褥上的每一处都沾染上他的气息,撑着侧脸支起身子,挑衅似的说道:「要不然,你睡我的铺盖?」 那一刻,华胥的世界崩塌了,他静静说道:「你抱过。」 「那就没办法了,就算现洗的话今晚也没觉睡呢?要不然哥哥你今晚继续打坐?」 「……」 世间怎会有这么畜生的人? 华胥最后还是没有打坐,就他现在的状态而言,打坐不仅不能增长修为,反而会令他身心俱疲,他在睡前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视死如归地拉开了谢逢秋躺过的那张铺盖卷。 他没跟谢逢秋换褥子,即使那张按理来说干净一些,他只是想着,谢逢秋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他确实不能保留太多以前的娇气习惯,行军打字的时候不会总有这么好的条件,他必须要适当地亲近朴素人民的生活,与民同乐,这样才能当百姓的好将军。 ……只是这第一步,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华胥两只手指夹着那被子的一角,久久下不了手。 谢逢秋今晚又没有洗澡,这个邋遢的男人舒服地窝在被子里,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要一直犹豫,眼一闭咬咬牙就过去了……」 华胥恨声道:「闭嘴。」 谢逢秋乖乖闭嘴了。 这一夜,是华胥家少将军的不眠之夜,他躺在略带异味厚实被褥里,毫无焦距地盯着虚空,久久不能入眠。 寝房是一片攒在一块儿的花团锦簇的院落,占了书院整整两个山头,彼此之间错落有致相隔甚开,从最南边的院子到最北边的院子,大概是一个异地的距离,为防书院的大吕不够铿锵有力,导师们贴心地在每间寝房门口的屋檐下,挂了一个刻满符文的红线铜铃。 时间一到,铃声声声入耳,直击心灵。 谢逢秋费劲地爬起来时,华胥已经穿好衣裳,准备出门了。 他睏倦地打了个哈欠,嘀咕道:「老子在家里都没这么遭罪过……」 戒律堂的首席长老,亲自拿着个铜吼在外头叫唤,冷漠无情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大山,「所有学子请听好,所有学子请听好,一炷香内收拾好自己去知之殿前集合,超时迟到的,无论男女,后果自负,我再说一遍,一炷香内到知之殿前集合,超时迟到,后果自负……」 要说这首席长老,也是个神人,书院谈资十分,她一人独占八分,单看容貌,年岁不大,两弯皱的死紧柳叶眉,一双从来不笑无情目,往那儿一站,能吓倒一排小朋友,白瞎了一张冷艷含春的脸,毕业不过四年,从书院的挂名女修扶摇直上,牢牢坐稳了戒律堂首席长老的位置,究其原因,跟她铁面无私的性格和那颗钢铁铸成的心有很大关系。 书院戒律堂,专管学子犯戒闹事,这位长老就是规矩的代名词,有传闻言,书院的三百五十二条规训,她不仅能背,还能倒背。 由此可见,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人物。 第50页 随着那铜吼的声音响彻山头,最后那句不轻不重却泛着冷意的「后果自负」让无数学子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清醒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院落顿时闹成一片,找衣裳的、找袜子的、翻箱倒柜的、唿朋唤友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修习的第一天,就这样在鸡飞狗跳中开始了。 谢逢秋依旧是最慢的一个,但他险之又险地踩准了最后一点香灰落下之前,高台上的长老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招唿人把他在之后的人全部架走。 真的是被「架」走的。 「不不不……别动手啊,冷静一点学长……」 「啊啊啊啊——放放放我下来,劳资恐高!!!」 「要带我去哪里?我自己走!我自己来!」 戒律堂的堂风从上到下一脉相承,学长们个个冷着脸,招唿都不打就把人往肩上一扛。 ……不像是带人去受罚,倒像是贩卖人口。 高台上,廉丹长老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了一下,尴尬圆场道:「清霜,他们年纪都还小,下次可以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用温柔一点的方式也可以的。」 清霜的生命里就没有温柔这两个字,但她也没有反驳,只是微微点头,把脸撇一边去了。 邀月书院讲究因材施教,贵精不贵多,致力于给每个学子会员般的尊贵体验,九十一个学子用抓阄的方式分成一到九学,一学为一组,分开修习上课,每学配备一个导师,以及一个专门克他们的戒律堂长老,谢逢秋手气不佳,恰恰抽到了九学,负责他的,就是令无数学子闻风丧胆的,清霜长老。 「……」 华胥冷眼看他,手里攥着块一模一样的木牌,上头是一个大写的九字。 抓阄完毕,各人回到各人的位置上,谢十六几人凑在一堆,跟谢逢秋隔得稍远,挑着清霜长老眨眼的间隙频频回头看他,扭头的速度快得只剩幻影,谢逢秋实在心疼他们的脖子,只得先给他们打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三人放下心来,只当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结果晚间回到寝房一对牌子,谢逢秋华胥九学,谢十六和神晔在九学隔壁的八学,留下一个唐潜远,孤零零地落到了遥不可及的一学。 第29章 浮生:另类鸳鸯浴 「……」 几人凑在灯下,一时相对无言,唐潜远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好对谢逢秋发作,只是道:「要不去找导师,看看能否调换一下?」 「有什么好换的?」谢逢秋还没说话,华胥先开口了,他惯常沉默,此刻却终于忍不住对这几个人的心态产生了质疑,「没了他,你们还能丢不成?」 华胥家冷酷独立的少将军,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小鸡仔找妈妈似的依赖。 谢逢秋看着他写满了不可理喻的侧脸,也道:「是啊,反正都在一个山头,以后常来串门就是了,你们也长大了,要学会自己成长。」 神晔无言,他倒是没那么依赖谢逢秋,他更担心的是,这位大爷没人看着,按他一刻都不安生的尿性,会不会眨眼就将天捅个娄子? 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华胥帮腔作势。 这俩人待在一块儿,可不是简单的一加一。 谢逢秋开口,就是拍板定论,谢十六临走前抓着他的袖子啜泣:「哥,这是我第一次离你那么远,说真的,我心里不是很踏实……」 唐潜远眼巴巴看着,若不是怕谢逢秋反感,他也想抱着对方的大腿表达不舍之情! 谢逢秋摸摸他的狗头,慈祥地道:「别怕,如果外面的世界风浪太大,秋哥的肩膀永远是你温暖的港湾。」 华胥:「……」 这两个人最后是被看不下去的神晔拖走的。 天色已晚,夜幕低垂,谢逢秋关好门,伸了个懒腰,正要上床睡觉,冷不丁华胥横剑一拦,将他卡死在离床铺五步之遥的地方,谢逢秋被冰冷的剑气吓一跳,下意识退了两步,抬头望去,只见华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冷冷地道:「沐、浴。」 谢逢秋先是呆了片刻,这人属实叛逆,别人越是态度强硬地让他做什么,他越是不想这样做,于是他环胸而立,同样冷冷一笑:「就、不。」 「你要怎样啊?」 他非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华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道:「那你就臭着吧。」 言罢,他将剑锁回柜子里,拿了套干净的寝衣,转身走到屏风后头。 谢逢秋盯着柜子上的锁,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儿,「我说华胥,这把剑的主人是我吧?你天天占据着它,连碰都不让我碰,好歹是我花钱买来的,价值千金呢!你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他跟着华胥的脚步,绕到屏风后头,后者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一边解腰带一边道:「没钱,出去,我要沐浴了!」 木桶里热气裊裊,谢逢秋伸手探了一把,水温正好,他联想到华胥刚才的话,不由乐了,「你给我打的水?为了让我洗澡,你真是煞费苦心啊!」 华胥盯着他那只沾着水珠的爪子,心中不虞达到了顶峰,狠狠瞪了他一眼,怒声道:「出去!」 「去哪儿啊……这也是我的房间,」华胥灵力高深,谢逢秋被几道流光赶得狼狈不堪,屁滚尿流地从屏风后滚出来,口中却不依不饶:「诶华胥,我的剑你还没给我个说法呢!要么还钱,要么还剑!」 第51页 「剑是我的!」愤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华胥道:「我也是它的主人,等我死了你再继承吧!」 「……就你这修为,不知道要活到什么时候去呢。」谢逢秋爱招惹人,成功把人气坏了,他反倒高兴了,「什么叫你是它的主人啊?你不是剑灵吗?咱可不兴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夜风习习,屏风后的烛火微微摇晃着,将那人削瘦的肩骨线投影到屏风之上,他闷闷道:「我也是,以前是。」 谢逢秋一面觉得,这人平日里衣冠肃肃,可骨架似乎比寻常男子要纤细些,那流畅的肩骨好似一握就碎,竟教人无端生出几分怜爱的错觉来,另一方面,却觉得他这话音十分落寞,好像含着千言万语都道不清楚的过往,低沉又复杂。 他的伶牙俐齿罕见地卡了壳,怔忡地瞧着那屏风上一动不动的剪影,好半晌才道:「……以前是是什么意思?」 华胥没再吭声,他掬了捧水,默默擦拭着,等谢逢秋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从木桶里跨了出来,墨发微湿,寝衣虚虚拢着,一双沉黑的眸子沾染了水雾,不像平日里那么不近人情,平添了两分柔软。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但那把剑,你最好少向人提起,我从来不把它带于人前,不是因为我喜欢藏锋,而是它流落在外的消息,一旦被有心人知道了,定会引发滔天的祸乱。」 华胥很少与他讲这些,谢逢秋以往也并不感兴趣,他歷来是得过且过,有吃有喝幸福快乐,此刻看着华胥单薄的背影,却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一句:「你不是普通的剑灵吧?你是谁?」 华胥的动作一顿,褥角从他掌心滑落,他仿佛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许久都没有再动弹。 「我是华胥,」他低低地道:「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华胥。」 少将军说完这句话,就兜头蒙上了被子,唿吸清浅,好似一眼眼的功夫就睡着了。 谢逢秋仍旧坐在原处,细细平味着他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华胥?那到底是什么呢? 翌日清晨,门口的红线铜铃准时号丧,学子们仍旧没有适应这种作息,起床依旧是一片鸡飞狗跳。 谢逢秋被那铜铃吵得闹心,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补觉。 华胥没什么起床气,铜铃一响他就爬起来了,正起身穿衣,谢逢秋半梦半醒间,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鼻尖忽然嗅到一股很好闻的冷香。 那香极冷,沁人心脾,如同冬日的凉风顺着喉管飘到了五脏六腑,谢逢秋禁不住深闻了一下,然后就彻底清醒了。 他想起来了,这是华胥的洗澡水里掺杂的香料。 却说昨日华胥入睡后,他一个人在桌案前沉思良久,沉思着沉思着,他就觉得身上有些许黏腻,他本不算邋遢,只是不比华胥爱洁罢了,三日未曾沐浴,总算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难受,但他瞧了一眼天色,又懒得再烧热水,索性就着华胥洗完没倒的水,草草清洗了一下,他想着华胥这么爱干净,天天洗澡,这水肯定脏不到哪儿去。 洗完之后,一股说不出的香味沾了他一身,浅浅的淡淡的,十分好闻,他带着这股香味钻进了被窝,本以为一晚过后就散了,没想到这香在被子里笼了一晚上,被体温一熨,反而更加浓郁了。 「……你用的什么香料,还挺好闻的,」谢逢秋从被褥里探出个头,看着华胥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半睁着眼哼唧着道:「昨天那个问题,我现在明白了,你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不然怎么能活得这么做作呢……」 华胥正在拧帕子擦脸,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回道:「什么香料?」 「就是沐浴的时候,你加在水里的香料啊,冷冷淡淡的,跟你还挺配。」 华胥微微皱眉,「我从不用香料。」 谢逢秋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正要穿鞋下地,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是么?那你的洗澡水里怎么会有香味,见鬼了不成?来让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味道……」 华胥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几变,灵巧地闪身一滑,避开他凑过来的鼻子,怀疑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沐浴的水里有香味?」 「我洗了啊!」谢逢秋脸皮厚比城墙,一点都不尴尬,腆着脸道:「我懒得烧水,就着你的洗澡水擦了擦……诶不然你闻闻,我身上真有味道……」 华胥:「滚!」 书院九学,女修卡了中间五六,其他七学虽学堂不同,但大体在一个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 谢逢秋磨磨蹭蹭,还缠着让华胥等他,两人到得最晚,远远地,谢十六一看见他,激动得原地跳了起来。 「哥!」他穿过人群,在谢逢秋茫然不知何事的目光里拉住他的胳膊,牵着他噼山分海似的走到中间。 谢逢秋这才发现,学堂的院门前,不知为何聚集了小片人马,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总之气氛不是很好。 谢十六想也没想先把他拉下水,而后才在他耳边低声解释道:「哥,当日在凭虚镜里追杀我们的四个人被书院抓住了,他们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说是程衍花钱雇他们来的,这些人不知在哪里知道了小道消息,要来找程衍算帐!那边那个,长得磕碜又寒酸的那个矮个子你看见没,据说他哥被那四个人里的女人打伤了,他们四学的老大听说了这件事,带着好些人来要来讨个说法!还拦着小潜他们不让进去!」 第52页 他话密集,要素又过多,谢逢秋一时没听明白,只茫然地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十六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地摇头嘆道:「哥,我们欠程衍的!」 ……屁! 谢逢秋心道:不就是让他丢了个丑么?!上次救他一命还不了?! 唐潜远这时凑过来,小声告状道:「秋哥!就是他,他拦着我们一学的人,不让我们进去!」 谢逢秋抬头一扫,程衍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脸色很不好看。 第30章 浮生:你动他试试? 谢逢秋不大想管这闲事,可他已经走到局中了,因为唐潜远告完状,就非常严肃地跟对方宣布:「我谢大哥已经来了,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再拦在这里,事情闹大了,谁都不好看。」 唐潜远说这句话,很有几分虚张声势的心态在里边,他虽然立志抱上谢逢秋的金大腿,却也知道,这条大腿现在还是一个骨架子,脆得一折就能断,可谢十六就不一样了,一路走来种种危机,令他对他秋哥,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对!我哥碾死你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谢逢秋:「……」 这句话如惊雷灌耳,立即掀起了一片哗声,对面的那个所谓四学的老大原本窝在人群里充当壁花,听闻此言,越众而出,先用倨傲的目光上上下下将谢逢秋扫了一遍,神情带着股凌驾他人之上的蔑然,末了轻轻一笑,轻慢道:「蚂蚁?我看他才是蚂蚁,就这么一个连气海都没通的小子,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逞英雄?」 谢逢秋知道,现在是想脱身也脱不了了,只好拿出平日里损人的气势来,凉凉地笑道:「哪里来的□□在这里哌哌乱叫,这还没到夏日呢,乱叫的畜生怎么那么多?你秋哥不做大哥很多年了,江湖上没有哥的传说,现在连一些毛没长齐的的玩意儿都敢骑到哥的头上叫嚣了?」 谢逢秋这人就是,甭管打不打得过,先嘴上占了便宜再说。 神晔本想出来当个和事佬,可谢逢秋这话一出,他迈出的脚步停在了半空,说不出话了。 他秋哥拉仇恨的本事,跟他化险为夷的运气一样强大。 果不其然,任谁听到这样目中无人的叫嚣都愉快不到哪里去,对面那位四学老大面色微变,眯起眼来,威胁道:「小子诶,逞口舌之利,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当心没咬到对方,先崩了一口牙。」 谢逢秋当仁不让地回道:「孙子诶,现在打肿脸充胖子,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放肆!」四学老大旁边那个一开始据说被打了哥的小矮子扬着一口太监嗓尖利地叫了起来,怒斥:「你怎么敢这么跟我们大哥说话!」 谢逢秋停顿了一下,他被这直冲云霄的一嗓子喊得有些懵。 四学老大还当他是露了怯,当下更肯定这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冷笑一声,摆摆手,小矮子「艾」了一声,应声退下,就差没来句毕恭毕敬的「嗻」了! 四学老大开始挽袖子,「小杂种,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红字还没落音,他挥出去的拳头骤然被人抓住—— 谢逢秋闻耳畔风声,下意识想躲,可脚步转移到一半,又硬生生移了回来,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雪白的身影,微微诧异了一下。 「华胥?我还以为你不会管这种闲事呢?」 华胥今日穿的是书院统一发的弟子服,衣袂无风自动,上下翻飞,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校服,他穿起来便格外好看,如同九天仙人入凡尘,周身凝了一层生人勿进的霜。 可他甫一回头,这层冰霜便层层融化,露出内里嗔笑怒骂的凡人躯壳来。 张嘴就是一句不耐烦的损话:「没那个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谢逢秋,你活腻了吧?」 谢逢秋大言不惭:「他们欺人太甚,我这颗正义之心看不下去了!」 「滚。」华胥白了他一眼。 跟这种智障待久了,少将军无师自通学会了翻白眼,并且频率扶摇直上,一日千里。 四学老大此刻的脸色终于真正地变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握在对方手里,就像捏着一团棉花一样毫不费劲,不消说,这人的灵力修为定然高出他不知几何。 「这位同窗,」四学老大强压下一腔愤懑和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言语听起来平和一些,这可难为坏他了,他平日里仗着修为和家世,都不带正眼瞧人,习惯成自然,这令他无论怎样讲话,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在里面,「这是我们之间的私怨,贸然插手,可能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是塞北萧家的大少爷,下一任萧家的继承人,你若现在收手,我绝不追究,得罪我可并不值当。」 谢逢秋不知道什么萧家不萧家,唐潜远却知道,低声凑在他哥耳边说道:「就是塞北的一个家族,手里握着八座城池的命脉,算是半个仙门世家,仙缘不比程氏,财力却是对方远远不及,跟程家并为南北双门,积怨颇深,否则以这程小公子的背景,谁敢上赶着找死啊?!」 谢逢秋囫囵听了个大概,不禁十分头大,这程衍家屁事怎么恁多! 亏他以为对方是锦绣丛堆出来的小少爷,还艷羡过一阵子,现在想来,幸好他穷! 姓萧的说话不好听,华胥却并没怎么动气,回过眼来扫了他一眼,问道:「萧家是什么?」 第53页 这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句话扎扎实实捅到马蜂窝上,姓萧的当即气得脸色青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 华胥心想: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他是真的不知道塞北何时出了个萧家,身为古族中人,能被他放在眼里的,要么是天赋高绝的异士,要么是横空出世的大魔,这萧家哪个都没出过,理他作甚? 华胥一句话,把对方气了个仰倒,身后几人却乐弯了腰,谢逢秋憋着笑,蹭到他身后,胳膊肘搭上这位的肩头,「神仙哥哥,他们太欺负人了,揍他!」 华胥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谢逢秋心领神会,忙举起手来作发誓状:「我昨天洗了澡了!」 华胥咬牙:「没洗干净!」 用他的洗澡水洗的,那能叫洗么?! 任他如何用眼神警告,谢逢秋就跟赖在他身上一样,不为所动,华胥只好暂时放下自己的洁癖,专心收拾起眼前的冤大头来。 谢逢秋下巴垫在他肩上,狐假虎威地吆喝着,某一时刻,忽然又闻到了那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跟水里闻到的那个又略有不同,仿佛是有块内蕴深华的古木,香味清且冷,却又源源不断,非得凑近了闻才能平味一二,像是裹杂了极北欺霜赛雪的雪,又好像藏着春日娇柔婉转的花。 「……干嘛?」正是两军对峙的关键时刻,华胥却不得不分神,将那颗在自己脖颈出蹭来蹭去的大脑袋推出去,「别打扰我,滚远点!」 谢逢秋眼睛亮亮地抬起头来,「华胥,你有体香啊?好好闻!」 少将军一时五雷轰顶,手腕轻轻颤抖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耳根处一片绯红。 恰在此时,萧大少觉得谈判不成,决定一拥而上,以人海战术让这个自视清高的混帐看看厉害,谢逢秋见华胥呆在原地,不由拉了他一把,把他挡在身后,「不是吧,害羞?还是生气?没必要吧,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话音未落,一只拳头已经袭到眼前,书院平日里不让私用灵器,所以大家打架都是赤手空拳地打,对这群不上不下的小朋友而言,没了灵器,就跟村头铁柱和狗蛋的斗殴差不多。 谢逢秋架住那只拳头,脚下暗暗使劲,踩上对方的脚趾,以这种不入流的方式放倒一个之后,他回头嚷嚷道:「华胥,我错了行不行?你别观战啊,秋哥没你不行的……」 人群顿时乱成一团,萧大少见他落单,冷笑着冲上前去,也不讲究什么江湖道义,就想趁着对方扭头偷袭他—— 「你他妈动他试试!」 少将军爆出了生平第一句粗话,他的怒气毫无由来,但显然全部发泄在了姓萧的这个冤大头身上,灵气几乎凝成实体,以他为中心横扫出去,剎那便扫倒了一大片哼哼唧唧的小朋友!他都懒得用拳,指尖摩擦捏了个决,凭空凝出三柄风刃来,只听「铿铿铿」三声,那风刃擦着萧大少要害而过,卡进他衣裳里,拖着他狂风骤雨般后退了两三米,而后以一个无比耻辱的姿势,将他钉在了后方的石壁上! 「……」 萧大少呆住了。 人群也呆住了。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以至于谢逢秋完全没看清他出手的动作,耳畔只迴响这他那句气吞山河的「你动他试试!」。 ……回音似的在他耳边绕,久久不歇。 像是强行被人往嘴里灌了口热水,暖意融融地落入四肢百骸,而后又随着血液流进心脏,一时间熨帖得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大爷孑然一身地长大,人生百味他样样尝过,就是没尝过被人疼的滋味。 ……还是被个这么好看的神仙哥哥疼。 他抿了抿唇,觉得嘴里有点发苦,又有点发甜。 另厢,华胥火冒三丈地将萧大少钉在了墙壁上,怒气犹未消,他冷冷地伸手一挥,风刃应声迴旋,随即他看也不看任何人,将风刃消弭指尖,身形一转,大刀阔斧地走远了。 「诶……」 谢逢秋压根没跟上他的节奏。 第31章 浮生:上课第一天,关禁闭 他隐约能猜到华胥的愤怒是来自于他嘴上没把门的「体香」二字,而且很大可能是落荒而逃,若换以往,他没心没肺也就混过去了,而且很可能会让对方更加难堪,可而今他心境有异,那些似苦似甜的滋味流进心里,成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总感觉自己有点不是东西。 人一旦打开了某个关窍,以往没流通的都会一股脑涌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华胥话不多,但举凡他有危险,他都会站在他身前,他脾气很大,但从来没真正对他发过火,他似乎一直都在安静地护着他,只是他自己缺心眼,没发现而已…… 谢逢秋越想越不得劲,呆在原地抓耳挠腮,觉得自己这孽真是造大发了! 直到导师闻声而来,将他们这群肇事头子一网打尽,戒律堂的学长们身体力行地给他们展示了自作孽的后果,动手参与的一个都没放过,用似曾相识的姿势将人挨个扛走了,连狡辩的话都没让他们说出口。 昨日迟到的惩罚是什么?他们今天得到了答案,书院经楼十层,顶部吞嵴兽直入云霄,其中三层被隔成了单独的小隔间,专门用来关押他们这种违规分子,惩罚很简单,经楼藏书卷帙浩繁,将其中一本从头到尾抄录完整即可,字不得乱、内容严整,经楼的守门人查阅过后点头即算过关。至于抄哪一本……按照邀月的老规矩,抓阄。 第54页 经楼藏书有薄有厚还有成套,一句话,关一个月还是一天,全凭运气。 谢逢秋手气还行,抽了本薄薄的册子,封面写着『清净经』三个大字,可他在桌案前坐了半晌,仍旧是清净不下来,一个字都没落下。 书院除了有些歪门邪道式的随便,其余方面还是做得很好的,即使是用来关禁闭的小隔间,亦是麻雀虽小样样俱全,侧面还有一扇半人高的小窗,正对着北面连绵不绝的后山,仙鹤裊裊,林密如盖,谢逢秋这辈子都没这样抓心挠肺地发愁过,索性将笔一扔,盯着窗外的景色长吁短嘆。 须臾,有人敲门。 面前是笑意盈盈的熟悉面孔,谢逢秋神情微讶,「春和学长,你怎么来了?」 「我猜你昨天一定没有好好听长老讲话,」春和笑意未改,「我是九学的导师,你可以理解成,大事小事样样要管的老妈子。」 「……」谢逢秋道:「失敬,失敬。」 「我听说我的学生上课第一日就犯了戒,聚众斗殴,所以我特意来看看,看到是你,就不意外了,」春和朝他摆摆手,透过缝隙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视线在那张空白的宣纸上停了片刻,「……半天了,你一个字也没动?」 春和十分诧异:「难道你觉得这里条件很好,打算待到地老天荒?」 谢逢秋噎住,「……那倒也不至于。」 他抓了把头髮,踌躇了下,半晌才憋出一句:「在想事情,等会儿再写。」 ……这个等会儿,怕是会有一点久远。 春和嘆了口气,问道:「什么事呢?」 他本不爱追问人家的心事,但他担心这位朋友想不明白,自己把自己绕成个节,那本清静经再不动笔,他怕是要在这里槓到天荒地老了。 谢逢秋犹豫一下,没吭声,打死他也说不出来「惹朋友生气了怎么办」这种多愁善感的话,更何况这个中情形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他那作祟的愧疚之心怎么好意思与人言? 于是只道:「没事,导师你回去吧,我在这儿好好思过,争取早日释放。」 「……」春和又嘆了口气,知道自己撬不开他的嘴,转身欲走。 谢逢秋忽然又叫住他:「学长等等!」 他这一会儿学长一会儿导师的,足见他心绪多么杂乱。 春和转过头来,见他低垂着头,眉头微微皱着,问了一句:「……学长,你知道华胥吗?」 「华胥?那是什么?」春和想也不想地反问。 谢逢秋摇摇头,缓缓道:「没什么。」 他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很在意的样子,春和便道:「我倒是不清楚,但这经楼藏书浩如烟海,你去找一找,或者去问一下经楼的守门人,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谢逢秋:「真的?那我现在就去……」 「你活在梦里么?」春和用笑如春风的脸,吐出了冷酷无情的六个字,「你现在不可以出这间屋子一步,除非你把那本清静经隽抄完,而且我提醒你,守门人的要求很高的,字不好看,内容有缺,他通通都会打回来。」 谢逢秋:「……」 这学上的,真是窒息。 春和走后,谢逢秋再不想动弹,也不得不拿起笔桿子,闷头抄录了起来。 「这么老实?」清冷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华胥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背天光而立,墨发如洗,眉眼冷淡,好似下一刻便要飞升上界,断情绝爱。 谢逢秋抬头看了一眼,心里有鬼,顿时吓了大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做什么?一副干了亏心事的表情?」 谢逢秋哽了一下,刚想回怼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却见华胥正伸了手去触窗口的亮光,慌忙之下,谢逢秋下意识大叫:「别碰!那是结界!」 「……我当然知道这是结界,」华胥用看傻子的眼神皱眉看了他一眼,而后垂下视线,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食指,自左往右一划,光幕如遇天敌般收缩起来,迅速暗淡,很快就成了附着在窗边的一圈符咒。 「行了,出来吧。」 谢逢秋看着华胥气定神闲的比划,好像不是破了个结界,是弹走了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他深吸了口气,觉得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于是他决定从最迫切的解决起。 「你不生我气了?」 他尴尬得满脸不自然,藏在袖子里的手差点拧成麻花,华胥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惊讶于这人语气中的一点小心翼翼,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眼,不由问道:「你又犯什么病?」 谢逢秋:「……」 这人怎么如此愚钝? 谢大爷只会牙尖嘴利地损人,不会油嘴滑舌地哄人,一击不成,他干脆就没有下一击了,直接单刀直入地道:「就是那个……体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觉得……行行行我不说了!我发誓我一定保密,绝对不告诉别人行不行?!」 这哪里是道歉,这分明是找揍,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华胥就觉得火冒三丈,这人没事往他身上闻什么闻?!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不好吗?! 「滚!」 他忍无可忍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觉得自己真是有病才会来接他!少将军怒沖沖地甩了袖子,转身就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谢逢秋眼疾手快抓住了飘到自己眼前的那块衣料,「别别别,来都来了,神仙哥哥带我一起走呗!」 第55页 暂且放下那些无谓的思绪,谢大爷又变成了插科打诨一枝花。 华胥扭头,看着他阳光灿烂的笑脸,心中忽觉一阵悲哀。 堪神这是挑了个什么玩意儿! 第32章 浮生:见钱眼开 谢十六几人因程衍的大力作保逃过一劫,心中觉得十分愧对他们遭牵连的大哥,正在后山准备了烤鸡等他前去享用。 华胥朝他伸出手来,「过来。」 事关自由,谢逢秋安安分分地牵住他的手,任凭对方带着在山林间穿梭。 经楼后山有一条溪涧,流水潺潺,入口甘甜,关键是偏僻,鲜少有导师经过,学子们将此视为秘密基地,专门搞些花里胡哨的乐趣,谢十六捧着烧鸡,老远就开始招手,「哥!这儿!」 华胥脚底下踩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一柄小木剑,作御剑之用,谢逢秋站得有些不稳,只好揪住了面前人腰间的衣料,这样一来距离就不得不拉近了,谢逢秋看着眼前光洁白皙的脖颈,忍不住又低头嗅了一下。 「谢逢秋,你想死么?」 当着众人的面,华胥不好发作,只是那声音冷得像是从地下千尺的冰窟里冒出来的,谢逢秋只好缩回自己的狗鼻子,小声嘟囔:「挺好闻的,遮遮掩掩做什么……」 木剑落地,华胥一巴掌拍开他搭在腰间的手。 「哥,」谢十六屁颠屁颠跑过来,华胥与他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冷风,无端让人寒噤,「……哥,你又欺负华胥仙人了?」 谢逢秋对欺负这个词大为震惊,「欺负?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我这小胳膊小腿,还不够他塞牙缝的,我哪里敢欺负他?」 谢十六撇嘴,表示不置可否,「哥我说句实话,华胥是厉害,可是谁有你黑心,有你不要脸啊?他每次让你滚,你滚过吗?」 谢逢秋:「……」 他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心中略有几分尴尬。 恰在此时,唐潜远捧着一只新鲜出炉的叫花鸡递到华胥面前,上面泥层硬结,一敲开,露出里面裹得厚实的荷叶来,「来来来,华胥兄,不要客气,大口吃大口喝,感谢您今天出手之恩!」 今日这事儿,显然是冲程衍来的,唐潜远等人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真说起来,要道谢也轮不到他,可架不住唐潜远机灵,他打算借了这股东风,趁机抱实他的另一条金大腿,以后他左手谢逢秋右手华胥,天上地下,那不是能横着走? 「来来来,」唐潜远敲碎泥块,剥开荷叶,露出里头色泽金黄香味诱人的烧鸡来,掰下一条肥嫩的鸡腿,「华胥兄,您请!」 谢逢秋眼尖瞥到了这一幕,刚要开口,可他嘴唇一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华胥面不改色地伸出手,两根手指捏着鸡腿,想也不想地放到嘴边。 「……什么鬼?」谢逢秋不敢置信,可华胥都已经送进嘴里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走过去,把矛头对准无辜的唐潜远,「你洗手了吗就上手,那上头还有泥呢!」 唐潜远低头一看,方才敲泥块的时候,指尖是蹭上了一点,他无所谓地往衣裳上一抹,道:「没事,不用那么讲究。」 ……算命小哥还未曾领教过某位神仙的洁癖,还当他秋哥这句话是为他着想。 「秋哥,你真好。」 谢逢秋很想回他:滚犊子。 他挨着华胥坐下,远处神晔提着两坛酒缓缓走来,谢十六和唐潜远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两人周身一下清静许多,他道:「鸡腿上有泥,你看不到吗?还吃?」 华胥确实是没看到,眼下谢逢秋一提,他静静地盯着那泥渍看了片刻,顿时觉得嘴里的鸡肉味同嚼蜡,他沉默了许久,把带泥的那块往反方向一转,眼不见心不烦。 谢逢秋见他还要张嘴,连忙伸手去拦,「不是,脏了就别吃了呗,换一个。」 华胥冷眼看着他,「我没那么娇贵。」 少将军是要与民同乐的! ……狗屁,你把脸上那吃了屎似的表情收一收再说这句话吧。 谢逢秋心底腹诽,没好气道:「你今晚不洗澡我就信你!」 这两人就是天生的冤家!谢十六不过是去迎了个酒,一眨眼的功夫,原地飞沙走石、风云变幻,华胥捏着鸡腿顶着谢逢秋的脑门,咬牙切齿地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唐潜远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惊得都结巴了,「他他他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切磋?还是玩闹?」 华胥周身灵力涌动得跟刀子似的,靠近了就能削出一脸血来,唯有风暴中心的谢逢秋毫髮无损,还能不怕死地调侃:「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呢?大家都是朋友,应该相亲相爱……」 神晔简直要不忍卒看,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场面是谁挑起来的,只好隔着远远的距离,用肉嗓平息风波:「秋哥,华胥,别闹了,这样很容易把导师惊动的——」 唐潜远的疑问这时才得到回答,谢十六啧啧嘆道:「你大概不懂,这是华胥仙人对我哥爱的□□,冤家,都是冤家啊。」 唐潜远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风暴中心的华胥听见神晔喊的那嗓子,恢復了些许神志,他一张脸冷得欺霜赛雪,站直身子,用冰冷的眼神俯视着谢逢秋,同时低声威胁道:「你再提那事,我一定把你戳成马蜂窝!」 第56页 谢逢秋总算明白自己触到了他哪片逆鳞——在少将军心里,洗澡=昨晚他干的好事=体香。 他只好在他的目光威胁下作发誓状,「冤枉,我真没那意思……我闭嘴行吧。」 他连忙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谢十六几人提着酒罈从远处奔来,在两人间看了看,神晔圆场道:「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快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他掏出五个粗粝的瓷碗,一一满上,谢逢秋看着,顺嘴问了一句:「你们熘下山了?哪来的银子?」 谢十六道:「程衍给的,他让我谢谢你。」 谢逢秋神色一怔,这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来,他们两次出头都跟这位小公子有关系,可他本人却像隐形人一样,从始至终毫无回应,饶是谢逢秋心比海宽,也不由得道:「我看他之前喊人揍我们的时候,挺嚣张的啊,怎么碰上姓萧的,就跟洇了水的炮仗一样——哑火了?」 谢逢秋虽然喜欢当面嘴毒损人,但背着人后,干不出来说三道四的阴损事,是以他只提了一嘴,并没有多的意思,也没指望谁回答他。 却不想在场五个人里,偏有一个懂行的,唐潜远一本正经地嘆道:「唉,说来也惨,那小程公子,固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假,可他上头,除了一个表哥,还有两个亲哥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程家早在两年前就把继承的人选定好了,程公子现在太过招摇,难保不被有心人惦记,最怕的就是自家人狗咬狗,所以他才对萧烨的挑衅保持沉默,就怕程家因为他而被别人抓住把柄,那他届时就真是四面楚歌了。」 谢十六也一幅颇有心得的模样,忙附和道:「对对对,程衍说过,他家大哥和二哥都不喜欢他,他只跟他表哥关系好,还有上次那追杀他的四人组……明面上是对家派来的,可指不定那对家是他哪位哥哥呢!」 谢逢秋一面对两人所言感到惊讶,一面却忍不住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谢十六:「程衍连这个都跟你说?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熟了?」 「对对对,」唐潜远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我看你最近总来找他说话,咱们一学的队伍里都看见你好几次了!」 谢十六眼珠子转了一下,「有吗?」 谢逢秋敏锐地嗅到了弟大不中留的气息,说道:「谢十六,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叛变了?」 「……什么叛变不叛变的。」谢十六挠了挠头,嘆道:「哥,他人真的挺好的,那次在客栈门口,要不是他手下留情,你哪能摸到他身边?你真当那些侍从是绣花枕头啊?还有,咱们帮了他三次,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谢逢秋:「谢谢,我不要这样虚无的谢意。」 谢十六冠冕堂皇地指责他:「哥你怎么这么现实呢!」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一看就不普通的布袋,上面绣着精緻而栩栩如生的修竹,这人口口声声不要太现实,自己见着银子却比谁都猥琐,捧着那堆重量不小的金叶子递到谢逢秋面前,嘿嘿直笑:「哥,你看,谢礼!」 ……操! 谢逢秋总算明白了谢十六与程衍亲近的真正原因,他正要伸手去拿,谢十六「欸咦呦喂」地缩回手,速度前所未有地迅速,而后他将金叶子心肝似的揣回怀里,道貌岸然地道:「哥,你败家,这些钱还是我收着吧。」 谢逢秋:「……」 他冷静地道:「谢十六,我还是不是你哥?」 谢十六正低头数着金叶子,一遍又一遍,专注得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闻言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当然了,哥我对你的景仰犹如那滔滔江水般绵延不绝。无论何时,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能为你赴汤蹈火。」 「那把钱给我。」 「……你换个吧,刀山火海怎么样?」 「我不,我就要钱。」 谢十六终于抬头,好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哥,嘆气,「请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你以前干过的那些糟心事儿……买那铁棍我就不说了,毕竟哥是为了我,但除此之外,你还买过村口那老神棍的卦,将我们一半的身家赏给了马戏团那只猴……剩下的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堪,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原本也是可以住福满楼的。」 第33章 浮生:抱抱我 「……」 华胥动作停住了,他转头看着谢逢秋,「你们真的这么穷么?」 他早听两人提起过这个话题,但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穷原来不只是一个字眼而已,它还可以让素来乖巧听话的小弟变成护犊子的母鸡。 谢十六立刻道:「当然了!」 他指着面前的两只鸡,控诉道:「即使我们现在有钱了,可我还是为了节省,特意去那边的院子偷的两只鸡,哥你摸着良心说,你还是要从这么可爱的弟弟手里把钱拿走吗?」 谢逢秋没有良心,他断然道:「是的!」 谢十六敛了表情,立即扭过身去,只留一个屁股给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宁死不屈』。 谢逢秋只好退而求其次,「那给一半给我行吧?」 谢十六:「不行,你上辈子一定是个败家子,我不放心把我的小心肝交到你手里。」 谢逢秋抓耳挠腮,眼神左右乱飘,忽然瞥到端坐一旁的华胥,心下一动,道:「那给华胥!华胥收着行吧?!」 第57页 华胥:「……」 他看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忽然有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感觉。 谢十六还是不大放心,谢逢秋却道:「十六,以后你哥走出去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那多丢人啊?」 「你可以来找我拿,我酌情选择给还是不给。」 「……你在八学,我在九学,宿舍也不在一块儿,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呢?」 「……」谢十六沉默了下,隐隐有松动的痕迹,毕竟华胥一本正经不近人情的样子,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好吧。」他依依不捨地从钱袋里分出一半,郑重地交到华胥手里,「仙人,你一定要抵挡诱惑,不要被我哥的花言巧语骗了,这些银子如果好好用的话,以后说不定能当传家宝……」 华胥静静地看着掌心的『传家宝』。 谢逢秋心下一松,採访他道:「这位朋友,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我现在就是觉得沉重,非常沉重。」 谢十六仍旧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仙人,虽然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妥,但请你将它当成你的性命来爱护……」 神晔亲自熘下山去买的女儿红,酒液澄亮,入口极醇,是为上上品,几人飞快将烧鸡和美酒解决了,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之后,准备送谢逢秋回去,继续他未完的经楼之旅。 「不是,」谢逢秋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我还得回去的啊?」 不涉及钱财,谢十六仍旧是那个熟悉的真诚老弟,他道:「哥,紧闭没解除的话,你的名字就会一直留在守门人手里,不能上课,活动也要避着导师,你就是黑户,很惨的。」 谢逢秋一噎,无言以对。 华胥喝了满满两碗酒,面有薄红,可眉眼依旧清冷,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走吧。」 他站起身来,不见丝毫不适,满腔无语的谢逢秋从地上爬起来,嘆息着跟上他的脚步:「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回家种田,这书院虐待我……」 这次没有木剑了,华胥随手摺了枝树枝,暂做代步之用。 不知是不是树枝不太好控制,华胥飞得有些晃悠,谢逢秋本就站不稳,一个趔趄间下意识抱住了身前人的腰,嘴里叫唤道:「不关我的事啊!你飞得太虎了!」 出人意料的,华胥这次没有呵斥他,也没有出言反驳。 谢逢秋觑了他一眼,见他侧脸毫无波动,心下微安,将下巴虚虚抵上这人的肩,开始闻那股令他神思已久的体香来。 他真觉得挺好闻的,就是不知道华胥怎么这么牴触,老是恼羞成怒。 冷淡的体香混了酒味,反而糅杂出一股奇妙的馥郁来,华胥的身体被酒烧着升了温,便不再如皑皑寒冬雪,莫名地带了股娇柔的暖调。 谢逢秋说不出哪个更好闻,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香香的。 华胥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谢逢秋的姿势多暧昧般,闷头御剑。 直到那扇他走时打开的小窗近在眼前眼前,谢逢秋才觉得有点不对。 华胥的脸色,太奇怪了。 「喂,」他担忧地看着对方白里透红,红里藏白的侧脸,说道:「你不会是醉了吧?喝不了酒?」 华胥的表现可一点都不像醉了,他动作流畅,终于冷冷地回了一句:「闭嘴。」 ……当然,如果忽略他额上冒的那些冷汗就更有说服力了。 谢逢秋从没见过他这样,外表依旧坚不可摧,内里却仿佛被掰开揉碎折腾了一遍,冷汗涔涔而下,体温刚抓还是热的,这么片刻已经凉了下去,像天寒地冻里正在融化的一捧雪。 「华胥,」放大版的树枝在窗口前停下,谢逢秋一把抓住他的手,心里一咯噔,「怎么回事?你的灵气在外溢?」 「……你能不能别废话。」华胥抖着嘴唇回了一句,而后道:「松开,我要回去了!」 他看起来有些迫切,忍耐了一路的身体异样终于溃堤,令他无法再保持八风不动的从容,脚下一软,差点兜头从树枝上滑下去。 「华胥!」 谢逢秋心跳漏了一拍,他敏捷地探手一捞,堪堪将对方拦腰搂住,「你你你你先别说话,先进去歇歇。」 谢逢秋第一次见过这样虚弱的他,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当下心脏狂跳不止,话都讲得混乱不清。 华胥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侧脸精緻脆弱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但饶是如此,他还能分出力气掰开谢逢秋这登徒子的手,冷酷地甩开,「少动手动脚。」 他对谢逢秋以那种方式察觉到他体香耿耿于怀,少将军觉得这是对他顶天立男子气概的最大侮辱,尤其谢逢秋还老是夸它,所以华胥对他的任何亲密接触都点心理阴影。 虽然眼下他恐怕需要克服一下。但本能上华胥还暂时克服不了生理反应,依旧恨不得离他三尺远。 谢逢秋简直要服了,「我的神仙,你现在什么状况你自己不知道么?刚才差点掉下去……算了不说这些,别他妈废话,你给我进去!」 他不等这瓷娃娃反应,就着虚搭在他腰上的姿势用劲一推,华胥踉跄着往前扑了一步,摇摇晃晃地踩进了禁闭室,他嘴唇颤抖,刚要骂人,可极度虚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反击了,于是他很干脆地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咚——」 第58页 刚落地的谢逢秋听闻身后一声闷响,他震惊地回头看去,某位神仙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晕得人事不知。 「你好歹再支撑一会儿啊,」谢逢秋迴响着刚才的声音,料想大概是磕到了脑袋,「你再等一秒我就能接住你了,这么心急干什么呢,磕了个包,高兴了吧……」 他叽叽歪歪地念叨着,利索地将人抱到了床上,而后担忧地坐在床边守着他。 华胥并没有晕很久,只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重新取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睁开眼来,蓦然对上谢逢秋那张讨债脸,后者竟然还有些惊讶,「这么快就醒了?」 谁家晕倒不昏个一天一夜的啊?华胥这人怎么如此不符合常理? 被他吐槽的人翻了个白眼,扭过脸去,懒得理他。 醒是醒了,可他的状态并没有完全恢復,还处在如病弱西子的阶段,最主要的是,问题的源头并没有得到解决。 谢逢秋察言观色,装作不经意地触了触他的手,立刻察觉到他体内依旧糟糕的情形,而且古怪的是,丹田储存的灵力仍旧在源源不断地流失,就好像这具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已经留不住它们了似的。 他嘆了口气,只好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 「……有,」华胥一点都不迟疑,好像是豁出去了,「抱抱我。」 谢逢秋:「……」 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踟蹰良久才觑着华胥的神色,慢吞吞地道:「我、我卖艺不卖身的……」 「你想死吗?」华胥比他还不堪受辱,撇着脸一直不肯转回来,下颌线被咬出了分明的线条,他始终视死如归地紧闭双眼,不像是求人,倒好像是要被恶霸欺辱的良家妇女。 「赶紧的,滚上床来,就一会儿。」他不耐烦地催促道。 谢恶霸扭扭捏捏道:「咱们俩都是男的,这样被别人看到,影响多不好啊……」 「谢逢秋!」 「诶来了!」 姓谢的麻利地滚了上去,伸手之前,还犹犹豫豫地请示请示,「那我抱了啊,是你自己要求的,别待会儿提起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华胥烦得很,懒得跟他说话。 谢逢秋便试探着伸手揽了过去。 男子骨骼挺拔,抱在怀里,任他外表看着再如何欺云赛月、拟比娇娥,也不可能真如女儿般娇软,尤其华胥的骨架还稍显纤细,该突出的地方便更加突出,谢逢秋堪堪拢着,觉得哪儿都咯手,却又觉得哪儿都惬意。 他僵硬的肢体渐渐放松下来,侧脸蹭着华胥冰凉如缎的墨发,随口道:「我一直忘了问,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华胥:「滚上床来!」 谢逢秋:「来嘞!」 秋哥的本性是流氓,相信我,你们即将会看到放飞自我的他 第34章 浮生:洪荒远古,华胥长存 华胥看着确实是比他们这些青涩的少年更出彩一些,五官好像都已经长开了,眉眼都初具风韵,谢逢秋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比自己大,调侃时总是哥哥哥哥地喊,可仔细一想,万一人家只是长得快呢? 华胥一时没答话,谢逢秋惊讶道:「你不会比我小吧?」 ……这人真是聒噪得可以!华胥神思倦怠,刚阖上眼眯了一会儿,被谢逢秋这句忽然拔高的声音喊回了现实,他糟心地闭着眼,顶着满脑门官司回道:「比你大。」 他本想怒斥的,但身体不允许,话音软绵绵的,带着异样的虚弱和温柔,谢逢秋心上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痒得很,他不由自主地揽紧了身前的人,稍微撑起头,在他耳边说道:「大多少?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华胥似乎想了一下,半晌才低低道:「……大两岁吧。」 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楚,他在堪神剑中将养了一年,期间从未清醒过,而后机缘巧合借了谢逢秋潜藏的能力肉身重塑,却也不知道这沉睡的时间,究竟该不该算进他自己的年岁里。 谢逢秋见他迟疑,便道:「怎么?你自己多大都不记得了?」 「记得,」华胥顿觉心累,说完这两字,便沉寂下来,过了许久才在迷迷煳煳中,疲倦道:「谢逢秋,我好累,别问我了……」 他好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谢逢秋甫一安静,他便迫不及待沉入睡梦,期待着这样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的状态,能迅速修补他四面漏风的身体。 华胥体温极低,谢逢秋觉得自己好像怀抱着一块温润无暇的玉,又好像捧着一捧将化未化的雪,凉意入骨间,须得要贴合无间才不至于感到空虚,用力拥抱才能抵御寒冷。 他一边将人搂得更紧,一边稍稍将头往后挪了挪,用一个不会吵醒到他的声音轻轻说道:「华胥,商量一下呗。」 无人应答,他想问的问题,华胥即使是醒着,也不会坦诚相待的。 「你今天为什么忽然不适?你为什么会在剑里沉睡?你肉身是为何而毁?华胥又是什么?你之前跟我说,你以前也是那把剑的主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华胥后面的那个字,你写在来往册上真正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谢逢秋心里的问题积蓄得太多了。 他平日里没个正行,句句话都不在正题,可哪有人是真的没心没肺?有些东西,在华胥隐忍地向他展露冰山一角的时候,他就引申过无数猜测,但后来他发现,这些零光片羽的概念,或许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所理解的范畴,不是简简单单的可以用爱恨情仇套上的,即使是他那从小听村口算命先生讲戏摺子长大的多情脑子,也无法对华胥的来歷做出合适的推演。 第59页 渐渐的,这些问题就积压在了他心底,成了心上一角的小小浮尘,大多时候安静如鸡,只有起风起浪的时候,才能在他心上捲起一道飓风,唿啸而来。 华胥今日突如其来的昏迷便是这趟风浪,那浮尘瞬间涨大成了陨石,兜头朝他压来,沉甸甸地悬浮在他脑海中,令他无比迫切地想寻找一个答案将陨石击碎。 ……虽然他知道华胥这锯嘴葫芦肯定不会说就是了。 谢逢秋问完,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蠢,不由得嘟囔了一声,小声道:「敢情真是天上飘下来的神仙?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我这朋友当得可真憋屈……」 想了想,他又有些抱怨地补充道:「我还给你暖床了呢!」 华胥要是醒着,听见这句话,能立马给他一脚。 两人渐渐熟睡过去,梦中不知是谁先翻了个身,原本安安稳稳的睡觉姿势顿时便不对劲了,一会儿像连体婴儿,一会儿又像缠麻花,华胥迷迷煳煳感受到谢逢秋身上的热量,揪着他的前领蹭了蹭,变本加厉地把整个人埋了进去。 日落黄昏,谢逢秋醒来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不熘秋的天灵盖。 「……」 他沉默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低头一看,华胥半张脸埋在他怀里,睡相十分惬意,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口,一只手还死死卡着他的腰,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谢逢秋试探着动了动手脚,只觉得一片酥麻直冲眉心,后背直发凉,他顷刻间僵在原地,侧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完了,麻了。 等了片刻,万蚁蚀骨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褪去,谢逢秋渐渐缓了口气,心下一松,只感觉腿上被千斤重的物什压着,掀开被子一看,华胥的两条腿绕柱子似的缠在他身上。 ……平时也没感觉他睡品那么差啊? 谢逢秋倒吸了口凉气,头疼不已,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肢体一点一点挪出来,等他安稳下地时,后背已经紧张起了一片冷汗。 他轻轻嘆了口气,心道,这暖床的活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啊! 华胥在睡梦中感觉怀里一空,立刻皱起了眉,伸手虚虚地捞了两把,谢逢秋回头看见这一幕,连忙胆战心惊地往他怀里塞了个枕头! 他捞出一只白皙似玉的爪子感知了片刻,确认华胥已无大碍,这才嘆息着将被子给他盖好,觉得自己真是太伟大了。 日暮西沉,室内渐渐变得昏暗,谢逢秋翻出烛台点上,活动了下手腕,坐到矮案前,继续抄他那未完的『清净经』。 过了许久,案边的烛台跳跃了一下。 谢逢秋捧着一叠未干的墨迹站起身来。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下,一轮弯月忽明忽暗地悬挂在天边,华胥迟迟未醒,谢逢秋将窗户阖上,把夜晚的凉风隔绝在外,而后抓着他写完的那沓纸往门口走去。 结界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光幕,把抄录的文字和原籍一起放到上面,结界会自主进行筛查,内容一样门口的结界便会暂时实效一刻钟,放他去守门人那里验证。 光幕微微一闪,门上的结界如美人挑帘一般缓缓向两边分开来,谢逢秋跨出去之后,也没忘了将门阖上,门边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刻满符篆的食盒,送饭的小侍见无人应答,随手搁在墙边了,谢逢秋想了想,又转身把食盒拎了进去,放在桌上,怕华胥待会儿醒来饿。 做好这些,他终于放心地走出门去。 守门人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头,脸上自带一股阅尽沧桑的古井无波,他随手翻了翻谢逢秋的成品,给出了个冷漠而又不近人情的评价:「内容没错,这字差了点,勉强算过吧。」 谢逢秋得了个『勉强』的评语,他也不恼,半边身子往桌上一撑,勾勒出个吊儿郎当又足够认真的姿态来,「那个,这位导师。」 「我不是导师,」守门人眉毛丝都没动一下,将他的套近乎赶出三尺之外,「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守门人,当不上这个称唿。」 谢逢秋毫不气馁,又凑近了些许,小声道:「那这位守门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守门人没说话,他满脸都写着冷漠。 谢逢秋道:「你知道华胥吗?」 「知道,」守门人麻利地将他抄写的清静经装订成册,拉开后排一个小屉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好几本清静经,「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逢秋被那厚厚一沓清静经晃了一下神,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哦……哦,没什么,就是问问,听别人提过一嘴。」 「你这刨根问底的做派,可不像是随口问问。」守门人不冷不热地撅了他一句,而后道:「华胥的含义有很多,古人用来比喻梦境,或者是无为而治的理想国家,就看你要问哪一个了?」 这守门人脾气古怪,但出人意料地毫不藏私,问什么答什么。 谢逢秋忙道:「那如果是名字呢?」 「名字?」守门人惊讶地重复了一句,抬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那就是姓氏了。」 「五大古族之一的华胥氏,顶楼天字阁里,第三架最下面那排,你自己去找。」 谢逢秋不自觉地重复了一下,喃喃道:「五大古族?」 他瞬间想起那日庆典之上,神晔和华胥看似你一言我一语,实则心照不宣的对话。 第60页 「有血脉传承的氏族……从很多年前繁衍至今……」 后来谢十六追问其他古族时,华胥也是冷酷地含煳过去。 谢逢秋回想着这些细节,心绪剎那间清明起来,惊讶地吸了口凉气。 ——我的天,这神仙哥哥背景那么牛逼的么? 他心中求知慾更甚,匆匆告别了守门人,三步并做两步跑上了顶楼,循着指示在那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书。 封页上写着:洪荒录。 华胥醒来时,屋内一片黑暗。 谢逢秋点的那只烛不知何时灭了,华胥在空无一人的紧闭屋里盯着房梁发呆,好片刻才想起来昏迷前的桩桩件件。 他想起那句软绵绵的「抱抱我」,就很想拿块豆腐去撞死。 正当他羞耻不已的时候,门忽然开了,走廊的光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他犹在愣神,半晌才撑起身子,往门边看去。 「谢逢秋?」他皱了皱眉,復又道:「你站门口干什么?」 第35章 浮生: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所以,你真是那个什么华胥家的人?」 半刻钟后,谢逢秋端着重新点燃的烛台,大刀阔斧地坐在床沿,目光炯炯地盯着华胥,很有一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审讯架势。 「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华胥被烛光晃了眼,有些不适地撇过头去,谢逢秋见他又想顾左右而言他,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声道:「随便吧,你非说那是捕风捉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你是活神仙,你说的话比邀月经楼的记载还更令人信服!」 「……你别阴阳怪气地行不行?」 华胥头疼地摁了摁眉心,把他手里的烛台拨拉开,不耐烦地说道:「我刚醒,好累。」 谢逢秋见他面白如纸,神色不由得缓和了些许,回想自己极沖的口气,不由得有几分后悔,可依旧不舒爽,「不是醒了吗?还没好?」 华胥支起一条腿,额头轻轻地顶在膝盖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当这是什么?睡一觉就能好?」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谢逢秋一听,没由来地火大,「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要如何揣测?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华胥闭眼清净了片刻,掀开被子,盘腿坐着,毫不避让地对上谢逢秋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他不爱提起这些,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背景过于复杂,解释起来非常麻烦,二来若是听者无心在外说漏嘴,人界暗地里游走的魔族闻风而来,仅凭他现在一人之力,恐怕护不住身边的人,只好含煳过去,但现下谢逢秋已然摸到了蛛丝马迹,自己便没必要继续端着这层壳,隐瞒是一回事,欺骗就是另一回事了,想来朋友之间相处,坦诚亦是很重要的因素。 「……」谢逢秋倒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仿佛刚才的扭扭捏捏是个幻觉似的,一时竟怔住了,半晌才有些不适应地捋开打结的舌尖,支吾道:「那……那就先从你为什么会住进剑里说起吧!」 「这没什么好说的。」 华胥闻言,蹙了蹙眉心,「我与一队魔族骑兵交手的时候,误入陷阱,肉身遭毁,魂魄自然只能寄居于堪神剑内,堪神是上古传下来的神剑,本身有灵,已经被我们家保管了六千多年了,也是杀魔的利器,我是被它认可的上一任主人,像堪神这种级别的神剑,会有自主意识地保护主人,所以生死关头,它险之又险地扣下了我的魂魄,然后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跟我一起陷入沉睡。」 这倒不是避重就轻,华胥是当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华胥家镇守封魔疆上千年月,与魔界你来我往了无数个年头,受伤失踪中计都是家常便饭,隔断时间便有族人身陷囹圄的消息传来,华胥甚至都没觉得自己这次肉身被毁是什么刻骨铭心的大事,等他回了华胥家,转头就忘了这点皮肉之苦。 这大概是华胥出现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径直把谢逢秋的好几个问题给撅了回去,他只好想了一想,点头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华胥家常年征战魔族,所以你是华胥家的嫡系?」 入院以来,谢逢秋每天耳朵里灌着那些各大家族的秘闻轶事,已然能将『嫡系』二字说得毫不生疏,华胥看了他一眼,说道:「是,我是华胥家的下一任华胥君,堪神的继承者,我父亲是华胥家的现任家主,在失去肉身之前,我已经是封魔疆一域的统领者,他们都叫我少将军。」 谢逢秋这会儿已经渐渐忘了先前那些不愉快,一闻这继承者三个大字,顿时肃然起敬:「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大佬他儿子!少将军,失敬失敬……下一任华胥君?那这一任华胥君是谁?」 谢逢秋在对方展露出想打他的情绪前转了话音,华胥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我师父。」 「……你不仅是大佬的儿子,你还是大佬的徒弟!」 华胥:「谢逢秋,你有完没完了?」 后者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活跃下气氛嘛,你别老愁眉苦脸的,高兴点行不行。」 果然,这两人待在一块儿,说不得三句正经话就得崩,谢逢秋自己把话题挑远了,只得又自己拉回来,「你那时候非要让我送你回家,是不是跟你现在的状况有关系?」 他提到这个,华胥忽然很诡异地沉默了下。 第61页 「怎么?」 华胥动了动小腿,稍微调整了下坐姿,他衣裳睡得松松垮垮,锁骨处露出一大片,娇嫩的皮肤白得晃眼。 如同上好的瓷釉,只用眼睛看仿佛就能勾出酒味儿的软腻冷香,谢逢秋眼神微闪,目光却好像粘在那块肌肤上了,左右就是挪不开,好不容易狼狈地将脖子撇过去,他躲躲闪闪地伸手去够对方的衣领,「衣服穿好,弄成这样给谁看呢……」 华胥下意识拍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谢逢秋食指勾着襟口一角,本就心虚,冷不丁被华胥一拍,哆嗦着缩了一下,扭头望去,顿时唿吸一窒——原本只是垮了一小块,拉拉扯扯间,半边胸膛都露了出来,在烛火下莹白如玉。 华胥一下子黑了脸,「谢逢秋,你想死吗?」 他三两下将领口拢好,谢逢秋目不转睛地盯着,脑海中全是方才的惊鸿一瞥,想着想着,忽然不知为何咽了口口水,「说、说了让你穿好的。」 华胥不耐烦道:「还听不听了?!」 「……听。」谢逢秋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浮想联翩全部甩出十万八千里,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你继续说,我听着。」 华胥单手卡着领口,「老实说,有些问题我也没想明白……」 他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我在堪神剑里待了一年,魂魄与剑体不分你我,所以算半个剑灵,但我也说过,堪神剑本身是有灵的,它会自己吸收天地能量修补暗伤,同时也为我肉身重塑提供养分,按这点来说,我应该是从堪神剑里脱胎的人形剑灵,所以我的根基仍旧在剑里,虽然我回不去,但堪神吸收的养分依旧会回馈到我身上来,这才是我能以人形在外行走的最大依仗。」 谢逢秋听到这里,已经将诸多事情串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你今天忽然昏迷,是因为堪神剑没有『养分』了?」 华胥犹豫了下,「不能说没有,只是忽然减少了,原本储存的能量源被炼化完全,它便只能继续吸收天地灵气,这个过程是很缓慢的,我本身还没有达到可以脱胎的程度,一旦失去了那道蕴藏丰厚的能量源,便很难再继续维持人形。」 「……不能继续维持人形会怎样?」 「回到剑里,继续沉睡,等待下一个重塑的时间。」 「……」谢逢秋一声不吭,眉头紧锁,比他更像那个为肉身而愁苦的人,半晌才缓缓道:「那能量源是什么?要去哪里找?」 华胥嘆了口气:「不用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逢秋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蓦地抬起头来,在华胥笃定的目光中,缓缓指向自己,「……我?」 华胥点头。 「操,」谢逢秋不敢置信地缩回手指,「怪不得你让我暖床,这真是太梦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能力。」 「也许并没有,」华胥热衷于给他泼冷水,「世间有一些人,他们的血肉里天生蕴藏力量,这些人在古时,大多被当成饲料,或者鼎炉。」 「……什么意思?」 「就是被别人当成喷香的五花肉,这样那样吞进肚子里,下场一般都很惨。」 谢逢秋面无表情:「我忽然觉得并不是很快乐了。」 华胥说道:「鼎炉没资格快乐。」 谢逢秋:「……」 门口的结界早已收敛,变成符文落在两边的墙上,闪着绰约的金光,出门之际,谢逢秋忽然问道:「我还没问你,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 「什么名字?」 华胥看不惯他磨磨蹭蹭的速度,上前一步将门推开。 「就是你的全名啊,当时想刻上来往册的那个……」 华胥将将要迈出的步子一顿。 「……憬。」他垂着眼睫,低低吐出了一个字,「华胥憬,我的名字。」 两人从盘旋的楼梯下去。 谢逢秋的紧闭室在经楼二层,他们走到一半,忽听一层大堂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般。 谢逢秋:「虽然我很不希望这是真的,但我好像听到了十六的声音……」 华胥:「还有神晔和唐潜远,整整齐齐。」 经楼一层,大堂。 谢十六身前,春和学长正给他们登记,谢十六觑着他的背影,十分欲哭无泪。 「导师,你相信我,我要是知道那是清霜长老养的鸡,我打死也不敢偷它!您念在我们刚刚入院,不懂规矩,放过我们吧?」 唐潜远手执罗盘,对着经楼四角上蹿下跳,口中念念有词:「不好,不好,这个朝向不利于学业,卦象显示我需要一个冬暖夏凉而四季如春的房间,守门人先生,您能给我一间这样的禁闭室吗?」 守门人简短地回了他两个字:「没有。」 神晔深深地嘆了口气,觉得这运气真是衰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潜远:「你能不能给我个那种,冬暖夏凉又四季如春的房间?」 守门人:「滚你妈的。」 谢十六:「你能不能给我个那种,会突然冒出来很多金叶子、还能随便拿的房间?」 守门人:「滚你妈的。」 谢逢秋(羞涩):「你能不能给我个那种,华胥一进去就会跳脱衣舞、一边跳还一边勾引我的……」 第62页 华胥:「滚你妈的!」 第36章 浮生:后劲上来了 两个时辰前,谢逢秋与华胥走了以后,他们三人收拾残局,谢十六忽然想到,院子的主人发现丢鸡以后,一定会提高警惕甚至上锁,那这就是他们能吃到的最后一顿鸡了,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再去捉两只来,一顿吃个饱? 这属实是十分危险的想法,可神晔没有反驳——因为他没吃饱。 唐潜远就不说了,他没有主见,且胆大包天。 三人一拍即合,立即折回去,正到小院当口,要摸进鸡舍之时,那已经察觉到异样的主人走了出来,当场把他们抓了个人赃俱获。 那些鸡兄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霜长老。 她面似寒霜,也没多说什么,抬手放了个灵力符,一刻钟后,三个戒律堂的弟子御剑飞来,依次将他们扛走了。 没错,依旧是一模一样的姿势,扛走的。 结果走到半路,碰到了人善心美的春和导师,这位导师听完前因后果之后,于心不忍,好说歹说,从三名黑阎罗似的戒律堂弟子手中将他们截了下来,但饶是如此,他们也没能逃脱受罚的命运。 神晔实在是很不能理解,「清霜长老的爱好……怎么如此清新脱俗?」 好歹是个大名鼎鼎的女修士,爱好农耕算是怎么会回事?种种菜也就罢了,这位长老她还养鸡! 这会儿,春和总算是将他们的信息登记好了,他回过头来,温和笑道:「清霜长老赤子之心,热爱自然,喜欢亲近寻常农户的生活,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谢十六欲哭无泪完,听到春和这句话,当即哀嚎:「魅力所在?春和导师你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春和不理会他的鬼哭狼嚎,难得正色道:「清霜长老是个很好的人,你们慢慢接触就会发现了……」 「怎么着?我这刚被放出来你们就来填我的空缺了?」 熟悉的声音从春和身后传来,谢十六大恸,「哥——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啊!」 这一嗓子吼得过于悽厉,守门人抬起头,「安静!」 谢十六悲愤欲绝地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心中的悲伤,跌宕起伏地给谢逢秋叙述了一遍他们坎坷的经歷,神晔大概是被那只没吃到的鸡磨平了智商,竟然时不时在旁附和他一句。 「哥!我冤哪!我们连鸡毛都没摸到,就被戒律堂的人扛走了,我们的酒还埋在那树底下呢!这万一被人偷了,我的心都得疼死去!」 「埋得可浅,一点都不隐蔽。」 「戒律堂的学长不是人,他们是魔鬼!他们的力气比牛还大,我觉得我在他们面前就像一只蚂蚁!」 「一脚就能踩死的那种。」 「幸好后来碰上了春和导师,但导师胳膊掰不过大腿,最终还是屈服在恶势力下了,唉。」 「恶势力是指清霜长老。」 「……」 华胥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耳朵疼,谢逢秋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又难受了,只好匆匆道:「好好做人,争取早日释放。」 然后就拉着华胥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头天色已暗,两侧的树上刻着精巧的发光符文,像千万只小小的萤火虫,将邀月的夜晚映得诗情画意,谢逢秋拉着华胥走在小径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回到了两人先前的对话上,心中一剎那闪过无数个主意,兀自琢磨良久,才干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我怎么才能帮你?滴血吗?要不然……我加到晚饭的汤里,这样好入口一些。」 华胥一闻此言,立刻就甩开了他的手,「滚。」 「不好吗?」谢逢秋尴尬地蹭蹭鼻子,「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的样子,真不需要我帮忙?」 华胥懒得再回应他,谢逢秋只得悻悻地闭紧了嘴,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回寝房小院。 担心谢逢秋又搞上次的骚操作,这次华胥洗完便飞快地将洗澡水倒了,墨发湿漉漉地被拢到左肩上,他氤氲着满身的水汽,从柜子里取出堪神剑,递到谢逢秋面前,「给。」 「啊?给我?」谢逢秋犹在愣神,见着这把有名的神剑,下意识踌躇了一下,然后就听到华胥冷酷地说道:「不是给你,是让你抱着睡。」 谢逢秋:「……」 他摸了摸剑鞘外沿的那层寒铁,生生打了个寒战,「过分了啊。」 抱着这么个玩意儿睡一晚上,他得冻成冰雕吧? 华胥伸手去拿,「你不愿意就算了。」 大多时候,这句话起到的都是反作用,谢逢秋狠狠将剑往怀里一揣,咬牙道:「谁说我不愿意?!」 「……谢谢。」 华胥没什么诚意地撂下一句,转身去睡觉了。 谢逢秋忍不住道:「餵。」 对面的被子蠕动一下,华胥从里面探出个头来,「干嘛?」 「那个……」谢逢秋支支吾吾:「要不然,要不然我还是抱着你睡吧?这样理论来说效果应该会好一点……」 回应他的是少将军的一个后脑勺。 「滚!」 第二天醒来,谢逢秋整张脸都是青白的。 与之相反,华胥神清气爽,面色红润。 「……操,」谢逢秋在床沿坐了好半天,才悲愤地吐出一个字,「华胥憬,你太过分了。」 第63页 华胥目不斜视地从他怀里把剑抽出来,用两根手指拈着一角,「你昨晚没洗澡,我还没嫌弃你呢。」 「你还想嫌弃我?!」谢逢秋当时就震惊了,指着他的手指抖啊抖的,「你这是对我身体和人格的双重虐待!」 「……好了,」华胥转身把剑收好,一把抓住他那在空中颤颤巍巍的手指,入手冰凉,连灵力的流动都滞涩了。 他微微嘆了口气,将谢逢秋剩下四根手指掰开,掌心相贴,丹田处的灵力汇为暖流,源源不断地涌进谢逢秋冻僵的经脉里。 「别动,运转灵力。」 华胥的手修长莹白,虎口处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掌心温度熨帖,比他平时的体温稍高一些,像一捧为他而温柔的风花雪月,轻飘飘地落进他手心里。 ……好像一用力,就能连手带人禁锢住似的。 谢逢秋觉得别扭,手指挣动,想松开来。 「别动。」华胥低声道了一句。 他立刻就不动了。 过了许久,群山间的钟声已经响了第三遍了,谢逢秋觉得一秒都不能继续下去了,叫唤道:「好了好了,再不走就迟到了……」 九学今天的第一节 课,所有人严阵以待。 谢逢秋昨日关了一天紧闭,这会不解其意,敲了敲桌子,给旁边的哥们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回事?这几个意思……」 即使他的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他的同窗还是因此出了一层冷汗,连头都不敢回,只好隐晦地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分点。 谢逢秋满心疑窦地坐回原位。 华胥的位置正巧在他前面,谢逢秋百无聊赖,自己琢磨出一套解压玩法,拿着笔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他的后背,等他回过头来,他坐没坐相,大半个身子俯在桌案上,小声道:「你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害怕吗?」 华胥听他语气笃定,还当他心中有谱,顺嘴接了一句:「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提这个干什么? 华胥冷冷地看了他片刻,一声不吭地转回头去。 本以为这样就消停了,可没过一会儿,那根磨人的笔桿子又开始在他背上作妖。 他蹙着眉头,烦躁地转过头去,尽量控制自己的音量:「你吃饱了撑的吗?!」 「……」谢逢秋拿着那根天杀的笔桿,在空中上下晃悠着,干咳一声,心虚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个,我有点冷。」 华胥:「……」 「你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谢逢秋理直气壮:「刚才是刚才嘛!后劲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还有后劲。 华胥背过身去,朝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谢逢秋心里那朵羞答答的花一下子就怒放了,在他脑子里炸了一识海的奼紫嫣红,他却还强压着嘴角的笑,装模作样地把手递过去,「我可不是胡闹,这是实在没办法,不然冻死我了谁给你暖床……」 他叽叽歪歪没个停顿,却在握到那只软玉温香时蓦然失了言语,好似所有的心神都被吸引过去了,再没法分神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谢逢秋。」 华胥皱着眉叫了他一声,「你轻点,别这么用力。」 谢逢秋恍然回神,「啊……我,有点紧张。」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万一华胥问为什么紧张,这要怎么答? 幸而华胥不是个爱往深里想的,他直接把这句似是而非的解释忽略了,兀自回过头,去翻桌上的薄册。 谢逢秋不直觉地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糅杂着,他盯着桌子底下紧紧相握的那两只手,无比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逢秋:我媳妇的手啊,滑如凝脂,吹弹可破,莹白如玉,软若无骨……不行,这后劲儿又上来了。 第37章 浮生:谣言啊谣言 当戒律堂的首席长老、这位素有女魔头之称的清霜长老走进教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后排的那两位同学,大喇喇地牵在一起的两只手。 可谓是非常嚣张了。 清霜长老眼里容不得沙子,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学生在她的课堂山明目张胆行花前月下之事,一时大怒,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脸直接沉成了锅底,大刀阔斧地向着这两位「苟且」之人走去。 谢逢秋这会儿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一幅要赴刑场的样子了,可明白归明白,他脑子和手都慢了一拍,怔怔地看着气势汹汹走来的魔头,掌心里还严严实实地抓着人家的手。 华胥正看得入神,没注意周遭动静,等他察觉到反应过来时,清霜长老已经杀气腾腾地站在了他面前。 「……」 电光火石间,他瞬间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一抽之下,却没抽动。 他回首,谢逢秋还愣愣地仰脸看着女魔头,一幅不在状态的模样,众目睽睽之下,华胥也不好对他运用过激的言语,比如说「谢逢秋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这种,只好转头看向清霜,还算冷静地说道:「长老,这是个意外。」 突如其来的话音打破了寂静,谢逢秋终于恍然回神,也紧接着道:「是的,长老,我们可以解释的!」 清霜的目光落在他们依旧紧握的双手上。 第64页 整间课堂的隐晦目光也跟着落在那两只手上。 华胥:「……」 「谢逢秋,你松开。」第二次挣没挣脱,华胥差点气得使用灵力,好不容易压下火气,耐着性子说道。 谢逢秋茫然地朝他眨了眨眼,而后恍然大悟:「哦——长老,这真是个意外,这不叫牵手,这是同窗之间相亲相爱地交流感情!」 华胥之手终于回归自由,他揉了揉手腕,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是的,谢学子说得没错,刚才是他手有点冷,我帮他暖暖手而已,长老千万不要想歪。」 清霜:「……」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她冷冷地从唇缝间挤出这句话,而后一字一顿地道:「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罚站!」 入院第二天,罚站,真是美好的体验呢。 清霜长老心冷如铁,直至放堂,也没大发慈悲让他们滚进来。 谢逢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幸好她只有一堂课……」 邀月书院的课业很轻松,上午只有一堂,学子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寝院,谢逢秋下了堂就不知道滚哪里去了,华胥孤身一人在人群中走着,众人碍于他冰冷的气场和他昨日一招掀飞萧大少的传说不敢靠近,好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搭话。 「那个,华胥学子……」凑过来的是谢逢秋左侧的那位兄弟,他对刚才没能及时提醒表达些许的愧疚,华胥听完,心道:你提醒了也没用,谢逢秋要是能被你劝住,事情就不好发展到后来那样了。 「华胥学子,你跟谢学子……」谢逢秋左侧的兄弟姓徐,他小心翼翼地说完,又吞吞吐吐地道:「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啊……」 华胥一时没听懂,「哪种关系?」 「就是,就是,」徐学子觑着他的神色,踟蹰着将两个手凑到一起,大拇指挨着,对了对。 华胥:「……」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哪里,不是被清霜长老责罚,而是其他人眼中对他们关系的揣测。 这误会可真是搞大发了。 徐学子见他一声不吭,却又没有直接地反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大拇指,还当他是害羞了,于是善意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今日课堂上,你们就这样不顾世俗眼光地牵手,感情真是好得叫人艷羡呢!」 华胥听着这话,如五雷轰顶,霎时噼了个外焦里嫩,他努力地解释:「不是牵手,他说手冷,我帮他暖暖而已。」 徐学子露出一个有些暧昧又心知肚明的表情,「我懂我懂。」 「……」华胥心道:你懂了什么? 他毕竟不是个多话的人,心中再如何郁闷,也不会跟陌生人多言,只好心力交瘁地陷入沉默,气氛一时沉寂下去。 他与徐学子在小径分道扬镳,推开寝房的门,一眼见到不知何时回来的谢逢秋,他正捏着瓷杯喝茶,见他进来,迫不及待地分享道:「华胥,你猜我刚刚去哪儿了?」 华胥经歷课堂上一番大变,现在看他就觉得糟心,步伐稳当,不为所动道:「不猜,不想知道。」 「啧,」谢逢秋指责道:「你好没情趣。」 华胥抄起手边的软枕砸向他,「情趣是这么用的吗?!」 谢逢秋手忙脚乱地接住,而后道:「行行行,我说错了,我就是想跟你说,十六他们怕是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了!」 「……」华胥怒意稍缓,皱眉道:「什么意思?」 「嘿,」谢逢秋指尖蹭着下巴,多悲伤的语调都掩盖不了眼里的幸灾乐祸:「关禁闭之前,不是要抓阄嘛?唐潜远那小子给自己卜了一挂,说他那天运气好,自告奋勇帮所有人都抽了一份,结果呢?三个人,一个万兽异闻录,一个剑戟全册,还有一个神农百草经,这运气真是好极了。」 谢逢秋说到这儿,已经憋不住笑了,「哈!早跟他们说别信算命的,迷信多不可取!这下好了,出大事了吧!」 华胥已经无话可说了,他觉得自己的朋友们都有病!包括眼前这个看乐子的谢逢秋,于是忍无可忍地闭了下眼,说道:「谢逢秋,你缺不缺德?」 谢逢秋曲着一条腿,后背靠在案几上,浑身上下每根头髮丝都在表达他的吊儿郎当,他看着华胥便笑:「我逗你玩儿的,你秋哥是那种看兄弟笑话的人吗?不说这个,华胥,商量一下,今天晚上我们下山一趟吧?」 「随便你。」华胥事不关己地冷脸道:「你下山就下山,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逢秋道:「钱不是在你哪儿吗!」 「……」 他不提,华胥还真没想起这茬。 他将手探入衣襟内,左右摸索一番,勾出个朴素的小袋子,里头的金叶子随着他的动作哗哗响着,「要多少?」 「你真要把它给我?」谢逢秋笑道:「谢十六出来后要是知道了,可能会当场切腹自尽的。」 华胥想起谢十六那託付心肝宝贝的表情,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将钱袋的口子拉紧,「那怎么办?」 「你跟我一块儿去啊!」谢逢秋大言不惭地说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徵求你的意见。」 华胥只回了他一个字:「滚。」 谢逢秋:「别啊。」 他利索地从地上滚起来,一屁股坐到华胥的床上,挨挨蹭蹭地靠近过去,「我没闹你,我是想着,谢十六他们被罚,算起来也有我们一份,要不是为了给我们弄吃的,他们也不会去偷人家鸡……当然发展到这种地步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是在经楼那种鬼地方呆十天半个月,如果没有秋哥给他们送温暖,那得多难过啊。我们下山去给他们买点东西,就当是犒劳慰问一下了,你觉得怎么样?」 第65页 华胥觉得不怎么样,他满心的怀疑,「这未免太人道了,不像是你谢逢秋能干出来的事。」 「……你非要这样折辱我吗?」 「折辱这个词严重了,这顶多算评价。」 两个人紧紧挨着,几乎无缝贴合,华胥不大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谢逢秋,你要是敢骗我,你今天晚上就死定了。」 他挪一点,谢逢秋就跟着挪一点,「不会,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华胥心道:你有个屁的人格可言! 他把搭上肩头的手掀下去,冷声喝道:「谢逢秋你好好坐着不行吗?」 我们都要被误会了!懂不懂避嫌! 「啊?」谢逢秋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慢吞吞收回倚靠在他身上的大半边身子,「你太香了,忍不住……」 华胥成功炸毛:「你他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吧!」 「我闭嘴我闭嘴……」 下午时分,第二堂课结束后,学子们结伴鱼贯而出。 谢逢秋总算是安安稳稳地上到了入院以来第一堂课,顿觉神清气爽,他人缘颇好,经过的学子们纷纷与他招唿,他亦是一一笑着回应。 「走吧。」华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边上,手里提着个黑漆漆的小布包,据说是谢逢秋的『行囊』,他发挥了朋友间互帮互助的友好精神,帮忙提了会儿。 虽然他并不明白下山个一时片刻有什么行囊好带的。 两人不再耽搁,风驰电擎地往群山北侧赶去。邀月山巅的最北侧,有一片略显陡峭的山坡,因为地势原因不便画符,便在上方豢养了一群灰鹰以作守门,这些灰鹰训练有素,昼夜不歇,若有人想从此地入或者出,都会遭到灰鹰一视同仁的鸟嘴攻击。 两人到达时,半空中正有四只灰鹰无死角巡逻盘旋着。 两人隐在树影间,华胥抬头一望,刚要暴力破解,谢逢秋拦住了他,打了个不要大张旗鼓的手势,然后从小黑袋子里掏出一把粉末来,跃下树枝,洒在不远处的一颗树根处。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早有准备。 「叶子以前做过用昆虫的汁液制成的诱鸟粉,」他微微喘着气爬上树来,华胥顺手拉了他一把,「他上次发现这个出口后,就专门制作出对付这种鹰鸟改良加强版,叶子在这方面的天赋没得话说,放心吧,相信他。」 「……我挺相信他的。」华胥眼睛一垂,面无表情道:「你能不能松开我?」 谢逢秋低头一看,两人交缠的手映入眼帘,主要是他,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五根手指分毫不差地扒拉着人家。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悻悻地收回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的徐学子:华胥学子,最近大家都在讨论你和谢学子的姦情,请问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么? 华胥(头秃):…… 今天晚了一点,因为我忘了这月还有个31,头秃…… 第38章 浮生:下山 邀月山脚下有一小镇,名四方镇,靠着邀月书院这些年来往的修士发展得热闹繁华,两方摊贩虽然都是普通百姓,但受了修士风气的影响,嘴里吆喝的都不是凡俗之物。 「瞧一瞧看一看啊,新鲜出炉的顶级符咒,门口贴一张,床头贴一张,保证无病无灾,邪祟远离!」 「上好的百年仙剑,这纹路,这剑锋,便是邀月山上的长老来了也得叫一声好!我看你面善,便宜点六两银子卖给你!」 「客官,公子,来呀来呀,我们这的姑娘都是洗髓伐体过的,保证让您□□!尝了一次还想尝第二次!」 两人下山之时,恰巧碰上四方镇五日一开的夜集,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谢逢秋这儿看看,哪儿瞧瞧,听到这句,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尝了一次还想尝第二次?什么呀?吃的?」 华胥觉得谢逢秋他丫的不是来买慰问礼的,他是算好了时间来凑热闹的,心中霎时升起被欺骗的愤懑之意,冷声道:「不知道,别问我。」 没见过世面的邀月山学子好奇地转头望去,见一小楼,装饰得花红柳绿,门口姑娘衣衫大敞,□□半露,笑得花枝乱颤,手拿细绢招唿着来往的客人。 「你到底想没想好买什么?」 少将军不喜欢这种摩肩擦踵的嘈杂环境,当下皱了皱眉,不悦地问道。 谢逢秋随口道:「他们既然对你烧鸡念念不忘,那就给他们买点吃的呗!」 他毫不避让地瞧着这小楼,觉得十分新奇,门口的老鸨见二人驻足,忙迎上来问:「两位小公子好生俊俏!可要进去歇着?我们玉香楼啊,你想要的,应有尽有!」 老鸨夸夸其谈,便听那位稍亲切些的俊朗黑衣公子说道:「美酒好菜有吗?」 老鸨立即应下:「你自然是有的!」 谢逢秋低头瞧着她,笑眯眯地插着腰道:「真有?」 秋哥虽没见过世面,但脑子还是有的,这一看就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酒好菜?助兴的药酒倒有可能是顶顶好的。 华胥走路目中无人,直接略过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们,一时半会儿也没发现这小楼有什么不对劲,听两人对话,还当谢逢秋当真看上了这家的饭菜,指着这所谓的『玉香楼』道:「能不能快点,要买就赶紧买,我想回去睡觉了。」 第66页 他若是不耐烦了,很有可能会把谢逢秋撇下,自己一个人先下手为强,谢逢秋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进去,拦都没来得及拦,「诶不是——」 老鸨立刻放弃了他,兴高采烈地跟上了这神仙似的小公子,「这位仙人,您看你平时喜欢什么口味的,春娘我保管给您安排得舒舒服服,或者是您要自己挑?最近有一批新鲜的,要不,送来给您尝尝鲜……」 华胥停下脚步,略略思忖,「不用那么麻烦,我要你们楼里最好的,嗯……新鲜的也给我来一份吧,我打包带走。」 「打、打包?」春娘惊嘆于仙人们的说话艺术,小心试探道:「是,要带她们离开这里,以后都跟着你的意思吗?」 春娘觉得华胥说话艺术,华胥也觉得她说话过分优雅,不就是两份菜吗?还用上了「跟着他」这种词彙了。 「是的。」 春娘得到肯定的答覆,激动得嘴都瓢了,连声道:「好好好,我这就下去准备,但、但是,仙人,您真的不需要验一下货吗?」 华胥蹙眉,扭头看她,心道:现在打包前都流行验货了? 少将军仿佛与世界脱节。 「那就验吧,」一想也是,万一饭菜不好吃呢?提前验验还是很有必要的,「我赶时间,麻烦快点。」 谢逢秋进门的时候,被门口热情的姑娘们阻拦了片刻。就这么片刻功夫,华胥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秋哥现在想拿根面条上吊。 他呕得老血都快吐出来了,心中是满满的悔不当初——没事跟人家聊什么聊!这会儿好了,把华胥弄丢了! 他一面担心华胥细皮嫩肉被那些虎狼似的姑娘占了便宜,一面又担心华胥自己把持不住,轻易失了赤子之身,心中急得火烧火燎的,沿途凑上来的姑娘差点被他大力掀翻! 好不容易揪住个小厮,谢逢秋这样那样严刑逼供了一番,小厮涕泗横流两腿打战,给这个煞星指了通往后院雅间的路。 谢逢秋甩手松开他,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赶。 另一边,华胥被婢女引着,毫无所觉地在雅间落了座。 直至这时,他才发觉这小楼的气氛有些古怪了,不提来路上那些略显怪异的声响,这雅间的布置也十分怪异,吃饭的一间小屋子,有床就算了,床还忒大,床沿笼着若隐若现的红纱,烛台造型精緻,香炉裊裊燃烧着,整个房间充斥着柔腻的香味。 华胥不悦地皱了皱眉。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进来两个衣着单薄的小婢女,步履裊娜地走了两步,往他面前的桌上,摆了一壶酒。 华胥暂且压下心中的疑窦,问:「菜呢?什么时候能上?」 两个小婢女对视一眼,咯咯直笑,其中一人盈盈一拜,柔声道:「仙人莫急,妈妈正叫人准备着呢,这是我们玉香楼特有的好酒,仙人不妨先尝尝。」 另一人掩唇娇笑,闻声应和道:「对的对的,妈妈特意让我们嘱咐仙人,这酒啊,『强身健体,生龙活虎』,喝了直让你觉得赛神仙呢!」 华胥将这句话四捨五入一下,怀疑得直皱眉,「……这酒还能有益于修行?」 两个婢女笑作一团:「那要看仙人『修』的是哪种了!」 她们说完便走了,华胥拎起桌上的小酒壶,翻来覆去地打量着。 他心想:这不是一家黑店吧? 这样一壶其貌不扬的酒,竟也敢打上有助修行的旗号。五大家这些年的管理如此松散了吗? 他又小心地探查了片刻,毫无收穫之后,倒了一杯澄澈的酒液,踟蹰着放到唇边,正要亲身尝尝。 却说谢逢秋,他只知道华胥在后院,却不知在哪一间,只好大张旗鼓地一间间推开了看。 看了一路下来,满眼都是不堪入目的情景,吟哦喘息此起彼伏,秋哥生平第一次,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匆匆离开。 他红着耳根抱怨:「天杀的华胥,以后一定要把你锁在屋子里,看你还乱跑……」 他又推开一间房,里面有一人,清清冷冷地坐在中央,衣衫端正,周围没有莺歌燕语,洁白的衣衫与这淫声秽语的花楼格格不入。谢逢秋仿佛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差点喜极而泣,「我的天爷啊,可算找到你了!」 他三两步跨进去,走到一半,忽然看见他递至唇边的一杯清液。 他顷刻间僵在原地,一剎那脑子里纷纷扬扬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落在曾经心念一闪的『助兴酒』上,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本能地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盏! 「你干嘛?」他动作太急,洒了华胥一手酒液,后者皱着眉甩了甩,冷声问道。 「不能喝!」 谢逢秋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喝道。 华胥闻言抬眼,不解其意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喝?」 他一问,谢逢秋就不知如何答。谢大爷脸皮厚了半辈子,此刻却不好意思在这人面前挑明那二字,只好侧面迂迴:「这酒,它不是一般的酒……」 「我知道啊。」 谢逢秋一呆,「你知道?你知道还喝?」 华胥心道:助长修行的而已,为什么不能喝?暂且不论真假,不过是一杯酒而已,多大事儿? 他伸出手道:「拿来。」 谢逢秋震惊了:「你竟然还打算喝!」 第67页 这他妈是□□老哥!喝了会发春的那种!你他妈打算找谁解决?!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哥哥了! 你堕落了!你变了! 华胥的耐心只有那么一点点,谢逢秋不松手,他便只好自己动手去抢,谢逢秋躲了两下,眼见躲不过,他狠狠心,一咬牙,干净利落地往嘴里一送! 华胥:「……你不是说不能喝吗?」 谢逢秋怒不可遏,嘶声道:「那你非要喝我有什么办法!」 他一方面痛心疾首,一方面又觉得莫名委屈,喝完一杯,他又抄起桌上的酒壶,咕嘟咕嘟两三口喝了个精光。 华胥站旁边看着,完全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智障行为,只能归结于谢大爷神经病又犯了。 「行了,」他上前一步,掰开谢逢秋的手,把酒壶往旁边一扔,「我不喝还不行吗?」 谢逢秋依旧生气,「你早说不行吗?!」 华胥:「……」 他的容忍度终于被耗了个一干二净,冷脸道:「谢逢秋,你出息了啊!」 谢逢秋这会儿心中郁结,完全不怕他,忿忿不平地指着外面,「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我为了找你受了多大罪吗!我明天一定会长针眼的!」 华胥:「不是你要进来的吗?」 谢逢秋:「我没有!」 停顿了一下,他哼唧了一下,几乎是有些冤屈地说道:「这是青楼!青楼啊!你往哪儿跑不好往青楼跑!进来之前不会先看看吗!」 「……」华胥像被点了穴,一下子静止了。 他就这样天雷滚滚地僵在原地,好半晌才犹在梦里地说道:「你再说一遍,这是哪儿……」 谢逢秋提着他的耳朵吼:「青楼!」 「操……」华胥默默地爆了个粗口,在原地停了片刻,拉着谢逢秋头也不回地往窗户边走去。 「……干嘛?」谢逢秋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困惑地问道。 却见华胥利索地从窗户翻了出去,御物升空,而后回头把手递给他。 「跑啊!」 回程的路上,华胥总算想明白那『强身健体,生龙活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在月色下冷得叫人惶恐,周身散发的寒气,能将欣欣向荣的一干花草冻成冰雕。 路过一个灯笼摊时,谢逢秋忽然开口:「等等……」 他酒意不知何时已上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那酒里『其他成分』的作用,总之看着不像个清醒的,下去的时候,两条腿跟抖得跟抽风似的。 华胥放不下心,只好亦步亦趋地扶着他。 「没事……」谢逢秋颤颤巍巍地站直身体,掰开华胥卡在他胳膊上的手,却又在那冰凉如玉的手背上流连似的停留了片刻。 华胥没察觉到异样,皱着眉松开了手。 谢逢秋一走三晃地熘达到卖灯笼的摊主面前,大手一挥,「这些……我全都要了!」 「全、全要?」 那摊主见他意识不清,一时不敢应承,华胥走过来,扫了那摊上造型各异的灯笼一眼,无奈道:「他说要就给他吧。」 他已经把谢十六的嘱託抛在脑后了。一想谢逢秋刚才悲愤欲绝的样子,或许当真受了不少磋磨,心下便觉得十分愧疚,此刻他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想办法给他摘一颗下来。 横竖也醉了,就当是哄小朋友吧。 他掏出钱袋子,爽快地摆在摊主面前,让他自己算着拿。 摊主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连忙低头算帐去了。 谢逢秋买了一堆,却不全拿,只嘿嘿笑着,兴高采烈地挑出其中三盏俗不可耐的大红灯笼,挨个点过:「这是十六的……这是叶子的……这个给唐潜远……」 华胥看了一眼,头疼:「你不能换个好看的吗?这多丑啊!」 「不丑!」谢逢秋立刻叫道,把红灯笼凑到他面前,「你看看这配色,多温暖!多喜庆!」 华胥:「……」 谢逢秋喝醉的时候跟孩子似的,叫嚷完,又回首去挑灯笼。 他挑得很仔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盏一盏扫过。 最后,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拿下了最高处的一盏小小的,琉璃制式的莲花河灯。 「公子眼光好,这河灯是今年的新样式,精细着呢,乞巧节不远了,拿这个送心上人正合适!」 摊主笑眯眯地奉承,而后又低下头,算帐去了。 谢逢秋愣愣地站在原地,很是思考了一番。 华胥实在看不下去了,想赶紧把这个醉鬼拉回去,「行了行了,东西也买完了,咱们回去了……」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逢秋把那盏琉璃河灯,喜不自胜的塞进了他怀里。 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少年人剑眉星目,笑容爽朗,散发着蓬勃而热烈的生长朝气。 他的声音轻而缓,却带着春夜醉人的香气,咧着嘴道: 「最好看的灯,给最好看的……神仙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逢秋:「天杀的华胥,以后一定要把你锁在屋子里,每天这样那样跳脱衣舞给我看……」 他馋华胥身子!他下贱! 第39章 浮生:醉酒 华胥常常听他唤起这个称唿,以往避之不及,因为这人亲昵地喊完之后,下一句大概率不是什么好话。 第68页 谢逢秋惯常嬉皮笑脸,华胥与他相处这么久,有时候也难以分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能是因为少将军确实不通人情世故,也有可能是这人外表疏朗,本性内敛,对所有人都抱着一层警惕。 只这一次,他从他被河边灯火映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披肝露胆的真诚。 少将军忽然问自己,修行者这一世,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更高的境界,为了更长的寿命,为了飞升,为了光宗耀祖,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 华胥家有一句话,是百年前的一位的先辈,立于两军阵前,披伤浴血,嘶声向天,自此在封魔疆广为流传—— 以身御万敌,以剑迎天地,足下三万里,我辈当死祭。 千千万万代的华胥族人为这片土地前赴后继,他们终身镇守封魔疆,从哌哌坠地开始,到黄土一抔,他们的责任与生俱来、至死方休。华胥家的嫡系,每人有一幅肩甲,那不是为了行军,更不是为了好看,那是华胥家千千万万的先辈在提醒他们:记得你肩上的责任。 华胥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幅肩甲的寓意。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护卫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黎民俗客。 他们护卫的不是人,是这个人间。 这盛世山河中,有他们的故友,有他们早已嫁作他人妇的爱人,有曾经共同游歷的山川,有惊鸿一瞥的他山云雾,这人间在,他们的念想才在。 从醒来至今,少将军一直浑浑噩噩,他对这座山、这群人都没有切实的感情,每天走路都好像走在云端,他不动声色,心中心心念念的却都是回封魔疆,可就在刚刚,他看见了谢逢秋的眼睛,他从一个过分亲昵的称唿中,听出了满腔炙热的真挚,那些以往不甚明朗的责任和来去,终于在此刻连成了一线,在他心里建起了一个清明的世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华胥家的族人成年之际,长老们一定要安排他们到大千世界游歷。 总得找到想要保护的人,才能找到归属。 「……行吧。」他忽然道了一句,神情冷静自持,好像一点都不为所动的样子,他单手拎着谢逢秋的后脖颈,以一种非常具有说服力的姿势,将他提上了载体。 谢逢秋软得像一滩烂泥,他不像是醉了,他像是被药傻了,明明上次饮酒还游刃有余的样子,现下却两眼涣散,左脚勾右脚,魂不知往哪儿飞。哼哼唧唧地抱着华胥的腰,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 华胥道:「姓谢的,我只大发慈悲地宽容你这一次。」 他的声音如月色般清冷,旋即侧过半边身子,扶住摇摇欲坠的谢逢秋的肩,以免他从天上栽下去。 夜风静静地吹着,吹起衣袍猎猎,谢逢秋身上的酒味浅淡散在风里,过来半晌,华胥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看在琉璃灯的份上,我暂且将这个份额放在你身上,以后我护着你。」 不是因为堪神,撇除掉任何外在因素,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朋友,我保护你。 「听到了没?谢逢秋。」 一路御物从镇上飞回邀月山,凉风吹了满脸,把谢逢秋的醉意吹散了个七七八八。 上了邀月山,便不好再高空御物,邀月山上方百丈以内,有特殊的禁制空网,速度过快或飞得太高,很容易被值守的长老察觉。 华胥御着树枝,险之又险地擦着树顶飞过,谢逢秋听着脚下树枝擦过林叶的声音,忽然问道:「华胥,还有多久能到?」 华胥侧首看了他一眼,道:「醒了?」 「不远了,醒了就松开我,好好站着,别蹭来蹭去。」 不用他说,谢逢秋已经自觉地松开了箍在他腰间的手,即使站得摇摇晃晃,也不肯再朝华胥靠近一步,倒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似的。 树枝载着两人慢悠悠地在院中落下,华胥率先站定,头也不回地朝谢逢秋伸出一只手。 「不用。」 他低垂着头,闷声回了一句,经过的剎那,华胥眼尖地瞥见他涨得通红的脸颊。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想起那壶加了料的酒,暗道:不会酒醒了,『其他东西』又发作了吧? 少将军万年难得一次聪慧敏黠,还真叫他猜中了,他跨进房门的时候,谢逢秋整个人闷在被子里,蜷得像只虾米。 「……」华胥站在他的床前,不知怎么是好,好半晌才弯腰,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被角。 谢逢秋:「你走!」 华胥:「……」 这人多半被药到了脑子,华胥如是想道,随即转身出了门,须臾片刻,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他又来拉谢逢秋的被子。 「打了凉水,去泡会儿吧。」 谢逢秋犹豫了下,被子微微蠕动,从底下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十分委屈地看着他。 ……想来是憋得很难受了。 华胥给他让开路:「滚过去洗澡。」 即使是喝醉了、药傻了,谢逢秋还是不改讨打本性,一边翻身下床,嘟嘟囔囔道:「不洗,今天晚上熏死你,谁让你不经我同意乱跑的……」 华胥冷眼:「为什么要经你同意?」 谢逢秋一听,鞋子不穿了,火冒三丈,「那你不被人看着,像今天一样进了狼窝怎么办?!」 第69页 华胥不冷不热地给他撅回去:「我难道不会走吗?她们又打不过我。」 谢逢秋一噎,梗着脖子回道:「那你今天还差点被骗喝了那啥啥酒呢!」 「……提醒一下,我是御剑境界的高手。」华胥强调了一下『高手』两个字,又道:「不管是酒还是那药,只要我想,就能瞬间化解掉,倒是你,今天脑子被驴踢了吗?现在活受罪高兴了吧?」 华胥这嘴毒的功力十有□□是从谢逢秋身上学来的,而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正谢逢秋本人听了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憋屈得仿佛要炸开来了。 他蹬蹬蹬地踩起鞋子,火花闪电地往屏风后走去!沿途故意将动静闹得震天响,以期用这样幼稚的方式展现他的愤怒。 华胥:「出息。」 谢逢秋这个澡,泡了足足半个时辰。 期间华胥将三盏灯笼整整齐齐地排列好,又取出琉璃花灯,在边缘小心地刻了一圈符篆,做完这一切,谢逢秋竟然还没洗完。不仅如此,他甚至提出了让华胥先避避的妄想。 「避避?有什么好避的?」不消说,华胥肯定不会理会他如此无理的要求,他吹开琉璃边缘的粉末,收好刻刀,说道:「我要是出去了,你爆体而亡怎么办?」 「……神他妈爆体而亡。」谢逢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你不看着我,我自有办法解决。」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从失了智的状态回归正常,但华胥思索了一下,还是不贊同地皱眉:「乱逞什么强?你修为不够,根本没法运转灵力清五脏六腑,好好呆着,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谢逢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听起来快要疯了,「你是真不懂还是傻啊!自己解决!自己解决这个词很难理解吗?!」 华胥再好的脾气也被他弄得有些烦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别无理取闹行不行!」顿了顿,他似乎想起什么,语气又缓和下来:「实在难受告诉我,我帮你。」 谢逢秋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好片刻,他近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要怎么帮我?」 华胥起身,径直绕到屏风后面,旁边的小窗未曾合拢,冷风唿唿地往里头灌,他皱着眉看了一眼,挥袖打出一道灵力,窗柩便严丝合缝地闭紧了。 谢逢秋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地有些紧张。 华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伸手往水底下探! 「等等!等等等等——」 谢逢秋连忙在他下手之前连忙攥住了他的爪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个,要不……去、去床上吧。」 华胥:「为什么要去床上?」 「我我我、我觉得那样,正式一点。」 华胥:「……这为什么要正式?」 谢逢秋攥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水珠儿从额角落进眉眼,睫毛又黑又润,不由分说道:「你等我一会儿,我穿个衣裳。」 「……随你吧。」 华胥实在理解不了他的想法,只好抽出手,到外间等着。 过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回头一看,谢逢秋以一种要长眠的姿势,僵硬笔直地躺在了床上,双手交叠,非常虔诚地放在胸前。 「……」 走得近了,还能瞧见他的眼睫正紧张地颤动着,薄唇抿得死紧。 「把裤子脱了。」 「……好的。」 「不用这么僵硬。」 「……我放松不了。」 华胥沉默了下。 「谢逢秋,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奇怪?」 谢逢秋的裤子脱到一半,颤巍巍地答道:「我紧张。」 华胥刚要问话,忽然把脸往边上一撇,「你把亵裤脱了干嘛?!」 一句不停,他又严厉地道:「穿上!」 「哦……」 谢逢秋出人意料地乖顺,让干什么干什么,乖乖地把裤子套好,躺下时踟蹰了会儿,犹豫道:「华胥,你快点,我难受。」 「……」 等谢逢秋继续以要赴死的姿态躺平了,华胥才目不斜视地伸出一只手,手掌准确无误地覆盖住他的丹田处,微凉的灵力迅速地涌入他四肢百骸,飞快地将那些热意缓解。 「好点没?」 谢逢秋没回话。 好半晌,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就这?」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也来一句,就这? 第40章 浮生:手酸,难受 「……你怎么还越来越烫了?」 华胥的灵力已经源源不断地支撑了一刻钟头了,可谢逢秋的体温不但没有恢復正常,反而有愈渐滚烫的趋势。 「你怎么回事?想什么呢?不是让你静心吗?」 谢逢秋双目空茫地盯着房顶,喃喃道:「华胥,我好像病了……」 「废话。」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念叨了几句,忽然诈尸般坐起,手掌牢牢地扣住了华胥贴在他小腹上的手。 那手冰凉,宛如美玉,他轻轻地揉捏着,觉得自己好像又要醉了。 「华胥……」 少将军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说道:「你别用这种语气喊我行不行?」 谢逢秋却不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唿吸忽然急促起来。 第70页 「谢逢秋?」华胥的声音忽然凝重起来,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抚上谢逢秋的侧脸,与那双通红的眼睛对视着,「静心,凝神,别让药效扩散到全身了!」 他心中急切,被谢逢秋握住的那只手用力一抽,却没抽动,眼前人双目赤红地盯着他,唿吸粗喘如牛,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体温高得吓人。 华胥咬牙:「……你他娘到底喝了个什么玩意儿!」 他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将温度更低的灵力传入谢逢秋的掌心,可传到一半,他忽然浑身一僵。 谢逢秋颤颤巍巍地、拉着他的手,往下挪了两寸。 或许是因为他手的温度冰凉,谢逢秋浑身一震,舒爽地哼唧了一声。 「谢逢秋,」华胥大脑当即一片空白,本能地怒喝道:「我他妈是男的!」 这句话把他自己吼醒了,他羞愤欲死地抽手,谢逢秋却用尽全身余力,手脚并用地桎梏住了他。 华胥深吸了两口气,咬牙切齿道:「谢逢秋,你给我清醒一点,我是华胥——」 「我知道。」 谢逢秋忽然低低地回了一句。 华胥一怔。 他抬起头来,眼里的红依旧没有褪去,乌黑的眸子雾蒙蒙的,像染了层悲伤的水汽,他揪住华胥肩头的衣领,半晌,又将头低了下去,羞愧又委屈地说道:「华胥,我病了,你帮帮我吧。」 「……哥,你别告诉我,你所谓的特意买来的慰问品就是这个?」 第一堂课一散,谢逢秋便拉着华胥匆匆往经楼赶,希望将他那『温暖的配色,喜庆的寓意』的慰问礼,早日送到经楼的那三位兄弟手里,但此刻一看,谢十六显然并不是很买帐。 他提着这个红灯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翻看了一圈,没有看出任何值钱的隐性特质,于是冷静地道:「哥你老实告诉我,这个花了多少钱?」 谢逢秋懒散地靠着桌角边缘,支着脑袋看窗外的阳光,「没多少,就随便买的。」 谢十六知道问他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把目光投向华胥,「仙人,请你诚实地告诉我,我受得起打击。」 谢逢秋跟着他偷偷摸摸地把目光移了过去。 华胥屈膝坐在窗台上,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谢十六问了这一句,他便不冷不热地扫了某人一眼,又迅速地转过头去,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是没多少,某人财大气粗地买下了一个摊铺。」 ……谢十六刚刚还说他承受得起,这会儿两眼翻白,直挺挺地原地去世了。 谢逢秋却没理他,就着谢十六这句问话打开的豁口,悄悄地用余光瞄着华胥,一幅做贼心虚的样子。 在场的注意力无人在他身上,谢十六只好自己掐着人中,自力更生的活了过来,打眼看到这一幕,暂时放下肉疼,摸到他秋哥身边,小声地问:「哥,你跟仙人吵架了啊?」 「去你的吵架,」谢逢秋当即反驳了他,不悦道:「你怎么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谢十六嘿嘿一笑,「没吵架,那仙人为什么不理你啊?」 谢逢秋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做了亏心事似的的瞥着华胥的侧影,含煳道:「我们……我们就是闹了点小别扭。」 「……这不一样吗?」 「哪里一样,吵架是吵架,闹别扭是闹别扭,我们这是情趣你懂不懂!」 「……情趣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谢逢秋,」华胥忽然出声,冷冷道:「我听得到。」 明明是一句责怪的话,谢逢秋却好像得了玉皇大帝的召唤,欢天喜地地从地上爬起来,「华胥,那你听错了,我跟谢十六说着玩儿的……」 「滚远点。」 谢逢秋立刻如霜打的小白菜,蔫蔫地退出一丈之外,「哦。」 谢十六左看右看,见气氛微妙,实在不好开口提败家的问题。 从谢十六屋子出来,两人接着去找神晔,这几人的屋子刚巧连着,华胥甚至都懒得御剑,袖摆一撩,干脆利落地跨过两个窗户的间隙,径直翻了进去。 谢逢秋:「……」 华胥是翻走了,可他不行啊,这已经超脱了人体的极限,没有灵力的支撑,他翻个寂寞? 正犹豫着,旁边窗户毫无徵兆地伸出一只手,华胥冷冷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赶紧滚过来!」 等谢逢秋如蒙大赦地握住那只手,借力一跃,这人又如遇洪水勐兽,远远站出了近十米,就差没在他和谢逢秋中间划个『楚河汉界』,表示不共戴天了。 谢逢秋这会儿不怕了,他瞧出华胥的松动,笑嘻嘻地凑上去,后者一见他过来,以一种「滚远去死」的眼神冷冷地睨了几秒,见镇不住,便自力更生地挪窝。他一动,谢逢秋就跟着动,眼看着已经玩了好几轮的老鹰捉小鸡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忍不住了。 神晔忍无可忍地道:「麻烦你们,有话直说,不要把我的痛苦当成你们快乐的垫脚石。」 谢逢秋想起正事来,以一种非常随便的姿态把手里的大红灯笼往神晔面前一递,眼睛却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家少将军,「慰问品,秋哥特地选的,温暖不?」 神晔:「……」 叶子十分温和地把他们俩『请』出了禁闭室。 三人中,唯一对这盏其貌不扬的红灯笼展现了极大情绪波动的是唐潜远,他致力于抱大腿和拍马屁,看也不看就说瞎话:「天哪!我真是太感动了!我想秋哥送我灯笼一定是希望我有坚定不移的目标,哦!秋哥,你就是我的灯塔!」 第71页 唐神算虽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谢逢秋还是感到龙心甚悦,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喟嘆道:「神算,连我这种小心思都能算出来,不愧是你!」 ……少将军觉得,他的朋友们不仅有病,还很爱演。 从经楼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度陷入沉默,谢逢秋有心缓和,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神色,没话找话道:「你……那个咳,你手还酸么?」 这他娘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华胥要不是手上没剑,他一定当即让这人首尾分离。面黑如锅底道:「谢逢秋,你还好意思说。」 谢逢秋梗着脖子,堂而皇之地狡辩:「我昨晚神志不清,才提出那么无理的要求!谁知道你竟然会答应我啊……」 他越说越觉得心虚,声音渐弱,华胥脸色更难看了,「这么说来是我的错了?」 谢逢秋忙道不敢,厚颜无耻地蹭过去,哄着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回去我给你按胳膊揉腿好不好,你不是说手酸么?今天看你拿笔都抖……」 华胥咬牙道:「你还有脸?你不是说很快的吗!」 谢逢秋尴尬地道:「这哪是我能控制的……要怪就怪那酒,效果太好了!」 华胥:「滚。」 两个一个哄一个骂,纠纠缠缠地滚回了讲义堂。 下午是清霜长老的课。 谢逢秋一看她那张黑面阎王似的脸,就觉得牙酸,华胥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两人在这位长老的注视下并肩而入,那毫无感情的目光如鲠在喉,直叫人浑身不自在,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等他们落座,清霜长老面无表情地发布了她上课的第一条规矩:「以后我的课上,禁止拉拉扯扯,谈情说爱,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距离近于三步的,通通出去罚站。」 台下鸦雀无声。 华胥听到『谈情说爱』四个字,神色一僵,谢逢秋也觉得有点不对味,他看着旁边人隐晦的目光,有心解释,「那个,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清霜长老冷厉的目光一扫:「课上发言先举手!」 「……」谢逢秋默默地举起了手,而后道:「长老,你真是误会了,我、我们俩……」 他想说清清白白的,可脑子里忽的闪过昨晚旖旎的画面,那四个字便卡在了喉咙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华胥见他卡壳,眉头一皱,似想帮腔,可他还没开口,清霜冷冷的眼神就扫了过来。 于是华胥也举起了手。 「我们没有谈情说爱。」 他的解释素来简短,但还算有说服力,清霜本身就是个不重感情的木头,她才懒得管这两人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首尾,她只信她自己看到的,如果谢逢秋试图找华胥说悄悄话,那么一定会被她的鹰眼扫到,然后冷酷无情地指着外面。 次数多了,谢逢秋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只要眼睛一看他,他立马就能自觉地蹦起来,乖乖到檐下站着。 只是可怜华胥,次次都被他连累。 少年岁月如枝头的春露,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春夏秋冬便换了一轮。 作者有话要说:  华胥:「我们没有谈情说爱。」 徐学子:「你信吗?我不信。」 神晔:「你信吗?我不信。」 谢十六:「你信吗?我不信。」 谢逢秋(挠头):「我也不信。」 清霜长老:「……」 第41章 天光:放风和歷练 夏末秋初,寝院外的绿叶子渐渐泛黄,各式各样的委派任务像装了翅膀一样飞进各位学子的耳朵里。邀月书院讲究学以致用,课业并不只拘泥于纸上谈兵,隔一段时间便要放他们下山去放放风,官方来说,这叫歷练。 人魔两界关系势同水火,人界疆域辽阔,总有些阴暗角落里,潜藏着某些不怀好意的魔族,时常出来作恶,普通百姓无力抗衡,这时便该由这些修仙门派出马,邀月书院实力浑厚,弟子热心,每年递到山上的求助信件源源不绝,几乎能将理事长老的殿宇淹没。 一般来说,高级的委任大多是由往年毕业留驻书院、实力经验都上佳的学长学姐们执行,但委派的数量过多过杂,而这其中,除了正统魔族作祟,又有一些是无知蒙昧的百姓们夸夸其谈自个吓自个,理事长老依据游歷在外的长老们传回的讯息做出判断,若真是些跑腿打杂的小事,便会大发慈悲地落到这群天天念叨着想出笼的新生身上,也算让他们见见世面。 至于如何分配,书院在这方面一贯公平,保持了他们歷来的传统——抓阄。 华胥觉得这样听天由命的方式委实不靠谱,他不能离谢逢秋那个大傻太远,于是选择自力更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摸进了戒律堂存放委派编组的屋子里,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任务,将对应的所有木牌用灵力标上记号。 这计划不算□□无缝,却也鲜难察觉,本是很轻易就可以成功的,但可惜第二天正式摸牌的时候,出了点不大不小不太美妙的意外。 这事要从之前的恩怨说起——清霜长老喜欢归园田居,养了一院子鸡鸭鹅兔,后院还种着满地的大萝蔔菜,活物需要吸纳天地清气,便不好用符篆圈着,学子们心里有数,偶尔路过院子都要绕得远远的,但偏生学子中有这么几朵奇葩,放着好好的活路不走,非要寻死。 第72页 那着名的几朵奇葩,一朵叫神晔,一朵叫谢十六,一朵叫唐潜远。 谢逢秋每每一问,诧异的是,打头的不是谢十六,却是三人中还算有勇有谋的叶子。 他这辈子所有的不理智大概都消耗在吃食上面了,也许他当真如谢逢秋揣测般,是个饿死鬼投胎,常常晚饭吃完还没一个时辰,便感到腹中飢饿难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样煎熬的状态催生了他比天还大的狗胆,没过几天就惦记上了清霜长老那一院子的美味。 这位戒律堂长老素来是以威严镇压,院落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防护,三人秉承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则,只要没有证据就死不承认,天天跟戒律堂的学长学姐斗智斗勇,那段时间,清霜气得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一圈。 后来次数多了,长老也学会了反击,三人偶尔能成功,胜败战绩基本持平,但毫无争议的是,清霜长老确实盯上他们了。 这个盯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练剑不能打马虎眼啦,课业不能有错别字啦,经楼关禁闭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是谁也没想到,摸个牌牌,这位长老也防狼似的防着他们。 当时谢逢秋和华胥刚平安无虞地摸完,神晔刚把手伸进箱子里,清霜本人像游魂一样出现,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神晔学子的手,华胥当时就咯噔一下——他那点伎俩,骗骗值班学长还行,骗这位灵力深厚、见多识广的长老,显然是异想天开的。 提前串了气的几人一时有些紧张,随即他们就看到,神晔闪电般地将木牌上的字迹给旁边的学长瞄了一眼,想也不想地毁尸灭迹——他大胆地将木牌塞进了嘴里,生冷不忌地咽了下去。 华胥觉得牙疼。 谢逢秋看得胃疼。 这让察觉有异的清霜长老顿时扑了个空,她黑着脸在箱子里一搅,将剩下两块蕴着灵力的木牌挑了出来,拢掌捏得粉碎。 「丙申件,名额已满!」 迟了一步的谢十六和唐潜远光荣流落别组,分派完,几人聚在一堆,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谢逢秋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叶子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饕餮的传人?」 神晔冷静地打了个嗝,面不改色地道:「还好,这木牌没什么坏处,就是不太好消化。」 众人看他的眼神一时非常微妙。 谢十六从兜里掏出牌子,看了一眼,嘆道:「还好,我跟老唐在一块儿,还算有个照应。」 谢十六这几月被书院好吃好喝养着,时不时还翻人家院子开小灶,早已不是初来时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少年,个头如拔节的竹子窜得飞快,眼瞧着已经跟华胥差不多了,身形长开了不少,配上日渐清隽的面容,愈发透出几分稳重来,连带着说话做事,也比以前踏实不少。 「你俩照应个屁,不惹事就不错了,我刚刚看,你们这组好像还有程衍,你们还是听人家指挥吧。」大概在所有哥哥眼里,弟弟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智障,谢逢秋一边说着,一边神态自如地把胳膊搭在了华胥肩上。 长高的不仅是谢十六,还有某个姓谢的大傻子,他窜得不比谢十六逊色,很是有与天比肩的潜质,他仗着日渐超过华胥的个头,天天腻腻歪歪地往人家身上蹭,推推不开踹踹不走,华胥每次都想用堪神把他剁成肉馅,多看他一眼就闹心得很。 「把手拿下来。」 谢逢秋早已习惯他的冷脸,也深知他外冷内热的脾性,也不正面顶撞,就嬉笑着道:「站累了,撑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用的是撑字,实则整个人都快贴到华胥身上了,神晔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感觉有些辣眼睛,「……秋哥,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和华胥的流言传得有多厉害?大家都觉得你俩有一腿,你不避嫌也就算了,你还给人家创造更多的素材。」 谢逢秋两手圈着华胥,下颌顶在人家肩头,无所谓道:「我尝试过解释了,他们都不信,那不就算了?」 这个连华胥都没办法,谁让当时徐学子问他的时候他没有否认呢?流言蜚语就是如此恐怖,若是不及时制止,会发酵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当晚几人回去整理行装,第二天出发的时候,谢十六抠抠搜搜地掏出几片金叶子,数着搁到谢逢秋的掌心里。 「一、二、三……」 「行了,一共就三片,」谢逢秋飞快地将手合拢,质问道:「谢十六,这么远的路途,你想饿死你哥吗?」 每支队伍,书院会按照人数和路程拨一定量的旅费,但也仅限于行路和休憩,若是想吃好玩好,多余的花销都得从自己的腰包里面掏,自从上次谢逢秋醉酒买下一个摊子的惨案发生后,谢十六就收回了对华胥的信任,顺道也收回了在他身上的所有银两,美其名曰:统一管理。 「老实说,我觉得还能再减一块的,」谢十六盯着谢逢秋合拢的掌心,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哥,你省着点花,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要学会财务管理。」 「……我倒是觉得这金叶子已经成熟了,要学会自己翻倍。」谢逢秋朝他摊开另一只手,「我亲爱的弟弟,你相信我,三片不够,不如我们再商量一下,六片怎么样?」 谢十六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笑容,摇头道:「不好意思,我就拿了三片,再多也没有了。」 第73页 「……那你用什么?」 谢十六继续微笑:「我们那组有程衍。」 「……」谢逢秋沉默了一下,用看禽兽的目光看了他片刻,「人家拿你当朋友,你却拿人家当金主,谢十六你不是人。」 等谢十六一行人先行出发后,他遥遥望着人家的背影,又忍不住懊恼:「唉!我们当时怎么就没把他弄上贼船呢!」 华胥实在是不想理他,拉过书院给他们准备的马匹,翻身而上,扬长而去。 「华胥,等等我啊——」 这次委派的地点,在百里之外的一座小镇,叫彩屏镇。 几人到镇上的时候,正是白天,本该是街坊走动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路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被风一扫,飘零着打起转来,沿途摊贩寥寥,偶有二三,也是惶惶不安之态,丝毫不敢大声吆喝。 「奇怪,」神晔从背后掏出一卷捲轴,那是书院分发的关于任务的详细记载,每一卷下面都有长老们的批註,写着简要的情况分析以及提炼出的真实信息,「这捲轴上面写着,那魔族只在夜间出现,怎么白天也这么杳无人烟?」 跟随他们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位姓徐的学子,就是谢逢秋第一日上清霜长老的课坐他边上的那位,他运气极佳,抓阄顺序刚好卡在谢逢秋之后、神晔之前,好死不死撞上了他们这组,此刻正探着头瞧神晔手中的捲轴,「那批註呢?批註写的什么?」 「……见鬼。」 谢逢秋:「啥玩意儿?」 神晔嘴角抽了抽,将捲轴举到几人眼前,上面大片留白上,孤零零两个硃砂批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 「清霜长老批的,她的意思应该是,这是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诸学子:组队怎么分? 书院:抓阄。 诸学子:每学如何分配? 书院:抓阄。 诸学子:歷练怎么办? 书院:抓阄。 诸学子:……操。 第42章 天光:彩屏有魔 「……」 徐应明讪讪地笑了一下,缓和道:「早就听说清霜长老『言简意赅』,今天真是见识到了……」 谢逢秋想了想,快走两步问最近的一个卖菜的老伯道:「老人家,你们镇上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大白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不出门做事吗?你放心,我们是邀月书院派来除魔卫道的,不是什么坏人。」 谢逢秋笑得一脸阳光,十分有欺骗性。 老伯一听除魔卫道四个字,顿时就热泪盈眶,如见救星一样地看着谢逢秋,连连拱手:「仙人啊!仙人你救救我们啊,我们镇上有魔头作祟!有魔头作祟!大家现在哪里敢出门?万一被魔头抓去吃了那可怎么办?仙人你们一定要抓住他!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过不下去了!我实在揭不开锅了才上街碰碰运气的,仙人救命,仙人救命啊……」 拱手还不算,他讲到激动处,还想俯身跪拜,谢逢秋吃了一惊,连忙弯腰把他扶起来,「老人家,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两人好一番推诿,好不容易进入正题,老伯颤颤巍巍地说道:「仙人有所不知,咱们镇上原先有个挺有本事的道士,他跟我们说,魔族活动是不限时间的,晚上出来,白天也有可能会出来,大家要谨慎一点……」 谢逢秋套话的间隙,华胥伸出两根手指,将神晔手中的捲轴夹到眼前,摊开来一目十行地掠过,掠完评价:「见鬼。」 徐应明:「……」 发出委派任务的是镇上的一个富庶人家,姓柳,坐拥百亩良田,祖孙三代兢兢业业,才打下了这么一片天下,平日里乐善好施,人缘不错,但可惜,不知道是财运挡了子孙运还是怎样,柳家这一代,仅仅只有一个男丁,这唯一的一个男丁,还体虚多病,智商永远停留在十岁,连性取向,都有那么些许的问题。 「……我儿啊,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算命的就说他八字软,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些年我们家的门槛都快被那些神医道士踏平了,没人治得了他的症状,我们也想开了,不求他怎么出人头地,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地过完下辈子,可这天杀的魔头偏偏找上了我儿!冤孽啊……」 柳家的夫人捏着手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老爷忙小声宽慰,那位传说中的独子,柳家少爷柳修竹就乖乖地坐在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华胥看。 只见他一脸稚气,珠圆玉润,脸如圆盘,腹能撑船,白生生的脸肉嘟嘟的,稍微动一下,肚子上的肉就要掂三掂,属实跟『修竹』这个名字十分不搭,唯一还算可取的地方,便是那双跟脸成正比的大眼睛,形状姣好,黑润透亮,生生把他的颜值拔高了一个档次。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加上神情纯澈,便显得十分稚嫩,即使他特别冒犯地一直盯着华胥瞧,也让人生不起什么气。 「神仙哥哥,你真好看。」 直到他脆生生地说出这句话,席间瞬间就寂静了一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欢,华胥愣了一下,问道:「你叫我什么?」 柳修竹歪着头,咧着大白牙笑了笑,还以为他是喜欢这个称唿,于是拔高音量更加大胆地喊了一声:「神仙哥哥!」 第74页 神晔心道:完了。 即使他现在暂时还参不透华胥和谢逢秋的关系,但也知道,神仙哥哥的叫法,是谢大爷独属的,还从来没有人尝试过越过这条线。 果不其然,谢逢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他不大高兴地说道:「别乱叫,他有名字的,他叫华胥。」 柳夫人也回过神来,小声斥责道:「修竹,不可无礼!」 柳少爷孩子心性,被这么一责备,觉得十分下不来台,于是撅起嘴哼了一声,地动山摇地跑远了。 柳老爷歉意地笑笑:「诸位见谅。」 华胥倒没觉得怎样,几人继续将注意力放在魔头身上。 年过半百的柳老爷沉沉地嘆了口气,道:「大概半个月前,修竹晚上总是惊醒,还总是说有人在他耳边吹气,一开始我们没当回事,这种事情以前也常常有,道士来作了个法就过去了,这次我们也是这样,倒是风平浪静了几天,可没过多久,修竹忽然生了一场大病,请大夫一看,说是极度体虚导致,可这不应该啊,修竹的身子不好我们一直都知道,益气补血的汤药从来没停过,便是体虚,也该有个过程才是,当时便有人怀疑,可能是被某些不干净的东西吸了精气,当头晚上,我们悄悄留了个心眼,叫了十数个家丁藏在暗处轮守着,到了后半夜,阴风大作,竟真的让我们撞见那乘风前来的魔头!当时我们就吓坏了……」 柳老爷所述的这些,捲轴上都有记录,当时华胥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留下两个字「见鬼」,不是这事多出乎预料,而是这一系列发展和手段,确实不像显魔,倒真像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几人对视一眼,谢逢秋笑了笑,率先问道:「敢问柳家老爷,你为何如此肯定是魔族所为?」 且不论究竟是魔是鬼,就连华胥这样的修仙者看完来龙去脉,第一反应也是脏东西成精了,怎么这柳家几人,却对并不太了解的魔族如此笃定呢? 柳老爷忙道:「哦,几位有所不知,咱们镇上啊,有个外地来的道士,姓徐,在镇上定居也有十来年了,术法修得精湛,大家平日里作法除邪祟都爱找他,这次也是他提醒我们,说是……说是他们卫道者,对魔的气息非常敏感,所以他才能一下辨别出来。」 谢逢秋眯起眼睛笑了,「我倒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从前厅出来,家丁领着几人往后院落宿,徐应明悄声道:「我觉得这道士有问题。」 神晔道:「这还用你说?」 他眼皮子一掀,下巴点了点前头走着的华胥和谢逢秋,道:「大佬在前面走着呢,他们心里有数,咱们等着坐享其成就行。」 华胥天生冷脸,不爱说话,谢逢秋天赋极佳,几月来书院的各门课业,门门优秀,尤其是灵力筑基一道,进步速度快得令人望尘莫及,这两个人,便是普通学子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领头羊、佼佼者。 身为普通学子的一员,徐应明即使坐在谢逢秋旁边,平日里也不怎么敢跟他说话,眼下跟此二人凑了个队,心中又是激动又是仰慕,但偏生不敢多嘴,只好拉着还算温和的神晔讨论几句。 「这……不好吧?」徐学子结巴道:「那、那我们不是什么力都没出?谢学子和华胥学子不会生气的吗?」 神晔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而后指着前面两人叠在一块儿的身影,「不用你出力,他们巴不得我们消失呢!」 「……谢逢秋,你能不能滚远点。」华胥忍无可忍,低声道。 谢逢秋正歪歪扭扭地倚靠在华胥身上,他平日里走路没个正行,总喜欢往华胥身上扑,但在外人面前还算有所收敛,但今日不知为何,像吃错药了一样,就差没娇羞地伏在华胥肩头,含羞带怯地唤上一声「相公」了! 脑补到那个场面,华胥顿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谢逢秋跟没骨头似的,哼哼唧唧地赖在他身上,一边赖还一边小声嘀咕:「不放,放了怎么体现我们情深义重情比坚金,被别人看到了正好,那些眼睛没长对地方的都走远点……」 华胥额头青筋直跳:「谁他娘跟你情深义重情比坚金?!」 「你啊!」谢逢秋堂堂正正地答道:「咱俩不是朋友吗?不是最好的那种吗?朋友之间怎么能有第三者的插入呢!」 华胥:「哪来的第三者!」 谢逢秋朝那边水榭一指,「那!那不就是吗!」 华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顿时哑了火。 谢逢秋指的是柳家少爷,柳修竹。 众人驻足迴廊,边上有一片水榭亭台,那小少爷蹲在草丛中,专心致志地扑蝴蝶,远远地瞧见华胥来了,蝴蝶不扑了,睁着圆熘熘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孩子喜欢漂亮的事物,这与性取向无关,柳修竹或许是喜欢好看的小哥哥,但他看着华胥,却并没有俗世凡人眼中的那种生厌的爱慕,和垂涎三尺。 就好像眼前出现了一只格外漂亮的小蝴蝶,小少爷眼巴巴瞧着,会说:哇,它真的好漂亮啊! 而不是,要怎么才能把它关进笼子里,变成我的呢? 这样赤子之心、毫无瑕疵的人,无论如何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柳小少爷见他们停下,立即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十分小心地揪下手边最漂亮的一朵花,而后雀跃地往华胥的方向跑来。 第75页 谢逢秋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好!这龟孙一定是觊觎华胥的美色!于是连忙将手往华胥脸上一捂,心急火燎地拉着他往另一头走去! 「唔……谢逢秋你又犯什么病!放开!」 华胥猝不及防,被他捂了个正着,本能地觉得恼怒,急火攻心地将他的手掰开!一句怒斥的话还没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前方的柳修竹。 他手里已经掐了一捧花,错落有致,还挺好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对着华胥灿烂一笑,拖着臃肿的身躯迈着小碎步跑来,肉嘟嘟的脸上浮起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给你,神仙哥哥!」 第43章 天光:折一支花赠与你 谢逢秋一听到这个称唿,又要炸了!神晔还存留着几分理智,柳家毕竟是委託人,总不好让他家秋哥把人宝贝儿子给打了,于是眼疾手快地扑上前去,死死卡着谢逢秋的胳膊!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看华胥怎么处理。 华胥沉默了两秒。 全世界跟着他一起沉默。 正当神晔在心中祈祷,希望华胥别太不给人面子之时,这火不知为何转了个弯,烧到了他身上来,只见华胥对着柳修竹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旋即一个回手掏!将站在身后的神晔提熘到了自己身前,指着那捧花道:「叶子,送你的,好好收着。」 ……神晔茫然站着,不知今夕何夕。 柳修竹一下子急了:「不是、不是他,神仙哥哥,是给神仙哥哥的……」 华胥睁着眼睛说瞎话:「那没错了,咱们书院公认的神仙哥哥,就是这位。」 神晔:「……」 被兜头扣了这么大顶帽子,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谢逢秋这时反应过来了,未语先笑,手指蹭着嘴角道:「柳少爷,你看他好不好看?」 柳修竹本因华胥笃定的说辞有些迷茫,听闻此言,愣愣地点了下头,「还……行。」 看看,承认得多勉强。 谢逢秋完全忽略他的嫌弃,继而道:「你不是要送给神仙哥哥吗?怎么?觉得我们叶子当不得这个称唿?」 柳少爷是个善良的小孩,万分为难地踌躇了片刻,还是没顺着谢逢秋的话接下去,只得纡尊降贵、自贱身价、不甘不愿、十分不舍地将花递给了神晔。 神晔生平第一次收到鲜花,收得并不是很开心。 拜别依依不捨的柳少爷,家丁继续领着几人往柳老爷给他们安排的小院而去,家丁一走,谢逢秋立刻乐得满地打滚,「华胥,有你的啊!」 桌上摆着茶具,华胥将红泥小炉烧上炭,搁上装满水的小铜壶,道:「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我乐意!」谢逢秋说道:「神仙哥哥这种称唿能乱叫吗?这万一传出去,被有心人听到了怎么办?」 华胥实在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繫,难道在那些魔族心里,他华胥憬就一定跟神仙挂上钩了不成? 「你不是经常叫?」 谢逢秋立刻道:「那不一样,我心里有数,再外面我从来不喊的!」 华胥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呵呵。」 神晔瞧着这两人的氛围,识趣地拉着徐应明进屋去了。 静悄悄的院落里,顿时就剩下了对坐的二人,头顶的桂花开了满枝,馥郁的芬芳飘然而至,谢逢秋心念微动,翻身上树,挑了一枝开得最浓烈的,而后坐下,小心地推到华胥面前。 「送给你。」他轻声道,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大自在地撇过脸去。 那只桂花孤零零地在石桌上躺着,华胥看了一眼,不解风情地道:「它开得好好的,你折它干嘛?」 「……」谢逢秋顿时气闷,说道:「送你嘛!不要拉倒!我拿回去插花瓶……」 「等等。」 华胥头也不抬地制止了他,而后朝他张开了如玉般的掌心。 「拿来。」 谢逢秋倏然大喜过望!心里开得比那支桂花还灿烂,可他还要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装出矜持的模样,「既然你诚心诚意要了,我也就大发慈悲地送给你,好好收着,这可是……我□□干嘛?」 华胥倒拎着那支桂花,将前端的花瓣一一择下,放到清水里洗净,做完这一切,他才有闲暇抬头回他,「泡茶啊,不然干嘛?」 「……我亲自给你折的桂花,你用来泡茶?」谢逢秋简直恨极了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你糟蹋我!」 「……」 华胥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道:「我没有那么重口味。」 言罢,他盯着谢逢秋外露的神色,缓缓皱起眉头,「你这段时间,怎么总是奇奇怪怪的?」 谢逢秋心中一跳,脑海中有一剎那是完全空白的,心跳得心慌意乱,掌心濡出了一层热汗,本能地想找个理由反驳,可事实是,这个问题他连真正的答案是什么都没有弄清楚,更无从掩饰和反驳。 「我……我天热!上火行了吧!」他愤愤地坐下,道。 华胥盯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地点头,「早知道该让你去摘菊花……」 「你说什么?」 「没什么,」华胥轻描淡写地带过,将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喝点茶吧,散散火气。」 谢逢秋本想再说点什么,可所有的话,在见到那盏桂花飘香的热茶后全都哽在了喉咙口,他低头看着茶盏里上下翻飞的橘色花瓣,道:「……给我泡的?」 第76页 「嗯。」华胥端起另一盏截然不同的碧绿茶汤,不咸不淡地道:「这茶叶味苦,我怕你喝不惯。」 谢逢秋的心情刚刚还跌落谷底,这会儿就如在云端了,美滋滋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味道直接甜进心坎儿里去。 「你放糖了?」 华胥:「谁在茶里放糖?有病么?」 「那怎么……甜甜的?」 「哦,」华胥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逢秋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整个耳根都烧着了。 为什么会觉得华胥泡的茶甜呢? 难道是…… 他这人看起来比较下茶?! 华胥不知道这神经病脑子里又在意淫些什么,他动作熟稔地将沸水注入茶碗中,开始第二轮煮茶,指节纤细,指尖莹润,一套动作下来,如养在锦绣堆里抚琴品茗的纤纤贵公子,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谢逢秋端着自己那盏桂花茶,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看到一半,他忽然问道:「华胥,你们家以前,是不是把你养得跟个大小姐似的?」 「……我劝你好好说话,」华胥在煮茶的间隙间扫了他一眼,见他眼神真诚,不似找揍,只好将那点烧起来的火星子压了下去,顺势道:「你指的是哪些方面?」 谢逢秋想了一下,说道:「就是弹琴啊,书画啊之类的,行为礼仪都有一套特定的章程,像官家小姐一样?」 「……差不多吧,」华胥低下头去,说道:「典仪那些是必须要学的,总不能大场合让人看了笑话,至于琴棋书画……在五大家中,男子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对孩子期望高的,当然会希望他们都涉猎一点。」 谢逢秋粲然一笑:「那也就是说你会弹琴咯?」 「会,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逢秋挑起眉梢,心里头小九九转得跟陀螺一样,「再过半个月,是我生辰。」 华胥:「……所以呢?」 谢逢秋渐渐伏低身子,趴在石桌上,眼里装满期待地看着华胥:「我想让你给我弹琴,给我作画,嗯……棋就算了,我也看不懂,你会跳舞吗?」 「……」华胥缓缓将目光转向他,满脸冷酷:「你想得这么美?不妨去做梦?」 「华胥……」 「谢逢秋你他娘的大男人别给我撒娇!」 华胥最受不得的就是谢神经病这副故作娇羞的样子,只看一眼,便能让他头皮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你答应我嘛……」 「不可能!滚开去死!」 院中二人打打闹闹,屋子里,徐应明悄悄从门缝上移开目光,满脸『我磕的西皮终于发糖了』的欣慰,道:「他们俩好恩爱啊……」 神晔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心想:这句话若是让华胥听到了,他得把你削成肉泥。 但若是让谢逢秋听到了,他应该会……夸你有眼光并给你一个大大的贊! 神晔觉得自己渐渐接触到了真相。 徐应明还在道:「不枉费我跟我身边的人发毒誓笃定他们是一对,果然,他们只是嘴上不承认,其实心里都是有对方的……」 神晔微微诧异,道:「敢情那些流言的罪魁祸首是你啊!」 「我?不是啊,」徐应明羞涩地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天真无邪地道:「只是别人问我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而已。」 神晔问:「……什么真相?」 「华胥学子默认的真相啊!」徐应明道:「他肯定是不好意思承认,但他那天分明没有反驳我,这不就是默认的意思吗?」 「……」神晔沉默。 须臾,他诚恳道:「这些话你别当着华胥的面说。」 「为何?」 「会死的。」 「……」 夜晚如约而至,柳府点起了灯笼,将整座府宅映得灯火通明。华胥四人各自分派好任务,准备今晚围堵那尊所谓的『魔头』。 神晔道:「华胥,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要不要让让柳老爷将灯减一减、低调一点?」 「不用,」华胥干脆利落地答道:「如果真是魔族,不管亮不亮,不管有没有陷阱,他今天晚上都必须来。」 谢逢秋道:「为什么啊?」 华胥与魔族打交道已久,他们的习惯脾性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若要解释清楚的话,得从挺久远的东西讲起。 「你们知道,为什么人魔两族打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人提出合併,甚至散布在两界的异族,都少得可怜吗?」 谢逢秋相当捧场:「不知道,为什么呀?」 华胥冷眼一瞥:「清霜长老课上讲过,你这就忘了?」 谢逢秋:「……」 好气,不想跟这人说话了。 华胥堵了谢逢秋一嘴,继而道:「这不止是种族和隔阂的问题,人魔两族,泾渭分明,这两者从根源上就是不一样的,我们吸纳天地清气,而魔族自然也有自己赖以生存的『气』,如果在不相容的地域呆久了,身体却又自主运转吐纳人界的天地清气,原先的魔气便会与之相斥,两股截然不同的能量在体内驳杂运转,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便会反馈到能量的『容器』上,经脉混杂,识海暴动,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走火入魔』状态。」 第77页 「这种状态下的魔族,要达到□□的目的,其一便是发泄,譬如说杀人,饮血,总之越疯狂越好,但这是下下策,更好的办法是,寻求极其精粹的天地能量,还未转化为灵力清气、那种集天地荟萃而生的灵物,用以平衡。彩衣镇的这一个,如果当真是魔族,镇上人心惶惶,他却仍旧我行我素,若非人傻胆大,十有□□已经是他能量失衡的临界点了,想要不发疯,今晚这府上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必须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徐·最大cp粉头子·应明:他们好恩爱啊! 第44章 天光:撷香 「我有一点不明,」听到这儿,徐应明提出了他的疑问,他微微愁着眉,「从之前得来的消息看,他自始至终紧紧盯着柳家,却又未伤一人性命,那他究竟是选了上上策,还是选了下下策呢?」 三人一齐看向华胥。 后者微微蹙着眉,低眉沉吟着,神色间略有挣扎,仿佛是觉得这件事过分残忍,好半晌才带着不忍地开了口:「不是盯着柳家,他盯的是柳修竹。」 「嗯?」谢逢秋道:「这倒确实,闹鬼一直只闹他一个……但那二傻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难不成这魔头偏好天真无邪的类型?」 华胥无语:「……姓谢的,你嘴上积点德吧。」 说罢,他嘆了口气,在远处灯火通明的主宅上扫了一圈,那里爱子如命的柳老爷和柳夫人正胆战心惊地坐着,片刻都不敢分神,他们从小疼到大的宝贝儿子毫不更事地坐在一旁,天真地捧着灯笼玩儿。 凡人命苦,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窥探苦难背后的真相,有些事情若宣之于口,带来的究竟是照亮茫茫余生的指引,还是无法接受的天崩地裂,谁也不得而知。 「我没说,是因为怕柳家人接受不了。」 华胥缓缓道:「任何一片土地,繁衍了千万年之久,总会有些特别的存在诞生,天地间的能量大多蕴藏在山川河流、刀戟神物中,生灵须藉助气海丹田,以及种种奇妙的功法,将能量纳入体内,从而转化为所有物,但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不需要修炼,不需要丹田气海,他们的躯干血肉,便是由极其精妙纯粹的能量凝成。」 他说到这儿,谢逢秋骤然想起那日经楼里他一口带过的所谓『鼎炉』,大诧:「是我——」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华胥勐地出言打断,摁下他指向自己的手,「这种人,在修仙界有个统一的说法,叫「撷香」,名称虽然附庸风雅,但本意却不大上得了台面,通俗来说,就是引人採撷,皮厚肉香。」 「皮、皮厚肉香?」徐应明吓得口齿不清,结巴道:「难道还有人会吃他们不成?」 「……那就看觊觎他们的人,下不下得了嘴了。」 「撷香」世所罕见,百年一遇,华胥当时随口敷衍谢逢秋的「饲料、鼎炉」并非谬论,在修仙界的上层,曾经有一段时间疯狂掀起过借用「撷香」修炼的歪门邪道,因为他们不仅血肉精纯,自身对天地能量的提炼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下乘点的,食其血肉,稍微有点文雅脾性的,不喜欢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就研究出了九九八十一种玩法,譬如双修、炼丹、或者是直接摄取能量,隔断时间养一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最后还是高高在上的五大家看不下去了,他们是天地的宠儿,对此种修法嗤之以鼻,悄悄派人暗中查访,制定相关律法,加以约束,如此过了好些年,众人渐渐觉得如此血腥与清心寡欲的清修之道有违,渐渐变成了旁支末流,这阵「撷香」掀起的火才得以浇灭。 华胥年少时听夫子将过这段歷史,但在所有的记载里,无论史官对这种修法鄙夷、支持亦或是中肯,他们的目光,永远停留在那些掀起此道的仙门大家上,少数者可能会看到此一道流传对后世的影响,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将受害者,那些「撷香」的苦难铺陈纸笔。 顶了天也就是一句嘆息着的:「孽啊……」 最苦的不是被斥骂、被厌恶、被举世唾弃,而是忽视。 悲伤抑或痛苦,通通都没有人在意,你血肉被分食,或许还没那些人的自甘堕落引人谈资。 天地赐予了最珍贵的宝物,可却没有赋予同等的保护宝物的代价,那么此人终生都将是个悲剧。 华胥这段歷史简要概括了遍,復而轻声道:「集天地荟萃而生的灵物……「撷香」便是其中最顶级的一种,我们假设,这个魔头一开始选的是下下策,然后他随便挑了镇上最富庶的柳家,但他行至府邸内,却忽然觉得能量充沛,于是循之而去,看到了于他当时而言极富吸引力的柳修竹。」 「他应当是个见识低微的魔物,是以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出柳修竹的真实身份,只是时常来掠取一定的能量以供己用,但事不过三,他被柳家人发现并盯上了,但明知是陷阱,还是不得不兜头往里撞,因为他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復。」 华胥条分缕析地讲了一堆,几人却兀自沉浸在先前的「撷香」歷史中,久久无法自拔。 神晔倒是没什么很大反应,他默默沉思片刻,问道:「那柳修竹岂不是很危险了?」 华胥略微沉吟,摇头:「不至于,他既然之前没看出异样,那便说明他十有八九是不知道「撷香」的存在的,既然不知道柳修竹的用法,那他便不会随意妄动。」 第78页 徐应明没叶子那么见多识广,他仍旧惊呆在「撷香」往事里,讷讷许久,都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评价,最后只有些颓然地嘆了口气。 谢逢秋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心绪翻滚,犹如放在一锅沸汤里煮着,随着华胥的话上上下下,曾经在他耳边轻描淡写带过去的「鼎炉」二字,被翻出来反覆推演咀嚼,当时他有多不当回事,现在就有多心惊肉跳。 英明神武的谢大爷谢逢秋,将来竟然是死于口腹之慾,一思及此,他便觉得悲痛难忍,恨不得先给自己抹了个脖子死得干净。 「华胥,」他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悲怆咽回肚子里,悄声道:「如果以后有魔头看上了我,你一定要在他吃我之前给我个痛快。」 华胥冷冷地瞥他一眼,「办正事呢,别说梦话。」 「我没开玩笑!」谢逢秋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见到神晔二人投来的目光,又压低了声音:「华胥,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大来路,怪我没提前写好遗嘱,是这样,若我哪天真死于非命,你去我床底下掏掏,那里有个小木盒,盒子里有我私藏的一点体己钱,我要是死了,那些遗产就给你了……」 这人简直了。 华胥忍无可忍地一翻白眼,道:「我要是在,能让你死吗?」 他这么一说,谢逢秋又觉得活着有望了,连忙道:「你会保护我吗?」 「保护你个球。」 谢逢秋低头看了一眼,羞涩道:「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常常给你把玩……」 华胥额头青筋直跳,「谢逢秋,我看你是成心找死!」 「好好好,我不闹了,」谢逢秋忙作投降状,接着又道:「那万一真有人想把我下锅油炸呢?」 「我砸锅!」 「那万一那人想把我炼成丹药丸子呢?」 「……我教他做人!」 「那万一他看上了我的美色,欲要与我双修呢?」 「……」 华胥沉默了几秒。 谢逢秋心不由自主地提起来,砰砰直跳。 「我现在把你毁容,还来得及吗?」 谢逢秋一怔,继而大恸:「你不应该将他碎尸万段的吗?!」 他悲愤欲绝,故作姿态,惹人谈笑,华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岑寂片刻,忽而颔首一笑。 「呵——」 谢逢秋做作的神情微愣,即刻消音,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他。 不是错觉。 华胥笑了。 即使那只是很浅的一道笑意,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低垂着眉目,眼睫如浓密的扇子,悄悄敛下眼中令人心悸的温柔,侧脸平和,下颌线浅浅一道,从谢逢秋的角度看去,此刻的华胥,仿佛完全褪去了平时冷言冷语的外皮,指尖若再多上一朵海棠花,他便会拈花而笑,皎皎若月,不胜羞怯。 他忽然觉得喉咙干哑得厉害,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现出那晚春日酒、销魂夜的情景。 他浑身烫得厉害,可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牵着那只手、渐渐往不可触碰的灼热之处挪去,看得出华胥很抗拒,他脸色难看得厉害,甚至撇过脸去不愿看他。 可他还是应了谢逢秋的恳求,没有抽手。 那只手温凉如玉,骨节分明,带着些微的薄茧,可那天晚上,谢逢秋将它裹在掌心,却仿佛裹了一团软若无骨的春水,只消轻轻一触,便能叫他神魂俱盪,坠入慾海沉沦。 喘息、呻/吟、耸动、拥抱,谢逢秋死死地桎梏着华胥的半边身子,少年初成的有力臂膀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怀里摁,眼睫湿漉漉地搭着,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舒爽所致的泪水,他嗅着华胥身上清冷的浅香,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疯狂,就像情窦初开的幼兽,叼到了对方的一点点影子,就浑身血肉都不受控制了。 华胥撇着脸,并不动弹。 那只手始终是被谢逢秋笼着,随着他更加高涨更加彭勃的欲望而上下浮动,他被困在对方怀里,无法抵抗,像只娇弱的猫咪,昂起了高贵的头颅,却由着他这样那样折腾。 甚至到了后来,谢逢秋唇齿间会不由自主地唤对方的名字:「华胥,华胥……」 一声声一叠叠,仿佛在提醒他两人现在在做什么似的。 他羞恼极了,差点咬碎一口牙,那时也是这样,不堪受辱地微微垂着眼,侧脸无暇,浓睫如扇。 可借着昏黄的烛火,谢逢秋却眼尖地瞥见了他耳尖的一抹微红。 那一顷刻,他几乎是着了魔般地凑上去,试图把那抹羞红含进舌尖,细细品尝—— 然而千钧一髮,华胥忽然往后缩了一下。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过于灼热的唿吸,或许是多年凝练出的直觉令他觉得危险,总之那一剎那,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那是那晚不堪回首的荒唐里华胥唯一的一次示弱,不是妥协,是娇娇怯怯地说「不要」的那种示弱,他许是被谢逢秋的热切给吓到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危机来袭时,本能地露了怯,这不大不小的一个破绽,落在猎人的眼里,便是天赐良机。 总之,谢逢秋记住了他色厉内荏,记住了他心慌意乱,并且不由自主地将那一截雪白的、脆弱的脖颈在脑海里印了很久。 及至此刻,谢逢秋盯着低眉浅笑的华胥,耳尖掩在泼墨般的发里,看不真切,可流畅的侧脸,垂首的弧度,都与当时别无二致。 第79页 谢逢秋仿佛听到心里有小人说话的声音。 这实在是个很不适合臆想的场合。 整座府宅因主人的惶恐而华灯熠熠,明如白昼,他们立在火树银花之下,屏息以待着魔头的出现,远处柳家两位主人时不时向他们投来目光,期冀着他们能一举擒获罪魁祸首,所有人绷紧了神经,所有人紧张着…… 可谢逢秋就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中,前所未有地认知到了他对华胥不同寻常的情意,仅仅是这么看着,月下美人,灯下侧颜,便令他浮想联翩,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胸口跃出来,他很想上前一步,把眼前的人抱进怀里,轻轻地在他眉眼间、耳尖上落下一个绵柔的吻,如果主人同意,他能亲亲那微凉润泽的唇,那便再好不过了。 一个小人在说,不要怕,大胆亲,大不了就是一个巴掌!另一个在说,畜生!龌龊!无耻!你怎么能对好友生出这种思想! 谢逢秋在纠结中左右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常常给你把玩……」 这句大家懂了吗?(猥琐.jpg) 再来一句:就这? 第45章 天光:怪你太美 谢逢秋活了十六年,对情爱之事鲜有涉猎,但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闷头青。 这个男人有过分漂亮的容颜,明眸皓齿,远山黛眉,就像春日里一抹浓睡未消的海棠花,鼻峰的弧度,冷淡瞥人的眼尾,都是那样恰到好处,多一分则锐利,少一分则阴柔,只是这海棠花脾气不好,平日里总凝着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霜雪,便叫人觉得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谢逢秋并非第一次对华胥感到心动,清晨薄雾,他自熹微晨光中盯着华胥镀了一层浅色光晕的脸颊,也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啊!我家华胥真好看!」的感嘆;御剑乘风,他佯装无力,环着他劲瘦纤细的腰肢,亦会觉得心如擂鼓;若是不小心瞧到了他沐浴时白皙的肩背,微湿的头髮,也会不大自然地别过头去。 爱美之心世人皆有,华胥世间最美,引人欣赏并不罕见,但……他真的只是纯粹的欣赏吗? 谢逢秋对自己丑陋的幻想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他见过华胥冰雪初融的模样,知晓他面冷心热、嘴硬心软,海棠花外名的霜雪便再不能令他产生距离感,再不能让他敬而远之。 不仅如此,他甚至想把花拥到怀里,据为己有。 生平第一次,谢大爷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龌龊了。 他正要顺着这个思绪深想下去,琢磨出这段时日困扰他的难题究竟是什么答案,华胥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来。 「……胡闹够了?」 他依旧笑着,语气近乎宠溺地问。 正视着看,这笑容便愈发惊心动魄,犹如孤傲的雪山峰顶,融了一点冬去春来的暖意,谢逢秋看着看着,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悻悻地说了句:「……啊?」 「谢逢秋啊谢逢秋,你真是……行了,我知道你不怕,不用特意说些轻松讨巧的话,你放心,只要我在,就没人能动你。」 谢逢秋这个人,总有些将悲剧变成喜剧、将提心弔胆变为闹剧的荒唐本事,可他原本是随遇而安,再无畏不过的人,这世上大概只有华胥,能看透他故作的姿态,明了他一腔真诚的宽慰之心。 华胥直白地说:「只要我在,就没人能动你。」 谢逢秋觉得耳朵着了火,像是要烧起来了。 他怔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忽然心上一阵荡漾,几乎要克制不住,上前去抱抱他。 「华胥……」 他手才伸至半空,华胥忽然脸色一变。 「来了——」 这声「来了」并未压低声音,它重重地迴荡在几人耳边,令人肩背紧绷。 只见华灯璀璨的柳府上方,忽然有一道黑影疾掠而过! 华胥速度最快,反应最及时,其他人还怔在原地,他已经追着黑影而去,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柳府大门、迴廊、亭榭,所有靠近主楼的地方,都被他们画满了束缚阵,此阵威力不强,但叠加使用,配合得当,可将敌手拖缠许久,若队友人数够多,便能分出心神来偷袭,华胥等人的目的不仅是阻止他今晚的行动,更要亲手将此魔擒获! 华胥率先拦下黑影,谢逢秋三人根据他们停下的位置,迅速地找到了最合适的三个站点。 甫一交手,华胥便知道自己轻敌了。 举凡来说,隐藏在人界的魔族,大致能分为两种,受命潜藏的暗探,或者是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不愿回家会不能回家的魔者。若能力强横,对身体里的能量控制得如鱼得水,那便是在人界全域来个处处游也是可以的,若受命潜藏,自有主子为他们配置掩藏气息和压制能量的药物,这类人平日里看着与寻常人类无异,只是灵力幽微,见血才会躁动。此类药物难得,寻常魔者可能听都没听过。是以他先前判断,此魔按捺不住血液里弒杀之气、失控□□,又不敢大肆行事,专盯着柳修竹一个软柿子捏,想来能力不强。 但一动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雄浑的魔气犹如风卷浪潮,唿啸着朝几人涌来,脚底下的束缚阵转眼就碎了两个,华胥不假思索地挥手打出灵力,以此抵挡,但他会错了魔头的意,仅仅是被拖延这么片刻的功夫,眼前黑影一闪,又不见了踪影。 第80页 「不好——柳修竹!」 华胥见他直直地往主楼而去,能量强横,霎时间明了了大半——此魔分明是个底蕴深厚、胸有成竹的隐藏能者!他分明看出了「撷香」! 华胥脸色大变,他话音落下的一剎那,速度快得只剩虚影的魔头已经抓住了柳少爷的肩膀,在柳家二老惊慌的神色中飞升上天,扬长而去。 底下三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催动阵法。 「追!」 华胥毫不犹豫地道。是他判断失误,对对手做出了轻率的判断,只是不明白对方明明早便看出了「撷香」,却不知为何迟迟未对柳修竹动手,直至今日才露出狼子野心。 风吹得衣袍猎猎,华胥直接一带三,御剑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谢逢秋避开风头,艰难地在他耳边道:「华胥,你有把握么?」 他可是瞧见了,华胥与那人对阵时被那雄浑魔气沖得力不从心,这才那么容易就叫他得手。 「没把握,」华胥没有半丝犹豫,直接说了大实话,「堪神剑不在手里,凭我现在的状态,很可能打不过他!」 谢逢秋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没有去问「那怎么办」这种蠢问题,而是迅速地沉静下来,在凌乱的风声中凝神思考着。 事实证明,他的二手思考有用极了。 魔头压根没打算让他们一直追下去,行至半路,他忽然从一处巷子里窜出来,手里捏着一个细小光点,想也不想地脱手打在华胥身上。 那光点盈盈,华胥剑眉一竖,袖袍勐然一挥! ……然后他就被一个巨大的光球裹住了。 魔头显然潜藏许久,一击得手,他被面具笼罩的下颌微微抬起,显露出几分倨傲,居高临下,沙哑的声音轻蔑地吐出一个字:「滚。」 他困住了几人中最强的华胥,便几乎是没有敌手了。 谢逢秋反应过来,瞠目欲裂,不管不顾地往光球的方向冲去,神晔一把拉住他,在他耳边急促道:「别急!那是囚困结界,跟我们的束缚阵一个道理,伤不了人,华胥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能冲破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怎么在他冲出来之前,拖住这个魔头!」 华胥躲闪不及,在屋檐上受了这一击,此刻光球正莹莹地沐浴在月光下,随着被困者的唿吸一明一暗。 谢逢秋看了片刻,渐渐冷静下来。 神晔放心地松开了他的手。 「啊!!!我——跟你拼了!」 却不曾想,下一秒!谢逢秋面容上的镇静荡然无存,他捡了地上的一块石头,愤怒咆哮着朝立在街角的魔头狂奔而去! 「……」 要不是时机不对,神晔真想骂一声娘! 恋爱使人无脑!秋哥!你脑子呢?! 少年仍在生长的修长身躯像一捧小小的火苗,悍不畏死地奔跑着,手里仅仅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块,魔头没有任何波动,轻描淡写地伸出手,就好像拂开耳边一只嗡嗡作响的飞虫。 「砰——」 石块碎成漫天粉末,余力打在收势不及的少年身上,令他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几米远。 「秋哥!」 神晔连忙前去查看,谢逢秋偏头呕出一口血,挺尸般躺在原地。 「还打吗?」魔头轻飘飘地问。 徐应明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傻了,连声道:「谢学子,你打不过他的,不要意气用事……」 谢逢秋缓缓抬起一只手。 几人摒息凝神,神晔更是摁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 谢逢秋又抬起另一只手,在几人的注视中,毫无预兆地抱了个拳。 「英雄,慢走不送。」 魔头:「……」 神晔:「……」 徐应明:「……」 那魔头忽然低低地笑了两声,像是很愉悦他的识相一般,一甩袖袍,哑声道:「少年人,你很有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谢逢秋刚才的骨气好似只是昙花一现,照水幻影,他大喇喇地躺着,双目无神,「你赶紧走吧,我打不过你。」 魔头也不欲与他们多言,提着昏迷的柳修竹,倏忽间飞远了。 「就、就这么让他走了?」 徐应明劝慰的话还剩一半在嘴里,生生被这奇怪的展开憋了回去,神晔却若有所思,凝眉思忖道:「不对,秋哥你到底……等等,这什么味道?」 地上躺尸一样的人听闻此言,一骨碌滚起身,很是小心地细听片刻,确定魔头已经走远了,这才懒散地答道:「你自己配的,追踪粉,闻不出来?」 神晔思及他方才像中邪一样的行径,以及那块爆成粉末的石头,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突然发疯,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啊!」 「什么发疯,这叫有勇有谋,对你哥能不能尊重一点。」谢逢秋撑着青石地板坐直身子,嘆息道:「现在就希望那二傻子撑得久点,撑到华胥破界追上去,否则凭我们三个,就是给别人送菜的。」 纵然书院修习的这段时间,他进步颇大,但进步大和能力强是两回事,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更何况身边一个神晔一个徐应明,后者就不用说了,撑了天给他打个下手,叶子更是不爱修习只爱草药,单论武力值,他简直是刮阵阴风都能吹跑的类型。 谢逢秋缓慢地站起来,不经意扯到胸口的新伤,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嘶……」 第81页 「见了鬼了,这黑皮虾下手也太重了点!」 他揉着胸口,一边嘟囔,脚尖一点,又凑到屋顶上的光球前,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哼哼唧唧道:「华胥,疼……疼死了,你出来一定要好好给我吹吹……」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逢秋:我骯脏,我龌龊,我想看你跳脱衣舞! 第46章 天光:端倪初现 神晔属实觉得没眼看。 追踪粉效力极强,一时半会儿魔头察觉不了,也摆脱不了,他索性拉着徐应明拾了点柴火,就着狭小的巷道,等候着不知何时能破界而出的华胥。 谢逢秋像个痴汉一样蹲在光球旁。 「华胥,我不管啊,你出来之后一定要狠狠地夸我,你都不知道刚才我有多机智——」 话说至一半,他忽然后背一凉,瞳孔骤缩! 几乎是草木皆兵地回过头去!果不其然,暗夜下黑衣人的斗篷高高扬起,风呜呜地刮着,他没什么情绪地立在远处,一声不吭地望着这边。 他手上的柳修竹不见了,或许是随手藏到了哪个角落。 谢逢秋与他遥遥相对,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侧的光球上,后背几乎是立刻起了一层白毛汗!不假思索地横亘在黑衣魔头与光球之间。 为什么去而復返……他回来要做什么…… 谢逢秋心中泛起阵阵凉意,脑海中反覆迴荡着这两个问题。 神晔与徐应明见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终于也发现了远处那个融在黑夜中的影子,蹭蹭两声,一左一右,立在谢逢秋身侧,将那光球挡了个严实。 黑衣人终于没东西看了,他缓缓地将目光移到谢逢秋脸上。 「……他是不是,华胥家的人?」 「!!!」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仿佛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却令谢逢秋心跳剎那停了一拍!他腮帮子骤然绷紧,整个人几乎是本能地变化为警惕状态,可旋即,他又强行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将神情调整到最合适的模样,几分茫然几分防备,相互交错着,若不是他方才关心则乱露出的一点失态,黑衣人差点都要被他骗了。 几个人中,只有徐应明是真的不明白,疑惑道:「什么意思?华胥家是什么……」 神晔生怕他说多错多,连忙拉了他一把,徐应明立即噤声了。 黑衣人静静地看了他们片刻,忽然慢吞吞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嘶哑如铁器摩擦,十分难听,他不容置疑地道:「果然,他是华胥家的人,地位还不低。」 人魔两族的交恶,是大势所趋,华胥家守卫封魔疆千百年,剑锋下斩杀魔首无数,这份仇恨对寻常魔族来说可能没那样明显,但若是魔界高层,或是常年游走于封魔疆的特殊魔族,那便是刻骨铭心恨入骨髓的。 黑衣人将手掌伸出,展与三人眼前,那上面有一道浅淡的灼烧过的痕迹,他道:「他打我的那道灵力,是华胥家特有的灵力,寻常看不出门道,但对魔族有极强的伤害,我本以为是我弄错了,现在看你们反应,似乎八九不离十了。」 他缓缓将手放下,眼睛丝毫不错地落在谢逢秋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看见这具身躯之后的另一个人,谢逢秋被他盯着毛骨悚然,下意识地绷直了嵴背,微微前倾,做出个极具攻击力的姿势来。 神晔与他紧挨着,悄悄往他掌心塞了个油纸包裹的小方块,细细一捻,却是粉状,神晔担忧黑衣人耳力极盛,不敢出声,只好一笔一划地在谢逢秋掌心写:离骨散,触之见效,专克魔族。 谢逢秋无暇去思考为何神晔会制作专克魔族的药粉,他只是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纸包。 「……我恨华胥族人入骨,原本想放你们一条生路的,现下看来,是不可以了。」黑衣人语调淡淡:「你们是现在跑,还是跟他一起死?」 这是个不用思考的问题,他话落音的一剎那,谢逢秋长剑出鞘,先发制人,剑是徐应明塞给他的,书院分配的普通之剑,剑上一层薄薄雪光,横噼竖辙朝黑衣人削去! 谢逢秋心里有数,单拼灵力或是杀招,他都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他们唯一占据优势的,大概就是人数,是以他并不与黑衣人正面相迎,而是挑着刁钻的角度左戳一下右削一下,徐应明则遥相唿应,若他分神,便直接上去一巴掌!如此烦不胜烦的鸡贼手段,倒真让两人掣肘了对方片刻。 可黑衣人显然还未使出全力。 他似乎看透了谢逢秋二人的算盘,低低道:「想拖延时间么?那你们就太天真了,即使他现在醒来,也难逃死于我手的下场,我会将他碎尸万段,一截一截地扔予鸟兽分食之,直至魂灵也不得安息……」 光球明暗的频率骤然迅疾了起来,仿佛是察觉到了他们所处的困境。 这句话也不知是触到了谢逢秋哪片逆鳞,他忽然色变,赤目森冷,身体里陡然涌出无穷尽的力量,自骨缝间咆哮而来,顺着指尖流淌至剑锋,原本还平平无奇的简陋铁剑,竟然染上了一层薄薄暮色,猩红的光芒闪烁其上,似地狱,似冥焰。 「……」黑衣人的话不由得停了,他盯着剑上的那片橘红焰光,轻轻地「咦」了一声。 「人族的剑,怎么会……」 会什么?有什么?剩下半句,他又忌讳莫深地咽了回去,只是盯着谢逢秋的眼神,渐渐有了些别的光彩。 第82页 「难道……」 「道你大爷!给老子受死!」 谢逢秋也察觉到了这股异于寻常的力量,像属于他,但又隔着些什么,他不敢耽搁,趁着这力量还未消散,一鼓作气地与黑衣人对起招来! 还碎尸万段…… 还分予鸟兽食之…… 秋哥先把你削成肉泥! 他怒火滔天,手下一招一式都带着逼人的锐气,附在剑上的灵力愈发凝实,几乎将整个剑身锻成了将将出炉的铁红色,割破虚空噼啪作响,黑衣人一改先前的杀气,动作轻缓地应付着他,好似在仔细地判断着什么。 终于,谢逢秋再也没力气提剑了,黑衣人依旧游刃有余。 「呵……」 他嘲讽地轻笑了一声,却不是在笑他不自量力,面具背后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看了个天大的笑话,看到一只被命运玩弄的小虫,看到敌我不分的幼狼。 谢逢秋的手腕微微发抖,额前的发完全被汗濡湿,软趴趴地黏在眼前。远处,光球明暗的速度越来越快,里头被困的人正急切地寻求突破口。 他勉强将剑立起来,黑衣人却不再对他动手,而是蔑然地扫了一眼被困的华胥,意味深长地道:「给你一个忠告,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谢逢秋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并不答话。 黑衣人从他身上收回怜悯的视线,还未完全扭头,忽然另一道影子一闪而过,手中漆黑粼粼的药粉撒了他一身—— 「唔——」 黑衣人猝不及防,闷哼出声,手中避散的决还未掐成,火红的剑气又腾跃而来,直直地冲着他的天灵盖噼下! 若是个普通魔族,这两招就该直接祭天了。 可黑衣人并不普通,他狼狈地避开谢逢秋的全力一击,阴沉地站在原地,谢逢秋、徐应明两人一左一右,隐成包抄之势。 徐应明手心的黑色药粉还闪着灵光;谢逢秋手里的长剑火光未熄。 谢逢秋从来都是应变有度的,从神晔将药粉给他的一剎那起,他就在琢磨如此才能让这包药粉发挥最出奇制胜的功效。 他选择了交给徐应明,最大程度降低黑衣人的警惕。 「好小子,倒是我小瞧你了……」 话还没有说完,黑衣人又闷哼了一声,痛楚如跗骨之蛆,从被药粉接触的地方迅速蔓延,森森冷气骤然凝结了他的皮肉,魔族特有的如烈焰般的魔气被药性刺激,如豁了口的火山喷发!外冷内热,两相拉扯,几乎连魂灵都要与□□剥离开! 极冷极热,魂骨剥离…… 「离、骨、散。」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是谁?谁配的离骨散?是不是那华胥家的小畜生?我要杀了他!」 他强自眼下涌到喉口的一口鲜血,内里气血翻涌,左臂冰寒,这样的伤势,即便是他,也得要大半年才能养好。一时气得头顶生烟,火冒三丈,立刻把所有的债算到了最看不顺眼的华胥身上! 他利落地封住半边身子的穴道,怒不可遏地朝光球走去。竟是打算不管不顾,先弄死这人再说! 「滚开!你不许碰他!」 谢逢秋怒目咆哮,黑衣人哪里会管他,挥手打出一道灿红的魔气,即刻便将他牢牢束缚起来。 「我去你大爷的!华胥!醒醒!有人要杀你了——」 徐应明伸手想拦,被黑衣人一脚正中心口,远远倒飞,昏迷过去。 谢逢秋怒嚎着挣扎,可那魔气极为牢固,越挣扎越紧,他看向场中除了黑衣人唯一还能稳稳站着的人—— 「叶子!护住华胥!护住他!」 光球跳动如鼓点,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悄悄破开了一小条裂缝。 黑衣人越逼越近…… 谢逢秋勐地呕出一口鲜血,目眦欲裂…… 忽然,光华大放。 莹莹的白光顷刻间笼罩了整片天地,刺人眼目,莫可逼视,大放神威的后遗症终于在此刻显露出来,谢逢秋浑身疲软,头晕目眩,渐渐不能再视物……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他看到华胥破界而出,身前浮着一朵莹莹若明月的晶莹白花。 作者有话要说:  秋哥要掉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披着马甲 第47章 天光:神农氏 「……帝女九华?」 黑衣人咬着牙齿,森森地看向侍立一旁,默不作声的神晔:「你——是神农氏的人!」 「……」 神晔未答,他面容平静,淡淡地捧着那盏号称「一里之内,所有攻击免除」的帝女九华花,仿佛天地间再大的动盪也与他无关了。 帝女九华,出自一个传说。 传闻在五百年前,天下纷争四起,人族动盪,当时五大家还未曾暗中接下人族的管辖权,天下有国,有对立,有厮杀,有战争。 其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国,国中有位巾帼帝女,随仙门修行数年,归来之时,正好碰上他国攻城,眼看着自己家门岌岌可危,帝女大怒,倾毕生修为,灌注于九朵芳华初绽的花朵里,在家门口摆了个杀伤力极强的大阵,阵法既成,敌军大败。敌方撤退以后,原地只留下了血流漂橹、伏尸百万。 本以为故事便到此为止了,可半月以后,在尸山血海之中,九华大阵的中央,又长出了一朵颤颤巍巍、莹莹无暇的小花。 第83页 世人奇之,多次探寻尝试,发现这花能将方圆一里内所有能量攻击全部免除,竟是与杀伐果断的九华大阵截然不同的慈悲精灵。 那位帝女不愿透露名讳和称号,修仙界便将这朵慈悲精灵称之为「帝女九华」。 然则,帝女九华百年凝一朵,极难保存,世面上难见流通,只有精于岐黄之术的神农氏,对此稍有把握。 「……一个华胥氏,一个神农氏,这彩屏镇,真是好大的面子!」黑衣人哑声道,认出神晔之后,他的愤怒就更加明显了,仿佛恨不得将二人撕碎嚼烂,吞进肚子里。 华胥手里提着剑,静静地看了神晔一眼,后者不置一词,毫不反驳。 愤恨归愤恨,黑衣人对自己的状态还是有点逼数的,明白华胥出来了,以他现在的能力,只怕抗衡不了,于是趁二人分神,捂着伤处落荒而逃。 华胥扶起角落里的谢逢秋,搭脉探查,确认他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另一边,神晔也背起了徐应明,两人在先前点起的火堆上加了些柴,静坐下来。 「没什么想说的?」 华胥率先开口,问道。 帝女九华,是典型的消耗品,採摘下后,一旦接触空气,半刻钟便枯萎陷落,神晔盯着掌心零零散散的一点光辉,苦笑道:「少将军,您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称唿,一下子让两人陷入沉默。 华胥原本还有所怀疑,此刻听他亲口承认,眼睫一颤,说道:「我记得你在新生庆典上对五大家侃侃而谈,当时便觉得古怪,你对药草的敏锐,也常令我惊诧……你何必隐瞒呢?神农氏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家族?」 「少将军不是也在隐瞒吗?华胥家亦非不能见人。」 华胥嘆道:「那不一样。」 神晔摇头轻笑:「没什么不一样的。」 「少将军隐瞒,是担心引来魔族,我亦如是,也许您会说,华胥家镇守封魔疆,与魔族积怨深厚才不得不如此,但事实上,现今北斗之尊的五大家,哪个跟魔族没有恩怨呢?路上碰见了,难道就能友好地打个招唿?方才您也看见了,道明我身份的那一刻,黑衣人便产生了杀意。如若不然,家主们何必对下界竭力隐瞒五大家的存在?都是为了保护五大家游歷在外的每个年轻弟子。」 神晔拿着木棍,轻轻拨弄着火堆,华胥无话可答,只好沉默。 「少将军大概不知道,如今的神农氏,早已不似曾经了,我们本身善岐黄,修炼一道资质平平,可岐黄之术,本身就是要常常在外游走,遍尝百草,遍解百毒,就连少将军这样的人,在没有完全恢復之前,都不敢对好友轻易严明身份,更遑论我?」 停顿片刻,他再度苦笑着道:「说来惭愧,我的资质,较之普通神农族人还要差些,入院那么久了,我的灵力没有半点长进,想必少将军也觉得奇怪吧,我不爱修炼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我早年尝多了毒草,根基早就坏了,肠胃也有所损伤,现在顿顿暴食,便是早年没能痊癒的病根之一,神农家像我这样的人数不胜数,我们这样毫无自保之力,怎么敢……怎么敢轻易暴露身份。」 「……」 华胥并不常参与五大家的会议和决策,他从来不知道,声名赫赫、高高在上的各大古族,在外竟然活得如此狼狈。 诸如华胥、姜氏、巫山一脉,自然不必担心这些,但汝嫣和神农不同,这两支是古族里罕见的不事修炼,专攻别类,神农氏更是常年游走在外,五大家如今寂寂无闻,更大程度上应该是为了保护他们。 「更何况,我也不算隐瞒,」神晔忽然又开口,话语间带了一点浅淡笑意,「我与你们说的,一字一句都未曾撒谎,我确实叫神晔,是神农氏的一支旁系,所以不冠全姓,你们太没见识了,这可不怪我。」 「……」华胥道:「这话要让谢逢秋听到,他得挤兑死你。」 神晔又笑了一声,气氛骤然轻松起来。 他嘆道:「这长达万年的争端,何时才能平息呢……」 人魔两界,非要针锋相对吗? 除了争夺土地,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华胥拎着神晔递过来的暖身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一片安谧中,神晔忽然想起什么,冷不丁问道: 「少将军,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啊?」华胥一愣,拇指下意识摩挲着酒囊,「堪神剑还没……我得再待一段时间……」 「少将军是捨不得走了吧?」 「……」 神晔善意地一笑,他平日里跟着谢十六摸鱼揭瓦,插科打诨,鲜少有人发觉,其实他有一颗比谢逢秋还敏锐的七窍玲珑心。 华胥当然是不可能承认的,他剑眉一凝,正色道:「堪神剑还需要借谢逢秋慢慢恢復,我贸然离开,可能会被有心人盯上,我不能拿堪神冒险。」 神晔看破不说破,只是道:「少将军心里有数便好,你失踪一年多,五大家都在寻找你的下落,大家都很担心你。」 华胥捏着酒囊的手顿住,不动弹了。 ……抛去那些私人情绪不论,他迟迟不愿回归本家,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华胥家甚至还委託了各家游歷在外的小辈,帮忙留意你的下落……」 华胥闻弦知雅意,「你?」 第84页 「我是其中之一,」神晔承认地大大方方,「邀月山附近,有以前堪神剑的气息,我闻着味儿来的,进邀月书院,也是因为少将军你。」 华胥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家族以往的风格,素来是自力更生、自生自灭,受伤了就自己爬回来,流落在外就自己找回家的路,他以往爬过不少次,万万没想到这次竟然能闹出这么大阵仗。 神晔嘆了口气,道:「我不干涉少将军的决定,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往家族捎封信吧?家主、家主夫人、还有华胥君,他们真的很担心你。」 华胥低垂着眼睫,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晨光熹微,天色渐明。 谢逢秋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一睁眼,瞧见侧坐身边的一抹雪白身影,登时诈尸般挺身而起,嘴里嚷道:「华胥!没事吧没事吧!那个神经病没伤到你吧?!」 谢逢秋将他翻来覆去打量了好几遍,华胥才无奈道:「歇着吧您老,我还用不着你操心。」 瞧见他浑身上下无血迹,面色红润如常,谢逢秋这才放下了一颗提了老久的心,吐气道:「还好还好,没让他伤着你……」 话音一转,他忽而『娇弱无力』地倒在华胥身上,「嘿呦喂……华胥,我疼死了,你快哄哄我,快给我吹吹,浑身上下都疼,我不行了,我要死掉了……」 他这一叫唤,华胥还没来得及说话,先把另一个人喊醒了,徐应明自昏睡间醒来,揉着郁结的胸口,即使神晔餵了药,恢復依旧需要一段时间,此刻仍旧脸色雪白,茫然间四下一扫,打眼扫到华胥,登时发出跟谢逢秋一样大惊小怪的叫嚷:「华胥学子!没事吧没事吧!那个黑衣人没伤着你吧?!」 华胥忍无可忍地朝他们竖起手掌,道:「我好得很,你们担心自己吧。」 徐应明比谢逢秋稍微好骗一些,闻言便不再追问,低低地「喔」了一声,撇开眼睛去扫量四周。 「神晔学子呢?他去哪儿了?」 华胥摆弄着面前的瓶瓶罐罐,那些都是神晔临走前交给他的,各式各样都有,他从其中择了两瓶恢復灵力的,递给两人一人一份,「他的任务完成了,回家了。」 「哈?」徐应明茫然地睁大眼睛,愣愣地伸手接过华胥递来的药丸,「……回家?可我们不是还在执行委派吗?任务什么时候完成了?」 谢逢秋思绪灵泛,觉得这其中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一面吞水咽下药丸,一面若无其事地道:「神晔跟我们不一样……回头再跟你解释……」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煳弄完徐应明,他立刻紧张地在华胥耳边追问:「发生了什么?」 华胥不爱瞒他,索性将昨晚他昏迷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宜都复述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其中微不足道的部分,譬如神晔因寻他而来到书院,譬如他托对方带回去的那封家书,譬如他那句「不日归来」的口信。 总之,他把涉及到离别的环节通通忽略掉了。 谢逢秋听完,毫无怀疑,嘆道:「看不出来啊,叶子背景挺大的,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见面了……诶?他走了书院不会过问吗?」 「他的入院证明是临时的,书院高层知道他的情况,他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华胥说着,见谢逢秋唇畔有一点方才吞咽溢出的水珠,抬手替他抹掉。 姓谢的立刻被这片刻温存沖昏了头脑,嬉笑嗔骂地凑过去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个掉马甲的,接下来就是大家不断掉马甲的过程……(开玩笑开玩笑) 抱歉抱歉,今天家里停电了,断了一天的网,晚上才来,为了蹭玄学,我把今天的更新设在九点…… 为表歉意,双更。 第48章 天光:叛逃者 修整完毕,三人凑在一块儿盘算接下来如何。 徐应明嘆了口气,道:「整晚没有任何消息,柳家二老一定急疯了。」 华胥微微点头,旋即起身,踩灭星点的火堆,道:「走吧。」 「去哪儿?」 谢逢秋帮着拾掇好地上的瓶瓶罐罐,看了他一眼,忽然若有所觉,「华胥,你是不是知道那柳二傻子在哪里了?」 谢逢秋猜得倒真没错,放在往日,华胥多半是懒得搭理他的,但今日他微一思忖,一反常态地给他递了个温和的赞赏眼神。 「骨碌碌……」 谢逢秋吓得药罐子都掉了,他惊道:「华胥!你刚刚是不是对我抛媚眼了?!」 「……」 媚你大爷。 华胥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那片刻温情便如碧水照影、昙花一现再也窥不见了,只见得他撇过头去,面无表情地解释起来:「那黑衣人应该先前便在这镇上生活,昨日情急之下,他可能会随便把柳修竹塞一个地方,但已经过了一夜,不可能还放任在外,此刻他能量紊乱气息驳杂,极不受控,就算要「享用」撷香,也一定会下意识地找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谢逢秋拎着摔豁口的药罐子,渐渐回过神来,「你是说,他带回他居住的地方去了?」 「也有可能他昨日便将柳修竹送了回去,但无论他现在有没有回到家中,柳修竹有极大的可能还在那里。」 徐应明连忙问道:「那他究竟住在哪里呢……不对,他若在镇上住了很久,镇民们应当认识他才对啊?」 第85页 「确实认得,」华胥说道:「若非认得,他干嘛要用黑衣面罩隐藏身形。」 说到此处,华胥稍稍停顿。 他微微蹙着眉尖,神色间略有纠结,谢逢秋太熟悉他这样的神情了,每次他思考问题,得出的答案过于惊异或不敢置信的时候,都是这幅犹犹豫豫的模样。 他稍稍思忖,接下华胥的话:「他隐藏身形,是不想让镇民认出他,莫非……他仍打算继续在彩屏镇呆下去?」 一位能力非俗的魔族,长期呆在一个藉藉无名的小镇,这小镇究竟有什么魔力?有什么值得觊觎的? 华胥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谢逢秋瞥着他的神色,小心试探道:「他是喜欢这里也说不定呢?」 华胥愣住了。 这确实是最说得通的猜测,这魔族实力如此强横,若非在此地呆了十数年之久,根本不会失控失衡,甚至之前令他做出错误判断的一直没下手的柳修竹,也并非是见识短浅不知下手,而很可能是心怀善念,不愿伤人。 ……但这和他印象中的魔族相差太远了。 他觉得匪夷所思。 三人显然同时想到这一点,登时面面相觑,无人多话。谢逢秋悄悄地伸手过去,迟疑片刻,大胆地用掌心贴合了华胥微凉的手掌。 这倒不是因为什么旖旎想法,只是谢逢秋深知华胥的秉性,他很愿意以善意去揣度旁人,但长期与魔族相战,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对对方有些许刻板印象,因此影响他的判断,他不是要为那魔族开脱,但相较来说,他更不想看到华胥被惯性思维困缚。 掌心忽然被温热贴合,华胥怔然回神,转脸看去,谢逢秋正目光柔和坚定地朝着他笑:「别想太多,随你自己的心走。」 ……华胥直视着他的双眸,缓缓地把手抽了出来。 天杀的,他知道谢逢秋最近怪在哪里了。 靠得太近了!太亲密了!太喜欢撒娇了!简直像见了心上人的闷头青一样! 华胥忌讳莫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退开,与他保持三步开外的安全距离。 谢逢秋:「???」 商讨完毕,三人收拾好东西启程寻人。 华胥心里对那魔族的惯用身份有个隐约的猜测,但并不成形,他并没有多大把握。 他们一齐来到萧条零落的长街,仍是与昨日相同的景象,甚至草木皆兵的摊贩还少了两个,仅剩一人孤零零地蹲在桥头,谢逢秋朝华胥看了一眼,得到后者肯定的眼神后,他上前一步,温声询问:「这位大哥,你们镇上,原先是不是有个挺有名的道士,姓徐?」 那小贩青壮年模样,比昨日惊惶不安的老人家要好上许多,虽有警惕,但口齿清晰,稍微交谈一二,得明谢逢秋几人的身份后,便长舒一口气,「是有,不过前段时日镇上闹魔,他虽束手无策,但也不愿作壁上观,给我们留下一些符篆后,就回了师门寻找解决之法,已经离开有一段时日了,徐道长是个好人啊,你们找他干什么?」 不在镇上? 谢逢秋不动声色地回头瞥了华胥一眼,两人默然对视,更加肯定了心底的猜测。 他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地敷衍道:「了解一些情况,他毕竟是修道之人,比柳老爷知道的可能更详细一些。」 「唉……」小贩摇头嘆气,「可惜他现在不在,要不然定能帮上你们,徐道长的能力我们都是见识过的。」 谢逢秋笑而不语,旁敲侧击问出徐道长的地址后,走到华胥身边,三人边走边低声道:「这道长恐怕真有些问题。」 「不是有些,十有八九就是他了。」华胥笃定道。 徐应明跟了他们一路,对他俩打哑谜似的交流方式已经小有心得,此刻虽不能完全会意,但还是明了了个七八成,于是贊同地点了点头,又嘆息道:「看来这位魔头积威甚种啊,彩屏镇之前一桩命案也没有,这位道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能让镇民们人心惶惶,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日常营生也不做了,整个镇子都这样萧条冷清。」 「或许用深得民心更合适些,」谢逢秋笑道:「他既然在这镇上呆了十多年,必定是有感情的,明白自己可能会发疯失控,所以事先让百姓们不要出门,以免误伤,甚至连事先盯上的「撷香」,也一直没下得了手赶尽杀绝,如果我们不出现,他或许就会持续这样的状态,偶尔吸取一点柳二傻子的能量,直到自己康復,又继续以徐道长的身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对吧华胥?」 「……」 他这番话,是特意说给对方听的,几乎推翻了华胥先前所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后者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并不吭声。 青石地板落着一层秋日的落叶,无人打理,脚踩上去哗啦作响,沿着河边直走,尽头处拐个小弯儿,门口有棵大槐树的便是徐道长的家。 华胥甫在门口站定,还未敲门,便感知到了里头极为狂暴的气息,仿佛有无形的气流在这小小院落内撕扯着,凝神细听,甚至能听见交缠的噼啪声,空气中散着些微的药味。 他抬头凝望头顶,小院上方凝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道:「不用多费功夫了,看来我们要找的两个人都在里面。」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院中静坐的黑衣人,他仍旧是一身黑衣,左臂被离骨散所伤的地方沾染着斑斑血迹,竟是直接削去了附着毒素的皮肉,粗糙撒上了一层药粉,未曾包扎,未曾清洗,而他脸上的黑色面罩已经除去,露出一张青筋暴跳,嘴唇雪白的面容。 第86页 他现在这境况,实在称不上好。 华胥看到那张脸的第一眼,却是不由自主地怔愣了一下。 ……他认得此人。 黑衣人显然也察觉到有人闯入,门口的结界闪着火红的光芒,他不曾睁眼,只是不再刻意隐藏声线,低沉笑道:「来了?」 被痛入骨髓的暴躁气流拉扯着,他终于无力维持正常的人形,魔的特性开始渐渐展露,襟衽交叠的锁骨处渐渐蔓延上黑色纹路,控制不住疯狂外翻的眼眸变成猩红之色,这模样华胥再熟悉不过了——魔族的原始形态,与人族截然不同的血腥类型。 「我见过他……」或许是知道他已是弓弩之末,华胥并不急于突破结界,而是如是淡淡道。 「什么?」谢逢秋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变幻,闻言追问道。 华胥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他见过他,在封魔疆,在华胥家的大殿上。 魔族在封魔疆的军队编制与华胥家略有不同,他们以「雀」「巢」为别,将魔分为数百个小队,每支队伍独立行动,各有所长,如同分散四方的雏鸟,此为「雀」;而「雀」之上,百支小队为一「巢」,谓之雀鸟归巢,正是因为特殊的活动编制,封魔疆的魔族极其擅长暗杀偷袭等等散乱攻击,眼前的这位魔,曾经是一支小队的队长,暗杀失败被封魔疆的一名将军所擒,华胥当年尚且年幼,只对此事稍有印象,后来听闻那支小队只有他一个人存活下来,拼死逃脱,其余皆为华胥家所杀。 不外乎他如此憎恨华胥族人。 但华胥记得更清楚的是,他逃脱之后,始终没有回本部报导,因此落下了……逃兵之名。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逢秋:华胥对我抛媚眼了!我太快乐了!他爱我! 第49章 天光:宿命之战 「进来吧,打破结界,让我跟这位将军好好战一场!」 华胥沉思的功夫,他忽然桀桀而笑,战意大涨,好似所有伤痛都化为乌有,变成了胸口汹涌澎湃的沸水,汩汩叫嚣着,要让他与这位对立了一辈子的华胥家的将军威风凛凛地战一场! 半晌没吭声的谢逢秋终于说话了,他见不得有人比他还不要脸,当即嗤笑道:「餵乌脚虾!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昨天对华胥喊打喊杀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你当时乘人之危那叫一个起劲!偷袭得那叫一个不要脸!要不是小爷我抗住了,今儿……呸呸,我家华胥福大命大不可能出事,反正我第一件见到比我还厚颜无耻的人,什么都别说了,单挑是不可能的!别做这种青天白日大梦。」 黑衣人掀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漆黑的瞳仁似乎暗藏着无尽的深意,良久才怪异地扯起嘴角:「你家?华胥家的将军,什么时候成你这个村夫的入幕之宾了?怎么,你很在意他?」 「入……幕之宾咳咳,」谢逢秋呛了一下,被这个形容吓了大跳,连忙道:「华胥,口误口误,别别别生气。」 华胥才懒得跟他生气,他正不错眼地盯着黑衣人的神色变化,发现他每每视线一扫到谢逢秋身上,便有些意味不明。他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些不安,却同时也有更多触目惊心的猜测浮上水面。 他不敢再想,忙将那些思绪抛诸脑后。 「行了。」他忽而左移一步,挡住了谢逢秋大半个身子,不参其中深意的话,这便是个很明显的保护姿态,「要打可以,你把柳少爷交出来。」 「……」黑衣人瞧见他的举动,面容一僵,片刻后却勾起更加怪异的笑,他一挥手,屋内安睡着的柳修竹便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赶紧带走,滚远点。」黑衣人冷漠道。 柳修竹面色红润,唿吸沉稳,一看就没遭受过什么虐待,华胥给徐应明递了个眼神,而后淡淡问道:「你费劲心思把他抓来,怎么?不吃?最简单的方法,只要吃了他你就能恢復,下不了手了?」 黑衣人面容一下子变得异常扭曲,恼羞成怒道:「食人血肉,那是你们这些佛口蛇心的人族才会干的事情!我们有自己的信仰!我们心中自有底线!」 这个华胥无法反驳,食用「撷香」之风,的确是人类修仙高层掀起来的。 谢逢秋担忧地拦住他的肩膀,「你有把握吗?没把握就别上了……」 华胥抓住他的手,抿起唇角,「放心,没事。」 结界如潮水般涌开,华胥倒提着那把从书院带出来的平平无奇的铁剑,缓步走入院中,黑衣人脱下斗篷,魔族形态黑纹遍布,眼眸如火焰燃烧。 开打之前,华胥低声说了一句:「请赐教了……队长。」 黑衣人起势稍稍一顿,而后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这样的称唿,令他想起了屈辱不堪的「逃兵」歷史,他觉得这是来自对手的羞辱,登时怒由心生,双掌火光大盛,气急败坏地朝华胥推送而去! 黑衣人的攻击又兇勐又急,乍一看几乎有毁天灭地之能,就连谢逢秋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华胥却仍旧是不咸不淡的模样,横剑向前,飘然格挡。 魔气落地,成了一束束火光,立即将两人笼罩其中,只闻金石相击声不绝于耳,黑衣人的咆哮怒吼掺杂其中,外人不能窥见分毫。 谢逢秋看得焦躁,却又不敢贸然上前打断,一眼瞥见昏迷在旁的柳修竹,登时没好气地道:「喂!二傻子!醒醒!」 第87页 徐应明才给柳修竹服了药,正小心轻柔地给他餵水,冷不丁谢逢秋一声落在耳畔,凑在柳修竹嘴边的水囊跟着手腕抖了三抖,活生生把柳小少爷呛醒了。 「咳咳,咳咳咳……」小少爷先是茫然地扫量了一圈,而后骤然瞪圆了桃花眼,颇有福气的圆脸上一片惊慌,「啊啊!魔头来了,魔头来了!爹娘,救我,神仙哥哥,救我!」 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慌张得原地转圈圈,谢逢秋被那遭了瘟的「神仙哥哥」四个字喊得本就不美好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整张脸都黑得塞锅底了。 「安静,安静!」他忍无可忍地揪住他的头髮,刚想发作,可对上小少爷天真无邪的圆熘熘的眼睛,想起华胥说过的所谓「撷香」体质,顿时想说的话停在了舌尖,又觉得不忍心了,「行了,闭嘴,好好坐着。」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许叫神仙哥哥!」 倒霉熊孩子怎么就讲不听呢! 谢逢秋心想:真不该把叶子放走,这会儿要是能再拉出来熘一边,让他对神仙哥哥产生点什么心理阴影就好了。 远在天边的神晔:「……」 柳小少爷记吃不记打,而且固执得很,华胥和谢逢秋连哄带骗也没能混淆他心目中神仙哥哥的人选,虽然有点被谢逢秋的冷脸吓到了,但还是缩着脖子,小声嘟囔道:「神仙哥哥就是神仙哥哥,就要叫就要叫,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谢逢秋刚压下去的火气被耳边接连不断的「神仙哥哥」勾了出来。 「你应该叫他公子,或仙长,你的,明白?」谢逢秋也是有些失去理智了,竟然跟个小孩子蛮不讲理起来:「你跟他熟吗?不熟就别乱套近乎,我们修仙之人,可是要断绝七情六慾的,尔等凡人岂可以肖想?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讲得一本正经且冷酷无情,徐应明要不是见过他俩腻歪的模样,他就要信了! 柳修竹为难地低头抠着手指沉思,就在谢逢秋心中暗爽,以为成功了的时候,二傻子又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来,他听话只听半句,谢逢秋这么一提点,顿时又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喜欢……喜欢神仙哥哥,我娘说,要娶,我要娶神仙哥哥做我的娘子!娘子,嘿嘿嘿……」 ……靠! 谢逢秋,卒。 外边的人看不见里头的情形,里头的人也听不见外面的吵闹和争端。 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幕扰乱了他们的听觉,华胥收回滴着血的剑尖,在他的面前,跪伏着狼藉不堪鲜血淋漓的黑衣人,受伤的左半边胳膊因为用力过勐而崩裂开来,指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血。 「我听说过你,封魔疆谁不知道你呢?华胥家百年一遇的少将军,下一任的华胥君……」 黑衣人低低地笑起来,间或伴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张嘴便吐出一口血沫来。 华胥憬,华胥家的少年天才,即使没有堪神剑在手,他那与华胥君一脉相承的招式依旧锋锐无匹,谁能认不出来呢?「我听说你失踪了,没想到……真是太可惜了,当初动手的人,怎么就没让你命丧当场呢?动手吧,杀了我,你的功勋录上面又能记上一笔。」 华胥却收了剑。 他眉目不惊地看着他,「你本身气息不稳,又受了伤中了毒,是我占便宜了,不过我没打算杀你。」 「……什么?」 「你既不杀人,不作恶,我也没有非杀你不可的理由……」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少将军,您活在象牙塔里面吗?」 「……」 他抬起一张血肉模煳的脸,似惊奇又似嘲讽地看向华胥,他身上的黑纹都被打得消退不少,像只苟延残喘的老狼,他说道:「不杀我,然后呢?我继续失控,要么杀人,要么吃掉柳修竹,您是让我在这两种选择里面选一个么?」 「……」 他扯起嘴角,阴狠的眼神因为满脸血迹更显瘆人,「我们魔族,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我们不像你们那么卑劣无耻!满口仁义道德!我们绝对不杀对我们好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底线!这个选择,我是不会做的,休想让我变成像你们一样的人!」 华胥无言。 少将军第一次想给一个魔族一条生路,却发现这个决定原来这么不好做。 他沉默良久,提议道:「你可以回封魔疆……」 这次话还没说完,黑衣人便抢着开口:「我回不去!我回不去了!他们说我是逃兵,我不是的,我是没办法才往南逃的,可他们认定我是逃兵,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说着说着,他火红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渗出。 「我的家已经无法容忍我了,我没地方去了,躲躲藏藏太累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会发疯……这样太累了,我不是逃兵,我没有逃,你快些杀了我!这样我就能向地底下的战友们说,我是被华胥家的少将军杀死的!我不是逃兵!」 他大概已经忍得太久了,有家不能回,背负罪与孽,像卑微的杂草一样在人族的小镇子里寄生着,他的同族无法容忍他,连这里的空气对他来说是那么不适,可他没办法离开,他奄奄一息着,苟延残喘着,甚至差一点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底线,这太难了!太可怕了! 死去或许都比现在要好吧。 第88页 这位华胥家的将军,是上天送他的意外之喜,他本想拿他的人头作为回归家乡的敲门砖,可上天只眷顾了他那么片刻,他仍旧输在了这些少年们手里,那他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成为这位将军剑下的一抹英魂,不是么? 那样,他就不用担心愧对九泉之下的战友了,他没有逃,他只是迟了一些才被华胥家杀死,他可以跟他们一起,唾骂、仇恨这个家族,还有他们保护的那群无知愚民。 这真是太好不过了…… 华胥站在火光之中,沉思了许久。 这位魔族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他的目光中,仍旧有着像年轻人一样的战意,那战意积蓄了十多年,自他逃离封魔疆的那日开始,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嘶吼着让他回去,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将军们决一死战!可他的理智压制住了他们,连带着战友们的那份一起,沉沉地压在心头某个角落,终于在今日爆发得彻彻底底。 华胥道:「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我得告诉你,」黑衣人久久得不到他的答覆,忽然想起什么,勾勒出有些疯狂的笑容来,抬起头,咧着嘴角,「不对,应该是提醒你,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火光渐小,耳畔渐渐有谢逢秋等人清朗的声音传来,华胥瞳孔骤缩,「别说了……」 黑衣人却突兀地提高了音量,「不——我要说!」 「你在害怕吗少将军,你想保护他吗?你错了,他不需要保护,他註定是要从血与火中崛起的……」 「闭嘴!」 「我无法闭嘴!这就是事实,你身边的,那个还未成长起来的黑衣少年,那只还未长出利齿和尖爪的狼崽,你们註定是对立的,就像封魔疆的两头一样,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 火焰已经消弭于无形,热度散去,余光看见谢逢秋匆匆赶来的身影。 「就像你是华胥家百年一遇的少年将军,他也是魔族註定的领袖,你们永远是一黑一白,你们不该站在一起,你们应该兵戈相对!你是少将军,他是……咳唔——」 华胥再也忍不住,森冷剑锋划过他的脖颈。 喷溅出来的血滴湿漉漉地挂在他的睫羽上,一动不动,映着他毫无情绪的侧脸,此刻的华胥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冷漠。 黑衣人倒下了,可他的口型还在无声地说着那两个字—— 魔骨…… 魔骨。 作者有话要说:  谢逢秋:华胥,我的,别乱叫,明白? 魔骨:今天天气真好,作者终于放我出来熘达了…… 第50章 前夕:华胥不喜欢男人?! 此二字就像天底下最恶毒的咒语,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环绕着,华胥勉强定了定神,却是于事无补。 谢逢秋和徐应明二人匆匆赶来,火光落幕,猝不及防撞见的就是这堪称血腥的一幕,养在温水中的少年学子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各自一愣,徐应明更是吓得「啊」了一声。 静默片刻,谢逢秋率先反应过来,他见华胥脸色不好,有心缓和气氛,便玩笑道:「他怎么招你了?不再审问审问,若是没干什么坏事,兴许还能留他一条狗命呢……」 华胥紧抿着唇,颜色淡得苍白,被作弄的恼怒和骤然戳破的真相令他神思不稳,想也不想地冷厉答道:「魔族无赦,遇之必杀!」 「……」谢逢秋讨巧的半句话生生被他难看的面色吓回去了,微一沉愣,以为他是仍旧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对魔族怀揣着偏见,不愿在这种时候触他的霉头,于是机敏地跳过这个话题,握住他那只握剑的犹在颤抖的手,轻声道:「没受伤吧?没事了,咱们先回去。」 谢逢秋的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这个姿势仿佛是将他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耳畔是他的轻声细语,华胥下颌绷得死紧,不敢抬头,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扇着,好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我想喝水。」 谢逢秋狠狠一愣。 兴许是刚才那一战实在消耗了太多,眼前的人又乖又软,说话的声音浅浅的,像片挠痒痒的雪白羽毛,谢逢秋一时心疼得要命,哪里还有闲情想别的,连连应了两声后,嘱託徐应明暂且照看他片刻,顺便将某位小胖子画了个符圈在了三米开外的地方,这才赶忙去打水。 彩屏镇是水镇,走几步路便有百姓自个儿开凿的水井,谢逢秋打了一桶上来,却苦无没有容纳的器皿,井边倒是有几个遗落的葫芦瓢,但华胥爱洁,这种不知道多少张嘴碰过的他也不愿意拿给华胥,只好稍微拐远了点,去旁边的小竹林削了半截竹筒回来,洗净磨平,装上清凉的井水,如此一来,却是多花了不少时间。 等他急匆匆赶回去的时候,华胥撕了半身衣料,装了一兜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放在手边,地上那具魔族的尸体早就不见了,只余下淡淡的灰烬痕迹。 华胥又恢復了那副冷漠寡言的外壳,淡淡地垂着眼睫坐在石阶上,谢逢秋有心逗他,便蹲下去对他视线,晃着手里的竹筒道:「水来了哟,想喝的话,叫声哥哥来听听。」 华胥掀着眼皮子看他一眼:「你想死吗?」然后抢过他手里的竹筒,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他这样凶神恶煞的语气,谢逢秋反而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受什么刺激了。」 第89页 华胥不答话,他便自顾自地在他身边坐下,不远处柳修竹叽叽咕咕地叫嚷着,徐应明正试图让他平静。 「放我过去,我要去神仙哥哥身边!」 「柳少爷,那边真的很危险……」 「不怕不怕,神仙哥哥会保护我,我要去找神仙哥哥!」 「你想多了,谢学子疯起来他不一定拦得住的……」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我喜欢神仙哥哥!我要娶他当我的娘子!」 「噢天哪,你最好收回这句话。」 「娘子……娘子!嘿嘿!娘子!我喜欢——唔!」 徐应明残忍地捂住了他的嘴,歉疚地回过头来,「没事,你们继续,我会解决好他的。」 「……」 他那语气更像是把他就地掩埋,杀人灭口。 华胥拧紧了竹筒的盖子,淡淡道:「让他过来吧。」 「华胥,你——」 最先抗议的肯定是谢逢秋,可华胥不理不睬,权当他是空气,他便只好以兇狠的眼神怒瞪着柳修竹,试图让他知难而退。 柳修竹眼里全是他的神仙哥哥,哪里还管得了这个智障,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点,屁颠屁颠地凑近,嘴里唤道:「神仙哥哥,你跟我回家吧,我把我的小蝴蝶都给你,你当我娘子好——」 「不好」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华胥平静地用剑柄抵住了他的胸口,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很感谢你的抬爱,」他站起来,目光冷凝,语气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但我不喜欢男人,小少爷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你以后会遇到很好的人,那不是我。」 华胥说罢,也不理会众人是什么反应,拎起手边的布包,率先离开。 回柳宅的路上,谢逢秋内心煎熬,挣扎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扯出个有些干涩的笑容,小心道:「为了摆脱那二傻子,也没必要特意说这种话,万一以后……」 「哪种话?」华胥微微皱眉,侧目看了他一眼,道:「我本来就不喜欢男人,没什么万一,说清楚了最好,免得他在我身上下无谓的功夫。」 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谢逢秋再也维持不住那苦涩的笑容,垮下脸来,陷入沉默。 这些时日,他想了很多,他总是在琢磨,自己对华胥究竟是什么感觉? 看见他便想笑,看不见他就发愁,离得远了心情不畅,离得近了唿吸不畅。总是忍不住往他身边蹭,可是若蹭到什么不该蹭的,难受的还是自己。 某些感情发酵得一日比一日厉害,却总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他从未真正确立过自己的心意,却从不反感它日渐膨胀,相反,他还有些乐在其中。 许是内心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再去深究了,若真的把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了,就一定能承受么?他像一只缩在土里的小鹌鹑,贪婪地享受着这偷来的岁月静好和片刻余温,想着一日不琢磨透,他就一日还能继续粘着华胥。 可所有的梦,那些小心翼翼的维繫,都在方才碎了个彻底,这个人那样笃定地说:「我不喜欢男人,没有万一。」 而他难过的想:我好像喜欢你,这该如何是好呢? 他终于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内心,去承认这样一个对他来说欢喜甜蜜的事实,可惜却是在这样难堪的时候。 还没开始暗恋,就先失恋了,真糟糕。 柳修竹被平安无恙地送回了柳宅,柳家二老高兴得热泪盈眶。 彩屏镇事了,三人便准备启程回书院,辞别之际,刚巧碰上百姓们自发组织的为徐道长举行的追悼队伍,华胥没将徐道长的真实身份告知,为他保留了最后的体面,百姓们不知原委,便自发将徐道长的死归结于除魔一事上,存着感恩地给他办了个追悼会,流程简陋,但镇上基本家家户户都派了人参加。 华胥看着渐渐远去的队伍,想起了暗袋中的骨灰,微微闭起了眼。 ——愿死于他剑下的灵魂,无论人魔,皆能回归故土,早登极乐。 「走吧。」 寂静的官道上,忽然有马蹄笃笃而起。 昨夜刚下过一场秋雨,地面潮湿,空气中遍布着寒凉的水汽,城门口有零散小贩支着早点摊子,三匹遒劲的马匹转瞬间唿啸而过,刚出炉的大馒头立即被泥点子浇了个透心凉。 小贩大骂:「不长眼睛啊?!大清早赶这么急投胎啊!好好的馒头都让你们糟蹋了,什么烂眼瞎的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着,话没说完,一匹高头大马熘达着折返,他抬头一看,一位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郎正端坐马上,衣着考究,墨发如瀑,负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标准的修士打扮,他冷冷地俾睨着他,抬起削尖般的手指,微微倾身,将一片做工精细的金叶子掷在了他的面前。 「我全买了。」 小贩双手捧起那片金叶子,当即一喜,暗道发财了发财了,连连叠声道:「好嘞,好嘞!我将干净的给仙长挑拣出来包上……这还热乎着呢,您小心烫啊!」 白衣少年郎将包的严实的油纸包接了,却不走。 小贩谄媚地笑着,搓着手问道:「仙长,您……还有事么?」 「有,」少年毫不犹豫地应声,平静道:「你还没找我钱。」 第90页 小贩:「……」 华胥拎着鼓鼓囊囊的白馒头回来,徐应明连夜赶路,正是腹中空空,闻此香味,顿时一喜,真心实意地道完了谢后,就着随身的水囊,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 华胥挑了个看起来最香甜的,转手递给了谢逢秋。 后者用那种「痴男怨女」的眼神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勾起一抹有些勉强的笑,矫揉造作地挤出三分苦涩三分心事四分深不可测之后,客套地道:「谢谢。」 ……华胥伸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他怀疑这人要么是烧傻了,要么是中邪了。 谢逢秋咬了口馒头,华胥微凉的手冷不丁往他脸上一摸,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连忙把脸凑过去,巴巴道:「你干嘛?」 ……华胥默默拉开马辔头,与他热切的眼神拉开一点距离。 「你最近怎么了?不会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谢逢秋不无幽怨地想:最不干净的就是我的心了,你敢看么? 但他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气,这话一旦说出口,他怕是连华胥这最后的一点关怀也会失去了,于是强颜欢笑地摇了摇头,故作轻松,「我很好,你别担心。」 华胥:「……」 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华胥:老子不喜欢男人!(冷酷脸) 若干年后:真香! 其实我感觉华胥真的很难做啊,一边是责任和使命,一边是谢逢秋,他摇摇欲坠地站在中间,哪个都想保全,我崽崽好难! 最后,华胥对谢逢秋的态度其实是很纵容的,与其说他不喜欢男人,不如说他还没意识到他『可以』喜欢男人,秋哥胆子再大一点,脸皮再厚一点,媳妇就到手了! 第51章 前夕:又是发病的一天 三人落宿在扶风城的一家普通客栈里。 华胥简单整理后,换了身衣裳,扭头就出了客栈,徐应明对此见怪不怪,华胥最近总是如此,每每到稍大的城池落脚,第一件事便是要出去置办物品,置办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少将军也不让人跟着,神神秘秘的。 相较于日常採买的少将军,徐应明觉得自己身边这位更需要爱的关怀,自从彩屏镇离开……不,更准确地说是从少将军说出那句「我不喜欢男人开始」,他便一直不在状态,每天吃完睡睡完吃华胥不在他就盯着虚空发呆,时不时还冒出一句压满了心事的沉重嘆息。 「唉……」 「谢学子,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十次嘆气了。」徐应明嚼着馒头,很是无奈地看着他,「你究竟有什么心事呢?说出来大家帮你一起解决不好吗?」 谢逢秋惆怅道:「你不懂。」 还没表白就先失恋的感觉,这些小朋友怎么能理解呢? 徐应明腮帮子鼓鼓的,内心呵呵,不懂?我这双眼睛看透的太多好伐!可他总不能这样直白地跟谢逢秋这根木头说这些,于是想了想,迂迴问道:「是因为华胥学子吗?」 谢逢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料到他竟然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但他也笃定没人能看透他放荡不羁外表下隐藏的一颗火热真心,于是失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原因,无关他人,唉……」 瞧瞧着富含哲理的话,瞧瞧这饱经沧桑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过什么天大的磋磨呢。 徐应明算是知道为什么华胥学子每天都对他翻白眼了,搁他他也受不了,但他是个善良的人,身为一清二楚的旁观者,怎能让他俩就因为这些莫须有的误会产生隔阂呢?于是不动声色地道:「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很多事情没有开口求证,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你连表白都没有,失个屁的恋啊! 谢逢秋完全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兀自沉浸在伤痛里,仍旧道:「不是误会,我已经知道他的心意了,这辈子,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 ……妈的能不脑补吗?! 谢逢秋一时口快,竟然把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完了后知后觉地睁大眼前,见徐应明神色如常并不惊讶,登时松了一口气,笃定他这贫瘠的智商看不出这愁肠百结的情思。 呵呵,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傻子。 徐应明气结于心,不甘地又旁敲侧击了几句,奈何谢逢秋榆木做了脑袋里只装着青春伤痛,认定他与华胥此生缘尽,半点听不见他的提议,硬生生把他憋出一肚子火。 幸好,觉得谢逢秋有病的人不止他一个。 晚间华胥回来时,手上提了些被油纸包裹得分毫不露的物什,另还提了一罈子酒,将东西一放,头也不回地拐进了谢逢秋屋,雄赳赳气昂昂地道:「喝!」 ……谢逢秋盯着面前桌上的酒,很是茫然。 「这是什么?」 华胥面无表情地把酒封拍开,抄起手边的茶碗,大刀阔斧地给他倒了一大碗,然后目光灼灼地递到他唇边,也不解释,重复道:「喝。」 虽然华胥亲自餵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但这情形属实十分怪异,谢逢秋只得先按捺住内心的窃喜,避开问道:「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见他避让,华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厉声道:「妖孽,还不现行!」 第91页 「……」 「呵,非要我动手你才肯认命么!」 「华胥……」 后者不理他,风驰电掣地折回房里,拿出尚方宝剑,「铿」一声直指谢逢秋眉心。 「立刻,马上,迅速,从他的身体里滚出来!」他咬着牙,冷气森森地道。 「我……」谢逢秋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失笑道:「华胥,你胡闹什么呢?我没被上身,你误会了。」 华胥不理,道:「每个妖怪都是这么说的。」 谢逢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又觉得华胥现在一本正经吓唬人的模样可爱得紧,于是轻轻夹住那片薄薄雪光,忍俊不禁道:「那你觉得我像什么妖,嗯?说说看?」 华胥对他的温柔攻势不为所动,冷脸道:「哼,那些被情人负了的痴痴怨怨的男鬼,就是你这样,别以为我不知道。」 男鬼? 谢逢秋差点被憋住笑意,顺势爬杆,存心逗他道:「憬儿,我是谢郎啊,曾经与你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如今你竟你不认得我了么?」 憬、憬儿? 华胥登时色变,如遇洪水勐兽,连连后退,还不忘疾声厉色地怒道:「果然!你这恶鬼!终于原形毕露了!」 他大概真的是被惊着了,一连退了好多步,眼看着就要撞上樑柱,谢逢秋笑不出来了。 「砰——」 「唔……」 他闷哼一声,一手揽着华胥的腰,一手护在他脑后,骨节和坚硬的木头磕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微一用力,手指插入华胥柔顺的发间,虚虚拢着他的那只手也不由自主地往自己怀里带,「……傻子,你走路不看路的么?」 华胥没说话。 诡异的岑寂中,谢逢秋后知后觉地一低头,少将军幽幽地看着他,脸色难看得能刮下一层黑漆。 「……你哄我?」 谢逢秋心道:我倒是想哄啊。 「没有。」 两人靠得极近,因为谢逢秋下意识的维护,这个姿势从一开始的意外变得意外的暧昧,他看似强硬地将人牢牢抱在怀里,华胥看似乖顺地抬眼看他,除了脸色不大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抗拒的行动,他只需一低头,便能近距离与华胥唿吸交缠,对方薄如花瓣的唇微微抿着,两管高挺的鼻樑差一点点就能触到。 「……没有。」他哑着声音,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华胥冷笑。 「你当我傻么?」 他疾声厉色,谢逢秋却觉得他或许真的有点傻,如此旖旎的距离,他也不避不让,只管眯着冷厉的双眸,用兇狠的眼神怒视着他,然而吞吐出来的气息的是温热的,肌肤是瓷白的,眉眼漂亮得雌雄难辨。 这样的美色,属实很难令人心生怯意。 谢逢秋觉得他再不推开自己,自己就要忍不住干些乘人之危的勾当了。 他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华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剑柄抵着他的胸膛,「滚开!」 他冷酷无情地将眼前这个碍眼的傢伙推开,横剑入鞘,随手一扔,復又抄起桌上那碗澄碧的酒液,大概是为了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他推到谢逢秋面前,依旧是没好气地道:「喝了!」 酒液摇晃,溢出些许,谢逢秋看出他并不生气,便放下心来,接过那碗,随口道:「这到底是什么?」 华胥盯着他,一字一顿,「雄黄酒。辟邪驱鬼,居家必备。」 「噗——」 他刚入喉的一口酒便喷了出来。 华胥方才被他作弄得团团转,虽然并没往心里去,但一时半会儿还消不了气,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竟也懒得管他,只是道:「活该。」 他掀袍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盏,仰头一饮而尽,谢逢秋好不容易从撕心裂肺的呛咳中平復下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没没没,」一对上他警告的双眸,谢逢秋立即告饶,「少将军真是明察秋毫,有勇有谋。」 话虽如此说,可他眼底的笑意却是压都压不住,华胥盯了他片刻,冷冷一哼。 「懒得管你,既然没中邪,那我回房了……」 「诶诶诶!」 谢逢秋忙抓住他的手,「来都来了,再坐会儿呗?」 华胥:「坐什么?明天还要赶路呢。」 谢逢秋干咳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聊、聊会儿天呗,从书院出来,我好久没跟你单独待过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含含煳煳,眼神乱飘,一看就心里有鬼,可华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半晌,最后还是妥协了。 有鬼不怕,怕的是有事憋着不肯说。 相较于谢逢秋的情思百结,华胥这段时日没比他好过到哪里去,魔族死前,直白而血腥地剖开了他一直不敢深究的事实,将魔骨二字血淋淋地展露在他眼前,回想起来,许多东西其实早已有迹可循—— 堪神所受重创,按理说得修养十年以上才能见好,他身为寄存的魂灵,需要的时间只会更久,但事实是,他只沉睡了一年,便提前塑好了肉身,虽说不稳,但已经比预期来说早太多了,以至于他刚醒之时,无论看谁都有些诡异的虚幻感,总当这是一场醉生梦死的经年大梦。 堪神的异变,是从谢逢秋出现开始的,很容易推演出关键人物,这并不复杂,华胥曾以为是因为谢逢秋体质特殊,或许是另类的、不容易察觉的「撷香」之体,可后来他发现,事情似乎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别的不论,堪神的认主就让他非常诧异,这类的上古神剑,认可的是绝对的实力和潜力,即使身受重创急需能量,也绝不会认手无缚鸡之力的「撷香」为主,此为其一;另外,谢逢秋这个人,本身有着巨大的、未发掘的潜力,在书院时他曾有意无意探查过一二,不论是抱着堪神睡觉、第二天仍旧活蹦乱跳的强大修復力,还是修习时近乎神速的进步,都令人赞不绝口,就好像他身体里本身就有一座活火山,隐忍地炽烈燃烧着,草木根本无法将他消耗殆尽,这根本不是「撷香」能拥有的能力。 第92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不妨猜一下,秋哥哄着留下华胥是想干什么?(提示,他是挺流氓,但现在还没那么流氓,毕竟秋哥还小呢!) 第52章 前夕:第一个吻 他想过许多,直觉告诉他,谢逢秋身上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或许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深究,更没把线头往魔骨上引,直至他被困的那晚,谢逢秋与黑衣人背水一战,他身处结界,将黑衣人颠三倒四意味不明的态度听了个一清二楚,当时便动作一顿,心里渐渐有更多触目惊心的猜测浮出水面。 魔骨,他真是从未想过,也从不敢想。 挑明之后,华胥一度心绪纷杂,无法思考,他暗自在心底琢磨了很多条解决之道,而后又一一否决,他甚至想带谢逢秋回封魔疆去,将他养在家族中,魔骨不受到刺激,一辈子都不会觉醒,那样兴许还能护他周全,但这属实是所有法子里最不靠谱的一个——他若真这么做了,华胥家的那位家主,他最最严厉的父亲,会直接打断他的腿,然后把谢逢秋就地灭口,当然,如果他还存着几分善意,说不定会留他俩一个全尸…… 就是这么无情无义,就是这么冷血无情。 可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他早晚是要回封魔疆的,谢逢秋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又背着这么两厢为难的身份,焉知会闹出多大的么蛾子来? 少将军越想越头疼,晚上睡都睡不好,做梦都是谢大傻被欺负得凄悽惨惨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叱咤风云的魔族将领,趾高气扬地沖他叫嚣,气得他活想一剑削了他。 然而思绪回到现实,眼前的谢逢秋完完整整地坐着,甚至还有闲情朝他笑。 华胥莫名地觉得心疼。 「别笑了……」他敛下眸中的情绪,愁得舌尖发苦,连忙倒了一大碗雄黄酒,发泄般地饮着。 「啊……哦。」谢逢秋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当是自己的眼神太露骨了,引他不适,忙收敛了下,扭头去抢华胥手里的碗,「别这么喝,伤身……」 「伤不了。」华胥不无烦躁地道:「灵力运转一圈就没了。」 谢逢秋抢不过他,又捨不得他这样糟践自己,心下微动,灵光一闪,提议道:「要不……我们不运灵力,今天晚上,一醉方休怎么样?」 他小心地提议着,华胥面无表情地睇了他一眼,「有病吗?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找罪受?」 谢逢秋道:「虽然,是可能有点难受……但是!偶尔醉一醉也挺好的,一醉,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一醉解千愁嘛……」 华胥静静地端着碗,不吭声,不知道是被那个「一醉解千愁」说动了还是如何,好半晌,他忽然把空碗一放,冷声道:「喝。」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谢逢秋心下一喜,那点小九九差点没控制得住从嘴角溢出来,连忙殷勤地搬起酒罈,为他满上一盏。 三碗下肚,华胥面染薄红,但神思仍旧清楚,他淡淡地睨了身边的谢逢秋一眼,「你不喝?」 「呃……我……」 谢逢秋打着哈哈,暗自叫苦,就这么点酒,能不能把你灌醉还不一定呢!更何况老子要是醉了,待会儿怎么吃豆腐? 流氓不愧是流氓,愁肠百结只是表象,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本能地琢磨着怎么从心上人身上讨利息了,虽说不能真的干些不上檯面的龌龊事,但亲亲摸摸总是可以的吧? 谢逢秋一面搪塞过去,一面可劲儿劝酒,很快就发现,是他高看他家少将军了,第一次任由酒意蔓延全身的人,哪里需要一坛,第四碗就醉了,醉得踏踏实实,额头砸在桌案上,「砰」地一声。 「……」 谢逢秋伸出去扶的手慢了一步,僵在半空,嘆了口气,有些心疼地在那锦缎般的墨发上揉了一把。 「真是的,每次都晕得那么急……」 话未落音,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忽的抬起,突兀地覆上那只落在自己头上的爪子。 谢逢秋大胆的动作霎时就僵了,视线缓缓下移,对上趴在桌上那张染着薄红的美人面。 华胥睁开眼来,眸中清明剔透,无半分醉意。 「谢逢秋?」他很冷静。 「啊……」谢逢秋很紧张。 可他问完这句,便兀自陷入了沉默,好似只是为了确认这人是不是他惦记的那个而已。 「华胥……」谢逢秋觉得他眼神古怪,不像醉了,也不像没醉,于是伸出两根手指,放到他眼前晃了晃,「华胥,这是几?」 趴在桌上的人用一种「你怎敢问本将军这种弱智问题」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容置疑地道:「四!」 谢逢秋:「……」 得了,醉了。 他松了口气,又再度试探了几番,直到华胥被他问的不耐烦,才低沉地笑着抓紧他的手,「你醉了,乖,别闹……」 华胥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始终未曾离去,他便反客为主将那凉润的指尖笼进了手心,像笼住了一捧月光,不捨得太用力,也不捨得不用力。 华胥:「呵,你才醉了。」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正经,谢逢秋要不是确认了好几遍,定然会被他哄住,此刻却只觉得他这般懵懂而不自知的模样实在叫人怜爱,不由得又探出另一只手去揉他的头髮。 第93页 拂过额前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蹭了下被磕到的红肿处,华胥立刻倒吸一口凉气,眼尾红了薄薄一片令人情动的颜色。 「疼……」 尾音拉长,混着酒香,是清冷而软腻的撒娇语调,他甚至不自觉地将谢逢秋的手抓得更紧了一点,像是希望他给自己一点安慰似的。 谢逢秋愣了一下,试探着凑近了,对着那块红肿吹了吹。 「……是这样么?」他紧张地问着。 华胥也不答话,就那样微微抬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谢逢秋喉结攒动,又凑近了一点,轻轻地、轻轻地,在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是这样么?」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 华胥仍旧不说话,只是略微仰起脸,似乎对他方才的举动感到新奇,毫无防备地将素白的脸庞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这样近的距离,那股浅淡的冷香终于又涌入鼻腔,不同于发热时的甜腻馥郁,鼻尖的味道仍旧清清冷冷的,只吐息间略微带了点酒味儿。 他刚刚喝了酒,眼尾是红的,薄唇是水润的,唿吸是温热的,嘴唇一开一阖,透着自然的粉嫩,仿佛在诱人採撷…… 谢逢秋觉得,这样要还忍得下去,他就枉为男人了。 「华胥……」他喉结滚动,声音微颤。 「是……这样么?」 而后,柔软的唇齿相贴,温热的气息交缠,谢逢秋以往觉得自己的胆子有天那么大,可在偷吻心上人之时也只有米粒大小,他甚至不敢妄动,只是轻轻贴合着,便觉得脑海中炸出了漫天金浪翻涌的烟花,有撩人的火星子,悄悄从鼻息间喷洒出来。 「华胥……」 他不可按捺地唤着他的名字。 「嗯?」 少将军醉酒的时候,真是乖极了,也实在极了,听他如此,便自觉地往后退了一点,问道:「干什么?」 软玉温香一触即离,谢逢秋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便见他睁着一双正经的眼,郑重其事地问道。 谢逢秋:「……没事。」 他有些可惜地坐直身子,乍一对上华胥冷淡清明的双眸,忽然一惊,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娘的万一华胥明天醒来记得今晚的事情,那自己不完蛋了? 他心中一咯噔,忐忑地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 他果断伸手捂住了华胥的眼睛。 看不到,不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谢逢秋觉得自己当真机智。 「黑……」 这下换华胥不乐意了,伸着细长的指尖去抠谢逢秋的掌缝边缘。 「不黑不黑,该睡觉了,华胥乖乖。」 少将军即使是醉着,也听不得这种带有哄骗意味的话,立即反驳:「乖你个头。」 他手上一用力,将谢逢秋的手掌直接掰了下来,握在掌心。 谢逢秋还懵着,不明白娇软小白兔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叛逆霸王花,便见到华胥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审视地将他上下扫量一遍,确认道:「谢逢秋?」 谢逢秋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没错,是他。」少将军问完了,兀自笃定地点点头,然后脸上忽然带出几分愁绪,望着他,长长地嘆了口气。 他朝他伸出双臂,「来,抱。」 谢逢秋动作迟缓、心情诡异地靠了过去,华胥把他的脑袋摁在胸前,怜爱地抚摸着。 有香香的怀抱蹭,谢逢秋自然是乐意的。 但问题是,他觉得华胥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带着莫名的慈爱、悲悯,和怜惜。 就像在说…… 爹爹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了亲了!!!喜大普奔! 憬崽是真的在怜爱他,哈哈哈,爸爸爱你可还行…… 第53章 前夕:同床而眠 天光破晓,光晕朦胧。薄雾轻盈地游走在街井巷尾。 宿醉的感觉确实难受,华胥神识刚刚清明,便觉得一股天塌地陷的眩晕感潮水般翻涌,太阳穴跳动急促,仿佛要突突地裂开来。他闷哼一声,先皱起了眉,抬手想揉揉发疼的眉心,却感觉胳膊被一股重力压制着,睁眼一看,却见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横在自己腰侧,掌心里还牢牢地把着自己的手腕。 华胥用了须臾时间僵硬,又用了须臾时间认出那手臂上熟悉的布料,剩下的时光,他不禁怀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为华胥家冰清玉洁的少将军,长这么大连女孩子手都没摸过,如今被人以如此甜蜜的姿态搂在怀里,修长的腿勾缠着,后背抵着少年正在发育着青葱有力的胸膛,后颈全是那人温热的鼻息,甚至他稍稍一动,那人还会下意识地抓牢他的手腕,呢喃道:「华胥,别蹭,乖……」 华胥:「……」 乖你大爷! 他深吸一口气,暗自宽慰自己,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同塌而眠,大家都是朋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嗯……华胥。」 许是被他接连不断的异动吵得清醒了些许,谢逢秋睁开朦胧的睡眼,被窗柩涌进来的天光一刺又紧紧闭上,鼻尖哼出几声撒娇似的低吟,手脚一同用力,缠绵悱恻地如八爪鱼似的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人,濡湿的唇轻轻蹭着白玉般的颈侧,胯部无意识地往前顶了两下。 「早啊……」 第94页 妈的…… 华胥满头黑线地感受着两具身体贴合无间的异样触感,身后的人大清早就发春,后臀处火热地顶着他的那玩意儿令他飞快地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着实忍无可忍。 「滚你大爷的——」 「砰……哐。」 一阵兵荒马过后,被踹下床的谢逢秋茫然无措地捂着后脑勺,华胥坐在床边,衣衫微乱,面沉如水,眼神冷厉。 「起床,上、路。」 也亏得华胥对昨晚之事实在没什么印象,不然谢逢秋就不只是被踹下床那么简单了,他可能会被碎尸万段。 秋色正好,路旁枫叶习习,马匹慢悠悠地踱着,拾掇完毕的三人轻松惬意地踏上了未完的回程。 谢逢秋驭着□□骏马,熘熘达达地走着,时不时时不时瞥一眼身侧面色冷凝的华胥,他观其反应,断定后者应该应该并不记得昨晚的事,可他又面色阴沉,显然心情不虞,恐怕是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谢大傻深刻地反思了一下,得出结论——华胥一定是害羞了! 少将军素来脸皮薄,之前偶然被用了洗澡水也要生上一两天的气,叫他暖床时也是耳根通红全程不敢看他,帮他那啥啥时更是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这么容易羞怯的人,一觉醒来发现在别人宽厚的胸膛里躺着,这多难为情啊。 唉,怪他,怎么就没有事先做好准备,让华胥先醒了呢! 找到了问题的源头,事情就很好解决了,谢逢秋按捺下心中喜滋滋的美意,一拉马辔头,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华胥,是这样,昨晚的事情我得解释一下,虽然你睡相确实不好,总喜欢往我怀里蹭,但这个问题也有几分我的责任在里面,怪我,我……」 华胥怒极:「滚!」 「诶好嘞。」 刚刚挪近一点的距离立刻就让这一吼吼远了。 谢逢秋孤零零地落在后头,徐应明看他可怜,忍不住放慢了速度,悄悄凑近,小声道:「谢学子,你又怎么招惹华胥学子了?」 谢逢秋摇头晃脑,啧啧细品,「你不懂,你不懂……」 顿了顿,他笑容微敛,长吁一声,不无满足地说:「我觉得,就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徐应明:「……哈?」 「就这样,就我们两个,我什么都不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我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偶尔还能借着醉酒,借着装疯卖傻揩点油,神仙般快活也不过如此了……」 他语调如清风,喃喃自语,目光沉醉地追随着前方那抹雪白笔挺的影子,颊边笑意温柔。 如果华胥註定不会给他想要的回应,那就这样一辈子吧,纵马江湖,快意恩仇,春来他为华胥撑伞,冬日华胥嘱他添衣,若能不经意偷来一个吻、一个拥抱,那便足以让他慰藉许久了。 更多的,他不敢想了。 徐应明:「……」 哦天哪,他说得这么直白,我要怎么装傻呢? 话至此处,谢逢秋也恍然惊觉,身边还有一个不明就里的局外人,连忙开口解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徐应明呵呵一笑,善解人意地开口:「我懂我懂,谢学子和华胥学子这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我不会想歪的。」 「……那就好,呵呵。」谢逢秋放心了。 他想,这人真笨吶! 徐应明想,真令人头大! 过了扶风城,距离邀月便不算远了,华胥本来也没真的生气,只是略微被刺激到了,谢逢秋再稍微哄两句,这股别扭便很容易被将拧回来,他喝了一口谢逢秋递过来的水,没好气道:「所以?我醉了你为何不送我回房?」 这会儿哪能说心里真实的想法,谢逢秋一脸正色,君子似的说道:「你喝醉了到处乱跑,我怕晚上闹腾我拦不住,就只能牺牲自己了。」 华胥:「……是吗?」 他回想起初醒时被箍住的手腕,便觉得谢大傻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于是点了点头,递迴水囊,冷哼道:「暂且留你一条狗命!」 谢逢秋:「……」 行将一日,终于远远望见云雾缭绕的邀月之巅,半月奔波,总算是尘埃落定,散落各地的游子如游鱼入海,纷纷归家。 华胥等人委派任务距离远,算是最后一批,谢十六他们已经回来数日了,一见面便拉着谢逢秋叽叽咕咕,讲述各自经歷,到激动处甚至手舞足蹈,不能自已,谢逢秋也不甘示弱,及至赞美之词地描绘了他与华胥的英姿,用词之夸大,仿佛他们打的不是一个普通魔头,是个成了精的千年大妖怪。 对于神晔的离去,华胥并没有多作解释,那人本身带着任务而来,若说得太直白,反而徒增烦恼。 他们这桩委派与书院最初的判定有很大的出入,想来也是那位魔头低调的作风给了他们很大的错觉,按照规矩,华胥需要前往理事长老处,详细汇报任务细则。 入殿便是书山卷海,白鬍子老头隐在卷册之后,正登记记录着,见他进来,笑眯眯地探头打招唿,「来汇报的么?过来,先坐吧。」 如果谢逢秋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一脸猥琐之气的糟老头子便是他们入院之前最为熟稔的那名廉丹长老,后者总是故作高深的笑着,但菊花般布满纹路的脸庞和过度瘦弱的身躯总令人生不起尊敬之感,跟邀月大多仙风道骨的长老们都不一样,他平易得有点过于不正经了。 第95页 华胥没坐,看着他从身后的架子上翻出登记的册子,半真半假地把彩衣镇一行讲了个大概,言罢便抬手行礼,将要退下。 廉丹却忽然叫住了他。 「少将军,还有一事。」 仅是一个称唿,便让华胥心脏一紧,他转头,见廉丹笑眯眯地望着他。 「……何事?」 廉丹先是沖他行了一礼,是专用于五大家的特殊礼节,末了抬起头,言语间正式不少,道:「……家主夫人已经派人传了消息过来,望我们好生照看少将军,过段时日便会派人接您回家,往日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偌大一个邀月书院,竟无一人识得人中龙。接下来这段时日,邀月书院书院上下,会竭力保护少将军的安危。」 「……言重了。」华胥对这样客套颇感不适,想来神晔已经回到了族中,既然得到了他的消息,母亲定然不会坐视不管,他那位母上大人疯起来,便是父亲也拦不住的,只是这样大的阵仗,于他而言却负累了一些。 他嘆了口气,回道:「以后不必叫我少将军,就像往日一样,该如何就如何吧。」 廉丹这时才带上一点笑意:「那是自然,你的身份,总不好大张旗鼓。」 他微一颔首,正要离去,廉丹却又叫住了他,「少将军等等。」 他交给他一卷用秘符绘成的捲轴,封口处是华胥家特有的徽记,施术者可以将声音用符文存入捲轴中,非亲缘子嗣不得启,若强行开启,捲轴会自动将内里的内容毁灭,是华胥一族特有的、用于传导机密信息的特殊工具。 一打开来,华胥家那位威严家主的声音传入耳畔。 「吾儿阿憬,有要事委派。」 华胥拎着捲轴,走在秋叶泛黄的小径上。 离邀月之巅不远,有一座山,叫不归山,这座山平平无奇,无甚特点,唯一值得人称道两句的便是山脚下住着一小支隐居的妖族,名灵瑶族,灵瑶族天性纯良,不喜与人争锋,族人大多术法低微,因其特性,千百年来五大家一直默认其栖息在人族的领地,这支种族繁衍千年,族内有一样世代守护的秘宝,相传是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一块彩色石,这块彩色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效用,唯一一样,却是坚守着千百年前的本职,能填补天地间的任何缺漏。 如同鸡肋,并没有什么大用,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人觊觎,但毕竟是秘宝,灵瑶族依旧苦心孤诣设下了迷阵,自此不归山脚下杳无人迹,寻常人连他们在哪里都找不到。 父亲千里迢迢派遣过来的任务,却是让他前往不归山,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瑶族手中取得五彩石,末了还附上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这委实不像他的作风,更不像华胥家的作风,且不论这五彩石家族拿着有什么用,只这强抢的话外音便让华胥觉得无比诧异,华胥家风严谨,有违道义的事从来都是明令禁止的,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父亲说出「不惜一切代价」这样疯狂的话? 难道……封魔疆出事了? 华胥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 可惜这位家主说话歷来简洁,捲轴中只言明了任务,前因后果只字不提,他便是再担忧,也没有琢磨的思路。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 谢逢秋早在等着,谢十六等人热热闹闹地笑谈着,前者甫一抬头,立刻看出他神情不对,悄悄朝谢十六打了个手势。 喧闹的声音立即停了。 「华胥,怎么了?」谢逢秋轻声问,华胥摇了摇头,抬眼在房里的几人身上扫了一眼,淡声道:「出去。」 「啊……好好好。」谢十六和唐潜远果断起身,却又被华胥摁住肩膀,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有些烦躁,「不是你们。」 他一掀眼帘,看向谢逢秋:「是你,你,出去。」 谢逢秋:「……」 第54章 前夕:生辰喜乐 谢逢秋觉得华胥好像又生他气了。 寝房的事只是个开始,整整一天,他都没怎么跟自己说话,还总是跟谢十六两人厮混在一起,窃窃私语,只要自己一凑近,他立马就不说话了,嘴跟上了封条似的。 谢逢秋愁啊,这华胥的心,多变的天,这次他实在琢磨不出对方恼怒的原因了。 一直到晚上,谢大爷才找到机会搭话。 「华胥华胥,你等等我嘛!」 对方不理,并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白眼。 「诶呀华胥……」他心一横,干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你理理我嘛,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华胥被迫后退,正面对上他的视线,直直地盯了他两秒,忽然在他委屈的目光中挑了下眉。 「没生气。」他探手揉了揉他的狗头,轻声道:「谢逢秋,生辰快乐。」 ……操。 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展开,谢逢秋足有半晌没说话。 他的脑子瞬间就混沌了,甚至华胥话落音的那刻还有些恍然大悟,哦,今天是我生辰啊…… 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并不值得铭记,就连他自己虽然用这个藉口厚颜无耻地要求过华胥给他弹琴,但事实上从来没有上心过,那一天就如同以往每个晨起日落一样,平淡地过去了,只有偶尔在晚间忽然想起,原来今天是我生辰啊,才会悄悄地取出平日里攒下来的铜板,去村子东边王姨家买一点最次的酒水,如果存款多,心情好,或许会多走两步,去村头的杂货铺买一斤爱吃的糕点。 第96页 仅此而已了。 生辰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日子,他也不觉得难过,那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来了,没什么好矫情的,可今日华胥这句犹带笑意,清风过耳的「生辰快乐」,却让他停滞了那么多年的舌尖,后知后觉地泛出苦味来。 要是早点遇见他……就好了。 有人惦记的感觉,可真不赖。 华胥见他久久愣神,瞳孔涣散,还当他是没反应过来,微微眯起眼睛,反客为主抓住他的手腕,淡声直言道:「走吧,给你准备了惊喜。」 谢逢秋很快就见识到了所谓的惊喜是什么。 书院大多林木树干上都刻满了符咒,到了夜间会发亮光,闪烁明熠如数不尽的莹莹火虫,照亮前行的小径,但此刻通往寝房的路上,三两步便可见一盏高高悬挂的红灯笼,半隐在树枝林捎间,将原本清高寡淡的仙境添上了几分喜乐之色。 偶有三两学子路过,瞥见到树下的谢逢秋,彼此相视一笑,促狭地招手道:「谢学子,生辰喜乐啊。」 「……」 这还只是个开始,他们渐渐往寝房的方向走去,路上见到几位同窗,谢逢秋便收穫了几声生辰喜乐,无一例外都是善意却带着看热闹的心情的,许是在书院修习的日子过于枯燥无味,大家都对这点喜事摩拳擦掌,好事者早早听闻,甚至隔着老远就开始喊:「谢~学子~,生辰~快乐~」 声音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谢逢秋:「……」 若换在平日,他定然也是看热闹中的一员大将,可现在被围观的变成了他,承载着无数同窗好友满噹噹的祝福与热情,他忽然觉得有些招架不来,悻悻地应了两声后,有些尴尬地悄声道:「怎么……大家都知道了……」 「这你得问十六,」华胥淡淡道:「挂这些灯笼的时候,别人问一句,他要回十句。」 谢逢秋暗自将罪魁祸首拉出来鞭挞了一遍,而后问:「这些灯笼……都是你准备的?」 华胥也没不好意思,点头道:「嗯,你不是说这配色很喜庆,颜色很温暖么?」 ……那也不至于给我挂一路吧? 华胥似乎看出他所思所想,瞥眼道:「你不喜欢?」 「没有没有!」这时候哪能说这种话?谢逢秋是不想活了才承认,只见他面容肃正,异常真挚地说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多灯笼,你怎么带回来的!为了我的小小生辰,真是辛苦你了,华胥!」 「……也没什么。」华胥道:「从山下採买肯定不现实,我只买了彩纸和木料,这些是谢十六两人今天赶工做出来的,我也不知道生辰要怎么过,就想着弄得热闹一点,这些东西零零散散,置办起来还挺麻烦的,更何况你之前还说要琴,弦丝和上好的花梨木也不好找……」 谢逢秋听到前面,本还有些失落,想着这么多盏竟然没有一盏是华胥亲手做的,但听到这句,哀色骤退,双目大睁,喜不自胜道:「你要给我弹琴?」 华胥:「……」 「那还有其他的么?舞乐什么的也可以安排上啊,要实在害羞,你也可以清唱给我一个人听……」 「滚!」 这人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寝院,谢逢秋这会儿已经适应了这些个大场面,他本就是喜欢热闹且善于回应旁人的人,推门入院前,竟还有心情与跟他道喜的人掰扯两句—— 「谢学子,生辰喜乐啊……」 「客气客气,唉那灯笼要不送你一盏?多喜庆多温暖啊,挂在寝院门前一定能辟邪!」 谢十六唐潜远二人早早准备了宴席候着,席面简单,二三两薄酒,几道硬菜,还有些花生糕点之类的陪衬,谢十六这个乡野村夫也不管个三七二十一,囫囵将主食和甜点摆在一起,被唐潜远严厉制止:「不行!这样容易破坏整个席面的风水!听我的,把它放在烧鸡的旁边,秋哥吃了,明年一定能招财进宝,财源滚滚。」 谢十六本不想理会,可听到这极富诱惑力的八字预言,二话不说将碟子搁到了唐潜远手里,大声道:「放!怎么富贵怎么放!不要考虑我!」 等谢逢秋走过去一看,不大的一张八仙桌被他俩折腾得仿若五行八卦,顿时怀疑:「那菜碟儿摆卦,我不会被吃坏肚子吧?」 华胥去内间取了碗碟,用清水漱净后,各倒了一碗酒,「不会,今天你生辰,霉运找不到你头上来。」 他一开口,谢逢秋便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华胥,你什么时候给我弹……」 「咳咳!!!」 「……」 话还没说完,便被华胥皱着眉头的做作呛咳打了个截断,谢逢秋愣了一下,明白了,这是要给他单独弹啊! 他立刻高深莫测:「没什么,我刚刚说了句梦话。」 谢十六、唐潜远:「……」 大可不必。 华胥又咳了两声,转移话题:「来,喝酒。」 四人分列四方,举杯同饮,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酣畅之际,唐潜远忽而感嘆:「要是叶子在就好了。」 他若是在,定不能让谢十六和唐潜远把菜碟摆成这么难看;他若是在,现在桌上的食物一定一点也不剩了;他若是在,说不定能将这宴会弄得更热闹更完整一些,五个人里,他除了偶尔疯癫,大多时候都是行事最稳妥的那个。 第97页 谢逢秋和华胥深知其中渊源,谢逢秋看似无动于衷,可神晔刚走的那晚,他一个人呆呆地望了好久的星星,后者更是清晰明了地听他诉说过所有苦衷和困痛,此刻忽然提起,两人俱是心中暗嘆,双双陷入安静。 这样的感慨终究只持续了小片刻,少年人往往能更好地应对离别,因为他们岁月不停,余生漫长,无论前路通往何方,总能遇见曾经的故人,唯有华胥,独自端着酒盏,面对即将来临的分离,默默一饮而尽。 夜深了,华胥自从上次扶风城一醉,便不愿再体验这种感觉,是以他虽然喝得多,但酒意分毫不差地被化出去了,谢逢秋酒量时深时浅,令人看不大懂,但这次看起来还算清醒,另外两个则毫无顾忌,酩酊大醉,好不容易将他俩送回寝院去,谢逢秋对着一院子的狼藉,深沉地嘆了口气,回房一看,华胥已经把琴拿出来了。 他当机立断决定明天再来收拾。 「想听什么?」华胥一边调试着音准,一边问他。 琴是他自己动手做的,上好的梨木冰蚕丝,尾部刻着简洁大气的花纹,没有任何坠饰。十分符合华胥一贯的风格。 谢逢秋托着腮,弯眸笑道:「随便,你弹的我都喜欢。」 他并不通音律,也欣赏不来这种高雅的行为,他喜欢的,是华胥特意为他做这件事本身,无论是弹琴,抑或煮茶,只要沾染上了华胥二字,他便觉得格外高兴。 瞥了他一眼,华胥没说话,随意弹指一拨。 舞乐这种东西,他也只在很久以前学过个大概,本就不需要他多精通,只是希望能在谈论时能品论一二,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还是古琴制好之后,临时抱了两下佛脚,能弹完整的也不过一首,谢逢秋就算想要听别的,他也捯饬不出来。 一曲终了。 谢逢秋如闻天书,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好听,迟来的酒意稍稍上头,他支着脑袋,眼睛明亮如星月。 「好听!」 华胥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醉了。」 谢逢秋大概是处在半醉半醒之间,因此并不反驳,只是笑意盈盈,喃喃道:「华胥,你真好……」 后者正欲将琴锁回柜子里,闻言动作一滞,沉默良久,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逢秋似乎听到了一声悠远绵长的嘆息。 再回头,那张冰雪无俦的面容竟然有些松动,唇角微微抿起,幽黑深邃的瞳孔中映着些许暖意,他轻声道:「谢逢秋。」 「嗯?」 「我教你一个法术,你记好了。」 「……嗯?」被酒意浸染的脑子支撑不起他的思考,他只用了片刻疑窦华胥为何要教他通讯术,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感受掌心细腻的触感上。 「这是我曾经无聊创造出的法术,没什么大用,飞得也很慢,从这里到不归上,可能需要半天的时间,不过胜在简单,很容易学,你且看好了……」 为了让谢逢秋看得清楚,他特意将速度放得极缓,白玉般的食指轻轻在他手掌中游走着,看起来丝毫不设防,仿佛手掌一拢就能将这块温润无暇的美玉抓住,据为己有,谢逢秋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全幅心神都放在欣赏美手上去了。 「看明白了么?」 谢逢秋半趴在矮桌上,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 华胥坐直身子,淡淡道:「那你画给我看看。」 「……」 骑虎难下,谢逢秋抬起一只指尖,照着他方才的模子,装模作样地划拉起来,华胥微微皱眉:「错了,错了。」 他一看这人无辜的神情,便知道他刚刚十有八九学了个屁,只好起身,绕到他身后,摁下他不安分总乱扭的肩膀,半圈着他,掌心覆在手背上,手把手教学起来。 「将灵力凝在指尖,别分心,画得细一点,这样传音才能声声入微……」 谢逢秋猝不及防被这个带着冷香的怀抱一抱,顿时不扭了,眼神也呆滞了,一股热气从后背相贴处直冲天灵盖,他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看我干什么?」华胥不悦,扬着下颌道:「看手,要是学不会,你别想我给你写信。」 谢逢秋愣愣地摒住唿吸,心脏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但他实在是不太清醒了,华胥让他看手,他便听话地去看手,但见那指尖如削葱根,肤白如玉,骨骼匀长,哪里像只握剑的手?倒比那些千恩万宠富贵丛里堆出来的小姐还要好看。 他愣愣地看着,又觉得心痒痒,反手去捞,抓进掌心里,便更加觉得细腻,爱不释手如无暇美玉。 华胥低垂眼睫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发火,只是手腕翻转,继续执着地去教他那个千里传音的灵鹤法术。 他一翻,谢逢秋也跟着翻。 他再翻,谢逢秋跟槓上了一样,非要把他攥进手里。 华胥终于忍无可忍,低声道:「不要闹!」 他这么低低一吼,声音好似炸响在谢逢秋耳畔,后者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好似终于清醒了一点,扭头瞪圆眼睛看他。 他有些烦躁,也不管他醉没醉,听不听得懂,只管道:「我再教一遍,你要是再学不会,我……唔!!!」 剩下的话没法再说出口了。 谢逢秋只见一抹妃色水润的薄唇在眼前开合,想也不想探头凑了上去! 第98页 这人半醉的时候,属实比他完全清醒之时大胆很多,他趁着华胥还未反应过来,伸手摁住了对方的后脑勺,那只从始至终让他心心念念的玉手,娇软地躺在他掌心里,任他搓扁揉圆,华胥震惊之下,连反抗都忘了,怔怔地一动不动,任由他为所欲为。 这人喝醉了,怎么还乱亲人呢…… 好凉,又好热。 华胥的身体总是带着凉意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冷冷淡淡的,如同雪山峰顶最孤傲的那一捧雪。可谢逢秋抱着他、亲着他、禁锢着他,却觉得从头到脚都烧起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意,耳尖是通红的,血液是滚烫的,眼里燃起了更深切的渴望,他不管不顾地撬开唇齿,贪婪地扫荡着属于他的气息。 华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谢逢秋摁在了地板上,双手被束缚着举过头顶。 墨发铺散了一地,谢逢秋稍稍撑起身子,喘息着低眸看了一眼,这傻子估计以为在做梦呢,咧着嘴嘿嘿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地在华胥微肿的唇上亲了一下! 「啵!」 「媳妇儿!」 「……」 华胥被这攻城略地的亲吻弄得有几分迷濛的眸子终于恢復了清明,眼看谢大傻还要压下来,他脸一黑,伸手狠狠将其掀翻! 「媳你大爷!」 谢逢秋突遭外力,骨碌碌地从华胥身上翻了下去,后者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心中又怒又恼,心中犹觉得不够解气,上前两步,兇狠地提起谢逢秋的衣领! 「谢、逢、秋!你……真是——」 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个所以然来,反而因为怒气扯到嘴角刚磕出来的伤口,他倒吸口凉气,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唇齿交缠的狎昵触感……忽然不争气地红了耳尖。 少将军害羞了,但少将军死都不会说,他为这样回味般的行径而感到羞恼,于是变本加厉地发泄在手里提着的谢逢秋身上。 都怪他! 混蛋! 他极其狠厉地把人推到墙上!正考虑是生煎还是下油锅!浑浑噩噩了半天的谢逢秋忽然又清醒了一点,掀起毫无焦距的眼眸,迷濛地盯了他片刻,忽而道:「华胥?」 他忽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眼眶泛红,哼哼唧唧地低眉垂首,抵上华胥的额头,哽咽道:「你别走,不要丢下我,我好喜欢你的……」 「……」 天大的怒火,都被这一盆凉水浇透了。 华胥蓦地僵住,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思绪纷乱的他终究还是没有意识到这句「我好喜欢你」真正的意思,只是无可奈何地长嘆口气,抬手摸了摸谢逢秋的头髮。 「对了。」他忽而低语一声,似乎想起点什么,探入怀中,拿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莲花。 这是当日偷熘下山谢逢秋赠他的琉璃莲花灯,他后来闲来无事,在上面刻了不少护身的符咒,整理东西的时候,觉得这玩意儿委实鸡肋,易碎又不好携带,便想了法子将其压缩,用银链绞起,想着干脆送给谢逢秋当个生辰贺礼。 刚刚被他一搅和,差点把这档子事忘了。 「我随便做的,你也随便带着吧,虽然可能秀气了些,不符合你狂霸酷炫拽的气质……」没有男儿会喜欢这种细緻玲珑的物件儿,所以华胥在给他手腕戴上的时候,顺手加了一圈灵力,琉璃莲被取下或者碎了,他不管离得再远,都会有所感应。 末了,他嘱咐道:「谢逢秋,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谢逢秋盯了片刻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琉璃莲,又扭头去看他。 两人距离极近,这倒是方便谢逢秋了,他盯着眼前人微抿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又猝不及防地亲了上去! ……这人简直病得不轻! 华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狠狠一声唾骂!想也不想地狠力挣扎,可谢逢秋像是发了疯,两只手臂如铁铸,一时竟分毫都不得撼动,两人从墙上滚到地上,衣裳都被扯到凌乱不堪,华胥不得已才动用灵力,把他给隔出了一丈远。 他真是要气疯了。 发冠早已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去,墨发凌乱地披着肩头,衣襟大开,亵衣要落不落地挂在小臂上,露出大片毫无遮挡的胸膛,自锁骨往下,线条姣好,肌肤雪白,细腻如瓷胎,再往下,可见若隐若现的腹肌和人鱼线,亵裤也有些歪斜了,小半匀称紧实的腰胯被衣料虚虚掩着…… 谢逢秋——这个疯子!!!刚刚竟然……竟然!他怎敢—— 少将军活了半辈子,从未如此狼狈过,胸口还带着濡湿的痕迹,其中锁骨往下的那处他似乎格外钟爱,竟然吮出了青紫的痕迹!华胥只低头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烧得他理智全无!怒髮冲冠! 妈的!差点连裤子都被扒了! 谢逢秋你他娘的瞎么! 喝醉了连男女都分不清么! 少将军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难堪,他狠狠咬着下唇,怒视着不远处眼神茫然的罪魁祸首,这次连哼哼唧唧的哭诉和剖白也救不了他,少将军拢着衣服站起身来,气急败坏、一字一顿地恨声道:「谢、逢、秋,我——华胥家尊贵无匹的少将军,极其记仇,手段阴狠,这次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老子!我!不会!给你!留信了!」 第99页 作者有话要说:  糖糖糖!最后一点糖,过了这几章,就要走剧情了,大家不要被现在的甜蜜沖昏了头脑,毕竟……他俩可是误会了十二年啊…… 可能会有一点虐虐的(但我发誓,就一点点!小刀!秋哥还是那个秋哥!乐天自在!快活潇洒!走完剧情,十二年后解除误会,他们就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 华胥最大的残忍,也就是不给他留信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两个傻子!) 第55章 前夕:不告而别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 清晨,唐潜远被准时的生物钟唤醒,宿醉的太阳穴有些微的不适,但并不影响他积极向上的心态,他强撑着起床洗漱,朝同寝的程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早啊,程学子。」 程衍比刚入院时成长许多,变得不动声色,渐渐沉稳,面对唐潜远的热情,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以示回应。 小唐并不在意,他开始他每日最重要的一件事——卜卦。 每日一卦是他的习惯,这样就可以提前得知一天的气运,以好做出相对应的…… 「哐当——」 ……措施。 程衍听到动静,掀帘看了一眼,见到地上骨碌碌打转的八卦盘,皱眉问道:「怎么了?」 唐潜远不答,犹在梦里,喃喃自语。 「我的天,大凶啊……我好多年没见过那么不吉利的卦象了……」 他话落音的那一剎那,凶气就自己找上了门来,只听「哐哐」两声,小院大门忽然被推开,冲进来一个脚步匆匆、形容狼狈的男人,后头还跟着一个人正不住劝慰。 小唐同学觉得后头那位有些许眼熟,定睛一看,才发现——啊,原来是他的好朋友,谢十六啊。 那,他前面的那位就是…… 诶呀妈呀!他秋哥! 小唐又不敢置信地确认了一遍,确认那披头散髮、衣冠不整,形象活似走火入了魔的大兄弟是他的金大腿之一,谢逢秋,当下也顾不得吃惊,连忙三两步迎了上去,「秋哥!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这话说得,好像真被欺负了他就有能力去报仇一样,程衍这时恰好从后间走出来,见到这般情景,也是吓了大跳,手里铜盆差点没端稳。 「谢……逢秋?」 半刻钟后,三人齐刷刷端坐院内,听谢逢秋讲那关于昨晚的故事。 他十分苦恼,万分悲痛,先伸手抓了把自己的头髮,唐潜远这会儿知道他头髮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了,只见他揉了一把还不算完,竟然还烦躁地揪了两把,谢十六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将自己薅秃了,忙转移话题道:「老唐,你有收到华胥给你留的信吗?书桌、或是窗台上?」 「信?什么信?为什么要留信?」唐潜远虽然不解,但看着谢逢秋眼巴巴的模样,还是进屋搜寻了一圈。 没想到还真让他找着一封。 「是这个么?」话未落音,谢逢秋已经急切地抢了过来,迅速展开,一目十行地扫完,渐渐松了一口气。 他一边看,谢十六一边给其他两人解释:「今天一早起来,华胥就不见了,衣裳行李什么的,连剑都带走了,我哥差点急疯,赶紧来找我,然后就在我窗台那里发现了一封信,华胥留的,他说他有点事情要去一趟不归山,跟书院请好假了,很快就回来,让我们安好勿念,我哥不信,非来找你确认,幸好你这儿也有,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让我哥冷静下来。」 唐潜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程衍坐在谢逢秋对面,端详两眼,认真道:「我觉得他需要的不是冷静,是冷水。」 谢逢秋还真恨不得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这个可怕的噩梦就结束了。他没法像任何一个人倾诉那种感觉,一觉醒来,房间里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人告诉自己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或者会不会回来。 他茫然无措地在房间里呆呆坐了多久,血液就冻结了多久,心脏就停滞了多久,眼前忽然黑了又亮起,他总算意识到要去找其他人询问,于是衣裳也来不及换,头髮也来不及梳,就这样无头苍蝇似的冲进了谢十六的院落,所幸……华胥还给他留了一封信。 谢逢秋捧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是华胥的笔迹、是华胥的口吻,一边放下心来的同时,一边觉得格外委屈——没有告别也就算了,留口信竟然也没有自己的份儿,自己在他心里竟还比不上谢十六重要么?!喝忒!渣男! 再一看,连唐潜远都有,就他没有,心里的愤懑更是如滔滔江水般绵延不断…… 「啪——」 越想越生气,谢逢秋恨恨地将书信拍在了桌子上。 「就我没有!」 拍完还不解恨,又用力捶了一下,「我不重要吗?!」 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如同深闺怨妇,他努力将委屈咽回去,谴责道:「也不知道去多久,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一声不吭,就自己收拾好东西,嘱託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唐潜远被他这么大反应吓了一跳,觑了觑其余几人的面色,讪讪道:「秋哥,不必如此吧,华胥不过是外出一趟……」 「什么叫不必如此!」 谢逢秋又是一声大吼,吓得唐潜远差点跌到桌子底下去! 第100页 他兵荒马乱地端正坐好,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我!谢逢秋!他的同窗!他最好的朋友!远行前难道不应该打声招唿吗?!」谢逢秋「蹭」地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小没良心的……」 谢十六歷来话多,咋咋唿唿,这会儿却没说话,稍显惊诧地看着他哥情绪丰富的面容,总感觉有哪儿不大对。 他不咋唿,咋唿的就只剩唐潜远了,后者安静了没片刻,忽而一声短促的惊叫:「秋哥,你手上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 谢逢秋低头,瞧见那串银链绞着的琉璃莲花,后半句渐渐没了声响。 唐潜远道:「哥,你昨天腕上还没这东西,会不会是华胥留给你的?」 小唐同学平时学业毫无可称道之处,但他记性不错,善于观察,谢逢秋腕子上这朵琉璃恁娘气恁显眼,教人想看不见都难。 琉璃莲随着手腕动作翻转着,间或折射着浅浅的日光,谢逢秋仔细端详了片刻,仿佛是想起了些什么,顿时脸色就有了些许古怪。 「呃……」 谢十六从琢磨中回过神来,见他一脸尴尬,问道:「哥,怎么了?」 「没……」 谢逢秋受华胥离开的惊变影响,思维混乱,压根没来得及回忆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在询问就是在去询问的路上,此刻看着这缩小版的琉璃莲花,忽而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了华胥冷淡的言语。 「……我随便做的,你随便带着……」 「……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随着这二三言语,更多的记忆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朝他汹涌而来。 他突然明白华胥为什么不给他留口信了。 他似乎、好像、仿佛、隐约……是干了某些胆大包天的煳涂事,譬如,他或许是强吻了人家。 昨夜情形一帧帧一幕幕地浮上心头,醉酒之后的荒唐混帐事儿不约而同找上门来,他的脸色越来越怪异,越来越微妙。 他不仅强吻了人家,好像还剥了人家衣裳…… 他还、他还亲了人家的胸口,试图去扒人家的裤子,手……好像还恬不知耻地摸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 还有一曲琴音、灵力仙鹤、冷香环绕、唇齿交缠……细想起来,对于此次远行,华胥最放心不下的分明是他,要不是他昨晚自己作死,现在这些口信里,他那份应该是最长的,最温和的。 哦天哪。 他还怪人家为什么不告而别,这么多条「罪证」歷歷在目,华胥没当场削了他都算心地善良了。 还有、还有…… 谢逢秋眼前浮现华胥最后的模样。 衣襟大开,他亲手脱的;墨发泼散,他亲手解的;亵裤凌乱,他亲手……咳咳,没扒得下来;胸膛如玉,红痕一点,他……亲嘴吮的。 莫名羞耻,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终于想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谢逢秋头疼地摁住了眉心,强自按捺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不行,不能笑,这是很过分的事情,不能因为圆了梦就忽视自己犯下的罪行,他是个罪人,他轻薄了人家,他忏悔,他罪大恶极…… 多想一个词,谢逢秋嘴角的笑意就浓烈一分,最后实在遮掩不住,他只好干脆拿手掌遮住半张脸,瓮声瓮气地道:「没事了,我想起来了,这错在我,不怪华胥……」 「没人怪他,」唐潜远是个实在孩子,毫不留情地说道:「秋哥,是你一直在谴责他。」 「……」 「话说回来,华胥去不归山干什么?」调整好心情,谢逢秋正色问道。 这一行人里,程衍只跟谢十六还算熟识,就连同一寝房的唐潜远都不过是普通交情,自觉还没到能与他们探讨这些的程度,于是站起身来,颔首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进去了。」 谢逢秋跟他不熟,于是没拦,谢十六目送着他走入内间,欲言又止,却有些坐立不安,接下来两三句话的功夫,他一句都没在点子上。 「谢十六,」谢逢秋道:「你屁股上长虱子了吗?扭来扭去干什么?」 谢十六看了眼微微晃动的门帘,犹豫道:「哥,这好歹是人家的院子,让他一个主人避退,这不太好吧。」 谢逢秋只觉得莫名其妙,「是他自己要回房的,难道我还要求着他坐下来听不成?我有病啊我?」 谢十六:「不是……唉,他……他一个人呆着,他担心他闷,要不你们先聊,我去看看他?」 谢逢秋微微挑眉,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他是小孩子么?时时刻刻还要人陪?谢十六,你不太正常啊。」 「不是……」谢十六连忙压低了声音,拉着谢逢秋小声道:「你不知道,程家最近出了点事儿,他爹娘去世了,两位哥哥争权争得厉害,总之就是很糟糕,他这段时间心情都不太好,我得看着他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疯了疯了,这孩子已经疯了! 这章这么纯良,为什么锁我!(jj你良心不会痛嘛!!!) 第56章 前夕:灵力仙鹤 唐潜远听完后第一反应:「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谢逢秋立即附和:「是啊,他室友都没听说过,怎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谢十六,老实交代,你跟小程公子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第101页 「什什什么发展!!」听到最后那一句,谢十六忽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双目圆瞪,两颊通红,舌头囫囵打了好几个结,「不不不是,你别胡说,我们什么都没有,是我是我自己打听出来的,你们别胡乱猜测……」 谢逢秋:「我们不胡乱猜测,我们一般看事实说话。」 唐潜远:「老谢,你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 谢十六:「……」 就连唐潜远这个万年不开窍的人都看得出端倪,足见得他的在意有多么显而易见。 谢逢秋撑着下巴,促狭地笑。 谢十六快哭了,「不是,你们别说……他真的没有那种意思……」 谢逢秋:「那就是你有那种意思咯?」 他的脸涨成了煮熟的虾子,终于明白跟他哥争辩是没有用的,这老流氓总有办法反将一军,干脆缄口不语,谢逢秋见他羞得快要钻进缝里去,终于见好就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去找他吧,我们不会在他面前多嘴的。」 毕竟若真是剖白了心迹,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那才是最可悲的,谢逢秋比谁都明白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听他这么说,谢十六才松了口气,待他走后,唐潜远才暴露了始终隐藏了几分震惊,诧异道:「我天,他还真喜欢程衍啊……」 谢逢秋:「你刚刚套话套得这么熘,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唐潜远:「我知道个鬼啊,那不是配合你嘛!」 「……呵。」 这人一定是跟华胥一脉相承的木头! 谢十六进去了没片刻,又出来了,不过这次是两人一起。 程衍虽然心性渐渐沉稳,可审美上还是喜欢那些张扬耀目的配饰,简洁飘逸的书院弟子服,中间一条腰带却是特制的,绘着栩栩如生的狮首狼牙,马尾高高束起,白银髮冠熠熠生辉,衬得其下眉目分明的少年愈发俊朗。 谢十六和他并肩立着,这人大半年抽条拔节长了不少个儿,以往只觉得他快要和华胥不相上下了,如今一看,竟已经比程衍高上些许,姿容清秀,温和有度,和身旁俊美无俦的少年站在一块儿,竟有些莫名其妙的般配。 谢逢秋心中暗嘆,他琢磨着,十六这开天闢地头一遭的桃花运,怕是能成! 两人双双走近,谢十六绅士地替人家拉开椅子,又主动倒了盏热茶搁到他手心里,从始至终笑意浅浅,举止沉稳,跟平时疯疯癫癫的那个谢十六简直判若两人! 唐潜远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但他是第一次知道还有其他的因素在里面,于是心下感慨万分,看着两人,简直像看到了崭新的新世界大门。 程衍却仿佛有些不适应,偶尔会稍稍皱眉。 他依旧坐在谢逢秋对面,谢逢秋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与一双稍显锐气的眸子对上,程衍看他一眼,便又倏忽低下头去,安静地盯着桌子,片刻后一声不吭地推过来一把木梳。 「……啊?」 谢逢秋完全没反应过来,默默坐直了身子,程衍依旧不看他,无比沉静地道:「头髮。」 「啊……哦,谢了。」 谢逢秋这才想起自己的头髮还是乱糟一片,幸好今天休沐,不然顶着这髮型去上课,清霜长老又得把他赶出来。 他诚恳地道了谢,然后拿着梳子往头上薅,他歷来简单粗暴,不喜欢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功夫,通常都是插进去直接扯,然则今日头髮又抓又揪,格外凌乱,打结的地方不少,再这样粗暴对待,不免龇牙咧嘴,有几分疼痛。 唐潜远试图接手,他道:「秋哥,你放手,我来吧,你这样头髮会被你扯光的。」 没梳几下,梳齿之间已经卡了大把被扯断的黑髮了,谢逢秋看了一眼,当机立断把梳子交给了他,「你稳着点啊,秋哥的这一头秀髮就交给你了。」 唐潜远信心满满地接过,用力一梳—— 「靠……靠靠靠!轻点轻点!」 「哥我已经很轻了,谁让你一直抓啊揉啊的。」 「又掉头髮了!我要秃了!」 「想太多了,离秃还早着呢。」 杀猪般的嚎叫直冲天际,谢十六几次想伸手,但他觉得自己的技术或许还不如唐潜远,于是又悻悻地缩回来,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俩跟头髮拼命。 在这样一片兵荒马乱中,一把沉着的嗓音杀出重围,「……我来吧。」 谢十六愣了。 谢逢秋和唐潜远齐刷刷顿住了,三人不约而同看向程衍。 被这样注视着,他似乎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抿着唇,睫毛微颤,不与任何一人对视,盯着桌角的细小裂纹,鼓起勇气道:「我来吧。」 「……」 谢逢秋缓缓收回跨上椅子的脚,不明白这位小少爷怎么忽然如此善解人意,但他嘴损毕竟不对自己人,于是沉默半晌,玩笑似的清了清嗓子,笑道:「别别,唐潜远也是仙门公子,他差点把我一半的头髮抓下来,事实证明,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少爷都不靠谱,我还是自力更生比较实在。」 程衍浓密的睫帘勐地颤抖了一下,嘴唇抿得更紧了,但也只是平淡地点了下头,没再强求。 谢逢秋顺嘴宽慰了一句,「没事,我那里还有华胥的小半瓶髮油,回去我搽一点,捋一捋就顺了。」 第102页 程衍倒是没说什么,谢十六却好像嗅到了猎物的勐兽,立刻追问:「髮油,什么髮油?你们又乱花钱了?」 谢逢秋道:「花在华胥身上的,怎么能叫乱花呢?他那头髮顺滑如缎,冰凉如玉,不得买点东西保养一下啊!」 这话还算在理,但谢十六总觉得有几分怀疑,华胥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啊,于是他道:「哥,不是你买来讨人家高兴的吧?」 「咳咳!」谢逢秋被半口茶呛了个正着,立即坐直,一脸严肃道:「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是我送他的礼物,是心意,懂不懂?」 就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您老人家干的。 谢十六觉得接下来的话自己不一定会想听,但他还是坚持想要一个真相,于是迟疑两秒,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谢逢秋转着茶杯,脸上竟然隐隐还有几分自豪,他稍微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地道:「最好的,最贵的,你猜多少?」 谢十六一点也不想猜,他心疼得快要裂开来了,厉声指责道:「哥!你太腐败了!」 谢逢秋:「那华胥不得用最好的……」 两人一言一语地拌起嘴来,唐潜远托腮看戏,唯有默不作声的程衍,像是与他们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始终格格不入,捧着茶盏,眼帘低垂,谢逢秋每多说一句,他的脸色就低落一分。 日暮西山,天幕暗沉,一尾灵力绘成的灵鹤轻飘飘地飞过书院的上空,停在某间寝房檐下的红线铜铃上。 对谢逢秋来说,真正展开灵力仙鹤、听到华胥的声音的时刻,他那颗始终惴惴不安的心才算平復下来,此前无论何种猜测,无论信里华胥写得多么真挚,他总觉得是虚无缥缈的,没有那人亲口的一句「我会回来」,他就觉得如在云端,无法踏实。 华胥的话语很简洁,寥寥二三语,像是还带着昨日未消的怒气,听起来格外冷淡,他绝口不提昨日的荒唐,但愤懑发泄得很明显,谢逢秋安静地听着,回味了一天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怎么就忘了,华胥本是不喜欢这样的。 灵力仙鹤是一次性消耗品,展开不过一刻钟就会消散,他就捧着那抹渐渐散去的光点,沉默地坐在那人冰冷的床榻边上。 光点四散,湮为虚无,逐渐什么都没有了。 谢逢秋仰面躺下,单手蒙着双眼,在一片黑暗中,忽然感觉无限迷惘。 十七年前的一个秋夜,杏花村的村民们捡到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婴孩渐渐长大,没什么钱,吃百家饭长大,但他活得特别轻松恣意,因为他没什么大抱负,也从来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他就这样得过且过,舒服自在地生活着,身后跟着一群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叫他秋哥。 后来他进了书院,穿上了上乘布料制成的衣裳,吃上了可口的饭菜,他挺高兴的,却没有预想中的欣喜若狂,这些东西,给他他便要,若要收回去,他也没什么捨不得的。 至于修仙,那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没什么概念的词彙。 即使天资聪颖,他的课业始终不上不下,因为他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旁人趋之若鹜的,他触手可及,旁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他反应平淡。 活到如今,谢逢秋只对一件事,一个人生出过蓬勃的热切,渴慕过一个人的目光,忐忑过一个人的怒气。 他努力地想把这件事情做好,可惜没人告诉过他,原来一件事不是闷头往前沖就可以的,即使往前沖了,能不能登顶,也需要路的尽头那个人的成全。 他若点头,便是天堂;他若摇头,便能瞬间坠入地狱,连人间都没得呆。 没人教过他这种路要怎么走,他要努力地奔到终点,还是慢慢前行,享受跟那个人并肩行走的片刻余温。 这太难了。 他并不善于掩饰自己的眼神,那里面露骨的喜欢,就算华胥再迟钝,也早晚会发现,这层窗户纸捅破的那一天,究竟会是怎样的情形,他都不敢想。 华胥啊华胥……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将冷香和缠绵都咽回肚子里。 忽然,他一骨碌坐了起来。 愤恨地捶了一下身后那张原先心上人安榻过的床褥!着恼又无奈地哼唧着: 「喜欢我一下,又会怎样嘛……」 作者有话要说:  谢十六喜欢程衍,但是程衍喜欢谢逢秋…… 天我为什么能写出这么狗血的剧情,但是问题不大,程衍其实是个好孩子,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阻碍的(握拳,相信我!) 第57章 前夕:灵脉大会 谢逢秋最终还是学会了那道仙鹤传音。 他虽然当时喝得煳里煳涂,但记忆之清楚,从他后来日日回味华胥衣衫不整的模样就可见一斑,当时是心猿意马,清醒了细细一琢磨,流畅的线条就跃然指尖。 仙鹤从歪斜别扭变得精细灵巧,它飞得慢,每日晨起之时,华胥的仙鹤落在檐下的红线铜铃上,他小心翼翼捧过,珍而重之地听完,然后拣昨日发生的趣事传回去,火红的灵力勾勒出的仙鹤晃悠着翅膀,会在日落时分停在华胥的指尖。 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交流着日常的琐碎,耳畔常常响起的清冷悦耳的嗓音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这让谢逢秋觉得那傢伙其实从未走远,只是去山下买小食去了,或许在下一刻,或许是夜半时分,踩着月色走上前来,对他说一句平淡冷静的「我回来了」。 第103页 华胥不常与他说不归山的所见所闻,他似乎并不喜欢那里,或者是办事遇到了阻碍,恨屋及乌,他本身话少,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句,偶尔说说今天遇到的人,轻描淡写,一概而论,谢逢秋却听得很高兴,他要是真在那儿乐不思蜀,那才是大麻烦呢! 这桩不归山的委派,书院瞒得很严,谢逢秋旁敲侧击上下打探都没得得到一个有用的字眼,也试过投石问路地向长老们申请同去,往往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清霜长老死亡凝视,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时日一久,他渐渐也就释然了,不就是一桩委派么,他谢逢秋等得起。 秋叶纷纷,小径上常年布着遍地的落叶,脚踩上去咔嚓作响,一晃眼,初秋就深了,天气渐渐寒凉。 「一切安好,你何时回来?不归山那边冷么?书院近日下了好几场秋雨,导师们已经准备分发炭火了,你多穿点衣裳,小心别着凉了,昨日我又熘下山一趟,神晔留的那些药粉已经不剩多少了,早知道就应该让他把配方交出来……十六最近天天往程衍那边跑,眼里都没我这个大哥了,唐潜远又跟程衍一个屋子,他们仨现在天天一起玩儿,我怀疑他们排挤我,你赶紧回来帮我教训他们……书院呢,一天天就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前不久弄的年中测验,幸好你不在,差点要我半条老命,最近好像又要弄个什么灵脉大会,真是闲的……」 谢逢秋趴在桌前,絮絮叨叨,直到仙鹤再也承载不了多余的话语,才依依不捨地闭了嘴,走到檐下,看着它从指尖晃晃悠悠地飞远。 说到灵脉大会。 谢逢秋顿时一个脑袋三个大,灵脉大会,顾名思义,测验灵脉的大会嘛,修仙者除了丹田、识海,最重要的就是灵脉,丹田容纳灵气,识海锻鍊意识,灵脉,则是在日积月累的修炼中,潜藏在四肢百骸及每条经络的灵蕴,相较于过于直观的丹田识海,灵脉的检测更能体现一个人一段时间的修炼成果,以及真正的实力,灵脉大会邀月每年都会举办一场,场面不小,算得上是一桩盛事,在修的每位学子,都必须接受灵器的检测,随后在书院那座最高的通天碑上排出个一二三来,当然,这只是第一道检测,若是学子对其中一人的名次有异议,便可自行挑战,胜者取而代之,输家回到原位,至于如何战?战几人,这又是另外的规则了。 让谢逢秋头疼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二三排出来后,碑上前七名的弟子,要与受邀前来的其他学院精英有一场更火爆的比试,歷年来这最后一战都是灵脉大会的重点,直接关系到两个书院面子好不好看的问题,要是在自己的场子上被别人踢爆馆了,那邀月的脸往哪儿搁?所以书院九学,无论平时关系如何,这种时候都是卯足了劲把平日里的顶樑柱推出来,相互之间切磋频繁,力求能在最后一战上做到配合无间。 谢逢秋就是那个被推出来的人之一。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想当条咸鱼,可同窗们非要上升到集体意识的问题,他不参与就是没有集体荣誉,连清霜长老都对此番行为持支持态度,并私底下威胁他,要是没进前七,以后每堂她的课都站外头听。 「……」 这他还能怎么说,可不就被死推着赶鸭子上架了么? 一学毫无疑问是程衍,二学三学谢逢秋到现在还没记住他们的名字,四学是那位曾经找过程衍麻烦的萧大少,程衍都成长了他还没成长,每天像只幼稚的斗鸡,追着程衍满场啄,看得人无话可说,六学七学是女子学堂,来的恰好是对双胞胎姐妹花,妹妹清高孤傲,姐姐巧笑嫣然,搁那儿一站,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八学最令他惊讶,竟然派出了两名,其中一个还是谢十六。 「你出息了啊!小老弟。」谢逢秋大为吃惊,谢十六却摊了摊手,道:「不是我厉害,是我们八学的同窗们都太菜,只能挑勉强能看过眼的,以防跟你们差距太大,跟不上进度,我们还特意准备了备选。」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旁边那位老实憨厚的朋友,道:「看上了哪个,尽管挑!我们八学也要为书院出一份力!」 谢逢秋:「……」 备战小队就这样初步有了雏形,每日放堂之后,日暮时分,一行人像特务接头一样秘密在后山训练,当然大多时候是各玩各的,毕竟各自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练习心法,只是间或搞两场比试,或者观摩观摩其他人的招式,忽略萧大少和程衍的那些令人降智的私人恩怨,大多时候大家的相处还是十分和谐的。 也会有其他学子闻讯而来,围观看戏,这个年纪的少年们无论看上去是否稳重自持,心里头都烧着一股意气风发的热血,尤其是这种慷慨激昂的集体事件,一下子就能激发他们心中那熊熊燃烧的中二魂,看了没两天,书院里就开始流传为他们加油的口号,也不知道是谁取的——邀月九雏,凤翱云霄! 「……」 谢逢秋当时听完,只有一个感想:窒息。 「还凤凰九雏,怎么不叫孔雀开屏呢。」又一次训练之际,众人闲暇,无意提到这个话题,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萧大少全名萧北旌,每天把「狂霸酷炫拽」几根鸡毛插在头上,今天占比较大的应该是「狂」那根,只见他冷眸微眯,刀削般英俊的侧脸上薄唇轻蔑地勾起,嘲讽地吐出一句:「呵,愚蠢。」 第104页 众人对他时不时犯点病早已习惯,这位眼高于顶,脑子却是浆煳煳成的,经常让人质疑,这样的神经病,萧家让他继承了,真的还有活路走么?但这些心思一般也就在心里想想,毕竟爱护智障,人人有责,程衍就不一样了,这两人就是天生的对头,萧大少看他不顺眼,他看对方也没高兴到哪里去。 「萧少爷有何高见?」 大少倨傲答曰:「高见不敢当,凤凰那是形容女孩子的,不如换一换,我倒觉得龙游九天这个口号甚合我意,诸位觉得如何?」 程衍:「……妈的智障。」 程衍说出了大家最想说的心里话,萧少顷刻大怒,霍然站起身来!双目如电,冷意森森,一字一顿道:「你!将成为本少手上的第一抹亡魂!」 这样的情景每日都要来一遭,谢十六头疼得不行,没忍住说了句:「萧少爷,你昨天还说要让他见不到今天的太阳呢?」 说到这个,其他几人都噗嗤一笑,那队姐妹花隐在角落里,姐姐笑得花枝乱颤,「可不是嘛,大少也没食言啊,我听说他今天早上冲进寝院摁着程小公子不让他起床……哈哈,据说还害他因为迟到被罚了呢……」 这件事已经不局限于几人之间的笑谈了,整个书院都飞遍了,程衍一念及此,当即黑脸,提剑蹭然而起!指着萧大少道:「来——决、一、死、战。」 如此正和萧大少之意,俩人一拍即合,立刻跑到林子后头对招,谢十六万分头疼地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总归放心不下,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这几人一走,场子顿时安静了不少,谢逢秋靠着树根,叼着不知从哪儿掐来的草叶子,道:「也别九啊九的了,咱们今年不是有十个人嘛?我觉得上面那些都不靠谱,你们再琢磨个好听点的,别到时候真上场了,下面的人给你们喊「龙游九天」……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对这个口号感到头疼,就连五学的那位歷来不苟言笑的大佬,听闻这几个字,稍微想像那个场景,也禁不住后背一凉,嘴角抽了抽,道:「为什么要口号,大家安安静静的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发刀子之前,先发一点小日常,以免大家接受不了 第58章 前夕:大凶 「这你跟他们说去啊,」谢逢秋笑眯眯道:「大家要给我们加油鼓劲,总是需要一点寄託的,林学子不要这么拒人千里嘛。」 姐妹花娇俏地看了他一眼,姐姐掩着唇角,美目流转,道:「我觉得谢学子说得有道理,至少不能再让大家自由发挥了,我们还是再想想吧?」 谢逢秋没说什么,这两姐妹为人和善,常常帮他说话,一支队伍里就这么两朵娇花,一般她们说的,其他人不管同不同意都不会反驳,当下朝两人点点头,爽朗一笑。 姐姐更高兴了,花枝乱颤地倒在妹妹怀里,掩嘴轻笑,含羞带怯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只可惜,谢逢秋瞎。 华胥是实实在在的木头做的人,除非是挑明了说,否则遇事根本不会往其他方面想,谢逢秋就不一样了,他是间歇性不开窍,简单来说,他的聪慧敏锐只会放在他在乎的人身上,譬如华胥、谢十六此类,一点点风吹草动、情绪变化他都能察觉到,但其他的路人甲乙丙丁,不需要他多费心神的,他多看一眼都懒,哪里能感知到这一点点少女情思呢? 有谢十六看着,那二人註定闹腾不起来,他们提着剑气哼哼地返回之时,其他人正讨论到:「要文采斐然还是通俗易懂」这个层面,萧大少听了没两耳,又炸了,「本少钦定的龙游九天,你们竟然敢不採用?!」 大家正讨论到激烈之处,懒得理他,萧大少自顾自地怒火中烧了片刻,见无人理睬,想了想,决定先不与这几个刁民计较,席地一坐,纡尊降贵地参与到讨论中来。 「简单一点,不用太过花哨,就喊邀月加油不好么?」这是崇尚朴素的五学大佬。 大少立即反对:「这怎么能体现我们必胜的信念和气势!」 「……那不然,喊邀月必胜?」这是没文化的老实人谢十六。 大少坚决反对:「俗!」 「少年英杰,齐聚邀月……这个怎么样?」这是两位姑娘。 萧大少冷哼一声,依旧反对:「没气势,不予录用!」 「……」 姑娘看起来想打人了。 谢逢秋低头蹭了蹭鼻子,终于站了出来,拍拍萧大少的肩,笑道:「萧少爷,有没有兴趣和我切磋一场?」 萧少天不怕地不怕,眼睛放在头顶看人,但他崇尚力量,对比他强的人总是要多几分尊重,当初华胥一招把他掀飞的场景还歷歷在目,连带着这位和华胥走得近的刁民他也会留点面子,谢逢秋既然开口了,他就算不乐意,也不会拒绝对方这种合理的邀请。 两人走到林后,那里有一块天然的空地,被其他人粗略地圈划起来,做了练武场,草草地过了两招,萧北旌便按捺不住问:「那个华胥,他不参加灵脉大会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华胥是被书院派出去执行委派了,但究竟是什么委派无从可知,他的实力有目共睹,萧北旌嘟囔道:「他要是在,这区区比试还不是赢得信手拈来,书院到底怎么想的,这种时候把骨干派出去……」 第105页 谢逢秋愣了一下,復而笑道:「我倒不知道,大少爷对我的室友有这么高的评价。」 萧北旌只能正常那么片刻,听他这么说,立即勾起蔑然的嘴角:「我可不是夸他,本少只是觉得他的实力还稍微能看过眼,到时候真上场了也不会拖我后腿,不像你们……」 谢逢秋:「来来来,这话当着大家的面说。」 「说说什么说!本少的金口玉言从不重复第二遍!」 「呵……」 谢逢秋自认不是个文化人,所以他并不打算参与这些讨论,但他没想到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敲定了一开始的那个——邀月九雏,凤翱云霄! ……头秃。 所以他挽回了个寂寞是吗? 就在这样紧张而火热的气氛中,灵脉大会渐渐逼近了。 通天碑矗立在书院最大的一座华殿前,碑前是可容纳上千人的广场,作为书院的待客门面,浮生殿巍峨高耸,直入云端,吞嵴兽高高扬起,黑色琉璃瓦折射着粼粼光芒,而浮生殿前的通天碑,犹如一把直逼天穹的利剑,隐入渺渺云雾中,一眼看不到尽头。 各学的弟子衣着崭新,神采奕奕,井然有序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广场前方,有一段二十来级的阶梯,阶梯之上正是高台,十数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老们全被请出来压场,彼此气势恢宏,各成天地。居于正中的,自然就是那位院长,鬚髮皆白,却精神矍铄,穿着一身委地的白袍,看起来十分仙风道骨。 这还是谢逢秋第一次见到这位院长的真容。 只听说他常年闭关,书院大小事宜都是诸位长老打理,甚至连新生入院那日都没露过面,可他实力不俗,地位超然,修仙界人人都得卖他几分面子,邀月能稳稳噹噹地立足,属实少不了他的震慑。 而在院长的右手边,那名身穿火红袍服的长者,便代表着此次与邀月切磋的书院,在那名长者的身后,站着一排着火红弟子服的少年,男女皆有,眉宇间带着傲气,所有人背后都背着一把两尺有余的窄背长刀,气息平稳,灵力深厚,想来底蕴不弱。 程衍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解释道:「那是摘星学院,也是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学府,不过一直被邀月稳压一头,所以歷来都跟邀月不大对付,别人来观摩学习,只有他们,年年都是冲着踢馆来的,这次如果让他们赢了,只怕要在外面说道好久。」 谢逢秋笑了一声,说道:「那我们任重而道远啊,小小年纪真是背负太多了。」 程衍似乎不太适应他的玩笑话,只是淡淡点头,并不多言。 通天碑前,陆续有人被唤到名字上前去,人群间或爆发出激动和艷羡的声音,谢逢秋看着一人将手掌贴合在碑面上,朦胧金光在他身侧氤氲了片刻,忽然盘旋而上,直冲云霄!直到原先那名矗立在最上方的人名被压落下去,才缓缓停将下来,金光凝成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谢逢秋忽然摸了摸下巴,道:「可以啊,这应该是现在最高的了吧?程小公子,你有信心么?待会儿能不能沖个榜首给我开开眼?」 程衍侧过半张脸,说道:「这次的榜首,恐怕不是我,我们十个人里,卧虎藏龙者甚多。」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谢逢秋一眼。 后者摆手:「还是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的好,毕竟我不靠谱的时候远比靠谱的时候多。」 程衍也不反驳,好似他只是淡淡提了那么一嘴,谢逢秋认不认可对他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谢逢秋盯着他沉静到有些无欲无求的侧脸,心中暗自嘆了口气。 「那个……我知道你家里最近发生了一些变故,」谢逢秋抓了把头髮,斟酌着词句:「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看开点,别太难过,当心把自己闷坏了。」 这话出口,程衍仿佛要飞升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几分波动,他静静地不置一词地看了这人片刻,某一时刻,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其他东西掩盖,他飞快地垂下眼睫,道:「我知道,从我入书院以来,他们就没有一天消停过,日子过得这么波澜起伏,我已经习惯了。可毕竟离世的是我的父母,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顿了顿,他又道:「谢谢你,谢逢秋。」 「嗨,」谢逢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拢共才说了五句话……」 「不是这个。」程衍打断他,微微沉吟后,轻声说道:「千层石阶,凭虚镜,学堂外,你帮过我三次……一直没找到机会,亲口跟你说句谢谢,拖得太久了,或许你都不记得了,对你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但我……」 谢逢秋尴尬地蹭了蹭鼻尖。 程衍嘴唇翕合,似乎还有很多想说的,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强调道:「谢逢秋,谢谢。」 「……」 程衍走后,唐潜远便熘达了过来,他捧着三枚铜板,习惯性卜卦。 只不断地喃喃道:「错了,错了,再来一次……」 谢逢秋总觉得程衍走前看他的那个眼神有些深意不明,然还未深想,愣是被他念清醒了,「你干嘛呢?」 话刚落音,三枚铜钱骨碌碌地落在地面上,谢逢秋低头看了一眼,心头没由来地一跳。 唐潜远苦哈哈地捡起来,不死心,继续扔,一边扔一边道:「这大好的重要日子,我不是想给你们卜个卦嘛,但今天我这手气好像不行,扔出来的都是大凶,你等我,我一定给你扔出个上上卦来……」 第106页 「叮铃当——」 铜钱落地,朝上的全为同一面,谢逢秋看不懂卦象,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想着,果不其然唐潜远又是一脸苦相,他右眼皮跳了两下,连忙拉着唐潜远,道:「行了行了,你别扔了,再扔我这气运给你扔坏了。」 唐潜远一想也是,「好吧。」 谢逢秋盯着那三枚铜钱被他收回怀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不归山。 华胥满心疲惫地回到房间。 五彩石是灵瑶族千百年代代相传的宝物,没什么大用,可这些迂腐的妖族固守着千年的传承,要从人家手里拿过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又只能用一次,说起来跟强抢也没什么区别了,他在这不归山下驻守的期间与灵瑶族斡旋多次,还开出了很多能力之内的价码,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始终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满意的答覆,要不是良知还在线,依华胥的实力,他就直接强抢了。 从父亲的态度可以看出,这枚五彩石对家族很重要,但封魔疆究竟发生了什么?难不成天裂开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猜测多么天方夜谭,华胥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近日家族派来的人终于抵达,他才隐晦地知道了个大概。 好傢伙,不是天裂了,是地裂了——封魔疆两界交际处,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翻涌着炽热岩浆的宽广裂缝,长逾数十丈,普通人一旦靠近,便会被翻滚的热气焚化成灰,修为高深的修士可勉强抵御,但绝不可在附近久待,令人头疼的是,这裂缝于人族而言是天罚,可却让魔族如鱼得水。 非但如此,魔族若在裂缝旁边呆得够久,魔气也会更上一层楼,这道裂缝的存在,对封魔城之后的人族百姓安危产生了很大的威胁,所以华胥家主才不得不向妖族求借五彩石。 封魔疆果真是出事了,看来回族的计划要提前了…… 华胥头疼的摁着眉心。 前段时间昼伏夜出,疲于奔波,他晚上连觉都睡不好,直到这两日家族的人到达,五彩石的任务才稍有进展,他才能稍微喘口气,可眼下青天白日,觉也睡不着,他想了想,从屉子里取出先前谢逢秋传来的、那些没听完的灵鹤。 他前几日事务繁杂,往往只能听个大概,所以就用特殊的法子保存了下来。 熟悉的清朗声音落在耳畔,他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原本字句渐渐模煳,影影绰绰地落在耳边,是些乱七八糟的字眼。 加衣……十六……程衍……还有,灵脉大会…… 等等。 华胥勐然清醒了。 ……灵脉大会,那是什么? 他的心跳勐然漏了一拍,诈尸般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地翻开之前的灵鹤,放在耳边细听,不过片刻,他便好像置身在深渊海底,周围都是沼泽,无法唿吸。 天杀的,灵脉大会…… 果然,一刻不看着就要出么蛾子! 他咬了咬牙,翻身从床上坐起,指尖寥寥几笔便有一个灵鹤欣然而出。 他脸色是罕见的苍白,许是因为今日劳累,也许是因为过度担忧。 「希望还来得及……」 第59章 惊变:人?魔? 「下一个,谢逢秋。」 长老的声音穿透嘈杂人群,掷地有声地落在无数人耳畔,谢逢秋对给他让道的同窗们点头示意,游刃有余地走过。 「别紧张,将手掌贴合在碑面上,释放灵力就好了。灵力越盛,通天碑测得越准。」 长老显然也是知道他们这几个代表的,对他颇为关照,轻声细语地提点之,旁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谢逢秋朝他颔首一笑,展开骨节分明的五指。 碑面微凉如玉石,通体漆黑,暗沉沉地却并不反光,好似里头藏了千年的底蕴,深不可测,谢逢秋手摸上去,自如地释放浑劲的灵力。 如先前一般,灵力入碑如入海,转瞬又被古碑转化为金色的薄雾,浅浅地笼罩了谢逢秋全身,按这流程,接下来应该是薄雾凝实,冲击碑顶,可众人屏息凝神了好片刻,那金色薄雾依旧如梦似幻地在谢逢秋周身氤氲着,丝毫没有动静。 「嗯?」 「怎么回事?怎么不动啊……」 「这碑不会坏了吧……」 众人窃窃私语,谢逢秋莫名其妙地收回手看了看,同样沖那登记的长老道:「长老,这碑上一次维修是什么时候?」 「……」 此番动静惊动了看台上的人,摘星学院的红袍长老巴不得他们出乱子呢,伸长脖子探头探脑,长老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通天碑是何种神物,怎么可能会坏。」,而后招来一个随侍的弟子,又悄声耳语几句。 那弟子听罢,飞快地上了看台,又以同样的姿态在院长耳边转述。 远远的,只见院长朝长老点了点头。 长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摆手示意谢逢秋让开,旋即自己站到了碑前,气沉丹田,灵力喷涌—— 金光碟旋而上,立即压下了最顶上的人的名字。 「哇,长老不愧是长老,好厉害……」 「这么说就不是通天碑坏了,那为什么谢学子刚刚没动静?」 这个问题,也是很多人心中的问题,谢逢秋抱胸站立,回头一看,以极其恬不知耻的姿态漫不经心地说道:「也许是我的潜力太大,碑哥觉得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羞于检测。」 第107页 人群稍微寂静了一下。 过了片刻,与谢逢秋熟识的前排弟子忍不住道:「……你要点脸行吗?」 谢逢秋摊手耸肩,不置可否。 底下弟子笑成一团,及至这时,气氛都是安乐而祥和的。 然而当他再次覆掌其上,通天碑沉寂片刻,忽而发出一身刺耳的尖啸的时候,看台上的几位长老,忽然『蹭』一下站了起来! 只见金光散去,谢逢秋不明就里地立在碑前,黑色源流如抽丝剥茧般从他贴在碑上的手掌里涌出,通天碑里仿佛藏着一头不知疲倦的餮兽,贪婪地吸取着他身体里的能量,他仿若感到不适,微微皱眉,想抽手却抽不动,掌心的皮肉都仿佛粘在了碑面上。 「哥!」唐潜远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失声大喊了一句。 谢十六完全怔住了。 看台上所有长老,皆在此刻不由自主地起身,紧紧地盯着那翻滚着的黑色洪流,谢逢秋另一只手掰着手腕,狠狠一拉!却纹丝不动。 他咬牙忍着,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失的东西令他躁动不安,骨缝间有某头巨兽正逐渐甦醒,发出威胁的低吟和吼叫,两具庞然大物以他的身体为基,隔空对峙着,通天碑疯狂汲取,身体暗处的隐藏者不甘示弱,两两争锋,只是可怜了作为载体的谢逢秋,极端的拉扯之力,让他觉得灵魂都好像要和□□分离开来! 「唳——」 终于,通天碑好像是终于吞够了,确认了,率先收了力,先前从谢逢秋身体里拉扯出来的黑色能量一股脑地喷薄出来!以肉眼看不见的急速,扶摇直上!而后在被云雾半遮半掩的通天碑顶,形成一道盘旋着的黑色巨龙,诡谲的黑色散发着令在场之人无比不适的感觉,无数人心脏咚咚直跳,巨龙缓缓盘绕着,黑雾凝成的身形将邀月山顶的仙雾打得四散,仿佛原本的人间仙境,忽然闯入了邪恶无匹的怪物。 「呃……」 谢逢秋终于受不住力,半跪着倒在通天碑前,谢十六站得最近,心下一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翻上云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担忧道:「哥,你没事……」 他这一上,变故又生—— 还未完全沉寂的通天碑感知到另一个类似的生命体,人族的灵器本身会对魔族有敌意,不用他伸手,碑面自发地爆发了一股吸力,谢十六脚跟还没站稳,就被迫稳稳噹噹地贴在了通天碑上。 「哥——」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 这一系列的意外简直教人措手不及,还未待底下面面相觑的大家想清楚盘旋在通天碑顶的那条巨龙是何意,谢十六又被通天碑盯上了,这次的检测十分迅速,不过眨眼间,又有一道黑雾唿啸升天,化为一道朦胧缥缈的雾状黑环,安静地悬浮在黑龙之下。 「……」 「呔!」 一片岑寂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那位摘星学院的红袍长老,只见他发须皆张,拍案而去,立刻从这桩桩件件中挑拣出了重点,厉声道:「孽障!竟然有魔族诡人!混入我学府圣地,好生嚣张!」 「哇……」 此言一出,满座譁然,高台上的长老们自然是看出了端倪的,此刻脸色都不太好看,却都没有否认,底下的弟子们就不一样了,魔族二字一出,几乎人人色变。 「天哪,竟然是魔族……」 「我人界歷来与魔族不共戴天,不消说了,直接杀了,永绝后患!」 「也不必如此血腥吧……」 「我觉得奇怪啊,他俩之前一直一点动静都没有,诶,我听说有些魔族从小服用药物,长大以后就混进我们人界,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是魔族那边派来的暗探啊?」 「别说,有道理,毕竟这么多长老都没发现他们身份呢……」 高台之上,白衣飘然的陆院长微微沉吟着,眉心一道褶皱浮起,红袍长老道明谢逢秋身份,立刻又扭头,冷笑着阴阳怪气地道:「陆院长,堂堂邀月书院,竟然混进了两个魔族,贵院一大群资歷过硬的长老,可全是吃素的?这要是一个弄不好,被这两个孽障一飞沖天,当真混入我族高层,那岂不是让魔族钻了天大的空子?!这事儿是你邀月之过,这总得认吧?」 死老头就是冲着搅浑水来的,看着一干被自己怼得脸红脖子粗的长老们,高兴得两撇鲶鱼须都抖了抖,不等他们回答,又接着道:「接连出了两个,我看贵院要么是存心包庇,要么是眼力不足,焉知剩下的这些里,还有没有更多的魔族?陆院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该给个说法才是!」 他的声音夹杂着灵力,洪钟似的穿透行云,响彻广场,弟子间顿时嘈杂起来,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身边就是下一个隐藏的「魔族」。 这般境况下,最冷静的反而是通天碑前的谢逢秋和谢十六。 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可不好受,谢逢秋单手捂着心脏,听着缓缓平復下来的心跳声,抬头看了谢十六一眼。 「你,我,咱俩是魔族?」谢十六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满脸如梦似幻,「哥……我在做梦吗?」 谢逢秋扯了扯嘴角,道:「不瞒你说,我也觉得像在做梦。」 这二人执手相看,皆是一脸「呵呵」。 高台之上的争执却渐渐趋于白热化,偌大一个仙门学府,出了两个隐藏的魔族,这桩丑闻值得修仙界所有人的关注,暂且不论这二人本身要如何处置,邀月书院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骑虎难下。 第108页 论不要脸,邀月书院当属廉丹长老,他撕开脸面,与那红袍云长老吵得脸红脖子粗,将后者气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指尖指了他一会儿,忽然拂袖怒喝:「好!好一个邀月!今日之事,我一定会如实告知各大仙门!我倒要看看!你们邀月要如何在众口铄金之下包庇这两个魔人!」 廉丹道:「包你大爷!」 云长老气急而去,高台上的陆院长看着底下的一片混乱,长长地嘆了口气。 「把那两个弟子,先羁押在经楼禁闭室,至于是不是魔族,等那几家的人来确认过再谈论吧。」 所谓「那几家」,究竟是指的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一长老忽而想起些什么,上前一步道:「那家那位少将军与这二人关系颇好,会不会……」 院长摆摆手。 「他们要是这样就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就不会屹立人族之巅多年了。」 他甩甩袖袍,復又坐回原先的位置。 「其他弟子,继续测,我就不信,还能揪出第三个来。」 作者有话要说:  马甲掉了!没想到吧!谢十六也有小马甲啊哈哈哈哈…… 第60章 惊变:魔骨现世 要真是有第三个第四个就好了,若是测探出的数量过多,便能将问题推到通天碑本身上,这齣闹剧就做不得数。 可惜没有。 经楼从下往上,共有十层,其中一层深埋在地底,灵气浅薄,阴暗逼仄,并不轻易启用,但若是事发突然,用来羁押无法轻易定夺的人犯,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谢逢秋仰面躺着,盯着刻满符篆的房顶发呆。 那是戒律堂的清霜长老方才临时刻下的,字迹匆匆,凌乱潦草,边缘还带着新鲜出炉的墙灰碎末,她亲自将二人押解至此,刻完满室的符文后,一语不发地转过身,极其犀利地盯了谢逢秋好久,好似要将他完全看透,所有的隐藏,所有的秘密,全部挖到天光之下。 刚刚经歷过大场面的谢逢秋,被那么多人盯着都没虚,被她看了这么两三片刻,冒出一背冷汗。 直至那时,他才从石破天惊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了发生的一切,在清霜长老恐怖的注视中缓缓举起手来,斟酌着道:「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长老信吗?」 呵。 清霜长老的眼睛里活灵活现地出现了这个字。 可她幽幽地盯了谢逢秋半晌,最后却道:「你若真是无辜,院长会还你清白的。」 然后她就走了,剩下谢逢秋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禁闭室里,琢磨着「无辜」二字的意味。 ……魔? 无辜? 大家对这个词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只怕难以用善意揣度他们,魔和无辜,从一开始就是没法划上等号的。 他沉沉地嘆了口气。 这声嘆息惊动了对面禁闭室的谢十六,地下不通阳光,没有窗口,总不能把人憋死,朝外的一面便未曾闭合,只有一层单薄透明却爆着滋滋灵光屏障横亘着,两间正对的房间里的人,还能隔着一条过道远远地聊会儿天。 谢十六先前一直不在状态,这会儿在这僻静无人的禁闭室内,终于嗅到了一点不似梦中的真实感,有些慌了,靠在门口,盯着那噼啪作响的灵力屏障,嘴唇翕合半天,却一句话都没吐出来,最后只是道:「哥,你别怕。」 谢逢秋倏忽笑了,翻身从床上坐起,在门口寻了个干净点的角落,一屁股坐下,「你看我像是在害怕吗?」 谢十六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诚实道:「哥,你心真大。」 「不是我心大,」他屈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平淡道:「是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可掌控的范围,焦急也轮不到我们了。」 谢十六沉默下来,好半晌都没说话。 两人隔着两堵墙,一条不远不近的过道,各有所思着,但心中兴许都挂着大同小异的疑惑:我安安稳稳地活了十七年,实在是人得不能在人了,怎么就突然有一天,有人会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呔,魔头呢?! 就好像在一片土壤中长了十多年的一株参天大树,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它,你长错地方啦!那片土壤才是最适合你的啦!你不应该在这里啦! 可是无数岁月过去了,它的根已经深深地盘扎在地底之下,无数暗流沖刷过它苍劲的根须,它与这片土地已经契合无比,要重新栽种,就要把那些潜藏在地底深处的无数无数分支连根拔起,这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还须得忍受拔起之时,那些已经无法脱离的鬚髮从自己身体上断裂的痛苦。 这太难了。 即使是没心没肺如谢十六,还是天性豁达如谢逢秋,此刻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消化。 他们在禁闭室里重塑三观的时间,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邀月揪出两名魔族暗探的消息隐晦而又风起云涌地在诸多仙门之间流通着,即使最先接到消息的姜氏已经传下话来,在事情未明之前,不得多嘴多舌,可禁不住两名魔族暗探的消息实在令人心惊,兹事体大,明面上不多谈论,背地里关起门已然开了不知道多少次小会了。 邀月山除了三年一度的新生筛选之外,从未如此热闹过,这个那个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仙府轮番上门,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旁敲侧靠事情的原委,说到底,这桩事本身就掺杂着太多不好言说的枝节,就像是被立住的一根岌岌可危的细针,手一松开,往前倒或者往后倒,抑或往左往右,针尖都可能戳破不同的气球,在它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如何发展——邀月包藏祸心,魔界另有所图,甚至还能说书院里出了魔界的叛徒,瞒天过海包庇这两个魔种。 第109页 总之,只要有心,任何一种可能都能被拍板定论。 若要避嫌,邀月必须把事情全权交给地位更高、份量更甚的第三方来解决。 比如姜氏。 姜家的修士到达时,书院的弟子很是开了次眼界。只见他们御剑而至,身着白底红纹的衣袍,远远在空中便能瞧见飘然如云雾般的袂角,红是妃红,白是纯白,墨发如缎,交相辉映,灼目无匹,落地之时,数十把仙剑发着莹莹温润的光芒,剑上人无论男女,姿容绝艷,眉心绘着一片皎皎灿烂的耀目红色,走近方知,那竟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盛放红莲。 这数十名修士姿容冠绝,举手投足仙气渺渺,竟如天边盛放得最烂漫的一捧晚霞,令人不可逼视。 为首一人,眉目含春,唇角轻佻,似笑非笑,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意,额间那朵芙蕖更是逼真,恍惚间竟有金光流窜其上,人与莲珠璧交辉,一时教人分不清,是人成全了莲,还是莲增色了人? 如果华胥在此,一定会忍不住骂一句:「骚包。」 领头之人正是姜氏的小少主,大名姜兮,在华胥眼里,字娘炮,号骚包居士,十里八乡最艷丽的一朵美人花没有之一。 华胥跟他,那是从小打到大的交情——少将军是位秋神月骨的美胚子,却常常舞刀弄枪,不事修饰,姜兮看来,是为没品,故十分嫌弃;姜少主年岁正好,大好儿郎,不为家族效力,天天穿身大红衣裳,笑得妖里妖气,华胥看来,是为恶俗,故十分不屑。两人两看两相厌,每每五家齐聚,定要掐上一架,后来渐渐大了,便也不那么暴躁了,但依旧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对方,逮着机会便要嘲讽两句。 总之,华胥看姜兮——娘炮! 姜兮看华胥——武夫! 真正接手的人来了,院长被迫结束了之前撂挑子躲清闲的闭关,空旷的浮生大殿殿门紧闭,又一次聚集了数十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不仅如此,还有另一群更有话语权的人严阵以待,气氛肃穆得令人忐忑。 姜兮倒是心情不错,妖孽般的桃花眼尾一直微微上挑着,修长的指尖拈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沫,呵,他可是早从族里得了消息,华胥家那个白长了一张好脸的活木头,就在这邀月书院,这是对方失踪以来两人的第一次碰面,姜兮琢磨着,一定要想一个让对方永生难忘的开场白,最好先下手为强,把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此才能解他这一年来难逢敌手的寂寞! 不过……那死木头在哪儿呢? 姜兮放下茶盏,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正要侧面打探华胥的下落,侧门忽然一响,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来,戒律堂的弟子押着两个少年上前来。 说是押其实也不尽然,毕竟朝夕相处,感情也不是作伪,戒律堂的几位师哥虽然冷着脸,乍一看严阵以待,实则处处照顾,走得慢了也不催促,还会放慢脚步配合对方。 被圈在中间的两人身着普通的月白弟子服,一夜未换,显得皱巴巴的,眼底略有青黑之色,虽然看着蔫嗒了点,但这两个所谓的魔族,被关的期间显然没有受到半点虐待。 姜兮被打断思绪,漫不经心地瞥了上方的院长一眼。 他跟邀月这群人不一样,五大家的人,生来就对魔族有说不尽的恶感,邀月念着旧情,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愿为难他们,那这坏人,便只能由他们来做了。 姜兮轻笑一声,沖殿中二人道:「抬头。」 谢逢秋昨夜没睡好,正是心烦意乱之际,浑身骨头懒洋洋的,站没个站相,听闻此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非常无可奈何地看向上首的人。 申个犯人,又不是挑娇花侍妾,抬头什么抬头?您审问之前先看脸下菜的? 姜兮还真是看脸下菜的类型,他打眼一扫,此人浑身邋遢,不修边幅,面容俊朗有余细緻不足,浑身上下散发着某个与令他嫌恶的武夫极其相似的气质,莹莹笑意立即淡了两分,不咸不淡评价道:「哦。」 谢逢秋:「……」 哦什么?哦是什么意思?谁问你话了? 姜兮粗粗地扫了两眼,甚觉寡淡无味,心里对这二人已经有了基本评判,但他看脸归看脸,正事却没忘,不情不愿地走下台阶,伸出修长莹润的指尖,凌空虚虚地在两人头顶点了一下。 先是谢十六。 说不忐忑是假的,莫名其妙被安上了个异族的身份,现下又被众多长老注视着,结果若核实,就相当于打入了无间地狱,之后的发展,只怕并不会很美好。 他紧张地闭起了眼。 珠盘玉落般的轻笑落在他耳畔,姜兮收回指尖的金光,额上娇艷欲滴的芙蕖渐渐合拢来,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眉心,笑道:「人魔混种啊,怪不得你们发现不了……」 这话不算惊雷,却也在大殿之内引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一位书院长老凝眉思索,与身旁的同僚低语道:「人魔混种?那不是很难存活的吗?据说体质也很驳杂,并不适合任何一界的功法……」 同僚斜眼看着殿中茫然的少年,轻嘆一声,道:「若真是如此,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看他对自己的身世如此茫然,想来十有□□是被亲身父母抛弃了。」 身后一人却肃穆道:「我看不然,这兴许是魔界的圈套呢,故意让这样的混种流落人界,凭藉极佳的隐藏之力套取核心消息,你看,我们大家不是都被骗过了吗?」 第110页 便又有人附和:「说得是啊,有道理……」 台上议论纷纷,众说纷纭,猜测什么的都有,姜兮唇角却不由得稍稍勾起,想来是这人魔混种的结论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便觉得这闹得满城风雨的邀月现魔事件并没有他所担忧的那么严重,兴许只是个意外也不一定? 他轻松地笑着,又将视线投向了谢逢秋。 依然如上次一般,华光初绽,红莲盛开,他轻轻地将食指虚空点在谢逢秋头顶…… 让我来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黑色。 盘踞。 沉睡。 ……凶意。 姜兮霍然睁眼,脸色大变,雪白的面庞上笑意无影无踪,顷刻间便将风流和漫不经心收敛起来,只剩下满脸正色的严阵以待! 「怪不得你们发现不了,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也能碰见一个……」 他顿了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冷然与杀意尽显,一字一顿地道:「魔骨!」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里有小可爱说更新难等,我就顺手加了个更(天吶幸好我存稿多~) 第61章 动盪:全面戒严 涉及魔骨,此事的关注点便不仅仅是背后的真相了,无论谢逢秋是否与魔族有联繫,无论他是否居心叵测,单就论他作为魔骨的宿主,这些人就不可能放过他。 魔骨的存在,就意味着魔界即将诞生一位无可匹敌的宗师级强者,此事一出,无论是邀月书院还是姜氏,都不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了,各式各样的传讯扑腾着从邀月山顶飞过,飞往四面八方、人族各处,将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往许多仙门的府邸,召集各派代表前往邀月议事。 修仙界的高层无一例外,就连五大家中的神农和华胥也在两日内陆陆续续地派了人来,除却相距甚远的汝嫣和避世的巫山,修仙界近百年来支各派首次聚得这么齐。 邀月为了封锁消息,全面戒严,所有弟子约束活动范围,不允许越雷池一步。 神晔离开时,谢逢秋没能好好送他,没想到再相见,却是这般情景。 重逢的故友隔着一道屏障,五味杂陈地对视着,心绪几起几浮,最终只剩了一声沉沉的嘆息。 谢逢秋这几日过得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饶是以他心比天宽,也一时不能接受,大殿中事了,邀月便遣人更换了他的「牢房」,这次可真是牢房了,据说是多年以前开闢出来、用来惩罚在外犯了大错的弟子的,入口便在后山,是一个阴冷潮湿、昏暗无匹的山洞,整座山头都有着符文大阵,洞口的屏障由两位宗师级别的长老共同布下,非特殊手法无法开启,再往前十来步,通往洞口的唯一一条小径,甚至还有戒律堂的师兄们轮番把守着, 实在是给足了他「危险分子」该有的尊重。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神晔折了张宽大的叶子,垫在臀下,与谢逢秋面对面坐着,「我刚刚去看过十六,他状态还好,没人为难他,现在你是重点关注对象,方圆一里,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我人微言轻,在族中地位不高,还是程衍帮了忙,我才能过来见你一面。」 谢逢秋「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替我谢谢他。」 神晔一眼看出他心事,直言道:「在想少将军?」 谢逢秋:「……」 他虽然知道华胥的身份,但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嘴里直观地听到到这个称唿,尊敬有余,亲近不足,从昔日两人共同的好友的口中言出,实在是有些微妙……和讽刺。 神晔像是看出他所想,淡淡一笑,闲聊似的开口道:「秋哥,很多人呢,从出生起就被定下了未来的路,他们生而不凡,背负一切,就像你,出生时就被血脉定下了魔族的身份,註定未来坎坷,而少将军,他远比你承受得更多,他不仅是华胥家的少主,更是堪神剑的传承人,还背着下一任华胥君的重担,这样的人,值得尊敬,也令人钦佩,那些责任就像大山一样终生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身上,合棺闭眼之时,挂念着的还是未完的使命。」 稍稍一顿,他忽然问道:「秋哥,少将军有没有告诉过你,他那副从不离身的肩甲的寓意?」 谢逢秋:「……没有。」 华胥有一幅肩甲,乍看简洁轻便,实则沉重不堪,除了沐浴安榻,他从不离身,衣裳不合适便藏在外衫之下,雷打不动,固执得令人头疼。 「华胥家的嫡系,每人有一幅那样的肩甲,那是他们的先祖在告诉他们,任何时候,不要忘记你肩上的责任。」 谢逢秋眼帘颤动一下,忽的沉默下来。 一直以来,要问他最担忧的是什么?是魔族的身份曝光后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吗?不是;是害怕这些家族宗派处置他吗?不是;他怕的是华胥,彩屏镇上,他亲眼见证过他冷漠无情地横剑浴血,那句杀意腾腾的「魔族无赦,遇之必杀」这几日总在他耳边环绕,他越是心慌,回忆便越会纠缠上他,以往那些可大可小的细节,也莫名其妙地在他心中放大。 如果华胥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会不会对自己感到失望?如果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会愿意听吗?又或者,像他说的那样,只要是魔族,就不配与他为伍,就註定会遭到他的厌弃,就註定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放弃? 谢逢秋想,若是这般情形,华胥还愿意护他一次,那他便是把心挖给他,把命送给他,也终究无憾了。 第111页 可若是他不愿呢? 「少将军是少将军,华胥是华胥,作为他的朋友,我可以亲昵地叫他的名字,与他谈笑风生,危险的时候躲到他身后,可当我剥下这层外壳,露出内里装的神农氏的芯子,他对我来说,就是华胥家的少将军,他们的行事准则,是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感情都不能动摇的,这便是护卫人族千百年的封魔华胥,这便是站在山巅之上的五大家。世人只看到他们脚下踩着十万疆土,看不到他们头顶顶着的摇摇欲坠的一片天。」 谢逢秋:「……你别说了。」 他理解不了神晔口中这些大义和压抑,他只听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感情都不能动摇」,一时气得心绞痛,实在不愿深思下去,他只好勉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随口问道:「外面状况怎么样了?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这一句话说出口时,他还算轻松,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切实地感受过魔族的身份给他带来的磨难,神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还好,这两天他们吵吵嚷嚷,有人说直接杀了以绝后患,也有人觉得可以将计就计,让你为我们所用,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一而足,还有人到现在都认为你们是魔界的暗探。」 谢逢秋倒吸一口凉气,道:「……杀了?别吧,我还想多活两年。」 「秋哥,我最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神晔艷羡道:「无论怎样艰难的处境,你都能自得其乐,愣是把自己活成自己的笑话,不过这次不同以往,哥,我还是希望你长点心。」 谢逢秋干笑两声:「你看我现在像快乐的样子快乐吗?」 神晔仔细打量他两眼:「我觉得蛮快乐的。」 谢逢秋:「……呵。」 神晔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起身道:「哥,别担心,应该没那么严重,我和程衍都看着呢,我虽然没什么用,但程衍代表的是中南程家,他的话分量可不轻,还有老唐,大家都会帮你的,情况或许没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谢逢秋沉默片刻,真诚地道了句:「多谢。」 神晔走后,他躺在冰凉凉的石床上,睁眼发呆。 他随遇而安,他没心没肺,他天性豁达……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想活了。 人魔两界如今关系恶劣,虽然他不大懂魔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从那些人讳莫如深的言辞中,他也大致能摸清——总之,定然是个令他们非常忌惮并且防备的存在,而现在正寄宿在他身上,扒都扒不下来的那种。 「靠,」他有些烦躁的抓了把头髮,借着旁边微弱的烛光,前后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没见交个寄宿费什么的,太不要脸了……」 既然是如此危险的存在,那些人又怎么可能放虎归山?神晔的话中有几分能信,他心里清楚,与其等审判结果出来,他还不如自力更生…… 要不然,越个狱吧?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他摇摇头否决了——开玩笑,遍布整座山的阵,他挖地三尺也逃不出去。 再想想其他的…… 谢逢秋仔细回忆着神晔的话,试图从他带来的信息中寻找一丝外界的漏洞,他就这样沉思着,心念划过某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一愣。 还有很多人……认为你们是魔界的暗探…… 在彩屏镇的时候,他听华胥说过,隐藏在人界的魔族,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实力极强,借用本身对躯体的掌控力阻止魔气外泄,另一种则是所谓的魔族暗探,定期服用压制气息的药丸以达到隐藏的目的,这种药物服用的时间长了,会对自身造成影响,无法修炼,甚至被药物压制的魔族一旦见血,便很容易失控杀人,所以此种方法培养出的暗探其实并没有很大用处,当然,像谢十六那种人魔混种,和谢逢秋这种靠魔骨掩盖气息的,是另类中的另类。 那种药物常年不断,是以若是怀疑某人是魔族暗探,通常会从他的过往开始查起,查他本人,或者身边那些多年来往密切的人,但凡有一条线指向了魔界,便说明他有常年拿到药的渠道。 现在有人怀疑他们暗通魔界,那会先查什么? 「杏、花、村——」 谢逢秋勐然从石床上坐起! 杏花村要是什么都没有,他当然不怕人家查,但问题是,谢十六是人魔混种,那便说明,翠姨和十六的父亲谢九叔,至少有一个是魔族啊! 说不定还有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  神晔:没想到吧?我又出来了哈哈哈…… 大家以为他是个打酱油的,其实……他真的是个打酱油的! 第62章 动盪:命来了 华胥是在神农氏到达的第二天赶回来的,先一批到达此处的华胥族人已经给他传讯言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归山的事情甫一结束,他便风驰电掣地赶了回来。 封魔疆派来的那批领头者是位年轻的副将,曾跟在华胥憬麾下,在少将军失踪之前,曾是他忠心不二的得力助手,当然,脸瘫也是与少将军一脉相承的,即使内心风起云涌,面上依旧镇定,四平八稳地行完礼。 「少将军。」 华胥憬朝他微微颔首,即使他心中兵荒马乱了一路,此刻也不由得被这位许久未见的故人稍稍分去心神,上下扫量一番,心中微微一嘆,感慨道:「是你啊,阿烨。」 第112页 「是我,少将军。」华胥烨八风不动地接话,若忽略他看向华胥憬景仰而克制的目光,他的态度几乎算得上冷淡。 「不说这些了。」华胥憬长嘆口气,收剑入鞘,旋即直视对方的眼眸,沉声问道:「谢逢秋呢?」 华胥烨一愣,「……谁?」 「谢逢秋,被抓起来的那个魔骨宿主。」 少将军言语平淡,可薄唇紧抿,眉尖紧蹙,显然是担忧到了极致,华胥烨跟他许多年,从未见他情绪如此外露过,一时视线愣在了他脸上,半晌没答话。 「……怎么?」 华胥烨终于回神,垂下双眸,波澜不惊地回道:「在后山,符阵封山,重重把守,为了安全,任何人不许探视,更不许靠近。」 华胥憬皱眉:「我也不行么?」 华胥烨道:「打开禁制的钥匙在邀月院长那里,少将军若开口,他必定会给,但您要想清楚了,这是所有人共同商讨的结果,您若开了先例,就是坏了规矩。」 华胥憬:「……我去找院长。」 他的斗篷被风扬起利落的弧度,华胥烨因为他毫不犹豫的决定眸中闪过片刻疑惑,可他很快便飞快垂下眼睫,快步跟了上去。 不过几炷香的功夫,一行人齐齐聚集在山洞入口,院长手里捏着一片银色的小牌,他雪白的鬍鬚长长地垂至胸口,他伸手轻轻抚着,沉沉嘆息着。 「少将军,时间不多,我等在外头候着,切记,不可多留,速去速回。」 华胥从下属手中接过剑,颔首道:「知道,我就看看他。」 除却院长,旁边还有几位邀月的长老,以及一些闻讯赶过来看热闹的吃瓜人,他们大多是对少将军一来什么也不说便要见人的态度感到好奇,当然也有纯粹是来搅浑水的,譬如摘星的那位红袍长老,两撇鲶鱼须似笑非笑地抖了抖,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少将军手里的剑,可是堪神?诶呀,我听说堪神是除魔的神物,千百年难得一见,沾了不知道多少代魔族的血了,我们少将军看来是魔族天生的克星啊!」 华胥憬:「……」 他很想回一句,谁跟你你们?! 可堪神入手,剑身冰凉,沉重如斯,肩上的肩甲沉甸甸的,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这老头子是在号他的脉,探他的意,他明白。 无数人的目光注视着,少将军捏紧了手中的长剑,指尖捏得发白,最后只沉声说了一句: 「……堪神会杀遍所有恶魔。」 人群中,程衍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声音压的极沉,仿佛有股自胸腔中喷薄而出的怒火,话音便不由自主地带了点凶气,少将军冷着脸的模样还是很能唬人的,一时便没人注意到他偷换概念的「恶」字,就连找事的红袍长老,也不由得在他这句杀气腾腾的话下消了音,讪讪地闭上了嘴。 华胥烨却微微皱了皱眉,递剑予他之时,不自觉地稍稍迟疑。 ……像是怀疑这个人还是不是他的华胥憬,是不是封魔疆那位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少将军。 华胥憬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心中急切,只冷淡地扫了红袍长老一眼,转身进去。 洞内昏暗,开始时有一条狭长潮湿的走道,摸着岩壁走,走到底才能看见里面的别有洞天,邀月这方面一直做得很人道,无论是禁闭室还是此处关押之地,虽简陋却总是一应俱全,中间的石桌上摆着凌乱的灯烛,虽没有干粮,石凳上却有几本关于辟谷的册子,朝下覆着,显然已经被人翻阅过。 靠左的地方有一张石床,橘黄的烛火轻轻跳动着,在石壁上投下一片怪模怪状的剪影。谢逢秋他睡得不□□稳,眉心紧皱,两手捂在胸口,腕上那串晶莹剔透的琉璃莲,紧紧地贴合在心脏的部位。 看到他的第一眼,华胥憬的心落回了原位。 第二眼,那颗心泡进了热水里,倏忽就软了。 见不到这个人的时候,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惦念,生怕他出点什么事。可真见到了,他也不敢喊醒他,只是静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悄声走近,犹豫着弯腰,轻手轻脚地替他盖好落到腰间的被子。 归根结底,他其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从知道谢逢秋出事的那日,他心中的惶然便没停过,只是少将军天生冷脸,外人瞧不出来,熟知他的人才能从细微的言行中窥见蛛丝马迹,可他终究是不爱倾诉的,无人能看出他心中那道左右摇摆的天平,他所坚守的东西,和他想保护的人,以这样意料之外又猝不及防的方式撞上了,身为华胥家的少将军,使命不允许他站在谢逢秋这边,可若要他当真这样果断地放弃朋友……他暂时还做不到,他没那么冷血无情。 「翠姨……」 少将军从未照顾过人,许是他动作笨拙,惊动了石床上安睡的人,谢逢秋忽然呢喃了一声,一个翻身,不经意蹭到了华胥正落在他身侧的手,微微一皱眉,復又舒展开来,许是以为在做梦,唇角微勾,肆无忌惮地一把抓住,指节挤入指缝间,十指相扣。 「华胥……」他低低地呢喃道,声线中流淌的,是浸入骨髓的思念。 如果华胥再长两年,或许能听出端倪,可现在的他绝对不行,四面楚歌的境地令他无暇他想,他丝毫没意识到这样的梦呓已经超脱了普通朋友的范畴,他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气,不无感慨地想着:这傻子…… 第113页 谢逢秋渐渐安静下来,不再翻动,只是固执地抓住华胥的手贴在胸口,他倒也不挣扎,只是顺势将剑靠立在一旁,侧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人一辈子,总会遇到无数次左右摇摆,两难抉择,幸运的人,可以轻易地权衡利弊,捨弃掉轻的那个,留下重的那个,可当抉择不再是抉择,而是左手和右手,或者心尖上的两块肉,剜掉哪一块都是鲜血淋漓的疼,舍掉哪一只都是终身的遗憾……那或许很多人都会变得优柔寡断。 当然,聪明的人,会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中选择高空的独木桥,即便走得摇摇欲坠,却明白这是唯一能保全两方的办法,华胥自认不算聪明,他除了一身筋骨有用武之地,根本看不穿那些复杂的算计,眼花缭乱的筹谋,说白了,姜兮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武夫。 多笨啊,连揣度人心都不会,战场上的三十六计,仿佛都是纸上谈兵,他是封魔疆的天之骄子,也是邀月书院里无所适从的笨蛋。 华胥憬有时会想,他的父亲,华胥家的那位家主好像脑子也就那样,所以大概他这辈子都变不成个聪明人了。 可从不归山奔波回来的那几日,他从脑海中划拉出无数条应对措施,又接二连三地否决掉,惶然无措之际,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选择了当个聪明人。 独木桥的底下,是万丈深渊,可他已经站了上去,少将军十九岁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命,他生活得顺风顺水,万人瞩目,谢逢秋出事的那晚,他知道,命来了,坎坷席捲着或许能压倒他的巨石冲过来了,但他还是稳稳地站了上去,想跟天道争上一回。 护住想要护的人,才能护住盛世人间,这是谢逢秋醉酒那次,他从他眼里看到的。 这是他的人间,他要拼尽全力给他破开一条生路。 「……睡吧。」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过了很久,华胥憬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撩开他额前汗湿的鬓髮。 「明天是个很好的天气,早点醒来。」 …… 少将军那石破天惊的一句,把外头不少人都唬住了。 关键他还是提着剑进去的,令不少人惴惴不安,琢磨着少将军万一要是大义灭亲、自证清白什么的,要找什么样的理由冲进去才算合理…… 所幸,这位出来的时候,心平气和,冷静自持,剑鞘平稳地挂在剑上,看起来不像动手了的样子。 廉丹暗戳戳地松了口气。 华胥憬冷淡地跟院长告了辞,转身走得飞快,可一走出众人的视线范围,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阿烨,我需要你帮我办件事。」 他的神色是难得的肃穆,华胥烨立即正色道:「少将军言重了。」 华胥憬抿了抿唇,「你亲自去一趟陵中天池山,把汝嫣家的家主请过来,速度一定要快,如果她不愿意,你就把人直接扛过来,总之不管如何,一定要在事情拍板定论之前,把她带到邀月山。」 「……」饶是华胥烨万年忠诚,对他家少将军还有点莫名的崇拜,这个行为还是令他觉得疯狂,他沉默了好片刻,问道:「少将军,那是汝嫣的家主。」不是小猫小狗。 「我知道。」 「扛过来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她会来的,你告诉她,她惦记了十多年的东西,就在这里,我能帮她。」 华胥烨漆黑的眼珠子默不作声地盯了他片刻,终于躬身道:「是。」 华胥憬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抬指将枝头的一片残叶捻了下来。 论算计,论筹谋,没人能比过汝嫣家的族人,只可惜慧极必伤,汝嫣氏普遍寿命偏短,所以继任也早,汝嫣舒只比他大四岁,可在他有记忆的时候,对方便已经是汝嫣家的家主了,华胥跟她的交情从很久以前便开始了,外人看来不咸不淡,当然他们彼此看来也并不是很热切,仿佛是点头之交,可华胥憬却对她深信不疑,汝嫣舒也并不避讳让他得知自己研究魔骨之事。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信任。 但不避讳归不避讳,汝嫣舒可从来没跟他解释过她研究这魔骨有什么用,然则近百年来,汝嫣氏的寿数问题已经成了横亘在他们族人心上的一道心结,她苦心孤诣,华胥憬猜测,十有□□就是想解开这道死结。 华胥烨走了没过片刻,便又折返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卷普通的传讯捲轴,不待少将军开口询问,便径直道:「少将军,家主传讯来了,他令你立刻回封魔疆!」 华胥憬神情一滞,还未说什么,又见他眉目一低,冷静地道:「封魔疆的地裂已经刻不容缓,少将军,你的任务是将五彩石带回去,您别忘了,您依旧是华胥家的少将军。」 华胥烨的话语尊敬中又暗含着提醒,华胥憬抓着剑的手蓦地一紧,半晌没开口。 看,两难抉择又出现了。 他一点都不聪明,他从来没办法掌控局势,他最大程度上能做的,也就是与别人联手,如果这次没能保住谢逢秋…… 如果没能保下谢逢秋。 华胥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近乎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情绪散漫开来,未上战场,士气已散。 ……如果没能保下谢逢秋,堪神他不想继任了。 反正除了他,还有很多人可以当剑的主人。 第114页 他闭了下眼,自暴自弃地道:「汝嫣舒多久才能到……」 「属下携人快马加鞭,五日……最多六日。」 「我只给你五日。」 「……是。」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邀月山的日光从枝叶间淡淡地洒落下来,雨后新雾蒙蒙,给少将军镀上一层缥缈的仙辉,某一时刻,他低垂着眼,睫羽湿漉漉的,忽的颤了颤,眼中隐隐有水光积蓄,仿佛悲伤得在流泪。 可再一看,他侧脸冷凝,依旧是那个坚不可摧的少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我崽好难!他不是,他没有,他想留下来的!可是封魔疆在等着他呀…… 虽然但是,他还是给谢逢秋铺了路。 第63章 动盪:雪满枝头 华胥走后的第二天,邀月山下了一场大雪,苍白落了满枝头,仙鹤栖眠,鸟雀南迁,幽谷迴响,人间岑寂,再不见热闹喜乐。 往年这个时节,邀月该会办上一两场宴席,宴席过后,学子们该归家的归家,驻留的便由书院出面置办些年礼,热热闹闹地过个好节,不像今年满山寂静,学子们安安静静地扫雪,安安静静地回家,不需人送,也无人道珍重。书院便只剩下了一群来自山河四处每天只会吵架的老傢伙。 漫山遍野苍茫茫的白,谢逢秋生辰之际挂在树梢的褪了色的红灯笼,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白日落了雪,夜间便更是寒凉,洞内气温低迷,谢逢秋偶尔夜半惊醒,皮糙肉厚的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看守的弟子倒是有心给他添点物件,可惜洞口的那扇屏障,除了华胥少将军这样位高权重又不顾一切的存在,再没人能打开了。 华胥来过的消息,是神晔带给谢逢秋的。 他当即就愣了,叠声追问,神晔却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我当日不在山上,少将军只待了片刻便离开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他碰面,我这次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谢逢秋心中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失落,低垂着眼,唇色苍白,看着有点怏怏的,神晔端详他片刻,心下不忍,却还是忍不住直言道:「这件事情是个旋涡,少将军本身就站在旋涡边缘,若他再往你的方向走近一步,只怕也要深陷其中了。」 「……」 就像邀月为了逃离旋涡,必须避嫌,华胥憬也是一样的,他与谢逢秋关系好已经不是秘密,若行差踏错一步,不仅他自己半生声名毁于一旦,甚至还会影响外人对华胥氏的看法。 啊,原来这个家族是这样的啊,随心所欲,滥用职权,毫无原则…… 狼藉不堪。 神晔抓起一捧雪,那温度凉得透心,他悄悄地嘆了口气,又在谢逢秋的追问下将华胥在洞口的所言所行复述了一遍。 听来的不算详细,到华胥着名的那句「堪神剑杀遍魔族」时,他微微一顿。 谢逢秋察觉有异,叠声询问,神晔将那话修饰圆润了一遍又一遍,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口。 他果不其然又是一愣,许是想得太多,时常转不过弯来,最近脑子越来越混沌了,好半晌才有些茫然地问:「他当真……这样说的?」 「……」神晔对上他的视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僵硬地撇过脸,转移话题,「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 「说什么?跟个异族有什么好说的?」话未出口,崑山玉碎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笑意中带着淡淡的嘲讽,谢逢秋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大片红,亮得他一时晃了眼,好片刻才睁眼,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肌肤如雪眉目如画的男子。 便是那日浮生殿里,测出他魔骨的那位了。 「姜少主,你怎么……」 「我不能来么?」姜兮皮笑肉不笑地扫了神晔一眼,程衍神情僵硬,跟在他身后,他原先陪神晔过来,歷来是站在路口放风的,此刻显然是想拦没拦得住,想提醒也没张得了嘴。 神晔尴尬地笑了笑,看姜兮仿佛有话跟谢逢秋说的样子,迟疑片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熘达到程衍身边当壁花。 姜兮这时才低头,看向倚在洞口面容苍白的男人。 「呵。」他当日抵达邀月的时候,笑容有多如沐春风,此刻就有有多用心险恶,他极其仔细的将其从上到下耐人寻味地审察了一遍,而后冷哼一声,评判道:「浑身邋遢,毫无内蕴,乏善可陈,索然无味……真不知道那木头脸看中了你哪里。」 提到这个他就来气,华胥憬从小是根木头,长大也是根木头,木头的心自然也是木头做的!从他认识他开始,他便没流过一滴眼泪、没告过一句饶,真真正正的心如顽石!便是小时候被华胥家主罚,在宗祠跪上三天三夜,滴米未进,跪得人都晕了,也没见他开口求过谁,可是昨日!他兴致沖沖地拦在山门口,等着见他一面的时候,那木头脸第一句话便是,别为难谢逢秋。第二句是,算我求你了。 妈的,这谁能忍? 姜少主气得当场拂袖而去,越想越气,越想越愤怒,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天一亮,便带着下属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后山的方向而去,心中冠冕堂皇地琢磨着,倒要看看木头脸死活要护着的这个人究竟有什么长处? 结果一到,当场捕捉两个走后门的人犯。 姜少主倒是没意识到自己走的也不是正路子,他非常嫌弃地将两个人骂到一旁,而后不由分说地将谢逢秋上下批判了一遍! 第115页 「……」 男人的直觉,有时也准得可怕,谢逢秋掀起眼帘,惫赖地看了他一眼,「木头脸?谁?华胥?」 姜兮刚出的一口恶气又憋回了胸腔,华胥?听听!这多亲昵的称唿,好哇!这两人果然不简单! 他愤怒地瞪大眼睛,蹲下身去,凶神恶煞地凝视着谢逢秋,而后忽然胜券在握地一笑,缓缓指着自己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逢秋:「……不知道,不想知道。」 他心里猜得□□不离十,这死骚包很可能像他一样,暗恋天上的那轮泓月,但说句不好听的,大家都是遥不可及的追逐者,这人未必比他强到哪里,他心中虽有酸意,但还是觉得此人非常幼稚,并不想理会,况且最近事情一轮接着一轮,他疲惫非常,实在没有心情跟人生这种闷气了。 姜兮才不理他的拒绝,冷笑一声道:「我,姜家的少主,跟华胥憬从小一起长大,总角之交、亲密无间、形影不离、情同手足……」 「……」谢逢秋很疲惫,他很不想生气,但胜负欲和醋意由不得他,他渐渐坐直了身子,好不容易姜兮背完成语了,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着那上面晶莹剔透的琉璃莲道:「华胥送我的,他亲手绞的亲手刻的,他不在的时候,我就看着这个睹物思人,即使他出门办任务去了,心里却还是惦记着我,每日一封仙鹤传讯,叮嘱我多穿衣多洗澡,好好保重等他回来……」 ……靠。 靠! 姜少主勉强压住涌到嘴边的粗口,堪堪维持住了表面的风雅,云淡风轻地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如果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还抱着他睡觉过,知道他睡姿不好,喜欢乱踢人,一定要把他的双腿夹住才能睡得安稳……」 …… 这、谁、忍得了?!!! 姜兮终于暴怒,厉喝道:「不知羞耻!」 谢逢秋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这人就是比较爱说实话,刺激到你了,抱歉。」 神晔:「……」 程衍:「……」 这两人有病吧? 姜兮的脾气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喜怒无常,但他并不常失态,可能他觉得这些丑陋的凡人并不值得他如此动气,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愤怒了,面色阴沉一片,胸膛上下起伏着,默然良久,忽然冷笑着说道:「嘴硬,你厉害得很,但可惜,你也只能在这里聒噪两声了,征讨杏花村的队伍明日便出发,有这精神,你还不如多留着给你的那些三大姑八大姨多多祷告几句,祈祷他们九泉之下早登……」 「你说什么?」 「……」 空气蓦地一静。 谢逢秋渐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咫尺的姜兮,他褪掉了慵懒和无所谓的外壳,嵴背绷得仿佛要披挂出征,嘴唇紧紧抿着,干涩的眼珠子有血丝渐渐浮现。 「你再说一遍,杏花村干嘛?」 「……怎么,他们两没跟你说?」姜兮扭头瞥了眼顷刻间神色便不对劲的神晔和程衍,道:「也对,估计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那这个坏人就我来做,杏花村从村头到村尾一共三十一户人家,一百二十四口人,其中魔族共有八十二位,超过一半。」 谢逢秋:「……」 「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这样庞大的魔族聚集地,整个修仙界都震动了,还有你跟另一个……叫什么,谢……谢十六的拜入邀月门下在前,究竟是巧合还是谋算,怎能不令人怀疑?这群魔族在人界潜伏时间之久之隐秘,连五大家都不得不重视,你觉得各大仙门能放过他们?」 谢逢秋脑子里『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忽然雾蒙蒙的,重影叠叠。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几日他总是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成了魔,为什么十六会被检测出魔族血脉,杏花村呢?那个在他印象里,永远与世无争、安逸祥和的小村子,村口有个爱胡说八道的算命先生,东边的王姨卖着自家酿的酒水和小零食,是整个村子最富足的人,翠姨和九叔床头打架床尾仍旧打,可他们的感情很好,翠姨总是喊他吃饭,每次他一上桌,必定有肉。 便是这样一个贫穷、偏僻,破落得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对人人趋之若鹜的修仙不屑一顾,对他打死的那只白虎反应平淡,对当时路过的廉丹长老展现了莫大的敌意。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在向他说明,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底下,或许还藏了无数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猜到了最坏的结局,但他没想到审判来得这么快…… 快到他还来不及想出任何的应对措施。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预警啊,下集有小可爱领盒饭了 第64章 动盪:死亡 「看你这样,似乎是挺在意那些人的?那便怪不得程衍支支吾吾不肯开口了。」 程衍仿佛预料到他要搞什么么蛾子,急急道:「姜少主,这是我们的事……」 「这次征讨杏花村行动,出力最大的是中南程家,行动的领头人,便是程家的小公子,也就是那边那位。」姜兮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旋身,轻轻地点了点不远处的程衍。 一指下去,天仿佛都塌了。 程衍瞬间脸色煞白,神晔也是满面尴尬。 第116页 姜兮作壁上观着这几人的神色变幻,冷冷地嗤笑一声,退后道:「行了,该说的我都帮你们说完了,到此为止吧,神农氏的那位,你下次要是再知法犯法,熘达到这儿来,前头的守卫就该换我的人了。」 他话里警告的意味很浓,可惜在场的三人暂时都没心思听他扯皮了,三人或坐或立,俱是僵在当场,谢逢秋木木地靠着岩壁,抱膝垂首,有些凌乱的头髮挡住了大半边脸,没人看得到他现在的神情。 神晔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蹲下身去,低声道:「秋哥……」 谢逢秋不说话,他像是在沉思着,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像一具被风霜摧打了经年的雕像。 神晔见他不答,只得自己硬着头皮道:「我刚刚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你、你别担心,暂时只是抓捕,最后的判决还没讨论出来呢,我回去跟大家再商讨一下,或许能力挽狂澜……」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 「华胥呢?他知道吗?」 谢逢秋突兀地问道。 神晔一愣,想也不想地道:「当然不知道!少将军昨日便赶回封魔疆了!消息是今日才定下的,如果他在,一定会……」 「一定会怎么样?」谢逢秋又毫无预兆地问了一句,方才还巧舌如簧的神晔忽然便说不出话来了,谢逢秋静静地抬头,出乎预料的,他不哭不笑,神色淡淡,平静如一潭死水。 「或许你说的对,他是你们的少将军,不是我的华胥,我不能对他期望太多。昨天?我等了他那么久,他仓促赶回来,甚至都不能等见我醒了见上一面,封魔疆多重要啊,比我重要多了,那里每一个人的性命,都能凌驾你我之上……没事,我知道,我不怪他,我就是难受,我挺没用的,除了他,我想不出别的人可以帮杏花村了。」 他迁怒地说着,可其实他自己明白,这事儿怪不得华胥,他只是忍耐太久了,一件件事情积压在一起,他只能倾泻在他期待得最深的那个人身上,他话里有一句是真心话,他不怪他,他只是难受,只是失望,他甚至不需要华胥为他多做什么,他只是想要对方的一个表态,告诉他:没关系,你是魔族也没关系,我不会因此而疏远你。 这很难么? 只要有这一句,刀山火海他都能淌过,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倒,他就想要这一句话。 很难么? ……也许对少将军来说是,挺难的。 神晔嗫嚅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事实上,就算少将军愿意,杏花村的那批魔族,也多半保不住了,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大势所趋,这时候站出来为他们开脱的人,怕是会成为整个修仙界的罪人。 他只能不停地说:「只是抓捕而已,没事的,还有转机的……」 他不知道对方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最后姜兮不耐烦催促他们离开时,他忽然抬头,冷不丁地喊了一声:「程衍——」 被喊的人愣愣回头,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脚步已经先走近了。 他听见谢逢秋压抑了痛苦的声音,他终于从那些怨妇般的情绪中走出来,伸手抓了把头髮,好半晌才从喉口扣除那些卡住的字眼:「杏花村……八十四个魔族,那还有一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如果可以的话……」 他的声音渐趋低迷,许是他也觉得强人所难,可他还是哽咽着说完了自己的请求:「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放那些无辜的人一马?」 一片寂静。 无人回答。 最后,程衍说:「好。」 谢逢秋错愕地抬头,程衍已经转身离开,暮色下沉,斜阳光晕,他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扭头的那一剎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了不动声色的轮廓下极致的温柔…… 他忽然心跳得极快,渐渐有不安的直觉席捲而来。 针对杏花村的这次史无前例的征讨,或许在很久以前就註定了结局,唯有鲜血能为它划上血腥而残忍的句号。 以程家为首的人族义军准备不足,损失惨重,魔族动手抵抗,本是迫不得已,可抵抗之后的所行所为,压根由不得他们控制,手上沾了第一个人的血,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长期被药物压制的魔气,一旦见血,爆发得更加疯狂,到最后,他们已然杀红了眼,分不清身畔何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杏花村一百二十四条性命,或死于义军围剿,或死于亲友误杀,及至最后,无论人魔,无一生还。 这个结果轰动了这个修仙界,对魔族积压千百年的恶感和敌意终于在此刻一股脑地喷发出来,除却更加躁动的人魔交界封魔疆,其余人的情绪通通发泄在了邀月那两位堪称□□的魔族身上,一时甚嚣尘上,仙门百家纷纷声讨,要这二人以命抵命,浮生殿整日大门紧闭,被厚重的殿门拦住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剧烈争吵! 这其中,有几家的态度值得说道一二。 先是姜氏少主姜兮,他便在众人喧闹之际当堂大怒,斥责道:「杀杀杀!一天到晚就知道杀!尔等如何不用项上之物想想!滥杀无辜从来都是吾族所不齿的魔界做派,若我们杀了他,与那些可恶的魔族又有何不同?!便没有其他的法子,能留此子一条性命,又教他无法借用魔骨之力作恶的吗?!」 而后便是华胥氏,少将军离开后,表态的便是一位华胥家的新秀少将,他寡言少语,只说了寥寥三字,却令大殿霎时一静。 第117页 「说的对。」 更令人惊诧的,当属汝嫣,若以上二者还不能完全代表家族的话,本尊到场的汝嫣家主,说出口的话分量便足多了,她遗世独立地坐在上首,直到华胥烨说完,才同样道了三个字:「我支持。」 于是,这两位魔族的结局,便不太好拍板了。 当晚,无数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本以为此番状况会胶着许久,不曾想第二日商讨之际,好几位原先嚷嚷着要以命抵命的仙门代表,忽然吃错了药般,坚定不移地改了口,各自有各自的理由,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我觉得姜少主说得有道理。」 「华胥家镇守封魔疆,连他们都能放下仇恨,我等有何颜面说这话?」 「汝嫣家主算无遗策,定有更好的盘算,我相信她!」 上首的汝嫣舒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 然则,他们的态度鲜明,反方的意见也十分振聋发聩,归根结底,此事已经不仅是两个人的生死问题了,他们还被迫背负着,在杏花村一战中丧命的所有修士的亲人的苦恨。 「阿衍死在那群魔人的手中,此事不能善了。」程衍的表哥红着眼眶,咬牙道:「总得有一个人,黄泉路上去给他道歉!我绝不同意放过他们!」 他一开口,姜兮都不好多言。 人族修士死伤过半,其中最令人可惜的,便是程家小公子的,据说那一剑穿胸而过,半点没留情,程小公子当场殒命。 他本桀骜少年郎,该有漫长时光,意气风发,仗剑人间。 可惜,他死在了这年的冬天。 于是争论便又胶着起来,到最后,判决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掌控。无论正方反方,支持不支持,都只能从彼此坚决的态度中挑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平衡点。 毕竟有些苦痛,绝非人为可以抚平。 洞中无日月,神晔那日一走,便再没来过,谢逢秋每日百无聊赖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杏花村的事究竟结果如何,他也不知,也没有人找上门来,像姜兮那样嘲讽两句,邀月的后山安静得叫他生出一种外界好像已经把他遗忘的错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十分清楚。 姜兮带着族人踩破厚厚雪层上山来的时候,谢逢秋正捻着右手手腕上的链子,翻来覆去地转动着,他也不知为何,心中越是恐慌,越是不安的时刻,便越喜欢拨弄这枚琉璃莲,好似从那冰凉如玉的触感中,能摸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即使那个人冷漠无情,很有可能已经放弃了他。 脚步声渐渐从洞口传来,愈发的近,他转动链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细长的银链在腕上勒出一道道泣血的红痕。 姜兮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自虐又辣眼睛的一幕。 若说何事能让这位姜氏少主万分恼怒,那必定要与华胥扯上点关系,譬如谢逢秋这枚琉璃莲,那真是一惹一个准,他站在入口,还未靠近,便被谢逢秋气得一股子怨气直冲天灵盖,于是原本还有些不忍的心情骤然变成了活该! 「你倒是悠闲。」他哼笑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外面都吵翻天了,多少人愁白了头,就因为你这么个窝囊东西……」 「……杏花村怎么样了?」 谢逢秋忽然打断他。 他或许是忍耐了很久,实在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即使低垂着头,即使浑身丧气,也掩盖不了言语间那点些微的期待,他期待着,此事或许像神晔说的那样,还有转机。 姜兮静了片刻。 一室寂静中,他那些想好的讥讽、挖苦、挤兑,忽然就无影无踪,他莫名感到心口一窒,却不是为谢逢秋,而是为在那场血战中离去的无数条性命。 他凉薄一笑,莫名其妙地开口道:「程衍死了,你知道么?」 ……? 谢逢秋当然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便也会知道杏花村无人生还的消息,怕便不会如此淡定了。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先是对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感到疑惑,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话中的意味,愣愣地想了片刻,忽然怔忡——程衍死了?怎么死了?为何会死? 他对后者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日黄昏那个有些奇怪的温柔侧脸里,以及那个掷地有声的「好」字,程衍不算他的好友,却也是入院便相识诸多羁绊的故交,他看不到外面的滔天波浪,看不到旁人的可惜可嘆,只知道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死亡联繫在一起。 「开什么玩笑?」他下意识道。 作者有话要说:  程衍的死,是我早就想好的,是为了为之后的一些情节做铺垫,但我觉得我这里没处理好(躺平任嘲) 最近搬家事情比较多,更新照旧,但评论就暂时不回啦~ 第65章 动盪:隆冬谎言 姜兮骤然暴怒:「开玩笑,我为何要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谢逢秋,你觉得很可笑吗?!」 谢逢秋从他疾声厉色的愤怒中觉出些什么,渐渐不再言语,混沌的思绪被迫接纳着这些杂乱无序如惊雷般的信息量。 程衍死了?为何会死?他不是奉命去围剿杏花村了么?谁杀了他?谁能杀了他?…… 石洞内冰冷空寂,他浑浑噩噩地困在这片狭小天地中,这些时日只觉得头脑越来越不清醒,有时不分日夜地昏睡,惊醒过来头疼欲裂,不知道究竟是发热还是其他,可他心事缠身,疏于顾自,也懒得去和他人抱怨,近乎自暴自弃地让自己陷身于暗沉杂乱的世界中,也不知到底是想苦了谁。 第118页 此刻的他,思绪迷惘,极其迟钝,细细琢磨着这些事,有好些时刻,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也许是太累了,诸多烦扰如潮水般像他涌来,他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一个,索性便全部不理。 于是在姜兮的眼里,他面色苍白,却神情镇定,仿佛一点不受影响,一点不觉愧疚。 他好不容易压下的火蹭一下又翻滚上来,他一面惊怒,更多的却是不可理喻,安有人能冷血至此?!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谢逢秋你站好了看看我!」他一把将人提熘起来,如炬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火光似乎能从里头喷涌出来! 他可惜程衍的牺牲,但最让他不忿的,却是谢逢秋的无动于衷,这样的人?这样的不堪的一个人……何德何能能让华胥憬低头?何德何能能教程衍至死都念着,他竟然还要为这样的人开脱……押上家族的声誉,为他打开一线生机…… 每每程衍表哥用那双暗含悲痛的眸子看着他,他便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你究竟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那天程衍走时你说的话,你的那些请求,那些令他丧命的只言片语,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是吗?!」 谢逢秋犹如风中的一条柳絮,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疲惫地闭上眼,无力的问:「我说什么了……」 话说至此,不待姜兮上纲上线,他忽然眼前现出少许清明,清晰地浮现出那日黄昏日暮,程衍那声温柔却坚定的「好」。 再往前推,自己说了什么? 「杏花村八十四个魔族……还有一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放那些无辜的人一马……」 「……」 远处仿若有惊雷忽然炸响,沉闷地响在他脑海中,与那些混沌的色彩彼此纠缠,眼前忽然白光大盛,而后意识回归本体,谢逢秋犹如迴光返照般蓦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姜兮。 「……」他冷哼了一声,不无恶意地森然道:「你让他放那些人一马,他做到了,从始至终他未曾对一人下杀手,可那些被他温柔以待的人,他们是怎样对他的?他们从背后,将刀子插入他的心脏……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每一个人脸上,他们的表情是那样冷漠,冷漠地抽出了刀子,转头就把刀尖对准了另一个人……」 他森冷地说着,言语亦像刀子般,深深地剜入谢逢秋的心脏。 姜兮是恰好的,见证了事情始末的人。 那日夕阳黄昏,他耳聪目明,即使不刻意打探,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当时拂袖冷笑,并不在意;后来杏花村围剿,义军紧急求援,他是第一批带人赶过去的,亲眼见着程衍犹豫着对一位老伯收了剑,而后不过一个眨眼,便有一柄寒光凌凌的刀从他胸口穿过! 便是那位老伯。 姜兮就站在不远处,可惜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仰面倒下,血色煳花了他的面庞,没人能分辨出他死时的神情,可当时各自打斗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 南边天空最璀璨的那颗星星,毫无预兆地坠落了。 有人惋惜,有人悲嘆,有人神伤,有人慾绝。 而姜兮……他愧疚。 他当时,离程衍,仅仅几步之遥。 于是这种愧疚便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谢逢秋身上,他咬着牙,厉声说道:「谢逢秋,但凡他当时能狠心一点……凭他的实力,怎么可能落个这样的结局,你……你这个混帐……」 …… 他震惊,他不敢置信…… 他渐渐听不大清了。 耳畔嗡嗡作响。 他头很疼。 他感到很难过,也许是因为死去的杏花村的村民,也有可能是因为程衍。 分不清了。 他又觉得很烦。 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躁动不安之感,令他无比窒息,他努力地想将一些东西理顺,但都无济于事,骨缝里好似点了一把火,引动了灰烬之下蠢蠢欲动的岩浆,他很烦,很躁,他……很想一个人。 谢逢秋觉得自己没出息。 明明那人心中只有大义,一点他的分量都没有,明明已经心灰意冷,明明都恨不得将手鍊扯断,扔掉…… 可还是捨不得,他还是想他,最无助、最茫然的时候,他心里想着念着,如同力量般的,只有一个人。 华胥…… 华胥。 似乎昏沉了许久,意识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带离了山洞,谢逢秋眯眼瞧着路边雪白的新雪,打量着落在皮肤上清亮的阳光,被两个人半拉半扶着,虚弱无力地问前头引路的姜兮:「……我们这是去哪儿?」 得到一句冷然的回答:「浮生殿!」 「去浮生殿干什么?」 「……行刑。」 谢逢秋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什么?」 姜兮的脚步停了下来。 搀扶着谢逢秋的两名姜氏弟子跟着一顿,四个人,在古怪的氛围里互相僵持着,最终,姜兮率先扭过头,依旧是一张全世界欠我钱的臭脸,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对你的处置,出结果了。」 谢逢秋不知该哭该笑,他微微怔愣了一下,问:「你们要杀了我吗?」 「不。」姜兮摇头,「你有一条生路,我们将会抽出你身体里的魔骨,被魔骨浸润过的经脉会被震碎……这个过程很痛苦,很漫长,但如果你能扛下来,你就能活着。」 第119页 谢逢秋这会儿想笑了,他细细品味这话里的深意,觉得可笑,「抽骨断筋……你们觉得我还有可能活下来?」 「谁说得定呢?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退让了,我们不可能留一位魔骨的宿主在世间逍遥法外,我们得对所有人族的百姓负责,这是最安全、最合理的法子。」 谢逢秋漠然道:「对你们合理,对我可不合理。」 「随你怎么说吧,」姜兮不欲与他多言,挥挥手,两名待命的弟子立刻又扛起了谢逢秋。 他就这样,如行尸走肉般被「运送」到了浮生殿前。 广场之上,高台中央,各派核心人员林立,通天碑前不知何时筑起了一个遍布符篆的圆台,身着冷甲的华胥家将士们井然有序地围绕圆台四周,披甲执锐,冷漠森严,姜兮招手,令那几名弟子将谢逢秋押上圆台,而后走远两步,走到静立一旁的华胥烨身边,不耐地低声撂下一句:「你家少将军点名要照看的人,你下手轻点。」 说完他便走了,也不理会华胥烨是个什么表情。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无数人等待着。 直至此刻,谢逢秋才算真的清醒了些许,他抬头看了一圈,眼前有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善意的恶意的,离得最近的银甲将士肩上绑着肩甲,刻着熟悉的符文,所以他很轻易地便认出他们是哪家来。 「华胥……」 他情不自禁地将那两个字念了出来,华胥烨恰好走过来,听到这句呓语般的呢喃,脚下微微一顿。 华胥家的少将军与这位魔骨宿主关系密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人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羁绊,可没人真正在意,包括所有执行处罚的华胥族人,在他们看来,任何触碰到底线的人事物,都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的,少将军作为华胥家的表率,作为凤毛麟角的堪神剑传承人,他不会让任何人失望,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毫无疑问。 在场的所有人,所有华胥族人,甚至包括姜兮,都是这样相信着。 即便华胥憬能为了他低头,但他在那人心中的分量绝对比不上肩甲上的一串流苏,姜兮始终笃定。 只有华胥烨察觉到不对劲。 汝嫣家主是他亲自接来的,少将军是他亲自送走的,收到传讯时,少将军的挣扎,摇摆,他都看在眼里。 他不知道少将军究竟要做什么,但绝非无知旁人所猜测的那样,能轻易地在两者间做出抉择,他心中有一道左右摇晃的天平,一端放着谢逢秋,一端放着华胥氏,他在竭力维持平衡,但这很难,终有一日,天平会倾斜崩塌,少将军不得不从心上挖掉一块血肉,被迫在泰山般的压力下捨弃掉一个,若是被捨弃的那个是谢逢秋,大家会嘆息,会说无奈,却觉得情理之中,并不意外。 但若是被天平掀起的,是另一端的华胥氏呢? 华胥烨垂眸,漠然地盯着眼前被反手绑着,半伏地的年轻人。 谢逢秋如困兽般无知无觉地低着头,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声音低哑,压抑,含着无穷尽的复杂情绪,像是被人在喉口豁了一道口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腥血味。 「华胥憬……」他似哭似笑,自言自语,声如磨砂,嘲哳难听,「你他妈的混蛋!」 彩屏镇中,华胥说过一句话,他至今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只要我在,就没人敢动你。」 或许说的人只是随口一言,听的人却高兴了很久,直到现在,他终于清晰地认知到,那句话的分量有多轻,正如他在华胥心里一样,轻若鸿毛,不值一提。稍稍来阵风雨,便能将二人之间摇摇欲坠的维繫摧毁得渣都不剩。 归根结底,华胥念得太浅了,他念得太深了。 少将军的生命中,有太多东西比朋友重要,他的族人,他的责任,他的肩甲,他的剑…… 谢逢秋只是那些浓墨重彩中最轻描淡写的一笔。 他忽然噤声,是恍然大悟,或是痛彻心扉,死亡的恐惧在这种时刻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升腾起来的,是对那人极端的失望…… 还有恨。 他缓缓抬起头,被血丝浸染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面孔,他问:「判决的结果,华胥憬同意吗?」 华胥烨平淡地回望着他,并不答话。 他便加重了声音,几乎是咬着牙的:「我被抽骨断筋,你们少将军……他同意了吗?」 …… 同意了吗? ……谁知道呢。 华胥烨记得很清楚,自己从一个旁支的无名小卒被破格提到少将军身边当亲卫的那天,少将军穿着一身泛着皑皑冷光的银甲,犹带稚气的面容就像这盔甲一样冷,他说:「我喜欢你的诚实,当我的亲卫,意味着我们是可以互相交付出后背的同伴,毫无保留,互相信任,所以,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任何隐瞒。」 那时他年纪尚小,所在的一支前锋小队在外出任务时遭遇了一支魔族之「雀」,两方短兵相接,正面开战,最后两败俱伤,魔族全军覆没,前锋队只剩了他一个。 家族体念这支队伍,要予以嘉奖,当所有的夸赞都落到了他的头上时,他却当着无数人的面,十分固执地摇头,「功劳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传讯兵,他们打赢的,跟我没关系。」 第二日,他便被调到了少将军身边,少将军对他唯一的要求——没有欺瞒。 第120页 他深深地垂下头,恭声道:「是的少将军,属下将永远不会对您说谎。」 他留在了少将军身边,这一待就待了很多年,跟着华胥憬从稚子走到少年,从亲兵走到副将,他虔诚地履行着他的承诺,他从不撒谎,总是一板一眼地说着事实,封魔疆人人都知,少将军身边,有位不会说假话的得力助手,深得众人信任。 而此刻,他听着耳畔一字一句的问话,莫名其妙地,又想起那方天平来。 天平倾覆的,若是谢逢秋,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若动摇的华胥氏呢? 如果是以前,华胥烨可以无比肯定地道:「绝无可能!」 少将军是他的山,是他仰望的那片天,是封魔疆无数人心中的少年天才,是可以带领他们抵御魔族的英明少主。 换做以前,华胥烨了解他,在他心中,没有任何选项可以和家族媲美。 但现在—— 他深深地垂下眼睫,在谢逢秋漆黑湿润的眼睛中,平静地说道:「是的,他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华胥烨!就是介个男人!害得少将军和秋哥误会了辣么久!大家打他!围殴! 第66章 动盪:我想保护他 封魔疆以魔为名,横亘数百里,中间一道绵延的天堑,将人魔二界泾渭分明地间隔开来,身后百里,人族封魔城恢宏磅礴,如俯卧的巨兽,酣睡着人界最强的战斗种族之一。往前远望,火光滔天,日月不明,天空渐渐被晕染为暗红色,魔族疆土辽阔而宽广,赤红色的能量在上空淡淡流转着。 「先生。」 封魔城祠堂门外,长身玉立的男子雪衣委地,长袍宽袖,淡淡走来,门口守卫立刻躬身,郑重行礼。 「阿憬怎么样了?」他轻声问。 在两名守卫的身后,厚重的祠堂大门紧闭,信香的味道透过石门浅淡地逸散开来,华胥氏祠堂铸造宏伟,自成一殿,内有专人打理,黄钟大吕之声遥遥传来,可惜被千钧重负的石门隔绝,只余一点隐隐的回音。 同样被隔绝的,还有华胥家的少主,那位惊才绝艷的少将军。 男子嘆息一声。 虽然早已不理世事,但毕竟是闻名遐迩的华胥君,亦曾仗剑屠魔,立下战功赫赫,两名守卫不敢拦他,一闻来意,便主动为他打开了上锁的殿门。 他走了进去。 穿过灵牌无数,烛火摇晃,最里的几座神龛前,华胥憬端肃跪着,身形挺得笔直,不知是跟自己较劲,还是跟他血缘上的父亲、那位说一不二的家主较劲。 听到动静,他侧过半边如玉的脸颊,余光扫了一眼,「老师?」 来人是堪神的上任继承者,华胥家大名鼎鼎的代表人物,华胥君,早年与魔族之战中身受重伤,渐渐退居幕后,常年一身雪衣,清净淡然,偶尔会给族中年幼弟子上两堂指点课,华胥家主亦对他十分尊敬,所以即便他不再披挂上阵,族人们依旧会敬重地喊上一声:「先生。」 华胥憬稍微有些惊讶,老师常年闭关,并不大理会家族中这些纷纷扰扰的往事,以往他被罚关祠堂,老师也从不插手,今日忽然前来,实在教人意外。 华胥君已过不惑,却不能从他身上看见半点苍老之气,岁月在他身上仿佛是停止的,细细品味,只能看到如山如海般的君子内蕴,像一簇丛立着的修竹,笔直稳当,风雨不可催折,又平柔可御四方。 他没有答话,挽袖上前,拨亮了烛台里的灯芯,好片刻才在华胥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淡淡发问:「为何与家主争吵?」 他问这个问题,华胥憬仿佛有些心虚似的,目光一闪,沉默着低下了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华胥憬几乎是这位华胥君一手带大的,家主威严有余,亲近不足,掌管着封魔疆大大小小的事宜,即使是唯一的孩子,也鲜少有时间陪伴,与其说是父子,这二人像上下级更多一些,十岁以后,他被选定为堪神的继承人,便顺理成章地送到了华胥君膝下教导——他可以与家主梗着脖子顶嘴,却不敢在华胥君面前胡闹。 「……没什么。」他试图矇混过去。 华胥君挑完灯烛,回过头来,眉梢微微一挑,道:「没什么?没什么家主会罚你关一个月的祠堂,还派人守着,不让你离开?你受罚从来不会先走一步,整个封魔城谁人不知?以往可没闹出过这么大阵仗,阿憬,说实话,告诉我,你要离开去哪儿?」 华胥憬是因为地裂被紧急召回的,那块五彩石确实很好地解了封魔疆的燃眉之急,可地底下的危机显然没有完全解除,在这种境况下,华胥家的少将军,华胥氏的小少主,竟然要求离开封魔疆?家主没打断他的腿算仁慈了。 华胥憬垂着眼,睫羽簌簌而动,低声道:「老师,我有很重要的事……」 「所以你就弃封魔疆于不顾?」 「……我没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华胥憬嘴唇嗫嚅了一下,又沉默下来。 华胥不晦嘆了口气,到底没再逼迫他,随手拉了个蒲团,撩袍而坐,道:「我知道,来此之前,我问过夫人,她说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地方,叫邀月书院,怎么?那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还是说,有什么特殊的人?」 被说到心坎上,华胥憬控制不住情绪的外露,薄唇微抿,溢出一点不受控制的担忧来。 第121页 他看在眼里,心下微动,道:「阿憬,你很担心他?」 不愧是从小将他带到大的人,一眼便察觉到问题的关键,华胥憬缄默片刻,忽而道:「老师,你曾经跟我说过,责任不是压力,是倾其所有的守护,你说,等我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用漫漫余生镇守封魔疆,我就能出师了。」 华胥不晦微微一笑:「……怎么?想出师了?」 「不,」华胥憬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明白了。」 「说说看。」 「华胥家的族人成年之际,族里的长老都会安排他们远行,去大江南北走一遭,那些任务大多没什么难度,但很远,我曾觉得不解,甚至认为是浪费时间,可现在我知道了,我们是被迫扛上责任的人,在远行之前,许多人并不理解,为何要花费终身,护卫身后的这茫茫大地,他们没有见过江南烟雨,没有见过大漠风沙,没有遇见过刻骨铭心的人,还不明白守护的真正含义……连肩上的肩甲都是乏味的负累。」 「那见过之后呢?」 「见过之后……烟雨是剑上的鞘,风沙是出锋的剑意,人是身后的嵴骨,是脚下的磐石,肩甲是未完的使命,必尽的责任。」 「那你见过烟雨和风沙了吗?」 「……没有。」 华胥不晦便笑了笑:「那你一定是找到那个人了。」 华胥憬没有回话,而是忽而扇起眼睫,直勾勾地问道:「老师遇到过吗?那样一个人?」 那样一个,跟以前生命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他爱笑爱闹,心地善良,豁达恣意,就这样直愣愣地闯入别人一潭死水的生活中,翻起片片涟漪,而后又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掀起了滔天巨浪,你竖起千层坚冰,他便能融化九百九十九层,留下一层薄薄的乌龟壳,站在外面朝你笑得得意;可恶地告诉你他只是给你留面子,但转头便捧着一腔热乎乎的真心来哄你,又傻又可爱。 遇到过吗?这样的人? 「……当然。」华胥不晦笑着道。 我见过盛世人间,亦踏过繁花满地,在那样一个人眼中,碰撞出炙热滚烫的情意,从此便学会了责任与爱。 我深爱着她,也爱屋及乌地留恋这片她生活的土地。 华胥憬一愣,笔挺的身形被灯火拉长,在身侧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他姿态端庄,低眉垂首,说出来的话却如同火山底下流淌的岩浆,散发着克制却蓬勃的热度。 他道:「老师,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很好,我想保护他。」 华胥不晦道:「可以,但这很难。」 他道:「我不怕难,我只怕我做不好。」 华胥不晦道:「那你打算保护多久呢?要知道,这可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华胥憬想了想:「直至死亡吧。」 「至他死亡?」 「不,」他摇了摇头,「至我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分外短小,但别急!下章很长,主要是我觉得停在这里比较合适 第67章 十二年久别重逢 老师走后,偌大的祠堂又空荡下来,华胥憬盯着烛台上缓缓淌下的烛泪,笼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师走前,长长地嘆了口气,而后与他说了一句话:「阿憬,我不能帮你,但我希望你能成功,华胥家……被困在狭隘的义务中太久了,你的离经叛道,或许能给这个早有隐患的家族敲醒警钟。」 敏锐如华胥君,或许早已察觉到他的为难。 祠堂封闭,不见天日,锁了他的同时,也锁了所有能与外界通讯的渠道,他被困其中,对邀月书院的状况一概不知,为此日夜忧寐,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只能期待着汝嫣舒有足够的分量,能给谢逢秋算出一条坦荡生路。 他脑海中纷纷杂杂地闪过许多,目光便毫无焦距地落到了虚空上,某一时刻,心上骤然传来一阵悸痛!毫无徵兆地席捲而来,他双目一凝,勐地捂住心脏,闷哼一声,弯腰呕出一口鲜血来! 殿外的守卫感知到他陡然紊乱的气息,隔着门远远问道:「少将军,怎么了?」 一问之下,却无人答,里头一片死寂,混乱的气息渐渐回归平缓。 守卫疑惑地嘀咕一声,同伴小声道:「许是运功出了岔子,没事,少将军何许人物,这点小事何须大惊小怪……」 他正这样说着,忽而里头一阵人仰马翻的动盪,仿佛是有人慌乱中起身,碰倒了烛台物架,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逼近门口,两位守卫对视一眼,皆是吃惊:出什么事了?少将军这是要出去?那我们是拦还是不拦? 还未待他们思考清楚,里头的人已经站在了殿门之后,却不是要破门而出,而是低哑着声音道:「我要见家主。」 守卫着实被他话音中压抑的暴怒和凶气吓了一跳,惊道:「少将军,是……出什么事了么?」 「……」 里头又噤声了。 华胥憬摩挲着胸口的位置,他曾给谢逢秋留了一道刻满符篆的手鍊,足以为他抵挡致命一击,可就在方才,手鍊碎了,禁制破了,他完全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陡然而生的暴躁在心上里翻滚着,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的指尖,沉声重复:「我要见家主。」 与此同时。 第122页 白雪皑皑的邀月山脚。 谢逢秋面容苍白地躺在马车里,厚实的毛毯将他捂出一额头细汗,车内燃着馥郁的安神香,好片刻,他眉尖一蹙,缓缓转醒,声嘶力竭地呛咳两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毫无焦距的目光渐渐落到头顶的车厢壁。 「为什么救我?」他问。 宽敞的马车一侧,坐着眉眼平淡的狐裘女子,她执着一卷书册,一手执笔,正垂首不知在写些什么,闻声也不回头,爱答不理地道:「救便救了,哪来那么多问题?」 魔骨毕竟是魔骨,天地间至邪至强之物,可笑的是,它沉寂了那么久,偏偏在抽骨抽到一半的时刻完全觉醒了,暴虐的火光霎时席捲了天地,如此动盪,恰好引来了天罚,彼时天地变色,万物昏暗,雷光闪成一片,圆台中央的情景,渐渐谁都看不真切,谢逢秋承受不住魔骨强大的能量,当场昏厥过去,醒来便在这里。 汝嫣舒显然没有和他闲聊的意思,抬头看他一眼,搁下笔,从身侧提起早已备好的小包袱,面不改色地递过去,道:「行了,走吧,能走多远,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命,魔骨被抽了,但你的筋脉早已被淬鍊过,我用其他的东西给你重塑了骨骼,效果肯定比不上原生的,但有原先的筋脉加成加成,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好好将养着便是,对了,另一位,叫谢十六的,他确认你没事就先走了,还托我给你带句话——哥,保重。」 「……」 她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便好似硬往他还没完全清醒的脑海中塞入了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痛苦地闭了下眼,一时竟不知先从哪里开口。 「我……」一出声,嗓子沙哑至极,汝嫣舒视若无睹,看起来并没有照顾他的意思,他只好自力更生地撑起身子,从旁边的矮案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 「我能去哪儿呢?」他捏着杯盏,苦笑一声道。 「那便不归我管了,流浪,或者去魔界,随便你。」汝嫣舒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算盘,低头拨弄得啪啪作响。 只有当别人在乎你的感受时,喜怒哀乐才都有意义,谢逢秋心中的那点悲凉还未发芽,便被她漠然的态度打了个灰飞烟灭,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那你呢?你救了我,仙门百家那边要如何交代?」 「这个用不着你管,」汝嫣舒算盘拨到关键处,低着头专心致志,「我做事从来不留把柄,从今往后,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死在了那场天罚中,这段歷史将成为各大仙门心照不宣的秘辛,不管他们信不信,我都有办法让他们闭嘴——魔骨被拔除,你的生或死,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我……」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汝嫣舒忽然一抬头,将算盘推到他眼前,指着上面的数额道:「记得还我。」 谢逢秋:「???」 「用来重塑你骨骼的材料,是千年前传下来的一样至宝,一钱千金,价值连城,再算上我托人去找的劳务费,精神损失费……不二价,麻烦到时候直接派人送到天池山,谢谢。」 谢逢秋低头一看,虽然他看不大懂,但只听「价值连城」四个字,便知定是天价,一时感到十分窒息。 如此巨债……他觉得还是去死好一点。 汝嫣舒见他久久沉默,大约是怕他讨价还价,连忙转身将包袱提起来塞他怀里。 「我有一个问题……」 「不想答。」 谢逢秋噎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那个,谢十六,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汝嫣舒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他没说。」 谢逢秋追问道:「那他何时离开的?有没有说去哪里碰面,我要去哪里找他……」 「别找了,他应该暂时不想见到你。」 谢逢秋怔了一下,傻傻地问:「为何?」 汝嫣舒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程衍。」 谢逢秋霎时愣住了。 ……事情实在太多太纷乱了,他竟才想起这茬。 汝嫣舒道:「我看他并不怪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别担心了,江湖路远,以后总会遇到的。」 谢逢秋涩然一笑:「……说的是。」 他翻下马车,负上行囊,望着天际霞光粲然的夕阳,遥遥嘆道:「只是以后的路,我就要一个人走了。」 言罢,他又扭头,朝窗帘紧闭的马车道:「不管如何,多谢你救了我,算我欠你个人情,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毫无波动的声音穿透门帘传来,「……嗯。」 谢逢秋笑了笑,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汝嫣舒连一个字都懒得施捨给他了,或许她心里在想,这人怎么那么烦? 可谢逢秋还是要问:「我想问……封魔疆的方向在哪里?」 气氛凝滞了片刻,从轿帘边探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柔荑,遥遥朝东边指了指。 「……谢了。」 这次汝嫣舒是真的懒得理他了。 谢逢秋便向所指的方向望去,入目之处山水重叠,余晖浅淡,他没有透视眼,看不见远在百里之外的封魔疆,看不见那人的故乡,看不见那人,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什么也看见了。 「华胥憬,」他喃喃念着,痴立良久,最终一笑,单手扶额,不知是何意味地重复了一句: 第123页 「我恨死你了。」 「……你说要我护谁?」 华胥家主震怒,勐地抄起手中的茶盏,用力地向厅堂中跪着的人砸去! 「华胥憬,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你要我堵上华胥氏的名声,护谁?」 茶盏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在他的鬓角,砸开一片血花飞扬,血色晕染了他的半边侧颊,他却一声不吭,跪的笔直,一字一顿地道:「邀月魔族,我的朋友,谢逢秋!」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家主双目如电,鬚髮皆张,怒火如雷霆,顷刻间便教人心惊胆战,华胥憬却抿了抿嘴,倔强道:「那你让我回去。」 「华胥憬,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华胥家的少将军,要公然袒护一介魔族,置封魔疆危机于不顾,传出去仙门百家会如何议论?!百姓如何看我们?!他们还怎么放心地将安危交到我们手中?!你是华胥的少主,不是可以任性的身份,肩甲还在你身上绑着,不要忘了你的责任!」 华胥夫人站在一侧,头疼地看着这对父子争吵,阿憬这次是过了些,她哪方都不好偏帮,只好招手唤来门口的守卫,让他快马加鞭去请华胥君过来。 华胥憬低着头,听闻这话,忽而一静。 「……孽障!你这是干什么?!」 华胥夫人倏忽回头,只见华胥憬一言不发,侧脸绷得紧紧的,直接探手去解肩上的肩甲。 莫说家主,连她都有些惊到了,连忙上前两步,死死摁住华胥憬的手,「阿憬,你疯了!」 华胥族人,可生可死,肩甲永世不卸! 「给我十天,」华胥憬不理,眼眶逼得微红,血丝蔓延其上,他固执地拨开自家母亲的手,依旧不管不顾地去解那肩甲,「就十天,十天之后我就回来,重新当华胥家的少将军,从今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一辈子不离开封魔疆也没关系!」 家主怒喝道:「畜生!你把华胥当什么了?!那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哪有什么十天半月的说法!」 家主夫人没能摁住他,两人争执间,两片白银肩甲落在他手中,熠熠寒光闪烁其上,他将其整整齐齐地叠好,恭敬地举过头顶,「父亲,我就当您同意了。」 家主夫人大喊:「阿憬!」 家主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膛上下起伏着,急火攻心地看着他!华胥憬也憋着一股气,憋得眼眶都红了,背嵴挺得直直的,脸上的倔强生动得令人心悸。 没人答话,他又兀自站起来,将肩甲郑重地放进母亲手里,躬身行了一大礼,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站住!!」 华胥憬置若罔闻。 「将士何在?!」他厉声大喝—— 门口的守卫齐刷刷一步踏出,排成两列,静候军令。 「他今天要是敢踏出这门一步,你们就打断他的腿!往死里打!打废了打残了!我就当没这个儿子,封魔疆就当没这个少主!!」 「你敢——」家主夫人温柔不再,对着自己的丈夫声嘶力竭。 可门口的将士,是家主多年以来的心腹,信奉军令如山,一令既出,管他面前是人神佛,说打便打,手中□□顿时狠狠一扬,阻住了华胥憬的去路。 他停了一下,面色微微苍白,而后心一横,一咬牙,便要一步踏出—— 「阿憬。」 淡然的嗓音忽然从队伍末端传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循声望去,雪衣男子衣带飘缓,云淡风轻地缓缓走来,华胥憬的动作僵在半空,触及他的目光那一刻,稍稍迟疑了一下。 「老师……」 华胥君一出现,便成功让这些闹剧消停下来,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华胥憬身边,对家主和夫人遥遥一礼,而后才侧首,直视着少年人执拗坚决的面颊,轻声道:「邀月事已了,你不必赶回去了。」 「!!!」 华胥憬大惊失色,蓦然瞪大双眼,好片刻喉结才攒动一下,微垂着眼,忐忑不安地问:「结果……如何?」 华胥不晦泰然道:「传回来的消息是引发了天罚,两位魔族都在天罚中丧生了,但……前往邀月的族人已经回城述职了,细节如何,你不妨去问问他们?」 华胥憬扭头就跑。 「阿憬——」 又硬生生顿住。 他满面急切地回望着自己的老师,恨不得现在生出翅膀,转瞬便飞远了去。 华胥不晦沉沉地嘆了口气。 「肩甲。」他道:「把肩甲佩上,否则,家主可是要打断你的腿的。」 华胥憬脚步匆匆地赶到演武场。 额头的伤被简单地处理过,看起来不那么狰狞了,然血肉外翻的一道长口子,看起来还是十分瘆人,华胥烨看到他的第一眼,瞳孔骤缩,「少将军,是谁伤了你?!」 华胥憬没时间与他解释来龙去脉,径直抬手打断,单刀直入地道:「谢逢秋呢?他怎么样了?」 华胥烨道:「他没事,汝嫣家主把他带走了。」 「……」 提了不知道多久的心,终于轰然落回肚子里,砸得他一时神魂俱盪,竟有许久嘴唇翕合,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才如释重负地扯了扯嘴角,道:「那就好。」 华胥烨担忧地看着他额上的伤,道:「少将军,我给你上点药吧?」 第124页 华胥憬没有拒绝,两人一齐走到营房,期间华胥烨询问伤势来源,他魂不守舍地应付了两句,却不见对方在听闻「取下肩甲」四字时,面色骤变。 进了营房,华胥憬心不在焉地由他捣鼓,见他取出一卷白布,忽然问道:「谢逢秋呢?他没事吧?没受伤吧?」 华胥烨静默了下,问:「少将军认为,哪种程度的伤算是伤?」 华胥憬皱眉道:「阿烨,不要跟我打马虎眼。」 「好的,少将军。」他垂下头,眼帘微颤,在一片岑寂中挣扎许久,最终道:「他没事,完好无损,您放心。」 华胥憬放下心来。 从来不说谎的华胥烨,这年隆冬,说了两次谎,没人知道。 谢逢秋失踪的第一年,汝嫣家主千里迢迢赶来封魔疆,得见地裂,惊之,旋即以特殊材料镇压,百里地裂消弭,只余灵碑一道,孤零零地矗立在界线中央。 少将军四处寻人,未果。 谢逢秋失踪的第三年,汝嫣氏从天池山迁居南漠风陵城,宣布避世,管辖区域交接给其他家族,自此,五大家仅剩三家活跃。 少将军继任华胥君之位,与魔军征伐数百场,无一败绩,遂声名远扬,扶摇直上。 寻人,未果。 谢逢秋失踪的第六年,魔族有一年轻强者横空出世,天赋超绝,得同族认可,受封「魔长使」之名,不知其名,只知其姓,两族议论纷纷。 少将军收穫死对头一枚。 第七年,人魔两族在高层的推动下首次修好,互通有无,两族百姓先是惊诧,而后喜闻乐见,一时河清海晏,隐有太平盛世之兆。 其中,人族以神农氏为交涉者,魔界亦成立行者部,神秘的幕后五大家,首次浮出水面,拨云见日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第八年,为了更好地维持秩序,建立两界法度,双方成立执法阁,两界元老共列其中。 同年,执法阁加入年轻强者,纳入新鲜血液;封魔疆偃旗息鼓,少将军游歷四处,踏遍江南烟雨大漠风沙,斩遍不平,坚守正道,华胥君之名,家喻户晓,无上尊崇。 第九年…… 第十年…… 第十一年…… 第十二年。 少将军再度和他的死对头相遇在这人间,独立长河两头,泾渭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十二年前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大晚上熬个夜,发现好多人喊我加更,我能怎么办,当然是答应你们咯! 最后一把刀(应该),他们很快就要过上相亲相爱,没羞没臊的日子啦! 第68章 明朗:身在福中不知福 柳城事了,三人便要继续上路。 谢逢秋载着汝嫣隽,心不在焉地赶着□□的马熘熘达达,时不时欲盖弥彰地瞥一眼身旁的华胥憬,又飞快地收回来,后者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他此刻心情不快,并不是很想跟这个人说话。 他——华胥家的少将军,高高在上,万人景仰,生平第一次纡尊降贵地放下身段哄一个人……竟然被拒绝了?! 少将军不要面子的啊?! 给老子滚远点! 谢逢秋:「???」 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另一匹马,很是疑惑不解。 汝嫣隽探头看了一眼,怔愣片刻,福至心灵地朝谢逢秋道:「秋哥,我真诚地建议你,不要怕,追上去,毕竟是同伴,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我看少将军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说不定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能哄好的。」 「嘿——」谢逢秋一脸「你他妈在逗我」,「我……我去哄他?你开什么玩笑?魔长使英明神武,贤身贵体,怎么能自降身价随便哄人,传出去我多没面子啊?再说了……我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我气,怎么哄?!」 汝嫣隽:「……」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 他忍不住道:「我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你们到底是怎么又闹起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呢,就是他无理取闹!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汝嫣隽:「……呵。」 您倒是敢打啊? 他深深地嘆了口气,只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低头琢磨道:「秋哥,我觉得少将军没有真生你的气,而且我们接下来至少还有五个点,你总不能一路都跟少将军冷战吧?你先低个头,说两句软话,就当是哄小朋友呗,少将军这种嘴硬心软的人,说不定一颗糖就哄好了。」 谢逢秋滞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太自在地摸向后脖颈,侧过脸欲盖弥彰地笑了起来,「是……喝醉的时候是挺像小朋友的……」 汝嫣隽:「……秋哥,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他一扭过脸来,又是满脸端方肃正,忍辱负重道:「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维繫一下我跟他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 汝嫣隽干笑:「我面子这么大呢?」 谢逢秋不理会他的意有所指,挤出几分勉为其难的神情,觉得状态差不多了,一夹马腹,追逐而去。 华胥憬速度不算快,他果然很快就追上了,两匹马并辔而立,谢逢秋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少将军拒人千里地冷淡一瞥,又绝尘而去。 谢逢秋:「……」 他吃了一鼻子后蹄灰,大为受挫地呆了一会儿,而后气结地笑了笑,好片刻才咬牙切齿道:「我还就不信了!」 第125页 于是也策马扬鞭,奔驰追赶。 三人原定的路线,是顺着河流一路南上,及至中南区域,刚好能到达第二个目标地点。 这次不是一座城,亦非乡镇,淮河上游,乃是中南地区最大的人群聚集地之一,镇守此地的程家把着水产船只等经济命脉,因此自成一套管理体系,谢逢秋先前有所耳闻,但他并不喜欢这些费脑的琐事,因此轻略带过,知道的并不详细,当然,他们也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三人的时间卡得刚好,正值江南春月,沿河开了一岸的苍翠银杏,桃蕊梨枝窈窕地伸展在各家各户门前,屋舍依水成街,桥街相连,穿竹石栏,杏花烟雨,如诗如画;浣纱的姑娘亭亭玉立,掩面走过,吴侬软语不绝于耳,桥底有撑着蓬篙的蓑衣老人幽幽盪过。 简直如世外桃源,令人沉醉其中。 华胥还好,他这些年游歷过不少地方,对这些景致都见怪不怪,倒是谢逢秋,先前追他的时候有多神采飞扬,现在便有多心神不宁,先是莫名其妙地朝无辜路人汝嫣发火:「你怎么不早说要来这儿」,而后在后者茫然的视线中不安片刻,渐渐魂游天外,买包子时甚至还多递了两个铜板,等华胥憬兇狠地瞪他一眼,把钱要回来时,姓谢的正捧着包子愣愣地站在河边发呆。 「傻站着干什么?」华胥给他递上刚从井里打上的水,不耐道:「不是你自己要吃包子的?……别跟我说你又不想吃了,我现在给你摁到河里去你信不信?」 谢逢秋撇着嘴看他一眼,竟好像有些委屈,嘟囔了两声,为表诚意,只好将包子递到唇边,大大地咬了一口。 华胥憬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先走。 汝嫣隽凑过来,挠着后脑勺,大惑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随便挑了个话题,「秋哥……你真厉害,这就把少将军哄好了?」 谢逢秋不在状态,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 汝嫣隽道:「……你这就忘了?你刚刚还说要哄少将军的。」 谢逢秋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咽下嘴里的食物残渣,不敢置信:「……哄好了?」 汝嫣隽下颌一点,「不是还给你买包子了么?」 谢逢秋低头看了一眼,慢吞吞道:「一个包子,能说明什么……」 汝嫣隽露出一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朝他摊开手,「你看我有这种待遇么?想要什么给买什么?」 谢逢秋愣了一下,低头盯着咬了一半的包子,忽然意识到什么,大为警惕地往边上一挪,防备道:「别惦记,想吃自己去买!」 汝嫣隽平静的神情顿时龟裂:「……这话你说得良心不会痛吗?我的所有银子,可都上缴给少将军,被他花在你身上了,而且,不好意思,我不爱吃包子。」 谢逢秋一边盯着他,一边又咬了一口,含煳道:「那谁知道呢……」 汝嫣隽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给他翻了个大白眼。 虽心下无语,但明显能看出来谢逢秋的状态好多了,于是他觑着神色,趁热打铁,试探着问:「秋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大人的事情,小朋友不要管。」 他利落地回了一句。 汝嫣隽:「……」 小朋友个锤子。 显然长使大人不想多谈这个问题,他嘆了口气,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随口扯了两句其他的,两人匆匆赶上华胥憬的脚步。 江南水乡,淮河两岸,出名的除了秀丽的杏花微雨,还有华灯初上蜿蜒了一整条街的销金窟和温柔乡。 此地富庶,寻欢作乐正是常见,无论男女,但凡踏进了这条长街,必能有所得。且不论喧声震天的牌馆和赌坊,越往里走,越容易教人别不开眼、离不开身,故此地在那些正经百姓眼中,亦有诨名一个——『沼泽街』。 华胥憬站在街口,递给汝嫣隽一块巴掌大的符牌。 「交给你一个任务,」他冷淡道:「此地开外二十余里,有姜氏仙府一座,你拿着这块执法阁的符牌,就说是执行委派,若是他们察觉不对,不愿配合,就直言是华胥憬让你去的。」 「好的,」汝嫣隽吃了一惊,双手捧过,而后才郑重问道:「我要做什么?求援吗?要多少人呢?」 华胥憬淡淡道:「……不求援,你告诉管事的人,华胥少将军流落在外,武功尽失,生活悽惨……随便你怎么说,能打动他们就行。」 「……然、然后呢?」 「然后?」少将军眉梢一挑,冠冕堂皇:「要钱啊!」 汝嫣隽:「……」 他走后,谢逢秋环胸靠着身旁的大树,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少将军跟姜少主,关系可真好啊……事事都能找他帮忙。」 华胥憬冷眼一瞥他:「发什么神经?我要是跟他关系好,至于『武功尽失,流落在外』?他早年便喜欢找我麻烦,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少说这种风凉话。」 谢逢秋扯着嘴角想:他那是喜欢你才找你麻烦!真是根不解风情的活木头! 他心下想得纷杂,嘴里却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道:「所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可是一点魔气都感觉不到,别又白跑一趟。」 「魔骨要是这点隐藏能力都没有,早就被人抽了。」华胥憬随意地说着,听者却听入了心脏,某处软肉被狠狠一揪,他看着眼前人毫无波澜的侧脸,平息了十多年的憎怨忽然又翻滚了起来。 第126页 「华胥憬,你……」 他蓦地咬住了后槽牙,华胥憬似有所感地一回首,对上他泛着恨意与怨憎的眸子,蓦然一怔。 ……怎么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这样看我? 是我说错了什么? 华胥憬心下没由来地一颤,不知为何竟有些惶恐,紧紧皱起眉,近乎手足无措地伸手,想要捂住他的眼睛。 「啪——」 伸出去的手被狠狠打开。 谢逢秋的面容,在华灯下显得格外阴冷,他敛去了多余的情绪,深沉地看了华胥憬许久,半晌才一抿嘴,拉开距离道:「走吧,办正事。」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看看这个撒子,打我少将军的手,有他哭的时候 第69章 明朗:十指相扣 不管在哪种情绪上,少将军总是迟钝的。 爱憎怨别,除非对方直截了当地剖开自己的心意,裸露出里面那片热腾腾的赤忱,否则他便是睁着眼睛盯到地老天荒,也捋不清情绪的来源,说到底,少将军眼睛不好使,心也不好使。 偏偏谢逢秋这人把憎与恨都表达了个坦坦荡荡,就是藏起了喜欢和爱。 华胥憬至今不知道两人的问题出在哪里,前些年在人魔两族的宴席上碰面,他呆了好久,难以按捺的迫切欢喜还没宣洩出口,便被对方的一个冷脸逼退,久别重逢蓦然成了两看两相厌。全世界都知道他们不对付,可没人知道原因,包括华胥憬自己。 手背被拍开的地方泛起火辣辣的疼意,可想而知对方用了多大力气,以往少将军铜皮铁骨,这点小伤根本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可如今却觉得莫名委屈,许是因为伤他的人是他在意的人,也有可能疼的根本不是手,是心。 他木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抹黑衣融入夜色,又渐渐往灯火更甚的地方走去。 谢逢秋走了一段路,发现人没跟上来。 他心中烦闷,却也知道自己方才是无理取闹,一时升起稍稍悔意,刚要回头说两句软话,一阵风擦肩而来,少将军利落地从他身边经过,面无表情地走远。 ——连余光都懒得分给他。 他顿时气恼,恨得牙痒痒,心想这人总是这样,明明错的在他,却好像受伤的那个才是罪魁祸首。 真是讨厌极了! 两人心情各异,一前一后穿过花红柳绿,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些莺莺燕燕,最终在尽头处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 「就是这儿。」 他淡淡道,暂且放下无谓的烦忧,翻开从汝嫣隽那儿得来的卷册看了一眼,復又抬头,「没错了。」 木门构造精緻,但相比前头那些纸醉金迷的门店,属实有些逊色,来往客人也是寥寥,显得有些冷清。不比柳城三言两语带过,此次的信息给得十分详尽,甚至还做了更新,言明出现异常是什么时候,在何位置,现在又是何种状态。华胥看了两眼,转头递给谢逢秋。 此处的异象,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淮河水畔,花楼小倌数不胜数,但同处在一条街上,办的又是同一种业务,自然有个高低上下,如此便衍生了江南艷名远扬的一年一度的簪花大会,名字起得文雅,本质上还是选最受人欢迎的勾栏美人儿,琴棋书画自然能加分,可最教人趋之若鹜的,还是长得美、放得开、身骨软的娇媚红粉,谁能把一个『人间尤物』诠释得淋漓尽致,谁便能得到那些富甲们炽烈扔出的金华海棠,谁得的海棠多,便能冠以魁首,在这声色犬马的沼泽街冠得一年的花魁之名。 却说十六年前,簪花大会投出了一个惊才绝艷的花楼魁首,江如卿。 这姑娘气质卓绝,一张美人面宜喜宜嗔,乃是当时所在花楼的老鸨从小培养的得意之作,簪花大会一舞胡旋轰动四方,于是一炮而红,顷时风光无限,家喻户晓,入幕之宾纷至沓来,连带着所在的花楼也鸡犬升天,一跃成为沼泽街的顶尖招牌。 江如卿红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她一把火,将独居的小院烧个精光,一代红颜成枯骨,大火过后,原地仅剩一片焦黑,所幸她提前让小厮往周围撒了隔离的灵石,那捧大火才未曾波及其他。 但这位声名远扬的花魁,究竟为何自焚,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 「出了人命,怎么还有人敢在这种地方做生意?」谢逢秋大略地扫了两眼,把卷册递迴去,盯着眼前平平无奇的小楼诧异道。 「江如卿死后,这画舫楼日渐衰落,大不如前,哪来的银钱置办新地?只能重新修整一下,连江如卿死时焚毁的那块枯地也没放过,建起了二层阁楼,据说是给客人欢好用的,问题也就出在这阁楼上,大概三年前,有人向执法阁求助,说江如卿的冤魂不散,半夜出来索命,但执法阁派人在此地停留了大半个月,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此事不了了之,但后来此处天象频频异动,汝嫣舒跟我提过一嘴,恐怕不是没异常,而是异常被人掩盖、或者说封锁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假设江如卿的冤魂真的存在,那么就是有人想保护她,不想让她真的魂飞魄散。」 谢逢秋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这就有趣了。」 华胥憬也不看他,反手将卷册塞入后腰的暗袋。 「那我们怎么才能见到她?」华胥憬显然闹着别扭,谢逢秋拉不下脸道歉,只好蹭了蹭鼻子,岔开话题如是道。 第127页 「不用见,」华胥憬凉凉道,「去她出现过的地方,探探究竟是鬼气还是魔气就好了,如果真是怨鬼闹事,就扔给执法阁管,反正那些小朋友一天天热血上头,巴不得有事干。」 华胥憬跟执法阁的羁绊相较谢逢秋要深些,他毕竟身上还压着华胥少将军的身份,不可能如姓谢的一般当个甩手掌柜,这些年游走在外,那些常人无法完成的高阶委派任务大多都落到了他手里,对其内部运营很是了解,也因此跟执法阁新一代年轻力量打过不少交道。 那简直是一群打了鸡血的崽子。 说到这个,谢逢秋倒也有所耳闻,他搓着下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碰见过一回,确实是如传闻中……正气凛然。」 两人以前辈看后辈的视角笑谈着这些年轻人,渐渐笑着笑着,谢逢秋忽然流露出几分怅然,他望着华胥憬洁白无瑕的侧脸,仿佛还能看到许多年前这人在华灯下沖自己浅笑的模样,一时怔忪:「是他们太小了……还是我们老了?」 华胥憬:「……」 他顷刻满头黑线,凉飕飕地睨了这人一眼,「你老,我不老,我正值芳华。」 谢逢秋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两人拌嘴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哄道:「好好好,你不老,你最年轻啦。」 就这么一句,华胥憬憋了一肚子的气、委屈、愤懑,忽然便烟消云散了。 他垂下眼睫,虽然还是冷然的神情,耳根却微微泛着红,睫羽簌簌动着,色厉内荏道:「正经点,办正事呢!」 许是为了逃避这过于的气氛,他忽而一扭头,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谢逢秋愣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 「等等……你打算就这样进去?人家开门做生意的,你总不能说要参观人家的房子吧,不被打出来才怪。」 华胥憬步伐不稳,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直直撞进他怀里,更加不耐道:「那你说怎么办?」 谢逢秋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玉牌,「把手给我。」 华胥憬展开修长如玉的五指,柔嫩的掌心朝上。 这只手如十二年前一般,半点没变,虎口处的薄茧,分明的骨节,贴在某处,薄茧轻轻蹭着,掌心的软嫩几乎要将人溺毙在里面…… 谢逢秋盯着看了两秒,脑中不可遏制地忆起某些心猿意马的画面来,赶忙甩了甩头,将那些旖念清出脑海。 他将玉牌轻柔地搁到这片雪白中,而后手掌覆上,五指强势挤入,像是连人带牌一齐笼入了自己的天地。 华胥憬盯着十指紧扣的两只手,皱眉,「什么意思?」 谢逢秋只好解释:「隐身牌,我前两年没事琢磨出的小玩意,能打出特殊的灵力屏障,一般修士看不出来,应付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华胥憬眉心稍缓,却还是道:「两个人,行吗?」 「放心吧,只要玉牌不掉,出不了问题。」 华胥憬犹豫一下,手掌用力,将玉牌攥得愈紧,便也与另一只手贴合得愈发紧密。 谢逢秋心上酥麻,仿佛有羽毛在轻挠。 「走吧。」少将军道。 谢逢秋前些年无所事事,闲来琢磨一下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隐身牌自创造以来,还是第一次实用,没想到效果竟然很不错。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后院,直奔那二层小楼。 但画舫楼就算没落了,也是间实实在在的风月场所,一路上淫词艷曲不绝于耳,荒诞行为屡见不鲜,待上到小楼二层,华胥憬面色已经黑如锅底。 「不堪入目。」他如此点评。 谢逢秋憋笑憋得厉害,华胥这人吧,面皮薄,也不爱这些风花雪月,对情爱之事如同白纸,若是没注意还好,若是被他听进了耳看进了心,便会如同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气愤得恨不得给这些人一人一剑。 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他蹭着鼻子,极力按捺笑意,「好了好了,到了,马上就解脱了。」 说罢四下环顾一圈,望着眼前老长一熘的房门,问道:「哪一间?」 「我怎么知道?」他没好气道,随手点了一个:「先进去看看吧。」 两人便大摇大摆地进去了,不知是有意无意,即便屋子空着,他们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谢逢秋二话不说,立刻凝神感知,华胥憬亦四下打量着,只觉得这房里香味浓郁荼蘼,直冲入脑,令人作呕。 等谢逢秋睁开眼,他便道:「怎么样?没异常就先走,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谢逢秋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外头脚步声骤起,好似是沖这间屋子来的,他眼神一凝,连忙拽着华胥憬往边上一躲,避开房门的位置。 「吱呀——」 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giao!阿晋你放过我吧! 第70章 明朗:春梦 进来的却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只是寻常的嫖客和小倌,唯一不同寻常的,便是这二人俱是男子。 只看了一眼,华胥憬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嫖客高高壮壮,三十有余,面容硬朗,看装扮,仿佛是巡防的守卫,或是哪个家族的将士,铁甲仍未卸。小倌却比他矮了半头有余,身姿婀娜窈窕,如若无骨地依偎在他怀里,白里透红的脸上一片春意荡漾。 第128页 两人甫一踏入房内,便急不可耐地拥吻起来。 华胥憬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两人干事不到正地方,愣是把他们离开的路给堵断了。 谢逢秋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窗。」 灼热的唿吸扫在脖颈处,华胥憬不自在地缩了缩,而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靠近房门的地方,确实还有一扇半开半闭着的窗户,从哪里翻出去,应当不会惊动门口的人。 他皱着眉,很是嫌弃地扫了那二人一眼,沖谢逢秋点头示意。 谢逢秋便拉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绕开圆桌,往窗户的方向而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他的手要摸上窗柩之时,原本在门边活动的二人忽然改变场地,火热勾缠着往旁边一扑,径直扑到窗前的桌案上,谢逢秋吓了一跳,脚步连连后退,带着华胥憬两人直接被逼入床侧的夹角间,桌案与床离得极近,趴在桌案上的两人再一次将他们的路封死,他只得背过身,几乎将华胥憬整个人拥入怀里,听着身后不停传来的声音,无奈做了个口型:别看。 夹角狭隘逼仄,华胥憬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挤到了这里,呆了片刻,余光一扫,见案上二人姿态亲密,一时瞪大了眼睛,更呆了。 「还看,」谢逢秋却不知晓他在愣些什么,只见他不错眼地盯着身后,顿时气恼,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不许看了!」 可眼睛虽然捂住了,其他观感却还在,尤其是听觉,如此咫尺的距离,几乎连进出的水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那厢惹玉还在舒爽至极地咿呀叫唤着。 「……」 华胥憬耳根渐渐红了,连带着脸也涨红了,说不出是气的还是羞的,谢逢秋到底怜惜他,嘆息一声,低声道:「闭上眼睛。」 华胥憬混混沌沌,完全没法思考,听话地阖上眼眸。 谢逢秋挪开蒙在他眼上的手,宽厚的温度落在耳边。 他捂住了他的耳朵。 失去听觉之前,谢逢秋凑近他玉白的面颊,不无疼惜地道:「别怕,我在呢。」 …… 谢逢秋约莫是在掌心掐了决,耳畔果真一点声音也听不得了。 可看不见、听不见,脑海便会渐渐被遐想和回忆占据,华胥憬眼睫颤抖,不可遏制地想起曾经午夜梦回,夜夜折磨他的梦魇来。 他曾以为那是梦魇,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亦对其避之不及,直至今日,他才明白,那有可能……是个春/梦。 事情的起因是一本龙阳的春/宫图,这种东西,在军中很是常见,有个冒失鬼不小心夹在汇报军情的册子里递了上来,华胥憬毫无防备,甚至仔细翻阅了数十页才反应过来。 当即便黑了脸,将图册撕了个粉碎。 他本以为这是个意外,可当天晚上,失踪许久的谢逢秋忽然出现在他的梦中,那时两人还未交恶,他日日惦记着,傍晚便入梦来,像那图册上绘的那样,狠狠地摁着他。 他当时不明就里,每每做这样的梦,只觉得疼痛不止,冷汗涔涔,甚至常常被那撕裂般的感觉吓醒过来,盯着头顶摇晃的帷幔,心有余悸。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 原来,这种事……竟是欢愉的? 妈的,去死一死算了。 少将军觉得有一股火要从四肢百骸烧起来了,羞愧不已,他还道人家不知羞耻,结果他自己……竟然如此! 他越羞越恼,脸色便越冷,越看不出端倪,谢逢秋只见他薄唇开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荒唐!」 谢逢秋还不知他责骂的是自己,附和般想着,是挺荒唐的。 这两人怎么这么久都没完事儿? 大爷的不会嗑药了吧? 他如是想着,余光往后一瞥,见二人渐渐偃旗息鼓,唇舌交缠地搂在一起,借着余韵缠绵着,刚巧让出一小块容人通过之地,心下一喜,连忙松开贴在华胥耳畔的手,轻声道:「没事了,我们走。」 他动作敏捷地拉着华胥憬,趁着这二人不再动弹,连忙闪了出去。华胥憬如在梦中地由他拉着,经过桌案之时,情不自禁地朝上头紧密结合的两人多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谢逢秋耿耿于怀。 出了这样的乌龙,自然没心情再继续查探下去了,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华胥憬低垂着头,至今缓不过神。 谢逢秋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走着,余光瞥着他的神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好看吗?」 「……啊?」华胥憬茫然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桥头灯影绰绰,河面上华灯随波逐流,流光璀璨,美不胜收,于是随口敷衍道:「好看。」 谢逢秋:「!!!」 好看你大爷! 他咬着牙,从缝隙中挤出一句:「怎么?心动了?想试试?」 华胥憬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还好,我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 还好? 那就是有一点想喽! 谢逢秋气得龇牙咧嘴,眼冒火星,强压着怨气道:「那等到你感兴趣了,要找谁一起?」 华胥憬看了眼河里流光熠熠的河灯,本想说他,但转念一想,这人莫名其妙给自己脸色,若再让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岂非蹬鼻子上脸,更加得寸进尺? 第129页 于是他果断抛弃了这个回答,想了想,随口答道:「姜兮吧。」 「!!!」 谢逢秋蓦然停下脚步,狠狠瞪着他,怒而视之,「……我不许!」 「你有病吧?」 「你不随我!」 「那换一个,跟你行吧?」 谢逢秋更怒:「你怎么这么随便!」 华胥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能蹙眉道:「你发什么神经,放个河灯怎么就随便了?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嘛?随便也是你随便吧!」 「……」 哦,河灯。 误会了。 谢逢秋尴尬了两秒,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放河灯就能跟姜兮吗?这还不随便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叫人误会的!」 华胥憬:「……」 他定定地盯了这人几秒。 心中想着:妈的智障。 「行了,别胡闹,」他烦躁地别过脸去,犹豫了下,斟酌着开口:「问你个问题……」 谢逢秋放下心来,语气轻松不少,「你说。」 「假设,我说的是假设啊……假设我某段时间经常做梦,梦到同一个人,同一些内容,那些内容……是两个人在做很亲密的事,这说明什么?我……对他,是什么想法?」 谢逢秋先是很认真地琢磨了下,琢磨着琢磨着,渐渐觉得十分不对味,很亲密的事?怎样亲密?能让这根木头说出这样的话,那该是多难为情啊!起码也得有少儿不宜的程度了吧?! 他登时心中警铃大作,脱口而出道:「谁?你梦到谁?」 「……」他噎了一下,不大自在地撇过脸去,「反正不是你。」 谢逢秋怒极:「是不是姜兮?!操!我这就去把他削了!肉片下来下酒!」 华胥憬微愣,头疼地拉住他的手,道:「给我站住,不是他,你能不能安分点,好好说话?」 谢逢秋气极,委屈极,一把甩开他的手,怒喝道:「你做春/梦还怕别人说,你下流!」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最流氓的人骂最清心寡欲的人下流?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华胥憬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该跟他说这些,这神经病浑身上下哪有一处是靠谱的? 但话茬子已经挑起来了,便好歹得收个场,于是他斟酌片刻,又安抚道:「不是,我说了是假设……」 「屁!你这白豆腐似的脑子能想出这样的假设我头给你拧下来!」 「……」 他终于没了耐心,堆积的柔和散去,面无表情地道:「那你想怎样?大男人做个春/梦怎么了?你连这也要管?凭什么?」 「就凭——」谢逢秋哽住,想了想,又没好气地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关心你,怎么了?」 「现在想起来我们是朋友了?」华胥憬冷嗤一声,看起来凉薄极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脸色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这茬?谢逢秋,朋友在你眼里什么?唿之即来挥之即去么?想认的时候便认,不想认的时候就划清界限,跟全世界说你讨厌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删得都没有灵魂了…… 第71章 明朗:水落石出 他太压抑了,他憋得太久了。 他会用冷漠来伪装自己,但不代表他不会难过,不会伤心。 少将军这人,迟钝,慢热,生来便带着层层叠叠的防,重重绰绰的障,若要拨开这些迷雾和屏障,仅靠蛮力是不行的,须得养足了耐心,一点一点用清风吹散。谢逢秋曾经蓄起过这样的满室清风和一汪春水,密不透风地从日常的每个角落渗进来,于是迷雾散了,少将军的心化了,他想要对他笑,对他好。 可他眉眼一弯,唇畔的雀跃还未盛放,清风忽然不见了,毫无预兆地剩了一屋子的空空荡荡,仿佛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勾起了他心中长眠数十年的旖念,而后坦然自若地挥挥衣袖一走了之,徒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手足无措。 多可恨啊。 「谢逢秋,我希望你明白,我现今容忍你的一切,是因为你是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我由着你闹脸色,闹脾气,何时真的生过你的气?但我的容忍……不代表你可以轻视我,我是个人,被在乎的人骂会难过,会不高兴,会烦躁一整晚琢磨原因……」 他侧着眼脸盯着虚空,下颌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吐出来的字语,几乎是发泄的,是无法克制的,「你不要太过分了,谢逢秋。」 「等、等会儿。」 谢逢秋原本双手环胸,镇定自若地听着,他或许不是不愧疚的,只是当初放在这人身上的期盼越大,日久经年后就越过不了心中的坎,像头倔驴一样,倔得都把自己伤了,也不肯低个头,认个错,跟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心上人说句软话。 可当这人月下直言,言语字字泣血,他却忽然从那些真挚的字句中读出些许其他的意味。 他特别,他独一无二,他是在乎的人…… 一瞬间,愧疚也好固执也罢,都能抛到脑后去了,他倏忽睁大了眼睛,很想急不可耐地问问他,问问这些话是为何意,却又怕将好不容易披露出的一点真情吓回迷障之后,一方面觉得不是真的,一方面又渴求着是真的,实在是再矛盾也没有了! 「华胥,你……」他蓦地上前一步,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苦恼该怎样开口,华胥憬懒得看他,失魂落魄地倾诉完一番心事,也不等他反应,直截扬长而去。 第130页 「华胥——」 谢逢秋瞪大眼睛,大喊一声。 可这时恰好便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人潮忽而间便汹涌起来,一个错眼的功夫,那抹白衣便从他视线中消失了。 他勐地一拍脑门,十分懊恼! 却说华胥憬,他不爱嘈杂拥挤,走了没两步,便不由自主皱起了眉,艰难地挤出人群,回头一看,摩肩擦踵,拥堵不堪,便熄了回约好的客栈与汝嫣隽会面的想法。顺着偏僻小径一路前行,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许远,热闹的淮河被远远地落在后头,眼前出现了一派俨然屋舍,灯火点点,寂静的鸟鸣清脆响着,间或有逛夜市归来的年轻姑娘,经过时好奇地看上这位姿容绝艷的白衣仙人一眼。 ……竟是走到周围的小村庄上来了。 华胥有些头疼,可心中实在烦闷,不欲回去跟人群拥挤,更不想看到谢逢秋那个大傻子,于是原地停顿片刻,索性继续朝前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未歇的村民们点亮了门口的灯笼,映亮崎岖的乡间小道,照出水洼浅浅,华胥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走到村尾,排列整齐的屋舍不见了,只剩零星几栋。 「哗——」 忽然,他走到最末,将要走出村庄之时,有人推开门,突兀地泼了一盆水出来。 「……」 他反应及时,听闻动静便向后跨了一大步,但衣角鞋尖还是不可避免地遭了殃。 少将军盯着湿湿哒水的衣摆,陷入沉默。 「啊,抱歉抱歉,」泼水的人显然也是大意,没想到大晚上竟然有人在这样的偏僻小路上熘达,忙放下铜盆,叠声致歉,三两步走过来,「没事吧?我去拿条帕子给你擦擦,等会儿……」 天色昏暗,烛火不明,华胥憬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这人自然是没看清他的模样,可他没注意,华胥却分辨出了这极为熟悉的嗓音。 「十……十六?」 被唤的人勐地一怔,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吃惊道:「……华胥?」 「……秋哥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半刻钟后,两人入室落座,谢逢秋拨亮烛火,给他倒了杯茶,一面问道。 许是记忆还停留在许多年前,一见到他,谢十六便下意识想起另一个人的名字。 「别跟我提他。」 他冷哼一声,端起茶盏勐饮了一口。 谢十六看他一眼,笑道:「怎么?吵架啦?」 「……」他不欲多言,岔开这个话题,道:「……怎么突然想隐居了?」 谢十六粲然一笑,「少将军真是抬举我了,我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人,哪用的上隐居二字,顶多也就是个定居罢了。」他温和地回道,时隔多年,那个咋咋唿唿的瘦弱少年亦成长得稳重和煦,从容不迫,面容染上了十二年来的风霜雨雪,分明的轮廓带着成熟的韵味。话语间亦是有条不紊。 华胥憬静静地扫量他片刻。 进来时他留心观察了周围,见院落虽小,但井井有条,角落栽着不知名的花草,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角落处甚至还养了一窝雪白的小兔子,显然主人是个生活安逸愉悦的。 当年的那些故交好友,分崩离析,大多已寻不到踪迹,譬如神晔,人魔两族交好后,他便悄无声息地入了世,凭着一手好医术济世救人,多年来消息寥寥,华胥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推断他现在的状况,唐潜远据说是回家继承了仙门大家的重担,与他亦鲜有通讯,谢十六更是从邀月之事后便再无踪迹。十二年,各人都有了各人的生活,再不能像年少时那样亲密无间了。 他轻轻嘆息一声。 当年二人失踪,他原以为谢十六跟谢逢秋在一块儿,却没想到…… 「为什么选了这儿?」他忽然问道。 谢十六见他视线总是似有若无地落在庭院中的兔子上,便起身去抱了一只,听闻他如此发问,便低眉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道:「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他如此迴避,华胥憬便「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谢十六摸了摸软绒绒的兔子,笑着递到他眼前,问他:「少将军,要抱抱吗?」 「……嗯?」 「我见你总是看,还当你喜欢的。」 华胥静默了一下,说道:「我只是觉得,做成麻辣兔头,应该会很香。」 「噗嗤——」 谢十六按捺不住笑出了声。 「少将军真是……一点没变,」他动作轻柔地顺着兔儿雪白的毛髮,轻声道:「不过这可不是用来吃的,这是我养来陪人的。」 华胥憬顺口问了一句:「陪谁?」 谢十六摇摇头,并不说话,侧首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发呆。 华胥憬内心疑惑,抬眼扫量,却觉得有银光从眼前一闪,凝神细看,来源却是谢十六头上绑的一顶栩栩如生的银甲发冠,他更加奇怪——谢十六粗裳布衣,浑身上下没一件奢靡之物,缘何突兀地绑了个如此招摇的发冠? 再一细看,那银髮冠狮首狼牙,样式极为熟悉,上绘着的标记隐隐在哪见过,像是出自…… 中南程家? 「程衍?」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 气氛一时凝滞,谢十六微愣片刻,怅然若失地回过头来,涩然笑道:「少将军的眼力,还是如当年一般厉害……」 第131页 他没意识到是自己的发冠露了馅,只当是秋哥与他提过当年琐事,令他瞬间便觉察自己的真实的想法——小村庄与世无争,他亦不曾关注修仙界那些纷扰流言,只从过路人嘴里听过些许,说魔长使与少将军极为不和,他听便罢了,一笑而过,心里却觉得绝无可能。 说到底,当年事已毕,这些人通通都只窥见了□□分的因果,总有一部分掩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扰乱他们的判断。 就像谢十六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二人与不和联繫起来。 华胥憬面上从容,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便是承认了?说起来中南确实是程衍的故乡,他隐居在此确也说得过去……但他跟程衍有什么关系?何至于在人死后去往故地,用漫漫余生来缅怀? 「我为他立了衣冠冢,就在对面的山上,视野很好,他应当会喜欢,少将军若无事,我明日带你去看看他……啊对了,秋哥应当也在附近,如果可以的话,明日能不能带他一块儿来?程衍或许是想见他的。」他微笑着,没有半分伤心姿态,仿佛所有苦痛消逝在了绵延的时间里,海潮沖刷而过,只余下裸露出的斑斑释然。 华胥却觉得愕然,这样的程度,显然早已超出了朋友的范畴—— 「你……喜欢他?」 似乎对这样的疑问感到讶然,谢十六挑起眉梢,在晕黄的灯火里朝他舒展眉眼,微笑道:「不像吗?」 华胥憬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有某些东西,蛰伏在他万般心绪之下,随着心脏缓缓跳动着,此时正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沉闷,那掩盖一切的土层,被顶开了一个小小空缺,巨大的怪物将要破土。 他像是久在迷途的旅人,忽然有人亮了一盏灯,于是原先掩盖在黑暗之下的悸动无所遁形,清晰明了地落在他眼前,落在他眉间,落在他心上,他恍然大悟地想到:啊,原来这是喜欢啊。 少将军忽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思考,可心中杂乱无序,百感交集,无论如何都不能窥见最后的答案,冥冥之中仿佛笼了层若隐若现的薄纱,契机未到,他便无法挑帘而起,窥见薄纱之后惊心动魄的美人面。 于是他有些心不在焉,端着茶盏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 谢十六心细如髮,立刻注意到他的分神,便笑着开口道:「天色不早了,少将军先回去吧,若有闲暇,明日再来,届时十六再好好招待。」 华胥憬求之不得呢,顺势站起身来,简略辞别,便迈开步子要向门外走去。 谢十六堪堪送他到了门口。 倚着门框,他看着那较之十二年前更加笔直的肩背,背影在月色中挺拔得仿佛能顶天立地,忽而泛起无尽感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在他走远前叫住了他。 故人站在影绰灯火下,面容看不真切,声音带着歉疚和数不清的嘆息,像是歷经了长久的岁月涉渡而来,「少将军,你别怪秋哥……纵使再大度,再宽容,也无法在经歷了这么多事情后保持平常的心性,无论他是与你置气,还是胡闹非为,或许都只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请你不要跟他计较……毕竟,当年被抽骨,被你放弃的滋味,他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了……」 他真心实意地劝慰着眼前人,有人的爱情未及绽放已经死去,可有些人,他们还可以有无限憧憬的未来,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的生与死,只要愿意,可以随时跨越一切,奔向对方。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却在听的人心里投下一块巨石,翻起滔天巨浪。 「……被、被抽骨?」华胥憬蓦地回头,双目圆睁,惊诧的眼眸亮着如火焰般的光芒,「什么抽骨?什么放弃?什么意思?」 他是真的错愕,邀月之事他并未参与全程,大多细则他并不清楚,事后又封锁了消息,程衍之死,从几大仙门的言语中可以窥见真相一二,可谁会去讨论这场祸事中一位微不足道的魔族呢?甚至汝嫣氏和姜氏的铁腕压制在前,谁又敢去讨论这位魔族真正的下场呢? 说到底,汝嫣舒为了送他走,瞒了天下人,这个天下人里,便恰恰好包括了一个没有消息来源的华胥憬。 「……」 谢十六也是愣了,更加吃惊道:「你……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好了,要冰释前嫌了,要在一起了,马上,我发誓。 阿晋可是是抽风了,它还顺便把我前面的给锁了,作者菌正努力修改,已经努力了一天了(脸上笑嘻嘻,心里骂唧唧) 第72章 明朗:我喜欢你 少将军回到客栈时,已是很晚了,街上行人零散,灯笼孤零零地挂着,汝嫣隽和谢逢秋抱着胳膊,融进凉薄夜色,正等待他的归来。 谢逢秋手里还拿了个披风,苦恼而心神不定地蹭着鼻子,汝嫣隽在身旁劝慰他:「没事,你听我的,待会儿就拿披风强势地往少将军身上一罩,让他感受到你火热恳切的关怀……少将军那么好说话,一定会原谅你的!」 华胥憬走散之后,谢逢秋万分苦恼,倒不是担心他出事,他现在的实力,落到人贩子手里都不知道死的是谁,相较来说,他走前剖白的那番带着失望的话更让他恐惧,左思右想也没琢磨出合适的思路,只好求助于三人行唯一的一个局外人——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汝嫣隽。 第132页 惹媳妇生气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汝嫣隽虽不通情爱,但架不住他心思敏锐,看出这两人兀自别扭,就缺了一方示弱,于是小脑袋瓜子一转,一个绝妙的计划就出来了。 换做平日,披衣夜等的举动说不定真的有用,可惜少将军今日心思不在此处。 远远瞧见他的身影,谢逢秋心中一喜,在汝嫣的催促下快步上前,做作的干咳一声,便要把披风往他身上罩。 结果—— 华胥憬伸手,凌空一抓,冷酷地将黑乎乎一团的东西抓进掌心。 而后他眼眸抬起,盯着谢逢秋看了片刻,不无冷厉地道:「你跟我来。」 谢逢秋被那一眼看得心都凉了。 他只当是华胥动了真气,一时忐忑难安,经过汝嫣身边的时候,递过去个求助的眼神,结果后者比他更茫然,怔忡半天,只好爱莫能助地朝他摊了摊手。 谢逢秋:「……」 要你这军师有何用?! 他只好头疼地跟着华胥憬上了楼,亦步亦趋地落后他半步,不敢离他太近,也不敢离他太远,拐过走道,见华胥捡了最近的一间要推门而入,连忙开口:「不不不……不是这间。」 他心急之下,本能地去捉华胥的手腕,后者眼神一凝,忽而翻转过来,把着他的腕骨用力一捏! 「嘶——疼!」 华胥这一下可谓是不留余地,谢逢秋觉得自己骨头要被捏断了,连忙龇牙咧嘴地开口嚷疼,他眼眸深深,不置一词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手来,在对方没有看到的地方,眸色无端暗沉了许多。 他按着谢逢秋的提示走到最里的那间房,什么话都没说,先提着谢逢秋的领子把他丢了进去,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门! 「华胥?」 谢逢秋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揉着手腕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 少将军背对着他,手把着门框,并不答话。 他只好先翻出火摺子,将房里的烛台通通点亮,等室内明亮如白昼时,他深吸了两口气,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仍旧觉得惴惴不安,脚尖在地上蹭了好半晌,才嗫嚅着道:「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少将军身形一僵,平淡地转过身来,「我先说吧。」 谢逢秋冷不丁撞上他的视线,忽而一愣。 ——那双平日孤高冷傲的眸子,掺了水意,夹了血丝,乍一看上去,竟是红的,像是……压抑到极处,要哭了一般。 他的心狠狠一抖,自然而然地将过错归结于自己身上,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让你嘴贱!让你欺负人!让你发脾气! 可懊恼完了,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能这样伤心,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在他心中,确实十分重要,会被自己的冷脸伤得体无完肤,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对自己,或许……亦有那么些许分毫的情意呢? 一思及此,他便不由自主地唿吸急促起来,血液雀跃得快要从血管里跳出来! 可华胥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短暂地陷入了迷茫。 他道:「我方才把你手腕,你说疼,可魔骨是天地邪物,比你脑袋都铁,我曾经也把过你手腕,你以前明明每次都能很好地将力道化解……」 「……魔骨?」谢逢秋懵然地回着:「那十二年前就被抽了啊……」 从旁人口中得知是一回事,真正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华胥憬眼前勐地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狂风海啸天崩地裂通通都在此刻找上了门,身体里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重重地拍打着四肢百骸!他疼得心口一抽,几乎要站不住脚。 可他还是站住了,他的话还没有问完。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邀月啊,当时给出的裁决结果是抽骨断筋,魔骨抽了,筋还没来得及断,就引来了天罚……」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被汝嫣舒救走了。」 说到这儿,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不知道?!」 华胥憬没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抿得发白了,手指死死地抠着身后的门框,几乎要将指尖整个攥进去。 谢逢秋比他更加震撼,不敢置信地静谧了好片刻,狂喜才如梦方醒地奔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抱抱眼前眉目倔强的人,「华胥,你……」 「出去。」 后者却不给他更多作为的机会,利索地将门一拉,冷酷无情地做了个滚的手势。 谢逢秋心绪骤然起伏,实在没心情去思考更多,傻笑着摸摸后脑勺,附和道:「那、那你先休息,其他的我们明天再说。」 光是华胥被瞒在鼓里这一件,就足以让他花上一晚上来消化了。 他前脚刚跨出门槛,扭头想要说些什么,少将军已经「哐当」一声,用力将门阖上了! 「……」 他再三犹豫,还是留下了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对面,有事叫我。」 华胥不再吭声了。 他对着严丝合缝的房门傻站了半晌,最后才依依不捨地推开了对面的门。 他若再多停留片刻,再仔细一点,便能听到被房门遮掩的,克制而压抑的哽咽声。 华胥家杀伐果决的少将军,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生生被气哭了。 第133页 他遗世独立地站在空旷的房间里,身旁却笼罩着谢逢秋为他点上的满室灯火,于是清高不见了,冷淡藏起来了,雪融化在了人间烟火中,少将军落到了心上人为他精心编织的凡尘俗世里。 那光越亮,他便越难过,他一难过,喉间的哽咽便遏制不住,可他偏偏觉得丢人,想要隐藏,于是呛咳两声后,泪珠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操,」他哑着嗓子,为这样的生理反应而感到愤怒不已,抬手抹了把眼泪,愤恨冷然道:「真没出息!」 他骂着自己,却不知是在骂哪个自己?无数个时间节点中,有太多可以令他忏悔的记忆,无能为力的自己,一无所知的自己,心安理得教训人的自己…… 他凭什么斥责谢逢秋? 若换做他自己,针锋相对都是轻了,必定要刀剑相向才行,可谢逢秋自重逢以来,除了嘴上不饶人,何曾真的狠心对他动手过,他分明处处都在照顾他,只有自己不知好歹,竟然还说他过分…… 过分的是你自己啊,华、胥、憬。 他心中愧疚,恨恨地咬住下槽牙,左右摸了摸,发现自己没有备手帕的习惯,干脆屈起一条腿,把脸埋在臂弯里,随自己畅快。 哭就哭吧,反正无人看见,不丢人。 他刚这样想着,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吓一跳,「谁?!」 原是谢逢秋那厢回房里琢磨了片刻,实在坐不住,心中犹如火烧,总迫切地想得个答案,于是便熘达出门,站在华胥憬房门前,试探性敲了敲。 这不敲还好,一敲便听闻了一声沙哑中带着哭腔的质问,心下咯噔一声,惊诧之余不免忧心,于是不假思索地推开了房门—— 却见得少将军坐在床脚,单腿屈着,半张侧脸原先藏在臂弯里,此刻闻声抬头,眼神是狠厉的,里面却蕴着未干的湿润,黝黑的眸子水润透亮,印着细碎昏黄的光晕,苍白的唇上压着一排皓齿,生生将那唇色压成荼蘼。 再冷酷的眼神,都掩盖不了这近乎雨打海棠的脆弱美感。 谢逢秋惊呆了。 少将军也惊呆了。 后者反应更快,迅速地拿袖子擦了下脸,捡起镇定自若的包袱,厉声喝道:「出去!」 谢逢秋这时也渐渐回过神来,心中百味杂陈,怜惜得无以復加,哪里还顾得上他看似凌厉,实则色厉内荏的斥骂。 他果断回头掩上房门,踟蹰片刻,慢吞吞地走到华胥憬身畔,缓缓地蹲下。 「为什么哭?」 华胥憬死不承认:「谁哭了?!我没哭!别胡说!」 可他眼尾犹是红的,声音仍是低哑的,这样的辩驳,实在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谢逢秋盯着他,一刻都捨不得错眼,见他并不抗拒,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捻开被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濡湿的一缕细发,心疼道:「都擦红了……」 华胥憬不耐烦地抬手,想拍开他的手掌,可心念一转,愧疚迅速地将他淹没,抬起的手莫名地僵在了半空。 谢逢秋没注意到他的僵硬,低低地嘆息一声,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戏嚯般地道:「哭得这么伤心,这么难过,是因为觉得愧疚么?我这人可不大正经,很容易想歪的。」 他手轻柔地落在对方头顶,试探性地问着,紧张地看着,可华胥不躲不闪,只是疲惫地闭了下眼,抬手捉住他的手腕,轻轻用掌心圈着,沉声道:「谢逢秋,对不起。」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歉意,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真的没有放弃过你,邀月山的时候,也尝试过努力地想要留下来,可是封魔疆在地裂,我……」他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再度哑声道:「守护和责任,这是我们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想恳求你的原谅,因为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回归封魔疆,但我真的没有想过放弃你,我很努力了……只是我做不好……」 话到最后,眼眶不可遏制地又红了,薄唇微微地颤抖着。 已经够了。 谢逢秋默默道。 他心潮已经涌起无限澎湃,那一汪春水此起彼伏,遮天蔽日地向他笼罩而来。及至此时,十二年的怨与恨,那些薄脆得像瓷胎一样的疏离,被轻而易举地摧毁击垮,谁能恨他?谁能恨得起他?少将军是那样温柔的人,是那样有原则、却教人怜惜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该做的是什么,却也愿意为了想做的拼尽全力,愧疚会哭,道歉是那样诚恳,眼中闪着脆弱的光,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对不起。」 他心都要化了。 哪里是他错了?分明是自己不够好,不够聪明,竟然这么多年才看清他强作的孤傲。 「别再说了,够了……」他颤抖着靠近他,缓缓地将额头抵在对方额上,继而说道:「……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道歉,我的少将军,不要哭了,再哭下去,我心都要疼死了……」 我的将军,你不需要道歉,万顷河山是你的肩甲,黎民俗客是你的剑鞘,你无需为你的两难感到愧疚,错的是我,是所有为难你的人。 谢逢秋捏着他纤细的后颈,用力地抵入自己怀里。 对不起,时隔那么多年,竟然要你先对我低头。 华胥憬平復了下唿吸,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毫无徵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心疼?」 第134页 谢逢秋:「……」 这真是个难答的送命题,谢逢秋并没有这方面临场发挥的经验,因为以往华胥并不会注意到这样的词彙,他迟钝且木讷,总是随口一句便能煳弄过去。 可今日,谢逢秋看着他冷淡却坚定的眼睛,却忽然觉得,这次,大概掩饰不了了。 华胥憬犹豫了下,率先开口道:「谢逢秋,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逢秋有好片刻没说话。 华胥憬不善人心,谢逢秋不答,他也无法从他的沉默中窥见些许深意,便只能跟着静默。 本以为走到这一步,需要歷经千难万险,还需要漫长岁月的浸染,可如今,华胥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只是问了一个像「今天天气如何」这种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他忽然觉得,有些压着胸口沉甸甸的,需要经过万般打磨的话,也不是那么艰难才能吐出了。 他的少将军在看着他,温和的,包容的。 坦然自若的。 「是的,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第73章 明朗:何必如此? 谢逢秋走后,华胥憬翻了翻包袱,从里面找出一个刻满符篆的传讯镜。 那是这两年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造价昂贵,非仙门大家供养不起,华胥家有三对,常年在外的少将军理所当然地占据一枚,而与之相对的另一枚,则在他最信任的心腹华胥烨手中。 少将军拈了个决,面色淡漠地点亮镜面。 浅薄的金色光晕环绕又散去,渐渐凝成镜面上一个模煳的人影,华胥烨的声音缥缈地从另一头传来:「少将军。」 人影模煳,声音也不大真切,这镜子若非能实时对话,实在算不上好用,或许是为了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僵硬,华胥憬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随意地寒暄了两句。 冷淡的声音透过镜面遥遥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华胥烨早已习惯这样的淡漠,未起疑心,同样一板一眼地回了几句。 「阿烨,当年邀月之事,你是华胥氏的代表,也就是说,所有的细节,你都是清楚的。」 华胥烨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茬,本能地点头,「是。」 镜子的另一端,华胥憬冷冷地看着他。 「我当时问过你,谢逢秋如何?你跟我答的是,完好无损。」 华胥烨愣了一下,总算察觉到了这异常的论调,反应过来,少将军不是来闲聊的,他是来问罪的。 他一时没说话。 少将军却不打算放过他,他道:「从你跟着我的第一天起,我就跟你说过,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的欺瞒,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好,这不是你说谎的理由。」 少将军罕见的有些咄咄逼人,华胥烨不置一词地垂下视线,好半晌才闷声道:「少将军都知道了。」 「阿烨,我曾经很信任你。」 他用了个最无法挽回的「曾经」,华胥烨已然能从他平静的口吻中听出他的愤怒和失望,他想辩驳,可他无从辩驳。 「少将军,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可你已经犯了。」华胥憬道:「不仅如此,这十二年来,所有能递到我面前的与当年之事有关的只言片语,你都自作主张地拦下了,汝嫣舒就算要瞒天下人,五大家内部也一定会通气,华胥氏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收不到,我不冤枉你,你也没这么大的权力,是不是父亲的意思?」 华胥烨没说话,等同是默认了。 见过华胥憬当年的失态,家主比任何人都想将这份危险扼杀在摇篮里,他也不过分,只是插手了儿子的消息来源,将可能令他失控的事情压得严严实实,他们都不过分,仅仅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轻飘飘地挡回了一阵风,这阵风本该掀起一场海啸,可他们竖起了坚实的墙垣,于是海面风平浪静,震天蔽日的风浪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没人看见海底腐烂的暗疮,没人看的湛蓝底下的暗潮汹涌,没人看见大海的深处,一颗心被误会踩进了淤泥里。 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些轻描淡写的举动会对他来说有多可怖,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平静,哦,风波平息了,不见了,真好。 这场拉锯战中,所有人都高兴了,万箭穿心的只有华胥憬一人。 他忽然觉得耳畔响了一声,说不清是雷鸣还是轰响,似乎有微弱的电流穿胸而过,蔓延至四肢百骸,直接把那颗方才还在炙热跳动的心给电麻了。 他麻木地想:何必呢? 「在你们眼里,我对家族的忠诚度就如此不值得信任吗?」 少将军漠然地说着,真正戳心的,不止是这十二年来的隐瞒,还有他们的怀疑和揣度,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呢?他从来没想过放弃任何一个,他只是想努力地做到最好,怎么他所有的拼尽全力,落到另一方眼里,就是颗不安分的□□呢? 为什么一定要做取捨?为什么不能两全其美? 为什么,一定要,替他做决定。 华胥烨被他这样冷静的质问逼得心慌不已,沉默好久,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说,一个谎言,往往要用后来的无数个谎言来圆,他曾经不以为然,因为他从不说谎,他不需要体会这种愧疚的情绪,也不会要理解这样的后悔,可当他在少将军眼前说出「安然无恙」那四个字时,他忽然明悟了,负罪感犹如跗骨之蛆,之后的无数时刻,都牢牢地贴紧在他背上。 第135页 他用自以为是的好意,伤了少将军的心,毁了他与好友之间的羁绊。 他有罪。 岑寂诡异地在两方天地蔓延开来,两人相对无言,华胥憬无言可对,华胥烨无言可辩,到最后,前者缓缓地抬起头来,道:「明天开始,你去裁决堂报导吧,领先锋将军的职,从今往后,不必跟着我了。」 华胥烨捏着镜子的手掌一抖,却还是恭敬道:「是,少将军。」 华胥憬摇摇头,没说什么,没指责什么,也没宽慰什么,没原谅,没憎恶,平平淡淡地朝他摆了摆手,算是道别。 「保重吧。」 他伸手掐了个决,正要关闭镜面,华胥烨忽然又叫住了他。「等等,少将军!」 华胥烨叫住他,却不是为了寻求原谅,而是想告知另一个真相。 那年隆冬,少将军最信任的心腹说了两句谎,第一句,他对谢逢秋说:「他同意。」第二句,他告诉唯恐有失的少将军:「安然无恙」。 华胥憬总算知道,为什么谢逢秋如此执着地认为是自己放弃了他。 翌日清晨,天光蒙蒙亮。 谢逢秋难得起了个大早,事实上,他压根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天未亮便睁开眼,屁颠屁颠地跑去早市给华胥买蟹粉小笼。 少将军的口味其实很刁钻,但他是个能吃苦的,条件不好时,粗茶淡饭也能入口,他从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所以口味也常常会被人忽视。 但能吃,和爱吃是两码事。谢逢秋想让他高兴,此时别说是跑趟早市,那位就是喜欢天上的星星,他也得想法子给弄下一枚来。 待华胥憬起身下楼时,谢逢秋和汝嫣隽早已拾掇完毕,正在往圆桌上摆琳琅满目的早点。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什么的时候干了打劫的行当。 他扶着扶手慢吞吞地走下楼,目光在林林总总数十样吃食间梭巡着,站定的那一刻,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窦,由衷问道:「买这么多,我们是发财了吗?」 汝嫣隽「嗨呀」一声,起身相迎,拉着他坐到位置上,道:「这些都是秋哥一大早起来给你买的,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呢,都是他的心意,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华胥憬于是扭头看谢逢秋:「你哪儿来的钱?」 谢逢秋一对上他的视线,老脸便忍不住一红,错眼道:「你昨晚让汝嫣去了姜家,你忘了?」 华胥还真忘了,此刻谢逢秋一提,他才回想起来。 一声脆响,晶莹剔透的小汤圆舀了满满一碗,被递到他眼前。 谢逢秋吹了两口,哄道:「甜的,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华胥憬顿了顿,暂时从多余的思绪中抽身,看了一眼,迟缓地皱眉:「太多了,腻。」 「不腻不腻,我特意让店家做小了,实在不行,你吃一半,剩下的我吃!」 谢逢秋含着笑,用热切的眼神盯着他,好像能从他一个配合的举动中瞧出其他的肯定似的。 华胥憬便不说话了,低眸垂首,就着他递过来的小勺,张嘴含了一口。 「还行。」他淡淡评价。 谢逢秋却兀自愣在当场。 天地良心,他就是想递一下,餵食什么的,还、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啊…… 华胥憬显然会错了意,身为局外人的汝嫣隽远比他俩反应更快,机敏地在桌底下踹了他秋哥一脚,生生把他的魂踹了回来。 于是慌乱无措和欢欣雀跃一起爬上了他的嵴骨,他咧着嘴,手忙脚乱地舀起第二颗剔透小汤圆,刚要递到华胥的嘴边,一只手横拦而下,少将军拉住了他的手腕,眉目不惊地往他碗里夹了个小笼,而后才接过汤碗,冷淡道:「你吃吧,我自己来。」 若说一开始的投餵还有可能是错觉,这番举动便是实实在在的纵容和宠溺了,少将军脸皮薄,却仍愿意红着耳根以自己的方式回应谢逢秋的感情,这样的行为,根本不需要更多言语解释,谢逢秋已经从这个人带着笑意的眼底看到了所有的答案。 何须剖白?我的脚步,我的指尖,我的唇畔,我的眼角眉梢,都分分明明写满了喜欢二字。 你若多看我一眼,那些情意便会从挤得满满当当的心脏中溢出来,你不妨用掌心接住它,不必浇水,它自会芳菲盛放,因为你的体温于它而言,本就是最好的根基。 吾之心悦者,唯君而已。 谢逢秋看懂了,笑容便再也无法掩饰了。 用罢早饭,华胥憬提了昨日在周边村庄遇见谢十六的情景,便也说了他走时谢十六叫他带谢逢秋去看看的话,有些事情其实不难联想,这二人这么多年生疏至此,显然中间发生了某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再想谢逢秋初到此处时,心不在焉的状态,他为魔长使那么些年,寻个普通人的踪迹并不难,定然是关注了许久,知晓他在此处,却始终不敢相见。 总结来说,问题的关键,其实在谢逢秋身上。 虽然华胥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见或不见,这个决定只能谢逢秋来做,旁人如何推波助澜,都比不得他自己跨出去那步有用。 第74章 明朗:喧宾夺主 谢逢秋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所以最终还是去了。 汝嫣隽很有眼力见,随口扯了个採买的藉口,不去打扰这与过去和解的两人。共乘一骑直到村口,谢逢秋手里的缰绳越拉越紧,气息也有些浮躁,华胥憬在他身后,歪头看了看他的侧脸,轻声道:「如果没做好准备的话,就先别去了,反正不急于这一时,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第136页 他不问原因,只是沉默着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谢逢秋反手捞过他的手腕,扣在掌心,沉沉地嘆息一声,道:「不是没准备,只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十六。」 当年杏花村的小小少年,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看起来任何一点挫折都能将他逼退,可只有谢逢秋知道不是这样的,谢十六固执起来,没人能劝得动,他认准的事情,就算是一辈子固步自封,也绝不会动摇丁点。 譬如程衍。 有些东西,越是时间沉淀,便越能回过味来,当年他为汝嫣舒所救离开邀月山,得知谢十六先走一步时,心中只是百味杂陈,并未有太多情绪,或许是那段时间接踵而至的变故让他无暇思考其他,到了后来,一个人游走在山川河流间,漂泊四海,间或想起当年的故交,当年的往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愧疚。 程衍之死,说到底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歪打正着地撞上一腔赤忱的情意,浑浑噩噩地从那片柔软中看出可迴旋的余地,于是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提出了极其过分的请求,当时他大概觉得没什么,程衍也觉得没什么,两人轻率地达成了共识,结果一步踏错,万丈深渊,他害了一条性命,谢十六失去了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小公子。 他连抱歉都不知道对谁说,谢十六?还是亡故的程衍? 华胥憬的手被他抓在掌心,力道有些大,但不疼,他好像只是像从切实的触感中寻求一些安全感。从很多年前便是如此,慌乱也好欣喜也罢,他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握华胥的手。 好像只要这个人在,天塌下来他都能顶回去。 「十六告诉我,他为程衍立了衣冠冢。」此时正值日升,村头不时有人来来往往,两个大男人在马背上勾勾缠缠实在不像话,华胥将马系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拉着谢逢秋走起了小路,「……他独行这么多年,偏偏落脚在这淮河附近,这是程衍的故乡,我本来不明白,是怎样的挂念才能让一个年华大好的人活得这么老气横秋,像是所有的欢快,热切,都跟着那人一道走了,世间万物落在眼中都没了色彩,坦白说,昨日见到十六,他给我的感觉便是如此。」 乡间小道最是自然,远处有孩童嬉闹声,路边野花开了一路,天际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红霞氤氲了半边天。 在这样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华胥的歷来冷淡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温柔了,「我曾经不懂,但我现在明白了,你失踪六年,与我敌对六年,拢共十二年,我才在这浩荡人世找回你,直至昨日我才知道所有的真相,我当时便想,若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只怕也会跟谢十六一样,半边心凉透了,做什么都像是行尸走肉。」 谢逢秋愣了一下,猝不及防听到这真情告白,心绪情不自禁地起伏着,愣愣道:「华胥……」 被他呢喃的人却微微撇过脸去,不太自在地道:「我说这些,不是想向你诉苦,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被抽骨,差点被断筋,家破人亡,九死一生,若要算起来,当年在邀月审判你的人,现在的仙门百家,人人都有罪,可我不会恨他们,也没法恨他们,因为他们是站在我身后的寻常人,是我在族徽下宣誓将终生保护的人,在我心里,他们的分量跟你是一样的。」 「谢逢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怨怼父亲为我做的取捨,可我不能将愤怒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他们一日不越过我的底线,便一日划分在我的保护圈里。我的天平两端站着你和人族百姓,谢十六的天平两端便站着程衍和你。 你们俩,是等重的。 「谢逢秋,你别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他嘆息着,终于抬起头来,无奈又温和地看着他。 跳出情感困境,少将军其实是很聪慧的,就像他能在战场上洞悉敌人的算盘,现在也能用排除法,推演出谢十六和谢逢秋的隔阂。 只有程衍,也只能是程衍了。 谢逢秋看着华胥的眼睛,里面那样温柔,蕴着圈圈涟漪的春水,他几乎要陷进去了,控制不住鼻头一酸,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没掉过眼泪的人,差点要哭出来了。 「华胥。」他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而后不由分说地将人抱进了怀里,十二年过去,当年的少年都长开了,骨架匀长,肌肤紧实,华胥稍微一踮脚,下巴刚好能磕到谢逢秋的肩头,以往他总是不服气,觉得非常丢人,想要离得远远的,可今日却觉得,这些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了,他正与喜欢的人亲密无间的拥抱着,还有什么比这更愉悦的呢? 「我谢逢秋何德何能……」抱了他片刻,谢逢秋忽然仰头看天,极其做作地酝酿出满眼热泪,由衷道:「何德何能得你一片真心啊!我太感动了,实在无言以为,来,我们亲一个,表示一下……」 华胥憬:「……」 神经病。 正经不过一刻钟,不愧是你谢逢秋。 他霎时收起了所有柔情,冷酷地翻了个白眼,无情推开他凑上来的脸,「行了,时候不早了,别闹。」 「嘶……这怎么叫闹呢?我是真心实意的啊!你这人怎么这样践踏我啊?」 「……有完没完?」 「你亲我一下就完了……」 「我看你是想死……」 有了这番胡闹,谢逢秋到达谢十六居住的小院前时,心情居然还不错。 第137页 他理了理衣冠,拾掇好心情,长舒一口气,牵着华胥憬四平八稳地走了进去。 谢十六正在餵那窝小兔子,听闻声响,回过头来,视线触及谢逢秋的一剎那,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而后他起身,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个灿烂的笑容:「哥!」 所有的愧疚、悔恨,都在这个笑容里烟消云散了。 于是谢逢秋也笑着回应:「行啊,又长高了!」 程衍的衣冠冢在对面的山坡上,路程不远,胜在林叶飒飒,春风送暖,风景秀丽,实在是个长眠的好去处。从山脚往上的山道上落满了野花,一看便是精心修剪过,挤挤挨挨地并成了一团花团锦簇,谢十六怀里揣着只小白兔,领着两人上了山。 最难的一关过了,剩下的事便没那么难面对了,谢逢秋拎着小酒壶,不置一词地浇在在坟头,而后盯着墓碑上齐整的「程衍」二字静默片刻,低声道:「抱歉。」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竟然用了那么多年才说出口。 谢十六在一旁点燃纸钱,闻言微微一笑,「你能来,他应该会很高兴,十二年前便是这样,每次你出现的地方,他的目光都会习惯性地追寻着你。」 他这样云淡风轻地将心中的暗伤翻开来,谢逢秋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抿嘴沉默。 华胥憬在一旁帮着摺纸钱,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霎时便凝滞下来。 谢十六像是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谢逢秋一眼,復而又垂下头去,将那只雪白的小兔搁在平地上,由着它迈着四条小短腿乱窜,低声道:「哥,别想太多,喜欢一个人,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只是他运气不好,捐了性命,那把刀子也不是你插进他的胸口的,不必困扰,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困在这些繁杂往事之中,你要往前看。」 当年对程衍之死无法接受而远走他乡的少年,现在却笑着宽慰他,跟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要往前看。 时间果然能消弭一切。 两人相视一笑,尽是释然,谢逢秋朝他举了举酒壶,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没有待太久,毕竟还有任务在身,走时谢十六站在村口遥遥相送,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忽然似有所感地笑了笑,大声道:「哥!我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华胥憬愣了一下,转过身去。 谢逢秋瞟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支吾两声,刚要答话,华胥遥遥对着谢十六摆了摆手,冷淡道:「等着吧。」 第75章 明朗:亲我一下 便是这喧宾夺主的三个字,谢逢秋回程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两人拉着马辔,慢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谢逢秋高兴起来,就不会安分,他熘熘达达地走着,一会儿去摘路边的花草,拾掇干净束成一捧,一会儿又出其不意地摸到华胥憬身后,作弄似的将花枝别到他鬓间。 华胥憬:「幼稚。」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伸手将那朵小小的鲜花拿了下来,仔细地拿在手中。 谢逢秋自身后凑到他耳边,低沉地笑:「这还有一捧呢,好不好看?」说罢,他将那捧细心择选的花儿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 华胥憬:「……一般。」 他的眼神是冷淡的,动作却是温柔的,即便谢逢秋僭越地靠得过近,即便他的脖颈已经不自在地泛起了小疙瘩,却还是没有避让,而是顺势垂首,鼻尖在那娇嫩的花蕊间嗅了嗅,说道:「替我拿着,回去还我。」 谢逢秋简直乐得要开花儿了! 他忍俊不禁道:「这是我摘的,我可没说要送你。」 华胥倒没生气,而是不冷不热地撅了他一句:「哦,那算了……」 「诶别别别!」谢逢秋无奈地拉住他,「我开玩笑的,我摘的花,除了送你还能送谁,我给你拿着,回去找个漂亮的小瓶子养起来,怎么样?不生气了吧?」 华胥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没生气。」 谢逢秋嘿嘿一笑:「我倒希望你跟我生气,闹小别扭……」 华胥眉梢一挑,往日谢逢秋要跟他说这样的话,他铁定觉得这人有病,白眼一翻给他撅回去了,今日却有些反常,他若有所思地斟酌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接口道:「确实有件事,我觉得不大舒服。」 谢逢秋:「……哈?」 不舒服?啥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谢逢秋心中立刻警铃大作,他清楚得很,华胥意识里的闹别扭跟他口中的调情式闹别是两码事,那是踏踏实实地跟他置气,不是三言两语能挽回的。 「……程衍喜欢你?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正做足了准备,打算无论华胥说什么都先来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忏悔,连神情都酝酿好了,眼眶湿漉漉的,结果华胥冷不丁来这一句,顿时满腹的话都憋在了喉口,上不得下不去,膈得他心头大乱,控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华胥眸色深邃,「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激动?」 「我,不是……」他好容易按捺下喉间的呛咳,平復了一口气,「你在意这个?」 华胥装作不在意地撇过脸去。 谢逢秋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苦恼,扶额苦笑,片刻后舔了舔嘴唇,「嗯……虽然我们家少将军确实很迟钝,但这事实在是……你先别瞪我,听我说完。」 第138页 华胥于是收回冷厉的眼神,倨傲地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快讲。 谢逢秋道:「说来有些复杂,但我当时确实是不知情的,所以才会在征讨杏花村的前夕求他网开一面……这其中的细节,你应当也知之甚少,正好我一道与你说了。」 华胥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专心致志。 他错过了很多年,却能听到当年的人亲口叙述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往,这是何等的幸运?起码他觉得,自己确实是被上苍眷顾了,才能得以在事情发生的十二年后,看到这人隐在皮肉下的暗伤,能有机会给他一个宽慰的吻。 「……总之,程衍的死,确实有我阴差阳错的成分在里面。」最后,谢逢秋苦笑着总结,但他觑了华胥一眼,又马上改口:「但我们俩,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当时去了不归山,我整个心都挂在你身上,跟着你走了,哪有心情注意其他人?!」顿了顿,他声音稍低,带着些温柔笃定道:「谢逢秋这人呢,不大聪明,心眼儿小的就剩截小拇指了,自然只装得下一个人,这个人正站在我眼前,后半辈子,我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华胥故意左右看了看,「谁?」 谢逢秋气得心梗,咬牙道:「华胥!」 「行了,不逗你了。」少将军勾唇轻笑,春花秋月一时齐盛,他微垂着眼,笑着摸了摸这人的狗头,「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 谢逢秋惊呆了,这是他家华胥能说出来的话?!来时还扭扭捏捏不让亲近,怎么走了一趟就忽然转性了!别是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了吧?! 「……华胥,你别吓我。」他喉头攒动,紧张兮兮地道:「要不你打我?骂我?别用这样的方式伤害自己……」 华胥差点给气笑,亲我一下,这是伤害自己? 他冷漠道:「哦,那算了。」 倒真没谢逢秋说的那样危言耸听,少将军性子内敛,不善言辞,可他有自己敞开心扉的方式,即便心中赧然,也愿意一步步为谢逢秋放低底线,譬如这种时刻,他便明白,再多的话都比不过一个吻,可他实在不好意思主动,只好想了这么个迂迴的方式。 结果谢逢秋跟他说,别伤害自己。 妈的神经…… 心中那个「病」字还没想完,华胥蓦然瞪大眼睛。 柔软温热的嘴唇落在他颊边,谢逢秋蜻蜓点水地偷了个香,一触即离,顺势侧搂着他僵硬的身子,轻笑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这么算了?」 华胥憬:「……你玩我?」 就说他怎么可能这么正经!大爷的人面兽心!满肚子的黑水在这里等着呢! 谢逢秋低沉地笑,鼻尖蹭着他耳畔的碎发,灼热的唿吸扑颈而来,弄得人有些痒,「哪敢啊,我的少将军,我是太高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说着,他又在华胥白皙的耳尖上亲了一下。 「两下了,这下相信我了?」 少将军的耳根瞬间通红,他努力地绷着脸,在谢逢秋疑惑的目光中挣开他的胳膊,转了个身,把另外半边雪白的侧脸暴露在他的视线下。 「还有这边,要亲就亲对称。」 「哈……」谢逢秋实在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 华胥威严肃正地扭头看他,若不听他说的话,实在很难叫人联想到这人是在求吻,「不要笑,我没开玩笑的。」 「啊……是是是,你最严肃了。」谢逢秋弯着眼睛,手指擦在唇畔,掩饰着按捺不住的笑意,在亲之前,他摇摇头,发自内心地疑问:「这种流氓做派,你到底是哪儿学来的……」 华胥憬:「你。」 他周围还有比谢逢秋更流氓的人吗? 谢逢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哼笑一声,胆大妄为地凑上去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嗯哼?流氓吗?」 「……」 华胥雪玉般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然后他绷紧神情,冷酷地撇开脸,维持住摇摇欲坠的镇定,固执地指指右脸颊。 「对称!」 少将军回来时,脸上透着淡淡的粉色,不仅如此,嘴唇更是红润得令人髮指,上唇还破了一小块皮,像是被某些不长眼的傢伙啃了一口。 汝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盯着心满意足的他秋哥看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那个「不长眼的傢伙」是谁。 他非礼勿视地移开视线,连忙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简要概括了一遍。 正值午间,三人聚在二楼的雅间里,先点了一桌子菜,等待上菜的间隙,华胥敲了敲桌子,面上可疑的红晕已经消失了,他正色道:「江如卿死于十六年前,却在近期才开始作乱,的确有很大可能是魔骨现世提供的能量,这也是汝嫣舒怀疑此处的主要原因,但现在问题是,她被人隐藏了踪迹,我们在明她在暗,要确定她跟魔骨有没有关系,首先得将她引出来。」 谢逢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点着,蹙眉思索片刻,道:「今天晚上再探一探吧,我对魔气很敏感,只要有些许风吹草动都能捕捉到。归根结底,我们得确认她的来路,若跟魔骨没有关系,便不用浪费时间在此地了。」 华胥憬贊同点头:「不错。」 二人三言两语便定下了初步的计划,汝嫣隽也知道这种时候没他什么事,囫囵听了个大概,起身出去催菜了。 第139页 华胥憬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谢逢秋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我这些年虽游歷在外,不参与执法阁的决策,但魔骨出世这么大的事情,照常理来说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对接,便是要隐藏行事,也不应该从始至终只有汝嫣舒一人安排,这种容易惹祸上身的任务,歷来都是要有两三方同时见证的。」 「你的意思是……」 「这恐怕不是执法阁的委派,是汝嫣舒自己的私心。」 谢逢秋心头一跳,问:「为什么忽然这么怀疑?」 华胥憬摇了摇头,真要细究原因,他也说不大上来,上路初期他便隐约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出于对汝嫣舒的信任,一直没有深思,但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他可以不深思的范畴了。 「你记得你被抽下来的那副魔骨么?」 谢逢秋道:「自然记得,这怎么能忘。」 华胥道:「我当初让人将她请去邀月,是因为她从多年前便在研究魔骨,你的那副对她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我本是想拿魔骨作为诱饵,无论如何先换她救你一命,后来我阴差阳错被迫留在了封魔疆,此事便不了了之,可依我对她的了解,她既救了你,便不可能半分利息都不收,现在我又得知你的魔骨当年便被抽取,我很难不想到其他地方去。」 比如说,她究竟是真的赶鸭子上架,被自己拉来救场,还是一早便算好了最后的结局。 第76章 明朗:汝嫣 谢逢秋听他说完,背后泛起一阵凉意,说到底他与汝嫣舒交集不深,感念着那人的救命之恩所有偶有来往,但也不过点头之交淡如水,那位家主真正性格如何,他半实在不曾了解,若真是从一开始便将中间的每一步都算好了,那这种人,实在叫人忌惮。 「你的意思是,」他舌尖抵了抵腮帮子,讶然说道:「十二年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范围里,而她推波助澜,稳操胜券,赢了我一个人情,还拿走我的魔骨?啊对了,还黑了我好多好多银子!」 从邀月山下来后,她以植骨为由强行勒索了他大笔银钱,当时他心怀感念,每年得的钱财大部分送往了天池山,现在想来,这也太黑心了! 华胥憬道:「……也不必如此揣测。」 他对汝嫣舒的观感总是很复杂,他看不透这个人,觉得她好像无论什么事、什么时候,永远都不动声色,可他明知她算无遗策,人人都是她手里的棋,却还是对她莫名的信任,就像一开始上路的时候,他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还是懒得去深思,许是冥冥之中心中总有道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心思缜密,心中却自有底线规则,即便算计了你也不会害你。 谢逢秋早不是当年少年,自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便给人定罪,本也就是说着好玩,华胥这样反驳,他便立刻闭了嘴,只是心中还惦记着他送往天池山的大笔大笔银子,算盘着总有哪天得要回来,他还得存钱取媳妇呢! 「邀月山的事,她必定心中有数,但究竟有没有为魔骨而害你,还得再论,我现在在意的是,当年那副魔骨,究竟被她用做什么了?」 华胥凝眉思索,第一副魔骨在她手中,那她还要第二副干什么?汝嫣族人的衰退这些年没有半点起色,魔骨既然不是用来填平家族内耗的,那便是有别的用处。 这种天地邪物,有一副还不够,汝嫣舒究竟要干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 华胥的思绪戛然而止。 汝嫣隽察觉到气氛凝重,有些错愕地看着两人严肃的神情,「你们……又吵架了?」 这个「又」字就用得很灵性。 谢逢秋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我们恩爱着呢!」 华胥憬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有病啊,恩爱是这么用的吗! 谢逢秋接收到他警告的眼神,悻悻地闭了嘴。 汝嫣走近坐下,道:「这时人多,老闆娘说上菜稍慢,让我们见谅。」 华胥点了点头,刚要说「无妨」。 「重点不是这个。」 他便又将话憋了回去,抬眸淡淡地盯着汝嫣。 后者气也不喘地接着道:「我方才跟她打探消息,她显然知晓颇多,但不愿多讲,只是轻描淡写地打发了我,我撬不开她的嘴,但如果她真的知道当年江如卿之事的细节,对我们引鬼出洞,或许能有很大帮助。」 这下不知是华胥,连谢逢秋都微微坐直了身体。 淮河地界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少,在此地超过十六年的人也不少,亲眼见证当年那场大火的人更是大有人在,但要问知道内情,便是屈指可数了,这也是三人在这待了好几天还一无所获的主要原因。 逮着这么一个不容易,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开口。 午间过后,大堂人渐渐稀疏,老闆娘站在柜檯后低头拨弄算盘,她年纪三十上下,却不似寻常少妇可用风韵犹存来形容,一头黑髮利落地束起,眉眼平整,不笑的时候有股不怒自威的锐利感,待人接物如男儿般疏朗有礼,衣衫也是男儿装扮,若再背上一把长剑,说是行走江湖潇洒不羁的侠女也不为过。 她正算到专心处,忽而挑起眉,沖后堂道:「六子,帐错了,你今天是不是又忘了收哪一桌的银钱了!」 第140页 名为六子的瘦小少年从后堂冲出来,刚要叫嚷,却见自家掌柜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三位客人,一位长身玉立,笑意浅浅,一位白衣冷然,遗世独立,一位眉眼清秀,温和有度。乍看是很好看,但那位白衣仙长面无表情的脸,冷淡的气势,总感觉是来找茬的。 「……」 「愣着干什么?」老闆娘见他目光发直,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结果被齐刷刷笼罩下的三个黑影吓了一跳。 「我天!」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而后疑窦道:「几位这是?」 谈判、套话这种事,歷来是谢逢秋的活,这厮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但亲和力能甩少将军十万八千里,此次亦然,不过三言两语,气氛一下就松缓下来,老闆娘撑着柜檯,无语地看着他们:「三位仙长,问个话而已,不用这么大阵仗吧?你往后看看,我家六子都快吓傻了。」 被吓傻的六子讪讪地站在厅堂后门,不敢过来。 谢逢秋笑了笑:「抱歉,心急了点,老闆娘既然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不知可否细说一二?」 老闆娘挑着眉梢,看了他们一眼。 半晌,她道:「仙长们是来为民除害的?」 她这话问得突兀,谢逢秋一时噎住,答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只好笑了笑,实话实说:「不,找样东西。」 老闆娘沉吟片刻,手指点了点柜檯,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帮诸位,只是当年的事,我确实知之甚少……」 谢逢秋扭头,与华胥憬对视一眼。 「阁下过谦了。」谢逢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既然能准确地说出当年那条隔火的灵石路铺在小楼四周一丈远,总归比其他道听途说的人知道的要详细,听说老闆娘在这里开店也有十多年了,那想必当年那场大火,至少是亲眼目睹过的吧?」 「……」 老闆娘神情一僵,嘴角抽搐,若不是打不过,她看起来很想把鞋拔子抽谢逢秋脸上! 妈的,说了不知道,非戳破人家有意思吗?! 这嘴早晚误事! 问罢老闆娘,三人回房商讨。 汝嫣隽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还是感觉她有些东西瞒着我们……」 「不是错觉,」华胥憬接口道:「她确实还有东西没说完,这个人很奇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江如卿死于十六年前,她这客栈也是从十六年前开的,而且她方才与我们讲话的时候,从不正面提起江如卿的名字,仿佛是尽量将自己摆在旁观者的位置,以免失态,我猜测,她十有八九认识当年的江如卿,而且关系匪浅。」 一提到关系匪浅,谢逢秋的小脑瓜就运作起来了,他回忆着自己曾经阅遍的那些戏摺子,头头是道地推测道:「江如卿是花魁,那这老闆娘肯定是她的同僚,好歹画舫楼也曾盛极一时,总不可能只有一个姑娘吧!」 华胥憬凉凉地睨他一眼,「你看老闆娘那气质,像是青楼女子?」 谢逢秋:「青楼女子也不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现在都讲究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总看着一个类型,没有特色的话,审美会疲劳的,再好看都会厌倦的。」 「……是吗?」 「当然,有句话叫野花总比家花香,可不是胡言。」谢逢秋没看到汝嫣给他打的眼色,竟然还自我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真正有名的秦楼楚馆,定然是千姿百态,老闆娘柔婉不足,飒爽有余,珍馐吃久了,豪放的塞外烈酒也会让人眼前一亮,这是男人的通病,若是当年盛极一时的画舫楼,有老闆娘这样的姑娘,还真不足为奇。」 华胥憬淡淡地点点头:「哦。」 谢逢秋这时已打开了新思路,滔滔不绝地揣度起来:「由老闆娘所说,江如卿当年自焚是为情所伤,她如此烈性,那极有可能那位所谓的「情郎」移情别恋,或者早有家室,总归不是个好东西,再说老闆娘与江如卿,如果她们是故交的话,那显然关系极好,若非同僚,主僕也有可能……诶,会不会她那个帮江如卿掩盖痕迹的人?」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却久久没人回话。 疑惑看去,正对上汝嫣隽尴尬的目光,他不住地朝他使眼色,示意坐在他身边的华胥。 谢逢秋下意识转头,华胥正低头啜茶,眉眼不惊,乍看没任何不妥,可再一看……他什么时候坐这么远了?! 他脑中骤然有万千思绪飘过,勐地反应过来,心中石破天惊地掀起滔天巨浪,慌乱之下,脱口道:「……少将军在我心里看一辈子也看不厌。」 「不必了,我也没什么特色,厌就厌了吧。」 华胥憬托着杯子,神情堪称冷漠。 谢逢秋现在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山不就他他就山,于是搬着小凳子躬身往少将军那边挪了挪,待距离近到肌肤相触,膝盖相蹭的时候,他提心弔胆地伸出一只手,缓缓覆上那只搁在大腿上的雪白玉手。 汝嫣隽是个小机灵鬼,见势不对,早已隐退。 一时室内就剩了他们二人,华胥憬低头喝茶,谢逢秋正胆战心惊着,未曾注意他隐在茶雾下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华胥。」他可怜兮兮地一抬头,华胥丢给他半张冷漠的侧脸,手倒是没抽,但余光冷冷地瞥来,像是在说:你编,看你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第141页 谢逢秋愁得牙疼,大概没有料到华胥剥开那层外壳后本性竟然是个醋罈子,只好低哼道:「华胥……」 他软绵绵地撒娇,试图剑走偏锋引起这个男人的注意。 华胥果然被惊到了,后脖颈冒出一层细密的疙瘩,蓦然瞪圆的双眼,如临大敌地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蹭蹭蹭后退了好几步。 好吧,看来是行不通。 于是谢逢秋又启用第二方案,三指朝天庄严宣誓:「我发誓,这辈子只喜欢少将军一个,对不相干的人,不管是烈酒还是佳肴,绝不多看一眼……」 「……」 华胥憬总算绷不住,扶额无语,「谢逢秋你有病吧。」 谢逢秋也后知后觉地看出端倪,眯起眼睛极其不忿地控诉对方:「竟然拿这种事情吓唬我,华胥,你现在好鸡贼。」 华胥憬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终归是捨不得他难过,内心挣扎了下,迅速地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站直身子,「今日在村头,你不也煳弄我?咱俩现在扯平了。」 他指的是当时那个「亲我一下」,可谢逢秋比他不要脸多了,不是亲一下就能打发的,他立即打蛇上棍地仰起脸,撅起嘴,哼唧道:「亲一下怎么抚慰我受伤的心灵,至少得两下。」 等华胥受不住哀求顺势低头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他却又道:「我说的是至少,现在涨了,再来一个。」 华胥成功黑脸:「滚。」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位高考的小可爱,本人携秋哥、少将军、谢十六、汝嫣、程衍等等等等人……一起给你加油啦!(差点打成拜年) 你的名字一定很好听,一定要出现在录取通知书上呀! 第77章 明朗:如卿 暮色西沉,天幕昏暗。 夜晚渐渐到来,沼泽街亮起盏盏灯笼,灯火通明映亮整条长街,人声嘈杂鼎沸,白天寂寂无声的街道蓦然甦醒过来。 虽然谢逢秋很想再来一次上次亲密的掌心相贴,但华胥实在不想再重演上次的尴尬了,于是在少将军的要求下,三人财大气粗地包下了画舫楼一整晚,并且以参观的名义,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 老鸨觉得他们怕不是有病,但送上门来的银钱也没有不要的道理,于是笑脸以待,临走时还乐呵呵地道:「三位慢慢观,我便在隔壁,若是想听歌舞了,或者想唤人陪侍了,令人通传一声即可,我们家的孩子们,个个身娇体软,保准让三位啊,乐不思蜀呢!」 谢逢秋呵呵一笑,连忙将她打发走了。 偌大一个画舫楼,霎时空荡下来。 谢逢秋抱着胸打量了一圈,而后去看华胥,问道:「我们从哪儿开始?」 华胥却不答,他眉尖微蹙,眼睫垂着,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好半晌,他道:「我们现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引江如卿现身,恐怕成功率不高,我在想……能否换个方式,以回灵阵探之?」 谢逢秋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回灵阵,是一种对施法者、受阵者都要求极高的古老符阵,在人族的歷史上,曾有一段时间鬼魅横行,善恶驳杂,给百姓的生活造成极大的混乱,人族高手大幅出动,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有位先辈创此符阵,用以辨别那些执念极深、因而重返人世的鬼魂,回灵阵能将魂魄生前最执着的事件以回忆展现在世人眼前,施术者从中窥得因果,再利用所知所感,对症下药令魂魄执念散去,重归阴冥。 但这个符阵,不仅对鬼魂要求颇高,须得执念深切,念念不忘,对施术者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江如卿若是能受回灵阵的感召,便说明她是因自身执念而重聚,而非魔骨之威。 谢逢秋想到这儿,微微点头:「确实是个好主意。」 可他又道:「但你有把握吗?回灵阵一个弄不好,可是会反噬的。」 他的话音里有毫不掩饰的担忧,华胥憬淡淡一笑,「不是有你吗?我来画阵,你给我护法,若是有反噬的迹象,切断灵源便是了。」 他这样信任,谢逢秋一时心头酸软,实在不知该怎么反驳了。 少将军还是那个少将军,英勇果敢,所向无敌,感情永远是他的盔甲,而不会成为他的软肋。他会对谢逢秋付出百分百的信任,却不会因他的存在束手束脚。 谢逢秋深知这一点,于是他干脆放宽手让他去做,真要出事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是还有自己吗? 他只要做少将军最强的后盾,任他翱翔就好了。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华胥憬轻巧地跃上房顶,四下扫量,找到一块灵力最充沛之地,又轻飘飘落下,招唿两人过去。 「回灵阵危险性大,汝嫣,你去看好门口,不要让生人闯进来,」他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两分凝重,嘱託完汝嫣隽,他又沖谢逢秋道:「施术者看不见回灵阵的内容,你仔细些,待我醒来,再复述与我听。」 谢逢秋执起他的手,百味杂陈地凑到唇边吻了一下,「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盯着江如卿那边,还得随时防着你出事,干脆把我噼成两半算了……」 华胥憬便笑了笑,淡淡的,「能者多劳,辛苦了。」 第142页 「是辛苦,所以为了抚慰我,今晚能不能到我房里睡?」 「……」 谢逢秋观他神色,想了想,又改口:「或者我到你房里也行。」 「……」他无奈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别闹,办正事呢。」 谢逢秋倒也见好就收,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覆,却仍是乖巧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回灵阵启动。 月华如水,画舫楼中却同样有光芒凝练,橘红色的灵气如清晨映了阳光的薄雾,灵蛇游鱼般地盘旋在各处角落,华胥指尖印结一变,灵雾便受召而来,迅速地没入他身体各处,而后又变成无数姿态各异的符节,悠悠地飘远来,落到院落各处。 那些符节散落各处,却似有感应此起彼伏地闪烁着灵光,渐渐的,随着符节越来越多,完整的大阵也开始有了雏形。 谢逢秋盘腿坐在二层小楼的屋顶,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华胥。 忽然,某一时刻,灵光缓了一拍,时间仿佛忽然停滞了一下,小楼边那颗枝繁叶茂的高大槐树,风止叶停,整个院落像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攥紧了,勐然成了幅静止画面。 静止了没两秒,槐树上忽然长出了浓烈芬芳的百花,谢逢秋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嘈杂声音。 那似乎是丝竹之声,混杂着远处,大概是前厅的喧嚣吵闹,故而听起来分外杂乱,谢逢秋眼前一闪,景象也跟着变了。 眼前雕樑画栋的建筑依稀还看得出画舫楼的轮廓,但比他见到的画舫楼不知繁华多少,他坐在某座阁楼的屋顶,华胥依旧闭眼坐在不远处,可他身躯接近半透明,来往的人亦不曾把目光投到这个行为怪异的人身上。 谢逢秋清楚,回灵阵生效了,这是江如卿的记忆。 他先闭眼感知一番,确定华胥周围灵气平稳,没有任何异象,这才松了口气,从房顶探下头来,大致扫了一眼。 这里是江如卿的阁楼,方才近在咫尺的丝竹之声,便是乐师在为她演奏舞曲。 富丽堂皇的阁楼中央,薄如云烟的轻纱飘飘扬扬,周围有乐师,有侍女,远处有喧嚣,有人声,可这一切都好像与端坐中间的那个红衣少女无关,她穿着漂亮的织金衣裙,孤零零地坐在上首,所有人为她而来,可她却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乐师为她弹奏新编的舞曲,寻求她的意见,她只是兀自扭头,瞧着窗外,瞧着窗外的月亮。 孤寂似乎都要从她身上溢出来了。 谢逢秋翻下屋檐,斜倚着窗户,从他的角度,恰好能对上江如卿直愣愣望向窗外的眼睛,见到这张脸的第一瞬间,他暗自赞嘆:不愧是花魁! 那是一张巧夺天工的脸庞,五官精雕细琢,眼眸含水,柳叶弯眉,鼻樑挺直,唇瓣嫣红,眼尾有一颗活色生香的泪痣,原本过分精緻而有些不真实的五官立刻便生动起来,像一幅活了的美人画。 谢逢秋欣赏地打量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屋内其余的人。 显然大家都发现了江如卿的心不在焉,彼此间眼色询问着,半晌才有乐师站出来,小心翼翼地发问道:「江姑娘,你觉得……这曲子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吗?」 江如卿似乎被这一声惊醒了少许,慢吞吞地挪回目光,低垂的眼帘依旧让人窥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听她道:「没有,挺好的。」 乐师似乎欲言又止。 这时谢逢秋注意到,周围侍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离得近,稍稍细听便能分辨出那些话音—— 「姑娘不愿配合,这可如何是好……」 「马上就要登台了,舞跟乐不过一遍,待会儿怎么跳?」 「唉,别说了别说了,姑娘这是在等那位萧公子呢,她也是个痴情人,可惜生在了这腌臜之地……」 「什么?!萧公子没来吗?!今天可是我们姑娘第一次出台的日子!他不来,难道要由着姑娘跟其他男人一夜春宵?!」 「可不是嘛,看着俊朗不羁,仪表堂堂的,没曾想内里竟是这等骗人感情的伪君子,亏姑娘还想着给自己赎身,真是太欺负人了……」 谢逢秋左右听了个大概,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觉得这齣戏应当和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美名远扬的淮河花魁,定是被这传说中姓萧的公子给负了!这才心灰意冷,引火自焚的! 谢逢秋觉得自己简直太聪明了。 他正沾沾自喜着,阁楼的门忽而被推开来,风韵犹存的鸨母带着三两下人走进,粗略扫了一眼,确认状况后,她沉沉地嘆了口气。 她打发了乐师和下人等,缓缓在江如卿身侧坐下,盯着她失焦的眼眸看了片刻,握住她的柔夷,道:「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不会来了。」 江如卿兀自摇头:「我再等一会儿。」 鸨母忍不住道:「卿卿,萧公子亲口说了,他无意于你,你又何苦执着?」 「不,」她摇头,「我不信。」 气氛一时凝固,显然鸨母对江如卿的油盐不进也很是头疼,但终究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若有其他解决的法子,她也不愿她被一辈子禁锢在这秦楼楚馆中,「……我且问你,萧公子可有家室?」 这位令淮河花魁念念不忘的萧公子,全名萧潺,是江如卿意外识得的江湖人士,有着所有江湖人士的通病,来歷成谜,身份成谜,踪迹难寻,楼中众人只闻其名,知道江姑娘有个难得的蓝颜知己,可大多数人连他的真容都没见过,所谓萧公子,几乎只活在江如卿的言语中。可偏生江如卿对他倾心不已,不似作假,画舫楼上下都猜测,待姑娘将来出阁,他定是姑娘第一位入幕之宾。 第143页 结果偏偏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忽然变了态度,歌舞也不来听了,人也寻不见,简直避江如卿如洪水勐兽。 她这倒是答得很肯定,「没有,一定没有。」 鸨母怜惜地揉了揉她黑亮的髮丝,轻嘆道:「没有家室,若是他变心了呢……卿卿,男人是靠不住的,他们的嘴哄你时抹了蜜般甜,不喜欢你时便成了刀子,别等他了,不值当……」 可这姑娘比谁都倔,依旧固执地摇头,从开始到现在,她的脖子就没停过,谢逢秋摸着后脖颈,看着都替她酸。 「不,」她笃定地答:「不是变心,她若不喜欢我,便也不会喜欢别人,她只是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可是妈妈,我只是想要她一个答案,我不信她不喜欢我,她一定是喜欢我的,我就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她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逻辑混乱,鸨母显然没听明白,只好择了其中几个关键词安抚道:「好好好,喜欢,也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卿卿,外面的台子已经支起来了,多少人等着看你呢,这样,咱们先换好衣裳,上去献舞,离出价还有很长时间呢,咱们边跳边等就是了,他若来了最好,他若不来……唉,卿卿,说句实话,干咱们这行的,哪有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的?你若真喜欢他,以后机会多得是,大不了,到时候妈妈不收他银钱……」 江如卿便不说话了,低垂着眉眼,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鸨母看她已经冷静下来,不再多话,嘱咐人将舞衣送来便离开了,她走之后,江如卿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屋子里,恍惚着盯着足下三寸之地,才喃喃出那句未完的话:「可我就想要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4 23:00:43~2020-07-06 10: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客行、葳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葳蕤 8瓶;23181571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明朗:无子 谢逢秋发觉,自己渐渐开始看不懂事情的走向了。 譬如现在,立在窗边那颗槐树上,环胸而立作男子装扮的人,虽然年轻了一点,但光看外貌,不是客栈那位英姿飒爽的老闆娘吗?! 孪生兄弟?!还是说这位撩妹披马甲了? 谢逢秋惊愕片刻,旋即陡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变得十分古怪。 这时,景象中的江如卿也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方才还闷闷不乐的脸倏忽就焕发了生机,喜笑颜开地冲到窗前,「阿潺!你是来找我的吗?!你带我走吧,我攒够钱啦,我可以给自己赎身!我不跳舞啦!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她沖得太急,倚立在窗边的谢逢秋吓了一跳,本能躲开,直接撞上旁边的矮柜,若非他碰不到东西,此刻早已是一阵人仰马翻了。 「……」 谢逢秋站稳脚跟,看着这姑娘高兴得不行的侧脸,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想些什么。 这乌龙,也实在是…… 萧潺轻飘飘地立在一根树枝上,不远不近地看着,许是月色清冷,映衬着她的面容也分外冷淡,不带丝毫情绪地道:「江姑娘,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们没有可能,没有未来,我也不会喜欢上你。」 「你胡说!」江如卿蓦然瞪大了眼睛,大声反驳:「你喜欢的,我看得出来!」 「……」萧潺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有片刻没吭声。 「……是我欠你,若我从相识之初便与你说清楚我是女儿身,或许便没有现在这些事,我是江湖儿女,刀口舔血,男装示人本是为了方便行事,若早知会对你造成如此伤害,我一定……」 「你一定怎样?」 「……」 江如卿道:「后来告诉我,也不迟啊……我喜欢的是你,跟你是什么样的人,男或女,好或坏,风光或落魄,都无关……」 她又低下了头,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目里蓄着一汪水,要落不落,似落非落,好片刻,她忽然用力眨了眨眼,抬头一抹,硬生生又挤出一个笑来,「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喜欢我,愿意跟我在一起,这些都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江湖,一起去看你想看的大漠孤烟,你不是一直嫌江南烟雨太柔和了嘛?那我们就离开江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江如卿!」萧潺终于忍无可忍,「你究竟明不明白,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更不可能喜欢你!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独木桥要过!你要赎身,可以!要找个老实人嫁了,或者一个人天南海北走一遭,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决定,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终有一日,我也会成家,也会嫁人,你难道还能跟我一辈子?我们两个,是没有未来的!」 「……」江如卿像是被这番话震慑到了,好半晌没吭声。 谢逢秋在一旁听着,摸着下巴感慨,幸好华胥没有这种娶妻生子的念想。 「你、你要嫁人……生子?」 她眼中的震惊太过伤人,萧潺心脏狠狠一揪,撇过脸去,嘴硬道:「当然。」 江如卿的泪水一下子就蓄了满眶。 她是个喜怒分明的姑娘,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简单得不像勾栏这种染缸里长大的孩子,可同样的,她的身体里也藏着一副倔到不行的烈骨,从来没有释然的说法,一个问题,要么解决,要么连根拔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144页 两人几乎是对峙般沉默着,萧潺终究不忍,良久嘆息一声,轻声道:「你还小,也许是时间还不够,你没有想清楚,等你真正意识到我是女子的时候,你会放下的……」 她却道:「我想清楚了。」 美人即便落泪也是楚楚可怜,她面庞上挂着泪珠,重复道:「我想清楚了,没想清楚的是你,你甚至到现在都不肯承认一句喜欢我……」 「……我不喜欢。」 「喜欢!你骗不了我!」 萧潺头疼地闭了下眼,似乎实在不想再如此纠缠下去,连忙扭头道:「随便你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从今往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江如卿惊愕地瞪圆了眼睛,泪水都没法滚落了,「你……你真的不要我?」 萧潺侧脸凌厉,看似无懈可击,可从谢逢秋的角度,却能看见他狠狠地一咬牙,「没什么要不要的,江姑娘慎言,以后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别过吧。」 他说着,就要提气掠走,江如卿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提高音量大喊了一声:「等等,阿潺——」 萧潺伸出的脚尖就这样硬生生顿在了半空。 她听见身后,江如卿颤抖的声音:「以后,都不会来看我了吗?」 「……是的。」 「再也不见?」 「何必多此一问。」 「……一辈子?」她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固执而执着地重复着。 萧潺嘆息着点点头,「除非黄泉忘川,你我再不相见。」 说罢,她轻巧地跃起,背影在月光下迅速掠过,而后消失不见。 而江如卿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忘川黄泉……再不相见……」 明明身后是明亮灯火,身前是月白无暇,她却好像站进了无边黑暗里,被浓稠的黑一寸寸包裹拖入深渊,于是人世间的光再不能照亮她半分。谢逢秋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一切,深沉地嘆了口气。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不必再看了。 ——戌时六刻,画舫楼突起平地大火,火势接天,扑灭不及,淮河花魁江如卿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火光在谢逢秋的眼里映成两簇小小的火苗,他站在人群之中,仰头看着升腾的火焰,渐渐的,火光退散,眼前景象如洇了水的泼墨画,人海褪色,嘈杂远去,像是入了别人的一场梦,见证了一场悲欢离合,而今正是梦醒时。 华胥毫无异样地远远地坐着,槐树花香消散,又变成了青翠的模样。 谢逢秋用了片刻时光整理心境,剩下便大步流星地朝华胥走去。 他站定时,华胥刚好睁开眼睛,似有所感地仰头望他。 谢逢秋想也不想,抬起轮廓分明的下颌,重重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如他的脚步,来势汹汹,华胥憬被唇齿间的力道磕了一下,闷哼着皱了皱眉,可旋即他便自然地伸出手,揽上谢逢秋的脖颈,青涩却热切地回应着他。 「嗯……」 「华胥,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唇舌碰撞交缠的间隙,谢逢秋的声音犹如含在舌尖,含含煳煳地递到了他耳边。 「咳,」这般亲密实在有些激烈,华胥无意呛进了点不知是谁的口水,低咳两声,捧起他的脸问:「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玉白染上绯红,唇瓣红艷艷的,正微张着轻轻喘息,谢逢秋低头看了一眼,又不管不顾地啃了上去,「你答应我……」 「别闹了……有人呢……」 「没人,都被我们打发走了。」 谢逢秋五指插入他脑后松散的墨发中,稍稍用力,便能将这人完整地带到自己怀里,或许原本只是想寻求一点安慰,可越深入,他忽然越觉得像做梦一样,于是眼中燃起了火,肌肤相触的地方烧起了炽热的温度,他无比的,迫切的,想把这个人吞进肚子里据为己有。 「唔……」华胥低低地喘了一声,强硬地把他的肩膀掰开一点,无奈问道:「到底怎么了?」 「华胥……」他轻轻喘着,鼻息间都是彼此的温度,他闻到了华胥身上的冷香,带了一点不正常的浓郁,那是体温过高导致的。 「我们不会有孩子。」 他微微抬起眼,湿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们不会有后代,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成家,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我当是什么。」 华胥被他箍得有些难受,于是屈起膝盖换了个姿势,这是一个僻静的小角落,周围有好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身后便是围墙夹角,若不靠近,很难看到此间情形,就连月光也只能淡淡地撒入一半,而他们正坐在阴影里,紧密依偎,谢逢秋的脚甚至已经挤入了他的双腿之间。 他微微扬起头,避开谢逢秋过于炽热的唿吸,顺势将一截雪白的脖颈暴露在他视线之下,「若你想要孩子,去支族过继一个就是,但先说好,真要弄来了,吃喝拉撒都归你管,我可不会哄孩子。」 谢逢秋低头,去吻被衣领半遮半掩的瓷胎般的肌肤,齿缝间溢出笑意,「才不,我就是说说,我要跟你过二人世界的,才不要什么小破孩来打扰。」 「嘶——别咬。」华胥手上使力,将他推开些距离,另一只手摸了摸锁骨,摸到一排还未消散的明显牙印,皱着眉冷声道:「你属狗的吗?」 第145页 谢逢秋不要脸起来,那是真没法招架,如此斥骂,他竟也不生气,竟还笑眯眯地认下了,「是啊,属狗,专叼你这块香喷喷的肉。」 「你胡说什么……啊——」 他终于无法维持平静的面容,又急又怒地去掰已经伸入衣摆游离到两腿之间的那只宽厚大手,怒声道:「谢逢秋!你疯了?!」 谢逢秋他不是疯了,他像是中邪了,理也不理,继续埋头动作。 「谢逢秋……」华胥咬着牙,努力咽下那些难耐的喘息。 「这是外面,第一次……你要在这样的地方?!」 他怒火中烧地骂了一句,指尖已经汇聚了不少灵力,打算谢逢秋若再进一步,他便直接把这智障扇晕! 未曾想谢逢秋竟然把这句听进去了,迟疑着停顿下来,「……是我鲁莽了。」 他安抚地吻着华胥雪白的后肩,一边轻柔地帮他把要掉不掉的衣衫穿戴好,末了自后往前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华胥,不生气,我错了,我就是一下子脑子空了,没想这么多……」 华胥憬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心道我还能怎么生气?打你骂你?这日子还能不过了咋地? 第79章 尾声:情话 两人又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平息那些擦枪走火的欲望。 谢逢秋道:「你真不介意啊?」 华胥惫赖地躺在他怀里,很想给他一锤子,「介意什么?生孩子?你不觉得你比孩子可爱多了吗?两个选择放在我面前,我肯定选你,脑子有病才自己找罪受吧?」 谢逢秋从后抱着他,下颌抵在肩骨上,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这么可爱,器大活好还不粘人,比那些奶娃娃好用多了,选我不吃亏。」 华胥品味一番,微微皱眉,「器大活好?什么意思?」 不怪他敏感,但是这厮说的确实不像正经话,虽一时不解其意,话里的促狭却是分分明明的,华胥总觉得他别有深意。 谢逢秋舒缓了眉眼,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仿佛含着几分餍足,他勾着唇角,胯部十分流氓地往前顶了顶,「器大,活好。」 华胥侧着脸不自在地僵了片刻,领悟了。 「能不能不发春?」他扭过头来,抓了抓头髮,有些羞赧,又有些暴躁,冷着声线道:「说正事,方才发生什么了?」 谢逢秋笑了笑,不再逗他,依言将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 华胥憬挑着眉看他,「哦,同行?侍女?现在作何感想?」 谢逢秋肃正道:「是我错了,是我低估了人与人之间超越年龄和性别的爱情,我早该想到的,世间有我们这样纯粹的爱人,那肯定会有我们的同类,我的错,我反思。」 「……行了。」华胥憬面无表情地反手捂住他的嘴,「给你一点阳光,你能种出一片向日葵,到此为止,别闹了。」 谢逢秋撑着脑袋懒洋洋一笑,顺势将他的手拉下来凑到唇边,「那我现在不闹了,你答应我件事呗。」 「说。」 「今天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 「不同意啊?那我会很难过的。」 华胥憬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黄色废料,可他又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无比憋屈地静默了半晌,最后眼神一凝,偏过半边如玉侧颊,以一个非常狠厉、非常有说服力的姿态,居高临下地说道:「随便你,但床是我的,你睡地板。」 谢逢秋愣了一下,而后笑吟吟地蹭了蹭鼻子,「好呀。」 地板就地板。 他这么成熟的一个人,难道还不会自己爬床嘛? 华胥冷淡地哼了一声,整理衣冠正要起身,忽而面色一变,按下谢逢秋起了一半的身子,「噤声,有人!」 谢逢秋吃了一惊,本能后退两步,刚刚在月色中冒了个头的两人瞬间又缩了回去。 「……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华胥憬凝重地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远处屋顶一侧,一个小小的黑影,那黑影融于夜色,很难分辨,但仔细看依稀辨得出是个人形。 「汝嫣不是在门口守着吗?怎么没动静?不会出事了吧?」谢逢秋顺着目光看了两眼,忍不住皱眉担忧道。 华胥略一思索,摇头道:「应该没有,这人气息平稳,灵力深厚,若要悄无声息地进来,以汝嫣的功力,只怕发现不了,他应当是避开汝嫣进来的。」 谢逢秋便点了点头,远远望去,黑影一动不动地矗在原地,成了月色下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若非周身细微的灵力波动,他几乎与雕塑无异。 两人隐在暗处,有心再谨慎地观察片刻。 黑影却先发制人,遥遥笑了一声,声线清朗,雌雄莫辨,「二位,我不是来打架的,出来见见吧。」 二人便走了出去,黑影在屋檐轻点几下,飘然落下,一身黑衣劲装,墨发挽得高高的,不再是客栈里显而易见的女子髮髻,乍一看姿容清秀,潇洒不羁,俨然不辩男女。 谢逢秋佯装吃惊:「老闆娘,是你呀,这大晚上的,你熘达到这里来干什么?」 赫然便是故事的另一主人公,隐姓埋名的客栈老闆娘萧潺。 华胥憬侧脸瞥了他一眼——回灵阵只对阵内的人有效,观灵者可以窥见阵法反馈出来的一切,阵外的人却不行,这位萧老闆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但即使能感应到他们的气息,也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更不知道他们看见过什么。 第146页 萧潺果然并未起疑心,只是望着那二层小楼,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旋即长舒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二位,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 「我知道二位修为强劲,若真要做些什么,我决计拦不住,但这画舫楼中的冤魂……乃是我一位故人,我可能没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想冒昧一提——这个魂魄,能交给我处置吗?」 见两人神情怪异的对视一眼,她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让她危害旁人的,我有办法能拘住她!」 华胥憬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不说话,谢逢秋顺势接过外交重担,意味深长地道:「老闆娘既然觉得冒昧,那就不应该说出来,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做啊,委派完不成,上头是要拿我们开涮的。」 这话要让汝嫣隽听到,准得呵呵好一阵,开涮?两位大佬,谁敢拿你们开涮啊?嫌命长了吗? 可偏生他说得十分真诚,实在有说服力,萧潺被这等同于拒绝的话语刺了一下,脸色瞬间就不大好看了,却还是强撑着镇定道:「你们不是说是来找人的么?收鬼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两位仙长了。」 「不劳烦,」说话的是华胥,他一本正经道:「斩妖除邪,维护和平,这是我们的本分。」 萧潺的笑意僵在嘴角。 「那两位仙长的意思是……今天非得让她魂飞魄散了?」 「那还是不必,我们有好生之德。」谢逢秋道:「是这样,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老闆娘,这个故人跟你到底有怎样的渊源?值得你冒这样的风险,深夜前来?」 他明知故问,心中的恶劣因子蠢蠢欲动,很想把萧潺身上那层乌龟壳扒下来,然后毫无遮掩地摆在江如卿面前。十六年前,但凡这人嘴里能承认一句喜欢,江如卿都不至于寻死。 那个姑娘太烈性了,外表娇柔明媚,内里藏着一座沉眠的火山,倔强刻在了骨子里,註定一生都会活得轰轰烈烈。 他倒不是想给她寻公道,只是过了这么多年,萧潺若是还不能正视自己的心,那她实在是辜负江如卿的一番厚爱了。 萧潺被如此逼问,脸色微微沉下来,四两拨千斤地道:「我说了,故人,这个回答还不够吗?不相干的事,阁下何必非要追根究底?」 谢逢秋低头一蹭鼻子,「那老闆娘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就不问了,华胥,我们继续正事吧……」 「等会儿!」 这是威胁吧?□□裸的威胁。 萧潺终于维持不住冷静,怒瞪着谢逢秋,咬着牙,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出几个字,「她是,我的,爱人,行了吗?」 华胥憬:「……」 谢逢秋抚掌大笑,「早说不就行了,我们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既然你与那位姑娘鹣鲽情深,我们相信你一定会安排得非常妥帖的,那就这样吧,江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再也别见了!」 说着他就要拉着华胥离开。 萧潺实在是被他一会儿一个样的态度弄得有些懵,一时也没注意到他话里显而易见的「姑娘」二字,犹豫着道:「就、就这样……」 「那不然呢?还想吃顿饭感谢我们,大可不必,这份恩情你记在心中就好了!」 萧潺看起来很想捶他。 华胥头疼地闭了下眼,终于接过了话茬:「我们确实不是为诛邪卫道来的,这魂魄交予你处置也并无不可,但还望阁下一定看顾好,别让她出来作乱,否则我们定将上报执法阁,届时这事就没得商量了。」 他说的话比谢逢秋靠谱了不是一星半点,萧潺紧盯他片刻,终于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转而收敛神色,郑重地施了一礼。 「多谢。」 华胥随意地摆摆手,等萧潺再抬头时,两人已经走出几丈远了。 华胥最后再看了一眼那二层小楼,问:「她能听到吗?」 谢逢秋双手叠在脑后,笑着道:「冤魂虽凶煞,但还是有一定的自主意识的,别担心,她一定能听见。」 华胥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冷淡道:「我没担心。」 谢逢秋失笑,摇了摇头,「随你啊,不担心最好,我才不想聊这煞风景的话题呢,跟我们家少将军在一块,少将军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我才最高兴。」 「……」少将军冷冷道:「幼稚。」 「我是幼稚,」谢逢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更幼稚的,少将军,我是你什么人吶?跟你是什么关系吶?你琢磨一下,说来听听呗。」 他照搬了方才用来对付萧潺的话术,每说一句,就凑近一分,待最后一个字音落,他已经凑到了华胥的耳边,离那莹白的耳尖只有一指之遥。 华胥憬面无表情地推开他,「……你是不是有病?」 「诶呀,说说嘛,你说了,我会很高兴的。」谢逢秋眯着眼睛,笑得像只撒娇的狐狸,「就当是哄我了呗?」 少将军冷血无情,少将军不为所动。 「那你要是不好意思,咱们换一种说法……你有喜欢的人吗?」 谢逢秋期待地看着他,就差在脑门上着墨三个大字——快说我! 「有啊,」华胥这次倒是接得面不改色,「挺多的,我母亲,我老师,我手下的将士,要说起来,非人的也有很多,比如说今天这轮明月,又大又圆,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第147页 「……」谢逢秋咬牙,「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但我理解的就是这个。」 谢逢秋委屈,但谢逢秋不说。 他咧着嘴,强颜欢笑:「你再想想嘛……」 华胥憬无声地笑了笑,继续道:「这些人事物里面,有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不若你就猜猜,我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谢逢秋蔫嗒嗒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你娘,你老师,月亮……哼,不知道。」 「你啊。」 「……啥?」 华胥憬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看着他,「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里面,我最喜欢你了,谢逢秋,这样够了吗?」 「……」他一时愣了许久,第一句话,竟然是掰着手指头给他看,「你、你没点我啊。」 「点了。」 「没点。」 华胥憬无可奈何地按下他的手,「你好笨啊。」 从以前就笨,笨了十二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们要一起走很多很多年,从此以后,我的日暮初升,四季轮换,潮起潮落,云捲云舒,样样都是你——月亮是你啊,傻子。」 「我最喜欢月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说情话的少将军谁能抵挡得住呢? 第80章 尾声:急召令 寂静的山谷上方,忽而有利剑破风而过。 「……都一天一夜了,要不歇会儿吧?」凛冽风声中,谢逢秋落后华胥些许,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华胥憬崩得极为凌厉的侧脸,嘴唇微微发白,整个人如一张绷紧了的弓弦,他担忧地提议了一句,华胥憬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了,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回封魔疆,没时间休息。」 就连身体素质最差的汝嫣隽都没说什么,反而贊同地点了点头,问:「少将军,家主给你传讯了吗?」 昨日处理完江如卿的事情,回客栈不久,几大家族的紧急召回令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动静,封魔疆的接天光幕,和汝嫣隽的家族魂玉,几乎是同一时刻亮了起来,散布在各地的五大家族人莫名其妙地受了几百年没动用过的紧召令的召唤,纷纷如游鱼入海,不明就里地开始往族地赶。 华胥憬身为华胥氏少主,知道的要比寻常人详尽很多,灵符是老师亲自传的,言简意赅地讲明了五大家同时震动的原因——他们在找的那副魔骨,甦醒了。 但这显然不值得五大家如此严阵以待,传讯无法说得太清,华胥憬猜测,他们或许是有更大胆的计划,疯狂到足以影响整个人族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命运。 这也是他如此急切的原因。 「……没有。」 华胥憬感知了下,淡淡道。汝嫣隽失望又疑惑地皱起了眉。 从昨日至今,五大家里,只有汝嫣氏的家主未对此次急召做出任何回应,没有后续,没有安抚,家族魂玉诈尸般的亮了一阵,要不是华胥氏同时发布了诏令,汝嫣隽简直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倒不是质疑其他,只是担忧……汝嫣避世已久,好多年没有参与过这些举足轻重的重要事件了,顶多也就是在幕后帮着出谋划策,此次忽然一反常态,半只脚踏入了这滩浑水里头……他担心家主没有回应不是因为其他,根本是她已经站在了这次事件的最前线,早已分身乏术。 御剑疾驰,行至一座郁郁葱葱的山脚时,汝嫣低头看了眼,「少将军,就在这里将我放下吧,从这儿开始,我们便不同路了。」 华胥憬没说什么,立即御剑下落,堪堪浮在碧绿的枝叶上方,他朝谢逢秋招了招手,后者挑了下眉,心领神会地一步跃出,稳当地落到了他的剑上。 「这柄剑给你,」汝嫣隽没有灵力筑基,无法御剑,华胥憬一抬手,在那柄随手买来的宝剑上唰唰刻下几道灵符,「我注入的灵力,大概能支撑你前行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你去附近的城镇买匹好马,大概晚上便能到风陵城了。」 汝嫣隽苍白着脸,扯着嘴角真诚朝他拱手,「多谢了,少将军。」 华胥憬淡淡点头,旋即率先转身,与谢逢秋二人,化为一道流光,迅速消失在天际。 如此飞了几十里,谢逢秋实在看不下去,提出由他御剑,华胥便收了灵力,有些疲倦地靠在他胸前,揉按着暴涨的太阳穴。 谢逢秋道:「你消耗太过了,昨晚画了回灵阵还没回復过来,紧接着又御剑这么长时间,铁人都得垮。」 他轻轻嘆息一声:「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背靠的姿势没个着力点,华胥憬干脆转过身去,面对面将谢逢秋抱了个严实,他实在是太累了,这种时候,也顾不上羞涩了,下颌蹭着他肩头的布料,哑声道:「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吧。」 少将军难得会有如此主动的投怀送抱,谢逢秋不合时宜地激动了下,脚底下的剑随心而动,差点打了个滚,好不容易压制下,他空出未掐诀的那只手,安慰地拍了拍华胥憬的后背,「别担心,或许是你杞人忧天也不一定,封魔疆能人异士那么多,这么短的时间,出不了事的。」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如果封魔疆那么多人都搞不定,那你回去了也是白搭。但他深知少将军在意的不是有没有用处,而是他身为华胥的一份子,这种时候理所当然要为家族分忧,那些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又被沉沉地压了下去。 第148页 华胥阖上眼,微微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魔骨——太奇怪了,我觉得好多事情根本与我们一开始想的大相迳庭,魔骨突然甦醒,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但五大家却能抢先一步得到消息,老师在传讯里说,他们甚至已经派人去搜寻了,我先前以为找寻魔骨宿主是个秘密任务,只有我们知道,但现在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一开始就打上了这幅魔骨的主意。」 「一开始就打了主意……那这次,难不成又要把魔骨抽出来?」 华胥憬倏忽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尽量不让这种事发生。」 谢逢秋失笑,「不是,我那么敏感。」 他深吸了口气,又淡淡唿出,「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当初说是要抽骨断筋,但筋没断,抽了的骨头也由汝嫣舒给我重新塑上,真要说起来,我其实没损失什么,魔骨是天地邪物,就算真的能持有它,未来哪一天,会不会被它所掌控也未可知,反正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虽然受了点苦,但我活得好好的,如果五大家这次要做的事情,真的于人魔两族有益,那我不会阻拦,你们要考虑的,只有那位魔骨宿主的允准……毕竟,这是他的骨头,要抽出来,所有的疼和苦都是加诸在他身上的。」 华胥憬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地笑了笑。 「还有一个问题,」他移开目光,又道:「魔骨是在柳城被发现的,可柳城是我们的第一站,城中所有生灵气息我们都一一排查过,怎么现在又冒了出来,难道是当时不在柳城境内……」 「第一站,也是唯一一站,我没有全程在你们身边,不是吗?」 华胥憬愣了愣。 「魔骨在潜伏期时,隐藏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当初在邀月,你与我朝夕相处,都没能察觉异样,真要找魔骨,单靠气息排查可是不够的,汝嫣舒一开始让我跟你一起的初衷,不也是因为我的对魔骨的感应吗?」 「……」他安静须臾,揉了揉眉心,「是我大意了。」 谢逢秋顺势将他搂得更紧了些,道:「且走且看吧,既然他们心里都有底,你也不必时时担忧。」 他这下力道有点大,华胥憬脚步被带着往前挪了挪,不小心拉扯到下身某个微妙的地方,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隐忍地蹙起了眉尖。 谢逢秋顷刻间就明白过来,气氛霎时就变得很是尴尬。 「那个,咳,」他伸出手,在华胥犹犹豫豫不好意思的神色中,轻轻覆上尾嵴骨处,极富技巧地揉按起来。 「好点了吗?还疼?」 华胥轻轻吐出一口气,别扭地抓住他的手腕,撇脸道:「……好了,我没事。」 谢逢秋看他两眼,不理,继续手上的动作,「我不闹,我就帮你按一会儿,这样会好受些。」 他手法青涩,但力道均匀,如此过了片刻,华胥果然感觉那火辣灼痛之地缓解了些,于是扯开他的手,羞赧冷声道:「够了。」 谢逢秋这次倒没再强求,只是缩回手之际,又忍不住数落他:「我都说了,第一次得慢慢来,急不得,你看这不就伤了……」 华胥憬蓦然瞪他:「怪我?」 「……好吧,怪我,是我的错。」 华胥憬冷冷地睇了他一眼,烦躁道:「你没看到封魔疆天幕亮了吗?我说了,那是急召令,所有人都得立刻赶回去!」 谢逢秋:「……」 提起这个他就来气。 本来昨天晚上,他都爬床成功了,衣服都脱了,万事都俱全了,马上就要登顶极乐了,结果抬头一看,东边的天幕忽然亮了一大块,橘色的光芒从窗柩外洒进来,刚刚还趴在他身下神情隐忍眼眸水润的华胥憬,骤然翻坐起来,只用了一剎那,立刻又变成了那杀伐决断的少将军。 他起身就要穿衣服,眼看着到嘴的鸭子要飞,谢逢秋一下子就懵了,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不依不饶地将人摁在床褥上。 「……」 华胥憬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他果断翻了个身,朝他露出线条流畅的嵴背,脸埋在软枕里,闷声道:「……赶紧弄完。」 谢逢秋当时就傻眼了。 你真当这是捣舂呢?说快就快,说慢就慢?说停就停?! 但好歹已经到这份上了,半路掉头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只好万般无奈地在少将军一声声「快点」的催促中,发狠般将他揉入骨血。动作激烈之余,难免会忘记这个趴在自己肩头眉宇隐忍的人,正是需要怜爱和疼惜的第一次。 而此刻,谢逢秋看着他因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宇,心中发誓: 别让他知道,策划这次行动,搞这种大规模急召的主谋是谁。 ……今晚就暗鲨他! 第81章 尾声:翁婿初见 一路风驰电掣,毫不停歇,终于如华胥所期望的那般,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封魔疆。 此时日暮西山,正是黄昏之际,天色半明半暗,封魔城内已经升起了冉冉灯火,对面魔界歷来红光接天,昼夜不散,是以封魔城即便天黑,也会被对面的光亮渲染,不至于完全沉于黑暗。 华胥憬踩着流畅如彩锻的晚霞大步流星地进城,谢逢秋跟他并肩走着,这位属实心大,身为实打实的魔族,即便这两年人魔关系明显好转,也从来没见人大大喇喇来打了几千年的封魔城招摇的,毕竟隔阂还在那里,他就不一样了,进了封魔城的城门,闲适得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边走边跟经过的人点头示意,和蔼得宛若出巡的帝王在招唿自己的子民。 第149页 华胥在他第十三次冲过路的陌生将士微笑的时候,忍无可忍地拉了他一把,「有完没完?」 谢逢秋立马低头跟他小声说话,他这一低眉,藏起来的情绪立刻显露无疑,忧心忡忡地跟华胥道:「媳妇,你快跟我说说话,我紧张死了!马上要见家长了,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嘱託两句,我这两手空空啥也没带,你爹会不会不喜欢我?对了!你爹脾气如何?有没有什么喜好、忌讳之类的……」 「……」 「媳妇?」 「媳你个锤子,叫我名字。」 「好嘞,胥胥!」 华胥憬脸色难看至极,他有心给撅回去,但看谢逢秋满脸忐忑不安,那些话便又咽了下去,只好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脾气不好,喜好和忌讳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 言罢,他转身就走。谢逢秋在原地很是吃惊了一下,反应过来赶快追上去,凑在他身边道:「不熟?那不是我岳丈,你亲爹吗?」 他咬牙森然道:「……谢逢秋你非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找打吗?」 被瞪的人悻悻道:「好嘛,我不问了,但你不让我叫岳丈,总得告诉我,一会儿见了,我该如何跟他见礼吧……」 「你来办正事的,叫家主就行。」 华胥憬冷淡道。 他自以为嘱託好了,结果甫一入殿,家主负着手在上首等着他们,谢逢秋端端正正地行了晚辈礼,张口就是:「伯父好!小侄这厢有礼了!」 「……」 霎时间,满室寂静,静坐一侧的华胥不晦茶盏一晃,半碗茶汤溢在了雪白的广袖上。 华胥憬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唔……」谢逢秋吃痛,闷哼一声,龇牙咧嘴地小声道:「我说错了?不是你不让我喊岳丈的吗,我看戏摺子里都这样说的啊……」 家主与华胥不晦,都是镇守一方的大能,这点私语,不用费劲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再看小少主的姿态,两人是什么关系,根本无需多言,华胥不晦心知肚明地拂了拂广袖,起身道:「衣衫脏了,我去换罢,你们先聊。」 言外之意,你们一家人说一家人的话,我不掺和。 华胥憬执礼,目送着他远去,而后扭头,极其凶神恶煞地瞪了谢逢秋一眼。 谢逢秋无辜地朝他摊了摊手。 家主这时终于转过身来,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里面即将喷涌的怒火,华胥憬沉默地跟他对视片刻,终于嘆了口气,把谢逢秋拉出来,认命般道:「介绍一下吧,家主,这是我的道侣,姓谢,双字逢秋,重逢的逢,秋日的秋,现任魔界魔长使,认识挺久了,感情蛮好,我寻思什么时候把族谱给上了……」 刚要进门的华胥夫人听到这句话,硬生生绊了个趔趄。 「上、上族谱?」 即便她对孩子的感情生活报以极大的包容,但……这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而且她没看错的话,旁边这位应该不是女扮男装,是踏踏实实的男子吧? 华胥憬闻声回头,见她站不稳当,连忙去扶,谢逢秋也跟着迎了上去,在夫人灼灼的目光中,迟疑着来了个自我介绍:「呃……伯母好,我是华胥的道侣,我叫谢逢秋……」 华胥夫人看起来就要昏过去了。 家主见此情景,连忙招手唤人将她扶下去休息,而后抄起一个空茶盏便扬了过来:「逆子!」 华胥憬还没反应过来,谢逢秋本能闪身而至,用□□凡胎挡下那道蕴着灵力的茶杯,直至疼痛后知后觉地席捲而来,他才晕乎乎地揉着胸口,皱着脸低「嘶」了一声。 「……没事吧?」华胥低下身来,关切地询问。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皱巴着脸抬头看了自己岳丈一眼,「伯父,生气也不要乱砸东西啊,砸伤人怎么办……」 「轮得到你来说话?!」 「轮不到轮不到,那……要不然我先排个队?」 「竖子嚣张!」 「天大的冤枉!我这人从小到大最谦逊了!跟我相处过的人都夸我!因为优秀的品行和良好的性格,曾经还有一大批小弟,那时候他们都尊称我为秋哥,虽然现在大家都四散纷飞了,可这不能否认我曾经的辉煌……」 华胥憬:「……」 啊,头秃。 谢逢秋这人有个毛病,紧张了便爱胡言乱语,这时候说的话,通常是思维极度混乱之后的产物,逻辑不清,最爱吹逼,实打实的效用没有,招人恨的功力倒是妥妥的。 这大概跟他平常毒舌的功底有一定关系。 果不其然,说了没两句,家主气得鬚髮皆张,勃然大怒,谢逢秋不是很理解地看向华胥,诚恳道:「天地良心,我是想跟他打好关系的。」 华胥憬也很诚恳地朝他点了点头,「很明显,你失败了。」 这时显然不适合继续谈话了,华胥憬顶着怒火,平静地跟他告辞,而后拉着谢逢秋走得飞快。谢逢秋想了想,还是决定挽回一下,于是扭过头,朝渐行渐远的家主大人喊:「伯父,我下次带上礼品来看你,你喜欢什么,让人跟我说一声,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要跟我客气……」 「哐当!」 回应他的是又一个被扔出来的茶杯。 作为华胥家的少将军,华胥憬不仅有自己的小院,院内还有一个引流过来的温泉池子,四周围着若隐若现的白纱,人影凋零,不见几个下人,但整个院子却收拾得很干净,显然是常常打理的。 第150页 谢逢秋坐在温泉池子中,还在懊恼:「啧,我当时不该那么说的,这让我岳丈大人作何感想?显得我好嚣张似的。」 华胥憬凉凉地睇了他一眼,「显得?呵,你本来就嚣张。」 谢逢秋立即正色:「嚣张那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对岳丈大人一定要恭恭敬敬,毕竟那是你爹,我得哄得他高兴了,这才是我的本意。」 「随你,」华胥憬换了个姿势,仰着脸闭目小憩,流畅的下颌线上淌着水珠,水波在他胸前荡漾,「不过,你也不必委曲求全,我父亲惯来脾气不好,除了母亲,我从没见过有谁能将他哄得服服帖帖,若是不能好好相处便罢了,反正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是我,不是他……嗯,嘶!谢逢秋,你干嘛?!」 他霍然睁眼,怒瞪着那只伸入水底,在自己身上游离的手。 「拿开!」 谢逢秋安抚地吻了吻他的喉结,讨好道:「我就摸摸,不做什么……那毕竟是你父亲,我不太懂要怎么跟岳母岳丈相处,但如果相处不好的话,你会很难做的,我还是想尽量做好……」 「……你别摸那儿,」他微微张开嘴唇,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而后才道:「别说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你不用考虑这些,他们那边,我去说。」 谢逢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没反驳,顺着凌厉的肩颈线一路吻上,最后亲上了两片颜色漂亮的唇瓣,「不说了……」 华胥憬理智犹在,推拒着他的动作,「别……沐浴完了我们还得去老师那里了解情况,而且,现在是白天,会有人进来的……」 谢逢秋掐着他劲瘦的腰肢,手上使力,将人一把抱到了腿上,轻轻吻着精緻漂亮的锁骨,「没事,很快。」 华胥憬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昨天晚上也是这么说的……」 这人的手指正落在身后,试着扩张,方才还因□□有些水润的眉眼瞬间皱了起来,两手抠着他坚实的肩膀,叫道:「你别,我疼……」 这颤颤巍巍的一声,总算是把谢逢秋给喊清醒了。 绵密的吻不断落下,落在雪白流畅的颈部线条上,他收回手,一边吻一边安慰道:「不弄了,不弄了,不怕,我待会儿去弄点药,涂了药就不疼了……」 华胥憬喘着气,靠在他怀里,低头主动地吻了吻他的唇角,低低道:「给我……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好了,随便你怎么弄……」 两人平復一阵,各自起身穿衣。 老师派来的人早便在厅堂等候,见到华胥憬,立刻躬身道:「少将军,恭候多时了,华胥不晦让我带话,他请您休息好立刻过去一叙。」 华胥憬皱眉:「老师不是说,整理好资料让我先看看吗?」 「没有资料,」来人毫不避讳地道:「涉及的事情过于机密,不当面恐怕说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秋哥跟他岳父,大概八字不合hhhhh…… 第82章 尾声:身世 二人走到院门口,果不其然,老师早便在等候了,正在檐下斟茶,少将军早前曾在谈话间提起过这位,虽轻描淡写,但语调里的敬重显而易见,是以谢逢秋站定之后,立即收敛了嬉笑神色,郑而重之地行了个晚辈大礼。 严肃得华胥憬都有些吃惊。 华胥不晦笑而不语地看了他一眼,抬手道:「不必多礼,入座吧。」 谢逢秋便又端端正正地盘起腿,挺直腰杆,庄严地坐下。 华胥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侧脸。 华胥不晦问:「阿憬,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回过神来,摇摇头,熟稔地提起桌上的红泥小火炉,顺势接过了煮茶大任,行云流水的茶汤滚落在瓷白茶盏中,热气蒸腾,他面色如常地为老师奉上第一盏茶,而后才平静道:「托老师的福,我好多年没见过他这么正经的样子了。」 谢逢秋:「!!!」 他倏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家拆台的媳妇儿,有心想辩驳两句,可嘴唇翕动不止,又担心如此会影响自己成熟稳重的形象,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华胥不晦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哦?如此说来,他平日很不正经?」 谢逢秋一颗心高高提起,心里祈祷华胥千万想好了再说。 「嗯,不正经。」华胥憬抿了口热茶,镇定自若地道:「因为要哄我高兴。」 谢逢秋:「……」 华胥不晦蓦然一愣,而后摇头道:「你从小就不爱笑,这可不是件轻易的事情。」 「嗯。」华胥憬淡淡点头,「可他做得很好。」 话已至此,华胥不晦心里明白,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华胥家这位独来独往的小少主,终究是找到了可以与他并肩的人。 是男是女,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任何人可以消减他们跨越一切奔向彼此的勇气。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夫人那边,你恐怕还得给她一点时间……」 华胥憬点头:「我知道的。」 坐在旁边充当空气的谢逢秋,这时才找到间隙,悄悄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华胥的手。 他知道华胥这是在帮他说话。 华胥憬却只道他是腻歪劲儿又犯了,转头就往他嘴里塞了团茶点,以示安慰。 谢逢秋:「……」 第151页 「呵呵。」华胥不晦终于失笑,推开杯盏,坐直了身子,广袖如云,正色道:「我方才听家主说,阿憬的这位道侣,谢小公子,便是魔界那位年轻有为的魔长使了?」 谢逢秋匆匆抬了下手,谦逊道:「晚辈不敢当。」 华胥憬看出这是要讲正事了,连忙收敛的神色,问:「可有不妥?」 华胥不晦摇摇头:「不妥倒是没有,他能来,还方便了许多事情,我们已经派人去通知魔界了,但这件事,还是阁下洽谈最为妥当。」 谢逢秋二人对视一眼,疑惑道:「先生此话何意?」 「当年在邀月山,被抽掉的那副魔骨,是你的吧?」 「……是。」 「关于你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谢逢秋万万没料到他能扯到这个话题上来,一时错愕非常,「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信吗?」 他无父无母习惯了,从未往身世这层想过,自然就没有什么调查的说法,世间孤儿这么多,哪能个个都有惊天动地的背景和故事,此刻被华胥不晦直白地点出来,心中思绪纷纷,最后定格在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秋哥我就是传说中父母受奸人迫害流落民间几十年后才被找回来的贵族王子?有亿万家产要继承的那种? 不待他脑子里那点亿万家产更名换代,华胥抢言道:「是不是杏花村那边又查出些什么来了?」 「杏花村」三个字,立刻把谢逢秋脑海中的浮想联翩打得渣都不剩。 时隔多年,再想起那些惨死的故人,依旧会有喘不上气的感觉。他脸色微变,一时有些发白。 华胥担忧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是杏花村,是魔骨,」华胥不晦道:「阿憬你一定很疑惑,当年被抽出又销声匿迹的魔骨,究竟去了哪里,别怪你父亲瞒你,这件事一直被列为最高机密,一开始只有几位家主知晓,后来因为分歧太大,意见不一,只好又选了其他德高望重之辈参与商议——魔骨一开始,存放于最与世无争的汝嫣氏,大家只是想着封印,或者保管,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可汝嫣氏的家主,提出了一个诱惑力极大的,我们无法拒绝的假设。」 「她想用魔骨,打开通往魔域的大门,正式开启千百年前被封印的魔界,打开封魔疆对面,那些生灵真正的故乡。」 华胥憬:「……」 他曾以为,汝嫣舒研究魔骨,是为了家族。 后来他又在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误解她别有用心。 现在才知,若她当时便能提出这样的假设,一定是早便有无数次的研究设想,无数次的孜孜求索,才能在那样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有把握地提出这样惊心动魄的言论。 「长使或许不知道,但阿憬读过歷年史,应当了解,这片天地中,原先本有人魔神三界,各居一方,互不打扰,后来两族爆发大战,战争的地点,偏偏是刚好夹在中间的人界,史册上关于那场大战的记载寥寥数语,不尽相同,已经无法追溯当时的真相,唯一能知道的是,大战过后,二族确实重创,神族数量稀少,那场战役中几乎灭族,一怒之下,一位强大的神族先辈,以血肉为祭,关闭了回归魔界的大门,大量魔族将士被留在了人族的土地上,繁衍了千万年以后,他们世世代代的先祖用□□转化天地清气,换为魔气的那片区域,便成了魔族的栖息地。」 「……为什么我们与魔族,总有争端,杀伐?不是因为我们天生不和,只是我们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抢夺或者守护生存的土地,只要我们共居一界一日,人魔两气不融一日,矛盾终究还是会爆发,这是我们无论签多少止戈协议,制定多少约束条件都无法磨灭的,压在骨子里的冲突,只有打开魔域的大门,让他们归家,让人族不必抢夺地盘,战争才能真正地偃旗息鼓。」 「所以……」华胥憬喃喃道:「魔骨,便是打开那道门的钥匙?」 谢逢秋在一旁听着,微微皱眉:「那这么说来,当年从我身上抽出的那副魔骨,被用来开门,那现在你们找的这幅,又是干嘛的?」 「还是开门。」 华胥不晦道。 「汝嫣舒提出的设想,确实是她经过了千百次推理之后,得出的最有可能性的结论,但很多人都忘了,那道门是以神族的血肉封上的,有魔骨还不够,还得有神族的气息。这是汝嫣氏之后才研究出来的。」 谢逢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上一次一定是失败了,怪不得你们要找第二副……」 华胥不晦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我们成功了。」 谢逢秋:「?!」 华胥不晦看向他,微笑道:「这便是我要说的,你的身世了。」 「……」 「当初封魔疆的地裂,你们还记得吧?」他道:「魔气外溢,是因为千年前的那道封印松动了,影响到了封魔疆的安全,华胥家第一反应自然是用五彩石修补,而后汝嫣舒带着魔骨千里迢迢来到封魔疆,那时人魔两族还未达成和平共识,贸然打开魔域大门,是好是坏谁也无法预料。在长达几月的争议之后,五大家终于松口,愿意争取这前途未卜的一线希望,魔骨被打入封魔疆的地裂之中,你们看到的那道灵碑,不是封印,是入口。」 第152页 「可这还远远不够。」 「那道神封之强,绵延数万年依旧不熄,要想破开,一道魔骨远远不够,于是我们只能寻找第二副,可第二副,註定我们要付出更多的代价——长使不仅天生魔骨,也是遗留的神族血脉。被抽出来的那副魔骨里,有浸染的神族气息。」 华胥不晦在二人惊诧的目光中,微微一笑:「这便是,为何我们能打开一半魔域之门的原因。」 谢逢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我……这么牛逼的吗?」 他以为一副魔骨已经是极限了,结果……竟然还有神族血脉!不得了啊!他谢逢秋的身体里,藏龙卧虎啊! 话说,这混杂的神血不算宝藏吧?不会又有人想来抽他的血吧? 华胥显然跟他想到一起去了,心念一动:「神族血脉……可有危险?」 华胥不晦笑着道:「这个不必担忧,混杂的神族血脉如寻常一般,无任何益处,更何况,五大家还不至于黑心到这种程度。」 见华胥憬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又继续道:「发现你的魔骨里有神息之后,我们立刻去调查了当年的杏花村,千万年前的细节不好追溯,近百年内的前因后果还是好查的——你的父亲,是魔族中一名地位颇高的首领,你的母亲,应当就是当年大战之后遗留的神族,你父亲后来死于人魔两界的一场战役,你母亲随他而去,你的身份便变得异常尴尬,在魔界,没有稳当靠山的少主,是很容易被拆吃入腹的,更何况你当年如此年幼,话都说不全,几位衷心下属只好弃了你父亲辛苦打下的地盘,带着你隐姓埋名前往人族避世,便有了后来的杏花村。」 「我猜测,他们本是打算护你到成年,便回归故土的,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得有些生硬,还有些细节不好点出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改了,就酱吧 第83章 尾声:又一个亲亲 可惜,出了意外。 谢逢秋混种,谢十六人魔混种,本来都是最不容易被察觉的隐藏者,谁能料到,谢逢秋的身体里不仅有两族血脉,还藏了一副魔族邪物?偏偏又是这么恰巧,在魔骨有甦醒迹象的时候,他们参加了灵脉大会。 这大概……就是天要亡我吧! 谢逢秋头疼地以手扶额,「不行不行,让我先消化一下,这信息量有点太大了……」 华胥不晦也不催促,自若地喝了口茶,等他反应过来。 华胥憬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没事。」他苦笑着朝他做了个口型,交握的手却在桌子底下躁动地揉捏着。 「……这茶凉了,我去拿些新茶叶来。」华胥不晦忽然起身,淡淡地撂下一句便要离开,华胥憬不明就里,下意识跟着起身,口中还道:「老师,我去吧……」 「你待着,」华胥不晦用看木头眼神看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旁边的谢逢秋。 ……华胥憬终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华胥不晦这大灯泡一走,谢逢秋就迫不及待拥他入怀,也不多做什么,就安安分分地把下颌抵在肩头,蹭着他冰凉如玉的墨发,低声哼道:「华胥……你亲亲我,你亲亲我好不好……」 他或许是需要一点真实感,手臂箍得死紧,华胥心疼地摸了摸他绷紧的嵴背,嘆息一声,「好啦,回去亲,你别想太多,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值不得你如此在意。」 谢逢秋闷闷地道:「……我就是有点接受不了,我那么平凡一个人,小时候我老觉得没人疼没人爱是颗地里的小白菜,现在忽然给我套上了一重又一重的身份?这还不如流落民间的贵族王子呢?好歹人家还有亿万家产能继承。」 现在才知道这些,他一点一点接受的同时,还须得忍受所有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无法改变的无力感,这并不是件轻易的事情。 「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好了。」 「……」 「你上次让我亲,我可是一点都没犹豫的!」 「……」 这怎么还翻起旧帐来了? 华胥头疼,试图跟他讲道理:「在外面,影响市容,要是被人撞见多不好,回去,回去我一定亲,亲到你满意为止行不行……」 谢逢秋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调,悲凉道:「呵,你是不是厌倦我了?我就知道,果然,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都是大猪蹄子,越漂亮的男人越不可信……」 「谢逢秋,我给你脸了?」 华胥终于听烦了,一把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逢秋在他的注视下把挤出来的几分泫然欲泣生生逼了回去,僵硬片刻,飞快地探头在他唇上偷了个香,得意道:「不亲就不亲,我还不会自己动嘛!」 华胥呆了一下,无语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谢逢秋你真是……」 「哐当——」 两人齐刷刷往门口望去。 托盘与卷册被冒失地失手掉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木制托盘与青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前来传话的小将士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紧张地咽着唾沫,好半晌才憋出一句: 「我我我少将军我只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你你……你们继续。」 华胥憬:「……」 谢逢秋:「……」 小将士是来为家主传话的,要请先生跟少将军一块儿前往校场,其余几大家派遣的人已经到达,魔骨的宿主也派人接回,抽骨之事,不能再拖了。 第153页 一路上,谢逢秋都在跟华胥窃窃私语:「咱们家怎么那么不讲究,进来不敲门也不通传,看现在出了这种事,多让人难为情啊?」 「谁跟你咱们家?再说我不是提醒过你?说了影响市容,会被人撞见。」 「我啷个知道你们这么没有距离,说进来就进来了,亲之前我看过周围,没有人的!」 「呵,」华胥冷冷地瞥他一眼,「军中行事,哪那么多规矩,急的时候不是掀起帘子就进来了。」 前面领路的小将士听得手心直冒汗。 他干了什么?!他打扰到少将军和将军夫人恩爱了!这是多大的罪过啊!他是不是要以死谢罪?!少将军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夸他了?夫人会不会给他小鞋穿?!嗷!他现在承认错误还来得及吗? 所以他当时为什么不转身就跑! 华胥憬还不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这么大的心里阴影,他正忙着处理家庭内部矛盾——几人赶到校场的时候,抽骨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上首的华胥家主一眼看到并肩的两人,当即须髯一抖,还未消减的火气蹭一声又从脚底烧到了天灵盖。 「伯父别动气!」 「……」 家主一声斥骂要吐不吐地卡在喉口,怒视着这个冒犯的后辈。 「别动气,动气伤身,更伤肝。」 谢逢秋抢着喊了两嗓子,见他果真闭嘴,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是这样,伯父,小侄一直觉得您是个十分通情达理之人,有什么问题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非要用这样粗暴的方式拒人千里呢?我觉得您或许是对我有些许的误解,不妨约个时间,咱俩心交心对面畅谈一番,相信您一定会对我大有改观,这样我与华胥的婚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家主轰然暴怒:「滚!」 此时校场之上,还有不少闻讯前来围观抽骨的五大家族人,这俩翁婿吵起架来声势不小,看热闹的早便竖起了耳尖,原先对华胥家主怒火中烧的姿态感到疑惑,此刻听到谢逢秋的这句话,终于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拱了他家的大白菜啊。 即使谢逢秋心比天宽,也被这突然提高的一声吼一哆嗦,皱眉不贊同道:「伯父,这样说话容易伤嗓子,我都说了你别动气别动气……」 华胥家主气得直哆嗦! 眼看着就要拔剑了! 华胥憬眼睛尖,见势不对,连忙将谢逢秋揽到身后,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番话到底哪里拱起了父亲大人的怒火,但秉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则,他梗着脖子,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你要动他,就先打死我吧。」 华胥家主:「……」 围观群众:「……」 这是什么惊天大瓜? 静观全程的华胥不晦终于站了出来,头疼地嘆了口气,要他说这小两口什么好,一个看不懂脸色,一个看懂了却小嘴叭叭叭能活活把人气死,果然这就叫夫妻相吗? 「家主,」他翩然抖开长袖,朝华胥家主点头示意,而后云淡风轻地和稀泥:「阿憬才回来,头脑可能不大清醒,连日奔波也确实劳累,不若先让他下去歇息着吧,抽骨之事,也确实用不上他什么。」 两人就这样被「请」回了小院。 谢逢秋道:「华胥,我又说错话了?我觉得我刚刚说得挺好的呀,怎么伯父又生气了?」 华胥正拿白布拭剑,道:「我也觉得你说得挺好的,就是语气有点欠揍。下次改正。」 「……哦。」 他应了一声,心里却在盘算,再有下次,岳父大人可能会被他气出病来。 谢逢秋长长地嘆了口气。 翁婿问题,真是不亚于婆媳矛盾的古今中外大难题啊。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挨着华胥憬坐下,「刚刚在校场我扫了一眼,那位魔骨宿主,看起来年纪很小,抽骨之痛,他抗不抗得住啊?」 说到这个,华胥动作一滞,终于抬起眼来。 「我见过他。」他说道:「在柳城的时候,就是因为他,我跟汝嫣才被黑影困缚,他那时是个小乞丐,柳城的黑影却随他而动,我当时黑影是要对他动手,还顺手救了他一把,现在想来,那些影子分明是受他感召,在自主地保护他。许多细节,一推便能看出端倪,我当时竟然没有发现。」 谢逢秋道:「所以你们就不该抛下我,自己去找魔骨 。」 华胥憬:「……」 见他望过来,谢逢秋冷笑着扯了扯嘴角,言之凿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想找到魔骨直接抛弃我的!汝嫣都告诉我了!」 ……这个猪队友。 华胥憬无可奈何地抬头看他,「那请问亲爱的长使大人,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呢?」 「首先,你把剑撒开。」 华胥莫名其妙地依言照做。 精巧的剑鞘套上了锋刃,被主人立在一边。 「然后,将你的臀部缓缓地往北方向挪动三寸,如遇障碍,请攀爬而上,记住,三寸,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华胥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东南西北,然后把目光落到身旁的谢逢秋身上。 「……」 诡异地沉默片刻,他认命地爬上了他的腿。 腿的主人泰然自若地扶住了他的腰。 「最后,」他顶着一张正人君子般严肃正经的脸,面不改色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请用你的唇部,重重地触碰一下这里。」 第154页 「……」 「怎么?不愿意,那便算了,反正我伤心难过对你来说都没关……唔!」 剩下的话,被听不下去用力吻上来的人吞到了肚子里。 谢逢秋悄悄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反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华胥憬在这样绵密的吻中,含煳地哼出两个字:「德行!」 第84章 尾声:封魔 「所以,那个小乞丐同意了?」 亲热完毕,谢逢秋抱着华胥不肯撒手,顺势靠在身后的木栏上,两手结结实实地卡着那把劲瘦的腰。华胥挣脱不开,索性随它去了。 「不知道,但听其他人的说法,应该是同意了的,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次抽骨之痛,换下半生的衣食无忧,这笔买卖,真是再划算不过了。更何况,他飢一顿饱一顿过了那么多年,比谁都渴望这样富足的生活。」 谢逢秋点点头,抬头望着天际浅浅的异象,「算算时间,抽骨也应该结束了。」 华胥也点了点头,眼眸一抬,正要跟着抬头,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滞。 「……怎么了?」 谢逢秋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询问。 华胥憬皱着眉头,疑惑至极地吐出几个字:「……汝嫣舒呢?」 「什么?」 他眯起眼,若有所思地道:「填骨之术,似乎至今只有汝嫣舒会用,可现在抽骨都要结束了,她人呢?之前急召令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古怪,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她连安抚族人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各大古族齐聚封魔疆,只有她仍旧不见踪影,就算是将填骨之术授给了其他人,这也说不通,眼下这种情况,还有什么是比这副魔骨更重——」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他忽然似有所感地瞪大了眼睛。 两刻钟后,封魔城一处隐秘的小院。 谢逢秋一边磕着瓜子,倚在门口跟汝嫣隽唠嗑,「不是我说,你们家主这想法常人真的难以企及啊,不是华胥直觉敏锐,鬼才知道她躲在这里,你们五大家也是奇了怪了,这种小事,何必把全世界都瞒得死死的……诶不对,华胥连蒙带猜才算出来的地方,你怎么知道的?小老弟你是不是走后门了?」 汝嫣隽对他们突如其来的造访也感到很冒犯,关键是这俩人根本没给他阻止的机会,两腿一瞪就翻进来了,华胥家主亲自设下的防护阵都不管用。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呵呵道:「我说我是她弟你信么?亲弟。」 谢逢秋「嘶」了一声,好整以暇地挑起了眉梢,「不得了啊,原来你背景这么强?怎么不早说呢?」 汝嫣隽:「姐姐告诉我,做人不能太高调,会遭雷噼的。」 谢逢秋一点没有被内涵的自觉,颇为贊同地点了点头:「那确实是,才华这种东西,我们藏在心里就好了,泄露太多恐会遭人嫉妒。」 汝嫣隽:「……哥你要脸吗?」 谢逢秋堂堂正正地朝他摊了摊手,十分无语地对视片刻,汝嫣隽终于憋不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笑出声来。 「行了。」谢逢秋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给他递了一把瓜子,「不就是翻了你姐的墙吗?至于板着脸这么久?想当年我们义结金兰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嘴脸,那小眼睛一闪一闪地,亮着多真诚的光啊,怎么现在飞黄腾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汝嫣隽露出个非常狰狞的笑容,磕了粒瓜子,低头嘟囔着骂了句什么。 他们的交谈,里间是听不见的。 华胥低头看着错综复杂的棋盘,心情有些沉重,大概是已经预测到了她要做什么,再也无法正视她在这般境地下的云淡风轻。反倒是汝嫣舒,用与平素无大差别的语调,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再不落子,我就判定你输了。」 「……随便吧,反正我从来没下赢过你。」 汝嫣舒终于抬起了头,淡淡地看着他:「未战先怯,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汝嫣舒,你好像很了解我?」华胥道:「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汝嫣舒道:「正常,世间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能有几个,要是个个都能看透我的思维想法,那聪明人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华胥憬噎了一下,「你非要这么自吹自擂吗?」 「我说的是事实。」她低垂着眼,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分拣好扔到对应的棋笥里,停顿片刻。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用纠结了,我告诉你,是。」 华胥憬的唿吸一下子停滞了。 千万次的揣测,都比不得她口中的这一个字来得震撼。 打开魔域之门,需要魔骨、神息两大必要条件,当年谢逢秋的那副,误打误撞破开了一半,假若五大家的计划当真是完全打开魔域大门,那此次抽骨,只能算是准备了一半。 另一半呢?神息呢? 按华胥原本的猜想,此时再大幅寻找神族血脉已经来不及了,况且神息并没有魔骨这么好的解决之道,那些气息隐在血肉经脉里,若要起效,必须生祭。如此便只能将目光放在千百年来号称最有仙缘的巫山氏身上,巫山氏人丁稀少,但祖上曾是神族后裔,确实是现在来说最适合献祭的人选——当然,这也得看他们乐不乐意。 可是距离魔骨现世到五大家戒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巫山氏却不见半点动静,那一支与世隔绝,如果没人通知的话,消息闭塞也是常有的事。 第155页 华胥憬这才恍然意识到,五大家的准备中,很可能一开始就没把巫山氏盘算在内——那那道魔息从何而来呢? 比起巫山氏,五大家这边,似乎还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汝嫣舒。 汝嫣舒的母亲,是血脉纯正的神族,论神息,她一个可以顶巫山氏的五个。华胥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但没料到,这一无伤大雅的血脉之源,会在此刻发酵成此种事态。 「……你早就算好了?」沉吟良久,他还是按捺不住问。 实在难以想像,究竟是内心多强大的人,才能把自己的生死算计得这么坦然自若,华胥以往总觉得自己看不懂汝嫣舒,事实上,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觉得自己看懂了她,只是忽然恍然,原来自己没有缘由的信任从始至终并没有错付,这人坚忍如磐石,信念与原则永不动摇。 「没什么算好不算好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只是恰好我符合了所有的条件,既然如此,那便我去吧,正好也省了说服别人的口舌。」 「你到现在都不现身……生祭的消息,打算瞒下来吗?」 「当然,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传多了难免人心惶惶,我跟华胥家主商量了,我死之后,对外就称我病重,演戏要演全套,我藏在封魔城不露面,就是为了营造病体难抗的假象。」 华胥憬嘴唇翕动了下,又道:「可这样……世人不会记得你,也不会知道你曾经为人族做过如此牺牲。」 汝嫣舒摇头道:「为什么要他们知道?为什么要他们记得?我做我认为值得的事情,跟是否被人认可没有任何直接的因果关系,世人逍遥,我亦坦坦荡荡。」 华胥憬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拿着。」汝嫣舒将黑子棋笥递给他,从容不迫地落了第一子,「再下一盘吧,最后一盘,说不定,你能赢我呢?」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魔域大门真正打开,却是在半月之后。 神封苦苦抵抗了半月,终于在一个艷丽的黄昏轰然瓦解,以灵碑为中心,蜿蜒出无数道蜘蛛网般的裂缝,裂缝喷出岩浆,火光炸裂而出,无数人闻声而来,目睹着那片长存了近万年的土地在火焰中吞噬湮灭,站在另一头的魔族,喜极而泣,仰天嘶鸣,他们冲着封魔城墙之上的五大家,虔诚而感激地行着魔族大礼,遥遥躬身,他们在激动,在泪目,在拥抱。 华胥站在城墙之上,与千万人一起送归这被遗弃了无数年月的外乡人,他忽然想起彩屏镇上死于他剑下的那个魔族,想着想着,忽然沉沉地嘆了口气。 谢逢秋就站在他身边,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又怎么了?我的将军,嗯?」 或许是最近事情杂乱繁多,他时常有感而发,每次有感而发就是一声悠扬惆怅的嘆息,次数多了,实在是让谢逢秋有些心惊肉跳。 华胥憬摇摇头,「只是在想,或许汝嫣舒做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 早前便听他提起过这一茬,可再谈论起来,谢逢秋还是觉得不敢置信,「不是,她真就这么坦然地去赴死了,这……也太平淡了一点,看看周围,有几个人知道?简直就像炮灰,牺牲得悄无声息的,换我我肯定不乐意,再怎么样,也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丰功伟绩。」 华胥憬笑了起来,「所以你不是她,我们都不是她,她说得对,她是个值得万人仰慕的聪明人,而我们,都是凡夫俗子。」 谢逢秋:「……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了,你看看你夫君我,浑身上下哪一点跟俗字沾边……」 话没落音,他眼神不知朝哪儿一瞥,忽然僵住,大惊失色地转过了身。 「怎么了……诶——」 华胥憬被他拉着手,飞快地走出了人群,「搞什么?」 谢逢秋:「快走快走,我觉得岳父又看到我们了,为防大庭广众又把他气着,我们走为上策!」 华胥憬皱眉:「走什么走,他不可能每次都当着众人的面跟你吵起来吧……」 「那我觉得还真有可能,别说,我跟岳父可能是八字不合,回头得找个算命的算一下,眼下这种情况,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快走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结局了,但我感觉真正意义上的完结应该在下一章番外,三章一起放上来,他们的故事就暂时告一段落啦! 第85章 番外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谢逢秋早早起床,去院子里给华胥心爱的那几株小菊花浇好水,又趁着天气好将书房里的书卷拿出来晾晒,一一摆好之后,唐潜远恰好提着一堆封魔疆看不到的珍贵食材进了门。 「哥,」他左右扫了一眼,问道:「少将军呢?」 「训练去了呗!最近封魔城事情多,他每天都早出晚归的,还得管着手底下一帮新兵蛋子,要我说,就应该直接把他们揍一顿,磨鍊什么呀,一顿皮肉之苦下来什么都乖了,省得劳累我家华胥,我天天看着都感觉他要瘦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接过唐潜远手里的篮子,低头翻了翻,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可以啊老唐,这么大老远带过来,还水灵灵的,你等着,秋哥今天给你大展手艺,让你尝尝什么是人间至味!」 唐潜远这些年稳重了不少,早已继承了他曾经最不想继承的家业,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并没反驳,「叶子教我的,论这些真是没人能比得过他,前两天还给我传信,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他最近在极北的一个犄角旮旯等一株将要盛开的雪灵花,少将军的生辰怕是赶不回来了,奉上小小礼物,还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 第156页 说着,他又低头翻了翻,从袖袋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那小子一年到头东南西北各地乱跑,御剑都赶不回来的距离,他要是能到就怪了,没事,我早就预料到了!」 谢逢秋拨开盒子上的暗扣,惊奇地「咦」了一声,手指捻起一颗指甲大小的漆黑药丸,「这是什么?」 唐潜远探头看了一眼,六颗小药丸排列得整整齐齐,边缘夹着一张小纸,他拿起来一看,「销魂盪魄丸,服用者身娇体软,柔如春水,身体各处极其敏感,稍加触碰便春潮泛滥,实乃夫妻情趣、居家旅行必备好物……」 谢逢秋:「……我操,叶子好生龌龊。」 唐潜远不忍猝视地摇摇头,「我说少将军的生辰礼物干嘛要交给你,还一直强调要亲手,感情送的是这……秋哥你怎么流鼻血了?」 谢逢秋坦然地伸手抹了一把,低头看了看,点不心虚地道:「哦,没事,上火。」 「……哥你不会是想用在少将军身上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被问的人坦坦荡荡,大义凛然:「万一这药材有什么副作用呢?别说了,就算是地狱我也陪着华胥,今天晚上,这药我跟他一起吃!」 唐潜远:「……」你就是想用在少将军身上。 谢逢秋提着菜篮进了厨房。 打眼一扫,新鲜的菜品摆得整整齐齐,琳琅满目,唐潜远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升起危机感,「……哥,少将军生辰,你就送他这样一份令人头皮发麻的生日礼物?」 「你会不会说话?」谢逢秋大言不惭地道:「不是我吹,现在的谢逢秋,已经是一代厨神了!前两天华胥亲口认证的,他说了,特别好吃!」 唐潜远欲言又止,余光瞥到旁边的一个大西瓜,登时心里一跳,「你准备西瓜干嘛?」 「哦,我准备做个西瓜炒鸡蛋,上次我就是做了这个,得到华胥的赞不绝口,未免翻车,我得先给自己留道比较有把握的底牌……你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和面。」谢逢秋很是警惕地道:「可别打着吃白饭的主意啊。」 唐潜远:「……」 我宁愿饿死。 下午时分,谢十六到了。 他不是一个人到的,他还一手提了两只白白嫩嫩的小兔子,举到谢逢秋面前,「上次少将军去我那儿,说想吃麻辣兔头,喏,给他匀出两只来了,不能再多了,这是我的底线。」 谢逢秋本来不想接,但听到那句「少将军想吃」,立即变了脸,哥俩好地拍了拍谢十六的肩,「好兄弟!」 从正常人的角度看,谢逢秋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 但从创新的层面来看,别说,他做得还挺好——西瓜炒鸡蛋,味道不知道怎样,但色彩分明,撒上一把葱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红豆馅的饺子,一咬开芬香扑鼻,甜味浸润满口,再蘸上一点调料,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咸甜适宜的;牛乳味儿麻辣兔头,撒上一大把辣椒粉,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暂时没人敢试。 唯一一样做得还算正常的,应该是那盅银耳莲子羹了,但唐潜远总觉得他没那么正常,留着那碗银耳莲子羹,也许是为了……泡药丸? 三人从上午忙活到晚上,就差没拼凑出一桌满汉全席,结果从日落等到夜深,少将军愣是没回来。 唐潜远睏倦地打了个哈欠:「秋哥,你确定少将军今晚会回来?说不定有事呢?我看少将军也不像多重视自己生辰的人,你要不要派人去给他带个话?催一催。」 秋哥大手一挥,「不用,我答应我的,今晚早点回来,现在还早着呢,你们要是等不及,先回去休息吧。」 谢十六抬头看了一眼高挂的月梢,「这还叫早,少将军平时回来得是有多晚?哥,你确定你还要等?再这么下去,都要到午夜了。」 谢逢秋八风不动地道:「没事,等惯了,你们先去睡吧。」 唐潜远和谢十六看他的眼神顿时就有些怜悯,像在看一个被丈夫冷落独守空房的黄脸婆。 少将军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谢逢秋支着下颌打盹,门吱呀一响,立马就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回来了?诶呦我的天哪,我的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 华胥解下外衣挂上木施,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疲惫地道:「怎么还没睡?」 谢逢秋眨巴眨巴眼睛,「不是吧华胥,你真忘了?」 「……今天不是你生辰吧?」 「你是不是傻?」谢逢秋失笑地薅了薅他的后脑勺,亲昵地凑过去蹭着鼻尖,「你生辰啊我的少将军。」 「……」 华胥憬: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等着,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谢逢秋去热饭菜的空档,华胥就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忙进忙出。 他忽然想起来,前些天他跟父亲不小心碰了一面,两人果不其然又吵了一架,父亲单方面暴怒的那种,这二人可能确实是八字不合。 谢逢秋其实是个招人喜欢的性子,天性乐观,什么都能插上两句话,若他想,嘴巴就能跟抹了蜜似的甜,母上大人就是被他那些诚恳中又掺杂着彩虹屁的言辞蒙蔽了心智,看这小伙儿越来越顺眼,打麻将次次都要喊上他。事实上,谢逢秋与他在封魔疆呆了两年,无论大家一开始对他是怎样的看法,现在都变成了真香居士,出门遛个弯都有不下于十个人跟他打招唿。 第157页 当然,除了他的父亲,华胥家铁面无私的家主大人。 父亲到现在都看不惯他,没由来的。 魔族撤回魔域后,封魔疆的作用就淡化了,但华胥氏的底蕴依然在,人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华胥憬身为华胥少将军,理所当然地接过了大部分族内事务,时常披星戴月,忙得连轴转,能陪谢逢秋的时间少得可怜,他有时会跟他嘀咕,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朝他笑着,说,晚上早点回来。 华胥的回答从来都是好,可鲜少能实现。 他其实清楚,谢逢秋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是因为他,他才甘愿被拘在这里,每日平平淡淡地看晨起日落,他心里有一匹马,更嚮往广阔的天空和草原,更喜欢四处游歷,阅遍山河,只是致命的弱点被抓住了,他便只能心甘情愿地被圈禁。 魔界的魔长使啊,他怎么能活得这么平凡呢? 谢逢秋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把满噹噹一桌子的菜上齐了。 「尝尝,时间久了,味道可能没那么好了,你将就着吃。」谢逢秋给他递好筷子,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夹起第一块西瓜。 「好吃。」华胥面不改色地道。 谢逢秋顿时就乐了,兴高采烈地把另一道推到他面前。 「好吃。」 「好吃。」 「很好吃。」 …… 谢逢秋觉得自己离厨神不远了。 他支着脑袋观赏着华胥小口小口的进食,笑意满得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华胥……」 「谢逢秋,我们归隐吧。」 「……」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缓缓坐直了身子,「华胥,你……说什么?」 「我想回邀月山看看,然后再去一趟杏花村,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北漠风沙很大,但景致壮阔,我想跟你一起去……」 「华胥。」谢逢秋打断了他。 他看着他认真的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嘆息一声,搬着小凳子坐到了他眼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华胥,你真的能够抛下封魔疆的一切不管吗?」 华胥沉默下来。 「如果你能轻易地做好这个决定的话,十二年前你就不会这么为难了,华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很想跟你去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可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比起让你余生都活在歉疚当中,我更喜欢现在这样,每天晚上等你回来,早也好晚也罢,你总会回来。」 华胥放下了碗筷,深深凝视。 「谢逢秋,我真的喜欢你,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谢逢秋笑了,凑近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宽慰道:「我知道……不说这个了,来,我们把羹喝了,喝完了咱们就睡觉。」 他把银耳莲子羹捧到了华胥眼前。 当天晚上,华胥差点把他碎尸万段。 第二天天一亮,华胥早早离去,谢逢秋老样子起床,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餍足地披衣而起,顺手把昨天晚上没收拾的碗筷收拾了,小菊花日常浇水。 华胥抱着个孩子推门而入。 谢逢秋有些惊讶,以往这个时候,华胥要么在军中,要么在议事殿,忙成陀螺转,是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回家的。 「怎么了?落东西了?这孩子是谁?你捡的?」 「不是,」华胥指着小屁孩一本正经地道:「我刚刚去支族抱的,我决定让他当我的继承人,等教导他到十岁,我就封他为新任少主,当时候我就退位让贤,我们就归隐。」 「……」 小屁孩挂着鼻涕泡,眼泪汪汪地与谢逢秋对视。 谢逢秋扯了扯嘴角,问:「那他今年几岁了?」 「九岁。」 ……哦,还有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全面完结,尘埃落定,感谢每一个追文的小天使,我爱你们(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