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的理想乡》 一.患者 “你看到了什么?” 宽大敞亮的房间,阳光照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修长的手于纸上落下阴影。 专业而严谨的医生露出微笑,凝视他的患者。 “乌鸦。”李铭回答。他面前放着一张图,常见的心理测试的图。 “这一幅呢?”医生翻到下一张。 “人。” …… “老头。” “15张。” “11个。” …… 这场测试持续了约一个小时,如果一开始李铭还能维持思考的话,到后面已是随口回答。医生一一记下他的回答,然后将他的答题纸插入厚重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厚重的笔记本“咖”地合上,像乌鸦在叫。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笑着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看到了什么?” 医生显然想令自己尽可能地温柔些,可他的患者却浑然不买账,死板地回复道:“人影。” “长什么样?” “不知道。看不清。” “那你为什么认为是人影?或许是树的影子?也可能是周围建筑物的投影?甚至可能是别人的恶作剧。”这句话医生已经重复过七次,而李铭的回答也永远是重复的一句。 “我不知道。”李铭茫然道。 不知道为什么肯定是人影。只是一种直觉。 “好吧。”医生叹息。“听说你最近又演了一部恐怖片?” “是《夜半惊魂》。” 医生皱眉,“恐怖片只会加深你的恐惧。” “演员总会代入角色,体会角色的情感。这对你非常危险。” “我演的是道士。” “普通人看见蟑螂也会下意识打死它。你害怕鬼,所以幻想自己是一个除魔卫道的道士。但那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旦杀青,回到现实。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道士,却相信鬼的存在,只会越发恐惧。而越恐惧,你便越想成为道士。李铭,你很配合治疗,我能看到你对正常生活的渴望,那些副作用巨大的药片你都能毫不犹豫地吞下,为什么不能遏制自己的恐惧呢?” “换一个轻松快乐的剧本如何?比如,隔壁的青春爱情片?以你的人气一定会爆红。” 李铭沉默片刻,“我会考虑。” “希望如此。”医生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每一次李铭都答应下来,而每一次他又会忍不住接下剧本。如果心理当真容易控制,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理疾病了。 李铭是他较为特殊的病人,不仅在于他是个大明星,更在于他很理智。他见过许多由于各种原因而崩溃的病人,情绪的崩溃会直接体现在日常生活上,有的逐渐产生暴力倾向,有的则会自残。但李铭没有,如果不是他自己叙说,根本不会有人觉得他患有精神病。 在外界,他甚至登上过“最受欢迎的明星”“国民老公”的榜单。 “冯医生,辛苦了。”经纪人很快过来攀谈,这可是他的摇钱树,不能出任何意外。 医生没好脾气地说,“情况并没有好转。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再让他演恐怖片了。那只会加重他的病症。” 经纪人尴尬地笑了笑,“那些恐怖片都是阿铭私下接的。” “你可以阻止他去片场。” 这下经纪人不说话了,他不想出现诸如“某明星耍大牌”“演戏不敬业”“娱乐圈毒瘤”之类的新闻。就连看心理医生,也是打着尽快出戏的幌子。 而冯医生看得更为清楚,对经纪人而言,李铭是他的宝贝,是他的金疙瘩,但如果这个宝贝不能给他带来收益,叫什么宝贝呢?换而言之,反正李铭的病症并没有影响生活,治不治得好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别恶化就足够了。 “对了,下周二的治疗可否换个时间?” “怎么了?” “阿铭要搬家。” “搬家?嗯……换个环境也好,换到周四如何?” “行。” 于是冯医生将行程调了调。“为什么搬家?” “他说邻居太吵。” “他住的是高档小区吧?这种事投诉给物业处理不就行了。” “这个……”经纪人踌躇,“其实阿铭根本没有邻居。” 于是,冯医生的病历上又加了一行,“已出现幻听反应。” 说实话,李铭的症状太多,多到幻听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异的事。冯医生拿着病历坐到电脑前,他推掉了其他客人,专心治疗李铭一个。他的症状前所未有,像是杂合了多个精神病症。 如果能治好,自己必然会在医学史上留下浓厚的一笔。他翻着病历,幻视、焦躁、入戏、恐高……冯医生转着笔,犹豫地在最后添上一句:病人学习能力极强,已开始反测试。 当然,反测试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也是他发现的李铭的又一个病症。李铭一直在他这里进行稳定的治疗,心理测试也是家常便饭。但是,从上个月起,李铭的答案就再也没有变过。 一模一样。 冯医生将一个月的测试纸铺于面前。李铭发生了其他的变化。他的病症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为严重。 作为知名的演员,李铭的演技也在日常活动中更为精湛,他被无数粉丝追捧。同时,也出现了大多数演员都会患上的病症——入戏。 他出不来了。接连不断地接取恐怖电影,已经让他沉溺其中。一开始,李铭还会扮做妖怪,或者客串受害者。可后来,他只会选择道士、主教之类的角色。 他出不来了。 人具有趋利避害的特性。在意识到电影内的自己会更轻松后,李铭便会逐渐往电影里的角色靠拢。 在看到不存在的人影时,他的第一反应会是拿出符篆斩妖除魔吗? 冯医生不清楚。随着李铭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他的心理测试变得越来越呆板。仿佛上班打卡似的。 可能李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而这种潜意识地抗拒会令他更难治愈。 思考得有些头疼,冯医生转头看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花草的颜色也比往日鲜艳。 是个出游的好天气。 冯医生看着,脑海里又忍不住想到方才离去的李铭。 此情此景,在李铭的眼里又会是什么样呢? 我们看到的,会是同一片景色吗? 二.幻想 又吵起来了。李铭躺在床上,痛苦地想。 争吵的声音嘈杂不堪,也听不出是来自于哪里。平白让人烦躁。 李铭于床上翻了个身,无聊地刷着手机。其实也没什么好刷的,新闻看过了,热搜也全是买下的话题。看它们还不如看墙壁。 “呯——”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像是黑暗里突然亮起的手电筒,瞬间引起了李铭的注意。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噼里啪啦。是摔杯子?还是盘子?李铭猜测道。他关了手机,仔细听着。 声音清脆,像玻璃,又比玻璃的声音更厚一点。所以是杯子?不,碗盘也有可能。但不论是哪个都好,李铭只祈祷他们下一步不要摔电视机。不然就会从“叮”变为“嘭”。那可谓晴天霹雳。 玻璃的声音他还能催眠自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而“嘭”要催眠自己什么呢?炸雷还是放烟花? 指望争吵停下是不可能的。即使那声音可以比得上电视机的音量。但也不能指望小区里的业主投诉。本身并不存在的声音,怎么可能有人投诉呢? 那是不存在的光景。如同梦里的蝴蝶。 从他听到声音起,李铭就将这层楼买下,甚至给每个房间都装了摄像头。然后理所当然的,没有拍到任何东西。 不存在邻居,自然不存在争吵。 不存在争吵,也不会有噪音。 不存在噪音,投诉也是无用的。 所以他只能忍着。 李铭是知道自己有病的,深夜的争吵声不过是他发病表现的一环。然而,他能无视掉逐渐逼近的人影,能无视掉楼梯上的血迹,能无视掉坐在他床前的玩偶,不代表他能无视掉声音。 毕竟人是要睡觉的,眼睛可以闭上,耳朵要怎么办?戴耳塞吗?唔……好像是可以。可那会损伤他的听力。而且要是翻身那感觉就爽了。 所以与其每天晚上失眠,早上补觉,不如干净利落地搬出去。 医生说幻想是基于现实的反应。比如他会将树影想象成人影,将拖把留下的水迹看成血迹。那他看到隔间,会想象出邻居也是正常的。而如果没有隔间,就没有邻居。没有邻居,不就没有争吵了吗? 李铭看中了半山腰上的别墅,离最近的一条街都有五公里,点外卖都拒绝配送的那种。自然也不会存在邻居。 至于会不会出现山间夜鬼之类的,管他呢,眼睛一闭照样睡觉。接连的失眠令他作息紊乱,粉丝也开始关心地问他是不是最近拍戏太累了。 这样下去,他的生活就要受影响了。 所以一定要搬出去。 耳边争吵声不断,看来今晚依然是难熬的一晚。但是,声音却更清晰了,能分辨出性别,还能听出一两个词汇。 一男一女。夫妻?还是男女朋友? “为——我——爱——”像是坏掉的留声机正艰难地运行,其中夹杂着“哔咔哔咔”的杂音。 “——懂——奖——” 不行啊,完全听不清。李铭躺在床上,生无可恋地盯着天花板。在看到天花板上渗出了血迹之后,又翻了身,对着墙面。 还好墙面没有钻出什么无头鬼来,让他还有机会发呆。 几点了? 窗帘被他拉上,不过就算打开,在雾霾严重的城市也是看不见星空的。 几点了? 李铭把手机解锁又锁上,重复了将近二十遍,他希望每一次开机都能看到时间过去一小时,而实际上才过去了一秒钟。 要不还是看剧本吧?作为当红的流量小生,李铭自然不缺邀约。他干脆利落地起身,电脑旁的小熊玩偶似乎在看他。 玩偶憨厚的面容比其他幻觉要可爱多了,所以李铭对它说,“打扰到你了吗?”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好在对着娃娃自言自语的人也不少,还不至于让他上头条。赵越波已经替他整理了一批剧本,还贴心地将它们分门别类。他与经纪人的关系也堪称业内的模范标本。有时候赵越波去带新人回来,还会感慨一声,“要都像你一样听话就好了。” 李铭很听话,在最初签约的时候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他陪酒,他就陪。让他唱歌,他就唱。接剧也从不挑三拣四。对比其他眼高手低的新人,李铭令赵越波看到了希望。因此,他将计划改了改,不再是流量小生计划,而是影帝。同时,一些乱七八糟的潜规则也都让其他人挡了。很多人都会抱怨娱乐圈太黑,那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资本不够,不够与别人谈筹码。 娱乐圈并非实现梦想的地方,而是资本家博弈的赌桌。目前为止,李铭手上的筹码已远超同期,外界讨论他时,不会与同期的某某鲜肉对比,而是会说,“想拿奖再磨砺个十年吧。” 李铭习惯性打开恐怖分类,而后他突然想起冯医生的话。 “换一个轻松快乐的剧本如何?比如,隔壁的青春爱情片?以你的人气一定会爆红。” 他犹豫了一番,点进青春校园的分类里,然后排出了二十多部,这还是赵越波先行筛选的结果。青春校园剧无非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指望校园片里面出现精品是不可能的。讲校园欺凌太沉重了,只适合电影,观众也不爱看。成天逃课堕胎的也太侮辱智商。所以赵越波都替他选的诙谐单纯的剧本,大多是讲讲班级一起拼搏的故事。而且特意替他标注了哪些选男主,哪些选男二。 真贴心。李铭面目表情地看完其中一部,脑海里正逐渐勾勒着男二的形象。贵公子、优雅、隐忍,因环境影响对校园十分排斥,认为其过于虚伪和单调。但在相处中又情不自禁地沉入学校简单的氛围里。遇上了女主…… 嗯? 李铭感到一阵寒意。他撇过头,青脸红眼的女鬼正盯着他,那她的脸与自己想象中的女主脸逐渐重合。 那是幻想。 那是幻想。 医生说。李铭知道。 不要当真。 不要当真。 医生说。李铭知道。 不要恐惧。 不要恐惧。 医生说。 李铭用手戳进他的幻想里,宛如戳泡沫。那里什么也没有,仅仅是幻想。 仅仅是幻想。 李铭愣了大约三秒。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恐慌的表情,只是把原本的文件夹关了,点进恐怖的分类。 “你害怕鬼,所以幻想自己是一个除魔卫道的道士。但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冯医生是错的。 他并不害怕鬼。再可怕的鬼怪,看了二十年也不会害怕的。 他所恐惧的,唯有幻想本身。 三.千花奖 “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手机孜孜不倦地响着,萌萌的电子音给房间平添了几分活力。 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李铭迷迷糊糊地问道,“喂。” “我的祖宗唉,你怎么还在睡啊!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吗?快起来!快起来!”很快传来“啪啪啪”的敲门声。 经纪人赵越波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拿起衣服就往他身上套。“我自己来。”李铭头痛地按住他,按赵越波的穿法,第二天就得上头条。震惊!某明星衣衫不整!疑似包养! 不过李铭总算想起来是什么事了,千花奖。内地影视圈最为权威的奖项,拿到便意味着你完成从流量明星到实力派老戏骨的过渡。而他也是最佳男主角的竞争者,难怪经纪人这么紧张。虽然他本人并不是很在意就是了,想想也知道,最佳男主角不会颁发给他这么一个演戏才三年的人。 “定的是下午一点的机票,还剩两个小时。到机场至少需要50分钟,去公司化妆已经来不及了。我把人调到了机场。” “行吧。”李铭自然没有问题。 千花奖的地点在茛海港。茛海港外贸发达,为海运枢纽,因此服务行业处于国内发展的最前沿。时装秀、颁奖典礼时常举行。 刚到场馆,便有人迎了上来。多是些“李哥”之类的问候。这类的李铭一般都会微笑以对,推给经纪人就行了。而真正需要他应付的则是另一批人。比如正往他走来的人。 “小李啊,大家都等着你呢。”来人亲切地拍了拍李铭的肩膀,笑得跟财神爷似的。 “飞机误点,迟了一会儿。”李铭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飞机。 “没事没事,明天才彩排。今儿不过是熟悉场地。” “其他人都到了吗?李铭带了些礼物,是土特产。”赵越波适时展示着手里的购物袋。 “还带礼物呢?太客气了。他们都在休息室呢。走走走,别挡着人家道。”说着,钱志平将他们往休息室带。 其实外界传闻这位钱导脾气大的很,总是时不时发飙。而这次他如此慈颜善目,也是为了最佳男主角的奖项。 李铭获得提名的正是他导演的《尼泊尔的肖邦》的男主角。当初这部片就是奔着奖项去的,因此怎么文艺怎么来,怎么有深度怎么来。奈何也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成了“阳春白雪”般的电影。上座率惨淡,赔的本都没了。可奖项也没捞着。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摄影……一个都没有。这时李铭的最佳男主角可谓是夜空中的星星,卟啉卟啉地发亮。 “哟,这不是最佳男主角吗?”刚进门,便听见一阵阴阳怪气的女声。正是电影的女主角魏芊芊。李铭获得了最佳男主角,而她不仅什么也没捞到,还被评价“做作”“花瓶”,因此心里一直有股气。这不,找到点地方就发泄一把。 “芊芊。”魏芊芊的经纪人赶忙拉住。然而已经迟了。 钱志平当即拉下脸,“虽然只是提名,也是我们剧组的荣誉。我希望有些人不要把微博那一套带过来。这里没人是你的粉丝。” 魏芊芊被凶了一次,也不敢说话了。眼见其他人眼巴巴地看过来,李铭意识到还得靠自己圆场。“钱导别气,我相信芊芊没有恶意。来,看看我带来的土特产。”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要吐了,然而效果拔群。很快有人接上话,左一个“李哥,什么土特产啊?”右一个“李哥哪里人?” 一瞬间和睦融融,大家都是演员,互拼演技的时候到了。其实别人或多或少心里泛酸,但人家带了脑子。而就在此时,旁边突然传来“嘭”一声巨响。 众人面面相觑,钱导要出门看看,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没事,只是一点小纠纷。” 那动静不像是小纠纷的样子。显然不是摔了桌,就是摔了椅子。有人精开始问,“隔壁是哪个剧组的?” “好像是《穆云皇朝》。” “怪不得。”旁边人若有所思。 《穆云皇朝》李铭虽没看过,却也有所耳闻。讲的是明德皇的故事,当年明德皇于赅野以少胜多,以40万对阵百万,成了着名的典故。赅野之战被翻拍了许多次,然而口碑像《穆云皇朝》……那么烂的也没多少。 “《穆云皇朝》怎么了?”李铭没看过,也不知到底为何差评如潮。 “其实那部片特效打戏都挺好的,就是剧本出了点问题。”扮演男二的演员林艨说道。“嗯……《穆云皇朝》的投资商是刘德林。” 随后,林艨给了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唉,老刘近几年走了弯路。”钱志平也跟着感慨。 刘德林的事也是圈子里人尽皆知的事了。他十八岁出道,演了近30年的戏,以老戏骨自居。但尴尬之处就在于没有奖。奖项这种东西,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某位天王拿奖拿到手软,听说奖杯都扔给自家猫玩。但对于自诩为老戏骨的刘德林来说,奖项是极为重要的。没有拿过奖,怎么好意思称自己为实力派? 尤其是圈子周围的老熟人都拿了大大小小的奖,就越发显得他的地位尴尬起来。于是刘德林就陷入了获奖的牢笼。 不停地参演影视作品,没有人邀约,就自己出资拍摄。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能获奖,仿佛天生与奖项绝缘般。 “早年老刘的作品还是不错的,没拿到奖项只是差了点运气。可惜啊,后来矫枉过正,电影成了独角戏,就更不可能获奖了。” 为了获奖,刘德林会干涉编剧和导演组,着重突出他的主角来。可影片总共就那么长,经费总共就那么多。主角的戏份更多了,配角自然得黯然退场。可没有配角的男主角,还能称为主角吗?自娱自乐罢了。《穆云皇朝》便是如此,没有言官,没有军师,没有权贵。朝廷是皇帝的一言堂,敌国是腐败溃烂的敌国,战场上以一敌千,政策上畅通无阻。太虚,太假。 四.争吵 休息室里的人还在聊着小插曲,就听得一阵敲门声。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来人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 “老赵,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没必要这么客气。”钱志平笑眯眯地拍过去。“这是赵昊,《穆云皇朝》的导演。” “你可别提《穆云皇朝》了,唉。”赵昊唉声叹气,评价如此低的电影他作为导演也是首先被质疑的那个。 “是不是……”钱志平将那三个字吞下去,“又发脾气了?” “可不是?这次连提名都没有。” “你也别跟着他干了,来我工作室吧。”眼见老友晚节不保,钱志平也想拉他一把。 “我再想想……再想想。” 李铭也听闻赵昊在刘德林手下的悲惨往事,刘德林名声响亮,几乎没人愿意跟他合作,赵昊是仅存的果实,也因此背负了不少骂名。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心甘情愿帮忙的。“赵导怎么不推了?” “陈年往事了。”赵越波对娱乐圈里的事了如指掌。“还记得苏怀琴吗?” “那个影后?” “也是刘德林的老婆。当年他们二人也算琴瑟和鸣,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也是在她走后,刘德林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说什么他们夫妻将整个人生都献给了影视界,他会背着妻子的愿望一直走下去。至于赵导,啧。”赵越波不再继续说下去,“等等,你的人设是温柔男神,不是八卦天王。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就问了一个问题……而且你还是没解释。李铭内心吐槽。 另一边,因为二人聊的时间太长,隔壁的剧组也陆陆续续来人看看。“钱导!” 一时间,走廊里充满了脂粉的味道。李铭嫌弃味道太重,打算悄悄撤离,被经纪人推了一把。“温柔男神、温柔男神。” 于是他只好露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如同动物园里的熊猫般被人观赏。 “刚出道就获得提名,真是年轻有为啊。” “闻名不如见面,长的真俊啊,哪家医院弄的。” “幸会幸会……” 尽管意识逐渐模糊,也需要保持微笑。突然,人群安静了下来。怒气冲冲的刘德林赶过来,虽然化了妆,可依然掩盖不了脸上的皱纹和粗糙的皮肤。放到镜头里,只会让人觉得他已经老了。 刘德林环顾四周,说道,“我说你怎么去那么久,原来有小茶会。” 他话一出,在场的人脸色就不好看了。只是普通的寒暄,被他说的跟故意瞒着他搞小团体似的。 难怪没人愿意合作。已经有人心里嘀咕。 “碰到老朋友,多聊了几句。”赵昊笑嘻嘻地说。 “原来是钱导,久仰久仰。”刘德林故作惊讶地说。 而钱志平就没那么给面子了,他跟刘德林是同一辈,这些年也拿了一些奖,所以他并未伸手,只冷淡道,“你好。” 似乎有忍不住的偷笑声。刘德林嘴角扯了扯,愣是扯出了个笑来,“这就是李铭吧?年纪轻轻就得了提名,年轻有为啊。” 这已经是今天听到的不知道第几个“年轻有为”,不过前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能得到前辈的夸奖是我的荣幸。” 从笑容到举止,从言辞到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毛病,连经纪人都悄悄给了个赞。这演技杠杠的,也许我能培养个影帝出来。 碰了个软钉子的刘德林想再说点什么,另一边突然出来喧哗声。“怎么这么多人?唉?原来是刘前辈。” 一身黑白礼服,右眼角的泪痣令那张本就不普通的脸更加夺目起来。冯华的相貌只能说不错,在到处是俊男美女的娱乐圈里实在说不上夺人眼球。但他却偏偏靠着泪痣在一众演员中脱颖而出。 美不是最主要的,让人记住才是成功。而冯华出色地做到了这点,在短短十年间上位,成为一咖。顺带一提,他跟刘德林有过节。 “刘前辈在做什么?”冯华故作惊讶,“不会又在教导后辈演技吧?” “您眼前的这位可是娱乐圈的新星,新一代艺人的标本呢。” 李铭一听这话,顿觉不妙。果然身旁的艺人都不善地看过来。明明是被当了枪使,怎么仇恨全拉过来了。于是说道,“那些媒体怎么说话大家还不知道?无非是夸大其词。当时只是让经纪人帮忙宣传宣传,谁知道就吹成了新星。媒体为博眼球我可算背锅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锅甩了再说。刘德林听了他“谦虚”的一番话,脸色也缓和下来。“你有这个心是好的,现在娱乐圈太浮躁了,一个一个脚跟都没站稳就想往上爬。” “前辈教训的是,不过一个提名而已,不值一提。” 那连提名也没有的他算什么?刘德林眼睛一瞪,当即就想吵起来。其他人看着两人像要打起来的样子,纷纷劝和。劝了好一会儿,总算劝住了,还是以彩排之名劝住的。 人群逐渐散去,经过刚才这一闹,都没了套近乎的心思。打完招呼就离开了。 “散了,散了吧。别忘了过会儿的彩排。”钱志平说。 “听说过二人不和,没想到不和成这地步。”赵越波叹了口气,比起那两个不省心的,还是他们家阿铭好,乖巧又懂事,而且演技超群。“阿铭,你刚刚表现得不错,就是怎么一直盯着冯华看?” “虽然不是女人,可一直盯着别人的胸部也会被大书特书的哦?” 李铭一愣,“你没看到?” “看到什么?”赵越波反应过来,“什么都没看到。” 又是幻觉啊。经纪人知道他的毛病,所以有时会用“什么都没看到”来提醒。 说来也是,那么大一朵鲜花别在胸前,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 可医生明明说过,基于现实的想象才是幻想。如果邻居、人影都能找到载体的话?他又是根据什么,幻想出冯华身上的花朵呢?千花奖?而且他为什么能闻到花朵的味道? 难道是症状加深了?不妙啊。连嗅觉都受影响了。 李铭心下忧愁,医生给他开的药实在难吃,不到万不得已,他当真不想碰。 五.盛开 “今夜,我们欢聚一堂,收获过去一年的成果……”台上,主持人慷慨激昂地演讲。女主持人穿着深红的晚礼服,裙摆拖于红毯,如同花枝招展的蝴蝶。 “祖宗唉,你再多盯一会儿。别人会真以为你有不良癖好了。”赵越波满面愁绪,“注意人设!人设!即使是彩排,也要注意人设!不管在哪里,都要注意人设!你见过盯着别人胸的男神吗?!你的演技呢!就当课外练习行不行?!” 李铭也知道经纪人不满了,实在是因为他盯的时间太久。但是,赵越波是无法理解的。那朵花……生长于主持人胸前的花是多么诡异。 细长的叶片正缓慢伸展着腰肢,就如刚睡醒的孩童般。而随着叶片的张开,中脉也随之展现。瓣片一动一动,隐藏于边缘的锯齿似是藏不住尖角,坦露于外。既妖娆又嚣张。 它是活着的。李铭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朦朦胧胧的,仿佛来自于世界的启示。花在盛开,证明它是活着的。但李铭感到的,并非生物学上的“活着”。 它有意识,像人一样。科学家一直试图证明生物精神与肉体的关系。活着的就一定有意识吗?有意识就一定活着吗?李铭无法辨识那朵花究竟是何种存在。 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又是盯了许久。 这不正常。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制力。在经纪人提醒后,他就应该进入剧本状态才对。可现实是,他又盯了十分钟。那朵花仿佛有魔力般,轻易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不能再盯下去了!李铭几乎半强迫式地逼迫自己转过头。然后他愣住了。 在经纪人的胸前,花朵正咧着嘴朝他微笑。 十分钟前,那里还什么都没有。 彩排还在继续着,花朵在继续生长,花香也越发浓郁,熏得人头晕眼花。周围人的胸前陆陆续续长出了花朵,像是春风拂过小径,唤醒冬日沉眠的种子。那些深藏于人心的种子突然被唤醒了,在今天一齐绽放,而能看到这一奇景的仅有自己。 是幻想吗?还是现实呢? 李铭捂住头,对赵越波说,“我先离开一会儿。” “做什么?”经纪人丝毫没有发觉不对。是啊,他看不到胸前的花朵,闻不到空气中的花香,更察觉不到越发奇异的气场。感同身受,从来只是理论中而已。 “去拿点药。”幻想已经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李铭不得不提前退场。 “快去快回。过会儿就颁奖了。” “不是彩排吗?” “就是彩排的颁奖才有意思啊。”赵越波胸前的花配合地上下摇晃,似是附和。 矛盾不会暴露在台面上,可彩排没有直播的摄像机。可惜他看不到别人争得脸红气喘的模样。虽然对不起经纪人,可李铭已经决定不再回场。 官方给他们安排的酒店就在对面。回程途中,李铭却看到了一个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人。 刘德林?他怎么会在这里?李铭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他住十楼,刘德林的房间明明在他楼上。 刘德林看上去比先前精神了点,他弯着腰,手上正拖着由被单裹着的东西,大约一米七的长度。由于裹得严严实实,李铭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但他手上的是酒店的被单,是什么东西让刘德林要用被单运送呢?又是什么东西让他宁愿错过彩排也要押运呢?李铭有了思量,右手摸进口袋,打算记录下证据。 然而,就在这时,刘德林突然转过脸,“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看到。 刘德林的身影忽然消散在空气中。 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被单,没有拖着被单的人。 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过是幻觉。 李铭的右手松开手机。又是幻觉。如果他的幻想需要媒介,目击凶杀案的媒介又是什么? 难道他想杀人么?还是他希望刘德林杀人? 唉,治疗已经完全不管用了。李铭轻叹口气,他需要药。只有药才能让他放松点。 他掏出房卡,“叮”得一声。房间里多了一个东西。 它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完全分辨不出来。 地毯被红色的颜色所覆盖,连他的床单也是。像是小孩子涂鸦时不小心蹭上去的色斑。空气里弥漫着花香。 花?啊,确实是花,不过是长在胸口上的花就是了。 李铭拿出手机,向经纪人发消息,“冯华在你那儿吗?” 经纪人很快回复,“在啊。最佳男主角居然真的给他了!你没看到刘德林的脸色!哈哈哈哈哈哈,那叫一个难看!像有人绿了他似的!” 冯华在彩排,那躺在地上的又是谁? 它的双眼紧盯着天花板,又像是盯着面前的自己。精致的妆容被鲜血与泪痕破坏,真的跟鬼一样。唯有那枚泪痣还保存着生前的美状。 花朵盛开了。 不再是蜷缩于胸前的小骨朵,而是完完全全地盛开。似乎得到了重要的养分,鲜艳得有如红霞。叶片已经长到了半米长,花芯于正中央微微摇曳。 真美啊。李铭由衷感叹。是浸染了血液,才会如此美丽吗? 他想到了几年前在美术馆看到的画作,生长于地狱边缘的彼岸花,也是如此的耀眼。 李铭绕过它,拉开桌上的抽屉。里面放着他的药。 白色的、细小的药片,只有指甲尖的大小,却承载着他的希望。 希望。想到此处李铭自嘲地笑了。 药片是治不好的。他很清楚。吃下去,他只会多了无穷无尽的副作用。呕吐、抽搐、无力……然而,幻想并不会消失。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可能只有他死了,幻想才会消失。 可他不想死。 李铭想活,正常地活下去。他想看见的不是鲜血与尸体,而是言笑晏晏的人群与欢乐的集市。父母的样子他早已忘记,可能是精神状态不正常所以遗忘了,也可能是药片的副作用。 但他还是得吃。不吃,就没办法入睡了。 李铭一口把药片吞了下去,拉过被子。 睡吧。 睡醒就会恢复正常。 六.误解 李铭是被电话吵醒的。 “祖宗唉!我的祖宗唉!你怎么不接电话!!”赵越波在电话那头咆哮。 “我这不是接了吗?”李铭看了眼手表,他睡了两个小时。 “是啊!等彩排结束了才接电话!你不会故意翘班了吧?” 李?故意翘班?铭睁眼说瞎话,“只是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哼,明天再来收拾你。我直接回房间了。”现在快十点了,赵越波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打算明天算账。 “好,明早来接我。记得给我带早饭。” “早饭你个头!没有!”翘班还想要早饭?!是要造反吧! 李铭无所畏惧,他知道经纪人刀子嘴豆腐心,明天肯定会带来香喷喷的包子。 刚刚睡了一觉,脸上妆还没卸。李铭已经觉得发痒。 “啊,居然还在啊。”也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睡眠的作用,李铭还能对着地上的东西调侃。那朵花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开得更旺。另一个则开始萎缩,像是养分被吸干了似的。 还好没弄出些奇怪的味道。李铭想。不然房间是一定要换的。到时候又要骂他耍大牌。 “咚咚咚……” 这个点还有人敲门?李铭觉得奇怪,就从猫眼看了眼。 是冯华。 被自己幻想的“受害人”还躺在房间的地上,这场面怎么想怎么尴尬。无缘无故成为被害人,有点惨啊。 “你好。”冯华笑着打招呼,是因为得了奖的关系?看上去心情特别好。 “你好。”李铭不知道冯华突然拜访的目的。他们交集不深,最大的也就是白天被拉出来当靶子的事。“有什么事吗?” “我不小心落了一个东西在这儿?” “落了一个东西?”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进过我的房间?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李铭盯着冯华,他还穿着晚礼服,脸上涂抹着浓厚的妆容,好像刚从彩排现场回来。 “忘了……”冯华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他一字一顿,“我的身体!” 危险!!李铭想也不想直接往右翻滚,后背撞在鞋架,让其发出“咔嗒”的声响。鞋架上摆好的装饰品也被撞得支离破碎。但李铭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房间里的“东西”上。 那是什么?晚礼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没有四肢,取而代之的是粗长的触手般的玩意儿。没有五官,不,或许还能看到一点轮廓,但是眼睛里同样延伸进枝条。最夸张的是嘴,从里面长出的……是花? 细长的瓣片、鲜红的色彩……与长在地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怪物嘶吼着冲过来,李铭想要再次回避,却被那怪物生出来的藤蔓捆了个正着。 “可恶!放开!”李铭疯狂挣扎,但力量实在差距悬殊。他双手在半空摸索,抓到什么就往怪物身上招呼。而终于,他抓到了一个足以给怪物造成伤害的东西。 是一个烛台!感谢欧式装潢!烛台尖锐的顶针终于刺破了怪物的表皮。见一击奏效,李铭继续攻击。顺着怪物拖拽的力道在它身上划下长长的伤口。那家伙吃痛,慌不择路地收回藤蔓,突然消失不见了。 而就在此时,一阵尖叫袭来。“啊!!!!!” 怪物消失无踪,房间外服务员坐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过来。 她看到了什么? 虽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但从她的表情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现在微笑的话,只会显得更狰狞吧?毕竟自己身上全是血。为什么怪物的血液是红色的? “杀人啦!”服务员尖叫道,“杀人啦!!救命!” 被惊动的人群逐渐过来,一看这惨状顿时愣住了。 “快叫救护车!!” “谁打电话报警?!” “我、我、我来!” “那个人……是……李铭吧?” “李铭杀人了??” “地上的是谁?” 钱志平拨开挡路的人群,“让一让!让一让!” “小李啊,怎么回事?他……”钱志平一边问,一边瞥地上的尸体。 有胆大的开始平复心绪,翻开地面上的人。“啊!是冯华!” “我可以解释。”李铭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怎么看怎么是杀人凶手的样子,干脆扔了烛台。但怎么解释呢?说自己跟尸体睡了一觉,还是遇到了怪物?怎么听都会被怀疑脑袋有毛病。啊,不对,自己确实有毛病来着。 “我来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子,碰到了杀人凶手,我和他打了一架,让它逃了。” 而如此苍白的解释,显然不能服众。 钱志平沉吟,“你说的杀人凶手,是谁?” “不知道。它蒙了脸。” “狡辩吧?” “哪有这么巧……” “唉?你们看,这不是在他自己的房间吗?房间的钥匙只有房客和前台有……” “肃静!”刘德林大喊,这种时候确实辈分更管用。“你解释给警察听就行了。刚刚报警的人呢?” “警察说马上过来。”旁边的女星说。 “那在警察到来前,保持现场原样,没意见吧?对了,房间的钥匙有几把?” 服务员被人搀扶起来,“有、有三把。一把给客人,一把在前台,还有一把是备用的。” “把你的交出来吧。”刘德林对李铭说,简直已经确定他是犯人般。 李铭并不想做多余的解释,反正不论怎么解释也会被认为是狡辩。等警察过来进行尸检就会摆脱嫌疑。所以他干脆地掏出了钥匙,“我想换个房间。” 一想到自己跟一具货真价实的尸体睡了一个晚上,就有点不寒而栗。而这个请求也被同意了。不过理由是保护现场。 众人把他关进隔壁的房间,钥匙则交给工作人员保管。以防万一,还派了服务员在门前看着。 可怜的服务员被安排任务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她一点也不想呆在凶案旁边,只想跟经理请假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可在座的都是大明星,哪会有人看门呢? “先这样吧。等警察过来再开门。”刘德林说,“大家先回房。” 七.崩毁 “外面发生什么了?”看到经纪人回来,魏芊芊问。她对着梳妆镜,摆弄着镜前的化妆品。听到骚动时,她正在卸妆,便让经纪人出去看看。 “李铭把冯华杀了。”经纪人的声音有些低沉。 魏芊芊一愣,而后居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算狗咬狗吗?” 她的心情随着听到的事件而愉悦起来,哼起了小曲,还饶有兴致地拿出珍藏许久的香水。“这样一来就没人跟我摆脸色了。哼,明明是同期的,凭什么要我看她们脸色。还说演技?脑残粉吹出来的罢了,居然有人当真。” 经纪人一看她口无遮拦的样子,脸色都变了。“少说点,少说点。” “怎么?在我自己房里还不让说了?” “你回家怎么说都随你,但这里是酒店,说不准哪里藏着摄像头和录音笔。万一被爆出去就麻烦了。” “这么容易爆出去,要你何用?你不是经纪人么?经纪人就要处理好狗仔啊、侦探啊……”魏芊芊话题一转,细长的眼睛像根针,“该不会你连经纪人的天赋都没有吧?” 被挖苦的经纪人保持沉默,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疲惫、无奈……三年前,她就像飞蛾般一头扎进了娱乐圈的火坑中,但很快接连不断的应酬、暗示让一个青春少女逐步堕入深渊。一次晚会上,制片人明里暗里的眼神令她作呕,他的肥手正摸着女性柔软的身躯,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胸口不放。而那时,将她拯救的就是魏芊芊。 “你就算跟了他,也不会有好结果。因为每天想爬上去的人数不胜数。”花枝招展的女演员说道,“说到底你又没颜又没演技又没家世,被星探挖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成为垫脚石罢了。还不如当我的经纪人,先积累经验。” 魏芊芊的话不可谓不刺耳,但当时的她很感激,专心替她笼络人脉和资源。演员、出名……已成了年少久远的梦境。 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那份感激是从何时开始开始变质了呢。 也许是从一次次看到魏芊芊踏上红地毯开始。她想,如果她当时坚持下去,现在踏上红地毯的是不是她。 也许是从导演对她点头呵腰开始。魏芊芊家庭富裕,是远星的股东之一,正好也是电影的投资方。她想,要是自己和她一样,出生在富贵人家,那该有多好啊。 “少说一点,毕竟是死了人。”经纪人感觉喉咙发干,冯华死了,魏芊芊的第一反应却是死得好。而更令她惊慌的,却是自己内心“哦,死人了”的想法。 “放心。出门我会哭出来的。哭戏是我的强项。”魏芊芊说,“对了,推特和n站就交给你了。你去买点水军,明天颁奖典礼开始刷李铭是杀人凶手。” “还不确定是他杀的。”经纪人犹豫道,“这样不是泼脏水?” “有证人,有证据。为什么不是他杀的?”魏芊芊笑道,“就算他被保释了,我们也可以说是上面有人,官官相护。”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经纪人脸色苍白,“李铭又没有得罪你,他平时对人挺温柔的。” “那又怎样?”魏芊芊说,“今天在场的人不都这样想吗?” “进了娱乐圈,就要不惜一切往上爬。李铭他无权无势无财,凭什么就能爬到我们头上?” “这下他自己把命交给我们。只不过他们狡猾,不开口。把脏事全扔给别人,不过不要紧,我正好看李铭不爽,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杀人犯~哼~” 魏芊芊愉悦地唱起了歌,她其实五音不全,唱着不着调。可这样的明星却是从“我是歌手”的舞台上出道。 因为她漂亮,刚露脸就吸引了大波粉丝。 因为她有钱,可以请假唱。 因为她有权,节目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因为她的人气飙升而推波助澜。 因为她是富家小姐,所以人设在综艺里独具一格,哪怕侮辱别人“穷就不要端着”也被称为直率,如果她说完给人一大笔钱,还会被称赞口嫌体正直,傲娇。 她可以理所当然地让手下送茶水,可以嫌弃剧组盒饭不好吃,可以更改剧本,可以挑选搭戏的演员……而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她投胎比我好而已。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要进娱乐圈呢?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要抢别人的路呢? 魏芊芊的嗓音很动听,如同童话里的百灵鸟。那些百灵鸟围在她的身边,像是簇拥着一个公主。在童话里,公主总是得天独厚的,她有着别人没有的美貌与声音。遇到困难了,就会有贵人前来帮忙。每个王子都是为公主出生,每个国王都是为公主暴虐,与她作对的巫婆都丑陋不堪,嫉恨她的皇后都是源于自身卑劣。 啊,多么美丽的公主。 啊,多么高贵的公主。 如此美丽高贵的公主,死后的尸体也定会美丽而高贵吧? 脑浆迸裂,是大海。 鲜血四溢,是玫瑰。 美艳的红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咀嚼红苹果。 价值连城的长裙是世上最华丽的墓碑。 经纪人笑着吻下去,她扮成了王子。 公主没有醒来。 童话仅仅是童话,正如幻想仅仅是幻想。 现实里的魏芊芊丑陋无比,漆黑的眼珠凸出来,嘴边流着粘稠的可疑液体,白皙的皮肤被打得青青紫紫,似乎与妓女无异。细长的手指扭曲而破烂。 还不够。 经纪人喃喃道。 还不够。 她还没有满足。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在魏芊芊的脸上戳着,像是打地鼠。那时常上杂志封面的容颜被戳成了蚂蚁洞。 她将魏芊芊的舌头拉出,令它舔舐着地面。她用高跟鞋踩着魏芊芊饱满的胸部,就像最终得胜的女王。 也许她早就想这么做了也说不定。 冷静下来之后,经纪人开始处理着现场,她需要将一切推给李铭。 然而她看不到,魏芊芊的胸口处,一朵花儿正在绽放。 八.杂音 “嘟——嘟——嘟——”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李铭面目表情地挂断电话,他等了一分钟,又重新拨了一次。而话筒里又一次传来老旧的语音,温柔的女音只会。令人心生烦躁。“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这是他打的第十通电话,无一例外,得到了相同的回复。李铭拿起手机,昨天还满格的信号如今画了个斜杠。 不正常。 先不提他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自带wifi。千花奖的颁奖台可是在茛海港,gdp世界第二的都市中心。这样的地方会没有信号?傻子都不会信。 他将房内的设施都试了一遍,水电正常,电视则飘着雪花。高层的窗户只能开一半,李铭向外看去,茛海港灯火通明。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仅仅是看上去罢了。 如果手机没有信号,他们是怎么报警的? 李铭想了想,走到门边,酒店的门都是内部上锁,如果他想可以轻松走出去。但那无疑会给自己添上一个“逃犯”的标签。 “服务员,在吗?”李铭尝试性问道。 隔着一扇门传来了怯弱的女声,“在、在!有什么事吗?” 李铭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徐小瑾陡然一个激灵,“你杀了人!” 尖细的声音被拔高了一个声调,人的声音总是会在心虚之时体现的与众不同。 李铭沉默了一瞬,“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喊你来的吗?” 即使处于困境,李铭的语气依然温和,却惊得徐小瑾一身冷汗,她眼神飘忽,“你在说什么?” “即使是普通酒店,十点四十分也不是服务员上楼的时间,更何况十层都是贵族用户。”李铭说。“所以有人喊你上来。那个人是谁?” “……”徐小瑾没有回答,只是往门上贴了贴。 她不知为何感觉很冷。明明酒店的走廊是她每天来来回回踩着的地方,里面每一个画像、每一件装饰都分毫不差地摆在原处。可徐小瑾却觉得她没有一丁点踏入的勇气,不,那走廊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 她似乎听到了喘息声,粗重的,像是重症病人最后的哀鸣。而这时她才发现,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橘黄的灯被雾气所挡,其他的门缝处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白光。 不可能!据她所知十层还住着十四人。不久前他们还聚集在自己旁边,将李铭锁进屋内。 徐小瑾亲眼见证那些人回房亮灯。她还听到电视剧的声音。 可现在都没了。 什么都没有。 内心最大的秘密被戳破,徐小瑾本以为自己会慌忙无措,可实际上走廊带来的压迫感远比愧疚感更甚。这一刻她无比庆幸房内的李铭还会跟她聊天。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是林艨。”徐小瑾盯着面前的走廊,它里面的黑暗更深,灯光更暗。从她的视角看,黑暗正在朝她蔓延。徐小瑾缩了缩脚,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与李铭的对话上。“他让我今晚十一点来敲你的门。” “可是我……我提前了十五分钟。” “为什么提前十五分钟?”李铭淡淡地问。 徐小瑾背靠着门,头下垂,“保证万无一失。” 不对,时间对不上。李铭暗自分析。林艨并不清楚自己病发了,他连我有精神病都不知道。所以他根本不会想到我会提前回房。 冯华的尸体在我八点回房的时候就已经躺在地板上,被害时间只会提前,不会后延两个小时,最早也是八点之前。那个时候林艨还在彩排上,他定下十一点的意义何在? 从逻辑上根本讲不通。而徐小瑾的坦诚更是令他惊异。李铭本以为要多花些功夫才能让这个目击证人说实话。听声音,她很害怕? 她在怕什么? 李铭神色莫测,反反复复将经纪人回他的短信翻出来看,关闭再打开,打开又关闭。回复时间一直停留在八点四十分。 所以冯华究竟是几点死的?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颁奖台上? 李铭百思不得其解。许是他沉默了太久,徐小瑾不安地问,“你还在吗?” “嗯。”李铭回答。他的脸上被疑惑铺满,声音还是温柔男神的语调。 “你就不害怕吗?现在他们都以为你是杀人凶手。”隔着门听徐小瑾说话有些蔫蔫的。李铭离门近了一点。 “是不是杀人凶手等警察过来就清楚了。”其实他只想看尸检报告,确认冯华的死亡时间。不过这种东西真的会给嫌疑人吗?李铭有些怀疑。而且…… 李铭的目光投向窗户,一道阴影出现在窗外,逐渐挡住了外界的霓虹灯。 “你跟电视里表现得一点都不一样,这就是明星么?你为什么要杀冯华?林艨怎么知道你要杀冯华?警察晚上有值班的吧?怎么还不到?”徐小瑾在门外絮絮叨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过一些心理书籍的李铭意识到徐小瑾的情绪波动不正常,她到底在怕什么?李铭想着今晚的诡异事可真多,突然打断道,“你带了手机么?” “没、没有。我们手机都统一放在休息室。” “对讲机呢?” “带了。” “试试能不能联系前台。” “啊?”徐小瑾擦去额上的汗,她的心正噗通噗通地跳,连带着浑身发热,脸颊发红。被李铭提醒了,才慌慌张张地去摸对讲机。她此刻还未发现今日她犯了许多不该犯的错误,发现命案是刘德林报警,身为目击者的她甚至没有想过通知前台和经理。 对讲机吭哧了半天,终于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徐小瑾大声问了几遍,才辨认出其中的话,“我……呲……已经……通知……呲……了……警察……” 得到回音的徐小瑾并未放轻松。她的对讲机平日虽然也会掉链子,可从未杂音成这样。下午用的时候还很清楚! 李铭的声音再度传来,“怎么样了,前台有回复吗?” 徐小瑾心下不安,说道,“她们说已经报警了。” 李铭头疼地单手捂额,他刚才一直靠在门上,只听到了一片杂音。 九.机会 1201室的门被敲响。 敲响之时千花奖的嘉宾兼投资商之一的高松正在拨弄茶叶。他听到声响,十分诧异。 “谁?” “是我,老刘。” 门外人在吆喝,高松的头更疼了。又是刘德林。为了最佳男主角的奖项他已经找了自己不下十次。可他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跟一群小鲜肉抢什么奖? 高松站起身,打开门。“老刘,不是我不帮你……” 哪知刘德林并非如往常一样谄笑,反而一脸惊慌,“高总!出事了!” “什么事?”经历过大大小小风浪的高松自然不会因为刘德林的表现而跟着慌乱,他沉思一瞬,“进来说。” 刚进屋,刘德林便迫不及待地说,“李铭把冯华杀了!” “什么?!”高松被吓了一跳,他在脑海里搜寻着两个人的踪迹,“冯华我记得是这次的最佳男主角,那个李铭是谁?” “光娱新捧的新人,《尼泊尔的肖邦》的男主角。” 高松眼前浮现出一张帅气却有些抑郁的脸。“你冷静些,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刘德林吞了口水,说道,“今晚我们结束彩排,一起回酒店,刚出电梯就听到服务员在喊杀人啦!我们就跑过去,就瞧见、瞧见……” “李铭拿着烛台,上面沾着血。冯华就倒在他前面。” “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去摸,冯华已经没气了。” “我就让李铭到隔壁房间去,把两个房间都锁上。等警察来再说。” “嗯……警察什么时候到?”高松问。 “电话里说马上。” “你做的很好。”刘德林的态度过于谦卑,高松不知不觉间拿出了领导风范,“可李铭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 “还能为什么?嫉妒呗!”刘德林脱口而出。 高松一愣,这还真是一个无厘头又无法反驳的动机。他拿起手机,拨打秘书的电话,“小林,睡了吗?” “嗯,有急事。你帮我联系一下其他嘉宾,让他们到我房里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几个负责人难辞其咎。 “冯华出了意外,那最佳男主角……”刘德林提醒道。 “等我们商议后再定吧。”高松明白刘德林想要什么,“今天辛苦你了。” 如此明目张胆的赶人,刘德林也没脸留下来。他明白接下来便是一场小型“董事会”。于是便笑着转身。一转身就瞧见了脸色不善的孟军。他是光娱的运营部部长,一下子出了这档子事没骂出来已是克制。很快他就要被各式各样的记者和警察烦到失眠。 刘德林微笑着跟赶来的人打招呼,飞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嘭”得关上门。 “怎么样?”赵昊小心翼翼地问。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德林想大声笑出来,又害怕隔墙有耳,强行压低了声音。最终发出了如同乌鸦叫喊的怪音。“天赐我也!天赐我也!” 看他的样子,赵昊便猜到一二,试探性问道,“是成功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刘德林突然抓起赵昊的衣襟,“冯华死了!最佳男主角死了!” “是李铭杀了他。又一个最佳男主角的候补没了。” “接下来这个奖项要颁给谁?”刘德林笑道,“不论给哪个新人,都会引发一堆的阴谋论。所以他们只能给我!只能给我!” “只有我这种上了年纪的演员才镇得住场!只有我的成绩能让那群记者粉丝闭嘴!” 刘德林的状态近乎癫狂,赵昊擦了擦汗,他感到一阵胸闷,“你冷静点。你没有拿到提名,就算得奖也会被非议的。” “呵!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在大陆影视圈被封锁的时候,是我把工作室带到国外,避免被解体。在剧组没钱拍下去的时候,是我追加了一笔投资,才拍出了《盖世英雄》。我带了无数的新人,替他们找公司,找片约。他们又为影视界做了什么?一张似是而非的照片?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章?还是跟苍蝇一样甩不掉的针孔摄像头?他们凭什么议论我?鄙视我?”刘德林一巴掌拍到桌上,“就因为我娶了苏怀琴吗?” 赵昊眼见他眼球凸出,青筋暴起,没去触他霉头。 “不过你说的对,我的第一个奖项不能有污点。”刘德林说,“剩下被提名最佳男主角的是谁?” “《沉默的证人》的王恺以及《掠苍穹》的吴笙。”赵昊低眉,“怎么?难道你想……” 他神经质地左顾右盼,“……杀了他们?” 刘德林笑道,“我可没这么蠢。这个节骨眼上,最佳男主角的获奖者和提名者都陷入凶案,谁相信最终获得者是无辜的?” “你去把吴笙引到1036号室来。记着绕过李铭那儿,从另一边过来。” “啊?可……”赵昊眼神游离,想推脱不干。“把他引过去干嘛?” “我是不杀人。但不代表别人不能杀啊。”刘德林说,“本来最佳男主角已经定了,他们也就走个过场,才平安无事。可现在那个位子空出来了。谁不想要?” “不就是一个最佳男主角,至于……”赵昊心下认为一个奖项不至于杀人,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继续说下去。 “不!他一定会动手!”刘德林笃定道,“虽然不一定到杀人的地步,但是让对手睡一觉、让他卡嗓或者送到床上都是办法。想拿到奖,就比谁更狠了。” “更幸运的是,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很多人以为不同公司的艺人才是对手,其实相反。同公司的艺人之间矛盾更深。正因为每天会看见对手,看见他比自己过得更好,才会更嫉妒,更想把他拉下马。自古以来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如果两个人都是不幸落榜的人,那他们会成为朋友。可如果第一的位置空了,他们就会是敌人。你说对么?” 刘德林见赵昊一脸恐惧,便拍了拍肩膀,凑近道,“等这事成了,那东西我就会还给你。” 赵昊猛然抬起头,“真的?” “我保证。” 赵昊咬牙,“行。” 十.亡者归来 商议之后,二人一起下楼。刘德林推开楼道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他眉头一皱,先往上面看了一眼,一手摸着开关。 “啪——”依然是一片漆黑。 “啪——”没有任何反应。 “楼道的灯坏了?” 刚刚他上楼时还一片敞亮。赵昊紧紧抓着扶手。“要不我们还是走电梯吧?这也太黑了。万一跌下去……” “蠢货,要是刚好撞上别人怎么办?” 坐个电梯遇见熟人不是很正常,只不过你心里有鬼。赵昊心道。 刘德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有了光源,赵昊的恐惧才微微放下,脚步快了几分。 “等会儿我先去敲王恺的门,你再去把吴笙引过来,借口什么的你自己想——什么声音?”灯光忽然转向身后。 “噔——”楼道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响,像是什么饰品从高空坠落。不,比那厚重一点。 “谁?”刘德林喊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 刘德林便把光转了回去,一眼看见赵昊微微颤抖的嘴角,讽刺道,“多大的人了,还怕黑?” “不——”赵昊狡辩道,“我们住的可是五星级酒店,电灯会定期维修,怎么一下子全坏。” “你想说什么?有鬼么?”刘德林边走边说,“如果世上有鬼,你我还能活到现在?”刘德林勾起嘴角,“鬼这么好心,让我们蹦跶三年?” “有没有鬼你心里不清楚?”赵昊差点喊出来,“三年前你明明把她杀了!但是第二天、第二天她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颁奖台上!那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够了!”刘德林一把将赵昊按在墙上,“苏怀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那天是别人假扮的!是联会为了不让千花奖的颁奖出意外找人顶替的!根本没有鬼!只不过我们当时比较慌,没有注意假扮者的细节!” 赵昊只“哼”了一声,用嘲讽的目光看他。那嘲讽刺入人心。 “而且别忘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是你。” 刘德林满意地看着赵昊面色扭曲。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三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何必等到现在?”刘德林拉开十楼的楼道门,“切,十楼的灯也坏了么?” 他无意识的抱怨令赵昊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刘德林装作没有看见,叮嘱道,“记得把吴笙喊过来。” 他理了理衣襟,露出和煦的笑来,敲开1036室的门。 呲呀—— 宛如陈旧的木门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门开了。 ………… 门开了。 1005室的门被打开了。 徐小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隔壁。嘴唇被咬得快渗血也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着。 手电筒被她攥在手里的,精心修剪的指甲于其上划出不规则的破损。但是徐小瑾毫不在意。 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隔壁房门。 从完全的关闭状态到10°,再到45°。门拖出一片响声。怎么可能?地上可都是地毯! 然后她意识到那并非开门的声音。而是什么沉重物品挪动的声音。 徐小瑾微微往后挪脚,走廊的灯光已经在十分钟前全灭。她拿出对讲机,也只得到了“马上修理”的回复。 可这种公共设施的报备一向很快,就算修理工要等第二天才上班,酒店的后勤部也会先派人过来处理。 但是,没有人过来。 “李铭,李铭。你在吗?”此时她已管不上什么杀人犯和服务礼仪,只想得到一点回应。 证明她不是独自一人的回应。 “嗯,我在。”温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你们、应该没什么整蛊计划吧。”徐小瑾快哭出来了。 “没有。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变得好奇怪……走廊的灯突然全灭、听不到其他声音、客人们仿佛消失了……还有隔壁的门……”徐小瑾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看到了一只鞋。玛尔菲纳的限定款,价值3万的一双鞋。但再高价值的鞋与其上的血迹相比也黯淡无光。 她将手电筒一点点往上移,破破烂烂的西装裤与衬衣遍染猩红,姣好的容貌木楞且呆滞。它走得极慢,像是缺乏润滑油的机械木偶,头部一顿一顿地左转右转,似乎在辨别方向。 “砰——”这一声响有如惊雷,瞬间吸引了木偶的注意。它的头一顿一顿地左转,露出流着血水的眼睛。 手电筒从徐小瑾的手中掉落,她张嘴,情不自禁地要喊出声——可那一声没有发出来。 有人捂住她的嘴,抓着她的肩膀后拉。失去目标的木偶又一次转头,可这次它得了某种指示,动作迅速且流畅,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华丽的门又一次关上,熟悉的灯光令徐小瑾涕泗横流。 李铭急忙把手抽开,防止他的人设因服务员的鼻涕而崩毁。他透过猫眼确认那东西走远。这才从纸盒里抽出一叠纸巾,递给徐小瑾,“擦一擦。暂时没事了。” “谢、谢谢。”徐小瑾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他、他……” 李铭将徐小瑾扶到沙发上,替她倒了杯水,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冯华。”徐小瑾惊魂未定,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生怕哪个地方又跳出人来。“可他已经死了!他自己打开门,还是你……” 对着救命恩人还喊杀人犯,就有些恩将仇报了。徐小瑾坑坑洼洼描述了半天,只在冯华和死之间来回重复。 李铭心知自己不会得到什么新情报,却微笑着听她说完。这种时候,徐小瑾需要发泄恐惧。“我和你的情况一样。” “什、什么?” “当时我看到了冯华的尸体,可他又活了过来,向我袭击。所以我拿起烛台砸了他一下,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 “啊——”李铭如果在几分钟前说死者复活的事只会被认为是推脱,但现在徐小瑾明白那是真的。所以李铭也是受害者。而他刚刚还被认作杀人犯。 徐小瑾略带歉意地向他道歉,李铭则报以微笑回复。 人啊,只有亲眼目睹才会相信。 不亲眼所见,就不会去相信。 但是,眼睛见到的也是真实吗? 抓住徐小瑾的那刻,映入李铭眼里的,不是冯华。 而是由藤蔓与花朵组成的怪物。 十一.分析 “嘟——”快接。 “嘟——”快接。 徐小瑾紧盯着座机,似乎从里面会钻出个人来,李铭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歪头看着她。 遇到危机该怎么办?从小老师就教导你要报警。但是基于影视作品里警察永远是结局才到,李铭对此不报以希望。不,接电话的是否是真正的警局还有待商榷。 距离第一次报警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别说警察了,连酒店都没派人过来,说不定与外界的联系早已被切断。 若是在探案片,此刻他就该主角与犯人在封锁的酒店里斗智斗勇。可惜,他们处在灵异片场。 冯华复活了,拖着僵硬的尸体不知去往何方。他们被困在一个房间内,对着座机惊慌失措。像极了恐怖片的场景。 “您好……”座机里终于传来了声音。徐小瑾喜极而泣,“救命……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现在在千花酒店,里面发生了杀人事件。你们快过来。” “了解。马上派巡逻队过去。嘟——”宛如自动回复的语音从话筒里传来。 徐小瑾听他的声音,仿佛扣着自己的嗓子在说话,那一瞬间徐小瑾联想到对讲机的对话,直接扔了话筒。话筒砸在座机之上,里面传来一阵忙音…… “这是怎么回事……”徐小瑾跑到李铭面前,“接电话的根本不是警局,而是……而是……” “冷静。”李铭安慰道,“死者可以复活,亡灵能接电话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现在我们要考虑接下来的动作。” 在推理小说里,存在着共有的三要素。犯人是谁,怎么犯罪,为什么犯罪。李铭便参照着那些剧本对现在所处的环境进行假设。 第一,犯人是谁?那可就太多了。首先,有人杀了冯华,在1005号室里,时间是晚上八点前。如果那期间冯华已经复活了一次,时间还早再往前推。李铭假定在昨晚二人初次见面之后。判断标准是胸口的花,那时冯华胸口的花还是花骨朵。到1005室后花便盛开了。此时,李铭悄悄瞥了眼徐小瑾,她的胸口处同样有个花骨朵。暂且,将它作为存活的标志。 然后林艨招呼徐小瑾于晚上11点时上楼。徐小瑾提前十五分钟,于是正好看见了自己行凶的一幕。但这里存在问题,林艨为什么要将时间定在晚上11点,如果冯华是他所杀……咦,等等。如果林艨的计划与杀人无关呢。没有任何正剧表明他与冯华之死有关,他只是让徐小瑾在11点时来1005号室……那样的话,徐小瑾成为目击证人只是一个巧合。 要确认这点很简单,只要确认徐小瑾上楼的真正原因。但这个问题……她未必会回答。不过用心险恶的人都会如此猜想——娱乐圈常见的潜规则。一个酒店的服务生与万众瞩目的明星,哪个诱惑更大显而易见。说不定林艨便是利用这点,与徐小瑾谈条件,让她到1005号室来,而自己则用准备好的摄像头拍下一些东西。嗯……可能他连记者和报社也安排了。 但是他没想到1005室会发生杀人事件,也没想到徐小瑾提前上楼恰好目睹了事件。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围观之时他的表情不像是装的。但是被尸体吓到,还是因为自己的计划泡汤李铭就不清楚了。 再往后,刘德林利用目击证人往自己头上扣锅,额……是不是背黑锅先打个问号。因为自己对冯华动手是事实,在与怪物搏斗时用烛台挥到了头部。刚才徐小瑾也证明即使死者复活,在他们眼里也是原有的人形,只是行动有些怪异。所以那时自己攻击的怪物应该也是冯华。也许……称不上扣锅? 这便是今晚八点至十一点期间发生的事件。暂且将犯人定为,嫌疑人x(最初杀害冯华的凶手),李铭(二次伤害冯华的凶手),林艨(未达目标的犯人)。怎么看自己的嫌疑都最大…… 第二,如何完成的犯罪。跳过。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其他犯罪光靠想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有监控……监控机是否在运转还要打个问号。毕竟今晚是绝佳的机会,对所有人而言。带点脑子的经纪人都不会让酒店的监控流出。 最后,为什么犯罪。发生于人界的事件还好说,我是自卫,林艨和刘德林都是常规操作。杀死冯华的犯人……嗯,这就不太好猜,情杀、事业杀都有可能。 如果没有其他因素,调查周围的指纹和行程表就能解决。但问题在于,案件存在着超自然因素。死者复活,酒店与外界隔离。这时不得不假定一位幕后鬼为y。这个y将我们困在酒店里,想达成一些目的。 目的是什么?用鬼怪的残暴解释无疑是错误的。目前为止依然正常的房间是最好的证据。徐小瑾与自己都曾与它正面接触,可它也只是粗略地攻击一瞬,并未进行追击。不仅如此,还往另一个方向走。 它有一定的行动机制。很像游戏里的boss,满足条件才会触发。同理,想通关也得达成必要的条件才行。而那个条件也许就是吸引怪物的东西…… 那是什么…… 是花吗? 李铭找来纸笔,在上面画出自己所见的花朵。他对花没什么了解的,简直可以认为患有“花盲症”。但徐小瑾就不一定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哎?”徐小瑾不明白李铭怎么还有心情问花的种类,“是香石竹吧。” “香石竹?” “也就是康乃馨。”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康乃馨……李铭心道。康乃馨……千花酒店……冯华……千花奖……! 三年前,苏怀琴得的影后奖杯应该也是康乃馨。记得她当时演的就是《稻香的春天》女主角。和她有什么关联吗? 李铭站起身,拉开窗帘,从屋顶延伸而来的藤蔓又多了几根。想必不久之后,窗户会被包得严严实实。那外界的人眼中也应该是正常的酒店,否则也不用我们报警了。 到了选择的时候。 接下来要怎么办?在房间里等,还是寻找出口? 十二.死亡 在房间里躲着,还是寻找出口。林艨也想做出选择,可事实已经容不得他选择了。 他正缩在角落,双手抱头,颤抖不已。房门被大力地敲出声响,犹如敲着战鼓。他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不,是他心脏的跳动声。 “别敲了……” 林艨紧紧抓着头,双眼紧闭。房门外的东西锲而不舍地敲击。每敲一次,林艨便跟着颤抖一次。他仿佛听到了生命的倒计时。房门还能支撑多久? “咚——” “别敲了……”他被吓出了眼泪,“不是我杀的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只是想给你拍点东西而已,绝对没有杀人的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在李铭的房间……是他杀了你!是他!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报仇啊!” 但是门外的声响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反而随着时间越发的增强,从战鼓变成了雷鸣。 他要死了。 林艨绝望地想。房内漆黑一片,电路似乎被切断了。高层的窗户只能打开一半。座机拨打出去只有固定的“了解。马上派巡逻队过去。嘟——”。而这困境却是他自己造成的! 如果他没有跑进房间……如果他往楼梯方向跑…… 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的希望。最好再遇上几个人……但全完了! 他被困于房间里,出不去。也没人会顶着怪物救他。 发生了什么? 完全搞不明白。似乎从彩排回来之后,就全是搞不明白的事。冯华死了,被人杀了。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上楼的人成了徐小瑾。他合作的对象明明是另一个服务生! 有人知道了他的计划。如此猜想的林艨放心不下,想偷偷找徐小瑾谈一谈。如果她的出现是意外那是最好,如果不是,多给一点钱也能封口。 抱有幻想的林艨就这么走出了房间。而这直接宣告了自己的结局。 他遇到了冯华。拖着身体,于走廊里走动的冯华。 冯华为什么会死? 他不明白。 冯华为什么会复活? 他不明白。 复活后为什么对自己紧追不舍? 他不明白。 林艨唯一理解的事,那就是自己死期将至。“为什么是我啊?”他哭着大喊。“为什么非杀了我不可啊?” 一次又一次。 舞团出事了,要他承认是自己的过错。 影后死了,要他第一个发声明。 别人不想演的角色,要他顶上。 炒cp用他来炒。 绯闻用他来传。 舞房的打扫由他来做。 片场的礼物由他承包。 制片人是他去安抚。 导演是他去道歉。 似乎世间的不幸都汇聚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是我啊?是我太懦弱吗?是我不够狠吗? 如果是因为自己太懦弱,自己不够狠,那为什么在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定狠一点时,又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亡者复活呢?为什么死者要追杀他呢? 完全不明白。似乎他的人生一直都充斥着不明白的事。 明明不是他杀的人,为什么不放过他? 明明不是他想蹭的热度,评论却清一色地骂他。 明明不是他想参与的夜宴,第二天的头条只会报导他的名字。 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砰——砰——砰砰——”门外的声响越发密集。房门撑不住多久。 林艨猛然站起身,翻箱倒柜。他不能坐以待毙。有什么可以当武器的东西?有刀吗?没有。茶壶?不会给它造成什么伤害。最后他抓起椅子。 尽管不知道椅子的攻击能不能给予怪物伤害,但这已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东西。 死期将至。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不能再退了! 房门上已经能看到一些坑坑洼洼的印记。林艨眼睛不眨地盯着痕迹的方向。他摸到门后,等怪物一进门……他就瞄准头部,然后抓紧时间往外跑。 只要不停跑,不停跑……只要跑出酒店……就一定可以活下去。死亡不允许他懦弱! 锁头掉在地上。 一只手抓着链条,往外拉扯。借着手机的灯光,林艨能看见其上暴露的血管,能看到抓得残破的指甲,他能闻到鲜血的味道。 快了…… 链条发出最后挣扎的声响。房门被一把推开。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怪物的头颅。 就是那儿! 林艨盯紧了头部,使出浑身力气将椅子往那处砸去。他顾不得查看怪物的情况,一手推开,拔腿往门外跑。 走廊漆黑一片,林艨随便找了个方向跑。不论哪里都好,只要一直跑下去…… 但他再没有跑起来。有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的脚踝,他的身体笔直地倒下。即使如此,林艨还是没有放弃,用手扒着地毯。 “救命!”林艨大喊。来自脚踝的力道越来越大,地毯被他扒起。 “救命!”他不敢回头看抓住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只感受到缠着脚踝的东西正往上延伸,宛如毒蛇爬着一颗树。 “救命!”他记得对面的房间就住着宋茜,他的喊叫完全可以传达过去。只要她帮他一把……只要帮一把……不论她提什么要求都可以……资源、渠道什么都可以!只要她救他! 但是1024号室的房门一直没有打开,甚至没有传来一点声响。宋茜并不打算救他。 不仅如此,住在1036号室的王恺、1038号室的吴笙、还有其他居住在10层的客人都会听到他的喊声。可没有一个人来! 紧闭的房门散布着无声的恐惧。 1004号房内,李铭听到了喊声。传达过来的声音已经很弱,不是在楼上,就是在走廊的另一侧。 他之前还在纠结等待与出去的问题,现在其他人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 徐小瑾见他起身,她也听到了喊声,“你要去救他?” “嗯。”李铭回答,他的手刚握到门把手上,徐小瑾便拽着他的衣服。 “别去!会死的!”徐小瑾说,“那个怪物已经过去,我们这儿很安全。就一直等着,等警察来好吗?” “警察或许永远不会来。”李铭对她说,“如果不找到它们的活动机制,待在房间内也不过是慢性死亡。它完全可以一层一层的扫荡。” 未来尚且充满了未知,只有现在还把握在手里。不趁着活着的人多的时候进行调查,可能他会被困死在酒店里。躲?能躲到哪儿去?距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足够那个怪物来来回回走个数十遍了。 所以李铭不会躲。他需要增加同伴。 “如果你害怕,可以继续躲在房里。” 十三.行动 “那是什么……”吴笙后退几步,脸上满是惊恐。他听到了求救声,却不敢出去看一眼,任凭求救声越来越低。 他转过头,与同样惊恐的赵昊对视。 现在什么奖项、什么最佳男主角全都被抛在脑后。吴笙只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有个杀人魔?!林艨被杀了? “你刚才来的时候没看见什么东西?”他向赵昊问。 “没有。”赵昊反射性回答,又补充道,“但是有些奇怪……灯全灭了、楼道里有声音……” 这叫什么东西也没有?吴笙想爆粗口。他曾是个小混混,被星探挖掘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爆粗口了。曾在道上混过的经历令他与赵昊的想法不同。他可不会坐等别人先动手。 “他死了吗?”赵昊问。 “你可以出去验尸。”吴笙焦躁地回答。 这种问题问出来只是浪费时间,从求救声就可以判断出林艨凶多吉少。犯人的准备显然很充分,先切断电源,还掌握了林艨的所有行程。能强行破门的东西……是斧头吗?那犯人应该是男人,说不定还联合酒店的人员在某处把斧头藏好。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一个帮凶。 问题在于,今晚不止死了林艨。除了他还有冯华,而且李铭的犯罪过程被徐小瑾目击,众人将李铭锁进了1004号房间。他不可能出来,除非徐小瑾是同伙,或者她已经遇害。 思路到此处就断了,吴笙烦躁地抓着头发。什么明星的形象,去他的。有个不知道为什么犯罪的凶手藏在暗处,能安心就有鬼了,好像脑袋提在手里似的。 他不擅长思考,却也明白有目的的杀人与无目的的屠杀是两回事。前者意味着他现在可以躺回床上睡一觉,等待警笛把他喊醒。后者就需要担心了。 而很不凑巧的是,自己因为成为“小鲜肉”的关系,不能太过锻炼,曾经练出来的肌肉也被腐蚀得一点不剩。现在论打斗,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毕竟他可是有斧子的。 就在吴笙绞尽脑汁之时,他双眼忽然睁大。赵昊见他的模样,也僵硬地回头。 只见原本映衬着茛海港夜景的窗户上不知何时爬上了枝条。每一条都有一指粗。吴笙眼睛瞪大,顿时从拿起一个晾衣架,在枝条上抽了抽。只见那些枝条也随之一动一动。 不是幻觉。 它是活的! 意识到这点的吴笙立刻将先前的推测推翻。也许并不是人类的犯下的罪行。难道杀人犯在杀人前还要跑到十几层的高楼顶种上几十年的树吗? 即使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超自然现象,为什么它要杀人,但有一点吴笙很确定。那就是比起手无缚鸡之力,他更喜欢拿把刀。比起被别人杀,他更喜欢反杀。 那家伙还没走。 它还在敲隔壁的房门。 吴笙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着怪物离去之时。至于赵昊,他爱怎样怎样。 …… 徐小瑾最终留在了房内。 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决定。毕竟先前怪物没有追击,那个房间还有足够的光源和食物。李铭也没什么要带人一起活下去的想法。 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他不需要背负别人的性命活动。之前救下徐小瑾也不过是为了做一些确认。 毕竟他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又发病了。确认的结果便是,他依然和别人看到不一样的事物,哦,对了,现在还要加上听见。但至少怪物和杀人不是他虚构出来的幻想。 他们被困在酒店中是事实。 酒店里有个杀人的怪物是事实。 酒店与外界断绝联系是事实。 那就足够了,得到证实的李铭松了口气。他并未打算去救林艨,那是骗徐小瑾的,为了塑造人设。如果经纪人在的话,说不定还会给他送上一朵花。嗯……别是康乃馨。 走廊灯的开关在楼道里。楼道在离他只有两分钟路程的地方。李铭借着手电筒的灯拨弄着开关。 没用。 但是电梯却还保持着运营。李铭又看着电梯保持着微光的上下按钮。 不是停电。像这种大型酒店都会有备用发电机,更何况1004的灯还亮着。 那监控会开着么?嗯……按推断开着的可能性很小。一.如果今晚发生了有预谋的犯罪,那犯人必定会想到关监控。二.此地发生了神秘事件,没有哪部作品里鬼是放任监控正常运转的,说不定还会跳出来吓你一下。 去监控室也没有必要。 当然一楼的大门估计也被封锁了。从二楼砸窗出去的可能性反而更高一点。但暗处的家伙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这简直像攻略副本时把通关的传送门放在入口处一样。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去尝试。 那只剩下的线索还有两个。 一.康乃馨,苏怀琴和千花奖。二.杀害冯华的嫌疑人x。 李铭往楼上走,他记得刘德林住在1135号室,赵昊住在1136号室。可惜赵越波不住在千花酒店,不然直接问他就行。其实老一辈的应该都知道内情,但时间可不允许他一个一个敲门问。 而且……李铭想起他刚回酒店时的场景。精神点的刘德林正拖着一个长约一米七的被单。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不是幻觉呢? 冯华死在了自己的房间,其他房间里会不会也躺着尸体? 冯华能够复活,其他死者是不是也能复活? 如果想的更奇葩一点,其实赵越波发过来的短信本身就并非真实呢?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复活的死者,也许他们根本什么也没看到!又或许,那短信根本不是赵越波发的。实际上赵越波已经死了,有人用他的手机发给自己一封短信。还有可能,有人偷了赵越波的手机。 存在的可能性要多少有多少。 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 同样,看见的也并不一定是虚假。 李铭加快了上楼的步伐,希望那两个人还没有死。不然他只能一间一间地敲门问。 不知道这种行为会不会成为他是凶手的铁证。 真到那时,就用犯病解释吧。 十四第二只 不论哪一层都安静得可怕。 李铭提着手电筒,不禁感慨这届群众素质太强,几乎都保持着冷静,没有大喊大叫。不,不是存活的人素质高得可怕,而是只有冷静的人才能存活。 走廊里传来鲜血的气味,看来十一层的住客运气不好,已经被清洗了一次。可自己在楼下并没有听见求救声,也就是说……它对楼层进行了分离处理。是想逐层清理么? 但如此一来,李铭就很难找着人。刘德林和赵昊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啊。不然他会觉得自己是傻瓜,做了半天的无用功。 李铭警惕地走在路上。根据之前的经历,那不知名的怪物可不会平白无故的吼叫,它们只会发出脚拖地等必须发出的声音。而拜酒店的装潢所赐,那点声音将无限趋向于0。当然好处也是有的,那就是自己不用踮着脚走。 它们并没有趋光性,所以自己的手电筒可以无所顾忌地照射。里面换过电池,撑两小时没什么问题。 李铭看到了一些断肢残骸,难怪血腥味如此之重。它们的头颅还保持完好,共有三个,两男一女。脸上全是荆棘划过的血痕,其中一人的嘴更是从嘴角被扯到后脑勺,下半张脸已经全被鲜血覆盖,光是看着就会觉得很痛。李铭摸摸自己的嘴角,仔细从伤口的间隔内辨认五关。不认识,应该是别的剧组的。住在十一层是后勤人士的可能性更大。至于剩下得如同破娃娃被撕烂的肢体,则完全看不出原先属于何人。皮已经被撕烂,可断开的地位都是位于关节处。联系怪物身上的藤蔓,大约是如同拧螺丝一样拧下来的吧。 怪物拥有拧碎人的力道,而他居然和怪物搏斗了一番后不仅毫发无损,还得到小胜,这是何等的幸运?再次感谢烛台,感谢制造它的厂商没有偷工减料。 尸体上得到的情报不少。比如怪物的杀人方式是通过藤蔓拉扯,它的藤蔓上有尖刺,很容易造成失血。本身防御力不强,尖锐的物体可以穿破。但柔软的枝条意味着砸、砍的效果会被大幅度削减。 攻击速度并不快,人类可以躲避。 李铭小心地避过那些残骸,它们的双眼还睁着,从中能出生前的求生欲。而当他看到前面被破坏的门与门内尸体时,脸色终于有些变化。 之前的死再怎么惨都与他是陌生人,可那房里躺着的却是他的熟人。钱导…… 他老态偏胖的头滚在门边,不复嬉笑之形。 可惜了。 他还是挺照顾自己的。 李铭露出轻微的悲哀之色,他终于有些理解剧本里写的“兔死狐悲”是何种感觉。可主角看见熟人惨死而爆发的情绪他依然没有。李铭没有碰任何尸体,如果在上面留下指纹就糟糕了。他打着手电继续走下去。 就在他转过一个拐角时,李铭停住了脚步。光可以给人带来安全感,但不代表可以帮他打怪。手电筒的灯已经照出了慢步走着的怪物。而它对光果然毫无反应。 第二只。它的藤蔓还拖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而在那错综的枝条里,李铭看见了衣料、头发和断肢。看来前面的惨状便是它造成的。 与冯华所成的怪物不同,这只身体要娇小一些,与此同时,它的藤蔓要更长、更茂密,大约是冯华的两倍。从零碎的丝纱看,是由某个女性变成。怪物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唯一能证明身份的脸。 李铭放缓了呼吸。怪物会被声音吸引,徐小瑾的对讲机掉地上时怪物救被吸引了过去。他不确定怪物能捕捉多少分贝的声音,不过还是尽可能地减少声响。 趁此机会,他还能做一些实验。李铭转过拐角,与怪物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怪物走几步,他就走几步。很好,它没有发现。 像极了木头人。不过它如果回头,自己一定不会在原地静止,而是转身开溜。 走廊的一边有个瓷瓶,李铭将手电筒对着它。自己又退回了转角处。 他抠下衣服上的袖钉,原本是一颗钻石,不过马上就成为被牺牲的实验品。他将袖钉对着走廊里的瓷瓶扔去,那可怜的瓷瓶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碎在旁边。 “叮——” 寂静的走廊里,这清脆的响声宛如雷鸣。怪物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寻找声音的来源处。它繁盛的藤蔓比冯华要粗暴得多,连墙壁都被划出一条条伤痕,更别提瓷瓶。它已在藤蔓的手下寿终正寝。 怪物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李铭紧闭着呼吸,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近怪物。怪物只张望了三秒,便又回头走往原方向。 目前的五感里已知怪物没有嗅觉。视觉可能是类似于蛇眼的情况,只能看见特定的物质,光暗的影响不大,也并非热感应。听觉与人类差不多。触觉极度敏锐,想来也是,毕竟是藤蔓,那些墙壁、房门都交由藤蔓探出。至于味觉……跳过。没有思想,被声音引过来却连藤蔓都没有过转角。 但奇异的是,怪物的行动显然有目标有方向。就像有人在它的体内放了自动寻路装置。 李铭重新捡起手电筒,它并没有遭受多少毒打,只是被殃及池鱼,上面沾满了腥臭的液体。李铭闻着有些嫌弃,但他还是正对着怪物的行径方向。 不知道水流能不能引到他们。 李铭思考着。 那样的话,今晚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把其他房间的淋蓬头打开,怪物们会被吸引到一处,自己就能随意行动。 如果能用电器就更好,电视机、空调、吹风机的声音还要大得多。 李铭猛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发生于今晚的,另一件诡异之事。不过由于太过日常,反而被他给忽略了。李铭立刻放弃与怪物玩木头人的游戏,转而走进了最近的房间。他拨弄着灯的开关,果然毫无反应。 实际上他一路走来,都是没有一点灯光。只有两处例外,电梯和1004号室。 如果不是徐小瑾,他甚至打算直接睡到天亮。 为什么只有1004号室的灯可以打开呢? 十五.逃跑 王恺后退几步,他的房门被“噔噔噔”敲响。“你听见了吗?” “我又不是聋子!”刘德林抓了几把头发。 “是那个杀了林艨的怪物!”王恺抑制不住地喊着,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不过他再怎么压低也不会造成丝毫影响。那怪物如同安装了雷达一般,不停撞着他的门。 王恺可以肯定,吴笙、宋茜都在房间里。他们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为什么那该死的怪物只敲他的门? 不能再等下去,否则他会跟林艨的下场一样。王恺思来想去,眼睛瞄到了烛台。那边刘德林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锤子,大约一个手掌的长度。王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房间里有这玩意儿。刘德林对王恺说道,“我们有两个人,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王恺的目光从刘德林手上的锤子扫过。 “一人开门,去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另一个从后面给它一家伙。”刘德舞了舞铁锤。 “你的意思是我去?开什么玩笑?那怪物就在门外,指不定嘴巴就正对了门。谁开门谁就是去送死!为什么要我去?”王恺喊道。“你怎么不去?” “就凭我手上的这个!”刘德林将铁锤在王恺前晃了晃,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王恺能清晰地看见刘德林咧着的嘴,“只有我手上的玩意儿能给它造成伤害。如果你不去开门,我还凭它砸出一条路来。你难道要凭一个烛台么?用针扎那么大一个怪物?” “如果你不去开门,我们不欢而散。你跑你的,我跑我的。到时候谁死还不一定呢。可你如果去开门……”刘德林微笑着说道,“我老刘一定会拼着性命救你,毕竟现在发生了这么诡异的事,多一个人也就多一分力。” 信他才有鬼。但他若是不信,怕是连怪物的面都见不着。王恺翻了个白眼,握紧烛台,“你、你离我远一点……” 刘德林了然地后退几步。王恺深吸一口气,他面前的门已被砸出几个洞,藤蔓从里面伸出。他需要跑过去开门。 三……王恺紧张得手在抖,连手机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二……刘德林提起了铁锤。 一! 王恺一口气冲向房门,用右手取下链条,门一瞬间被汹涌的藤蔓冲破,王恺霎时被裹了个正着。但那并不代表他会死。 王恺攥紧烛台,用它尖锐的顶针刺穿藤蔓,然后右手合上去,使出浑身力气往右边拉。一瞬间,合拢的藤蔓松开了。一瞬间,力大无穷的藤蔓卸了力。 而王恺拔出烛台,又往捆着脚的藤蔓刺去。同时他身体往前一倾,躲开了袭来的铁锤。 他就知道刘德林的铁锤可不会往怪物砸。 刘德林惊诧地看着击空的铁锤,他的身体由于袭击动作已进入藤蔓的范围。而王恺与此同时就地一滚,滚到了走廊上。 怪物从刺痛中反应过来,藤蔓胡乱地扬舞。但已经足够。 王恺露出一抹笑来,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房间内突然传来一阵歌声。“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怪物瞬间确定了方向。它的藤蔓向房内袭去,身体往里边走着,堵住了唯一的门。刘德林绝望地看着房门方向,让王恺开门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疯狂地挥着铁锤,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然而没有用。藤蔓柔软的躯体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攻击,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王恺!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个垃圾!艹!” 但王恺早已溜得远远的,无人关闭的铃声越来越响。“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它的位置就在刘德林身后,宛如几颗钉子,将他的位置牢牢定在那儿。 隔壁的吴笙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骂吧骂吧,骂得越响越好。 他悄悄打开门,房门的转轴发出一些摩擦的声音,若是之前肯定会将怪物吸引过来,不过现在不要紧了,因为有更大的声音在旁边。 同在房间内的赵昊犹豫了一瞬,也悄悄跟了上去。他的眼睛瞄到被捆着的刘德林,藤蔓不断地收缩、收缩……他的骂声也逐渐变为了哀鸣。手臂已经被折断……但那怪物并没有就此松手,依然不停地拧着拧着…… 吴笙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他看到了1037号室的门正缓慢地打开。宋茜从里面探出头,二人心照不宣地一起跑。 跑吧、跑吧……只要一直跑下去,总会活着。 …… 王恺靠在墙上,轻轻喘气。他成功了!成功活了下来! 那位前辈,还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呢。糟糕的演技也好、威胁人的手段也好、利诱的饵食也好……他以为自己威胁到我了吗?他以为我会乖乖听话吗?切。难怪当了一辈子的垫脚石。 他手上的烛台在往下滴着绿色的汁液,那东西流在手上,引起新一轮的刺痛。但王恺绝不会放手。这可是能够救命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怪物会怕它,但他只认结果。林艨死前的几具喊叫令他确认了怪物的身份。 冯华! 可冯华已经死了,这是大家一同确认的事!王恺当时震惊的同时,又开始回想李铭拿着烛台的那幕,回忆起他淡然的眼神。 为什么他那么镇定?因为他根本没有杀人!李铭他才是第一眼见到怪物的人! 不仅如此,他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只有衣服被弄凌乱了。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逃离? 一个封闭的房间,与开阔的走廊,怎么选还要问吗? 那个蠢老头,就带着他的嫉妒一起下地狱吧。他早看他不爽了。没什么本事还整天对新人指手画脚。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王恺扶着墙站起。他的手机被当做诱饵留在了房内,现在连可以当手电筒的东西都没有。刚才一顿乱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王恺沿着墙壁摸索,他摸到凹陷处。是门。 嗯……1004……这不是李铭被关着的房间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十六.扑空(感谢打赏和推荐票) 1004室!李铭就在里面!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王恺脑子里绕了几个圈,握上门把手。 没锁?这倒替他省了不少事。王恺一点点转动门把手,这是为了向里面的人提示门外是一个人。那怪物可不会慢吞吞地开门。 “呲牙——”门开了,里面和其他房间一样被黑暗笼罩着。王恺走了进去,立刻有一道光扫了过来。 他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动作。“别紧张,我是人。” 果然那道光往旁边挪了挪,光源处传来声音,居然是女声?“你是谁?” 王恺显然愣了一瞬,他先将门关好,说道,“我是王恺。飞儿乐团的王恺。” “我听过你的歌。”她将手机放在床边,王恺这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苍白与惊慌的脸,跟鬼一样。“我、我叫徐小瑾。” 是作为证人的服务生,难怪会在1004室。房内不像有其他人的样子。王恺便问道,“李铭呢?” “他、他出去了。说是要救人……” “救人?!”王恺眼前浮现出李铭时刻保持微笑的脸,他居然是热血的性格?那自己不就扑了个空气?“去救谁了?” “不知道……”徐小瑾畏畏缩缩地回道,“刚才他听到有人喊、喊救命,就决定出去了。” 有人喊救命?王恺回忆着今晚听到的求救声,李铭想救林艨?可他并没有救到,是没赶上还是? 王恺于心里暗骂一声,“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比如说那个怪物是什么?怎么对付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小瑾被他的表情吓哭了,事实上独自躲在黑暗的房间内已令她身心俱疲。 怪物会过来吗? 她会被杀吗? 恐惧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所以徐小瑾宁愿浪费手机电,也要将手电筒开着。 切,女人。关键时刻就是靠不住。王恺也放弃了从徐小瑾身上得到情报,就算有情报,估计也会被她忘了吧。看她的表情,完全不像可以冷静找出路的样子。 但再怎么废柴,总归是有一个用处的。 王恺放柔了声音,“别怕,我们一起去找他。” “不,我哪里也不去。”如果她敢出去,先前就跟李铭离开了。 “可是那个怪物已经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扫荡。”王恺将烛台举起,面露难色,“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它已经来过这个房间了吗?” “没、没有。”徐小瑾迟疑地说,怪物是从1005号室走出,虽然攻击了她,但确实没有攻击过1004室。 “那它很快就会来这里,我们根本无法与它对抗。但它如果是按照顺序一间一间搜,我们只需要与它保持相同的速度逃跑就行。”王恺见徐小瑾还是不情愿的样子,又加了一剂猛药,“你难道想死在这儿吗?林艨、刘德林就是困死在房间里。躲在房里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怪物走到门口,你想送到它嘴里,还是从窗户跳下去?!” “林艨……死了?”徐小瑾喃喃问。 “躲在房里,被怪物强行破门之后死了。” 徐小瑾一边低声重复着“我不能死”,一边从床上下来。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因为她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王恺一边鄙夷她,一边说道,“对,我们一定会一起活下去。怪物虽然厉害,可也没到无敌的地步。” 王恺带着她走到1005号室,捡起被李铭扔了的烛台。“你拿着它。如果被怪物抓住就用它划开那些藤蔓。” “谢谢。”徐小瑾小声回道,将烛台握得紧紧的。“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不是说了吗?那个怪物在一间一间地扫荡,它是从这里出去的吧?那我们只要保持一定速度往同方向走就行。”王恺说,“对了,你的手机,一直开着高亮度太浪费了。给我吧。我用它开路,你跟着我就行。” 徐小瑾已是王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稀里糊涂地将手机给他。王恺拿过来拨弄一阵,确定铃声的位置,对徐小瑾说,“走吧。” 徐小瑾不会想到为何他们只在十层转悠,而王恺则在考虑,李铭到底在哪儿?别死了啊。 …… 李铭站在1135号室前,它与对面的房门被锁得牢牢的,根本不能确定二人是否还在里面。走廊里开始传来一些人的呼喊,不过从声音的强度看,他大概率是救不到了。李铭轻叹一声,从旁边敞开的房间里翻找着纸和笔。 那间房间的主人已经倒在地上,手机的灯光无情地照射着它的狰狞。 李铭拿走地上的手机,心里对主人说一声:抱歉,如果能出去我会将它寄回你家。他自己的手机电量还有95%,手电筒的电池也在不久前刚换过。可手机这种东西,又不占地方,多准备一个也是保险起见。 他找到了纸与笔,于其中一张上写道:赵导,我是李铭。我已经找到了出口,如果你看到了这张纸,请开门。我们一起逃出去。 而后他又在另一张纸上写:前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什么事情都等出去后再说。我已经找到了出口,你开门吧。 李铭将两张纸分别塞入各自的房间,轻轻敲了两下,并用灯光扫着门缝。如果房内有人,看到纸条定会做出反应。当然,如果他们有被害妄想症,或者以为怪物有智慧,死活不开门的话,他也没办法了。 等了大约两分钟,两间房都毫无反应。李铭将方才捡的手机放在地上,不一会儿手机放出了摇滚乐。那是他刚刚翻找的,里面下载的最吵闹的音乐。 而十一楼的怪物已经被乐曲声引来,李铭控制着呼吸,时刻与它保持一定距离。那怪物身上又多了一些布料与血迹。它站在房门前,不一会儿就转过身。 看来真的不在啊。 李铭正思考着,突然看见本该在十一楼转圈的怪物走向楼道。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怪物从楼道走。 李铭见状,怀疑是不是十一层已被清理完毕,所以它才换了个路线。 那自己是什么?隐形人?李铭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可能是特殊的存在。 怪物明显有找活人的能力,可他与怪物玩了将近半小时的木头人,它都没有发现。 是什么?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跟着怪物走进楼道,楼道不比走廊,没有铺着地毯。因此他走路格外的小心。 拜怪物的身躯所赐,他甚至不需要去推门,怪物已替他开辟了一条道路。 但是,李铭在楼道里发现了一件不妙的事。 不仅是他跟着的怪物,还有另一些怪物,从楼上走下。它们或庞大或瘦小,却无一例外裹着浓浓的血腥味。 正如他所想,长着藤蔓的怪物在一层一层扫荡。 而现在,楼上怕是没几个活人了。 十七.前奏 王恺与徐小瑾在杂物间翻找了武器。本以为会翻到什么给力的武器,然而它只是一间普通的杂物间罢了。里面摆放着一些常用的清洁工具:扫帚、拖把、抹布、推车……硬要说武器的话,就是螺丝刀、灭火器、钳子之类的。王恺可不会用它们替换烛台。 “真巧啊。”杂物间外突然传来人声。 王恺迅速转身,见到来人有些惊讶又有些理所当然。“是你啊。” 右耳挂着一串耳钉,不是吴笙是谁?整个娱乐圈只有他保留着混混的习惯。他们二人是死对头了。同一家公司,同一批新人,同一个舞团,连出道的电视剧也是同一个。 不过此时可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因此王恺也就轻微挖苦一句,“怎么?逃命还拖家带口的?” 吴笙背后还跟着两个,一个碌碌无为的导演赵昊以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星。王恺见都没见过她。那二人在后面畏畏缩缩,看了就让人心烦。 吴笙皱眉,“只是逃跑路上遇到一起了而已。要说拖家带口,你也不差啊。”他指的是徐小瑾。 “她可你比带的人有用多了。没她的钥匙怎么打开储物间?”王恺让开身,“现在我也没功夫跟你吵,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可以。”吴笙瞥开眼,认同了短暂的协议。他走入储物间,寻找合适的武器。 “看在同行的份上,我就提醒一下,铁锤之类的对它没用。”王恺眼睛盯着吴笙,想看他选什么。 因为它的身躯比较柔软?吴笙收回了想拿螺丝刀的手。也是,打架也有以柔化刚的说法。普通的敲击也许对那怪物没什么用。 自吴笙见到刘德林的死亡过程后,他就明白自己先前所猜测的大错特错。根本不存在什么杀人凶手!只有一只长相奇怪的怪物!对一个怪物,什么常理都不能套用上去。 “它长得很像植物吧?用火呢?”吴笙已经被禁止吸烟很久,可那股瘾并非能够轻而易举地戒掉,忍不住的时候他还会把打火机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打开关上。 “对。植物都怕火,说不定就能把它全烧掉。”徐小瑾听得眼睛发亮。 一直保持低调的宋茜思考一阵,说道,“但我们脚下都是地毯……如果起火……很快就会蔓延的吧……” 她说的较为委婉,不过在场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那就是,火或许可以对付怪物,可也同样会夺走他们的命!他们现在可在十层,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面对怪物他们能跑,如果整个酒店起火,他们要怎么逃? 于是点火的提议最终被否决。赵昊与宋茜也从储物室挑出顺手的武器。其实也没什么好拿的,重的东西他们带不走,轻的效果微乎其微。拿武器,也不过是给心理增加一些安慰罢了。 “我们要去一楼看看,一起吗?”王恺询问道。 “我跟你去。”吴笙迅速答应,这本就是他的逃跑计划之一。“你们呢?” “我们也一起。”赵昊与宋茜不约而同道。 “对了,你见到李铭了吗?”王恺装作不经意地问。 吴笙被问得一怔,随口回道,“没有。估计是死了吧。” 他们选择从楼道走,电梯的灯还亮着,可没人敢进去。看过恐怖片的都懂,电梯永远是高危场所。就算不看恐怖片,也该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封闭的空间是多么危险,想跑都没法跑。 “楼道里没地毯,走路都小点声。”王恺提醒道。他与吴笙一人贴着墙面,一人贴着栏杆在前面开路。赵昊紧随其次。宋茜与徐小瑾在其后。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宋茜心想。 那是一种平白无故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令她手心冒汗,心脏噗通噗通得跳。宋茜逐渐放慢下楼的速度,停在队伍的最后方。 有许多人对直觉、第六感嗤之以鼻。因为当今是现代社会,讲究科学。直觉、第六感一点也不符合科学,于是众人便用错觉予以搪塞。但宋茜相信了直觉。她的眼前已经出现非科学的情况,没有理由再去抗拒。 三十秒后,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极为正确。 他们闻到了花香,一股浓郁的花香,浓郁到有如实体。似乎是有人将牛奶与黄油混在一起搅拌,又将它们晾在一边的粘稠感。然后地面开始震动,栏杆也不时发出被欺压的声音。 吴笙抓紧抖动的栏杆,将灯往楼下照去。密密麻麻的藤蔓缠绕成团,宛如盘旋于一处的毒蛇。它们嘴巴几乎被撕裂,从里面长出一朵一朵鲜花。不,那并非鲜花!而是毒牙! 怪物!怪物在楼下!吴笙脸色大变,大喊一声,“快跑!” 此刻他已顾不得什么压低声音,只有一个念头:跑! 跑得越远越好! 宋茜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回跑,王恺也见到楼下的怪物们,转身而逃。赵昊与徐小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几秒后,他们便脸色苍白地跟在队伍最后。 吴笙那句大喊已经引来了怪物的注意,它们不再悠哉悠哉地闲逛,而是对准目标露出猩红毒牙。 一只、两只、三只……数不清!它们的藤蔓互相缠绕,互相扭曲,又互相生长。 是一只吗?是两只吗?完全数不清!你能数清森林里有多少片枝叶吗?根本不可能! 楼上也伸下了藤蔓。其中一些攀爬上栏杆,将楼道的空隙完全填满。宋茜刚踏上通往十一层的阶梯,便不得不收回脚,往十楼的楼道门回退。 楼上也有怪物。不止一只,那是多少?一只、两只、三只……数不清! 整个酒店全是怪物!整个酒店里有多少怪物?一只、两只……五只……十只……百只!你能数得清吗?你能数得清每棵树上的枝叶吗?数不清!根本数不清!它们各自分离,它们融为一体! 它们分开是怪物,合起是怪物。酒店被它们填满,酒店也是怪物。 尸体被它们包裹,尸体也是怪物。 全部……楼道是、楼梯是、栏杆是、墙壁是、房门是、杂物是……它们全部被怪物填满。因此,它们也是怪物。 十层的墙壁人类已经无法触碰,上面爬满了怪物的枝条,它们不停颤动着,只要你轻轻一碰,便将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他们要怎么与怪物对抗呢?他们要怎么与整栋大楼对抗呢? 做不到的! 划开一条,还有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第十条……第一百条……第一千条! 做不到的! 所以跑吧……不停不停地跑下去…… 十八.名为嫉妒(突发灵感,加一更) 跑吧。 死即平等。 跑吧。 活为平等。 恶魔将众生困入森林,那是一片仅有怨灵的森林。怨灵有怨,渴望着人间,其怨缠绕于地狱的铁柱上。它们怨念着、怨念着。它们爬着、爬着。终于,长出了一片怨林。 怨灵问地狱之主,为什么人间的植物可以拥有光亮,而我们只能依靠您的眼睛? 怨灵问地狱之主,为什么人间的植物可以获得水露,而我们只能舔食鲜血? 怨灵问地狱之主,为什么人间的植物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我们只有肮脏又粘稠的尸臭? 怨灵于林中哭喊。 我们好嫉妒啊…… 我们好嫉妒啊…… 嫉妒到想将阳光撕碎。 嫉妒到想将水露污染。 嫉妒到想让空气浑浊。 我们好嫉妒啊…… 我们好嫉妒啊…… 嫉妒的力量是多么绵长,它蚕食着地狱的熔岩,令其变为污浊的血水。它蚕食着地狱的尸骸,将其作为生长的泥土。 地狱之主将嫉妒交与它手下的恶魔,令其研究并且控制嫉妒。 恶魔领命,前往嫉妒之林。它问怨灵们,你们嫉妒什么? 怨灵们争相回复,我嫉妒它有阳光。 我嫉妒它有雨露。 我嫉妒它有园丁。 我嫉妒它生长得比我快。 我嫉妒它的枝条比我粗壮。 我嫉妒它的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我嫉妒它能结出丰厚的果实。 我嫉妒它天生就比我高贵。 我嫉妒它被养在温室。 我嫉妒它被众人观众称赞。 我嫉妒它死去也有人悲怜。 我好嫉妒啊。 嫉妒着它有的东西。 嫉妒着它没用的东西。 我嫉妒着它的一切! 我嫉妒着世界! 于是恶魔明白了,嫉妒是源于不公。如果世界公平公正,嫉妒便不复存在。 恶魔将造物主的胚胎投入怨林,它们拥有相同的身躯,相同的相貌,相同的体力,相同的智慧。它们是完全相同的,不存在不公。它们将进行一场公平的游戏。 赢的人可以前往人间,输的人便坠入地狱。这是一场公平公正的对决。 胡说!一个胚胎反驳。若我们拥有相同的身体,为什么我比它跑得慢。 恶魔回答,因为它在一次又一次的奔跑中反思。 胡说!又一个胚胎反驳。若我们拥有相同的智慧,为什么它能造出武器? 恶魔回答,因为它曾捡起你砍下的枝条做些尝试。 胡说!其他的胚胎反驳。若我们拥有相同的躯体,相同的智慧,为何还会分出赢家与输家?若我们拥有相同的条件,为何能够分出胜负? 从一开始便是不公平的!它获得了力量,它获得了智慧,它获得了幸运。它能从不断地奔跑中总结教训,是因为它的体力比我好。而我,只是一跑步便浑身无力。 它能造出武器,因为你多给了它一点智慧。所以它才能灵光一闪,而我没有。 为什么它有而我没有呢? 为什么它没有而我有呢? 黑幕!黑幕!黑幕!黑幕!胚胎们大声喊道。 久候的怨灵一口将它们吞食。啊,多么美味啊。那粘稠的口感,不正是嫉妒吗? 嫉妒吧。越嫉妒,我们便越强大。你嫉妒的时间将成为我生长的加速剂。 你嫉妒的力道将成为我枝条的力道。 你将成为我的一部分。 你是嫉妒,我也是嫉妒。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恶魔的任务失败了。它未能解决嫉妒。它曾取消赢家和输家,每天给予胚胎们同等的伙食。可它们仍会嫉妒,它觉得其他分到的伙食比它好。 恶魔塑造了一群不吃不喝的胚胎,令它们每天修剪怨林。可它们仍会嫉妒,它们觉得每个怨灵的脾气不一样。 恶魔尝试了很多次、很多次。地狱里多了其他的恶魔,它原有的位置被傲慢侵占。它储藏的琼浆被暴食吞下。它的床懒惰整日躺在上面,它的仆人随色欲而去。 它好嫉妒啊。 为什么偏偏是它接受了任务? 为什么偏偏是它远离地狱? 为什么地狱之主要放弃它? 它好嫉妒啊。 想撕碎傲慢的嘴,用它的花朵堵上。 想剖开暴食的肚子,看看里面的琼浆。 不想听到懒惰的呼噜声。 不想看到色欲被群魔追捧。 它好嫉妒啊。 怨灵们一齐大笑,“你也嫉妒吧?” 胚胎们一齐大笑,“你也嫉妒吧?” “想撕碎就去撕碎好了。” “想剖开就去剖开好了。” “嫉妒的世界里什么都可以做。” “来来,快与我们融为一体吧。” “享受我们的欢愉。” “享受我们的嫉妒。” “来来,快与我们融为一体吧。” “我们帮你去撕碎傲慢的嘴。” “我们帮你去剖开暴食的肚子。” “我们帮你将懒惰挂在树枝上。” “我们帮你将色欲拆成两半。” “为什么呢?”恶魔问,“为什么你们会帮一个恶魔?” “因为我们嫉妒啊。”怨灵们大笑,“嫉妒你的自由,嫉妒你的地位,嫉妒你可以修剪我们的枝条。” “因为我们嫉妒啊。”胚胎们大笑,“嫉妒你的力量,嫉妒的权力,嫉妒你可以主宰我们的生命。” “我嫉妒你。”怨灵说。 “我嫉妒你。”胚胎说。 “我们都嫉妒你。”怨灵与胚胎一同说。 “但现在不同了。” “我是嫉妒,你也是嫉妒。”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的全部属于我,我的全部也属于你。” 恶魔感叹,“啊,这就是嫉妒吗?” “这就是嫉妒。”怨灵们回答,“不公孕育嫉妒,公平孕育嫉妒。幸运孕育嫉妒,不幸孕育嫉妒。成功孕育嫉妒,失败孕育嫉妒。嫉妒不需要理由,嫉妒不需要因果。只要还活着,就会嫉妒。哪怕死去,也会嫉妒。我们于所有生物的心里播下种子,它们的心便是我等土壤。我们无处不在,我们便是世界。” “感受到了吗?嫉妒的力量?”怨林的藤蔓卷上恶魔的躯体。 “感受到了。”恶魔闭上眼,享受嫉妒的欢愉。 “那就与我们融为一体吧。” “我是嫉妒,你也是嫉妒。”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来吧~嫉妒啊!” “来吧~世界啊!” 十九.狂乱 来来,嫉妒吧。让我看看,你在嫉妒着什么? 奔跑于最后的少女,到底在嫉妒着什么? 呼吸变得困难,腿如同绑了一公斤的沙袋。熟悉的走廊被怪物占据。扭曲、恶心、可怕!空气里的花香粘稠得让人不禁呛出来。在宛如浆糊的空气里奔跑,仅仅是喘气都是奢望。 但她必须要跑!不停不停地跑!怪物在追赶。她必须跑!哪怕肺要咳出来,也必须跑!哪怕心脏要掉下去,也必须跑! 如果她大学体测时有这等决心,就不会沦落到请人代跑的地步,就不会被人举报,得了处分。 但是在众人均有如此决心的情况下,徐小瑾体质落后得一览无余。没有人想死在此处,死在一群怪物的嘴里,连尸体也无法完整。所以大家都在跑。跑的话还有机会,不跑则一定会死。拼了命跑的说法已不再是个调侃的玩笑,他们都拼上性命地迈动双腿。 但是无用的。 那是无用的。 不论怎么跑,都跑不过嫉妒。如果她已跑了十分四十七秒,那这十分四十七秒的时间就会成为嫉妒的加速剂。嫉妒生长的时间有多长呢?很快!它只需要一秒的时间发芽,只需要五分钟长出藤蔓,它的藤蔓每一秒都会长出一米的长度。那她十分四十七秒的嫉妒将会令它长到何种地步呢? 答案是647米!而此处有多少嫉妒呢?数不尽!数不清! 它们每一只的藤蔓都在生长,走廊的空间已经成了行进的阻碍。这么下去,它们会被自己的同伴绊倒……说不定还会团成一团…… 你们是这么想么? 可笑!愚蠢! 我是嫉妒、它是嫉妒、它是嫉妒、它是嫉妒……我们都是嫉妒!我们本为一体! 徐小瑾若有所感的回头,那一只只藤蔓缠绕的怪物纷纷掉下脸皮,只露出头骨,嘴里的花儿颜色依旧鲜艳,花瓣却一片片凋零。那些凋零的花瓣化为一片绿光汇聚到一处,形成一个全新的、崭新的怪物! 它已完全脱去人形,四周扭曲的藤蔓迅速整合,而每一条藤蔓之上,一朵朵盛开的花正朝她微笑。 “别回头!快跑!”王恺喊道。不是不回头,而是不敢回头。 恐惧会侵蚀他的腿,他的身躯。一旦回头,就跑不下去。吴笙没有回头,赵昊没有回头,宋茜没有回头。 只有徐小瑾回了头。所以她被嫉妒选中了。她看到了嫉妒,嫉妒也看到了她。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的嫉妒。你很嫉妒吧? 原来如此。大学同班的同学毕业后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么…… 是。 与住在一个宿舍的朋友约好一起的面试,情况很糟糕,监考官的样子好恐怖,恐怖到让她说不出话来。出来问朋友时,她也回答了同样的感觉。所以自己放心了,安慰她说,“没事,我们再去找新工作吧。”但是为什么?她会开心地接到电话呢?为什么呢?是她骗了我吗? 我好嫉妒……我好嫉妒! 清理酒店的回廊时,遇到了曾经的同学。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与经常上报纸的企业家谈笑风生。我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但推车上的工具不小心掉了下来。他替我捡起工具,说,“给。”目光为什么那么陌生?他不记得我了吗?也是,像他这样事业有成的名人,怎么会记得我呢?他的父亲是企业董事吧?妈妈在有关部门也说一不二。难怪这么年轻就能步入上层社会呢。与自己完全不一样。 我好嫉妒……我好嫉妒! 与自己换班的同事某天突然笑着说马上要辞职了。为什么辞职呢?你不是需要钱吗? “我已经有新的工作了哦。能赚很多钱很多钱的那种。”好想将她那副张狂的嘴脸撕下,扔在地上用脚蹂躏。 啊,好嫉妒。嫉妒到要疯了。 悄悄调查她到底找到了什么工作,原来如此,明星吗?只要陪睡一晚就能给你一个名额。 啊,好嫉妒好嫉妒。为什么不是我呢?我不比她漂亮么?我不比她聪明呢?我比她听话,比她会打扮。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是她呢?!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 那就推她下去吧…… 你看她毫无防备地站在楼梯边。推下去,谁也不会发现是你做的。 推吧……她的东西就都是你的。 推吧……你就能成为大明星。 推吧……你不是嫉妒吗? 推啊!!! 幼小的雏燕被她踩在脚底。很痛快吧?很得意吧?很高兴吧? 这就是嫉妒啊。嫉妒能让你获得她的全部,她的邀请函摆在你的桌上。很痛快吧?很得意吧?很愉悦吧? 那就更痛快一点、更得意一点、更愉悦一点!看,奔跑在你前面的人。 你们一样是女人,一样是男人的玩物。为什么她跑得比你快呢?为什么你追不上她呢?是平时锻炼的不够吗?还是她的床伴比较温柔呢?她能活下去,而你快死了。你已经被嫉妒追上了。你快死了! 啊啊,好嫉妒,嫉妒得快疯了。 为什么自己就要死呢?为什么偏偏我自己遇上这种事呢?为什么今晚值班呢?好嫉妒……好嫉妒……嫉妒那些一无所知的人,嫉妒能活下去的人。 反正要活不下去了,不如一起吧。 “你在做什么?”宋茜惊慌地喊道,她脸上还涂抹着价值不菲的脂粉,被汗水弄得乱七八糟。酒店的服务生突然抱住了她,奔跑的脚步无法抗拒地停下。怪物越来越近,她要干什么?“放开!” “一起死吧。”服务生张开嘴,那硕大的洞口……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从里面冒出来。 “放开!放开!你疯了吗?!快放开!求求你!我们一起逃跑不好吗?求求你……” 当然不好。 跑在最后的我肯定会被吃掉呢?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那个糟老头也能跑那么快呢?啊啊,好嫉妒,嫉妒得快疯了。 好想要……好想要再次的愉悦。只要她死了,我就能再度感受到愉悦。 徐小瑾一把将宋茜推入拥来的怪物中,自己张开双臂。任由藤蔓缠绕上自己的身躯。 快来吧,愉悦啊。 快来吧,嫉妒啊。 快来吧,世界啊! 我是嫉妒,你也是嫉妒。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们都是嫉妒! 二十.狂乱(二) 跑在前面的三人听到了宋茜的惨叫声,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毕竟连自己活着都是奢望。 终于,上了年纪的赵昊速度慢了下来。是谁的恶作剧吗?在平坦的地毯上放了一个凸起的物体。那种体型的物体若在平时他一定会小心避开,结果倾尽全力的奔跑之下,眼前一片模糊,他就这么被绊倒了。 好疼,腿骨是断了么?王恺与吴笙也已跑远,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会停下来救一个必死的人。赵昊放弃挣扎般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怪物越来越近,他闭上眼,等待死亡。 才不行呢! 才不会让你轻松地死! 你以为你有那么好运么? 你以为你能迎来祥和的死亡么?想都别想! 来来,快回想起来!造成你躺在这儿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啊?是不是一个满脸皱纹、演技差劲、还喜欢对你呼来唤去的人啊?是不是一个只比你早生几年,就以长辈自居的人啊?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么?你还记得他的声音么? 来来,快回忆起来。造成你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啊。 “赵导,慢走啊。” “赵导,请等等,我有一个剧本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赵导,她是我手下的新人,虽然没什么经验却是块璞玉,特意带来给您看看……” 觥筹交错,夜晚是如此美好。前途一片光明,我拿了奖,最佳导演奖! 大声地打了声饱嗝,以做炫耀。成为大导演,就没有必要卑微,没有必要对每个人弯腰去寻求资本。果然我是有才华的!啊,明天就能捧到奖杯,放在办公室的桌上。桌上也没太像暴发户了,还是当书橱里好了。再找人做个锁…… 哎?刘德林?他在那儿做什么?咦?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你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见。 回过神的时候,手上已拿了一把刀,刀上滴着血。而脚边躺着的、被刘德林搬着的是一个人!一个胸口被戳了几刀,已经死去多时的女人!苏怀琴!刘德林的妻子! “怎、怎么会……” “那把刀上全部是你的指纹,警方一查就会知道是你干的。” “胡说八道!” “小点声!你还想把人引过来么?!” “你、你……明明是你杀的。” “我杀的?证据呢?” “苏怀琴是在你们的房间里被杀的!” “不错,喝醉的赵昊企图对我的妻子施暴。怀琴反抗不及,被你暴怒之下赐死。而我就是目击证人。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手上还戴着手套,他趁自己愣神之时抢过刀。“这个玩意儿就交给我保管,我们一起处理尸体,找个地方埋起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然后我们一起处理了尸体,我们成了共犯。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第二天苏怀琴会站在领奖台上?不可能!不可能!她应该已经躺在车的后备箱才是! 难道昨天是我的幻觉?是!一定!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自己吓自己? 我的前路依旧是坦途,没有什么尸体,没有什么杀人。是幻觉。幻觉! 呃——那把刀?什么?苏怀琴死了? “只要你给我拍一部电影,我就把证据给你。否则,我就去交给警局。” “为什么没有奖?!那些评委审美是怎么回事?!没关系,我们再拍一部……” “你不会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江郎才尽了吧?算了,我去找别人。” “老赵,你还想要那东西吧……你再帮我拍一部……” ………… 毁了……全毁了。 真可怜,真不幸。为什么是你呢? 是啊,为什么是我呢? 仅仅是喝完酒回房间,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我撞上了? 其实啊,那天,有一个人看到了全过程。一个年轻的、还在做助手的小导演躲在房间的后面……从猫眼看到了全部。 有人看到了?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能为什么!听到他的身份你就不该反应过来么?一个年轻的、还在做助手的小导演~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嫉妒啊! 嫉妒的滋味可十分美妙~尤其是看到自己嫉妒的人过得不幸的时候。那感觉……就像躺在金子上睡觉,一个电话就有人将想要的东西送到身边。今年的千花奖,他也参加了哦。坐在最佳导演提名的座位上,张狂地笑。 如何?还想着安详地死去么?你的死会被放在报纸的首页,他会在你的遗照上放只茶杯,又或者用笔将你戳的稀巴烂。然后自己擦着奖杯,等待剧组的电话,在大导演的奉承中打开摄影机。 如何?嫉妒么?啊,一定会嫉妒的吧?因为你要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再也碰不到摄影机,再也听不到别人喊导演,再也不能为自己的名声正名,再也不能见到初晨的阳光,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妻女。 真可怜、真不幸。为什么世上不幸的事都发生在你身上呢?是神的偏心么? 但没关系。与我融为一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幸全部由我来接受,而你只需要享受嫉妒的欢愉。你嫉妒那个年轻的小导演吧?没关系,嫉妒会杀死他。所以,与我融合吧。 我是嫉妒,你也是嫉妒。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的痛苦是我的痛苦,我的欢愉是你的欢愉。 来来来,快来。 赵昊被蛊惑了,嫉妒便是无厘头的东西,嫉妒便是无处不在的东西。一个奖杯引来的嫉妒有多少?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千个?嫉妒的藤蔓有多少,引来的嫉妒就有多少。 数的清吗?数不清!赵昊伸出手,如同递出邀请。一束灯光蓦然打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扭曲的、微笑着的脸。 那束灯光将赵昊从短暂的嫉妒中拉起。 是谁?赵昊向灯光的来源看去。 握着手电筒的手沉稳白皙,上面没有一丝伤痕,与他不同。站在那儿的人安全冷静,不需要奔跑,与他不同。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是他呢? 赵昊被无数的藤蔓捆到空中,脖子被无限地扭曲、扭曲,一张脸对准嫉妒身后的人。 啊,我……好……嫉……妒…… 二十一.最后 走在路上从天而降一盆水是什么感受? 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开始反思一下自己有没有得罪的人住在路过的小区。最后对着太阳无奈地叹气,掏出手机发一条微博:“走在路上被泼了盆水,今天好倒霉啊,是不是水逆啊。” 李铭就处于这个状态。在看到赵昊的眼神之后,他反射性检讨自己有没有哪里得罪了他。不然他为何用带着恨意的目光看他?作为演员李铭对每个人的表情都存在着与常人不同的解读,赵昊脸上的就是想杀人的神情。 结论当然是什么也没搜查到,他与赵昊相识不过两天。硬要找个理由,大概就是主角光环?剧本里常见的主角总是被莫名其妙的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恨上。有时候仅仅是路过时多看了一眼,就会被人恨上。 赵昊的头被扭断滚到一边,怪物的目标还有两个。不,只剩了一个。吴笙在走廊深处发出惨叫。酒店不止一个楼道,有从1001室旁的楼道集结而来的怪物,自然也有从另一批从另外的通道上来。而吴笙显然只顾着身后,没看着前面,被抓了个正着。 王恺又跑了回来,前有狼后有虎,已是绝境。 怎么办?不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逃生的办法。通风口被藤蔓堵着,现在光是呼吸的空气都像是从怪物身上偷来的,更不用提爬上去。楼道被堵着、窗户被堵着、房门被堵着。即使用烛台划伤拥堵的藤蔓,企图开辟道路,也会新的补上。这是真真正正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武器……刀,没有。枪,没有。能够反抗的武器根本没有!不、等等。哪里来的灯? 王恺愕然地往灯的来源看去。站在那些耀武扬威的藤蔓身后的,是自己一直想找的人——李铭! 最先见过怪物的人、在怪物群中来去自如的人。他就站在怪物身后,而怪物没有一丝一毫攻击的欲望。他一定知道怪物的弱点! 绝境突然有人开了门。王恺大喊,“李铭!快帮我!” 可惜我也无能为力。手电筒并不能对怪物开无双。李铭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熟悉的播放器界面,再将手机远远的扔到怪物头上。他依旧采取的声东击西,百试百灵的方法这次终于碰了壁。 因为站在此处的并非只有一只嫉妒。而是数十只、数百只、薯千只嫉妒!站在此处的也并非几个小时前的嫉妒,现在它已从沉眠中苏醒,有了智慧。嫉妒分了一只出来,从数不清的藤蔓里。就像开着晚宴的主人趋势奴仆,令它去搜寻声音的来源。而主人,依然沉浸在晚宴中。 奴仆探寻着声音的来源,然后“咖——”价值五千的手机轻松地被掰成两半。李铭只得遗憾地摇头。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但求救的人可不会管你的心里有几段柔肠。他只会想,明明你已经知道了保持安全的方法,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要看着我死? 死在除了黄沙外一无所有的沙漠与死在海市蜃楼前,哪种更为残忍?王恺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井里,井里全是毒蛇,有人站在井口外朝里面看。井内的人尽全力吆喊,井口的人只扒拉着井边,无奈地摇头。而逃生的梯子就放在他手边。 为什么……毒蛇爬上井底人的脚、爬上他的背、爬上他的脸。尖锐的毒牙刺穿人类脆弱的皮肤,毒液流入血中,再也提不起力气。而从李铭的视角看,两边的怪物都捆住了王恺的四肢,之前被分出来的奴仆开开心心地跳上他的颈部。 “为什么不救我啊?!” “你想我死吗?” “你恨我吗?” “我得罪过你吗?” “我错了……求你救救我……” “李铭!” “你个怪物!” 但不论他怎么呼喊,李铭都平静地看着,带着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微笑。 啊……那笑……第一次与他见面就是这么笑的。温柔的、怜悯的,如同神父一般的笑容。 也正因为那与众不同的笑,李铭才从新人里脱颖而出的吧。我们是地上攀爬的蚯蚓,只能祈求天雨降临。他是天上的游龙,只要往旁边一坐,就有的是经纪人替他点头弯腰。 咔哧——脖子被扭了九十度。接资源时,经纪人也是如此搬着我的脑袋,让我点头。 咔哧——四肢被扭了九十度。舞蹈教室里,指导老师正一个一个修正着木偶。 咔哧——腰被扭了九十度。摄影师掐着我的腰,让我扭得再多一点。 咔哧—— 咔哧—— 啊——为什么——不救我呢—— 我懂了——因为——你——也——是——怪——物—— 直到死时,他都没有责怪凶手,而是执着于冷眼旁观的人。 宴会结束了。嫉妒已经得到满足。 来来,粗壮的嫉妒们啊,你是我们最为坚固的根基。 来来,细小怯弱的嫉妒们啊,你是点缀我们的饰品。 就像在看一场幻想剧,长相奇特的怪物正大光明地在众人的尸体上扎根。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藤蔓一同带来了它们收集的残骸。人类会替自己画上华美的装饰,我们也一样。就让这些尸骸成为我们的装饰品,让它们成为我们的叶片。搬运的残骸穿过李铭的身体,“咚”地与另一处残骸相撞。 没错,穿过。手电筒掉在地上,李铭弯下腰,手却也从它的中间穿过,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铭茫然地看着一切,忙碌着运送尸骸的藤蔓仿佛发出无声的嘲讽。 继续推理啊?继续分析啊?继续找出路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幻想吗……?杀人事件也好……突如其来的怪物也好……难道……全部……是……幻想? “醒醒!喂!还活着吗?”四面八方传来模模糊糊地喊声。是谁? 李铭摊开手,世界如同镜子,被他砸碎了。 李铭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诸多穿着蓝绿制服的男性。在他的认知里,拥有这种制服的只有警察。警察排成一行,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醒了!醒了!” 李铭茫然地挪动眼球,是他在千花酒店的房间。那……果然……是…… “清醒了吗?你是谁?”一个约莫五十岁,留着胡茬的人小心问道。 “李铭。” “是吗?”那人继续问话,他身旁手握笔记本的人唰唰地记录着。“从昨天晚上你就一直睡到现在?” 李铭机械地回答,“是。” “一直没被吵醒过?” “是。” “你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昨晚的字样让李铭想起了糟糕的回忆,那场真实到令他得意忘形的幻想。 为首的警察里露出悲悯,而站成一排的其他人眼里有些则是怀疑。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李铭将他们的神情皆收入眼里,跟着警官打开房门。 然后,他看到了遍地的尸骸。被肢解得七零八碎的尸骸。他看到墙壁被鲜红所覆盖。他嗅到空气里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那究竟是幻想,亦或是真实? 尸体是真的吗?血迹是真的吗?警察是真的吗?对话是真的吗?房间是真的吗?床是真的吗?夜灯是真的吗?晨光是真的吗?事件是真的吗?梦是真的吗?我是真的吗? 李铭突然“啊”地惨叫,跑进房内找出药瓶往嘴里塞。桌子被他撞得一颤,配套的木椅被一巴掌拍倒在地。 在场的警察都被他的行为所惊,一股脑冲上去。可他们仅剩的证人与嫌疑人已昏倒在地。 我所看见的,我所听见的,我所经历的,究竟是我的幻想,还是真实? 我所恐惧的,唯有幻想本身。 二十二.923事件 2069年9月23日凌晨4时,负责千花奖的后勤人员打开门锁,发现场馆里面的尸体。不久后,距离场馆500米的千花酒店也拨出了报警电话。 尸体都被肢解,难以分辨身份。最终,在警方耗时一周后,通过现场残留的头颅与证件列出了第一份死亡名单。茛海场馆死亡147人,千花酒店死亡376人,共计523人确认死亡。死者包括千花奖的主办方、参与颁奖仪式的嘉宾、后勤人员、记者、粉丝、酒店相关人员…… 由于死亡人数众多、死者身份敏感,这场无声无息的杀人事件霎时轰动了全世界。报纸、网络上的相关报道铺天盖地。 我作为国家安保局的局长,不得不提前结束休假,亲自调查这起案件。而这件事件,也让我与那个奇特的证人相遇了。 …… “死亡原因确认了么?”杨苏棣向来人行一个军礼,接过下属递来的报道。他现在正处于千花酒店的大堂内。发生了如此血腥的案件后,千花酒店暂时被封闭,停止营业。 “是被绞死。头……被……大力绞下来。”下属似乎也觉得死因太过离奇,说得磕磕绊绊。 杨苏棣皱眉,“全部?” “不,大部分。”下属将调查报告翻到死因一页,长长的段落告示着923事件有多古怪,“还有一些人是其他死因,有被刀刺入全身,失血过多。有被毒死。有摔死。有后脑勺受到重击。有闷死。有溺死。总计为十五人。” “酒店也是十五层吧?”杨苏棣娴熟地查看现场,即使他已是将近退休的年纪,可一双苍老的手依然保持沉稳,整个人也是挺胸直背,行动起来雷厉风行。 “是。”下属并不懂得上司怎么会将二者联系起来,虽然是同一个数字,可他认为只是巧合。 “门窗呢?” “一、二、四、九层的窗户有被敲砸的痕迹。各个楼层的房门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擦痕。” “每间房门都有?” “是,每间都有。”下属回道,“酒店的正门与后门也同样存在被敲打的痕迹。” “那天住在酒店里的有几人?” “根据系统记录,住户与酒店人员共计381人,一人当晚外出前往酒吧,由于胃初血被送往医院。一人为酒店服务生,当天有事回家,并未请假。” “也就是说,在酒店里的死得只剩一人了么……”杨苏棣意味深长地叹口气。“监控呢?” “这个……没有。”下属迟疑了一瞬,“我们检查摄像头并未损害,系统也一切正常。可……” “还是没有?” “是。” “负责监控的保安呢?” “死在了十层的走廊里,死因是后脑勺被敲击。” “一楼的保安,死在了十层……”这才是最奇怪的事,千花酒店的每层楼都发现大量血迹与搏斗的痕迹,一些角落也存在细小的尸骸残片。可几乎所有的尸骸,都集中在十层。太诡异了。难道凶手行凶之后还特意将尸体搬运到十层吗? 千花酒店有交两个电梯,里面各有完整的尸体与被肢解的残片。而电梯内部的门上血手印一个接一个,只是寻着手印的痕迹,便能想象被困在电梯里的人是如何挣扎着求生。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杨苏棣也没有一层一层地查看。他直接去了十层,为了保持现场,他特意与属下一起走楼梯上去。“那个证人,是叫李铭对吧?” “是。”下属从文件夹里拿出另一份资料,“28岁,职业演员。9月22日下午三点到达茛海场馆,等待彩排。晚上八点回酒店。” “在那之后一直在睡觉?” “当事人自己说……不清楚。” “不清楚?”杨苏棣讶然。 “接到报警的警察于第二天凌晨4点15到达现场,发现了里面的尸体。在进行短暂地搜查后,于1005号室的床上发现李铭。他的房门被破坏,直到警察喊他才醒过来。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房门是从内部被破坏的。” “等等,1005号室不是冯华的房间?” “是。但从李铭身上也搜出了1005号室的钥匙。与此同时,前台应该放着的备用钥匙不见了。” “他那把是前台的钥匙?” “不错。另一把在冯华尸体的口袋里。” “房卡呢?” “也一样。共三张,一张在冯华的口袋里,一张在保管室,最后一张插在门边的开关里。” “听着怎么像李铭当成了自己的房间?”只有当成自己的房间,才会想到插房卡开电源。如果想做一些勾当,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的房卡插进去。比起李铭特意偷房卡钥匙的可能性,杨苏棣觉得告诉他房间号的前台更可疑。可惜,她死了。 死,就意味着什么也问不出,更无从得知真相。 不论怎样的阴谋,都会被死掩盖。 留下的,很有可能也是被蒙蔽的受害者。 “李铭的口供录了吗?” “还没有。” “怎么拖到现在?” “报告长官,实际上,9月23日被警察喊醒之后,他就发病了。” “发病?” “是。嫌疑人有精神病病史,已经确诊三年,与公司签约之后就在房华市的一家诊所里治疗。他在医院昏迷了三天,情绪一直不稳定。有时会一个人对着手机自言自语。” “确定不是在视频聊天?” “确定!他的手机已经损坏,现在用的是新买的,我们在里面装了一些小程序,可以随时查看信息。而嫌疑人就是对着手机桌面自言自语。”现在自称精神病的人有很多,杨苏棣的下属起初也认为李铭在故作矫情。可监视了一周之后,他发现李铭的精神病确实存在。他会对着手机桌面自言自语,也会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说些听不懂的话。简直跟他们活在不同世界一样。 “我明白了。剩余的报告全部放到我的办公桌上。现场的指纹、血迹检测督促验化科迅速造成比对。”杨苏棣合上报告书,“现在我就去见见这位证人,顺便录个口供。” “长官,您确定要在医院里录口供吗?这……不合……” “他不是刚发病么?审讯室又阴暗又难闻,万一进去了又发病怎么办?到时候再起诉警局虐待证人?”杨苏棣大手一挥,“好了,我说在医院录就在医院录。走。” 二十三.既定 房华第三人民医院位于房华市北部廊广山的山腰上。那里风景秀丽,优雅僻静,是个绝佳的养老场所。事实上,在原先的计划里,廊广山本打算建立养老中心,可后来政策有变,将养老中心改成了医院。一开始,医院与其他位于市中心的医院并不不同,可很快,缺乏专家与不便的交通让第三人民医院的人流远远落于其他医院之后。反倒是另一种病人被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于是,院长便干脆转型,向有关部门申请特殊医院的资格。于是不仅病原稳定,每年的补贴还比正常医院来得多。 一辆警车行驶在去往第三人民医院的盘山公路上,杨苏棣从车窗往外看去,能清晰地看到房华市的全貌。李铭发病之后,被送往茛海港的医院救治。而他醒来,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回到房华市的第三人民医院。理由是他在那里有一间独属的vip房。 当时茛海港警方的初次问询已经结束,案件移交到国家安保局,有关人员便同意了。 第三人民医院医院的停车场竟然是将近满位。杨苏棣环顾周围停着的车辆,大多是私家车,还有大量摩托。有几个人刚刚从车上下来,他们拖着厚重的包裹,见杨苏棣看过来便也跟着看过去。 是学生。杨苏棣一看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就在司机停车的几分钟内,杨苏棣已经看见了不下于五批的人。有一些是学生,而有一些则是打扮潮流的青年男女。他们或多或少拿出行李箱、包裹。而其中一批人则搬着长达两米的木板。 而当杨苏棣走入医院的大门,他才明白今日为何第三人民医院会如此热闹。从停车场而来的男女们将木板差在草坪里,然后“刷拉”,打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一条横幅,再用钉子将其钉在木板上。另一些横幅则被绳子挂在树上。上面写着,“严惩杀人凶手!”“精神病不是逃脱法律的理由!”“震惊!法院迟迟不下判决究竟为何?!”“还我爱豆!”“世间正义由我们守护!”“李铭!明星中的垃圾!滚出娱乐圈!”“死刑!死刑!” …… 杨苏棣顿时目光一凝,严肃道,“他们是怎么回事?证物不是还在搜集中?” “是,我们也在官网贴出正在调查的通知。但是……” 没有人信。 媒体早已于凶案发现的第二日便进行了报道,可那时搜查队还在忙着搜索幸存者,没有对证物进行调查。等搜查队统计了所有死亡人数、死者身份、幸存者数量、有关人员的行为路径、监控、现场情况、死因等等之后,网络上“李铭是唯一存活的人”的消息已经广为传播。 媒体是需要热度的,这么大的案件怎么可能不去关注?可警局早已下令此事所有消息对外界封锁。没有东西写怎么办?那就写自己知道的。 “千花奖惨案,唯一存活的人竟然是——” “发生于千花奖前夕的案件,小编收到几处消息——” “受害人还是凶手?分析李铭活下来的几率。” “某明星提前离场是为哪般?” “最佳男主角提名的明星竟患有精神病!” 网友们开始深挖李铭的消息,很快,他在房华第三人民医院的治疗病例便被挖了出来。 “@对分哥:精神病真恐怖,大家遇到了还是躲远点。” “@李铭滚出娱乐圈:精神病?呵呵。别什么都给精神病背锅好么。精神病就是他杀人的理由?我也有精神病,我怎么不会杀人?” “@吃瓜路人:官方还没出结果,打个问号。毕竟一个人杀几百人这种事很难想象啊。又不是游戏里开无双。”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那怎么就他一个活下来了?运气这么好?其他人都死光了,就他被凶手放过了?难道他是凶手的初恋情人?别洗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 然后,在短短的三天内,李铭刚从茛海港的警局内走出来,便看见路边树上挂着的横幅,看到围堵在警局前的游行群众。他毫不犹豫地走回警局,群众的骂声仿佛一点也没入他的耳。 只是在被送往第三人民医院后,再没踏出过医院一步。 杨苏棣看着这些不堪入目的话语,问道,“房华市的人呢?这些人申请游行批准了吗?” “没有。”下属回复,“他们也有派人定期清理,还拘留了几个想动手的,但人实在太多了。里面有大量的未成年,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 “所以就任他们这么闹?”杨苏棣讽刺地笑了。“通知那些媒体,将所有相关报道删了。此次事件被国家安保局接手,全是机密。还有……让税务局给他们找点事做。” “是。” “我一个人进去。”他们走到李铭的病房前,杨苏棣说。“别让其他任何人进来。” “是。” 李铭的vip病房,其实不是一个房间。杨苏棣原先以为他们会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坐在旁边的椅上对话,可推门之后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他看到将近十五平米的小池塘,池塘边树荫下摆放着茶几与茶座。这哪里是个房间,说小别墅都不为过。 他的证人就坐在池塘边,一双眼睛专心地看着手上画板。给的资料里可没有李铭会画画一项。但是,从他的表情看,杨苏棣微微放下点心。 他就担心外界的疯言疯语给本就精神不稳的证人刺激,一旦李铭想不开,923事件真会成为悬案了。 杨苏棣走入李铭的小别墅,笑道,“你在画什么?” 万众瞩目的明星抬起头看他一眼,将画作展示出来。于是杨苏棣傻眼了,他看不懂。 杨苏棣努力辨别着李铭的画作,嗯……两条横线是……?那些竖着的歪歪扭扭的是……柱子?地上的圈圈是……?让一个老年人看懂抽象派画作实在太难为他了。 所以杨苏棣尽力控制着嘴角轻微的抽搐,问道,“能跟我讲讲你的画吗?” 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被触发一般,李铭说,“我画的就是你们想知道的。” 那一瞬间,杨苏棣觉得自己仿佛被看透了。 二十四.证人与证物 来医院前,杨苏棣曾对李铭做过详细的调查。他出生于流汀市,高一那年父母与他断绝联系,自己搬去别的城市。自那之后李铭便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后来被星探挖掘,成为新秀。杨苏棣也问过与他合作的同事,李铭是什么性格,有没有什么偏激的举动之类。 被问及的人有一组乐队,他们原先与李铭一起参与培训,后来二人结伴申请离开舞团。“偏激?完全没有。他简直是个圣人。被嘲讽啊,被欺负啊,都一笑而过。搞得人都不好意思说他坏话。但是怎么说呢,他给我一种……这种人真的存在吗的感觉。总觉得很难靠近。”乐队主唱回忆起曾经的事来。 确实,是个人都会有脾气。李铭是公司的模范标本,他谦虚,他礼让,说话总是温声温语,遇事永远是自己退一步。该说是老好人吗?又有点不像。 “我们一开始也觉得是不是他装出来的,想做一些恶作剧。比如说把他关在舞房里……” 过于优秀的人总会被嫉妒的,李铭便是如此。同为新秀,他已入了经纪人的眼,即将接取某位名导的作品。同期的人看不惯,便会想,啊,这个人好装啊,即使他们并没有李铭私下里会歇斯底里的证据。就像明星的粉丝大部分都看不到明星背后的私生活一样,哪怕一个明星什么也没做,也会被骂好作啊。 也许是他抢了自己爱豆的资源,也许是现实里刚被骂一顿心情不爽又刚好看到了他的照片,又或许是单纯的想说些什么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总而言之,就是一种无厘头的、满怀恶意的心理。 我们也是一样的。明明李铭对我们很好,他几乎从不拒绝我们的要求。要带饭啊,要打水啊,他都会去做。但我们就是看不惯他,想要欺负他,想将他的丑态曝给媒体。 我那时也属于一通被培训的新人,问过朋友之后,才知道他也是同样的想法。二人一拍即合,整李铭。 如果遇到困境,你还能保持人设么? 我们向舞房老师借了钥匙,约李铭出来练舞。基本不会拒绝的他果然同意了。到了晚上,我们借口出去买晚饭,将李铭关在舞房里。房门被锁得死死的,也切断了电源,装好信号屏蔽仪,加上事先藏好的人体模型和人造血浆。 为了吓他,我们还特意去请教了开鬼屋的老板。他会不会被吓得哭出来?会拿起椅子砸窗吗?只要一想到他即将被拍下来的丑样,我们就笑个不停。 但是,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发现门被反锁的李铭只是在舞房里慢悠悠地闲逛,饶有兴致地查看我们设计的机关。血浆崩裂,他会提前避开,不让它沾到衣服上。模型倒下,他会避开,然后蹲下来将他扶正。绑在楼上的鬼影闪过,其实那就是一层布里裹着模型,但李铭没有被吓到,而是在窗边等了许久。 “就像在看小孩的恶作剧。”主唱说,“太奇怪了!就算他胆子大了点,就算他脾气好了点,是个人被这么欺负都会生气的吧?” 找不出奇怪的地方,毕竟世上就是有些胆子大的人。找不出奇怪的地方,毕竟世上就是有脾气好的人。但是……为什么呢……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冒。 “而且你知道吗?他一直在笑。就是明星每天会对着镜子练习的微笑。他那时也对着屏幕后的我们笑了。” 杨苏棣又问了公司的其他人,大致的观点是“他是很好的人,但总觉得不能亲近呢”。而他们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躲避也有可能是……害怕。 有时候,正常反而意味着不正常。杨苏棣理解了李铭病例里“特殊病人”的含义。一个精神病人表现得越正常才越反常。无需质疑精神病的诊断,因为李铭的脑部已经产生现实意义上的病变。 “我们想知道的?”杨苏棣寻找着合适的话语,“你是说你在画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不一定是实际发生的。”李铭平稳地回答,“只是我见过的场景。” “所以9月22日晚事件发生时,你其实还没有入睡是么?”茛海港的报告书里写着李铭的证言一直是“在睡着”。是他那时意识模糊吗?还是在说谎呢。而下一秒杨苏棣便体会到与精神病人对话的痛苦。 “我不知道。”李铭说,“我觉得我是醒着。能看到、能听到、能上楼。但看到的、听到的事情都不是正常的事物。所以我就想,会不会那晚的事其实是我的一场梦?结果在看到门外的尸体之后,我又不确定了。” 李铭替自己有条不紊地倒了杯茶,“警官,你觉得一个精神病人看到的、听到的,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我不认为你那晚一直在睡觉。”杨苏棣回道,“烛台、手电筒以及一些门把手上都有你的指纹。我并未听说你有梦游症。” “也许我真有呢。”李铭轻笑道,“警官,坐吧。我们还会聊很久。” 杨苏棣依言坐下,李铭也替他斟了茶。而杨苏棣并未急着询问923事件,反而问出另一个问题,“你不在乎那些议论你的人?” “大致能猜到吧。”李铭说,“无非就是我是凶手之类的。现场应该没有我杀人的证据。” “不错,唯一的证据就是烛台。它与冯华手臂上的划伤吻合。可那并不致命,而且尸检报告里写着是死后造成的伤口。而且街道的监控显示你回到酒店之后没有返回过场馆。那天有部分明星并非住的酒店,而是回到自己在茛海港的房产。根据他们的口供,在彩排结束前,场馆还无事发生。也就是说,你有场馆凶案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我不是犯人,法院也不会判我为犯人。”李铭抿了口茶,“那我为什么要在意?” “我也曾接手过许多由于舆论压力而发生的惨案。” “那是因为他们在乎。” “难道你不在乎?”杨苏棣一手捂着后脑勺,爽朗地笑出声,“不,我的意思是,明星应该很注重名声之类的吧?” “名声是公司负责的事情。我的社交账号都是交由经纪人管理。”李铭说,“而且昨天我与公司解约了。根据合同,我会退出娱乐圈五年。” 杨苏棣一愣,这并不仅仅意味着李铭丢了工作,更代表他先前所有的努力都成为泡影。而且经此事件,李铭的照片已传遍大街小巷,很长时间,他都会受到众人的白眼。那些歧视与非议或将伴随他一生,明明他并非犯人,可几乎所有人都将他当作犯人。杨苏棣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的话,“节哀。” 李铭轻描淡写地回道,“不,没什么。” 二十五.问讯 “很多人都这么说。”杨苏棣很是担忧地看向面前的人,很多人都认为会被谣言所伤是因为在乎,如果不在乎就不会被伤害。然而那是错的。谣言并不仅仅是谣言,谣言发展到一定程度便会影响现实。杨苏棣曾经处理过一起案件,一位幼师被家长告上法庭,原因是猥亵儿童。经过调查,该幼师并不存在猥亵儿童的做法,于是被判无罪。可等他回到学校,却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变了。 媒体只会报导他涉嫌猥亵儿童,而不会去报导庭审结果。就算他辩解警方的调查结果,旁人也会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他,“呸!估计是给钱了吧。” 去超市结账永远跳过你的购物框,去菜市场给你永远是烂菜腐肉,不知道谁将污水泼到家门口,每晚都有人在窗边放着大喇叭。终于,那位幼师受不了了,他闯进一家幼儿园,与里面的孩子一起葬送在大火里。 李铭耐心地听着,杨苏棣讲完也发出自己的感慨,“人总是喜欢相信剑走偏锋的东西。” 官方认证的食品店不信,一有商品不合格就冷嘲热讽,私下里却跟着某位网上认识的熟人推销不知哪来的产品。 家长不相信孩子的努力,不相信老师的辅导。前去庙里买几千一支的开光笔。孩子说,“这笔在文具店就几块一支。”家长还会板起脸,“哪能一样,这是开过光的!” “即使日后我们宣布你无罪,你也会成为凶手。” 李铭脸都没变一下,反而问道,“你们找到凶手了么?” “有一些已经找到。”他不应该对一个嫌弃人说出案件的具体情况,可杨苏棣一向不按套路审讯。“杀害魏芊芊的凶手就是她的经纪人。凶器被发现在同一个魏芊芊的房间里,指纹很清楚。” 除此之外,毒药瓶、捶死保安的凶器也逐一被找到。没有任何掩饰的、连指纹都来不及擦去的凶器。“只是一个两个是即兴犯罪,难道其余人全是吗?剩余的凶手没有任何头绪。” “杀死冯华的凶手……也找到了?” “他是死于氰化钾,有人将他常服用的消食片替换成毒药。虽然犯人很小心,不过只要用排除法就可以找出。那天提前离开会场回酒店的有十人,只要将这十个人曾经的行踪进行,就能找出谁买了氰化钾。而由于氰化钾的来源一直被严加把控,所以我们很快就找出了犯人。他也太小看国家部门了,连脸都不遮一下。” “是谁?” “吴新安。” 李铭搜寻一遍记忆,找不出这个人来,“吴新安是谁?” “一年前被光娱签下的新人。一个月前曾在微博上收购千花奖特邀观众席的票。”杨苏棣拿出准备已久的照片,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冯华对你有特殊意义?” “他是我见过的第一具尸体。”所有的第一次都富有纪念意义,而李铭更是和它睡了一晚,他遇到的事情都是从冯华开始,于是他的尸体更有了独到的纪念意义。 “你知道1005室是冯华的房间吗?” “现在我知道了。”李铭镇定地回答。 杨苏棣一拍桌子,沉声道,“有人想陷害你。” “嗯。” “这种事也不在乎?” “恨我的不会因为我在乎而不恨我,但他会因为我在乎而更恨我。”李铭说了一串绕口令,开始他的下一幅画作,“简而言之,如果在乎了只会让他们更欢愉,说不定还会加深我的病状,对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除非我能将世界毁灭,不然它早晚都会发生。而且事情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如果有人在我门口泼脏水,我会雇佣几十人个将他的家泼成臭水沟。世界那么大,在医院前闹腾的人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多少?总会有人愿意拿钱。到时候只要给几万他们就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谣言可以是他们的武器,也可以是我的武器。” 杨苏棣凝视许久,“你与我想象的不同。” “我已经与公司解约,不需要再维持温柔男神的人设。” “所以,现在才是你的本貌?” 李铭画画的手停了一瞬,“不,我也不清楚。” “警官,你觉得世上存在着超自然现象吗?” “超自然现象?”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运气、诅咒、超能力……” “你是想说9月22日的晚上,酒店里发生了超自然现象?”杨苏棣十分镇定地顺着他的话题问下去。 李铭将他的新画摊在桌上,一手指着一个方框。“我回去时,冯华的尸体就在1005室。当时我以为我产生了幻觉,就直接躺在床上睡觉。” “两个小时之后,赵越波打电话将我喊醒。然后,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见到了冯华。” “你当时见到了冯华?”杨苏棣复述了一次,这是为了让李铭确认记忆。 “是,冯华的尸体就躺在我脚边。它向我发动攻击,我就用烛台划了它一下。” 李铭说到这时特意停下来,等待杨苏棣的询问。可杨苏棣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与它搏斗的瞬间刚好被上楼的服务员徐小瑾看到,她大声喊叫,引来了很多人。”李铭继续说着,“他们认为我是凶手,于是我交出了钥匙,被关在隔壁的1004号室。”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冯华复活了。我将徐小瑾拉入房间里,测试了与外界的通讯,得出我们已经被隔断的结论。再那之后又过了十分钟,我听到林艨的求救声,就走了出去。” “你去了十一楼?” “嗯。” “林艨的房间在十楼。” “我不是去救他,因为我不认为自己能打得过冯华。所以我直接去了十一层,寻找逃跑的方法。” “为什么是十一层?” “因为刘德林和赵昊住在十一层。”李铭解释道,“这也是我的猜测。在我的资料里应该写有幻视。” “嗯。” “所以我能看到的和他人看到的未必是同一样。” “花。”李铭补充道,“我在他们每个人的胸口处看到了花朵。它长着康乃馨的样子,而三年前颁发给苏怀琴的也是康乃馨。康乃馨、千花奖、刘德林。我认为其中有某种联系,所以才去找他确认。不过很遗憾,我扑空了。十一楼已被屠戮一空,等我再度下楼后,仅存的三人也死在我面前。然后,我就醒了,被茛海港的警察喊醒。” “警官,你认为我描述的是事实,还是编造出的幻想剧?” 二十六.无罪判决 “警官,你认为我描述的是事实,还是编造出的幻想剧?” 审判时,杨苏棣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李铭的问话。那个时候李铭的脸总算不是平静如水的神情,而且充满了求知与认同的表情。 我在找他寻求答案,他也在找我寻求答案。 “检方在赵昊与刘德林的房间内发现两张纸条,是你写的吗?” “是。” “为什么写纸条?” “我想确认他们是否在房内。”李铭随即意识到他的话有歧义,“我到达十一层时,犯人已经对十一层进行了清扫。我担心他们也死在犯人手上,想找他们一起逃出去。” “为什么只找他们两个人。” “因为我怀疑犯人与苏怀琴有关。” “苏怀琴?” “我曾听过赵昊与刘德林的争执,他们似乎在三年前合谋过杀死苏怀琴。我在冯华的尸体上发现了康乃馨,而三年前苏怀琴得到的千花奖杯也是康乃馨。我就怀疑是不是苏怀琴对他们的复仇?” “可苏怀琴已经确认于三年前自杀。”法官不动声色地翻阅着资料。 “或许是她的亲人,或许是她的朋友。”李铭说。 “假设有这么一个复仇者,他为什么要杀死其他人?” “我不会知道凶手是什么想法。” 这就是恶魔的证明。李铭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无罪,他不是侦探,不需要去寻找真正的凶手。凶手是谁、怎么犯案、为什么犯案都不需要他来举证。因此,李铭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就可以。寻找真凶,是警察的任务。 李铭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血液,房间的浴室也没有清理的痕迹。“你在茛海港的口供里说自己晚上一直在睡觉,如今又变成目击者,这是怎么回事?” “在茛海港时我处于发病状态,头脑并不清楚。警官说什么我就是什么。”李铭辩解道,“现在经过治疗,已经好多了。那晚的事也逐渐想了起来。” “十一层楼的门把手上很多有你的指纹。” “我在寻找有没有生还者。” “为什么不往大门逃,而是在十层和十一层之间徘徊?” “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做些侦探梦,想和凶手斗智斗勇。等我到了十一层,看到惨状之后,才打算从大门逃走。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想过报警吗?” “有。没信号。” “座机呢?” “总是被转接到一个人手里。” “他是谁?” “不知道。” “所以你在目击一切之后又回去睡了一觉?不是打算逃跑吗?” “不,我想应该有人将我的药替换成安眠药。因为发生的事太恐怖,我以为又是发病了,所以先回房拿了药。” “你的药瓶是空的。” “我刚好吃完最后一片。”李铭眼睛眨也不眨地说。 “你的意思是在你吃完药睡着后,犯人还把你搬回床上?” 李铭依旧以同一句话回复。“我不会知道凶手是什么想法。也许他跟我一样是个精神病,对我有同病相怜的感情。” 审判庭上的人互相看了几眼,现在与李铭有关的证据都得到解释,即使听上去很荒诞,可能够猜测的结果便是如此。没有其他证人、也没有其他证据,再荒诞他们也得接受。最终法官落下他的铁锤,“现在宣布判决。” “李铭,无罪。” 没有鼓掌声,也没有议论声。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开的审判。李铭恭敬地说了一声“谢谢”后从嫌疑人的台子上走下来。 与他较熟的杨苏棣迎上来,“恭喜获得无罪判决。” “谢谢。” “你现在是要回家?” “嗯。回山上的别墅。” “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一程?” 李铭看他一眼,“好。” “你的言论和一周前说的并不相同。”驾驶着汽车的杨苏棣问道。 “如果我跟他们说怪物、幻想,他们也只会把我送回医院,再次等待一周审判。”李铭说,“那样我会很困扰。” “所以你就编造了一套说辞?” “编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编造的?”李铭笑道,“比起幻想剧,这种说法不是更为真实吗?一个被害人的家属为复仇杀光与她有关的所有人。若是拍成电影,票房说不定会很高哦。” “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唯一的证人还是个精神病。其结果,那晚的事便是一个猫箱,我跟你说的是其中一种可能,在法庭上说的是另一种可能。区别只在于你相信哪一种。” “那天你问我觉得你说的是事实还是编造的,当时我没法给你答案。现在我可以给你。” 李铭撇过头来,等待结果。 “我认为你口中的幻想剧,才是真实。”杨苏棣说,“真讽刺啊,对比法庭上满篇‘不知道’的证言,本该是虚幻的幻想剧却更合乎逻辑一点。一旦接受了怪物的设定,原有的疑点也随之而解。”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是一个普通的证人。李铭。” “你愿意信任,我很高兴。警官。”李铭说,“不用送我回别墅了,将我放在前面一条街上就好。” “嗯?现在你可是被议论的中心。” “没有问题。”李铭笑了笑,“警官,你平时一定不看影视剧。化了妆的明星与不化妆的明星差别可是很大的。” 李铭拉开车门,杨苏棣送他下车。他们一个是网络上议论纷纷的犯人,一个是经常上新闻的局长,路人却没有分一点目光过来。他们拿着手机,对最近发生的杀人事件大谈特谈。看着他们,杨苏棣也产生了与他们活在不同世界的错觉。自己想象中的群众堵路,根本没有。 所以,自己看到的外界言论,其实也是虚幻的么? 李铭走下车,“警官,别想了。事件已经结束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警官,你打算继续找我聊天吗?”李铭说,“不知你可曾听过一个理论,治疗精神病的医生往往也会得精神病。所以,还是离我远一点为好。” “你是正常人。”杨苏棣强调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但你依然看不见,不是么?”李铭回复,“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本身就不正常。就算你相信了,也不代表我就是正常人。说到底,正常人的概念是大多数人总结出来的规则。我并不符合他们对正常的定义,那我就是不正常的。跟事实与否无关。警官,你能看见你的脚边有什么吗?” 杨苏棣反射性往自己脚边看去,他看到了地砖和车轮。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李铭露出意料之中的无奈笑容,“有一只猫。黑色的猫。” “你能分辨出我有没有说谎吗?” “你还能相信我吗?” “你还认为我是正常人吗?” “这就是事实啊。警官。”李铭劝解道,“别再找我了,事件已经结束了。” 杨苏棣浑浑噩噩地回到驾驶座,他看到李铭的座位上留下一张画。 虽然还是简陋的线条,杨苏棣这次却分辨出他画着什么。 一只猫,黑色的猫。 二十七.黑猫 世华传媒有限责任公司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前台小妹一见来人,顿时一副想赶人又不能赶的神色,活像吃蹦了牙。“欢迎光临。” 李铭状若未见,单刀直入,“我来谈一份合作,价值五百万的合作。” 前台小妹当即拿起话筒,“请转接梁经理。您好,梁经理,有超过百万的合作。嗯……是……李铭。我明白了。” 她微笑道,“请上三楼的议事厅。梁经理在那里等您。” “您的事我听说了。”梁延铁令人端上茶和水果,“恕我直言,现在网络上全是讨伐您的声音,想完全清除很难。” “很难的意思,就是努力做还是可以做到。而且我已经获得了无罪判决,你们处理起来会轻松很多。”李铭仿佛换了个人,他靠在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像极了一个纨绔子弟。“我就想知道,你们能不能做到,不能我就换一家公司。” “当然可以!”梁延铁立刻回道,“只是这需要大量时间和人力。我们公司也不是什么大公司……报酬……” “我在东郊有一套带庭院的别墅,地皮的使用权也在我手上,按那个地段的价格可以卖上五百万。当然,你也可以拿去改造成度假村。” “我们公司一定会拼尽全力!”梁延铁已经派人草拟合同。 “别急。我有其他要求。”李铭说。 “请讲。” “我要求处理我事件的只有一个总负责人,当然,他手下团队有几人我不管。那套别墅就相当于我给他们的谢礼,至于你们公司——” 李铭刻意拖了几声,梁延铁望眼欲穿,“我在千花集团有百分之五的股份,可以以最低价移交给你们。” 梁延铁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千花集团是娱乐圈的大集团,光娱、星娱、环球等等都在千花集团下。他很快应下李铭的要求,不就是只有一个总负责人嘛,那没什么。手下团队人数反正不限,到时候在底下挂个名就行。 “还有,我要在一年内看到效果。” “那是当然的。我们公司的效率您尽管放心。”梁延铁笑道。 “可以拟合同了。”李铭又提到,“对了,如果我不久之后出国,贵公司不介意帮我吸引人群吧?” “包在我们身上。” “这点也请写进合同里。” …………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为什么要求只能有一个负责人?”黑猫慢悠悠地走过司机的脚边,司机完全没有发现旁边多了什么,确认李铭到家后又踩着油门离开。这也是合作的附加服务。 东郊的别墅里冷冷清清,李铭打开冰箱,从中拿出一瓶红酒来。“防止偷懒而已。我不会一直盯着他们,如果只有一个总负责人,那其他所有人都会盯着他的位子。” “原来如此,嫉妒也成为了你的武器啊。” “比起嫉妒,贪婪更合适。” “纨绔子弟的人设果然很讨人厌,不换回来吗?” “总是演同一种角色,演技会退步。”李铭拉上窗帘,将阳光阻挡于外。而后他仔细检查着有没有人在别墅里动手脚。“而且谈判桌上盛气凌人的角色要管用得多。” 他拿出手机扔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接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黑猫优雅地跳上桌面,“好。”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是什么?” “一个app。” “我可不记得自己下载过。” “这点你不是已经找警员确认过了吗?别人的怜悯,滋味如何?”黑猫的尾巴一甩一甩。 “是它存在于我的桌面,能被我看见。还是因为我想看见,所以它才能存在。” “农耕时代,人类无法观测宇宙与分子。宇宙与分子便不存在么?”黑猫说,“不过,它以app的形式被你看见的确是因为你的习惯。只要你想,一扇门、一滩血字、一本书……都可以。比方说……” 黑猫一爪子拍上李铭扔的手机,一道长30公分,宽20公分的光屏突然显示在卧室里。“动画里的浮空屏也能做到。要试试吗?” 李铭眉头微皱,“变回去。” “安心,他们看不见。”虽说如此,黑猫还是收回光屏,它叼着手机送回李铭的手里。李铭解锁屏幕,桌面上出现一个以四方形为图标的app。在医院里,李铭已经充分研究了这突然出现的app,它是一个论坛,像是21世纪初期,网络刚崛起时的板面。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不看内容的话。 【三百年老道士贩卖驱魔咒十张,以物换物也行】 【委托任务:毁灭邪神祭祀的小镇】 【lv.3新人求大佬组队】 【收材料,名单放主楼】 【高等位面攻略组:浅谈魔法与科技的兼容性】 乱七八糟的标题看的人眼花缭乱,李铭闭上眼,想象着游戏的画面。于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内容渐渐被分为几个模块:人物、任务、商城。 如此,看起来就清楚许多。他逐渐认清【与世隔绝的理想乡】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其实是一个平台。 正如很多作品里叙述的,在自己所处的时空外,还有别的时空。他们各有各的文明、历史。彼此平行,不会产生交点。而【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便是在互相平行的世界间搭了个梯子,作为桥梁,使不互相影响的世界联系起来。 “所以我先前看到的其实是其他世界的产物?” “不,全部是你自己的东西。”黑猫说,“就像两个城市,你可以去它那里旅游,也可以买东西。但你不能说两个城市是重叠的同一个地方。” “这个世界里还有与我相同的人吗?” “没有。只有你一个。”黑猫说,“你不相信吗?明明眼睛挪都挪不开。” 李铭并非不相信,他只是害怕。害怕他所看见的、听见的、经历的又是一场幻想。又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喊他醒来。 黑猫尖锐而明亮的眼睛将李铭一切的情绪捕捉进去,“就算是梦,又如何?” “就算是幻想,又如何?” “是梦总有一天会醒来。”李铭反驳道。 “在其他世界,有一个名为永眠者的种族。他们本体与树木相连,却能依靠精神建立起梦的国度。这个种族永远不会醒来,直到他们死去。”黑猫沿着茶几的边缘散步,“梦总会醒来不过是别人给你灌输的理念。他们把自己观测到的结果总结成规则,再一代一代传下去,成为常识。” “千年以前,他们教导后人的理念是天圆地方,地球处在宇宙的中心。两千年以前,人类供奉神灵,不拜神的人被斥为异类。常识这种东西,从一开始便充满了错误。其实梦可以不醒,幻想也并非错误。你知道吗?魔女力量的来源便是幻想。”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你的臆想症发作又如何?穷人和富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画家与音乐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开朗与抑郁的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不是。看见的是不同的景色,听见的是不同的声音,经历的是不同的事物,人类本就是独自活着。” “所以就算一切只是你的幻想,那又如何?只要在你的认知里它是真实,它就是真实。千花酒店里,是不是感受到了久违的快感?你的脑子是不是开始运转了?比起日复一日地扮演普通人,是不是幻想剧更令你开心?” “不用去考虑是否合乎常理,如果一切只是个梦,只要让梦永远地持续下去。” “在理想乡里,梦可以到达永恒。” 二十八.天赋:观剧 一旦动心,接受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李铭没再追问类似于“谁建立了这个平台”“它有何目的”等等问题,那是无意义的。就像一个没出新手村的萌新直接去搜索满级boss攻略一样搞笑。 现在呈现在眼前的界面是他套用某个热门游戏的板面,对一个新手而言,熟悉的ui更容易上手搜集信息,这也是大多数游戏的ui都千篇一律的原因。玩家想要的是玩游戏的快乐,而不是对着新手教程琢磨半个月。 李铭先查看的是【任务】一栏。 【委托任务:解决洛桑班丹的瘟疫】 【委托任务:收集月光草】 【委托任务:找到杀害郑淑远的凶手】 …… 李铭一手扶额,又将【任务】一栏分门别类,先分成【行为】【探案】【收集】三类好了。【收集】类一栏基本都是搜集一些材料,很多材料的名称李铭见都没见过,暂且搁置。不过他还是在总界面上又加了一项【图鉴】。而他没有当侦探的兴趣,所以【探案】那栏也pass。 李铭主要注意力还是在【行为】那一栏,这一部分的委托透露着大量的信息,比如【委托任务:击败芬特港的敌军船只】。 “委托任务都是玩家发布的?”李铭问道。 “玩家?”黑猫正舔着自己的毛,“算了,你高兴就好。嗯,所有的委托任务都是由各个世界里的玩家发布。你也可以。只要在脑里想我要发布委托。” 我要发布委托。李铭想着。果然他的屏幕上跳出一个委托框,委托任务的前缀已经替自己加好,后面留着空白估计是用来填委托名称。值得注意的是标题下还有几行已经定下的信息。 【发布人:未知(可选择是否匿名)】 【任务等级:lv.1(不得超过人物等级)】 【请选择是否为限时任务】 【任务接受人最低等级:lv.1】 【任务最大接受人数:1】 信息量很大。李铭先退出【任务】界面,点进【人物】。 【姓名:未知】 未知?是可以自己取名的意思?而在李铭尝试着点开未知二字后,果然显示着更为具体的信息。 【您可以在此处填上自己想要的姓名】 李铭先是半开玩笑地输入“此id已被注册”,结果居然通过了。幸好这不是真实的游戏,更改id不需要购买改名卡。而他又尝试着输入更多的数字,也并没有跳出字数上限的提示。果然,虽然按照的是游戏模板,可到底与游戏有所不同。 接下来显示的是等级。 【等级:lv.1(110)】 【您不可接取超过您等级的任务、不可浏览超过您等级的商品、不会被动进入超过您等级的其他世界】 主动进入并不在限制内。但是玩家不能接取超过自己等级的任务,也就是说,有其他进入别的世界的方法。李铭联想到之前见到的【lv.3新人求大佬组队】的标题。 组队吗? 他接着往下看。 【天赋:观剧】 天赋?观剧?李铭一怔,点开详细介绍。 【您能对所选目标进行观剧】 【观剧(第一视角):您将自己的意志投入所选目标并进行观剧】 【观剧(第三视角):您将以第三视角观看所选目标并进行观剧】 仿佛看了一堆废话。李铭一手在太阳穴处轻按,眼睛瞥向黑猫,“解释一下?” “看过戏剧么?”黑猫反问。“如果将人的一生看作剧本,你就是坐在观众席上的观众,你观看戏剧的过程就是观剧。” “仅仅是人吗?”李铭问,“动物、植物、笔、房间、理论、思想呢?” “所有存在实体的事物,都可以进行观剧。不过你首先需要将实体的概念更改一下。”黑猫解释道,“我说的实体是指有具体意象的事物。如果你对语文课这个概念进行观剧,就会失败。而你对某个教室的课程表里写着的‘语文课’进行观剧,就会成功。” “鬼、亡灵不一定拥有实体,但你同样可以对它们进行观剧,只要你能‘看见’它们。” “理念、情绪、思想,都在可观剧的范围之外。而时间、空间,却在可观剧的范围之内。” “也就是‘可观测的东西’?” “不准确。一个人的情绪,比如……嫉妒,你可以从他的表情、行为、言语观测而得。你可以观测‘嫉妒’,但你无法对‘嫉妒’进行观剧。” “我大致了解了。”李铭说,“观剧的前提是有剧本。剧本即为一段时期内它的经历过程。同为历史,我可以对一个城市进行观剧,也可以对一本书上的‘历史’二字进行观剧,却不能对‘历史’本身进行观剧。因为它没有发生事件。” “然后,被我观剧的对象会怎样?如果我对一个人进行观剧,他会站着不动吗?” “不会怎样。”黑猫回复,“如果被你观剧的人在走路,他会继续走下去。如果在吃饭,他会继续吃饭。你只是观众,观众的定义就是在观众席上看演出。对戏剧进行干扰的是导演和演员。” “那我呢?我会进入什么状态?” “这就要视情况而定。”黑猫爪子于桌上一拍,李铭的界面立刻变成光屏如桌布一样铺在桌面。黑猫跳在“第三视角”四字上,“我先挑简单的讲。第三视角下的观剧其实非常简单。你集中注意力,想着要对电脑旁的娃娃观剧。” 李铭依然照做,“你的眼前会显现出几个光圈,那就是娃娃身上的‘剧本’。第三视角下的观剧剧本是断断续续的,送你剧本的家伙会将剧本剪成许多小碎片,从中递一些给你。而你只能从他给你的剧本中挑选剧本进行观剧。” “而你在挑选好要观剧的光圈后,心想开始观剧。” 李铭看到了小熊玩偶,它被一个小女孩买下。小女孩抱着它一起睡觉。 就像在看全息投影。 黑猫继续问,“你回想一下在观剧途中自己的情况。” 坐着、看玩偶。 “再回想一下你平时看见奇怪东西时的状况。” 李铭瞬间反应过来黑猫在指什么。 它的猫眼尖锐而明亮,“所谓天赋就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不管使用它的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你其实一直在对周边进行观剧,一直一直,从出生开始。” 二十九第一视角下的观剧 “至于第一视角下的观剧,解释起来就比较麻烦了。”黑猫又跳到“第一视角”四字上。“你不是一直怀疑9月22日晚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看幻想剧?都不是。你只是在观剧而已,以第一视角进行着观剧。” 李铭的嘴唇微动。 “别打断我,这解释起来着实麻烦。”黑猫不给他任何插嘴的间隙,“9月22日晚,你回房之后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冯华。之后,你以为是自己病发,就吃完药躺到床上睡了。这一段过程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那之后,你就开始以林艨的视角进行观剧。” “在你开始观剧时,你就已经根据现实世界创建了一个剧本。或者可以理解成,你拿到了一部电影的胶卷。接下来不论你做什么事,都是在新的剧本上进行,与原剧本无关。你观剧开始的时间点就是时间轴的起点。在起点前,两个剧本的背景、角色、故事完全相同。在起点后,你替换掉了‘林艨’的角色,根据世界的自动修正,‘林艨’则会成为一个新角色。你可以开始提问了。” 李铭端起酒杯,“之后就是写同人?” 他大致明白了黑猫的意思,假如观剧前的世界是一个剧本,它被拍成了一部电影,那观剧之后,就是在电影的胶卷上剪下后半部分,再接上自己拍摄的部分。 “可你先前还说观众的定义就是在观众席上看演出。对戏剧进行干扰的是导演和演员。”复制新的剧本并对新剧本进行修饰,也是干扰戏剧演出。 “那是指最初版本的戏剧,也就是导演手上的底片。你拿在手上的不过是发售于市面上的版本。虽然内容一模一样,可到底不是同一份胶卷。你对你买到的市面版再怎么修改,也不会影响导演手中的底片。” “底片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可能被扔在垃圾桶里,可能被导演烧了,可能扔在马路被谁捡了回去。” 如果将世界看作电影,在观剧开始前有一个导演拥有的最初版本。而当观剧发生,电影则被复制成无数个市面版本。这些被复制的电影胶卷在李铭意志投影时被剪下。李铭可以按照原有的剧本,自己拍一段一模一样的剧情接上,也可以拍摄自己创作的剧情接上。但不论哪种剧本,都与最初版本无关。 这种叙述与一部李铭曾经玩过的《海猫鸣泣之时》的设定极为相似。六轩岛杀人事件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之后魔女给战人看的不论多么真实,都是她自己编造的剧本。他们追寻的真相也不一定便是事实,而是他们根据观测,最后推导出的自己愿意相信的结论。 “等等。你的意思是指人的一生其实是早已写下的剧本?”不论是观看也好,还是改编也好。二者都拥有一个共有的前提,那就是最初版本的剧本已经完成的前提。 “可以说,是吧。”黑猫不以为意地晃着尾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剧,而他生命的不同时期则是戏剧表演的时间轴。” “所以……我其实可以看到未来?正在进行演出的后半部分?”李铭双眼微眯。 “如果你跟导演关系好的话,或许他会允许你提前翻阅剧本。” 根据黑猫所描述的,9月22日晚,自己在无意识下进行了第一视角的观剧,替换的角色是林艨。“林艨原本的剧本是怎样的?” “他那晚提前进入1005室,想将冯华的营养药换成加了料的东西。但是,冯华已经被杀死。林艨到达时刚好嫉妒发育完成。他将被嫉妒杀死于1005室里。顺带一提,他的剧本是作为新手福利导演送你的。其他剧本可没那么好弄到手。” “但我对他进行了观剧,他的剧本就此被替换成我改编的同人作品。‘我’躲开了冯华的攻击,并且活了下来。而林艨则作为全新的角色被杀死于其他房间。” “不错。在观剧开始之后发生的什么事都是你改编的产物。那神奇的大逃杀也是,夸张的怪物也是。其实说是你的幻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嫉妒之兽,也就是你口中的‘怪物’原本只会杀死那么一两个人,可你的改编里直接让它将酒店的人杀了个干净。啧啧啧,够狠的。你已经跟随意识到达了新的剧本世界,923事件也成了新剧本里既定发生的事实,对你而言这就是真实。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无罪吗?” “我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黑猫说,“总而言之,第一视角下的观剧是非常危险的。它并不像第三视角下的观剧只有一瞬间的事,也不能够让身体自由活动。你在发动观剧时身体一直睡在1005号室的床上,这也原封不动地被复制了下来。如果你的身体在这期间死亡,也会被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你的意志会停留在进行观剧的角色,但等这个角色死亡,你的意志便无法收回。无法收回是什么意思?就跟冤魂一样的。确实,你可以寻找新的观剧对象,替代他的角色活下去。但是,那样的话,你会是谁?” “9月22日的晚上,你是林艨,还是李铭?这次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下一次、下下一次,你可能就会忘了。因为你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在进行着观剧,你将作为剧本里的人物,沿着他的轨迹存活,甚至会连自己拥有观剧能力这件事也会遗忘。而一旦你忘记了观剧,那个让你忘记的角色就会成为你真真正正的坟墓。” 黑猫嘲讽道,“但对现在的你而言,可能意识不到那是何种情景吧?就像被圈养的羔羊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圈养一样。” “感谢茛海港的警察吧,如果不是他们把你喊醒,你还会在自己的幻想剧里游荡,找寻根本不存在的出口。我发现你有很严重的自虐倾向诶,让自己被误解成杀人凶手,被关在与世隔绝的酒店里,旁边还有怪物虎视眈眈,提心吊胆想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这么喜欢找罪受?把自己想象成一拳一个小怪的超人不好吗?你是抖m吗?” “如果我能意识到自己在编剧本,我会把自己想象成创世神的。”李铭叹口气,继续翻阅着【人物】一栏。 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第一视角的危险就在于,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是观众,只会认为自己是活在剧本世界里演员的一份子。 三十.嫉妒的种子 “然后呢?” “什么?” “开始第一视角观剧的方法。”李铭心里想着将【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收回手机桌面,茶几上的光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成功从黑猫脚下抢回自己的app。 “你还没放弃啊。”黑猫回道。 “以防万一。”如果不小心遇到了什么致命危险,他还能靠观剧的能力活下去。说不定就会有哪边的警察又把他喊醒了。 “当你脑海里想着‘万一’时,它一定会发生。”黑猫说,“而且观剧并非改变未来。” “我很清楚。”李铭回答道,“即使我通过观剧规避了一次风险,那也是另一个剧本、另一个世界。原有的‘我’依然逃脱不了噩运,他所在的世界可能被扔进垃圾桶里。” “你能分清楚就好。”黑猫没有再度进行劝说,“方法与第三视角下的方法一样。但这次你别尝试了,我可不会喊醒你。” “先选定一个目标,目标身上的光圈是你能用第三视角观剧的剧本,不用管它,直接对整个目标进行观剧。如果你不放心,或者害怕光圈重叠,只要在心里想着第一视角还是第三视角就可以。当然,如果你想加个类似‘封印解除’的咒语也不是不行。反正是你自己的天赋,怎么用也由你自己决定。” “以后我就不会随时进入观剧状态了?” “嗯,你的天赋已经被锁上了。你的咒语就是开锁的钥匙。”黑猫的语气突然放缓,“只要你不去开锁,你就能看到与普通人一样的景色,没有黑影、没有血迹、没有冲过来的汽车,也不会听到邻居的杂音、过去传来的争吵。” “恭喜你,你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别开玩笑了。”李铭轻笑一声,又往杯子里倒了些红酒,他将酒杯端在手里轻轻摇晃。“普通人是不会有‘成为普通人’这种想法的。” 天赋往下是技能栏。 【技能:演技lv.10】 【您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无人能看破您角色背后的真面目,包括您自己】 李铭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阅读。 【物品:万能翻译器、嫉妒的种子】 嫉妒的种子?难怪黑猫一直在用嫉妒举例,原来不是无故放矢。 【孕育嫉妒之兽的种子。可将其种入活物体内,成为嫉妒之种。种入后嫉妒之种不得移动。嫉妒之种会催化并吸收周围的嫉妒。被嫉妒杀死的活物在一段时间后会转化为嫉妒之兽】 【嫉妒之兽拥有“不死”特性,会本能地寻找嫉妒并进行吸收,直至范围内拥有嫉妒的活物均死亡】 【嫉妒之种吸收足够的嫉妒后将开出嫉妒之花,嫉妒之花会在一定范围内催化嫉妒,当嫉妒达到一定程度自动转化为嫉妒之兽】 【嫉妒之花的花香会污染范围内的环境,使其产生变化】 【嫉妒之花不可挪动,可作为材料,可贩卖】 【嫉妒之花凋谢后会落下新的嫉妒的种子,数目为1-3颗不等】 【嫉妒之种与嫉妒之花的作用范围均与周围的活物数量有关】 难怪自己在千花酒店只能找到零星的线索,只能从细枝末节中瞎猜。因为他看不到嫉妒。9月22日晚,有人因嫉妒杀死冯华,冯华在一段时间后转化为嫉妒之兽,也就是后来他所见到的全是藤蔓的怪物。 而嫉妒的种子,就在他手上。李铭的左手多了一个盒子,一个正方体墨盒。在它的每一面上,都刻有一个印记,共六枚。现在只有一个印记被点亮,发着淡紫的光。 那是一朵花的印记。对比自己的记忆,李铭确定它是康乃馨。如果说先前他对康乃馨没有什么感觉,在经过千花酒店的事件后,康乃馨就成为提醒他的黑历史的存在——一个妄图在幻想剧里做本格推理的蠢蛋。 所以能不能别是康乃馨?难道嫉妒之花一定是康乃馨吗?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康乃馨的印记便换成另一朵不知名的花。 真是一个唯心的世界。 印记是存放嫉妒的种子的物品栏,真正的嫉妒种子是一颗食指指甲大小,呈椭圆形的漆黑种子。李铭并不确定普通人能不能看到它,据他猜测,应该看不到。 “茛海港原本有一颗嫉妒的种子?它催化了一些人的嫉妒并诱使他们杀人?” “的确有种子。不过那时它正处于沉眠状态,相当于被封在冰柜里。原本它会在那里呆上几百年,吸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嫉妒。说不定千年以后才会开花。但是,有人唤醒了它。三年前,刘德林的嫉妒将种子唤醒了。如果只是如此就罢了,当时的嫉妒之兽只会寻找杀害自己的凶手并吸收他的嫉妒。刘德林在杀害苏怀琴后因为心慌,一直没有再踏入酒店,他将苏怀琴的尸体锁在后备箱里,那里已经超过了嫉妒之种的影响范围。所以他活了下来。” 李铭听着,微微皱了眉。“我见到的胸前的花朵?” “那是嫉妒之种的印记。” 难怪黑猫说他狠啊。李铭对着种子心想。原本的嫉妒之兽只会找寻杀害自己的嫉妒,只要跑出嫉妒之种的影响范围,也可以躲过嫉妒之兽的攻击。 原本。 但在他发动观剧之后,嫉妒之兽的设定被改变了。不再仅仅追杀一两个人,而是所有心怀嫉妒的人。同时,酒店也被他封锁了起来。为什么?因为他想推理。推理剧的犯人往往就藏在登场人物之中,所以他下意识地将酒店封锁起来。不让人进入,也不让人出去。千花酒店彻底成为与世隔绝的地方。于是,那晚在酒店的所有人都无法逃离。 “但那晚场馆内也同样发生了命案。” “我可从未承认茛海港只有一颗嫉妒的种子。”黑猫幸灾乐祸地说,“嫉妒在每个活物的心里都种下了种子。只不过它们平时是睡着的。” “而你手上的那颗,可以将它们唤醒。” 李铭沉吟道,“你口中的‘嫉妒’是真实存在的恶魔吗?传说中掌控七罪之一的恶魔?” “不,嫉妒就是嫉妒。” 语言博大精深,完全搞不懂它口中的嫉妒是什么。李铭拨弄着嫉妒的种子,也并未有什么东西被催化的感觉。 然后,李铭有一个奇妙的发现。 嫉妒的种子是可以被观剧的。 三十一.记忆外的影像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圈,却是能够观剧的证明。 出于保险起见,李铭还是问了一句,“第三视角的观剧,有什么危险吗?” “看电影的危险只会来源于外在。”黑猫几乎有问必答。 “那可未必,恐怖片里的电影说不定就是个冤魂。”不过他也明白这句话也有点抬杠的意思。李铭定了定心神,对嫉妒的种子进行观剧。 他看到了一个颁奖台,只有半米高。台后立着一杆旗,台上站着拿着奖杯的孩子与成年人。台后拉着一条横幅:庆祝我校学生获得全国知识大赛一等奖。 从身高看似乎还是个小学生。人脸模糊不清,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他从颁奖的人手上接过奖杯,台下人便开始拼命鼓掌。而他们的脸,也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在一片的模糊中,有一个东西格外清楚,宛如导演特意拉近镜头提供的特写。 花。 盛开于鼓掌之人胸口的嫉妒之花。 观剧的时间很短,还没有电视里的广告长。可李铭却愣神了很久,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才从影像里的掌声中回过神来,直接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流汀市实验小学”。 李铭飞速浏览着搜索到的结果,从中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张百年校庆的合照。照片里孩子们穿着的校服与影像中一模一样。 果然他没有记错。自己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所以即使观剧而来的影像很是模糊,他还是认了出来。但他不记得发生过什么颁奖典礼。 李铭略微思索,在关键词后又打出了“全国知识大赛”,没想到还真搜到了结果。流汀市只是一座小城市,名不见经传的那种。所以突然有学生获得了全国赛事的奖项,校方为此举办过庆功宴。时间是……2052年?他上五年级的时候? 李铭的手指微动,又找出几张当时的照片来。影像里看不清楚的东西,在照片里却照得明明白白。他盯着电脑上的照片,又从自己的相册里找到小学毕业时的合照。两张脸一模一样。 站在颁奖台上的人是他自己?! “我忘了什么?”李铭疑惑地问。 “你自己的记忆只有你自己知道。” 李铭疯狂翻阅着脑里的记忆,完全没有半点印象。那场颁奖典礼,仿佛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而他也早已与父母断了联系,原有的家被卖给了其他人。 想找的话……李铭一手在太阳穴按着,从中感受到的跳动是他心脏所传来的恐慌。 “是找不到的?你想这么说?”黑猫突然读出他的心声。 “说谎。” “如果你想找,还是能够找到的,不是吗?” 是。小学同学的名字总会有几个印象深刻的,甚至他能从学校的网站上搜索当时在任的校长和老师名单。通过班主任的名册很容易问清楚颁奖典礼的来龙去脉。如果这些人的联系方式都换了一遍,他还可以通过有关部门登记的户口找到亲身父母。 想找的话,有很多方法。 找不到,才是谎言。 李铭的双眼在两张照片中反复来回,照片上的孩子笑得天真烂漫,与记忆里的童年一样。没错,他的童年只有孩童的打闹与作业的烦恼。李铭看着看着,回想着回想着,脑海不断浮现出嫉妒之花盛开的情景。合照上一张张咧开的嘴宛如深不可测的黑洞,似乎嫉妒的藤蔓会从里面钻出。 他听到了笑声。记忆里从学校解放的大笑。一年后从小学毕业时他与同伴们在教室里胡乱涂鸦,在里面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记忆的磁带产生了断带,里面的笑声也被扭曲得断断续续和变音。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被扭曲了。 照片被扭曲了。 笑容被扭曲了。 阳光被红色填满。胸口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晃。他的头被刺得生疼,眼珠子要跳出了。 李铭猛然合上电脑,书桌因他的动作摇晃了几下。而在过了几秒之后,他又重新掀开笔记本的盖子,将照片一一删除。完成整个过程的李铭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去拿红酒杯,结果酒杯直接摔在了地上。 叮—— 李铭瞬间恢复了微笑,他抽出纸巾将溅到红酒的裤脚擦了擦,随即发现自己就在家里,可以直接换件衣服。于是他干脆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在一切折腾完毕后,李铭觉得前一刻的自己太过于神经质。 不过是忘了一些东西而已。有什么好慌的。小孩子的记忆力本来就不靠谱,很容易忘在脑后。典型的自己吓自己。 李铭将方才的意外抛在脑后,重新坐回摇椅上,他还没把【人物】那栏看完。 【交易币:1000】 【交易币为理想乡内的通用货币,可从任务和交易中获得】 为了知道1000交易币的概念,李铭又去翻了一遍【任务】栏。lv.1层次的任务报酬基本在10以内。如此说来,1000交易币也不算少了。 “每个新人都会送1000?”他问黑猫。 “又不是游戏,没有开服就送ssr这种事。”黑猫依然是讲解状态,“从嫉妒手中活下来,是你所在世界的集体事件。只要能逃出酒店,就能获得1000交易币的奖励。其他世界也或多或少有类似的世界任务。” “还真是够慷慨的。”【人物】栏的最后部分浏览完毕,李铭就打开【商城】看了看,lv.1的商品标价也就在几十与几百间浮动。里面的商品千奇百怪,有刀剑枪之类的武器,也有逍遥心法、冥想法之类的超自然功法。而魔女的锅炉、工匠的厂房、飞毯、隐身衣等等应有尽有。 只是…… 全是限时的。 李铭看了眼自己的存款,干脆将商品按高价往低价的顺序排列。如此排列之后,有一件商品令他眼前一亮。 【万能管家】定价1000交易币每月。 【您可自由设置管家的姓名、年龄、外貌、技能、性格】 【设定的技能不得超过世界等级】 【管家不可带入任务世界,管家不会提供任务完成度】 【管家不会死亡】 李铭又对比了其他商品,感觉都不如一个塞巴斯蒂安式的管家合他心意。 于是,他利落地将【万能管家】买下来。 三十二.不愿相信的人 【不公开的审判!无罪判决背后的真相】 【……就在昨日,国家安保局公布了923事件的调查结果,这起极度恶劣的杀人事件将被作为悬案列入《国家机密档案》之中……嫌疑犯李铭被判决无罪,由于审判全程私密,小编也无法得到内部消息……国家安保局局长杨苏棣在一次采访中透露了李铭被判无罪的理由……】 【距杨局长所说,李铭并未在案发现场残留指纹、凶器等证据,不在场证明也成立……故而被判无罪释放……时至今日,嫌疑人李铭都没有正面回应,他拒绝了任何采访,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我们不得而知……】 【从923事件可以看出,我国现有司法体制是否仍存在漏洞,若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否就一定无法定罪,让犯人逍遥法外呢?小编依旧会对923事件进行跟踪调查。】 报纸被一手扣在桌面上,媒体总是能捕风捉影地明讽暗讽,仿佛他们手中的才是真相。杨苏棣正对着报纸沉思,忽有一人推开他办公室的门。 “爷爷,这是怎么回事!”身着军装的少年人一把将报告书拍上办公桌。他长着与杨苏棣相似的眉眼,小麦色的皮肤令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朝气。 “进我办公室打申请了吗?” 少年人心虚地脖颈后缩,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我这是家属的看望!看望!” “就算是家属进我办公室也需要申请。”杨苏棣铁面无私地拿起座机话筒,被他的孙子杨怀朔按住手。 “我知道了……回去就补上。而且现在重点不在这儿!”杨怀朔急道,“李铭就这么被无罪释放了?怎么回事?那场通篇‘我不知道’的狡辩也能被受理?” 果然是为了李铭的事。杨苏棣心里叹了口气,他对自己的孙子再了解不过。“你想怎么审判?” “我……”杨怀朔眼神四散,“我会延后审讯,等找到了足够的证物再开庭。” “如果找不到判罪的证物呢?”杨苏棣将杨怀朔带来的报告书翻到一页,指着说,“里面写得很清楚,没有找到任何判决有罪的证物。” “没有证明他有罪的证据,难道就有证明他无罪的证据吗?”杨怀朔反驳道。 “有罪才需要证明,无罪则不需要。”杨苏棣说,“而且那晚他拥有不在场证明。千花场馆的案件发生时,李铭已经回到酒店。街上的摄像头已经提供了他无罪的证据。” “这根本算不上不在场证明。”杨怀朔眉头一拧,“只要他有同伙,就可以做到。李铭的同伙在场馆杀人,他自己则负责千花酒店的部分。” “一个人要怎么无声无息地杀死几百人?” “在晚餐里或者酒店的水库里下安眠药。” “尸检报告里可没有写发现安眠药的成分。” “那就是团伙作案,一部分人联合起来杀害另一些人。比如说住在同一间房里的人就有机会趁别人睡觉的时候动手。酒店又没有被封锁,他们完全可以杀人之后立刻从后门溜出去。” “大多数人死于失血过多。他们的四肢是被扭断的。你觉得要多少人才能在一晚上扭断几百人的脖子和四肢?” “说不定是什么机关呢。绞首架之类的……又或者酒店里根本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有某个组织在9月22日晚绑架了被害人,并命令他们互相绞首,成功的人才能活着。在第二天上午又重新送回酒店里。李铭是组织的一员,也是他们的线人。” 杨苏棣在听完后,直接用三个字让杨怀朔哑口无言,“证据呢?” “这些全部是你的猜测,法庭上讲究的是证据。” 杨怀朔嘴巴张了又张,脸被气得通红,“没有证据,就可以否定存在的可能性吗?!” “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 “李铭的人际关系和人生经历全部在你带来的报告书里。” “里面的只是部分!不一定是全部!”杨怀朔喊道,“爷爷,你们总说什么证据证据。张口闭口就是证据证据。所以你能拿出自己已经完全调查李铭的证据吗?你的手下调查了李铭摆在明面上的证据,所以他背后的经历呢?他在自己别墅里的动作呢?有没有可能在喝着红酒跟某个你不知道的人谈话?你能拿出否定这个可能性的证据吗?没有!没有证据,就能证明他没做过吗?不能!只是我们没有看见而已!因为我们看不见!看不见的东西就一定不存在吗!” 杨苏棣顿时双掌拍出巨大的声响,吓得杨怀朔停下怒吼。 “但你依然看不见。”那个证人说。 “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本身就不正常。”那个证人说。 “你又看见了什么?”杨苏棣对他的孙子沉声道。“你能看到真相吗?你当时在现场吗?你只是凭借捕风捉影来的线索,看了几本推理小说就自命不凡的旁观者。怀朔,我可不记得以前教过你用妄想断案。” “是啊。你没教过我用想象断案。”杨怀朔勾起嘴角,“但你教过我怎么让犯人逃脱审判。” “李铭和张锦不一样,他不是凶手。” “你倒是拿出他不是凶手的证据啊?!”杨怀朔两眼盯着安保局的长官,从他僵硬的表情上看出了背后的窘迫。这个象征着国家最高司法权力的办公室终于向他敞开了一间密室。没错,那些藏在暗处的,因为没有被看见就选择忽视的密室。里面挤满了上位者脑里的僵虫,堆满了受害者的尸骸,放着凶手放声大笑的歌。 没有证据,就宣告无罪。 找不到证据,就不去找。 手握铁锤的人其实根本没有探究真相的欲望,他们宁愿把空余时间拿去看戏剧,也不愿多跑几趟去查阅嫌疑人的行动路线。不在场证明?只要案发时间不在现场就是不在场证明。至于在案发时间的十年前,凶手和谁有所来往,那又有什么关系?和凶案有关吗? 二十四岁的少年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讽刺到露骨的笑容,“其实都一样的。我没有证据,你也没有证据。” “但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因为没有证据就放弃思考,放弃寻找真相。无罪判决?哈哈哈哈。一群得过且过的混子!” “我会找到李铭是犯人的证据。我会证明给你看。”杨怀朔从他的胸口抠下警徽,扔在杨苏棣面前。 “果然我还是适合当侦探,而不是警察。” 三十三.李铭的理论 冯原在他的诊所里看报纸,正是占据着头条的【不公开的审判!无罪判决背后的真相】。他办公桌旁宽大的落地窗被窗帘完美地遮挡起来。即使是白日,冯原也不得不打开诊所的电灯。 这时,敲门声传来。冯原并不意外地说道。 “请进。” 两天前,冯原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自称为杨怀朔,他想了解事件背后的真相,听说自己是李铭的主治医生,故而想登门拜访。 真相啊……或许永远也得不到了。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见到杨怀朔的那瞬间他就分析出对方的情绪。焦躁、愤怒。当然,从两天前的通话里就能听出杨怀朔的性格。通话过程中,杨怀朔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您好”便开始询问李铭的相关事宜。他以前发生过什么,所以会对“无罪判决”产生应激反应。 就像现在。 年轻的小伙子简单地问了一声好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办公室。即使表现得再怎么冷静,不停打转的眼睛已经说明这个人时刻在假想着凶案与凶手。他在观察周围环境,确认存在可能性的证据。 李铭也拥有这个习惯,每当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总会先行观察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同的人痕迹。冯原猜测杨怀朔可能跟李铭一样是推理迷。 “是杨怀朔先生吗?请坐。” “打扰了,冯医生。”杨怀朔对冯原鞠了一躬。在这个年代还鞠躬的人可不多。 “不用客气。要喝茶吗?” “谢谢。”杨怀朔坐在办公桌前的椅上,目光还好奇地扫着窗帘。 冯原泡着茶,笑道,“这几天刚加上的。” “刚加上?” “与其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盯着,还不如开灯。现在我连抠脚都不好意思。” 杨怀朔觉得冯原最后那句是调侃居多,因为这位医生穿着皮鞋。“是志愿者吗?” “嗯。每天把我的诊所围得水泄不通。” 报告书里是有写着诊所以及院方的困扰,可杨怀朔没想到这么严重。“警察呢?不报警吗?” “他们只是坐在路边,警察来了也只说社会实践。没有办法啊。”冯原的茶泡好了,“可能要过那么几个月才会平息吧。” 这是否称得上犯罪呢?名为正义的犯罪。杨怀朔甚至无法将他们送上法庭。他只能“切”一声,对自己爷爷的不满更上一层。 “李铭以前一直在你手上治疗?”杨怀朔问。 “嗯,大概是三年前吧?经纪人跑过来要我给他治疗。” “三年前?李铭开始演戏的时候?” “不不不。他那时刚签约,还在集体培训中。” “他的经纪人是怎么发现李铭有精神病的?” “是李铭自己提出来的。说起来还真是惊讶,初次见面时我没有从他身上发现半点奇怪的地方。”冯原说,“也许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演戏了也说不定。” “李铭的症状是什么?” “最严重的是幻觉。他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偶尔和他同行时,李铭会突然绕个圈子走,他说走道的中间被箱子挡住了。后来他的症状加深,五感都受到影响,已经跟我们生活在不同世界了。” “治疗没有用么?” “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如果他某一天发病,会不会出现攻击性行为?” “我认为不会。你似乎对精神病有很深的误解。精神病可不是只有电视剧里突然跑出来对你乱抓一通的疯子。”冯原郑重道,“他们其实也是受害者,看见不同的风景、听见不同的声音,继而对自己生活的世界产生怀疑。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一群人生活在一起,会对周围的一切开始感知。他们将感知到的通过言语行为表达出来,即是生活。所以人判定同类的标准并非是染色体nda,而是认同。一个人与你聊天,你就被认同了。一群人与你聊天玩乐,你才生活在共有社会。以上的理论是李铭在某次治疗中与我提到的。他认为成为一个正常人,首先就要符合社会上对正常人的定义,也就是遵守规则。所以我认为李铭不会去杀人,成为普通人是他一直以来的执念,而普通人的规矩便是不可违法。他是一丝不苟的演员,不可违法的规矩写在他的剧本上,要想成功扮演普通人的角色,他就一定要遵循人设。” “但这些只是自我约束不是么?再自律的人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如果李铭哪一天不想演了,他就没有必要遵循人设。” “你那是普通人的理论。”冯原叹道,“普通人与患者是不同的。普通人的字典里愿望是可以随意抛弃的东西,因为不论你的愿望实现与否,周围都会有人对你的行为做出回应,在那一刻,你的行为就会被认可。但对李铭是不一样的。没有人会回应他的世界,所有人都在否定他的世界。换而言之,他的自我一直在被别人否定着。” “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你会认为自己是猿猴的同类吗?一个人否定了【与猿猴是同类】的概念,一群人否定了【与猿猴是同类】的概念,那它就是不存在的。人类就是一个新物种。李铭就是处于被【不存在】的边缘。【成为普通人】与其说是愿意,不如说是回归群体的方式。只有成为普通人,他才会被承认,他才能够存在。” 杨怀朔无法理解,他的疑惑正是基于“并非同类”上衍生的反应。人不会理解花草虫鱼的世界,因为我们不是同类。 本想搜寻李铭是凶手的证据,却似乎接触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杨怀朔将医生的话一一记在本上,打算回去翻阅一些心理学的书籍。“谢谢。” “我也没帮上什么。”冯原笑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李铭现在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自从事件发生,他就再没来过我的诊所。” 杨怀朔起身,又向冯原鞠了一躬,“你给我提供了不小的思路。谢谢。我就先告辞了。” “慢走。” 杨怀朔的手还未握上门把手,便见门自己开了。有人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该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美丽?优雅?似乎都不准确。他像是画上的贵族,在某个钟声里慢慢走出。阳光成为他的发色,大海融入他的眼睛。 画上的贵族对他微微一笑,侧身让过走道。他并非贵族,而是管家。 杨怀朔多看了几眼,外国人?身为安保局局长的孙子,杨怀朔自然能够获得别人无法拥有的情报。他知道最近并没有外国贵族入境的申请。 那他是谁? 杨怀朔将疑惑记在心里,走出了冯原的诊所。 三十四.告别 冯原也在疑惑眼前气质超凡的外国人是谁。今日他的预约只有杨怀朔一个。 所幸来人很快表明了来意,身着燕尾服的男人对他和善地笑道,“您好。我是阿尔维斯。现在正担任李铭先生的管家。” “李铭?!”冯原又惊又喜,虽然他不知道李铭何时多了一个管家,可这并不妨碍他对李铭的关心。冯原害怕哪一天在报纸头条上看到李铭自杀的新闻,“他没事吧?” “承蒙关照,主人现在很好。”阿尔维斯很快回答。 很好?冯原更担心了。“是吗?他手机一直关机,我根本联系不上。” “主人只是换了一个号码,毕竟原来的电话太过忙碌,会影响日常生活。”阿尔维斯递出一张名片,“今日我也是为治疗的事而来。我的主人已经错过两次例行检查,他很过意不去,所以命我来邀请您共进晚餐。” 至于李铭不亲自来诊所检查的原因,阿尔维斯并没有提,冯原也能够猜到。他接过名片,上面写着晚餐的时间和地址。笔迹是李铭的,他的字还是那么飘逸。“我明白了,我会准时赴约。” “他真的没事吗?有没有看报纸之类的?有没有按时吃药?” 对于冯原的追问,阿尔维斯从容不迫地回答,“请安心,主人一切安好。” …… 李铭所写的地址正是他位于东郊的别墅。冯原循着地址开车找来,便见阿尔维斯早有所料地在别墅外的铁门处等候。 路边的泥土坑坑洼洼,阿尔维斯愧疚地说,“本打算种一些花草,可有一些事耽搁了。让您看到如此不雅的一幕真是十分抱歉。” “耽搁了?”冯原问。 阿尔维斯笑而不语,其实李铭的原话是“反正这套别墅马上就要送出去,没必要再喊人来吵吵闹闹,就这样放着吧”。管家当然不会违背主人的决定,即使这将是他履历上的污点。 见阿尔维斯不想回答,冯原也扯了些别的问题,“别墅是你一人打扫的?没有其他佣人?” “主人不喜吵闹。”阿尔维斯将冯原领到中庭的门前,弯腰道,“请进。” 一路上别墅里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不留给外界一点空隙,中庭却是大肆敞开。水波荡漾,月光映在中庭的池塘里。 冯原一眼就见到坐在池旁的李铭。他在中庭里放了个小圆木桌,整个人看起来轻松写意。看来并未受到外界舆论的影响。 冯原松了口气,走过去。“你什么时候雇的管家?” “阿尔维斯吗?不久前。”李铭回答。 “我记得你更喜欢古风。”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许是在自己家里,李铭比较放松。他今晚就穿着普通的休闲装,纽扣也随意地扣上几个。冯原一开始看到阿尔维斯的做派还以为李铭想要效仿欧洲的贵族。如今看来只是找了一个外国管家而已。 “看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之前还担心你会不会被最近的事影响。” “我一向不玩社交软件。” 二人说话间,阿尔维斯已经端着晚餐过来。今日的晚餐基本遵循着冯原的喜好——银鱼羹与龙井虾仁。但显然这番心意并没有被冯原留意,他只是粗略地吃了几口后,就迫不及待地问,“最近有发病么?” “没有。”冯原刚想放下的心又被李铭的下一句话吊起来,“冯医生,今天是最后一次例行治疗。” “这段时日受你照顾,我很感激。” “怎么突然……”冯原支支吾吾道,“为什么?是不想治疗了?还是害怕对我的诊所产生影响?如果是后者,那大可不必……” “你把我想的太高尚了。”李铭哭笑不得,“只是我不想治疗了而已。” 冯原沉默了几秒,才问道,“我听说你与公司解约,所以你也不打算继续演戏了?” “嗯。”李铭倚在靠背上,“那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让我更累。” “最近发生了什么?” “我最近在思考。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李铭说,“还有,被多数人认可的就一定是正确吗。” “人被他人感知与认可,才算存在。这是你以前说过的话。” “现在我依然不会收回。”李铭笑道,“但你不能指望鱼会回应人。” 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否认自己与别人是同类,冯原立刻说,“但你是人!即使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你依然是我们的同类。” “区分同类的方式从来不是染色体dna,而是认可。医生,我现在才明白。治疗本身就代表着否定。我只要有一天在被治疗,就一天在被否定。否定意味着什么呢?就意味着我不被认可。不被认可,就并非同类。而如果我不去治疗,我依然不会被认可,依然不是你们的同类。所以不论治疗与否,结果只有一个。”李铭总结道,“我并非与你们是同类,而是一个全新的……区别于普通人的新物种。” “我以前的做法,就像马戏团里的老虎,只是取悦别人的玩具。那很累,我想我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中庭陷入一段长时间的寂静,之后二人并未谈话,只是默默地享用完晚餐。 临别时,冯原才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理想乡。”李铭说出了三个字。 “理想乡?” “一个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地方。”这句话一出,李铭便看到冯原瞪大的双眼。他心里带着些许得意,调皮地说,“骗你的。” “啊?” “怎么会有那种地方。骗你的。”李铭又接上一句,“因为今晚你来了。” “你是说,因为我来了,你才改变了想法?”与李铭相识多年,冯原也渐渐了解他说话的方式。 “是啊。我给阿尔维斯的命令是,亲手将邀请函送到你手上。” “这有什么不同?” “很不同。”李铭点头,“你能看到他。” “我……能看到?”一个大活人在那儿怎么可能看不到? “所以不是我疯了。”李铭不会告诉冯原有关于阿尔维斯和理想乡的秘密。 因为那是不被理解的。即使冯原能够看到阿尔维斯的相貌,听到阿尔维斯的声音,他也不会理解。 因为他们不是同类。 “阿尔维斯,股份卖得怎么样了?”李铭问。 “一周内能够抛售完毕。”阿尔维斯细心地替他的主人呈上饭后点心,“接下来去的地方您有决定好吗?” 这是之前李铭与他商议的事。房华市已经不适合居住了,住在这里他每天都要检查有没有摄像头,有没有远处偷拍的照相机。所以,还是搬走吧。 “你有什么推荐的?” “西洋边的莱顿共和国鼓励移民,丁斯坦堡被连续评为最安全的城市,也是居住的好地方。” “不用一条一条跟我说,只需要提出你认为最合适的。” “范达因国。它是一个位于碧轮海中的岛国,因为地处偏僻,发展滞缓,与国际隔绝。更重要的是,它是新成立的国度,制度不完善,需要很多很多钱。”阿尔维斯湛蓝的眼睛熠熠生辉。 “好吧,就去那里。明天帮我买去茛海港的机票。等你手上的事都处理完再去接我。” “遵命。”阿尔维斯忠诚地回复。 三十五.因斯蒂·博瓦迪亚 “李铭买了去茛海港的机票?”杨怀朔接到电话的瞬间从床上跳起,一只手套着衣服裤子,“什么时候的飞机?” “今天中午12点35的航班。大概2点左右会到。”电话里的人说,“这班已经来不及了,我帮你买了下一班的。你赶一赶说不定能遇上。对了,如果你爷爷查到我黑了系统,你要替我背锅啊。” “谢了,我知道。”杨怀朔风风火火地跑出酒店,他匆匆挂断电话,看了看上面的时间。还剩一个小时。 距离无罪判决已经过了五天,李铭这时候去茛海港做什么?杨怀朔满怀恶意的揣测,他要去清理证物,说不定去见某个组织的人物。杨怀朔一直在寻找李铭的踪迹,他买在东郊的别墅密不透风,根本不知道人在里面干什么。而杨怀朔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因为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就私闯民宅。 在飞机上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杨怀朔目光不时往云层上飘,如果他是电影里的主角,此时一定会拉个滑翔翼下去。 而当他从出口处走出,立刻被闪光灯闪花了眼。机场出口处的广场摄影机围起,摄影机后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一见有人出来,立刻两眼发光地转过双眼。见不是他们等的人,又失望地缩回去聊天嗑瓜子。 杨怀朔直接抓了个记者问,“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等李铭啊。”记者不耐烦地摆摆手,将摄像头对准机场出口。 李铭不是在上一班飞机吗?杨怀朔差点脱口而出,他被人群挤来挤去,终于走出了机场。这段只有几百米的路他愣是花了一个小时。 杨怀朔抹掉汗珠,找到无人的角落,拨通电话。“茛海港的机场全是人,怎么回事?” “就在你上飞机之后,网上有人拍下了李铭候机的照片。说是下午三点五十的航班。于是,想堵他的人全都聚集到了机场。” “你不是说他买的12点35分的票?” “后台里显示确实是上一班。” 那……现在网上传的……是假消息?!杨怀朔连忙问,“你能不能黑进茛海港的街头录像,找李铭的位置?” “我的大少爷,你是想我进局子啊!” “废话少说,出事了我担着!” “好好,给我三十分钟。” 这三十分钟,杨怀朔自然不会闲着。他不认为李铭会没事来茛海港旅游。 他一定……一定有什么目的。 所以现在能够设想的李铭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当然是923事件的案发地,正被封锁的千花酒店! …… “你一直盯着那个方向,有什么在意的吗?” 老板娘将布丁放在李铭面前的桌上,随口问道。这家名为“芋圆”的甜品店开在距离千花酒店3千米的金树银花大厦的十层。曾经也是网红过的店面。因为只有从这里,才能完整地观看茛海港的风景。在金树银花大厦的最顶部,还修建了一个观光台。 但今天下午,“芋圆”的生意并不是很好,只有零星的个位数客人。所以老板娘才会注意到这个坐在窗边,一直看着一个方向的客人。 李铭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贴在墙上的海报,“他是?” “我女儿喜欢的一个明星。叫什么……人老了,不太关注这些。似乎是什么乐团的成员,听说也死在923事件里。” “真恐怖呢,居然发生在这么近的地方。”老板娘叹息道。“不知道犯人逮捕了没有。” 有客人插嘴道,“不是说犯人被无罪释放了吗?因为精神病什么的。” “没错。也是一个大明星,是叫李铭?我以前还是他的路人粉,还好脱粉得早,不像他的脑残粉一样粉了个杀人犯还在用精神病当借口。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是我家崽崽好,奶声奶气的。对了,你有看他最近的综艺吗?超级可爱,简直萌化了。”那张桌子的话题很快又转到新出的《明星面对面》节目上。 李铭所在的位置刚好与她们隔了一个柱子,她们看不到与老板娘对话的人脸。也不知道自己议论的凶手就在她们身旁。 而李铭来茛海港的理由也很简单,只是想看看完全盛开的嫉妒之花是什么样子。这是只有他能够看见的风景。 那晚,在买下阿尔维斯后,李铭问黑猫,“阿尔维斯能被别人看见吗?” 不会出现去超市买物品路人眼中只有漂浮的蔬菜等等场景吧? “能。”黑猫回答。 “为什么阿尔维斯能被看见,嫉妒之花却不行?” “嫉妒之花是本土产物,世界规则下它就是不能被普通人看见。阿尔维斯是理想乡的产物,理想乡的规则可是通用的。” “理想乡……到底是什么?” “一个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地方。本土的嫉妒之花别人是看不见的,但如果你将自己培育的嫉妒之花拿出来,它就能被别人看见。因为你培育的嫉妒之花是属于你的,你是理想乡的一份子,你培育的嫉妒之花也属于理想乡。基于理想乡内通用的原则,它就能被其他人看见。” “我观剧到的影像,其他人也能看见?” “不能。那是你的天赋。但如果你说给别人听,他们会相信的吧。比起一些千奇百怪的世界,你看到的那点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黑猫伸着懒腰,“看来你没什么其他问题,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走了。” “还有一个。” “什么?” “你是谁?” 黑猫露出了神似人脸的笑容,“在你看到【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时,脑里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如果有个新手指引就好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理想乡啊。 回忆被短信提示音打断,是阿尔维斯发来的消息,李铭最后看了几眼嫉妒之花。那巨大的花朵以酒店和场馆为根茎,层层缠绕。它的藤蔓如柳枝下垂,触碰到从底下经过的人群。它的花瓣随风飘落,比起小姑娘向往的樱花林风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铭没有动布丁一口,老板娘一边想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浪费,一边朝他之前的方向看去,但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所以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啊!李铭!”旁边桌的客人突然指着他喊。 被她指着的人耸了耸肩,无辜道,“小姐,你认错人了。我只是和那个杀人犯长得很像。” “对啊。李铭的飞机还没到呢。”客人的闺蜜拿出手机,“看,她们都等在那儿。” “对不起。”年轻的姑娘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发出稚嫩地道歉。 “没关系。”李铭说,“最近因为长得像,我就经常遇到类似的事。” “那你真的好惨哦。” “是啊,所以请你以后别认错了。总是被当成另一个人指指点点,我心里也是一股气。” “嗯。以后不会了。我们只针对杀人犯。” “谢谢。”李铭给予了她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真的跟李铭好像。小姑娘心想,觉得脸颊发烫。 不过比那个杀人犯温柔多了。 人啊,看不见的不会相信。 看见的也不会相信。 所以他们究竟相信着什么呢? 汽车的发动机“呜呜”地转动。一个人从车旁跑过。 阿尔维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奔跑的人影,“刚刚跑过去的人是杨怀朔,杨苏棣的孙子。在冯原的诊所里遇到过他,似乎在调查您的事。要处理吗?” “不用管他。”李铭漫不经心地回答,“反正什么也查不到。” 不存在的事物,任他怎么调查,也看不见。 “了解。”阿尔维斯说,“世华传媒公司发来消息,说您的替身已经安排好。在一个月后会以自杀完结。” “别墅的钥匙呢?” “已经放在总负责人的办公桌上。” “干的不错。以后没必要再与他们联系了。” “主人,居住在范达因国,是否需要一个与之相称的名字呢?” “也是。在西方国家还用原有的名字也太显眼了。就叫……” “因斯蒂。”李铭从自己的记忆里挖出一个名字。 “因斯蒂·博瓦迪亚。” “是有什么特殊意义的名字吗?” “没有。仅仅是以前演过的一个角色的名字。” 从今往后,这才是写在他资料上的名字。 第一卷小结 本来我还在考虑这么短的一卷需不需要写个小结,结果下班回来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没人规定三十几章就不能算一卷吧?(笑) 第一卷的标题是“嫉妒之花”,然而故事并没有围绕嫉妒之花展开,挂羊头卖狗肉。我最初的想法是将嫉妒之花作为引子,一个令李铭转变的引子。李铭原先是作为异于常人的精神病人生活,他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可能一开始大家会以为这是个灵异文?和鬼斗智斗勇之类的。结果后来写成观剧的天赋是不是一头雾水和略微失望呢? 我不知道作为读者会对这段情节有怎样的看法,毕竟我是先做的人设,而后填补的剧情。而读者则是跟作者相反,从过程推结果。所以我相信会有一些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而这也是我头疼的地方,目前,还没找到解决办法……可能等以后我对文笔和节奏的把控更好之后会有所缓解? 第一卷主要写的是李铭作为精神病人到正常人的过度。这里的“精神病人”与“正常人”都是从他自我认知的角度说的。在事件没有开始的时候,李铭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认为这是错误的,是他大脑病变而产生的病。也是现实世界里的正常人的看法。 但这不是现实世界,是小说。主角就是该有些特权的。李铭看到的东西其实存在,只不过不会被普通人观测到。而等他接触到理想乡后,李铭意识到世上还存在着许多与他相似的同类。于是,他成为了正常人。 他在医生所在的世界是异类,在理想乡的世界却是正常。这就是观测与感知不同所带来的差异。为了对比,我就加入了杨怀朔这个角色。他将作为一个与主角对立的看不见幻想的角色登场,也是为了让大家看一看,李铭视角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而在整个一卷写完之后,我自己也重新去翻了一遍,怎么说呢,节奏的问题很严重。与嫉妒战斗的部分太仓促了,完全没有战斗的氛围。而后面长篇大论的解释也会让人不耐烦。这也是我今后会注意的地方,虽然我还是不会写战斗(摔) 至此,第一卷的总结结束。而第二卷的舞台我则会放在别的世界,会有更多拥有理想乡的人物登场,也会着重写主角与他们的互动。比方说我们的男二,本作战力担当。 卷名暂定为“双重镇”吧。看到这个名字,你们觉得会是怎样的故事呢?这一卷我预感会比一卷长。 最后,感谢所有打赏和投票的人,是你们的支持提供我写作的动力。在这本书前我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日更的作者。每当我想着今天算了的时候,就会暗搓搓地打开后台看你们投的票票(???-)_疯狂暗示(划掉) 本次卷末总结就到此为止。我们下一卷卷末总结再见吧~拜拜~ 一.异国 贵妇的红唇酿成了酒,被拥她的人一饮而下。她用戴着蓝宝石的手拢上舞伴的肩,在舞池里踏着夜曲的舞步。食物的香味传入乐者的房间里,他们动了动鼻梁,又提起手风琴拉出新的蓝调。 范达因,这个新生的国度尚未剔去旧有的遗骸,贵族奢华的风俗依旧侵蚀着它的方方面面。他们仿照了国际上的制度,保留国王,成立议会。不过,现在国内的旧贵族还未完成到财阀的转型,所以明面上看,范达因王国似乎已经落后了一个时代。 但这样的王国对一些特殊的客人却是刚刚好。 范达因的国王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从他的座位上起身,走向新生的财阀。他们如今掌握着国家的命脉,一个新生的国家需要什么?钱!大量的钱! 发放福利需要钱!公共建设需要钱!赡养军队需要钱!科研开发需要钱!所以虽然身为国王,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在财阀面前却表现得谦卑恭顺。 “今晚的月色也是如此美丽明亮。”他以此句作为开场白,以提醒他人到来。 “陛下。”正与别人谈话的达·席尔瓦也回了一礼,不论国王的权力如何,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您今夜也是光彩照人。” “月光能够动人是承了太阳的情。”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说,“这位是?” 达·席尔瓦立刻介绍道,“他是博瓦迪亚卿。学院的建设全靠他带来的黄金。所以如今我们都称他为‘黄金的博瓦迪亚’。” “欢迎来到范达因。黄金的博瓦迪亚。”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上前,给予初见的客人一个热情的拥抱。“您似乎有东方的血统?” 因斯蒂·博瓦迪亚微微颔首,露出一个腼腆矜持的微笑。“我是一个混血儿。” 至于具体是哪个国家的混血,他并没有提。多尔比斯也没有问。“范达因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儿,若有合适的建议请务必放到议会的桌上。当然,如果我有错误的念头,也请您帮忙扼杀于摇篮里。” “能为陛下服务,是我的荣幸。”二人互相碰杯,充满十足的默契。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的下场令宴会进入了第二阶段。贵族夫人们逐渐退回到她们的社交圈里,用羽扇半遮脸,偷偷打量新开的客人。 正如西方人在东方会受到瞩目,一张极具东方特色的脸也会被众多人好奇。 “他就是黄金的博瓦迪亚?” “据说富可敌国。” “这么年轻就拥有庞大的财产,该不会是哪位皇室的后裔吧?” “皇室会与外人通婚吗?” “而且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混血呢。” 来自东方的神秘人,携带大量黄金买下范达因的一座古堡。听起来极富童话色彩。一时间,黄金的博瓦迪亚成为范达因贵族口中最常见的名字。 而被他们谈论的因斯蒂·博瓦迪亚在回到古堡后,立刻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漆黑的假发,再拿下隐形眼镜。标准的西方容貌。其实阿尔维斯的设定里有易容这一项。他可以直接变换人面。但那样的话,被其他人看到就略显惊悚些。所以阿尔维斯就退而求其次,制作了人皮面具与假发。 真正的因斯蒂·博瓦迪亚对宴会根本没兴趣,在收到请帖时就打发了万能管家过去,连理由都是“不想去”。真是个任性的主人。 阿尔维斯步入城堡,这座三层楼的古堡包括周围400平方米的土地都被李铭买下来,现在完全私有。至于李铭为何有这么多钱,现在还属于秘密。他给予阿尔维斯的资料里也是大量公司的股份信息,并非涉及到具体的黄金。 他的主人正在花园里对着薰衣草沉思。作为万能管家,阿尔维斯十分贴心地问道,“薰衣草有什么问题吗?主人。” “宴会结束了?” “嗯。与一些贵族进行了谈话。诺奥·马丁斯递了一封邀请函。” “诺奥·马丁斯?” “一直试图建立狩猎场的贵族。” “推掉。” “可以吗?如此不符合礼仪。” “没关系。”李铭说,“范达因再怎么看着像中世纪,现在也是2069年。议会不会让他乱来的。说起来,阿尔维斯,你能看出这株薰衣草有什么不同吗?” 阿尔维斯对李铭所指的那株薰衣草仔细观察,“颜色更艳,茎络也更为挺直。” “我将嫉妒的种子给了它。”李铭还用缎带替它扎了个蝴蝶结作标记。“植物也算活物,可植物也会嫉妒吗?我就用这株薰衣草做了个实验。虽然种植成功了,但变化似乎不大。” “可能是时间与数目的缘故。”阿尔维斯替李铭分析道,“嫉妒之种起到催化作用,可也仅仅是催化。距离生长完成依然需要时间。主人,您什么时候种下的?” “今天下午。” “或许多给它一点时间会有所不同。”阿尔维斯又道,“而是嫉妒的生长与嫉妒的数目和程度有关。就算植物间也会存在嫉妒,可相较于人,也是微乎其微。所以产生的影响也不如人形明显。” 有道理。李铭思考了一阵,问道,“被嫉妒杀死的尸体会诞生嫉妒之兽。如果这株薰衣草吸收了其他薰衣草的养分,令它们死亡,会从里面诞生出嫉妒之兽吗?” 阿尔维斯的知识库里也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难不倒万能的管家,“只需将这两株单独培育就能知道结果。我能替您代劳。” “不行。如果交由你培育就不能卖入理想乡。”不得不承认理想乡在下属方面是一点也不给空子钻,想想也是,一个万能管家只需要1000交易币每月。如果运用得当他能替主人一天24小时刷任务,就跟工作室开按键似的。“你替我去收集养花的资料。明天也去买些其他品种的花过来。” 既然要实验,就实验得彻底一点。不光是同品种,不同品种被嫉妒的影响也需要详细记录。李铭浏览着【任务】栏的界面。也许不久以后他就可以接受培育植物的委托。 二.萌新进阶攻略 李铭开始了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实验。范达因国的薰衣草花期在十一月。若按正常的发育速度,李铭肯定等不到那个时候。不过,在种下嫉妒的种子后,那株薰衣草的生长明显提速了。 为了对比,李铭还特地标记了另一株薰衣草,得出的结论是,目前体内有嫉妒之种的薰衣草生长要快两倍。但还不够。嫉妒还不够多。 李铭在标记的薰衣草上加了一把伞。这伞会让它晒不到阳光。他绕开被标记的薰衣草替其他的花草施肥,替它们修剪枝叶。而被遗下的那株,果然开始疯狂生长。它周围的花草变得萎靡,出现枯水症状。于是李铭会给它们浇水,而这会引发新一轮的嫉妒。 终于,一株被催生的嫉妒之花诞生了,前前后后共花了李铭二十多天的时间。它是茛海港那朵嫉妒之花的缩小版,李铭亲眼见证了9月22日晚错过的开花瞬间。以被标记的薰衣草为轴,现在它已不是薰衣草的形状,原有的花蕾被新的叶片替代,细长尖锐,叶边藏着层层锯齿。它的花枝变得粗大柔软,也不再挺直,而是垂落地面。周围被它吸干的花叶互相缠绕,如编绳一般将它们互相连结,最后将轴心包裹其中。然后,鲜红的花朵开放了。而它的藤蔓上,也开出细小的紫色花瓣。 而他的城堡,已满是嫉妒之花的花香。植物之间被嫉妒杀死的尸体也会化成嫉妒之兽,不过形态与之前不同。它们以枯枝散叶为形,挤满植物的根茎、遮挡它们的阳光、吸收它们的水源,从而杀死它们。总而言之,对同类的杀伤力巨大,对非同类的影响则较少。另外先前提到的嫉妒之花会污染环境,李铭还没有看到结果。现在的问题是,怎么采集。 直接摘? 也太简单粗暴了。李铭尝试地摘下它藤蔓上的花朵,嫉妒之花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这或许是因为李铭被判定为【嫉妒的种子】的主人。不久前,阿尔维斯曾被它攻击过。也幸亏李铭给予了阿尔维斯这个世界最高的数值,阿尔维斯才会毫发无伤。 藤蔓上的花朵并未被理想乡承认。果然还是得最上面那朵红色的。 【嫉妒之花】 【所有者:李铭】 【可贩卖100交易币】 李铭看了看上面的100交易币,又看了看阿尔维斯的1000交易币。脑海里对阿尔维斯的价值进行了重新评估。他花了20天才培育出一朵嫉妒之花,买阿尔维斯一个月就要花200天!最关键的是,他还不能用多余的嫉妒之种广为培育,因为理想乡对种植材料的判定是亲力而为! 什么叫亲力而为?意思是机器大生产也不行!洒水、施肥都得自己来!鬼知道理想乡是通过什么方法监督的,但它很坚决地断绝了李铭坐山吃老本的想法。 确实,他可以放弃阿尔维斯,靠着一点一点培育嫉妒之花攒钱。可钱从不是攒出来的。若是套用现实世界的说法,则是你在银行存的钱永远赶不上货币贬值的速度。熟知金融运作的李铭当然不会依靠攒的方式。 更何况,这20天,他也没有光盯着花朵。李铭重新把论坛翻了出来,并进行筛选。而一个名为“高等位面攻略组”的id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个id发布了大量的研究攻略。不像一个人能完成的作品,更像多人集合的团队。而被他们置顶的则是一个萌新攻略。 【高等位面攻略组:萌新进阶攻略】 在这个帖子里,攻略组解释了李铭的许多疑惑。 【本帖送给各位萌新,当然,如果你已经lv6甚至lv9才能看到这个帖子,我们只能对你说一句“大佬,求带飞”。】 【1.什么是萌新?】 【lv.1–lv.3的人是萌新。如果你不懂什么lv.1,请在脑海里喊六个字:套用人物面板。如果你连人物面板都没看就点进来,建议你先退回去看完面板,再心道“回论坛”。】 【2.什么是与世隔绝的理想乡】 【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得出正确的结果,但就目前搜集的情报所示,你可以将理想乡理解为精神社会——一群意识集合体共同塑造的平台。在此之前你需要了解“什么是位面”(附链接) 如果你是高等位面,就该对精神与虚拟平台广为了解。如果你是低等位面,请暂且理解为神的恩赐、神的天堂。】 【理想乡内所有的模式都是由你自己决定,你可以在此实现自己的愿望。但请记住心想事成不代表你可以滥用,一旦你不符合理想乡的要求,就会被踢出理想乡。】 【3.高等位面攻略组是谁】 【由一群高等级玩家组成的攻略组。等你们到达lv.7,理想乡也会向你们发布研究任务。】 【4.如何操控理想乡】 【心里想。】 【5.进入理想乡的要求是什么】 【攻略组也在探讨。】 【6.什么是等级】 【等级是你在理想乡获得权限的门槛。你接到的委托、可购买和贩卖的商品等等都不得超过自身等级。如果你不懂什么委托、商品,请先退回主界面心里默念。】 【7.萌新在理想乡需要做些什么】 【所有来到理想乡的玩家都抱有愿望,想实现愿望你就需要提升实力。实力的表达方式有多种,我们一般以等级为证。在你的等级旁边有进度条,lv.1升lv.2需要十点经验值,当你完成一项任务,就会获得一点经验值。如果是lv.2.升lv.3,每完成一项任务就会获得两点经验值。以此类推,一步一步往上升级,获取更多权限。】 【8.经验值怎么获得】 【完成任务。任务分为委托任务和世界任务。委托任务为玩家发布,具体请自行摸索。世界任务由管理员发布。别问我管理员是谁,我也不知道。就连给这个帖子加精置顶的人我都不认识。完成任务后,你就会获得经验值与交易币。但是!!!任务过程是会有伤亡的!请萌新们一定要注意!我们也不想看到一朵朵娇花刚来报道第二天就消失。所以!攻略组特地准备一份“世界任务基础知识”(附链接)。萌新们一定要看!如果你自己想死,我们也不拦着你。】 【9.什么是交易币】 【理想乡内的通用货币。可以用来购买商品。】 【10.商品】 【心中默念商城,就会打开商城界面。里面陈列的则是商品。商品购买需要交易币,贩卖商品则会获得交易币。须知,玩家没有私下交易的平台。同一商品在不同位面的价格会有所不同。理想乡内自有一套汇率程序,所有的商品将按价值被换算成交易币。如果你不懂什么是商品的价值和汇率,请查看“各位面商品价目表”(附链接)。】 三.萌新进阶攻略(二) 【11.适合萌新的商品】 【你们在加入理想乡前都会经历一场本世界的世界任务,因此,我就默认你们手上存有一笔财产。以下将列举适合萌新发展的商品,交易币的价格将替换成各位面的价格,不用担心出现价格不同的情况。但是,在下拉之前,你们需要思考今后的发展方向。具体请查看“理想乡的发展分支”(附链接)。 由于攻略组内没有生活玩家,故而本攻略不讨论养殖、打造等生活类技能。另外,特殊位面的必需品请自行研究。】 【如果你喜欢探索与冒险,喜欢高投入高回报,那你就避不开世界任务,为此有几件商品几乎是所有玩家必备物品(包括现有的几位大佬)。】 【(1)四次元口袋–异次元空间。前者为lv.1商品,50交易币可买,时效为365天。后者为进阶商品,视规模与实用性5000-不等。若你想进入其他位面完成任务,必须准备四次元口袋。你进入其他位面时,除了身上携带的物品,其余物品不会准许带入。初期你不会有那么多道具,但渐渐的,你会发现身上的道具太多,拿在手里或背个包又重又显眼。这时,一个四次元口袋就很有必要。里面空间大小可以通过交易币升级,而且可以随意随时存放物品。在口袋里,时间是静止的,不用担心食物发霉问题。】 【(2)万能翻译器。萌新第一次通过世界任务会赠予。但为了防止你们将它卖掉,还是放在列表中。一个世界里都会产生语言不通的问题,更何况不同世界。如果你不小心卖掉了,可以花5交易币从商城里重新购买。可这样你每月都必须付出5交易币,因为商城内的商品都是限时的。除非你拥有语言类天赋,可以快速学习一种语言。】 【(3)基础补给包。补给包里包含七天的基础粮食与五件衣物,建议多买一些有备无患。补给包的时效为一个月。具体内容视各位面种族而定。价格也不等。食物稀缺的位面基础补给包价格会异常高,建议发布委托任务:收集粮食。 但这个补给包的价值并非在食物上,毕竟食物可以在本世界里自行准备。里面最有价值的是衣服。基础补给包里的衣服会在你进入其他位面时自动替换成当地最为广泛的服饰,以防你被当成异端。 而同等效果的伪装道具、伪装技能均不在萌新的权限内。如果你天赋自带,当我没说。】 【4.探查。50交易币月。这是一个辅助型技能。使用后可探查目标资料。探查的资料库与理想乡资料库连接,此技能受限于等级。玩家不得探查高于自身等级的目标。萌新可以用它辨别不同世界的各种物品,包括食物是否有毒、材料是否可采摘、是否为任务物品。 请勿随意对玩家进行探查。低等级没有必要,高等级人手一个反探查的技能,有些技能会自动触发。对于高等级微不足道的伤害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以上为必备商品,接下来则是可选择商品。】 【5.药品。药品分为很多种类。其中回复性质的药品不建议萌新购买。理想乡内回复性质的药物均与价格挂钩。价格低的效果差,效果好的价格高。在lv.1等级能够购买的药物,其治疗效果与睡一觉差不多,最多治一些感冒发烧的症状。 推荐给你们准备的药品有止血剂、解毒剂、清神药囊。止血剂为了防止你因失血过多而死亡。解毒剂则是相当常见的药剂,初期能够应付你遇见的大部分毒素。最常见的瘴气、尸毒都在解毒范围内。建议准备2-3支,价格6交易币月。 清神药囊无需服用,佩戴即可。几乎所有位面都存在控制系技能,幻觉、魅惑等等。清神药囊会减缓这些技能的效果,让你保持冷静。价格30交易币月。】 【6.一些你认为的杂物。什么是你认为的杂物?可能你曾在某些小说、影视作品里学会一些野外求生技巧,认为需要绳索、火柴、酒精、手电筒等等。但这些无需在商城内购买,直接在本土世界收集即可。】 【如果上述商品都在你的口袋里,而你的手上还有剩余交易币,说明你是脱颖而出的萌新。可以考虑购买进阶商品。】 【7.本土世界缺乏的武器。如果你生活在没有鬼怪、魔法的世界,你就需要准备驱魔符、斩妖剑等等对灵产生伤害的武器。一些防身的道具,如护心镜、豁免符等等。 既然你能从危险任务中存活,想必也会拥有自己的想法。作为过来人只能提醒你,武器重要的不仅是性能,还有价格。时刻提醒自己商城里的商品是限时的。】 【8.技能。技能类商品是萌新时期最不推荐购买的商品之一。可能你认为能掌控飞剑、呼风唤雨等等很酷,然而你需要认清楚一个事实。理想乡商城内的商品全是限时商品。当然,技能也是。可你查看技能的价格,会发现也许只购买一个技能就会花费所有积蓄。】 【首当其冲的,也是令绝大多数萌新陷入经济危机的治疗术。这是lv.1商城里售卖的法术。作用可以适当回复生命。假设你的生命有数值100,lv.1的治疗术每次使用会回复你30的生命。使用次数为三次天。看上去似乎很实用,然而实际上治疗术带来的治疗是完全溢出的。 lv.1–lv.3的世界任务不会安排特别难的任务。目前资料中拥有最高破坏力的也不过是鬼王廖燕。被它攻击一次大约是95生命(基于100生命的算法)。其余怪物造成的伤害均在可控范围内,一些看上去较强的怪物给你造成的伤害平均值为10,最高不超过70。简而言之,大多数的怪物只会造成皮肉伤。用止血剂治疗即可。若是遇上了必须使用治疗术的家伙,相信我,治疗术也救不了你,它只会延长你的死亡时间。】 【在萌新初期,完成一次任务只会获得100-500交易币的情况下,价格为300交易币月的治疗术太过奢侈。而当你过了萌新时期,会有更多物美价廉的技能等你。】 【功法之类的更不必提。功法类的价格基本都在300交易币以上。而一旦过了期限,你原先修炼的功法基础会全部清空,想通过记住来完成接下来的修炼是不可能的。功法类的商品在高等级玩家内部几乎是无人问津。等你等级高了,自然会前往更高等级的位面,你可以从高等位面里寻找合适自己的功法。】 【综上所述,技能与功法,都属于能自学就别去购买的商品。一旦你买了,你会成天处于入不敷出的状况,这对于你今后的发展极为不利。】 【以上,则是“萌新进阶攻略”的全部内容。其余攻略请搜索“高等位面攻略组”。】 【最后,提醒各位萌新,小心“黄泉”的人。这是一群以杀人为乐的疯子。】 四.任务前的准备 李铭将嫉妒之花卖出后,用得到的100交易币购买了基础补给包、探查与两支解毒剂,共92交易币。四次元口袋暂时是买不了了。他打算这次自己先背个包。然后让阿尔维斯准备易存储又不容易过期的饼干。 现实世界里有阿尔维斯不会出什么问题。接下来李铭的目标则是寻找何时的世界任务。委托任务给予的交易币都太少,对于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李铭实在捉襟见肘。他看上了两个任务。 【世界任务:清理莱顿街的变异老鼠(七天)】 【不久前陨落的恶魔污染了莱顿街的下水道,令藏在其中的鼠群发生变异。内约的牧师们十分困扰。去协助他们清理下水道的变异老鼠们。】 【完成奖励:100交易币、5经验值】 这个任务报酬丰厚,还有牧师协助,想必难度不会很高。而另一个则是: 【世界任务:(1)在提莉亚小镇度过七天(七天)】 【提莉亚小镇的人总是与死亡为伴,这个小镇仿佛被诅咒了般,每当月圆之夜就会出现牺牲者。你作为一名被发配的调查员,将去调查提莉亚小镇诅咒的秘密。】 【完成奖励:100交易币、5经验值】 【进阶任务:(2)查清提莉亚小镇的诅咒真相(七天)】 【进阶奖励:200交易币】 这两个任务是他通过筛选而来,李铭以交易币为第一关键词由高至低排列,再剔除与鬼、灵有关的部分。最后搜寻期限在七天内的任务。 期限在七天内,即意味着七天内可以完成。世界任务的奖励虽然比委托任务要高,却比自己想象中的少。李铭在两个任务来回纠结半天,最终选择了拥有进阶任务的提莉亚小镇。 基于能得到就不放过的精神,李铭又以提莉亚小镇作为关键词搜索委托任务。 【委托任务:收集月光草】 【委托人:木易】 【任务奖励:1交易币5株】 【委托内容:收集月光草。】 【委托任务:收集血源花】 【委托人:木易】 【任务奖励:10交易币朵】 【委托内容:收集血源花】 发布任务的木易一定是性格孤僻的类型。如果不是委托任务时,理想乡会自动分配材料的发现地,可能这两个委托谁都不会看到。 经过李铭的查阅,月光草与血源花都属于比较常见的材料,月光草通常用作中和,血源花则是治疗药的主材料之一。二者都是无害的植物,只需用手摘下保存即可。唯一存在的问题是他没有购买四次元口袋,普通背包可没有时间静止的功能。所以李铭必须在任务的最后两天采摘。嘛,根据boss总是最后出现的道理,这两天可以直接概括为主线任务结束。 “主人。”阿尔维斯轻轻敲门。 “嗯?” “诺奥·马丁斯登门拜访。” “我记得他的邀请函被婉拒了。” “看样子这位客人并没有多少绅士风度。”阿尔维斯的意思是诺奥·马丁斯纯属不请自来。 “既然来了,还是去见上一面。”李铭合上书,“我想喝格雷伯爵。” “遵命。” 诺奥·马丁斯是一位自诩为子承父业的贵族。在外貌上他倒是继承了其父的褐发与褐瞳,其他方面就不好说了。 “不错的香味。”诺奥·马丁斯端起茶杯叹道,“您一定出生于贵族世家。” 不好意思,我只是出生于流汀市的普通人家。李铭对诺奥·马丁斯那套贵族理论很是不解。是与世界脱离太久了吗? 范达因的贵族们总会迷之自信,妄图复辟奴隶制。他们以为自己手底下的私军能替他们守住领地,故而时刻暗示国王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取消议会。他们还在运用古老的邀请函,讲究信件。而实际上,外界已经步入信息时代。一个强国的贵族讲究邀请函,是礼仪。一个弱国的贵族讲究邀请函,是自大。 这也并非什么强者为尊,而是二者之间有根本上的区别。一是物质层次已经得到满足,出于精神层次的需要。正因为是贵族,才需要讲究礼仪,作出表率。一是井底之蛙,不知科技、不知信息为何物。他本不是贵族,而是想通过照搬贵族的生活成为贵族。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李铭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范达因的茶叶与我故乡的有所不同。” “范达因是一个美丽的国度,一定会令您宾至如归。说起来,下月有一个集会,不知您是否感兴趣呢?”诺奥·马丁斯问道。 “集会?” “狩猎会。现如今森林草原被破坏得很严重,也唯有范达因还留有广阔的丛林。我们也不想这一古老的文化消失于历史长河中,所以才会不定期举办狩猎会。” “您的好意我心领。”李铭说,“可惜我对骑马狩猎几乎一窍不通,可能不能与你们一同享受。” “那完全不是问题。”诺奥·马丁斯双手互相摩蹉,“出生于这个年代的人几乎都不会与狩猎有所交集。所以我们有特地邀请着名的乔恩·哈蒙德教练来指导。如果您不想参与狩猎,旁边也替您准备了丰厚的食物与游乐之物。” 话已至此,李铭也只得回道,“谢谢。我会考虑。” “我们都期待您的到来。”诺奥·马丁斯郑重地递上狩猎会的邀请函,起身离去。 李铭饶有兴致地拿起笔,写了另一封信,将其一起放入信封中。他对阿尔维斯说,“把它放在陛下的桌上。” “遵命。”阿尔维斯问。“请问您在里面写了什么?接下来您将离开一段时间,我需要足够的信息来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诺奥·马丁斯参与奴隶贸易的账单所在地。”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东西。”阿尔维斯清楚他的主人就在方才的谈话中发动了观剧的能力。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李铭嘱咐道,“有关学校的投资不用撤回。如果陛下邀请你,你就替我同意他的请求。” “花园里的泥土需要翻新,再多买一些花草和小动物。等我回来要用到。” 而阿尔维斯也躬身一礼,“遵命。我的主人。” 五.提莉亚小镇 孩童于田埂上奔跑,杂草一一划过赤裸的脚丫子,留下不深不浅的印记。他熟练地翻过山坡,绑在颈上的围巾被吹得飒飒作响。孩童双手放于嘴边,对于田间劳作的壮汉喊道。 “村长!” 山谷将他的这声叫喊重复了几次。 褐发黑瞳的壮汉直起背,一手将锄头扛在肩上,“怎么了,兰达。” 孩童一鼓作气从山坡上跑下,“有、有、有……” 他“有”了半天,最后深吸一口气,吐出几个字。 “有外人!嗝!” 本替孩子拍背通气的壮汉立刻变了脸色,他一巴掌将孩子拎起,放在左肩,以极快的速度冲过丛林,淌过山谷的河流,回到提莉亚小镇。 镇上的村民已围着某间屋子,在门口窃窃私语。 “外来人在哪儿?”埃克斯曼特放下还在打嗝的男孩,问道。 “就在屋里。”萨义德踌躇道,“还晕着。” “你们把他打晕的?” “没有。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晕倒在花丛里。旁边还掉了一个大背包。”萨义德指着角落,“就是它。” 埃克斯曼特蹲下身,那复杂的开口构造令他无从下手。最后他简单粗暴地撕开皮布,“啪啦——”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在地上。 埃克斯曼特鼻梁微动,“是食物?”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床上传来的动静。被救下的外来人眼皮颤动,埃克斯曼特立刻丢下麻袋。 是黑瞳。 即使他一定是外来人,可熟悉的褐发与黑瞳还是令埃克斯曼特产生了一点亲切感。他僵硬的脸稍稍放松,“醒了?” 外来人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是?” 似乎是许久没喝过水,声音有些沙哑。 “提莉亚小镇。”埃克斯曼特向萨义德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屋外等候。“你晕倒在外面,是我们救了你。” “谢谢。”外来人笑着道谢。 “你是谁?怎么会晕倒在花丛里?” “我是因斯蒂,因斯蒂·博瓦迪亚。至于为什么晕倒……”因斯蒂·博瓦迪亚苦恼地一手撑着下巴,他的表情相当丰富,脑海里想的都呈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我也记不清,好像被什么追着……我就跑……脚下被什么一绊……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埃克斯曼特轻叹一声,“你的运气不错,没有被狼群追上。” “狼群?”因斯蒂·博瓦迪亚眨眨眼,似乎尚未意识到方才他侥幸死里逃生。 “这个小镇外的丛林里栖息着大量狼群,它们有时会出来狩猎。被它们盯上的猎物几乎不会生还,而你却逃到花丛里,捡了条命。” “为什么跑到花丛里,就不会被狼群追上?” “那些是月光花,狼群很讨厌它的香味。” “月光花……”因斯蒂·博瓦迪亚低声呢喃。 见他还是没清醒的样子,埃克斯曼特也暂时放下了其他问题,“你刚醒,一定饿了吧。要吃点东西么?” “嗯。”因斯蒂·博瓦迪亚眯着眼,一口应下。“请问你们有看到我的背包么?” “背包?”新鲜的词汇令埃克斯曼特反应了一秒,而后指着被他撕成两半的皮布,“是这个吧?” 因斯蒂·博瓦迪亚呆滞了一瞬,“嗯。” “我不小心弄坏了,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一个袋子。对了,里面装的是食物么?”埃克斯曼特问。 “是啊。”因斯蒂·博瓦迪亚一边整理掉落的食物,一边回道。 “你先好好休息。”与外来人简短的谈话到此为止。埃克斯曼特走出屋门,围观的村民一同涌上来,担忧地问道,“村长,怎么样?” “看来不是什么恶人。”埃克斯曼特说,“他是被狼群追赶至此,侥幸逃入了月光花中。谁家里有多余的麻袋?” “我家里有。”瘦削男人回道。 “先借给我,我将他的袋子弄坏,现在他的物品洒得遍地都是。其余人也回去吧,等他休息好我会再去追问。” 贴在门后的李铭听完了整段对话,才蹲下身收拾他的食物。基础补给包拆开的食物主要为黑面包,如果按现在的温度,它们大约只能撑一天。不过还好他有准备压缩饼干,省着点吃还是够用的。只是水桶好重啊…… 李铭将两桶矿泉水拎到床边,平时拎两桶还不觉得什么,时刻背在身上奔跑就有些够呛。等下次有交易币一定要买四次元口袋。 房门传来敲门声,是埃克斯曼特将麻袋送来,“给,放心用,它很结实。” “谢谢。”李铭将面包一股脑扔进麻袋里,饼干则放在包里没动。 “这是?”埃克斯曼特对床边特殊的物品很好奇。 “水。”李铭问,“你没见过么?” “没有。”埃克斯曼特摇头,“外面的世界真是跟我们完全不同。” 他的目光又放在李铭的衣服上。基础补给包里的衣服会替换成当下最为广泛的穿着,此刻显现在埃克斯曼特眼中的,则是一个上身白衬衣,外套黑色马甲,下着半筒袜与金丝高跟靴的少年。虽然衣服被泥土弄脏,可在埃克斯曼特眼里依然华丽无比。因为他自己还穿着破旧的布衣。 “你们平时不与外界来往?” 面对李铭的问话,埃克斯曼特只沉默地摇头。 “我已经自我介绍了,你呢?” “埃克斯曼特,是小镇的村长。”埃克斯曼特又接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外面还有狼群吗?”李铭肩膀后缩,装出后怕的神情。 “我也不知道。” “你们有安全离开的方法吗?” 埃克斯曼特又一次摇头。李铭眸色黯淡,“那我可能要多打扰你们一段时间了。等我家人发现我失踪,估计会派人来接我。” 在听到“多打扰”时,埃克斯曼特的眉毛明显上扬了几分,看来他们并不好客。结合之前偷听到的内容,提莉亚小镇的人都比较排外。 “可以。”埃克斯曼特道,“这间屋子就先借给你。但是,晚上不要外出。山里跟外面不同,晚上很危险。” 得到意料之中回复的李铭笑道,“谢谢。我会注意。” 第一天的夜晚,尚未来临。 六.狼神 【血源花:常与月光草相伴而生,生长周期为一月。于圆月之时开花,开花后两日内凋谢。由于花瓣中蕴含的生命力较多,常被用作治疗药剂的材料。】 “大哥哥,为什么你一直盯着月光花看?” 李铭扭头,便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眼巴巴地看他。男孩的皮肤呈黝黑色,双脚赤裸踩在草地上。这个小镇的人大多都衣不蔽体,住的屋子也破陋不堪。李铭还没有见过这么穷苦的地方。 “我只是在想,它为什么叫月光花呢?” 由他探查而来的名字是血源花,花瓣呈鲜红色,花枝细长,但一株花有半身高。 “因为它只在月圆那天开花啊。”男孩理所当然道,“村长说月光花是狼神赐予我们的礼物,它会于每月月圆之时吸取月光,再利用这些月光保护我们。” “保护……”在提莉亚小镇,似乎有月光花能避免狼群的传闻。“你们时常被狼群袭击么?” “没有。”男孩天真道,“因为狼神在保护我们啊。” “狼神是?” “大哥哥你们那里没有狼神?” 见男孩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李铭笑了笑,“是啊。我们都信仰幸运女神。” “幸运女神?”男孩歪头。 “我被狼群追赶,却逃到了花丛里,就是幸运女神的庇佑。你看。”李铭扯下一颗袖口上的钻石,“这就是幸运女神赐予信徒的护身符。女神在上面下了祝福,如果遇到危险,它就会指引我。” 男孩听得一脸羡慕,“真厉害。我也想得到狼神的祝福。” “狼神已经祝福了你。”李铭用手捂上男孩的双眼,“月光花保护了你,也保护了我。它让你我相遇。” 李铭将手放下,笑道:“摸摸你的口袋。” 男孩顺从地摸向胸前的口袋,硬硬的……啊,是幸运女神的祝福。 “它现在属于你。”李铭见男孩将钻石捏在手心,喜笑颜开。他相信面前的孩子现在还不清楚它的价值,只是单纯为其靓丽的外表吸引。他握住男孩的手,引导他将钻石放回口袋,“幸运女神施加的祝福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就会失效。所以你要把它藏好了。” 男孩乖巧地点头,“大哥哥,你将祝福给了我,你自己呢?” “我是女神虔诚的信徒,女神自然也会时刻回应。” “啊!跟狼神一样!” “狼神也会时刻回应你?” “也不是。”男孩站在一旁,脸上尽是纠结的神色。可当他余光瞥到幸运女神的祝福,心中的犹豫便一扫而空。大哥哥都将女神的祝福送给了我,我只是告诉他一点狼神的事而已。要是大哥哥也跟着信仰狼神就更好了。“狼神会在每月的月圆之夜回应我们。” “也是会降下神赐吗?”李铭心底将“月圆”二字划上着重号,在将其与月光花连起。“像女神的祝福一样?” 男孩摇摇头,“不一样。狼神会惩罚坏人!嗷——” 他学着狼嚎,“就这样。坏人会被狼神惩罚。” “惩罚是……” “兰达!” 李铭正想继续套话,忽有一人跑来。她只用简单的布裹着下身与胸部,露出的皮肤皆是干瘪,布满伤痕。那本该捧在掌心的细足于田间奔跑,被杂草肆意蹂躏。女人警惕地盯着李铭,向男孩挥挥手,“兰达,回去了。” “不要。”男孩拒绝了,“我想再跟大哥哥玩一会儿。” “没什么好玩的!”女人眼睛一瞪,大声喊道,“快过来!” 见名为兰达的男孩还是很抗拒,李铭也劝说道,“听她的话,今天先回去吧。” “可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里,身着华丽、待人温和的大哥哥简直跟传说中的神使一样。兰达信奉狼神,也相信天使的存在。但过去他从未见过长辈教导的神使。 “明天我再找你玩。”神使与他许下约定,“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 “好……”男孩一手放在胸前,里面藏着幸运女神的祝福。而不耐烦的妇女已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连拉带扯地快步走开。 像是躲瘟神。 而后李铭觉得自己确实是瘟神。他的到来必然会引发一些波澜。到底是小镇的事件引他而来,还是他的到来唤醒小镇呢? 李铭回到自己的屋子,得到消息的埃克斯曼特送了些吃食过来,是一些面包。“镇上有一口井,你往那个方向走一会儿就能看到。” 李铭应声点头。他知道埃克斯曼特来意可不是介绍小镇的,“我刚刚去花丛那边看了。总感觉狼群还没有离开。” “它们不会这么快离开的。”埃克斯曼特叹道,“狼是很有耐心的动物。” “之前兰达说,他信仰着狼神。月光花是狼神赐予你们的礼物。” “是啊。这个小镇,自古以来就受到狼神的庇佑。只有我们不会受到狼群的袭击。”埃克斯曼特说,“我的父亲告诉我,我们是狼神的后代,所以狼不会攻击我们。” 狼不会攻击他们?李铭问道,“所以你们其实可以随意进出?我的意思是……既然狼不会攻击你们,为什么还龟缩在小镇里呢?” “狼是忠诚的。这里是我们的领地,是神明所在的地方。我们有义务守护好它,为它耕种,为它繁衍。一旦离去,就意味着背叛,也就没有资格称为狼神的后代。”埃克斯曼特言简意赅,“以前,也有一些叛徒离开领地,然后第二天他们都会躺在月光花里。那就是狼神给予叛徒的惩罚。为他们贪图享受而背叛族人所降下的神罚。” 为什么离开就是背叛?李铭很想继续问下去,可以他现在与埃克斯曼特的交情,深追就会被怀疑,所以李铭只是附和道,“我信奉的女神也有相似的规定。” 果然,埃克斯曼特的面色缓和几分。“你也有信奉的神灵?” “幸运女神。”李铭于胸前划十字,态度诚恳而谦卑。“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源于她的恩赐。” “即使你并不信仰狼神,也值得尊重。”埃克斯曼特将面包往前推了推,“现在让我们来享用午餐吧。” 可我不敢吃你拿来的食物。 李铭心里腹诽着。 七.奇怪的流浪汉 李铭正打算以“不想浪费自己的面包”为由推掉午餐邀请,便听得门外传来喧哗声。萨义德推慌忙闯进来,“村长!不好了!” 原来又有外人闯入提莉亚小镇。 这次是一个流浪汉。 与李铭脑补的半碴胡子、颓废老脸不同。闯入提莉亚小镇的流浪汉有着过于年轻的帅气面孔,他体型庞大,比李铭高了一头。衣服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肤色暗黄,其下肌肉厚实。就连高大威猛的埃克斯曼特在他面前也显得弱小几分。流浪汉浑身被各种物质涂满,可能有泥土,可能有粪便,或许还有些其他东西。李铭不得不捂住口鼻,以阻拦从他身上传来的气味钻进去。 但这绝不是令其他人退避三舍的理由。尤其是在一个一贫如洗的村庄,那堪比从垃圾桶里出来的邋遢鬼模样显然不会对村民造成什么伤害。他们自己都已习惯了赤足裸体的生活。可对李铭评头论足的村民们以一种极度惊慌的态度躲在屋后。那不止是对外来人的排斥,而是害怕。 害怕到来的流浪汉。 害怕他的双眼。 没错。流浪汉的双眼呈暗红色,比小镇外的血源花更为深沉。稍微凝视便觉一股寒意自体内涌出,有如恶鬼的凝视。即使是嫉妒之花,也不会带给他半点恐惧。可那双眼……却让他想逃。 李铭只是多盯了一会儿,流浪汉便瞬间转过头,与他对视。李铭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引起他的注意,毕竟周围人全在看他,怎么专挑了自己瞪?本着作为演员的职业素养,李铭回了他一个常用的笑容,以前拍写真时常用的。 流浪汉也对他一笑,出乎意料的,他有着非常清爽的声音,“你们好。这里是哪里?” 直面那双暗红的眼睛,埃克斯曼特背后不断有冷汗冒出。他自小与野兽为伴,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仅仅是对视,直觉的警告已经闹出响铃。如果可以,埃克斯曼特真想一箭把他射穿,让他永远闭上双眼。但埃克斯曼特知道这么做是违背道义的,而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是对方的猎物。有很多野兽捕食时,都会率先示弱等待机会。 “提莉亚小镇。” 若是对如同贵族少爷的因斯蒂·博瓦迪亚,埃克斯曼特还有些耐心解答待客的话,面对危险的流浪汉他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出小镇。 “提、提莉尔小镇?”流浪汉随之重复道,似乎很好奇。 “是提莉亚小镇!”埃克斯曼特怒喝,萨义德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锄头。“我是小镇的村长,埃克斯曼特。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谁……”流浪汉如鹦鹉学舌般重复道,竟然就地陷入沉思。埃克斯曼特认为他不把自己放眼里,怒火蹭蹭蹭直冒。 “回答我!你是谁?!” “张……张……”流浪汉“张”了半天,突然大喊,“张帅!对!我叫张帅!” “张帅?奇怪的名字。”埃克斯曼特更为警惕,“你怎么进入小镇的?!” “怎么进入?”张帅奇怪埃克斯曼特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手舞足蹈地比划道,“就是这样进的啊。” “有扇门,我往里面踏了一步。”张帅当真往前迈了一步,“就这样……boom……就进来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门,什么踏一步,他问的明明是张帅怎么来提莉亚小镇!这家伙是在逗自己玩吗?! 埃克斯曼特被无形的讽刺气得青筋暴起,李铭却从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听出了张帅的来历。正因为他并非本地人,才能听懂。 张帅应该也是理想乡的人。通过某扇门进入任务世界。 但是不是太蠢了点? 还是跟自己一样装装样子? 头一次遇到其他玩家,李铭充满了求知欲。他集中精神,想从张帅身上找到剧本。但几乎在他能力发动的一瞬间,那双血眼望了过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观剧?这下李铭确实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暂时放弃了观剧的念头。 “不管你怎么来的,来的目的是什么,提莉亚小镇都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张帅立刻反驳,“离开?不要!我才刚到!” “如你所见,提莉亚小镇是个一穷二白的地方,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埃克斯曼特接过村民递来的木棒,“你会给小镇带来恐慌。为了大家,我必须把你赶出去。你快离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不要。”张帅依然回以同样的二字。 埃克斯曼特顿时一棒敲过去。他那一棒直接冲着头颅而去,快而精准。提莉亚小镇的木棒都经过特殊处理,顶部被削成尖刺。一击敲头,让猎物分心。下一击刺眼,削弱猎物实力。埃克斯曼特过去曾用这招制服过森林的野虎。放在人身上,不死也残。“要恨就恨我。” 这一击如果是自己只能用观剧来躲,可张帅的体型与气势摆明了有几分本事。于是李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的“同伴”会有什么反应。 张帅动了。在埃克斯曼特出手的瞬间同时动手。右手直接抓住木棒,左手按住埃克斯曼特的右臂,双手同时发力,埃克斯曼特发出痛苦的哀嚎,手下一松。 武器便落到张帅手中。他五指一拢,半径五厘米的木棒“啪”得断成两半。血眼凛冽如刺刀。 然后,又是一声“喀嚓”。 这次是从埃克斯曼特的右臂传来,张帅忽然松手,尴尬地看了眼断成两半的木棒。 “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村长!”萨义德急忙去扶埃克斯曼特,这个威武的男人半蹲于地,捂着右臂不断哀嚎。 “滚出去!”萨义德怒道。 “别这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弱。”张帅拼命摆手,可他的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有人开始朝他扔石子,张帅完美躲了过去。李铭注意到他的后脚跟微微抬起,又迅速放下。所以刚刚的回击完全是条件反射? 村民的敌意已被张帅激起,自己还是避避风头为好。李铭趁着村民与张帅对峙的空隙,回到屋中。他现在只希望自己不被殃及池鱼。 八.提莉亚小镇(2) 折断埃克斯曼特手臂带来的后果显而易见,自那之后没有任何人愿意跟李铭谈话。不是远远的避开,就是“嘭”的关门。想再从村民嘴里挖出点线索,可能性为0。当然,好处也是显而易见。他不用寻找拒绝食物的借口。 李铭啃完自己的黑面包后,就决定出去转转。他上午只去了血源花丛,提莉亚小镇的大部分地方都没有查看。 这个目测只有一个小区大的地方名叫小镇也太勉强了点。难怪埃克斯曼特只自称村长,不喊镇长。虽然提莉亚小镇并没有被圈起来,但还是拥有一扇较为显眼的“门”。 它是一座树立于花丛中的拱桥,上面还留有特色的“提莉亚小镇”字样。只是彩漆已经开始脱落,看着荒凉凄惨。李铭通过观剧看到了这块牌匾的过去,两位工人拿着钉锤固定牌匾,他们身后则站着谈笑风生的一群人。 至少,在不远的曾经,提莉亚小镇还并非与世隔绝的地方。工人虽然穿着简陋,可脚上套着完好的鞋子,手也好好地戴着手套。其实从小镇的地面就能看出来。即使地面是大量的泥土地,但仍有一条石子路贯穿着提莉亚小镇的中央。被铺得错落有致的石子路一直延伸着一个方向。 李铭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他经过茅草与木板堆成的木屋,感受到从其中传来的窥视。李铭一边走,一边用观看着小镇的剧本碎片。 还是那群人,他们骑在白马之上,身后跟着长达二十米的仪仗队。村民们好奇地围在路边,小孩懵懂地跟在队后唱歌。 “停下!”突然有人大喊着跑来。 李铭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居住区,站在丛林的边缘。石子路依然没有断裂,它笔直地指引着方向——密林深处。但如果自己再踏一步,来人就要吃人了。 看他气愤的表情,吃人二字可不是说笑的。李铭停下脚步,一脸无害的笑道,“怎么了?” 喊停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壮汉,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前面是圣地!禁止任何人踏入!” “狼神的圣地吗?” “你知道狼神?”显然,李铭说出“狼神”令他颇为惊讶。 “我的女神在神话里有提过狼神。”李铭并不确定流传于提莉亚小镇的神话是怎样的,所以选择了较为模糊的措辞。只说了“提到”,既没说交好,也没喊敌对。他猜来人会自己把剩下的设定补上。 果然,壮汉面色缓了缓,“外面是否也有我们的族人和领地?” 族人和领地的说法李铭已在埃克斯曼特那里领教过,所以他很快回答,“有。他们都是忠诚且勇武的战士。” 轻轻夸耀了一番后,李铭又问道,“只是我不确定你们是否信仰着同样的狼神。毕竟世界很大,一些神话或许会有所不同。” “一定是族人!”壮汉斩钉截铁道,“世上只有一位狼神,它啃下了创世神的头颅,为我们夺得领地与繁衍的机会。” “后来呢?” “后来狼神便沉眠于圣地之中。你千万别去打扰它,它对异族人可谓深恶痛绝。它会啃下异族人的头颅,吸食他们的血液,以骨头作为花的养料,以眼珠作为装点的饰品。”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李铭先默默记下,“现在狼神还在沉睡么?” “狼神只会于圆月之时醒来。” 又是圆月。“请问狼神下次醒来的时间是……” “就在六天后。” 也就是自己来到提莉亚小镇后的第七个夜晚。李铭忽然有种玩rpg游戏找到主线的感觉。 提莉亚小镇每个圆月之夜都会出现牺牲者。 血源花会在圆月之夜开放。 狼神只在圆月之夜醒来。 他来到提莉亚小镇的第七夜便是圆月之夜。 世界任务则是让他活过七天。 只花了半天时间,李铭便靠着已有线索脑补到圆月之夜与狼神对决的场景。 才怪。 让他赤手空拳跟狼神打架么?被追着跑一晚上还差不多。毕竟自己浑身上下最能打的是切面包的小刀。如果战斗力也有分值,李铭相信自己的数值会是5。攻略组在“世界任务基础知识”里写着世界任务不会是无解任务,能让你接下,便意味着你有完成的可能性。所以李铭猜想最终并不是让他与狼神硬碰硬。 圣地是一定要进去看的,不过他现在被盯得很紧,得等到合适的机会。邋遢的流浪汉浮现在他眼前,也许可以用张帅作诱饵来调虎离山。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想到张帅,李铭就看见他的背影。张帅正半蹲在花丛里,由于他本身的体型,即使半蹲下来也能看到他蜷成一团的红发。 张帅伸手,摘下花。他也接了委托任务?如此说来,他买了四次元口袋?那先前的胡言乱语,都是做出的伪装? 李铭正胡思乱想着,便见张帅把鲜红的血源花送进嘴里,吃掉了。哦,原来是在吃花啊。 ——嗯? 吃花? 血源花? 被吃掉了…… 吃掉了? !!那可是自己的任务材料!能换交易币的!不能吃!! 考虑到双方明显的战斗力差距,李铭轻咳一声,走过去,送给他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你没有其他午餐么?” 张帅将一朵血源花吞下,“没有。” 你别再吃了。李铭脸上不显着急之色,“我请你吃一顿怎样?” 反正那些黑面包隔天就会发霉。 张帅听到后,利落地起身,“可以,你要我做什么?” “嗯?” “杀人还是放火?” 请吃一顿饭怎么就跟杀人放火扯上关系了? “我看上去像是要杀人的样子吗?” 张帅用那双犀利的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像。” 等回去再看看自己技能那栏的演技等级是不是看错了。李铭叹道,“不需要杀人,也不需要放火。你答应我别再啃这些花。” “草也不行!” “可以。”张帅回答。 “还有,先把你自己洗干净。” 天知道李铭花了多少毅力才让自己不吐出来。 九.测试 “你不会十年没洗过澡吧?”李铭又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河流里的生物遭受了惨绝人寰的灭绝计划。不时有死鱼浮上面,大肚朝天。本该映着天空之色的湖水成了黑色。而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始作俑者,李铭觉得自己一定会被环保人士群攻。 “啊?大概二十五年?”张帅正对着自己身体左搓右搓,“我也不知道出生的时候有没有洗过婴儿浴啊。” 只是听着,李铭便不自觉地捂鼻。“你是怎么健康长大的?” 他这句本身轻声的嘟囔,没想到张帅耳朵尖,直接听到了。“就这样长大的啊。” 这样是哪样?李铭不知道几千年前的原始人会不会洗澡,但从张帅身上那些零星的装饰物看,他并非来自几千年前的原始人。难道他其实是某个特殊的物种? 这种想法在张帅与他背对之后更为可信,他强壮的身躯背后刻有一道一道鲜红的纹路。纹路比较断断续续,看不出是什么图案,但每道都有一指宽。纹路在流动,其上似有条鱼从一边游向另一边。 那是什么?真好奇。 而当李铭看到观剧的光圈,心里更痒了。 “我是不是很帅?” 突然间张帅的血眼只离他十厘米远。 李铭心“嘭”得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淡定道,“离我远点。” “为什么?你不是对我身体很感兴趣?”虽是这么说,张帅还是后退几步。 “别说这种歧义的话。” “歧义?”张帅一头雾水,“那你一直盯我,不是对我身体感兴趣?” 都说了别说如此歧义的话。李铭算是明白,对张帅这种家伙用现代的弯弯绕绕一点也不管用。 “什么时候发现我在盯你?” “哈?一开始见面你不就盯着我吗?” “其他人也在盯你。” “不一样。”张帅苦恼地抓头,“怎么说呢……感觉?总觉得你会对我做什么事。” 有句话是什么来着?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李铭已不为所动。所以这家伙是真的能感知观剧? “具体是什么感觉?”现成的研究素材不问白不问。 “什么感觉?”张帅道,“就是一种感觉啊。” 算了……还是问其他的吧。“你背后的是?” “你说这个?”张帅转过身,将纹路完全露出。“鬼纹啊。” “你们没有?” 李铭微微摇头,张帅恍然大悟,“原来你们的世界没有鬼纹。” “我们?”张帅把他当作土着,或许是服装的原因?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吗?李铭思考一瞬,对张帅说道,“穿上衣服,我们回去吃午餐。” “喂……” “嗯?” “你说的衣服难道是……”张帅一手指着顺着河流漂走,正挂在树枝上的遗骸。 李铭并不清楚今天的自己叹了多少气,可能比以往加起来叹的都要多。 ………… 午餐有黑面包跟矿泉水。黑面包放了两盘。一盘是埃克斯曼特送来的,一盘是基础补给包开出的。矿泉水放了两杯,都是李铭自己的。 窗外传来“咚咚”的声音。李铭走过去,打开窗,“有被人看见吗?” “没有。”全身赤裸的张帅从窗户跳下,因为体型原因卡在窗口。然后他双手一用力,整个墙面开始摇晃。 过会儿得用木板从里面固定一下。李铭在接下来的行程里又添上一笔。 “吃饭前我们先做个测试。”他从基础补给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既然能根据世界发生变化,体型也会随之变化的吧……?“穿上。” 好在脑海里的爆衣场景并未发生,张帅老老实实套上了衣服。打扫完后,张帅的扮相还是不错的。 “坐下。” 张帅坐到李铭的对面。“啪——”椅子发出哀嚎。 “算了,你还是站着吧。”李铭指着两盘黑面包,“这里有两盘面包。你觉得哪盘是我的?” 张帅指向李铭的右手边。 答对了。 李铭又推出两杯水,问道,“哪杯是我的?” 张帅左看看,右看看,“分不出。” 又对了。 “吃吧。”李铭提醒道,“注意力道。别捏碎杯子。” 他总共就带了两个。 刚想动手的张帅下意识缩了一下。李铭注意到他拿的左手边的面包,也就是埃克斯曼特送来的。 “不怕有毒吗?” “没毒。”张帅一口吞下。 “为何如此确信?” “感觉。”张帅在一分钟内啃完所有面包,“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这也是感觉?” “我也是有脑子的人!” 你的武力值已经算不上人了。李铭单刀直入,“没错。我跟你一样,也是理想乡的玩家。” “理想乡?”刚说完自己有脑子的张帅回道,“那是什么?” “先说说你是怎么来的。推门之前。” “嗯……有一天我觉得很无聊。想去其他世界看看。然后突然有人跟我说。” “想实现愿望,就跨越门吧。”张帅说,“我的面前就真的出现了一扇门。” “然后你就跨过去了?” “对啊。” “不思考一下?有没有可能骗局之类的。” 张帅平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道,“谁会骗我啊。” 李铭对此的理解是,敢骗我的都被我干掉了。之前只打算用张帅作诱饵的李铭如今改变了主意,他并不知道圣地里面有什么,或许带他一起去更为保险。而且以张帅的能力,应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 “你也接了任务?” “什么任务?”张帅说,“你们说话可真别扭。” 李铭又一次叹气,“就是那个声音有没有说其他事。除了让你进门之外。” “有。让我待满七天。” “我有个计划……”李铭想跟张帅分析一通世界任务与进阶任务,考虑到他可能会听不懂,便改成简单一句,“圣地有问题,你有兴趣陪我去一趟吗?” “可以。”张帅爽快地答应。“这七天的食物你包了,我就当你保镖。” 七天……李铭估算着自己的食物,怕是支撑不到啊。 “行。” 那也等以后食物不足时再说。 十.提莉亚小镇(3) 前往圣地的时间暂定为凌晨2点,或许会往后推延。在此之前李铭还有许多时间来处理与村民的关系。第一天就与本地人闹僵,对他的任务极为不利。所以李铭会尽可能地去补救。 “我去看埃克斯曼特,你呢?”之前张帅十分乖巧的表现令李铭产生一股养狗的错觉,他差点说出“在我回来前不准露面”这种命令式口吻,还好在最后关头噎了回去。 “睡觉。”张帅平躺下来。 “也好。”李铭看了眼背包,关上木门。 确实,他的所有家当都在屋里。只要张帅愿意,可以趁着李铭离开的空隙全部拿走。如此一来,他准备七天的物资全会付诸东流。但是,趁李铭离开偷走物品本就是一种悖论。 在现实世界里的偷东西存在着必要前提,一.小偷本身没有赚钱养活自己的能力,或是意愿。二.被偷的主人家有能被盗取的钱财。三.被偷盗的主人家没有足够威慑力。四.设有禁止偷窃抢劫的法律,并拥有相应的惩罚部门。 而现在李铭与张帅的情况只符合条件二和三。成为偷盗缘由的条件一,张帅并不符合。他有傲视群雄的武力,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去森林里捕猎。更何况,从张帅啃花的行为里可以看出他连捕猎都懒得捕。其次是条件四,提莉亚小镇并没有禁止偷窃抢劫的法律,更没有用来制裁违法者的部门。现在的提莉亚小镇完全是靠着相互监督与道德维持的秩序。所谓的秩序是什么?弱者依附于强者,而强者绝对自律。 以张帅的能力完全可以对提莉亚小镇实行独裁,这个小镇总共就五十来号人,其中还有老幼妇孺。怕是加起来都不够张帅打的。这种情况下,张帅需要食物会怎么做?全部抢过来。 没有禁止抢劫的法律,没有制裁犯罪者的组织,就没有偷盗的必要。 所以,担忧张帅偷走自己食物与水的想法完全是杞人忧天。难道张帅掐着自己脖子要食物,他还能不给吗?警惕是好习惯,多疑则是陋习。 李铭开始敲门。他并不知晓埃克斯曼特的房子是哪间,所以只能一间间敲。李铭也曾考虑过大喊埃克斯曼特的名字,可那样只会恶化他与村民的关系。自己看望埃克斯曼特是为了缓和矛盾,可不是为了加深。想表达诚意,还是需要刷脸。 第一间的门稍微开了点。“请问……” 门直接关上了。李铭连人影都没见着。 如此一间间敲下去,有的纹丝不动、不知里面是否有人。有的大大咧咧开门骂他一通,又连门带窗地关上。 躺在地上的张帅微微睁开眼,他并未睡着。敏锐的耳朵也捕捉到李铭活动的轨迹。传来的话语已经化为一道道影像。即使不亲眼看,也能想象到那个人此时的表情。肯定又是一成不变的笑容吧。 “笑得真假。”张帅双手抱在脑后,他完全不理解为何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也不明白为何李铭说话总是弯弯绕绕。 想要帮忙,直说就好了。只要同意自己的报酬。 担心物资,直说就好了。自己完全可以到其他地方睡觉。 还有那什么理想乡,想确认不能直接问出来么?为什么要用一些测试。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这种怀疑与试探在张帅眼里皆是不必要的动作。没有什么能骗过他的直觉,是敌是友他一眼就能分辨。 “真麻烦。”张帅看着天花板,“生活在这种世界也很累吧。” 他的视线飘远,似乎透过茅草,看到了天空。 故乡的天空不像提莉亚小镇这般蔚蓝,而是如被薄暮笼罩。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灰黑。 他也曾凭借自己的眼力远望天空,但不论他怎么望,天空总是同一片景色。 听说,过去的天空是蔚蓝之色。 听说,过去的天空还有银河与白云。 但是,银河是什么?白云是什么?银色的河跟白色的云吗?河为什么会在天上?云又是什么?科学院的人说云是自然之景。确实,遗留下来的词汇里确实有许多关于云的描述。云端、云鬓、云南、蘑菇云……仅仅从这些破碎的词汇。根本无法想象出云的样子。 他站在废墟之顶,遥望天空,想从那里看到银河、看到白云。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因为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看不到。 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看不到。 如果在同一个世界,是不是就能看到了? “听说科学院又找到了本古籍。”身后有人爬上来。 “里面写了什么?”他问。 “还在研究中。”爬上来的人走到旁边坐下,“不过似乎研究出了一句话。是‘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家庭是什么?” “大概就像张家一样?以血缘为纽带的组织?科学院分析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各有各的不幸。” “这道理三岁小孩也懂吧?” “以前的人才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不幸是需要挖掘的事。你想,如果是广为人知的道理,就没有写成书本记录下的必要。如果现在我们遇上了婴儿,就一定会尽力将他抚养长大。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没有必要记录下来。反过来推测,不幸在他们眼里是值得怜悯的事。也就是说……” “他们很幸福。” “没错。真羡慕啊,能生活在那种世界里。” 是我们狭隘了啊,劳。 …… 李铭终于找到了埃克斯曼特的房间。萨义德正守在他身旁,提莉亚小镇没有医生,受伤全靠留下来的古老方子。埃克斯曼特的手臂虽别接上,可在没有石膏和绷带的地方,依然是极度致命的。所以,萨义德望向李铭的眼神不可谓友好。 埃克斯曼特脸色苍白,却还是对萨义德说,“你先出去。” “村长!”萨义德不放心留下受伤的埃克斯曼特跟外来人呆一块儿。 “出去!”埃克斯曼特又喝道。 多年遗留下的权威起了作用,萨义德心有不甘,一边瞪着李铭一边走出门。那眼神仿佛在说,敢对村长出手你就死定了。 十一第一夜 埃克斯曼特的屋子也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草席。以及一张木桌和两个板凳。屋子的角落堆着木桶,应该是用来放置食物的。 “实在抱歉,萨义德激动时会失去理智。”埃克斯曼特替萨义德道歉。作为村长,埃克斯曼特无疑是十分称职的。也许正因为他的约束,提莉亚小镇的人才会冷眼相待,而非动用拳脚。 “可以理解。他似乎很崇敬你。”李铭回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以前也有骨折的情况。过段时间便会好。” 骨折是这么容易治好的?李铭没读过医,并不清楚其中门道,可这不妨碍他的询问。“你们有治骨折的法子?” “没有。” “那是?” “是狼神的恩赐。”埃克斯曼特眼睛熠熠生辉,“狼神醒来之时,会做两件事,其一惩罚邪恶之人,其二治愈族人的病痛。” 难怪这群人吃不饱穿不暖,浑身都是寄生虫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原本李铭还在“狼神”后打了个问号,现在问号可以去掉了。毕竟他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短时间治愈所有伤痛的药品。目前为止“狼神”是最合适的解释。 “你们的神明可真仁慈,像我还从未与女神见过一面,最大的恩赐不过是来自牧师的祝福。我很想知道你们的神是什么样子。它有神殿和图腾吗?” “狼神不喜欢华而不实的礼节。”埃克斯曼特反射性说道,“不,我没有讽刺你神明的意思。我是说,狼神它不喜欢仪式。所以它没有神殿,也没有图腾,连祭祀都不允许。” “脚踏实地也是良好的品格,所以你们平时该怎么表达信仰?” “铭记在心。”埃克斯曼特以手指心,“而且你说错了,狼神并非仁慈的神明,相反它脾气很暴躁。只要违反规矩,便会受到惩罚。在狼神面前,没有忏悔和宽恕的机会。” 李铭大致猜得到惩罚是什么,他也不打算提这种敏感问题。“我想规矩里一定有‘不准背叛’。” 埃克斯曼特僵硬地笑了,“如果不是你已有了信仰,我一定会邀请你成为族人。” 你已经在向我发出邀请。李铭心想。 问候已经带到,李铭刚朝埃克斯曼特告辞,便听他沉声道,“别离那个张帅太近。” 李铭回头,一脸疑惑。 “他破坏了规矩,一定会受到狼神的惩罚。” …… 表针艰难地走过一格。李铭适时睁开眼,他刚睡了四个小时,精神不算好也不算差。 李铭的意识刚从朦胧中缓过来,一扭头便睡意全无。鲜红的眼睛比白天还要亮堂,尤其是拥有它的主人还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宛如被恶鬼盯上一般,活生生一个恐怖片现场。然而,富有丰富恐怖片饰演经验的李铭并不会被一双眼睛吓到变色。 “你没睡?”李铭问。 “睡了。” 张帅还是大嗓门,放白天顶多觉得这人嗓门大,到了晚上就有点振聋发聩的意思。李铭也顾不上问他怎么盯着自己,只提醒着,“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吵醒。” “不会。他们已经醒了。” “嗯?怎么回事?” “你睡着后,他们就咔哧咔哧、吸溜吸溜,不知道在干什么。太吵了,我就干脆不睡。” 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铭细心凝听,并没有张帅所说的奇怪的声音。“他们还在各自屋里?” “不在。走远了。” 李铭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穿好靴子,蓄势待发。“能定位到他们的位置么?” “能。” “走。我们过去看看……好吗?” 张帅从最后强加的二字里听出了各种别扭,听得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这七天我是你保镖,所以你说了算。” 食物竟有如此大魅力?看来张帅的世界粮食短缺啊。李铭点头,“如果让你送死呢?” “危及生命的除外。” 还不算无可救药。李铭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门前。房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只听得物体碰撞的声响。张帅撩着袖子便想暴力破解,被李铭拉住。 “走窗户。小心点,别弄坏了。” 如果放任张帅暴力破门,那么第二天整个小镇的人都会知道今晚他们不在房内。届时可真是百口莫辩。 房门果然被木棍卡住,李铭没有去动它。而除了李铭的屋子,其他村民的屋子都门户大开。房内没有任何人,连最该睡在床上的小孩都不见人影。 各自的屋门上浮现出光圈,白天那里还没有剧本碎片。负责寄送剧本的导演似乎恶趣味十足,只会随着游戏进行到相应程度才会给予提醒。 李铭对新增的剧本碎片进行观剧,看到的情景十分相似——提莉亚小镇的村民们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他们两眼呆滞,推门而去。 “声音在什么方向?”李铭问。 张帅手往东北方指去,“那里。” 是……圣地的方向?李铭差点以为原本的调查圣地计划泡汤了。“走,我们赶过去……你蹲下干什么?” 张帅突然蹲下身,背对他。 “你速度太慢,我背你。”蹲着的人说。 行吧。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圣地果然在群山之中。不知是张帅的驾驶技术过于高超,还是提莉亚小镇的山有问题,总之他们并未遇到夜晚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别说狼群,连蚊虫都没叮上一口。 二人飞速穿越在树丛之间,张帅的落地点极为巧妙,他看上去强壮的身躯并没有想象中的笨重,反而轻盈地踩在细枝上。隐蔽性也是十足,以李铭普通人的听力,只会认为是树叶被风吹响。 张帅嫌弃自己速度慢是有道理的,他仅花了十分钟便找到了消失的村民。而这十分钟内,他至少带着自己翻了三座山。 李铭脸色发白地抬起头,消失的五十五位村民全都聚集在此处。他们匍匐于地,头仿佛被固定于双手之上,一些身材高大的人因此弯成弧形,可他们浑然未觉。 而就在今天下午,埃克斯曼特亲口跟他说过,狼神不喜欢华而不实的礼节。 十二.圣地 是人创造了“人”。 在先祖尚未得到启蒙之前,他们也在用双脚站立、用双手钻火。或许他们嘴里会传递着后代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建立了部落,选举首领,与大自然为敌。社会上将其列为人的最早形态,称原始人。 但是,制作工具、能说人语便可称为人吗?蜘蛛能利用蛛丝织网,鹦鹉也能学会人语。制作工具、创造语言并非为人的专利。而若以是否形成社会作为判断,更无从说起。群居与部落,是许多动物都拥有的生存本能。 人总是喜欢追溯本源,却又害怕与野兽为伍。他们能研究到几千年前,在某某地发现类人猿的化石,在报纸上一遍又一遍刊登人类历史的新发现。 可无人会承认,人与猿是同类。更无人认可,人的祖先还存活于世。因为祖先一词,即代表着过去与起源。 而人的起源是何处?自然是当人意识到自己为人之时。 “人类”这个词汇由人所创。当第一个意识到自己与猿猴不同人觉醒时,人类才得以诞生。在此之前的那些,并非为人,而是高等猿猴。 所以,现在朝北跪拜的村民们也不可称之为人,而是空壳。埃克斯曼特的右臂在几个小时前还无力下垂,挪动几下便会龇牙咧嘴,而今他受伤的右臂整个开始塌陷,右手掌却牢牢地钉在额下。整个人纹丝不动。 他们脸皆贴着地面,看不到上面的神情,可李铭也能想象到,那定然是一副副比雕塑还要僵硬的面孔。 虔信? 是怎样的信仰能让五十多人拜伏的角度分毫不差?又是怎样的信仰能让伤残的人士忘却伤痛?还是说他们的信仰也拥有周期性,晚上才是最虔诚的时候? 一向大大咧咧的张帅也一言不发,不过他倒没有如李铭一样板着脸思考人生哲学,而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李铭用手拍了他的肩,再指向人群朝拜的方向。 张帅得了指示,又往着那个方向奔去。 “他们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 “难道是什么习俗?!”张帅兴奋道,“我听说你们过节都有那什么习俗来着。什么烧纸啊、泼水啊……” “可能。”李铭含糊应着,他才刚来了一天不到。这也是他在提莉亚小镇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并不清楚村民是每晚进行朝拜还是特殊时间。 突然,他的眼睛瞄到观剧的光圈,仪仗队的人一分为二。吸引注意力的乐队走往右边的石子路,而另一伙骑马的人则走往左边。 “往左。”李铭喊道。 张帅在一瞬间转了90度的方向,还好他的手反扣住李铭,才没让他被甩飞。 林间竟然有一座城堡。金属铁门半开半合。墙面金漆即使脱落许多,也掩盖不住它的繁华。 “咦?它跟提莉亚小镇的风格不一样。”张帅新奇地说。他凑近城堡的围墙,好奇地拍了几下。“比你的破屋结实多了。” “那是当然,这可是用砖石砌的。” 李铭又问,“你有感觉到里面的危险吗?” “没有。” “我们进去。” 城堡已是荒废许久,花圃没人打理,长了一地杂草。砖石路被腐蚀出一个个洞来,其上还躺着各种的断骨。 李铭蹲下身细看,对张帅说,“你能分辨出是不是人骨么?” 张帅觉得李铭在无理取闹,“我又没看过这个世界的人骨,你让我怎么分辨?” “按你世界的标准。” “不是。” 果然张帅杀过人,还不是一点两点。李铭重新站起身,就算不是人骨,这些碎骨也太集中了。方才一路从森林里过来,加起来都没这地方的骨头多。 是被群居动物当作栖息地吗? 难道是……狼群……? 李铭戴上手套,轻轻一推。城堡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李铭发现门上的灰尘明显少了很多,城堡的屋檐下全是蜘蛛网和青苔,可大门却没有灰尘铺脸,门轴也没有生锈。 “里面有人吗?” 被当作“警报器”的张帅耳尖动了动,“没有。” 里面的家伙出门了? 李铭踏了进去。城堡内的窗户并没有留多少,月光透不进来。早料到会有这一刻的李铭拿出便携式手电筒。便携式手电筒比正常手电筒要小,但方便携带,而且足够隐蔽。 比如说张帅突然被照了个亮堂,“你没有夜视?” “没有。”正常人都不会有这功能。李铭光看张帅的眸色,就猜到他能看清黑暗里的东西。 “那你之前怎么看到他们在干什么的?” “不是有月光吗?” 好像有哪里不对。先天就能夜视的张帅想不出哪里不对。李铭也没管他,继续观察起圣地来。 城堡共有四层,其中大厅中间镂空,与二楼直接合起来放了座巨大雕塑。两边则是宽长的螺旋式楼梯。顶端吊着巨大的水晶灯。不过灯早已废弃,左边还砸坏了楼梯。 雕像是一个男人,而李铭不知道他是谁,故而他只得把目光放在别的上面。一楼的大厅很是空旷,几乎没什么东西。李铭便直接走上二楼。 从二楼开始,城堡陆续分割出小房间来。装饰品也多了不少。地上铺着地毯,虽然现在已是起卷的起卷、破洞的破洞。墙上不仅贴着墙纸,更挂有一些画作,有肖像画,也有风景画。以李铭有限的艺术造诣,看着只能得出不错的结论。每个房间旁边也设有精致的水晶灯。 右边有一间会客室,里面放着沙发与茶座。再往里则是舆洗室。左边楼梯虽然不通,二楼却是连着的。 在雕像背后有一座狭小的回廊,可供双人同行。待李铭走到左边的房间,才明白为什么如此设计。 因为左边设有厨房,还放着餐车。厨房倒是有一扇巨大的窗户,玻璃已经破碎,风从外面吹进来。李铭从窗户往外看,恰好能看到花圃。 走过厨房,是储物间和休息室,估计是为了佣人准备的。走廊的尽头则是向上的楼梯。 而当他们走上三楼,首先听到的便是什么东西快速跑过的声音。 十三.书 “老鼠?”李铭猜测。不,不太像。 李铭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张帅突然回道,“你说它?” 一只黑灰色的可怜的老鼠在半空中弱小无力地晃动,它的尾巴被捏在两指之间,充满恶趣味的主人见李铭瞧过来还得寸进尺地用力甩了甩。 在这种时候你对力道的把控还是很准的嘛。李铭远离几步,“老鼠是许多疾病的媒介,比如鼠疫、流行性出血热、钩端螺旋体、斑疹伤寒、蜱性回归热等等。十四世纪的莱布伦州便由于黑死病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我知道你体质特异,但我还是个普通人。” “哦哦。”张帅一松手,老鼠在地摊上狼狈地滚动一圈,头也不回地溜走。“不过莱布伦州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地名。”李铭懒得跟张帅解释什么是莱布伦州,真要解释还得从他世界的文明起源说起。他认真观察起三楼的房间。 三楼已脱离雕像的影响范围,故而整个楼层的中间反而多了一些房间。 最边上又是一间会客室。这间会客室比二楼的要小上一倍,然而其中的装饰品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二楼的会客室只准备了待客的桌椅,用画作与花瓶作为装饰。可这间,桌上放着紫水晶制成的地球仪模型,左侧有简易书架,书架旁有椭圆形容器,不知里面原先放了什么。 这个书架引起了李铭的注意,托万能翻译器的福,他没遇上阅读障碍。 《马尔夫游记》、《夜与玫瑰》、《资本市场的来临》、《提莉亚女王》…… 提莉亚?熟悉的字眼令它从一众书本中脱颖而出。书籍还保存完好,也是,动物不会对书感兴趣。这本《提莉亚女王》讲述的是发生于瓦利耶夫的真实事件。 瓦利耶夫是位于大陆西侧的一个国度,上代大帝帕达尔卡三世在一次宴会中邂逅了贵族千金劳伦·提莉亚,从此坠入爱河。帕达尔卡三世不顾一切地追求提莉亚,最终立她为后。后面的章节又叙述了提莉亚成为王后之后与多位绅士的纠葛。这些李铭悉数跳过。 整个故事的终章则是帕达尔卡三世遭受暗杀,提莉亚获得王冠,成为新女王。 提莉亚女王与提莉亚小镇,李铭不认为它们毫无联系。只可惜提莉亚小镇内几乎没有记录年代的物品书籍,也没有世界地图。李铭暂时无法知道瓦利耶夫王国与提莉亚女王是否真实存在。 他将《提莉亚女王》放回书架,在会客室转了一圈后走往下个房间。 咔啦咔啦——门被锁上了。 李铭轻吸一口气,“张帅。” “啊?”因为李铭埋头读书而无聊到蹲在一旁找老鼠的张帅应了一声。 “把门打开。” “撞门?” “别撞坏城堡就行。” “好!”张帅顿时精神抖擞,他右拳习惯性转了三下手腕,一拳往门上打去。 嘭——一个洞。 嘭——两个洞。 嘭——门塌了。 武力往往能省下不少时间。如果没有张帅,李铭大概会在其他房间里转转找钥匙。如果找不到就要去储物间拿榔头或是从厨房拿把刀。反正不会这么容易进来就是了。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书桌后有一把靠背椅。是刚才的力道太大了吗?还是被冥冥之中的气息吸引了呢? 椅子开始摇摇晃晃,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 然后,李铭看到了白骨。背对着月光,眼部的窟窿与月光落在一条直线上。 无需再向张帅求证,李铭可以确定那就是人骨。 因为它的形态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以一个人的形态。 头骨、脊椎、胸腔……即使在医院,也未必能保存得同样完整。 它是谁? 为何会独自留在房中? 由一介白骨就联想到主人的身份也未免太过莽撞。李铭再次调动观剧的天赋,只可惜,白骨身上干干净净。 这个房间内还有观剧的剧本,唯独最引人注目的、只差在身上贴张“快来调查我”小纸条的人骨身上,没有可以观剧的标志。李铭也稍稍失望了些许。 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改为观察房间。这是一个书房。 房间的四周都摆放着又高又宽的书架。李铭以目测量,至少上千本。别说七天了,给他七个月都未必能看完。 刚刚被他嫌弃的天赋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假设书架内的书是数据库,那他的剧本碎片便是搜索内容的关键词。 见李铭又一次盯着奇怪的方向发愣,张帅干脆往地上一坐,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了啊。你完事的时候喊我。” “嗯。”李铭不冷不热地应一声。他在忙着整理观剧到的碎片。 如果说一楼和二楼都是些贵族日常的话,三楼的剧本人物便呈阶梯式减少。 目前只出现三种角色。一个曾坐在二楼的会客室内与众人谈笑风生,他也是骑马经过提莉亚小镇的领头人。李铭认为他就是城堡的主人。 第二个角色就极为诡异,他未曾出现在之前的观剧里,仿佛是作为三楼迎来的特殊客人登场。他长相平平,三十左右的年纪。皮肤仅略显粗糙,眼角却已有了皱纹。他手上拿着一本书,神色肃穆,对城堡的主人在说些什么。 “我……”李铭试图从口型中读过来,然而万能翻译器只能翻译对话和文字,动嘴的口型可不会帮他翻译过来。他的读唇语计划宣告失败。 第三类角色则是女佣。这没什么好说的,偌大的城堡没有女佣才该怀疑。硬要说疑点,就是进来的女佣始终没有抬头,只将茶与点心放下便告辞。那也只能说书房内聊的是机密。 书房里有机密这种事不需要观剧,李铭闭着眼都能猜到。问题在于机密是什么。 李铭走到中年人停留的书架前。观剧只能看到他在看哪一排,却看不到他在看哪一本书。 李铭比对着身高,他一米八三的身高相对有些矮了。于是他把刚睡着的张帅拉起来,不停拨弄张帅视线的角度。 “这里?” “左偏一点。” “停!头往上,过了过了,低下一点。” 等到与观剧的角度相差无几时,李铭才满意地问,“是哪本书?” 张帅颇为无聊地扫了眼,从书架上把那本书抽出。 书名为《人性与兽性》。 十四.人性与兽性 【创世神话里说,世间原本并无活物,直至神明诞生。神创造了无数个胚胎。这些胚胎被神投入世间,任其生长。一部分落入江河,进化出鳃和鳍。一部分坠入地面,投入力道较大的那群胚胎陷入泥土,逐渐长出根系。而投入力道较小的胚胎则在大地的表层停留。起初,它们还不会进食。可表层的神力很快被长出根系的胚胎们一抢而空。表层的神力越来越少,终于,一点不剩。根系可以向下延伸,而表层的胚胎却无法发育。于是它们学会了进食。 然后,长出根系的胚胎不满足于地心的神力,神明在九重天上沉睡,仅仅是呼出的气息便抵得上地心的总额。于是它们开始向上生长,将地底的根茎抽出,尽可能地去触碰天空。它们越长越高,枝叶越长越长。原本躺在它们身边的胚胎们再也享受不到天上的神力。 胚胎们产生了分歧,一部分选择钻入地底,抢夺那里的神力。一部分选择飞往天空,与神灵接近。剩下的一部分则疯狂地啃食根系胚胎,吃它们的叶,吃它们的根。被吃下的神力堆积在体内,于是它们的体型越来越大。大到枝叶可以踩在身下,这就是人的起源。 但是,在《梵顿经》里,“人”之一字最早出现的年代已是距离创世纪有三万年的启示录中。 启示录里提到,神明于某一日突然醒来,它至世间游玩之时,遗留下一点智慧。那点智慧被路过的野兽当作野果吃下,自此,野兽拥有了智慧,成为人。 《梵顿经》里还讲到,拥有神明智慧的人从此成为世间的主宰。他们制作工具,学会合作。他们击败了一种又一种猛兽,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神明。启发人类智慧的神明最终死于自己的智慧之下,此即为神之默示录。 《梵顿经》的最后,则是每一节启蒙课都会教授的一句话——人生而高贵,便是源于智慧。 在此之前对这句话我一直深信不疑,直至多年以前偶然发现了一座孤岛。那时我遭受海难,侥幸漂流到岛上。我在那座岛上发现了人迹。他们是典型的亚高人种,体型壮大,五官凸出,毛发粗长。而他们与艾尔巴雷亚的亚高人不同的是,艾尔巴雷亚的亚高人会直立、会交流、会开商铺。而他们还看着四肢奔跑,用嘴去咬地上的树叶。我向他们发出交流的意愿,他们咧牙朝我嘶吼。 然后我明白了。那不是人,而是野兽。我第一次对“人”产生了疑惑。 人到底是什么?人生下的就一定是人吗?外貌相同就一定是同类吗? ……我又一次在《梵顿经》内找到答案。 “人生而高贵,便是源于智慧。” 神明替我解释了疑惑。并非是生而为人,而是拥有了智慧才可称为人。在创世纪,人尚未诞生。直至数万年后,野兽吃下了神的智慧,才诞生了人。 所以,人与野兽的区别便在于智慧。可智慧又是什么?我抓捕了各式各样的野兽作为实验。其中一些的智慧并不亚于人类,经过教导,它们也能学会算术、学会对话。我想若再给它们万年,它们也可成为人。 所以神的智慧,似乎并不仅仅在叙述学习的能力。我向城中的牧师求教,牧师说:“神生来便拥有智慧。” 生来便有……生来便有……我明白了! 我从其中受到启发,就像神明启发野兽一样。 如果按《梵顿经》的说法,万物还未演变之时,所有的活物都是神明创造的胚胎。这些胚胎本质相同,神在其中放了等量的智慧。也正因胚胎本就拥有智慧,它们才会选择适合自己的环境生长。 所以,人与野兽,本质便为一体。只不过是生存的环境发生变化。正如植物是被神扔入泥土的胚胎,鱼类则是坠入江河的胚胎那般。 人就是野兽。这种想法如果暴露我一定会被送上火刑架。但是,探索的心止不住跳动。我最终找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做了实验。 我们将新生的婴儿与各式各样的野兽置于与世隔绝的村庄内,最早一批的婴儿长成后还具有人的特性。他们能无师自通地直立行走,会寻找新鲜的水果和水源。其中一个甚至做出了枪去对抗野兽。他真是一个天才。 实验还在继续,我会持续对村庄进行观察。虽然现在得到的结果还比较细微,不过我想此次实验将会成为跨越历史的发现。 人与兽……兽与人……是否有想象中的泾渭分明? …… 当你看到这里时,我的导师已经进入天国。我是他曾经的助手,如今的记录者。有关人与兽的实验还在继续。 现在,距离最初的实验品已经过去三十年,实验品只繁殖了一代,不过能明显感觉到新生儿的反应变得滞缓。第一代实验品在四岁时会开口说话,而这一代则推延至五岁。或许这一年并不算什么实证,但越是观察,便越会觉得导师的推测是正确的。 实验品的学习能力在以肉眼可见的数值下降,现在即使我们不去恐吓他们,他们也不会从村庄内逃离。谎言一代一代传下去便会成为本能。 人与兽的差别当真如《人的复兴史》里那般描述得巨大吗?还是说,二者间的差异本就是人类刻意营造的假象呢? ……】 李铭继续翻阅着《人性与兽性》。这本骇人听闻的书与其说是论文,不如说它是实验报告。书里记录了总共十代人,将近五百年的实验报告。从最初还具备学习能力的第一代人到后来连直立都做不到的第九代人,每个人的活动轨迹都完完整整地记录在书本之中。 宛如将创世纪倒过来写了一样。从胚胎到野兽到人,再从人到野兽到胚胎。这个实验最终的结果是否会完成一场轮回? 最后一次实验的主持者写到瓦利耶夫的字样,也是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次实验。 【我想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记录者了,帕达尔卡三世突然的死直接打乱我们的计划。原本,我们打算在皇帝陛下的庇佑下进行长达五十年的实验,可没想到提莉亚居然会先下手。皇室已无法再庇佑我们,我们要逃往别的地方。以下则是我记录的实验……】 十五.人性与兽性(2) 【区域a01:没有与任何野兽放置的参照组。 实验品虽失去语言能力,却并未影响交流。他们还残留着人的本能,双腿直立行走。建立了群居部落,未能产生家庭,未能构建房屋。繁育下的新生儿由母亲哺育。 以食草为生,饮用山泉。攻击性较低,没有时间观念。 …… 区域a02:与鸟类居住的人群。 进化最完善的群体,并且最为接近现代人种。他们学鸟类筑巢,在平原上搭建一个个巢穴。学会了用树木对风雨进行遮挡。为捕捉鸟类,他们制作了弓箭和篓筐,学会用食物作诱饵。 他们在学习上的天赋令人惊叹。与现代人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定居于一处,而是随着气候不断迁徙。 …… 区域a03:与水生动物居住的人群。 全员死亡。死因有溺水、坏血症、被鱼群攻击等等。果然,人类还是需要陆地生存。 …… 区域a04:与兽类居住的人群。 我们在其下又划分出与大型食肉动物、大型草食动物、大型杂食动物、小型肉食动物、小型草食动物、小型杂食动物…… 与动物居住的人群变化最为明显。与鸟类居住的人群并不会学习鸟类的叫声,可与动物居住的人群却会学习它们的语言。 而其中,越与人体相近的动物同化越为严重。与猿猴居住的人类手指与脚趾开始变长,毛发也变得浓密,他们擅长攀爬,并出现首领。 …… 与虎、狼等猛兽居住的人群展现出极强的攻击性。他们已退化成四肢奔跑,开始用牙齿攻击。开始拥有领地意识,会对领地内的其他生物进行驱逐。听觉与嗅觉变得格外灵敏,一部分开始昼伏夜出。 …… 与老鼠居住的人群开始打洞,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害怕阳光与活动人群。不仅吃腐肉,还会啃食尸体。不久之后,人群爆发瘟疫,全员死亡。 …… 提历一年,距离帕达尔卡三世死去已过去六个月,我们的实验地终究他们被发现。军队已到达我的屋外,我想我很快便会被送上断头台。 我不明白为什么提莉亚女王会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是探索生命真理的领头羊,也是回归神明的神使。我们已经发现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谎言。这将是几百年来最伟大的成就。 人与兽只是形态外貌上有所区别,其意识却本质统一。我将人的意识取为“人性”,而兽的意识则称为“兽性”。每一个躯体里都藏着两种意识,若躯体的主人认为自己是人,他将获得“人性”,展露出人的特性。若他认为自己是兽,他将获得“兽性”,从而表现为野兽。人性与兽性,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 所以现在莱顿教所宣传的“人性”理念其实是错误的!是一个谎言!人的善恶都来源于后天教导,人也没有爱的天性。他们在诱导我们! 都是谎言!我们本可以露出獠牙与烈爪,胜者为王。可王座上的统治者却用镣铐锁住了我们的喉咙。他们用谎言掩盖了本我,用谎言掩盖了天性。他们用法律鞭笞我们的精神,用监察构筑巨大的实验室。 我们是一辈子的奴隶!】 《人性与兽性》的内容到此为止。李铭不知道在最后一名研究员身上发生了什么,令他如此义愤填膺。但是,他口中的人性显然与莱顿教的人性不是一个概念。 研究员认为的人性是身为人的意识,而莱顿教教导的人性是道德观。连概念都无法统一,更别提更深层次的探讨了。 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进化论。如果加上进化论的理念,有关人与兽的讨论会更为复杂。即使再过几千年、几万年都不一定能得出结论。拿李铭本世界的理论来说,众所周知人是由动物进化而来,人也是一种动物。可进化的标准是什么?进化的动力是什么?如果是适应环境的需要,为何有人天生是旱鸭子,有人天生水性较好?如果水性的不同也是生物进化的结果,那会水的人与不会水的人是否也是两个物种呢?如果从基因划分,那人类可分出的物种就更多了。归根到底,基因又是以什么条件改变结构的? 啊,不能再想了。没有结论的问题怎么思考都是浪费时间。《人性与兽性》的书上并未记载着作者与日期,李铭又翻了翻,将书放回原处。 钟表的指针已转至4点,再有两个小时,就将迎来曙光。他喊醒张帅,抓紧将剩下的房间跑一趟。 第三个房间是舆洗室,没什么好看的,下一间。 第四间房是卧室。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毛飞得遍地都是,衣柜里没有一件遗留的衣服,只有被抓烂的被褥。说起来,走廊的地毯也都是爪痕。 “你……”李铭打算再一次请教专业人士。 张帅直接摆手,“我没遇过。我不知道。别问我。” 而后他又说了一句,“反正肯定不会是老鼠的。” 你该不会连老鼠都是刚才认识的吧? 一个有人却没有动物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李铭暂时想象不出。也不知道写下《人性与兽性》的研究员如果看到张帅会是什么反应。 他这点细微的走神也是由于时间太晚。平时生物作息规律的后遗症便在此处。李铭只觉得困意不断涌上,他的注意力开始分散。 得快点调查完回去补一觉。 城堡的主人显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楼下的佣人房也打扫整洁,没有多余的生活物品。那他为什么还会死在书房里? 李铭又打开了第五个房间的门。这又是一间卧室,衣柜比刚才那间还要干净,连被褥都没有。不像有人居住过。 通往四层的楼梯只有一个,高度大约是其他楼层的一倍。这条楼梯不再是笔直的一条,而是螺旋向上。从心中的地图来看,他们已经绕城堡走了一圈。 “花这么大功夫绕一圈,还不如从楼下跳上来。”张帅抱怨道。 李铭决定不跟非人者抗辩。 楼梯的尽头居然是一扇门。一扇挂了三把锁,敲起来“乓乓乓”的铁门。 简直在向李铭宣告,它的背后藏有秘密一般。 十六.剧本 如果按正常的游戏思路,在见到门上的三把锁后,李铭应该退回其他楼层,挨家挨户地寻找钥匙。然而此处并非游戏世界。李铭拥有取巧的方法。 张帅再次展露出超出常人的武力值,不过他的目标并非铁门,而是门边的墙壁。至于本人信誓旦旦的铁门也可一力破之的保证未被李铭采纳。 有更容易破坏的东西,为什么要跟铁门死磕? 风迎面而来,带起一阵灰尘。灰尘浓郁到肉眼可见的地步,呼吸也变得艰涩起来。月光完美落在法阵中央,令其泛出细微的紫光。 但其实紫光并不可用细微形容,正如同在白衣人群中穿黑色衣服一样。黑色本不显眼,甚至会吸光。可当黑色被放入一群白色之中,它就将变得耀眼无比。 眼前的紫光亦然。它只是淡淡的一层、连水波都算不上,只能称之为薄雾的光亮,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比月光更吸引二人的视线。 它是魔法阵。 魔法阵已是李铭所想到的最为贴近的词汇。 顶层居然是露天的平台,四方各有一座了望塔,了望塔连着链条,链条又连接到半空中的尖塔。 没错,半空中。在半空中有一座像是被四条锁链吊着,又像是凭空漂浮的尖塔。它仅有十五厘米的高度。与地面上刻着的魔法阵相比,显得不值一提。 魔法阵,李铭自然是看不懂的。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懂。但这并不妨碍他思考。直觉告诉李铭,尖塔里便藏着圣地的秘密。 观剧,发动。 那个翻阅过《人性与兽性》的中年人快步向尖塔走去,他的身体被紫色的雾气包裹,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他的行动模式来看,尖塔绝不是对人有害的东西。 李铭看了看表,对张帅说道,“我们回去。” “啊?”张帅一手指着尖塔,“那玩意儿你不管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它都放了这么久也没被人偷走,也不会差一天两天。”李铭合上表盖,“而且,马上天就要亮了。” 天亮又怎么了?张帅并未从一系列的情报中获得启发。他的思维仍旧停留在发生案件、找寻证据、推测证人的模式中。换而言之,他的思维其实是按部就班的。他能通过村民攻击性的举动推测出村民排外,却无法由血源花丛联想到村民的信仰。 为什么呢?因为前者有证据,而后者没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物要怎么联系起来? 就如目前,张帅不明白为什么天亮就要放弃调查,而李铭却可以肯定一旦天亮,尖塔、法阵、村民便会发生变化。 这只是一个连推测都称不上的想法。推测建立于基本的因果逻辑上,而李铭的想法有依据吗?没有。没有事件发生,便没有起因。 有结果吗?也没有。天还未亮。 所以他“天一亮,尖塔与村民便会发生变化”的想法完全是幻想,一个从无厘头的信息中诞生而出的幻想。他从月圆之夜、血源花、诅咒、狼神、《人性与兽性》中找到了存在的可能性,却没有证据将可能化为真实。 那个可能性就是,出现于观剧场景中的中年人认可了《人性与兽性》中的观点,并在提莉亚小镇内做着同样的实验。他虚构了狼神,建立起与世隔绝的试验场。如果有村民跑出便将其杀死,而这才是村民口中“惩罚”的真相。月圆之夜则是受狼人传说的启发,在月圆之夜选择几个牺牲品作为杀鸡儆猴的例子,令村民对狼神的传说更为深信不疑是上位者常见的做法。 村民在实验中兽性觉醒了,他们白天被人性支配,夜晚则被兽性支配,所以才会出现集体朝拜的一幕。 然而,以上不过是李铭虚构的剧本,是他根据现有情报所编造的幻想剧。在找到确实的证据前,它只是一个幻想。一个无法被他人感知、无法被他人理解、也无法被他人认可的幻想。 而这,显然也是无法跟张帅解释的。所以李铭只对他说,“感觉。” 张帅被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说法震惊了,“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相信感觉?不不不!你居然会凭感觉办事?!” 之前那个对他各种测试的人去哪儿了? “怎么。我也是人,人凭直觉做事不是很正常?” “放在你身上就是不正常。”张帅嘟囔着,身体老实蹲下来。 李铭见到了,心里产生些许的惊讶,“明明不相信。” “不相信,与不听从是两回事。”张帅侃侃而谈,“我现在可是你的保镖,保镖听从雇主的命令是行为准则。” “如果在我的世界,你一定会评上‘最可爱的员工’奖。” “那是什么?” “一份荣誉勋章。” “你们可真闲,这都有勋章。不过为什么是可爱?” “因为这个奖项是给底层工作者的勋章。说敬业有高高在上的夸耀感。颁奖典礼上,获奖人士才应该是地位最高的,而不是颁奖给他的人。” “哦~” “你……其实根本没听懂吧?” “答对了!” 从张帅的反应,李铭就可以猜到他的世界一定没有类似的颁奖仪式。即是,没有稳定的社会形态。奖惩,是每个领导者都会做出的选择。 “我真不该跟你提‘最可爱的员工’奖。” “我也不想要这个奖项。最可爱……可爱?我哪里跟可爱沾边了?要发也给我发一个‘最帅’奖!” “你只认识‘帅’字吗?”李铭调侃道。 不,等等。说不定……他突然回想起张帅刚入小镇的时刻。 【“回答我!你是谁?!” “张……张……”流浪汉“张”了半天,突然大喊,“张帅!对!我叫张帅!”】 张帅的名字……不会也是现想的吧? 自己就趴在张帅背上,想知道答案只要开口询问即可。张帅并不是扭捏的性格,回答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 但直到二人回到小屋,张帅发出震天的呼噜声,李铭都没有问出口。 第一天的夜晚,平安度过。 十七.提莉亚的午后 血源花尚未开放,若风是它的母亲,那它无疑是个调皮的孩子。风已轻轻推着它醒来,可孩子只紧闭着眼假装熟睡。 因为时间没有到。 李铭上学时也曾掐着时间点醒来。早晨定下6点的闹钟,若是提前五分钟睁眼,那必然会再次翻身,等待五分钟过去。早一秒钟也不行。即使他明知那五分钟并不存在什么意义,李铭却恪守圣经一般坚持了二十年。 “你好像对月光花特别感兴趣。”手握锄头的埃克斯曼特从花田里走来,他先是用双眼扫视整个花丛,“那个流浪汉不在吗?” “不知道。”李铭回答,“我到来时已经看不见他的踪影。也许在哪个山洞里休息吧。” “山洞?”埃克斯曼特一愣,“我倒不记得附近有什么山洞。” 李铭没跟他继续牵扯下去,“你的手伤如何?” “还痛着呢。”埃克斯曼特右臂的位置更怪异了,“不过再忍几天就好。” “受伤的人还需要劳作?” “不。今天我只是去监督。”埃克斯曼特说,“站在一边看他们劳动,虽然我不认为会有偷懒的家伙。对了,送给你的午餐吃了吗?中午敲门的时候你睡得正熟,我就放在你桌上了。” “诶,很美味。”其实都给张帅吃掉了。那家伙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把埃克斯曼特送来的黑面包吃的一点不剩。 “能让你满意就好。提莉亚小镇很偏僻,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埃克斯曼特说,“外面的城镇一定有更多美味的食物。” “没有想过迁徙吗?”李铭问道,“据我所知,很多动物都会因为环境恶化而发生迁徙。即使居住的位置变了,它们也依然守卫着领地。” 埃克斯曼特摇头,“我们出不去。” “因为狼群?” “不仅仅是狼群,还有狼神的惩罚。” “可你们劳作的田地不也在花丛之外吗?” “那里也是我们的领地。”埃克斯曼特向李铭发出邀请,“你要一起看看吗?” “好啊。” 跨越数里的山丘,就到达村民劳作的田地。这是位于山谷的河流旁一块平坦的土地。生活于现代社会的李铭并未经历过田间劳作的时期,所以他显得格外笨拙。 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深怕地上突然出现个泥潭或石子。如果遇上不认识的虫子拦路,也会稍稍停顿一下,等待埃克斯曼特踏过去。 这番贵族小少爷的做派令埃克斯曼特难得露出微笑,“你家人将你保护得很好。” “你误会了。”李铭解释道,“在我的家乡,几乎看不见种植的土地。” “不种植又怎会有食物?” “种植食物的人已经成为新的职业。他们会租下一块土地种植。而外行人,根本不会知道种植园在哪里。” “真不可思议。”埃克斯曼特感叹一声。 “时代的车轮并不会等待人们上车。你们有学校或是书籍吗?” “学校?” “教导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孩子们拥有未来,父母将希望寄托于孩子们身上,送他们去学校学习。在我的故乡,有一句名言。” “什么?”埃克斯曼特听得很认真。 “知识改变命运。” “知识能够改变什么命运?” “穷人的孩子可能成为富翁。” “可我们不需要钱。” “你知道钱是什么?” “小镇经常有迷路的外人。” “后来你们送他们回家了?”李铭明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提莉亚小镇的村民不会离开领地,他们连踏出血源花丛都是禁忌。但是,若是直接问那些外人在哪儿?他们现在怎样了?那无疑是在触及埃克斯曼特的隐秘。所以李铭换了一个调侃式的问法,一个显示自己并不记得他对张帅所作所为的问法。 “他们大多忍受不了小镇的生活,独自离去了。” “你也从他们那里知道外界的事?” “问了一些。不过与你的故乡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他们没有学校,也没有种植园。他们说自己在一些地方工作,每天拿着薪水。一年积攒下的钱足够他们买一次甜点和咖啡。他们说很早就不用雇佣人力劳作,因为机器完全可以替代人工,而且不会像工人一样成天吵吵嚷嚷喊着累。” 不就是工业革命时期?他的时代确实在工业革命之后,可那毕竟是向现代过度的时代,蒸汽时代已是现代社会的雏形,二者存在许多相似点。所以李铭问,“哪里不一样?” “我不认为他们比我们幸福,也不会去向往他们的生活。事实上,其他人听到之后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埃克斯曼特道,“在工厂劳作与在田间劳作有什么区别呢?也许我们没有薪水,没有甜点,没有饮料,可我们累了可以坐下聊天,受伤了同伴会将你的工作补上。我们没有竞争关系,不会吵架,更不会为了一点面包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并未比我们幸福,却用高高在上的怜悯的眼神看我们。” 埃克斯曼特替李铭拨开杂草,“一开始,大家也没有那么排斥外人。孩子们也对他们口中的玩具游乐园很是向往。但是,当他们嫌弃地吃着我们送予的面包,在桌旁大肆批判狼神时,向往的心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我将他们夜晚关在房内,是因为晚上会有野兽袭击村庄。但他们叫喊着不自由、喊着我们陈腐、胆小。再后来,没人愿意跟他们说话了。” “我也不想再给他们送食物,忍受不住饥饿的他们终于走出了花丛。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的结果如何。是成功回到家乡,还是死在半路之上。” 李铭以沉默应对,提莉亚小镇确实十分落后,连他自己都抱有赶快完成任务然后回去洗洗睡的心理。这种想法里,是否也藏有由于出生幸运而产生的优越感呢? 明明自己什么也不会,不会走山路,不会耕地,害怕山中的野兽。如果没有令他知识发挥的平台,李铭连小镇里的孩子都不如。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自己不是玩家。 埃克斯曼特也不是npc。 他们只是生活在平行世界,因理想乡而相遇的普通人。 十八.赠水仪式 “我听兰达说了,你送给他祝福的事。” 原来如此,李铭还在想今日埃克斯曼特的态度怎么更温和了。在这么个小镇,确实什么事都瞒不过村长。 “我的女神很慷慨,如果她知道我将祝福送给别人,也不会生气的吧。相反,还会为我的行为感到荣耀。” 说话间,他们已到达山间的田地旁。多动的兰达很快发现多余的二人。小孩子的注意力是容易分散的,小孩子总会有一些特权,所以虽然名义上兰达也需要像其他人一样劳作,可大人往往都对他偷懒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啊!村长还有大哥哥!”兰达开心地喊道,并朝他们挥了挥双手。 “大哥哥”的字样令他的母亲皱着眉头,训斥道,“兰达!” “别紧张,梅让娜。他并非恶人。正好,你们也累了吧,让大家都过来休息一会儿。” 梅让娜张了张嘴,她的眼里皆是怀疑与敌意。 劳作的众人被她喊了过来,他们精神抖擞地与埃克斯曼特打过招呼,在见到李铭之后又闭口不言。当然,比起张帅,李铭的处境已是好了许多。至少他们没拎起锄头恶言相向。 埃克斯曼特环顾众人,确认都到齐之后,才开口道,“大家都辛苦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喝点水。” 在田边的空地上,有人造的休息地。地方不大,只用木头简要搭建了支柱与遮雨棚。棚里还放着水桶。 明明旁边就是河流,为何刻意放个水桶呢? 而且在埃克斯曼特开口后,在场的人并未挪开脚步,也没有丝毫放松的神情,反而一齐盯着李铭的脸。 就连与他关系较好的兰达都保持沉默,不过兰达稚嫩的眼里透出几分期待。 埃克斯曼特弯腰,用碗盛起水来。他的手臂不方便,所以整个动作也慢了些。然后,他将自己盛来的水碗递给李铭。“在我们小镇,欢迎朋友的仪式便是分享。” “之前我将食物分享给你,你接受了。现在换你来。” 完成仪式,我们就是朋友了。 即使埃克斯曼特并未将此话说出口,李铭也能猜到。这种不足为道的递水行为是提莉亚小镇独有的仪式。 行为本身没什么意义,但发生行为的人却将特殊的意义赋予给它。 动物大多都有护食行为,如果自己家有里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就会明白所谓的护食是什么。即使他身旁堆满了从超市购买的零食大礼包,当他看到你将手往他怀里伸出时,依然会一脸抗拒。反应激烈的,甚至会拍你的手。这时候家长往往会劝道,“做人别这么自私,东西是要一起分享的。而且旁边不是还有许多零食吗?” 于是孩子便会不舍地把食物分享给你。 这其实并非自私,而是本能。人类毕竟是动物进化而来,比起进化的数万年时间,人类区区千年的历史还不足以抹去生物的本能。在过去,动物获得食物的方式便是抢夺,而如果食物匮乏,它们甚至会吃下自己的同伴和孩子。 所以,铭刻于基因内的本能会告诉年幼的孩子们,有人想抢你们的食物。在古老的世界,抢夺食物即意味着杀死。任何人都不想死,所以他们会抗拒分享食物。而当他们战胜了抗拒的本能,他们才会完成由兽到人的进化。 所以,李铭明白这并非单纯的递水送水,这是与开运动会给同学送水是完全不一样的仪式。是不容置疑、不容轻视的仪式。 现代的新生儿出生于高度集中的人类社会,有些事即便不去强调,他们也会下意识地学习。但这是在提莉亚,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被学习的范本还不够,更何况以往的外来人永远是说一套做一套。所以仪式远比口头传授的话语更具可信度。 所以无论李铭怎么表达友好,他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不会相信。 而当他们知道李铭赠予兰达女神的祝福后,村民们有些相信了。 如果连信仰都可以分享,那么食物是否也可以?分享食物,即意味着分享生命。那他们就是同伴。 李铭感受到手中水碗的重量,也懂得埃克斯曼特中午回去的目的。所以他郑重地、虔诚地将水碗递给每个人。 所有的盛水工作都由埃克斯曼特独自完成。他额上冒出汗珠,显然如此的工作量对受伤的他而言有些沉重。但是旁人不能帮他。 只有首领同意赠予的水源才具备意义,这就是仪式。 仪式本身便充满了无意义的行为,但对提莉亚小镇的村民而言,由身为首领的埃克斯曼特亲手赠予,才算承认。 喝下水的村民越来越多,在喝下之后,他们仿佛换了一个人。原有的警惕、怀疑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个爽朗的笑容。 李铭与他们的关系在完成递水仪式的那刻获得承认,获得净化。他依然是外来人,但如果李铭愿意,就可以获得居住于他们领地的资格。 田间的空气恢复了和平,有人用手往脸上抹一把,“水快没了。我去洗把脸,顺便打些水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坐在一旁的人同样起身。 其他人说道,“小心啊。” “为什么要刻意去打水?”已完成仪式的李铭获得了与众人靠近的资格。当然,也获得对话的资格。 “旁边的河流其实很危险的。”梅让娜笑道,“里面有食人鱼,也有螚蚱。” “螚蚱?” “是一种很长很长的虫子。”兰达用双手比划,“平时看不见,但如果被人吃下肚里,就会长到这么~长。很恐怖哦,纳塔叔叔就是被螚蚱吃穿而死的。大哥哥的故乡没有吗?” 他们说的是寄生虫吗?“有啊。不过它不叫这个名字。” 埃克斯曼特看出李铭依然存有疑惑,解释道,“打回来的水并不会直接喝下。而是要先送往圣地,狼神会替我们净化,将其送入井里。” “就是之前你跟我提过的井?” “嗯,就是那个。” “井水已经被净化过,可以放心喝。其他河流的水就别碰。那里并非狼神的领地。” 所以不直接喝是因为寄生虫啊,李铭想到张帅全身赤裸被他扔进去洗澡的事。 他那种非人类……应该……不会……怕……区区寄生虫……吧? 十九.晚餐 傍晚时分,李铭抱着竹篮回屋。张帅正躺在地上,无聊得撵着草叶。 “没出去逛逛?” “风景看一次就够了。而且躲躲藏藏不是我的风格。” 你现在就是在躲躲藏藏。李铭心想。不过这家伙倒有着与体型截然相反的柔软内心呢。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睡床上。”李铭说,“嗯,别压塌。” “免了。”张帅随手将草叶一扔,“那玩意儿睡起来软绵绵的,一点也不舒服。而且我总觉得会掉下去。” 他坐起身,“你是怎么保持睡觉一动不动的?” 李铭一挑眉,“下次睡觉时在身边放几根竹签试试。” “哈?竹签有什么用?” “提神剂。”只是,对你没什么用就是了。对李铭自己可谓效果拔群。 “提神剂?”那是什么? 李铭关好门窗,落日的余晖被完美挡在屋外。“来吃晚饭。已经清洗过了。” “你下午去采果了?”张帅抓起果子一口咬下半边。 “没有,村人送的。” “哄,厉害啊。才过去一天就跟他们混熟了。” “嗯。”李铭也拿出一个果子。张帅的手抓住他手腕。 “你不是自带了食物?你就吃它们。这些……”张帅把李铭手里的野果一口吞下,“给我。” 李铭瞬间想了几种阴谋论,“里面有毒?” “没、没。太夸张了。但你一看就是娇身冠养的大少爷,以前没在野外待过吧?看上去干净的东西,里面很可能全是虫子。我是没什么问题,你就不同了。要是你哪天口吐白沫,我也会头疼的。毕竟那些村民可是恨不得杀了我啊。” 如果说给别人听,这定然刷足了好感度,然而李铭的反应仅仅是,“原来你真不怕寄生虫。” “寄生虫?” “你说的虫子。”他对张帅的身体越发好奇了,“是你天生体质特异,还是鬼纹的效果?你应该不局限于肉体攻击?有没有什么鬼气、光波?” “鬼气?你说这个?”张帅手指一划,地面便开出一道口。李铭只能看到一束红光闪过。“刻下鬼纹的人都会。至于你说的什么寄生虫,看它力量。如果比我强就会受影响。” 真是方便强大的能力。“我能刻么?” “不知道,我没帮人刻过。” 李铭也难以想象张帅帮人刺青的样子。反正回去到理想乡里查资料库就会知道。 “下午屋里有来人么?” “没有。” “噔噔——” 张帅立刻消失了踪影。如果不是竹篮里的野果又少了颗,李铭差点以为自己在跟鬼说话。看来昨晚前往圣地的速度还是张帅刻意放慢的结果。 兰达娇小的身体出现在屋外。 “怎么了?兰达。” “村长需要休息,我来给大哥哥送晚餐。”兰达掀开篮子上的遮布,今晚竟然不是黑面包,而是一碗米糊一样的乳粥,里面竟然还飘着一两片鱼肉。“下午于塞根斯叔叔捉了条大鱼,村长就让大家一起分了。也有大哥哥的分哦。” 李铭笑着接下,“谢谢。” “那我先走了,大哥哥晚安。” “等等。” 李铭从桌上拿出一颗果子放进兰达的篮里,“回礼。” 兰达自然不会介意李铭赠予他的野果是下午众人送他的。当村民将装满野果的竹篮送给李铭时,果子就成了李铭的所有物。“谢谢。” “做个好梦。”他于胸前划十字,“愿女神保佑你。” 一回头,就看见张帅又一次坐在桌旁。鬼纹还真是令人眼红。如果他哪天也有这种武力值也不用成天东想西想。 能简单粗暴解决的,为什么要动脑呢。 “这碗怎么办?你吃还是我吃?”李铭将乳粥端上粥,难得的热食令二人胃口大开。 张帅鼻尖微动,伸手讨要,“给我。” 煮熟的食物基本没什么寄生虫可能,张帅的讨要到底是安全着想还是嘴馋尚且不得而知。就当是为保镖加工资了。李铭将乳粥让给了他。“你会洗碗吗?”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当然会!”埋头于食物中的张帅不忘抗议。 三岁小孩也会洗澡。 知道洗碗却不知道洗澡的世界?越来越古怪了。 “吃完别忘了把碗洗干净。” “唔——”张帅砸吧嘴,用舌头将碗来来回回舔着。 舔了将近两圈,把碗往李铭面前一推。 “嗯?” “洗干净了。” 你家洗碗这样洗的?李铭差点绷不住人设,做出荧幕前才会出现的夸张表情来。 似乎感知到李铭内心的波涛汹涌,张帅一拍手,“哦,对!我忘记你世界里没鬼纹。别看我只舔了两圈,实际上已经用鬼气清洗一遍了。绝对!没有!脏东西!而且我的气息会留在碗里三天,这三天它都会是干净的。” 也就是说,张帅用鬼气将碗里的各类物质都驱除出去。从科学层面讲确实能做到“干净”,似乎跟杀菌消毒的原理差不多,还自带保鲜功能。可心理层面讲,怎么都觉得那碗不仅没洗干净,反而更脏了…… 算了……反正不是自己的碗。还回去时碗的主人应该会重新清洗吧。 李铭很快将涌上来的呕吐感压下,啃起饼干来。 张帅偷笑,“想吐可以吐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不。”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所以你们是怎么洗碗的?” “把洗澡的对象换成碗。就是洗碗。” “原来如此。明天我会去洗干净的。”虽然觉得用水洗可能碗里还会多一层奇怪的东西,完全不如他舔的效果好,可张帅决定入乡随俗。说不定这里的人体质就需要水里的东西呢?他吃饱喝足后又一次躺下。“今晚还去昨天的地方吗?” “不急。”李铭说,“我要先确认村民的活动情况。首先,埃克斯曼特的手伤更严重了。我要看看今晚他会不会来锁我的门。” “他为什么锁门?” “埃克斯曼特说晚上会有野兽袭击。可是,快两天了,你有感知到一只野兽吗?” “没有。”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埃克斯曼特一直跟我提花丛之外存在狼群的事。我不认为他会空穴来风。” 二十第二夜 指针转过12时,埃克斯曼特将木棒卡入门外。此时李铭正躲在对面的树丛间,将他的举动看的一清二楚。 埃克斯曼特在锁门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在维持了十五分钟的寂静后,小镇的各个角落,传来不约而同的声响。 是小镇的居民们。他们推开房门,踩着僵硬的步伐走往森林。与第一夜几乎没什么不同。 “走,去城堡。” “是四楼吗?” “嗯。昨天我还没检查尖塔。” 然后他看到张帅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笑什么?” “嘿嘿。” 十分钟后,李铭懂得了张帅笑容背后的涵义。花圃被甩在身后,风窜入喉咙。眼睛睁都睁不开,而自己的手连挡一下都做不到。一旦松开,保不准就会从半空掉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你……这个……”被呛了一嗓子的李铭趴在地上不停咳嗽,良好的教养令他将骂人的二字吞回肚里。“直接跳也不跟我说声?” 得知自己闯祸的张帅心虚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么弱。” “……咳……我想你给埃克斯曼特的那一下……咳……就该意识到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人种。你跟兔子扳手腕试试?没被你搞出窒息而死算我命大。” 正常情况,四层楼的高度还不至于李铭被呛成这样。关键在于张帅的速度太可怕,平地奔跑他还能慢下来,一跳就忘了背上还有个人。他们从最底层到最顶层花了有一秒么?跳楼都没这么快。 “对不起对不起!”他小心翼翼地,像问玻璃娃娃似的,“要不我背你?” 李铭瞪他一眼,被他来这么一出后,先前酝酿的情绪全都不翼而飞。而飞走的情绪里,也包括谨慎与从心。 “真的不要紧?头晕吗?会死吗?” “闭嘴!” 啊,这可不行。敬业的演员需要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眼前的家伙可是大魔王!自己打不倒的那种。李铭深吸一口气,走往法阵之中。 张帅伸手将他拦下,自己先步入阵中。他鲜红的双瞳将紫光扫下,光雾会害怕吗?光雾也有意识吗?如果人的恐惧能从他后退的举止中体现,那此刻光雾的退散无疑彰显出它们的恐惧。 “没问题了。”张帅朝他挥手。 “法阵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张帅道,“只是你身体弱得很,连那点风都受不了。我怕你又会给这儿的力量给弄死啊。” “那可真是多谢了。”李铭脑里闪过气压、高速运动等一系列知识,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拍一本《五年物理,三年模拟》到张帅头上。 “不客气。” “呵。” 等走近,李铭才发现浮在半空中的并非尖塔。而是一个三角形的容器,只是尖头露得较多,才被他当成尖塔。容器大约只有一指高,呈锥形。里面装着金色的……细沙状的粉末。 细沙? 它令李铭想到最适合形容眼前容器的词汇——沙漏。 不过只有半个。金沙缓慢地从晶体管划入容器中,而它的来源……被另一束光所掩盖。现实世界的沙漏依靠的是重力,可看容器浮于半空的场景就知道此世界不会出现牛顿。 【两极·人:编号世界出产,与两极·兽互为两极。为该世界创世神遗留下的神器之一。】 便宜果然没好货。什么消息都查不出。 它的另一端会是何处?李铭手指顺着晶体管螺旋而至的方向摸去。 没有任何触感。 却像是触发了什么。他的身体突然消失于空气中,张帅及时跟了进去。其实以他的反应完全可以将李铭拉回来,可李铭说了“调查”。发现新情报,不可能不去调查的……吧……? 刚被骂了一通的张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 这是……哪里……? 从布局来看,他们还在圣地的城堡之顶。交缠的锁链、威严的城堡、茂密的丛林……均与之前别无不同。 只是,李铭已经确认二者并非同一世界。要问为什么,因为此处的天空为暗红色。月亮也仅剩弯曲的一道弧线。 而在自己面前,李铭找到了沙漏的另一半。它与两极·人的方向截然相反。两极·人的尖端朝天,而它则是朝下。两极·人的容器被金沙填满,而它的容器内只有薄薄的一层。 【两极·兽:编号世界出产,与两极·人互为两极。为该世界创世神遗留下的神器之一。】 一人一兽,很难不与那本《人性与兽性》联系起来。 张帅闻到风中传来的味道,“小心。” 先出现的是利爪,利爪乘风而来,与口中的吼声一起。张帅一拳挥了上去,他想与敌人硬碰硬! 但是,张帅捕捉到拳与利爪相错的一刹那。敌人的爪子毫发无损,而自己的拳却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 没有疼痛,外表没有伤口。体内力量的运转却有瞬间的不协调。张帅果断放弃硬碰硬的打法。一手提着李铭后跳。他抓住顶层的锁链,又抓了个空气。 “切!”张帅立刻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鲜红的纹路逐一亮起,纹路是血红的,发丝是血红的,眼睛是血红的,锁链变得鲜红,地面变得鲜红,了望塔变得鲜红。 张帅将成为鲜红色的锁链重新拉扯出来,一手挥到了对角的了望塔。然后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他脚一蹬,便将李铭放至四条锁链的汇聚之处。 “别动。”张帅沙哑道。 他仿佛突然不会说话了,发音变得模模糊糊,似乎仅仅是说出二字,都花费了巨大力气。 “小心。”李铭紧紧抓着锁链,说道。 张帅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跳回天台。藏于暗处的敌人……如今哪里还有暗处…… 他的鬼眼已将敌人动向把看得清清楚楚,能看到它们的爪牙,看到它们的皮毛,看到它们的瞳孔。它们已无处可藏。 风中的脚步声过于清晰。一只、两只、三只……五十六只么? 突然,张帅的身影消失于李铭眼前。不。不是消失,只是超过了李铭肉眼可捕捉的速度。 他只能看到张帅重新出现于左前方,手下多了一只……灰黑的……半个成年人体型的野兽…… 那是……狼? 二十一.另一处 狼在哪儿? 【“这个小镇外的丛林里栖息着大量狼群,它们有时会出来狩猎。”】 狼在这儿。 天台的战斗已非常人所及,猩红的血光不断于半空闪现。李铭只能偶尔看到张帅停顿的身影。但他能从地面判断出战斗的情况。 至少张帅没有受伤,因为地上没有血迹。空中的血光仅仅是他鬼气留下的残影。狼群也没有败,它们连身体都是虚幻的,被打倒一只,就化为飞灰,又于原地重新凝聚。 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十次……狼群从最初的猎食者变为前仆后继的飞蛾。倒下的同伴越来越多,作战阵型越来越散。而被它们盯上的猎物不知疲倦地进行一场屠杀。猎物成了狩猎者,狩猎者成了猎物。大自然便是没有永恒的强者。 终于,一声狼嚎响彻天际。围攻的狼群逐一退去。张帅的身体重新出现于锁链的下方。 他立于原地,闭着双眼。鬼纹游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鲜红的光成为幻影。爽朗的憨笑又回到张帅脸上,他长吁一口气,“呼——好险。” “险什么?”李铭明知故问。这也是张帅身上那股气息退去,他才开口。不过,李铭似乎放心得太早了。 没了红光的锁链突然变成幻影,李铭的身体直直落下。他并未惊慌,也并未喊叫。反正底下有个保镖,接不住也就是摔个两层楼的高度。 好在他的保镖关键时刻挺靠谱,张帅不费吹灰之力地接住,口中回道,“差点上头了啊。” “是鬼纹的副作用?”这副作用有点可怕。 “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想杀杀杀,破坏破坏破坏。有够无聊的。我也只能稍微克制一点,再多打几秒就控制不住了。” “狼群有那么强?” “不不不,完全没有。不论攻击还是防御都不行。不过力量形态有点麻烦。你也看到了吧?没有我力量支撑的锁链会失去实体,这个世界,由其他力量组成。所有东西都没有实体,只有同样形态的力量才能造成影响。嘛……解释起来呢,就是刀对刀,剑对剑。”张帅难得长篇大论了一次,“而不巧的是,我能用的只有鬼力。一用鬼力我就容易上头,所以我建议你接下来还是别去调查了。你可能不会死在狼群里,却有很大可能死在我手上。” “哦~”李铭半蹲于地面,用手摸着魔法阵的纹路。这个天台的布局几乎也与原处相同,魔法阵、了望塔一丝不差。本以为是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可张帅刚刚的科普否定了他完全复制的猜测。 此为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布局相同,也是两个世界。而他脚底下的实地,是否也要归功于魔法阵的效果?还是神器两极? 他用手触碰着魔法阵以外的区域,果然摸到了一片空气。明明了望塔就在眼前,他的手却从中穿了过去。张帅所言非虚。 李铭在仅有的实地上调查起劲,张帅却不时瞄他一眼,战斗结束他就颇为古怪,像有几只跳蚤在身上摩擦。问题在于,得是什么品种的跳蚤可以在大魔王身上蹦跶。 “你就‘哦~’一声?”大魔王凶恶地问。 “你想我说什么?”两极·兽要留到最后碰。李铭用【探查】观察起周边。原有的天台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换成这边的世界魔法阵却有了多余的消息。 【魔法学徒的法阵:常人无法触碰特殊存在,因此每一个学徒都必须学会基础法阵。此法阵可帮助他们踏入魔法世界,令一切元素都变为可观测。】 张帅不依不饶地问,“你不是喜欢分析吗?我以为你会问什么是力量形态啊,鬼力到底是什么啊,怎么突然会有狼啊,了望塔有多高啊,月亮为什么是弯的,明天的早饭吃什么……” 说到后来张帅自己都语无伦次,不知道在问什么。而李铭一边记下魔法阵的纹路,一边回道,“力量形态我将它分为实体形态和虚体形态。实体形态指拥有实物凭依,虚体只没有实物凭依。你的拳头是实体力量,鬼气是虚体力量。玩过游戏的就知道物理伤害,法术伤害,真实伤害等等。” “你的鬼力,我理解为鬼纹的力量。想必你的世界有种物种叫‘鬼’,如果那个世界跟我世界的鬼概念相同就更好理解了。” “狼是流传于提莉亚小镇的传说。埃克斯曼特告诉我圣地里沉睡着狼神,想必就是这些了。其实不是沉睡,而是两个世界的通道没有打开。到了月圆之夜,里面的狼便会出去遛弯吧。这就是每月的杀人事件。” “了望塔高九米,此处月亮的弧度应与原本的提莉亚小镇相对应。提莉亚小镇的月亮与本地的月亮可以拼凑成完美的圆形。明天我们不会吃早饭,因为我们都要补觉。嗯……还有什么要问的?” 很匪夷所思的场景,明明张帅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将李铭杀死,可他就是在李铭面前底气不足。而当李铭逐一回答完自己的问题后,张帅下意识地回答他,“你不怕我?” “你是小女生吗?” “小女生?” “‘你不怕我’的桥段在小说里快被写烂了。”不过一个连水和食物都匮乏的世界,没有小说也是情理之中。李铭意识到张帅可能真的无法理解他的玩笑,便补充道,“其实怕是无意义的。我们实力差距这么大,你要想杀我,我怎么都得死。怕是死,不怕也是死。所以问这种问题没有意义,反正结局不会改变。就算你得到答案,结局也不会改变。” “不,如果你怕被我杀了,我可以离你远点。我们的契约也可以到此为止。”张帅说。 那他会多出很多麻烦。没有万能钥匙,也没有危险警报器,。没有打手,还没有异界跑车。 深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李铭见张帅真的有在考虑解除契约的事,不由地于心中叹气,“好吧,我之前在骗你。放心,我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保命水平却是没几个人比得上。你杀不死我。” “真的?” “我像是会拿自己命开玩笑的人吗?” 张帅又将李铭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认真回道,“像。” 二十二.突破 李铭选择性无视了张帅的回答,转而将注意力集中于两极·兽上。 这件创世神的神器并未受方才的战斗影响,安安静静地漂浮于半空中。李铭将手伸过去。 他又回到了原本的天台。再伸手,又是弯月。 伸手,圆月。 伸手,弯月。 伸手,圆月。 伸手,弯月。 伸手,圆月。 碰不到。不管他触碰多少次,都会被传送进相对的世界。神器无法被凡人触碰,破解提莉亚小镇诅咒的方法并不在此。 如此灰溜溜地回去也太过狼狈,第一天的晚上他可是把圣地查了个遍还顺带看了些书。李铭面对神器,陷入沉思。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 “哟,你玩完了?”再另一边等待许久不见李铭出来的张帅也踏入原世界。 “我没有在玩。” “钻来钻去还不是玩耍?捉迷藏还是123木头人?” “你用鬼力试试能不能摸到两极。” “两极?” “传送门。”李铭嘴角一撇,示意半空中漂浮的容器。“只用一秒,不会失去神智吧?” “一秒还不至于。而且,只是一只手的鬼气不需要用到鬼纹。”张帅的右手上涌现出红光,李铭看了眼他的眼睛,没有失控迹象,确实一只手的程度还在接受范围内。鬼纹的实用性还是很强的。本来看到张帅战斗显些失控的一幕后,李铭就放弃在身上铭刻鬼纹的想法。如今见失控的条件比想象中宽松,那想法又嘣得跳起。 张帅消失在眼前,不多时他又回来了。“不行。碰不到。” 普通的方法不管用。玄幻的方法也不管用。有没有其他方法……有没有……? “为什么一定要摸到它?”看李铭跟两极较劲的神情,比他看到狼群还要可怕。至于么?张帅摸不着头脑。 “因为有一个调查任务:查清提莉亚小镇的诅咒真相。” “仅仅是任务而已,完不成有什么惩罚?不对,哪来的任务?” “没有惩罚。理想乡里发布的。” “跟住满七天一样?”张帅确实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任务,他就是脚上动作快了点,耳朵尖了点,才没错过基础任务。“既然没惩罚,完不成不也没事?” “有事。” “什么?” “我的自信心会受损。” “就这?” “自信心受损的结果很严重,会影响到关键时刻的判断力。如果你在战斗时遇到危险,你却对自己有所怀疑,在战和退之间犹豫不决,会怎样?” 张帅尽量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如果面临危机会如何,上一次濒危是什么来着……想不起来,算了。张帅根据自己的战斗经验总结道,“会死。” “嗯。” 李铭执着于完成任务也是为此。一点交易币拿不到是小事,但任务引发的自我否定才是藏于深处的暗钉。任务是他自己挑的,是李铭根据自我情况与搜集到的信息分析得出此任务可以完成而接下的。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而他的世界,虽然没有张帅的那么危险,动不动就是鬼啊、死啊。可那并不意味着有多安全。活在世上,总需要投资吧?总需要赚钱吧?总需要参加聚会吧?总需要与人交流吧? 没有自信心,他会变得如何?在行业之间犹犹豫豫,听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中介吹嘘哪儿哪儿的房子好卖,然后被套一大笔资金。与人交流不知道怎么说话,害怕自己说到错处引人发笑,到宴会的最后发现只有自己没有舞伴。 自负与自信存在能力的分界线。同样狂妄的话,成功者说出来叫自信,失败者叫自负。可自卑的人,只会失败者。 李铭不允许自己成为失败者,所以他不希望进阶任务失败。 “可你干盯着,也调查不出什么。” “嗯。”确实,只是盯着,完全没有效果。 如果有观剧的光圈就好了。如果可以观剧的话…… 李铭发觉自己的能力陷入死胡同。没被锁上时,到处都是观剧的剧本。被锁上后,剧本只剩下卑微的一丁点。仿佛连这点剧本都像是从别人手上偷过来的一样。 他哪有资格嘲讽【探查】,连自己的天赋都变得中看不中用。 “你平时怎么锻炼自己对能力的把控?”李铭问。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也是踏入新领域的学徒常犯的错误。观剧是他的天赋,是他的能力。观剧是与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等等一系列侦查手段相同性质的能力。而他却一直漠视它。 生活于现实世界,观剧是不被认可的天赋。不被他人理解,不被他人观测,所以在现实世界,观剧是不必要的。 可此地为理想乡内的其他世界。存在着魔法、神器的世界。观剧就是他理应运用的常规工具。 没错,他需要像运用五感一样运用它,将它作为自己的手脚。 婴儿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手脚?多摸,多走。 多看,多去观剧…… 张帅于旁边滔滔不绝地战斗教导被李铭甩在耳后。张帅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李铭的精神在高度集中。 ……我可以。 ……你可以。 ……我需要剧本。 ……你需要剧本。 ……我想观剧。 ……你想观剧。 ……我想知道神器两极……与提莉亚小镇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想知道神器两极……与提莉亚小镇到底发生了什么。 集中、集中、更集中……渴望、渴望、更渴望…… 宛如箭羽穿破云雾,犹如细针戳入薄膜。李铭看到了……显现于两极·人外围的光圈。 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张帅蓦然停下教导,他野性般的直觉令他感知到李铭的状态。他看不见李铭在做什么。但看不见,并不代表李铭就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处。 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 张帅的寒毛直立,头发、两眼、躯干……不自觉地溢出血红。右手的手掌开始不规则抖动。 他用左手按住右手。好想将危险的来源砸碎!砸成肉酱!捣成肉泥! 不行!他是你的雇主!你是他的保镖!他没有伤你!你不能杀他!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人与鬼在争斗,求生与信任在争斗。 终于,张帅放下右手。 二十三.封赏 此地为世界中心。 不是编号的世界,也不是编号的世界,而是更为广阔的……比星海、比宇宙、比所有能被观测的景象更要广阔的……由无数个世界组成的整体。 世界中心为黑暗,但是,此暗并不与彼世的暗相对等。多数世界中的“暗”总会被添上奇怪的调料。虔信者加之以“不详”、“邪恶”。反叛者视其为果实、佳肴。 于此处的黑暗则是不掺杂任何调料,以最原本姿态诞生的形态。它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源于诞生之初便是如此。各式各样的世界正于黑幕之上组成一点一点的光。光似星点,如此说来,世界莫非便是天空吗?如果光是灯塔,世界又是否可称为海洋? 不过星光也好,灯塔也好,天空也好,海洋也好,就连“世界”本身不过是人为创作的词汇。 它叫什么,并不重要。 它亦不需要被无数条小鱼感知、认可。 它就在此处。从宇宙诞生之初,从无限的时空之中,亘古不变地运转着。 突然,星光璀璨。某颗星星逐渐凝聚收缩,又猛然膨胀。 它成为一本书的形状。 然后,宛如被一把火引燃了草原。一颗、两颗……一条线……一片星海都成为书本的形状。 它们即是世界。世界没有固定形态。 星星也好,书本也好,只要被需要,它们都可以成为。 被谁需要呢? 能够触及世界中心的人。也不一定是人,鱼、鸟、兽、死者、灵魂、机械、家具……只要是能够触及到世界中心的谁,都可以提出请求。 不过,能够从千万个小世界中窥到世界中心的,在漫长的千万年时光中只有一个。他的诞生,本身便蕴含着千万分之一的奇迹。 以人的姿态触及到世界中心,此时他便不可再称为人,他已违背了“人”的概念。 一只手拿起最先化为书本的书。 书上什么也没有。文字亦是某些物种的特权。 但是,看不见,并非代表不存在。 它不是书,而是世界。其上记录着从世界诞生至终结的全部故事。普通人看不见其中的故事,此为天机、为隐秘、为禁忌、为不可窥视之物。 那能翻阅其中故事的,便不是普通人。若一定要为他寻找一个称呼,只能以最为相近的概念来形容—— 神。 书页自己迅速地翻起,停在某一页上。 此为帕达八五年,发生于瓦利耶夫土地上的故事。 …… 国王陛下大捷的消息传遍瓦利耶夫的国都罗德里格,罗德里格遍地的花香都没有喜悦浓郁。 子民早早等待于城门旁,他们的皇帝陛下奥莫德·帕达尔卡穿一身铠甲,带领战无不胜的军队凯旋。欢呼声绵延千里,直至皇宫才被贵族的恭贺所掩盖。 “恭迎陛下凯旋!”冈萨洛·帕达尔卡率领众人行骑士礼。 奥莫德·帕达尔卡翻身下马,披风于空中飞舞。“冈萨洛,我不在的时期你将国家管理得很好。” “承蒙父王夸赞,这不过是我本分之事。”冈萨洛·帕达尔卡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又很快被庄严所替代。 他是奥莫德·帕达尔卡的独子,至于为何一介国王只有一个儿子,还要从奥莫德·帕达尔卡与王后劳伦·提莉亚说起。众所周知,奥莫德·帕达尔卡十分疼爱他的王后,在提莉亚表示自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第二次生育时,奥莫德·帕达尔卡便支持她的决定,自此不再与她行房。 大臣们对此颇有不满,但连连的战事令子嗣一事拖延至今,他们根本找不到机会令国王陛下改变主意。 “陛下,此次出征的清算名单已经提交。”一名大臣说道。 奥莫德·帕达尔卡看了他一眼,“很好,这次的封赏定会无比丰厚。” 大臣们等的从不是凯旋,而是凯旋后的封赏。攻打亚利奥斯的战争持续三年,耗资巨大。光靠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战争需求。而为军队提供物资的,便是坐拥领地的贵族们。想必昨晚他们便商议好讨要什么封赏了吧?财富聊胜于无,爵位还不错,如果有领地就更好了。亚利奥斯的地盘可还空着呢。 分封领地,与分封财富不在一个层次上。有领地,他就有臣民,有税收,可以组建军队,在自己的领地里领主便是另类国王。 奥莫德·帕达尔卡自然清楚这一点,对一个国王来说,手下臣民的主权太大无疑是种威胁。可他宣读的封赏名单上,确确实实将亚利奥斯的领地分给提供资金的所有贵族。他的独子因此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以上……则是土地的封赏名单。接下来是其他封赏……” 大臣原本的喜色一度转化成疑惑。其他封赏的名单并不在原有的讨论之中。 “诸君,亚利奥斯的国力曾为我们五倍,他们的军舰也曾叱咤江海。我们瓦利耶夫能够连连大捷,除了诸位的努力外,还有一人为此添砖加瓦。我们的技术比亚利奥斯先进吗?我们的人口比亚利奥斯庞大吗?都不是!一切都源于我们的不朽军团!不朽军团的士兵们每一个都天生神力,以一敌百。他们不惧刀枪,就连最先进的火炮也只能打倒,不能杀死。所以我们才赢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国王陛下的不朽军团也是众所周知的强大军团。里面的士兵不怕伤痛,不惧疫疾,不知劳倦,战力强盛。他们当然知道战争胜利与不朽军团关系匪浅。 可……这关他们什么事。 不朽军团贡献再多,也与他们无关。普通的平民想从他们手上分一羹?想也别想! 奥莫德·帕达尔卡继续着他的演讲,“……所以,为我打造此军团的纳尔逊,我将分封他为伯爵,并将赛博特一带划给他作为犒劳。” 纳尔逊是谁?贵族们以目光交流。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一个素未蒙面的人竟直接被授予伯爵之位,简直荒谬。所以立刻有人站出来说,“陛下,这位……纳尔逊确实为瓦利耶夫作出不少贡献,可是……伯爵之位会不会太快了。我想他无法适应领主的生活,不如直接赐予黄金如何?如果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研究员,我还可以斥资为他打造自己的实验室。当然,实验材料也会替他准备好。” 二十四.魔女 瓦利耶夫的研究院里空空荡荡,由于战争大捷,研究院特地给所有成员放了个假,好让他们一同前往街道为国王庆贺。 而在此空空荡荡的大屋里,一人的怒吼无异于雷鸣。 “人呢!助手呢!我要的鱼腥草拿过来了吗?!该死!一群废物!” 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给予回应。 得不到回应的纳尔逊从实验中抬起头,一边咒骂着一边前往材料库。他并未咒骂助手的偷懒,仅仅是在咒骂助手不在而导致他需要亲自前往材料库浪费时间的无聊小事。 不就是战争胜利了?!有什么好庆贺的?!有不朽军团在什么样的战争都不需要报以惊喜。与其把时间花费在此等无聊小事上,还不如全身心投入新战士的开发!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站在素材库前的魔女。魔女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她的容貌足以令世人癫狂。 “又是你。”纳尔逊暴躁地问。 “真失礼,我可是你的导师啊。”魔女笑着对他说。 “我可不觉得邪恶的魔女会是我的导师。没事就快让开!” “邪恶的魔女……?真伤人呢。明明你自己也用了实验品。” “科学的进展总是需要牺牲。这是必然。把追寻真理和魔女的恶趣味放在一块儿比较都令人恶心!” 纳尔逊的轻蔑令魔女愉悦,玩具就是要反抗才有意思。一边倒的游戏没有任何看头。所以魔女回报以蔑视一笑,尖锐的语句从她口中吐出,“呵,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躲在这儿呢?为什么不回你的教堂去?!明明是个胆小鬼!蠢货!连光都见不得地躲在地下的蠕虫!蠢货!不靠异教徒连真理的边缘都触摸不到的蠢货!” 前两句纳尔逊还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魔女的最后一句。纳尔逊的面容变得扭曲,“不过是比我早踏入神的领域就如此得意忘形。我迟早要扒光你的衣服,掏光你的肠子来作不朽军团的浓汤!” “你是说你自己有资格跟我叫板了?别惹人发笑了!蠢货!如果不是我你还舔舐着雕像的脚趾,自以为触及到了神之领域!” “以前的我确实无知而愚蠢。但神已替我展示了奇迹!神原谅了过去的我,赐予我机会。而你,魔女,你就是神派来给我的考验。只要战胜你,我必将窥视到神的真理。我会将你绑在火刑架上。用你的魔法会作为不朽军团的源泉。” “真敢说呢。”魔女如俯视生物箱般俯视着纳尔逊,“让我想想是什么给你与我叫板的勇气……啊~是奥莫德·帕达尔卡?他是不是给了你许多权限?实验室、实验品、助手……还有禁书?” “陛下的书库正是神的书库。” “可据我所知,神明的书库并非对你一人开放。” “你是指人性研究院?”纳尔逊不屑道,“一群跳梁小丑罢了。研究人性有什么意义?什么人性与兽性啊?就算拥有兽性又如何?四肢走路与双脚走路又有什么不一样?同为人不一样存在天才和傻子?仅仅是差异不同就要否定人的存在了?说到底探究人与兽的区别有什么意义?可以打仗吗?可以使人不用劳作吗?可以顶替被买卖的奴隶吗?可以种出更多的粮食吗?可以受到国王陛下的青睐吗?什么都不行的研究课题就是空想。没错,就跟魔法一样被时代舍弃。” “你的傲慢最适合做我的晚餐。果然,玩具还是要叛逆一点才好玩啊。不过空想?!得不到青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魔女猖狂地大笑起来,充满着品尝到极致点心的满足感。 纳尔逊被她笑里的否定意味激怒了。“有什么好笑的?” “你,似乎搞不清楚自己的地位呢。”魔女双眼狡黠,“你在奥莫德·帕达尔卡那里,充其量只是个小丑罢了。什么是小丑?高兴的时候拿出来溜几个弯,没事的时候逗逗观众,冲挤他们的烦闷。小丑啊,就是在为了填空空白时间而存在的角色。主演永远不会是小丑,观众等待的也不会是小丑。出色的小丑可以令他们手上的票价更为充实,却不会使票价上升。明白了吗?蠢货!认清自己的地位,蠢货!研究人性没有意义?尚且抱有此等想法的你离神之领域还早着呢。所以你只能与我这个魔女为伴啊。为什么莱顿教不向你开放书库?就是因为你无能啊。” “什、什……”纳尔逊瞠目结舌。他此刻已不会为魔女的轻视而愤怒。魔女会嘲笑他,会讽刺他,却从未骗过他。欺骗对于魔女亦是不必要的,她需要能反抗能愤怒的玩具,而不需要言听计从的玩具。 “今晚,也就是皇宫的晚餐之后,去花园里看看吧。”魔女手一挥,纳尔逊手中多了一朵金色玫瑰。“这是能让你与花园的空间割裂的玫瑰,拿好了。如果被奥莫德·帕达尔卡大卸八块时高喊吾名,我也不会理的。活着就享受挣扎的乐趣,死了也有挖开尸体的乐趣。好了,祝你用餐愉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女的身形消失无踪,唯有金色的玫瑰彰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魔女没有必要对他说谎。欣赏凡人步入绝望亦是魔女喜爱的甜点之一。所以,莱顿教一直教导众人,不要相信魔女的话语。 与魔女交往过深的纳尔逊此时明白了莱顿教的教义。 不要相信魔女的话语。不代表魔女的话是欺骗。 相反。正因为她没有欺骗,所以得知未来的凡人才会对生活绝望。 人活着如果是为了死亡,为了悲剧,那未来的日子是否就成为供给神明欣赏的小丑剧呢? “可恶。”纳尔逊攥紧了手中的玫瑰。他已知晓晚上会看到什么。可他不能不去。 即使已被魔女提前宣告了剧本,他还是想要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 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定然无法探寻真相。 没有追寻真理的勇气,定然无法追寻真理。 所以纳尔逊明白,如果今晚他逃避了魔女的邀请,那他定然也会被神之领域拒之门外。 所以他必须去。 如此丑态,此刻是否也被魔女看在眼中呢? 二十五.下午茶 “国王陛下。” 奥莫德·帕达尔卡停下脚步,发觉拦路之人乃自己的爱子。许是四下无人的关系,冈萨洛·帕达尔卡的举止透露出半分不快。臣子对国君不满乃不敬,可儿子对父亲便没那么多规矩了。 “怎么了,冈萨洛?” “为什么要将土地分给那群贪婪的贵族?他们会将手下的平民榨得一点不剩,最后再将所有罪过推到您的头上。” “如果不分给他们,恐怕今后的议事会上不会有别的提案。” “并非所有大臣都是他们的人,我跟反对派会坚决拥护您的决定。” “冈萨洛,没有反对的声音对一个帝国是非常危险的。顺从与呵护会蒙蔽国王的双眼。现在帝国的开支百分之八十都是由贵族提供,没了他们的,我们不过是被吊在半空的蚂蚁。而且,亚利奥斯的土地分给他们并非什么坏事。那里离国都太远,而我们没有多余的忍受去管辖。” “可是……”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奥莫德·帕达尔卡打断爱子的问话,“我们去看看你的母后如何?我很想念提莉亚,征战的每个夜晚她都会出现于我的梦中。” 深知父亲言出必行的冈萨洛·帕达尔卡适时地回答,“好。” 劳伦·提莉亚刚刚完成向神明的祈祷。她炫目的金色正是神明赐予的神圣之色。在莱顿教的教义里,神便是金发金眸。因此,身为贵族千金的劳伦·提莉亚一出生便被奉为圣女。 “提莉亚。”奥莫德·帕达尔卡喊道。 “国王陛下?”劳伦·提莉亚提裙小跑而来,“您不是该参与贵族的庆功宴?” “我很想念你,所以提前回来了。” 二人亲昵地互相亲吻。 “恭喜您得到亚利奥斯的领土,您的名号必会载入史册。我已命人准备了红茶。” “我们必会拥有一个愉快的下午。”奥莫德·帕达尔卡笑着搂过提莉亚的肩。 二人从花园里的花聊到亚利奥斯的花朵,奥莫德·帕达尔卡给提莉亚讲述亚利奥斯的风土人情,并将战争添油加醋地说予她听。大多数时间住在王宫的提莉亚半掩嘴唇,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于她而言,国王陛下的战争定是与书本上的传说无异。所以她听得全神贯注。 “哒——” 一声轻响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那是恰如木板滑倒的轻响。 “怎么了?冈萨洛?”发出询问的是劳伦·提莉亚。阳光照在她的眼瞳里,满是关怀。 “不,没事。”冈萨洛·帕达尔卡目光游离,“我只是突然想起下午还有击剑课。” “维尔贝克没有提醒你吗?”维尔贝克是冈萨洛·帕达尔卡的管家。作为管家,没有提醒主人行程是不称职的。所以奥莫德·帕达尔卡略带不满。 “上午出门时提醒过。不过见到父王太高兴了。” “击剑课是什么时候?”劳伦·提莉亚问。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 “快去吧,陛下已经回国,我们一起喝下午茶的机会还有很多。给老师留下失礼的印象可不好。” 冈萨洛·帕达尔卡瞥了眼他父亲的眼色,发觉他并未开口反对,于是请辞道,“那我先告辞了。父王、母后,祝你们度过愉悦的下午。” 击剑课不是只有一小时?劳伦·提莉亚微微一愣,正想问儿子课程结束是否会回来,却发觉冈萨洛·帕达尔卡已经走远。 “你和他的关系还是那样不愠不火。”奥莫德·帕达尔卡似是已料到此等场面。 “是啊。”劳伦·提莉亚无奈地笑了笑,“毕竟我没有像母亲一样陪着他。” “他迟早有一天会明白你的爱。” “承蒙吉言。”劳伦·提莉亚转而问道,“陛下接下来是否有别的计划呢?还是说准备修养一段时间。” “亚利奥斯刚刚打下,暂时不会出征了。毕竟国内的政事也压下一堆,冈萨洛有没有完美处理好呢?” “大臣们都在尽力辅佐他。” “尽力辅佐?”奥莫德·帕达尔卡失望地摇摇头,“作为代理国王,连独自处理事务的能力都没有么?如此一来,怎么对贵族发号施令?” 劳伦·提莉亚劝解道,“冈萨洛还小,在比他资历大上一辈的大臣面前抬不起头是正常事。没有多少学生敢与老师顶嘴吧?” “这就是他无能的证明。”奥莫德·帕达尔卡说,“我不放心将国家交到他手上。” “您还身强力壮,趁修养的时间好好培养冈萨洛吧。在帝王学方面没有比您更适合做他的老师了。” “但愿如此。”奥莫德·帕达尔卡不冷不淡道。 …… “冈萨洛殿下?”维尔贝克一眼便看到自家主人的车架。怎么回事?这个时间殿下不该与久违的父母共度下午茶时光吗? “我说一个小时后有击剑课。”冈萨洛·帕达尔卡脱下披风给管家。 维尔贝克立刻意会道,“我会重新安排行程。但是……殿下,这样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 久违的父王,久违的母后,久违的家庭聚会。冈萨洛·帕达尔卡无数次盼望着这次机会,他于自己的府邸里不断幻想今日的时光,又为父王会否于战场受伤而胆战心惊。 可当这天真的来临,冈萨洛·帕达尔卡却又觉得一切是多么不协调。 父王教导他政事,母后和蔼温柔。一家人对着美丽的庭院品味下午茶。此为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可仅仅才过了十分钟,他便如坐针毯,迫不及待地从王宫回来。冈萨洛·帕达尔卡大口地呼吸着自己府邸的空气,那种透不过来气的窒息感终于从身上退去,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一般。 为什么? 哪里出了问题? 维尔贝克重新敲门,“殿下,财务大臣洛佩斯·萨尔加多求见。” 洛佩斯·萨尔加多?他想必是来探听虚实的吧? 洛佩斯·萨尔加多也是一名贵族,不过他却是刚受封五年的新兴贵族。对比其他至少传承一代的大臣来说,洛佩斯·萨尔加多过于年轻。所以虽任职财务大臣,行事却处处碰壁。也难怪会支持自己与贵族一派作对。 “让他稍等片刻。”冈萨洛·帕达尔卡将骑士服脱下,换上古典精致的贵族服饰。 二十六.王宫的仪式 洛佩斯·萨尔加多烦躁地于厅室中踱步,他向来喜怒不现于色。也正因此,被举荐的洛佩斯·萨尔加多才从一众贵族中脱颖而出,成为新兴阶层。 所以,见素来稳重的财务大臣这般急切,冈萨洛·帕达尔卡心下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洛佩斯·萨尔加多一见他只简单地问候几句后,便迫不及待地问,“殿下,请问陛下取消主意了吗?” “很遗憾,父王态度之坚决远超我的想象。” 洛佩斯·萨尔加多踌躇片刻,小声道,“陛下近些年有些奇怪。以前的陛下很是厌恶贵族。” “是不得不接近。毕竟瓦利耶夫仍需要贵族的支持。” “奇怪的点就在此处。”洛佩斯·萨尔加多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凑近王子的耳边道,“战争的花费每年都翻倍增长。” “翻倍?”冈萨洛·帕达尔卡同样大吃一惊,他虽替国王代行政事,可也不过是刻下纹章的工作,更多隐秘的事并未触及。而即便是未曾管理过财政的他,也明白每年翻倍是多么恐怖的数字。“军饷与赏金翻倍了吗?” “没有。”洛佩斯·萨尔加多说,“据我调查,多报的钱并未送到前线,而是送往了研究院。” “作为研究不朽军团的资金?” “恐怕是的。”洛佩斯·萨尔加多担忧道,“这样下去,连补助救济日的钱财都没有了。” “我明白了,我会去问个清楚。” “还请殿下小心。如今陛下的言行与早期的他恍若两人。” 早期的父王是什么样子?冈萨洛·帕达尔卡行走于王宫的路上,回想着。可惜回忆是一片空白。 他的父王遗留给孩子的仅有骑于马上的背影。也许他也曾像一个父亲一样给予孩子拥抱,可没有就是没有。冈萨洛·帕达尔卡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未能找到父子独处的证据。 “怎么了?冈萨洛?” 啊,又是这句话。其实冈萨洛·帕达尔卡非常厌恶这句话,厌恶到恨不得把它从字典里删除。它代表着自己又做了什么不被理解的事。普通人的任性会被当做笑谈,一笑而过。而如果一个王子行事不能被众人理解,那他即是错误的。那说明他昏庸、无能、专治……他的每一次走神都会被大臣的眼睛放大,那群老眼昏花的家伙唯独在此时比放大镜还要专业。 “怎么了?冈萨洛?”每当别人说出这句话,便是委婉地提醒他——你失礼了。你需要解释。 现在也是如此。他遇到了自己的母亲劳伦·提莉亚,聪慧的提莉亚仅从自己到场的时间便推测出击剑课为推托之言的可能性。但她并没有问冈萨洛·帕达尔卡“为什么推托”,而是问着“怎么了?冈萨洛?”。 如果是前者,冈萨洛或许还有反击的可能,向自己的母亲撒娇,向她倾诉今日感受到的种种不协调。可她只问了后者,与父王、大臣、合作者问出同样的问题。 心什么的,根本不需要。他只需要像一个完美的王子一样,对母亲道歉并作出解释就可以。不需要什么合理的理由,哪怕是心情不好这类的说辞提莉亚也会轻松揭过。 “抱歉,母后。我下午感觉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了会儿。” “是吗?维尔贝克联系医生了吗?” “请放心。医生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最近多注意休息。国王陛下已经回国,你也可以放松一点了。” 看,明明是漏洞百出的借口,他的母亲依然轻松揭过。冈萨洛·帕达尔卡终于明白下午感受到的不协调是为什么。 问候、亲吻、拥抱、下午茶……一切如同被写在书中列出每一步的仪式。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连对话都被提前书写的仪式。 心什么的,根本不需要。他们只需要依照书中所写的步骤逐一完成,便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大臣眼中的恩爱情侣。 这就是证据。在大臣眼里,国王陛下草草结束了封赏,与提莉亚喝一下午的下午茶,便是他们恩爱的证据。 心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只要完成步骤便足够了。证明两人恩爱的证据还有很多,比如只生下一个皇子,不碰别的女人,不断赠予王后的珠宝。 这些言行,即是证据。 换而言之,这些步骤便是在进行一场仪式——一场证明二人恩爱的仪式。 挖开二人的心脏,也不能证明他们的爱意。可完成仪式,却可以。 所以心什么的,根本不重要。想证明二人恩爱只需要完成仪式即可。 冈萨洛·帕达尔卡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什么样的人才算活人呢?是心脏会跳动吗?是血液会流动吗?是身体保持温暖吗?是会说话吗?是会行走吗?是会微笑吗? 如果家不可称之为家,是否人也不可称之为人? 意识到自己同样在进行仪式的冈萨洛下意识地想要冲破牢笼,他向自己的母亲质问,本来有关国事的内容父子俩都会心照不宣地隐瞒提莉亚。可是,惶恐布满冈萨洛的心,能感到恐惧,说明他还是一个人。 他想打断母亲日常的仪式,想找到母亲依旧是人类的证据。所以冈萨洛·帕达尔卡打破了禁忌,与自己的母亲讨论起国事来。“母后,您知道研究院吗?” 这是他们从前不会触及的内容,所以提莉亚的微笑也微微滞缓,露出一点疑惑来。这份疑惑正是冈萨洛·帕达尔卡想要的。“听说是在为陛下服务,制造不朽军团。” “在国王陛下远征时,是谁负责研究院?” “嗯……是基罗加卿吧。” 米格尔·基罗加?冈萨洛·帕达尔卡的脑里闪过大殿之上,一个身材魁梧、面露威严的人。他是本土的大贵族,占有全国百分之三十的财产。 不过比起米格尔·基罗加掌握着研究院,自己母后知道他掌握研究院的消息反而更令冈萨洛·帕达尔卡吃惊。 为什么母后会知道? 本只是随口一问的冈萨洛·帕达尔卡陷入更深层次的恐慌。 他之前看见的,真的是真实吗?还是那浮于水面的月影呢? 二十七.神谕 意识到自己被蒙骗了十几年的可能性,冈萨洛·帕达尔卡便觉得呼吸困难。说蒙骗或许还高估自己了,他不过是看了一场由他人表演的戏剧。 他看到的仅仅是别人想给他看的。 王子到底是什么呢?父王说他是继承者,大臣说他是王国的未来,其实不过是谎言都不需要的可怜虫? 喉咙变得干涩,“母后,您也知道父王每年都会给研究院一大笔资金?” 提莉亚以手按住被风吹起的金发,“确实听人提过,怎么了?” “您问我怎么了?这可是挪用公款!据我所知,前线的补给没有得到任何提升!” “你过于激动了,冈萨洛。”提莉亚安慰道,“国王陛下也是随军出征,军中的环境他再清楚不过了。而且由于不朽军团的威力,参战的士兵大幅度减少。军需不会有问题。” 冈萨洛·帕达尔卡两眼瞪大,“您……为什么知道?” “我可是莱顿教的圣女啊。”提莉亚微微一笑,“每一次战事,都需要牧师去净化亡魂。” 啊,是这么回事啊。事到如今,似乎继续问下去的答案也都明了。 从来没有什么爱情,也从来没有什么心。一切不过是利益的纠葛。为什么不明白呢?这些不是都写在他的书本上么? “怎么了?冈萨洛?” 冈萨洛·帕达尔卡浑浑噩噩地勾起一抹笑,“不,没什么。我只是头有一点痛。回去休息一会儿便好。” “头痛得厉害吗?今晚的庆功宴要不要……” “不!没事!”冈萨洛·帕达尔卡猛然大声打断母后的建议,“晚上的庆功宴我会准时到场。毕竟是战争大捷的庆功宴,王子不到场也太过失礼了。” 什么是人呢?至少冈萨洛·帕达尔卡现在认为他的母后不是人。她是傀儡、是演员、是圣女、是王后、是母亲、唯独不是人。 创世神话里野兽正是拥有了智慧才成为人。而主教又说,智慧即思想。 没有思想,便不是人。 不会思考,便不是人。 那任由他人摆布,只会遵循仪式步骤的母亲便不可称之为人。只是机械,是工具。 意识到此点的冈萨洛已和他的母亲成为不同的物种。人,无法理解鸟兽虫鱼的世界。人,亦不会知晓鸟兽虫鱼的感情。 所以冈萨洛·帕达尔卡理解不了母亲,因为他们并非同类。 所以冈萨洛·帕达尔卡看不到,背对着自己的母亲哀伤的表情。因为他们并非同类。 提莉亚已从儿子的身上感受到排斥。她亦不理解冈萨洛·帕达尔卡的抗拒从何而来。 便是同类都难以相互理解,更何况是非同类呢?于人而言,机械并没有感情。于机械而言,人的思想则为世上最为复杂之物。 无法理解。 若是世上还存在着能理解所有物种的生物,那只可能是神灵。 教堂的大门被打开。 此为设立于王宫之中,独属于提莉亚的教堂。 神明的塑像自高而下俯视着她,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一切。没错,人无法理解机械与傀儡,机械与傀儡亦无法理解人类。但是神可以。 神能够理解人,神也能够理解机械。 因为人与机械,本就是神明的创造物。 所以,此刻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神明,定然也能透过石像之躯理解自己。 劳伦·提莉亚跪于神像前,于神的注视下默默祈祷。她并没有将祷告的话语说出口。表达心的话是不会被允许的。 没错,她是工具,是傀儡,是机械。她的一言一行皆在其他人的监视下。越过身份的话语是不被允许的,越过程序设定的话语是不被允许的。机械没有独白的权力,她只需要遵循家族的指示便好。 但是,如果是神的话……如果是全知全能的神,就必然会理解机械的内心。理解即使是照本宣科的机械也有想要说出口的话语。 神啊,我该如何让冈萨洛理解我的爱呢? 神啊,我该如何挽回失去的爱呢? 神啊,我该怎样去理解冈萨洛呢? 提莉亚祈祷祈祷着,然后全知全能的神赐予她回答。 异类无法理解异类。 异类无法理解异类的爱。 所以你的爱无法传达。 人无法理解机械,正如机械无法理解人。 你想表达自己的爱,就需要成为人。 想象一下,自己身为人的形态。 她有着夺目的金发与金眸。 她有着优雅尖锐的声音。 她放纵、她傲慢、她会说着卑劣不被牧师允许的话语。 她汇聚了世间的恶意,以玩弄人心为乐。 她违背了所有禁忌,是人人喊打的对象。 她被人恨着、骂着、唾弃着,别人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即使如此,她也是人。她懂得人类的爱与恨,懂得快乐与悲伤。 她是与你相对的,另一个自己。 你无法得到冈萨洛·帕达尔卡的理解,但是她可以。 你无法传达的爱,她可以传达。 所以让她过去,让另一个你去。 如此,便可挽回失去的爱。 …… 我获得了神谕。 我是谁? 我是提莉亚。 你是谁? 你是提莉亚。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是机械,我是人类。 你随心所欲,我恪守程序。 你放纵,我节制。 你傲慢,我谦虚。 你是谁?我是你。 我是谁?你是我。 我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另一个你。 提莉亚微笑着走出教堂,神明的雕像依然注视着她。身穿白色长袍的大主教从雕像的背后走出,手上的沙漏正不断往容器灌输着金沙。 世有阴阳两极,神有善恶两年。 善化为天空之阳,造出天堂。 恶成为深渊之阴,炼出地狱。 善恶交界之处,即为人间。 三者合一,即为世界。 所以,人间的一切都具有相对的两面。一面为善,一面为恶。一面节制,一面放纵。一面为人,一面非人。 这个国家需要光明,需要希望,此为圣女提莉亚的任务。 这个国家需要黑暗,需要绝望,此为魔女提莉亚的任务。 唯有兼顾两极,国家才能完美地运转,完美地进化。单靠梦想,可拿不出推动国家的钱财与兵力。可没有梦想,国家便会如鲜花一般迅速腐朽。 奥莫德·帕达尔卡已经坏掉了,坏掉的齿轮不被国家需要。 所以,提莉亚,就由你来。由这个完美平衡两极的你来。 此即为神谕。 大主教于神像前行礼,虔诚至心,“一切都将遵从神谕。” 二十八.最后的晚宴 冈萨洛·帕达尔卡一晚上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今晚的庆功宴集聚了国内所有的奢华。从本土的陈年葡萄酒至亚利奥斯的特色甜点,厨师还于众人面前表演了片皮的戏法,引发一阵欢呼之声。 而再热烈的欢呼声都无法冲走冈萨洛·帕达尔卡心中的阴霾。不时有人上来打招呼,他也只是应付一声,连问候者的相貌都没看清。 王子的异状很快引来贵族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到了国王的耳中。奥莫德·帕达尔卡面露不快,正想过去训斥一番,便被提莉亚拉住手。他的王后与他说了下午茶之后发生的事,并告知冈萨洛已得到他挪用资金的消息。 就这等消息能让他失态至此?真是无能。 奥莫德·帕达尔卡的不悦更甚,可他也不想扫兴。所以只是对着自己的儿子说道,“跟我去散会儿步。瓦利耶夫的酒还是那么烈。” 这当然只是借口,众所周知国王陛下海量。可其他人纷纷了解到国王陛下想与爱子单独聊聊的意思,心领神会地让开花园的地盘。 “怎么了?冈萨洛?” 他一句话便让冈萨洛·帕达尔卡的面部微微扭曲,语气也强硬了几分。 “国王陛下,您能解释一下扶持研究院的资金为什么会报在军备上吗?” “你需要重新学习礼仪。” “请不要回避话题。”冈萨洛·帕达尔卡回道,“我此刻并非作为您的儿子,而是作为一个大臣询问。国王陛下,不论哪个时代国家的资金都不该由一己之私调动。而且我们征集军资的借口是出征,一旦贵族们知道您将他们的财富用于研究院上……” “他们早知道了。”奥莫德·帕达尔卡直接打断他,用一种似笑非笑地嘲讽之色说道,“毕竟是那么大片的土地,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大片的……土地……?” “是研究院的一项实验。它已经持续了五代人,里面的内容真是触目惊心。” 什么实验?冈萨洛·帕达尔卡没有得到一点风声,所以只能胡乱猜测道,“是不朽军团的实验吗?” “不朽军团?”奥莫德·帕达尔卡轻哼一声,“那不过是一批无聊的失败品。冈萨洛,军队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纪律。” “没错,军队最重要的便是纪律,没有纪律的士兵与绵羊无异。战场上从来不讲究个人实力,一个人再强,能抗下火炮吗?可一千人、一万人就可以。怎样说服这一万人去抗下火炮,怎样让我方的武器成功打在对方的城墙上,才是军官该做的事。没有纪律,便不是军队。不朽军团?那是一群连人都算不上的怪物,没有痛觉又怎样?只要给他一颗手雷就能让他消息。肉体能挨住枪子又怎样?它依然会被成千上万的枪子打成筛子。” “撤退进攻的指令都不知,不论是在正面战场对峙还是作为奇兵偷袭都做不到。只有寥寥几百人,正面战场上会被马蹄践踏到泥地里。没有神智,行动缓慢而僵硬。走不到几步就会被鹰梢发现。连马匹都不如的东西,马匹能帮助我们冲锋陷阵,冲破敌军阵型。死了还能作为我们的食量。而那群又脏又破的东西还需要我们挖出来,因为它体内含着大量药物,不进行特殊处理很容易引发瘟疫。” “不过能作为靶子,倒是它唯一的优点。也不算浪费了我的研究经费。” 冈萨洛·帕达尔卡听得瞠目结舌。他今天听到的一切都已颠覆过往的经历。 他嘴角抽动,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所以,您所说的实验是……?” “神之领域的实验。”奥莫德·帕达尔卡兴奋道,“创世神话里,人类因智慧得以诞生。人与兽的不同之处便在于神明的智慧。可是,研究院的实验却告诉我,我们每个躯体里,都隐藏着兽性。如果将人与野兽放在一起抚养,人就会变得与野兽无异。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冈萨洛·帕达尔卡咽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与兽在根本上没有差别,意味着莱顿教奉为圭臬的教义是个十足的谎言,意味着创世神话的错误性,意味着国家政权的颠覆,意味着新的思想革命。 神明即将陨落,属于国王的时代即将到来。 如果完成,这确实是足以成为掀开新书页的浪潮。 如果完成的话…… 一支闪耀着金色的箭矢刺穿奥莫德·帕达尔卡的胸口。 他的脸上还残有疯狂扭曲的笑意,像是已经畅想到君临天下的满足的神情。他硕大的身躯“嘭”地倒在花丛之间。 而五秒之后,血液才逐渐染红了泥土。 冈萨洛·帕达尔卡呆愣在原地。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束金光。然后……?父王就倒在自己身后。 “父王!”身为人子的他第一反应是抱起父亲身体,用手盖在胸口的洞上。“来人!来人!有人行刺!父王!还有意识吗?!撑住!” 赶来的众人只能看到倒在地上的国王的尸体与捂着他胸口落泪的王子。 …… 发生了什么? 纳尔逊奔跑回研究院,呆呆地看着右手。 那朵玫瑰……那朵金色的玫瑰突然之间化为箭矢。而他自己就在顷刻间成为刺杀国王的凶手。 “魔女!魔女!你在吧!给我滚出来!” 他首先听到了,魔女的嘲笑声。 “啊啦啊啦。愤怒还没有射尽吗?不过我可不会再送你一朵玫瑰了。毕竟你这个人,真是又无能又差劲啊。完全不值得投资。” “废话少说!你、那朵玫瑰……杀了国王陛下?” 魔女斜视,“我还以为你会更在意他说过的话,没想到奥莫德·帕达尔卡的死更让你在意。你对真理的执着也不过如此嘛。” 国王陛下说过的话?啊,他想起来了。 【那不过是一批无聊的失败品。】 【不过能作为靶子,倒是它唯一的优点。】 啊,他想起来了。 仅仅是回想了一些,怒火便不断涌上。懊悔?怨恨?恐惧?都没有了。 魔女夸张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错没错,就是这股愤怒。哀伤也好、仇恨也好、懊悔也好……无用的感情愤怒都会燃烧殆尽。” 然后,魔女趁纳尔逊被一连串的打击回不了神时,以一种极度诱惑的语调说道。 “你可知世间有两极?” 二十九.两极 传说在天地诞生之前,万物本为一体之时,世界是死的。它只是一堆元素构成的团。如同被扔在桌面上的纸团。 被扔了千万次,又被捡起了千万次。捡起再扔,扔掉再捡。而我们的世界,不,在此时它还只是一个圆团便是经历了千万次聚合—分离的循环。 就在那千万次的循环之中,出现了一点小小杂音。每一次循环,那小小的杂音都会多上一分。终于,唤来了奇迹。 只有死的圆团中出现了活物。即使它只是连形态都没有一点意识,却也是圆团历经千万次循环而孕育出的奇迹。 所以,原初不是神,创造不是神,奇迹才是神。 能成为奇迹的,才是神明。能成为杂音的,才是神明。 魔女对教徒叙述着禁忌的神话,“有了意识,就有了欲望,也就有了导向。神将物质导向它所需要的方向与形态。而在此漫长的时间中,神明意识到‘一无法诞生世界,创造世界需要的是二’】。” “仅有物质,没有意识,孕育不出世界。仅有意识,没有物质,也孕育不出世界。想要创造世界,非二者不可。所以我们生活的此世,没有‘一’,只有‘二’。因为我们已经诞生了。”魔女嘲笑着说,“凭你愚笨的脑袋能明白吗?我们的世界本质。” 只有物质、只有死,诞生不出世界。 只有意识,只有生,诞生不出世界。 必须兼顾二者,才能诞生世界。物质与意识、死与生,这四种元素构成世间最初的两极。 若是仔细思考,创造世界的两极早已在它尚未诞生之前便已开始构筑,那便是偶然的奇迹与必然的循环。 “而你,你做了什么?你否定了人类的意识,将人类的意识抹去去寻求力量。你以为这是进化吗?否定世界本源的物质该如何完成进化?进化成一堆肉球?呵呵呵呵呵,蠢货,那不切实际的妄想真是适合你的最佳剧本。神之领域?寻求真理?简直像裁判一挥旗,你就转身往反方向跑一样。” “错误、无意义、蠢笨。啊,越想越觉得你也是两极之一呢,代表人类最低限度的两极。” 纳尔逊早已说不出话来,他的意识已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中陷入沉眠。思考?没有了。 人获得智慧的途径很简单,只需要服食一棵果实。 人失去智慧的途径也很简单。只需要给他灌输可接受范围外的知识。 人追寻着知识,却又渴望忘记另一些知识。这是否也是构成世间的两极呢? 当纳尔逊放弃思考时,他便不是人,是肉块。 反驳?一堆肉块拿什么反驳?愤怒?一堆肉块凭什么愤怒?肉块就是肉块,肉块只配被扔在地上,由人翻来覆去地搬运、烹饪。 魔女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已完成对肉块的最后烹饪,剩下的只需要搭配美酒吞吃下肚。“不过,即便你蠢笨,你无能,你也是有价值的。能想到吗?用你僵硬的脑袋想一想吧。你的价值是什么?” “是无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讽刺~最适合你的无能恰恰是你最有价值的东西。所以真理才让人日思夜想啊!” 世界由两极诞生。 善的另一极为恶。 希望的另一极为绝望。 真理的另一极为谎言。 蠢笨的纳尔逊啊,我都已告知你世界的真理,你却察觉不到我的谎言。现在的你,连意识自己有多么多么的无能都做不到。 这又是何等、何等的无能。可是,你却要感谢自己的无能。 人的另一极为傀儡。 无能的另一极是什么? 正因无能,他才有能。正因无价值,他才有价值。 此即为神器【两极】的威力。 …… 牢门被锁链锁着。 冈萨洛·帕达尔卡端坐于里面。便是尊贵的王子此时也难掩颓废之色。 哒——哒——哒—— 冈萨洛·帕达尔卡期待地抬起头,可并非他期待地审讯官。 提莉亚怜悯地看着他。冈萨洛·帕达尔卡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绝望地瘫坐回去。 “抱歉,冈萨洛。虽然我努力辩解了,但是……” 贵族们不会放弃戳手可得的机会。 冈萨洛·帕达尔卡双手掩面,“他们想怎么处置我?” “他们不会处死你。你可以跟我回提莉亚小镇,那里是我的领地,而且与世隔绝……” “那样跟囚犯有什么区别?!”冈萨洛·帕达尔卡抓住牢门,木制的圆柱被他指甲划出尖锐长缝。“我没有杀父王!父王是被其他人刺杀的!对!是魔女!是魔女的魔法杀了他!” 提莉亚只是怜悯地、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距离魔女上一次现身,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在莱顿教的打击下,魔法早已成为孩童编织的幻想。 就算真是魔女所杀,贵族们也会将其变成匕首、刺刀。如果国王的独子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还好,可他偏偏是一个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 人,是不适合当国王的。国王是齿轮,推动王朝进化的齿轮。 所以冈萨洛·帕达尔卡的结局已是提莉亚求情之后的处理。大主教已“神明仁慈,降下神谕”的理由阻止贵族们推崇死刑。 明白自己只是困兽之斗的冈萨洛·帕达尔卡崩溃地喊着,“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嗯,我相信。”提莉亚回道。 “我不想当囚犯。” “你不会是囚犯。”提莉亚纤细的手腕穿过牢笼,抚摸儿子的脸颊。这可能是冈萨洛·帕达尔卡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母亲抚摸脸颊。 他听到自己的母亲说,“提莉亚小镇虽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里可能没有人类、没有文明。即使如此,你也是活着的。活着,就还有希望。你的父王当年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才得以登上皇位。还记得不朽军团吗?” “母后,您的意思是……?” “现在那只是仅有百人的军队,可假以时日,定会发展成战无不胜的骑兵吧?”提莉亚说,“纳尔逊已经被我说服了。他会一同前往小镇协助你。” “我等你归来。” 三十.提前完成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提莉亚登上王位,王子冈萨洛·帕达尔卡死在自己的书房里。 从小镇的情况看,纳尔逊的任务是对两极的研究,并且成功创造出另一个提莉亚小镇。而不朽军团,依然是一个谎言。 真理的另一极为谎言,谎言的另一极为真理。 圣女提莉亚在牢门前对自己儿子所说的话究竟是设定好的程序,还是短暂的恢复为人,表达出了爱意呢? 似乎不论哪一种解释,都可以作为戏剧落幕的尾声。作为唯一一名观众,李铭更希望剧本完结于此。留白的结局更令观众舒服。因为观众可以依据自己的想象将后续补充完整。 可事实上,王子复仇记并未上演。戏剧的终幕是他被魔女提莉亚刺死于书房前。 【“母后……?为、什……么?” “呵呵呵呵呵呵呵,我怎么会有像你这般蠢笨的儿子。来来来,仔细想想。你的脑袋还能动么?应该能的吧?毕竟我可是特意刺偏了一点……呵呵呵呵呵。” 这一刻,连疼痛都离他远去。冈萨洛·帕达尔卡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前闪过过往的一段一段记忆。 可是座于宫殿之外的他从未看见过里面的世界。如果二十年的时光都不能支持他走进宫殿里,那此刻这短短的二十秒更不可能。除非他能引发奇迹。 但是,神明仅仅是注视着他,并未赐予他奇迹。所以冈萨洛·帕达尔卡直至最后也只能以三字作为遗言。 “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什么?自己的身世?母亲的转变?父王的死因?纳尔逊的研究? 不管问的是什么,已经死去的他都不会得到任何答案。 魔女又“嘻嘻”地嘲笑起来,笑容恶心又粘稠。“如何啊,神明大人。天天喝甜蜜的浓汤是否也让您有些腻味呢?果然还是偶尔来一点番茄酱刺激食欲呢。本次的戏剧,您是否满意呢?”】 糟糕透了。 到底是哪位三流写手编的剧本? 李铭一巴掌合上书,便见得张帅眼睛直楞。 “我的能力。”他简短介绍道。其实李铭倒不至于抠门到天赋名称都隐瞒的地步,可他觉得以张帅的理解水平,告诉他大概只是令自己白费口舌。在张帅补习到高中水平前,李铭懒得替他上课。 张帅显然对他手中的书十分好奇,“造纸厂?” “你还不如说印刷厂。” “印刷厂?印书的?”张帅摸上来,瞧了瞧李铭的书,“什么啊?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他看不到?李铭重新翻阅着剧本,剧本将发生于王宫内的故事都记录了下来。而如果李铭愿意,他还能再看一场戏剧表演。 在此之前的观剧,可都是随机的。对此,李铭的理解是自己对天赋的控制能力更上一层。同时,也证明那只黑猫在说谎。 在理想乡里,还真印证了一句名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李铭还对他的书进行收回、召出、令它漂浮等等尝试。自己的天赋就是方便,跟商城里的小妖精一点也不一样。 由于看剧本而些微抑郁的心情稍稍好转了起来,李铭满意地收回书,对张帅说道,“好了,回去吧。” “不继续调查?” “任务已经完成,我又不是侦探,非将所有事查得水落石出不可。” 李铭等着张帅蹲下,却发现他一手撑着下巴,面露疑色。“我怎么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像是有人跟我说了几个月的强敌结果刚遇上就被一巴掌拍飞。” “轻松一点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习惯了等价交换,突然送了一堆礼物很难让人不起疑啊。” 因为我违背了基本程序。别说张帅,连李铭自己都觉得任务完成得太过轻松。正常人想调查提莉亚小镇的真相,只能从圣地的书籍入手,由书籍的线索再返回去问村民居住于圣地中的王子的事,说不准还要与村民大闹一场。可他直接跳过了询问环节,不不不,这哪里只是跳过询问环节,简直是回到案发之前看凶手经历的上帝视角。 在一般的探案片里,凶手的回忆杀只会在最后给你放出来…… 再加上另一座提莉亚小镇里的狼群又被张帅暴力镇压,他们硬是在第二夜就完成进阶任务。 果然,不能将无限流小说的套路照搬过来吗?至少李铭没有感到来自管理员的恶意。 任务完成得如此轻松,李铭心里有些发虚。接到任务前,他还希望任务简单一点。可真正发现任务简单时,他又开始渴望任务变得复杂点。 这是否也是两极之内的转化呢? ……等等……两极? 他记得……大主教手上的沙漏是完整闭合的。金沙是自底下的容器往上层的容器跑。也就是说,控制金沙方向的不会是重力。 不是重力,会是什么? “是我松懈了,我们的任务距离完成还早。” 张帅放松地舒了口气,“这才对嘛。接下来调查什么?” “不需要调查。” “……诶?” “接下来的几天,你要去跟村民打好关系。” “真的假的?你让我去揍他们一顿还行。让我去打好关系?被他们揍一顿吗?” 李铭叹道,“我是认真的。如果我没猜错,神器两极的两个容器,分别代表着人的两面。在提莉亚身上,它一端是魔女,一端是圣女。在纳尔逊身上,一端是无能,一端是有能。人性的变化会将金沙导入他所想的方向,而金沙的灌入又会将人导向灌入的那一面。刚才我用探查查看两极,它的一端标记了人,另一端是兽。我认为纳尔逊在先前已将两极用在村民身上。所以不要引发村民的敌意,敌意会将他们导入凶猛的那一面。一旦他们切换成兽性,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你。张帅?张帅?你在听吗?” “嗯……”张帅的两眼还看着李铭,可怎么看,都像没了焦距。忽然,他一个激灵,想通了什么似的。“总而言之,就是要去和村民打好关系是吧?!这简单!” 问:怎样让一名学生觉得二次函数简单。 答案:让他做微积分。 第二夜,也很和平。 三十一.解释 埃克斯曼特的门被敲响,乓乓乓的,像有人拿着木棒敲门。萨义德本就因村长昏睡不醒而心烦意乱,被这么一敲更是升起无名之火。 而当他看到敲门的人之后,直接“啪”地把门关上。 张帅刚憋出的笑就僵在脸上。我有这么讨人嫌?他心想。 人见人关窗就算了,看不惯小孩子在对着比自己高两杯的树砍就去帮忙推了一下,结果那孩子直接跑了。 张帅何时吃过这种闷气,他一向是人见人怕的主,谁见了他不让个三分。 所以他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受一群一巴掌就能拍死的人的气。 吃午餐的时候,张帅找到了罪魁祸首。他故意把果子啃地啪叭响,以一种极为凶悍的眼神说道,“我到底为什么非得去巴结他们不可?!就算你说有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果,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草!” 李铭慢条斯理地喝茶,“别说脏话。” “哈?”张帅又吞了个野果,啧,好酸。张帅嫌弃地看了剩下的野果一眼,又把它们一一吃下肚。 李铭将他的动作看在眼中,“我倒觉得你挺乐在其中。如何?受气是否也是新奇的体验?” “你这人真可怕。”张帅吃饱喝足后直接躺到床上,“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那么怕我?” “你把人家村长手打折了,还问为什么?” “我已经道过歉了!” “也不是所有的道歉都能被接受。”李铭觉得是时候给张帅上一堂课,“你的体质本就异于常人,想必你也没将骨折的伤势放在心上。可是,对正常人而言骨折带来的影响可能是致命的。尤其在这个医疗水平并不发达的小村庄,如果不是狼神的恩赐,埃克斯曼特的伤势可能根本无法痊愈。届时村里鬼失去一个村长,一个劳动力,可能会有一些妇女孩子吃不饱。更何况,提莉亚小镇本就是极端的地方。村民对埃克斯曼特产生近乎崇拜的感情。别去想着跟一群信徒讲道理。” 睡意是如此得来势汹汹,张帅为了防止自己真的睡过去,由躺姿改为坐姿。“所以狼神是什么?” 李铭的课堂有那么一瞬间显示连接失败,“我没跟你提过?” 张帅摇摇头。他的老师开始反省自己。好像、确实……没有跟他分享过调查记录。 “咳……狼神是提莉亚小镇信仰的神明,平时沉睡在圣地,在每月月圆之夜会苏醒并降下神赐与神罚。圣地就是我们这两天调查的城堡……等等,你别插话。我知道我们没有找到狼神,只找到两极另一端的狼群。那其实不是狼,而是提莉亚小镇村民的兽性。” “提莉亚小镇过去曾属于提莉亚女王的领地,后来被授予给提莉亚的儿子冈萨洛·帕达尔卡。与冈萨洛·帕达尔卡同行而来的还有一名叫纳尔逊的研究员,他奉命在此地研究神器两极。所谓的两极,与本世界的创世神话有关。他们认为世界由两极作为基本元素,生活于此世的所有人都应有互为两极的双面。而根据我探查到的结果,提莉亚小镇的村民被刻下‘人性’与‘兽性’两面。两极的力量会令他们的精神在二者之间波动。不受刺激,他们就保持人性。受到刺激,就保持兽性。因此,你会有在小镇内找到许多不符合人类社会的规矩。比如说仪式、领地意识、首领意识……至于小镇的狼神传说则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村民而编造的。环境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影响,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与野兽生活,他就会以为自己是野兽。如果一个镇的人都相信狼神的存在,狼神就会存在。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踏出狼神的领地。” 为了给张帅解释,李铭已经直接跳过王位争夺与神权争夺。那些只是剧本里讲述前因的文字,与现在的提莉亚小镇无关。 该说张帅天赋异禀呢,还是白纸容易涂色呢。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李铭给他讲解的提莉亚小镇。 若是将提莉亚小镇的故事放在现代的论坛上,估计会有一群人为了“人类会不会因为传说而自闭”争得面红耳赤。 “所以,你让我去跟他们打交道就为了不让兽性觉醒?”张帅的注意点依然在今日的遭遇上,“兽性替换了人性会怎样?” “我们会被一群披着人皮的狼袭击。” “切,那种程度的狼群再来百个我也不怕。” “那个时候你就要用鬼力了。”李铭说,“我可不想被你杀死。” “你不是自称逃命一流?” “你会因为自己能逃命,就跑去卧轨吗?” 张帅愣了一瞬,“卧轨?” “就是自杀。”李铭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张帅的脑回路。换一种方式形容,就是感觉自己成了张帅肚子里的蛔虫。也不对,他的体质自带消毒,没有蛔虫。 李铭叹息道,“而且,我不认为你有杀村民的想法。” “如果你想动手,早就动了。” 张帅被戳中了心事,“是啊,他们挺好玩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了他们。不过,主动攻击我,就另当别论。” 没错,任何人都有生存的本能。在触及底线时,人性便会转至背面。而这,正是李铭担心的地方。“你运用鬼力时有意识吗?” “没有。” “也就说,运用鬼力的你和正常状态的你,也是两个人。一面无意识,一面有意识。一面暴虐,一面诙谐。” “嗯。可以这么说。”张帅又重新躺了回去。 “我在想,神器两极的对象究竟是小镇的村民,还是进入小镇的所有人。” “你的意思是?” “如果村民的两极是人与兽,你的两极是什么?” 两极会将人的精神导向对立的两面。如果人在诞生之初,性格揉成一团浆糊的混沌,那两极便是精神净化器。它会让人变得极端,出现类似精神分裂的情况。 那么,张帅的情况不也符合两极的定义么? 他此刻,是否受到两极的影响? 张帅没有露出丝毫紧张的神色,艺高人胆大五个字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的两极是什么?” “人与鬼。” “这也是你天赋告诉你的?” “不,猜的。” 三十二.李铭的课堂 “合着你之前的长篇大论都是猜的?!” 李铭挑眉,“一部分是看见的,一部分是猜的。当然,没有证据。你可以选择不相信。你如果想要解除契约,也可以。” “看见的?” “我的天赋。”李铭召出了自己的书,书的厚度和大小其实是可调的。为了保持格调,又不想拿得太累,李铭设定的规格便是毕业典礼致辞常用的文件夹大小。厚度调整为教材书的厚度。“能看到对象过往的一段经历。” 张帅之前已经看过李铭的书,他只看到了一片空白。不过既然是天赋,那主人能看、别人不能看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理解。张帅没有在李铭的天赋上纠结,只是突然凑到李铭的跟前,“我感觉你没有说谎,又觉得你在说谎。” 这家伙的直觉可以当测谎仪使了。李铭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笑道,“所以你要怎么做?” 张帅没有直接回答,“和人打交道这么麻烦?” “确实是比高考还要难上一倍啊。高考只需要多花时间和精力就能考好,与人交际跟时间精力未必成正比。” “高考?正比?” “一场大型测试。”李铭继续说道,“我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可是,生活需要钱,想赚钱会聊就是必要的。” “麻烦。”张帅也从李铭的话里听出与人交往是多么恐怖的事。李铭在他心里已是比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擅长交际,连他都觉得困难的事,对自己怕不是被扔到岩浆里烤熟。“我该怎么做?” 这代表着张帅的妥协。李铭随即说出了心中筹划已久的备案,“正常手段都需要时间,可我们只剩五天。所以需要一场英雄救美。危机之下,再排外的人对救命恩人都不会有排斥的心思。村民每日耕种前需要跨越很长的山地。弄一点树倒下的意外事故,然后你就去救他。” 张帅难得思索起来,“这不是在骗他们?” “嗯,是在骗他们。” “与人打交道的秘诀是欺骗?” “这个嘛……视情况而定。” 张帅于此将“视情况而定”这句话加入“最讨厌的语句”之一。 他紧盯的血眼令李铭感觉一股寒气窜入心脏,连心跳都慢了几分。所以李铭适时补上解释,“谎言也分很多种。最直接的分法便是善意的与恶意的。确实我们在欺骗他们,可如果任他们的敌视继续下去,他们心中的兽性就会蠢蠢欲动。一旦他们被兽性支配,他们就会被你杀死。杀死与欺骗,你会选择哪一种。” 张帅若有所思。 “而且我们只会停留七天,与村民交往过深徒增伤感。所以,用欺骗来塑造一个友善的假象是最好的。村民并没有解读过去的能力,在以后的日子或许偶尔还会想起两个友善的外乡人。在那一刻,谎言就会成为真实。” “可是……”张帅问,“这些不都是你对未来的推测吗?事情又不一定会顺着你的想法发展。” “是。我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尚未到来的未来。说到底,这些分析都是我的推测,如果料中了就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料不中就是杞人忧天、杯弓蛇影。” 张帅并不理解李铭话语中的典故,可他还是懂了李铭想要说什么。 李铭给予了他两个选项。 相信,还是不相信。 似乎不是什么困难的选择。张帅从床上跳起,伸了个懒腰,“试试又不会掉层皮。正好这两天都不怎么活动,身体都僵了。” 有长进,都会说谎了。李铭收拾起包装袋,他还是相当保护原始环境的。“救下之后,你别开口。就对救下的人笑一声,将他放到安全位置。注意速度,别把人跑晕了。嗯……你看着我。” 作为演员,李铭干起了本职——扮演授课老师。他对着张帅扬起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就这样。嘴角上扬的幅度不能太高……你的眼睛太吓人,要收敛一点……想象你对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的样子……不是让你吃了它!算了……你就想象能让你心柔软一点的玩意儿,老鼠也行……别想着捉起来当玩具啊……你自己想一个!没有就编一个!……对……就这样。” 一顿教学下来,二人都认为自己的演技更上一层。仿佛整个人都升华了般。 ………… 墨菲轻车熟路地于森林中走着。 此为通往田地的必经之路。墨菲对它很熟悉。村人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清理出一条明路出来。可杂草长势凶猛,清理几天之后又会重新长出。渐渐的,村人也就放弃了。 狼神庇佑的或许不止是他们呢。 而此处的丛林亦是在狼神的领地内,不会有其他野兽。所以,这其实是一条颇为安全的道路。 可是,今日丛林里出现一缕不协调的杂音,“咔——” 什么声音?墨菲放轻脚步,侧耳倾听。 咔—— 像是腐朽的门框发出沉重的哀嚎。 长有数十米高的大树轰然倒塌,巨大的阴影完全覆盖住树下幼小的巨人。 横向跑是跑不掉的,墨菲只能选择往前或者往后。 不知是否为不幸呢,树木瘫倒引发了小范围的地震,碎石子逐渐滚落,其中一颗不偏不倚地落在墨菲踩下的位置。 墨菲不出意外地被绊倒了。被直径比她还要长的木头砸到,能活下去即为幸运。 果篮掉落,她已无暇顾及。对死亡的恐惧已接管她的身体。 她的腰被人粗暴搂起,差点令她产生已被砸到的错觉。可树木尚未落下,坠落的阴影被新的颜色覆盖。 红色。比月光花还要鲜艳的红色。比黄昏时分的太阳更为活力,又比清晨的朝阳更为锋锐。巨大的树木笔直地砸在他身上,竟如同撞上神之卫兵的铁壁,碎裂成两半。 墨菲见过他。他是不请自来的外人,是打伤村长的恶狼。在此之前,墨菲将她能够想到的恶言都贴到他身上。 恶魔、怪物…… 而那位红发红眼,本带来不幸的恶魔朝她一笑。 那是比阳光、比春风还要温暖的笑容。 三十三.呼唤奇迹 提莉亚小镇内的氛围远没有林间那么美好。 留在小镇的村民们纷纷围在埃克斯曼特的屋前探头探脑。 “怎么了?”注意到此等异状的李铭也前来询问。 村民没有赶他走,也没人回话,皆担忧地望向门内。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一只小手抓来,手茧擦得李铭一阵刺痛,如同被虫子咬了一口。李铭低下头,注视着面黄肌瘦的小将。 “大哥哥,村长会没事吧。” 幼小的兰达并不知道,当他说出这一句时,内心已是笃定埃克斯曼特遭遇不测。正因为已经相信村长可能会死亡的可能性,才寄希望于别人告诉他相反的答案。 所以他的母亲责备地喊道,“兰达!” 说话间,萨义德推开木门,脸色悲怆,“村长还在睡着。” 说是睡着,其实已经到达昏迷不醒的范畴。众人已尝试了各种方法,喊声、刺针、灌药……然而埃克斯曼特始终未能醒来。 似乎他的寿命已经走到尽头。 一夜之间,埃克斯曼特怎会濒死?李铭也很奇怪。昨天见他时状态虽称不上好,可也离死亡相差一段悬崖的距离。 意志薄弱的村民已发出轻微的抽泣声。现在村里人大多数都前往田地,余下来的十几人都聚集过来。 他们三四人一组,前后进屋看望埃克斯曼特,出来时无不面带哀色。 李铭于门外耐心等着,屋内突然传来惊呼。萨义德推开众人直接冲了进去。 他摸着鼻息,又伏在埃克斯曼特的胸口上。唾液于喉间窜上窜下,萨义德竭力控制着唾液的流动,如果是真实的唾液,或许便能屈从于他的意识回到肚里。可那并非为唾液。 它只是一句话。 只有两字的话。 “村长!” 压抑的村民再也忍受不住,强壮的青年冲进屋内,闯不进去的妇女则趴在窗口。哭声,从一滴水汇聚成一片海洋。 成熟的大人们已在理智中接受现实,留下感性的泪水。幼稚的孩童尚未能接受现实。 死是如此迅速的事情吗? 为什么同伴们能在短短一秒内断言村长的死呢? 兰达的小手攥得李铭生疼,并于他手心划出几道红痕。“大哥哥,村长死了吗?” 此刻,兰达无比希望听到母亲的责备之声。可他的母亲无法喊出,已经成为真实的死亡并非为可孩童言语能够控制之物。 兰达相信,埃克斯曼特已死。 兰达不相信,埃克斯曼特已死。 真实从不是可被一两句言语所能动摇的东西。孩童的期望反倒衬得死亡更为深沉。正如有关死亡的戏剧之内,必有一人诉说回忆一般。 哭声与回忆,即构成了葬礼。 死亡与真实,也构成了葬礼。 死者能够复苏吗?在场所有的成年人都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能。 哪怕身处于与世隔绝的小镇,此等常识也铭刻于每个人的心里。死亡的概念无需语言,无需课本,无需学习。它本就与生灵相伴。 而不承认死,反倒成为谎言。所以所有圣经之上有关生与死的均为谎言。因为它违背了自然的理念,违背世界的规矩。 兰达在他亲近的叔叔死时,曾问过母亲,“叔叔死了会去哪儿呢?” “他只是前往狼神的国度。” “狼神的国度在哪里?我能去找他玩吗?” “不行。狼神的圣地仅允许我们进入一次,而且进入之后,我们便永远侍奉狼神。此为狼神的馈赠,狼神希望我们处理好所有现实的事情。兰达你不是喜欢吃甜浆果吗?圣地里是没有甜浆果的。所以狼神特许你吃到腻再前往圣地。” 不过,兰达明白这仅是一个谎言。提莉亚小镇时常迎来死,就算孩童会被谎言骗到,也会从大人们的反应里了解到什么。 如果前往圣地是高兴的事,为什么大人们要哭呢? 心,不是谎言能够蒙骗的事物。在近距离感知到亲近之人死亡时,那一瞬间涌上的伤痛将超越肉体。“我”认为他前往了圣地,最终归宿是获得幸福。可身体却早在思维跳动之前流下泪水。 于是,幼小的孩童们也逐渐认识到,唯有死是大人欺骗他们的谎言。 生物赖以生存的为本能。吃饭是本能、呼吸是本能。人不能不吃饭,不能不呼吸。同样的,对死亡的恐惧也是本能。人不可能不畏惧死亡。因为活着,本就是生物诞生的元素。不活,即为死物。 面对孩子们希冀的脸,再成熟的大人都不忍说出真相。所以大人们才宁愿编造出神话吧?李铭也为他们编织了谎言,“不一定。在我的故乡有‘假死’的情况。” “假死?!”孩子们纷纷围上来。 “看上去与死别无两样,却可以救活。”李铭说。不过假死一般是由于触电、癫痫、溺水、中毒或呼吸道堵塞等引起。而埃克斯曼特哪样都不沾?这些就没有必要告诉孩子们了。 “那大哥哥有办法救活村长了?” 不不,我没有。一句谎言需要一百句谎言来使之成为真实。“向神明祈祷吧。” “可是……狼神并不能复活。” 如果祈祷有用,那小镇内的人都不会死。村人都清楚地认识到“狼神无法复活死者”的事实。 “不是狼神,而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创世纪的造物主。”李铭蹲下身,与兰达平视。“现在我们信仰的神灵包括世界本身,都由那位造物主所创。它能创造世界,当然,也能复活死者。” “造物主……神明……能复活村长吗?” “别去怀疑。相信自己能呼唤奇迹。”李铭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都不能唤来奇迹。而我们的神明,便是在千万次循环里诞生的奇迹之形。不相信奇迹,神明便不会降临。你们必须用出百分一百的意志。” 死而复生只可能是奇迹。 在大人的世界里,所谓奇迹,便是几乎为0的可能性,是人类的妄想。 而李铭给孩童构筑的奇迹,概率却无限接近百分之百。孩子们相信奇迹存在,坚定奇迹到来。如果奇迹没有到来,只是因为他们不够坚定。 就像一场马拉松,大人们已从裁判那里得知终点没有礼物。所以他们到达终点发现空无一物时只有“果然”的反应。 孩子们的马拉松,裁判却跟他们说“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有糖果”。他们拼命跑。到达终点时他们并未拿到糖果,裁判说,“这只是因为你们未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于是孩子们只会想下一次一定要在规定时间内到达终点。 至于规定时间是多少,裁判不会告诉他们,孩子们也想不到去问。 正如现在,李铭告诉孩子们奇迹一定会存在。如果唤不来奇迹,只是你们对奇迹的渴望还不够。 什么程度的渴望才足够呢?李铭也不清楚。 他本人,也是不希望埃克斯曼特死的。他希望埃克斯曼特活着。 作为精神领袖的埃克斯曼特死在月圆之前,到月圆之夜时村里会是各种景象?李铭不敢想。 所以他也在渴望,渴望奇迹发生。 在他原本的世界是死者复苏不可能的事件,是概率为0的事件。可这是一个有魔法有魔女的世界。说不定,头顶就有一个生命女神在看着他。他不是在观剧时看到了魔法吗?他不是看到了创世神的神器吗? 所以,呼唤吧。以人的意志呼唤奇迹。 不是原初为神,不是造物为神。 神,是奇迹。 他对着兰达说,“我不是送你女神的祝福吗?用它祈祷吧。女神会被绝对的意志呼唤而来,她将赐予死者复苏的机会。” 幸运女神会复活?如果说给原世界的人会笑掉他们的大牙。 可是,孩子们相信了。有一些话语,是明知为谎言也想要相信的话语。 兰达拿出李铭赠予他的祝福。 女神啊,请您复活村长吧。 您想要怎样的祭品?兽肉、血液还是花朵?请您告诉我。 请您复活他。 村长是位温和善良的人,是指引我们的首领,是我们的精神导向。 请您复活他。 …… 是听到了祈祷的声音吗? 是听到了神明的声音吗? 沉睡的神器渐渐苏醒。 两极的指针于虚空中摇晃。 一极为谎言,一极为真理。 一极为死,一极为生。 一极为人,一极为神。 一极为过去,一极为未来。 耳旁传来了村民的惊呼。 本该亡故的死者从榻上坐起,身上的疼痛逐渐消失,手臂的弯起被缓缓平复。 此为不合常理的现象。 不合逻辑、不合知识、不合规矩。 所以,它才成为奇迹。 此时此刻,站在此处的神,又是谁? 三十四.赠礼与赔罪 “这是……怎么回事……?”本该供给进出的窗户被什么东西堵死。张帅稍稍用力,挡在窗边的箱子便倒在一边,从中滚出一些碗具。 “如你所见,村民们送的礼物。”李铭左手伸出碗,“鱼片粥,要来点吗?” 张帅毫不客气地接过,“他们没事送你礼物干什么?” “没事?”李铭说,“你出门的这段时间可是发生了大事。埃克斯曼特死了,又被我复活了。” “你会治疗?” “完全不会。” “那怎么说埃克斯曼特被你复活了?”张帅舔干净碗,咂咂嘴。 “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如此吧。他们看到的就是我祈祷后,埃克斯曼特死而复生。不过对我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不能复活死者。一切只是一个偶然。我祈祷了,然后埃克斯曼特刚好活了过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谁复活了他?” “大概是……神。”李铭给张帅讲了魔女所说的创世神话。“之前是我狭隘了,创世神的神器怎么可能只有精神分裂的作用。由死转生,由生转死,也在两极的效用之内。” 张帅突然笑出声。李铭被他笑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场讲解的笑点在何处。 “笑什么?” “你现在特别像绞尽脑汁给自己找借口的小孩子。” “嗯?” 张帅说,“在我看来,那什么神器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为什么它只会将埃克斯曼特复活,而不将其他人杀死。” “因为想要复活的意志更坚定。” “难道小镇以前没死过人?难道以前没有意志坚定的渴望?” “……” “现在与过去的区别是什么?是多了一个你。不论从哪方面,你拥有复活能力的可能性度更高。” “我的能力我自己不清楚么?”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没有那本书。是之后才学会的吧?” 在力量的形式及使用程度等方面,张帅真是行家。李铭被他反驳地哑口无言。 这让张帅心中成就感唰唰往上升,比挥挥手毁灭一个街区的成就感高多了。他变本加厉,又是一串妙语连珠,“说不定有些能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呢。那些没碰到鬼纹的人可都不知道自己能与鬼战斗。你之前说看到的……你能书里看到过去。所以能不能改变过去?有笔吗?会不会刷刷刷一写世界就改变了?或者你用那本书砸我试试?万一它无坚不摧呢?我听别人说以前有一种叫板砖的神器经常作为对神利器……” “停停停。”张帅越说越兴奋,嗓门也从奔放了起来。李铭被他吵得头疼,赶忙扯开话题,“我知道了。有时间我会多研究。别光讨论我,你的修行怎么样了?” 张帅顿时挺起胸膛,骄傲道,“帅哥出马有什么搞不定的!” 你这个帅哥不久前还被人当鬼一样退避三舍。 “很好。接下来我带你去找埃克斯曼特,不论我说什么,你只管点头就是。” 说罢,张帅就将头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做出了将近180°的点头姿势。 “不用这么夸张……” …… 埃克斯曼特的死而复生不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奇迹。 提莉亚小镇的生存模式其实很简单,村长为头狼,作为其余村民的风向标。只要得到头狼的认可,剩下的刷好感就会顺理成章。 如果是一个小时前,李铭绝不会带张帅去见埃克斯曼特。人类是会连坐的,有句俗语为“爱屋及乌”。反过来也一样。依之前村民对张帅的排斥,保不准自己也会受牵连。 可如今不同,他给村民带来了奇迹,成为了神使。他救了村内的头狼,获得了崇敬。如今村民对他的好感已远远大于对张帅的恶感。所以李铭才能正大光明地带张帅去敲头狼的门。 开门的又是萨义德,这小子对埃克斯曼特的崇敬之深令李铭都瞠目结舌。死而复生之时,埃克斯曼特的伤势也被一并治好。这是经由数十人的诊断。可萨义德依然不放心,整天盯着村长。 萨义德见到李铭,先露出一个笑容。在一秒之后又化为敌意。他看到了跟在李铭身后的张帅。 埃克斯曼特立刻从床上站起,他依然保持着严肃的面容,话里却多了几分感激。“梅让娜的手艺还让您满意吗?” “堪称美味。”李铭与埃克斯曼特寒暄几句之后,便让出位置,令张帅正对着埃克斯曼特。 埃克斯曼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僵硬,又等着李铭开口。 “他是张帅,之前不慎打伤了你,没想到竟会发生如此严重的后果。如果不是神明庇佑,他的身上就多会添一份罪孽。张帅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并想为此而补偿。所以他找到我作为中间人。对吗?” 张帅微微点头,态度拘谨而冷漠。 埃克斯曼特表情更为严肃,“博瓦迪亚,我知道女神仁慈,可他毕竟差点杀了我……” “我明白。”李铭意会道,“所以他不奢求你的原谅。这只是向神明展示他的愧疚。若能用劳动来补偿罪过,想必以后去往天国时神明便会赠予他赦免。你的身体刚好,总要有人来代替你劳动不是吗?尽情地使用他吧,这也是神明对他的考验。” 埃克斯曼特没宽宏大量到原谅差点杀害自己的凶手,可他也不会阻拦他人的赎罪之旅。所以他同意了。“好,那你就去帮众人耕种吧。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请教别人,可烦请别再动用你的拳头。” 张帅傻眼,他刚从田地那儿回来,回来不到半小时又得再过去?而且耕种?那是什么?他不会啊!李铭也没跟他说啊! 不可置信的眼神被李铭淡定地收下,他只平淡地点头,装作公事公办的样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而后又对张帅划出十字,“愿神原谅你的罪孽。” 罪不罪的张帅不关心。可他一点也不想跟一群小家伙种田。尤其在李铭给予他一个眼神之后,张帅心中的郁闷更重。 他看懂了李铭眼神的意思。 “注意力道。” 要不……还是把小镇毁了吧?张帅心想。 三十五.魔法的本质 “真香。” 风自右手方向而来。张帅一手靠在锄头上,寻找风中传来的香味。“大叔!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被他喊到的人身体先是一僵,而后不情不愿地回头道,“是森虫。” 他口中的森虫其实是指节大小的虫子,肉质肥美,吃起来有嚼劲。村民们有时间就会去捉来烤着吃。今日,也是因为多了张帅这个劳动力,才有多余的时间去捕捉它们。 装着森虫的盘子于众人手中传递,每个人都只拿一只。很快,盘子便到了张帅面前。 “给我的?”张帅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 递盘子给他的不知名的男人说道,“所有参加劳动的人都要分到。这是规矩。” 提到“规矩”时,男子粗大的眉毛一颤一颤,像虫子的触角。 “……谢谢。” 人还真是复杂,他总是搞不明白。果然对每个人知根知底的家伙才恐怖啊。张帅一边将森虫嚼得嘎嘣脆,一边想着。 …… 正看书的李铭轻轻打了个喷嚏。 是风。 从各处缝隙渗进来的风如细针,被戳一下,没什么感觉。直到被刺了几十下,疼痛才会到来。 如今渗入屋内的风亦是如此。它仅仅是撩拨发丝的程度,甚至连挂在屋外的衣物都不能摆弄。可李铭还是在不间断的风中感到了寒冷。 他随意动了动手脚,又投入到自己的书中。 这是来自他天赋的书本,其中的内容却不再是提莉亚的故事。外人只会看到他对着一本空白的书发呆,而实际上,李铭在学习魔法。 第三天的夜晚十分平静地度过,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就连村民也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没有再前往森林,对着圣地参拜。当然,不是全部。还是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的。 这从侧面证实了李铭的想法。村民的朝拜是无意识的行为,也就是说,来自于他们的另一面的习惯。魔女可以诱导纳尔逊由理智走向癫狂,他当然也可以诱导村民由兽性走向人性。 这比诱导魔女诞生简单多了,提莉亚小镇村民的人性聚集了“友善”“虔信”“同伴”等标签,他只需展示出相应的形象就可以。想必张帅此时正吃村民递来的食物吧?陈旧的仪式真是神赐予外来人的机会。 李铭翻阅的剧本,不,此时它该被称作魔法书,便是昨晚通过观剧拿到的。纳尔逊是魔法学徒,导师又不在身边,按理讲该有本新手入门教材才是。可李铭在纳尔逊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就是没找到。无奈之下他又动用了一次观剧。 他的天赋在升级之后成功拥有了指向性功能。在纳尔逊的房间内,李铭通过“魔法”的关键词获得了魔女教导纳尔逊的影像。而那一闪而过的影像将被记录在自己的书中,成为货真价实的魔导书。 真是方便快捷的能力。以后就选探案类的任务好了。李铭假装忘了之前嫌弃观剧天赋的事情。 【在学习魔法之前你需要将自己脑子里有关的知识全部删除。莱顿教多年来清除异端的举动已经让魔法世界的根基损毁。现存的魔术师啊、魔女啊,其实都是半吊子。你说我?呵呵。 听好了。我只教你一次。用你的脑子好好记下。魔法与科学都是创世之后诞生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明它们同样遵守着世界的基本元素。 风水火土?愚蠢!再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搅拌脑汁还不够就再加点砂糖。我明明跟你讲过的!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是什么。 “物质与意识、死与生,这四种元素构成世间最初的两极。” 总算想起来了啊,我还打算挖开你的肚子看看里面是不是堆满了酱汁。没错,世间构成元素是物质、意识、死、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水火土。所以给我往基础元素上想!想不到也要想!如果你连这也无法理解,就根本接触不到魔法领域。 想到了吗?啧,你还是喊另一个你出来吧。跟一个蠢材讲魔法是我红茶喝多了。嗯……来了吗?果然你才有当我弟子的资格。说一说你的想法吧。 “科学是世界成立之初便拥有的规则,它一直存在,只是尚未被人类发掘。所以科学其实是神明诞生之前的那团圆球,即是世界诞生之初的‘物质’。不,不对。是依附。科学依附于物质。” 讲得不错。魔法呢? “魔法……两极……如果科学依附于物质,魔法就依附于意识?” 正解。科学在最初便存在,魔法在最初为不存在。魔法是神明引申的概念。人类最初找到魔法概念是什么时候?是当他们遇到了无法解释的现象之时。他们将天灾归类于魔法,但那是错误的。那只是对无法被认知的科学的假设。 科学就是科学,就算未被人类发现,它也依然存在。就算未被人类认可,它也是科学。与之相对立的魔法该是‘本不存在之物’。所以现在没有了魔法师。对魔法本源都不了解的人类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魔法师。他们妄图用金属作为使用魔法的材料,不过是戏法而已。都是用谎言包装的科学。 真正的魔法根本不需要物质。与物质对立的另一极是什么?是意识。 物质能造万物,为什么意识不可以?仅仅是因为看不见吗?因为看不见就否定它的存在吗?荒谬。这是何等自大而傲慢的理论。人类在证明“存在”时对证据吹毛求疵,却又在证明“不存在”时以最大的宽松。而讽刺的是,“否定”这个行为本就是魔法一种。 仔细想想,“否定”这一名词是否只为依附于意识的作物呢?新社会的国王否定过往秩序,他立下法典,法典就成为规则。如果我烧毁法典,他对旧秩序的否定是否就不存在?不对吧。法典要烧多少就烧多少。对法律本身没有任何影响。你依然会上法庭,哪怕你在家里烧了千万本法典,你也无法毁灭新的秩序。要问为什么?因为法律本就是超脱于物质的存在,它被众人的意识接纳并作为规则遵从执行。在人类的心里,它就是存在着。 本不存在的事物被人类的意识孕育而生。 这就是魔法。 不要局限于王国,不要局限于常识,去想更多更多匪夷所思的事并将其实现。将不存在变为存在,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才是魔法的本质。 还记得那句话吗?奇迹为神。 魔法就是由人到神的途径。普通人看不到意识,就否定它,就忽视它。所以他们用不出魔法。你也是,现在来讲运用魔法还为时尚早。所以,把两极拿去吧。 用它去观测人类的意识。用它作为你进入神之领域的垫脚石。】 三十六第四夜 不知为何看起来与理想乡颇为相似。 按这个世界的魔法理论,理想乡应该也是属于魔法的一种。它依附于意识,没有实体。在建立之前仅仅是被虚构的存在。 李铭尝试了一下召唤魔女的同款光箭,没有任何反应。意料之中,使用魔法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困难。 魔法的本质是将不存在化为存在,这个转化过程可不仅仅是躺在床上空想的程度。魔女举的法典是再好不过的例证。 你独自制定的规矩不可称为法典,如果你对陌生人说,此地禁止行走,这是我的规矩,脾气暴躁的路人甚至会骂你一顿。此时你的规矩依然“不存在”。因为它不被他人认可,不被他人感知,仅仅是你自己的幻想而已。 而只有当你成为国王,让你的规矩成为法典,被子民接受并承认时,魔法才算完成。 为什么魔女可以使用光箭,可以凭空捏造出玫瑰?因为她作为“魔女”被承认了。在纳尔逊眼里,提莉亚是货真价实的魔女,货真价实的魔女使用他想象的魔法不是很正常的思路吗。所以真正获得“魔法师”的称号后,使用魔法反而轻松许多。 也难怪魔女说学习魔法便是认清魔法的本质。确实,真正对魔法的修行便在于怎么让别人承认这点上。 如此一来,魔法对李铭而言堪称鸡肋。他不会定居于某个世界,任务世界往往都只停留短暂的时光。至于本世界,那可就会被当做邪教处置。 而且如果按魔法理论,魔法师的称号不会通用。每到一个世界先“传销”?还是直接从理想乡里购买比较快。 不过,魔法啊……由不存在到存在的创造是魔法,那反过来,由存在到不存在的毁灭是否也在魔法的范畴?基于这等理论,人类每天都在使用魔法。诊断书就是他们的魔杖,医生用一张诊断书将魔法的范围扩散到世界——施展名为“你在幻想”的魔法。 他的世界,其实也是魔法世界呢。 风越来越凉,已无法用细针来比喻。李铭打开门边的窗,霎时屋内的物品都被吹得摇摇晃晃。乌云笼罩天空,仅从光暗程度根本辨别不出此刻的时间点。 要下雨了。 李铭遥望天空。不知他的屋子能不能撑过这场雨。 不过比起他还算结实的木屋,村外的血源花丛更令人担心吧。 …… “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快回去吧。”领头人用手擦去头上的汗,被风干的汗珠反而令身体更为寒冷。 熟知天气特性的其他人也以极快的速度收拾起劳具,张帅看到原先休息的木棚下还有个小型储物间。村民将劳具小心地放入储物间内,又用绳子绑住无法放进去的水桶。 “这是什么了?”张帅也跟着把劳具放入其内,问道。 听到他问话的都以怀疑地态度看他,“什么怎么了?要下雨了。” 说完,他又停顿片刻,补充道,“你也找个地方躲雨。今夜会很难熬。” …… “为什么下雨会很难熬?”回到木屋的张帅一直靠在窗边,雨还没下,可已能从轰鸣的雷声中听出即将到来的力道。 李铭的衣服和床被被吹得压都压不下。他径直走到窗边,在张帅控诉的目光中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说严严实实也太抬举这个年代的窗户了,按现代的目光看,整个木屋都有随时倒塌的可能。 “理由太多了,你就理解成可能会死吧。” “不就是一场雨?” “一场雨带来的灾难可能是无法预料的。”就李铭过往的经历,在科技发展之前,他居住的小城市也常会发生意外情况。甚至经历过几场水灾。而这几乎没有医疗设施、没有排水系统、还位于山谷的小镇会因暴雨而发生什么?泥石流、细菌感染、寒冷与高烧?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论何时,都不能以自身体质衡量古人。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打过疫苗,免疫力与李铭都不是一个档次。他上学时,老师曾讲过某个大诗人的亲戚便死于脚气,当时整个班都哄堂大笑。 果然,完全理解是不可能存在的事。 习惯性思考的李铭随即想到,如果能让人类互相完全理解,是否也算完成一场魔法呢? 张帅当然也不理解,别说雨水,便是下针雨他都能挡下。可他还是从李铭敷衍的话里读出“谈起来太麻烦”的意思,也就闭嘴了。只是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被紧闭的窗户。 “你的世界没有雨吗?”李铭问。 “有啊。”张帅回道,“不过那与现在的雨又不一样。” “就算你想找不同,我也不会同意开窗。”李铭总算于一片平静之中铺好床被。也不算平静,但风拍打木屋的声音可以被划归到自然常识里。 还好村民已经停止了朝拜,不然即便是狂风暴雨,也无法阻拦通往森林的步伐吧。再怎么强壮的成年人,于暴雨中跪拜一晚,发烧都算是轻的。 嗯……拥有特殊能力的除外。 木屋已逐渐被黑暗填满,今晚李铭也没打算点油灯。 张帅固执地坐在床边,风和雨丝从窗的缝隙中透过,砸在他脸上。 凉丝丝的,还有点清爽。 风中的杂味也被洗净,很像晨间的空气。 雷鸣之声便是记载里的鼓声吗?鼓声是这样的? 张帅完全放松了对五感的掌控。能听到什么,就去听吧。能看到什么,就去看吧。 一切都是多么新奇。比起旧世界万年不变的死寂,便是这令人生畏的狂风暴雨都鲜果起来。 李铭关上了窗户,张帅也没有打开。 他看不到窗外的情景。但是,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 他已从偶尔的光中、从风中、从雨中、从气味中、从声音中描绘出窗外的世界。 然后他描绘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道杂音。 不止一道……是多数人踩踏花丛的声音。 张帅想到李铭对花丛的宝贵程度,明天他心情一定会比今晚更差。 有几人…… 一、二……五…… 三十七.复苏魔法 “有人吗?”人类的呼喊被雷鸣与暴雨的声响淹没,可张帅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声音。 没听过的声音,来自村外吗? 他在喊醒与不喊醒李铭之间纠结。喊醒了,李铭可能因为被打扰睡眠而不高兴。不喊醒,第二天他又会因为错过第一现场而不高兴。 左右都是不高兴,到底喊不喊? 这个问题超出了张帅所能思考的范围,他决定顺从命运。用左手与右手猜拳,如果右手胜,就喊醒。反之,则不喊。 三、二、一。有结果了。 “李铭,醒醒。”张帅小声地喊着。 床上人翻了个身后就没动静了。张帅反思可能是声音太小的缘故。 “李铭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 “停停停。”宛如周末早上睡得正香,突然外面商场开始放大喇叭。李铭从床上坐起,睡眼惺忪。“什么事?” “有人进来了。” “有人?”作为张帅肚里的蛔虫,李铭已从这二字中意识到,有张帅不认识的人闯入小镇。 又是外来人?还是在这么一个暴雨夜? 李铭一下子清醒了,他思索片刻,对张帅说道,“先等等。现在不是我们出头的时候。” 这一个暴雨之夜,来访者定然会优先寻找避雨的场所。也就是说,他们会先敲距离村门最近的萨义德的家。依萨义德的性格,不论是多大的暴雨都不会让外来人进家门。他反而会冒雨去找埃克斯曼特。 “能听出有几人吗?” “五个。” 村中多余的木屋只剩下一个,挤五个人实在勉为其难。所以埃克斯曼特会住进萨义德的家里,将自己的房间留给他们。 李铭想着今晚大概便是这种情况后,把被子往身上一卷。“明早再说。先睡一觉。” 张帅于桌旁撑着下巴,连雨景都不看了。 所以他纠结于喊不喊醒的意义在哪儿? …… 第二天一早,李铭便拿出崭新的一套衣服穿上。不用半夜跑出门后,他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整个人神清气爽。 如他所料,昨晚果然没有人来敲门。埃克斯曼特在待人处事方面完全不像从未进行正统教育的样子。 张帅跟随大部队前往田地,一夜的暴雨后怕是要收拾残局。今天有他忙的。而李铭虽然对外来人很是好奇,可他并不心急。 他站在血源花边,心痛地看着飞走的交易币。这些花朵的花瓣洒落一地,把土地铺成红色。 “大哥哥!早啊!”小个子的兰达最近有了个新爱好,那就是跟大哥哥说话。他又温柔又博学,一定是神明派来的天使。 “早啊,兰达。” “昨晚睡得好吗?我家的屋顶好像被砸坏了一点,整晚都有漏水。我好冷啊。” “那你今天可要找人帮忙好好修补。”李铭抬头看了眼天色,“暴雨还没结束。” 兰达撅着嘴,对即将到来的暴雨一点也不欢迎,甚至想把它揍回去。“花也死了呢。怎么办,这是狼神最喜欢的花,它会发怒吗?” “神没有这么小肚鸡肠。它一定不会介意。” “真的?”兰达期待着看向李铭,于他而言,神使所说的话语近乎等同于神明的神谕。 望向这样的兰达,李铭也很难给予他承诺。所以他想到了另一个方法,一个他刚刚学到的办法。“兰达害怕狼神惩罚吗?” 兰达的脸上呈现肉眼可见的后怕,“嗯。狼神的惩罚很痛、很痛。我不想被狼神惩罚。大哥哥,献给狼神的花束会重新长得茂盛吗?接下来它们能撑过今晚的暴雨吗?它们还会保护我们吗?” 李铭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对劲。“以前它们是怎么躲过暴雨的?” “月圆之夜的前一周,都不会下雨。” 所以兰达才会害怕,因为这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事。暴雨从不会在月圆前一周降临,仿佛狼神为了顺利筹备祭典而赠予仆从的优待。而现在却是突然下雨了,难道是他们有不敬之处,惹得狼神发怒吗? 任由恐惧发展下去,会很不妙。 “不用紧张,兰达。这场暴雨是狼神的游戏。” “游戏?” “它一定见证了埃克斯曼特身上的奇迹,想多看一眼。”李铭靠近一朵残破的血源花上。“你看,它已经死了。” “嗯。”兰达遵循着话语看去。 “但是,它也能够复活。跟埃克斯曼特一样。” “真的吗?”兰达也见证过村长死而复生的一幕,但那到底是一个奇迹。 正因为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实现,才可称为奇迹。 所以兰达内心也是半信半疑。 如果无人认可,李铭的魔法便只是幻想。 “女神刚刚给予了神谕。”李铭说,“我与狼神相识已久,你便替我将复苏的月光花作为礼物献给它。看,女神的祝福是否在发光?” 兰达将女神的祝福从口袋里拿出,果然上面闪着光亮。“在!” 李铭收起袖珍手电筒,笑道,“所以祈祷吧。只要你以绝对的意志祈祷,女神就会回应你的祈求。花朵就会复苏。” 以绝对的意志祈祷,等同于以绝对的意志认可。 由李铭拨下的“复苏魔法”的种子,被兰达的意识培育。那仅仅是一点点微弱的意识,相比于整个世界的意识仅是沧海中的一粟。 但对于魔法而言,一即意味着存在。二即诞生世界。哪怕是再微小的意志,都能成为世界的两极。 在他们二人的土壤里,死去的血源花获得新的土壤,掉落于地上的花瓣凭空飞起,重新回到挺拔的茎叶丛中。 不过也局限于此了。仅得一人承认的魔法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李铭只复活了一株花朵。 但不论是他还是兰达,都异常满足。 “凭我的能力,只能复活一朵。如果是大主教的话,这漫山遍野的花朵都是举手之间的事。” “不!这已是神赐!大哥哥!真厉害!”兰达威围着那株血源花手舞足蹈。 “这……”身旁传来惊语,李铭撇过头去,看到埃克斯曼特震惊地盯着那朵血源花。“这……简直是……神赐。” 三十八.无礼的客人 亲眼所见和听别人说的程度果然不一样。即使死者复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比不得亲眼见到花朵复苏来得震惊。 李铭右手食指放于嘴前,令埃克斯曼特懂得他不想谈论神迹之事。 他是谁?神使吗?事到如今,埃克斯曼特也看不透了。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博瓦迪亚并非普通人这件事。 “昨晚来了几位客人,我需要您的帮助。” “荣幸之至。兰达,你就替我保护好献给狼神的礼物。” 兰达郑重地点头,“是!” 埃克斯曼特将他带到自己屋前,他的木屋暂时有了个新的主人。李铭略微扫了一眼,张帅的听力真不是闹着玩的,确实是五个人。 路上埃克斯曼特已经说了请他帮忙的原因。他自己听不懂这些客人的语言,可同样来自外界的博瓦迪亚或许能听懂。 这五位客人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三男两女,穿着华丽,而且极具现代风。女性穿着黑皮长筒靴,男性则是半筒皮鞋。在李铭之时,其中一位金发少年正抓着头发,对其他人说着什么,态度暴躁。在他们身后,则是用绳子搭建的临时晾衣架,绳子上挂着同类型的衣服。 见有人进来,其中一位短褐发的女性适时制止了他,并朝来人说道,“您好,请问听得懂吗?” 拥有万能翻译器的李铭自然不存在语言问题,他瞥了眼埃克斯曼特,微微点头。埃克斯曼特也同样点头,对他说,“请您替我们交流。” “好。”得到许可后,李铭便跟几个外来人聊天。他自己始终说着同一种语言,可经过万能翻译器的翻译,在埃克斯曼特耳里便成了他听不懂的话。而在外乡人那边,又成了纯正的瓦利语。 “听得懂,我是博瓦迪亚,你们呢?” 短发女性长舒了口气,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再加上埃克斯曼特一成不变的严肃脸,想必心里也有不小的压力。“太好了,我还以为没人听得懂呢。我是米卡兹琪,瓦利耶夫研究院的见习生。她是我的学妹伊里娜·里彻斯卡。” 瓦利耶夫研究院的学生?这位米卡兹琪还有点像,其他几个看着跟研究院沾不上边啊。尤其是被她介绍的学妹,经过一夜暴雨还孜孜不倦地替自己化妆,怎么看都不像做研究的。伊里娜·里彻斯卡正坐在床上,对着自己的化妆镜小镜涂口红。注意到李铭的视线,还朝他笑了一下。 米卡兹琪并没有介绍其他三人,反而是金发的男人在她说完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发言,“你好。看你的装束也是贵族吧,哪家的?” 李铭不客气地将别人的家族名号拿过来用,反正埃克斯曼特听不懂,“萨尔加多。” “咦?我也跟萨尔加多有所交集,并没有见过你。” “我只是旁支。” 旁支到不能出现于社交场合的,不就是私生子吗?金发少年的眼神透露出淡淡的鄙夷,这点变化被埃克斯曼特看见,他皱了皱眉。即使听不懂,他也能从青年的语气和神色里看出不是什么好话。 米卡兹琪看了一言不发,并未出来解围。伊里娜装作与她无关一般地继续化着妆。原来如此,这群人的关系没自己想象得亲密。“怎么称呼?” 金发少年傲然道,“加尔塞斯·提莉亚。” 提莉亚?李铭的眼神瞬间变了。加尔塞斯以为他也被自己的身份惊到,所有初次听闻他姓氏的人都是如此反应。 提莉亚,乃是瓦利耶夫皇族的姓氏。只要在瓦利耶夫土地上的东西都属于他,奴隶、名誉、权力……所以加尔塞斯理所应当地朝李铭下令道,“这个房间太破,你们就没有能住人的房间吗?” 有,里面还住着与你同病相怜的兄弟的尸体。“很抱歉,这已是附近最好的房间。” “你这家伙!怎么对王子殿下说话?!”加尔塞斯背后,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说。他长着一张威猛的面孔,脸上却配着谄媚而谦卑的表情,简直像把长颈鹿的头按在老鼠身上一般别扭。 “注意言辞,索尔斯坦。是我们失礼在先。”最后一位没有介绍的男人笑嘻嘻道,“不过再怎么失礼,毕竟也是王子殿下。可否请您拿出相应的尊敬呢?若是让女王陛下知道此事,定会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挖人肚子式的大发雷霆吗?“失礼了。我与外界接触不多,礼仪并不熟练。” “算了我原谅你的不敬。”加尔塞斯宽宏大量,“先去拿点吃的,咖啡里加半勺糖,甜点里别放蓝莓。” “很抱歉。此地并没有咖啡与甜点。”李铭平淡地说。 “有什么都拿过来好了。”米卡兹琪在加尔塞斯又一次发怒前打断了这场对话。“我们的汽车中途损坏,不得已才来到这个村庄。等车修好之后,我们就会离开的。请不用担心。不会打扰到你们的生活。” 李铭没有答应。他直接跟转告埃克斯曼特,这群人车抛锚了,现在想要食物。 埃克斯曼特面不改色地听完,“请转告他们,十分抱歉,我们没有多余的食物分给他们。” 李铭如实地翻译完,索尔斯坦立刻一拍桌子,“你们是什么意思?” “冷静点。”米卡兹琪劝解道。“真的没有多余的食物吗?他们经历了一夜的暴风雨,脾气有些暴躁。请你原谅。” 李铭对她摇头。加尔塞斯的面容产生一瞬间的扭曲。 屋内人是何等反应,从他们离开之后的吵闹声便听得出来。 李铭的心情因这群人的到来沉到谷底。四天以来的努力仅仅只需一个小时便能化为泡影。 “你打算把他们怎么办?”他问道。 埃克斯曼特回答,“我并不打算接待失礼的客人。” 随后,他就带着村内众人,将五位失礼的客人从自己的木屋赶了出去。正晒着的衣服也被一起扔到了泥土地上。下了雨之后的泥土又黏又软,衣服顿时比暴雨之前更为脏乱。 “你们在干什么?” “不敬!我可是提莉亚!等我回去之后你们这帮愚民都要送上火刑架!” 三十九.请求 “可恶!那帮愚民!一点也不遵守礼仪!”加尔塞斯习惯性地整理衣服,他的领结在刚才的纷乱中歪了。一旁的索尔斯坦立刻走上前,附和道。 “他们竟然一点也不尊重王子殿下,这个小镇的管理堪忧啊。回去报告女王陛下吧。” 类似的场景时有发生,其余人见怪不怪。米卡兹琪四处望了望,“你们都少说两句,现在我们被赶出来了,车也坠下山崖,要回去吗?” “你要我们在这种天气赶路吗?”伊里娜反驳道,“在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雨的天里?走山路?要走你走!反正我不干!昨天淋的头发现在都没有干。” 米卡兹琪犯了难,他们不愿意走回去,又因为方才无礼的举动得罪本土人。那他们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雷雨天? 这时,始终笑眯眯的埃丹说道,“大家都冷静一点。发生这种意外谁也料想不到。我也没想到在如今女王陛下的领地内还有此等未受教化的愚民。可是报告、定罪都必须等到王子殿下返回王宫之后。现在还是委屈一点,先找个住处。王子殿下,也请您息怒。神明不会与凡人计较,鄙人会为您准备最丰厚的晚餐。” 加尔塞斯“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了解他品行的人都明白此乃同意的意思。 “我们该怎么办?返回去道歉吗?”米卡兹琪对任性的王子殿下颇有怨言。要不是他,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道歉他们也不会接受吧。滚出去这几个字简直写在他们脸上。而且,语言不通真令人头疼。无论多么诚恳的道歉都会被误解成挑衅。”埃丹双手于胸前摩蹉,“对了,去拜托那位博瓦迪亚。他也是外来人,与我们有共通之处。好好请求,说不定会同意帮我们。奇怪,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萨尔加多的人,女王陛下没有提过啊……” “我知道了。我去。你们还有谁要跟我一起?”米卡兹琪问道。 王子殿下与他的随从自然是不能跟着去的,按加尔塞斯的脾气,不去闹一顿已属实难得。他不去,两个随从也不会去。所以米卡兹琪其实在问伊里娜。 “我的腿好酸,动不了了呢。” 啧,恶心。 米卡兹琪朝村落的方向走去。 很快她就遇到了新难题。她已被村民敌视,刚走进花丛便被拦下。“这里不欢迎你们。” 连进都进不去,要怎么拜托那位博瓦迪亚? 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任性的王子殿下要跟过来?!可恶可恶可恶! “大姐姐!别破坏月光花!” 米卡兹琪收敛起自己的表情,“抱歉。是大姐姐的错。它们是叫月光花吗?很好听的名字。能告诉大姐姐为什么会起如此富有诗意的名字吗?” 可年幼的、肮脏的小孩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仅仅是生气之下的举动,在兰达心里则是破坏他与神使约定的恶魔。他只是沉默的、一言不发地盯着米卡兹琪看。 米卡兹琪被他看的背后一寒,连笑容也无法维持。 这个小镇怎么回事?正常人不该接受她的道歉,并且与她讨论月光花的来源吗? “兰达。” 此刻这一声呼喊可谓天籁。兰达听到声音后立刻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大哥哥!兰达保护了你的花哦!看!” 兰达让出位置,李铭复苏的那株血源花完好无损。 “做得不错。女神很高兴。这是给你的奖赏。”李铭递给他一颗甜浆果。“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今晚也别出门。暴雨还没结束。” “可是……” “不用担心。被女神保护的花朵不会那么脆弱。它会平安度过今晚。明天下午兰达再来替我保护它吧。” “是!” 令人毛骨悚然的孩子“噔噔噔”跑开。看到他们,才知道莱顿教四处处理异端是正确的决定。 米卡兹琪总算找到能交流的人,“您很会哄小孩呢。” 李铭似笑非笑地看她,“你觉得我刚才在哄小孩吗?说不定全是真话。” 难道眼前看似正常的博瓦迪亚也是狂热者?米卡兹琪尽量稳住自己,“真、真……” “开个玩笑。”李铭调皮似的朝她眨眨眼。“找我有什么事吗?” 被他这么一吓,米卡兹琪的脑袋已停止运转,下意识回答,“想请您帮我们向村长求求情。先前是我们的不对。所以请再给我们住处和食物吧?” “食物不是到处都是。” “那种东西怎么能吃?!” “可大家吃的都是这些。即使他们愿意分给你,也是你们看不上的食物。” “你不是贵族吗?你吃得下满是看不见的虫子的食物吗?” “就算如此,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你们趁现在,还可以离开。” 米卡兹琪一听,垂头丧气,“我们暂时回不去了。” “为什么?不是有汽车?” “它已经被暴雨冲到悬崖下。”米卡兹琪明白事情已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食物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能请您提供一个住处吗?” “住处也不是不可以提供。但是,你要先说实话。” “实话?” “为什么你们会到这里?如果是迷路,也迷太远了。”从一开始,李铭不相信他们是偶然来到小镇的鬼话。迷路不往山下走,反而往山上走是什么道理?哪家的迷路会迷到群山之中? 所以是谎言。 “你……”米卡兹琪后退几步,满是惊慌,“你是……谁?” 李铭没有回答,仅仅是微笑着看她。 米卡兹琪于原地与他对峙,然而这场对决从开始时她就输了,所以她只能选择坦诚相告。 “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露西亚·凯曼妮。我的学姐。三年前她失踪了。我从她的笔记里找到这个地方。” “沉睡于群山之中,位于瓦利耶夫最西侧的神之领域。” 米卡兹琪的学姐,所以也是研究院的? “你们来时有向女王报备吗?” 米卡兹琪摇头,“我是偷偷来的。因为学姐早已被确认死亡。没有人相信她还活着。” 四十.露西亚·凯曼妮 “我可以帮你找住处,也可以帮你打探露西亚·凯曼妮的消息。作为回报,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接下来的三天,不要再出现于小镇的村民面前,也不能自己打探露西亚·凯曼妮的消息。” “不可能!”米卡兹琪一口否决,“我来此的目的便是为了寻找学姐。” “你可以等三天之后再找。” “这种恶劣的环境,王子殿下不会想多住几天。等雨一停他们便会吵着回去。下雨的这几日便是我最后的机会。” 而她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我不相信你会帮我找学姐。”。 或许是察觉到李铭的不悦,米卡兹琪又说,“谢谢您愿意提供帮助。不过我想住处还是自己去找比较合适。” 拒绝之意露骨,而这也说明米卡兹琪不会放弃与村民接触的决心。 李铭的心情也如天空一般阴沉,他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一条死讯,与几十人的命,哪个更重?” 米卡兹琪蓦然回头,在她眼里,震惊、恐惧、怀疑依次划过,最后停留在想要斩断钢铁的坚毅之上。“这……要看是什么人的死讯了。” “就算你得到死讯,死亡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没有死讯,便没有死者。”米卡兹琪也明白自己不过在强词夺理,所以她直接选择离开。在自己的心动摇之前离开。 李铭又在花丛里停留了一会儿,他是在看花呢,还是在看被乌云笼罩的天空? 回去之时他的剧本书又多了一页,想知道露西亚·凯曼妮发生了什么,是否来到过提莉亚小镇并不难,只要对着小镇观剧即可。李铭甚至可以当场给米卡兹琪答案,但是,她会相信吗? 就算将真实告知于她,她也不会相信。 露西亚·凯曼妮来到小镇时也是如今天这般的天气。 不过不是月圆的前三天,而是月初。 不是特意的来访,而是被河水冲到了田地旁。 她的目的地不是提莉亚小镇,而是更西处的山脉。 【悲剧少女遵从命运被送往与世隔绝的小镇。小镇的人还讲着上个世纪——不,或许是更为古老的语言。露西亚·凯曼妮以往的知识并不足以支撑她与村民交流。她必须从头学起。 万幸的是,这个小镇的村民很是友善,他们赠予她食物与衣服。令她不至于为死亡担忧。虽然此处的居住条件比她家的狗窝都不如,可露西亚·凯曼妮依然很满足。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高兴。她每日学习着当地的语言,并且尝试行走。 渐渐的,村民也会与她交流几句。他们告诉她,此处名为“提莉亚小镇”。 提莉亚?!跟那位女王陛下有关吗?露西亚·凯曼妮感到一阵惊愕,她发现此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与世隔绝。可这个小镇不仅没有治安官,还从瓦利耶夫的地图上抹去了。 心中疑惑无人解答。露西亚·凯曼妮便在一天天的焦躁中度过。她被困在了小镇之中。镇上的人从不踏出月光花丛,他们的活动范围只到达山谷的田地。 “你们知道下山的路吗?” “不知道。” “难道这么多年没有人出过村庄?” “外来人出过,他们没有再回来。” “镇上的人呢?” “叛徒会被狼神惩罚。” 狼神?提莉亚小镇竟然还保有原始信仰?露西亚·凯曼妮不急着离开了。她本就为探寻神明的踪迹而来。或许小镇的狼神传说会给予她提示。 露西亚·凯曼妮询问起狼神的事,并将自己伪装成信徒。她与村民的交集越来越深,她也越来越了解狼神。 来到小镇的第一个月圆之夜,露西亚·凯曼妮被关在了屋中。她是被交好的阿里奥拉锁进了地窖。地窖里又黑又窄,还充斥着腐烂的腥味。她于里面大声哭喊,一度以为自己即将遭遇不测。露西亚·凯曼妮哭着哭着,不知不觉中睡去。 第二天,她被放了出来。阿里奥拉朝她道歉,说昨日是狼神苏醒的日子。她的信仰不诚,若是撞见了会被狼群吃掉。 “十多天来我没有见到一只狼!” “因为我们在狼神的领地之内。平日里它属于我们,唯有月圆之夜属于狼群。” 阿里奥拉一连向她道歉到下一个月圆之夜。而露西亚·凯曼妮也渐渐地不想离开。每当她想走时,都会对着阿里奥拉发愣,看他朝自己傻笑,看他把面包分给自己。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两年。 露西亚·凯曼妮习惯了小镇的生活,有时她甚至以为自己便是诞生于小镇。只有当外来人闯入时,露西亚·凯曼妮才会短暂地想起自己曾为凯曼妮家的千金,曾是研究院的学生。 “那位小姐的瓦利语真标准,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吧?” “开什么玩笑?!不论多么宽容体贴的淑女都不会有那双粗糙的手。一双纤细而柔嫩的手才不会于舞会上蒙羞。” 露西亚·凯曼妮愣住了,她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瞧。啊,那确实不像一位淑女的手。 她的手指如今被水泡得发涨,上面多了弯弯曲曲的皱纹。肤色也不是如雪的白皙,而是如被蒸气熏烤的紫红。而她对着水镜。 镜子里的人……是谁? 是露西亚·凯曼妮吗?是凯曼妮家的千金吗?是瓦利耶夫研究院的新星吗? 她究竟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就想着永远留在小镇呢? 不行!她要回家!回到有甜点有俱乐部的国都! “跟我一起走吧,阿里奥拉。外面的世界有着远超你想象的精彩。我们可以坐游轮于海上旅行,也可以对着夕阳画画。周末还有全国有名的戏剧表演。” “你在说什么?,露西亚。这里不是我们的领地吗?我们有必须守护领地的责任。离开领地就是叛徒,会被狼神惩罚。” “狼神根本不存在!女王陛下早已下令铲除异端!你到现在有见到过一次狼神吗?全部是骗局!因为长辈们代代相传,所以就信以为真的骗局。两年了,没有一个外来人见过狼。狼群真的存在吗?还是你们自己吓自己呢?” 露西亚·凯曼妮认为两年来的证据足以证明狼神的谎言。若是普通人,定会为其中的矛盾而心生怀疑吧。她期待着看向爱人,畅想与他即将度过的时光。不用耕种也不用洗衣的贵族生活。 然而她的爱人仅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向后退了几步。 “你疯了……露西亚……”】 四十一.选项 【“我疯了?我只是想回家!这个地方又破又烂,为什么要留在这儿?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外面的生活。我们一起走,好吗?”露西亚·凯曼妮还在恳求。她确实是太爱他了。不然也不会滞留此地。即使露西亚·凯曼妮想重新回到贵族的生活。她也想与阿里奥拉在一起。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一边准备着离开的物什,一边继续恳求着阿里奥拉。她向阿里奥拉描绘着外面的世界。她讲述着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小镇的世界又是多么破旧。 终于,阿里奥拉的态度松动了。 “好。不过我想帮大家将这次的祭礼完成。” 于是,又是一次月圆之夜。这次,阿里奥拉没有将她关起来。露西亚·凯曼妮从未见过月圆的祭典。所以她也是十分好奇地看向窗外。 会发生什么呢? 会发生什么呢? 她等啊等,等啊等。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村民们一如既往地关门,熄灯,睡觉。 直到睡意涌了上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是说祭典吗?露西亚·凯曼妮的意识逐渐模糊,爬上了床。 吱呀—— 什么声音? 吱呀——吱呀——嗑吱嗑吱——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奇怪的声响将她重新喊了起来。是什么声音? 吱呀——吱呀——吱——呲——呲啦—— 声音是从门的方向传来。木门正轻微地摇晃,其中传来的刺耳的“呲吱”声听起来……像极了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 呲吱呲吱呲吱——呲——呲吱—— 什么呀……是什么东西…… 露西亚·凯曼妮抓住屋里唯一可以作为武器的扫帚,紧紧盯着门。 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声音愈来愈密集,露西亚·凯曼妮的寒毛都被刺得直立。但到底是被声音刺得,还是被即将到来的未知呢? 木门发出最后的声响,在门外刮着门的东西也露出了身形。 它是……不……他……? 他们……? 如果辨别人的方式是两脚站立。那此时匍匐四肢的便一定不是人。 可是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分明与小镇的村民一模一样! 岂止是脸,衣服、体型都一模一样! 区别只在于一个用两脚走路,一个用四肢走! 最前列的“人”的指甲缝里不断流出鲜血。而他们不知痛楚得继续前进。一只又一只进入房中,露西亚·凯曼妮退无可退。 “阿里奥拉!”“苏扎尼!”“格兰特!”她拼命地喊着村民的名字。 然而没有用。 没有一个人回应。 因为此地已没有其他人。 啊……这就是……狼群……吗? 扫帚被最大程度地挥动,少女的身体于狼群中穿梭。生死之间迸发出惊人潜力,她以不可思议地速度穿过狼群,向着村外奔跑。 什么呀?!这个村庄?! 什么呀?狼群? 怎么会有人以四肢着地奔跑呢?怎么会有人用指甲当刀斧破门呢? 她要回去!将提莉亚小镇发生的一切带回去!禀告教会!让他们来制裁异端! 呃—— 小腿一阵刺痛。露西亚·凯曼妮一个娘跄,差点摔倒在地。被……被……咬到了……? 一道小伤口将引来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狼咬上了她。 咯——吱——咯吱——咯吱——人的牙齿在咬食物时,便是这样的坚韧吗? 人的牙齿,在吃饭时是否便是如此锐利呢? 疼痛蔓延,越来越多的狼咬上了她。小腿、大腿、腰、颈、脸…… 露西亚·凯曼妮被狼压在地上,泥土令她的衣服更为肮脏。可她再也没机会抱怨为何没有华丽的服饰。鲜血成为她最后的晚礼服。 咯吱……咯吱…… 越来越多的狼扑了上来。 露西亚·凯曼妮从中看到了,她所爱之人的身影。】 这便是李铭看到的全部。他的胃酸上涌,在最初的观剧时,他可是全程看了下来。将那吃人的场面完完全全地看了下来。所以现在没吐出来已是自制力的威力。 这个小镇已经坏掉了。 不,从一开始便没有好过。 村民们第二天醒来会发现自己牙中的肉沫吗?会发现口中的腥味吗?会发现花丛里的尸体吗?他们知道真相吗? 还有,他需要告诉他们真相吗? 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如果李铭自私一点,将整个村的人杀光。他便无需为此烦恼。 如果李铭善良一点,告诉所有人真相,并在村人与外人之间费心调和。他也无需为此烦恼。 正因为他没那么自私,也没那么善良,才会为得知真相而苦恼。 他……该怎么办? 正常人……会怎么办? 李铭的演艺生涯正在接受有史以来最为困难的挑战。 放任不管,最后等张帅发狂将所有人都杀了。 管他们,阻止米卡兹琪接触村民,不让她继续刺激他们?还是试探埃克斯曼特,弄清楚他们对狼化的事情知道多少? 又或者先下手为强,先杀死所有的外乡人,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回来。 哪个才是正常人的选择? 到底是哪个?! 李铭妄图用过去演过的角色代入其中,可没有得出任何结果。这是当然的,不同性格的角色会选择不同结果。而他现在甚至没有可以翻阅的剧本。毕竟……这种“人吃人”的剧本是不可能过审的。 所以李铭陷入了迷茫,他温柔男神的人设仅局限于日常剧中,没有出现在伦理剧里。让他自己编造接下来的剧本,是做不到的。 从未见过,从未经历过,又怎么写出符合情况的剧本? 所以他先前一直在避免死亡。不去刺激村民,不去制造凶案。就这么拖过七天,能找到多少奖励就拿多少。而实际上,在完成进阶任务之后李铭甚至连圣地和两极都不去管了。因为他担心出现变化。 他是一个演员,演员只能照着剧本演。 千花酒店的事件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就会结束。 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情况相当于剧情里多了选择支。选对了he,选错了be。 本是来自作者的好意,让可玩性更丰富一点——he还是be都由你来定! 这点好意却让李铭摇摆不定。 让他按照自己的喜好选,他的喜好又是什么呢? 剧本里没有写啊。 四十二.选择 “嗯……你也会有求解答的表情啊?” 一双血眼凑了过来。看多了这双眼睛,李铭也有时间去研究它究竟是什么颜色,眼里流动的又是什么。 “工作完成了?” “对啊。而且他们还说雨完全停止之前不用去田地了。”张帅啃着随手摘的野果。“等等!别转移话题!我还想知道能让你得不出答案的问题是什么?” “我被难住让你很兴奋?” “谁让你总是一副全知全能的样子!说吧,是什么难题?” “一个疯子将五个无辜的人绑在一条铁轨上,将一人绑在另一条铁轨上。这时有一辆失控的列车驶来,我的手上掌握着变轨的拉杆。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救五个人,还是一个人。” 张帅安静了几秒,“不能选择把列车打翻吗?” “假设!假设!”李铭说,“你怎么不问有哪个疯子能从你手下带走人?” 我又没满世界跑,万一就出现个比我强的疯子呢?张帅没敢把自己的腹诽说出口,老老实实回答道,“猜拳。左手是一条轨道,右手是另一条。谁赢了救谁。” “如果那五个人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呢?” “猜拳。” “如果另一人是已经投资了很多福利院,并且即将建立新孤儿院的好人呢?” “猜拳。” “如果五个人是小孩,另一个人是老人呢?” “猜拳。” “如果……” “啊啊啊啊啊!”张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不救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如果继续回答‘猜拳’,你会没完没了地问到明天!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吗?” “不难吗?” “一点也不。” “但在我的世界,这个问题一直在被人类探讨。” “那你世界的人可真闲。” “说得也是。” 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想起对生命意义的探讨,才会设想奇奇怪怪的问题。李铭不否认。而他现在也正因为太“闲”了,才会思考提莉亚小镇的问题。 理想乡不会有强制任务,也不会强迫你在生死之间挣扎。如果没有张帅的武力,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外来人,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地度过月圆之夜。五十五个人,与五个人,哪个对抗起来更危险是显而易见的。 但他有了张帅的武力,对张帅来讲五十五个人与五个人杀起来没有区别。李铭才有机会做出选择。有一个村庄的刽子手,他们每个圆月之夜都有可能杀人。可这群刽子手却对自己很好。所以他需要为了这群刽子手杀人吗?需要为他们违背自己的原则吗?还是说遵从道义,大义灭亲呢? 此可谓幸福的烦恼。 如果是正常人或许会直接做出选择。杀人也好,认为与自己无关回去睡大觉也好。都是选择。他们甚至不需要将其当作选择题,因为他们的本身性格不会令他们看见另一种答案。自私的人不会想着救人,善良的人不会想着杀人。于正常人而言,没有选择题。 可李铭并非感性之人。在他心里,感情是可衡量的物品。 他将自己对村民的感情摆在秤砣一方,又在另一方摆上道德观,普世观。一会儿由于同情村民在左边加上砝码,一会儿又因不能包庇犯人而在右边添上等量砝码。秤砣摇摇晃晃,始终没有结果。 什么可以称为“正常人”?李铭一直认为符合普世观、道德观的才是正常人。从出生开始,你的父母、老师会不断教导你“如何成为正常人”。首先,你需要用双脚行走,吃饭要用碗筷。然后,你需要学习与人交流,学校的老师会告诉你“一个人该怎么怎么办,不该怎么怎么办。”他会教导你什么是“仁义礼智信”。他会再告诉你,国家的法律不可违反。而当你上了大学,大学的老师和同学又会告诉你“职场禁忌”等等。 李铭已从这些记忆里总结出“做正常人的规则”。于他而言,他的人生正是一部扮演正常人如何生活的剧本。只要他遵守好剧本的程序,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不需要其他东西,他就能成为正常人。 可惜事实当真如此吗?若真如此,他也不必将“成为正常人”作为夙愿。 即使他按照剧本扮演的很好,他也依然不被认可,不被承认。要问为什么,正如很多烂片的演员都会背上莫名的骂声一样,如果剧本本身产生错误,那再好的演员也无力回天。 张帅用他那双眼睛盯着李铭许久,嬉笑从他脸上退去。从刚才李铭说完那句话后,他的直觉便在向他示警。 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 陷入矛盾的李铭并没有发现眼前的张帅也同样在面临选择。与他不同的是,张帅很快做出了选择。 正因张帅不纠结于人的选择,才能做出选择。张帅极为平静地向李铭讲述自己的故事。 “所有刻入鬼纹的人都会陷入混乱……” 鬼纹,其实是将捉来的鬼封印入身体的咒文。有父母家族的,由父母家族捕捉合适的鬼。没有的,就去科学院领。 它由谁发明,这样的事早已无从考据。毕竟,古老的典籍早已损毁。陷入危机的人类,是不会想着保护书籍的。而且,再完好的书籍,在经历了千年之后,也会融入黄土吧? 总之,没有人关心鬼纹从何而来。只是将其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刻入鬼纹的人如果能从混乱中清醒,就是成功了。反之,就会诞生新的“鬼”。 为什么要冒风险?这还用想吗? 因为只有刻入鬼纹的人才具有与鬼战斗的资格。拒绝刻入鬼纹的人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死于鬼的攻击之下。不是活下来的人必须刻入鬼纹,而是只有刻入鬼纹的人才能活下来。 即使后来诞生的人们不用鬼纹也可以触碰到鬼,但仅仅能触碰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变得强大,必须能对鬼造成伤害,甚至杀死它们。否则,在随处可见鬼的世界,他们便无法活下去。 为什么用“他们”?哈哈,因为我根本不需要选择。 四十三.张帅的世界 我从出生起……额……我是在何时、何地出生呢?完全不知道。 我是如何长大的,也不明白。 当我拥有意识时,当我认清了“我”的存在时,我已是能将鬼当作点心吃下的存在。 从混乱中醒来的我,对天空、对建筑、对土地都充满了兴趣。所以我一路走,一路看。 而这样的生活又过了多久呢?不知道。 反正,我走了大半个世界,学习人类的语言。有人想杀我,有人想救我,还有人对着我央求。但是,那些人的脸、那些人的名字我已经全部忘了。 “等等,你到底活了多久?”李铭打断了回忆,惊讶地问道。 “不知道。”张帅回答,“我只在科学院见过钟表。外出的人基本不会带着它,那玩意儿声音大得很,容易把鬼引来。” “所以你们平时也不怎么说话?” “应该是。” “应该?” “在堡垒里偶尔还是会说话,不过出任务时一般不会成群结队。” 你问我不成群结队的理由?当然也是鬼。 正如人能感知到鬼的存在,鬼也能感知到人的存在。越多的人,就会吸引越多的鬼。而在我的世界,鬼与人的数量之差大概有千倍吧? 经常出现一个城市里全是鬼而没有人的情况。不过,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反而更好。 我对鬼纹的控制还没到细致入微的程度,时常有控制不住溢散的情况。居住着鬼的城市,反而是我最自由的地方。 所以,我们其实也不群居,都是各自找地方住下。一个地方被鬼发现了,就去寻找下一个。不少人会选择住在车上。别怀疑,车和枪支之类的工具还是有的。只不过也被科学院改良过了。 然后结伴而行还有其他问题,鬼可能混在人群之中,也会出现鬼纹失控化身为鬼的情况。所以,一个人行动也是对付一个城市的鬼,两个人行动对付的鬼却不是两个城市的鬼,而是更多。 再来,还有分配品的问题,找到的东西归谁呢?到时候又是一番抢夺。 这么一想,结伴而行除了添麻烦似乎没什么好处。 一个人会死,两个人一样会死。不会因多一个同伴而多一份安全,反而会因多一个同伴而多出一份危险。 所以,单独行动反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规矩。 只有一个地方是例外——科学院。 它建立在某个城市的地下,里面会培育研究型人才。至于怎么培育的?我又没进去看过。听说他们中间有人是识字的。因为食物、武器等等都需要仰仗他们,所以空闲的人会驻守在科学院外。 然而,正如我所说,更多的人只会引来更多的鬼。科学院最后还是毁于鬼的进攻之下。他们的武器并没有带来更好的防护,反而成了同伴倒戈的利刃。 那之后,再没有人敢群居。甚至有些胆小的看见人会跑。我也需要过很多很多天才会遇上那么一个人。 嘛……大多是被鬼追得惨兮兮的人,有时我会救下,有时我会看着他们被鬼吃了。 总而言之,那是一段非常、非常无聊的日子。 “我就在想,其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能不能别让我盯着鬼发呆啊。”张帅似乎也一同回忆起那份无聊的心情,嘴角耷拉着闷闷不乐。 无聊、太无聊了! 这样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意识混沌之时,我渐渐忘记了“我”,每天看着一群恶鬼的我到底是谁,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将要做什么。 我是活着的吗? 我是人吗?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猜。” “去死。” “答对啦!” 是谁告诉我的呢?他们如此挣扎便是为了活着。人出生之后的结局便是死。 可以说人的一生总是在与死抗衡。 我是完全不理解这句话。但是,我从中意识到了,想要成为人,就要证明自己活着。 那么,如今的我是活着还是死着? 很好办。 只需要真正死去就能证明。 人一生只会迎来一次死。 所以只要他被杀死了,他就能证明自己是“人”。 “但是我失败了。” “因为你太强了?” “诶。” 太强有时也是一种罪过。我试了很多种方法,冲进鬼王的窝里跟他们搏斗啊,雇人杀死我啊。 从千米的高空坠落…… 跳入浑浊的海洋…… 用刀刺…… 用火烤…… 用自己的手攻击自己的心脏…… 我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了一遍,可我还是没有死。 要问为什么。因为活着的本能早已刻入我的灵魂。 每当我将死之时,我就会陷入熟悉的混乱。等我再次醒来,又会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身上没有一点伤痕。 “所以,我明白了。我其实不是‘人’,只是跟人长得很像。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我就是我。那我之前四处证明自己是人的举动简直是蠢透了。” “你就这么接受了?” “为什么不接受?有什么区别吗?”张帅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 没错。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意识到自己非人之后,我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区别。 还是没事上天下河,没事捉几只鬼玩玩。 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区别。 之前为了证明自己为人的举措不过是一段无聊时光里找来的游戏罢了。听说过去的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次生理期,嗯……他那也可谓成长期吧? 无聊到一定程度就会寻求刺激之类的成长期。 “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是那什么……成长期吧?反正过几天你就会觉得当时自己宛如被鬼附身一样。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为什么非得分个轻重好坏。” “……因为……正常人……需要分出轻重好坏。” 正常人会权衡利弊。 正常人有善恶之分。 正常人会为救不到人而苦恼。 正常人会为灾难感到悲哀。 正常人会为不幸痛哭、愤怒。 “所以是谁规定的正常人必须这么干?我先去把他杀了。” 没有人规定。 又是所有人的规定。 书本、教育、眼神、言语、排斥……没有人将正常人的定义写在纸上。 因为它存在于每个人的意识之中。 四十四.承认 “甜的与酸的果子你喜欢哪一个?”张帅突然问。 “嗯?”李铭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问了一个话题外的问题。“问这个干什么?” “测试!测试。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礼、礼尚往来。你之前用我做了好多实验,我也拿你做一次没问题吧?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给我在一秒内回答。不回答的,我的拳头就要落在你身上。”张帅干劲十足,双指捏得咯吱咯吱。 “为什么突然……等等。” 张帅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好了。甜果子与酸果子你更喜欢哪个?” “甜的。” “更喜欢看书还是跑步?” “看书。” “喜欢暴雨天还是晴天?” “暴雨。” “喜欢社交还是独处?” “啊……” “这个问题之前不是回答过吗?”张帅催促道。 “独……” “时间到!”张帅高声宣布结果,顺便揉了揉拳头。“我要开始惩罚了哦!” 为什么你如此期待的样子?李铭是见过张帅拳头的威力的。那可是连铁门都能砸烂的力道,他应该……不会杀自己吧? 虽然可以肯定张帅没有杀自己的念头,可万一控制不住力道,来个失手误杀呢? 李铭紧紧盯着拳头,想象着它落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情况。但是拳头并没有落下。 张帅自信而张狂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我猜,你刚才一定在想这一拳落在身上会是什么样?” 李铭沉默以示回答。 “哈哈哈,跟人打交道也不是很难嘛,至少你在想什么我现在可是一清二楚。你以前对我说,你喜欢提前预测。如果料中了就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料不中就是杞人忧天、杯弓蛇影。虽然我不知道杯弓蛇影是什么玩意儿,但在我看来你那根本不是什么预测,而是处刑。你见过处刑吗?嗯……看你对杀个人都犹犹豫豫的态度似乎完全没有见过呢。我就给你说说好了。” 之前说过鬼纹是需要鬼的吧? 每一道鬼纹,都是用鬼的血涂成。但是,能拥有血液的鬼基本上都是统领一方的霸主。正常人根本打不过。所以,还有另一个获得鬼的方法在世界里流传。 那就是处刑。 总会有与鬼搏斗而受伤的人,刻入鬼纹的人恢复力会更强,却也不是什么伤势都能恢复的。断手断脚还可以继续作战,但如果落到只剩一只眼睛,伤重到再也站不起来的地步,那这个人就将被处刑。 其余的人会将他绑在某个地方,不断问,“你是人是鬼?” 如果他回答“我是人”,就要进行惩罚。惩罚可以是很多种,用刀刺,用鞭打,还是用手玩他的肉等等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还见过由于处刑的人太饿,所以干脆咬一口当饭吃的时候。 而即使被处刑的人回答“我是鬼”,处刑也不会停止。只是不会惩罚,处刑的人会一直问下去一直问下去,问到那个人死为止。 即使如此,处刑成功的几率也极小。人们很快意识到伤重的人往往撑不到处刑结束,他们甚至因为自己很快死亡而自以为人。所以后来,被处刑的对象就从伤者转移到健全的人。 大多是在家族里使用,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选人。但基本上当后代长大的时候,父母之间就会有一人被处刑。 一方不断询问“你是人是鬼”。一方不断回答“我是鬼”。 最后,被处刑之人死后的血液,就是鬼的血液。 “你的情况简直跟处刑一模一样。他们是不断说我是鬼,你是不断说我是人。我还没打到你,你就在脑里让自己被打伤十次。你在干什么?自虐吗?你也不是越疼越兴奋的体质啊。明明刚才怕得瑟瑟发抖。他们处刑是为了后代,你的处刑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其实只是一件相当普通的事。小孩子在考到好成绩后,总会骄傲地将成绩单摆在父母的桌上。他其实并非想要礼物,即使你不给他任何礼物,他也会向你报告自己的成绩。因为,如果得不到父母的回应,他就得不到“考到好成绩”的反馈。而如果整个班的同学、老师都不给予回应,孩子就会认为“这是正常的成绩”,即代表着“考到好成绩”的概念被否定了。 一个确实存在的事实,却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被否定。 “你看桌上。”李铭说。 “嗯?” “那里有一朵花。” 但其实,桌子上没有花。任张帅怎么用眼睛看,怎么扒开桌子看,他都不会看见。 因为那不是现实里的花,而是李铭意识里的花。它有着冰蓝色的花瓣,细蜷的枝叶。李铭极尽想象力地将其描绘成世上最美的花朵。 “你会相信它的存在吗?” 不会相信的。因为看不见、因为听不到。所以不会承认。得不到承认,花的存在便被否定了。花便只是李铭的幻想。 “跟它一样。如果我不能成为正常人,我的存在也不会被承认,我也会被否定,我也将成为幻想。最后,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到。” 张帅盯着桌面,陷入长久的沉思。有好多次李铭觉得他要砸桌子了,可他手提上去又放下。最后,张帅说,“完全听不懂。” 他这一句直接将气氛毁得一干二净。 “我想也是。”李铭无奈道。 “你的理论就很奇怪啊。”张帅说,“如果按你的理论,我连东西都算不上了?因为我的世界里人都死光了啊。他们都死了,也不会来回应我。所以我就不存在?搞不懂。完全搞不懂。不过光听也无法解决你的问题吧。所以我承认了。” “我承认你是我的同类,这样你就不会成为幻想。你的问题不就在于存在不存在吗?有我承认你就永远存在。也别整天想着什么正常人该怎样怎样。你在我眼里就是正常人。即使你又自虐,又龟毛,没事干就像个偷窥狂一样猜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你也是个正常人。嗯,来自世上最强的我承认。谁要否定谁就来找我单挑,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是幻想,你就会一直存在。这样就行了吧?” 四十五第五夜 “一”无法构成世界,能构成世界的只有“二”。 一人也无法构成世界,能构成世界的人数必须为两人。 自己等待这句话等了多久呢?被父母否定的时候,被同学否定的时候,被老师否定的时候,被经纪人否定的时候,被医生否定的时候,被粉丝否定的时候,被社会否定的时候……他曾是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人来说,“你是对的。你看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 明明是因看得见,才会与众不同。因为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他成为了“患者”。最后,却因他是“患者”,所以才看得见。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们反反复复地强调你有病,你看的东西全是你的幻觉。到最后,李铭自己相信了自己有病,相信自己看到的全是幻觉。 他不是鬼,却要成为鬼。 他不是人,却要成为人。 处刑…… 确实是一场长达二十多年的处刑。 一场让他成为人的处刑。 李铭一手盖住了眼睛,现在他的手掌或许会感到一些湿润吧。但李铭不会让其他人看见,他只是弯起嘴角,轻声骂道,“呵,蠢透了。” 张帅听后感受到眼前人的不可理喻,“哈?我哪里蠢了?不是很好理解了你的意思?你想承认我就给你承认,你想存在我就给你存在。这不就行了?中间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丢掉就好了。” “我可是环保主义者,随地丢垃圾不是我的习惯。” “???环保主义者?” “一群闲到极致的人。当然,我也是。所以我会将垃圾收好。”李铭半躺在被子叠成的方块墙面,对张帅说,“猜拳吧。” “嗯?” “左手是告诉米卡兹琪实情,右手是不告诉。” “哦……等等!为什么是我猜?!” “习惯不是一天就能改过来。你经验丰富。” “切。不就是偷懒吗?三、二、一!” …… 【曾听学姐说,选择是智慧的特权。 她是研究“人性与兽性”的小组成员之一。具体是做什么实验我也不清楚。但是,那定然是非常伟大的实验。每一次听学姐兴奋地分享实验心得,我对人类的认知便更深一层。 “选择到底是什么?首先,你需要对选择可能发生的后果进行预测。再来对后果的接受程度进行对比。从中找到你更期望的结果。这就是选择。” “但是对未来的预测还有期望,是智慧生物拥有的特权。拿食物作例子。将兰根草与豚肉放在地面上。肉食性东西会吃掉豚肉,草食性动物会吃掉兰根草。而如果你让一个人进去,他就会思考兰根草和豚肉的味道,他会思考合适的烹饪方法,他还会思考食物的质量与自己的喜好。唯有思考,才会诞生选择。” “学姐是想说,人才会做出选择?” 我从学姐的话里逐渐猜到她接下来的话。创世神话中说,野兽获得了智慧,从而成为人。所以智慧=人。智慧的特权即人类的特权。 “在保持唯一性的情况下,是否可以通过判断‘能都进行选择’来论证‘是否为人’呢?” 天空一定在天上。天空与天上唯一对应。所以不在天上的一定不是天空。 人一定会做出选择,所以不会选择的一定不是人……这个理论吗? 但是,我却从中感到一丝不协调。要问为什么,大概是这个理论其中缺少了某件必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耳旁传来争吵声,米卡兹琪从睡梦中醒来。即使不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她也能知道是谁,又为了什么争吵。 无非就是那位王子殿下嫌弃山洞吧? 要不就是在抱怨为什么不回村庄。 虽然是王子殿下,性情却一点也不像王子。 果然遗传学的理论还有漏洞,不论怎么看,他都不像那位女王陛下的嫡系。 “王子殿下,您先委屈一晚。明天!我保证明天一定会找到完美的居所。” “这种地方你让我怎么睡?睡地上吗?还不如之前的木屋。那里好歹有张床。还有这么冷,你让我怎么睡得着?棉被呢?至少升点火吧?” 不管这位王子怎么任性,他至少还有一点是说对的。现在他们所处的山洞确实太冷了一点。他们身上穿的基本为秋款,遮一点风没问题,可在这种暴风雨的天气就不够看了。 他们也没有用来御寒的棉被。确实是……冷了一点。 米卡兹琪逐渐清醒,他们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之前也没有想过囤积点干柴。雷声阵阵,再不抓紧时间就要挨冻到明天了。所以米卡兹琪对他们说,“我出去找找。” 干柴……干柴……干柴是什么样的? 还是回村庄一趟吧,如果能找博瓦迪亚借一盏油灯就更好了。 黑暗中的道路很是危险,米卡兹琪总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划来划去。 这可真是糟糕了,她记得要进入小镇,必须通过一片花丛。要是被绊倒在花丛里,这种天气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借着闪电的光,米卡兹琪小心翼翼地走着。 即使如此,她还是撞到了什么。是树吗?不,比树要光滑一点。可这丛林之中,米卡兹琪也想不出除了树还有什么。 “你是米卡兹琪?”“树”突然开口说话。 竟然是个人?!米卡兹琪震惊道,“是。你是?” “我是张帅。” 张帅?好奇怪的名字。 “我来向你传话。” “是什么话?” “露西亚·凯曼妮已经死了。如果你继续追查下去,你们五个人都会死在这里。完毕。” “是博瓦迪亚让你传话的吗?他查到了什么?学姐死了?证据呢?我们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顾不上礼仪的米卡兹琪一把揪住眼前人的衣领。 但很快……她便将揪改为攥。她的双脚逐渐脱离地面,身体与那个人的距离也逐渐被拉长。抓着她脖子的手是那么冷硬。 她听到那个人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是自由时间了。” 四十六.回想 【“接下来是自由时间啦!”学姐脱下外套,放入衣柜之中,再从其中拿出一套崭新的华服。金色的蕾丝边配上淡绿的半薄纱外套,如果忽视她眼边的黑眼圈,便是十足的贵族小姐吧。可惜那一圈厚重的黑边比上的巧克力还要显眼。所以学姐思来想去,又找了一双眼镜戴上。 如此一来,黑眼圈是看不见了。装束的怪异感反而更强。走在路上不时有行人以晦涩的眼光扫过。 不过学姐并不在意。自由的时间,即意味着穿着也自由。我们很快便来到计划中的店铺。 学姐在此下了预约,该说不愧是学姐吗?在一周前便联想到昨晚熬夜的情景,早早定下了一顿丰厚的午餐。 如果是我,现在我们一定在为错过美味而惋惜。 等待午餐的时间是漫长的,这也成了我与学姐谈心的时机。科学院规矩森严,在研究室里不可谈论工作以外的话题。 “好困,好想睡一觉。” “吃完就回去吧。” “不行,我跟你约好了啊。” “逛街的话,只要学姐有空都可以。” 学姐虽然是贵族的千金,但似乎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她总是说,贵族之间也是有大小区别。像她家那种堪堪过得去的小贵族,反而没有大贵族那般刻板。再加上自己本身有一位兄长,所以她才能够学习、进研究院、自由地出来逛街。 初次听闻时,我只觉得过往的常识都受到挑战。毕竟,那些写下话剧的诗人总是将她们描写成多么可悲的笼中鸟。 然而,或许对于小贵族来讲,能够看得见的利益更符合他们的标准。学姐在研究院的名声非常响亮,就连那位女王陛下也十分欣赏,经常喊她到王宫里。 当然,学姐本身是不喜欢进王宫的。她说里面又灰又暗,还很安静。 “其实……明天我就要离开罗德里格。” “诶?” 学姐突然的一句话让我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是有新的课题要出门吗?” “也算不上新的。”她用咖啡勺在咖啡里不断搅拌。 “你说的是……” 我从她支支吾吾的言辞里意识到那个不能说出的课题。 “不是很快就要被取缔了吗?”能让学姐魂牵梦萦的课题,只有曾经的“人性与兽性”。我不知道它到底研究着什么,学姐透露的理论除了让我更费解之外没有任何帮助。仅仅是几次的透露,是没有办法让我对那份课题产生兴趣的。硬要说的话,我反而认为它是在无病呻吟。 人性与兽性?研究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会让更多人吃饱,也不会让更多获得工作。但这些话我是不会对学姐说的,她能以贵族的身份与我交往,已是打破了常规界线。 “就因为快被取缔了,我才想尽最后一点努力。” “可是小组已经解散了,不是吗?还有实验场地。听说是女王陛下亲自踏平的。” “没错。实验地已不复存在。长达百年的实验,我也不会从这几天的历程中获得答案。” “所以……” “所以我要去的不是实验地。我想明白了。实验就是不断发现真理的过程。真理从最初便存在于世界,我们的实验不过是反反复复找寻它的藏身之所。如果找错了地方,是不可能获得真理的。我们也不可能从海里找到云层的构造。所以,去以往的实验地没有用。我要去真正拥有真理的地方。” “真正拥有真理的地方?人性与兽性的真理,不就在人身上吗?” “不。他们错了。从人的身上只能得到‘人类存在兽性’的答案,不能得到‘人类=野兽’的结论,更不可能否定‘野兽存在人性’的可能。是被收获冲昏头脑了吗?我也看过那份报告,那充其量只能说明人类有成为野兽的可能,说真理还为之尚早。如果让我来评价,那份研究报告是残缺的,它只写了人的部分,没有写兽的部分。如果是我,至少也要再建立一个训练野兽能否为人的对照小组。” 学姐说得口干舌燥,她在实验室里一般是不喝水的,所以在聊了一会儿后,就大口地把咖啡往嘴里灌,这等举动又引来旁人的窃窃私语。 说起来,他们听得到我们的谈话吗? 应该听得到。我们并未单独坐进贵宾室,也没有刻意压低说话声。不过在外行人眼里,我们的对话与所谓的真理根本沾不上边,充其量只是妄想而已。 我也有这种倾向,学姐给我讲的理论,我基本就是在听着。不存在思考,也不存在反驳,仅仅是当作童话一般听着。 就算证实了人=兽的真理又能如何呢?有人相信吗?有人在意吗?人们会关注购买面粉的价格,会关注有没有新工厂营业了,会关注有没有学校多出慈善名额。 就算有见识的人了解其中的冲击力,将其登上报纸。而看过的人也无非说上一句,“编得不错。这些媒体又喜欢夸大其词。” 归根到底,人自傲的并非是“人的肉体”,人类引以为傲的,作为衡量“人”的标准是智慧。 学姐并未发现我的走神,她只是想与我分享经验而已,更直白一点,她只是想与我发牢骚。 追寻真理的过程是枯燥而乏味的。我虽然是机械组,也常常为卡在某个关节而烦躁。那种没有人接过便是无用功的渴求感,我也时常体会。所以此刻,我只需默默地听就好了。 默默地听,默默地接受,默默地承认。承认学姐的理论于我并没有害处,如果承认她的理论便能令她好受一点,我会选择去承认。即使那个理论于我毫无意义。 “这么多年的实验都没有到达真理,我就算继续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所以我就试最后一次。” “你想到真理在什么地方了吗?” “嗯。”学姐慎重地点头,“‘沉睡于群山之中,位于瓦利耶夫最西侧的神之领域。’。既然世界由神创造,那真理也必然掌握在神的手中。所以神之领域一定会有我想要的答案。”】 四十七.游戏 【“但是,你要怎么去呢?即将被取缔的课题,申请是不会通过的。而且你的父亲也不会允许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吧?” 瓦利耶夫有多大呢?是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走到一半的广度。有人试过,从最东侧的海港寄特快信到最西侧的哨所,就需要花上三个月的时间。我认为,学姐的父亲再怎么放纵,都不会允许她前往那般遥远的地方。 学姐朝我露出狡黠的笑容,啊,我明白了。 “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危险了?生病了、受伤了都没有人照顾。而且,其他地方的治安也存在着问题。前一阵子不是刚闹过什么运动吗?还是多带几个人过去吧。” “那米卡兹琪愿意陪我去吗?” “我?!我……” 我愿意陪学姐过去吗?这样的想法之前从未跳入脑海。就算想到了学姐可能会偷溜出去,我也只会以为那位一直追求着学姐的王子殿下会陪她一起玩。 说到底,学姐的追寻真理之旅,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 我不理解它,也不认为它有价值。 因此,让我为了追寻真理而向研究院告假,是从未出现过的选择。 “开玩笑的。”学姐重新笑了起来,“你还在试用期吧,试用期的学徒可没有假期。而且,我克服不了的险境,就算加上你也只是多添一具尸体吧?还不如在家喝杯咖啡吃甜点。” “学姐,别乱说话!” “明明是无神论者,这时候倒变得格外虔诚了嘛。”学姐看着我的脸,开心地笑起来。 那是我和学姐最后一次见面。 在那之后,她一直没有回来。】 现在……我也…… 一双纤细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其实她的手算不上什么纤细,常年摆弄工具、机械的手怎么可能会纤细呢? 不过,与卡在她喉咙的手相比,又可以算得上纤细了。 一只犹如钢铁的手,牢牢地卡在她喉咙间,她的身体被提在半空中,连一点呻吟都发不出。 为—— 米卡兹琪努力张着嘴。她与眼前之人素不相识。既是素不相识,也应该没有得罪的可能。 为——什—— 快要问出口了。意识因为缺氧变得模糊,本就看不清的双眼更是陷入了漆黑。 她只能看到……只能看到妄图杀死她的凶手的脸。 如果……一双鲜红的眼睛也能代表整张脸的话。 他……它…… 究竟是……人……还是……兽……呢……? …… 来到提莉亚小镇的第六天早晨,世界被暴雨统治。 在古代,人们还没有发明钟表的时候,就以日出和日落作为计时工具。 太阳升起,天空明亮,便是白天。 太阳落下,天空晦暗,便是夜晚。 如此说来,提莉亚小镇第六日的早晨,也可说并未到来。 因为,天空并没有因太阳升起而明亮。 这种天气,村民是不可能出屋的。房顶垂下的雨帘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 今日,他们不需要耕种,不需要打水。只需要用提前备好的茅草与木板休整屋子,再用被褥盖好身体。食物早已提前备好。 所以不需要出去。 因为没有出去的必要,所以在今天,没有人会走出屋子。 没有出去的必要=没有人走出屋子=没有意外发生=所有人都很安全。 在这场暴雨停止之前,此即为提莉亚小镇第六日的真实。 …… “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暴雨制成的雨帘,对张帅这种非人类就不起作用了。 但是,李铭不让开门,也不让开窗。 只要一开门,一开窗,那些豆大便会扑他一脸,让他变得比落汤鸡还要狼狈。所以,在开门开窗这方面,李铭不松口。 不松口=不能开门、不能开窗=不能出去=无聊。 张帅由于太过无聊,只能在屋里撒泼发牢骚。 嗯……确实武力值高的人精力也比较旺盛呢。就算不用什么实验,得出此结论也不会是什么举世瞩目的真理。 “你之前不是能对着雨坐一个晚上?现在才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我第一天还对着树枝玩,你看后来我看它一眼吗?” “所以你是三分钟热度?” “三分钟热度?” “我世界里的谚语。说一个人的热情来得快,退得也快。”第一天张帅怎么东摸西摸,李铭还记得很清楚。结果这家伙眨眼间就抛在后头。那他在原世界对鬼发呆那么久,也难怪会因没事干而寻死。确实,对一个活泼好动的家伙来讲,安静待着比死更可怕呢。 “你既然这么无聊,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李铭放下他的书,对张帅说道。 “好啊,什么游戏。” “我给你出个迷题,你来猜凶手是谁。” 以往没有人陪他玩游戏,所以作为第一次,张帅也拿出百倍的热情。至于他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就看游戏好不好玩了。 “住在某小区的住户小a每晚都会出去跑步。今天,他在日常跑步的道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他立刻报了警,并被警察带回去询问。 警察对尸体做出检查,得知尸体的死亡时间在下午6点35分,死因为窒息而死。他们调取的监控拍摄到三位嫌疑人。 嫌疑人1,下午5点50分时路过案发现场。自称是赶往补习班,骑一辆脚踏车,并背着半身长的单肩包。 嫌疑人2,6点整经过。说是去菜市场买菜,身上除了零钱并没有携带其他物品。 嫌疑人3,6点15分经过,他说自己刚下班回家。带了一个公文包,并未注意到路上有没有其他人。 嫌疑人1,晚上八点回家。嫌疑人2,6点20分回家。嫌疑人3,那晚并没有再出门。来猜猜凶手是谁。” “鬼。” “……禁止超自然现象。” “被路边的野兽杀了。” “……他是窒息而死,而且小区里一般不会有野兽。” “……发现尸体的人。” “为什么?” “直觉。” “……能关闭你的直觉吗?” “你为什么不尝试关闭你的鼻子?!话说回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玩了!无聊!” “你不是玩得挺高兴的?来吧,继续猜猜看。我的游戏能让你猜到明天晚上。”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嘛…… 随便玩,随便猜。 反正只是游戏而已。 游戏,成为不了真实。 四十八.定下的决心 有人祈祷暴雨停止。 有人祈祷暴雨持续。 有人祈祷太阳升起。 有人祈祷太阳落下。 但不管怎么祈祷,暴雨与太阳都会遵循原来的轨迹活动。它们不会因人的祈祷而改变规律。能够改变其中规律的,只有身为“杂音”的神明。 神明并非为人。神明没有为人类服务的义务。所以它也无需回应人类的祈祷。 因此,在第七日的下午,暴雨还是停止了。 李铭不放心他的花朵,所以待雨一停止便解除了禁止令。张帅先他一刻冲出房门,大吸一口气,“呼——闷死我了。” “你不会被闷死。” “无聊可是会掐着我的喉咙。而且我完全没法碰到它。” “掐了几百年没掐死,不会你脖子上住了只蚂蚁吧?” 张帅被他堵得语塞,“你……的嘴可是越来越毒了。” “该说放飞自我比较合适。” “放飞自我?” “别想了。你听不懂的。”李铭朝他轻蔑一笑,直气得张帅一拳打翻旁边无辜的树。但很快,张帅也露出开怀的笑容。 暴雨之后的天晴,总是充满了怀念。李铭以前总是顶着暴雨上班,一边在心底咒骂着,一边又对着摄像头微笑。有段时间是台风天气,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李铭当时就在拍外景。导演一见这天,立马让编剧改剧本,于是他就多了在泥泞里打滚的戏。当时他是什么心情已经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就像在翻某个发黄的相册。 那么,在几个月之后,他在提莉亚小镇的狼狈样也会成为相册中的一员。要用什么形容的话,就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他的脸上涂满厚厚的粉彩,心底为表演失败的幻想而恐慌。但是,观众并不在意小丑在想什么。他不过是在自顾自地扮演一出独角戏。 只是扮演,是得不到承认的。就算得到认可,也只会认可你扮演的世界。只要一直扮演下去,自己的存在便会被一直被否定,最终,被扮演的角色李代桃僵。 所以,李铭已不会继续去扮演。他不再作为演员活着,而是作为观众活着。 若每个人自出生起的剧本便已写好,自己只需要将其看下去。心情好的时候替他们写点同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作为垃圾处理。 在此时此刻,李铭无疑理解了自己的天赋为何是“观剧”。 这确实是……与他极为契合的天赋。 他注定无法成为“人”。他与提莉亚小镇的村民一样脱离现实世界太久。真正身为人该懂的理念,真正作为人该懂的想法,唯独只有人才能做出的选择,他都没有。哪怕身体结构类似,他的意识也脱离了“人”的世界。 换而言之,他没有身为“人”的自觉。人这个词汇,是在人类意识到自己生而为人时才诞生的。 所以当李铭意识到自己已无法以人类自居时,他便不可能回到人的世界。 但是,他已不在意。即使不是人,即使不能作为正常人,他也不会再去在意。要问为什么,因为他自己的世界已被认可。即使不被作为人认可,李铭也是确实存在着。 他能通过观剧得知答案,得知真相。不论什么事件,他都可以跳过过程直接到达终点。所以探索的乐趣,李铭是几乎享受不到的。而他也无法像人一样做出选择,干涉结局。那么,只需看下去便好。不论那是什么剧本,通通看下去就好。 他……已不会迷茫。 风中传来的惊呼之声打破暴雨后的宁静。 是在暴雨之后出来的村民们。他们纷纷走出自己的世界,往声音的来源聚集而去。 声音的来源是……村外的花丛。 难道他的花出什么事了吗?李铭也一同往血源花丛看去。张帅跟随于他的身后。 是感受到自己没有必要隐藏的意思了吗?这家伙的直觉真是可以当推理用的利器。 空气混杂了奇怪的味道。本该属于暴雨过后独有的清香被不知名的怪味搞坏。 当然,也算不上什么怪味。就算不问张帅,李铭也能闻出那是什么味道。 他的花丛间多出了两具尸体。一个是身着华丽服饰的加尔塞斯,他那身衣服已被泥土涂得坑坑洼洼。另一个是伊里娜·里彻斯卡。现今,她也是没有机会弥补被暴雨冲刷的妆容。 李铭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张帅。 你杀的? 张帅猛摇头。 不是,我只杀了一个。 至于李铭能不能从他摇头的举动里看出他只杀了一个,就不在张帅的考虑范围之内。反正在他心里,自己已是回答了李铭的问话。 村民的惊呼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毕竟死的是外人。他们也就感叹一下有外人死在了自己的村口。 大概是被狼咬了吧? 即使看上去并没有野兽的伤痕。 但在场的人都这么认为。 无非就是狼神的惩罚。不足为提。 “村长,要处理吗?”有人轻轻问道。 “不用。今晚狼群们会把他们吃下肚。”埃克斯曼特冷静道。 至于杀死二人的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理由杀死他们? 无人关心。 不请自来的外乡人受到狼神惩罚,死于月光花丛。此即为小镇村民认定的事实。 张帅凑到李铭的耳边问道,“你能用你的书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你的好奇心真重。”李铭白了他一眼,取出自己的书来。而这一场面被兰达看在眼里,年幼的小孩子此刻在想什么呢?李铭懒得去猜。 【“米卡兹琪怎么还没回来?不会自己住回去了吧?” “王子殿下,米卡兹琪小姐并非那般自私的人。她现在一定在为我们今晚的温暖努力。” “可是,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能王子殿下等这么久呢?” “说的也是。夜晚的丛林充满了危险,她不会出事了吧?王子殿下,我们可否一起去找她?让王子殿下一个人留在山洞里也很危险。现如今,集体行动更能保障您的安全。” “这……” “殿下~我们就不要管她了。我们回村庄吧。反正得罪那些土包子的是米卡兹琪,我们去说说理,他们一定会让我们住下的。” “……好吧。”】 四十九.魔法的传承 【“好黑啊。根本看不见。啊!!什么东西!喂喂!谁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咬我?!” “请别着急,王子殿下。请允许鄙人替您看看。嗯……不错的伤口呢。” “你在说什么鬼话!疼死我了!快点替我止血!” “遵命。王子殿下。” “呃——呃啊啊啊啊——” “王子殿下,您怎么了?!唔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一来,女王陛下的任务可算完成了呢。真是任性的王子殿下啊。如果好好在王宫待着,被窝也有,甜点也有。现在只能去地狱享用甜点了。” “血腥味会引来狼群,怎么办?” “扔在血源花丛里就好了。而且,这里有没有狼群,你还不清楚么?” “它们明晚会将他们吃尽吧……米卡兹琪怎么办?” “随她去吧。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左右不过一介平民,谁会关心她的死活。”】 “是加尔塞斯的两个跟班。” “哦,两个跟班啊。”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后,他也便不再追问。就是这种好奇心,还是昨天跟李铭玩了一天游戏而来的条件反射。 杀人的理由可以编个无数个。所以张帅才不去纠结理由是什么。凶手怎么说就是什么喽。 “大哥哥。这本书是什么?”好奇心过盛的兰达忍不住问道。 “这个啊……”李铭让书消失于手中,不过这次他的书是化为了无数个光点。那些细小的光点逐渐飞上天空,像是蝴蝶。在兰达的眼里,这定然是颇具梦幻色彩的一幕。 他看到神使大人向他舒展笑意,昨夜的寒冷离他而去。整个人暖暖和和的,神话中说,神明大人的乐园里没有寒冷,没有痛苦。那方才,神使大人便是在向展露失乐园的一角吗? “是魔法。” …… “你刚才表现得特别像……像……”张帅“像”了半天,说不出个合适的词来。 “像什么?”被评论人反而比评论者更快想到合适的词汇,也算滑稽了。李铭收拾着自己的背包,从中拿出一个被折叠好的塑料纸袋。等到晚上12点一过,他便去采集血源花。然后,和提莉亚小镇说再见。 “像、像鬼行了吧!” “你的世界除了鬼没别的了?” “对啊。你怎么知道。”张帅也不至于傻到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他只是不服输而已。“喂,你的世界又有什么?” “很多。一时也说不清。还有别用‘喂’,很不礼貌。”李铭替背包拉好链条,“今晚过了12点,你就自由了。恭喜!” “别说得好像给我栓了条链子一样。” “什么样的链子能拴住你,我也想买来试试。” 门外有个小脑袋往里探头,像极了躲在草丛窥视失乐园的神造物。他看见了本不该在屋中的张帅,可孩童的思考力尚且无法支撑他推理真相。兰达的注意力仅在屋内打扮精致的大哥哥,以及他手边的背包上。 “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是啊。”李铭回答。 “不能留下吗?” “不能。” “真的不能留下吗?” “不能。” “真的、真的不能留下吗?” “不能。” “为什么?是小镇不好吗?是我们不好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 来到提莉亚小镇的外乡人很多,几乎每过一个月圆之夜都有。我们给予他们吃食,分给他们屋子,我们不会勉强他们劳作。我们不会像他们的老板一样骂他们,不会向他们索求所谓的金钱。但是,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 他们总是……在某个夜里突然消失了踪影。 为什么? 是我们的错吗? 幼童向他露出祈求的眼神,他尚且不知道提莉亚小镇内发生了什么。在他的心里,居住于村内的同伴是那么温柔善良。在他过去的黑夜,想必也为偷偷离去的外乡人哭了好几次吧。但是,他想不到理由。他也找不到理由。 人是无法回到过去的,人也无法观测到其他人的人生。所以无法互相理解。 唯有全知全能的神能够知晓,唯有全知全能的神能够理解。 神明会给予什么回应? 神明会听到人类的祈求吗? “兰达,他们其实留下了。每个来到提莉亚小镇的外乡人,都在此地留下了一部分。他们有些成为了水、有些成为了树、有些成了风、有些成为了天空。他们一直都在此处。只是,你没有看见。” “我没有……看见?” “是。你没有看见。因为你已经在心里断定他们离开了。在你断定的那一刻,名为‘否定’的魔法便已发动。” “否定的魔法?” “将不存在化为存在,将存在化为不存在。人类分为意识与肉体两部分,他们的肉体已经离去,意识却还留在此处。只是,意识是无法用肉眼看见的,意识只能由意识接触。你一直在用肉眼看,所以看不见他们。你要使用意识,用精神去感受他们的世界。这就是魔法。神明便是运用此法创造出世界,而兰达,你也可以。我……特别赐予你使用魔法的资格。” 这一段对幼小的兰达而言过于深奥了,但是李铭不会停留于此处。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将知识灌输给他。至于兰达后续能否理解,又能否承认,都不在李铭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知何时,他的思考方式也变得简单粗暴起来。 兰达垂头思考了一会儿后,问道,“大哥哥也会将意识留在此处吗?” “我已经留在兰达身边了。”李铭指向兰达的小口袋。那枚钻石正轻微地发着光。 这次李铭没有用手电筒,但它已发出光亮。 张帅已经承认了他的世界,只要他还承认,就无人可以反驳钻石在发光的真实。 若有朝一日兰达也能看到其中发出的光亮,那他也会理解魔法的真谛,成为一位大魔法师吧。他会打碎创世神的神器,将小镇从提莉亚女王的手中解放吗?还是会带领小镇的同伴一同进入自己的乐园呢? 那些,都已与以后的李铭无关了。 五十.限时 “这是……怎么回事?” 张牙舞爪的花瓣紧紧贴在窗上,将阳光完全挡住。整个室内黑咕隆咚,连风都得卖力地钻进来。凉风飕飕。 他巨大的落地窗呢?他温暖的房间呢? 不过才出去了七天,家里就变成恐怖片场了? “欢迎回来,主人。”阿尔维斯神出鬼没,在察觉到主人的气息后便立刻赶了过来。“不知这位是?” 嗯?李铭猛然回头,张帅居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在这里?” 张帅朝他一笑,“傻子才回去。” 他大摇大摆地进行非法入侵,用嚣张的步伐在房内转了一圈,“这是你的家?你家在树林里?这是什么?” 张帅指着自己屋内的鱼缸,里面的鱼朝他翻白眼。 “阿尔维斯。”李铭说。 “遵命。” 战斗是在一瞬间开始的。阿尔维斯的身体忽而闪现到张帅身前,尖细的佩剑于空中划出花纹。如果一根针刺穿不了钢铁,那就用千根、万根。如果一击打破不了敌人的防御,那就挥出千次、万次。 阿尔维斯的剑便是在一秒内挥出上万道攻击。而他挥出的剑花亦是由上万根细纹组成。 寻常人只能看到最后汇聚的攻击,他们只会以为此乃试探的一击。然而,当他们与第一根针解除,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针会瞬间改变方向,从四面八方吞没对手身体。 何等恐怖的攻击方式。如果能够见到暴雨前的乌云,所有人都会关上窗户,购买补给。可如果一场暴雨来得悄无声息,那他们都会被困在暴雨所成的孤岛之上。 阿尔维斯被设定为本世界可以到达的最高数值,他的主人并未限定他的攻击方式。可是,身为合格的管家便该满足主人的喜好。 他的主人不喜欢血腥,也不喜欢排山倒海的大场面,若将战斗现场弄得一团糟,他的主人还会皱下眉头。 所以阿尔维斯最终选择了细剑,死于他剑下的尸体永远会如被雕琢的玉饰般美丽。 不过如今阿尔维斯面对的,可不是未被开发的璞玉。 张帅的眼睛已经看到所有攻击的轨迹,他无需数出多少道,只需躲开每一道。 二人的身形像烟雾一般四散又重聚。李铭的肉眼是看不见此等层次的战斗的,但是,他的书可以。 这场战斗被完全记录在他的书中,哪怕你使用超越光的速度,也会作为文字被一一记下。 这场战斗与其说让阿尔维斯去试探张帅,不如说反过来,用张帅来测试阿尔维斯的能力。 而结果,李铭很满意。等他看到地上蓦然显现的红字时,才阻止这场切磋。“停下。” 二人随即以五米的距离对峙。他们两个都没有动真格,这点从完好无损的城堡就可以看出。 李铭指着地上的红字道,“张帅,你快被遣返了。” “遣返?”刚打出点热气的心突然被盆凉水破下。张帅直接消失于原地,又站在红字前。只见上面写着: 【非法进入其他世界,请选择是否购买临时居住权:1.是。2.否。三分钟内未获得临时居住权,将实行强制返回。】 “等等!等等!什么临时居住权?!什么强制返回?!三分钟?!喂!回答啊!!啊啊啊啊啊。” 红字的倒计时一点也不留情。张帅又踢又打,倒计时依然毫不留情地前进。就在张帅狂躁之时,李铭也去商城里搜索了“临时居住权”。 【临时居住权:?交易币月】 【获得lv.?世界的居住许可。持有者不得对暂居世界造成干扰。】 这个“?”是怎么回事?价格会随世界等级浮动吗? 而就在他查看信息的一秒间,张帅的呐喊停止了,地上的红字也逐渐消失。 “你买了?” “对。嘿,这样就没人赶我走了。” “你确定?别高兴得太早。”李铭断定张帅就是点了一个“是”,完全没去商场看【临时居住权】是什么东西。 “?” “看看你的物品栏。” “物品栏?” “……想‘我拥有的商品’。” “我拥有的商品。” “心里想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 “让我看看……【万能翻译器】、【临时居住权】……” ……为什么还要读出来。李铭已经从地上的血字里看见张帅的物品。张帅完全没有隐蔽意识,还是理想乡之间的人可以互相展示? “诶??为什么还有倒计时?!怎么哪里都有倒计时?!” “很遗憾,理想乡里的所有商品都有倒计时。”李铭喝着阿尔维斯泡来的茶叶,慵懒地躺回沙发。经过提莉亚小镇的洗礼,连这点茶水都觉得分外美味。 张帅无师自通地找到商品界面,在里面一阵乱搜。果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拥有倒计时。“所以我要经常去做任务?” “对。” “这不就是换了地方被雇佣嘛?” “和雇佣存在差别。雇佣关系是劳务关系,也是上下级关系。而理想乡的任务只是给你一个赚钱途径,没有领导人……” 刚还一脸茫然的张帅见李铭开始长篇大论立刻跑到其他地方,左看看右看看。李铭没有完成当老师的任务,或许是有那么点可惜的吧。 不过随即他便释然一笑,对阿尔维斯说道。 “阿尔维斯,准备一个房间,再把他清理一下。晚餐后向我汇报这几天的情况。” “遵命。”阿尔维斯依然忠诚地完成主人命令。 短短七天,他就拥有了全部。 认可与世界。 令他朝思暮想的梦想就此实现。 但是,这份实现也是限时的。正如理想乡的商品一般。 一切都存在着期限。梦终有一天会醒来,认可终有一天会破灭,世界终有一天会崩毁。此为世界诞生之初便拥有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为有限,而神明则与此相对,带来了无限。 正因为意识到商品有限,才会想要无限地拥有它。 当对“无限”的渴望达到极致时,他们就完成了——将有限转化为无限的魔法。 他们认同了无限,承认了无限。 然后,他们就会将理想乡永远地维持下去。 永远地持续下去,永远地实现梦想,永远地……不要醒来。 第二卷小结 第二卷其实是作为过度卷。李铭在第一卷的卷末,虽然抛下现实世界,但他的内心仍旧对理想乡抱有怀疑。能实现吗?能成功吗?还是一切又是一场幻境呢? 而第二卷,就是为了让他真正融入到理想乡里的过度。在第二卷里,你会看到李铭不断在自己问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因为,他想通过理想乡,找到自己成为正常人的契机。所以他会显得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在做一系列无意义的举动。 因为正常人是不需要成为正常人的。李铭越去扮演正常人,越想正常人的决策,他距离自己的理想差距就会越大。 此时张帅的出场可谓是一盏明灯。张帅本就非人,却有着人类的形态。在李铭看来也就是拥有超自然能力的人。 可张帅告诉他,我不是人。而这,就给李铭的世界造成冲击。 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洗脑是很严重的,严重到他自己都没能发现异常。所以李铭需要有这么一个不合常理的人来提醒他。提醒他人、人性、兽、鬼等等物种的区别。而当李铭接受自己没有必要去成为普通人也能得到幸福的时候,他就真正成为理想乡的一员。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我估计很多小伙伴看了都觉得无聊(收藏一直在上上下下哈哈哈),我自己写着也觉得无聊。可我不认为这一卷可以删去。没有这段迷茫期的李铭是不完整的,他也无法灵活运用自己的天赋。 接下来,就不会如此哲学(划掉)了。 接下来的第三卷对李铭来讲是像极了度假的时光。 我知道你们也看腻了西幻背景吧,名字又不好记,说话还别扭。所以第三卷我会定在古风背景上,名为“不老泉”。 ps,你们有发现我开始日更两章了吗?(笑) 最后,感谢所有打赏和投票的人,是你们的支持提供我写作的动力。 本次卷末总结就到此为止。我们下一卷卷末总结再见吧~拜拜~ 一.张帅大冒险 暖阳、露水、微风、热茶,作为冬日早晨必备之物全部齐全。李铭躺在摇椅上,只穿着一件薄衬衫。他屋内的暖气完美保持了他的风度。 李铭右手端着茶杯,左手翻着报纸,在心里感叹。 这才是生活啊。 嘭—— 楼上不适时宜地传来拆迁机的声音。 李铭又一次叹气,“又怎么了?” 阿尔维斯蓦然出现,他拿了一只单边眼镜戴在右眼,一手拿着教鞭,“其实……” 有人嗑噔嗑噔跑下楼,似有地动山摇之势。一只二哈,哦不,一只张帅窜到摇椅前,“老子不要看书了!都给老子滚蛋!老子要出去!” 火气挺大啊,到室外吹吹冷风吧。李铭不为所动,“不要用‘老子’自称,连我都想打你了。” 他望向阿尔维斯,阿尔维斯适时地解释,“刚刚讲到春秋战国。” “管他什么老子、幼子,我反正不学了!”张帅又是一巴掌拍在桌上。 玻璃桌发出脆弱的哭声,寿终正寝了。张帅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尴尬之色,又立刻装作什么没发生。 他身上早就被换上合适的衣服,张帅不喜欢衬衫、也不喜欢牛仔。阿尔维斯便让人给他定制了一套风衣。坐那儿不动的时候看起来英姿飒爽,一动起来气质全无。 不过总算,他身上奇怪的味道被洗干净了。阿尔维斯花了多少天来着?总之是到连万能管家都有些头疼的地步。 “不是你自己说要了解历史的?” “不了解!不对!不想了解!”张帅回想起自己这几天的日子,那可真是让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早上8点开始要读《萌新进阶攻略》,一小时后是本世界必备常识3000点。中午吃完饭,又是阿尔维斯的历史教学。下午3点开始练习力道的控制。晚上还要学算术。 什么玩意儿?!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可怕的攻击!不能免疫!不能躲避!还扣他的生命上限! 张帅从昏暗的世界里抬头,深刻反思。我只是一个雇佣兵,只是一个保镖。嗯对,保镖只要打倒敌人就行,根本不需要学习! 不!需!要! “我们出门吧!我还没看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家里也被我翻了个遍,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出门!出门!” 第一眼见到张帅的人谁会想到他这么闹腾?!李铭放下报纸,“阿尔维斯。” “请过目。” 阿尔维斯递出张帅的学习报告。 《萌新进阶攻略(加强版)》看到第三十八页,常识守则背到第一百六十条,历史教学直接跳过,算数跳过。 一天内打坏桌子三张,拧坏水龙头两次,砸坏床铺五次,勺子、筷子、茶杯损坏若干。 李铭十分淡然地看完整个报告表,对张帅说道,“行。今天我们出门。阿尔维斯,准备一份观光路线。” 他自己来到范达因后也没好好逛过,干脆趁此机会一起看看。嗯,光散步似乎太无聊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游戏,我一点也不期待。” …… 这次李铭的游戏很简单,就是单纯让张帅把自己学的常识用用。他先将某个东西藏在城市的某处,再让张帅跟随纸条去找。找对地方李铭就会给他下一张纸条。 顺带一提,现在他们的位置在范达因国国都勒斯培西南侧的郊区。李铭之前的城堡出现意外,起因还是自己临走时给国王的信件。知道李铭站在自己这边的国王立刻让他举办晚宴调查清楚,结果晚宴之上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嫉妒生长,反叛者自相残杀。国王对此结果非常满意,并表示以后还需要借他的城堡。 所以李铭就另买了一套别墅,至于城堡,就把那些花花草草和实验品都扔进去,定期让阿尔维斯清扫就行。 “嗯……有个地方的人每天都与你最近做的事相同??我最近在做什么?” “自己想。喏。” “什么?” “地图。” 李铭先让阿尔维斯把他们送到市区。毕竟,从自己家用脚走到市区太恐怖了。张帅头一次坐车,又按捺不住,被李铭警告“敢动手就回家”后老实了。 不过,透过车窗的风景还是颇具艺术色彩,街道、路灯、商店……这些李铭习以为常的东西却是头一次映射在张帅眼中。 破损的与完好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所以谜底到底是什么地方?张帅对着地图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只从中看出了“不懂”二字。 我最近在做什么?在做什么?看书?吃饭?睡觉? “最近做的事那么多,我要怎么确定是哪件事?”张帅抗议道。他们已下了车,张帅红发红眼顿时被受瞩目。李铭看到,有不少人拿着手机来替他们拍照。 张帅的直觉异常敏感,敏感到每被拍一次他都回瞪一下。结果,获得了“好可爱”的评价。路人大概以为他在玩cosy吧。 “好吧。给你个提示。里面年轻的人数比年长的人数多。” 叮咚——“我懂了!是学校!” “正解。” 可学校在哪儿?张帅盯着满篇涂着“不懂”的地图,毅然决然地将它揉成团,塞进口袋里,然后靠自己的直觉引路。 结果,还真被他找到了。 范达因大学,也是整个国家唯一一所正规大学。现在的范达因还流行私人教师,平民根本没有多少机会进入学院。所以这所大学,其实可以算作贵族子女的交际场。 “不进去看看?”李铭早就要了一张通行证。 而张帅只要想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不寒而栗,疯狂摇头。开玩笑,他就是不想学习才跑出来的,进学校干嘛?学习吗?显然他对大学并没有足够的认知。“下一个地点。” 李铭从包里掏出第二张纸条,他出门时穿一身白色休闲装,由于天冷又套了层米色外套。身背一个单肩包。 “陆地上的鱼……?” 李铭无奈地看他,想知道会不会蹦出“商场”“鱼摊”等等词汇。 也许他还需要加一点提示。 二.张帅大冒险(2) 而之后,张帅果然带着他去了商店。那是一家门口招牌上写着“贵鱼”的商店。 等二人进去一瞧,才知道是饭馆。 “你认为陆地上的鱼就是这个?”一条长约40厘米的烤鱼摆了上来。 张帅先是动了动鼻尖,打了个喷嚏。嗅觉太灵敏,有时未必是好事。李铭能闻到的是烤鱼的香味,而张帅则从中闻到各种胡椒粉、洋葱。 但大魔王的适应力非同常人,接连打了十个喷嚏之后,张帅成功改变自己的嗅觉,并吃起香喷喷的烤鱼。 当然,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动手抓,不过在手刚抬起时,张帅又满是犹豫地放下去。李铭很好奇阿尔维斯的教育方针,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习惯的。 “拿一副塑料手套过来。”李铭对服务员说。万能翻译器对本土世界也有用,李铭甚至不需要说范达因的口语。 服务员很快拿来手套,面上不解。李铭十分淡定地以“不要打扰,有事会喊”的理由打发她走。他们定了一个包厢。服务员走时还妥帖地关上门。 李铭默默戴上塑料手套,说道,“别装了,直接用手。” “可是,阿尔维斯说用刀叉是你们世界的礼仪?”张帅还在跟他的叉子较劲。 “是礼仪。不过只有自己人的时候可以不遵守。”李铭身先士卒地从烤鱼上撕下一块。 嘶……好烫。透过塑料手套感觉更烫了。他以前也从未直接用手吃过烤鱼。他的刀叉还摆在盘子里,他随时可以脱下手套重新捡起礼仪。 可是,李铭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张帅一定会跟着学。 最开始的礼仪是为什么呢?有些是贵族用来划分平民的方式,有些则是为了卫生与安全。有个国家,吃饭也是用手抓,被其他国家的人批判不雅。而如果用荷叶或者竹筒包好,再用手拿,就是风雅。 李铭也曾思考过其中差别,确实,用手抓饭会有一种粗犷之感。不过他认为其中更明显的差别在于卫生。满大街吃小龙虾时谁管什么雅不雅呢?好吃就行了。 而张帅的体质足以让他无视大部分的卫生问题,那么,他就并没有用刀叉的理由。 礼仪?万一在他自己的世界拿刀拿叉是攻击的意思呢? 让阿尔维斯教他常识,也只是为了临时居住权里的“不得对居住世界造成干涉”。如果表现得太过显眼,张帅很快就会被人盯上。届时根据蝴蝶效应,就会造成对世界的干涉。 他让张帅学习常识只是为此,并不想强制他吃饭一定要用刀叉。那不是常识,而是洗脑。 张帅需要对他的世界了解,却不需要照做。就像一个人可以博览全书,却不能相信书上的所有内容,更不可以去学。 虔信者与邪教徒的差别在哪儿?就在于一个能理解教义的真谛,一个只会遵循仪式照办。 他自己就饱受不符合常理的苦楚,如果还要去否定张帅的世界,那不如跳楼去死算了。 不过……真的好烫啊……李铭默默放下烤鱼,决定过一会儿再撕。 这时,张帅把鱼拿了回去。用轻微的鬼气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把盘子推了回去。 “放心,这点鬼气不会对你有影响。” “真方便啊。”切得整整齐齐,切口处甚至不会出现塌陷的情况。李铭从这一手里联想到切蛋糕、切粉丝、切果冻等等一系列人为无法完成完美的壮举。 张帅率先拿了一块,“嗯……没有阿尔维斯做的好吃。” “阿尔维斯还给你做过烤鱼?” “他不是烤过牛排?烤牛排与烤鱼有什么不同?” “区别大了。”在美食的博大精深方面,张帅还差的远啊。李铭一边想着,一边凑到饮料的吸管上。 下一秒,他的脸色就发青,皱成了一块搓衣板。这是……什么……黑暗料理?不!黑暗饮料?! 外表是橙光色,李铭还以为是普通的橘子汁之类。结果一喝……谁来告诉他什么橙黄色的东西会有辣味?还能喝到柠檬的酸味,里面又加了一点甜姜水。 张帅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也喝了口果汁。“味道有点怪。” 可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难道他俩喝的不是同一种? 事实证明,不要去跟大魔王比五感。 第三张纸条李铭还是在饭后给了他。 其实原本的第二处是国家水族馆。范达因的水族馆在世界里也算出名。因为这个国家在海上,又是距离魔鬼海最近的国家,里面的水族馆有魔鬼海特有的品种鱼。很多游客都会慕名而来。 但想精确定位到“水族馆”,李铭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 难道要说“情侣约会的圣地”吗? 所以还是算了吧,能吃条烤鱼也不错。如果忽视那瓶黑暗饮料的话…… 第三张的纸条上写着:“男人哭泣,女人大笑的地方。” 张帅陷入了沉思,让男人哭泣的地方不少,让女人大笑的地方也不少。 一起满足的场所…… …… 拳击场? 美容院? 服装店? 网吧? 酒吧? 游乐园? 张帅把自己学到的所有场所一一拖上去,又打了个叉拿下来。他就不该相信李铭的游戏会好玩! “提示……我需要更多提示!” “alice。” “阿丽斯?” 糟糕,忘了有万能翻译器,什么语言都会变成张帅能听懂的。李铭改成另一个委婉的说法,“一个品牌。” “品牌?”阿尔维斯的教科书里好像有写过品牌的定义。他说,一些大公司会打造属于自己的品牌,品牌会给商品带来额外的附价值。所以有品牌的地方…… “商场?”张帅小心翼翼地猜着。 是的,第三个纸条的位置是alice中心广场。这个广场里几乎全是女性用品,包含各式各样的女装、化妆品、皮包等等。 李铭当然不是闲着写这个地点,纯粹是张帅他以前好像没见过女人。所以带他去见个够。 可惜的是,张帅对打扮美艳的女郎似乎并不感兴趣,他的注意点在电梯、吊饰、还有玩偶人上。他甚至想去抓娃娃机。 他抓得有多欢快,李铭就有多害怕他一不小心把娃娃机给拍了。 总之,在李铭的提心吊胆之下,他们总算逛完了商场。 太阳开始西下,只剩下最后一个观光地点。 “梦幻的场所”。 三.梦幻有如童话一般 “梦幻的场所?我说?这谁猜得到?” “说的也是。所以这次我就免费送你答案了。是游乐园。” “游乐园?” 张帅讶异于李铭本次的爽快,谁知他还会更爽快,既不高深一笑,也不看他笑话,只是直接往游乐园的方向跑。 然后,张帅有些了然,大概这最后的场所,并不是他的测试,而是李铭自己的。 说起来,这场游戏是否也是他自己想要玩呢?只不过以前找不到另一个玩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玩伴,所以迫不及待地开始游戏。 那为什么要用测试他的名义啊?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范达因乐园,是整个范达因唯一一座乐园。在革命之前,范达因的土地还被贵族占领着,而游乐园这种面向大众的场所,贵族们是不会允许建立在自己领地的。这唯一一所,便是范达因的国王上位之后力排众议要建立的项目。 游乐园,在国家成立的初期,是多么不需要的地方。它不能改善人民的伙食,也不能增强军事实力。在学校都只有一座贵族学院的情况下,先建立一座乐园实为不理智。所以所有人都在反对。大臣反对,贵族反对,平民反对,国际上对此颇具微词,报纸上甚至写着“新任国王过于理想化”。 而对此国王是怎么说的呢,“确实我们还处在起步阶段,国内的矛盾没有一处解决。我们的人民每日与温饱作斗争,我们国家的六岁小孩也需要参与工作。但是,正因如此,我才需要把美好展示给他们看。国王是一个领路人,也是一黑暗道路上的灯塔。一座游乐园的建造只占据预算的百分之一,可它却将孩子们生活中的灯塔。它将告诉他们,这个世上还有一处没有战争,没有悲伤,只拥有快乐与幸福的梦幻场所。” 今天的范达因乐园被大财主包下。其实它根本不需要包场,它的门票注定每日只有闲暇的贵族学生来观赏。范达因的人民尚且处于贫困中,比起花钱进游乐园,他们更想多买一块火腿。所以,范达因乐园一直无人问津。若在学生上学的时间,你只需一张门票就能完成包场。 可这位大财主还是花钱把它包了下来,听说,之前他还负担了游乐园的一部分维护费用。今晚,范达因乐园灯火通明,平日里关着的灯光也一同闪耀。 偶然路过一些路人,都纷纷瞪大双眼,看着陆地上的星空。 星空里只有两颗星。其实不止,乐园的工作人员也被要求今晚正常营业。他们穿上了厚大的玩偶服,在无人的乐园独自扮演。他们是合格的演员,在观众的眼里,他们已不是人,而是乐园里的童话角色。 所以此刻乐园只有李铭与张帅。 他们去坐云霄飞车,李铭老老实实戴好安全栓,双手紧抓其上。张帅则站在飞车的车头,向着天空猖狂大喊。 他们去射玩偶,两个人几乎都百发百中。 旋转木马李铭是不会去坐的,所以他只是站在边上看张帅因希望它们跑快点儿踢毁了几匹马。 鬼屋是吓不到的他们的,倒是哈哈镜让张帅第一反应出拳。当然,最后它们都光荣牺牲了。碰碰车的游戏也在某个家伙的眼力之下变得一边倒。 海盗船、极速漂流、水上表演、摇摆大转锤……二人一一体验过去。 虽然其中因掺杂了超自然力量而变得破坏力十足,但是没关系。此处只有理想乡内的二人。谁也不会惊讶,谁也不会否定。 在享受了美味的晚餐后,他们将享受最后一个项目,那是玩过的人都会觉得无聊,没玩过的人都要当作例行仪式的项目。 摩天轮。 城市里的摩天轮周围几乎都是高楼大厦,渐渐的摩天轮也逐渐失去它的意义。可范达因乐园的摩天轮还保持着古老的寓意。 那不是偶像剧里男女主角的海誓山盟,也不是恐怖游戏里的粉身碎骨。这些皆是人类凭借自己的意识给它涂上的颜色。 它只有一个目的,让坐在上面的游客能完整地观赏整个乐园。 李铭此时便能将乐园收入眼里。 他能看到细密的灯火排成一串光亮,做成卡通人物头像的气球向他飘来。 他能看到工作人员为了保护孩子们的梦想,顶着巨大的玩偶服蹦蹦跳跳。 他能看到吹着喇叭打着鼓的游行队。 他能看到追着游行队奔跑的孩子们。 他能看到年幼的自己,与牵着自己手的父母。 那真是……宛如梦幻一般的景色。 张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什么好看的?” 李铭勾起嘴角。 俯瞰的风景,只要在某座高楼的天台就能看到,可以从飞机上看到,可以从不知是谁拍的视频里看到。 所以李铭并不是看范达因的景色。他只是看着游乐园的夜景。游乐园,其实是幻想与现实的交界之处。 大人们都知道童话不存在,孩子们都觉得童话真实存在。因此,在现实生活的世界,大人与孩子们互相否定着对方。大人们否定幻想,要求孩子成长。孩子否定现实,要求大人重新捡回幻想。所以,一个人的生命,是否就是在否定他人与被人否定中徘徊呢? 那时李铭是被谁欺负了,他已想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记得自己很悲伤很悲伤,悲伤到祈求神明给予回应。但是神明是无法回应的,所以李铭明白了,自己所见确实是幻想。 意识到此,是远超被同学欺负、被老师训斥、被父母漠视更为绝望的毒药。 就在此时,神明给予他回应了。 那是一个古老的投影屏幕,在那时,只有富人买得起电视机。想要看影片,只能通过村委会组织的观影活动。他们在某个院里,放了想硕大的幕布,不管老人还是孩子都聚集在布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今天的观影活动放的是某处的纪录片。一只靠双脚走路的老鼠穿着大红的衣服。老鼠也能穿衣服吗?老鼠也能说话吗?心中涌起的莫名之情令他止住脚步。 他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动物,那些被老师称作“没有智慧”的动物在玩乐。而影片的最后,却是它们脱下自己的衣服,从中露出人形的头。 那个地方,叫游乐园。 游乐园,是包含现实与幻想的场所。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快乐与幸福的场所。 所以李铭也想去一次。想父母带着他一起去一次。 即使后来他因为工作需要去了很多次游乐园,可那都不是他心中想到达的地方。 只有疲惫与麻木,只有否定与现实,没有任何快乐与幸福的地方,不是他想象中的梦幻场所。 “啊,是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走下摩天轮的包厢,阿尔维斯已等候在此处。他长着童话里才有的相貌,他拥有童话里才有的才能。 他恭敬地行礼,优雅地说道,“主人,我来接您回家。” 四.鬼之血脉 【鬼纹:蕴含鬼之力的纹路。 拥有世界:01、573、7649、8913、、 具体内容(权限不足)】 李铭无奈地关闭界面。之前任务的结算已经到账,共计1610交易币。而其中1310都是血源花带来的收入。如果不是最后的暴雨,他获得的收入会更多。 后来李铭粗略翻了翻其他任务,1交易币、1交易币地收集看似是蚊子肉,然而一片花圃有多少花呢?现实里情人节一捆花束就是99朵。如果有人收集玫瑰花,你只需要给他送个花束,就能拿到等同于世界任务的收入。那么,看似蚊子肉的委托任务反而是他们赚取交易币的重要环节。 生活玩家真有钱啊,李铭以前玩过的游戏里生活玩家也是一个比一个壕。 至于世界任务更多的作用是替你省下临时居住权的钱,它就是打开其他位面的门,具体获得多少收入还要靠你自己。 李铭在此之前还搜索了“神器两极”“魔法的本质”等等消息,结果是清一色的权限不足。唉。 【是否同意组队】 突然跳出的提示框让张帅从咸鱼躺的姿势里转过头来。经过系统地学习,他总算不需要对着满地的红字看面板了。“你发的?” 在李铭点头之后,张帅选了【同意】。 理想乡里的组队功能没那么复杂,只是可以选择是否一同去进行任务。李铭能从组队的界面里点开张帅的人物面板。 这可真是……看了令人流口水的天赋。 【张帅】 【等级:lv.1(610)】 【天赋:鬼之血脉lv.10】 【经过鬼之血脉的洗礼,您的肉体与精神均获得大幅度的增幅。免疫等级低于血脉等级的所有攻击性能力。减半等级低于血脉等级的控制能力。】 【鬼力能助您触碰意识领域。】 【您可在实体与虚体之间转换。实体期间恢复速度大幅提升,濒死状态时将燃烧鬼力,获取一定生命力。虚体期间免疫实体攻击,毒素。虚体期间失去痛觉。】 【您可以吞噬其他鬼并汲取它们的力量。】 【您将获得鬼的部分习性,并有一定几率混乱。】 强,太强了!虽然理想乡不会给予具体数值,也不会把其他人的数据拿过来比较。可张帅的天赋描述就是肉眼可见的强大。 光看那一连串的免疫就够他横扫自己世界了。 而李铭扫了晚自己的天赋,反复确认后面并没有等级标识。所以他能对张帅使用【观剧】吗?【观剧】就字面理解,与攻击和控制都沾不上边。 李铭心中一起观剧的念头,张帅立马挺胸直背,如临大敌般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别动。”我就稍微、稍微观剧一下。 李铭的书页开始翻动,空白的页面上逐渐浮现出游动的文字。 可以。他只是对张帅先前自述的事儿重新观剧了一番。二者一比较,几乎一样。李铭的天赋并没有受到影响。 等他再抬头时,却发现张帅双眼鬼气乍现,阿尔维斯举着细剑拦在二人之间。 屋内的茶具、桌椅、花瓶……开始震荡。鲜红的鬼气只要扫过便是噼里啪啦的巨响。 五分钟后,张帅平静了下来。此时他们的屋子已被撕得支离破碎,天花板塌了半年墙,华美的墙纸连通其后的墙面一同刻上巨大的爪痕。 张帅给自己头拍了一巴掌,“以后别没事对我观剧。” “你也看了我的资料?”发现平安无事之后,阿尔维斯向李铭告退,他需要去草拟一份维修清单。 “只许你看我?不许我看你?”张帅眼睛往李铭所在的阳台偷瞄,可供他咸鱼躺的地盘被自己给撕了,能让他平稳坐下的只剩宽敞且逃过一劫的阳台。 “刚刚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一对我观剧,我就容易陷入混乱。” “哦。” “所以别没事对我观剧,听到了没?!” “嗯。” 或许最近被拆家拆多了,这点小插曲没有给李铭带来任何波澜。他的心思又一次放在没看完的资料上。 【技能:野性直觉lv.10】 【您的直觉已与命运之书接轨,它将帮助您逃离危险、做出选择。】 这家伙的天赋和技能一个比一个高大上啊。虽然知道张帅的直觉很准,但李铭一开始只以为是概率问题。可如果他的直觉来源于命运之书,那不就是另类的预测未来吗? 李铭又去搜索“命运之书”。 【权限不足】。 关闭。 李铭板着脸对张帅说,“趴下。” “啊?” “照做就是了。我做个实验。” “哦。” “等等。衣服也脱了。” 张帅背上的鬼纹近距离看才发现是断断续续的,它并不完整。比如,右肩后有一段拖尾的纹路,后背的右上方却留有一片空白。后背中心的核心纹路,也是几道花纹绞成一团,颜色竟能看出深浅。 李铭摸了上去,“有感觉吗?” “没有。” “你的鬼纹是天生自带的?” “不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自己在干嘛。也许是有人替我纹上的?” “后来有找人继续刻鬼纹吗?” “没有。” “为什么?” “没有必要啊。我都可以把鬼当糖豆吃了,为什么要花时间去刻鬼纹。” 张帅不是喜欢思考的类型,他对于自己身上鬼纹的态度是——反正不影响我,干嘛管它。 而看了他资料的李铭却对这鬼纹有所猜测。张帅的鬼纹恐怕不是谁纹上去的,理由便是在他的天赋那栏写着的是“鬼之血脉”,而非“鬼纹”。 鬼纹只是一种道具,资料库里也划分在道具那一栏。鬼之血脉却不是。张帅恐怕是人与鬼的孩子。所以他继承了鬼的一部分天赋,又保留了人的理性。 而他背后残缺不全的鬼纹,则彰显着他还拥有进化的可能。 李铭越看越眼馋,他沉思片刻,认真地对张帅说,“用你的血能刻鬼纹吗?” 张帅也跟着认真思考,“应该可以。不过我的血你恐怕受不了啊。以前也有人向我借过血液,结果他下一秒就炸了。” 李铭在强大的天赋面前显得相当自信,不依不饶道,“我觉得我可以。” “我觉得你不行。” 五.瑶池天女赋 最终李铭暂时放弃了替自己刻鬼纹的想法。 如果他没看过张帅的资料,只以为这家伙是单纯的直觉敏锐的话,他或许还会堵上一把。可有命运之书这听上去就不好惹的东西作保,张帅直觉的可能性已无限趋向于百分之百。 “你还剩多少交易币?” “800。” “也就是还能买一个月的临时居住权么?现在穿好衣服,打开你的商场,购买基础补给包、四次元口袋。” “你终于选好任务了?”张帅立马跳起,打开商城看也不看地买下。 “本来还没有。可别墅被你摧残成这样,重新装修又要花点时间。” 【世界任务:(1)找到不老泉(十五天)】 【灵山有泉,名曰不老。涓涓兮自天上来,饮之可与天地同寿。】 【完成奖励:100交易币、5经验值】 【进阶任务:(2)帮助柳明夺得不老泉(十五天)】 【进阶奖励:200交易币】 一回生,二回熟,李铭按“灵山”和“不老泉”作为关键词搜索委托任务,可结果却是一片空白。他略微失望地退回界面。 “不老泉?与天地同寿?这么神奇?那个世界岂不是人人都是千年老妖怪?” “怎么可能。它只是lv.1的世界。”李铭拿了张纸,写下给阿尔维斯的注意事项,“如果常见,就不用我们去寻找了。武侠小说里几乎每本秘籍都会先吞个天,噬个地。难道人人都可翻山倒海吗?” “我又没看过武侠小说……” “接下来你可以看个够。” …… 瑶池有天女,生而踏莲兮。采荷为裙摆,摘星点步摇。娉娉兮拂月,共舞与雷霆。风来云蹁跹,无人叹悔矣。 水波泛起,船至岸兮。船夫肤色黝黑,体格壮大,江湖人来去匆匆,皆无一人驻足。于是船夫眉毛一横,扔下木桨,放声吆喝,“瑶池请帖!瑶池请帖!三千金!” 霎时如排山倒海,卷得临仙湖亦动荡不安。船夫急忙划开小船,踏出一步的江湖人便“噗通”掉下水。而后便有人以其为跳板,作飞鸟状。他身后的江湖人不服,纷纷伸出手来。于是又是一阵一阵“噗通”,那些江湖侠客恰似前仆后继地跳入水中。 人声沸沸扬扬,痛骂之声不绝。场面热闹非常。 有一公子轻功卓然,身形有如白鹤,不多时便跳到船上,问道,“可还有请帖?” 船夫见他虽着白色长衫,腰间戴一柄宝剑,似是世家子弟。可长衫破旧、偶有洞窟。宝剑不凡,剑鞘黯淡。却是个落魄的世家子弟。当即,船夫便喊道,“四千两黄金。” “你方才明明喊道三千两。”年轻公子心怀不悦。 “现在我改主意了。”船夫把请帖往天一扬,“五千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听得五千两的名头,江湖人终是从热血中回过神来,有部分人往后退去。 忽见一身影,势如虎狼,从人群中窜出。仅一眨眼便登到船上。那人披一身漆黑斗篷,看不清相貌。落于船时,临仙湖又是一震。 船夫被其吓出一身冷汗,却见斗篷人扔出一个钱袋。钱袋落于木板,露出金灿灿的光来。里面赫然是金元宝! 船夫大骇,一个转身撂起钱袋便往怀中送。再看那斗篷人,却已消失不见。 那边江湖人是何反应不得而知,年轻公子见请帖被人买走便直接以轻功追上。 轻功如此不凡,究竟为何许人也? “兄台!请留步!” 斗篷人速度不改,年轻公子只得继续跟上。 忽而,斗篷人停在水面的一处湖心亭内。年轻公子松了口气,于亭内行礼,“敢问兄台,可否出售瑶池请帖?” 那斗篷人尚无回应,忽听得亭中另一男声,“若想出售,便不会买了。” 年轻公子这才发觉,亭内竟还有一人!那人着一身白衣,衣上有金丝孔雀纹。头戴玉冠,玉石苍翠。手持折扇,扇上绘有山海。 是哪家的公子出手了?年轻公子心中闪过京城数位名门,皆无一人对上号。 他心知此人非凡,便行拱手礼,介绍道,“在下柳明,落霞关柳哮鹰之子。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白衣公子莞尔一笑,“李铭。无门无派,闲暇散人而已。他唤张帅,乃我无意救下之人,意行报恩之举。” 李铭自称无门无派,柳明却不敢怠慢。“见过李兄、张兄。” “柳公子是为瑶池请帖而来?”李铭拿过张帅手中瑶池请帖,该请帖绘以莲花文,镀金字。金字所写,正是《瑶池天女赋》。 “正是。不知李兄可否割爱?” “难得来一次瑶池,若是见不着天女,甚是可惜。柳兄可知瑶池请帖千金难得。钱都买不到的东西,其价值可只千金。柳兄还是另寻出路吧。” “唉,兄台真不肯割爱?” “若是柳兄说出实情,送你一张亦是无妨。” 柳明大惊,“兄台这是何意?” 李铭折扇一指,“你自称落霞关柳哮鹰之子,哪有大家公子穿成如此形貌。怕是刚出门便被人笑话了去。又怎会以此形容来瑶池?” 柳明听罢,又是一叹,“兄台有所不知。我确乃柳哮鹰之子,可前些日子与家父颇有争执,便提着剑溜出门了。路途不幸遇险,这不,刚从水里爬出来便赶来瑶池。” 李铭若有所思,“柳兄对天女真谓情深义重。” 柳明脸颊泛红,“天女有闭月羞花之美,实向往之。” 李铭了然,扇子一开,请帖跃然其上,“既然兄台诚心,这请帖便送予你吧。” “哪能使得。”柳明连连摆手,慌慌忙忙摸向胸前。摸了半晌,却无一值钱之物,不由得羞愧难当。 李铭见着,哈哈大笑。掏出另两张请帖,“我见兄台有缘,不如一同去看那天女起舞。” 柳明这才知晓李铭先前不过玩乐之言,心道真是个奇人,也不推辞。“感念兄台大恩,今日我柳明便交你这个朋友。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六.临仙湖异闻 临仙湖以临仙闻名,它本为两亩的湖泊,曾名驷湖,既无珍鱼,又不通海,往来不便,故而无人问津。后临江仙以此湖为基,建立仙阁。仙阁世代侍奉仙女,容姿超凡,引来无数风流才子。自此,驷湖改名临仙湖。 临仙、临仙。即渡过此湖,便可见仙。 此时的临仙湖浮有大小船只,有小船停留一处,上着几棵晶莹剔透之玉树,玉树上系半薄轻纱帘。远远望去,恰似寒宫。又有大船浮游而行,才子佳人以酒为琼浆,以果为玉液。侍女各有琴棋书画之能。弹指间飞湍瀑流,如天泉而下。谈笑间莲叶曳曳,似仙人指路。 柳明一路观之,顿觉惭愧,只以衣袖擦拭剑鞘。然剑鞘黯然,与玉莲相比有如鱼目。他自许落霞关少主,然则一不通诗词,二不通歌赋。除一手三脚猫功夫,再不会其他。 好在李铭之船外有珠帘,藏于其中无人可觉。柳明见罢,又往珠帘里挪动几步。 他无意出头,他人却各有想法。不多时,便有一船客向其喊道,“不知船上是哪位公子?” 临仙湖上船只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多为渔民小船,不足为奇。寥寥几只大船之主,不是商贾之子,便是达官贵人,相互多有来往。如今平白多了一架大船,如见山中桃源,自有贵人惦记。 然此地势力错综复杂,不可贸然行事。几家公子不约而同饮酒等候,望他人代其探听虚实。这不,有急躁者坐不住,令小厮遥声质问。 来者着紫黑袍,束马尾辫。发冠非玉,而为乌金轮。轮有十二瓣,各嵌金针。此人名百里成溪,乃十二荒太阳君长子。因常年修炼羲和真经而脾气暴躁。见一陌生大船,心下瘙痒,只想问出个来龙去脉。 李铭依旧高声回答,“无门无派,闲暇散人。诸位不必试探。” 他这一说,便是胸有沟壑之人也坐不住,逐一派人问道,“哦?我自小随父走南闯北,与大小商家皆有所往来。怎不曾听说何时出了名奇才?小兄弟,有言曰士民工商。商人本不易,不妨报上名来,以后好互相有个照应。”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在下却非商人。不过运气好了些,于某处山崖之下捡到黄金,发了笔横财。与诸位相比,实不足为道。” 李铭方回答,便又听得一阵儒雅之声,此声绵长,虽不响亮,又能让人听得明白。“公子言辞之间,遍及中庸之道,不知是否师从儒家?” 李铭略一思忖,“有所拜读,不敢妄称弟子。” 那人轻笑一声,“公子哪里的话,子曰有教无类,你既读了些圣贤书,我们便是同门了。” “啧,好个儒家,一如既往不害臊,见谁都是同门。小兄弟,你别听他的。他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眨眼时间,临仙湖翻江倒海、雷声乍响。有人眼疾手快,先行稳住船只。稳不住得便脑门一翻,挣扎着游至岸上。 “唉。笑面虎也比白眼狼好上百倍。”儒家公子叹道,“孺子不可教也。” “詹知!你道谁白眼狼?” 一山村野夫立足于詹知船头,他背负一巨刀,傲然挺立。 “我只道笑面虎比白眼狼好上百倍,并未言其他。你怎的反倒认为我在指桑骂槐?冤枉,冤枉。”詹知自船舱走出,他着一身青衫,左腰间别一把宝剑,右腰别一幅卷图。 来人被他气得直拔刀,“啧。我就烦你们心口不一,虚伪至极。今日不打服你,我就不姓张。” 他一拔刀,临仙湖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凑热闹的江湖人只得退去数十米远,小船翻得翻,跑得跑。不一会儿,湖上只剩了十多只船。詹知并未拔剑,只右手持鞘,于空中画圆。左手点往刀客其正穴,不慌不忙说道,“你本就不姓张。” 他二人一边互骂,一边交手,令李铭大饱眼福。柳明也探出头来,解读道,“他们一修霸道刀法,其势威猛,后劲不足。一修太极剑法,以柔克刚。若十刀以内击破太极剑法,则刀客胜。否则剑客胜。” 百里成溪听罢,哈哈大笑,“小兄弟眼力尚可,却少了些见识。别看吴伯瑜刀法凶猛,可他练的也是太极心法。” “啊?”柳明惊叹。 “他二人在江湖上亦可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初二人一同拜入春秋山,势如水火。后吴伯瑜不满儒学,称其庸腐,持刀而去。自此之后,詹知见一次骂一次。吴伯瑜偏又是个暴躁脾气,一被骂便拔刀。后来二人干脆连斗嘴的一环都略去了,见面就打。可打了这么多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算是个江湖奇闻了。” “不过,他们倒是帮我们良多。”自称商贾世家的公子也道,“临仙湖太大,江湖人太多。平白扰了风雅。如今人一走,反倒清净。” “清净?”百里成溪不跟他绕弯子,“是无人与你争那天女吧?” “此言差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仰慕天女仙容,谈何非分之想。” 詹知与吴伯瑜打得声势浩大,仙阁却无一人御船而出。李铭心觉奇怪,便问道,“他们打成这样,仙阁不管上一管?” “怎会?”百里成溪嗤笑,“临仙湖不过狐假虎威,与仙阁毫无干系。每逢天女舞,便借地利瑶池请帖,再高价卖出。仙阁苦其久矣,特令弟子从太白湖出入。她们巴不得临仙湖闹起来,最好将临仙湖给打没了。” 柳明听罢,只问道,“我听闻仙阁势力强盛,为何不直接干预请帖,禁止外人贩卖。” 商贾之子便回道,“你可知仙阁为何名仙阁?” “为何?” “因其内为仙人。所谓仙人,便是超脱世俗,不为外物所动。若她们动了,便不是仙人,不是仙女,而是青楼,而是名妓。” 柳明恍然大悟,世间哪里有仙人,不过是凡人妄自称仙罢了。 七.朱颜白骨哭 “所以想进仙阁,亦可从太白湖进入?”柳明又问。 “正是。” “你们又为何在此?” 若按他们所言,仙阁与临仙湖关系极差,那他们必然也会为仙阁好感,转而从太白湖进入,又怎会在临仙湖上? 二人尚未回答,李铭便先开口道,“自是在等我们。” “我们?” “是我们,还有其他初出茅庐之人。” 商贾之子不免出舱,叹道,“哎呀。不知尊姓大名?” “李铭。” “李兄,在下周稽,周氏典当便由在下打理。” “幸会幸会。”李铭只坐着摇扇,并未有起身行礼的念头。 周稽也不恼,吩咐丫鬟送了些点心后,又回船舱,看那边你来我往。 百里成溪看了不知多少次,“让他们打去。我们不妨先行一步?” 周稽想了片刻,回道,“也好。” 于是,八位船夫船桨一同划动船桨,船只洋洋洒洒往仙阁而去。 百里成溪听得声音有哪里不对,回头一看,竟见着李铭船上仅有一名船夫!那船夫头戴斗篷,被珠帘挡在暗处,方才竟无人察觉。百里成溪大惊,忙问,“李兄,你那船夫可是家族高手?” 周稽这才发觉还有一人,他本人并不习武,故而不曾意识到百里成溪内心之骇然。更何况,家族高手随身保护实属常见,他自己便有七名死卫,各富绝学。 唯有习武之人方知收息之难,百里成溪目光顿时集中于无名斗篷人身上。李铭微微一笑,回答道,“此人乃我无意间救下,武功超绝。你们唤他张帅便是。” “不知张兄师从何处?”百里成溪问道。 张帅一言不发,恍若死人。 百里成溪尚要追问,忽听得钟鼓之声络绎不绝。目光所及之初,莲花开遍。花上有玉足踏莲而来,侍女或着碧青莲叶裙,或着粉紫丝绸衣,头戴玉步摇,风姿绰约。 再观船舶之上,瑶池水面,一高大楼阁巍然屹立。楼阁分三十层,每层各有四角,四角上均系水晶铃。铃上连丝带,带又接入四方辅阁。四方辅阁又以丝带与七十二小阁相连。细细观之,竟有仙女自丝带上飞过。仙女亦配有铃铛,每飞过一名仙女,便听得铃铛“叮铃”之声。 侍女见过他们,观其请帖,便喊道,“天字十号,天字二十二号,地号五十号。” 百里成溪与周稽皆朝李铭等人拱手,“兄台,我们晚些再见。” 不多时,便有两名侍女飞天而来,引导船只方向。李铭则被侍女带往另一处。 他听得侍女轻声细语,提醒道,“客人请坐好。” 船只忽得加速,向下俯冲而去。船如细叶,随风摇摆。张帅立马扔下船桨,扶住李铭。柳明也不由得抓紧船舷。此震荡一闪而过,侍女引他们至停靠处,李铭这才见得湖中心较四周地势低,湖水往中心灌来。而原先最高的楼阁远不止三十层,其下还不知有多少没入水里。行至中心湖区,水流反倒平静。周边停有其他船只,侍女领他们登入仙阁。 仙阁内亦有水流从天而降,多有夜明珠、红纱帐点饰。四周木栏均雕有龟鱼游龙。走进其中,如进龙宫一般。 侍女将其送入莲轿,喊一声起。便见轿夫抬起莲轿飞天而去。四名轿夫亦为女人,长相虽不曾到达倾城之帽,亦可称清秀可人。莲轿逆水而上,轿上之人便似踏浪而行,给人一凌波之感。 行至七十二小阁之一,轿夫才将他们放下。阁内已备好茶水,闻之清香。而后,柳明、张帅亦被送来。柳明脸上可见缥缈之感,久久不得回神。 “世人都道求仙难,求仙难,求仙哪里难。仙不就在此处么?” 李铭抿了口茶,“此阁为何人所建?” 柳明喃喃道,“我也不知。不过如此巧夺天工,只能为神机堂。” “神机堂弟子是人是仙?” “他们当然是人。” “那阁楼由人所建,莲轿由人所抬,船舶由人所运。你为何要称之为仙境呢?常言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而仙阁可见,可听,可抟,怎可谓之仙境?” 柳明听罢,点头应道,“确是如此。” 二人言谈间,忽听得有人喊道“天女!”,忙垂头看去。 便见得楼阁之上飞出数十条丝带,水流自四方而来,淋淋之声不绝。后又有钟磬音揽起七弦琴。旁人无不静默无声。 一女子自带中升起,纱带漂浮,足尖轻点,又似有薄云腾起,托其而上。回眸便点烟云,抬手弄风拂水。婉转胜却莲花无数,唯笑颜与天地不老。 湖上云烟、楼阁星火,知者谓仙湖,不知者谓银河。 此等舞姿,凡人观一眼便觉亵渎,更枉论拍手叫好。于是众人纷纷提起玉杯,任天女撩拨心弦。 酒尽三杯,天女正舞动水袖,忽惨叫一声,自莲花台上摔下。其余人大惊,钟鼓之乐顿止。 有临人喊道“天女!天女”往莲花台飞去。天女以手拂面,喊着,“不可!不可!” 然而上台之人何其多,又岂为几个侍女可以拦下。仅一个呼吸,便有人摸至天女身旁。辅阁上的公子亦探出头来,他们自持身份,尚做不出浑水摸鱼之事。 “啊!!!” 这一声竟如鱼落入沸水,点燃仙湖众人。其他人不再顾忌,只想着谁先英雄救美谁便可获得天女青睐,使出浑身解数往天女方向凑。然而,窥见天女容貌之人无不惊呼。 只因天女倾国倾城之美貌正快速腐烂,羊脂琼玉化为枯黄鱼鳞、柔顺长发退为杂草丛生。先前扶她起身的江湖人像是摸到某棵老树,他垂头一看,那手竟满布皱纹,比浣纱女都不如。不觉惊慌后退。 天女四周竟形成一片空地,无人喊再喊天女。即便她涕泗横流,也无一人心生怜惜。 看那枯干的皮肤,看那黯淡的眼眸,看那干瘪的嘴唇。 她哪里是天女? 分明是个老枢! 晦气!晦气! 八.仙人不老泉 “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听说了!” 临仙客栈内,交头接耳声不绝。 天女实为老枢一事着实骇人听闻。古有画皮一说,今有天女异闻。有道士摆岸街边,轻抚白须,仙口一开,滔滔不绝,直说得听客发毛。如今,再谈瑶池,那可不是仙境,而是魔窟。瑶池天女,亦非仙女,而为妖怪。 一长舌妇揪着丈夫耳朵,拎至岸前,说道,“道长,我家这口子被那妖女迷了心智。家中青黄不接,他却偷了钱去买请帖。现如今家徒四壁、小儿夜啼,连饭也吃不饱。可否请您赐下符咒,保我一家平安。” 道士慈眉善目,听罢便从丹炉取火,焚烧其身,男人一阵咿呀大喊,旁人却纷纷叫好。三个呼吸后,小童取神水泼之,这便是驱邪成功了。 妇人大喜,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磕头拜退。她前脚一退,后脚便又有一人上请降魔。一时之间,人流如海浪,拥拥挤挤。 另一边,天女总算被抬下莲花台,仙阁弟子左手提剑,右手提篮,篮上白布一掀,皆为金灿灿的大元宝。侍女一边朝来客发金元宝,一边说道,“有贼人残害天女,失了诸位雅兴。待仙阁查出缘由,定还诸位完整的天女舞。” 有朱颜白骨在前,现今谁又敢再看天女舞?然宝剑锋利,元宝璀璨,不多时,人便剩了七七八八。 “诸位可是另有要事?”侍女见还剩几人,抬眼问道。 “我想求见天女!”有好事者不由分说,往阁内推挤。 侍女拦住,“天女不便见客。请回吧。” 那人不听,只喊道,“非要拦我!我要求见天女!” 侍女手起剑落,一无头尸体坠于台上,鲜血淋漓。而后她又问道,“诸位可还有要事?” 忽又有一人回答,“我要求见天女!” 旁人皆讶然观去,不知何人如此大胆。 柳明不躲不避,掏出一物来,“我与天女乃旧识,有此物为证。” 侍女接来一看,竟为一金步摇。上琢凰鸟,以珠串为尾羽,不似凡物。她与其余人商量,不久便回道,“你先候着,我去通报一声。” 李铭趁此机会,问之,“你竟与那天女为旧识?” 柳明憨憨一笑,“陈年往事。此地不方便告知。” 说话间,侍女回返,向他行礼,“天女有请。” 柳明顿时指李铭、张帅,“他二人亦为。” 侍女只看了一眼,“三位有请。” 至于后来者如何,非三人所能知。 天女位于鸾凤阁内,中间立一屏风。三人只窥得天女身形,不见其貌。想来无一人可接受容颜老去。故而他们并未称奇。 侍女纷纷退去,只余四人。天女问道,“可是落霞关柳明?” 柳明立刻回答,“正是。” 他听天女声音嘶哑,只觉心如刀绞,恨不能代其受过。 “唉,当日与君惜别,未料相逢竟是如此不堪。君仍意气风发,妾已年华老去。可悲,可叹。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柳明更觉心痛,忙回道,“天女莫悲,我还有一法。” “那法子可为传闻之仙人不老泉?”天女先是一喜,复又叹道,“唉,多年前我们未能寻到,今日也未必寻得。如今想来,世间又哪得仙人?哪得仙境?仙人不老泉,不过好事者编造之物,竟引得无数英雄豪杰寻踪觅迹。” 柳明亦垂头丧气。 李铭折扇一开,“仙人不老泉?” “此为记载于《山海异闻》之物,其内写道‘灵山有泉,名曰不老。涓涓兮自天上来,饮之可与天地同寿’。”柳明摇头道,“可传言便是传言,异闻便是异闻。多少人寻觅仙人不老泉,皆不可得。” “里面既说灵山,不知可有名为‘灵山’之地。”李铭问。 “并无。”柳明道,“世人皆认为灵山乃仙人所居山脉之戏称,实为虚无缥缈之地。” “那岂非无迹可寻?” “当然不。世间传闻有千千万万,却唯有不老泉或有其实。” “哦?” 柳明轻咳一声,背出一首诗来: 世人皆知仙不老,仙人酒醉怜君老。 抬手一指接天泉,掷杯垂得焚天海。 挥毫泼墨洒山河,山河颠覆又几何。 帝王举手摘星辰,星陨凡尘未得生。 乞儿觅得桃源处,桃源处下鸡鸭棚。 宴去归来观岑寂,今去何日盼山归。 红颜朽骨哭人老,朝起阁去无人咾。 尸寒入海离人嚎,游仙捡得金步摇。 步摇无趣云不及,小童跪地哭唧唧。 唇红珠霞金缕衣,观者遥问天女名。 “此诗为朝廷某次祭天时,祭坛上砖石所示。当时皇帝下令彻查,却一直未能找到所刻之人。后有闻当日天犯霞光,云中似有人影。于是,此诗便作为仙人给予世人点拨。可能仙人当真饮了酒,当真醉了吧。我们找不着,是道行不够。” 天女惭愧道,“妾亦曾尝试寻找不老泉,可妾着实驽钝,窥不得仙人之意。” 柳明当即拍案,“天女!请您放心。在下虽驽钝,却也有神童之名。愿为天女搜寻不老泉。” “公子这番情意,妾心领了。可人生老病死,乃为常态,强求不得。公子万望珍重,莫要要为区区贱婢作苟且之事。” “天女放心。我自由分寸。” “公子既有此心,妾亦可助公子一臂之力。公子此番行当,皆由仙阁负责。妾如今无脸见人,不能与公子同行,请公子见谅。” 柳明又是摇头,“我不习惯有人侍奉,天女好意心领。此番寻求不老泉乃我个人主意,与天女无关,亦与仙阁无关。在下告辞。” 而他果真起身辞退,李铭随即跟上。 柳明这才与他告别,“李兄,刚才你也听闻,我将去寻求仙人不老泉。萍水相逢,甚是投缘,今后若有机会,定与李兄把酒言欢。” 李铭只轻扇折扇,笑道,“山高水远,柳兄一人无人照应。我方才乍闻不老泉传说,心有所好。若柳兄不嫌弃,我愿与柳兄一同前往。” “可此番行程,必如刀山火海。李兄年纪轻轻,何必趟这趟浑水?” “年少轻狂。不轻狂,则为老。” 柳明见他所见若闻,用得活灵活现,不禁哈哈大笑,愿与此奇人结伴而行。 九.柳明旧事 天女感其赤诚,留几人住宿一宿,并赠以金丝宝甲、银票数十张。侍女传其言,“若公子缺盘缠,可于钱庄报上仙阁之名,仙阁所有供君取之。” 柳明当然不允,可天女拒不见客,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李铭观他二人,虽道旧识,却恭敬异常,不免问道,“你与天女当真为旧识?她怎对你如此疏远?” 柳明却是一副理所当然,“天女自矜,往日亦十分客气。只谈公事,不谈其他。” 柳明便又说了他与天女之旧事。 原来,柳明少时多叛逆,父亲让他习文,他偏不学,随意找了个乞儿拜师学艺。父亲让他操持家业,他偏不要,提一把剑便去闯荡江湖。 可别人家闯荡江湖,无不志向高远,不是武林盟主,便是江湖大侠。他这等赌气之举堪称贻笑大方。故而,柳明想方设法令自己名正言顺。 于是,他写下家书,告知父亲,自己去找仙人不老泉孝敬他老人家,勿要挂念。 可不老泉何其难觅,他游荡几年,都不曾寻得踪迹,年少热血亦被冷水浇灭。恰逢父亲传来家书,劝其归回。 柳明思乡之情陡升,回想自己至今一事无成,家父亦垂垂老矣,不由感叹人世太短。他已浪费数年,莫非还要继续当个浪荡子? 可他心下又有些许不甘。不甘两手空空,连寿礼都备不到上好的。所以柳明心想,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去寻不老泉。 若能找到,将其赠予父亲,便是最好。 如若不然,便是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老老实实回落霞关当他的少主。 柳明提着剑,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待他反应过来,已是走入群山之中。 林间骚动,柳明以为来者为山中野兽,未曾想竟迎面飞来一为仙女。其貌颇得日月之色,繁花亦不可与之媲美。谈莲略显庸俗,谈梅略显寡淡。柳明掏空了肚皮,也想不出该如何描绘仙女之颜。 那仙女见着柳明,飞身落下,声如清泉,“小兄弟,你可知此为何处?” 柳明脸上一红,只因仙女衣衫破陋,其间多有裸露。他闭眼,脱下自己披风,递给仙女,“我也不知。” 仙女见他闭目,更是替她遮掩全身,不觉笑道,“小兄弟可知来时方向?” 柳明脸色更红,不过此为羞愧之红,“亦不知。” 两位迷路之人,于此相逢,亦为有缘。 仙女告诉他,自己为寻不老泉而来,却不慎迷失方向,困死山中。所带干粮亦告罄,不得不以打猎为生。 “我也为不老泉而来。” 柳明讶异,他寻不老泉赌气成分居多。纵是寻了多年,心里却也不认为它是真的。可眼前这位姑娘,年轻貌美,正值花季之年,又何苦在这偏僻山中提心吊胆、连眉都画不得。 他将心里话问出,仙女也不恼,只起身转了一圈,“公子看我相貌如何?”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公子对此可还喜欢?” “自是当然。哦,不,姑娘我并无冒犯之意。” “我自当知晓。”仙女于火堆前踱步,“你看我,与他们看我,略有不同。” 柳明一时无言,那仙女又问,“公子行路时,可曾见过老枢?” “见过。” “观之如何?” “命不久矣,却苦于生计,十分悲惨。” 仙女笑了笑,“公子你看我为怜惜,愿与我共患难。看老枢便是怜悯,慨叹一声继续行路。公子,你说,相貌重不重要?” 柳明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听她继续说道,“那老枢或许也曾有闭月羞花之颜,可再好的相貌都敌不过年华老去。终有一天,我亦会如她那般,白发苍苍,貌如枯树。届时,我又会如何?” “如今我还能抵御山中野兽,不畏风雪。待我老了,风寒便有如催命符,四肢无力,又怎能来此山中,寻觅不老泉呢?” “可不老泉是真是假尚未得知。” “我来此,不过为求心安罢了。” 而后柳明果然也被困山中。他二人苦寻出路,却总回到原处。晚秋已过,冬至将来,天气渐冷,柳明便剥下兽皮,拔下兽毛,做出御寒的衣物来。他还搭了间木屋,邀仙女住下。 此时他尚且不知仙女名号,只姑娘姑娘地喊着。而仙女已不曾询问他姓甚名谁。饶是如此,山中不知岁月,冬雪消融,春风又起。 “我始终不曾追问她来历,她亦不曾追问我之过往。后来我们终有一天出去了,又追寻不老泉许久。某天我忽然厌倦了,问她是否愿意跟我回落霞关。她只问,若我年华老去,你可会爱我如初?我回答当然。她只笑笑,并不回答。” “后来你们可曾找到不老泉?”李铭问。 “没有。后来我们于一场洪水中失散。当我醒来时,我们原先约定之处只有一支金步摇和一纸书信。信上写道,妾为仙阁天女,待君久矣。我便马不停蹄赶往仙阁。还好,天女仍是惦记我的。” 李铭听罢,亦叹息一声。“柳兄寻找不老泉久矣,不知可有些许方向?” 柳明沉言道,“我也不知。不过早些年我走过山川不计其数,不老泉定在我未行至的区域。” “天下之大,按这般找法,归来之时唯有一地朽骨。据我看,还需从那首诗中寻找线索。不知可有青年才俊对其解读否?” “古籍记载此诗曾轰动一时。我曾细品,发觉唯有前两句与不老泉有所关联。后几句无不记述王朝更迭,百姓疾苦。故而皇帝断定其为反诗,有谈论者斩首示众、株连九族。据书上所述,共有一千六十人受牵连。不过此诗相距甚远,我也不知真假。” “相距甚远?大约多久之前?” “待我想想。我手中古籍,记载为谌言帝时期,据今约一千八百年。而就在谌言帝焚人后第五年,启夏朝覆灭。讽刺之事在于,起义军打出的名号正为——焚天皇,诛暴君。” 十.疑点 焚天皇,诛暴君…… 青云阁内,李铭于心中又将那首诗背诵几遍。他与柳明相约,明日辰时出发前往唐华道,唐华道乃江南交通枢纽,消息灵通。瑶池天女一事或可引发新一轮探秘之旅,凭一己之力寻到不老泉未免过于异想天开,柳明前半生已证明此为自狂。 “焚天皇、诛暴君……”李铭边煮茶边念叨。 张帅忍无可忍,斗篷一掀,“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无不无聊?这种事对着诗观剧一次不就知晓了?啊呸!什么知晓,是知道!这里人说话都一股奇怪调调,听得我自己说话都奇怪起来。” “我看你是憋不住了。”李铭也不再用那副文绉绉的腔调,“你玩解密游戏会先去搜攻略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答案,过程就会更无聊。解密游戏的可玩性就在于解密的过程,如果能靠自己的本事将迷题解出来,最后获得的成就感够你兴奋一周。” 张帅一脸冷漠,“说实话。” “其实是没法观剧。”李铭的观剧只对具体对象能发动,一首众人传诵的诗歌,哪怕写在纸上也是无法观剧的。除非他能见到一千八百年前的那个祭坛,柳明的古籍或许也可以。不过他说古籍早已毁坏,还好自己先行看过,这才记在脑里。 “抬手一指接天泉,掷杯垂得焚天海。” 见李铭又开始念诗,张帅无聊地摘下盆景的树叶,往水里打水漂。“难得来这么好玩的地方,你却把又把自己关房间里,想一首破诗。” “难得来这么好玩的地方,你却不出去玩,尽盯着我想一首破诗。口是心非,送给你。”李铭调侃他一句,起身摇动门外铜铃,唤来侍女。 “不知仙阁内可有谌言帝野史?” 侍女但摇头,轻声答道,“仙阁只谈风雅,不谈其他。” 意思便是没有了。 侍女走后,张帅开口说,“你可以再去找柳明。” “我要的不是他人口述,而是记载着当日的史书。” “有什么不一样?鬼知道写书的人怎么写的?” “当然不同。观众跟别人说起某部电影时,往往会加上自己理解。换而言之,你从观众口中得到的知识本身便充满了偏见。像这种猜谜游戏,先听人分析,与先看迷题后分析将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先入为主,在哪里都适用。” “如果这首诗来源于祭坛的故事也是错误的呢?” “我起初也有怀疑。不过这种事印证起来很容易,翻一下谌言帝时代的史书就行。如此大的事,不可能不记载在里面。唯一有疑问的点,只有写诗的人是谁?是谁刻在祭坛上的?” 古代将不知原理的事认定为神鬼之事太过正常,他们甚至会将符水作为药物,光明正大地上街贩卖。祭坛突然显字,看上去很诡异,可实际上有很多戏法可以做到。比如在原先位置涂一层泥盖住,祭祀之时往上泼水,祭祀官假装突然出现一行字再用手擦干净完全可以做到同样效果。可是,围观群众只会看到是祭坛上突然出现了一行字,将其作为仙人显灵也不足为奇。 另外还有一事,柳明今年多大? …… “嗯?我十七离家,如今二十又八。” 大船徐徐前行,他们将经过太白湖,于义乌港靠岸。再雇辆马车,前往唐华道。 临别时,天女未曾远送。不过柳明回头之时,尤见霓裳羽衣。 “李兄,怎突然问起此事?” “没什么,不过一时好奇。对了,柳兄可知何处留有谌言帝史记?” 柳明未曾多想,脱口而出,“若论天下诗书,唯有春秋山大儒书院敢称第一。” “柳兄,我有个提议。” “请讲。” “大儒书院或有不老泉线索。” 柳明一听,很是不解,“为何?” “你之前曾言起义军以焚天皇为由诛暴君?” “不错。” “你再观诗中第二句,掷杯垂得焚天海。均有焚天二字。” “焚天并非生僻之言,或为巧合。” “此诗现于谌言帝祭坛,亦为巧合?谌言帝焚人后五年,朝代更替,恰如诗中所言,亦为巧合?巧合、巧合,十之存一为巧合,十之取九皆为烂果,亦谓巧合否?” 柳明略一思忖,答道,“有理。” 于是二人商定目标为大儒书院。 船方驶出仙湖,柳明便见得有鬼祟之人围船而来。观其相貌,无不凶神恶煞。 来者不善。柳明心中警惕,握紧手中剑,高声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船中跳出黄襟人士,举大刀。“海鲨帮想请小兄弟喝杯酒。” “无缘无故,谈何对饮?!此等谎话怕是三岁小孩都骗不得。再不言明,休怪我不客气!” 领头人脸色一摆,“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口小儿,我知天女留你一宿,定将不老之谜告知于你!还不速速招来!” “无凭无据,不老之谜从何说起?”柳明辩解道。 “呸!”领头人啐了一口,“那日妖女一夕之间容颜变幻,众人皆知。你道她如何做得?” “我亦不知!” “待我细细盘问,再看你知不知!” 领头人大刀一扬,船中跑出十数小卒,举一弓箭,再看其他船只,无一不同。一声令下,箭雨横飞,火光骤起。 他们分明想烧船! 柳明急忙举剑抵挡,口中喊道,“张兄!你带李兄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听得羽翼呲响,第二波箭雨已至。箭尖火炎没入船板,顷刻间烈火肆虐。 领头人不觉哈哈大笑,只因他早已派手下布好渔网,一旦柳明弃船而去,便如临天罗地网。他心下越发得意,自觉不枉等候一天一夜,连声骂道,“小子安敢猖狂?还不束手就擒?” 而后一手下突然哀嚎,直直坠入湖中。领头人回头一看,又听得一阵痛呼于身后传来。 待他再次细观,身边接连几声惨叫,最后竟是除他之外皆落入湖中。而领头人却连何人所为都未见得。 “何方鼠辈!鬼鬼祟祟!还不现形?!” “你自己跟不上我的速度,难道还要怪我不给你看?” 领头人身形一滞,缓缓背过身。 一人正立于船头。 十一.路遇埋伏 再回李铭那处,火势凶猛,烧至舱中,浓烟滚滚。 柳明冲进船舱,忙道,“李兄,我们需得弃船而逃!你可会水?” 李铭摇头,“柳兄,四周皆湖,我游不到岸上。” “游不到也需一试。快——” 李铭按其手,平静道,“莫急。柳兄再看。” 柳明一愣,贼人不知何时停住呐喊,只听得烈火焚木。 “我那同伴,武艺高绝,区区小贼,不足挂齿。”李铭言尽,张帅自船窗闯入,一手拎一人往舱外跳去,将二人置于贼人船上。一举一动,随性自如,无半分吃紧,似出游一般。 柳明不知张帅武艺如此高绝,只当他小厮之辈,现今方知鱼目混珠。相传武之极致即返璞归真,当日多作吹嘘之言,未想实为境界不到。愧矣,愧矣。 柳明低下头颅,不敢再轻视他人。好在李铭察觉他情绪不对,圆场道,“湖上多变数,尽早上岸为妙。” 一时无人应答,仅一小船摇摇晃晃。说来也妙,来时众人悠然观景,恨不能多留十天。去时急急忙忙,恐多留一日。这不,柳明担心袭击,多环顾,哪还顾得上什么太白之景。倒是李铭不慌不忙,摇一折扇,纵情山水之间。 船只靠岸,柳明一跃而起。他前脚上岸,后脚便有一大网从天而降,网间可见银光闪闪,为有毒之兆。柳明右手一抖,鹰钩卡入树间,随后用力一抓,身体于空中转向,躲开罗网。 可他未曾想到,树枝之下又藏有黑衣人,身形矮小,难以发觉。匕首刺出,逼得柳明以剑鞘抵挡。此时他双手一手持剑,一手拽绳,无暇顾及其他。 其余黑衣人见状,顿时往船冲去。腰中软剑抽出,直指李铭。李铭脸色变也不变,黑衣人心喜,攻势一顿,软剑再不可往前一寸。原是斗篷人以空手接剑,五指并握。 黑衣人大惊,他软剑虽细,却削铁如泥。而此人徒手握之,连一滴血都见不得。何许人也? 一击不中,黑衣人顷刻弃剑逃窜,却听李铭说道,“留下一个。” “要活的。” 斗篷人忽而消失,黑衣人只觉脖颈处一阵疼痛,便一头栽下,不省人事。柳明仍与其余人缠斗。 他们见计划失败,打出虚招,逃之夭夭。 柳明怒气未消,他自知必行凶险,却未料到刚出仙阁便遭埋伏。观其布局,哪是一时兴起?分明有意图之! 他收起鹰钩,“没事吧?” “无妨。”李铭这才从船上徐徐走下,掀开黑衣人面罩,露出模样。 柳明刚想提醒,勿要随意触碰,忽见李铭双手手套,将提醒吞回腹中。 “你可识得?” 柳明走上前端详,“不识。” “那就巧了。刚出仙阁,便遇埋伏。” “贼人之心不死,前路危矣。”柳明出剑,李铭拦下。 “他还有用。” 柳明不解,将剑收回。想来张帅武艺超绝,留他一名亦是无妨。 众人赶往太白驿站,见到行人,方才放心。驿站乃朝廷所设,后又有多方势力扶持,江湖人一般不会于此地动手。便是仇人相见,亦双目一瞪,改日再战。 故而柳明顿觉神清气爽,如释重负,朝李铭问道,“李兄,御术如何?” 李铭看了眼骏马,又看了眼马车,微微摇头。柳明知晓他不愿骑马,便掏出一张银票,往掌柜桌上一拍,“买辆马车。” 似有笑声叠起,掌柜的一愣神,回答道,“客官,市马禁令久矣。” 柳明闹了个大乌龙,未免面红耳赤,他先前赶往仙阁,一路走水路,不知市马禁令。忙道,“唐华道怎么走?” 掌柜的回答,“车行两日,三十文。” “可否快些?” “快马加鞭,五十文。” “就它,即刻前往!” “好嘞!” 掌柜的顿时喊一车夫,扬起旗帜,风风火火驶出太白驿站。只花了一天,便至唐华官道。期间那黑衣人但凡有苏醒迹象,张帅便补上一刀。嗑噔一声,好不凄惨。车夫恍若未闻,专心赶路。 又过一炷香,马车一停,便是到达唐华道了。 唐华道四通八达,车来车往,往来多商队、镖车。故街道多为酒楼、客栈。 “李兄、张兄,这唐华道中要论驿站,还是?鹤驿站最为妥当。?鹤驿站筛选车夫必先试其功夫。咦……张兄,你怎么蒙上双眼?” 张帅一路把玩蒙面巾,柳明未做他想。可自蒙双眼……他却是不懂了。 李铭瞄了眼,淡然道,“他在练功。” “练功?”是了。习武之人依赖目力,故多数武者一至暗处便不知所措。张兄定是为了克服弱点,才蒙上双眼。刻苦至此,钦佩钦佩。若非自己功夫不到家,他也想自蒙双眼,锤炼武学。 行至半路,又被人拦住去路。柳明正要发火,右手上方传来笑声。 “小兄弟,咱们又见面了。今日可有闲心叙叙旧?” 那雍容华贵之人,不是周稽又是谁? “他怎会在此处?”上楼时,柳明轻声问道。 “哎呀?柳兄不知吗?这唐华客栈,乃在下所建。”周稽于梯前等候,“当日一别,甚是挂念。未想今日有幸再遇李兄,太巧!太巧!来人!将我那壶云梦游仙拿上来。不今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 “哎?这位小兄弟莫不是受了伤?快去请杜大夫……” “不必劳烦。”李铭打断道,“他不过一时兴起,尝试自创绝学。” 周稽感叹道,“大隐隐于市,先前未曾想过小兄弟竟为绝顶高手,迈入宗师之列。我还未见其出手,不知他与七星孰强孰弱?小兄弟可要比试比试?” 李铭拒绝道,“比武一事,日后再谈。舟车劳顿,需得整顿一番。” “自然,自然。有请。”周稽掀开门帘,一阵熏香扑面而来。后起琴瑟,靡靡似有软香窃玉。 周稽不悦道,“我这兄弟,皆有识之士,尔等奏此靡音,还望入那庭院宫墙否?退下。退下。” 琴师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美人垂泪,惹人怜惜。 十二.天女不老 熏烟缭绕,富贵公子端金杯,拇指上玛瑙耀眼。 “不知诸位可知,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周稽道。 李铭不动声色,与之周旋。“莫不是瑶池天女一夕之间容颜苍老?” “正是。短短两日,不老泉传闻如原上草木,生而又生。” “我有一事不明。” “公子有何高见?” “为何总有不轨之辈将苍老与不老泉等同?易容呢?换位呢?” 周稽大笑,轻敲金杯,“公子,敢问人言归谁?” “自己?” “错。”周稽道,“若有黄金千两买你一句‘我猪狗不如’,应否?” 柳明眉头紧蹙,“自是不。” “若是黄金万两呢?” “亦不。” “若你家境贫寒,家中老母病重,幼儿无依呢?” “这……” 周稽见状,嘴角微抬,手握胜券,“再者,如若你只道‘我不如狗’,听者却与别人称你方道‘我不如猪狗’,后人又信哪句?后人又将此句传遍街头巷尾,届时纵使你意气难平,与君对峙,那又如何?你便是没说,也得为说了。只因人趋利避害之心,舍生取义多为戏言。让你委屈,与让自己委屈,多选后者。” “话已至此,君尚断定人言归自身否?”周稽微微摇头,“非也,非也。” 李铭道,“周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不知您是散财的,还是拿财的?” “哎,小兄弟,我区区一名小卒,何来翻天覆地之能?不过以贱人之躯,妄成仙道。” “可您方才还道人言可畏。” “此事为有心人利用,推波助澜,背后纠葛我一概不知。”周稽轻道,“可天女手中握有不老泉隐秘,却是不假。” “一派胡言!”柳明拍案而起,李铭拦下。 “柳兄,息怒。周公子既言明,必有其道理。” 周稽叹道,“李兄敏锐,不错,我确有天女饮不老泉之铁证。” 他一拍手,婢女遂执一宝盒。其内有画卷。 “据我所知,仙阁于五百年前成立。当时天女亦引得江湖动荡,有一画师,自称白鹤散人,为其作画。此乃真迹。” 婢女展开画卷,画上美人栩栩如生,柳叶眉、桃花眼。美极,美极。 “而后四百年,又有画师为天女作画。此为后一幅。” 周稽左侧婢女亦开盒拿画,画上女子倾国倾城,端其相貌,竟与五百年前天女长相极似。 柳明不可置信,“这……” “如此,兄台可觉天女无辜否?仙阁、天女……皆与仙人相连,不知是仙阁祖师先遇天女,得其点拨,建立仙阁。还是仙阁祖师先立宗派,再遇仙女。其间曲折,我自然不知。只是,巧啊,太巧了。” “周兄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哎,小兄弟。见外了。我便是自觉驽钝,这才邀您共饮。”周稽又道,“我一不懂经纶,二不懂武艺。全身上下,唯有鱼目尚可。商人嘛,不是靠嘴去说,我手上店铺上千,若一个个去说,怕是一年七百二十天亦不足。商人靠的是眼力,发掘客人的眼力,发掘商品的眼力,还有发掘人才的眼力。那日临仙湖上,我一见小兄弟,便觉你并非凡人,有仙缘。说不准便能找出不老泉。” “周兄如此看重,李某惭愧。” “哎,小兄弟莫学儒家那套腐儒之论。有才便是有才,无才便是无才。有才之人拿千两,那叫应当。无才之人拿千两,那叫走狗屎运。我看你们既来唐华道,想必有了些启发。可否说来参考参考?” 周稽此言一出,李铭不吝赐教,“敢问周兄,家中可有谌言帝野史?” “史书没有。话本倒有几个。不过我想小兄弟想看的怕是大儒书院里的《游仙传》。” “《游仙传》?” “虽名游仙,却为史书。乃当时史官所记。小兄弟也不必赶往大儒书院,我诵于你听。‘帝二十年,佛山有云,霞光万里,西来金仙。仙人酒醉,落入一农家。见其家徒四壁,瘦骨嶙峋。问之。答曰君王暴虐,苛政徭役,驱赶贤才,重用贪官,民不聊生。仙人不忍,飞至京城。一路尸骸遍野。行至京城,歌舞升平。城内酒池肉林,城外乞丐如林。叹为观止。’。” “游仙怜悯世人,助其良多。未想老君召回,告之曰违逆天机,此乃众生命数。游仙反问,汝为何断言?老君拂尘一指,天书在此,尔可一观。游仙观之,方晓世间命数。遂留诗一首,以儆效尤。” “谌言帝见其诗歌,大发雷霆,怒火冲天。忙令下属焚烧油嘴滑舌之鼠辈,又血洗忠诚良将。终至灭亡。谌言帝逃往东海,贵妃苦其久矣,于东海之上焚烧战船。相传谌言帝哀嚎七天七夜,方才死去。” 李铭听罢,喃喃道,“掷杯垂得焚天海。莫非焚天海便为东海?” “确有此说法,可东海之大,不老泉又在何处?” “不,东海在下半句。” “抬手一指接天泉?自然为不老泉。《山海异闻》中写道,涓涓兮自天上来。李兄……这是为何?” 原来在周稽谈论时,李铭随手将金杯掷出,置于地上。周稽并不不满,只为好奇。 “掷杯。”李铭回答。 “哎呀,这倒是个好法子。仿仙人行事,或可体验当时之景。”其实周稽此言乃奉承之语,若当真如此简单,不老泉传闻便不会留至今日。 众人苦苦思索,忽听得李铭道,“拿舆图来。” “舆图?小兄弟可有线索?” 周稽家缠万贯,区区舆图自是不在话下。他见李铭对着舆图思索,也不追问。 “东海至西部雪山之间,可有桃源异闻?” “桃源异闻?”周稽先是一惊,后遗憾摇头,“甚多,甚多。且多不实。” “那……此线之上呢?”李铭一指划去,于舆图之上划出自东海至西部雪山的一条长河。 周稽观之,反复思忖。“哎,我学识浅薄,只恨幼时偷玩逃学。小兄弟请稍等片刻,詹知亦处唐华道,他博古通今,待我请他前来一观。” 十三.解题 詹知确在唐华道,他若回春秋山,此为必经之路。而唐华道内,客栈皆与周稽有所往来,故而詹知一举一动,皆于周稽目下。 这不,他说片刻,就是片刻。 茶水尚温,便将詹知请了过来。 詹知半躬身,“见过李公子,柳公子,还有这位……” “张帅。” “哦,张公子。” “行了,我们相识已久,不必讲客套话。李小兄弟正研读游仙诗,你可帮上一帮。” “游仙诗?”詹知笑意更甚,“说来惭愧,我自诩饱读诗书,却于解谜一行一窍不通。怕是帮不上什么。” 话虽如此,詹知却行至桌前,问道,“李公子所问为何?” 周稽轻哼一声,对其秉性甚知。 李铭又一次划出长河,“此线所过之处,可有桃源异闻。” 詹知略一思忖,点在一处,“线上没有。边上倒有一处。此地名椮溪,袁登祥故乡。袁登祥乃祁儒朝宰相,曾作诗一首。称其故居为山中桃源。” 李铭听得直摇头,“既为宰相,必然不是了。我想要民间传言,身份越低越好。” “李公子可得失望了。”詹知道,“唯有身世显赫之人才可读书识字。桃源本为诗中意境,乃虚构之所,实为避世之意。山野村夫只认桃园,不识桃源。又怎会有桃源异闻,怕皆为神鬼之说与那桃花仙吧。” “焚天海指实地,桃源却为虚处?” “李公子有何事不明?” 李铭先指东海,“相传谌言帝焚毁于东海,游仙诗又自其而来,我便先将焚天海看作东海。” 随后,他又指着西部雪山。“焚天海为下半句,上半句却道接天泉。你们因诗从游仙,故而认为接天泉乃不老泉,可如果舍弃游仙之说,只作诗歌来观。岂非与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有异曲同工之处?所谓接天泉不过夸张说法,实则指地势落差。泉水自天上来,实为雪山雪水融化,自高山流下。我认为,游仙诗第二句,便指自东海至西山之间。再看掷杯动作,是否与河水由高至低,汇入东海极为相似?” 其余人一片思索,詹知点头道,“有理。李公子方说桃源,可由第五句‘乞儿觅得桃源处,桃源处下鸡鸭棚’所发?” “正是。其他几句,却是过于宽泛,不知所云。” “宽泛?是有几句意味不明。不过在我看来,还算环环相扣。” “嗯?”李铭不通诗歌,露出疑惑之色。 詹知侃侃而谈,“公子可知,写诗亦有三层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詹知微微一怔,周稽已与柳明下起棋来。张帅则背靠木栏,一动不动。 “公子好文采,不过却与写诗三重境无甚关系。写诗第一境乃入门境,讲究平仄押韵、对立工整。第二境为登天境,用词华丽,内容匮乏,看似精妙,实为空洞。其内多无思想,堆砌典故。第三境为归墟境,至此境界即返璞归真,以情写诗,情至诗出。游仙一诗,看似宽泛,却时刻围绕帝王、百姓、山河。读之可通《游仙传》内百姓疾苦。” “你看,这句帝王举手摘星辰……”詹知提笔写下,“人又怎摘得星辰,故为隐喻,意指帝王坐拥天下,可任意妄为。” “再看此句,乞儿觅得桃源处。虽言乞儿,可谌言帝在位时期,天下除去官僚豪绅,只剩乞儿,并无平民。此句便意指百姓渴望安居乐业之所,期盼皇帝让位。而后几句,便是用青楼妓女,新老更替,代指朝代更替。最后唇红珠霞金缕衣,观者遥问天女名。即为战事已了,天下太平。” 詹知又感叹,“当时谌言帝以其反诗,倒也并非无凭无据。” “詹兄,你认为游仙诗乃讽今之诗,我却不然。” “公子有何高见?” “世人皆知仙不老,仙人酒醉怜君老。你忘了此句。如若作诗之人妄图讽今,何故编造个不老泉。去掉前三句为何不可?” “可能他身份特殊,不便直言。需以游仙自称。” “这也不通。若他有心,随《游仙传》里所述,怜百姓苦更为合理。何故写道怜君老?”李铭道,“詹兄方才所言,乃由后往前推论。可一般人看诗,该由前往后。世人皆知仙不老,仙人酒醉怜君老。才该为第一句。意为仙人酒醉,怜惜世人易老,故留下不老泉。以此类推,接下来,该讲述不老泉所在。” “第二句方才已分析过,暂且不谈。第三句,挥毫泼墨洒山河,是否便为舆图?舆图由笔墨所画,舆图之画亦为山河之画。后半句山河颠覆又几何,我却不明。再往下,思路却十分跳脱。不过以之前所推,应当藏有不老泉具体位置。” 詹知沉思道,“可后几句,便是没有典故了。” “桃源为虚处……人亦无可摘星……如果不老泉为真,焚天海为真,那摘星辰便为假,觅桃源亦为假……后三句便不该指实景……而该作虚构之物。” 詹知不解,“不就是我先前所言,帝王暴虐,百姓穷苦?” “不。不对。”李铭反驳道,“谌言帝昏庸乃实情实景。后三句该往虚处联想……不去想象现实之物……而是……另一种……虚构的……无需通过典故寻找的……线索……” 二人苦思冥想,宴席已撤下,婢女奉上茶点。詹知脑内如被积尘填满,他对着窗,眉头紧皱。没了谈论之声,房内只余一片寂静。婢女亦放轻手脚,生怕被人骂了去。忽听得李铭大喊一声。 “我懂了!”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立刻扰乱房中平静。 周稽与柳明纷纷直起身,右手擦过金杯琉璃,亦置之不理,“李兄,你解出了?” “不错。”李铭大笑道,“差点被它绕进去。游仙诗、游仙诗,看似为诗,实为字谜!” 十四.日咎山 “字谜?!” “不错。正是字谜。”李铭提笔写下游仙诗后三句。“帝王举手摘星辰,星陨凡尘未得生。这帝王、凡尘均为障眼法。此句重点在于‘星’字,前半句有星,后半句亦有。上半句摘下‘星’字,下半句‘星未得生”,即尚未获得’生’字。星下去掉生字,为日。” 李铭于一旁写下“日”字。“乞儿觅得桃源处,桃源处下鸡鸭棚。此句詹兄读起来可有怪异之感?” 詹知答道,“有。上半句并无不妥,下半句却一窍不通。桃源本为地名,桃源之下便为泥土。又怎会有鸡鸭棚?” “詹兄又是将它作为实景思考。事实上此句与桃源无关,换做任何地方均无不同。关键却在‘处’字。处下有鸡鸭棚,听来匪夷所思。可如果将之作为字谜,便是‘处’之下还有一字。此字为何?” “鸡鸭棚。鸡鸭棚又为何字?诸位往下一观。下一句,便为宴去归来观岑寂。说明乞儿于桃源赴宴。今去何日盼山归,讲的便是乞儿赴宴之后,盼望桃源再度归来。他盼山么?盼桃源么?不!他盼的是宴!宴上做甚?吃!乞儿于桃源尚可‘吃’,离开桃源只剩‘乞’,故而他留在桃源的那字便为‘口’!‘处’下加一‘口’为‘咎’。” 李铭又于“日”字后写下“咎”字。“前有三句,后也该为三句。故而仅剩一字。宴去归来观岑寂,今去何日盼山归。此句却是无需多想。‘岑’字去‘今’即为‘山’。‘山’字归来即为‘岑’。故而这最后一字,便是‘山’。” 李铭写下最后一字。三句合为“日咎山”! “日咎山?!”詹知以手指舆图,“我知它在何处。昆山之南,沅溪之北。绥州平德县。正于方才那条线上。另外,公子该练字了。” “即刻启程。”周稽立即吩咐下属准备车马。 …… 自唐华道至日咎山,最快也需十日。常人舟车劳顿,定身体不适。 好在周稽一路随行,锦衣玉食、车行平稳。有他照应,倒无不适之处。 “李兄,那黑衣人身上莫非另有隐秘?不然你为何只打晕,不处置?”周稽问道。 “并无隐秘。不过练手之物。” “练手?”詹知放下茶盏,笑道。“公子有向武之心?我倒可以授你几招。” “哎。小兄弟,莫听他言。学了他心法,他便可自称汝师,你便为春秋山弟子。这名头一甩,一生便逃不掉了。武艺高绝又有何用?不过作打手行当。千万两一出,门派宗师尽归我手,听我号令。” “周兄言之有理。不过此乃我之夙愿,不足为外人道。哦,詹公子亦不必如此客气,我只想试些三脚猫功夫,未有修习武道之念。” “李公子言尽于此,我亦不会多劝。若有朝一日,公子反悔,尽可来我春秋山。我必恭候大驾。” 休憩时分,李铭果真于院内泼醒黑衣人。黑衣人不明就里,方睁眼便见一柄飞刀。 狼狈躲开后,见是李铭,忙跪地求饶,“大侠!饶命!我鬼迷心窍,得罪大侠您!还望您宽宏大量!饶我一命!” 李铭又拿起飞刀,“我会宽宏大量,嗯……九日后。” 九日?!黑衣人怒火陡生,却又一柄飞刀飞来,他见当日斗篷人不在,又觉内力畅通无阻,心中发狠,跑至李铭身前,向其一掌拍出。 李铭往右一躲,回手又是飞刀。 黑衣人又拍了数十掌,越发心惊。只因他每一掌均被李铭躲过。起初,李铭尚且狼狈逃窜,次次擦过边缘。后来他身行越发飘忽,竟像…… 竟像游仙步?! 游仙步乃仙阁祖师所创,非其弟子不可学。而仙阁又只收女弟子,李铭怎可能会游仙步?! 再看其飞刀之上,隐隐有日炎闪现,分明为羲和真经之赤炎指法! 不、不可能! 怎有可能?! 黑衣人眼前一黑,不省人事。李铭停手,原是张帅打晕了他。 “怎么了?”他刚才吩咐张帅看门,不让外人进入。 “柳明过来了。说起来那家伙一路上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张帅跟李铭并不在同一个马车上,周稽长袖善舞,为缓和李铭与柳明的关系,特意将二人分开。 李铭自然懂他的心思,不过他也懒得与柳明相交,就干脆顺水推舟。这一路上,也就把柳明冷落下了。 至于刚才的武功,都是通过观剧而来。难得来到武侠世界,不掏点武功不就是浪费?所以,他将一路上见到的高手武功都记录了下来。等回到原世界家中再慢慢练。 “你看着他,我过会儿再来练手。” 刚一出门,便听得柳明喊道,“李兄!” 这一声中气十足,一个呼吸后,柳明便跑至身前,气喘吁吁。 “发生何事?如此毛毛躁躁?” “我们临仙湖一遇,未想李兄有如此大才,如今潜龙出山,李兄前途无量。这一路李兄多谢照拂,今后若李兄开口,我柳明定万死不辞。” 李铭微笑道,“柳兄是来与我请辞的?” “不错。我方才于楼下吃饭,连店内小二都已知晓日咎山藏有不老泉。我担忧被人捷足先登,周兄马车虽好,速度却有欠缺。若按今日赶路行程,待我们行至日咎山,必将面临天罗地网。我心知寻找不老泉乃我私人之事,与李兄无关。便不劳烦李兄了。” 李铭耐心听完,说道,“柳兄,你可信我?” “自然……是信的。” “你既信我,便听我的。与我一同寻找不老泉。不必赶至日咎山。” “为何?” “我们只解了游仙诗前六句,后五句呢?”李铭反问,“莫非我当真聪明绝顶,一千八百年来,唯有我解出字谜?此等巧事,柳兄你信吗?” 柳明被他说得迷糊,恨不能多一颗脑袋。李铭拍其肩膀,轻道,“柳兄你若信我,我便不遗余力替你寻找不老泉。我不开口,你便只需跟在身后。” 十五.流月望舒 身起,影至,毙命。来袭者尚不见敌人真身,便躺倒于地。 干脆、利落。看得周稽连连称赞。 “李小兄弟,你这暗卫不知是何来头,我遍观百家武学,却无一家对得上号。” “我不知。他也不说。” “如此来历不明之人亦可收归己用,周某佩服佩服。” 詹知擦完剑鞘,“李公子,莫听他花言巧语。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周兄分明是看上你的人,想买过去。他身后七星,便是如此而来。以金为饵,篡夺主位。” 周稽被詹知揭露真意,坦然笑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我一不威逼,二不引诱,既无偷鸡摸狗之举,又未灭人满门。詹兄说话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二位,莫要伤了和气。”李铭以手拍张帅肩,“张帅与我并非主仆,不过行报恩之举。周兄若真有法子说服,我亦不会阻拦。” “哎,李小兄弟误会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先前我不过开个玩笑。绝无不轨之心。” 三人说话间,柳明试一人鼻息。“车夫不慎中箭而亡,此番奈何?” 方才一阵偷袭,习武之人自保无忧,七星亦护得雇主周全,可怜马车车夫,无人看管,瞬间毙命。 “无妨,无妨。”周稽道,“再往前乃流月城,届时再雇一人便是。” “流月城?”詹知思索道,“流月城乃十二荒地盘,进城安可无恙耶?” “怎的。我望舒名誉竟如此不堪?詹兄此话伤人啊。” 忽有女声于谷内回响,傲雪寒霜。 詹知笑道,“原是望舒姑娘,许久未见,君可安好?” 雾影渐显,朦朦胧胧,似水中窥月,一女子自雾中走出,“无病无痛,承蒙詹兄挂念。公子既入我十二荒境,怎的一声招呼都不打。难道此为春秋山独门规矩,詹兄改良之儒学?” “在下不才,怎敢以一己之身代替千年儒家。之前是我礼仪不周,还望姑娘恕罪。” “既如此,便由我尽地主之仪。诸位,请吧。” …… “这望舒究竟为何人?竟如此趾高气昂?”柳明愤懑道。 望舒引他们至流月城内一阁楼处。楼阁雅致,布局精巧。可再雅致的景色于满心愤懑之人看来,亦不过讽刺之景。 周稽倒乐呵呵道,“柳兄不知,这十二荒内共十二星君,十二星君各领一城,布为星辰大阵,十二阵法各对一门功法。十二荒便以此为基,坐拥岭南,与朝廷相对。不可缺一人。而这望舒所学心法望舒心经较为特殊,望舒心经非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不可练,此人便是上任太阴君寻求数年方得,可谓稀世珍宝。十二荒弟子亦多加忍让,这才养成她目中无人之品性。” 詹知亦道,“得罪一人不难,可得罪十二荒便需考虑考虑。望舒姑娘爱呈口舌之快,让她一让又何妨?” “咦?望舒真经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时方可练,为何羲和真经无甚要求?”李铭问道。 詹知哈哈一笑,“李公子天姿聪慧,怎也犯教条之误。十二荒非天生天养,而是由多年以前一群志士所建。他们各有所长,意气相投,这才组成十二荒。非先有真经才得星君,而是先有星君才得十二荒也。名号随时可取,取名之人却非随处可得。你便指着一丫鬟,喊她望舒姑娘亦无不可。可江湖之人听见望舒,却只可想到十二荒望舒,想不到丫鬟望舒也。” “哈哈,丫鬟望舒也不错。正好气气那婆娘。”正在此时,窗外又飞进一人,金轮闪烁,原是百里成溪。 周稽、詹知抱拳行礼,“见过百里兄。” “临仙湖一别,甚是想念。诸位来了十二荒,怎不告知一声。害我一番好找。”百里成溪道。 “平白无故,为何要知会你。百里成溪,你还是如此自傲。”望舒推门而入,身后侍女一言不发,摆上佳肴美酒。 百里成溪又道,“论自傲谁比得过你?不信你问问其余弟子,看他们作何回答?” “哼。伶牙俐齿,百里成溪你既来我流月城,我便尽尽地主之谊。”望舒提剑便是一招“管中窥月”。 百里成溪亦抬手以赤日轮接下,飞去数十里,望舒紧随其后。 柳明看得目瞪口呆。詹知胸有成竹,替他解释道,“兄台莫要震惊。百里成溪与望舒一向水火不容。百里兄如今替我们解围,不如趁此机会冲出流月城。” 周稽亦拍掌叫好,“不错。望舒一走,流月城便如一潭死水。七星!还不快上。” 柳明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阁中窜出几位弟子,“诸位,请回。” 詹知哀叹一声,“姑娘,得罪。” 说罢,以剑鞘画出太极图,飞身而出。 且说另一边,望舒追至百里成溪,大声问道,“说吧!平白无故来我流月城,所求为何?” 百里成溪立于赤日轮上,骂道,“你当我没事爱往流月城跑?若非帝君有令,我管你死活?” “此言何意?”望舒心知百里成溪来此必有要事,只因他二人水火不容,人尽皆知。为保十二荒安宁,平日里能避则避,断无进流月城之举。而当她见百里成溪又刻意引她出来,疑惑陡生。 “你扣下他们,可是为了不老泉?” “不错。” “帝君有令,十二荒不得参与此事。别问我为何,你去问帝君。话已带到,你找死我不拦着。” 望舒扣下詹知等人,确为不老泉之谜。她消息灵通,早已知晓解题之人正往日咎山前行。而若往日咎山,便不得不经过她流月城。游仙诗方解开前六句,还剩五句。望舒恐其有诈,故而打算留下李铭,慢慢细谈。 可帝君之令,又是何意?十二荒帝君,平日不会管这些江湖小事。更何况,他还特地让百里成溪前来,分明是看重他口无遮拦。 待望舒回到流月城,门下弟子立刻禀报詹知等人打伤看守人,逃出流月城一事。 望舒沉思片刻,“不必紧追,此事作罢。” 十六.灵溪镇 “周兄!你素来看不起武学,这手轻功又是从何学来?” 他们方才一路冲出流月城,弃马而逃,周稽更露出一手好轻功。 周稽笑道,“怎得?李小兄弟能于短短五日内练出游仙步,我却练不得?” “李公子天纵奇才,过目不忘。区区游仙步还不是顺手捏来。” 柳明大惊,“李兄……你何时练的游仙步……不、不对……你怎会有游仙步法?” 李铭尚未开口,詹知便以替他解围,“柳兄有所不知,游仙步并非多高明的武功,春秋山大儒书院便有其武学秘籍。李兄有经天纬地之才,一个游仙步,便是当礼物送上亦不足为奇。只是李公子,那羲和真经却是练不得。练久了,易性情大变,无法自控,历代太阳君均爆体而亡,还望慎重。” 被詹知点名他于院中所行之事,李铭面色不改,“多谢詹公子指点。我不过好奇,随手练练。” “公子心如明镜,我便不再多言。如今车马具毁,诸位作何打算?” 周稽叹道,“我本以为凭周氏可保诸位衣食无忧,未想还是低估人之贪欲,连十二荒都参与其中。再前行怕是性命不保。不远处灵溪镇有我周氏产业,便与诸君在那处分道扬镳吧。” 詹知轻笑,“周兄高明。李公子呢?可是同样放弃?” 李铭摇头,“不可半途而废。” “李公子既言,我便舍命陪君子,与君走一遭。只是……那黑衣人可还要带上?” 詹知未曾想李铭对一练手玩物执念如此之深,连逃跑都不忘令张帅带上。 “自然。”李铭点头,“称手之物可不好找。” 詹知听罢,说道,“既如此,我们便先赶往灵溪镇。此地穷山僻壤,不宜久留。诸位请随我来。” 这一问一答,竟是忘了何人。柳明攥紧拳头,李铭于其耳边轻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柳明深吸一口气,答曰,“我知。” …… 詹知不愧有博学之才,便在山野之间,亦未指错方向。且凡事多有提醒,譬如哪方花草不可触碰,哪方水流不可饮之,哪处有野兽踪迹需谨慎避开。 李铭一路学习,胜读十年书。 一行人紧跟其后,未曾遇到危险,顺利走出山林,到达灵溪镇。 一入灵溪镇,便有偷窥之目,鬼鬼祟祟。再观之,镇内行人众多。或有长衫学士,或有粗鄙莽夫,或有娇媚美人,或有斗篷隐士。粗略一观,便不下百人。想来日咎山之名,已传天下。 周稽步入灵溪客栈,示以腰牌。掌柜顿时匍匐于地,高呼“公子”。 “替他们安排上房,好生伺候。”周稽吩咐道,“李兄、詹兄、张兄、柳兄,我便于此地静候诸位佳音。” 詹知抱拳,“别过。” 小二领众人进上房,李铭见柳明一脸恍惚,不禁问道,“柳兄为何晃神?” 柳明方如梦初醒,叹道,“灵溪客栈便为当日我与天女相约之处。如今再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詹知听了,“柳公子竟与天女为旧识?” “不错。” “可据我所知,天女从不曾踏出仙阁一步。” 柳明眉头一皱,反驳道,“天女举世瞩目,定是做了番伪装。” “是么……”詹知笑道,“柳兄一片赤诚,令人佩服。” 柳明怒火骤升,李铭急忙说道,“我与柳兄有话要谈,詹兄不妨先行休息。两个时辰后,我们再见。” 詹知答道,“可。” 李铭将柳明拉至客栈外,小桥边,柳明气道,“他们欺人太甚!” 这一路走来,詹知与周稽对柳明多有怠慢,言语之中尽为轻蔑之意。柳明为保大局,一直隐忍。直至詹知方才言道天女不曾出过仙阁,柳明这才抑制不住,差点拔剑而上。 “我与天女两情相悦,有天地为证。他是何人?竟非议我二人之事?李兄,你勿要拦我。今日我定要出口恶气!” “恕我直言,柳兄你敌不过。” “敌不过又如何?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路当个缩头乌龟成何体统!” “哦?那你若因此丢了性命,令天女伤心垂泪,亦无不可?” 柳明方驻足,观其面容,气焰未消。李铭便道出另一事,“柳兄,这一路走来,你可曾寄过家书?” 柳明一愣,“确是不曾。” 李铭摇头叹道,“我知柳兄待天女情真意切,可为此抛却家人,却为不孝。” 柳明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顿觉惭愧,怒火早抛至九霄云外,“我这便去写一封。” 灵溪镇设有驿站,柳明于驿站内写下家书,告知父亲近日情况,“请送至落霞关柳哮鹰手中。” 那信使一阵糊涂,“落、落霞关?” 他正欲细问,不想寄信之人已走远。无奈之下,只好去问驿站内老人。 “落霞关?哦~你资历尚浅,怕是不知落霞关之名。它位于西北荒漠之中,自谷道可入。” 那老翁便侃侃而谈,大谈特谈年轻时也曾来往于落霞关与灵溪镇内。年轻信使听得一阵心驰神往,不知他竟有此等往事。 李铭又与柳明于镇内漫步,顺便打探情况。日咎山之名果然传遍江湖,引来各路人马。灵溪镇原本人丁稀少,如今车水马龙。若非他们有周稽照拂,怕是连客栈都睡不得。 仅一个时辰,便见得数十次大打出手,连滚带爬还是小事,更有狠人下手毒辣,招招带血。有独行人并无同伴,死了也就死了,尸体被人往林间一扔,连坟墓都没得。 柳明看得连连摇头,几欲出头,均被李铭拦下。“双拳难敌四手,你一人怎可拦住江湖。他们不过利欲熏心,被不老泉蒙蔽心智,咎由自取。你且随他们争斗。” 柳明叹道,“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不知真心在何处。” 李铭突然止步,沉吟道,“柳兄想知真心在何处?” 柳明不解李铭为何忽然慎重,只答道,“不错。” 李铭便指客栈旁一老枢,“真心在此处。” 柳明见那老枢身形枯瘦,摇摇欲坠,笑道,“李兄莫要诓我。” “她自你踏入灵溪镇,便一直盯着你。难道不可谓真心?” “也许我长得像她孩儿,故而她多看我几眼。不足为奇。” 李铭见他不以为意,不禁长叹一声。“这世间,确无几颗真心。” 十七.夜谈 李铭回房时,张帅正把自己吊在横梁之上,倒挂着荡秋千。“切,说什么靠自己解谜,结果还不是偷偷看剧本。” “难道我不是靠自己解开游仙诗的?”李铭倒了杯茶,“监视的人呢?” “还在。” “唉,被一连监视了这么多么天,洗澡都不得安生。”说完,他一杯水泼在晕着的人脸上。 他便是之前的黑衣人,现在被换上一身猎户服,原本被遮住的面容也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张普普通通得,融入人海里几乎不会引人注目的面容。李铭寻思着,他若不穿一身夜行衣,直接用原本的脸行刺成功率可能还高点。 地上之人方睁眼,便见一吊死鬼挂在横梁上,面目狰狞,两眼泛红,像是……像要将他吃了似的。他眼睛一闭,竟又被吓昏了过去。 李铭打好的草稿临时改编,“你下来。” 张帅“啧”了一声,翻身越窗而出。 李铭又是一杯水泼过去。那人先胆战心惊眯开条缝,便听得李铭道,“睡糊涂了?” “吕虎平,沧州鄂旗县人士,家遇不测,只留孤儿寡母。闯荡江湖三年,拜入太平教,以坑蒙拐骗为生。我说得可对?” 吕虎平刚放下的心又被吊至半空,“你、你怎么……” “我还知晓你家老母现在何处。” 吕虎平见他外表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内里却藏着一颗黑心肝,比方才那恶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思及近几日被当做人靶练刀,苦不堪言,只觉世间极恶莫过于此。“你、求你放过我家老母。” “待我想想……你仇家众多,担忧他们找上门去,以你老母性命相要挟。故而你早已转移住处……是在……是在……林——” “大侠!”吕虎平匍匐于地,不断磕头,“大侠!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您放过我家老小。您说!您说!只要我能办到,定万死不辞!” 李铭微微一笑,蹲下身,“还算识趣。你可知,我为何留你至今?” 吕虎平刚张嘴,便听李铭嘘声,“因你还有用。你即刻前往绥州府,替我查查百年内是否有洪涝之灾,又是否曾发动过迁徙。时限三天。三天之后,不论查到与否,皆返回此地。我赠你两支信号弹,这支为红色,意为并无。另一支为蓝色,意为曾有。若你查出迁徙前村镇所在地,便往那处方向发射。听未听清?” 吕虎平连连点头,李铭又道,“很好。若此事办成,你我恩怨已了,我不会再找你麻烦。若办不成……现今我足不出户,尚且对你知根究底。今后我亦可掐指一算,知晓你全家位置。记好了。张帅,在不在。” 张帅从窗外倒挂下来,“说吧。” “送他出村。别被任何人发现。” “了解。”张帅比划个“ok”的姿势,一巴掌把吕虎平拍晕,拎了出去。 送走了吕虎平,李铭依然坐于桌旁。“唉,茶凉了。” 他起身下楼,喊道,“小二,上壶茶。” “李小兄弟既无睡意,不妨下来喝上一杯?” 李铭往大厅一瞧,周稽披金戴玉,朝他示意。 “大堂嘈杂,还是周兄上来吧。” “哎,进人卧房,属实失礼。小二,去安排一间上等雅座,再替李小兄弟呈上几份小菜。” 而店小二几无迟疑,伸手道,“客官,有请。” 此事早已于李铭意料之中。故而他只淡然道,“请。” “李小兄弟,不知我先前提议,你考虑得如何?”周稽亲自替李铭斟酒,酒香扑鼻。他于前几日间发觉李铭不喜辣,故而连酒都为上等的桃花酿。 “嗯?周兄提议太多,不知你指哪遭?” 周稽哈哈笑过,“自然为良禽择木而栖一事。实不相瞒,我观察李小兄弟许久,实谓天人之姿。不论文武之道,皆胜过常人数倍。气度不凡,最难得一颗赤诚之心。周某走南闯北多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完美之人。若世间真有天仙,非李小兄弟莫属。可我看李小兄弟心思亦不在凡间,不妨来我这儿挂个名。金银珠宝、锦罗绸缎尽你挑选。且无人对你指手画脚。每年钱庄收益可分你五成,而你只需于危难之时助我一臂之力。小兄弟,如之奈何啊?” 李铭未曾急着回答,而去先品了桃花酿,“此酒虽好,非我所好。” “小兄弟所好何物,尽可说来。” “自然是那天上之境,瑶池美酒。” 周稽劝道,“即便那通天路上危机四伏,多有妖魔鬼怪?” “若有妖魔,我便寻个道士铲除便是。” “若那妖魔,世间没有哪个道士可以降服,又待如何?” “我便去求天上仙人,下凡除魔。” “世间哪里有仙?!”周稽此话说来,却含几分愤慨之意。 李铭问道,“周兄不信么?” “非我不信,而是确无仙人,怎可能信?”周稽道,“十岁那年,母亲亡故。我祈求仙人显灵,救她一命。可仙人未现。” “十五岁那年,家道中落,父亲发配边疆。我祈求仙人显灵,保家族平安。可仙人未现。” “二十岁那年,天下骤变,我一介蝼蚁,于风雨之间漂浮。我祈求仙人显灵,替我指路。可仙人未现。” “既然仙人从未显灵,我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每一年,我都斥资资助那群道士,收留道童,替其建庙。世人道我诚心,有仙人保佑,这才家缠万贯,故而道观香火不断。却不知此仅为抗衡儒家之举,他们奉给仙人的香火,全进了我的口袋。而仙人却连一道雷都未劈得。小兄弟,有言曰,人定胜天。莫要被那仙人之说,蒙蔽心智。” 他说得诚恳,李铭却未领情,“多谢周兄相告。不过我心中有数。周兄所言,句句出自肺腑,李某不胜感激。不过此为周兄之道,非我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望周兄谅解。” “李小兄弟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周稽不再规劝,只埋头叹息几声。 十八.儒家大势 次日清晨,李铭便被一阵擂鼓喊醒。 推门一看,客栈外竟堆满了江湖人。而柳明正持剑与詹知对峙。 “周兄,早。” 周稽悠闲自得,丝毫不见昨日慷慨之模样,他见李铭走来,向其微微点头,“李小兄弟,早啊。” “发生何事?” 周稽无奈道,“我亦不知。今早他二人忽起争执,柳兄一气之下提出生死擂。” “生死擂?”李铭眉头微皱。顾名思义便可知其作用。“他们为何争执?” “哎呀,周某并无顺风耳,我亦不知啊。” 见他一脸笑眯眯,李铭心中有些许猜测。 “柳兄,住手!”他喊道,“你可是忘了不老泉?!” “我没忘!辱我欺我,我忍下便是。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损害天女清誉!” 詹知笑道,“柳公子,君子不可妄言。损害天女清誉之责我可担当不起。” “你让我告诫天女,少私寡欲,竟还否认?怎么?圣人一诺,连一金都不值得?” 詹知摇头道,“柳公子莫非不知,少私寡欲乃道家先祖所述,原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意在规劝世人坚守品性,抛却杂念。我竟不知它何时成为轻薄之论。” “有何不同?!”柳明骂道,“你既规劝天女少私寡欲,便是在讽刺其多欲望。不然,平白无故,劝人读什么圣贤书?!” “圣贤书?”詹知讽刺之意更甚,“道家这点斤两,怎配得上圣贤书之名。不过为人基本学识罢了。唉,我好意规劝,你却倒打一耙,着实令人伤心。柳兄,仙阁天女品行,人尽皆知。不过用些红妆点饰,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你——”柳明面色涨红,再不听劝,拔剑而上。其剑法虽较常人精湛,与詹知相比,却有天壤之别。 詹知见其出手,以太极剑法随意一挡。而后忽然想起何事似的,说道,“唉,圣人令我等学习百家之长,我竟不知不觉间用起道家剑法来。惭愧惭愧,今日便令你见识何为儒家武学。” 太极剑法、太极心法皆乃多年以前大儒书院自道家太极宫殿内搜刮而来。多年以前有明德皇吞服金丹毙命,其子迩倪苦仙人之说久矣,继位之后砸丹炉,诛道士。大儒书院趁此机会搜集道家武学,至于春秋山中。詹知便是在藏书阁内学得道家心法。 他平日里喜用太极剑法,只因令世人见此太极剑,不知道家,只知儒家。 而今面对柳明,他却要使出真功夫了。 “柳公子,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可后来他却删去《诗》《书》,订《礼》《乐》,赞《易》,作《春秋》。你可知为何?” 柳明听得头痛欲裂,直喊道,“我管他为何?” 詹知叹道,“唉。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圣人之境果然非吾可得。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他弃剑,弃画,画卷之中藏有戒尺,也是一并弃了。最后,詹知手中只剩一书一笔。 “柳兄,便让我替你上一课。” “狂妄!”柳明一剑自西方而来,詹知侧身而避,笔至东方点于剑上,重如山岳,逼得柳明剑尖回撤。 “你这一剑,剑势本为西南之向,可你力道不周,向北偏了三寸。便为不正。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练武之人,却连基本功都练不扎实,实为不正。无怪乎汝剑力偏矣。” “詹知!!!” 柳明双眼涨红,左手亦握住剑柄,双手合力,有百倍之效,挥以刀势,似万马奔腾。上可窥雷霆电光,又有火苗四窜。火苗乃柳明怒火之幻象,人处其中,恍若置身火海。 詹知不躲不避,以身相迎,“怒火焚天,心比天高,却不知已为坐井观天之象。幼猫便是怒火滔天,又怎可引来万兽朝拜。以猫之身行狮虎事,便如当日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言方说完,便见柳明之怒如遇滔天巨浪,顷刻熄灭。再观柳明,却是半膝跪地,心神恍惚。 李铭早已自观剧书中窥得儒家心法,十分趣味。儒家心法不求修习七轮大周天,不求每日晨练,不求体质健壮,不求悟性,不求敏捷。只求二字,一曰“礼”,二曰“势”。所谓礼,包含君臣之礼、父子之礼、夫妻之礼、待人之礼……便是与人相斗,也必须遵从礼数,先以好言规劝,再行劝诫之举。所谓势,便是借儒之大势,三千弟子内力相连,即便为三岁小儿,亦可以内力战胜宗师高手。 而柳明先被詹知以话语一激,失去理智,后又因无从辩解,失去大势。故而毫无还手之力,能保持上身直立,已属难得。 他此刻如被泰山压顶,一面天墙落于肩上。柳明呼吸不畅,剑已脱手。而詹知大势所趋,继续以圣贤之书逼迫。 旁观者有大呼精彩之辈,亦有垂头唏嘘,哀其不争者。而旁观者之言,又可成新之大势。若将圣贤书比作泰山,那观者之言便为碎石。柳明每呼吸一次,便如被碎石砸中一次。呼吸十次,便是砸中十次。呼吸百次,便是砸中百次。 久而久之,柳明便是连呼吸都不敢了。 李铭见此情形,忙喊停道,“詹公子,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詹公子饱读圣人之言,竟忘其本意仁之乎?” 詹知反驳道,“李公子,非我不仁。实乃柳兄过于不知礼数。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而今我替柳公子悟道,若他能于生死之间窥得礼数,便是死去也无愧于天。更何况,仁义礼智信。他亲自与我定下生死擂,若我饶他一命,岂非违背义、礼、信三字?这才谓成人之恶。柳公子,你便放心去吧。” 詹知气势更胜,其内力浩荡不息,肉眼可见。一些内力不及之看众亦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十九.金吾千骑来 “公子、公子——” 游蜂戏蝶穿花过,树影婆娑。遥想当年长安,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公子?” 氛氲清歌转空喉,胜却山泉无数。 柳明一惊,答道,“姑娘!我在此处。” 玉手拨云见雾,仙颜如月,“公子,可伤着了?” “不……未曾……只可惜了我那柄好剑。” “可是那柄芙蓉剑?” “正是。” “芙蓉剑,丢了便丢了吧。” “虽说如此,那剑却是由上等玄铁所铸,丢了未免有些可惜。” 仙女视之许久,缓缓吟唱,“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长安古意?”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仙女轻纱漫舞,袖过风云万点重,足拂苍翠千层烟。袅袅婷婷林中啭,瑟瑟弦弦曲含情。侠客目集成朽木,如见山鬼如见仙。 “公子,此舞如何?” “堪比霓裳羽衣舞。” “呵,公子说笑了。娼妓之舞,怎敢称仙。” “姑娘冰清玉洁,皎若明月,哪里可提娼妓呢?” 仙女勾起红唇,“怎么,公子虽背得下长安古意,却不知其意为何?” “啊——哈哈……”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仙女一一照做,解开紫君披肩,垂下长发。柳明羞得通红,软玉在前,“天女、天女!请勿戏弄于我。” “你方才……唤我什么?” “天女啊。” 柳明坦然相对。 “又为何称我戏弄于你?” “我一无学识,二无魄力,身无长处,天女怎么会看上我。哈哈——哈哈——” “那公子又怎么看得上我呢?” “啊?!天女完美无瑕!哪哪都好!怎会有人看不上呢?” “完美无瑕?”仙女重新束起衣物,“我与公子相识,公子早已知晓女红、庖丁、乃至相夫教子,我一概不会。” “那又如何?姑娘品行高洁,矜而不傲,柔而不媚。非世间庸粉可攀比。” “如此说来,公子岂非有双慧眼,能透过这红粉骷髅,看出我心?” “当然。纵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天女依然为天女。” “呵呵,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天女清歌,如自亘古而来。细听之下,却有歌女娼调隐其中。又有金戈铁马行至长安古道,不闻乌夜啼。 学子诵读之声不绝,寒窗苦读,赶赴上京。未至金銮殿,先进红绸帐,圣人之言化作淫语绯句,俗不堪闻。 詹知气势骤降,代以红绸。再待他观之,那哪里是红绸,分为染血衣袍。 “何人干扰生死擂?此可谓江湖不齿。” 无人应答,只听得蘼芜一曲入肝肠。圣人可得思无邪,常人却爱温柔乡、美人冢。看那些江湖人,淫心渐起,内火陡生,哪里听得进圣贤书啊。故而詹知儒家大势却是再续不得。 柳明双手撑地,大口呕血,其五脏六腑具损,而脸色坚毅。 一步…… 两步…… 似有何人撑其臂膀,扶其手肘。 詹知不复悠闲之态,就算没了儒家大势,他亦有功法三千。每一招,均可置柳明死地。 可他不能。 他为儒家弟子,乃春秋山楷模。儒家大势敌不过美人暖语乃他修行不足,意志不坚。可他若用了其他功法,便是儒家不足,儒学不坚。 不能。 不可。 他甚至不得后退一步。 作茧自缚,莫过于此。 柳明走出十步,瞳孔无神,血迹斑斑。然其右臂逐渐抬起,五指合拢。詹知大喝一声,内力灌入其中,愣是将其逼退几步。 可一个呼吸之后,柳明又站起身。 “退!” 柳明被击飞,爬起。 “退!” 击飞,爬起。 “退!” 击飞,爬起。 观其嘴唇微动,却是在喊,“天女。” 一道血光自天而降,暴虐异常。生死擂台瞬间一分为二。烟尘散去之时,詹知看清了破坏擂台之人。 “李公子!此为何意?” 狂风大作,可天色分明没有丝毫变化,为何会突然来阵狂风?而且此风…… 詹知一手擦过脸侧血痕,方擦尽,又被划开一道。 木台……被轰飞。 桌椅……被轰飞。 人群……被轰飞。 猩红鬼影伸出利爪,将拦在路上的一切……轰飞! 拳现,指尖泛红。詹知双拳护住胸前。可是无用! 仅凭凡人之躯根本拦不下恶鬼! “咳咳……李公子……为何?” 那鬼影,不正是张帅吗?詹知往李铭方向看去。 李铭立于狂风之中,纶巾横飞,目光俯视,“詹公子,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既非你亲族,又非你同门。你又为何定要拦我呢?你又为何要取柳兄性命呢?莫非你认为我是为他而来?” 说话间,詹知又被张帅一拳打中腹部,这下,他却是连反驳之言都无力说得。“咳咳……” 周稽躲入八角桌下,“李小兄弟!我们也是为你着想!若你再深入山中,怕是有去无回啊!” “周兄,我亦曾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似有马蹄震地,原是数千骑兵纵马而来,披肩带甲、红缨张扬、手握长枪。风吹旗帜,上书“铁血营”。 “逆贼!” 周稽大喊,“将军!稍等!此人乃栋梁之才,求将军再多给半日!待我说服!” 铁血将军只道,“我已多给了你一日。奈何其冥顽不灵!江湖贼子,以武犯禁,目无王法。杀无赦!放箭!” 一声令下,便是铁骑冲锋。灵溪镇内,霎时尸山血海。 詹知捂住胸口,挣扎至周稽旁,“可惜啊!可惜!” 他们费尽心思,也没拉拢来李铭。可惜啊可惜,世间又少一能人志士。 为一骗局搭上性命,何苦,何苦。 而在那风声、箭声、冲锋声、号角声间,李铭的声音格外清晰平缓。 “周兄,你可是不信世间有仙?” 二十.成仙 我曾问天,仙人何在。仙人回我以白绫雪皑皑。 我曾问天,天道何在。天道回我以黄沙马哀哀。 你问我可信游仙? 我会信吗? 我可能信吗? 号如澜海卷烟波,箭雨淋漓袭日月。 “张帅,看好我。” “啊?我怎么看好?——喂!” 李铭执剑,他是何时拿了柄剑的?他何时学会剑法的?除了张帅无人知晓。 七星监视了整整十日,可他们还是不懂,李铭何时有这般武艺。 剑洒星河,游仙步出。时有太阳烈炎,时有冰霜寒气。掌出飞龙翔于天,守如金刚咩佛陀。百部功法、千种招式一一展现。 李铭并没有练习。他只是每日翻阅观剧的文字,于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描绘若自己使用该是何种情景。 周稽、詹知与朝廷勾结是他早有猜测之事。铁骑冲锋亦在想象之内。所以,李铭一直在思考,如何从铁骑之下夺得不老泉。 他们,定然是不相信游仙诗的。否则,也不会以游仙诗作为圈套,诱骗江湖人上钩。 所以,暂且答应周稽的拉拢,在清剿之后提出“进山游玩”的请求最为合适不过。 可是,李铭否决了这等想法。他已并非为演员,无需遵照当地世界的剧本演绎。他不需要遵守“习武非一日之功”的规则,不需要遵守“一人无法对抗朝廷”的规则,不需要让其他人来决定自己该做出怎样选择。那种必须遵循当地规矩,战战兢兢扮演古人,用智慧在土着之间周旋等等的剧本他已经厌倦了。 实际上,理想乡根本没有树立必须隐蔽的规矩,更从未发出“不准暴露理想乡的存在,否则抹杀”诸如此类的警告。 他是观众,观众拥有任性的权力,观众拥有中途离席的权力,观众也有写同人的权力。如果第一人称视角下的观剧可以编写同人,为何第三人称视角之下反而不可以? 所以,李铭尝试了。尝试作为观众对剧本进行修改。 他甚至不需要毛笔,那本属于自己的观剧书上蓦然多了一行字。 【铁血营袭来,李铭于箭雨中将百家武学融会贯通,最终毫发无伤。】 身体越发轻盈,四肢的酸痛也逐渐远去。此刻已非原先的武侠世界,而是李铭创造出的同人世界。 周稽、詹知、柳明、铁骑军、箭雨、黄沙、小镇、山河、日月……皆被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 游仙步、太极剑法、狮吼拳法、羲和指法、狂风刀法……也被李铭一一施展。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迅猛。箭支不断擦身而过,而李铭毫发无伤,连衣角都没有被碰到。 铁血营的将军终于收起傲慢,长枪高高扬起,下令冲锋。军令一出,士兵齐声呐喊。 李铭的动作停住了。他只写到箭雨结束之后,骑兵的冲锋却是没有来得及写上。 铁血营的冲锋岂是一人可挡?詹知当即闭上眼,不忍再看,仿佛看了李铭便会成为一滩脓血。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詹知心急如焚,李铭却是不紧不慢。 他一边听着轰隆巨响的铁骑,一边召出了自己的书。当着众人的面,召出了自己的书。 此刻周稽是什么脸色,事后只需观剧便知。不过大概能够猜到吧,再天才的悟性、再智慧的头脑,都不会比他此刻握着的书更为震撼。 那是发生于一瞬间,将整个世界观都颠倒的颠覆。 技法?先将书藏于袖中,再到恰当之时拿出? 又或者有人接应,如掷暗器一般将其掷出。 可那有何意义?面对上千铁骑,玩此等技法有何意义? 正因在此关头,玩弄技法毫无意义,所以其余人将其否定了,不可能是技法,只能为仙法。 李铭面对骑兵冲锋,于观剧书上写道: 【铁血营将军突然下令停止冲——】后面的字迹如被什么东西划掉一般,又像写作业时手臂被卡在墙边。 不行吗? 一个念头闪过之后,李铭又飞速换了种写法。 【面对骑兵冲锋,李铭的游仙步发挥至极致,到达游仙境界,可短暂飞天。】 这段话十分顺利地完成了。而骑兵冲锋已至,张帅甚至做好了拎他后颈,再嘲笑他一通的准备。 不过李铭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游仙步一出,身形立刻缥缈虚无。一匹战马穿过他的身体,长枪也只刺到他遗留的虚影。 “人呢?!”前列的士兵问。 后列的士兵瞠目结舌,“在、在、在……在……天上!”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白衣少年凌空而立,毫无跌落之势。什么样的轻功可以滞空数十息?又是什么样的轻功不需借力? 仅此一眼,便有士卒丢兵卸甲,跪拜于地,高呼“仙人”。 人心一散,阵型立刻崩乱,偶有不慎者忘记战马,任其踩踏同胞。 “莫慌!不过是障眼法!”将军一箭射出,只待李铭如大雕一般被长弓射下。可他的箭亦只穿透了虚影,仙人的身姿于半空中另一处显现。 仙人有仙气护体,不可为凡人所伤。 李铭于空中慢步而下,对周稽道,“周兄,世间可有仙?” 周稽只呆愣看他,一言不发。 仙人取出天书,书上金光骤闪,便见柳明一身伤势不药而愈。 相传仙人可冯虚御风。 相传仙人有起死回生之妙法。 相传仙人挥袖定山海。 世间有仙否? 世间有仙否? 此问不断重复在耳畔,那句李小兄弟却是再喊不出来。纵是红发红眸之恶鬼亦无法动摇周遭心神。 他们均紧紧盯着白衣仙人,似要朝拜,又带着几分警惕。 “李公——”詹知轻咳几声,“敢问世间可有仙?” 李铭不答。 “敢问世间可有不老泉?” 李铭不答。 “敢问游仙诗是真,是假?” 李铭只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与尔等对弈,着实无趣。” 说罢,竟腾空飞去,不知前往何处。 后有言: 临仙湖畔偶遇仙,天女一舞亦未言。恰似江湖少年郎,聪聪慧慧气宇?。 世人不解游仙诗,仙人长叹还道忙。灵溪一别飞天去,却话灵山风雨凉。 二十一.红颜朽骨哭人老 潺潺流动的……是溪水。 拂过指尖的……是溪水。 鸟鸣渐起。是听者想听,鸟鸣才起。抑或鸟儿一直在鸣,不过此刻才得以被捕入耳呢? 柳明睁眼,白鸟飞过。既无笔墨,亦无圣贤。山间清泉,映满山苍翠。 柳明眨眼,恍惚坐起。此番景色,竟分不清山中岁月。詹知、李铭、天女、不老泉、乞丐……真耶?假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又一飞鸟忽过,柳明恍然惊觉。飞鸟停至白衣公子指尖,他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言及,白鸟翼翅振飞,如得仙音。不知其人为仙与,仙为其人与? “李……李兄……我……比武……” “我等现在日咎山中。” “啊?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铭以食指置唇前,一时之间,山野相寂。“柳兄,你可还要去寻那不老泉?” “这是自然。” “即便因此会与恶鬼相逢?” “当然。啊——?!”柳明向后急退,跌至溪间,一手指恶鬼,“他……他……” “他是张帅啊。怎么,柳兄,脱下斗篷你就不认得了?” 张帅回他以轻蔑一笑。 柳明大骇,“他……他……竟是张兄?怎……怎可能?!人……人怎能长这样?” “现在你瞧见了。”李铭跃至溪旁小石山顶,“柳兄,你可有耐心听我讲个故事?” “请讲。” 白衣公子便与他讲了个故事。“灵山有泉,名曰不老。涓涓兮自天上来,饮之可与天地同寿。后有仙人酒醉,卧于不老泉上,仙气飘飘然,不知时去也。” “凡尘俗世,入其梦中,仙人有感,作游仙诗。千年之后,游仙诗为一人所解。其人寻觅不老泉,往灵山而去。未知沧海桑田,灵山没入水中。游子寻觅不得,只得返回山中,其间偶遇天女。天女清美温和,游子爱而不得,又恰逢天女苦老矣,遂许以不老泉。” “时之匆匆,岁月荏苒。一日天高气寒,狂风怒号,洪水自天而下,卷游子入水。天女痛苦不绝,几欲自尽,却得游子入梦。其言,吾乃觅得不老泉,请天女相待。天女苏醒,候游人归。” “而后游人果真归来,其貌十年如一日。归来唤老枢,言内慕天女。相爱数十年,一人尚在舞象,一人垂垂老矣。听其又寻不老泉,似是不知外界岁月几何。” “柳公子,你看,我这故事如何?” 山间有溪竹,山间有石林,山间有日月,山间无岁月。溪水不会流至时光长河,只因看水之人不知春秋。 柳明勉强勾起一抹笑来,“李兄……编得不错。” 他忽而忆起客栈前的老枢来,白发苍苍、拄杖驼背。又忆起山鬼来,天姿皎皎,如雪如月。 ——“公子你看我为怜惜,愿与我共患难。看老枢便是怜悯,慨叹一声继续行路。公子,你说,相貌重不重要?” ——“那老枢或许也曾有闭月羞花之颜,可再好的相貌都敌不过年华老去。终有一天,我亦会如她那般,白发苍苍,貌如枯树。届时,我又会如何?” 似有一枯骨立于眼前,它忽而成为天女,忽而成为老枢。忽而引人怜惜,忽而骇人发醒。 “不……不是真的。我从未得到不老泉!天女还在仙阁等我!怎么可能已过了数十年?!天女怎可能是老枢?!”柳明忽而喊道,“李兄!你在诓我!是也不是?!” 李铭只冷眼看其发疯,随口道,“你既认为是,那便是了。” “一定是了!呵呵,李兄,你可真会拿我作乐子。哈哈——哈哈——哦,对了。我还要去寻不老泉。天女还在等我——”柳明恍恍惚惚,朝林间跑去。他还记得天女,记得天女于莲花台上垂泪的模样。 他要找到不老泉…… 待他找到不老泉后,便回仙阁,与天女长相厮守。 张帅瞧他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开口问道,“他是不是疯了?” “疯了。也没疯。” “哈?” “走吧。跟上。” 柳明虽一路跌跌撞撞,却在往某处方向走。恍惚之下,舆图反倒不重要了。 他还记得这山,四面围城,阳光却充足得很。 他还记得这水,饮之甘甜,煮之有清香。 他还记得这石子路,形为天成,冰凉彻骨。 拨开山石花枝,豁然开朗,屋舍俨然。绳悬树梢,乃一秋千。轻摇轻曳,如若桃源之景也。此可谓桃源否?此人可谓武陵人否? “这里是?” “他与天女曾经居住的地方。” “哈?你没骗我?” “我没事骗你做什么?” “所以你之前编……讲的故事也是真的喽?” “嗯?你居然听懂了?” “喂!” “呵呵,是真的。” “所以他其实已经找到了不老泉?” “嗯。” “那他为什么还要跑过来?” “因为他忘了。”李铭遥望柳明身姿,他瘫倒在地,泣不成声。“不,其实也算不上忘了。” “抬手一指接天泉,掷杯垂得焚天海。不老泉上接雪山,下连东海。可千年时光,却令地貌变动。不老泉沉入水底,世人再也找不着了。当日他与天女于洪水之中被冲散。天女被冲至岸上,他却被冲往水底,因缘巧合之下饮进不老泉。待他醒来之时,却是已过了数十年。当年的天女早已成为一个老人,便是站在他面前,他也是认不出了。” “不对啊。那现在的天女是谁?我们不是见过吗?” 李铭回道,“游仙诗不是已经告诉了你答案。” 红颜朽骨哭人老,朝起阁去无人咾。 尸寒入海离人嚎,游仙捡得金步摇。 步摇无趣云不及,小童跪地哭唧唧。 唇红珠霞金缕衣,观者遥问天女名。 “……你能不能说人话?” “……天女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谁都可以成为天女。前一任死去,就由下一任继承。” “难道她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是否一模一样并不重要,只要相像就可以了。不,只要美貌就足够了。” “可这首诗是写在千年以前。” “对啊。” 李铭微微笑道,“所以又是谁规定了,世间无仙?” 二十二.尸寒入海离人嚎 【今日人声鼎沸。原是又为天女舞时。 “可这人声,似是少了些。”绿衣姑娘讽刺道。“姐姐,您这些年,怕是心思都飞了吧?” 天女不答。雕梁横飞,帘影重重。阁外一片喧哗,阁内寂静无声。 “姐姐莫不是还想着那情郎?十年已过,他却始终未显。不是埋尸荒谷,便是移情别恋。姐姐,你又何苦呢?” 天女反问,“情之一字,你又懂多少?” “哈哈哈哈,姐姐,情之一字,我比你懂得多。” 十年又十年,朝闻晨露暮闻雨。 天女终是又回到了灵溪镇。店小二谄媚相问,“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请问可曾有一少年郎来问天女?” “姑娘说笑了。天女怎会来这等偏僻之地。” 十年又十年,鬓白肤黄催人老。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请问可曾有一少年郎来问天女?” “没有没有。如果客官无事,便请回吧。小店还要做生意呢。” 十年又十年,骨酥腿软行路难。 “停步!仙阁禁止外人闯入!” “我乃仙阁弟子。” “呵呵呵,哪来的老妇,竟连仙阁只收年轻女子的规矩都不知?便是曾为仙阁弟子,而今你也不可踏入仙阁半步!这样吧,这儿有白银千两,回去好好安享天年吧。”】 “唉……如果两人一同老去,或可以成就佳话。可惜啊,柳明饮下不老泉,当年的情意可还安在?”李铭问,“你也是个老妖怪了,有没有见过幼童长大成人,然后老死。” “有啊。”张帅回答,“不过不会像你一样多愁善感就是了。你好像很容易被别人感动啊,缺爱吗?” 李铭一脚踢他入泉水。林间有响动。“嗯?看来这个世界的朝廷不怎么样。” 张帅从水中爬起,“不对啊,灵溪镇那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些人死了,不还有人过来。”李铭又一次翻起了他的书,于其上写道: 【前来寻仙的人士并未见到仙人,故回——】 他的同人小说又被卡在中途。李铭半垂头,思索几息。 【柳明被众人找到,告知他们不老泉便在此处。寻宝人为夺得不老泉开始自相残杀。】 张帅多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你现在特别像……那什么……神棍。” “难道你见过神棍?” “没有。” “那你说什么。” 言谈间,江湖人已找上门来。这日咎山脉占地千亩,说大不大,却也不是瞬间就能找到这儿的。可江湖人就是找来了,一个、两个、三个……一炷香时间不到,便有了上百人。 他们拿刀持剑,武器不一,见柳明在此,均脸上一喜。其中一人喊道,“不老泉是否在此?!” 柳明尚在神游之中,听罢下意识往一处看去。众人随之遥望,见得溪泉涓涓。 莫非…… 喉咙间似有鱼骨卡入,上下不得,刺得生疼。可恶,鱼刺为何还不落入腹中?为何要时时刻刻划开他的食管,令其伤痕累累? 好难受…… 好痛苦…… 好想……好想……吞下去! 想想又何来鱼骨呢?哪来的鱼骨卡入喉间呢?那分明是自己的唾液!而他又是多么希望卡在喉间的是水,是泉,不老泉! 有一就有二,有一人便有第二人,有一刀便有第二刀,有一滩血便有第二滩血,有一具尸体便有第二尸体。 “不老泉!啊!!!” “是我的!!” “滚开!咳咳——你们可知我——啊!!” “诸位冷静!请冷静下来!不老泉源源不断,我们大可不必如此争抢!!” “去他娘的!全是我的!” “让我喝一口,求求你们,就一口。” 鲜血融入泉中,淡蓝与淡绿渐渐被血色覆盖。旧尸体随着溪水流往下游,空出来的地方又会添进新的尸体。看起来,竟像生产泉水的生产线。 李铭曾去过某家生产泉水的公司车间参观。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瓶盖被一齐倒入漏斗之中,漏斗再将瓶盖一一分开,排列整齐,送往它们该对接的空瓶之上。而现在,自相残杀的江湖人尸体也被一股脑地倒入泉水中。 山泉并不会因多了尸体而停止流淌,故而他们的尸身便犹如被置于传送带上,一个接一个……被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柳明尚不在传送带上,不过他那身衣服已被捣了稀巴烂,剑上全是断断续续的裂痕。 张帅拍拍拳头,跃跃欲试。 “你等等。” “啊?” 一见李铭又拿出他那本宝贝书,张帅“切”了一声,随手摘了根草叼嘴里。 【柳明于乱战之中被人救下,那人替他挡下致命一击,并将其拍入树丛之间。柳明昏迷,并幸运地躲过其余攻击,最终存活。】 “我收回之前的话。” “什么?” “你一点也不多愁善感。” “你明明看不见我写了什么。” “就算看不见,也大概能猜到。”张帅努嘴,指向下方,“你写的吧?” “对。”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吗?” “什么样?” “鬼样。” “……” 张帅丢了那根草,继续道,“十几天前你还为了提莉亚的村民殚心竭虑,生怕哪里害他们死了。十几天后就能面不改色地杀人,还用他们做自己的新玩具。啧啧啧,李铭心,海底针。” “张帅。” “啊。” “你再怎么激我,我也不会把你踢下去的。”李铭随意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另外。” 张帅有了不详的预感。 “学习能力不错,回去之后我会让阿尔维斯把你的课程加倍。” “你这是公报私仇!” “三倍。” “……切。” 底下的尸体,会随着溪水汇入东海。而在新一轮的传送带上,李铭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具。 那是一具有如枯树的尸体,白发稀稀落落,一截手臂不知怎么就断了。 也许是乱战之中被人切下,也许是替柳明挡的那击,又或许只是单纯老了,骨头脆了,多动几下便掉了下来。 这世间有几颗真心呢? 大概还是有的。只不过那颗真心无人看见,于是,又成了没有了。 二十三.步摇无趣云不及 战斗还在持续着。太阳落下又升起,血腥味引来山中野兽,野兽吃掉剩下的尸体,又被赶来的人当作猎物吃掉。 一处风景秀丽的桃源,成为屠宰场。 已经死了多少人呢?李铭并不清楚。一旦人成了书中的文字,那死再多人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也难怪仙侠小说里永远是挥挥手上万人灰飞烟灭。 因为确实没什么感觉。 他对黑衣人都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可又会在书里让别人自相残杀。明明是一个世界的人,明明同样死在眼前,感触却完全不同,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帅已经无聊到欺负石缝里的小草,他拔它们下来,又塞回去。李铭也认为让他一直无聊下去不是什么好事,便跟他说,“灵溪镇会来一批有真材实料的家伙,你去跟他们玩。” 张帅果真来了兴致,“真材实料的家伙?” “詹知他们应该已经上报给了朝廷。之前不老泉传说只是他们用来清理江湖人的诱饵,现在仙人和不老泉却成为真实,自然会有人坐不住。所以,这次派来的可不会只有千人了。作为你的玩具刚刚好,记得下手轻点。” “我可不想被你说下手重。”张帅见李铭的书一直开着,不免问道,“你都有万能书了,还要骗他们过来干嘛?” “你就当我有收集癖。另外,我没有骗他们。” 张帅小声抱怨道,“还说我三分钟热度呢,你也不差。走了。” 灵溪镇果然有人在等着,镇内原有的住民非逃即死,屋舍倒塌、一片狼藉。马蹄踩踏几声,冷硬的铠甲散发着凉气。 詹知位于前列,见到张帅,大惊,“你……莫非是……” 张帅早受不了他们明知故问,说话拐个十八弯的腔调,抢先开口,“张帅,鬼。还有什么问题?” “鬼?!” “他说他是鬼?!” “肃静!” “很好,看来没什么其他问题了。”既然李铭说他可以好好玩玩,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 “醒了?” 柳明现今极恐这二字,有时他恨不得自己昏迷之事乃梦境,有时又恨不得自己苏醒之事为梦境。有时恨不得遇见天女乃梦中之事,有时又恨不得与天女分离方为梦中。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难分。 “李……李兄?”柳明迷糊道,“先前发生了何事?” 他第一眼看见李铭,见他依旧那副俊郎面容,心下放松了些。可他又忽而想起,李兄并非为人,而是仙。于是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李铭知他怀疑山中岁月,便示意其往四周看去。 柳明这才发觉,自己似乎被某种坚硬之物搁着,低头一看,竟是一条断臂。再往旁看去,满地尸骨,活像那万人坑。柳明惨叫一声,慌忙后退,不慎跌入溪水中。而他又尖叫站起,那哪里是溪水,分明是血河! 昏迷前的惨状一点一点浮上来,他找到了曾经的居所……突然来了一群人……然后他们开始厮杀……最后一个……一个…… 一个老枢挡在自己前面。 她……是……谁……? “不老泉……对了……不老泉——” 李铭问,“柳兄,可还要去寻那不老泉?” “要!”柳明紧抓其衣角,“李兄,帮帮我。帮帮我。” “既如此,便跟我来吧。” 不老泉藏在日咎山,却又不在日咎山。 五十多年前,此地发大水,曾经的灵溪镇被淹没。残存下的村民于不远处建了新的灵溪镇。以前,他们喊西边的山脉为日咎山,唤东方的山脉为月眠山。 迁居之后,事情并未变化。村民依然喊西边的山脉为日咎山,依然唤东方的山脉为月眠山。舆图之上根本没有灵溪镇,只有一片山脉。 从此,灵溪镇非灵溪镇,日咎山非日咎山。 那么,要怎样才能找到不老泉呢? 只需跟着水系找便可。至于往上游还是下游,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瀑布,即为地势落差巨大的地方。李铭在那些人自相残杀时,已经抽空在高处看过,大致知晓日咎山的地势。 李铭便带着柳明沿着山间溪泉慢慢找,已听不到任何鸟鸣,唯有溪水流动的声音尚在耳畔。 柳明不再说话,只一脸麻木地跟着李铭走。 途中路过一座荒村,说村已是勉强。只剩了些木头还顽强屹立于原处。此地,大概便是原来的灵溪镇了。 柳明呆愣在废墟之间,一动不动。李铭也没催他。 远处的天空飞上信号弹,蓝色,指西南方。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水从天降,浩浩荡荡。不老泉沉入水底,寻常法子取不得。 于是李铭问柳明,“柳兄,你可还要不老泉?” “要!当然要!” “那你便跳下去。” 柳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此情可唤真情耶?李铭自己也搞不清楚。 情爱一事,没人说得清。 【柳明跳入水中。他仙缘甚足,又一次被冲入不老泉中。不过此时他意识清醒,很快便以随身容器吸纳不老泉。随后被冲入东海。】 至此,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张帅也跟那伙人玩够,回到李铭身边。 “底下就是不老泉?” “嗯。” “好嘞。看我——” “等等。” 张帅一个踉跄,“等什么?” “你不已经是老妖怪了?” “可你不是啊。” “我不需要。” 张帅撑着下巴打量他半天,恍然大悟,“哦,对。反正你也不是人,说不定跟我一样是个老妖怪呢。” “呵呵。” “可是,它不能拿回去换点交易币吗?” “你搜过不老泉的价格了?” “没有。” “那不就是了。长生不老,这种东西在理想乡里未必值钱。”未被解开的迷题,才吸引人。后世流传千古的,不是某个精妙绝伦的杀人手法,而是某个无解的案件。金步摇于游仙而言不值一提,不老泉未尝不是。 李铭合上观剧书,“该回去了。” “不管他了?万一死在海里怎么办。” “死在海里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我啊,很讨厌看悲剧。” 二十四.唇红珠霞金缕衣 红唇添上朱霞,簪入云鬓,铃铃如清风拂柳。珍珠粉白,金钗银冠,霓裳羽衣,美艳非常。 云帆渐起,花雨满天。蝴蝶于花丛中飞舞,那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 仙阁今日喜庆无比。只因有爱慕者替天女寻到了不老泉。天女服下不老泉,返老还童,容颜依旧。其心为爱慕者所动,故而今日实为柳明入赘之日。 提到那位柳公子,仙缘深厚。不仅找着了不老泉,更曾与仙人称兄道弟。也难怪天女会委身于他。 自此,有关不老泉的传说,又多了仙阁天女异闻,多为民间传诵。 而天女的婚宴,亦有观客自四方而来。仙阁天女舞名震八方,而今天女将成为有夫之妇,再如娼妓那般跳舞属实不妥。故而仙阁发话,从今往后,天女不再起舞。可却会每隔十年现身一次。届时,天女可为诸位解答疑惑。 觥筹交错,满座哗然。或哀叹或惋惜。忽而四方侍女舞起,托成莲台。其上天河银光点点,而那也并非银河,乃一颗颗夜明珠串联而成的天道。 叮铃…… 花轿自天而下。 叮铃…… 红绸飞散,数千喜鹊纷飞。天女飞天,踏喜鹊下凡。新郎官久候,一同飞天,于空中握住天女玉手,抱她入怀。 眉目含情,脉脉有声。美人在怀,心驰神往。阁间木梁均雕上鸾凤孔雀,金碧辉煌。不过十五日,竟如变了天。柳明有一刹那,又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天女抚上脸颊,唤他“柳郎”。 “柳郎,贱妾可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柳郎可还喜欢?” “自是当然。” 天女忽而笑道,“那柳郎定会永远爱我了。” “此话何解?” “柳郎替我寻到了不老泉,自此容颜不老,柳郎之爱,自也不老。” “放心,你我都已饮下不老泉,长生不老。神仙眷侣,莫过于此。”柳明垂头亲吻,天女未拒。 “柳郎,贱妾答应每隔十年,替众人解惑,你介意吗?” “当然不。我信你。” 天女雀跃,直接于柳明右脸上一吻,“柳郎,你真好。” 柳明羞涩,转而问道,“对了,我们相识许久,我却不曾问你姓名。” “贱妾以往总以天女自称。可天女属于凡间。柳郎还是唤我‘瑶儿’吧。我是独属于你的瑶儿。” “好,瑶儿。” 洞房花烛,比翼双飞。 姐姐,情之一字,我比你懂太多。 …… “说好讨厌看悲剧的呢,你怎么又看上了?”张帅风风火火从楼上下来,刚下楼就看到李铭捧着他的宝贝书。 不老泉的世界轻松写意,并未给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多大影响。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阿尔维斯在他们出去旅游时将房子修好了。他还贴心地换了东方阁楼的风格。 李铭头也不抬,回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们后续?” 张帅一口喝着饮料,“看你表情就知道了。我听网上人说,你这种人,叫傲娇。” 李铭收起书,端茶,抬眉,“王者什么段位了?” “青铜。” “很好。现在起没收手机。” “喂!”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张帅立马将自己的宝贝疙瘩藏在身后,结果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从另一层面上讲,手机就是被没收了。因为它已暴尸荒野。这碎成渣的零件看上去比屠宰场惨多了,至少在张帅心里是。 他不满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你越来越无理取闹了?” “我给你买手机,让你玩游戏,最后手机被你自己捏碎了,反过来怪我无理取闹?”李铭反驳道,“如果按我上学时的规矩,别说玩游戏,新闻都不给你看一个。” “这么惨?”凡事就怕比较,张帅本以为李铭这不行那不行的管教已经足够过分,可与连电视都看不成的日子相比……好像还行?他觉得自己心也没那么痛了。李铭对他还是很宽容的,嗯……大不了过几天他去偷偷……咳。 “说起来,你劲儿这么大,玩游戏时居然没一不小心捏碎?我还以为第一天它就会寿终正寝。”所以他其实准备了一箱最新款森空手机。不过,现在还是不告诉张帅了。 张帅十分不解,“玩游戏为什么会捏碎手机?” 一直保持沉默的阿尔维斯突然轻笑出声。 难道…… 李铭咳了几声,装模作样地拿起早报。 因为玩游戏被队友骂,然后一不小心把手机摔碎这种事,说出来多丢面子。 度假回来的第一天,非常和平。 第三卷小结 哈喽,是不是很惊讶?第三卷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在我一开始的计划里,第三卷的篇幅至少也得跟第一卷差不多。结果……我高估了我的能力。让我写一两章打斗还行,让我写十章,抱歉,能力范围之外。所以这一卷的效果有些差强人意吧。不老泉的主题诗是表现出来了,可江湖、武侠却是基本没写出来。 人再大胆,还是有力所不能及的部分。我设想里是一个十八般武艺,为争夺不老泉大打出手的江湖。它没什么计谋,也没什么玄机,就是为不老传说而互相争夺而已。我原先设想是来个十几章的打斗,体现一下江湖风气。然而……我没写出来。光想那些诗词就让我头发掉了一半。 而且将主角团武力值设太高的坏处就在这儿了,我怎么想,都觉得张帅能把他们秒杀(笑)。 唉。 不过虽然有些遗憾,可这卷的目的却是达到了。李铭已经适应了自己在理想乡的生活,就像我现在这样,天天上班打卡(做任务),闲下来就看看视频(观剧),逗逗张帅。虽然我没写,但李铭是有些乐在其中的。而且他也终于掌握了一项攻击技能,再遇到什么危险,不至于跑来跑去,那多没有气场,对吧? 但是,正如第二卷的卷末所说,理想乡内的一切事物都是限时的。这短暂的度假时光也是,人如果一直沉溺于玩乐,就会容易堕落。接下来的一卷便将是画风完全不同的一卷。李铭也将正式接触到自己一直在逃避的过去。 还记得第一章的嫉妒吗?世间共有七罪,而这七罪里每一罪都藏着李铭的过去。 我将下一卷,定名为傲慢的棋盘。 另外,我已将整本书最大的谜题答案放在第二卷和第三卷中,你们知道吗?(笑) 最后,国际惯例,感谢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们。是你们的支持给予我写作动力。 一.研究 “无聊、无聊……”张帅趴在沙发上,发出录音机般的呐喊。 路过的阿尔维斯收起怀表,提醒道,“十分钟后,是数学课。” “啊啊啊啊。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你刚刚有说话吗?”张帅捂住耳朵,假装没听到。 阿尔维斯叹了口气,“真没办法,只能报告主人了。” “不用。我已经看见了。”就坐在阳台晒太阳的李铭无奈道。“你们的表演我给0分。” 阿尔维斯给予张帅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别走!张帅于心中狂喊,为了这出戏,他可是整整认真学习了三天!一次!都没有!逃课!也不需要!跟阿尔维斯!斗智斗勇! 结果阿尔维斯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他的宝贝时光只值一句话?张帅以危险的眼神目送阿尔维斯离开的背影。 然后他一回头,“咳,我听说成天晒太阳看报纸的家伙是老年人。” “我不是每晚有带你去散步?” “话是这么说,可是运动量不够啊。我手都发痒了。” 李铭从那搓手的动作里看出了其真正意图,“想要手机?” 张帅点头。 “不给。不过确实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讲太平静了。” 好像听到了开花的声音。 李铭从他的收藏室里拿出一个棋盘,“来陪我下棋。” 张帅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起身准备上楼,“我还是去上数学课吧。” “你抱怨了这么久,我满足你的愿望不是很好?” “一点也不好。”张帅咬牙道,“而且这种事你找阿尔维斯不就行了?他下棋比我好多了。” “那跟打人机有什么区别?” “人机怎么了?我就打不过人机。” “你下不下?” “下。” “放心,跟我下棋没那么多规矩。”李铭安慰道,“阿尔维斯,去倒些可乐来。嗯,顺便把我的研究成果一起带过来。” “你的研究成果?” “你不会真以为,我每天什么都不干,就躺这儿晒太阳吧?我在你心中是那么咸鱼的人么?” 这次张帅果断摇头。 “我之前就对嫉妒之花很好奇,所以一直没有停下关于它的研究。在理想乡里它是可以作为主材料卖的,所以我就去学习了一下药剂学知识。”李铭说到“学习”时,语气重了几分。 “配制药剂确实有些复杂,不论是材料还是成分都需要经过严格考究,并且同一支药剂对不同体质的人效果并不相同。说实话那些配方我看一眼就放弃了。但是,只要弄清楚药剂的本质,我就可以用嫉妒之花做些事儿。比如,将它作为鬼纹的原料。” “嗯?”张帅没想到李铭居然还对鬼纹念念不忘。 “我去翻了《魔法阵基础》《药剂学基础》《阵法入门》等等资料,发现都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需求材料。而那些材料,虽然要求不一,却都是含有特殊力量的物品。哪怕是普通石子摆下阵法,也需要设阵者将法力灌输进去。所以,重要的不是材料,而是材料里的力量。” 张帅听了半天,“等等,那些书哪里来的?” “理想乡资料库打包价,三百交易币每月。” “什么?资料库也算钱?” “图鉴之类的本土资料不需要,其他书籍另谈。你可以把它当作书店。很多人写下自己心得放了进去。我也写了一本《演戏:从入门到放弃》,你要看吗?” “不要。” “这种书籍过期之后也不会把你学到的知识删掉,所以我认为还是很划算的。而且它并非一本一本地卖,而是分成几种类别的集合包卖。嗯……扯远了。回到正题。” “就我的研究来看,嫉妒之花本身也是富有灵性的材料,而鬼纹实际上就是将鬼力留在体内的一种手段。说简单一点,就是将鬼封入盆的体内。刻入鬼纹之时,为什么要留有鬼的意识,也是因为如果没有鬼的意识,鬼纹里的鬼力没了来源,会逐渐消散。就像这瓶水,一瓶封好的矿泉水喝光就喝光了,而如果你造一个简单的生态系统,水才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而鬼纹的图案问题,我也研究过。图案的类别在各个世界所代表的意义不同,如果在魔法世界,图案的形状会对应的意识,所以不能随便画。而如果在修仙世界,符咒其实没什么意义,就是帮使用者稳固法力运输的媒介。只要控制力足够,不画符也一样具有同样效果。” 张帅恍然大悟,“所以你这几天才没事盯着我后背看。” “对。你的鬼纹是自然生长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特殊意义。我对它又摸又涂又画,你也没什么反应。据你所说,你见过的那些人鬼纹也会不一样对吧?所以我想鬼纹其实没有固定的纹路,问题只是在怎么才能让被刻者更轻松地压制鬼。” “而你的鬼力我肯定不会想着去尝试,所以我就在想能不能有什么可以替代鬼封入体内的力量。” “嫉妒?” “对。嫉妒。”李铭跟他分析着,“首先,我是嫉妒之花的主人,在理想乡的制约下,它不会主动攻击我。其次,嫉妒的影响对我微乎其微。我也想不到什么样的人会让我嫉妒。而且,嫉妒本身具有灵性,只要周围还存有活物,它们就会源源不断地替我供给嫉妒的力量。” “哦~”张帅听懂了,主动趴回沙发,“来吧。” “嗯?” “跟我说这么多,不就想用我做实验?”张帅挥手,“给我纹个帅点的图案。” “你的意志真让我钦佩,之后会给你纹上的。”李铭冷漠道,“不过你转移话题也是无用功,这项程序会在跟我下完棋之后实行。” “不是吧?为什么还要下棋?你的研究呢?” “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下棋,研究才是顺带的。输的人会被刻上嫉妒之纹。游戏如果没有奖惩,不就太无聊了?” “你刚才说了无聊对吧?你刚才说了游戏对吧?我就知道!明明每次想玩的人是你,结果每次都推我头上!” 李铭笑道,“不是你想玩的吗?我就陪你玩玩,解闷。” 二.奇怪的信件 “为了省事,我就直接把国际象棋的棋盘借过来用。棋子是让阿尔维斯打造的一套。所以,这棋盘上的黑白色其实没什么意义,你可以把它当作花纹。” 张帅兴致缺缺,“都造了一套棋子,为什么不再造个棋盘?” 李铭无视他这句话,在a5—h5的八格内摆上一排白兽棋,兽棋设计为狼头形状。再于a4—h4上摆上一排黑兽棋。“这是兽棋,每方共八枚。” 他又在b7—g7的六格上摆黑人棋,相应的,于b2—g2摆上白人棋。人棋刻有人像。“人棋,每方六枚。” “为什么黑兽棋跟白人棋在一边?” “因为这些只是普通的人,不是驯兽师。就算同为白方,野兽也是会吃人的。”随后,李铭拿出一枚雕有恶魔像的黑棋放在a8,白恶魔棋放在a1。 “鬼棋。” 最后将雕有羽翼的黑棋放入h8,白棋放入h1。 “神棋。八枚兽棋,六枚人棋,一枚鬼棋,一枚神棋。每方共计十六枚棋子。” “每一轮只可以挪动一枚棋子,每颗棋子只能挪动一格,只能上下左右,不可斜走。” 李铭用一颗白兽棋攻击黑兽棋,“兽棋攻击兽棋,二者皆亡,一同退出棋盘。” “兽棋攻击人棋,人棋死。兽棋攻击鬼棋,兽棋死。” “人棋攻击兽棋,人棋死。人棋攻击人棋,被攻击方死。人棋攻击鬼棋,人棋死。” “鬼棋行动之后,以鬼棋为中心的九方格内所有棋子死亡。” “神棋不可被攻击,亦不可发动攻击。可每一局拥有与棋盘上棋子换位的权力,并给予换位棋子二次行动能力。换位之后神棋退出棋盘。” 张帅思考一会儿,“鬼棋挪到神棋身边会怎样?” “一同毁灭。” “不是说神棋不能被攻击?” “范围伤害不算攻击,只能说殃及池鱼。” “那鬼棋又为什么会死?” “神总该有点特权。” “……”张帅无言以对,“而且你不觉得人棋有点惨吗?除了打自家人,打谁都是自杀。” “也是。”李铭想了一下,“那就给人棋加个特权吧。每颗人棋被杀死之后会成为杀死它的同类棋子。比如说,人棋被兽棋杀了,它将作为兽棋在原位复活。这种特权一枚人棋一局只拥有一次,如果它被人棋杀死,会再次作为人棋复活,但是,被复活的人棋又一次被杀害时,它就完全退出棋盘。如何?” “……好随意啊。你的游戏里没有平衡这个说法吗?” “你都说是游戏了,不就是随便玩玩?”李铭说,“你先走。” 张帅先动鬼棋,鬼棋移动到b8,因此,b7、c7的人棋全被消灭,成为新的鬼棋。 李铭移动g5兽棋至g6。张帅移动d7人棋至d6,被李铭以d5兽棋吃下,人棋作为兽棋复活在d6位置。张帅再次挪动c7鬼棋至d7,d6兽棋被消灭,e7人棋成为鬼棋。 李铭用g6的兽棋吃掉g7人棋。人棋作为兽棋复活。 阿尔维斯过来时,张帅正盯着李铭说,“再来!” 再看棋盘,情况有些惨烈,只剩神棋一颗独苗。 “鬼棋太多了。”李铭吸了口可乐,“后面你简直寸步难行。” 张帅反思道,“鬼太多,只会自取灭亡吗?话说回来,我们是不是都没用过神棋?” “嗯。很难用。” “果然还是先动神棋,再把鬼棋换位过去比较合理?不然自己的棋子全被自家鬼棋吃掉了。” “也许。或许和人棋互换效果更好呢。”与张帅随意聊了几句后,李铭转向阿尔维斯,“有什么事?” 阿尔维斯回道,“有人寄来了一封信。” “信?” 寄来的信封只有薄薄的、基本摸不出里面放了什么的厚度。不过正因如此,里面能装的东西反而变得显而易见。封蜡是白蔷薇刻印。除此以外,信封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邮票,也没有写上地址。 “信使呢?” “没有。” 这封突然的信,似乎冲扫了近几日的阳光。有如惊雷,有如暴雨,有如天边的残阳。李铭拿着信封,紧紧盯着它,盯到张帅也被此情绪感染,神情肃穆起来。 信里是什么? 其实根本不用猜,也根本用不着张帅的直觉。 那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又出现了。 它说,打开它。 心说,打开它。 …… 尊敬的博瓦迪亚大人: 早安。最近过得还算舒适吗?您是否依然喜爱于日光下一边观剧一边品味早茶呢? 请原谅我的突然拜访。 我是傲慢。您还记得吗?您曾在我这里存放了一件物品,现在便是将它还给您的时候。 我明白您此时内心的疑惑,不过我无法直接开口向您解释。这世间有太多言语无法诉说的内容,您一定能明白的,对吗?所以我想请您玩一局游戏。您最喜欢的棋局游戏。 如果您赢了,我将奉上游戏奖励。如果您输了……啊,请原谅我的无礼。您怎么会输呢? 如果您相信我,请前往藤化市时化街23号4号桌,那里坐着一位迷茫的少女。她手里握有棋盘的钥匙。 另外,我知道您又多了两位仆人。如果可以,请尽量不要让他们同行。我想,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另一面,每个人都有哪怕死去也想带入棺材的另一面。 未来属于所有人,过去却只属于自己。啊,似乎我又说错话了。请您原谅。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并不适合旁人观战的游戏。对我而言最为丑恶的过去,却成为他人轻蔑的笑柄,这种事情未免太过残忍。 我是傲慢,如果自己沦为别人的笑谈,可是会忍不住的。 所以,请您独自前来。此为汝之下仆的请求。 当然,我也会替您奉上相称的调味品。某个侦探一直在打听您的消息。我也将他一并请了过来。我想,当初您特意留他,便是为了今日吧。与死板的机械对弈太过无趣,您一定会喜欢这个余兴节目。 ——您曾经的仆人傲慢 三.少女的委托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哪怕死去也想带入棺材的另一面。 李铭也是。 火车鸣笛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拖着行李箱走往街道。车站前早已站着数名拉客的司机。他们嘴里喊着拼车,而最后分到每个乘客手里的费用却比独自一人打的士还要贵上一倍。 “hello~doyouwanttotakeataxi?” “不用。谢谢。” 流畅而标准的语言自他嘴里说出时,司机明显愣住了。毕竟他现在顶着银发金眸、五官突出的外国人特征太过显眼。怎么瞧都像是来游玩的游客。 周围人眼神奇异地看过来,李铭没有搭理他们,自顾自往前走。 高铁站就在不远处,他其实完全可以坐高铁过来。可是,也许傲慢提到的某些过去触动了他记忆的螺丝。最终,李铭还是坐了火车回来。 藤化市并不是他的家乡,它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但是,看着熟悉的黑发黑眼,看着熟悉的圆润,他却有了一种归乡的感觉。 阿尔维斯被他留在了范达因,其实以他的能力,带不带在身边都无所谓。反正有危险他能直接传送过来。而张帅则被他打发去自己做做理想乡的任务。现在踏上归乡的旅程只有他一个。 这个国家也只是他一人的家乡。 时化街……23号…… 藤化市是一座省会城市,但由于历史遗留问题,一直无法得到良好发展。于是,市长便干脆将其打造为文化古都。所以整个城市的节奏相对于国际大都市来说,其实是偏慢的。 茶馆、茶餐厅、咖啡馆、酒吧等等休闲场所数不胜数。而时化街23号便是一家咖啡厅。 “欢迎光临。”服务员先是习惯性接待一句,忽然发现进来一个外国人,目光里多了几分新奇。 “4号桌在哪儿?” “嗯……请跟我来。” 服务员将其带到一个包间面前,李铭直接给了她一张纸币,“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提拉米苏。” “好的。请稍等。” 包厢里果然等着一位少女。她身材矮小,肤色黝黑,一点妆容都没涂,所以那些细微的裂纹也明明白白地显在脸上。李铭敲门时,她的手下意识缩了一下。 而后见到进来的人,更是以一副不知如何对待的无措神情。他们二人的差距,大概就是丑小鸭与白天鹅吧。 最后还是李铭先开口,“你好,我是博瓦迪亚,被一个人介绍而来。请问你是?” “我是柴婧,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柴婧问,“你就是职业侦探吗?” “是的。” 也许是看李铭很好说话,不似外表那般高贵冷艳,柴婧明显放松了些,语调也轻快了许多。“还好,我还以为是谁走错包厢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侦探。” “侦探不是小偷,不需要藏头露尾。还是说说你的委托吧。” “嗯。”柴婧刚想说下去,就看见服务员端着盘子进来。等她走了之后,柴婧才接着刚才的话题。“我想请你调查一个人的死因。” 说完这句话,柴婧停了下来,抬眼观察李铭的反应。看他并未表露出任何动摇的表情之后,柴婧才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四个女生的普通合照。 “这是我们第一次班级活动时照的,我们是藤化大学金融系的学生。” “藤化大学,学霸啊。”经历过高考填报志愿的李铭当然知道藤化大学金融系意味着什么。那是考入省内前一百才有机会被录取的专业。而眼前这个瘦瘦小小,又不太自信的女生,真看不出半点学霸的样子。 她只是轻微笑了笑,并未接下李铭奉承的话语,“我们是六一届金融系二班的同学,也是一个宿舍的舍友。她叫舒琳。” 柴婧指着照片右下角摆着剪刀手的少女说。“我跟她是朋友。以前很合得来。” “可是,她却忽然死了。就在去年,快要毕业的时候。” “当时有报警吗?” “当然。”柴婧点头,“毕竟是死在学校的。看见的同学当场就报了警。” “看见?” “嗯。她是跳楼自杀。”柴婧垂头,盯着身前的咖啡杯,“大概是在中午吧,大家下课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她从学校的竞秀楼上跳了下来。后来虽然叫了救护车,但是……” “确定是自杀吗?” “嗯。学校的天台基本都有监控,确实是她自己翻过栏杆,跳下去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调查死因?”李铭还有一句没有问出来,那就是如果要调查,为什么要等到一年后? 柴婧声音低沉,“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柴婧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开始聊起她跟舒琳的事。 …… “并非老人是坏人,而是坏人变老了。”舒琳躺在床上,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还记得她安慰我的模样。 彼时我刚被人骗了钱,大学的生活其实并不如以往想象的美好。数不尽的社团活动,动辄打榜的校园投票,推卸责任的同学老师辅导员……高考前有多憧憬大学生活,进入学校之后就有多心累。 与我不同的是,舒琳总是那么开朗,即使她的期末考总是擦边过,即使到了大三才完成计算机等级考试,她也从未露出过一点烦躁与沮丧。她的大学生活丰富而充实,既去拍了短视频,又学会制作小游戏,写了小说,顺便学习画画。 同宿舍的人或多或少都把她当作姐姐,因为她实在成熟得不像个学生。在我们还在抱怨社团部长任务的时候,她已经通过网络赚了笔不菲的资金,并且顺利签约成为作者。 所以,平日里有多了解她,在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就有多惊愕。 听人说她是从竞秀楼上跳下来的,当时正好坐着一对情侣,他们说舒琳并没有看他们一眼,而是盯着楼下的润泽湖看。 她看着看着,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可她又是笑着的。然后她笔直地从竞秀楼上落下。 当着正下课的学生的面,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 四.自卑的我 “我想知道她自杀的理由。” “你跟她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吧?” “她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 …… 你能理解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吗? 在电视里才能看见的各种霓虹灯璀璨夺目,我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便为它的夜景惊叹。而街道上来往的人群,却不会分给它一点眼色。 文明的差距存在多大?在我买文具的时候,在我吃饭的时候,在我收拾宿舍的时候,在我上课的时候,在我进行团建的时候,我深刻体会到了,先进与落后的差距。 我的家乡在一处土地贫瘠的高原上,由于在山岭地区,交通很不发达。所以我们那里吃饭还是由父母做主,基本就是一些家常菜,腌点酱料调上去就是美味。而到达藤化市的第一天,我认识了舍友,并且十分理所当然地与她们一起吃了顿饭。 于是我闹出了大笑话,小龙虾在大部分地区都算常见吧,可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都没有尝过。所以理所当然的,我不会剥壳。只能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其他人是怎么吃的。 新认识的舍友a问我,“你怎么不吃啊?” 另一个舍友b调侃道,“这家店的小龙虾味道真差,不如莱德锅家的。下次我们还是去那家吃吧。我请你们。” a道,“可是莱德锅家的龙虾都好咸,而且调料味太重。我更喜欢福家小龙虾。” a与b就着小龙虾聊开了,她们从哪家的小龙虾好吃逐渐聊到哪一家的甜品更好,哪一家品牌的衣服更漂亮。明明同样是前来报道的外乡人,她们却如在家乡一般熟悉。 我看着她们谈天说地,渐渐明白了。不是她们熟悉藤化市,而是我的家乡太落后了。 一进门她们就先会开口问有没有wifi,而我的手机,尚且停留在四年前的旧款时代。当然,我的家里,也不会有wifi这种东西,家乡的信号差到连电话都断断续续的地步。 我头一次产生了自卑感。 对舍友,对城市,对先进的文明。 然后她们聊到了高考,新任大学生永远不会忽视这个话题,遇见舍友的第一问,往往是“你是谁?是哪里人?” 聚餐时,我们当然也聊了这些。因为不知道各自的性格和喜好,如果说一些品牌或者某个圈子的知识,说不定会造成冷场效果。所以,作为每一位大学生都必须经历的高考,往往是打开话题的关键。 我明白这一点。我也明白她们并无恶意。仅仅是想找个话题聊天而已。但是,我却在恐慌这个环节的到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的心里产生负罪感,因为我的家乡是多么不值一提、多么令人同情的地方。那两字说出口时,a和b不约而同地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知道那其中并无恶意。我知道她们没有其他心思。 可我还是觉得委屈。 你也是在都市里长大的吧。那么,你可能不会理解我的感受。不懂网络上的各种用语,不懂网络上的一些段子是一种错误吗?也许吧。人们常把代沟放在嘴边,便是因为在某个群体里的常识在另一群体眼中却是天方夜谭。我也是拥有年轻人的陋习,我以前也曾因自己的成绩骄傲,为此看不起家中的兄长。认为他不能与时俱进,成天窝在家中虚度人生,不去学习,不去奋斗。 而现在,我却有些明白哥哥的感受。城市的差距,文明的差距,远不是自己一个人努力能够弥补的。 我从她们的眼里读出了“乡巴佬”“农村家庭”“穷”“没世面”等等词汇,我还没说上一句话,身上便已贴上了这些标签。 确实我又土又俗,不懂得网络,不懂得时尚,不懂得娱乐。唯一可以说出口的成绩在舍友面前也没有立足资本。因为她们也是同样考进来金融系的。而据她们所说,她们在各自高校还处于平庸的位置。 “要不是高考失利,我也不会来这个学校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冉兴出学霸,可我真不是学霸,我只是个吊车尾的。”a如此说。 如此一来,我什么也说不了,只能默默听着。明明我们是同一届新生,住在同一间宿舍,即将面临同样的学习生涯,所有人却如同默契一般地划分好人群的等级。 更可悲的是,连我自己都默认好了梯层。 自信与自卑,只隔着一扇窗。就在这时,有人悄悄推了我的手臂。 她就是舒琳。第一印象是个非常高冷的人。我们从宿舍到餐馆的一路上,她总是冷着脸,一言不发。如果不是在自我介绍时她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她不会笑。而且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冷硬的气场,站在她面前,就像是面对班主任。所以我一直不敢跟她讲话,a和b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她们同样默契地避开与舒琳对话。 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很奇特,同样气场的人会很自来熟,比如a和b。仅仅一顿饭,她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一种关系是怜悯,比如a.b跟我。她们会关心我吃不吃得下,习不习惯藤化市的生活,告诉我如果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就问她们。那是何等居高临下的身姿,在我尚未展露出能力的时候,就已被认定为“可怜人”。我可怜吗?她们的力气没有我大,搬水桶、搬木桌的时候都需要我帮忙。她们没见过山间的虫子,每次看到就会尖叫,而最后都是我拿着拖鞋处理。当然,这些都是以后发生的事。在那一顿聚餐之时尚未发生。 还有一种关系,便是害怕。比如我们跟舒琳的关系。世上真有人的气场能被捕捉到。后来我们将此戏称为第六感。舒琳的气场太强了,强到谁对着她都会觉得莫名害怕,都会认为她是一个无法交流的人。而她明明没有说出任何为难人的话语,我们却都认为,她在对我们发号施令。 “能把剪刀递给我吗?” 是普通的同学请求对吧。其余人说出来,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可当我听见舒琳说这话时,却总觉得她居高临下,将我当作奴隶。而她脸上的微笑,也被我误解为嘲笑。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舒琳身上的一丝丝不和谐的理由。 她实在太过淡定了。宛如戴了两张面具。她的脸上,似乎只有笑和不笑两种表情。 她……不像一个正常人。 五.舍友 对,就是那种动画里三无少女的感觉。 你从舒琳身上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像仙,不食人间烟火。她像雾,飘飘忽忽。 我会对a和b的言论感到不适,或者悲哀。舒琳却不会,她只是静静地吃着小龙虾。剥壳这样的动作她做得慢条斯理,颇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风范。而其他人的话题,舒琳好像根本不感兴趣。而她对不感兴趣的事物的态度便是无视。彻彻底底的忽视。 这样的性格,放在动画里一定会引人瞩目吧,说不定还会成为新任女神。但是在现实里,这绝不是吃香的性格。懦弱的人会被强势的人使唤,强势的人会被懦弱的人讨厌。但唯独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如何跟她打交道。 所以,我们三个人同样默契地忽视起舒琳的存在。缥缈的仙子只要远远看着就好,就那样坐在一旁当个吉祥物。 如果不是她忽然推了我一下,我也是如此认为的。 而她推搡的动作似乎把她从二次元里拉了回来,让我重新审视起这个气质独特的舍友。舒琳朝我眨眨眼,抬起手,对着我剥了一只小龙虾。 我起初还不明白她是何意。而后她又轻声跟我说,“剥之前先扭一扭,更好剥点。” 我才明白,她是看我盘子里的虾壳太少,忍不住来教我。 自那以后,我跟舒琳的关系便比其他人要亲密点。 相处久了,也就聊开了。我逐渐认识到舒琳是个怎样的人。简直跟初见时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她不喜欢做家务,自理能力处于勉强应付的范围。而且懒,每天都要睡懒觉,睡醒就开始点外卖。没事就上网打游戏。堪称咸鱼不能更咸鱼的生活,一点也不像个小仙女。 久而久之,其他人也不怕她了。虽然没事不会找她聊天,可也不至于到一句话也不说的地步。虽然说不上关系好,不过大学的同学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也是上过大学的吧?你该明白大学里的同学与高中、初中乃至小学同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里面到底嘈杂了多少利益纠葛呢,如今我也懒得去想。反正毕业证书一拿就各奔东西。谁也不知道大学的同学在干什么。朋友圈也默契地只发些卖萌的图片和段子,谁也不会提到工作,谁也不会提到领导,谁也不会提到现实活得怎样,永远是重复着的,也许只是复制黏贴而来的鸡汤段子。最后,终于厌烦了。换手机时假装忘记备份,那最后一点联系就此消失于通讯录里。 不过舒琳跟我还是有那么点不同的。她确确实实是我的好朋友。大学的前一年半,我们还处于你不惹我,我不惹你的阶段。大二下学期,关系却突然好了起来。 起因是因为一款游戏,啊,对,就是王者。那时候可火了。走在大街都有很多人玩。我之前一直没有什么玩电子游戏的机会,看她天天在玩,也开始心痒。于是就问,“你在玩什么游戏啊?” “王者啊。你要来一起玩吗?我们开黑。” 我那时还不知道开黑的意思,不过很快就沉迷进游戏中。我跟舒琳的关系也是自那之后一天天好了起来。 很多人觉得玩游戏是玩物丧志,或许吧。不过对我,却是能够放松的东西。玩游戏的时候,现实一切都与我无关。不用去想着下一节又是那个喜欢吐口水的老师的课,不用去想还剩哪些作业没有做,不用去想还有多少天期末考,不用去想报名表还有多少天截止,不用去想要考哪些证书,不用去想着准备社团活动,不用去想做社会实践,不用去想找兼职扩充简历,不用去想怎么巴结辅导员……这么一想,大学的生活其实相当惨淡,不是吗? 但是玩游戏的话,这些就都感觉不到了。跟朋友一起玩游戏时,甚至会产生满足感。 我很开心,很快乐。我就这么跟舒琳玩物丧志了一年。直到大三下学期,教室都空空荡荡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大学的日子快过去了。 “这么说来,舒琳其实也不是十分开朗的性格。” “嗯。”柴婧捋了捋头发,“她只能用淡定来形容。” 在我的印象里,舒琳就没有发过火。比起发火,她认为解决事情更为重要。舍友b是个非常懒散且娇嫩的家伙,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有“公主病”。她追星,还有个明星梦。成天在宿舍里练琴。如果光这样就算了,她还偏偏喜欢半夜12点的时候练。为此,隔壁宿舍跑来找过很多次。 我们都认为b脑子不太好使,觉得她有病。这也是三年相处下来的经验,一开始大家还会惯着b,可很快,当她的行为越来越过分时,没人乐意惯着她了。终于有一天,在b对着镜子弹吉他时,a忍不住骂了声,“你能不能安静点?都12点了。别人不要睡觉啊。” “现在哪有人12点就睡觉?你自己还不是经常半夜回宿舍?” “不睡觉可以看手机啊。你这琴一弹,你知道有多吵吗?” 我躺在上铺,暗搓搓给a点个赞。虽然在我看来,她们俩纯属狗咬狗,不过谁受得了每天晚上12点有个人在你旁边弹琴唱歌,还唱得贼难听。 唯一没有参与进来的,是舒琳。她永远只是背对着b,自己一个人戴着耳机。这么一想,宿舍的吵架似乎都吵不到她头上。她不会主动找人麻烦,即使b经常不打扫,她也只是绕过脏乱的地方,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当然,这样的舒琳,也不会被人找麻烦。有一次,她游戏打得晚了,b嫌她键盘声音太吵,骂了一通,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当时就想反驳,你自己成天半夜弹琴,今天才九点,你就发脾气了? 然而舒琳只是对耳机里的人说了一句,“先下了。”关上电脑。 全程没有任何波澜,这样的她似乎令b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六.出发 “我大致了解了。委托我接下,当然,找到我的家伙已经付足了委托费。” “……谢谢。拜托你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找到了线索,请联系我。” “嗯。” …… 可是李铭没能进入藤化大学。准确来说,他在走进学校前,就看见了一辆车。那是一辆普通的旅游车,车外贴着“藤化旅游社”的字样。若单是如此,它根本吸引不了李铭的注意。 车前站着一个人。见过照片的李铭立刻认出了她。 舒琳。 舒琳在车前向他行礼,而后消失不见。 这是赤裸裸的邀请。 “真稀奇,居然还有外国人?”刚走入车里,就有一人趴在最前列的栏杆上对他说,“你是哪国的?混血儿?” 坐在他隔壁的青年推了推眼镜,“小亮,别这么没礼貌。你好,我是程光,他是我的弟弟程亮。” 程亮只不耐烦地“切”了一声,又重新躺回去。 “真的是外国人唉,而且好帅哦。你是明星吗?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学生模样的少女问。 “听得懂,不是。”李铭回答。 少女的眼睛瞬间发亮,“能不能求个合照?我发朋友圈。” “小玲,你就别给人家添麻烦了。”说话的青年长一张俊俏脸,一身定制款衣服。 李铭粗略扫了一下,冷淡回道,“不能。” 少女失望地收起手机,“那能问你的名字么?之后我们还要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这话让一直放任的青年终于皱了眉,“小玲!” “不好意思,她就是喜欢新鲜的玩意儿。”青年对李铭说,“我是卓广澜,乐伊房产知道吗?那就是我家的产业。她是我的女朋友,王一玲。” “你好。”李铭没有过多搭理他,径直找了旁边无人且靠窗的座位坐下。 王一玲轻轻说了声“好酷”,然后开始疯狂点手机屏幕。 “切,不就是在装逼嘛。” “小亮。” 奇怪的兄弟,奇怪的情侣,还有……奇怪的一家人。 已婚与未婚群体之间也存在着隔阂,所以有一家三口选择了远离年轻人的左后方座位。孩子还是个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哄着。父母年纪均不算老,也就是28岁左右吧,看上去是普通的工薪阶层。 加上司机,现在车内共九人。司机穿着风衣,头戴兜帽,驾驶座外还有一层挡板,很难看清他长成什么样。 不,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司机才对。因为那一家子中的男人忍不住站起来问,“你好,能不能发车?我们这都等了一个小时了。而且导游呢?接引人呢?难道要我们自助游?” 而司机没有回答。男人的妻子劝道,“再等等吧,毕竟是免费的。” 男人瞪了她一眼,坐下了。李铭看到他妻子的肩膀微微后缩。 就在此时,踏板发出踩踏的响声。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少年按住帽子,先于众人环视了车厢。在看到明显具有外国特征的李铭顿了一下。 程亮吹了声口哨,“又是个帅哥啊。今儿怎么回事?难道人长得帅运气也会变好?” “幸存者偏差而已。”他收回目光,伸出手,“你好,我是杨怀朔。” 程亮或许是遇到第一个跟他主动握手的人,他明显愣了一瞬,也握上去,“你好。” 杨怀朔又跟他的哥哥打招呼,“你好。” 程光打量了他几眼,也回握上去,“你好。” “呼~帅哥~加个微信吧。”王一玲又蹭了上去。这让她的男友颇为不满,正打算再给被搭讪的人一个下马威,就看见杨怀朔拿出手机。 “好啊。” 王一玲心满意足地发了一个朋友圈,杨怀朔转头对着脸色不妙的卓广澜伸出手,“你是她的男朋友吧?放心,我对这种类型的女孩不敢兴趣,而且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有女朋友吗?李铭心想。作为侦探,一些沟通技巧真是必不可少,比如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但杨怀朔的话确实让卓广澜放心不少,虽然他依然面色不善,可他还是与杨怀朔握了手。 按照顺序,便到李铭了。 “你好。”杨怀朔说道。 李铭回他,“你好。” 没有任何握手的意思。王一玲已偷偷对这场帅哥间的博弈录像,李铭甚至能猜到她朋友圈的标题。 【震惊!两帅哥竟为了我大打出手!】 杨怀朔悬在空中的手停了三秒,遗憾地说,“我对你们国家的礼仪很好奇,能教一教我吗?” “不打扰别人就是最大的礼仪。” “你的发音很标准。” “因为我是混血儿,在国内长大。” “是吗?我也是第一次见野生的混血儿。你的名字?” “博瓦迪亚。” “博瓦迪亚……”杨怀朔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将这四字咀嚼入胃,“真巧啊,你的父母是李铭的粉丝?我也是。” “李铭?”李铭疑惑地抬头。 “嗯。”杨怀朔盯着他的金眼,“曾经被誉为明日之星的演员。” “啊!我知道他!”王一玲插话进来,“那个杀人犯对吧?923事件的杀人犯!可这位帅哥跟那家伙完全不一样,而且他早就自杀了。果然你父母是李铭的粉丝么?博瓦迪亚是他曾经一部电影的角色。” “是啊。他们是李铭的名字,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给自己儿子取一个角色名,你父母一定很喜欢他。可惜啊。谁知道他居然是个疯子。” “他们也深受打击,所以没有跟我一起出游。” “那可真遗憾。”杨怀朔说,“我很好奇得有多美貌的父母才能生出如此漂亮的外表。” “多谢夸奖。不过你这次是看不到他们了。” 李铭露出了自上车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杨怀朔也是。 “好了,那位小哥你快找到座位坐吧。都快过两个小时了。都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到达别墅。” 杨怀朔看他一眼,选择在李铭身旁的座位坐下。“你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李铭其实很介意,“不。” “你好,我是杨怀朔。今后的日子请多指教。” 客车晃动起来,开始往目的地驶入。 七.侦探的观察 他们口中的别墅位于一座度假村内,这个度假村尚在开发阶段,并未对外界开放。 而这一行人则是度假村的老板为试营业而选出的幸运儿。 据说是抽奖。至少从李铭听到的话里是这么说的。其他几位还好,杨怀朔居然会参加这种活动,他一百个不信。 “你也参与抽奖了?” 杨怀朔轻声答道,“没有。有人送了我一张邀请函。” 邀请函?傲慢的邀请函吗?李铭没有继续问下去,杨怀朔时刻盯着他,在等他抛出对“邀请函”的疑问,然后顺理成章地引入“李铭”这个人。 李铭不会给他询问的机会。杨怀朔略微遗憾地跟着下了车。 眼前的博瓦迪亚除了名字,看不出有任何跟那个“李铭”相关的地方。可杨怀朔却几乎是锁定了这个异乡人。 若是在侦探剧里,真正的凶手往往是不起眼的家伙,像博瓦迪亚这般哪儿哪儿都气场不搭的角色反而可以第一位排除。 可现实并非侦探剧。侦探靠的不是推理小说内的套路,而是观察。 他进入车厢后的那个扫视,已将当时现场的状况刻在脑里。其余人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露出几分探究,唯独博瓦迪亚,很平淡。 所以杨怀朔猜测,他认识自己。之后博瓦迪亚拒绝握手的动作更令他确认此猜想。 哪怕不是凶手,也跟自己是一路人。只有博瓦迪亚明白他握手是为了摸骨和指纹。 每个人的手都会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一个人再怎么伪装,也很难改变自己的骨骼、皮肤和指纹。所以大多数的推理作品,都会用手套来掩盖指纹,甚至会刻意忽略体型上的描述。比如说相当出名的拼尸体事件,作者会告诉你怎么拼到其他尸体上,凶手把谁谁谁的头接到谁谁谁的躯干上,却不会告诉你为何在场人没一个真正去检查每个尸体身上的细微差别。就算体型、身高再像,身上的赘肉呢?难道也是一模一样吗?身上的痣呢?一颗都没有吗?切伤口的痕迹呢,难道都能完美对准吗?都不会告诉读者。仿佛每具尸体都是由同一种材质打造的塑像,拆拆卸卸,可以完美拼合。 若读者细问,他们会回答,看到死人了,所以心慌了,没有仔细查看。 然而作者却往往会在凶案开启的前夕,“不自觉”地透露着,你看,这位人妻的右臂上有颗痣,她女儿的左臂上也有一颗。于是读者恍然大悟,猜到以后这颗痣一定会派上用场。 所以每个侦探都会熟读推理小说,可如果按小说里的描述进行推理,则是毛头小子。 杨怀朔当然不会犯这种经验主义错误,所以他仔细确认了,在场人的一些特征。王一玲的手细长,可由于中指左侧有茧,应该是个笔手。两兄弟手指触感很像,哥哥略微粗糙,是工作缘故。 至于那一家三口,小孩子不用管,想也知道李铭无法伪装成一个婴儿。而开始育儿的父母跟青少年的身体会存在明显差别。母亲会由于作息紊乱,出现浮肿。父亲长期抽烟,身上一股烟味。 所以杨怀朔根本没必要再去与他们一一握手。那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他犯不着凑上去。 客车缓缓停下。坐在最前列的兄弟俩先行下车,此时是下午4时35分。 程光习惯性环顾四周,疑惑道,“唉?怎么没人?” “没开始营业,当然没人。”程亮说,“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幸运。” “可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该去哪栋别墅,还有别墅的钥匙,度假设施不该有专人指引么?”程光说,“我记得,抽中的奖品叫度假村试营业资格。没有哪家度假村是让客户自己探索的。” “说的对。”卓广澜也从车上下来,不满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连个接待员都舍不得请,还开什么度假村啊?我来看看……怎么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给?” 卓广澜不可置信地翻着那张抽奖券,之前只是随便一拿,没仔细看。要不令王一玲也替他报了名,卓广澜根本不会参加这种抽奖体验活动。比起充满了各种问题的试营业,还是已经运营多年,风评较好的专业团队更令他放心。而现在,这既没接引人,也没个联系方式,他对度假村的印象已经下降到极点,今后他是不会再来了。 其余人陆续下了车。司机哐得关上门,一踏油门走了。 “唉?等等!喂!”王一玲喊道。 “这怎么回事?不会被骗了吧?”不知名的男人往地上吐口痰,骂了两句。 “那边有套别墅,我们去那儿看看。”李铭提议道。 “别墅?”程亮一手挡着太阳花,他们身在停车场,四周空空荡荡的,连个指示牌也没有。“哪儿啊?” “那里。” 众人随李铭手指的方向看去。还真有一套别墅,它在山坡之上,停车场也修了一条水泥路延伸到坡上。别墅只勉强能看清其轮廓。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还是卓广澜先发话,“先去看看吧,来都来了。” 山坡并不陡峭,却是很长的一段。山坡旁都种着梧桐树,遮天蔽日,看不清树外的情况。杨怀朔推了推树叶,似乎只能看到一条条山道。说起来他们这一路绕来绕去,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他拿出手机,没信号。 暴风雨山庄的前提条件之一得到满足。杨怀朔停住脚步,“我说,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吧?” “小哥,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坐了三个小时的车,什么都没享受到,就这么灰溜溜地走回去?” 其他人虽然语气没那么冲,却也是不赞同的口吻。 来都来了,不撂点什么就是对不起自己。 杨怀朔也知道自己多嘴了,他是收到一封奇特的邀请函而来,其他人却未必是。他们只会觉得这个度假村不靠谱,而不会想着什么暴风雨山庄,什么杀人事件的前奏。 同样发现收不到信号的王一玲也只是对着天空晃了晃手机,最终无奈地收起来。 八.试探 当杨怀朔看到必不可少的吊桥时,心中的不安更甚。他收到的那张邀请函是这么说的:如果想找到李铭的线索,请于后天下午一点钟到藤化大学的校门口。 杨怀朔动用了所有可借助的人脉,都没查清邀请函的来历。摄像头里,只拍到一张突然出现的信封,并未拍到放信封的人。 而如今,那种有大事来临的不安感令他既慌张,又兴奋。 侦探,从来不是什么正义的角色。 因为侦探,一向是会希望杀人案发生的。 “喂!有人在吗?”男人大力敲门,“喂喂!我们是中奖的人,里面有没有人在啊?” 卓广澜被大嗓门弄得心烦意乱,不耐烦道,“别敲了。门没锁。” 男人尴尬了一瞬,没理会卓广澜,自顾自地扭开门把手。“喂!有没有人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前台。像是城市里浴室常用的那种前台。一张长达五米的大吧台,右侧留有通道以及鞋柜。鞋柜上摆放着整齐而干净的拖鞋以及各自的柜钥匙。钥匙串上挂着鞋柜编码。 卓广澜走到吧台前,在看到桌上摆放的纸条后,憋了一肚子火,“从现在开始,三天之内。别墅内的设施均可随意享用。这都什么跟什么?特意跑一趟,就为了睡三天觉?” “就当玩真心话大冒险嘛。”王一玲安慰道,她说的真心话大冒险并不是酒吧或ktv里常玩的游戏,而是大学生内部非常流行的一种娱乐方式。一般大学的周边都会有名为“自助别墅”之类的特殊设施。其实就是房主把自己的小别墅装潢一番,加了些烧烤架、ktv、家庭影院。然后租赁给附近的大学生聚会用。 听上去是不是平常到几乎不会作为一种行业的设施?然而在大学生的圈子里却广为流行。明明一些高端酒店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四星以上的酒店甚至会给你提供健身房、游泳池、足疗、自助餐等等一系列服务,而一晚上的价钱也不过400多。但是大学生们却往往更乐意选择大杂烩式的小别墅。 美其名曰有氛围,有自己的小厨房,可以自己做晚餐烧烤。而事实上,没人愿意早起买菜。哪怕是煮顿火锅的原材料,都会在发入群里之后引来一片沉默。等真正到了聚会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提出,“我们还是点外卖吧。” 李铭也曾参与过一次聚会活动,后来觉得怎么玩怎么没意思。ktv的效果完全不如外面的街厅,家庭影院全是盗版片源,翻译错字无数。烧烤架熏得人鼻子不通,烤出来的东西焦而无味,像是在嚼干脆面,最后还要负责清理。唯一的好处就是地方大,有沙发和床可以躺着睡觉。 不过被王一玲这么一安抚,卓广澜也不多说什么。选了一个鞋柜,就地开始换鞋。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各自拿了自己的钥匙。 上了楼梯之后,全程铺了绒毛地毯,别墅里似乎开了空调,进入之后感觉到温度明显上升。而整个别墅的面积,远比外面看着要大得多。卓广澜不禁“咦”了一声。 如此大面积的供暖还算老板有诚意。 “既然他们都说随意享用了,我们就随便逛逛吧。”程亮向他们打了招呼,自己找了个方向开始闲逛。显然他并不打算集体行动。 那一家三口里的成年人也没多说,跟着走了。 “你要怎么办?一起吗?”杨怀朔问。 李铭当即拒绝,“不,我喜欢独处。” “我喜欢双人活动。”杨怀朔厚颜无耻道,“几乎所有的侦探都会携带一个助手,因为一个人的思考方向很容易陷入牛角尖,一个人的习惯也容易引导他往错误的方向思考。钻牛角尖时,助手的作用会被无限放大。而且,独处是最容易被狼杀死的情况。” “嗯。” “所以我希望和你一起行动。你长的很漂亮,看起来赏心悦目。而且……”杨怀朔甩了甩手中的钥匙串,“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我们顺路。” 李铭觉得跟杨怀朔相比,张帅堪称省心省力的绝世好宝贝。他认为自己不能这般沉默下去,那样会让杨怀朔蹬鼻子上脸。对付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就需要用更恶劣的言语击退他。 “如果刚好上下层呢?” “那也是顺路。” 李铭叹了口气,“侦探先生,我如果有哪里表现得像杀人犯,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别人你不盯,就专门盯着我呢?因为我是唯一的外乡人?” “有这么一点原因在内。” “出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你这种行为会给我带来困扰。你们的国家法律里没有骚扰罪这一条吗?” 杨怀朔回答,“有,不过我并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也没有在你的房间里装摄像头,既没有尾随,也没有超过一个月。我只是作为一个友好的路人,来询问一个有缘体验度假村服务的同类要不要顺路逛一逛而已。这构不成骚扰罪。” “太过粘人的男人,会被女朋友讨厌。” “没关系。我没有女朋友。” “两个小时前你还……” “哦,骗他们的。”杨怀朔满不在乎地说出了一些事实,“刚才我看到别墅的地形图。居然有露天温泉,在这种地方很难得,要去看看吗?” 他分明就是想让自己脱衣服。毕竟在他心里,一个人再怎么伪装,也不可能把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换一遍。又不是武侠世界,有缩骨功。哪怕他脸上整容,身体也一定会出现特征。 可惜,杨怀朔并不清楚有个叫“理想乡”的玩意儿。更不清楚李铭在出发前发布了一个悬赏任务。 伪装类的道具、技能都不在萌新等级的商城内。悬赏任务却是没这么多要求。 李铭便是用一百积分,换了有短暂易容效果的道具。它只能改变外貌,没有其他作用,并且时效只有七天。 为防万一,他直接悬赏了两个。所以无论如何,杨怀朔都不可能从外貌和体型上看到任何过去“李铭”的相似处。 九.百分之五十 然而李铭可不会杨怀朔指哪儿他就走哪儿。 贴在入口处的地图他也看过,整个度假别墅呈四方形。靠近入口的两边为卧室,而卧室旁由左到右分别为娱乐室、浴室、餐厅、厨房、温泉。与一些高档的休闲场所比,已是够寒碜了。不得不令人怀疑老板有没有真心想做生意。 中庭的面积倒是很大,然而都用玻璃隔开。巨大的盆景木欣欣向荣,树旁还修建了小亭子。杨怀朔动了动通往中庭内部的门,“锁住了。元芳,你怎么看?” 可他不是狄仁杰,李铭也不是李元芳。杨怀朔等了一秒,并无回应。而他意料之中地耸耸肩,又一次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那一家子关上门不知道会吵成什么样。” “吵?”李铭反问。 “那个男人是家暴惯犯,自尊心又很强。刚才被卓广澜一顶,肯定憋了一肚子火。但是,卓广澜身世显赫,兄弟俩同仇敌忾,我跟你又不是好撒气的主。那只能回去撒呗。” “不阻止?” 杨怀朔嗤笑一声,“不是一伙人,不进一家门。控制欲配控制欲,欺软怕硬配欺软怕硬,你情我愿,自作自受,我为什么要送过去给别人当靶子?” 跟他爷爷的性格一点也不像。李铭回想起杨苏棣一身正气,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孙子?“你是警校毕业?” 杨怀朔并未诧异,而是反问道,“怎么看出的?” “军姿练得很好。”现代人或多或少有些驼背,这是大环境所致。就李铭自己,从上小学开始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都天天对着课桌坐着,想不驼背都难。所以他后来塑型时可是吃了不少苦才把站姿纠正回来。而杨怀朔的背却始终保持挺直,双肩舒展,走路时上身晃动幅度极小,分明就是接受过严格训练。 当然,更确凿的理由是他姓杨,是杨苏棣的孙子。但博瓦迪亚肯定不知道这层关系,所以他只说了军姿。 “嗯。警校毕业的。”杨怀朔等着李铭提问。 “为什么不当警察?” “你认为是我是什么警察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并不了解军官体系。” “也不需要什么了解。反正军官体系也跟我无关。我现在可是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这话一出,李铭就意识到自己着了道,杨怀朔在故意套话。 果然他轻笑一声,“嗯。为了追寻一个人,我辞职了。” “这样啊。那你加油。” “你不问一问他是谁?” “他跟我无关。” “我倒觉得你们俩很像。” 李铭停下,回过头。杨怀朔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盯住猎物的目光看他,“眼神。” “杀人犯的眼神?” “不。漠视一切的眼神。” “我不明白。” “你知道平行宇宙吗?当然不是网络小说里的,而是量子力学里的。” “不知道。” 博瓦迪亚满脸写着“抗拒”二字,可杨怀朔不为所动。作为侦探,他的脸皮可以放进烤箱里烤一烤。“微观世界物质具有概率波等的不确定性。为此,薛定谔提出了一个思想实验。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氰化物的密闭容器里。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氰化物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存活。而由此衍生出平行宇宙的理论。量子之间存在概率,衰变的理论与不衰变的理论世界便是平行世界。当然,现在薛定谔的猫早已脱离原本的概念,因为大部分人没有接触过量子力学,但几乎都玩过探案游戏。所以薛定谔的猫箱最初的理论基础反而被忽视了,被广而运用的是它的不确定性。人们在碰到无法解释,或是无法预料的情况时,会用薛定谔的猫箱做解释。” “如果要讲量子力学,十分抱歉,我不感兴趣。” “怎么会,我也是看到物理就头疼的那类人。”杨怀朔说,“我只是在想,镭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发生异变,而它每一次异变都会决定猫是否存活,也就是说它每一次的选择,都会塑造一个世界。” “量子力学没有自由意志,只是概率间的波动而已。不存在选择。” “人的主观意志无法进行选择而已。比如说一个小孩子不能选择今天的午餐,但他的家长可以替他选。而他的家长会固定替他安排食谱。如此一来,对小孩子而言,是否每天的午餐就是客观存在的规律呢。今日吃青菜的概率为百分之五十,不吃的概率也是百分之五十。而造成的结果则是小孩子的心情会在开心与伤心之间浮动。换而言之,当他吃午饭时,他就分割出了两个平行宇宙。而这两个宇宙分别代表了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 “所以我们都是被关在箱子里的猫,世间存在着相同概率下的另一个我。所以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未来,自己的选择多加关注。因为每一次的选择都意味着杀死以及存活两种结果。换而言之,每个人都是赌徒。赌赢了存活的百分之五十,他就能开始新人生。赌输了,就会被杀死。因此,如果有令存活的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增加的机会,只要是人都不会放过。”杨怀朔的手微微用力,“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却是想要维持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存活还是死去你似乎完全不在意,不,或许说,你有能够决定镭是否异变的自信。这才是,我所谓的漠视一切。我想知道,你那份自信从何而来。” 李铭抓住杨怀朔搭在他肩上的手,杨怀朔毫不避讳地看着,眼里充满着自信与执拗。其实李铭明白,杨怀朔又是扯出“量子力学”,又是扯出“薛定谔的猫”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就像传销一样,总是会先罗里吧嗦扯上一个小时的市场、药物效果、试用期、顾客反馈等等消息,让听的人脑袋消化不过来,也就是产生延迟。这时候如果他再推销产品,成功率会极速上升。 杨怀朔也一样,他扯再多的大旗,其实就是为了问一句,“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不是,也是百分之五十。 十.另一面 侦探理应与赌博沾不上边,他莫非遇到了千年难一遇的直觉型侦探?还是说现代的侦探都是革新派? 面对杨怀朔的质问,李铭不予理睬,“不好意思,我听不懂。” “哪里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杨怀朔显得非常有耐心,而且他的语速放缓,语调轻柔,像极了恋爱中的男人。 拍过几部偶像剧的李铭深知热恋中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话可不能全信。更何况这家伙有侦探情节,侦探嘛,都会渴望一个与他相爱相杀的大反派。否则,他的智慧便无从发挥。 可惜,李铭没兴趣做大反派,杨怀朔也不配作为他的对手。这是他与傲慢的棋局,不是与杨怀朔的。所以李铭拒绝回答他的问题,“你是在追求我?” “回答‘是’的几率也是百分之五十。” “不受外界干扰之下是如此吧。可你心目中的概率分明是百分之百。你现在特别像求而不得,一旦女友拒绝求婚就要动刀的跟踪狂。” 杨怀朔摊手,示意自己没拿刀。“李铭,不用伪装了。我知道是你。正常人可没那么多耐心跟一个骚扰狂胡扯。你的演技退步了不少。” 李铭只略微撇头,说道,“遵从剧本演出的才是演员。而我目前不需要。” “你终于承认了。”杨怀朔一把拉住李铭的手,恨不得将它拧下来。 “承认什么?” “承认你就是李铭。923事件唯一的生还者!” “我只是在与你探讨演员和剧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胡扯!”杨怀朔一气之下,竟是将人推到中庭的玻璃窗上,他用力框住李铭。如果没有手铐,就用自己的手臂锁住他!不让他再逃!“你就是李铭,923事件的幸存者,以及923事件的嫌疑犯!” “嗯,我是。”被扣在窗上的李铭突然回答。他的声音深沉而坚定,头也如同被戳中心事一般低了下去。 “什、什……?”剧本,不,现实并未按照预测的剧本进展。杨怀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扑灭了,剩下的只有疑惑与震惊。仿佛距离终点明明还有三千米,裁判却突然告知他已完成任务的那种无措感。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与兴奋。 “我是李铭,是你想找的人,是你认定的凶手。你满意了吗?” 杨怀朔的力道不觉松了松,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感足以让一个人精神分裂,而同样的,突然从地狱到天堂也是会在刹那间覆盖人类意识。杨怀朔此刻便没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作为侦探,找到了凶手,按理讲小说便该完结了。所以他只是茫然地放开禁锢,“那……” 然后他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笑容。邪恶的、令人作呕的……汇聚了世间之恶的笑容。 “骗你的。” 什、什…… “我不是李铭,我是博瓦迪亚。”他笑得宛如找到了玩具的孩童,又似逗弄观众成功的小丑。他的眼里满是戏谑与傲慢,他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不是想看我的演技么?刚才的表演如何?” 人生来就是外貌协会,所以即使影视剧里有些反派再怎么丧心病狂,都会有人替他辩解。只要他长得好看。而杨怀朔,现如今却是恨不得用刀划开眼前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用鲜艳的颜料塞满他的口腔,再用镰刀剖开他的肚皮,挖出其中内脏,送入嘴里咀嚼。 似乎嘴里真的在咀嚼李铭的血肉,杨怀朔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耍我?” 李铭撕破自己高冷的人设,嘲讽道,“是又如何?” “你!李铭!”怒火一起,便是一拳打来。 李铭不躲不避,只说道,“恶意伤人,该怎么判?” 杨怀朔的拳停在脸前。他根本不能动手。一旦动手,被立案的反而会是他。 又是……那该死的法律。 又是……那该死的程序。 明明要找的人就在面前……明明…… 李铭握住了他的拳,“侦探先生,现实世界可没有侦探权限。尸体不会随心所欲地让你触碰,证人不会乖巧地任你审问,警察也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说到底,我是李铭的证据……在哪里呢?呐,侦探先生,证明我有罪的证据,在哪里啊?” 他猖狂地,笑着走开。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哪怕死去也想带入棺材的另一面。 李铭也是。 这是他不想让张帅看见的另一面。 理想乡内的世界又幸福,又舒适。住久了,自己都像一只偷懒的猫。不需要去思考,只需要被动地活过每一天,偶尔去其他世界度度假,如此幸福平和地直到永远。 然而,那是错误的。构成世界的元素为“二”。有光,就会有暗。有幸福,就会有不幸。有幻想,就会有真实。有永恒,就会有限时。当他沉浸于温柔的理想乡内时,世界的另一面也就开始滋生了。理想乡里的世界越发美好,他对现实世界的不满便会越深。久而久之,当李铭重新踏入故土时,竟有种“如果它也是理想乡内的世界就好了”的想法。 想毁灭、想破坏,再重塑。这种疯狂的念头,是从前的李铭从未考虑过的选择。充满黑暗的选择。 黑暗来自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连经历过的主人本身,都不清楚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它在平和的日子里发酵,如同植物的细芽,被一点一滴地悉心浇灌。嫉妒在他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傲慢再缓慢地催促它生长。 此刻的李铭,面对杨怀朔的李铭,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出。 他的情感正被逐渐替换着。 他的人格正被逐渐替换着。 他的自我正被逐渐替换着。 而李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他期待着另一个自己的到来。 替换掉的“我”是我。 替换掉“我”的也是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而他似乎听到了久违的……一声问候。 你……是……谁? 我……是……谁? 十一.猩红玫瑰 血,有如夕阳。自台阶铺洒,还在往室内蔓延。 “爸爸……爸爸?” 本该有人迎接的家中,听不到熟悉的“欢迎回来”等字样。静静的,只听到风掠过窗帘的声音。 奇怪,保姆也请假了吗? “妈妈……?” 风中弥漫着诡异的甜香,黏黏的,像。奇怪,明明是玫瑰盛开的季节,我却闻不到玫瑰的香味。但是,我却分明看到玫瑰的花瓣从阳台飘了进来。 爸爸,妈妈,是在用玫瑰调酒吗?不然家中为何到处都是红色呢? 玫瑰在递送邀请。我接受了它的邀请函。 有谁在看着我吗?空无一人的宅邸,阳台被风吹散的门帘也成了血红色。宛如神明用来擦拭夕阳的手帕。 世界不知何时成了夕阳的颜色,红、红、红、红、红……区别仅仅在于是玫瑰的红色,还是夕阳的红色。 “爸爸?妈妈?”空气甜得令人作呕,鼻子如同被棉花堵住了塞孔。 你们在拍电影吗?像大明星一样? 不然的话,为什么……会被人提在手上用刀抵住喉咙呢? 他……是谁……? “朔儿……” 爸爸,你在说什么?声音太小了,完全听不清。 被涂满色彩的脸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见到嘴唇一开一合的动作。 “朔儿……快……跑……” 跑?爸爸,你在说什么? 剧场的另一个演员嘴角微扬,他在……笑? 不……他在说话。“安心,现在我还不会杀他。” 呲啦—— 世界被一束刀光划破。扮演反派的演员挥下了道具刀。 呲啦—— 扮演受害者的父亲被扔在玫瑰丛里。 呲啦—— 红色……红色……到处都飘着玫瑰花瓣……空气中的……那股甜腻,浓厚得似乎肉眼可见。 呲啦—— 演出的录像带开始运转。 黑色的帷幕背后,神明又掀开了新的场景。 “是他!他是凶手!我亲眼看见他杀了爸爸!妈妈!就是他!” 戴着面具的法官根本看不清脸。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全部被面具盖在了背后。 他是人吗?还是用来演出的工具呢? 我在哪儿?是在真实的法庭之上吗? 律师……为什么你也要戴面具? 陪审团……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爷爷……为什么你不说话?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用那张没有眼睛的脸看着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到底在哪儿?地狱吗?剧场吗?法庭吗? 如果此处为法庭,为何只有我一人的声音? “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凶手!” 我被面具看着,我被面具盯着。面具朝我摇了摇头。面具敲下了铁锤。 “经过审讯,原告方立证不足。被告,无罪。” 被告……无罪。 证据……不足。 证据?证据?“我明明亲眼看见了!他用那把刀杀了我爸爸!爸爸被他提在手里……” 面具又一次敲下铁锤,“退庭。” “我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相信我?!爷爷!爷爷!你说句话啊!爷爷?” 爷爷……为什么……你……一言不发……呢……? “那个……” 突然的人声唤回了他的意识。杨怀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把前额垂下的残发捋回耳后,“不好意思,刚才忽然有些头疼。” 是站在中庭前太久了吗?被已经逛过一圈的情侣看见丑态。卓广澜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而他的女朋友就没那么敏感,关心道,“不要紧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小事。”杨怀朔重新拾起笑容。 卓广澜轻哼一声,“还是快打120吧。毕竟很多大病就是从讳疾忌医开始。” “嗯,多谢关心。如果头疼严重,我会的。”杨怀朔没打算提醒他手机没有信号的问题。他刚才被李铭气到一时失态,竟然忘了跟上去。作为一名侦探,这可以写入他的黑历史本上。 所以杨怀朔匆匆忙忙说了声“借过”,又追着李铭离开的方向过去。王一玲疑惑地看完,又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机。 卓广澜不满道,“你看不到他刚才有多狰狞吗?活像别人欠了他一百万似的。居然还拍下来了?” 王一玲反驳道,“你不懂。帅哥怎么样都是帅哥。这张照片我可是要珍藏的。” 卓广澜气笑了,“当着男朋友的面说要珍藏其他男人的照片?” “男朋友又怎样?男朋友就能阻拦我的兴趣爱好吗?”王一玲啪嗒关上手机盖,“我都没管你那群女友团,只是保存些照片而已,回去加工加工就能卖掉。又不是跟他谈恋爱,你担心什么?哦~莫非是男人的自尊心?哝——” 王一玲对着卓广澜的脸,也拍了一张。“这张我也会珍藏的,这样总行了吧?” “哼。” 李铭并没有走多远,杨怀朔很快在娱乐室找到了他。娱乐室里放着一张台球桌,一张牌桌,以及一个室内小酒吧。右手边设有小型电影院,里面还可以点歌。李铭正摆弄着一根球杆,杨怀朔一进门,就对准了他。 “大侦探终于恢复理智了?” “是啊,我恢复理智了。”杨怀朔走进娱乐室,锁好门,不让外人进来。“可你呢?” “我听说你一直在心理医生那儿接受治疗,怎么样,出戏了没?”人一碰到禁忌,就容易失去理智。刚才的数分钟,杨怀朔确实停止了思考。可当他的脑筋重新转动起来,便能发觉李铭的异状。资料里的李铭可不是喜欢对人冷嘲热讽的家伙。 所以刚才失去理智的,又岂止他一个? 不过这家伙演技好,普通人看不出罢了。 “要我帮忙吗?”他也拿了根球杆,不管不顾地击了一球。 “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大侦探。” “你跟资料里的性格完全不一样。资料里的你在演戏,还是现在你在演戏?嘛,算了。你是什么人我会我的眼睛看清楚。可是,介意告诉我吗?为什么你的外貌和体型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如果世上有如此神奇的整容医院,请介绍给我,我很需要它。” 李铭饶有兴致地与杨怀朔对视,“utopia。” utopia? 理想国? 十二.百分之百的必然 杨怀朔几乎脱口而出,“你又在耍我?” “说假话就信。说真话反而不信。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 “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转,与太阳围绕着地球运转。你更相信哪一个?” 李铭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如果你是生活在十六世纪的人,你更相信哪种说法?” “现在不是十六世纪。” “几百年后,我们也可以被称作‘十六世纪’,现在一个精神病人写的书,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世界遗产。” “可太阳系内的一切都处于可被观测的范围,现有的科技已经对天体运动进行足够的论证。你口中的世界遗产仅仅是对未来的假设,是彻彻底底的妄想。而地球围着太阳运转则是已被观测的事实。混淆概念,在我这儿可是行不通的。” “已被观测的事实?”李铭将球杆放回原处,“我记得你之前说,人做出选择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这是由过程推论结果的逻辑顺序。可如果反过来呢?如果生活在世上的人们从出生到结尾的每个选择都自成一个世界呢?你还认为吃与不吃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吗?” 杨怀朔心脏像是被人纂住,他呼吸变得粗重,显然,聪慧的侦探已从李铭的话里察觉到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李铭拿出白球放在桌面,“这是开饭前的小孩子。” 然后他拿出一号球,“如果他选择吃青菜,就会到达一号世界。” “如果他选择吃萝卜,就会到达二号世界。” “如果他既不吃萝卜,又不吃青菜,就会到达三号世界。” 最后,李铭把白球打入球洞。“侦探先生,你说,这个孩子选择结果的概率是多少?” 杨怀朔没有回答,如果他回答了,便是他的败北。李铭替他说出了答案,“是百分之百。” 如果小孩选择了吃青菜,他就会到达一号世界。 反过来讲,如果小孩身处一号世界,那他就一定做出了“吃青菜”的选择。 所以概率是……百分之百。 根本不存在选择题。 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剧本。 可这个孩子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重世界,他只会认为自己在白球世界里做出了选择。现在的杨怀朔也是如此,他以为自己做出了选择,他以为是自己接受了邀请,他以为是自己把握住了命运。 然而,事实却刚好相反。 来到此地的他不过是遵循着“寻找李铭”的剧本在进行演出罢了。 “你认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转是已被观测的事实,那是因为你正处在一号世界。”为了生动形象的说明,李铭又特地用球杆敲了敲一号球,“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存在着二号世界、三号世界或是更多。在二号世界里,地球和太阳的名字是反过来的,所以不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而是太阳围着地球转。在三号世界,根本没有太阳和地球的命名,因为早期的教会统领世界。人们一率统称他们为天星。所以,侦探先生,不论怎么试探我都是无用功。我的真实不会因你的选择而改变,当然,你的也是。” 杨怀朔收紧心神,不让它晃动,“不错的理论。可惜,写出来也只会被作为胡言乱语的妄想症处理。” “如果你将自己经历过的杀人事件,自己上过的法庭不加修饰的出本书,读者也只会认为你在胡编乱造。”李铭似笑非笑,“一个普通人是怎么越过重重障碍,跑到国家安保局局长儿子的家里,悄无声息地杀死他们。而又是怎样的熟人,才能令一个常年活跃在一线的武警没有做丝毫反抗,任他杀死。” 杨怀朔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而又是怎样的杀手,会在杀害一对夫妻之后,放过了他们的儿子,唯一的目击证人。”李铭笑道,“这样的作品,写出来可是会被那群推理迷挂墙头哦。毕竟怎么想,怎么不符合逻辑。所以很多推理小说家就干脆将whydoneit一笔带过。反正不论写怎样的动机,读者都不会理解,而他们也不会在意。” 李铭后几句讽刺的话并没有传进杨怀朔的耳里,他的大脑被一柄铁锤狠狠锤了一番,眼前的场景都开始晃晃悠悠。李铭的笑……那张笑脸……开始与记忆中的凶手渐渐重合了。可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十二年前,李铭也只是一个孩子。“你……为什么……” “大侦探活跃的头脑,还没有告诉你答案吗?” 他被杨怀朔一把抓住衣领,本该用来调查现场的手如今正死死扣着他,“你知道?你知道当年的事?为什么你会知道?凶手是谁?是不是一个头发及肩,脖颈有纹身的人?” “就算我知道。你会信吗?” 满腔的怒火被一瞬间扑灭。杨怀朔的手渐渐放开。李铭抽身重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你不会信的。只要我说出的不是你心中所想的答案,你就不会相信。那样的话,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 “……”杨怀朔突然想起自己翻过的资料库,里面每一份资料都是证明被告无罪的证据,可每一份证据又都是令他觉得法庭失信的铁证。 我只找到了他无罪的证据,却找不到他有罪的证据。 所以对我而言,那起事件,就是“立证不足”。 “……923事件的人是你杀的吗?”他问。 “你想听什么答案?我可以复述给你听。” 杨怀朔抿紧嘴唇,沉声问道,“你的资料我全部记在脑子里。同样,923事件里的凶器指纹也都不是你的。可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为什么?” 然而被他问及的人只微微偏过头,笑得一脸狡谐,“调查whodoneit、howdoneit、whydoneit,不正是你们侦探的本职工作?你现在跑来问gm,是要向我宣告自己认输?” “gm?认输?”杨怀朔咬牙,“你以为我们是在玩游戏?” 李铭回答,“我们就是在玩游戏。至少现在是。” 他用手抵住杨怀朔的心脏,“只不过你看不见。” 十三.屈服 因为……我看不见? 保卫队闯入家中,抱起我。我向他们哭喊着抓捕凶手,可他们一脸茫然。 因为他们看不见。 一连几月忙碌的爷爷,最终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他遗憾地对我说,“抱歉。朔儿,爷爷找不到凶手。” 我跟他说凶手就是那个人。可爷爷只是摇摇头。 因为他看不见。 调查现场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送到法官手上的资料只有薄薄的五页纸。我跟他们说自己亲眼看见了行凶的过程。可律师跟我讲,“抱歉,你年纪太小了。作为目击的证词无法录用。” 因为只有我看见了。 因为他们没有看见。 所以他们不相信。 而现在李铭说,“我们就是在玩游戏,只不过你看不见。” 所以我该相信吗? 杨怀朔开始动摇,正因他曾体会过同样的绝望,才会明白“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这种理论是多么荒唐而可笑。 “看不见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去让别人相信?” 李铭挑眉,“我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你在向我讨要证据么?” 他明明想说“你要向我认输么”。杨怀朔从李铭的眼神中读出了话外之音。 如果仅仅是一局探案游戏,杨怀朔当然不介意认输。可这不仅仅是一局游戏。 它还代表自己过去十二年的人生,代表近两个月的努力,代表自己与爷爷的争吵,代表他放弃的警徽,代表他与同龄人的隔阂……代表了他为追捕凶手所做出的一切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他学习的知识,他掌握的技能,他对世界的认知也全是错误的。 这可能吗? 如果一开始走的方向便是错误,那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 耻辱、羞愧、愤怒切片似的逐一涌上。指甲被掐入手心,有如刀割。 在敌人面前情感外露是相当屈辱的一件事,也许从杨怀朔对李铭动手的那一刻,他最终屈服的概率便是百分之百。 “可以。我认输。” “意料之外的感情用事。”李铭评价道,“我以为你还要跟我辩论个十几天。从量子力学辩论到天体运动,从真实辩论到幻想。死都不会接受犯人灌输的理念,死也不会相信超自然现象,就算犯人向你亲手展示魔法,也会一口咬定它是戏法。这才是侦探的基本要素,不是吗,侦探先生。” 杨怀朔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又撇过去,“随你怎么说。我只想知道真相。那天……我看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 “……我的幻觉。” 自尊、自傲、自信,在真实面前不值一提。人还真是有趣。杨怀朔一连串的反应,已超出李铭的预想。 他本以为,杨怀朔会揍他一拳,然后说“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之类的。就像那些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一样。 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就投降了。看到他怒而不发的脸,李铭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能算“人”了。“既然选择屈服,不妨献出一点诚意。” “你想我怎样?” “跪下。求我。” 杨怀朔的嘴张开又闭上,他用自己的眼睛环视李铭一圈又一圈,他要将今天的耻辱记一辈子。“好。” 于是他双膝跪地,向李铭请求,“请您回答我。” “你是一个合格的演员。如果进军娱乐圈,说不定影帝的头衔就是你的。”李铭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不过这个答案,以后再告诉你。” “你……”杨怀朔怎会不知道他又被李铭玩了一次。可毕竟自己有求于人,再大的屈辱也得吞下。“说吧,要我做什么。杀人放火绑架之类的免谈。” “下棋。” “下棋?” 李铭直起身,对空气说道,“邀请我过来,却连一杯茶水都不招待。你的礼节就是这样的吗?傲慢?” 空间忽然扭曲。杨怀朔亲眼看着空气里多出了几条扭曲的线。世界变成了灰色,然后旋转、旋转。 一秒之后,他到了另一个地方。 紫水晶的装饰物雍容华贵,垂下的珠帘发着淡白的光。中间是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竖着半透明的棋子,形状奇异,不属于现今任何棋种。圆桌旁是两张沙发,整体为暗红色。沙发上铺着柔软而白皙的毛皮。头上一顶奢华的水晶吊灯。 在这种环境下,身穿学生服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少女站起身,向李铭行礼,“十分抱歉,因为看您玩得开心,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将接待的时间推迟了。请问您需要什么茶水呢?” “既然回到故土,就用庐山云雾吧。”李铭走到沙发上坐下。 “是。” 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李铭身旁的茶座上便多了一杯茶。 “也给他来一套。” “是。” 于是杨怀朔也拥有了自己的座椅与茶点。他现在可谓一头雾水,可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信息。即使不理解,也要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记住。这些都是他以往不曾接触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可能藏着自己想要的真相。 所以杨怀朔耐着性子,不发一言,当起了合格的“吉祥物”。 “游戏胜利的条件是什么?”李铭问。 少女拨动棋子,房间一面的黑暗逐渐拉开。原来,这并非是一间密封的房间,而是四周被漆黑的窗帘盖住了。“请看。” 展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剧场。他们居高临下,能完整、完美地看到舞台。舞台之上放映着的……正是杨怀朔双膝跪地的情景。 “现在是下午六时五十九分。您与杨怀朔在娱乐室进行了一番对话,因此错过了与大家的晚餐。随后,你们一整晚都在下棋。第二天早上,你们在温泉内发现了d及其孩子的尸体。” “d?” “既然不报上姓名,就意味着怎么叫都是一样的,对吗?她的丈夫,以后就叫c吧。你们在寻找电话的过程中,于餐厅发现程亮的尸体。之后,又会在浴室发现c的尸体。然后,在王一玲的房间发现她的尸体。在中庭发现卓广澜与程光的尸体。” “连环杀人?胜利条件是找到真凶?” “正是。” 李铭嘴角微扬,回头对杨怀朔说道,“看你的了,大侦探。” 十四.棋盘内与棋盘外 侦探必须经历三个步骤,一:发生案件。二:调查。三:揭露真相。 这三步缺一则构不成侦探元素。 换而言之,阻止案件发生的便不可称为侦探,而是正义路人。 “所以我们现在所处的别墅,目前遇到的角色,都是虚假的?我们见到的,听到的,以及经历的都是傲慢编织的棋局?”杨怀朔打开娱乐室的门锁,与李铭一同离开娱乐室。 李铭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可以这么理解。” “傲慢……棋局……超能力……如果我们生存的世界当真存在魔法,为什么文明发展了几千年,都没能流传开呢?有构筑这种真假难辨的棋盘的本事,统领一方不是轻轻松松?” “你可以尝试去问傲慢理由。” “爷爷他们知不知道?” “你自己的爷爷难道还来问我吗?” 知道自己从李铭那儿问不出个所以然的杨怀朔暂时收住心,将注意力返回到棋盘上来。就在棋盘外的剧场里,傲慢向他们宣言了今晚即将发生的事件,并要求他们找出真凶。 “可为什么我是侦探?”从博弈的一方讲,傲慢明显是在与李铭对弈,自己不过是顺带的。可结果却是由他来担当侦探的角色,成为剧场的“男主角”。 李铭调侃道,“也许是你看过的推理小说比我多。” “骗鬼呢。”杨怀朔才不会再相信李铭的鬼话,他算是明白,这个未来的娱乐圈新星的嘴里十句有九句不能信。他打开手机屏,“刚才傲慢说我们由于在娱乐室谈话,错过了与大家的晚餐。所以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餐厅?” 只需经过浴室,便是餐厅。杨怀朔握上门把手,被弹开了。 “傲慢说的很清楚,我们错过了与大家的晚餐。所以在它的棋盘里,我们这个时间点不可能出现在餐厅。” 杨怀朔渐渐弄明白傲慢的棋盘是怎么回事。他们也跟其余人一样,在棋盘内的世界作为棋子被使用。傲慢在开启游戏前,已经设计好游戏关卡。只要在它设计的流程内,即使自己和李铭拥有个人意识也不能阻碍游戏进行。 而这时杨怀朔才发现自己找李铭理论的行为令他错过了什么。案发前的餐厅情况他一点都没确认,再进餐厅便是被凶手处理过的现场。 该死,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了。 “它只说我们一整晚在下棋,没说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吧?” 李铭做出“请”的姿势,“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杨怀朔便先行回头,打开浴室的门。这次没有神秘力量阻止他弹开。 看来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傲慢只说“你们一整晚都在下棋”,却没有具体到几时几分。他以熟悉环境的理由跟李铭一同观察别墅,也是合情合理的事。等等……这样的话…… 案发前的餐厅也不是不能进,在他们吃完晚饭到凶案发生前,都有大量的空白时间。 杨怀朔一边想着,一边对浴室进行调查。他用手机记录下浴室的各个角落,确保每处都留存有照片。至于侦探引以为傲的记忆……呵,他跪都跪了,侦探的尊严一文不值。 浴室还没有人使用过,地上没有一点水渍。这个浴室是独立了每个小包间,包间内放置各种洗漱用品——沐浴露、洗发水之类的。包间外则是可供休息的更衣室。顺带一提,浴室是分男女的。 不过女性估计不会选择在浴室沐浴,毕竟这种纯粹在中间隔堵墙,用帘子挡住门的举措实在太过松懈。杨怀朔当然也进了女浴室拍照。两方布局呈对成型。 “奇怪,浴室为什么和温泉离这么远?”他喃喃道,将疑点记下来。又带着李铭将其他地方拍了一通。 其余人的住房他是进不去的。每个房间都有一把锁,每把锁各一串钥匙在房间主人上。所以那对夫妻,以及情侣、兄弟其实是分开睡的,各自拥有自己的房间。当然,其实如果是一家人,只要有一人拿着钥匙就好了。但是,傲慢却特意将每个人的房间分开了。 这其中不做文章,杨怀朔自己都不信。 除了每个人自己的房间外,娱乐室、餐厅、厨房、浴室、温泉、中庭都各一扇门,每扇门对应一串钥匙,就挂在门边。 正常情况下,客人肯定会为了谁拿钥匙,谁锁门而发生争执。但既然在傲慢的棋盘内,这些就不会发生。 毕竟他们只是棋子。 如此细想,傲慢还真是傲慢的可以,它的棋盘只为自己服务,只按照自己设想的连环杀人来,而不去考虑是否符合现实。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世界一阵扭曲,又回到剧场的豪华客间内。傲慢对他说,“这一点可是推理小说家的通病,全部推到我身上可不行。” “你别一言不合就把人拉过来。”杨怀朔不满道,“还有你会读心术?” 李铭在一旁细细品茶,作壁上观。 “当你处在棋盘外,棋盘内的世界便处于停止状态。看。”傲慢稍稍偏头,楼下剧场播放的影片果然暂停着。“至于读心术,这我不会。但你在棋盘内的想法都会作为剧本流出。你拍过电影吗?电影里人物心声不都是通过场外配音读出来的?所以刚才,你确实只在心里分析,可剧场外的观众却能听到场外配音。比如——” 傲慢打了个响指,剧场里杨怀朔的声音响了起来,内容正是他方才内心分析的一段话。 脸皮厚如杨怀朔,也感到一阵羞耻。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再被扔到舞台上。“如果我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也能听到?” 虽然傲慢一听就不是人类,但它是人形啊。 “当然不会。电影可是有审核制度。一些不雅的词汇剧场会自动过滤掉。更何况我没有偷窥的爱好,所以特地更改了一些设定,与案件无关的心声是不会放的。” 杨怀朔总算获得了一点尊严,“哈,还真是智能啊。” 十五.推理小说家的傲慢 “与其说智能,不如认为它拥有意识。” “意识?”杨怀朔惊讶地环顾剧院,“它?” “为何如此惊讶?它拥有意识,你不是早已见识过了。”傲慢端起红茶,“我是地狱的恶魔,不具有创造能力。所以我的红茶,你的沙发,都是由剧院所造。我充其量只起到了传话的作用。” 一时之间,杨怀朔分不清该问地狱的细节,还是剧院拥有意识这种荒唐事。傲慢也没有跟他讲解的意思。“好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场景环境的设定服务于推理,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你知道范达因二十准则吗?” “当然。” “它的第一条是什么?” “必须让读者拥有和侦探平等的机会解谜,所有线索都必须交代清楚。” “就是这位于第一条的准则,却是大多数推理小说家假装没有看见的一条。”傲慢道,“究其原因,是因为侦探本就与小说相悖。你想读者要看的究竟是什么?是谜题吗?是推理吗?不是。是侦探怎么一步一步完成推理。就像拍一部爱情片,如果导演只拍男女主殉情,没人愿意看。可如果他将二人婚前的遭遇拍得波澜壮阔,就会成为新一代的泰坦尼克号。推理小说也是如此。如果一开始就将所有的线索写给读者,那么侦探的调查环节将被全部抠出来。只剩下案件和结局。不论作为推理还是小说都是失败之作。所以大多数的推理小说家在前半部分都不会给重要提示。关键性的线索和证物永远会在后半段。当然,双胞胎之类的桥段不在先前所说的范围内。” 杨怀朔立刻反驳,“不对。第一条的规定是读者拥有和侦探一样的条件,后半句不过是对这一句的补充。它的意思是,侦探发现的线索必须全部写清,而不是用眼前闪过什么东西,侦探蹲下身之后黑屏的操作掩盖。与你口中的案件发生之后的调查必须列出所有线索没有必然联系。” 傲慢略微摇头,“你再好好想想。侦探真的能够让读者代入吗?他们真的处于同一地位吗?” 由于傲慢的态度太过笃定,杨怀朔也开始重新思考起来。读推理小说的本质其实就是跟随侦探的脚步进行调查。唯一的区别就是真凶是由侦探揭露,还是由读者先行猜出。杨怀朔是将推理小说作为与作者的交锋理解的,作者出题,读者解题。如果读者能先于侦探解出谜题,就是读者胜了。如果读者在侦探揭露真凶之后才恍然大悟,就是作家赢了。 一直看戏的李铭终于插入了话题,“大侦探,你写过小说吗?” “没有。”杨怀朔回答,“论文写过不少。” “你会怎么写一篇论文?” “还能怎么写。先定下课题,搜集资料,再……”杨怀朔知道他想提示什么了。 搜集资料完毕后,就是写大纲。 如果将其替换成推理小说,即是作家会先得出谜题结果。再返回去,细化加工推理过程。 所以作家与读者的思路其实是相反的。一个是由过程推往结果,一个是由结果反推过程。就像一道字谜,作家往往会先选择他想得到的字谜答案,然后再根据答案编造具体谜题。某部电视剧里,为了得到“崔明冲”三个字,编剧愣是从一首诗里面找日、月等字。而这几个字除了在同一首诗内,其他并无联系,亦无顺序,甚至没有提示。就是单纯凑出了一个字谜。如此一来,观众能根据诗歌推出凶手才叫“聪明绝顶”。 而这却是可以作为读者不可代入侦探的反例。写下侦探的是作家,写下侦探推理过程的也是作家。除非作家得了失忆症,不然他笔下侦探的每一步思考,都是为了最后的真相作铺垫。 这一点被探案、密室逃脱等游戏大范围推广。很多所谓的解谜游戏,不过是对着屏幕能点的地方全部点一通,找到各种奇怪的暗示。比如,杨怀朔曾玩过一个游戏,里面拆开了八音盒,有一道锁的密码是八音盒内点在转轮上的凸起点。 那么,都是数字,为何一定是八音盒内的螺丝数,而不是衣柜上的钉子数,不是桌上的花瓣数,不是沙发和床的数目,不是玩偶的发丝数,不是窗外鬼影出现的次数…… 没有为什么。就是钦定二字。作者规定你必须找到八音盒的小零件,拼凑出完整的八音盒,听完一段bgm,再打开盒子里数螺丝。 再比如,杨怀朔玩过一个探案的网页游戏,逃出某个山庄。最后一关的通关秘籍是按照顺序将地窖的酒瓶插入旁边的架子中。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何是插入架子,而不是对准地面的瓷砖?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钦定。 其他一些杂七杂八,满屋子找密码其实就是找一些小纸条的解谜游戏更不必提。 杨怀朔此时才意识到,他以往所看过的推理小说、玩过的推理游戏中,读者与作者之间确实不存在对等关系。 平等……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所有的推理小说家都是傲慢的,他们给予读者承诺,定下保证一定能解开的约定。他们向读者下达挑战书,而实际上,读者不过是推理小说家手中的玩物。看见字谜很兴奋吧?可关键性的信息却往往会在第二卷、甚至第三卷才会告诉你。是的,他们确实没有违反范达因准则,他们告诉了你所有的线索。可时间呢?阅读第一卷时的挑战者,对着谜题抓耳挠腮时,推理小说家是否正坐在桌前,想象他们的丑态呢?”傲慢保持平和地说完堪称挑衅的一段话,“与他们相比,我已经相当收敛。至少在出题方面的线索,我没有做任何隐瞒和推迟。所有的要素都已放在棋盘内。不存在什么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所以你对我的腹诽毫无理由。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让你连钥匙的数目都无法确定。感谢我吧,没将线索藏起来。” 十六.规则确认 “啧——”杨怀朔知道自己处在食物链的底层,傲慢没有欺骗他的必要。而且,它说的话挺有道理。被它一通理论下来,杨怀朔都认为推理小说家简直可以扣上“大骗子”的称号。 不行。不能被带偏。杨怀朔甩了甩头,对傲慢说,“既然如此,你应该不介意现在跟我确定一些规则吧?” “现在确认规则,可是会少了很多戏剧性,我们的棋局会成为纯粹的博弈游戏。某一位经过官方认定为无能的主角在第一盘棋局可是又哭又闹啊。我也是很期待你的脸上出现同样的表情。” “真亏你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 “你也能面无表情地接受嘲讽了呢。果然操守只要打破一次,就可以无止境下沉么。” “够了,闲聊到此为止。”不介入二人辩论的李铭终于发声,“开胃菜如果过于丰盛,无异于喧宾夺主。我也不认为侦探先生会因为几个陌生人的死而心感悲切。假惺惺的伦理戏我已经看腻了,直接进入正题。” 傲慢回答,“我明白了。” 杨怀朔见它一副乖宝宝的模样,不免咂舌,“它这么听你话,为什么不直接让它认输?” “你跟保姆下棋,也会在落子前让她认输吗?”李铭反驳道,“只要身处棋盘内,双方身份便是对等。棋盘外动用武力强制移子,那游戏还有什么意义?” “你大老远跑过来,还换了一身衣服,就为了一场超自然的游戏?” 李铭笑道,“你猜。” 切。杨怀朔的脾气确实好了很多,如果是以前的他,现在一定会忍不住动手。可现在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有心情吐槽李铭竟然是个这么无聊的人。“开始吧。” 傲慢也转入正题,“首先作为棋盘游戏的总条件,有一点必须注意。棋盘外的玩家不得对棋盘内的故事进行干涉。比如说,刚才你们想要进入餐厅的行为便是违反棋盘规则,不予受理。故事是早已设定好的舞台,在进行过程中,我也不会加以干涉。”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进行干涉。我又不能确认。”杨怀朔说,“也别拿什么游戏无意义的话糊弄我,跟你熟悉的人是那家伙,不是我。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联合起来进行新一轮调教剧本?你之前好说话的印象说不定也是‘北风与太阳大作战’的前奏。兵书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之间可还没有建立信赖关系。” 傲慢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在思考杨怀朔话里的公平性,它手一伸,杨怀朔连同他的座位一起挪到棋盘旁边,“那就将棋盘的权限分给你。” “棋盘的权限?”杨怀朔试着移动棋子,棋子如同被镶在棋盘上,巍然不动。 “棋盘的暂停、倒退、加速权限。”傲慢伸手拿棋子,棋子同样没有丝毫移动,“我现在拥有的权限只比你多‘开启新游戏’以及‘结束旧游戏’两个。不过你刚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这些其他的权限我会全部交给博瓦迪亚大人。这样,你满意了么?” “博瓦迪亚大人?”傲慢对李铭的态度着实令杨怀朔十分在意,它不属于人类,根据傲慢亲口所述,它还是真真正正的地狱恶魔之一。而从方才的试探里,也可以发现傲慢不喜欢他人质疑,不论怎样的理论,都要证明自己正确。俗称杠精。可这样的傲慢,却对李铭恭敬有加,没有一丝一毫的反驳。 他到底是谁? 李铭和博瓦迪亚,哪个才是他的真名? 杨怀朔不断地思考,嘴里却毫不含糊,“他可是跟我一伙的,你还真是慷慨。” 李铭敲敲桌子,“大侦探,我必须提醒你一句。我不是你的助手。” “哈?” “傲慢作为棋盘的棋手,它并未将自己作为棋子落入游戏里。根据公平原则,我也不能介入。因此,你可以将棋盘内的我当做吉祥物。” “那你之前还一副我俩是一伙的,我要你帮我调查的样子?”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李铭无辜地说。“gm的权限已经移交到我手上。现在傲慢和你手中的权限一模一样,不存在作弊的嫌疑。当然,没有证据。” 他的意思是,如果杨怀朔还不信,他也没办法。杨怀朔总觉得他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傲慢问道,“如何?还是说,你想我将所有的权限一同交出?” “这样就行。”杨怀朔说,“继续下面的规则确认。我需要确认,棋盘内的游戏是推理剧,还是幻想剧。是否存在超自然现象的影响。” “不存在。”傲慢打了个响指,棋盘旁又出现了新的水晶桌,“我还知道你想问什么。一问一答太费时间。因此,接下来我说的,都是棋盘通用规则。所有的游戏都将遵守以下规则。” “一.本游戏不存在任何超自然现象,也不存在任何幻觉、幻象、意识空间、梦境等一切虚幻描述。你所看到的皆为实景。” “二.人物已全部出场,不存在未知人物x,不存在人格分裂的情况。”傲慢在此补充道,“所以你完全不用去思考别墅内是否藏着其他未知的人物,那样辩论起来会没完没了。我直接将它列入规则。” “三.侦探只有一个,那就是棋盘内的你。侦探不是凶手。侦探拥有调查现场与指证凶手的权限。但是,指证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指证正确,则侦探赢。反之,傲慢获胜。” “四.犯人就在登场人物之中。整起事件不存在意外事故、意外死亡、机关、毒药。” “五.本局游戏内不存在暗门及隐藏房间、隐藏通道。” “六.整个案发现场已与外界隔离,警察、医生等人都不会到场。因此,没有尸检报告。不过我可以加一条信息在规则内,先前我所说的案发后的尸体皆完全死亡,不存在假死的可能性。” “七.每个房间的钥匙只有一把,没有备用钥匙。所有的门只能用相应的钥匙打开,钓鱼线、卡纸等等手法皆不能打开或锁上门锁。钥匙的位置现在你可以通过棋盘确认。” 十七.密室 “中庭的钥匙在哪里?”说确认就确实,杨怀朔不会客气。他首先寻找的便是中庭玻璃门的钥匙。在他跟李铭对峙前,中庭的门已被锁上,而钥匙并不在旁边。 棋盘上,一颗棋子发亮。他重新站在了餐厅的门口。餐厅的门仿佛成为透明色,却看不清其他东西,只能看到一把钥匙。 中庭的钥匙在餐厅?也就是说有人拿走了它。不过这种上帝视角很作弊啊,如此一来,所有的钥匙和时间点都能确认,也就相当于确认了凶案时间和地点。 “想得美。” 糟糕。忘了自己回到棋盘里了。杨怀朔立刻回到剧院,他刚才的分析明显被广播放了出来。傲慢说道,“这次让你确认钥匙,是为了保证规则的真实性,相当于拍戏前确认一遍所有的道具罢了。游戏继续时,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找钥匙。当然,确认门锁也是你的任务。” “说的也是。太简单我反而会担心背后是否有诈。”杨怀朔又确认了其余钥匙的位置。除了他跟李铭的,其余人的房间钥匙都在餐厅。也就说他们都将自己的钥匙随身携带。娱乐室、餐厅、厨房、温泉的钥匙在各自的门旁边。而整个别墅的大门钥匙……没有? “等等。最大的那扇门居然没有钥匙?那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跑过来跑过去?” 傲慢回答,“之前不是说过不存在未知的人物x?既然所有人都在别墅里,锁不锁大门的结果都是一样。” “少偷换概念。”杨怀朔才不会被这种简单的文字游戏蒙混过去,“没有外人进来,不代表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如果别墅的大门保持畅通,那整个别墅根本算不上一个密室。门锁了又怎样,窗户呢?通风口呢?温泉室里一定有大规模的换气设施,谁能保证凶手不会从这些地方进来?” “就算我将大门锁上,让别墅成为完全封闭的状态,你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质疑我。说什么或许有室内通风口之类的胡话。每一位侦探都是诡辩好手吗……”傲慢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铭放下茶杯,“那就让我行使一下身为gm的权限。” “嗯?” “gm可以更改规则。因此我将修改傲慢的棋盘里,有关密室和密道的定义。将密室定义为:封闭的,无法与外界交互的房间。其中的交互行为包括:进出、远程干扰如射击、遥控器等。再将密道定义为会导致密室不成立的所有通道,地下室、水管、通风口均包含在内。别再动歪脑筋了,侦探先生。这不是文字游戏。纠结于是否为密室毫无意义。”李铭半靠沙发,“我可以先行帮你省下部分工作,作为助手的回礼。游戏内的密室是货真价实的密室,除了钥匙以外没有其他任何方法进出。” 杨怀朔眉头紧锁,“听你的口气,莫非已经知道凶手是谁?” “还没有。我刚看到我们发现完尸体的部分。”李铭说,“如果你想,也可以将时间加速到第二天上午。” “……不。”他才不会放弃难得的调查时间。 傲慢接下话题,“至于为什么我不给大门上锁,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还要感谢你不成?” “多一把锁,多一个钥匙,不就多了很多可能性吗?大门的钥匙该由谁保管?而且过了今晚,你就会明白,大门不锁的理由。”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 游戏的时间,继续运转。杨怀朔与李铭又回到棋盘内。他们还剩下厨房、温泉区以及二人的房间没有调查。 考虑到如果先进房间可能会直接进入“下棋”阶段,杨怀朔还是先去了温泉区。 一般度假村的温泉区都是露天温泉,不过傲慢贯彻了一切为剧本服务的理念,硬是将温泉区搬进了室内。 “温泉就是从地下自然涌出的,泉口温度显着地高于当地年平均气温的地下天然泉水,其中含有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微量元素的矿物质。别墅内的温泉不论从温度,还是蕴含的矿物质来说,都满足温泉的定义。室内的通风设施也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因此,将它称作温泉区没有任何问题。”傲慢如此说。 因此,一进门便觉得热浪袭来,温度比暖气还要高上一点。设施倒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固定的冲洗区、休息区、娱乐区外,就只剩一滩水。衣柜也都为小型衣柜,半身高,较为狭长。杨怀朔试了一下,成人根本塞不进去。而且衣柜是电子锁,一旦合上只有从外面刷手环开启。休息室内的床、椅也都是实心构造,不可能藏进去。 杨怀朔一点一点地敲过去之后,回头便看见李铭脱了衣服。“你脱衣服干什么?” “泡温泉。”李铭随手把衣服锁进柜里。 “……这可是凶杀现场。” “现在不是还没有发生。”李铭扑棱下水,“我就泡一会儿。他们晚餐还会很久。” “……你到底往后看了多少内容?” “不是已经说过了,看到了我们发现完尸体。” “泡温泉也在流程内?” “不,这是我自己加进去的。” 杨怀朔察觉到李铭的语气比几个小时前好上了不少。现在的李铭与逼迫自己的李铭简直判若两人。脑海里几个念头闪过,他干脆也脱了衣服,进温泉里泡泡。 “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 “我的报告书里有这一行吗?” “没有。”杨怀朔说,“只是觉得你态度变化很大。” 李铭反问,“你对我的态度变化也很大。所以你也是精神分裂?” “那是因为你能给我答案。我只要得到真相就够了。不论用什么手段。” “即使那个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 “……” “还有,既然你只想得知当年的真相,又为何会对923事件追查不放?” “因为很像。”杨怀朔回答道,“当初的凶手,也是在法庭之上,一问三不知。” “审判你的法庭,与审判他的法庭简直一模一样。” 十八.相似 “就凭这点证据,你就笃定我是凶手?” “当然不是。” 两人心平气和聊天的样子,谁能想到一小时前他们还差点大打出手呢。 杨怀朔说,“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这是最大的证据。就算你不是凶手,也肯定与凶手关系匪浅。” “也许我是特意被留下来背锅的呢?” “其他人都不留,特意留下你。你能想到什么合理的解释。运气好?好到一个有耐心扫完整栋楼的凶手,突然大发慈悲、良心发现,留下你的命?”杨怀朔话中有话,“而且假设存在这么一个凶手。他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也不存在于茛海港每一份录像中。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消失,逃跑。不会有任何人抓到他的线索。为什么要留下一个替他代罪的人?于情于理,你活着这件事都说不通。除非你跟凶手之间存在联系。或许他也是你的粉丝。” “哦?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 “我的电影。” “当然,这是职业素养。” “包括那个《校园公主》?” “……”杨怀朔猛然起身,“好了,我们该去厨房。” “你自己去就行了。” 杨怀朔视线扫了李铭一圈,“不行。你要一直在我的视线内,我才不会怀疑你是凶手。你也不想成天被我胡搅蛮缠吧?别没事找事。” 李铭无奈,跟着穿起了衣服,“你一定是没有注孤生的类型。” “哦。我本来就不想找女朋友。不劳费心。” 厨房的面积不大,而且只有简单的家庭小套件。食材好好地放在冰柜里,没有人动过。灶台上没有一点烟火气。杨怀朔用手摸了摸,“你觉得他们在餐厅吃的什么晚饭?啃面包?” 这间厨房,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使用过的样子。连冰箱里的饮料都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瓶也没漏。 “看不见的场景没必要花钱去造。”李铭说,“难道拍戏的绿布后面导演还会再建舞台吗?所以我想,他们此时说不定只是坐在地上互相瞪眼,等时间一到才会重启。” 李铭拿了个苹果作晚饭。那边杨怀朔在抓紧时间拍摄。如果被害者注定不会在厨房烹饪晚餐,那这个厨房搭建的意义很就明显了。 提供凶器。 比如菜刀。 但傲慢已经明确说过警察和医生都不会来,所以指纹……大概率也是验不了的。提前发现凶器似乎也无济于事。杨怀朔对着菜刀思考着,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透明胶带,在几把刀的刀柄上都裹上一层。 李铭背靠餐桌,说道,“现在整个别墅里全部沾了你的指纹。” 杨怀朔斜眼,左手大拇指与食指捏住右手腕的某处,然后往上拉。原来,他的手上一直戴着手套。由于色差相似,李铭竟是没有注意到。 “什么时候戴上的?” “泡完温泉之后。”杨怀朔笑道,“既然知道了将要发生凶杀案,我怎么会不注意自己的……” 他的脑海波涛汹涌,灵光乍现。杨怀朔陡然神色一变,指纹……对。 923事件报告书的内容又一次浮现。 【现场发现的凶器上均未沾染嫌疑人指纹。】 【除去同为明星和嘉宾的身份,嫌疑人与被害者几乎没有其他交往。动机不足。】 【茛海场馆死亡147人,千花酒店死亡376人,共计523人确认死亡。只剩一人存活。】 现在的情景……不也跟923事件类似吗?没有任何联系的被害人,没有踪影的凶手,刻意抹去自己的指纹,只剩自己存活……杨怀朔脸色变了又变,“你当初也是为了避免嫌疑,所以刻意避开了能沾上指纹的地方?” 李铭没有否认。“对。” “所以923事件,其实也是傲慢的游戏?” “不是。”李铭说,“是嫉妒的。” “嫉妒、傲慢……你别告诉我炼狱七罪每个都要来一场。”杨怀朔挖苦道,“那即将死的根本不是什么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等到我们走出棋盘,我跟你就会被作为度假村杀人事件的嫌疑人被逮捕,是不是?!” 李铭眨眼,“可能是。不过被逮捕的只有你一个。” 他的伪装自然也包括指纹。如果警方搜集别墅内的指纹,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查无此人。不过杨怀朔不提,李铭还真没意识到两起事件的相似处。他联系上下文的本事似乎还不到家。 是侦探的通用习惯吗?还是傲慢的有意为之呢? “切。”寻找到二者的相似处再加以类比,杨怀朔大致能想到当初的李铭是什么情况。也难怪在法庭上会一问三不知了。换他他也这么说。“还剩下最后两间。” 他们的房间。 杨怀朔的房间在李铭房间的北侧,再往北是兄弟俩的房间。兄弟俩房间旁就是温泉区。 “去你的。”自己的房间可以等到明天上午再进,反正钥匙在自己手里,根据密室定义,它将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不可能有人动手脚。 个人的客房布局与五星级酒店的单人间相似。客房内自带浴室也是意料之中。 “你不介意我拍照吧?”杨怀朔嘴里虽然这么说着,手上却毫不含糊。 李铭知道他什么性格,“请随意。” 而他们身后敞开的门被不知名的力量阖上。 哒—— 杨怀朔回过头,旋转门把手,它纹丝不动。这让他明白,游戏正式开始。 同时也意味着他想过段时间等待餐厅里人出来的计划宣告失败。就跟游戏走剧情类似,一旦触发,你只能读档。可读档之后,又只能跑到特定的地点触发剧情。 gm不想给你看的东西,想都别想。 他当时内心的os绝对被剧院放出来了。 然后杨怀朔想,也许现在他的吐槽也被实况直播着。 不过他真的要跟李铭下一整晚的棋吗? “你会什么棋?”杨怀朔问。 李铭悠闲地泡了壶茶,挑眉道,“我自己独创了棋盘游戏,你要试试吗?” “好啊。不过我们加点彩头。” “你说。” “如果我赢了,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反之,我也会回答你一个问题。” 李铭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很自信啊。” 连游戏规则都不知道的新手,就想着赢游戏的创始人,岂止是自信两个字能形容的。 狂妄……更为贴切。 而杨怀朔面色不改,走到李铭的对面坐下。 “我只是一个赌徒。” 十九.精神控制 事实证明,自信并不能弥补天赋的差距。 李铭落下最后一子,杨怀朔满盘皆输。这一晚,他的脸色经历了自信—震惊—不甘—麻木的过程。如果用摄像机录下来,应该可以剪辑出诸如“某人跌宕起伏的一生”等短视频。 满意地看到杨怀朔那张白如雕像的脸,李铭手一松,躺回沙发上。“侦探先生,你的资料库里似乎少了一句话。” “什么?”杨怀朔还没从屡战屡败的阴影中走出,语气活像喝醉了酒。 “我下棋从没输过。”不过自负不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李铭思忖一瞬,纠正道,“目前为止,只要我不想输的局就没有输过。除非我只是玩玩。” 这话好像也不对。 不过杨怀朔还不至于会被这种程度的挑衅弄出火气。胜者为王,李铭下棋的水平有足够傲慢的资本。杨怀朔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可以击破他的方法。 一般来讲,棋风与棋手的性格有关。有的人棋风偏稳,遇到稳重的人,自己留需要冒险一搏,将王牌先行亮出。而有的人棋风激进,这时候则要先用诱饵,把对方的关键手骗出来后再亮王牌。 可李铭的棋风却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跟他下棋,就像跟千百个人下棋一般。前一步还是稳重的走法,后一步又莽得有如野兽。 他精神绝对有问题。杨怀朔心里腹诽道。“再来!” 李铭却回绝了一次,悠哉悠哉地倒了杯水。“不急。” 现在是凌晨三点,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多小时。而事先看过棋盘的李铭明白他们要等到九点才能出房间。所以时间还很长。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我有些饿了,你会做饭吗?” 他的房间又没有厨房,怎么做饭?杨怀朔一团迷糊的脑袋里陡然被插了根筷子。 “为什么问我?” 李铭眼神往棋盘示意,居高临下,傲视众生。 我忍。杨怀朔深呼吸,“泡面吃吗?” “不要辣。” “你想要辣我也没有调料!” 李铭躺在沙发上看他忙活,“趁机会,你也顺便把惩罚游戏做了。” 输的人要回答赢家一个问题。李铭之前一直都说先记着,所以杨怀朔也一直没回答。而他目前为止输了多少局呢? 该来的总会来,杨怀朔头也不回,“你问吧。” 在此前,他也设想过李铭会问他什么问题。但所有的心理推测,对有千种面孔的人而言,都不适用。 更何况李铭是一名合格的演员。选个角色扮演轻轻松松。所以杨怀朔想不出。他只能闭上眼,等待处刑。 无非就是身份、案件之类的问题。自己只要斟酌好内容就没什么大事。如果是一些羞耻的,突破下限的流氓问题,照实回答就是。反正跪都跪了,一点尊严算什么。 然而李铭可没那么无聊。否则他何必同意杨怀朔的赌注。 接受赌注,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让一个人完全屈服,需要多久时间呢。 李铭曾经见到过一个热搜。热搜里写着知名大学女大学生被其男友逼死的事。 这起事故没有任何悬疑成分,自杀者发给朋友的聊天记录明明白白写着整个过程。男友通过不断贬低女方,不断打击她的自信,令其产生自我怀疑。从最初的吵架、闹分手到后来绝育、拍裸照,再到最后的自杀。 时间短到大学生涯还未结束,一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可这起事件上热搜的原因却并非阐述一名可怜人的遭遇。 而是“人为什么可以被精神控制”。 【早点分手不就好了吗?】 【不是。为什么女生要同意那么病态的要求。盛华大学的高材生智商应该不低吧?怎么男友说什么就做什么?】 【如果是我,我早就走人了。绝育?怎么不让他挥刀自宫啊。】 【他要自杀就让他自杀啊,明摆着唬人的居然还真信?】 【不谈恋爱,万事大吉。】 【我就没这个烦恼,因为我压根没有男朋友哈哈哈哈哈。】 精神控制,在大多数人心里,只是玄乎的一种存在。它甚至连玄学都算不上,是只存在于小说中技能板里的技能。 如果对别人产生依赖了,他们也只会认为是这个人自己贱,是他自己意志不坚定。如果换作自己,绝对不会上当,一定可以及时止损。 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如果仅凭意志坚定就可以解决,为何传销屡禁不止,为何粉丝会相信大v的一言堂,为何会有铺天盖地的网红店,为何会有不孝子和懂事的说法,为何职场会有那么多禁忌? 让一个人完全屈服需要多久?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或许只要一天一夜就够了。怀揣着恶意,李铭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现在你相信幻想剧吗?” “信。” “以前为什么不信。” 杨怀朔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以前我是唯物主义。” “就算你找不到证据,找不到凶手,你也一直没有往灵异事件、超自然方面想。为什么不思考一下这种可能性,反而去寻找不存在的证据?” 杨怀朔一把将泡面放在李铭面前,“没有亲眼见过,要怎么相信。” “你目睹的凶杀案现场也没有其他人见过。他们一样不信。你又怎么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 杨怀朔语塞。他双目的瞳孔开始不自觉转动,这是他产生自我怀疑的证据。 他许久未曾答话,李铭也在耐心等着。等他泡面吃了一半,才听到杨怀朔低声呢喃。 “不可能……” “你有证明自己没有看错的证据吗?” “你想说其实那个人不是凶手,所谓的凶杀现场是我看错了吗?”杨怀朔反问。 李铭拿纸巾擦嘴,杨怀朔内心的波澜全在他设想以内。按照流程,他不能回答杨怀朔的问题。否则二人的关系又将回到对等层面。所以李铭说,“现在是我问,你答。” 杨怀朔有气没处使,回答道,“没有。” “你有没有考虑过,当时现场还有其他人在的情况?” “……没有。” “当时的现场调查报告,你看了多少?” 杨怀朔咬住嘴唇,“没有。它在一级机密的档案里。我根本看不到。” “所以你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断定自己看见的是真实。对吗?” “……” “回答我。” “……对。” 赌徒一旦赌输,可是会倾家荡产的。 二十.面具人 醒来的时候,世界是白茫茫一片。 没有玫瑰,也没有夕阳。空气里也没有,而是刺鼻得令人忍不住抬手的药味。 “他醒了。”有人低声说。 眼前还十分模糊,是近视了吗?我每天都有遵守时间表,怎么会近视呢。 那些流动的像牛奶一样的,是什么? 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所以才在做梦。 “杨小公子,杨小朋友……听得到吗?” 和蔼又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到过。茫然的眼神朝声源看去。 噔—— 玻璃碎在地上,它的主人甚至没有碰过它一秒,没有喝过里面的水。然而,作为家具,用自己的死来替主人宣泄恐惧,也是死得其所吧?床头柜晃出摇篮椅的感觉。手背插入针孔的地方渐渐渗出了血迹。 它还在说。“小朋友,别紧张。叔叔是你爷爷的同事。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在你的生日宴会上。” 生日宴会?它的声音确实跟叔叔们很像。可这不过是怪物的伪装。 房门又被撕开了一条缝,惨白的世界又多出一抹黑色和红色。黑色是怪物的发色,红色则是它们的眼睛。 一个怪物问,“他怎么了?” “刺激太大了吧。毕竟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状。” 父母的……死状……? 啊……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怪物杀死爸爸妈妈的一幕。它的脸上同样戴着面具,披着鲜红的人皮。 而现在,怪物的同类也站在我面前。它们在用言语试探,电视里不是经常这么演么?怪物会伪装成你的同伴,向你套话。杀人凶手也会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去敲击目击证人。如果你一不小心说出自己目睹的真相,那凶手便将杀人灭口。 它们也是一样的!用温情细语麻痹我!装作我的朋友!太天真了!那种样子——那副样子,怎么可能是人?! 身体忍不住颤抖,想要喊出声,想要逃跑。 但是,仅凭我是逃不出房间的。冷静,杨怀朔。要冷静!它们现在只想套话,不想杀你。所以一定要冷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先逃出房间再说。 有条蚯蚓从喉咙里钻出,好恶心,好想吐。而当我将蚯蚓吐出来时,才发觉根本没有蚯蚓。“……我的爷爷……不在吗?” 面具齐齐对准我,它们盯着我,它们看着我,它们正剖析着我的嘴,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藏着糖果。 “他在赶过来的路上,刚刚我给他发消息了。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爷爷了。” 我才不信!恐惧令我忍不住发抖,喉咙好干,好想喝水。可怪物的世界里哪会有正常的水源?! 我看着它们端来的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是臭水沟吗?还是袜子和内裤的洗衣水?又或者是它们喝剩下的人肉汤?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可我绝对不会喝! 手不小心抖动一下,杯子又一次死在地上。“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再去给他倒一杯。” 喉咙要冒烟了,连唾沫都宛如刀片。 我能坚持多久呢。 爷爷,你在哪里呢? …… 那并非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于眼前的场景。 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将其永远储存了下来。他还记得那些人的嗓音,记得后来推开门的爷爷,记得爷爷是怎么将他们赶出去的情景。他还记得自己不停抖动的身体,记得双手盖不住的冷汗,记得心脏的绞痛。 那些怎么可能是虚假的呢? 不可能! 惩罚游戏还在继续。 李铭继续问道,“你有考虑过超自然能力介入的可能吗?” “没有。” “因为你看不见?” “是。” “同样是看不见。你不相信世间存在非人元素,认定亲眼见到的就是凶手。同样是看不见,杨苏棣并不相信你的话,而你因此跟他吵了十几年。按理讲,不被别人相信的你更应充满对新世界的探索欲、求知欲。可你花了十几年,就为了找一个可能不存在的证据。导致镭异变的元素,是什么?” 这也是李铭想要问出的问题。他看过杨怀朔的剧本,知道他过去发生了什么。可不代表他知道真相。 那是骗人的。 在杨怀朔的剧本里,李铭看到了他曾看到的一切。看到了夕阳下的凶手,看到了戴着面具的人群与法庭。 所以李铭也搞不清,杨怀朔看到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幻想。这是他自掌握天赋以来,看过的最具幻想特色的剧本。 看来剧本也不是万能的,尤其是这种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的过去。如果以后有机会,要对杨苏棣观剧一次。他一定知道的比杨怀朔多。 不老泉世界连续的大白话剧本让他有些腻味,突然来了一个悬疑片场的剧本,着实令李铭一阵惊喜。调味料……名不虚传。 而更令他感到好奇的,还是杨怀朔的态度。作为常年被否定的过来人,李铭很懂得自己所见所闻被当成做梦的感受。这种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 一.被正常人洗脑成同类,将过去看到的,听到的当作噩梦。然后正常生活。 二.坚持自我,从此被当成神经病。运气好说不定会加入某些社团,成为中二一族的成员。运气不好就当一朵高岭之花。 可从目前的观察结果看,杨怀朔对当年的目击场景深信不疑,为此寻找了十几年的线索。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看的凶手便是真实。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相信世上存在着非人异种。他不认为超自然现象的存在。所以杨怀朔又觉得,当年眼见不一定为实。 一会儿为真,一会儿为假。而且两者对应的是同一件事。如此明显的逻辑错误,自诩为侦探的杨怀朔居然没有发现? 还是说…… 李铭思考了十分钟,杨怀朔也保持了十分钟的沉默。看他的样子,李铭也知道本人尚且处于迷茫期。 “如果你也没有答案,我可以将这个问题保留。” 杨怀朔皱眉,“总觉得你在挖坑给我跳。” “很遗憾。”李铭说,“你已经在坑里了。” 二十一.连环杀人 晨雾从窗户上退去时,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走廊里安安静静,仿佛与昨日并无区别。暖气管也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为屋里的人驱赶冷意。 “先去温泉区?”杨怀朔提议道。 李铭没有异议。“你是侦探。” “你先前看过流程了吧?那里面我们也是先去的温泉区?”杨怀朔问,“如果我先去了其他地方……糟糕。下了一整晚的棋脑子都迷糊了。” 不按流程的后果,在餐厅时不就已经看到了吗?他问了一个蠢问题。果然熬一个晚上的夜,在生理方面还是有影响的。像极了平时60帧的画面突然降格成30帧。 途经程光和程亮的房间时,杨怀朔尝试着转了把门锁。都好好锁着。 而根据密室定义,接下来的几个凶杀现场门也都会锁上。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惊讶门全被锁上的情节是不存在的。没人会对已知的未来惊讶。 “厨房有安全斧。”杨怀朔立刻想起能破门而入的东西。他跑往厨房,果然厨房的钥匙还好好挂在门边,无风自摇。真是个喜欢刷存在感的家伙。 厨房的菜刀果然少了两把,是稍微偏小,可折叠的类型。作为凶器再合适不过。捅腹部或者后背不一定会死,可割喉或者刺进脑部还是能做到的。就算不能,傲慢也能将它化作可能。 为什么会是两把?有两个凶手吗? 杨怀朔一边思考,一边用安全斧破开温泉区的门。一阵湿气扑面而来。 尸体在哪里? 更衣室……没有。 休息区……没有。 最后,他们在昨晚泡的温泉里看到了尸体。头发有如浮藻,又像线虫。在水面张牙舞爪。女人的头一动不动地垂着,不,它是在动的。随着水流……轻轻地漂动。而她身边,温泉旁的石头上,则放着另一具娇小的尸体。那是她的孩子。 “孩子是闷死的。”杨怀朔检查了一番尸体,“她是淹死。” 至于具体的死亡时间,杨怀朔就判断不出了。温泉区的通风扇还在呼啦呼啦地转着。空气也与昨晚他们进来时的感觉差不多。当然,门窗全部锁好。 d的手环还戴着在手上,杨怀朔在她的衣柜里找到了衣服自己她自己房门的钥匙。 接下来他神色忽然一变,显得十分震惊,还对李铭说道,“有人死了!快报警。” 李铭暗中偷笑,配合地说出了台词,“手机说在服务区外,我记得餐厅有座机,用那个说不定能报警。” “我们快去。” 二人一起跑到了餐厅前,餐厅的门同样上了锁。杨怀朔用力转了几圈,又用安全斧暴力破门。然后他们发现了第二具尸体。 总算拿回控制权的杨怀朔朝空气喊道,“别擅自控制我的身体!” 棋盘的时间骤停。 傲慢端坐于沙发上,一本正经地说,“抱歉,你要知道就算是圣人也会犯错。” 傲慢的错误是指它事先透露凶杀案流程的话。 它当时是这么说的,“你们在寻找电话的过程中,于餐厅发现程亮的尸体。” 而显然,已经知晓棋盘世界的杨怀朔不会有报警的心。更何况在李铭的房间里他已经试过与外界联系。 所以想要找电话……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游戏出现了bug。杨怀朔下一步不一定会前往餐厅。按正常思路,在发现d和她孩子的尸体后,他会先去寻找d的老公c。所以他会先去浴室。 而这,就违反了游戏流程。 故而棋盘开始强制执行,在一瞬间将杨怀朔的意志踢出了棋盘世界,控制了他的身体。至于被踢出去的杨怀朔本人的意识……由于用力过猛,一瞬间被轰进了沙发里,吃了一嘴的毛。 作为主人如此待客,似乎有些失礼了。而且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还是它自己考虑不够周到。 所以傲慢才难得道歉一次。 杨怀朔呸呸呸地吐出毛,朝李铭说道,“你昨天就知道了?” 李铭点头,“对。” 而后他又先下手为强,“侦探先生,没有猜到这次出丑是你自己的错。你早该动用自己的大脑,仔细考虑棋盘的规则。” “游戏开始之后,傲慢所说的一切流程都将被强制执行。我以为你在餐厅时就清楚了这点。如果餐厅前想不到,跟我一同被关了一晚上,你还想不到吗?在被告知警察不会前来之后,还联想不到报警电话吗?”李铭越说,语气越是叹息,“作为侦探,这种简单的联想能力都没有可不行。要知道,一颗纽扣就足以让大侦探怀疑他的身份了。” 这一通劈头盖脸、明讽暗讽的话下来,杨怀朔有火发不出,竟然觉得他说的有那么点道理。确实是自己太过笨拙。 他“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回到棋盘内。 时间再走。 餐厅里的尸体是程亮的,他的死因很明显,被一刀刺入喉咙。上半身躺在餐桌上,把桌布染红了一片。背靠餐桌,却是从正面被刺入? 餐厅里没有发现凶器,地上有断断续续的血迹。倒是从程亮的口袋里发现了浴室的钥匙以及他自己房间的钥匙。 然后根据他口袋中的浴室钥匙,杨怀朔打开了浴室的门,在其中发现了c的尸体。 同样是被刀刺死,不过这次是从后脑勺刺入。半栽在洗水池里,头堵住了流水孔,所以洗水池成了血池。他赤身裸体,显然是在洗头时被杀害。洗水池的水龙头倒是被关上了。而淋浴的喷头却是全部被打开,把浴室冲刷得乱七八糟。如此一来,就算地面上曾经沾了很多血,也不知道被冲到哪儿去了。 同样,浴室内没有凶器。 c的衣柜并没有锁,大开大合,从中发现了温泉的钥匙以及他自己房间的钥匙。 再后来,二人前往王一玲的房间。 为什么要前往她的房间?别问,傲慢也不会回答。 杨怀朔为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强行编了一段故事。 “总共四个团体,有两个团体都出事了。如果那一家三口都遭逢不测,我想身为哥哥的程光也免不了和弟弟相同的命运。而我们两个又没有事,只剩下那对情侣了。” 二十二.中庭的二人 不管别人信不信……好像也没有别人。李铭是不会在意他说得有没有道理,而傲慢也不想再看到自己的错误。于是杨怀朔的解释就顺理成章地被棋盘接受。 他心里松了口气,往王一玲的房间出发。 王一玲倒在门边,似乎先是被人用重器击打了头部,再用刀做出致命一击。击打她的重物也在房内,就躺在尸体旁边。是房间内的晾衣架。这种衣架是实木材质,重量不小。 她的衣服被人翻找过,现场也是血迹最乱的。然而王一玲房间的血迹才算正常,餐厅里的血迹少得可怜。按理讲,凶器并没有被留在现场,所以菜刀势必是被拔出的。可现场却只留下斑点似的血迹,而且餐厅内也铺设的地毯,重新打扫一遍地毯的时间可不短…… 王一玲的口袋里空无一物,东西都被拿走了。 最后,就是中庭了。根据傲慢的描述,程光和卓广澜的尸体会在那里。 中庭看似是用四面玻璃墙隔出来的外景,可当杨怀朔破门而入之后,才发觉里面无风无雨,头上顶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玻璃罩浮夸到将整棵百年老树的所有枝丫都包含在内。 杨怀朔嘴角略微抽搐,深刻懂得何谓傲慢。 李铭很感兴趣地站在松树旁,“它很值钱。” “它当然值钱。”杨怀朔突然有个疑问,“等事件结束了,玻璃罩还会原封不动地罩着它?” “我想。应该不会。” 现在整栋别墅处于现实与幻想交织的新世界中,可以将其称之为棋盘世界。在游戏里,gm可以根据需求篡改世界数据,这才会出现诸如一颗椭圆型鸡蛋的大玻璃罩。正常世界里,会有哪个想不开的老板在一层的别墅中庭里给一棵百年松树盖上玻璃罩? 它是傲慢为了保持密室而制作出的游戏物品。所以李铭猜想,等游戏结束,它就会沦为幻想消失。 绕过这棵松树,才能看到二人尸体。这两人尸体的位置就很微妙了,四面全有东西挡着玻璃墙外的视线。一面是松树,一面是假山。一面是亭柱,一面是杂木丛。 这两人的死因更明显了,现场保持地非常完好。四处飞溅的血液,握在手里的刀,以及被血浇灌的尸体。 杨怀朔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如果鞋底沾了血,那么在走到房间内清洗前,他一路有过的地面都会留下血迹,这将给案件增加不必要的难题。 时间又是一停。杨怀朔差点爆粗口,他张了张嘴,硬是将一些不雅的词汇转化成“啧”的一声。“我有理由怀疑你在干扰我的调查。” 傲慢不满道,“真过分,感谢至少要展示一点诚意。” “我为什么要谢你?” “就凭我愿意跟你公平对决,你就该感谢我了。” 李铭替傲慢补充道,“你认为每个跟你下棋的对手都有耐心进行新手教学吗?” 傲慢晃悠着红茶杯,头一次露出了微笑。它明明坐在沙发上,自己站着,比傲慢还要高一头。杨怀朔却觉得它在俯视自己。 “我是傲慢,我拥有不会输给你的自信。而如果我在暗地里动手脚,就意味着我已宣告认输。认输?何等奇耻大辱。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字,就像把我的脸踩进泥里一样。” “所以你完全用不着如此小心谨慎。你也不用担心游戏结束会怎样。因为从游戏开始,我们走的每一步都会形成一个档案。比如说……”傲慢打了个响指,三人一同站在了中庭的尸体旁。“现在的时间点就是一分钟前的时间点,你可以在这个档案里做任何调查,你的行为不会对档案产生影响。想读几次,想重塑现场几次都可以。” “我想重塑晚餐时的餐厅也可以?” “当然不能。你只能重塑自己经历过过的场景和时间点。” “等等……所以我的照片全部……” “全部是白费功夫。” “……草。”杨怀朔右手撂起额上的头发,忍不住骂出声。 耻辱! 忍耐! 他憋住气,踩进凶案现场里。二人身上都不止一处伤痕,而是互相划了几道口,还有搏斗殴打的痕迹。双方都戴着手套。 而且它们居然是同款?杨怀朔脱下一只手套,它是白色的橡胶手套。标签已被撕了,手套上也没有品牌标识。 卓广澜的口袋里发现了他房门的钥匙、他女友房间的钥匙以及餐厅的钥匙。而在程光的口袋里,则发现他房间的钥匙以及中庭的钥匙。 如此一来,全部的尸体与钥匙所在地都调查完毕。 在杨怀朔整理思绪之时,李铭悄无声息地坐回剧院。他并非坐在贵宾室里,而是坐在正对着剧院中央的舞台的中间座位上。 傲慢于座位的后方走出,问道,“本次游戏,您觉得如何呢?” “无聊。”李铭评价道。 “是啊。作为侦探剧,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了。”傲慢附和道。 “我指的不是你的密室。”李铭说,“推理游戏,我不是很喜欢玩。我也不是本格推理的粉丝,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杀人手法。我指的是,杨怀朔的获胜条件。” 傲慢不紧不慢地回答,“考虑到他是新手,所以将难度降低了一些。而且调味料如果放多,会影响主菜。对吗?” 就李铭来看,杨怀朔获胜的条件太宽松了。他只需要不断提出凶手是怎么杀人的假设,傲慢就必须回复相应的证据或者逻辑错误来反驳,而只要杨怀朔有一条推测没有被驳回,他就赢了。作为侦探方,他反而不需要提出任何证据。除非这游戏有血条机制,否则规则站在杨怀朔那方。 “我怀疑你到底想不想赢。” “我当然是想赢的,之前不是说过吗,认输于我与被踩入泥土并无不同。”傲慢解释道,“我是傲慢,我的一切设定都必须遵从傲慢的设定。不知您可记得《灾厄之书》的内容?” “《灾厄之书》?” “那是记载了我们这群恶魔的书籍,也是创造我们的源头。” 二十三.灾厄之书——傲慢篇章 “我们并非生而为炼狱七罪。所有的恶魔,在原初之时都是一模一样的胚胎卵。” 地狱之主将自己的力量覆盖到整个地狱,令胚胎们吸收。有些吸收较快,先行孵化,获得恶魔之形。这便是原初的恶魔。 “等我孵化出,已是嫉妒被派往怨灵之森时。” 嫉妒——暂且称它为嫉妒吧。在那时它并未得到嫉妒之力。可嫉妒的名号只属于它,我等便将它原本的名字替换为嫉妒。 故而于此灾厄之书内,它只有一个名字。 那便是嫉妒。 同理,我也仅有一个名字。 名为傲慢。 但距我诞生直至获得傲慢之力,其实经过了非常久、非常久的时间。 炼狱之内没有日月交替,亦无年月之分。我们对于时间的概念,是按照地狱之主的睡与醒计算的。我主睡去至醒来,便是一个周期。在我主睡眠时,地狱里的管理原本是由它信赖的嫉妒管辖。而现在,嫉妒被派往怨灵之森,那个位置便空了出来。 我便诞生于这般尴尬的时间点。 ………… “新恶魔诞生了。”贪婪跪于地狱之主的沉眠之地前说道。而它的主人并未给予回应,于是贪婪便懂得,此乃默认。 它站在新生的恶魔前,向其宣告。“诸君,你们即将迎来炼狱的狂欢。我主缺少一位副手,替它管辖炼狱。可是,以往的恶魔们实在过于无能,令我主失望至极。所以,我主决定,新的副手之位将从新生的恶魔中寻找。” “诸君,此为汝等机遇。而我贪婪,将作为领路人,时刻考察尔等。来,赶快成长,幻化恶魔之型。” 炼狱陷入狂乱,贪婪之门大开。 “我主不喜弱者。”贪婪吃下羊羔,对来访的恶魔说。 于是,厮杀开启。恶魔用利爪剖开敌人腹部,扯出它的内脏再一口吃下。被吃下的恶魔之力席卷全身,可它尚未从舒适中反应过来,便又被新来的恶魔吃下。 旧恶魔拥有力量与智慧,无法轻易撕裂敌人。故而它们一边不断给贪婪奉上祭品,撬开贪婪的嘴,得知地狱之主的喜好。又一边扩张领地,行苟且之事。 地狱四处为战场。不断有恶魔死去,又不断有恶魔诞生。而在此间,却有一恶魔祈求地狱之主放它前往人间。 “我主已陷入沉眠。”有恶魔说。 “我主不会因你而醒。”有恶魔说。 “竟然不抓紧时间增长力量,真是蠢啊哈哈哈哈哈哈。”有恶魔说。 可它依然跪在地狱之主的门前,一遍一遍地祈求。 旧恶魔死去,新恶魔诞生。而它沦为了地狱的笑柄。 “你看,那个家伙又蠢又笨,到现在连恶魔之力都不会用。” “吃它?哈哈哈。吃了它得到的力量够弥补我为消化而花费的时间吗?” “而且如果吃了它之后也变蠢了,该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闻此事的恶魔均哈哈大笑。有的则在大笑间,被提及此事的恶魔偷袭,然后死去。那个恶魔将死尸扔在它身后,说道,“送给你了,不用谢。它太弱了,我没时间消化,不过给你正好。哈哈哈哈——” 大笑的恶魔被其他恶魔盯上。 恶魔们开始新一轮厮杀。 而它没有分给它们多余眼神,请我主开启人间之门。 然后它听到了,大门开启的声音。 “听说了吗?我主当真开启了通往人间的大门。” “难道人间才是获取力量的钥匙?” “我们要不要同去人间?” 新的祭品放在贪婪桌上。那是千颗恶魔心脏的心头血凝练而成的美酒。 “贪婪大人,请问我主是要我们前往人间吗?” 贪婪品味美酒,回答道:“是。” 于是恶魔们前往了人间。厮杀依然在继续,这次不仅为恶魔间的厮杀,也同时是对人间生物的狩猎。 人间的植物……呸!难吃! 人间的动物……呸!难吃! 人间的人类……呸!难吃! 有恶魔抱怨道,“什么啊,这不是什么力量也得不到吗?!” 刺眼的亮光瞬间袭上它的身躯。那是人间的猎魔者,以人类之躯承受恶魔之力的特殊物种。闯入人间的恶魔们很快迎来新的厮杀。 杀!杀!杀! 吃!吃!吃! 力量!力量!力量! 有恶魔逃回地狱,其他恶魔嘲笑它的惨状。 “怎么之前那个风光靓丽,你就这么狼狈。” “风光靓丽?你说谁?” “一个入侵人间的家伙啊。” 它回来了。带着一身力量回归地狱。 它拥有了恶魔之形,是非常、非常美丽高贵的形体。萦绕于它体内的恶魔之力比寒冰地狱还要寒冷。仅仅与之对视,便不由地匍匐于地,亲吻它的脚尖。 所以很多恶魔去了人间。 所以很多恶魔源源不断地前往人间。 力量! 我要力量! 为什么它能获得力量,我却得不到?! 逃回地狱的恶魔闯入它的门扉,质问它,“我们同样前往人间。为何只有你能得到力量?” 它高傲地端着红茶,“因为我是我,而你们是你们。” 有恶魔跪拜于它的宫殿之外,向其臣服。上位恶魔们的厮杀也在继续。 它们互相争夺领地,眼见敌人领地越来越广,自己主上却纹丝不动。恶魔们着急了,它们拜入这家伙的宫殿,却得不到任何好处。自己悉心奉上的贡品被其扔掷于地,自己耐心规划的攻城计划从未被翻开。 “为何您还不出手?” “伟大的主人,现今是夺得熔岩地狱的最好时机。” “它听说它们又给贪婪大人奉上祭品。我们也需要准备。” …… 建议如灰尘飞过。它厌恶地起身,对手下说,“你们滚吧。” “什……?” “您在说什么混话?!” 它杀死所有愤怒的恶魔,对宫殿之外匍匐于地的恶魔说,“我不需要任何下属,我也不需你们的经验与智慧,我不需要你们的力量,我也不需要你们臣服。垃圾便是垃圾,凑成一堆也是垃圾。你们的举措足以证明自己的失败,啃食尸体?掠夺领地?谁成功过?不就是一群疯言疯语吗?不就是贪婪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吗?它是真理?它不能是谎言?难道要我听从一群败者的洗脑吗?我的想法可能会失败,可你们的想法一定是失败。但你们不愿接受自己无能的事实,妄图操纵我的思想,使我沦为与尔等同样失败的作品。你们以为我会上当吗?” “滚吧。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场里。我就是看你们一眼,都会害怕自己被同化。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你们名为原初恶魔,我则为傲慢。” 贪婪从它的床上惊醒。 自此,地狱诞生了另一位拥有名号的大恶魔。 其名为傲慢。 二十四.重塑现场 “傲慢诞生了,并且成为地狱之主的副手,替它管辖地狱。” “你居然是会屈居人下的类型?”调查完毕的杨怀朔惊讶道。 “成天用鼻孔看人的不是傲慢,是蠢货。”傲慢说,“总有人将傲慢与某些言行划上等号。比如,有一种说法,说人不能跪地求饶,一旦跪地了,求饶了,便是输了尊严。可是在我看来,将此言奉为圭臬的人才是没了自尊。” “跪地求饶与尊严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吗?完全没有。一个人可能为了活命而偷生,一个人也可能为了当卧底而偷生。可不管哪一种,你能说出绝对的错与对吗?宇宙之中有此等规则、定理吗?没有。” “苟且偷生是错误,是过去统治者为了培养下属而制定的法典。如果每一个下属都为了活命而抛弃他,那么他的王国很快便会倒塌。如果手下的士兵不愿意冲锋,那么他将无法攻城掠地。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说法。而当世间所有人都认同时,它便成为了真理。可是,此道理本就毫无逻辑可言,就像要求百姓必须于某个特定时日朝拜皇帝一样。仅仅是为了统治者的个人需求。百姓向其臣服,献上自己的思想,任其拿捏,将皇帝的话语奉为宇宙真理。如此,还算得上有尊严吗?” “因他人言语来约束自我,生怕哪里做错了,被人骂了去。明知别人是错的,也要因大众而跟着错下去,就因为害怕别人嘲笑?如此,也算得上自尊自爱?” “在意别人看法的人永远没资格触碰傲慢,用自己观点来约束别人的反而与我契合度更高。”它继续道,“我主理解我,并且赐予我获取力量的机会。我自然会尊重它,侍奉它。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被其他东西干涉。为什么你会觉得奇怪。仅仅因为我屈居人下?仅仅因为我下跪了?网络上孩子跪下给父母洗脚时,你也认为他们毫无尊严吗?” “为了人类制定的道德而去挑衅我主,去挑衅支撑整个地狱的神明。我的脑子在你看来有那么不好使么。” 杨怀朔被一堆话砸了个正着,那个家伙还是没有其他表情,根本看不出刚才三分钟内嘴巴没闭上过。地狱的恶魔都如此有特色?“你……突然话痨了。” “沉默寡言也是你的刻板印象。”傲慢回答。 李铭笑出声,“我知道有一种作者,写大道理的时候十分钟就能写出千字。写情节发展的时候又经常一笔带过,两个小时可能才憋出两百字。” 确实。杨怀朔也认为傲慢是这类人……啊不,恶魔。毕竟它描述案件时宛如流水账。 在沉思了几秒后,杨怀朔回到案件中。他不是来跟恶魔交朋友的。“好了。题外话到此为止。我调查完毕。接下来该怎么下,用嘴说出我的猜想,你再反驳吗?” 傲慢回答,“就算我反驳,你也可以用说谎、编造等等反击。” “你可以将反驳内容写进规则里。” “这种对我大不利的请求你认为我会同意?” 将反驳的言论写进规则即为确保真实。傲慢说的越多,杨怀朔得到的真实也就越多,而他自己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即便是再不合理的杀人手法,傲慢都必须给予回应。如果它同意此规则,那么今后它的每一句都将成为证词,确凿无疑的那种。 如此一来,侦探游戏就成了套话游戏。傲慢才没那么蠢。 “那我该怎么做。别告诉我你的游戏只有文本,没有准备玩法。” “重塑现场。”傲慢说道,“接下来你可以挪动棋子,选择你认为的凶手进行犯罪。如果最后的现场与我给出的一样,就算你找到真凶。” “听起来没什么难度。我只要先杀人然后再整理钥匙和现场就行。” “当然不会那么简单。作为你的对手,我也有挪动棋子的权利。我会想方设法破坏你的布局。” “喂。这样一来,我不就陷入大不利了吗。毕竟你提前知晓答案,总能先我一步走。” “可是,你也能从我的步骤里找到我竭力避免的线索,不是吗。还是说,你未战先怯,想认输?” 傲慢挑衅之意明显,杨怀朔却没理会,而是看向了李铭。那个人悠哉悠哉地喝茶,像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看妃子们争宠。明明两人是一同进入的别墅,可只有他在棋盘内。 就像被当成猴耍。 “我也能控制他?” “他的不在场证明,你已经看见了。” 杨怀朔反应过来。他能操控自己认为是凶手的棋子,而李铭的不在场证明却是由侦探亲自确认。案发那晚,他自娱乐室起便与李铭形影不离,李铭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范围。所以李铭不可能是凶手,也不能被操控。 难道傲慢早已猜到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反应才安排的棋盘剧本? 可怕。 “我该怎么操控棋子?” “用你的意识。剧院会回应你的想法。” 意识?只要想就可以了么? 杨怀朔接受得无比迅速,他现在需要考虑自己的棋盘。 根据现场的情况下,虽然钥匙都锁在了密室中,可基本都是岔开的。没有尸体的房间钥匙不用管,那是干扰项。真正重要的只有尸体房间的钥匙。也就是温泉、餐厅、浴室、王一玲的房间、中庭。 温泉的钥匙在浴室里,浴室的钥匙在餐厅内,餐厅、王一玲房间以及中庭的钥匙都在中庭内。 这样一看,简直是连连环密室都称不上的桥段。想找凶手,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找最后钥匙的所在地。 在之前已经与傲慢确认过规则,首先,所有的门锁只能由相应的钥匙打开,任何手法开门都不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所以能打开中庭门锁的只有中庭的钥匙。 而傲慢没有在规则里说只有钥匙能锁上,则是因为很多房间,例如娱乐室、个人的卧室都可以从内部上锁。 中庭的锁有一些不同。即便是从中庭内,也必须用钥匙锁好。所以,几乎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庭是最后的案发现场。否则,没有办法将钥匙锁进去,更没有办法将钥匙准确无误地放在尸体上。 除非现场有第三人,在他们闯入中庭前躲藏在中庭内,然后趁二人发现尸体的空隙溜出去。 可这也不可能。 【人物已全部出场,不存在未知人物x。】已经写在了规则内。 而他与李铭是最后才进入的中庭。之前一路确认过了所有尸体。 所以中庭便是最后的案发现场,而凶手,就是躺在那里的两人。 二十五.动机 女郎替客人倒满酒杯,满脸通红的客人趁机捏了把她的后腰。舞台上的麦克风似弹簧般抖动。唱歌的人也不知自己唱了个什么玩意儿。 沙发躺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一手拿着酒瓶,一边起哄。“好!再来一首!” 其实他们也喝多了,根本听不出唱的是什么曲。可是出来玩,玩得尽兴才是重点。所以他们也不管什么五音全不全,一率高呼大明星、未来的歌手。 在众人兴头上的时候,包厢的门被推开。 有些酒量好的看到来人,眼睛一亮。“哟!卓少!稀客、稀客啊!” “卓少!” “快别躺了。看看谁来了!” 卓广澜还穿着正装,一把将外套脱了扔沙发上。“给我来点。” “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狗腿子熟练地替他倒酒,问道。 “你还好意思说,出来聚聚也不喊我。” “这不是听说您今天要跟女朋友约会,没好意思打扰您吗。” “我跟她已经分了。” “分了?” “是啊。”卓广澜松开衣领的纽扣,埋怨道,“之前还以为是个冷美人,结果现在比牛皮糖还要黏人,去哪儿都要问,我跟学妹说会儿话还瞪我。真受不了,你说这群女人是不是一个有精神分裂,怎么前后不一啊。” “哈哈——卓少。这恋爱中的女人呢,是与平时不太一样。” “我也是听说汉语言有朵高岭之花才起了兴趣,什么高岭之花,一周就拿下了。” “那是,他们哪能跟您比。” 卓广澜却晃了晃酒杯,“你说有没有那种……我撩不动的妹子?” 狗腿子搜寻片刻,迟疑道,“可能有一个。不过以卓少的手段,一定能分分钟钟拿下。” “谁?” “隔壁学校有个出了名的奇葩姑娘,励志要当顶尖记者。听说她谈了几次恋爱,都是为了男友的照片。拍到之后她就发给一些营销号拿钱,然后分手。好多觉得自己能驯服这匹烈马的男人都栽在她手上。” “哦?她叫什么?” “她叫王一玲。新闻系大二三班的学生。” 时间突然静止。 “喂喂喂,这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杨怀朔问道。他编写的剧本里可没有这一出。 傲慢回答,“我也不知道。如你所见,移交权限之后我没有移动过任何棋子。” 那么就只剩下…… 他们将头转向李铭,李铭笑道:“是我。” 杨怀朔不满,“说好裁判不得干涉比赛呢。而且你编的都是什么言情剧本,莫非你想转行,不当演员当编剧去了?” “说话不用带刺。”李铭说,“我没有任何改动你编写的剧本的意思。只是帮你补充了一下。” “补充?” “我看过你的棋盘,确实犯人及手法都很清楚,不过还少了点什么。” 杨怀朔皱眉道,“你要说的不会是动机吧?” “bingo~” “那种东西根本无所谓。”杨怀朔还以为李铭要说什么逻辑bug之类的,结果却是动机。“只是游戏而已。” “棋盘上的棋子也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等游戏结束之后他们一样会死。” “所以这与动机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我跟你被排除在案件之外?” 李铭的话意有所指,杨怀朔沉静下来,仔细思考。他在棋盘上是作为侦探的棋子,目的是找到真凶。可综合现有的条件看,真凶就在尸体中。李铭说他们俩被排除在案件之外并没有错。 而如果将这句话直白点讲,就是有他们与没他们并无区别。 联系他所说的,游戏之后这群人也会死就是说…… “这起凶杀案其实是现实里实际发生的?而发生时我们其实并不在场?” 李铭很给面子地鼓掌,见他鼓掌,傲慢也放下茶杯,跟着拍手。 “恭喜,你完成了游戏的隐藏任务。不过没有额外奖励。”傲慢说道。 所以自己在找的其实是某起真实案件的凶手……现在不过在玩根据真实案件改编的游戏。 “如果是真实案件,动机不就是许多人的关注点吗?”李铭朝他眨一次眼。“如果连环杀人事件被报导,就会有人问这么丧心病狂是怎么养出来的,他是不是从小被虐待啊之类的。弑母案的评论下面,可是清一色的评论有其母必有其子、家庭教育的悲哀……等等。推理小说里不屑提及的动力,放在现实才是最受关注的。” 傲慢评价道,“人类……是十分感性的生物。要问什么,自人类概念的诞生起,就与‘感情’这个词汇绑定。文艺复兴时期高歌的也是人性与自由。所有王朝的更替,也都满溢着贪婪与怒火。” “哦,很遗憾。我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家伙。”杨怀朔冷漠道。“凶手的动机,他为什么杀人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身世可怜能成为豁罪的武器,那我之前完全可以一枪崩了你。” 李铭惊讶道,“你带了枪?” “货真价实的,你要试试么?”话虽这么说,杨怀朔却没拿出枪来。 李铭也拿不准他有没有说谎。平民禁止佩戴枪械不假,可杨怀朔又不是平民。他是警察,也是杨苏棣的孙子,再加上过去差点陷入谋杀案的经历,鬼知道他爷爷有没有给他提交特殊申请,允许随身携带枪械。 他又翻了翻之前观剧到的剧本,没提到这件事。剧本毕竟不是事无巨细,若是连一天吃几顿饭、穿什么衣服、带了什么首饰都要写进去,他怕是看上一百年都看不完。与某段剧情无关的事剧本都不会显示。 所以至少可以确定,截止到目前杨怀朔的枪都没有使用过。 杨怀朔自然将李铭召书、翻书的动作看在眼里。说实话,李铭拥有特殊能力的事已不足以令他动摇。他没有特殊能力才在考虑范围之外。 超能力者与普通人……过去从来不曾接触的世界,真的存在吗……真的可以隐藏得天衣无缝吗?爷爷当真一无所知吗? “算了。”杨怀朔突然说道,“我也很好奇,你为杀人犯准备了什么动机。” “希望是一个能支撑起杀害多人的理由。” 二十六.追求 “一玲,又有人送花了。”她的舍友捧着一大串玫瑰走进宿舍,“现在宿管阿姨看到玫瑰花都条件反射地以为是给你的了。校园女神啊。” 王一玲不以为然,确认这次的玫瑰花也没有署名后就全部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躺回床上,继续玩手机,“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如果你也能像我一样懂得拒绝,你跟你的男朋友也就不会分手了。” “别提他了,道理人人都懂,可做起来难啊。我当时也像鬼迷心窍似的,被个渣男耍得团团转。不过一玲,你猜这次是谁在追你?” “不知道。估计又是被我盛名吸引的公子哥。” 宿管阿姨的声音震耳欲聋,“c栋的王一玲,有人找你。” 她的舍友用臂肘顶了她一下,调侃道,“看来是追你的人,如果是帅哥一定要拍个照啊。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 “行行行。一定。”王一玲随口应道,走下楼去。 她的舍友感叹,“唉,我也想成天被追到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不是吧。”躺在上铺的人突然说,“别看她表面多高冷的样子,其实全是装的。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 “是啊。毕竟又有钱赚了嘛。至今为止,栽在她手上的有多少了?你们谁数过?”剩下的舍友也参与进话题。 “没有。” “谁会注意这个。” “所以说男人就是贱啊,我们平时也得多学着点,不然哪天被她勾走男朋友都不知道。” “能被她勾走的,肯定也是渣男。渣男渣女,绝配。要我绝对做不出来那种事,就算跟前任闹掰了,那也是和平分手。平日里最多就是摸摸小手,亲亲嘴的程度。最后聊不开了,就两手一拍,分了呗。哪像她?往男朋友家装摄像头?还去挖人家的黑历史。偏偏那群公子哥就吃这一套。” “所以怎么说纨绔子弟呢,暴发户的家教也就这样了。” “暴发户跟拜金女,也挺配的。就是不知道谁坑谁了。” “坑吧坑吧,总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是?说不定以后还要一起去牢里白头偕老。你们说,她这够不够得上诈骗罪和骚扰罪啊。” 舍友们集体笑起来,顿时将欢声笑语填满整个寝室。 “你是?”走下楼的王一玲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男生。卓氏集团的公子哥? “你好。我是卓广澜。初次见面,我想你并不认识我。但我其实早已经注意到你了,在校园先锋令的推送上。介意我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比如去jcf喝一杯下午茶?” 中午宿舍门口的人流量很大,王一玲看了看周围,发现他们实在过于碍眼。于是同意了去jcf的请求。 所谓的jcf,其实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咖啡厅,全称jackcoffee,位于离学校3公里远的购物中心里。卓广澜当然不会跟他未来的女朋友打的过去。他的车早已停在宿舍外的停车场。 “你应该也是从圈子里听说了我的谣言而来的吧。”王一玲吸着果优,问道。 “啊,我这么不擅长说谎吗?” “任谁连续交往的三个男朋友都是为了同一个推送而来,任谁都会这么想。营销号害人不浅。一晚上我就成了骗情骗财的渣女。” “所以说那些有关你往男朋友家装摄像头的传闻……” “是假的。”王一玲一口吃下勺子里的班戟。“哪有交往七天就带回家的男朋友,而且,针孔摄像头也不是想装就能装的。明明是几个月前就曝光的事,就因为跟我交往后警察才上门,搞得路人都以为是我干的。” 卓广澜以前也没怎么关注新闻,“可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也是吗?” “第二次更离谱,家里经营不善破产也能怪到我头上。做生意的,亏本不是很正常?到了第三次,家里有点麻烦,那渣男就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泄密。我就跟他分了。”王一玲推走空盘子,“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太不走运了,怀疑是不是有克夫命,就去庙里算了下。结果庙里的主持说我八字没问题。那就不是我的问题,纯粹是他们的问题。想想也是,能养出那种奇葩逻辑,一遇到事就推卸责任给刚认识的女朋友的败家子的家庭能有什么好公司,今天能推给我,前天就是推给总监,再前天就是总监推给经理,再往前就是推给临时工。这么层层推卸下去,公司不倒闭才怪了。无非是有段时间走了运,赚了点钱。然后运气没了,店就开不下去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就像古代亡国一定要怪罪到妃子之类的混账话,什么妲己、褒姒。其实亡不亡国,跟一个只能待在深宫里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敢骂皇帝,又不肯承认自己无能,就把一切罪责推给还不了嘴的女人身上。即便是现代,也有不少男人觉得妻子给他丢脸,他升不了职,是因为妻子在某次同事的宴会上表现不佳。而如果再活几年,他就会怪到孩子身上。问他为什么不考满分,甚至只考了80分,害得自己羞于将他的期末成绩说出口。可如果他真有嫌弃别人的本事,那他就应该跟别人炫耀自己考了多少证、做成多少笔生意、看重了哪块地皮、觉得哪个行业有崛起的可能,而非炫耀自己的孩子。” “所以如果今天我拒绝你,你也不会怪我的。对吗?” “当然。”卓广澜回答,“不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哪里不行,这样以后我也能改进改进。” 王一玲还真考虑起来,“让我想想。钱你是有了,不愿意做你女朋友的原因当然是你不够帅、不够装逼。” “嗯?” “女人嘛,其实是很肤浅的。看人先看一张脸。只要男人长得够帅,他又够有钱,只要稍微露出一点体贴就能忽悠一票女生。我也是。”王一玲双眼自上而下描绘着卓广澜的的脸。“所以那些什么我们不合适,需要时间等等借口都是扯淡。原因只是你不符合我的审美而已。” “是吗?那没办法了。我并不想去整容。” “别急,先听我说完。”王一玲道,“但我也想试一试小说里的爱一个人是爱他的心灵这种桥段是否当真存在。所以我同意当你的女朋友,但你要陪我去个地方。” 二十七.抽奖 “什么地方?”卓广澜好奇地问。 王一玲顿时乐呵起来,在自己的小包里左翻右翻,拉出一张传单展示给卓广澜看,“噔噔噔噔~炫迈的抽奖活动,明天上午十点时代广场三楼。一等奖有risingbare的限量版单反相机。” 卓广澜还以为是什么地方,抽奖?何必这么麻烦。“你想要我可以买一个送你。” 王一玲扫兴地摇摇头,“啧啧啧,中奖的乐趣可不是钱能买到的。这是独属于世上万里挑一的幸运儿的奖励。” “嗯,我还没有体会过。”毕竟他想要什么根本不需要通过抽奖。“今天下午有时间吗?我们去楼上逛一逛?” “好啊。” 次日早上九点,卓广澜准时到王一玲的宿舍楼下。 时代广场九点半才开始营业,按理讲他们有些早了。不过卓广澜内心也有点小九九,他特意将时间定早一点,好留出二人吃早饭的时间,顺便将礼物送出去。 “看,你马上不是要成为天选之女了吗?来自摄影界大师的问候。”卓广澜准备的礼物是目前摄影界很火的摄影师莱光的作品集和亲笔签名。 王一玲果然惊喜地笑了笑,说着,“谢谢。啊,居然是这个时间了。” 她站起身对卓广澜说,“我们快去吧。还剩二十分钟,还不知道要不要排队呢。” 卓广澜拿她没法,也只好跟着前往时代广场。今天是工作日,又是刚开门,商场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人。 人一旦少了,就连播放的背景音都显出几分萧瑟。真的有人为了中奖率极低,还说不定有内幕的抽奖早起过来吗?卓广澜表示十分怀疑。 大概也只有早上没课的大学生会有此等闲情,要不就是压根没事干的老爷爷老奶奶。 二人一起来到三楼,王一玲又拿出传单看了眼,“中心广场电梯上楼后右拐过道处……” 卓广澜一听,眉头一皱,“你不会被骗了吧。像时代广场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把过道租出去。” 时代广场一直打着高端的招牌,里面每家经营的商店都要经过考察和评判。像其他商场里常见的奶茶、甜品、糖果站都极少,也没有供给给儿童的娱乐设施。卓广澜之前还以为是哪家店搞出来的活动。可一听活动地点是过道,他就不得不考虑王一玲被骗的风险。 与他相比,王一玲就显得满不在意。“是不是骗子,我们去了就知道。” 过道里真摆着一个长桌。这个过道本身将近两米宽,长桌刚好挡住了大部分,只留下可供一人出入的缝隙。桌子上放着纸箱,纸箱上写着“抽奖”二字。 站在长桌另一端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样子。其实高中生、大学生、工作者身上都具有独特的气质,很好分辨出来。眼前这个,卓广澜一看就知道是被哪个社团或者学长忽悠出来实践的女大学生。 而她显然一副很无聊的样子,坐在箱后玩手机。直到王一玲喊了一声,才猛得一站。 “你好,是来抽奖的吗?” “对。”王一玲拿出宣传单,还拉住卓广澜的胳膊,“他是我男朋友,也可以抽奖吗?” “等等,一玲。” “来都来了,抽一次也不会怎样。” 女大学生先是一愣,然后笑道,“当然可以。” 王一玲迫不及待地伸手进去,随后卓广澜也不情不愿地抽了一张。 “情人——女?”王一玲一板一眼地读着纸条上的信息。怎么回事?不是“谢谢参与”、“二等奖”、“一等奖”之类的吗? 听她念出来,女大学生终于眼神一亮,“你很幸运哦。” “怎么说?” “你刚才抽到的是特殊奖的一半。是我们之前一次情人节活动留下来的奖品。当时没有人抽到,就放到了这次。”她右眼一眨,“如果你的男朋友抽到另一半,就可以获得神秘大礼哦~” 王一玲摇了摇卓广澜的胳膊,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卓广澜开始有些后悔玩什么挑战高岭之花的游戏,王一玲哪里是高岭之花,分明是个十足的拜金女!听到有礼物就兴奋得跟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他只要多送点东西就能撩到手。卓广澜心里对王一玲不满到极点,却还是保有风度地打开他抽到的纸团。 “情人——男。” 这么巧?不会被套路了吧? 还未等他细想,负责抽奖的女大学生便拍拍手,喊道,“恭喜!撒花!这就是缘分啊。一对情侣抽到了情侣才能获得的礼物——度假村双人游。” “等等。我不记得附近有正在做活动的度假村。”卓广澜说。 “这个度假村还在修建中,当然装潢啊、项目啊都已经完成,你们放心。不会坑你们的。只不过需要一些不同层次的客人来体验一下,顺便拿些顾客反馈好改进得更好,才跟我们联合举办了抽奖活动。”负责人从抽屉里拿出两张抽奖券。 【藤化大学推理社第三届抽奖活动特别券】 【奖品:度假村双人游三天】 她又拿出纸笔,“请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今天的活动还没结束,不懂天选之子还有几人。等晚上收摊了,我会一并统计前往度假村的人数。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抽中,是不是二人包场啊。”王一玲半开玩笑的说。 “是啊。” “哦!那个老板居然这么慷慨?” “一点电费水费,在有钱人眼里根本不算钱啦。信誉才最重要。”女大学生摆摆手,“而且我们谈的时候也签过合同,如果他放我们鸽子,我就请律师告他!” “违约金付得起律师费吗?” “钱不是问题,气不能不出。” 卓广澜也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跟她聊了几句。最后两人都认为待得有些久了,向女大学生告别。 “你是藤化大学哪个系的?我以后有空去找你玩啊。” “我吗?”女大学生笑着回答,“金融系二班。我叫舒琳。” 二十八.pfsda—208 当天晚上,王一玲正喝着水,手机提示有短信收到。 是活动安排的短信吗? 王一玲先是打开笔记本的电源,在系统开启的空隙划出短信内容。 正如她自己所说,抽奖便是为了得知中奖那一刻的喜悦,那股兴奋劲过去之后也就不再去想了。而且奖品又不是她想要的单反,情侣温泉旅行?她没那个时间。 可当她眼神瞄到短信内容时,懒散的状态骤变。 【pfsda—208。】 她看了眼聊得热火朝天的舍友,“噌”得拉上床帘。漆黑的床帘将外界的光线全部挡住,也挡住了他人窥视的目光。 王一玲打开置于床上书桌边缘的台灯,昏黄的光线照射在手机屏上,宛如给那几个字母镀上金色。 【你是谁?】舒琳回复。 【我们今天早上刚见过。短信不方便,qq还是微信,选一个。】 王一玲便将自己的工作号发给她。 那个舒琳……她居然也是圈里人? pfsda—208,是只有圈里人才知道的密码。不过这也谈不上密码,只是为了避嫌而替一起事件取出的代号。 彭化石油的下任当家在即将接手产业之际,被某个记者曝光出聚众服食喃花,一时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喃花是十年前被查出的违禁品,本身带有致幻效果。在经过加工之后,还能短暂麻痹食用者神经。早期曾作为药物被使用,不过后来由于副作用太大就被禁止了,有关部门甚至出动过地方武力,强行销毁医院内的储备。 可这样的违禁品,却被记者曝光在推特上,一张张照片准确描绘了下任ceo聚众服食喃花的情景。彭化石油的股市因此大跌。 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涉案者被保释了。 无罪释放。 当然,对外界公布的消息是正在调查中。不过很快,曝光记者就自行承认了照片是他p出来的,内容不实。随后,圈内的记者都对这起案件讳莫如深。 一个档案编号就此诞生。 这也是他们圈子内的默认原则,一些公认的有料可挖又较为危险的案件就会用编号代替。而这些档案的资料保存在一些记者的u盘里,只有熟人才拿的到。 王一玲也有一个。 她的父亲也曾为圈内一员,在他被失踪后,王一玲于他赠予自己的新年小熊布偶中发现了这个u盘,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事件的档案。而其中,她父亲调查的最后一起,就是pfsda—208。 当时父母已经离婚五年,自己后来又若无其事地读书上学,所以还没有人知道自己手上有u盘这件事。事实上,保险起见,她只在刚发现u盘时用自己的笔记本打开过一次后就销毁了。 王一玲本打算再等个三十年,等原有的那批人老了,精力不够了,趁着新老更新换代之际调查。可它突然出现了。 在一次以为是笑话的抽奖活动中。 在一间普通的大学宿舍里,床帘外舍友们还在讨论站哪对cp。 这是何等荒谬的事。 加了好友之后,王一玲先发信息。 【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我们视频一下。】 【好啊。】 早上见过的脸又一次出现于屏幕另一头。王一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确实是舒琳。她露出了上半身,穿着淡蓝丝绸质睡衣,背后是宿舍床独有的栏杆。 王一玲想问的话太多,平台虽然方便,可也相当于赤身裸体。讨论pfsda—208很容易暴露。【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吧。】 【其实没有必要。你认识程光吗?】 【藤化法律事务所的程光?】也是pfsda—208的辩护律师。 【就是他。】舒琳又发来一段视频,里面录着程光抽奖、开奖、中奖的情景。 而她听到舒琳夸张的语调,特意将摄像头对准抽奖券说道,“恭喜你抽中特殊奖!你们兄弟可以一同参与度假村特别体验!请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今天的活动还没结束,目前还未知总共有几人抽中。等晚上收摊了,我会一并统计前往度假村的人数。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 镜头的最后,便是大写的: 【藤化大学推理社第三届抽奖活动特别券】 【奖品:度假村双人游三天】 不知不觉,冷汗淋湿了背。王一玲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发抖,可手越抖越是死死地攥着。 她认识程光,pfsda—208的资料里,正是他作为辩护律师一战成名,成功找到记者伪造相片的证据,漂亮地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指控。在那之后,程光一路坦途,很快便成为藤化律师事务所的王牌律师。 舒琳发来最后一条消息,【去不去,由你自己选择。】 王一玲则将程光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百遍。 …… 卓广澜收到短信时还在泡澡。 他还沉浸在对新任女友的不满中,王一玲任性、野蛮、拜金,哪处都踩到自己雷点。 要不明天去分了吧? 不行。那样还不被人笑话! 洗完澡后的卓广澜披着一身浴巾走出浴室,床上的手机在震动。 嗯?短信?不会是那个抽奖吧?居然真的举办了?看来在信誉方面她确实没说谎。 卓广澜疑惑地点开,自己明明设置了短信拦截,那个舒琳是怎么发到手机上的? 【一年前的2月14日,卓氏集团的公子哥成为圈子内的笑柄。因为他一直给别人显摆的女朋友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玫瑰花,并且是当着你和你朋友的面。你感到非常没有面子,于是找人悄悄揍了那个男人一顿。】 卓广澜越看越觉得不对,他发消息回道。 【你是二狗?还是虎子?别装了。想要多少钱直说。】 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而且这对卓广澜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瞒着就是怕自家老爹骂他。其余的,哪怕曝光出去也损害不了多少名誉。毕竟有几个男人能接受自己女朋友脚踏两条船的? 然而,那边发短信的并非他所想的人。 【我是舒琳。】 舒琳?早上抽奖的女生?她是谁的女朋友?我怎么没听说过。 然后舒琳又发了一条短信。 【我发了一段有趣的视频到你邮箱,请接收。】 有趣的……视频? 二十九.虚饰 “哥,你来看。”视频内程亮拍了他哥肩膀,指着角落里的摊位说。“真稀奇,时代广场现在还租过道?” “确实不像时代广场的作风。” “我们去看一看?” 程光第一反应就是阻拦,“还是别浪费时间。今天负责的老师是我托了很多人才——小亮——” 程亮已经甩手跑到摊位前。 画面逐渐黯淡,一行字浮现于桌面。 【你认为程亮为什么急于跑来抽奖】 字的右下角还适时地配了一朵玫瑰花。 卓广澜直接摔了鼠标。 那朵玫瑰有如扎根一般刺穿他的心脏,又伸出藤蔓随着血液遍及全身。卓广澜忍不住抓了几下心脏前的皮层。 那晚感受到的耻辱、愤怒透过指甲渗入心脏,痒得令人想再挖深一点。 “卓少,你的小女伴怎么还没到?” “哎~情人节约会肯定要多花点时间打扮啦。是吧,卓少。” “不愧是卓少,连系里出了名难相处的学姐都能拿下。改天也教教小弟我呗。” 阿谀奉承的人比比皆是。 从小就是。当着面一口一个卓少喊着,背地里又骂着纨绔子弟。 卓广澜早就摸清自己那群狐朋狗友的底细,可他却也只能被动接受,扮演“被奉承的公子哥”。 因为,他管不了别人的嘴,也无法阻止别人奉承。 若是拒绝了,他们就会说自己狗眼看人低,富二代心比天高又没什么真材实料,不过投了个好胎罢了。 纨绔子弟。 若是同意了,他们又会说整日与一些混混在一块,不学好。 纨绔子弟。 左右都是别人站理,那自己选哪个其实都一样。反正都是被嘲讽,背地里嘲别让他听到,他就能当不知道。说出口的阿谀奉承,他也能当真。 其实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可卓广澜也没有其他办法。谁让他家只是个暴发户呢,而且也并非能够到达首富的位置,只能算小有资产,基本接触不到真正的上层阶级,只能在同样身为暴发户的圈里晃荡。 所以卓广澜很受重地接下话,“看哥表现。” 狗腿们也配合地夸奖几句。 终于他们等待的小女友进了包间,手里捧着一束玫瑰。 “卓哥,福气不小啊。只听过男生送女生花的,很少见女生给男生送的。” “是啊是啊,这么主动果然还是卓少魅力大。” 卓广澜轻咳一声,走过去打算接手玫瑰。“小怡,其实你不用特别准备玫瑰花的。我在……” “你误会了。”他的小女友说,“这束玫瑰不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难道你还准备了什么特殊惊喜?” “不。我来这儿是想跟你分手。” 包厢内说话声骤停,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卓广澜勉强微笑,“小怡,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我没有开玩笑。抱歉,卓少,我喜欢上别人了。” “是谁?” “是谁你不用知道。总之,我们分手吧。” 似乎能听到身后的偷笑声,似乎能看到那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 那份屈辱,直到现在也刻骨铭心。 你认为程亮为什么急于跑来抽奖? 你认为程亮为什么急于跑来抽奖? 你认为程亮为什么急于跑来抽奖? 卓广澜的脑内不断回响着这句话,舒琳的声音尖细而冷漠。 手机铃响起。 这次是他女朋友打来的电话。 “喂,你收到抽奖消息了吗?” 卓广澜听到她言语间的期盼,眼神略微深沉,“嗯。但我觉得有可能是诈骗,我们还是别参加。要是你想泡温泉,我可以带你去迩霓旅游。那儿的温泉放在世界都数一数二。” “不要嘛。好不容易中奖了。”王一玲撒娇道,“你就陪我去一次,怎么样。” 卓广澜面沉如水,语气却还是原有的腔调,“既然你这么想去,我就陪你一次。” “太好了!么么哒!” “等等,一玲。” “怎么了?” “你认识程亮吗?” “……不认识。怎么忽然提其他人的名字?” “因为我刚才问了负责人,有没有其他中奖的幸运儿。她就说有一家兄弟也中奖了。” “唉,这样嘛。不过到时候就能认识了。时候不早了,晚安。” “晚安。” 卓广澜挂断电话,一把将其扔在床上。 她在撒谎! 普通人家出生的王一玲根本不会知道从小在社交圈打滚的公子哥对语气有多么敏感! 王一玲说话都习惯不经大脑,常常就是顺口一说。她说话间隙极短,不超过半秒。可刚才那句“不认识”前,她却思考了两秒钟。而她后面加上“为何要提其他人的名字”更是暴露了。 如果是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程亮是谁”,其次才追问“提这个人的原因”。 她在撒谎。 她为什么要撒谎? …… 他在说谎。 卓广澜认识程亮,而且二人之间还有过节。不然为什么兄弟俩,他偏偏只提弟弟的名字? 舒琳能给自己一个参加体验的理由,也能给卓广澜一个。 但卓广澜与程亮有什么过节,她并不关心。她更想不通舒琳大张旗鼓地举办这么一次活动是为了什么? 抽奖?傻瓜才信。 刚好抽到的四个人都有联系,这是怎样的巧合? 王一玲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她是想查到真相不错,可活着才有机会。目前得到的信息无疑显示舒琳另有计划,时刻被人拿捏在手心的状态令她十分不安。错过这次,说不定还有下次……要不这次就算了? 她要不要参加呢。 …… 时间为之停滞。 杨怀朔神情复杂,“按我们先前的百分之百理论,她现在所处的世界一定是当初选择参加的世界。” 李铭回道,“不错。在我们所处的时空里,王一玲已经做出选择。所以映衬于你眼中的王一玲一定是选择参与的那个人。相反,如果你与她不相识,那你也一定没有参与本次游戏。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结果,与人为的主观选择无关。” 傲慢插嘴道,“可是,她却以为是自己经历了一番挣扎而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博瓦迪亚大人,您是否同意这种自以为是的选择也属于傲慢范畴呢?” “这可就不好说了。毕竟,人是感性生物。” 三十.剧本设定 “如果王一玲选择不参加,后续会变成什么样?”杨怀朔问。 “我也不知道。毕竟在我们世界的王一玲是选择了参加的王一玲。选择不参加的王一玲不会出现于我们眼中。”李铭回答,“如果你实在好奇,可以自己写一本剧本。” “你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反正都是无法观测的世界,里面会发生什么都是未知数,没有人可以否定你的剧本。要是你把它拍成电视剧,请一群流量明星演,多的是观众当真。在他们眼中,你编写的剧本才是真实。数百年后流传下来的只有你的剧本与电视剧,至于选择参加的王一玲反而不会存在。真实与幻想……就是这么一回事。”李铭最后略带讽刺地闭眼。 他并非在讽刺杨怀朔,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当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杨怀朔听来,这段话不过是李铭的又一次诡辩。 真实与幻想,就是信与不信的区别。 真话与假话,亦是如此。 …… 登上车厢内时,王一玲便听得趴在栏杆上的程亮吹了声口哨。 “哟,美女。”程亮长得其实还行,就是身上总带着一丝戾气。他似乎总是想把自己弄得帅气一点,故而总是做些看似轻佻的表情与动作。可画虎不成反类犬一向是世间真理,如果一个人不是发自内心的释然,那他的一言一行便将充满刻意。刻意地装作很会撩人的样子像极了躲在长辈绒毛下瑟瑟发抖又狂妄吼叫的幼崽。 王一玲猜测他一定是混二次元的,而且一定喜欢豪放不羁、逍遥天地的人设。 幼崽的长辈果然出来圆场道,“小亮。不好意思,他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毕竟一起参与集体活动也是一段缘分。” 王一玲笑了笑,如同未经社会洗礼的大学生般,“没关系没关系。又不是女孩子连门都不能出的时代。我也经常喊人帅哥啊。” “帅哥,介意我拍个照发朋友圈么?”她对程亮说道。 许是交流久了,卓广澜等不及也半只身子踏进来。“一玲,你矗在那儿干嘛——” 然后卓广澜就恰好听到了王一玲的拍照申请,又恰好看到了趴在栏杆上的程亮。 王一玲没有回头看自己的男友,而是从包里拿出手机,对着程亮说,“帅哥,好么?” 天知道卓广澜花了多大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一玲,当着男朋友面拍别的男人不太好吧?” 王一玲辩解道,“你那是什么封建歪理。按你的说法,摄影师都不能交异性朋友喽?” 手机“咔嚓”一声,王一玲满意地收回去。“好了。” “喂喂,我可还没同意呢。”程亮看似不满道,但任谁看他的神情,都能看出他有点乐在其中的意味。 “你好,我是卓广澜。”卓广澜见王一玲去寻找座位后,才与程亮对视。 对待男人,程亮就没那么精神,尤其是卓广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他不适的磁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人天生就合得来,有些人天生就合不来。程亮就随口答道,“你好,我是程亮。” “我是他的哥哥,程光。” …… 杨怀朔打了个响指,暂停进度。他疑惑道,“程亮不认识卓广澜?” “嗯,没错。” “他都不认识卓广澜,怎么绿……怎么跟他有过节的?” “是谁说过节必须发生于两个相识的人之中?”李铭解释道,“在我的设定里,2月14日的事件发生时,卓广澜并不知道有程亮这个人,程亮也不知道有卓广澜这个人。而且,整件事也没你想得那么龌龊。那位学姐也没有两条船。偶像剧看多了啊,作为侦探的你在一瞬间脑补出的竟然是两男争一女的言情戏码。嗯……你说你恶补过我的电视剧,我相信了。” 你不就演了三部言情剧吗?杨怀朔觉得李铭对“很多”的概念跟他理解的不太一样。“那他俩的过节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个不堪忍受骚扰的学姐用学弟的名号当挡箭牌的故事。” “玫瑰花是学姐自己买的?” “bingo。” 所以程亮是单纯被当了炮灰用,学姐知道单凭“两人不合适”“我不喜欢你”等等借是不可能阻止卓广澜无止境地追求的。拒绝再多次,他还会以“慢慢相处”为由继续没日没夜地黏在她身后。 而这种公子哥最是傲慢。她越拒绝,卓广澜对把自己追到手的执念就会越深。所以,没有什么比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的理由更好。成了“二手货”后,自己也就贬值了。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卓广澜心眼是那般小,竟然就此恨上了程亮。 再结合杨怀朔认定的本轮凶手……卓广澜的动机似乎也显露了出来。明明是李铭自己的设定,杨怀朔却有“可能现实中也存在着诸如此类的过节”的感想。他微微叹息,“无妄之灾啊。” 李铭则继续反驳,“不是。程亮并不是无辜的。” “你到底隐藏了多少设定……” “冤枉。程亮的罪不是早已表现在先前的舞台上了吗?” “你是说——”杨怀朔尝试性回答,“他喜欢口嗨——啊不——” 在此等严肃到可以探讨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场合,口嗨二字也未免太不合场景了些。“你是说他口无遮拦?” 正经的形容词反而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所幸李铭是个聪明人,他接下话题,“对。程亮受网络文化的影响,行为会比常人夸张许多。正常与女性的对话也会被他代入后宫动画的场景。” “所以,在我没给你看的剧本里,其实有这么一段话。” “学姐,冒号。‘最近总有个家伙在纠缠我,像个跟踪狂似的。我好烦啊。’。” 【程亮:竟然跟踪学姐?男人还是女人? 学姐:就是一个纨绔公子哥,想泡我。 程亮:被这种人追求,是不是很烦? 学姐:是啊,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稍微得罪一点,说不定以后就要被下绊子。 程亮: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学姐尽管开口。】 三十一.可怜虫 “程亮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替他招来了死神。毕竟说完他自己就忘了。” 而他的学姐,当然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拿程亮的名义作借口的事。毕竟是程亮自己说的“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学姐尽管开口。”。后来卓广澜也再没骚扰过她,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没有说的必要。 所以此时卓广澜对自己的敌意,程亮只理解为对女朋友的占有欲。为了缓和气氛,他又尬笑了几声,“兄弟,别盯我这么狠,我又不会抢了你女朋友。” 你认为这句话会被卓广澜理解成什么意思呢? “是挑衅。”傲慢说,“也是对自己还要对他女朋友动手而发出的战书。” “我是傲慢,能听见卓广澜心里那名为‘尊严’的阁楼咔嚓咔嚓崩毁的声音。” 其实他与王一玲相识也不过几天,说爱未免有些牵强,更何况王一玲并不是他喜欢的那款。那么卓广澜为什么会愤怒呢?因为自尊啊。 空洞的人生,除了炫耀把妹手段之外再无可说得出口之物。谈钱?会被骂富二代。谈收入?会被骂富二代。谈成绩?反正背后有个老爹打点,改一两门分数算什么。最终,能说得出口并且被广为认可的,也只有撩妹技巧而已。而这,其实也与他的家世密不可分。 最后,卓广澜又能拿的出什么呢? 傲慢。 目视普通人的傲慢,把女朋友当作领地的傲慢,出生于富贵人家的傲慢,身为男人的傲慢。 但可惜的是,他的傲慢并不被傲慢的恶魔承认。 傲慢是独属于成功者的词汇,失败者连提及的资格都无法拥有。神明赐予败者的对应词汇是“狂妄”、“妄想”、“白日梦”、“蠢货”。 “现在卓广澜的眼里,程亮用来缓和气氛的尬笑也会涂上厚重的粉末,他半开的嘴更像小丑那样大大咧咧,露出满口尖牙。真可怜,如果他长得再好看一点,说不定也会吸引一些粉丝。博瓦迪亚大人,为什么要把一个路人甲改成主角呢?如果由您来演,人气肯定要翻上一番。我可是搜过了,就算是《校园公主》那般无逻辑的电视剧,您扮演的‘小甜心’也是位列最受欢迎的人气角色榜单呢。” “你是在委婉地表示不满吗?” “我只是不理解您花费如此多的篇幅,就为了给犯人一个动机。”傲慢说,“而且,这个动机也不算很应景。如果您没有画蛇添足,给卓广澜润色,给予他的动机仅仅是【女朋友出轨】这件事,我还能勉强认可。可现今,您替他添上的设定已经令傲慢变形。怎么看,都是一只无能狂怒的可怜虫。那些狂妄的言行不过是用谎言做出自己强大的伪装表象。卓广澜的动机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愤怒更为恰当。因为有人戳破了他营造的谎言世界,所以才想杀了他。您给我的棋盘添上了不必要的罪。” 李铭轻笑,“别在意。我只是在做一些尝试。大侦探,杀人必要的是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杨怀朔先是一愣,反射性回答,“动机?……呸。不是。对象。” “对象之外呢。” “……凶器?” “如果受害者是自杀,并且是跳楼而死,那这起事件的凶器是什么?” “自杀?跳楼?”杨怀朔一头雾水,不懂李铭怎么突然扯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话题。“那就是经历、语言、和抑郁症之类的。不过我一向不会将自杀归入杀人事件,虽然自杀事件里面或许有大量人为因素,可那根本无从考证。就算有教唆自杀罪,也从未出现过因此罪而获刑的案例。” 因为所有的嫌疑人都会说,我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心里这么脆弱,真的去跳楼了。这话我对其他人也说过,他们可以为我作证。我知道我当时语气是不好,可谁没个失去理智的时候。我真不是故意的。 而往往审判的最后,嫌疑人的辩解会被通过。因为死人……是没有活人重要的。 死人没有人权,活人才有。 所以自杀不是杀人事件。教唆自杀或者间接导致自杀者自杀的也不是犯人。如果只有口角纷争的,甚至连精神损失费都不用给。 这是即便有抗议之声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 有一家三口上车了。谁都没有去搭话。 程亮自然是对老一辈有代沟,他跟他的哥哥间都有所摩擦,何况跟一群孩子都有了的老人? 与这些人说话,上来都是你要努力啊,你怎么不学好啊,你在哪里上学啊,什么工作啊。比查户口的还烦人。关键他们还总是一副对你好的样子,肆无忌惮地干涉一个陌生人的私生活。如果你跟他们说,自己现在活得很舒服。他们还会回答,“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每当这时,程亮就会回说教的老人一句,“你现在懂了,不还是活成这个德行。所以你的话就是屁话。我怎么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自己活得不顺,就想拖我下水与你们共沉沦吗?” 不过这种争吵,程亮都不会当着他哥的面。程光在他心底还是有点威严的,他的生活费还得靠他哥友情赞助。一时嘴贱导致生活费骤减,想想就可怕。程亮犯不着给自己添麻烦。 卓广澜和王一玲也不会想着受训,他们看到新来的是一家三口,都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一个低头玩手机,一个聚精会神看窗外。 只有程光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那一家三口也读出了空气里的气氛,一言不发地找了位置坐下。 再之后,就是李铭和杨怀朔的到来,剧情与他们记忆中的一样。 杨怀朔在此时意识到李铭给自己挖的坑。因为王一玲同样对他们俩搭话以及拍照过了。按李铭的动机理论,卓广澜没理由放过他们俩。 他是可以做出解释,可一旦给出“卓广澜无法杀害他们的理由”,傲慢就可以引入“其他人符合卓广澜杀人条件”的理论,相当于“其他人做了他们不曾做的事”。 这中间的水分就大了,所谓说越多错越多,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逻辑陷阱里。 三十二.矛盾 “你很中意那两个男人?” “是啊,又帅又有气质。而且我总觉得他们身份不一般,绝对有独家新闻。”王一玲走在卓广澜后面,因此卓广澜看不到她删去杨怀朔与博瓦迪亚二人照片的动作。 卓广澜深吸一口气,“一玲,我知道你的理想是成为出名记者,我也理解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我们交往时间也较短,按理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至少该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的男朋友留一点面子吧。” 男朋友?面子?王一玲心里发笑,嘴里却承诺着,“好。” 随后她又将自己的相册翻给卓广澜看,她的相册里堆积着大量人物的相片,甚至有一两张里的人像是卓广澜的熟人。从拍摄角度看,至少也得两人面对面。“你看,我只是取材而已。” 她确实有成为记者的天赋。卓广澜心想。 可这样的女人作为女朋友就不合适了。等度假体验结束就提出分手。 “你能理解我,我很高兴。”卓广澜努力使自己的口吻变得轻松一些。 王一玲四处看了看,“其他人呢?” 之前他们还能看到先行人的背影,不知不觉却走散了。 走散?在一个占地面积也不是很广的别墅的走廊里? 卓广澜也认为他们走散的莫名其妙,猜测道,“应该是进了哪个房间吧。门口的指引图你有拍下来么?” “有。”王一玲立马翻到了别墅布局的指引图,“我们现在左拐后直走,尽头就是温泉!” “一玲,我不建议你真的去体验别墅里的温泉。据我所知,室内温泉十有八九是伪造的,而且这地方也没个检测证书,连达标不达标都不清楚。别墅里也没见着工作人员,我想都不一定会准时换水。还是别下水得好,万一有什么病毒就遭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王一玲随意摆摆手,继续研究着地图,“咦?我们现在走的方向跟我们房间的位置刚好相反?” 卓广澜一愣,他在门口只是粗略地瞄了眼地图,还真没注意到房间号。“是么?设计别墅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连个指示牌都没有。” 他说的指示牌是旅馆、度假村走廊里常见的贴有房间号及方向的小金属牌。“我们要先找房间吗?” 王一玲摇头,“都走到这儿了,转一圈也没什么。” 尽头果然是温泉室,这次王一玲听话得没去打开的举动稍稍安抚了卓广澜。 在他们左拐后,看见厨房的门被人开着。先走的人几乎全在这儿,厨房的水壶正往上冒着烟。 一家三口围着小餐桌,桌上放着刚剥好的橘子,见有人进来了,也只瞥了一眼,继续吃水果。而在冰柜翻找食物的程亮回过头,“嗨,要来点水果吗?” “虽然这别墅不怎么样,食物倒是丰盛得很。光水果就有七八种了。” 他的哥哥合上灶台旁的储物柜,从中拿出一盒方便面,“确实很丰盛,连方便面都有。老板是想请我们吃泡面吗?还是久违得让我们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应该有厨子吧。”程亮回道,“我看这些水果挺新鲜的,肯定有工作人员,不过我们没看见。说不定人家上的是夜班呢。” “你会做饭吗?”卓广澜问。 “蛋炒饭要吗?”王一玲回答。 于是大家一起看向唯一一个看着就会做菜的d,d被众人盯得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地说,“我只能炒些家常菜……” “喂,你在说什么胡话。”c直接打断道,“我们跟他们又不认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闲得给一群陌生人做饭?” d还没开口,程亮就忍不住了,“我说那位大爷,大家都是来玩的,一起洗洗菜,做顿晚饭体验生活怎么了?你家老婆的厨艺是有多金贵,替我们做顿饭都不行?还有什么陌生人?难道你一出生就有熟人和朋友?哦~你不会没朋友吧?是不是没做过销售啊?” c顿时鼻子一挺,“做销售的可是钱货两清,要是你们给工钱,我媳妇儿当然可以给你们当厨子使。不给门都别想!” “你怎么不问她——” “好了,小亮。”程光打断二人的争吵,“我们去餐厅看看。” “要去你去。” 程光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等着。程亮嘴角一撇,似乎“切”了一声,还是跟了上去。 看来他们兄弟的关系也不是很和睦啊。王一玲给自己的资料又补充一笔,对卓广澜说,“我们也去看看?” 卓广澜明显不赞同,“不先喝点水?我看里面还有百年的巴菲特。” “我下车之后吃东西会吐的。”王一玲随意找了个借口便迫不及待地跟着去餐厅。 她之前答应过什么来着。卓广澜越看越觉得王一玲跟程亮之间有他不知道的关系,不然老盯他干嘛。 c于旁嗤笑,“小伙子,管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说出去都嫌丢人。现在的小年轻,成天鼓吹什么自由恋爱,不就是喜欢当破鞋吗。” 即便是换女友如换衣服的卓广澜听了这话,也感受到了时代的隔阂感。他回过头,用挑剔的眼神把c和d扫了一遍,说道,“连给自己老婆换身拿得出手的衣服都做不到的土包子也敢来教训我?一玲再怎么任性,也是我的女朋友。我管不住她,可我有很多办法管你。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话。” c被他自上而下的语气气得不轻,直接摔了手头的玻璃杯。“不就是投胎好了点,那小子有什么本事?连自己女人都管不住,纨绔子弟一个,根本没在社会里打滚过。等他家业被他败光了,估计活得还不如我呢。” d吓得不敢说话,只低头默默给他剥橘子皮。 c朝她喊,“喂,你别光给我剥,我们儿子呢。是不是要喂奶了?” “还没到时间。”d小声说道。 “他坐了那么久车,别闷坏了。你抱他去外面透透气。真是的,带孩子这事你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d明白自己又一次被丈夫当出气筒,只连连应声,抱着孩子走出厨房。这种时候,顺着他更好。 番外一:跨年果然还是玩游戏要紧 “嗯?我怎么又输了?再来一局!”张帅斗志昂扬,明明手机屏内的小人已凄凄惨惨地倒地,可怜兮兮,它的主人却没有分毫同情的意思。 李铭把手机放回桌面,右手撑下颚,“真亏你能顶着上千的延迟玩游戏。我眼睛都快花了。你的动态视力该比我好上千倍啊,怎么兴致还这么高。” 他这一说,张帅反而不可思议,如同发现世纪奇闻,“咦?你居然没猜到?” “猜到什么。” “我的五感可以自由控制啊。不然光你那些花啊草啊就够我受的。” 似乎、好像、大概被张帅鄙夷一次智商的李铭难得窘迫,一脸若无其事地解开屏保,“我们继续solo。” 大概老天也看不惯某人装模作样的神棍范,游戏的延迟已不再满足于飘红,而是往死机方向进发。但张帅的毅力岂是一点点卡顿所能影响的,他奋发图强,终于差一个大招就能拿下李铭的一血。 然后,二人屏幕一黑。 “您的信号微弱,已断开连接。” “嚓——” 这是张帅一不小心捏碎手机的声音。 “游戏的总部在哪儿?”他一脸阴郁道。 “我记得在网腾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铭说。 “网腾市?什么奇怪的名字?”听上去就跟其他地名的画风不一样。然而玩游戏上头时服务器突然断开的打击甚大,张帅一拍桌子就往网腾市飞。 “阿尔维斯,我们也跟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铭表示还想继续看热闹。 阿尔维斯无奈地叹了口气,以张帅的速度飞机是追不上的,而且怎么看他的主人也在兴头上,扰乱主人的情趣可不是合格的管家作为。 于是他替李铭开了一道传送门,直接传送进着名的游戏开发城市——网腾市。 “喔~不愧是大企业,员工也都这么敬业,跨年也加班。”李铭看着灯光四起的总部大楼,叹道。 “毕竟越是节假日,放假的人越多。”阿尔维斯附和道,“若是连节假日都没有活动,那该游戏离倒闭也就不远了。” 所以节假日=活动=未知bug=程序员=加班。 客服:…… 程序员的惨是众所周知的惨,而现在,网腾市企鹅游戏中心内出现了一位比程序员还要惨上数倍的接待员。 从天而降一个大男人是什么操作? 接待员差点以为是自己熬夜太多眼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嗯,还是一个玩cosy的男人。嗯,还是那个破了一个洞的墙。 而不凑巧的是,保安回家跨年了。她没法喊人。 不过她是谁,是接待了无数奇奇怪怪客户还零差评的模范员工!区区一个玩cosy的家伙算什么! 年终奖还有半个月才发…… 接待员扬起如沐春风的笑容,“您好,网腾市企鹅游戏中心233号接待员为您服务。” “你们的游戏服务器很差啊!”投诉常见言论一。 “平时玩得好好的,今晚突然就掉线了!到现在还连不上!”投诉常见言论二。 “我都错过活动了知不知道!”投诉常见言论三。 很好,这类投诉自己少说一天也要接个三百回。接待员暗自松了口气,无非就是要点补偿而已。“请问您是用的公共网络还是家庭网络,周围是否有大型楼层。如果是家庭网络,请问您使用其他软件时信号是否正常?” 正常的客户应该就会顺着她的话一步一步回答下去。可接待员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张帅一巴掌拍上前台,砰—— 接待员惊恐地看着木制前台裂开一条缝。 “我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我就想知道你们扰了大爷我的兴致,我就差一点就能赢李铭了你们知不知道。晚一秒断不行吗?大招就剩0.0001秒的cd,凭我的手速一秒都不用。但我哪里会知道你们服务器这么烂……” 接待员听得一阵头晕耳鸣,来势汹汹的客户罗里吧嗦喊了几分钟,言里话里满满都是“迁怒”。 她好气啊,为什么要在跨年夜加班呢,为什么不约上男朋友出去美美地逛街看电影呢。 然后接待员自地上爬起,终于想起了自己遭此天降不幸的理由——年终奖! 于是她满血复活,正常情况下,她是要上报给领导然后再转交给技术部门查询是否确实有bug,再由技术部反馈给策划部探讨补偿是否会影响平衡……bba。但是!跨年夜加班的人总归有点特权,而且领导早已下达今晚的特殊安排。“尊敬的玩家,您的投诉已收到。给您带来不愉快的游戏体验是我们的疏忽。我们可以给予您一定补偿,请问您玩的是什么游戏?” “第十二夜。” “嗯……”接待员拿出一个pad。“根据我们公司的规定,您有一次机会抽取年度大转盘,抽到的奖品将于次日发放到您的账号上。最高有十连抽奖励哦。” “咦?”张帅愣在原地,已偷偷笑过一次的李铭慢慢走进大门。 接待员胆战心惊,生怕又来一个。再来一个她的年终奖真的要飞了! 还好,后来的帅哥只朝她温暖地笑笑。哇,她的新墙头似乎有着落了。接待员仿佛看到了春天的花朵,看到花朵上奔跑的…… “这是个抽卡游戏?” 接待员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是吧大哥?你自己玩的游戏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 “噗——” 旁边的大帅哥形象破裂。察觉到接待员的视线,李铭轻咳一声,“虽然贵公司一向喜欢拼人品,可补偿也要拼人品是不是过分了些?” 接待员脑内警铃大响,“尊敬的客人,我们年度大转盘内的奖品即便是最次等的都较平时的补偿丰厚,而且不存在‘谢谢参与’等拿不到奖品的情况。这也是公司领导看过年,给大家的福利。只有今晚来总部投诉的客人才有机会抽取。您看,最低都是价值68元大礼包的外观券。” 张帅一听,更悲痛了。“我要外观干什么,你知道赢他有多难吗?!” “算了算了。”李铭拍拍他肩膀。劝说道,“你也别为难人家小姑娘。抽吧,回去再跟你大战三百回合。嗯……我想要红蝶那款限定皮肤。你帮我抽个。” “哪个?” “右手边往上数第三个。” “哦。” 接待员已经……放弃思考。同学,这是……一个抽卡游戏。你们为什么弄得像抓娃娃机似的!而且红蝶的皮肤只有0.1%的概率! 叮—— 转盘的指针摇摇摆摆,在接待员瞪大的目光中指向红蝶的限定皮肤。 这……已不单单是欧皇的事了吧喂。 你们是系统亲儿子,还是老总亲戚啊? 李铭满意地写上一串账号,“麻烦发给这个账号,谢谢。阿尔维斯。” 又一个帅哥走来,递上一张支票。“这是不小心损坏你们大楼的维修费。” 接待员……接待员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然她怎么能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飞走呢。 不过还好,她的年终奖保住了。 这个梦也不算太糟。 三十三.前夕 “stop!”杨怀朔突然停下游戏棋盘,“我想我已经对卓广澜有充分的了解。寒暄时间就到此为止。” “你确定?”李铭反问。 “接下来无非就是餐厅里又一次发生争吵,几人间的矛盾升级,然后卓广澜犯下罪行。”杨怀朔说出自己猜测,他本就不多的耐心正逐渐被李铭磨光。现在他到底在干什么呢?莫名其妙被卷入一场游戏,又莫名其妙地找凶手,还得看一出莫名其妙的伦理道德剧? 杨怀朔重新体会到被李铭饰演的狗血剧所支配的恐惧。他急忙摇摇头,“理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家长里短我就快进了?” 自己心血明摆着被嫌弃,李铭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想从职业演员脸上看出点什么,得要职业导演来才行。杨怀朔不是,总之在他看见李铭点头之后,厚着脸皮将棋盘的时间快进到晚餐之后。 傲慢这时突然说,“说不定你跳过了什么重要线索。” “现在你我是对手,你的所有话都存在误导的嫌疑。”杨怀朔对自身处境十分清楚,绝对比傲慢想象得更为清楚。 他并非在破案,也不是找什么真凶。 仅仅是在玩一局游戏。游戏的通关条件是找到真凶。 也就是说,其余的诸如【与现实事件对应】【凶手的动机】【被害人之间的关系】等等都是他们放出来误导自己的子弹。 李铭想编就让他编,自己却是没有必要为此思考。不用去思考他的动机是否合理,也不用去思考动机是真是假。一旦去思考凶手为什么要杀人便是落入圈套。相当于本该直走就能通关的游戏,玩家非要去探寻隐藏boss,而且还不知道隐藏boss的信息是不是营销号放出来的假消息。 而刚才傲慢的那句话也是如此,它在引导自己将先前放映的剧本全部当作真实。在游戏最初的棋盘中,自己与李铭一直在同一间房,并且互为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而除他们二人之外,也就是他们所在的房间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 除去他们房间后的别墅,甚至整个世界都成为一个猫箱。其中发生了什么,后来人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万万不可当作真实。 万万不可当作确凿的线索。 动机什么的,根本不需要。 他只需操控凶手,完成现场重塑就可以取得最终胜利。 “不到黄河心不死,顽固的家伙。”李铭一边微笑,一边发出恨铁不成钢般的叹息。 而这,也被杨怀朔当作误导之言。 …… 进入杨怀朔的剧本后,棋盘世界就简洁明了了起来。 将钥匙串被锁进的地点反过来,就是杀人现场的顺序。这是很简单的反本溯源。想要构造密室,就必须锁上门,而锁上门的那把钥匙必须放进新的密室里,否则就将不满足密室的定义。 所以在杨怀朔理清几个现场和钥匙的状况后,就几乎断定了凶手必然在卓广澜和程光之间。因为只有中庭的钥匙落在中庭内。 因为凶手死在了中庭,所以他没有办法构造新的密室存放钥匙。 如果中庭的钥匙最后被发现在温泉,杨怀朔还要高看傲慢一点。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连环密室。可惜它没有。或者说,它没有办法将钥匙放送进温泉的房间。 现在的这个,障眼法罢了。 当然这一切推理的前提是必须确认密室的构造取决于钥匙,而且门只能由钥匙开启锁上。现实世界无人能保证,此为只在特定游戏里才能进行的逻辑推理。 晚餐之后,杨怀朔先让卓广澜前往厨房拿凶器。 嗯?这是? “透明胶带?” “你自己裹上的,不会忘了吧?”傲慢说道。 杨怀朔心中扬起了不详的预感,“你的意思是,不被操控的棋子行动路径会跟第一场游戏一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哪里理所当然了?” “你设定棋局的时候,没有细化到几时几分,每颗棋子在做什么事吧?”傲慢说,“棋盘会将你留白的地方用默认值补全。” 杨怀朔问,“所谓的默认值,就是第一场游戏的设定?” “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句话。” 可以这么理解,翻译过来就是整体意思没错,细节有问题。 那么计划就有必要调整了。 杨怀朔思考间,厨房有人进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发愣。”王一玲问道。 卓广澜将刀放回刀架,对她笑道,“我在考虑要不要切点水果带回房间。对了,一玲。你今晚有安排么?” 王一玲被他话里的暗示搞得脸色羞红,眼神闪躲。“有、有的。” “嗯?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王一玲思前想后,寻找借口。最后她放弃了,直截了当道,“我们交往的时间太短,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卓广澜听了,一阵好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是想约你去娱乐室看电影。之前那间屋子一直被占用,我们还没进去玩过不是吗?” 王一玲松了口气,“看电影没必要到娱乐室去,网上都能找到资源。” “电脑屏跟投影仪看电影的感觉是不同的。”卓广澜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凑到她耳边道。“过会儿我会去你的房间找你,还会有丰盛的水果拼盘。” 对不起啊。 棋盘外的杨怀朔对王一玲说。 纵观全局,只有王一玲是最好下手的。 首先她是一个女人,其次她在别墅内的熟人只有身为凶手的卓广澜一个,既不存在以一敌二的情况,其他人也不会因男朋友敲门而产生怀疑。就算她死了,把房门一关,其他人也会因为避嫌错过发现尸体的最好时机。运气好说不定到人死光了都不会发现。 至于今晚王一玲会不会在自己的房间内。那还用说嘛,就算她放了卓广澜鸽子,自己跑去跟踪程光,也总得回去睡觉吧? 而等到王一玲走之后,卓广澜才重新取下刀,并且在厨房找到了橡胶手套。 三十四.静观其变? 王一玲果然没有乖乖等在房间内。她拿了手机,锁好门直接就去找程光的位置。 第一场游戏里的卓广澜知不知道女朋友跑出去盯别的男人,杨怀朔无从而知。傲慢跟李铭应该是知道的,可为了这么点事跑去问他们,总觉得自己会收获“八卦”标签x1。 程光和程亮两兄弟几乎形影不离,二人吃过晚饭后便一同回了自己房间。杨怀朔稍微看了一会儿后,就决定先让卓广澜离开。 这个别墅太小,而且四面的走廊都通着,想藏都没法藏。王一玲采取的是闲逛式踩点,就是不断绕着走廊转圈。这方法一个人还好,后面再跟个人实在是太明显。 估摸着她还要再盯一会儿,杨怀朔便先去打探其他人的位置。 其实也不剩几个人,那一家三口,还有一直被关禁闭的侦探二人组。他看到一家三口进了温泉区,在王一玲转过拐角之后,卓广澜走到温泉区的门前。 锁上了? 现在一家三口被锁进温泉区,兄弟俩被锁在各自的房间。王一玲又在走廊里转悠。也就是如果自己一直让卓广澜卡着温泉区与兄弟俩房间的路口视线,就能知道第一场游戏的默认值是什么? 突然,杨怀朔的视线一花。李铭靠着沙发,傲慢却不知所踪。“我劝你还是别消极怠工。” 杨怀朔左看右看,确定没有傲慢的身影,而且棋盘也不在。如此说来,这只是一个很像原先包间的另一处观众席。“你终于打算履行助手的义务了?” “我不是助手。”李铭说,“但你要是输了,我会很没面子。毕竟你是作为我的棋子被邀请过来。” 杨怀朔现今已对口头上的贬低产生抗体,他选择性无视了“李铭的棋子”的事,而是问了当下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在一个地方盯梢。” 李铭也打了个响指,空白的桌上出现两个棋盘,棋盘上摆着的是一模一样的棋局。李铭问,“这是一个棋盘,还是两个?” “两个。” “没错。棋盘上的棋局再相似,也是两个棋局。换而言之,是不会交错的两个世界。”李铭移动了其中一枚棋子,“如果我挪动一颗棋子,也不会对另一局产生影响。而如果我现在不动,它们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不会改变是两个棋局的事实。” 杨怀朔听懂了,“你是说,就算我不移动棋子,傲慢也会动。而它有没有改变棋子的布局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事。因为第一场游戏是与现在棋盘无关的平行世界。我只能看到第二场游戏的棋子路径,而傲慢它能看到第一场的。它完全可以在第二场游戏里移动棋子,并且告诉我这就是第一场游戏的内幕?” 真是可怕的游戏。它不会猛烈进攻,逼你走投无路。却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你的想法。 杨怀朔之前还给自己强调过不能将傲慢呈现的场景当真,转眼间又信了它有关默认值的鬼话。 又是一个谎言。 傲慢说不移动棋子,棋盘会采取第一场游戏的默认值的话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 就算它是棋盘的隐藏设定,傲慢也拥有移动棋子的权力。而杨怀朔根本看不出它有没有动过。 因为杨怀朔没有亲眼见证第一场游戏的猫箱内部。 所以他不能等。 李铭也挑起眉目,问道,“你现在也该想明白,如果你消极怠工了,第二场游戏会变成什么样。” 傲慢也会将其他人全部封锁进现有的行为模式,棋盘上所有棋子都无法犯下杀人罪行,最终没有凶案发生,而他的现场重塑也将失败。 想通了这点的杨怀朔立刻让脑筋飞速运转。他不能等下去,他必须让卓广澜杀人。 而且之前等王一玲回房间睡觉的想法也是错误的!这不是现实!是棋盘游戏! 傲慢完全可以真的让她转悠一晚上。 李铭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我还可以给你开个小灶。你觉得傲慢为什么不能在厨房让王一玲直接拒绝你,而是要自己偷偷摸摸地跑出来转悠?” “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李铭又扬起杨怀朔非常想要揍上去的笑容,“没有丰富的联想力,可没法成为合格的侦探啊。偶尔也学习一下别人吃个三明治都能认为他与众不同的死神小学生风格如何?” 李铭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棋盘内的杨怀朔百思不得其解。厨房里跟厨房外,有什么不同吗? 听李铭的语气,傲慢不是不想在厨房内拒绝,而是不能?可从结果上看,先拒绝与后偷溜没什么区别。因为卓广澜是自己操控的,只要杨怀朔不像之前放开权限让李铭胡来,他就不会有多余的情感,更不会成天为被戴绿帽子而恼怒。 那么李铭想提醒的是什么?说话还要摆谱的家伙真烦! 杨怀朔把这问题先放一边,令卓广澜高声喊叫。 “啊!!!” 在走廊上转悠的王一玲立刻听到了喊声,同样,距离相近的三扇门也重新被打开。 “怎么了、怎么了?”先跑出来的是程亮,他上身只穿了件内衣,下半身的裤腰带还好好扣着,显然他是脱衣服脱到一半便被喊声吓到了。 其次是程光,他倒是衣冠整齐。随后王一玲跑了过来。 c先是打开温泉区的门偷偷看了眼,又把门给关上了。 “怎么回事?”王一玲问道。 “我、我脚不小心崴了。好像动不了。”卓广澜神色痛苦地说,一手按在脚后跟处。 “真的?”王一玲半信半疑,“我来看看。” 嗯?她不会学过急救知识吧?要是被看出来是装的就用男女朋友间的情趣蒙混过去。 卓广澜松手时在脚后跟处死命捏了一把,成功令那处浮现出红色。 王一玲刚看了一眼,卓广澜就拉住她,把身体重量压在她身上,说道,“现在好多了。你要不扶我回房间吧。” 说完,他还向兄弟俩使了个眼色。 不得不说,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当好用。 程光似乎以为是卓广澜在逗女朋友,直接拉着程亮回房,嘴里说道,“没事就好。” 三十五.手机 杀害王一玲的过程就像下棋吃棋子一样。 拿起旁边的棋子,对准目标敲上去,再将目标棋子移出棋盘。 卓广澜此时便是在完成最后一项动作。他杀害王一玲的地点是自己房间,需要将她送回房间才算完整。 两人的房间就隔着一堵墙,移动起来也不是太麻烦。而且经过刚才那一出,有眼色的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过来打扰一对情侣。所以卓广澜很轻松地将王一玲锁进她的房间内。 第一间密室完成。 麻烦的在后头。杨怀朔操纵着卓广澜翻找王一玲的手机,屏保很快跳出一个密码框。而他试了试王一玲的指纹,无法解锁。 真可惜,如果是指纹解锁,就省下他思考的步骤了。 她的生日?这个身份证上有。但是杨怀朔不认为王一玲会将自己生日设置成密码。她是一个心机颇深的女孩,在拿到u盘的那一刻就已经设定好自己的人生计划。从新闻系到水性杨花再到渣女、拜金女,不知不觉间藤化市年轻一代的公子哥都被她接触了个遍。 这样的人,真的会将生日当作锁屏密码吗?而在信息化高速发展的网络时代,哪怕是正常人用自己生日做密码的都不多了。因为众人已从最开始的新鲜感过渡到注意隐私的阶段。 这要归功于不论你换了多少手机号,总会源源不断的能准确报出你姓名的垃圾短信。还有比你爸妈还准时,在你生日那天零点给你庆祝、送你优惠券的邮箱消息。 总之,现在设定成密码的更可能是与自己无关,却又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某个日子。如果是追星族,很可能是她偶像的生日、出道日、新专辑发售日等等。如果是工作狂或是学霸,则有可能是某个证书的考试时间、某个活动的开始时间。 当然,二者并不存在对等关系,更没有确切的说法。不过猜密码本身就是运气成分居多,真正推理的线索少之又少。因为你不会知道自己是否真正了解密码的主人。 杨怀朔之前还认识一个特别佛系的同学,已经他佛系的家长。一家三口全是用家乡的邮政编码当通用密码。 杨怀朔知道时非常震惊,不知道是该先问“一家三口所有账号通用一串密码是怎么做到没被窃取过”,还是该问用邮政编码当密码这件事本身。 那个同学表示他们一家三口忘性都很大,密码设多了自己都会忘记是哪个。因为这他们家wifi密码已经重置了数十次,每次有新客人拜访就要去重置一次……后来就干脆通用了。反正目前没人能猜到他们的银行卡密码,他们也就这么用了。 自那之后,杨怀朔就认为猜密码这种事,百分之九十是运气,百分之十是分析。如果遇到神经病,那百分百都要靠运气了。 而王一玲的密码比他那位朋友要好猜一点,太佛系的人你就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可王一玲显然不是佛系的。 她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一直在为此奋斗。 她的手机密码十有八九跟她父亲那件事有关。 pfsda—208。 首先数目和字符就不对。她的手机型号是宏宇p80,锁屏密码只能用六位数字。那就先将英文转化为数字试试?凯撒加密?维吉尼亚密码?rot13? 不不不,归根到底,王一玲对密码学了解多少?难怪合格的侦探都会去学心理学,如果是杨怀朔自己,他可能会三重加密一起上,但他对密码学领域足够了解。而王一玲她了解吗? “现在你是不是特别想看道德伦理剧?” 杨怀朔不用转头,也能听出说话的声音是男声还是女声。而能轻易撩拨他肝火的声音只有一个。 “是啊。我刚发现之前的游戏里傲慢都有小心地避开王一玲的手机屏幕。偶尔给我们看的也就几张大大的照片而已。” “你可以去向傲慢撒撒娇,说不定它就会给你了。” “然后错误三次,自动关机么。” “以傲慢的性格,它或许会给你真的也说不定。”李铭调侃道,“而且想引人出来,不止这一个办法不是么?” 李铭已从杨怀朔的行动中看出他接下来想做什么。借用王一玲的手机把程光引出来,大概是发送类似于“我知道你的秘密”的短信吧。这个方法的好处是省时省力,而且只有聪明人会上钩。越聪明的就越自负,越自负的就越会铤而走险、宁愿提前赴约将事件弄清楚,也不愿等事发之后头疼。 未雨绸缪……有时会成为一个陋习。 杨怀朔对李铭猜到自己后续动作也不感到讶异,李铭猜不到他才会惊恐。“我只是对她手机里有什么感到好奇。” 他渐渐摸索到一些棋盘的隐藏规则。 第一局游戏与第二局之间或有不同,可也存在必然的联系。 比如,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除杨怀朔和李铭之外所有人死亡,并且密室一定会按第一局的案发现场布置。 以此类推,杨怀朔便猜测,傲慢的棋盘存在布局限制。它其实是围绕着某个标准进行阐述。通俗来讲,每盘游戏其实是棋手的扩写。 比如:棋盘的规则是“王一玲的尸体被发现在她的房间内,口袋物品皆不知所踪”。 而傲慢对此进行阐述:王一玲死在她的房间内,她房间的钥匙则出现于已封锁的中庭内部。 这便是在诱导了。 杨怀朔则有权力对这句话进行新的阐述,他将王一玲的案发现场改为卓广澜的房间,并且描述着卓广澜利用王一玲手机的一种可能性。 但是不论怎么进行阐述,都不能偏离棋盘最初的设定。王一玲的尸体必须在她自己的房间。而在尸体被发现之前发生的事情,棋手都可以自由编纂。 那么,第一局游戏里,王一玲的手机在哪里?手机可以说是王一玲人设的一部分,在凶案前,傲慢都会具体描述她用手机干了什么。可在发现尸体时,手机的下落又被它给糊弄了过去。当时杨怀朔也检查过王一玲的房间,没有发现。 在他先前观看的剧目里,王一玲习惯于将手机放进右手边口袋,在发现尸体之后,她的口袋里空无一物。也就是说,手机并不在口袋中。 杨怀朔打了个响指,“重塑第一局王一玲的房间。” 三十六.意外 重塑现场是个非常方便的功能。比方说杨怀朔此刻就站在第一局游戏的王一玲房间里。 人类的注意力是有限的,用手机来比喻,当时的杨怀朔显然处于内存爆满的状态。而更形象一点的比喻则是黑客用无数账号的数据同时登陆某个游戏的服务器,然后那个游戏的服务器就会崩溃。 “已知,王一玲尸体的口袋空无一物。” 李铭的身影忽显,“然后手机也不在房间内。” “真的不在房间里吗?”杨怀朔有所怀疑。 “你可以找一找。” 不得不说,杨怀朔的脸还是相当帅气的。即使他正没有仪表地趴在地上翻找床底、沙发底等等一系列有可能藏着手机的地方。 他将王一玲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 “会在哪儿呢?” 李铭说,“其实第一局游戏的手机在哪儿并不重要。老师应该教过你,莫忘初心。” 李铭是在提醒杨怀朔,他的路又偏离了原有轨道。杨怀朔只需要完成杀人过程就能赢,一条路行不通,还可以用其他方法将众人引出房间。但是,或许是密码的诱惑实在过于诱人,侦探的本性又在不知不觉间露出头来。 他又开始尝试解谜了。 杨怀朔一拍头,“从侦探身份转变成幕后凶手,还真是有些难度。” “你不能把它当成推理小说,你是在下棋。呈现在你面前的一切线索都可能是敌方棋手抛出来的诱饵与陷阱。”李铭提醒道,“别去相信。只要去想怎么重塑案件就好。真相与你无关。” 这场游戏最考验的不是武力,也不是智力,而是心。考验棋手是否有一颗坚定不移,不受其他任何迷雾干扰的心。 而杨怀朔越是对棋盘的本质有所了解,内心对傲慢的敬佩便越深。三人成虎,一句话说一两遍没人信,说上一百遍、说上了热搜就一定会有人信了。 世上不存在魔法,只有戏法。年幼的杨怀朔不信。而等他爷爷跟他说,等他父母对他说,等老师、同学、朋友甚至陌生人都对他说“魔法并不存在”时,杨怀朔也信了。 意志坚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几乎无人能做。 杨怀朔收起解谜的念头,他该想个办法把其他人引出来。 红酒于杯中沉淀。棋局内的一切都映入傲慢眼帘。 它将酒杯对准杨怀朔,透过鲜红看他。“可怜的小家伙,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忘了。” “已经成为提线木偶了呢。” 真实被否定一百次,就会沦为幻想。 幻想被证实一百次,就会成为真实。 到最后他想要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幻想呢? …… “砰砰砰——” 烦躁的开门声令程光十分不悦他合上档案袋,将其重新封好。“谁?” 打开门,却是见到意想不到的人。卓广澜焦急地问,“你有看到一玲吗?” “她不是送你回房间了?”问他干什么。 “嗯,她送我回房间之后不久也回房了。我脚好了不少,就去重新找她。结果,一玲的房门开着,而且里面像是被人翻找过。我刚才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她人。” “别墅总共就这么大,她能去哪儿?”听到动静的程亮也开了门,而这里他居然是上半身裸着。 程光当即皱了眉头,训斥道,“小亮,先去穿好衣服。” 当着陌生人的面被教训,程亮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瞪了卓广澜一眼,又“啪”得将门关上。 “我并没有看见你的女朋友。你们走后,我一直在自己的房间,没有出门,外面也没有奇怪的动静。” “没有出门?”卓广澜眼睛一亮,“一玲说不定是出去逛了。谢谢,我这就去外面找她。” 这个时间点?独自一人离开别墅?在周围除了山还是山的地方?程光直觉王一玲不可能会自行走到别墅外。但卓广澜已经走远,他劝说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的心里有点不踏实,便也去王一玲的房间看了看。果真如卓广澜说的,里面一片混乱,杂物都堆在地毯上。有人在找东西? 然后程光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卓广澜放下衣架,打算将程光拖入中庭。 他的口袋里只有自己房间的钥匙,卓广澜先把程光锁在王一玲的房间里,而王一玲的尸体则暂时被他藏在自己房间。做戏要做全套,如果大老远就被程光看见王一玲的尸体。他很可能根本不会走进这个房间。不走进去,他怎么在背后拿衣架敲闷棍? 轻而易举地进入程光的房间。中庭的钥匙在……卓广澜先是找了书桌。没有。 书桌的抽屉,没有。 床头,没有。 档案夹,没有。 衣柜里衣服的口袋,没有。 床头柜里,没有。 沙发上,没有。 床上,没有。 床底,没有。 电视机顶,没有。 洗手间,没有。 水壶里没有,鞋柜里没有,掀开了枕头,翻找了床单。 都没有。 他找了房间能够翻找的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中庭的钥匙。 “中庭的钥匙不在此房间内。”傲慢对杨怀朔说道。“当然,你要继续趴在地毯上找上四个小时,我也不会阻止。” 杨怀朔眼珠子乱转,“如果中庭钥匙还没到程光手上,会在哪里?” 没有中庭的钥匙,他根本打不开中庭的门,更别提在那里杀人了。 杨怀朔紧急思考,最初确认过中庭的钥匙被人拿走带进餐厅,而后,中庭的钥匙则出现在程光的口袋中。 可现在程光的口袋和房间均没有找到中庭的钥匙,就是说那把钥匙是别人中途给他的? 是程亮? 杨怀朔想了想,让卓广澜敲响程亮的门。中庭钥匙在不在他手上,只要问一问就好。反正也不是什么独立隐私的房间。 “砰砰砰——” 无人回应。 嗯?程亮不久前分明还在的。 卓广澜又耐着性子敲了几声,还是无人应答。而他敲门的举动似乎也成为某处的钥匙,左手边温泉区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程亮的尸体顺着门滑落,眼睛正对着卓广澜的双眼。 三十七.败北? 卓广澜还没来得及杀他,是默认值?还是傲慢下的新一步? 杨怀朔迅速令卓广澜检查程亮的尸体,找到了中庭的钥匙。但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几分。因为程亮死的地方是温泉。 那里原本是一家三口霸占的地区。如今门扉大开,扑面而来的水汽并不能温暖站在门前的人。 卓广澜避开程亮,走入温泉区。女性的发丝有如河里的水藻。 现在王一玲死亡、程光死亡、程亮死亡、d死亡、d的孩子死亡。存活下来的人还有卓广澜、c、杨怀朔、李铭。 c呢?他在哪里? 他在你身后。 傲慢的话传入杨怀朔耳朵,他下意识让卓广澜回头。c正举着铁板手,大笑着。 往右躲!杨怀朔当即反应。可他忘了,现在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不是他那具备受锻炼的身体。而是卓广澜的! 一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能有多快的速度,而且因为意识被杨怀朔操控,他连濒死的爆发冲刺都不会有。 所以卓广澜只避开了一点,没让铁板手砸到正脑勺,却是擦过了身体的左额。 杨怀朔左边的视线瞬间黯淡下去,而c的第二击即将落下。 不能被他击中! 卓广澜抬腿一扫,c被他绊到,第二击落空。趁此机会,卓广澜从地上爬起,疯狂往温泉区外跑。 他需要武器。 他需要凶器。 厨房! 左边的视线已经一片漆黑,右眼似乎也受影响,逐渐模糊起来。卓广澜的身躯也磕磕绊绊。但这些都影响不到杨怀朔的操控。 因为卓广澜肉体受的伤是不会传达给操控者的。哪怕棋子双眼皆盲,杨怀朔也能准确地将他放到菜刀的位置。 杀了他! 棋子被放置于厨房的门后。棋盘之上,傲慢操控着c紧追不舍。 终于,两颗棋子在同一格被不同棋手命令着。 杀了他。 不需要动机,也不需要心。卓广澜或许可以往别墅敞开的大门奔跑,可他不能。因为杨怀朔想c死。 c或许可以放弃追杀,回头锁上大门将卓广澜困死。可他不能。因为傲慢要他追杀。 棋子就是棋子。 任它长得再像人,它也是棋子! 代表二人的棋子互相撞击得粉碎。同时,杨怀朔与李铭的房门也被打开。 现在,现在王一玲死亡、程光死亡、程亮死亡、d死亡、d的孩子死亡、卓广澜死亡、c死亡。 杨怀朔双手猛得拍上棋桌,就算gm不宣布,就算没有跳出失败界面,他也明白自己输了。 卓广澜和c一同死在厨房。程亮死在温泉区,程光在王一玲的房间,王一玲则在卓广澜自己的房间。尸体没在该在的地方,钥匙没在该在的地方。 他咬牙切齿,“既然可以操控c攻击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这么干?” “好戏当然要放在后头。”傲慢道,“现在你已经没有可操控的棋子了,认输吧。” 杨怀朔不甘地回瞪着傲慢,傲慢毫不客气嘲讽道,“无能狂怒这个词,现在格外适合你。明白为什么前半场我几乎按兵不动吗?在对方最自信的时刻,让他的计划落空,才是效果最好的攻击。等到对手距离胜利一步之遥的时候再把他拉下,那种滋味真是不论品尝多少次都不会腻。” “你——” “吠吧,败家犬。吼吧,败家犬。败者就是败者,吠叫是我送给败者的权力。毕竟没有败者的吼叫与不甘,就没有胜利的喜悦啊。” 愤怒。 愤怒一旦涌上,就无法控制。 便是神,也会由愤怒支配,发动灭世的洪水。 区区人类,是控制不了愤怒的。 愤怒控制了杨怀朔的拳头,目标是傲慢。正如棋子无法摆脱棋手,他也无法摆脱愤怒。杨怀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拳头挥往傲慢。 他的直觉在警告,不能挥下去!不能挥下去! 他的瞳孔几近蹦出,精神如同一分为二。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笑,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正伸着右拳。 快了,快结束了。 拳头被拦截在半空。李铭淡淡道,“别让愤怒冲昏了头脑。你还没有输。” “博瓦迪亚大人,您可真过分呢。gm不能干涉游戏,不是规则吗。” “棋盘的规则里可没有这一条。跟我玩精神暗示是没用的。”随后他稍稍用力,把杨怀朔甩在地上。在不老泉的世界,他偷学了许多武功。武力值早已不同以往,只是李铭不常用而已。被杨怀朔壁咚也好,被他用拳头指着也好,被他锁进娱乐室也好。全部都是演戏。全部是他的恶趣味。 但是,恶趣味归恶趣味。输却是李铭不允许的。 “清醒点了吗?大侦探~”李铭对杨怀朔说,“清醒了,就给我好好看棋盘。看清楚你到底有没有输。” 而李铭也没有理会杨怀朔接下来的举动,他自顾自地挪动棋盘上的棋子。 是的,棋盘还没有结束。棋盘上还存在棋子。 分别是刻有d、d的孩子以及程亮面孔的棋子。 死了?谁能证明?卓广澜吗?他的身份是医生吗?仅凭一个倒地的肉体,就能证明他死了吗?仅凭头埋入水中,就能断定她死了吗? “现实是现实,游戏是游戏。”李铭操控着程亮的棋子。呈现在杨怀朔眼内的就是他突然从地毯爬起的一幕。 王一玲、程光、c都是在杨怀朔的意志下操控着被杀害。转换成棋盘外,就是他控制着卓广澜的棋子吃掉了其他棋。所以他们死了。 但是剩下的呢?杨怀朔并没有吃掉他们。当时提出游戏规则时,傲慢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你可以挪动棋子,选择你认为的凶手进行犯罪。】 【作为你的对手,我也有挪动棋子的权利。我会想方设法破坏你的布局。】 这段话杨怀朔理解成“选择他所认为的凶手”,可在李铭的理解里,却是“凶手是杨怀朔的棋子”。 这其中的区别是什么? 区别在凶手的数目。 杨怀朔认为凶手只有一个,所以他下意识将“你认为的凶手”理解成被他怀疑的凶手。 而李铭想的却是,一个被害者对应一个凶手。所谓的“选择你认为的凶手进行犯罪”不过是玩连连看而已。 三十八.败因 而如果增添了“凶手是杨怀朔的棋子”,棋盘上的情形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c杀了d,c就会成为凶手,就会成为杨怀朔的棋子。而实际上,直到最后,都是傲慢在操控。 “看到的,听到的,并非为真实,也可能是障眼法。我们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头没入水中的女性,一个顺着温泉门倒下的身体,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死了。” “我们的侦探先生可是亲自检查过他们。” “这也是你的精神暗示。”李铭说,“杨怀朔是侦探不假。但他操控的棋子可不是。卓广澜作为一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富二代根本不会接触真正的死尸,会半吊子验尸的侦探还被关在房门里。” 通俗的讲,其实就是杨怀朔有两个游戏账号。一个采药技能lv.10,采矿技能lv.1,另外一个恰好相反,采药技能lv.1,采矿技能lv.10。有一天杨怀朔突然登错了账号,错将采药lv.1的账号当成lv.10,那他当然怎么采也采不到lv.10的药草。除非他将这个号的技能也升满。 现实是现实,游戏是游戏。杨怀朔以为此界为现实,以为自己拥有的技能会跟随意识一起进入新的身体。所以他下意识地去验尸,去记忆卓广澜的所见所闻。于是,在不知不觉间他被诱导了。用lv.1的验尸技能去验尸,错误率可是相当高的。 卓广澜看见的不一定是真实。尸体未必是尸体,存在假死的可能。 “但是c在最后确实杀了卓广澜。”杨怀朔还记得两颗棋子一同化为粉尘又重新凝聚在棋盘外的场景,它是由自己亲眼所见,二者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杨怀朔瞳孔微缩,他明白了。同归于尽就是傲慢的目的。在自己先入为主,认为d跟程亮已经死亡的情况,场上剩下的可操控棋子只有两个。而如果仅剩的两棵棋子同归于尽,自己就会认为gameover。 但是从棋盘的真实情况上看,游戏还没有结束。因为还有两颗可移动的棋子。所以傲慢才会故意嘲讽他,故意强调“认输吧”。如果他的拳头当真打到傲慢的身上,就会因越过棋盘攻击敌方棋手的流氓行径被自动判输。而如果他说“我认输”,就是投降。 那句“他在你身后”,也是傲慢故意说给他听的。如果不说,卓广澜就会被c一击得中,相当于被傲慢吃子。c杀害了卓广澜,于是c也成为凶手,c就沦为杨怀朔的棋子,从此不被傲慢操控。 所以傲慢必须让杨怀朔发现卓广澜被c偷袭,故意让c打偏,引导二人搏斗。就像现在这样,c因搏斗死亡,那么它也就没有给杨怀朔送棋。 从一开始,傲慢就没想过在杀人顺序、密室、钥匙等等方面做文章。那些都是无意义的。 现场没有目击证人,直到杨怀朔的房门打开前都将成为凶手的世界。只要将全部人杀光,钥匙啊、密室啊,想玩上一百次都行。甚至只要杨怀朔想,让每个人到各自尸体所在的房间自杀都可以。只要最后留下一个锁好门,再将钥匙带入中庭自杀。 他们当初确认的规则制只有【整起事件不存在意外事故、意外死亡、机关、毒药。】,里面可不包含自杀。 “这不还是文字游戏?”当初李铭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不是文字游戏。 李铭拒绝背锅,“我说什么你都信?那你为什么拒绝我的动机理论呢?而且这跟文字游戏有本质区别。文字游戏是为了隐藏真相,将不可作为提示的词语换成意思相近却又大相径庭的表述。换而言之,文字游戏的本质是钻空子。我们的游戏规则恰恰相反,它的本意就是防止棋手钻空子。所以没有写入规则内的手法都是棋盘留给你的胜机。可你似乎对编剧编的故事更感兴趣,竟然没有一点思考过棋盘外的提示。你真的有作为棋手的自觉么?” 当他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寻找线索时。当他认为王一玲是女人力气较小,可以先行动手时。当他在为制造独处环境而假装脚崴时。 他的身姿是多么、多么令人发笑啊。 棋子吃下对手的棋子,只要棋手下达指令就好。房间里有没有藏有钥匙,只需让棋盘自行确认钥匙的所在地就好。当初的规则七里是这么说的。 【钥匙的位置现在你可以通过棋盘确认。】 后来杨怀朔确实去确认了钥匙的情况。而后傲慢反驳了他随时可以确认钥匙的想法。但是,后来的“游戏继续时,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找钥匙。”却并未写入规则中。 仅仅是傲慢的话。 仅仅对方棋手的话。 杨怀朔却信了。真的靠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翻找口袋与房间。 这是何等、何等的单纯啊。 杨怀朔明白自己是彻彻底底地输了。不是输在智力上,而是输在心、输在世世代代传承千年的文明给予他的枷锁。 “侦探、推理、凶手、证据、证词。” “他杀、密室、钥匙、死因、凶器、血迹。” “常识、逻辑、科学、谬误。”傲慢一字一顿,语调深沉,“人类在塑造名侦探的同时,也毁掉了名侦探。如果说在古典学派诞生前,侦探仅仅是较为聪明,观察敏锐的人的话。在古典学派诞生后,侦探就沦为搜寻现场的侦察机。连人都谈不上。我翻开现在的推理小说,只从中看到了名为‘集邮册’的工具箱,以及遍布在场景内的名为‘证据’与‘线索’的小邮票。” 李铭说,“证据。作为凶器的证据、作为密室的证据、作为案发现场的证据、作为凶手的证据。侦探先生,你明明最是厌恶证据理论,可你却又一直不停地在搜寻证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的败因恰恰就是你看了太多的推理小说,学了太多推理知识。” 程亮从地上爬起,紧跟在c的身后。专注于搏斗的二人并未发现从厨房大门走进来的人影。 于是,程亮在他们二人搏击之后,又分别给了他们两刀。 三十九.中场休息 然后程亮将尸体一一搬入该搬进的地方,并且锁好门。 “但是餐厅和中庭的钥匙要怎么放进去?程亮的尸体可是在餐厅内。就算餐厅的门锁可以从内部锁上,他是怎么在中庭的钥匙位于中庭内部的情况下,从中庭里逃出的?” “很简单,有个人帮他锁上就行。中庭和餐厅在我们调查前还不是密室。它们的钥匙都被程亮带入餐厅里。程亮在餐厅自杀,有个人则在之后拿走了钥匙并且替他从外部锁上了门。” “规则二,人物已全部出场,不存在未知人物x,不存在人格分裂的情况。”杨怀朔说,“在程亮自杀后,猫箱内的人已经全部死亡。不存在你说的帮凶。” 想再用假死解释是不可能的。在先前的假死理论中,能够犯案的只剩下的d和程亮。而就在刚刚,李铭用程亮吃掉了d。以防万一,他还重新杀死了一次d的幼儿。于是,棋盘上已是真真切切不存在其他活着的凶手。 在他们调查前,其他全员已经确认死亡。 那么李铭所说的帮凶在哪儿? “而且,我们房间大门在卓广澜和c同归于尽之后就打开。程亮有那么多时间来布置现场?” “这不是问题。”李铭说道,“杨怀朔与李铭下棋得过于专注,导致他并未在第一时间离开房间。而是等待这盘棋下完之后才同李铭离开房间。” 房门锁打开之后立刻走出房间是第一局游戏的设定。 而这是在第二局。编造剧本的权限在杨怀朔手上。只要最终杨怀朔走出房间,并且发现凶案就不算违背棋盘的规则。 “那帮凶呢?他在哪儿?” “就在你面前。” 杨怀朔立刻反应出李铭说的是他自己,“不可能。我们一直在一起,互相证明了不在场证明。” “被关在房里的时候是。那段时间你的注意力全部在我身上。但是,出了门之后呢。你忙于寻找安全斧,还顺带观察了一番厨房。我就算离开几分钟,你也不会发现。更何况厨房就在餐厅隔壁。我趁你观察厨具的时候离开一两分钟进入餐厅拿钥匙,你根本不会发现。” 剧院的剧场正上映着李铭所说的那幕。杨怀朔的视线在厨具上时,李铭跑往隔壁的餐厅,拿到了餐厅和中庭的钥匙,再用塑料袋装好程亮扔在地上的刀,锁上餐厅的门,令其成为密室。 而在杨怀朔破开温泉区的大门,冲入其中寻找尸体时,李铭又跑到中庭,将刀放下,锁上中庭的门。最后在返回温泉区的路上将塑料袋放进自己的房间。 “但是,我其实不想沿用第一局的过程。毕竟这样一来,你在我这儿的人设就成了一个连同行者失踪都发现不了的小呆瓜,与侦探的身份不符。” 杨怀朔冷漠道,“你已经在讽刺我了。而且愿赌服输,败者的尊严仅仅是无能狂怒。你想怎么嘲讽都行。” “啪——啪——啪——”傲慢鼓起了掌,虽然那掌声怎么听怎么敷衍。“漂亮。您赢得了本局游戏。” “真是一点也没有获胜的快感。”李铭说。 傲慢微微思考了一瞬,打出一响指。由兔子、小鹿、老虎等等动物组成的仪仗队由帘外进入,唢呐被吹得嘎哈嘎哈,兔子乐队的鼓声也不甘示弱。 犹如自己刚戴上耳机,手机app便迫不及待地窜出一阵音乐,还是最大声音的那种。杨怀朔猝不及防被震了个短暂性耳鸣,而就在他捂住耳朵的时候,乐队蜂拥而入,将其挤到一边。 嘎哈嘎哈、砰砰砰、嚓啦嚓啦—— 乐队尽情地吹着完全听不出调调的乐曲,站在中央的熊猫滚滚平地一摔,又平地翻了两个滚,露出圆滚滚的腹部。 只见上面用黑色墨汁写着“恭喜博瓦迪亚大人赢得游戏胜利”。 呵呵,好冷。 还是平平无奇吧。 杨怀朔向内拢了拢自己外套,对李铭说道,“游戏获胜,你承诺给我的该兑现了。” 李铭装傻,“我承诺过你什么?” “你——”杨怀朔下意识眼睛一瞪,随后如同落败的公鸡,撇嘴道,“答案。关于我的事件,你知道什么。” “关于这件事,提示我已经给你了。”李铭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愿意听。” “什么?”什么时候? “第二局的最开始。侦探先生,在现场证据不足的时候,什么东西能帮助你分辨凶手?” 杨怀朔略一思索。“证词?” “是动机。” 动机理论是李铭在第二局游戏里擅自添加的环节。“理论上的动机无非是两种,一.凶手是一个神经病。二.凶手想要得到什么。现代社会想要杀人的人不少,真正动手的却很少。因为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算账,一旦知道杀人后的处罚可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他们就会放弃杀人念头。所以真正动手的犯人内心一定有足以令他不顾后果的理由。” “你是说,那个男人有对我们家下手的理由?可我那天前从来没见过他。” “也许只有你没见过。” 杨怀朔不满足于李铭的答案,他已经翻阅过所有能翻阅的资料,其中当然包括当年那个男人的。可资料上写他只是一个跨国公司的商人,而且在他被控告之后,他的公司就因信誉暴跌破产,从此杳无音讯。 “还有吗?”杨怀朔问。 李铭微微一笑,“如果你答应我下次继续接受邀请,我就告诉你。” “不用你说,我也会来。” “流汀市第一中学的后山有一块假山石,从那块假山石往北一千米有处荒废的宿舍。宿舍地下室一层最北侧的木门后,藏着一条通道。”李铭慢慢叙述道。 “你猜,通道的尽头是什么?” 通道的尽头是什么?流汀市第一中学? 杨怀朔神情恍惚地立于旅游车前。看不清脸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安静地等待来客。 等杨怀朔上了车,等客车的油门被踩下,他才从恍惚的状态中苏醒。 膝盖的感觉不对。 杨怀朔机械一般低下头。 那里放着一本书。书名由一种奇异的文字书写。 它不属于世上现有的任何一个文明的语言。 杨怀朔理应不识。 理应。 但他却能够顺着书中所写的文字,一点一点读下去。 “灾、厄、之、书?” 四十.傲慢与鬼屋与过去 请来的嘉宾功成身退,傲慢的棋盘却还没有结束。正如年夜会上,表演仅仅是用来塑造氛围的手段,真正的年夜会却是在表演结束、大家肚子填得差不多即将开始拼酒的时候。 “博瓦迪亚大人,您需要来一些甜点吗?” “不需要。” 傲慢自己端出一盘草莓蛋糕,慢慢切着。也不知蛋糕的原料和厨师是什么。“看来杨怀朔并不能令您愉悦。” “逗他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也仅限于逗他的时候。” “靠践踏他人获得的愉悦只会是暂时的。有些人意识到这点,从此自律。而有些人则是继续践踏下去。” “这段话从代表傲慢的你口中听到,还真是惊讶。” “我是傲慢,也仅仅是傲慢。我无法代表他人的罪,无法判定他人的罪。罪孽也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同样,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悲伤、什么是不幸也该由自己来决定。” 漂亮而精致的水晶小刀将草莓蛋糕推入小碟。傲慢递给李铭,李铭虽然不想吃,也还是接了过来。 “博瓦迪亚大人,上半场的棋子,您觉得他们幸福吗?” “糟糕透顶。” “但实际上他们死前的最后一秒,都是笑着的。” “我也经常笑。”可他真正快乐的时日屈指可数。 “您认为他们不快乐吗?” “我没这么说。” 是否快乐只有本人才知晓,李铭没有立场去替别人定论。 傲慢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剧院中央的舞台上开始上映新的影片。“他们在死前都曾向我祈愿。” 上半场的棋局根本不完整,它少了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动机。 这栋别墅其实是圈内出了名的鬼屋。所谓的圈子是什么呢?是流传于网络中的潜在杀人者的内部圈子。 只要是人就会有负面情绪。有些人顶多在自己的个人空间里骂上一两句就能无事发生,而有些人则念念不忘。 那些如蝇如蚊的负面情绪积压在他们心里,最终化为一潭泥水。水越积越多,透过黑泥望到的岸边风景也是肮脏不堪的。 然而他们无法发泄。 因为泥水被堤坝阻拦。 阻拦他们的堤坝正是律法。 律法是人类所能制造的最高权力,想要冲破它,也必须由具有同等效力的力量才行。 而那并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东西。 于是,出现了一间屋子。它本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别墅,由于主人不慎杀害了自己妻子,成为了鬼屋。 它的第一任主人最终被判为无罪,因为警方没有找到他杀人的证据。 第二个主人也被判为无罪,因为警方没有找到杀人的证据。 第三个、第四个…… 【这栋别墅里有鬼,进入的人会被鬼杀死。】 最终,警察也不愿踏入这栋别墅。 它彻底成为了鬼屋。 谎言说一次不会有人信,说上百次、千次……就会有人信了。 程亮想杀死他的哥哥,所以他邀请了程光进入。 c想杀死他的妻子,所以他邀请了d进入。 王一玲想调查程光,卓广澜不放心他新交的女朋友,也跟着一起进了。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真实。 “你又是为什么用它作为棋盘背景?身为地狱的大恶魔,这种程度的自相残杀应该不至于吸引你亲自过来。” “这就是另一段故事了。不过博瓦迪亚大人,您有听它讲完的耐心吗?” “我正是为此而来。” …… 我并非为这间屋子而来。 发生于此处的事件其实与我毫无干系。 我是被一个人带来的。 她的名字是舒琳,藤化大学六一届金融系二班的学生。 “舒琳。” “在。” “帮我把这些箱子送到活动室吧?” “……诶?可是我还要去拿快递。” “那不是正好顺路嘛,绕一下就到了。” 舒琳露出不愉的脸色,可她还是弯腰将地上的箱子捧起来。那箱子其实不重,里面也就放着一些活动用的剪纸、卷花等装饰品。 可舒琳还是很不开心。她讨厌干体力活。她更讨厌要别人帮忙还理所应当的态度。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拒绝成了社交禁忌。 让你搬个箱子,你拒绝了,你就是矫情、就是态度傲、就是小公主、就是不知人间疾苦,被家里宠坏的小姑娘。 而如果向她借什么,她不借,第二天就会有人在她的背后说“你车看她平时说话软软呼呼,心眼却小得很,连支笔都不借”。 负责晚会活动的老师正在倒水,见到舒琳进来了,就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好像是一些装饰品。” 老师走过来扳开顶层看了眼,“哦,是明天要用的。别放这儿,你替我搬到隔壁教室。” 她的手里还端着水杯。 终于放完了箱子,舒琳深吸一口气往校园驿站走,路上顺便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桂花树的照片。 【桂花开了,一路上好香啊,不知道摘下来做酒酿圆子是什么味道(*^w^*)】 发出去之后立刻有了点赞。 【一点都不会做饭的家伙在想屁吃。】 【别这样,我可以学啊。】 【上次就说学做饭,你学了吗?】 【不要戳穿我(???)】 下面还有一些其他人的留言,无非就是“我们学校的花也开了”“周末去哪儿逛了啊”之类的问候。 周末下午,漫步于飘满花香的校园,是多么闲情逸致。而只有舒琳自己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开心。 手机铃响了。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喂。” “喂,宝贝,在哪儿玩啊。” “在学校啊。” “周末没有出去玩吗?” “没有。” “哦哦,你吃饭了没?” “还没。” “多吃点蔬菜,少点外卖。” “嗯。” “还有晚上别忘记涂我给你买的发膏。” “嗯。” 对话似乎进行不下去了,那头说了声“嗯,那我挂了啊”。 “嘟——” 现在才3点,时间还早。过会儿拿完快递就去旁边的咖啡厅坐会,再买份奶茶和鸡排带回宿舍当晚饭。舒琳心想。 随后她就点开一本小说,继续看了起来。 风中的桂花香似乎也闻不到了。 今天也是大学生活的普通的一天。 四十一.舒琳与回忆与自私 “博瓦迪亚大人,您认为人生最大的谎言是什么?” “对我来说,就是幻想。” …… 不愧是博瓦迪亚大人。如果将正常人的人生难度标志为1,那您出生便已面临刀山火海。 但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的人生远没有到达真实与幻想庭院的地步。毕竟,活着、赚钱,这两项已占据他们全部的人生。 舒琳也是其中一位。她是整个星球上数以万计的生命中非常非常普通的一位。 出生、长大、学习、工作、结婚、生子、养育、死亡。这本也是她的命运,是舒琳自记事以来就明白的命运。 人类是从何时开始记事呢?舒琳似乎在哪本书上看过,说幼儿的记忆是从四岁开始。当然,她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 因为她连小学时的事都记不清了,更别提更早的幼儿园。 而她难得记着的几件事,也是不愿想起的回忆。 比如小时候不会挑鱼刺,有一天表姐替她挑了一条,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突然发火。 “这么大了,连鱼刺都不会挑。不能惯着!你自己挑!谁都不许帮她。” 表姐不服气,便又挑了一条给她。于是爸爸一筷子拍到表姐的筷子上,带鱼在空中飞了条弧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而她甚至不敢用手把它拨开。因为,爸爸一定会说,“浪费食物”。 再比如,有段时间班上同学突然给她起了个绰号,每天“小林子”“小林子”地喊她,舒琳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那总让她想起电视剧的小太监、小丫鬟。所以她将此写入作文,第二天就被班主任找去谈话。 “同学之间起绰号是正常的,给你起绰号,说明他们在乎你啊。你看他们为什么不跟其他女生玩,下课就专门找你。年轻的小男生都是这样,遇到喜欢的就喜欢去捉弄。你看,连我也经常被他们起绰号,他们直接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还很高兴。因为他们在乎我啊。” …… “一个尚未开化的小女生,当时又怎么会思考谁是谁非呢。但是班主任既然这么说了,那它就一定是对的。因为爸爸妈妈说,老师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李铭发觉傲慢的声音与先前并不相同。于是他问道,“你是谁?” 傲慢回答,“我是舒琳。” …… 现在的我,是舒琳。 你眼前的这具身躯其实是我的。 当初我与傲慢签订契约,它替我实现一个愿望,而我则将自己的肉体给它。二者结合,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不过现在的故事时间还早,离我与傲慢定下约定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的距离。 那真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光。 …… 人性本恶?人性本善? 舒琳无法回答整个人性,可她却能回答自己的人性。善良是与她沾不上边的,自私才是深刻于她基因的序列。 她难得记住的过往,也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到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念念不忘过于小心眼。 爸爸让她自己学挑鱼刺,是为她好,为了让她独立。 老师让她不要在意同学的绰号,也是为她好,因为宽松能让她在班级里更好与同学相处。 而事实上,他们是对的。在舍友不会修电脑、修宽带的时候,舒琳就对着网络上搜索的知识,一点一点摸索起来。她从不会像其他女生一样,遇到一点事就对着老师、家长、男友喊“我不会,你来帮我”。她的事情从来都是自己做,从来没有向其他人求助,因此,舒琳每次参选班干部都会被选上。 她的能力自小学至大学向来被其他人认可。他们或许不太愿意与这个气场十足的女生往来,可并不妨碍他们选她当干部。因为没人希望自己班级活动的时候出丑。而且班干部越能干,他们自己要费心的事不就少了吗? 老师说的话也是对的。没有必要将那些口头禅放在心上,他们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可能是不知道怎么与她相处,借此引起她的注意力。也可能是对她受老师偏心不满,故意说话刺她。而不论是哪种理由,舒琳都没有必要与他们计较。吵架的结果只会让她更为烦躁,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宽容却能帮她更“成熟”。 他们是对的。已经长大的舒琳非常清楚这点。 所以她才认为自私是她的本能。 因为他人的好意并不能让她开心。 心是骗不过自己的。自己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心。每当回忆起这两件事,浮上心头的既不是感恩,也不是对年幼不懂事的调侃,而是悲伤。 她记不清那时父亲和老师的表情,周围场景也是白茫茫一片,可她却记得当时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温度、舔到嘴里又是什么味道。 眼泪舔进嘴里,是有些烫的。不过她也分不清是眼泪烫,还是脸颊烫。总之是那种劣质柠檬汁加热后的味道。 年幼时什么都不懂,忘得也快,也不知道自己能记着的事情代表了什么。而当她继续学习,学习怎么做人、怎么自省之后,舒琳就对自我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 初中的政治课,虽然叫政治,但其实与政治一点也沾不上边。那时学生们都喊它“思想品德课”。虽然无聊,却是大家都期盼的课。 毕竟能听故事,谁想去做数学题呢。不过政治老师时常有事,真正上的时候并不多。反正只是为了小高考准备的,初二时候把发下去的资料背熟保准过。于是大家也都把它当作放松身心的课程。 难得几节课,老师也不会讲些长篇大论,就提了些老生常谈的问题。 “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我知道在座有一些同学家境很好,可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富人。你们的家境其实在真正富人眼里不值一提。搞房地产、卖房车就意味着有钱吗?你们知道家里资产的具体数目吗?你们有见过父母谈生意的合同吗?你们去过证券公司、讨论过自家公司的股票吗?其实你们根本不清楚家里的真实状况。” “你们的父母,为了让你们安心学习,把生活里的一切困难都担了下来。所以你们只能看到他们很有钱,可能在你们眼里他们成天吃喝玩乐,想去哪儿开个车就去了。然而他们只是在进行人际交往。当然,这些你们以后会慢慢懂。老师只能奉劝大家,就我们班的经济状况,没有一位同学是能像电视剧里一样当个公子哥的。你们要是不信,还继续玩下去,以后有的是时候后悔。” 四十二.学习与朋友与差距 但其实老师有些杞人忧天了。舒琳所上的初中,是整个市内最好的。每一个考进来的学生都只有一个目的,考上市内的第一中学。然后通过那所本科率97%的高中,考上心仪的大学。 舒琳的家乡是以教育出名的地方。出名到什么程度?就是大学只要听到家乡地名,就会把你当成学霸。而舒琳每次都只能笑着跟他们解释,“我不是学霸,我只是吊车尾的。” 她并非是自谦,可其他同学都会将其当作谦虚。 她的家乡教育便是出名到了这种地步。 而这样一个万事成绩为先的地方,万事以成绩为定理的学校,考入其中的学生虽不能说百分之百,但百分之九十都已习惯了学习。在这儿的每个学生,其过往人生都颇为相似。 就是学习、考试。从早上醒来洗完脸到晚上回家睡觉,这期间陪伴他们的只有教室、书本、同学、老师。课间没有休息时间,想上厕所就自己开门去。课与课之间的十分钟是留给你们做题的,中午及晚上你也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去食堂吃饭。如果遇上喜欢拖课的老师,那饭是十有八九吃不到的。于是大家就会派出一个代表去小卖部买面包。 没有人会抱怨,大家都知道学习的重要性。而且,当学校的所有人,当自己的同学也跟你是完全相同作息的时候,你也会将其当作正常生活。 舒琳便是如此,虽然她一开始对初中的高效有些不习惯,但她也是适应了下来。她的小学是在乡下上的,松一点很正常。再问了同学他们小学也要上晚自习后,就越发觉得初中便该这样。 但其中也是有些不相似的地方。 意识到的时机是在第一次月考结束后。舒琳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当时震惊了许多人,甚至排队去吃饭的时候,前面一个她还记不住名字的同学突然转过身对她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没想到你平时看着普普通通的,学习这么厉害。” 然后就如壶水烧开了那般,她平静的生活突然多了一些朋友。那天之前,他们没有任何交集。那天之后,他们放学时会跟她打招呼、去小卖部会替她带面包、他们还问舒琳暑假要不要报同一个补习班。 舒琳从没上过补习班,但听同学说了,“那家补习班挺好的,老师也不错,我们都在那儿上课。” “你们?” “嗯。就是我、洪泽涛、姚颉靖、温宗勇。我们小学是同一个班的,一起上补习班上了快四年了吧。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个补习班叫什么名字?我回去问问。” “精英教育。师范旁边的那个。” 舒琳记下了补习班的名字,晚上回去的时候跟家里人说了。 她的妈妈有些为难,还是爸爸说了一声,“上补习班没用。学校的东西还没学好,就想着去补习班了?” 这段话被舒琳记了六年,直到高二暑假她重新提起补习班的事,看到爸妈脸上高兴的神情,才明白那不过是个谎言。 她的父母很希望她上补习班,那为什么初中时要骗她呢? 领着妈妈去培训机构,妈妈问,“一个暑假总共多少钱?” “只上三门的话是7600。” 妈妈突然不说话了,舒琳就站起身对她说,“我不想上了。还要早起,放假就多让我休息休息不好吗?” 7600其实不算是天文数字,要拿也未必拿不出来。可是,舒琳知道为了自己更好地学习、上更好的高中,家里已经负债累累,欠了朋友很多钱。那么,补习班也没必要一定上,她自己看看书、刷刷题也一样能做到。 当然,那是高二暑假的事。初中时的舒琳尚且想不到这层。她只是把父亲的话记了下来,认为上补习班没用。 所以她也跟同学说了,“我不上补习班。” 同学十分讶异,“为什么不上啊?我们都上的啊。” 说“上补习班没用”似乎有些过分了,毕竟他们上了很多年。舒琳想了想,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放假的时候我想多休息休息。” 话都这么说了,同学也就不再邀请。后来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天,周末放假前她由于被班主任找过去谈黑板报的事多留了一会儿,回教室拿书包时突然听到原先的朋友跟别人聊天。 “过会儿要不要去书店坐一会儿,我爸办了张借读卡,我们去试试?” “可以啊。我们要把舒琳一起喊过去么?” “不用了。她是神,我们是人。神怎么能跟人在一起玩呢。” “我听说她还是乡下来的,没上过补习班,小学统考最后是287进来的。当时我还觉得这是哪来的学渣,谁知道一蹦就蹦到了第一。而且现在三个月了吧?一学期都要结束了,第一名永远是她的。太牛了。” “别想了别想了,人家脑子跟我们长得不一样。没事跟她比什么。走吧,我请你们喝奶茶。” 说话的人,是每日跟她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她们形影不离,一起写作业、一起看杂志、一起办活动。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好朋友。 那天老师的挽留是命中注定吗,还是人生中的小小偶然呢。 舒琳总算是意识到了,她们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们并非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书中描绘的友谊也并不存在。 她们能够成为朋友,也仅仅是因为“成绩好”这个共通之处。但这共通之处,却由于二人努力的差距,化为了嫉妒。 舒琳是理解她的。自己拼死拼活,节假日也要起早贪黑地去补习班,却考不过一个整天玩乐的人,换她她也会不平。 而这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小学时光,也是突然来了一些打招呼的人,也是下课放学黏在一起跳绳玩皮筋,却在毕业之后再也没了联系。打电话只会回答另外有事。 最终,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昏暗的教室、黄昏的日光、空空如也的黑板。 舒琳就是在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人。 沉浸于理想乡的少女还未从中完全走出,便已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 四十三.欺瞒与自我与理想乡 孤独的滋味也还好。于青春期的少女而言,不过是有如早起时的薄雾,朦胧了那么一瞬,就能重新见到日光。 只是没有朋友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三年之后各奔东西,谁也不认识谁。 而且班里的其他同学也大多没有朋友。这里的每个人都投入进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偶尔聊几句,无非是谁谁谁考了多少,谁谁谁拿了奖,要不就是你中午吃什么啊、能不能借我支笔芯。假设课间的时间都是大家可以聊天的时刻,算上早操和下午的跑操,大约是150分钟,也就是两个半小时。 在两个半小时内扣去吃饭、去卫生间、做操的时间后又剩了多少呢。于是,学生们达成了共有的默契。 【我很忙了,不要拿多余的事烦我】 但这样的生活,某种程度也称得上另一种理想乡。 虽然不像幼时那般充满集体活动和欢笑,却是舒琳最难忘的时期。是的,它或许是冰冰冷冷,看不出半点人情,却也是舒琳最喜欢的时期。因为它有其他任何时期都没有的东西。 尊重。 每天忙于学习的学生们是没有时间去思考人际交往的。但他们知道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他们的父母早已在闲暇时说道,“现在你身边的同学,以后可能就是某家企业的老总,有的可能会进国家研究院。不要得罪人,尽量打好关系。同学关系可是很难得的,你以后进了社会就知道。” 而学生对人际交往的理解,自然也停留在父母的口头传授阶段。 “这人际交往呢,讲究一个礼尚往来。当然我不是指送礼,那没用。没有什么铁关系是靠送礼来的,更加不能到了困难的时候才想着去给别人送礼,指望他给你解决麻烦。” “交朋友还是要看平时。看别人有什么麻烦,就去帮一帮。聊天的时候也别太势力,就随便聊聊。讨论问题啊、谈谈国事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你不用刻意去迎合别人喜好,别人不喜欢的你就别在人家面前提。另外,交朋友讲究一个诚心,不能太功利。” 他们不知道父母也是从电视论坛的专家嘴里听到的、是只存在于书本里的乌托邦,只以为人际交往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这一群没有朋友又十分早熟的学生,成为了互相的朋友。相处一个学期后,谁谁谁有哪些禁忌也差不多都摸得清楚。如果一个同学,他父母闹矛盾,没来参加家长会。大家也都默契地替他留了个空位。 即使想八卦的心忍不住了,也从不会当着本人面说。舒琳跟先前谈论她的同学还是一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讨论杂志上的小说。 没有争吵,遇到三观不符的问题也只是象征性辩论几句。同学之间和睦友爱,谁生病了就有其他人替他带饭、另一个帮他做好课堂笔记。有人惹自己不开心了,也就在内心小小的纠结一下,马上就投入到新的课程中。 所有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所有人都不会入侵他人的私人空间。不论快乐、悲伤、愤怒、嫉妒……都是只属于自己的。 …… 这样的生活你认为怎样呢? 我也跟舍友说过自己的初中生活,她们都会露出一副同情的脸色。 她们说你初中怎么这么苦。 她们说好没人情味啊。 她们说如果是自己肯定要放弃了。 但她们却不明白,那是我最怀念的时光。也是我最想维持的生活。 即便它充满了欺骗与谎言。 欺骗、谎言,一定是错误吗?被欺骗的人,一定是需要怜悯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 童年时代,父母替我塑造了一个理想乡。它里面装着未来,是用我未来的权力与金钱构造的美好生活。 但那不是我的,它只是我父母的愿望,是我父母的理想乡。一箱装着五颜六色彩纸的箱子里,父母希望我去抽取金纸。于是他们便将纸箱子用布包裹起来,里面放的全是金色的纸。不论我抽哪一张,结果都是一样的。 而现在,却是同学将所有的色纸铺开,让我选。我知道他们希望我选金色,于是拿了金色的那张。 人与人不会完全相同。就算再怎么意气相投,也总会有摩擦的地方。而这时,我们往往都会选择沉默,沉默两天之后又回到原样。 是的。可能在其他人眼里,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感情,我们之间充满了假意与迎合,甚至在他们眼里,我初中的生活、初中的学校都是病态的,连带着我整个人也不正常。 可我还是喜欢那样的生活。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我们都在维持那份静谧时光的平静。 我们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厌恶,可我们从未伤害他人,甚至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前会思考一下,这么做会不会给同学带来困扰。 一个人如此、两个人如此、三个人如此……一整个班级的人共同欺瞒起来,就是我们的理想乡。 一个真正的圈子是什么样子?比起互相敞开的门扉,我更偏爱拥有独立空间的小四格。 所以后来,我与舍友们提及,“如果以后自己的老公养小三了,只要他不带到自己面前来,我就会装作不知道。他还知道瞒着我,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我比较重要。” 然后舍友们都说我疯了,说我太懦弱,说我不能这样想。 嘛,也许我确实是疯子也说不定。 …… 其实从她家乡走出去的人,都是同学眼里的疯子。简而言之,她们互相看不顺眼。 这是她在大学与许多曾经同学沟通后的结果。 很多人会有这种经历,上了大学之后,突然开始伤春悲秋起来,突然开始怀念过去。于是疯狂搜寻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的讯息,大家定了一次聚会,又突然地熟络起来。 而后舒琳思考许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最后她发觉,不是人老了,也不是生理期。 只是因为交际的圈子变了。 钱有钱的圈子、爱好有爱好的圈子,同样的,地区也有地区的圈子。 “每次我订零食,都会分给她们。她们居然还嫌弃我的零食不好吃?” “寝室里空调都开不成,因为她们舍不得空调费。我忍不住了,就直接跟她们说我包了。结果现在从早开到晚。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哇,我们班的女生可矫情了。不帮她们搬凳子都要说。” “还有寝室里的舍友成天爆粗口,开黄腔。我不跟着说他们还觉得我娘们。” …… 讨论到最后,大家都会感慨一句,“大学生活好难啊。” 其实他们想说,跟三观不同的人交流好难啊。 跟三观不合,还不知道尊重自己的人交流更难。 众人小心翼翼维持多年的世界,崩塌起来只需一个月。 不是人变了,也不是心变了。 只是各自都从自己的理想乡里走出去了而已。 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四十四.父母与期望与胆怯 成年人,在孩子们眼中18岁并不代表他们就成年了。上了大学才是。 如果采访任意一个学生,问他期不期待大学生活。他一定会回答期待。 因为他的父母、老师每次劝他学习的时候,都会说,现在吃苦是为了明天更好。 “你忍一忍,等到了大学随你怎么玩。” 他们一直在你耳边说着,等考上心仪的大学你就解放了。于是你高考结束的那天,撕了许多书,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舒琳也不例外,高考完的那天,她的全身心都如同被解放了般。她回到自己的床,睡了一个下午。不会有数不清的作业、试卷,不用半夜惊醒只因梦到自己考了本三,也不用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到了大学就好了。”。 对她而言,高中已不是生活,而是在受刑。 初中三年过去,她如愿以偿地考入了心仪的高中,却不是以最完美的方式。 中考她失利了,在所有人都认为她能公费考入重点高中的时刻,她发挥失常,只能以自费被录取。 因此,她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为紧张。 舒琳相当自责,得知结果的那个暑假,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哭。 父母安慰她,“不要紧,高中三年好好努力,争取考上清北。” 原本,她是有考上清北的野心的,现在她却不确定了。而后的月考结果,也清晰地显示出这点。二十名,非常平庸的成绩。 你的天赋已经到达瓶颈。分数如此地告诉她。 其实这结果不是特别差,毕竟她所在的学校是从几万考生中筛选出的前一千名。世上优秀的人很多,舒琳从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 无非就是别人比她更优秀而已。过往仅仅是过往,她不能再沉溺于过往的成绩,要重新开始踏踏实实地学习才行。 但是,承认自己平庸不算难事,承认自己的儿女平庸却是比登天还难。 当舒琳告诉她父母结果时,她的妈妈只是笑着对她说,“没事,就是偶尔不在状态,下次你一定能考到前五。” 而她的爸爸还在跟别人说,“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你看我就不管我家女儿的学习。读书是她自己的事,家长管太多反而会加深她的依赖性。” 她的亲戚们并不知道她在学校的情况,只知道她是他们家族唯一一个考上重点中学的。于是对着舒琳一阵猛夸,顺便教育自己的儿女,你要学学你的小姨。 而舒琳,只能挤出一丝微笑。 三年后,她已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分文理科之后,舒琳重回了前三的位置。她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数学从原本的120多分直接窜到150多分。班主任大吃一惊,她的家长却认为理所当然。 因为舒琳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好,初中基本都是满分。高一那年才像是失了智一样。如今终于正常了。舒琳的父母放心了,第一年是适应期,现在的才是正常成绩。她的妈妈又开始天天打牌,她的爸爸也重新投入了工作中。 舒琳却是很害怕,中考成绩揭晓那一刻时的绝望还萦绕在她心中。现在成绩越好、希望越大,到时候失望就会越大。她永远忘不了中考成绩揭晓时父母的表情,那一瞬间的阴沉有如惊雷暴雨,吓得她不敢出声,连眼泪都只能躲回自己房里才敢落下。 只要一想起,她就浑身战栗。她想跑、她想逃。可抓她的是她的父母,她想逃的地方是自己的家。她能逃去哪儿? 而且没考好是她自己的错。错了就要承认,不是吗?她的父母为她学习借债买房,受尽亲戚的白眼。她却让他们失望了,还让家庭财政雪上加霜。不是她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每当饭桌上,她的妈妈骄傲地向别人炫耀她的成绩,她的爸爸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教育心得,舒琳的眼前就会一遍又一遍联想到高考失利,她被众多亲戚鄙夷的眼神。 看上去很优秀,实际心理素质差得很。这不,一大考就显露出来了。 他们一定会这么说。因为中考成绩出来之后,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她的父母会很丢脸,会很尴尬。即使那些人的子女可能连她所在的高中都考不上。 舒琳把头埋入枕头,泪水打湿了枕巾。 还有一年。 只剩下一年,她就解放了。 都努力了十一年,就差一年。加油!舒琳! …… “最终结果却是你考入了藤化大学金融系。” “嗯。这样的结果其实已经出乎我的意料。高三那一年,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自己考不上本一,沦为别人的笑柄。”舒琳说,“朋友圈是很可怕的,我爸所在的公司经常出学霸。要么考上了最出名的财经大学,要么就是清北。” “那是因为考得差的不会说出来。” “是的。不过耳濡目染之下,普通大学就入不了他的眼了。更何况,我平时的成绩很好。” 李铭讽刺道,“你父亲的学历是?” “高中毕业。” “你母亲呢?” “初中。” “后来我也想,如果我平时表现得差一点,他们会不会就不会失望。是我的错,因为我平时骗了他们,给予了他们我很聪明的错觉。” …… 舒琳的父母以女儿为傲,他们跟朋友说的最多的就是,孩子学习不能太过紧张,劳逸结合才是真理。我女儿放假都不做题,就玩。一样能考得很好。 给予他们这样的错觉,是她自己的过错。因为每当她父母回来,舒琳就会收拾好作业,坐到饭桌旁边等待吃饭。平时放学之后,她都是洗完澡就睡,也没有当着他们的面刷过题。 久而久之,自己不努力,全靠天赋的印象便刻在他们脑海里。 他们朋友跟她讨论学习时,第一句话永远是“你学习怎么那么轻松,告诉我秘诀呗”。 而舒琳内心便会如遇一泼冷水泼下,对那个人说,“我成绩没那么好,要求也没那么高。考个本一就行。” 她的心里已经渐渐有了朦胧的预感,那就是她可能会再让她的父母失望了。 四十五.学校与自杀与疯子 幸运的是她不用等到那一天。 不幸的是,她提前等到了。 小高考成绩一出,她的父亲将近半个月没给她好脸色。 四周全是寂静无声的,就连水壶也变得分外小心。舒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道歉吗? 他一定会说,“现在知道道歉了,早干嘛去了。是不是我平时对你太松了。” 要说小高考的加分不算什么吗?那他也会说,“哼。小高考都考不好,你还指望高考多个五分出来呢?” 最后,舒琳也只能保持沉默。她的妈妈看他们两个沉默,也就跟着沉默了。 这个家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舒琳对它的回忆还在一家三口去藤化市旅游的那段时间。具体玩了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牵着父母的手,三个人都在笑。 但是,现在的他们都不会笑了。 是我错了吗? 舒琳不断反思自己,不断地不断地问自己错在了哪儿。 得到的结果也仅仅是她不够优秀而已。 若不优秀也是一种错误,那世上百分之九十八的人自出生起便是错误。 若人类出生便是错误,又为何要让错误出生呢? 手指一阵刺痛,是削果皮的刀片不小心划到上面。 鲜血自皮下溢出,舒琳却只静静地、静静地看它滴了下来。 她的脸上是一片漠然。 即便身体还能感知到疼痛,她也是做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了。 再撑一会儿。 等到大学,她就解放了。 …… 与她同样想法的不计其数。班上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少,下课了也大多趴在桌上补觉。 过来人形容他们的高考,称其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有的人成功走过,有的人则跌下悬崖。 某天中午舒琳买完午饭回教室时,教学楼的栏杆处突然围了许多人。平日里死寂的校园像是骤然爆发了山洪。 学生们对着教学楼中央的草坪指指点点。舒琳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是一个人。 半个身子被树挡着,半个身子露在外面。鲜红逐渐爬满了那半身。 想必另外一半也是同样被染红了吧。 舒琳看了一会儿,周围的同学也一起看。有人问跳楼的孩子是几班的,有的摇摇头、有的则将问题相继传下去。 比起喊救护车,大家似乎更关心他是哪个班级的。 而后预备铃一响,人群慌不择乱地往自己教室跑去。如同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羔们。等到了教室,好奇的学生还在问,“跳楼的人是谁?” 舒琳也参与了这起话题中。而刚巧的是,那天学校停电。晚自习大家都打着手电筒。 老师似乎被喊去集体开会了,没来压阵。于是学生们更加窸窸窣窣地聊起来。大家都在悄咪咪地讨论白天学生跳楼的事。 一群学生的脸被埋在黑暗里,手电筒照射的手还在对着作业使劲。耳边听到的也不知是谁的低语。 舒琳看不见同学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们此刻脸上定然是谈及娱乐八卦时的兴奋之色。 因为,她自己便是这么一张脸。 所有的书本里都会教导人性向善,所有他们写下的作文里,都会强调人性的光辉、生命的美好。他们做的每篇阅读理解,标准答案里永远会有这么一句“揭露社会的黑暗,表达了对自由美好的向往”。 他们精神已与肉体分离。他们的肉体还在歌功颂德,节假日还会发一些小猫小狗的照片,集体去参加公益活动。可他们的精神却在同学自杀之后,对着他的尸体解剖,把他的尸体酿成酒送往派对。 一群怪物从她的家乡走出,与其他地方的怪物互相殴斗,最后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怪物再相互舔舐伤口。 这个家庭、这个学校、这个世界都疯了。 又或者,只是我疯了。 那个自杀的同学最后怎么样了?没人告诉她。 老师只对他们说,“昨天发生的事,你们大概都听到了。不过听到的流言未必是真的。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位同学是网恋之后被分手,一时想不开就……现在正在医院。这件事跟你们没有多大关系,你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应该把身心都放在学习上。当然,也别跟校外的人说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给学校添麻烦。” 正如流量明星总是一阵又一阵的绯闻,那位同学的事情也像春风般很快过去。 一周之后,再没人提及这事了。因为第一次模拟考试即将来临。 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直到大学,舒琳也没弄清楚。之后的日子里,她偶尔还会梦到当日的情景。 那位同学的身体、衣服都已模糊不清,连教学楼都蒙上了灰色。唯有身边同学的脸还记得清清楚楚。 把这事说给父母听的时候,她的父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跟她说,“我们也都收到学校的短信了。” “学校怎么说的?” “说是网恋失败?你说现在的孩子不好好学习,成天搞什么网恋?前几天我有个朋友家的孩子也是,一放假别的什么都不干,就知道上网玩。让她多做会儿题,她还跟她妈妈吵起来了。还是我家琳儿乖。”母亲正兴奋地说着,突然一通电话打过来。“喂,好好好。我十分钟就到。” 她对丈夫说,“我去打牌了,你们晚饭自己解决。” 听到这话。父亲似乎想起什么,总算从朋友圈里抬头,对舒琳说道,“今晚我要跟同事出去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舒琳想到跟他父亲老总每次吃饭,都像听检讨会似的,于是摇了摇头,“我点外卖就行了。” “行。没钱了跟我说。” 最后她的父母一同出门,舒琳便拿出手机,翻着外卖单。 那时外卖还不算发达,只是有一些快餐店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因此等个一小时都算正常。等到了也往往冰凉冰凉的,说不定汤都撒了。 这时她就会想,还不如别放假。又没得吃,还有一堆作业。 然后她看了自己的床,想着放假总归是有一点好处的。那就是她可以多睡一会儿。 四十六.熬过与大学与愿望 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 所有的忍耐都有尽头。 所有的幸福终将来临。 叽叽喳喳的鸟儿终于得以离开牢笼,飞向天空。 舒琳把鼠标一扔,拿出手机发了条动态:终于解放了!三个月的时间有没有小伙伴约起来啊。 【你已经填完了?选的什么学校啊,我看看能不能跟你报到一起。】 【约约约!电影院!ktv!kfc!】 【小琳儿考完啦?恭喜解放:-d】 解放。舒琳头一次在现实里感受到这两个字的意义。以往它会出现于各种题干和标准答案中,舒琳便会按照老师教导的“关键词拿分法”写上一遍。然而就算写上千万遍,她也无法理解阅读理解的文章里写出的那些“底层人民的苦痛”、“被压迫人民的反抗”。 父亲每次看她的语文试卷,都会摇摇头,说她作文写得太空洞、太死板、太僵硬。只会扯些大道理。 但这却是舒琳无能为力更改的坏毛病。是她无论读多少书、练多少笔都无法突破的瓶颈。 可她现在又摸到那层瓶颈了。书本中记录的革命的欢呼声、领导人对着话筒慷慨激昂的演讲忽然就栩栩如生起来。就像你看了很久的黑白画忽然有了色彩一般。 手机铃声响起。“喂。” “舒琳吗!我也填好志愿了!明天我们出去看电影怎么样?” “好啊。” “对了,你报的哪儿?” “我报到融筽市去了。” “那么远吗?” “对啊。难得解放了,可不得离家里远一点。不然还不是成天被管着。你呢?” “藤化。” “以后放假我就去找你玩啊。” “可以。不过aa制。别指望我陪睡又管饭啊。” “讨厌~人家是那种人吗~” 舒琳又与几个发消息来询问的同学聊了聊。过去的阴霾都被一扫而空。 大家都很期待大学生活的到来。 但没人告诉她,大学课这么多啊! 这跟电视剧里的不一样! “我错了。我不该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舒琳戳着饭,向舍友抱怨道。 a回答,“电视剧里的高中生生活比我们丰富多彩多了。你看人家又是早恋、又是校园欺凌的。我们呢,除了试卷还是试卷。连上厕所都要掐着时间排队。” “哇,你们那么惨啊?”b惊讶道。“我学校还好点,没你们那儿管得那么严。” “对啊,我跟你讲——”a就在食堂跟b吧啦吧啦聊起来。 大学跟舒琳来之前想象的有些不同。而她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也就明白为什么会不同。 她对大学的理解完全来源于家长跟老师的口述。可他们那一辈的人大多数都没有上过大学。老师倒是上了,可他们也不会说实话。因为如果告诉学生,大学也是整天的课,学生们就没有盼头了。 于是,有关大学的谬误就一年一年传下来。最终成为她理想中的模样。它集聚了父母、老师、学生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生活——自由、快乐、丰富多彩。 他们说大学不用上课,整天玩。而实际上,大一的课程从早上八点半排到下午五点半。 他们说大学能选你想上的课,你可以在大学里学乐器。而实际上她所在的大学根本没有设置相关课程,要学只能自己抽时间去校外的培训机构。 他们说大学有很多社团,社团组织的活动都很有意思。而实际上,绝大多数的社团都只是挂了个名字,连课后的小聚都不会有。难得办一次活动,也只有寥寥数人,冷清至极。 然而即使如此,舒琳对大学生活也是满意的。至少她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说,去学画画。再比如,学习怎么做小游戏。晚上做完作业后,还有大把的时间看视频、看小说。 舒琳手上的伤口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多。 刚开始还很怕她的舍友,已经可以拿她开玩笑,调侃她怎么还没找个男朋友的事。 渐渐的,她又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过去的事情成为垃圾,被主人清扫至记忆的角落。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次生日,父母赶来藤化市给她庆生。 说着“弥补十八岁那年没好好过的生日”,还定制了一块较大的生日蛋糕。 舒琳嘴上说着,多大的人了,还庆祝生日。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开心。并非为了一块蛋糕,而是她觉得父母还是爱着自己的。 高中三年,她整个人都像脑子坏了一样,到哪里都不顺,看到什么都觉得碍眼。所以自然也感受不到父母的心意。 妈妈不是每天晚上给她切水果吗? 爸爸不是给她买了部手机吗? 然而她全部都忽略了。 她看见了,却下意识地将看见的屏蔽掉,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 现在到了大学,不就好起来了吗? 以后她一定能赚很多很多钱,买一套漂亮的别墅,在里面养只狗、养只猫。有空的时候再去国外旅游。 舒琳还想去海上的游轮上看看。去看瀑布、去沙滩。爬山就不用了,自己讨厌体力活。 她对着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许愿。像小时候刻意关灯倒是不必。蜡烛也只是简单地插了两根。 不过在座的也都过了那种吹熄蜡烛的年纪,她们家一向是实用主义,不讲究形式。让服务员象征性地切了三块蛋糕后,就开始吃起家常菜来。 “学校生活适应得怎么样?” “还好。” “嗯。你们学校风气很好的,平日里没事多去参加参加活动,就当玩玩。” “嗯。” “对了,我听说你们专业是需要考证的?你有没有问过学姐学长啊?” “问过了。不过我打算等明年再说。现在我还有点懵,而且明年就会上专业课。边上课边考感觉会轻松一点。” 父亲满意地点头,“我也不是很懂。你自己把握就好。之前我还听到同事说有人报了公务员?” “这……不行吧?公务员不是要求应届生吗?” “这样吗?那我回去再问问。” 舒琳的心情似乎变得糟糕起来,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非常正常的对话。毕竟她平时很少回家,半年过去,家里人多问问也是情理之中。 而且证书也是迟早要考的,多了解了解不是什么坏事。 她还记得刚才自己许的愿。 她是一个成年人了,要努力为以后的幸福生活奋斗。 四十七.电话 然而幸福并没有到来。 不,它其实到来了。不过只停留了非常短暂的时间。短暂到舒琳才刚把它的包装纸打开便融化了。 她只能摊开糖果的包装纸,在上面一遍又一遍舔舐。 最终糖果也被她舔尽,甜蜜被唾沫吞并,包装纸也被扔入垃圾箱。 她的手上再无可以证明糖果曾经存在的证据。而当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时,舒琳便只能将那颗糖果当作幻想。 电话铃在寝室响起,又到了周末。 “喂。” “喂,宝贝,在哪儿玩啊。” “在宿舍。” “周末没有出去玩吗?” “没有。” “哦哦,你吃饭了没?” “吃了。” “吃的什么啊?” “外卖。” “外卖点的什么?” “……套餐饭。” “少点外卖,说了多少次了。周日多出去走走。别整天闷在宿舍里。” “嗯。” “还有窗户记得打开通风,上次去你们宿舍一股子味道。” “嗯。” “发膏有天天涂吗?” “那东西涂了黏糊糊的,好恶心。” “恶心也要涂。我特意买给你包养头发的。” “嗯。” “嗯嗯,我挂了。” “好。” 当界面显示通话结束时,舒琳才拿起桌上的奶茶狠狠吸了一口。电脑屏幕上还显示她未完成的游戏工程,舒琳啃了一口鸡排,继续她的事业。 有消息提示音,舒琳瞥了一眼,一见是父亲发来的,便拉过来稍微看了下。 是一串链接。 【大学生最喜爱的top10!其中一项竟毁了多数人】 舒琳点都没点开,直接关了界面。反正爸爸也不知道她到底看了没。 周末的时间过得很快,一觉睡醒又是周一。 “下一节会计基础,你们要去吗?”舍友a问。 “不想去。”舒琳回答。 “我也不想去。”柴婧回答。 “反正又是听他骂我们一节课吧。去了简直浪费时间。”b说道。 会计基础的老师上课总是喜欢说她们这代孩子又是不努力、又是不勤奋。如果有人向他提问,他就会说“你们不会自己看书吗,成年人了不要成天伸手”。一小节课40分钟他能花上30分钟埋怨当代大学生是如何懒惰、不思进取。整个班级都对他怨声载道。于是从他这门课开始,教室的空位逐渐多了起来。 都是自己看书,在宿舍看还舒服点。 懒惰也随之而来,第一节课翘掉之后,第二节课也不想去。 后来的周三,跟学姐约好一起去拍短视频。等公交的时候,舒琳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是一张公交站台的图片。 【跟学姐去拍短视频,有点慌啊,这算不算第一次演戏?】 然后她刚把手机放进口袋,电话又来了。 “喂?” “喂。宝贝,在哪儿玩啊。” “……在外面。” “吃饭了没?” “吃了。” “吃的什么啊?” “就炒饭。” “哦哦。下午要去哪儿啊?” “去拍短视频。” “你路上小心,把包背在前面,别让人偷东西。” “我包里没钱。现在都用手机支付了。” “那也要小心。还有别一个人走,跟学姐一起别分开啊。” “……嗯。” “那你玩的开心。” 她一点也不开心。舒琳挂断电话,顺手把妈妈设置成朋友圈不对她开放。 她想起了自己上小学时的情景,某天倾盆大雨,还没放学教室外便已挤满了家长。 一些同学由于担心自己上课走神的样子刚好被家长撞见,于是听得分外认真。 舒琳无聊地从教室前头扫到教室后头。等到下课铃响才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 短短几分钟,教室便变得空荡荡的。 舒琳站在走廊里看雨,班主任走过来问她,“在等家长啊?” “嗯。”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舒琳笑道,“他们马上会来。” 班主任不太放心,嘱咐道,“那教室的钥匙就给你,你走的时候记得锁上,然后把它放到我办公室的窗户缝里就好。” “好的。谢谢老师。” “不客气。” 舒琳就坐在教室里把作业写完了。暴雨天,天往往还没到落日的时候就黑了。由于教室开了灯,保安还过来看了一眼。“同学,你还没走啊。家里会来接吗?” “会的。”舒琳说。 “那你小心。我在保安室,有问题喊我。” “好的。” 作业做完后没事干,舒琳就坐在床边看雨。 今天来接她的会是谁呢? 而今后的时间里,她一个人在家,吃着外卖刷手机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啊,下雨了。不知道爸爸妈妈今晚会不会回来”。 现在他们又在干什么呢? 自己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玩乐、一个人吃喝、一个人生活。甚至每次跟同学去ktv、出去逛街都会觉得无聊透顶,不如回家打游戏、看电视。 自己的习惯他们不是一清二楚吗?大一暑假她回家还不是天天点外卖吗? 那现在她的妈妈又为什么一见到她发朋友圈就要发电话过来说些废话呢?!为什么每个周日雷打不动地打个电话过来,一接就是“你在哪儿”、“吃了吗”、“怎么出去玩”的三连问? 以前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现在就良心发现了? 父母对子女嘘寒问暖,本该是十分正常的事。从过往十几年对同学的旁敲侧击中,舒琳早就清楚她的父母对她太过放心了。她自己却已接受了独特的家庭、独特的相处模式。 所有的同学听她描述,都会夸赞“你的父母好开明啊”、“我怎么没有这样的父母”。最后的最后,连舒琳都曾以父母的开明为荣。 谎话说上一千次,就会有人信了。 而谎言如果不戳穿,就不是谎言,是真实。 在过往十二年里,自己的父母非常开明,支持她做想做的事。他们并不像传统的父母关系,而是更像外国的朋友关系。他们不过问自己的事,自己也不过问他们的事。父母有父母的隐私,孩子有孩子的隐私。 这很好,她以这样的父母为骄傲。 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她跟父母都会很幸福。 但是…… 公交站的人惊诧于当众哭泣的少女。 全部……都是……谎言…… 四十八.与傲慢的初见 我爱你。 爸爸对我说。 我爱你。 妈妈对我说。 父母都是爱孩子的。 老师对我说。 “他们是为了你好。” 把我留在家里,是为了我好,为以后的独居生活做准备。之后十有八九会寄宿的,父母不可能永远跟在自己身边。所以他们爱我。 问问题永远都让我自己查资料,是为了我好,因为以后进了社会不会有人手把手教你,不会有人把知识剁碎了给你喂下去。所以他们爱我。 考到第一,爸爸会说“这很正常,不知道夸奖”,因为他们害怕我骄傲。他们是为了我好。所以他们爱我。 不让听流行歌曲,说唱得都没调子,没必要去听。 不让开空调,说空调开久了对身体不好。 不让喝饮料,说里面激素多。 “都是为了你好啊。” 她已经……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了。 但是,人生还得继续。 《活着》里讲道,“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所以即便舒琳不停拨弄手上的伤疤,让它结疤—扳开—再结—再扳开,她都没有考虑过死亡。 自杀是需要勇气的,不仅是面对死亡的勇气,更是与本能做斗争的勇气。 与本能作斗争是远比与谎言作斗争更为艰难的事。 谎言被戳穿了,大概就是伤心一下。是哪部小说里写的来着? 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受伤。 人可以因为被骗而伤心,可以信被骗而去不相信。但人不可以不吃饭。 谎言还留有选择的余地,本能却没有。 不要去想父母的事,他们生你养你骗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他们没有欠你什么,所以你也不用去要求太多。 你是一个成年人,需要自己思考、自己奋斗、自己去寻找幸福。 悲伤与痛苦,反而成为舒琳人生剧本里的杂音。 如果她没有意识到爱的谎言,那她一生会浑浑噩噩地度过,接受父母替她选择的学校、专业,以后再接受父母替她选择的公司、丈夫。或许她会很幸福,又或许她不会。 但总而言之,自那天之后,舒琳心中的另一个存在觉醒了。 那是名为“自我”的存在。 她冲破了旧有的牢笼,开始寻找起过去不会接触到的【世间的真实】。 舒琳后来经常去图书馆。 “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彷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他们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不可思议,高中时最讨厌看到的作者、最讨厌看的书籍,如今却能看得津津有味。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长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舒琳就在这些图书中,逐渐学会了思考。 不是思考微积分、概率论,也不是思考舍友、同学的人品与道德。而是在思考,她所生活的世界几分真?几分假? 父母的话可以信吗?同学的话可以信吗?书本的话可以信吗?它们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为欺骗笼中鸟而制作的生态花园呢? 舒琳不断思考、不断将理论与现实进行对比。渐渐的,她发觉世界或许不是那么回事。 母亲每周打过来的问候更像是在对她的朋友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母亲。 父亲则是将他的事业情怀寄托于自己身上。他苦于本科学历许久,事业基本没有上升的可能。于是便将自己物色的好专业、好公司给了女儿。等她积累了一笔钱,再去完成他的商业帝国。 而同学间的情谊更是可笑,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提起“我们是同学”。比如b,平时从不打扫宿舍,等她值班时,就会说,“我还有事。你替我打扫一下吧。” 而如果她拒绝了,b就会接上一句,“我们是舍友,帮忙一下不会怎么样。下次我也帮你扫回来。” 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舒琳看见的东西不一样了。 “人类总是会把新买的东西当做玩具,到处把玩。” “谁?!” 舒琳猛然起身,现在是凌晨两点,这间阅读室只剩下她一个。那么,是谁在说话? 身着红黑色晚礼服的女士坐在沙发上看她。而那个女人的眼睛竟然是幽紫色。她戴着半透明头纱,左上别一顶小礼帽,礼帽垂下漆黑缎带。 礼服的黑纱一直缠绕到右手中指处,中指上佩戴一枚戒指,蓝宝石熠熠闪光。 怎么看都不像是同校的学生。 她是谁? 怎么进来的? “我是傲慢。”她说。 舒琳不懂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为什么要喊出不符合现实的名字。说不定她也在拍短视频? 但不论如何,她的个人世界已经被打扰了。舒琳不想跟别人扯上关系,所以她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你以为我在骗你?” 我不关心你骗不骗我,毕竟你只是一个陌生人。 舒琳压根没理她,径直拉开阅读室的门。 拉不动。 “在你听我讲完之前,门不会开。还是,你要我更进一步的证明?” “找我有什么事吗?” “语气还真是冲呢。这样可没有公平可言。”女人打了个响指,舒琳随之一个激灵。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从她体内被剥离了出去。 舒琳茫然地抬起眼,听到女人说,“现在可以好好讲话了吗?” “我刚才……”怎么那么戾气?好像玩游戏十连跪后又在论坛跟人对喷了三天三夜一样。 “虚假会蒙骗人的感官。真实也会。”茶杯凭空出现于她的手上,“如果说快乐与悲伤被固定于跷跷板的两边,你刚才就是从一头走往了另一头。跷跷板依然不会平衡。” 四十九.洗脑 “传说在天地诞生之时,世界本是一道不断循环的程序。物质不断整合又分离,生命诞生又死亡。就像你从跷跷板的一头走向另一头,又从另一头走回来那样。” 舒琳盯着她,慢慢从门侧移动到她对面的座位上。 “然后人的一生也是遵循着不断循环的剧本。”自称为傲慢的女人说。 “你现今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事先被设定好的程序,一个月后你就会从竞秀楼上跳下去死亡。之后世界会毁灭,会重建。你又会重新诞生,重复你所经历的一切事物。” “世界会毁灭?”舒琳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傲慢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打了一个响指。 刹那间,脚下的木板消失,书桌、书架、刷卡机全部化为灰雾消散。视线里的世界扭曲、旋转……最后停留在一条小巷。 酒醉的男人在小巷的一头拼命抓着墙壁,不时回头看她们一眼,满脸惊恐。他的脸上还泛着潮红,额上全是汗。 不!他不是在看她们。 舒琳瞪大双眼,回过头,一个人穿过她的身体。 “啊!!” 男人被撕碎了,四肢被扯断,鲜血四溅。撕碎他的人直立起身,回头与她们对视。 他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傲慢又一次打了个响指。这次她们站在了一个天台上。 傲慢的黑纱在风中飘荡,她从天台往下看。舒琳也跟着往下看。 所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奔逃,有人在追赶。 率先停下的人类被毫不留情地撕成几块。 舒琳双手捂嘴,忍住呕吐的冲动,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是……什么啊……?” 傲慢回答,“过去曾发生的事,也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 你问我一个恶魔为什么要管人间的闲事? 你错了。 我不是小说中替你准备的外挂,你也不是剧本的女主角。 我们谁也无法阻止既定的结局。 我们的诞生与死亡是世界规则的一部分。 正如棋子无法逃离棋盘而存在。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因为我现在缺少一具肉体。你眼前的这具肉体快要腐烂了,它即将成为尘埃。 你的身体很合适成为我新的肉体。它上面布满傲慢的味道,最适合作为我的温床。 但是,想让你轻易交出肉体也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如何? 你付出你的肉体,我替你实现一个愿望。 …… “恶魔的必备套路,替人类实现愿望。” “那只是你们人类编出来的恶魔。而事实上,跟人类定契约的只有我。因为我更享受得到的过程。比起强取豪夺,我更喜欢别人心甘情愿地送给我。” 它是傲慢,什么时候最能享受傲慢的快感?当然是别人向它屈服的时候。不是膝盖跪地的演戏,而是彻彻底底的心灵上的屈服。 像这些人类坚信科学那般。 像这些人类坚信情感那般。 像他们相信人言那般。 像他们相信书本那般。 像他们相信眼睛所见的那般。 像他们相信耳朵所闻的那般。 傲慢想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屈服。 “可我现在没什么愿望。” “不,你有。” …… 我的愿望是什么?舒琳操纵屏幕上的角色,分神想着。 蓦然一通电话打过来。她“切”了一声。 “喂。” “喂,宝贝,在哪儿玩啊。” “在宿舍。” “哦哦,吃晚饭了没?” “吃了。” “吃的什么啊?” “在食堂吃的。” “在食堂吃的什么啊。” “煲仔饭。” “哦哦,你要多吃蔬菜,不要挑食。还有送你的发膏用了没。” “用了。” “嗯,那我挂电话了啊。” “嗯。” 回到游戏界面,果然她的角色已经躺在地上,队友在聊天频道扣字。 舒琳也没了继续打游戏的心情,这局结束后就退了游戏。回头看见爸爸又发了几条链接过来。 【大学生必考的几种证书】 【花样年华不该浪费在这种事中】 【经济形势严峻?未来老板更喜欢的几种员工】 “真是充满了洗脑意味的标题呢。”傲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旁边。 “不就是普通鸡汤?” “我只看到了权力,与臣服于权力之下的人。”傲慢举了一个例子,“有天皇帝突然问奴才,御膳房的厨子平时在做些什么事?奴才回答,他们没做什么,随时等待传召。皇帝大怒,他们为什么提升自己?万一以后做的饭菜不好吃了怎么办?御膳房的厨子听了此事,在之后每天都花上四个时辰锻炼厨艺。厨师长更是设立了考核制度。厨子门每天在御膳房明争暗斗,而皇帝还在抱怨厨子们怎么还有偷懒休息的。” “最后的最后。厨子们互相排挤,剩下的最后一人呈上丰盛的菜肴,然后就看到皇帝被叛逆军砍下的头颅。你说,你们现在是不是就像御膳房的厨子那样。”傲慢说,“真正的天才在琢磨怎么从那些老板手上抢下钱来,庸才们还在为怎么讨老板开心而勾心斗角。你考证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去讨老板的欢心么?就我所知,百分之八十的招聘公司都会启用一流公司标准,可一流公司整个市面上公司的百分之一?或许更少。” “你以为我说的洗脑指努力?不,我说的洗脑是学生努力仅仅只是为了进入理想企业。你的父亲给人做了四十年奴才,现在他还希望女儿也给别人做奴才。你也想过经商的吧?想过写小说、做游戏、开工作室吧?他是怎么说的?”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写小说、做游戏根本养不活自己。” “他有亲自试过么?” “没有。他一直在企业。” “所以他的理论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被证实正确的?” 都没有。 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已。 傲慢又说,“我见过很多帝皇。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几笔的,无一不是杀伐上位。可他们往往在登上皇位之后,开始整治天下。你知道怎么整治么?设府衙、强律法、抓教育。底下人民享受了不到一代的安心日子,又将命交给了下一任皇帝。他们还不知道即将即位的皇帝学识如何、品行如何,便已经在幻想新皇继位后的人生。”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成为皇帝呢?” 五十.抱怨 因为无能。 无能不是罪,平庸也不是。 无能却认为自己有能的才是罪。 换而言之,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才是罪孽。 “喂。” “喂,宝贝,在哪儿玩啊。” “在宿舍。” “哦哦,我跟你爸现在在高速上。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你那儿了。你准备一下。” 舒琳顿时惊醒。“你们怎么突然要来?” 为什么不提前跟她说? “想你了嘛。你可以想想中午吃什么。我们到藤化再打电话给你。” “……好。”舒琳无奈地放下挂断电话,给一个高中同学发了信息。 【我爸妈突然过来,今天要放你鸽子了】 【哦哦,没事没事。我们下次再约吧。】 烦躁。舒琳扔了手机,头狠狠砸在枕头上。 他们除了给她添麻烦,还能带来什么。 而这份烦躁感在吃饭时更甚。 “证考的怎么样了。” “还没考到。” “怎么没考到,你舍友呢?” “她们也没。” “哦,那你要努力了。大学都过一半了。证书都拿不到手像什么样子。而且我听人家说大三就要开始实习。别看时间很多啊,多放点心思在学习上。” 整个饭桌上只有菜肴是美味的。舒琳夹了一块鸡肉回道,“……嗯。” 她的父亲一番说教完,才转移话题道,“下午打算去哪儿玩?” “就随便逛逛吧。附近有没有什么商场?” 而后他们在商场散了两小时的步。期间与父亲讨论了经济形势、店铺装潢和今后的投资计划。 她的母亲荒废学习许久,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就拿着手机不停拍照发朋友圈。 很无聊。 她的父亲根本不懂经济,甚至没有学过基本常识,她告诉父亲其实加盟店亏损偏多,尤其是新开的加盟店,基本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说不准哪天就跑了。她父亲却说,“家旁边有人开了一家,生意很好。” 所以你看到店铺的营业额了吗?舒琳明白她父亲就是想开店而已,就顺着他说道,“生意好要看店面位置。你有问过那边的人吗?” “他们说我们先付10万,店面和装潢都替我们解决。” “服务员呢?工资是店长发还是统一发?服务员的培训是他们培还是店长培?另外分成是怎么算的?是先计算店铺利润抽取分成,还是统一给总部核算再按比例分下来?” 她的父亲只说道,“我就先看看。是你姑妈那边要开。” 舒琳一瞬间想到之前他们跟亲戚合作的一家饭店,“你想跟他们合伙?还是别跟亲戚合伙开店比较好,到时候根本说不清。” “我也想单独开,可是手上没钱啊。” “那你们按股份的模式来呗,投资和分成到时候都按比例分。” 舒琳觉得加盟店也不是不可以开,反正加盟店的亏损也都不是亏不起的数目,试一试也没什么。可亏得起不代表事先不收集资料,人员分配、资金往来、利息收益甚至税收都需要考虑进去。 而她的父亲竟然一片空白,一问三不知。这样的店开下来是什么样舒琳已经可以预想到了。所以她提醒道,“开店之前一定要把这些问清楚,合同也需要找专业的帮忙看一下。” “我想想。” 他这么一说,舒琳就明白了。又要给别人做嫁衣。 而后,她的爸爸果然发朋友圈替新店宣传,一问说都是姑妈家投的,他就帮忙一下。 不就是免费帮人家打工么。 舒琳想起她父亲时常跟她抱怨妈妈总让她姐姐在店里帮忙的事。小店请亲戚打下手,跟服毒差不多。这种店发展到最后就是亲戚偷懒,给顾客摆脸色,最后生意越来越差。 舒琳当然知道她爸说的对,他们还因此跟母亲吵过。她以为父亲是明白的。 可轮到自己,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跟妈妈有什么区别呢。散步的过程中,父亲果然又在抱怨说他周末难得去看一次自家的店,发现已经关门了。回头一问妈妈在打牌,她姐说家里有事直接关店回去了。 “开店这么开,难怪没生意。” 舒琳静静听着。 你成天开店,也没钱入账啊。而且关键也不是钱的事。 而是那群亲戚赚了钱后,回头看不起他们。 像高三时,舒琳在姑妈家吃了一星期的午饭,他们就受不了了,跟邻居说“她在吸血”。 这样的亲戚,帮他们干什么呢? 舒琳不是没提过,而每次提都会令父亲的脸色沉下来。 父亲看不起母亲那边的人,说他们不学无术。母亲看不起父亲那边的人,说他们是白眼狼。 他们都无法对着互相抱怨,于是就都对着女儿抱怨。 那么舒琳呢?她看两边的亲戚都是老虎,只想着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往来。 而这,不论是哪方父母都不会接受。 他们的烦恼于自己一文不值,自己的烦恼于他们也是大学生矫情。互相说出的话都听不进耳朵,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有什么意思呢? 一点意思也没有。 舒琳坐在商场的咖啡店里,傲慢就坐在外面游湖的船上。 父亲见她盯着湖面看,也跟着看湖,“这里的风景不错,适合平时晚上散步。” 傲慢向她看来,舒琳喝了口咖啡,回道,“嗯。” 二人同行,一人看湖上有人,一人看湖上没人。那么二人便会发生争执。 三人同行,一人看湖上有人,二人看湖上没人。一人的那个会开始怀疑自己。 而整个咖啡店、整个商场的人都在看湖。只有一人说湖上有人,其他人都说“没看见”。那是谁错了呢? 舒琳觉得自己做条咸鱼也不错。写幻想剧,拿低保,每天上午睡到自然醒,下午开始码字、做游戏、学画画。 而她却知道自己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 因为他们父母不会允许她咸鱼下去。 仅仅是没考到证,就三天发一波鸡汤,两天问要不要报个培训机构。 努力不会带来幸福。 咸鱼也无法带来幸福。 为什么幸福生活离她如此遥远? 舒琳百无聊赖地刷着话题,一时感慨地发了一条动态。 【我现在好烦我的父母,哪怕我已经躲到外地了还是逃不掉。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管着我呢?整个周日又被毁了,好烦啊,我一点也不想见他们。】 当晚,舒琳收到了一条链接。 五十一.选择 刚踏上钢板,便听到一声“嗨,美女”。 穿着牛仔服的青年朝他一笑,“来聊聊吧。” 汽车缓慢启动。 “为什么跟我聊?”舒琳问。青年在她同意之后就把座位换到了后方,仿佛坐在第一排仅仅是为了找个能聊天的人。 “我对其他人也说了。不过他们都用看傻逼的眼神看我。” 汽车里的乘客不仅只有他们俩,还有零零散散的六个人。不过他们要不埋头于手机,要么就呆呆地望着窗外。 简直是行尸走肉。 而后舒琳想,自己在其他人眼里是不是也一样。 “聊什么?” “我叫程亮,你呢。” “舒琳。” “长的漂亮,名字也好听。” “想撩妹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程亮出了声口哨,“行吧。那我们聊聊其他的。你想杀谁?” “查别人户口前先报上自己的身份。” “啧啧啧,没想到毒舌美人的属性我居然能在三次元看到。”程亮似乎不介意,只顺从道,“我想杀我哥。” “为什么?” “因为我恨他。” “现在坐在车里的百分之八十都在恨一个人。” “妹子,你是不是高材生啊。” “算不上。” “那你可能不会懂学渣的痛。”程亮双手抱在脑后,“尤其是学渣还有一个学霸哥哥的痛。” “我那个哥哥呢,从小学习好、乖、懂事。所以爸妈成天拿他教育我。这倒没什么,反正他们早死了。可我没想到爸妈死了我的苦难还没结束。” “可能是愧疚?还是责任?管他什么理由。我哥在他们死之后就也开始对我说教。当时我还在学校的乐团,我们几个哥们都约好去国外申请了。结果我哥提前向学校举报我们涉嫌赌博,还扣了我护照。后来我问那些哥们怎么样了,他们说被退学了。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 “我在家里发疯,想着哪天我哥受不了了就会把我放出去。结果他说。” 【反正都是发疯,在家里发疯比到外面丢人现眼好多了】 “妹子,你说他是不是很没道理。我就搞个乐团,偶尔跟哥们出去玩玩。我就是发疯了?我骂人了还是打人了?我偷了还是抢了?”程亮说,“他既然说我发疯,我就疯起来给他看。” “好了,我的故事说完就。你呢。” “跟你一样。” “你也有个神经病哥?” 舒琳摇头,“细节上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 “学霸说话果然不是我等凡人能理解的。” 汽车最终停在某个停车场里。他们下了车,跟着司机走进一个别墅。 签合同需要一个一个进去,其他人就在别墅的休息区里等。没有人再说话,一直看手机的几个人也盯着墙纸看。 迷茫、恐慌?那是一定的。因为他们要签的合同是杀人合同。他们负责将想杀的人引入别墅,在此地杀了他们。而后续的工作就会由别墅官方处理。 听说以前从没翻过车,但以后会不会被查到还不知道。 毕竟是杀人罪啊…… 舒琳已经看到有人的手在颤抖。 总共就六七个人,签起来却很慢。舒琳大约等了一个小时,程亮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不再笑了,只阴沉着一张脸。在发现舒琳看他后,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妹子,我先走了。” 他并不开心。 即使毁掉自己的牢笼,他也没有幸福起来。 负责的人员递给舒琳一张表,他的脸上戴着面具,声音也做了变声处理。 “请在这里写上您的目标。” 舒琳写上自己父母的名字。 “请查看合同。” 舒琳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合同。 “根据合同,我们会替您善后,您的目标将以自杀被处理。而您死后的遗体将属于我方。请确认,如果确认无误,请于此处签字。” 舒琳慢慢地在合同最后签上“舒”。 在写下最后一字时,笔停下了。 “还是算了。”她忽然说。 “您确定吗?要不要再思考一下。” “嗯。我不签了。对不起。” “签不签都是您的选择。”工作人员起身。“如果今后您改变了想法,我们也随时恭候。” 回去的路上是分头送的。舒琳让司机把车停在距学校一千米的林荫道上。 “为什么反悔了?”傲慢问。 “我发现就算杀了他们,我也不会快乐。”舒琳慢慢说道,“我的理想从头到尾就是活得幸福。杀了他们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反而会一辈子背上内疚与恐惧,既然我都不会得到幸福,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很理智。” 舒琳笑道,“这说明我不像个人了。没有被冲昏头脑,也就说明我不再爱着他们。” 不去在意,就不会受伤。舒琳不会为父母的言行所恼怒时,也就代表她不会在乎他们。 此时此刻,她已从“父母的女儿”身份中脱离出来。 但她依然没有得到幸福。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快乐。这样的她,就算有人把幸福放在她眼前,她也看不见。 于是舒琳问道,“你还要签订契约么?” 傲慢回答,“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一直跟着。” “好,我们签吧。” “你想死?” “嗯。” “为什么想死?” “因为我不想将错误延续下去。”舒琳张开手,任风从手间穿梭。“你说世界是循环运行的程序对么?那孩子们的人生是不是也在重复父母的老路子。他们也曾像我一样叛逆、伤痛。最后发现不论怎样,自己都得不到幸福。” “我同情他们。因为我还有追求幸福的时间,他们却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而年数越增长,他们就会越明白自己得不到幸福。所以他们才会把理想寄托到我们身上。” 自己得不到,至少让孩子得到。 所以才给孩子们尽情描绘理想乡的世界,再让他们去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然后在父母的想象里,子女不会为贫穷而烦恼。 这也是意识到死亡的父母最后所能追求的幸福。 他们是爱我的。 舒琳理解了。“我理解,但我不认同。它是错误的,它只会造成更多的不幸。我们每个人都很不幸,我们都很清楚不幸的痛苦,又为什么将不幸再带给更多的人?报复社会么?报复社会会让我快乐么?不会。我不会去否定父母的想法,他们也不能否定我的。所以我能想到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将不幸的路断在我手里。” 五十二.终局 人总会追求点什么。 小时追求成绩,长大了追求工资,等到吃喝不愁时就开始感慨社会冷漠了。 而舒琳总算意识到,大家都只是在追求幸福。 可她意识到的时间不对,正如她提前意识到理想乡不过是父母编造的谎言那般。她在错误的时间点意识到了正确的事。 如果她是即将迈入坟墓的老奶奶,她就会整天笑嘻嘻地惯着孩子。他们说什么,她都会应。别人看见了,也只会说“老人家就是这样,溺爱”。而即将迈入坟墓的老太太,也是不会觉得悲伤的。因为她快死了,子辈们抱怨就抱怨吧。她活得够久,被说的够多,这点轻微的抱怨已经造成不了什么伤害。而且最关键的是,她不会有太多记忆。 所以如果一个人按正常的人生走,在恰当的时间点意识到恰当的事,他们就都会幸福。 当整个社会都在编造同一个谎言时,谎言就是对的。当整个社会都认为自己很幸福,他们就是幸福。 谎话说上千次、万次,就是真实。 你如果去戳穿它,就是给别人带来不幸。 但是在此刻的舒琳眼里,他们就像被锁在牢里互相殴斗的野兽,身上明明伤痕累累,还要笑着对别人说,“这才是幸福”。 多么多么的不幸,意识到此为不幸的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不明白。 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她继续活下去,一定会给别人带来伤害。那么就去死吧。反正对她而言死不死没什么区别。 凭一个人想到得到幸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如果你跟小伙伴出去吃饭,只能点一道菜。那无论怎样,两人都不会满足。 傲慢问,“你的愿望是?” “父母养了我二十二年。你就替我还他们二十二年。以后的二十二年,你就替我扮演一个完美的女儿吧。” “很遗憾,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因为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它走不到二十二年的时光。” “你之前就跟我说世界要毁灭了。它是真的?” “千真万确。” “可现在没有一点预兆啊。” “已经有了。”傲慢回答,“当有人意识到自己不幸的时候,世界毁灭的倒计时便开始了。” “那个人很怨恨?” “嗯。非常非常怨恨。” “真可怜。” “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乐在其中呢。” 舒琳一愣,然后哈哈地笑起来。 “是啊。” 而这就是大家都无法获得幸福的理由。 “换个愿望,大家都会获得幸福。” “很遗憾,这也是做不到的。” “说的也是。” “不过你一个人的幸福,或许可以做到。” “通过毁灭他人幸福铸造的幸福吗?那我又何必跳楼呢。” “不。你理解错了。”傲慢说,“做不到所有人都获得幸福,是因为他们处于同一个世界。就像一个集合,一是整体,集合里的数字怎么摆弄都会侵占别的空间。但如果把其中一些数字摘出去,成为个体,他们就可以在属于自己的线条里获得自由。” “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世界?但那有什么不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房子里,最后还是要互相伤害。把房子换成世界也是一样的。” “所以构筑这种世界的条件非常苛刻,必须住户拥有共同的理想和实践才行。如果居住在里面的人群能够互相尊重,就都能得到幸福。这种生活,你不是经历过吗?” “……它在哪儿?”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傲慢与她一同站在天台上,天台的风凌冽又舒爽,“它的存在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只知道,他们称其为【与世隔绝的理想乡】。” “你想我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嗯。我想你有那个资格。不过那可能要等待很久很久。” “为什么?” “因为神明还没有醒过来。” “它什么时候会醒?”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就会醒,也许永远也不会。” “是吗?”舒琳一步一步走往天台的边缘。 正午的阳光热闹明媚,还有几分钟就是下课铃。那个时候校园才会动起来。 “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毕业。” “我的导师扣了我论文。故意把它留到了二辩。”舒琳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我想到时候肯定又会是一通纠结,说不定还会再到那个别墅去。所以就想着算了。都是要死的人了,还在乎什么毕业不毕业呢。” 随后舒琳沉声问道,“你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我疯了,幻想出了你?” 傲慢慢慢回答,“我是否为真实,对你有影响吗?” 是啊,不会有任何影响。 当初在学校里跳楼的人,也是与现在自己一样的想法吗? 然后看到她死亡的人,也会与当初的自己会是一样的想法吗? 啊,世界确实是在不断循环啊。 舒琳蓦然笑出来,又哭了出来。她也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 傲慢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想呢? 同学眼里的自己是正常人,还是神经病呢? 都无所谓了。 人类拥有牺牲的权力,也该拥有自私的权力。 现在舒琳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 “理想乡……” 她轻轻呢喃着,一跃而下。她最后留在世间的话语便是—— “我……很幸福。” …… 故事就此结束。作为中场休息,似乎有些拖沓了。 李铭也意识到傲慢邀请他的真正目的。 舒琳说,“我曾经怀疑过傲慢的存在。但既然我能跟你对话,那么它当初说的就是真的。【与世隔绝的理想乡】真实存在吗?” “存在。”李铭回答,“但我不认为你能在那里得到幸福。同一片风景,看的人不同,看到的也会不同。当你怀疑它时,它就不再是理想乡了。” “所以我与傲慢的契约注定会失败?” “也不对。一部注定是be的电影无法更改,但你可以给它写同人,让里面的主角在同人里he。” “这样的自我欺骗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同人世界是欺骗,是因为你活在原世界中。而如果你是同人世界里的人,你就会认为自己活着的世界才是真实。” “重要的不是世界怎样,而是你感觉怎样。” 李铭调出理想乡的界面,从中搜寻进入理想乡的招待券。 【理想乡的招待券:持有者将被邀请至理想乡。】 “选择吧。” 舒琳盯着那张招待券,“你能抹去我的记忆么?” “贪得无厌会招人厌烦。如果记忆你不想要,你可以自己去兑换相应物品。” “谢谢。” “等等。你还记得柴婧么?” “记得。” “她是你什么人?” “大学的舍友。” “你们不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 五十三.坟墓 “游戏已经结束,你可以把奖励给我了。” 傲慢问道,“博瓦迪亚大人,您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之前有。”李铭回答,“不过现在不想问了。” 懂得太多,就会打破原有的理想乡。舒琳已经亲自证明了这点。 沉溺于过去不会有好下场。 李铭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与傲慢是什么关系,不知道世界何时毁灭。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什么都不问。 “是吗?”傲慢了然,它挥挥手,原先的棋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棋盘。 那是一个国际象棋盘,上面摆着雕有人形、兽形、恶魔与神神明的棋子。 傲慢说道,“之前我与他的棋局只下了一半,你来替他完成。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棋局。” “棋局结束之后,你会去哪儿?”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 时化街23号的咖啡厅今日有几分寂寥。 快要到冬天了。 行李箱与墙壁的角落发生一点碰撞,寂静的包厢出现“砰”的声响。 等候在半年后内的女生看见了行李箱,于是问道,“你是要走了?” “嗯,跟你报告结束之后我就会回家。” “你是外国人?哪个国家的?” “utopia。” 柴婧被突如其来的词汇震得愣神一瞬,随后她看到眼前的侦探朝她微笑便已了然。 是侦探开的小小玩笑罢了。 utopia,理想国。怎么可能真实存在呢。 而已在社会里打过滚的柴婧也是意会了李铭不想说的意思。 服务员适时敲门进来。 “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提拉米苏。” “我跟他一样。” 这之后,二人不发一言。等服务员将茶点上齐,柴婧才开口道,“你说你查到了真相?” “嗯。” “是什么?” “我想理由并不能短时间说清。所以我将它们写了下来。”李铭推着桌上放置的新书。 书是他自己印的,为了将这本书写出来,他还在隔壁的酒店里多住了三天。 当然,书里并未涉及【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与【傲慢的棋盘】。在他的描述里,傲慢仅仅是舒琳假想出的幻觉。 略微有些感同身受的李铭比常人更多一些想法。他认为舒琳死前心底还是不信的,她并不相信傲慢的存在,也不相信傲慢口中的理想乡。 围绕着她整个人生的主题不是幸福,也并非绝望。而是谎言。 随后他又想,写书的并非舒琳,他对舒琳内心种种的猜测又是否为傲慢呢,而通过他灌输给柴婧的剧本又是否充斥着谎言呢? 说不清。 实际上也不需要说清。 人们只需要挑选自己相信的就好。 柴婧默默地看书,李铭就等她看完。 舒琳过完她的人生需要二十二年,而观众看完她的人生只需一个小时。 柴婧的眼泪打在桌上,她揪出纸巾,擦着眼泪,“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李铭没有回答,只递了另一张抽纸给她。 “我不知道她过得那么……我是说她在我们面前一直装作很乐观、很坚强。” “事实上她确实很乐观、很坚强。不然她可能会在某个赌场或者监狱。” 柴婧总算擦干眼泪,笑道,“是啊。她看上去很冷,其实非常热心。别人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她都能察觉到。就是安慰人的时候有点毒舌。” “你跟她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她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 李铭沉默片刻,“恕我冒昧问一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等到一年后?” 柴婧摩挲着杯壁,垂目。“是呢。这么想的话,我也算不上合格的朋友。听说她跳楼时,我的心里或许震惊更多一点。” 人的理智与情感是怎么分配的呢? 柴婧听闻舒琳死的那刻,她的理智细胞率先运营。她的第一反应是舒琳自杀的举动与她平时表现一点都不符,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而直到她看到侦探给她的书,才意识到当日的自己是多么恐怖。她也跟当初的舒琳一样,拿别人的死当八卦和舍友探讨着死因。 如此说来,她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仅仅是陌生人罢了。 “舒琳……很照顾我。”柴婧说,“整个宿舍只有我来自乡下。我根本不了解发达地区的习惯,总会闹出一些笑话。舒琳知道后,就经常提醒我。” 比如游泳要把内裤脱掉,先去洗个冷水澡。比如网吧的电脑开关并不在主机,而是桌上的小按钮。再比如怎么使用自动售货机、怎么租借共享单车。比如ktv的划拳游戏,比如咖啡厅的下午茶。 这些于她们眼中十分平常的东西,柴婧过去却是从未见过。而舍友眼中若隐若现的鄙夷,柴婧也是从未见过。 她曾以为的差距,是工资、是安保、是城市的夜景、是干干净净的马路。而后当柴婧站在藤化市的土地上,生活在藤化市的环境中,她才明白先进与落后分明是两个世界。 “我应该是依赖她的。”她说,“舒琳更像是我接近城市的纽带,总觉得亲近她一些,就会离现代都市更近。不过——” 柴婧忽而自嘲地笑了,“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当都市女郎。” “工作不顺心?” “不,我的工作并不麻烦。而且公司规矩很严,不存在夹带私货的情况,同事们都很亲和、有耐心。但我还是想回去了。” 回到那个全是土包子的乡下,当她的农村妇人。 来到藤化市后她得到了什么呢。 本来是想找一份好工作替家里赚些钱。 后来她赚到了钱,人却整天浑浑噩噩。每天上下班打卡,回宿舍就往床上一躺开始玩游戏。 我在干什么呢? 我想干什么呢? 柴婧对着空空荡荡的宿舍,心中突然泛起了恐慌。她翻着朋友圈,不久前她哥用新买的手机拍了一张他在家外小院的照片。 柴婧看着那张照片,恍若在看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翻着通讯录,想找人出去玩,然后一起拍照发朋友圈。最后她发觉唯一一个可能接受自己邀约的人已经死亡。 她觉得自己状态不妙,就跟办公室的同事说了。哪知道他们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从小到大都这样。” “而且周末就放一天,睡个半天起来洗洗衣服玩玩手机就过去了。” “最近加班,我连剧都没时间追。” 同事们乐呵呵地讨论自己在周末那天干了什么。 柴婧问他们,“你们都不跟家里人一起吗?” “啊?我要上班,我老公也上班。” “谈恋爱时才讲究黏黏糊糊,结婚后就各有各的应酬了。尤其是那种亲戚多的,有时还要一个去一桌。” “对对对。而且我老公在国企,他公司老总天天喊他喝酒钓鱼。平时都看不见人影。” “孩子有他爷爷奶奶带,我们没时间的。” 柴婧发现他们讨论家人的时间还不如讨论哪家店又打折的时间多。 她忽而想起大学时,舒琳给她讲自己父母平时基本不在家的事。当时她面上听着,心里却觉得舒琳过分夸大其词。 舒琳没有夸张,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 “谢谢你,这下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你已经辞职了?” “嗯。”柴婧捋了捋发丝,“现在想来,我对都市的憧憬来源于电视剧和新闻。他们总会把炫耀的场景放在都市,再把穷困山区宣传成可怜的地方。久而久之,我就觉得住在大城市就会幸福,而住在乡下又是多么不幸。” “有一次,我看到同事发朋友圈,说自己好丧啊,好想狗带。我就回复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请人帮忙?结果第二天,我就发现她把我屏蔽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地方。它不是伊甸园,它是坟墓,一座埋葬我梦想的坟墓。在这儿生活了一年,我已经差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忘了。我想要学历吗?想要工资吗?我在起初,只是想活得更开心一点。” 李铭与柴婧一同前往火车站。车站前,柴婧又一次感谢李铭并给了她家乡的地址。“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我家玩。” 李铭将地址存入手机,回答道,“好。” 他拉着行李箱,逐渐转身。 突然,柴婧问道,“跟你讲舒琳故事的人,有没有提到过我?” “……有。” “那她有说,我跟舒琳的关系么?啊不,我的意思是,舒琳有跟她提过我是她朋友么?” “…………嗯。” 柴婧放下心,笑得十分朴实,“谢谢。我们以后再见。” 随后他们二人便各自拉着行李箱,各奔东西。火车站的人流很快将其吞没。 人是群居性动物,人离不开社会。 可每个人,又是单独的个体。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另一面。 每个人都有哪怕死去也想带入棺材的另一面。 可能是他的理想,可能是他的疯狂。他们把那一面藏起来,在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拿出。 于是最终人类看见的,只是共同用谎言编纂的世界而已。 火车鸣笛发出刺耳的尖叫,人们开启了各自归乡的旅途。 五十四.黄金之乡 脚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嗞”的细响。墙壁上的苔藓逐渐密集,最终无法让人触摸。 隧道里有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声,杨怀朔用手电筒照去也不过只捕捉到一个飞速窜入石间缝隙的背影。 【“流汀市第一中学的后山有一块假山石,从那块假山石往北一千米有处荒废的宿舍。宿舍地下室一层最北侧的木门后,藏着一条通道。”】 而那个通道就是杨怀朔目前所在的位置。 李铭不可能无缘无故提一个地方,更何况流汀市第一中学正是李铭曾经上过的学校。 巧合?傻瓜才信。 杨怀朔瞥了眼手表,他已在通道里走了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的通道,想必地面已是流汀市第一中学之外。通道不可能往市中心的方向建,那里全是地铁和停车场。所以他现在的位置必定是流汀市的丘陵下方。 不过开山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光声音就很难掩饰。不不不,他不能胡思乱想。看隧道里的青苔,怎么也不可能是新建的。 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道门。门的右边有个按钮。 他按了下去,石门便缓缓打开。 那是……! 双眼有如被太阳直射,刺得酸疼。不过地下又怎会见到阳光,所以此时此地,杨怀朔是绝不会直视太阳的。 令他陡然失态,不得不以手遮住双目的源头也并非太阳,而是黄金。 成堆成堆的黄金! 这个房间大约有五十平方米,而这五十平方米内有三分之二的地面都堆满了黄金!墙壁……哪有什么什么墙壁,不全是黄金吗?不不,如此说来,房间是不是有五十平米还要另谈,因为谁会知道黄金的背后还堆着多少黄金呢? 一百平米?两百平米? 根本数不清! 杨怀朔愣愣地盯着黄金之乡。不可能!黄金的铸造和流通应该都被全程把控才对!就算有内部渠道,也不该有如此的数目! 而且……李铭知道吗?他一定知道!这些黄金是他的吗?为什么坐拥金山的他还要去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子?!他告诉自己黄金的地点又是为了什么? 不和逻辑。全部都不和逻辑! 石门蓦然合上。杨怀朔立刻跑到石门边。在它的背面,记述了一串文字。 【被贪婪吸引而至的人类啊,地狱的恶魔赐予尔等黄金,尔等则需回报以活祭。 活祭共需四种。 其一,献上同伴的左手。 其二,献上第二人的口舌。 其三,献上为首者的肝脏。 其四,献上最后一人的血液。 献上活祭者,可获得所有的黄金与离开黄金之乡的权力。 其余之人,将作为报酬被贪婪收取。】 “贪婪?活祭?”杨怀朔看往房间的正中央,确实有一座祭坛。 祭坛呈圆形,中间有一个不知深浅的深坑。 不献上活祭,就无法出去,被活活困死在里面?可是,黄金之乡内没有一具尸体。 除非…… 石门不是他能够推动的,也没有人身上会随时带着炸药。杨怀朔在房间里转了转。 金块上并没有纹章,看不出来自哪里。旁边有个梯子,杨怀朔便顺着梯子爬到最顶部,从上面拿下了一块。而他拿下一块后,看到金块的后方还是金块。杨怀朔又顺着同一方向拿金块,直到他的手再也够不着,金山也没有看到尽头。 真诡异。他不会又进了恶魔的棋盘里吧? 既傲慢之后是贪婪? 李铭那个家伙不会正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看他怎么逃出密室吧? 要真那样他一定会一拳揍过去。 在意识到跟金山较劲是徒劳无功后,杨怀朔重新站到石门前,默默思考。 首先自己是一个人,而看描述至少需要两人才能完成活祭。所以活人祭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而杨怀朔有理由相信身为大恶魔的贪婪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冷静一点,杨怀朔,不要被表象迷惑。 抛开恶魔、活祭、黄金,把现场化简到正常的密室。 就是一扇门,门上写了密码的提示,然后侦探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破解它。 冷静一点。 所谓的密码都存在规律。门上的活祭共有四种。所以密码是四位数。 门上并没有类似放置物品或者可以戳进去的装置,所以解锁平台不是石门。 是祭坛吗? 杨怀朔走进祭坛,在祭坛的边缘刻着字。 “fornothing。”字迹与石门上的不同,是另一个人刻的? 而与英文相对应的左侧则刻着,“献给虚无的供物。” 难道说……解谜关键是英文? 杨怀朔灵光乍现。 “其一,献上同伴的左手。手的英文是hand,首字母的左边是g。” “其二,献上第二人的口舌。口的英文是mouth,舌是tongue。第二个字母是o。” “肝脏的英文是liver,为首者的肝脏就是l。” “血是blood,最后一人的血意为取血液的最后一位。d。” “g、o、l、d。glod?黄金?献上黄金?” 房间里到处是黄金,为什么还要献上?而且这里面堆着的不是属于贪婪的黄金么? 杨怀朔狐疑地抓起一个金块,扔进祭坛中央。 石门慢蹭蹭地打开了。 “什么?贪婪的大恶魔一块黄金就满足了?” 杨怀朔嘴上逞能,心里却明白,若非有人在祭坛上刻了提示,他是不会迅速联想到文字游戏的。 而被关在黄金乡里的人发现自己出不去后会做什么呢? 刻下提示的人又是谁呢? 李铭让他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他追查923事件以来,杨怀朔的世界观便不断接受着挑战。越是调查,便越觉得世界虚假。 看见的是真实的么? 听见的是真实的么? 经历的亲人、同伴是真实的么? 已经没有勇气去思考了。更没有勇气在恶魔的地盘内思考。 杨怀朔随手拿了块黄金,迅速离开恶魔之所。 冷静一点。杨怀朔。 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你只需要坚持自我就好。 你只需找到真相就好。 他的身影消失于黑暗。 黄金之乡的大门又一次阖上。 也许明天就会有人推开,也许永远不会。 第四卷小结 第四卷是我筹备许久的章节,它的内容也是在写第二卷时就被钦定了(笑)。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打算写舒琳的故事,而是打算写别墅里其他人的,比如程氏兄弟,那对夫妻。 在我原本的设定里是李铭在与傲慢下棋的过程中,通过两局游戏,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从而获取真相。后来我写完第三卷,突然想,这么做没必要。当真没必要。李铭找寻夫妻、兄弟间矛盾的真相是为什么呢?我想不到理由,也没理由去写这段故事。 我想起以前经历过、听说过的一些事。那些事拼凑起来,就是舒琳。 我想舒琳有很多遭遇大家都经历过,应该比家暴与孩子的矛盾更能得到共鸣。 而在舒琳的故事里,我又添加了对傲慢、对世俗、对理想的思考。 傲慢是什么呢?在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作品里,只是把傲慢写成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模样。我觉得那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傲慢,相反,就我平时观察,外在越喜欢炫耀的人,内里其实越自卑。而我认为的傲慢呢,其实就是不由分说,没得逻辑,仅凭年龄、身份、权力、性别、圈子人多人少等等外在因素就能把无关联无逻辑无科学无证据的事当作真理说给你听、逼你相信、让你遵守的举动。你如果拒绝,就会立马扣上“你没经历过”“你不懂”“你以后就会懂”等等帽子。 有一些小伙伴说,第一卷黑猫之后就有些看不懂了。其实很正常。因为在前面并没有详细描写理想乡是个什么东西。 你们可能只知道它是个平台,能在里面接发任务,是用来穿越各个世界的媒介。到了真正的主线里,理想乡的存在感反而很微弱。那么我想,在大家看完这一卷后会对理想乡另有思考,也应该明白了李铭不想让张帅接触到另一个自我的理由。 李铭其实已经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割裂开来,就像两杯水,清水放一杯,污水放一杯。如果把清水带入污水的那杯里,清水也会被污染。所谓的理想乡究竟是什么,就是将所有坏的、恶的、令人悲伤痛苦的东西全部剔除出去,所有人都只表现出快乐、幸福的世界。 而我并不打算定义这种世界的对错,就像舒琳对父母、程亮对哥哥的态度是对是错一样。仅仅是各自的选择。我将其写出来,能引发读者的一些思考就足够了。 由谎言塑造的世界有人喜欢,有人厌恶。理想乡的世界也是如此,维持它的存在就必须所有人都自觉维护,一旦其中出现了反抗的角色,就容易崩坏。 于是,就诞生了“黄泉”。 “黄泉”我在第二卷时的攻略里提了一次,接下来的第五卷也会重点讲黄泉对理想乡叛逆者的追杀。 当然,杨怀朔会暂时退出舞台。张帅也会重新站到李铭身旁。现实世界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又将回到理想乡。 ps:连开黑车的司机都回家了,我还要上班,每天花两倍的钱回宿舍,公司不做人,资本家剥削啦! 一.归乡 昏暗的天空被灰尘覆盖。天还是亮的,可视范围也有十米。可踩在地面上却是完全感受不到阳光。 张帅对着空气大吸了一口,随后就地打了个喷嚏。“臭死了。那家伙到底为什么非要把我打发到这种地方来。” “让我看看——”走动的过程不乏踩到地上细碎的零件。咚——叮——呲——“找到并解决世界末日的源头。哦,原来世界末日了啊。” 按本世界的状况看,实在难以与世界末日分开。张帅一路走来,看到了路两边的城市遗迹。高楼大厦不是破损就是瘫倒。 “可是世界末日的源头是什么?”张帅边走边嘟囔,顺手压住怪物的脑壳。那是一只奇形怪状的怪物,身后拖着条长长的尾巴,此刻正烦躁地扫荡地面。头部呈锥形,以四肢爬行,各有倒刺。它被按住头,不甘地伸出舌头,而这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 “好吵啊。”张帅说。 怪物便被不知名的力量四分五裂了。 鬼纹快活地在他身上游走,张帅浑然不觉。“到底在哪儿呢?要不猜拳?可是四个方向……” “如果您指的是默示之石,我可以带您过去。” “多谢。” 突然加入的声音并未令张帅失态半分,他随口一答又甩了甩手,“有水吗?” 来人被他问得一愣,“用来喝的水么,那要回到地下城……” “不是。用来洗澡的水。”张帅动了动鼻子,“就我身上的味回去又要被嫌弃,说不定还要被洗上三天三夜。” “水资源很缺乏……所以……我们……” “我知道了。你就带我去那什么默示之石的地方。” “好。” 领路的是女人吗?光从面容和形体上是几乎看不出的。不过这种看不出或许就代表了她的身份。她的头发稀稀疏疏,上面还爬满各种蠕虫,脸上也全是一块一块的脓疮。当然,这是张帅此时的视角。 正常人眼里的领路人应该长得好看很多。 “默示之石被封存在时之地下城里,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现在正在招募能够抵御默示兽的强者。” 张帅没有理会领路人的旁敲侧击,“默示兽?” “被默示之石感染而变异的野兽。” “石头也会传染?” “嗯。不过变异存在几率,目前我们也没有得到结果。变异未必是坏事,也有留有理智并且获得战斗能力的异人。”领路人轻轻瞥了瞥身后,小心翼翼道,“您没有接触过默示之石吗?” “没有。” 领路人一时无言,她有些后悔替张帅带路了。但是时之守护者上一任刚亡故,城内无人可替他镇压默示之石。 “前面就是地下城。” 张帅蹲下身,一手放在地上,感知了一番,“嗯,范围真是不小。” 领路人先往右侧走,放在那里的石子正是通往地下的机关,“想进入地下城需要先通过审核。” “没有必要。” “嗯?” “我不会进入地下城。”张帅站起身。 他话音刚落,便见领路人一阵怒呵,电光火石。她的样貌竟与异兽别无两样。 “你是谁派来的?炎皇吗?”异人的声音变得粗犷,张帅掏了掏耳朵一手抓住异人的脖颈。 “明知道打不过,还要冲上来?” “把危险带入地下城是我的失误,我死不足惜。” “哦。” 鬼纹又一次跳动,猩红鬼气蔓延异人的全身,她连个尸体都没留下。处理完这个领路人后,张帅又一次感知着地下城的的范围。 默示之石在哪儿,他是不清楚的,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不过不要紧,全部毁掉就好。 千米半径的球体忽而张开,往流汀市地下城沉降。动静很快被察觉,从地下城蹿出数十只异人,尾巴尖的利刃往同一方向示警,“什么人?” 回答他们的是一系列攻击。 “警报!异兽袭击!警报!……异兽——” 鬼的攻击还在继续,直至它停下以前,杀戮都不会停止。 …… “果然……变成这样了啊。”张帅立于废墟顶,感叹道。他的任务显示完成,可地下城怎么样了,张帅也不知道。他也没兴趣走回去看一下眼。不过从过往经历来看,应该是他毁了吧。 本就很脏乱的衣服彻底报废,张帅想了想,还是打算从四次元口袋里拿出一套新的换上。而这过程中,他当然发现手上满是鲜血。原来它们的血也是红色的么。 糟糕,连洗手的水都找不着。 “出来。” “别杀我别杀我!”像是被吓到了,不远处钢铁的圆心里钻出一棵白萝卜来。 长着四肢的白萝卜?张帅想起一本书,脱口而出道,“萝卜精!” 白萝卜当即双手叉腰,“萝卜精?不不不,我是树妖。来自编号的世界。” 张帅可不管它是几号世界的,只抓着它脑袋上的长须往上提,嗅了嗅,又舔了口。 “呸。你怎么是苦的。” 白萝卜精瑟瑟发抖,“我们族都是苦味,所以不好吃。” “嗯……回去让阿尔维斯多放点糖啊醋啊,说不定能盖下去。” 白萝卜精大喊,“同为理想乡的居民互相攻击会被剥夺居住资格!更、更不要说吃、吃了!” 张帅撑着下巴,“有这规定?” 倒不如问,理想乡居然有规章制度这种事。“算了,不管它。我先把你炖了。” 白萝卜精一个口气吹过来,整个身体消失于张帅视线中。可张帅随意往右手边抓了一下,正是刚逃出生天的白萝卜精。 它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幻术居然半点用都没有,身体抖成了筛子,似乎看见了自己被炖汤的场面。 张帅问,“你很怕我?” “你、你都要吃我了,还不让我怕、怕?” “我要是不吃你呢?” 白萝卜精眯眼,“真的?” 张帅松了手。白萝卜精摔倒在地,碰了一身灰。随后它战战兢兢地施着幻术,而张帅果然没有再抓它。 神经病啊!它心想。不过理想乡里的神经病很多,不缺他一个。白萝卜精抓紧时间回自己的世界,生怕张帅下一秒又改变主意。 而张帅则想着,真无聊,还是快点回去吧。 二.游鱼 “黄金的力量不论在何种时代都会大放异彩。拖您的福,福利院总算是建成了。” 五彩斑斓的鱼群自上方游过,自珊瑚看来,那便是海底的彩虹。忽而彩虹碎裂,鱼群散开。恰似鸟儿张开双翼的魔鬼鱼于水中翻身。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看见此幕,不由感叹,“魔鬼鱼乃海中一霸,如今却与自己的食物共存于同一片水域。” “只要填饱它的肚子,它就不会袭击其他鱼种。就像人吃饱后,就不会想着用餐一般。”李铭淡淡道。 “可是恐惧的本能依然残存于身躯里。”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说,“每当魔鬼鱼来临,鱼群依然会四散。” “陛下在担心什么?”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叹了口气,“我们范达因还仅仅是新生的小鱼,海洋里有太多令我们颤抖的存在,饥饿的魔鬼鱼时刻等着将我们吞吃下肚。” “范达因周围有魔鬼海作为天堑,而且比起殖民时代,现在的猎食者可谓仁慈友善。” “掠夺并不会因为方式的改变而有所不同。掠夺自由是掠夺,掠夺财产也是掠夺。” 李铭向右微微偏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单刀直入,“一片即将开发的土地,将引来大量资本家。资本家会对土地进行估算,然后他们对范达因的评价则是,极富潜力。” 李铭静静听着,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继续说道,“即便设立反垄断法,也是无用之举。大鱼与小鱼的差距过于悬殊,只要还在同一片海域,小鱼就必须面临被猎食的风险。所以博瓦迪亚卿,范达因需要您的帮助。” “市场并非一人可以决定。更何况,对方可是国际着名的魔鬼鱼,请恕我无能为力。” “我自然明白让您独自对抗外来倾销是强人所难。希望您帮忙也并非让您硬碰硬。”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慢悠悠道,“国际贸易组织不久前下达了帮扶我国经济崛起的决策,其中有一项便是成立跨国公司,促进贸易融合。” “您希望我能成为其股东之一?” “不愧是黄金的博瓦迪亚,商业头脑无人能及。”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拍手道。“我们无法直接插手市场,但给予一定程度的政策优惠却是可行。若您能掌握那家公司,就能成为范达因的商业巨擎,将在历史上留下名号,并且您还能与国际知名的资本家有所交往。对你我来说,都是双赢的场面。而代价仅仅是……一点黄金。”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又说,“我知道黄金兑现的难度,不过对一个国王而言,那点程度便不算什么。我完全可以解释为战时藏匿的私人财产。博瓦迪亚卿,您意下如何。” 李铭拒绝道,“很遗憾陛下,我还是原来的回答。”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脸色未变,“我能否听一听理由?” “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黄金了。”李铭说,“偶然得来的黄金都被我投入了股市与公益事业,现在我手上拥有的资产不足以支撑我投资新的项目,更不可能与那些资本家争夺股份。” “不能抛售么?拥有国家支持的公司与没有国家支持的公司,您应该知晓其中区别。” “那我连成本都收不回。” “是吗,真遗憾。我明白了。愿我们下次机遇能够碰到一起。” “陛下,您是否能告诉我,那家公司是什么产业?” “是一家糖果公司。” “糖果?” “loveboy。”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走后,张帅才撑着下巴问道,“一家公司,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任哪个国王面临国内市场被垄断的风险,都会紧张。除非他就是垄断的那方。”李铭头也不回地回道。 “垄断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水族馆里的小鱼都被魔鬼鱼吃光了。” 张帅想了一下水族馆只剩一条大鱼的场面,“那不是很无聊。” “而且会导致水族馆关门。” “难怪他怕成那样。” “别这么说,范达因的国王算是有能的那一类。”李铭坐到张帅面前,阿尔维斯适时替他们端来鸡尾酒。深海之蓝与魔鬼海,十分应景的饮品。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选择水族馆与他会面,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而在他走后,此处便成了李铭等人的野炊场所。 “你继续说你的任务。” 张帅把酒杯边上的小鱼摘下吃了,“我之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把异人杀光了,然后呢。” “哦,然后我抓到了一个才萝卜精。” “白萝卜精?” “放大版的白萝卜。”张帅比划了一下,“长着双手双脚,会说话。味道还是苦的。” “成精了的你也吃,不怕它从你肚子里窜出来?” “我又没吃。而且要是真被我吃下去,没可能活着,更不可能窜出来。要试试我的胃酸么?” “不用。恶心。” “哈?我的胃酸可跟口水一样绝对的安全无毒。” “有没有毒跟恶不恶心没有必然联系。”李铭见张帅还想反驳,一把塞了块披萨到他嘴里,“闭嘴吧,再说下去饭还要不要吃。阿尔维斯,替我做一份鸡蛋布丁,提升食欲的那种。” 阿尔维斯笑道,“我明白了。” “不过请恕我多嘴,您为何要拒绝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的邀请呢?黄金的话,也不是拿不出来。”阿尔维斯在端上布丁时,顺便问道。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李铭转着勺子,“幼苗成长为霸者,本就要经过无数的殊死搏斗。如若一直把它养在水缸里,只会在被放入海水的一刹那间被捕食。” 张帅不以为然,“我看你就是觉得太麻烦。瞎扯什么大道理。” “谎话说一千次,就会有人当真嘛。”李铭笑道,“不信你问阿尔维斯,他刚才是不是觉得很有道理?” 阿尔维斯优雅地挂起笑容,又替他们各调一杯鸡尾酒。 三.实验 吃饱喝足之后,李铭才带着张帅进入自己的实验室。 张帅知道李铭在他打游戏的时候建了个实验室,也知道李铭平时除了喝茶看报纸就喜欢泡在里面,可他从来没进去过。为什么呢……就是他总有种直觉,如果自己进去了,躺在手术台上的会是他…… “在你回来之前,我用一些动物做了些实验。”李铭拿起一根绿色试管,在张帅眼前晃了晃,“普通的生物在接触到嫉妒的汁液后就会发狂,身体内的细胞也会被嫉妒不断播撒种子,然后发芽、开花,最后凋零成土壤。那些土壤会对环境产生一定影响,不过活性很低,一旦周围没有嫉妒之花,土壤里的种子很快就会死去。” 他忽而想到什么,“你的眼睛应该可以看清里面的东西吧?就是这张图里的种子。” “嗯。能看到。”张帅点头。 “还好你没有密集恐惧症。”李铭第一次从显微镜里看时被恶心得不轻。他又翻到下一张图片。“我也用自己的血液试了,情况会跟小白鼠一模一样。在我成功刻入鬼纹之前,我还不能碰它。你给我点血。” 张帅伸出左手,右手红光乍现,激得李铭一把抓住其右手。“你要做什么?” “取血啊。” 看起来像是壮士断腕。李铭把培养皿放在桌上,示意针管,“用这个。” “给我。” 鬼气缠上针筒,取点血都这么麻烦,李铭已经开始思考如果真要补全纹路估计还得让阿尔维斯来帮忙。 或许理想乡里有更坚硬的手术刀? 张帅取完血后,并没有撤下鬼气,而是指着培养皿问道,“放那里面?” “对。” 于是培养皿也成了猩红色。做个实验还要被实验者当助手,真够滑稽的。 “你的血有腐蚀特性?”李铭问。 “没有。但如果不用鬼气包起来,它们撑不过半分钟。” “明明力量同源,鬼气又比你的血好在了哪儿?” 张帅右手抵下巴,作思考状,“硬要说的话,就是从半分钟能拖到一个小时?鬼气我能尽量分散一点,血里面的我就不行了。” “等等,那你汗液和尿液不都……” “你居然没有发现我从没流汗和去过卫生间吗?”张帅不可思议道。“这不科学。” 李铭心想,不流汗不排泄也不科学。张帅的存在就是不科学,一个浑身上下都是不科学的家伙还跟我讲什么科学。 他拿出嫉妒的汁液。嫉妒的汁液是从嫉妒之花里提取出的,呈绿色,内部还会冒泡。而后李铭放在显微镜底下看,才看到一个泡沫里全是游动的种子。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嫉妒的汁液与张帅的血混合。 “会爆炸么?” 张帅站在旁边,也跟着看实验。“不会。” “会不会出现新病毒?” “病毒是什么?” “对我有没有危险。” “没有。” 可以。李铭放心大胆地开始推出汁液。 嫉妒的种子接触到血液后立刻灵敏地缠上去,而此刻张帅的血液则忽然爆发,绿色被锁在了红色的边角落,一动也不敢动。确实没有被寄生的危险,可也用不了嫉妒的力量。 “你对嫉妒作为鬼纹的新材料有什么看法?” “它的力量是足够的。”张帅评价道,“但是太怂。如果刻到我身上,很可能都不会让我感知到。而且我的鬼力一旦爆发起来,会先清扫体内的其他力量。到那时候它会被清理得一点不剩。” “如果加大剂量呢?” “情况也会一模一样。” 张帅就差明摆着说这力量太怂,不适合他。可李铭要的就是嫉妒之力的隐蔽性。无法控制的力量不是助力,是阻力。如果将身体比喻成容器,嫉妒的汁液保存三天都不会给容器带来损伤,可鬼力会。 张帅已经处于随时失去理智的边缘,如果补全鬼纹再采用攻击性较强的材料,那是在找死。 力量a:这个身体是我的。 力量b:这个身体是我的。 力量a和b:所以我们来打一架。 打着打着,世界毁灭了。李铭赶忙摇头,似乎看到了可怜无助弱小的自己躺在废墟间看天的那幕。 但是太隐蔽了,主人对其的感知微弱无法调动也是个问题。 要不……做成被动效果?好像可行。 “脱掉衣服,趴台上。” 该来的总会来。张帅暗自叹了口气,趴到了手术台上。 他的鬼纹与上次相比没有一点变化。也是,这段时间也没看见他抓鬼吃,鬼纹没有成长是正常的。 李铭摇了摇另一管装有嫉妒汁液的针筒,左手递给张帅一张纸,“我按这个图形画,你觉得怎样?” 张帅看也不看,“随你。” “现在我们还在理论阶段,所以我不会真正刻进去。只会照着图形画一遍。不过你需要尽力感知新画上去的图纹力量,并且给予我反馈。做得到吗?” “……你好啰嗦。” “今晚的散步取消。” “啊?喂!” 玩笑归玩笑,李铭手上已经开始了动作。他本来是想用手沾汁液画纹路,不过刚才看张帅皮糙肉厚的样子,直接把针筒当画笔好像也不是不行。 “有什么感觉么?” “没有。” 嫉妒的力量不够。 李铭的眼里,绿色的汁液刚画上去就被张帅给吸收了。别说画成纹路,连维持一条线段都难。 而李铭很快意识到理论的另一个缺陷。嫉妒会根据宿主的嫉妒有强弱划分,张帅显然不像是善妒的那类,所以嫉妒的种子根本无法发育,它会一直处于最低极限的水平。 一种力量不够,他还需要另一种能引发嫉妒争抢并维持嫉妒存在的力量。而且这股力量的来源还必须来自于外界,不能干涸。 李铭在脑内划出一、二、三条,对张帅说道,“你可以起来了。阿尔维斯,在么?” 阿尔维斯立刻现身,“在此。” “帮我消毒。” “遵命。” 阿尔维斯随即拿出棉签、酒精等等一系列物品。张帅刚穿起衣服,“让我给你消毒不是更快?保证不剩任何奇奇怪怪的力量。” “是啊。”李铭说道,“然后全身上下都是你的口水。你如果能挥挥手,就把整个实验室清扫一遍,我也不用每次都这么麻烦了。” 张帅不满,“清扫很麻烦的。像刚才那个针筒,我都快把鬼力压缩成一根草了,它还是要坏。你说的简单,我可是要在一瞬间把定海神针分成千万个能塞进耳朵的长度。眼睛都要花了。” “等等。所以你用舔舐的方法消毒其实是因为……” “控制舌头上的鬼力比控制分散在房里的要容易得多。”张帅朝着隔离帘笑得坦然。 “你可以出去了。” 四.木易 李铭一整个下午就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思考怎么解决鬼纹的问题。 想来想去,李铭打开了理想乡的界面。 【委托任务:寻找合适的鬼纹材料资料】 【委托人:匿名】 【任务奖励:1交易币】 【委托内容:要求:1.力量可控。2.可再生。3.没有智慧。】 本来为求效率,他应该直接限定等级lv.5。可惜李铭自己才lv.2,轮不到他挑三拣四。不过好在响应任务的并不多,毕竟像他那样把任务奖励排序的人不会少。 会看到以1交易币为奖励的,无非有两种人,一种实在没钱,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宗旨全盘接收的。另一种是无聊到翻任务列表的家伙。李铭想找的就是后者。 而事实证明,有闲工夫翻阅任务列表的都是大佬。至少目前找上门的都是。 【荒莲:lv.2的权限却知道鬼纹,小家伙,你是不是鬼纹世界的土着啊。】 【天剑:招收有潜力的新人入队,有兴趣么】 【小甜甜:活的生活玩家?还是可爱小萌新?!让姐姐把你抱回去吧,姐姐一定会好好疼爱疼爱你的~】 李铭没有回复他们,跳出来的聊天框中,有个熟悉的id引起他注意。 【木易:你选择的原材料是什么】 这才是行家。李铭立刻回复。 【匿名:有没有见面方式,几句话说不清。】 【木易:可以,你接受邀请。】 木易口中的邀请,李铭在给张帅的进阶版《萌新进阶攻略》里也提过。它相当于主人家给客人说的“来我家玩吧”的邀请函。 这个邀请是建立在理想乡的基础上,首先,发出邀请的人必须拥有某处世界的居住权并且在拥有居住权的世界内发出邀请。其次,邀请关系成立后,双方皆受到来自理想乡的保护,在邀请函上的世界内不得互相攻击。另外,进行任务途中无法收到邀请函。处于战斗状态不得使用和接收邀请函。 在同意之后,受邀人会被传送至邀请人身侧。 【是否同意木易的邀请】 【是】 而后李铭眼前一亮,立刻就被传送至木易所在的地区内。 他先是闻到了草木的清香,这清新的空气顿时令李铭的胸膛有所起伏,就像突然从雾霾肆虐的城市走入原始森林那般。而他也确实走入了原始森林。 通天的古木一眼望不到尽头,阳光被树枝和树叶挡住,只能从些许缝隙间挤进。可树林却并非阴森可怖。数不清的小光点游离于草木之间,柔和、明亮。 是萤火虫吗?不,比萤火虫更大一点。 李铭忍不住伸手,却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 “不要碰。” “它们是居住于精灵之森的光精灵,很怕生。你第一次过来,它们没有藏起来已经是鼓起了勇气。” 来人坐着轮椅,轮椅是木制的,上面刻有各类草木的形状花纹。轮椅上的……生物则长着一张美少年的脸,眸色碧绿,尖耳长发。发色绿中透黄,发梢处微微卷起。而它的脑后,还另长着两根绵羊角,绵羊角后的头发上还开着几朵紫花。 而李铭再看,它却是没有双脚的,其腰以下的部分直接与轮椅相连。 木易见李铭盯着它的下半身,说道,“对于你们人类,这似乎有些惊悚了。” 随后李铭便看见木易长出了两只双脚。 “你……” “我是木易,也是树妖的一种。” “难道轮椅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木易摇头,“它是滚滚木。我不喜欢走动,它喜欢。所以我就让自己寄宿于它身上。” 你本体到底是什么种类的树……菟丝花么。李铭十分好奇,在他看到轮椅当真伸出一根枝条朝他挥手后更好奇了。 “站着说话会很累,我们进去说。” 木易领他进了一间木屋。这间木屋位于一棵大树底部,李铭发现树上还有许多间屋子。 “它们是储藏室,里面放着许多材料。”木易解释道。“你喜欢喝花茶还是虫草茶?” “随意。”李铭也找了个椅子坐下。 得到回复之后,从茶座中的小洞里忽然钻出一只松鼠,尾巴蓬松,一晃一晃,好不可爱。松鼠灵活地在屋里蹦蹦跳跳,不一会儿就泡好了芬芳的茶叶。 他不该认为一只连走路都要靠别人的树妖会亲自动手泡茶。 “现在我们可以进入正题。” “我想寻找一种绘制鬼纹的原材料。它的力量不能太弱,强一点可以。但最好是偏辅助性的,攻击性不能高。其次,拥有再生能力,至少能维持……百年以上。” 木易又摇摇头,“你的要求太宽泛了。我至少需要看到你的主材料才能做出判断。” 李铭一时没有接话。木易继续道,“你的等级只有lv.2,却在发布任务时明确说出了鬼纹两字。会接触到鬼纹的任务正常都会在lv.8以上。要么你是土着,要么你有一个土着朋友。而你的身上并没有鬼气,所以情况只可能是你有一个拥有鬼纹的朋友了。我猜,他的鬼纹并不完整?你想替他补全?” “为什么不能是见到有鬼纹的敌人,嘴馋也想给自己刻一个呢?” “你会死。” 能把一句血淋淋的话说成诗一样,也算木易的天赋了。 “对。我想替一个朋友补全鬼纹。这是我准备的主材料。” 李铭拿出准备许久的嫉妒汁液。 木易接过来,不过它上身没有什么动作,衣袖忽然瘪了下去,从中伸出几根枝条又重新长出手来。 真够懒的。 可谁让它长得好看呢。李铭惬意地靠在摇椅上。从他的审美看,木易就是理想的维纳斯。而人嘛,总归有点外貌协会的特点。 “收回我之前的话。”木易只端详了几秒,便开口道。“你很强。即使遇上鬼纹,你也不一定会死。” “很难想象,你的等级才lv.2。”木易手一招,凭空生出一朵花来。它取出一滴嫉妒的汁液倒在花朵上,那朵花顽强地扭动了五分钟,很快枯萎。 “它是两生花,lv.7世界才会生长的植物。” 五.神明的恶作剧 “你们都喜欢用等级来作为衡量标准?” 一只蓝尾红喙的鸟飞来,停在一旁的树枝上,“没错。标准基本与理想乡对世界评级相似。” 李铭见木易已沉浸在嫉妒的分析之中,也没打扰它,就跟那只鸟聊天。“你是?” “我叫鸢尾,一只小鸟妖。记录语言是我的天赋。”鸢尾伸出一只翅膀作势行礼,还颇有股优雅的风范。“一些萌新经常提问的问题就由我来替木易大人回答。你可以继续提问。” “木易经常接待客人?” “大概七天会有一位。”鸢尾又自豪又抱怨道,“木易大人脾气太好,不论什么生物都会当自己孩子来招待。所以在论坛里逐渐有了萌新引路人的称号。在那个帖子出现前,精灵之森还是很清静的。后来那群萌新有什么不懂的都会跑过来问,真是调皮,不知道雄鹰学飞要自己去跳悬崖吗?” 看出你很烦恼了,连尾巴都炸开了。 “我刚才测试了一下,你带来的汁液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活性与寄生性。lv.8以下的生物都会被它同化。即使如此,你还要去寻找辅助材料,说明那个鬼纹的水平至少是lv.10。你最好离你的鬼纹朋友稍微远点。” 树屋上逐渐伸下几枝藤蔓,藤蔓上各卷着几支药剂。首先,是一支灰色的药剂。 “它是由铁背脊龙的血与尸龙的骨灰混合而成,防御力很强,你的材料叫什么名字?” “嫉妒。” “嗯。嫉妒的力量短时间内不会寄生到它。而用它作为原材料绘制的鬼纹会增强宿主的防御力,并且断肢可以再生。断肢即便脱离本体,也可以操控。” 随后第二条藤蔓伸出来,上面是碧绿的药剂。 “这就是以两生花为主材料制作的药剂。两生花虽然只有lv.7,本体较弱,力量却具有适配性。这支便是利用两生花进行调和,里面另有炽阳木、向阳花等再生性材料。回复能力强,并且力量来源于光。” 藤蔓把它靠近一只光精灵,药剂便像活了似的,红光闪闪。 “如果把它跟刚才的第一支药剂混合,会发生什么?” “会爆炸。” “那不行。”李铭摇头,“与鬼、尸体相斥的药剂都不可以使用。” 藤蔓缩了回去,木易倒没觉得这位客人不识相,而是很有耐心地点点头,“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单单只有鬼纹。它是不是还有鬼之血脉?” “你了解鬼之血脉?” “我只远远见过一次。” “理想乡的资料库里没有吗?”把lv.7当根草的木易居然也不清楚?李铭本以为到了高阶就是血脉遍地走、鬼纹多如狗的世界。看来是他小说看多了。 “刻有鬼纹的人很多,拥有鬼之血脉的只有一个。现在有两个了。” “第一个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三千年前的事。”树枝端着茶等候在木易嘴边。“那时我也是萌新,在一次做任务的时候碰到了。不过他那时受了伤,让我治疗。” “你替他治了?” “嗯。鬼之血脉霸道无比,找到的药草都会在进入体内前就被毁灭。于是我就用本体作为药剂的主材料。而这,救了我一命。” 鸢尾气愤道,“那家伙竟然想过河拆桥?” “他已经离堕落不远,每个与鬼相关的生物都逃不过。所以我才劝你离那个朋友远一点。失控与杀戮是鬼的天性,就跟人类呼吸、吃饭一样。不是可以靠理智与情感就能够战胜的本能。” “你见过的那个……是理想乡的住民么?” “不是。” “我家的那个是。”李铭说,“既然他拥有居住在理想乡的资格,就说明事情另有转机。理想乡本就是奇迹的代名词。” “你认为奇迹是仁慈的还是残忍的?”木易问。 “嗯?” “从百分之零的概率中,诞生出百分之一,就是奇迹。它本身并不具备道德属性。有人认为和平是幸福,也有人认为毁灭就是幸福。鬼之血脉的恐怖之处便在于此,当我见到他时,名为快乐、欢笑的概念已经从他的脑里被抹去了。”木易抬头看了李铭一眼,“就像抑郁症。如果神经系统发生病变,就无法靠个人意志扭转,必须依靠药物。可鬼之血脉没有对应的药,拥有者只会越陷越深,最后自我毁灭。” “但如果有个人能医好病变的神经……” “能医好鬼之血脉的方法只有一个。” “什么?” “神明。” 同样的词汇从理想乡的大佬口中说出,感觉就不一样了。即便是傲慢,也从未给李铭带来有关神明的真实感。 “神明是真实存在的?” “理想乡最初便是由神明所建。鬼之血脉也是。”木易说,“强烈的意志可以呼唤神明降临。” 那是他偶然清醒的时候。只有喝下药,他才会清醒十分钟。也只有在这十分钟内,木易敢跟他搭话。 不过说是搭话,其实只是在听一个病人絮絮叨叨而已。就像很多死者临死前喜欢回忆终生那般,他也死期将至。 讲他怎么被父母冷遇,讲他怎么被好友背叛,讲他曾经的女朋友是怎么对他的。其实木易都不理解,因为它只是一棵树。树的生命里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也没有爱情。所以它也不会理解为这些不存在的情感而发疯的人类。但一棵树无疑是最称职的倾听者。 “神明是仁慈的吗?”有天他忽然问。 木易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木易回答。 “我见到了神。它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我想要报复,它就给了我报复的力量。结果我就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它一定在笑吧。愚蠢的人类、自私的人类、贪婪的人类、作茧自缚的人类……” 他骂着骂着,就突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那一瞬间,即使是我,也升起了一点怜悯。鬼之血脉更像是神明的恶作剧,它赐予了人类鬼的力量,却没有收回人性。其结果就是违背了二者的本能。拥有者既无法从杀戮中获得喜悦,也无法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喜悦。”木易继续说道,“不过更可悲的是,他连寻求救赎都是奢侈,因为他太强了,无人能靠近。所以我不认为神明会医好你的朋友,或许它的存在本身便是由于神明恶意。” 六.方法 “你见过他的鬼纹吗?” “见过。”李铭都不见木易动手指,茶几桌就自己动了起来,一根枝条逐渐分成几十根,于是他们的茶几桌就成了另一个样子。 茶杯还牢牢地放在桌上。 这就是大佬的世界吗。真羡慕。 图案杂乱无章,乍看之下只会被人当作小孩子随手画出的涂鸦。线条乱七八糟地凑在一起,揉成了毛线球。 木易说,“这是我最后见到的图案。” “最后?”李铭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嗯。最初见到的是这样。”于原有的茶几桌右侧,平地生出了另一张木桌来。图案还是胡乱的一团。 一根藤蔓自图案中心往上延伸。 “注意这条。它的脉络与人体脊椎一致。另外还有这条、这条……” 李铭跟着木易的指引看下去,“其实鬼纹的真实图案是人体的骨骼图?” “不准确。”木易的一些发丝化为枝条伸入茶杯里,“准确的说法是鬼纹是鬼力运作的轨迹。你见过真正的鬼族么?” 李铭摇头。 “真正的鬼族没有实体,它们由能量构成。鬼力就是它们的肢干。所有种族使用各自的力量时,都会遵循相应纹路。比如,人族使用力量通常会跟随神经系统。因为这样会让他们更容易感知。如果是树妖,力量的流向一般则是由根系到分支。因此,如果鬼纹的图案成为杂乱的一团,就说明拥有者已经完成了由人族到鬼族的完全转化。即便外表还与人族相似,肉体却已消失。没有骨骼、没有血管、也没有神经。” “所以鬼纹其实是后来形成的?那为什么刻上鬼纹就会拥有鬼力?” 木易微微摇头,“那完全是因为鬼力的同化性。哪怕只是碰上一点,也会逐渐被鬼力同化,与图案无关。至于为何有的世界会讲究纹路,我想与控制力有关。正如先前所说,如果遵循神经系统铭刻鬼纹,会更容易感知。当然,同化的速度也会越快。” “被同化后会怎样?” “成为真正的鬼族。杀,或者被杀。” 李铭思考了几分钟,“既然失控的来源是被鬼力同化,那是不是只要找到与鬼力相抗衡的力量,将二者锁在同一具肉体里,就可以避免同化?” “理论上可行。我们也是利用这种方法避免鬼纹副作用。鬼力各有强弱,一些弱小的力量很容易被更强的力量杀死。生活在鬼世界的人类理论上都感染了鬼力,可他们本身具有的生命力与之相斥。二者相斗,赢的留下。”木易说,“而刻有鬼纹的人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他们需要先被隔离在没有鬼力的房间中,然后往那个房间注入其他力量。一般我们用的生命力,生命力比较柔和,治愈速度快。而等到他们体内的鬼力全部被击败,才算清理成功。” “但那不代表鬼之血脉也可以使用同样的方法。”木易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是湖绿一片,可李铭却从中读到了些许慎重。 李铭试探地问,“因为它是神明的恶作剧?” 木易微微颔首,示意李铭说的对。“神明赐予了他最高等级的力量。这也意味着没有与之抗衡的手段。现在的鬼族只是受溢散于世界各个角落的鬼力感染而产生的另一种物种,与鬼之血脉无法比较。” “可你说遇到鬼之血脉是三千年前的事?后来他怎么样了?” “自尽。”木易微微歪头,疑惑的心绪毫不掩饰,“但现在我不太确定。” “嗯?”李铭发现木易一直注视着自己,并且身体也似乎被什么力量扫过了一样。 木易依然神色柔和,“一开始就很奇怪,刚才替你检查了身体后更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你的身体,与他的数值一模一样。当然,我指的是去除鬼力影响之后的身体数据。” 它说的轻描淡写,却在李铭心里激起了千层骇浪。好在他顶级的演技依然保持着水准,在木易眼里,他只是稍有动容。 “这并不好笑。” “我不会开玩笑。” “有没有可能我是他的后代?” “就算是亲子,也不可能拥有一模一样的数据。除非你们是复制体的关系。可即使是复制体,也只在诞生之初一模一样。之后复制体所在的环境同样会对它的身体造成影响。” “你的意思是?” “你的身体时间已经停止了。” “不可能!我受过伤、也曾因为演戏增长过体重。” “短时间内出现变化是正常。”一片树叶在李铭的右脸轻轻划过,划出一道小口子。 “你受伤了。数值发生了变化。”又一道绿光包围了他的伤口。木易缓缓说道,“现在我给你治疗完毕。正常而言,治疗之后,身体的数据会变化。如果是重伤初愈,他的身体数据会比巅峰状态差,比重伤状态好。可你现在,数据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另外,我给你喝的花茶,是lv.5的滋补品,喝下去本该活跃细胞,调动生命力,可你也没有。” 李铭沉吟道,“我跟他长得也一模一样?” “不错。”木易安慰道,“你也不用在意。你跟他除了身体数据一样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习惯、喜好、眼神、气质截然不同。你们确实是两个人。” “他的名字?” “李铭。” 李铭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谢谢。现在回到我们先前的话题。没有可以适配鬼之血脉的力量是么?” “我只说没有可以抗衡的,却没说没有适配的。”木易令茶几桌变回原样,“据我所知,只有一种力量符合条件。不知你可曾听说过黄泉?” “以杀人为乐趣的疯子?” 木易点头,“看来你也翻过那篇萌新指引帖。不过里面有一点说错了,黄泉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人。” “确切的说,他是独立的一个物种。目前发现的只有他一个。我们将其命名为【不死者】。” 七.黄泉的左臂 “顾名思义,黄泉的力量就是不死。”原有的试剂被送回储藏室,几条树枝拥着一个透明的箱子的而来。 因此,李铭能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一根不断蠕动的左臂。肤色漆黑,上有鳞片。五指也并非肉掌,而是尖锐的利爪。它不断于箱中撞击,被击退之后又重新发起攻击。 “它是黄泉的左臂。原本在战斗中已只剩了几根骨骼,后来一点点恢复成这样。” “你跟黄泉战斗过?” 木易摇摇头,说道,“是一位客人寄存于此处。” 鸢尾终于找着了插话的缝隙,“什么寄存!分明是那家伙处理不了它,才把麻烦事推给木易大人。那东西怎么都杀不死,高温、冰冻、碾成粉末等等根本不起作用,不论做什么最后都会恢复成原样!” 木易点点头,算是赞同了鸢尾的说法,它还补充了一点,“鬼力也一样。鬼力杀不死它,它也杀不死鬼力。如果将二者混合,便是一方不断攻击、另一方不断重组。” 原来如此,确实是相当适配啊。 “直接将它固定在身上,每当它重组就冲散一次?” 木易对李铭的提议没有作出评价,只是说道,“无法控制的力量会引来毁灭。” “可陌生的力量要如何控制?” “找到力量的原主人。”木易道,“时至今日,黄泉也在呼唤它的左手。所以它的左臂一直在不停冲击封印。” 木易的意思是,其他力量未必有控制的方法,可黄泉的力量它一定会有。因为木易保管它的左臂很多年,能够从中感知到些许黄泉的意识。 至于能不能得到,就是李铭自己的事。所以李铭问道,“怎么才能找到黄泉?” “黄泉时常出没于堕落都市。” “堕落都市?” 木易闭上眼睛,作沉眠状。鸢尾扑棱着翅膀,落于茶几中央,“进入理想乡的愿望各不相同。有些是为了治疗身体,有些是为了逃避,有些是为了朋友。但也有一些是不服现实世界的规则,想要建立一套自己的秩序。换句话说,就是想自立为王的家伙也不少。而这些家伙,理想乡就把他们汇集到一起,组成了【堕落都市】。” “渴望争斗的,渴望发泄的,都会被送到那里。那里是没有秩序,只以实力论规则的世界。黄泉也会经常出没于那里。只有在堕落都市,理想乡内不得互相攻击的约定会作废,等级限制也是。当然,有私人恩怨的玩家也会约在堕落都市一决高下。不过一般情况是两个人都出不去堕落都市就是了。”鸢尾又说,“木易大人也差点没有回来。总而言之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像你这种没什么自保能力的萌新去那里也是死路一条。” 李铭认真听着,问道,“要怎么进入堕落都市?” 鸢尾顿时在桌面上跳了跳,“喂,你听到没有。萌新去堕落都市只有死路一条。” “嗯,我听得很清楚。” “既然你还能坐在这儿喝茶,就说明你口中的有鬼纹的家伙还没到疯狂的程度。完全可以等你实力再强一点。急着送死干什么?活着才有生产力懂不懂?” “那木易大人,有兴趣陪我走一趟么?” 木易还没睁开眼睛,鸢尾就急了,“木易大人才不会去那么污秽的地方!堕落都市连空气都像是地沟里的!” “没有案底的住民,每月的第一天向理想乡递交申请。十天之后,理想乡会在你的住所里开启前往堕落都市的大门。”木易突然说。 鸢尾还是不赞同地阻拦道,“木易大人——” 木易朝它一笑,“他并非粗浅之辈。既然是自己的考量,别人劝阻也是无济于事。” 木易转而对李铭说,“进入的条件很简单。可出来却并不容易。首先,你需要在堕落都市生活一个月。直至次月的十一日大门才会重新打开。而那扇门却不会出现于你在堕落都市的住所中,而是堕落都市最中央的高塔之上。” 木易说到如此地步,李铭也朝它鞠了一躬。虽然他清楚这个礼节其他世界未必有,可他依然通过此动作以示感谢。 “组队功能正常使用,可进入堕落都市后,也会失去效力。” 木易的言外之意,李铭听得明白。它依然在提醒自己与鬼之血脉保持距离。 “谢谢,我会小心。” “把它带走吧。”树枝端着封有黄泉左臂的箱子,送至李铭手上。“黄泉感应到自己的左臂,理应追寻而至。不过它很强。” “比你还要强?” “我并非战斗类型。黄泉是。”木易顿了一会儿,觉得李铭可能还是不懂它口中“很强”的概念,便又补充道,“曾经威慑堕落都市的魔剑与黄泉一战后,失了双腿、右臂、一只眼睛,从此再不敢踏入堕落都市半步。而魔剑的等级是lv.9。高等攻略组的平均等级为lv.7.5。” 听上去真危险。他才只是lv.2的萌新。 把黄泉左臂捧回家的李铭,刚踏出门就看见躺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张帅。 突然就理解了下班后,父母看放假在家咸鱼躺的孩子的心理。 真的好欠揍。 他恶向胆边生,直接把装有黄泉左臂的箱子扔给张帅。 然后箱子被稳稳地接住了,张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他另一只手还在打游戏。 “你的材料。”李铭也咸鱼躺到了阳台边的摇椅上。“再玩就没收手机。” 张帅退游、锁屏、充电一气呵成,总算把注意力集中到新的箱子上,“吃的?” 他动了动鼻子,“一股子青菜味。” “你口中的青菜可是把lv.8当试验品的大佬。”李铭说,“按等级来讲,就是你刚出新手村,人家已经满级一身神装。” “但我认为那个满级大佬打不过我。”张帅仔细判断着封印箱子的力量强度,最终下结论道。 李铭挑眉,“打不过你再好不过。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住着比大佬更强的家伙。就是里面那条手臂的主人。你升级的希望就在它身上了。” 八.一物降一物 “升级什么的,我无所谓。大不了我再回去抓点糖豆吃。”张帅猛然一跃,把李铭按在沙发上。“倒是你,最近怎么回事?” 被张帅直愣愣盯着,压迫感十足。李铭说,“你现在很像一种动物。” “什么?” “阿拉斯加。” 张帅凝视片刻,张开了嘴,“汪。” 李铭无奈道,“你就不能有点自尊心吗?” “汪汪。”张帅回报以另一声狗叫。“学狗叫就是没有自尊心?真麻烦,我还能学老鼠叫。嗞——” 李铭眼神凝重,“你去抓老鼠了?” “没有!绝对没有!” 被李铭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张帅坐起身,双手摊开。“我只在提莉亚小镇抓过。” “老鼠是许多疾病的媒介,比如鼠疫、流行性出血热、钩端螺旋体……” 张帅抢先把话接了下去,“斑疹伤寒、蜱性回归热等等。十四世纪的莱布伦州便由于黑死病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然后我体质特异,你只是个普通人。对不?我都记着!绝对!没有!再去抓老鼠!” “那就好。”李铭作势起身,又被张帅给推了回去。 “我禀报完了,到你了。”张帅说。“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不放你起来。” 李铭觉得这话听着有点耳熟,“从哪里学的?” “哈?这不是你们的风俗么?游戏公屏啊,跳出来的视频啊,还有系统通知……” “……那不是通知,是你app的广告推送没有关。” “转移话题会证明你很心虚。” 想来不说清楚,张帅就不会放自己起来。李铭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最近遇到了什么心烦的事?” “还不是为了你。” “说谎。” 可怕的直觉。 “……你又听不懂。” “听不听得懂是我的事,说不说是你的事。”他停顿了一瞬,“汪。” 这一声“汪”令李铭哭笑不得,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那么一丢丢感动涌了上来。张帅学狗叫还不是为了逗他。“堂堂鬼王沦落为阿拉斯加,你体内的血液会哭的。起来。我跟你说。” “鬼王?” “你的零嘴其实是你上任的孩子。”受溢散于空气中的鬼力影响而诞生的族群,某种意义上讲说是鬼之血脉的孩子也不过分。毕竟有些植物也是通过风传播种子嘛…… 张帅听了之后只觉得莫名其妙,“哈?” 不过他一向懒得给自己找麻烦,李铭不解释,他也懒得问。李铭重新整理了发型,右手打响指。 暗红的色调被改成黑白色,吊顶奢华的水晶灯也逐一消失,换成更具现代气息的小圆饼led灯。沙发是家里同款,地毯也被全部替换为木制地板。 这里是他曾与傲慢下棋的剧院,也是他赢得棋局的奖励之一。傲慢的棋盘依然摆在玻璃桌上,李铭挪动棋子,对张帅说道,“你自己看。” 大厅的布局也换了种风格,更像电影院的放映厅。此时的荧幕里正在上演由李铭、傲慢、杨怀朔主演的《傲慢的棋盘》。 张帅认真看完后,“然后呢?” 李铭又给他放了和木易的对话。“它说我的身体与三千年前的李铭一样。” “它说你就信。我说我没抓老鼠,你怎么不信。” 李铭无视之。“这种情况你不觉得眼熟吗?就在上一集。” “……傲慢?” “嗯,傲慢是由人类的肉体和自己的意识构成。我现在的情况是不是跟它很像?如果我的身体当真是三千年前的那一具的话。” 张帅难得思考了几分钟,突然凑到李铭身边,闻他的味道。“没有啊。没有鬼的味道。” 李铭想了想,打了个响指,让剧院给他送根针过来,对着食指扎了一下。“血呢?里面也没有?” 张帅先闻了闻,又舔了一口,“也没有。” “现在呢?” “啊?” 李铭说,“鬼力有同化性。据木易所说,只要触碰到就会被同化,直至生命力击败鬼力为止。而你的唾液里也有鬼力,刚才你直接舔了我的伤口。所以我现在身上有么?或者说,你能从我体内感知到你的力量么?” “这么一说,还真没有。”张帅也发觉到哪里不对,“只有你身上一点也没有啊。明明别墅里已经都是我的力量了。” “不要说的好像在占地盘一样。”李铭总结道,“所以我的身体确实有问题。至少它不是普通人类的躯体。哈,既精神之后,连肉体都不是普通人。全球几十亿里只出现在一个情况的几率是多少?” 张帅双手抱头卧躺到沙发上,“这有什么。如果那棵菜的话是正确的,我诞生的几率不是比你更恐怖。理想乡里有多少个世界,三千年里会出多少个人?理解成你是被选中的召唤师、故事的主角。” “所以未来我还要拯救世界?” “说不定呢。”张帅转过身,“如果什么事都要究其原因,那你解释解释你的书是怎么来的?” 李铭哑然,“我确实没法解释。” 张帅在心里的小本本里划去一行,他总算赢了李铭一次,虽然是嘴炮方面的。 于是他有些得意忘形,学着网络视频里大哥罩小弟的口吻说道,“如果你的身体当真是三千年前的那具,不是更好了。我们就是货真价实的同类了。世间仅有的两个鬼之血脉聚到一起,不就是……那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 “你在网上到底学了些什么……”李铭的头有些疼,他打了个响指,一杯封得密密实实,只留一根吸管在外面的奇怪饮料被送至张帅手中。 “这是什么?”张帅的嗅觉又开始运作,直觉给他发了一张紧急通知。 “好喝的。” “说谎。我闻到了菜叶的味道。” “好孩子要多喝水,多吃蔬菜。” “所以你就给我喝蔬菜汁?为什么我要喝那玩意儿?” “为什么我要被你压在沙发上逼问,当我没脾气?” 张帅抱怨道,“明明是你当我没脾气。我干什么都跟你汇报,你干什么我都不知道。不公平!异议阿里!我要革命!” 张牙舞爪,目光凶恶。 “哦。”李铭冷漠道,“你不喝就算了。” “……给我。” 九.前夜 至于喝完蔬菜汁后张帅是什么心情,看他打游戏的力度就知道了。 有这么难喝吗?李铭自己也喝了一口。 好吧,确实挺难喝的。 他准时向理想乡递交了申请,并且搜索了有关堕落都市的资料。描述基本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堕落都市是个极其混乱的地方,里面没有规则与秩序,也没有什么特殊物资,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锻炼实战。从里面活着出来的,无一不是战斗狂人。 而关于黄泉的消息,就很多了。 首先,黄泉喜欢猎杀,所以它时常会进入堕落都市,简直像定点的游戏活动一样。 其次黄泉似乎不受“理想乡内住民不得互相攻击”的规则,根据统计结果,有相当多的住民被黄泉找上门然后杀了。而它不受规则约束的理由至今没有结果,因为黄泉从不与他人说话,总是杀完就走。 之后是它的不死特性,这点被广泛证实。只要是黄泉身上的部位,都存在不死特性。 【即使已经被分解到无法被观测到的地步,它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重组。可能是在你睡觉的时候,可能在你眨眼的时候。而这期间我感知不到任何的力量波动。 并且黄泉的重组只会重组至原有的状态。与其说毁灭后的新生,不如说时光倒流更为准确。】 另外,掠夺、复制、精神攻击等技能对黄泉皆无效。 那么他的观剧呢?李铭不由地开始思考。 他又重新拜访了木易,向其请教封印或者捕捉黄泉的办法。木易回答倒是十分爽快。 “让我封印它身体的一部分还行,封印整个躯体我做不到。而且,我建议你不要带着敌意去找它。” “此话怎讲?” “黄泉是拥有意识的。虽然还没有找到它行动路径的具体理由,可我能确定它并非是在进行无差别的杀戮。” 木易说道,“在我看来,它的目标有一个共性。” “即将堕落。” “堕落?”这个词很有说法,李铭静静等待着木易下文。哪知它说完便闭上眼,一副想睡过去的模样。 无奈之下,李铭只好再问一句,“什么是堕落?” “我也说不清。”木易轻道,“只是有些住民,当你看他的第一眼,就会觉得他堕落了。” 原来你也是直觉型选手啊。 他又跟着木易学了一些药剂知识,木易的脾气是真好,连学费都不收就放任李铭用它的实验室。用它的话讲,就是“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呵,大佬。 而那些增强体质的药剂,也对李铭无效。以此类推,鬼纹对他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了。至于断肢重生,李铭也在木易的帮助下试了。 木易先喂了他一口麻醉剂,然后李铭自己用刀切下他一根手指。 “好像没有动静?”李铭问。 “你喝了麻醉剂,什么动静都感觉不到。”木易稍微感知了一会,“它确实在生长,虽然有些缓慢。” 于是木易又把断指缝回伤口,大约过了30分钟,它才开口道,“愈合了。” 李铭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完全看不出被切过你样子。 “药剂再过十分钟就会失效。”木易说,“不过也无需进行其他实验,就算你的其他部分被切开,也会是相同情况。但是你的回复速度很慢,我建议你多准备一点麻醉剂。” 毕竟恢复是恢复了,痛楚还是经历的。李铭点点头,他已经拿到了麻醉剂的配方,“所以理论上讲,我也拥有不死特性?” 木易有些许停顿,“我不会复活术。” 手指断了,它可以帮忙接上。如果李铭真死了,它就没办法了。 “连你都不会?”木易已是他见过的最强奶。啊,说来他好像也只见到过一个。 “理想乡内没有复活术。活物被杀死后有几率转化为亡灵、尸骨继续活动。可如果再度被杀死,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亡。” “它不是号称可以实现所有愿望?” “除了死者复生。” “可以接纳死者,可以接纳生者,却拒绝死者复苏吗?” 木易只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有限里才会诞生无限。” 鸢尾于旁插嘴道,“小子,你想死我可以帮你。” “感激不尽。不过不用了。” 谢过木易后,李铭才回到自家别墅。张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打得天昏地暗,指挥队友的声音在楼下也能听见。 阿尔维斯这时递来一份文件。李铭有些疑惑,阿尔维斯知道他明日就要前往堕落都市,按理都不会选择在这时候打扰他。 除非是阿尔维斯自己无法拿主意的事。 李铭接过文件,“loveboy?他们已经开门店了?” “正是。”阿尔维斯报告道,“他们已经于范达因大学边开了一家店铺,生意很是红火。因此,loveboy似乎打算开出分店。在您的游乐园里。” “只要按市价,租给他们一间也未尝不可。游乐园里的店铺要求,我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才是。” “是。对方开出的条件很是丰厚,我们并无拒绝的理由。只是……” 李铭意识到令阿尔维斯为难的地方就是那个“可是”。 “请看。”阿尔维斯摊开手,手心躺着两颗糖果。糖果纸包装得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 阿尔维斯拿起左侧那颗,“这是商铺里售卖的糖果,不论味道还是外观都堪称上成。问题在于另一颗。它的外观与普通糖果别无两样,成分却多了一点东西。” “那颗糖果是他们给的?” “正是。里面的成分是百分之五十的果糖,百分之五十的喃花。您作何考虑?” 喃花……并不陌生的词汇。李铭站在阳台旁,下令道,“店铺只销售普通糖果,这部分你自行处理。至于那颗加了料的,送给杨怀朔。” 他想了想,又拿出纸笔写了张卡片,卡片上被他画了一张巨大的笑脸。 上面写着“赠予你的礼物”。 “一起给他。” 阿尔维斯行了一礼,“遵命。” 十.堕落都市 有限才会诞生无限。 死亡才会诞生生命。 绝望才会诞生希望。 进入罪恶之塔的臣民啊,向尔等神明献上躯骸。 向尔等神明献上欲望。 向尔等神明献上命运。 神明赐予尔等永恒。 神明给予尔等自由。 神明准许尔等释放罪孽。 吸引尔等目光之物,皆可抢之。 致使尔等不愉之辈,皆可杀之。 嫉妒者,杀之。 傲慢者,杀之。 **者,杀之。 懒惰者,杀之。 暴食者,杀之。 贪婪者,杀之。 暴怒者,杀之。 神明宽恕尔等一切罪过。 愿尔等永眠。 …… 游仙步出,身体也随之跳跃至右侧的栏杆上。而后又是足尖一顶,栏杆粉身碎骨。几个瞬息间,李铭已经躲避十次攻击。 攻击来源于不同的敌人。敌人是谁?为何攻击?都不重要。 因为此地是堕落都市。伦理道德全无的地方。 张帅陷入了围剿。方圆百里的空地上,只看见他的身影,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不知名的攻击。是炮轰吗?还是魔法的光束呢?张帅只能被动地等攻击到来,用拳风击破,再返回重复。 这并非是他敌不过。 想要找到攻击的来源,相当简单。 可张帅明白,他与李铭的目的并非杀戮。 不可陷入杀戮的节奏之中。 现在的攻击,不过是餐前酒,是开胃菜,是堕落都市最不值得一提的一环。在都市的角落,还藏着老鼠。老鼠们正收敛生息,睁着血红的眼球紧盯食物。 究竟有多少只呢? 这种类型的老鼠,抓起来李铭定然不会阻止的吧? 因为他也在寻找老鼠。 李铭找到了一只老鼠,它藏于高楼大厦的一个角落。十层楼的高度对他而言已如履平地,是等级的差距吗?想必在他们现身之时,就已经被无数次探查了吧。 所以新来的是lv.2的萌新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 大意了吗?生活于堕落都市的住民应该不会如此大意才是。 可是,大意之所以称为大意,便是不受自身意志的控制。没日没夜面对同等级或者高等级的威胁,偶尔也会想着要是能欺负一下萌新就好了。 李铭也是时常会遇到这种人呢。游戏里穿着满级装备跑到新手村开红什么的。要不就是到萌新的任务地图卡野怪,不让别人完成任务。 真糟糕。 真差劲。 放在现实绝对会被挂到论坛上,接受道德批判。 可是此地为堕落都市,神明会宽恕居民的所有罪孽。 所以在堕落都市,躲在阴沟里放毒的举动不仅不会被批判,反而是放在蛋糕最顶层加粗的“happybirthday”巧克力。不过,巧克力也满是毒素就是了。 毒抗性不高的人可别轻易尝试哦。 不然就会像这样,被蚂蚁摸到身侧。那可不是只会搬运小蛋糕屑和糖果的工蚁,而是带着剧毒的红火蚁呢。 有些记仇的萌新呢,也会选择直接买个神装的号追着那个人杀呢。 被发现的老鼠,尚且沉浸于漫天的白光中。它甚至未曾发现身后逐渐浮现的人影。 【虚现:躯体由实化虚,在目光所及之处选择一处建立镜像。一秒后本体与镜像互换位置。】 李铭进入堕落都市,自然也是做足了准备。他当然不会自大到仅凭lv.2就将堕落都市当作旅游的城市。张帅的强大毋庸置疑,可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提前兑换了lv.2才能兑换的技能。 价值500交易币每月的【虚现】,萌新用起来似乎过于奢侈了。可若是只用一个月,就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李铭从傲慢那里得到1000交易币的奖励,而这1000是交易币是维持阿尔维斯的必须支出。那么嫉妒之花售卖出的收入,就是他自己的小金库了。嫉妒的森林已逐渐形成,嫉妒之花成形会越来越快。现在,已经成长到每月可以收获500交易币的程度。只要再给它一段时日,李铭躺在家里就能支付大多数的费用。 当然,【虚现】并非没有副作用,它的副作用便是短时间耗费体力。 因此,李铭又花了300交易币,兑换【速愈符文】。 这个符文会将拥有者的自愈速度以三倍时间加速,三天养好的伤,会缩短至一天。睡六个小时回复的体力,两个小时就能回复。与此相对,持有者的寿命也会缩短相应时间。 但是,此寿命指的是躯体,并非意识与精神。如果你有可更换的躯体,那么这个寿命缩短将不再是副作用。有位人偶师,在萌新时期便常备【速愈】技能。以上是木易告知李铭的事项。 “既然你的身体时间已经停止,就好好利用起来。更何况理想乡有的是延长寿命的方法。” 【虚现】与【速愈】配合起来,便是能lv.2的等级悄无声息地接近高等级人物。 羲和指法齐出,七把飞刀飞往老鼠的背后。 它全身包裹于斗篷中,看不清样貌,也看不清体型。驻在那里,像一个圆球。而此时,圆球表面亮起土黄色光辉。 【大地庇佑:持有者获得防御lv.4】 圆球转了一圈,唯一露出的双眼滋溜滋溜地转,可袭击者又一次从它的视线里消失了。 【虚现】发动。 那个萌新躲到哪里去了呢?到嘴的鸭子怎么可能让它飞了?! 无形的光圈以圆球为中心向四周发散。 【生命探测:探测周围100米内的生命体】 探测到了。探测到了。那只小蚂蚁的位置被清晰地标注于地图上。 就在左侧50米的柱子后面! 圆球顿时缩成一团,朝柱子撞去。大楼在震颤,几处地板几乎承受不住撞击而四处碎裂。 【战车冲撞:选择一条路径,对冲撞路径上的敌人造成lv.5的伤害。】 柱子被撞断,天花板上的钢筋也坍塌下来。可是人呢? 那只小蚂蚁呢? 啊,发现它了。 它出现于正对面大厦的天台上,它伸出右手、半弯腰,优雅地朝自己行礼。 宛如舞台中心谢幕的演员那般。 记忆里见过的戏剧演员也是像他那样华丽、优雅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完全忘了。 身体被刺穿的痛楚是如此强烈。 演员还站在对面的天台上。 不是他。 那是……谁……? 不知道。 堕落都市每天都会上演杀戮剧场。杀死谁、被谁杀死,别谈名字,连相貌都没见过的数不胜数。 李铭清晰地看到,自圆球的阴影突然冒出一串尖刺。 尖刺刺穿了lv.4的防御,与他的飞刀完全不同。 然后,尖刺又自阴影收回。 袭击者是谁?长什么样?完全不清楚。 此即为发生于堕落都市的极其寻常的一幕。 十一.杀戮盛宴 为何杀戮? 为财吗?为权吗?为兴奋吗?进入堕落都市的有很多,他们各有各的目的。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们杀戮的理由往往都会变成一个。 本能! 现在围攻他们的便是这么一群被本能支配的生物。 不是鲁莽、也并非狂妄。仅仅是在大脑来不及反应时,身体已经冲了上去。 是像摘取野果送入嘴中的本能吗? 还是像狩猎野兔,等待回家烤火那般呢? 抑或是,被老虎盯上的仓皇逃窜? 不论哪种,被本能支配的生物们都将成为别人的晚餐。 堕落都市没有白日,只有黑夜。天空也没有银白之月,而是鲜红的、散发着不祥之气的血月。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没有星星,没有云彩。若有三千万诗歌的灵感都是受夜空启发,那进了堕落都市,便会有两千万九千五百首的灵感化归虚无。剩下的五百首,皆在吟诵不祥与死亡。 可堕落都市又并非是黑暗的,它名为“都市”,既然身为都市,自然会拥有高楼大厦、拥有宽广的街道、拥有霓虹灯。街道上每隔两米,便有一盏路灯亮着。微黄的灯光照亮了水泥路面。而无数高楼大厦上面排列而成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它的底部,还留有店铺。店铺的招牌也是闪烁着各种鲜艳的光亮。正如设计者天马行空的想象那般。 可店铺没有主人,也没有顾客。街道的路灯随时会因打斗而损坏。 如此一来,岂不是铺张浪费吗? 更何况,都市的住民并非只有日行性的生物,更有惧光的生物。家中厨房、卫生间时常有吧?明明白天打扫得干干净净,认为家中不会出现的臭虫,却在某夜突然亮起的灯光下慌忙逃窜。臭虫在逃,开灯的主人也想逃。 所以,将都市打扮得光鲜亮丽,不就是对那群臭虫的公开处刑么?看,它们不得不控制自己对灯光的畏惧,将身体暴露于五光十色的夜景下。 啊啦,如此说来,没有阳光、仅有黑夜的情景也可以说成对日行性生物的处刑呢。 所以堕落都市,其实是一个处刑场吗?把处刑场装饰得如此美丽,也算主人的恶趣味了吧? 街道被毁得四分五裂,地面不断出现几个大洞,而街灯自然也随之损坏,无力地斜躺下去。躺下去的瞬间,自大洞里钻出各式各样的臭虫。 它们或许是谁的宠物,又或许是堕落都市的原住民。拥有黑暗庇护的它们飞速窜入一个大块头下。然后它们的触角激动地摆了摆,原来这个大块头是一具新鲜的肉体。 新鲜的、血液是绿色、像极了遍布青苔的石块。臭虫们自它的鼻孔钻入,大肚皮逐渐萎缩。臭虫们于其中欢欣鼓舞,却又在钻出皮肤的那瞬间被红光消灭了。 那束红光来自张帅。猩红有如月色的鬼气缭绕于他的周围,他已是有些兴奋起来。这点自他闪烁着红光的眼眸就能看出。 弥漫于空气里的杀戮之气已是浓厚到无需感知的地步,而那份杀戮正不断与体内的血脉共鸣。 想杀了他们。 想吃了他们。 想变得更强。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咧着嘴的食人花,杀! 自脚底窜出的黑影,杀! 举着枪械的机器人,杀! 奔袭的野兽,杀! 拦路的尸体,杀! 臭虫,杀! 街灯,杀! 将能够感知的一切全部杀杀杀! 躲在暗处窥视的老鼠害怕了,它们收回视线遁入更深的黑暗处。行走之时眸光发亮,里面映着的全是野心。 李铭自然也是看见了。他看见了张帅发狂的一幕。 他无法阻止。 手中的书页不断翻动,时间过去了多久呢?书页又记录了多少呢? 发狂的鬼吸引了所有目光,倒也没有多少精力分散给弱不禁风的小家伙。 但也并非没有。堕落都市里向来不缺少投机之辈。 也是有那么几只喜欢捡掉落的蚊子。 藏匿于暗处的家伙伸出污秽之手。 【绝对禁止:若目标等级低于所有者等级,其拥有的全部技能将被封禁,无法使用】 而偷袭者的等级是……lv.5! 换而言之,李铭的所有技能都将处于封禁状态! 已有忍不住的家伙暴露在灯光下,它没有兜帽,也没有人脸,而是顶着蜥蜴的头部。可它却又拥有蛇尾。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等回去之后再看吧。 暂且称呼它为…… 怪物。 怪物的攻击只击中了幻影,幻影就像水中之月破碎开了。 什么?偷袭者不由讶然,他不是lv.2吗?为什么还可以使用【虚现】? 【傲慢的权柄:您将无视等级规则,所有与等级有关的技能(对方)将对您无效】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探查】!【探查】的描述里可是清晰地写着【此技能受限于等级。玩家不得探查高于自身等级的目标】。 而【傲慢的权柄】才是傲慢真正赠予李铭的礼物! 至于为什么它们还能查看李铭的等级,则是另一件装备。 【欺瞒之假面:你可以设定一个假身份保存于假面中。所有见过面具的玩家将被欺瞒,当对方使用技能时,对象会优先变为假身份。此效果可被更高等级的侦查技能看破。】 不管低等级的侦查还是高等级的侦查,都会被【傲慢的权柄】免疫。这相当于李铭会一直披着假身份的面纱! 这个面具是他向木易赊账而来。面具价值800交易币每月,为了购买,李铭请求木易借点交易币给他,而木易也同意了。由于理想乡没有私人交易功能,所以木易就发布了一个800交易币的委托,委托内容为替它斟一杯茶。 当然,等李铭从堕落都市出来,这800交易币是要还回去的。 面具是白狐面具,被李铭戴在脸上。而他设定的假身份则是。 【姓名:杨怀朔】 【等级:lv.2】 【天赋:速愈】 【技能:虚现】 如何?非常不错吧。 进入堕落都市,李铭怎么可能不做足准备呢。 他又一次用【虚现】躲避攻击,堕落都市的夜晚还将继续。 十二.杀戮盛宴(2) 李铭靠在墙边,微微喘着气。他已是被攻击了十个小时,速愈的效果已是杯水车薪。 双腿在轻微颤抖,如果此时有个沙发,他定然是会毫不犹豫地躺下吧?不,也不一定,如果沙发上被人放了死老鼠,李铭就会怀疑沙发里面塞着的会不会也是死老鼠。更何况,在脚边一块砖下也可能藏着蜈蚣的世界,躺在沙发上睡觉也是十分奢侈了。 他并没有有效的隐藏手段,而堕落都市的家伙却几乎人手一个范围探测,像是生命力、生命体、移动的物体、热感应等等都不知道有多少,而李铭拿那些探测手段毫无办法。而更要命的是,他没有攻击手段。普通武器是连防御都无法破开的小苍蝇。 不,连苍蝇都算不上。毕竟苍蝇是可以携带病菌的。而他的飞刀别说病菌,简直让人眨眼的效力都没有。 所以李铭只能像一只兔子一样四处逃窜。森林里的野兽究竟有多少呢?那些盯着兔子,等它跑累了再扑出来的猎食者有多少呢? 很憋屈。如果一开始李铭还有闲心去观察别人死状的话,现在他已是连观察自身所处的小巷子都疲乏的阶段。 这并非是他的观察力下降了。而是需要观察的东西更细致了。一幅画摆在眼前,普通人只看到画了什么,艺术家会看到画中意境、画的颜料、画的笔法。而政治家则更关心画的年代、画是否是哪个有名的画师的作品,适合放在博物馆还是拍卖会。画的笔触、是否真品、成分、年代、交易价值……这些细碎的事情若交由一个人,便是相当考验那人的水准了。 李铭便处于全速运转的状态,在之前,他看墙面只会想到颜色、花纹、质量,而现在,他看到墙面则会想着里面有没有危险,有没有藏人,有没有机关。地砖曾是多么美丽的艺术品,许多城市会以地砖设计为基础,打造都市的华美夜景。而衡量一个城市的水准,看地面铺设的砖块和木板就够了。铺设的艺术性、砖块之间的缝隙、踩在上面的实感、甚至细心写在砖块上的各种商场标语……体现于地面的种种细节就代表了那个城市的风气。 可李铭现在烦透了华丽的砖块,它们上面精致的花纹都成为阻拦他观察地面的蜘蛛网。五颜六色的花纹令他的眼睛有些眼花缭乱,而他还要逼迫自己去无视那些蛛网,去留意花纹下可能的阴影、去留意缝合线边的凸起。 华美的夜景、闪耀的灯光只是另他更为烦躁的大喇叭。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理智还能保持多少? 假设十小时前,李铭还有心思收集堕落都市的情报,那现在他只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让他睡上一觉! 啊,若他是树妖就好了,找个小角落幻化成青苔,就能睡过一个月。 不,小角落也不安全。李铭听到了砖块被掀起的声音。那是细小的、或许会被巷子外的轰响所淹没的声音。可它被李铭听到了。 疲惫的双腿又一次使力,李铭反身跳到身后的小阳台上。可阳台也并不安全,坚固的、能站立五人的阳台在他落下时整个塌陷下去。李铭只能通过碎石子,换到其他地方。 而整个过程,他连袭击者是谁、袭击者个数的都不清楚。 好憋屈,果然新人就要从吃瘪做起吗?李铭逐渐回忆起卡牌游戏的天梯一连输到删游戏的悲惨历史。 现在想游戏是否太安逸了?不是的。李铭需要靠联想这些趣事来令自己放松一点。他的精神已崩成了一根弦,焦躁、烦闷、恼怒、杀意等石子就绑在弦上。它们很重,重到让李铭有些幻视、幻听的地步。 在他的天赋被锁上后,幻视与幻听已成为久远的回忆。而现在,它们卷土重来,为他构造了一个疯狂、血腥、盲目、古老的杀戮丛林! 他不是丛林里的兔子!他是理想乡的住民,为了寻找黄泉而来,一月之后将通过传送门回家。家里有温暖的红茶与惬意的阳台。 万万不可忘记! 不也是有沉迷于虚拟世界的人吗?那些人后来怎样了呢?双腿逐渐萎缩、最后在起身那一刻跌倒在地。 医生说是中风,你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不过现在程度较轻,多调理调理还是可以恢复。 可他只是让妈妈把笔记本抱到床上,又一次打开了游戏。 手突然使不上劲、腰使不上劲……好像坐不起来了。 哎?妈妈是什么样子?好像看不清了。最终,他只能在床上腐朽。 还有那些沉溺于赌场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呢?一开始只是想挣些治病的钱,后来不知不觉,连养病的家都没有了。 失去自我,只能在阴暗的角落中凋零腐朽。 李铭不想莫名其妙被杀,也不想发神经一样看到个活人就拿刀去砍,更不想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堕落都市。所以他不断回忆着现实世界的故事。 那些在游戏里被虐的经历,现在则是甜美的下午茶,里面充满了砂糖与牛奶的味道。甚至,他偶尔还会回忆蔬菜汁的味道。 张帅好像去另一街区了。那家伙彻底进入了杀戮节奏,好像开始扫荡了。 相较之下,自己只能到处跑,还真是逊哭了。惨兮兮、惨兮兮。等回去以后再喂他一罐蔬菜汁吧。 电光划破天际,自天而来。那些一直藏在阴沟里的家伙终于出手了。 是已经彻底调查完了么?还是比起鬼气纵横的张帅,只能逃窜的李铭更容易处理呢? 电光刺穿了李铭的左臂,将其牢牢定在墙壁上。 “唔——” 好痛。 拍摄时受的伤跟现在完全不能比。 李铭睁大双眼。【虚现】。 可他闪至的地方,又是一道电光袭来。 他再怎么无视【虚现】的副作用,也掩盖不了这只是个lv.2等级的技能。本体与镜像的交互需要一秒。而据说闪电自高空落下的速度是米秒! 他逃不掉! 十三.黄泉 所以李铭拿出了黄泉的左臂。 它本是存放于四次元口袋中,等待李铭摸清堕落都市的状况才会被放出的东西。 而今,拿出来也没什么了吧。局势混乱的情况下,派出一个吸引目光的角色才是最优解。 现实里的一些人不就是这样逃离的吗?被爆出丑闻后,就爆出另一个更巨大的丑闻进行目标转移。如果有关部门的无能已经被摆在台面上,就爆出相关省份的十字会阻拦物资。于是热搜下的评论清一色成为讨伐十字会的标枪。而这时,原先被讨伐的人只需要一张“免职”的处分就能从事件里摘出。 封印黄泉左臂的箱子被闪电劈碎,但仅仅是看起来像是被闪电劈碎的样子。木易的封印是只有lv.9才能破除的封印,它将封印的控制权转移到李铭手上,所以黄泉的箱子是被李铭打开了。 嗯?有区别吗?当然有。比如,使用闪电的家伙不就认为自己可以处理突然出现的东西吗? 半空中突然出现的手臂,可能是萌新的又一个道具,可能是过来搅局的窥视者。 麻烦,一起劈了。 习惯于杀戮的大脑,遇事的第一反应也会是杀戮。 真好骗。 李铭则趁着对方转移视线时,又一次使用了【虚现】,退出战场。 黄泉的左臂是活的。在封印中它尚且攻击性十足,而今被放出来,更是将力量爆发开来。不知好歹的袭击者,化为了闪电妄图撕碎手臂。而后,就像是飞蛾扑火,又像是蝴蝶飞入起火的丛林,闪电被撕碎了。 不仅闪电,整个街道都被一次能量波扫射。李铭自己,也是被打了个够呛。后背都被灼烧,仿佛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他几乎是在下意识间喝了瓶麻醉剂,才没让自己喊出声。 不过这点伤对于小命来讲也不算什么了吧? 此时,李铭终于有了机会。他取出自己的书,于其上写道。 【堕落都市的住民被黄泉左臂的力量所吸引,它们想吞噬掉这条左臂的力量,逐渐汇聚过来。而一同被引来的,还有手臂的原主人。】 黄泉真的堕落都市里!李铭感叹着自己的好运,往下写道。 【此时,没有谁会注意一个lv.2的萌新。】 这句话也被通过了。李铭心里给观剧书点了个赞,继续编造着他的剧本。 是被黄泉的力量吸引了吗?还是被无形之中操控了命运呢?堕落都市的住民们,没有谁注意到了角落里无风自动的书籍。 【被自己左臂引来的黄泉途中遇到正处于疯狂状态的张帅。他们打了一架。】 李铭本想编写具体的打斗结果,可那股卡顿之感又一次袭来。他只好放弃原有的想法,转而写道。 【李铭没有介入他们的打斗,他自行去寻找安生之所。】 书页慢慢合上,李铭扶着墙,踉跄踉跄地走着。 可堕落都市的安生之所,又在哪里呢? 李铭轻咳几声,“你再不清醒,我可真要死了。” …… 鬼会死亡吗? 即使将它们封入细小的纹路中,它们也会不断冲击着封印,一点点同化封印的力量。可若是用与之相对的力量冲刷,鬼气又会很快消亡。 如果按是否存在意识划分,鬼无疑是死的。 如果按能量的存在与否划分,鬼也是会死的。 而基于此理论,没有与之匹敌力量的鬼之血脉,是否可以达成另一种形态的不死之身呢? 黄泉不明白,事实上它也是第一次看见鬼之血脉。 连气体里都堆满那狂暴而凶狠的力量,整条街道、不,被张帅经过的地区都已被鬼气污染。路边、墙上、下水道、天空都逐渐升起一粒粒小圆球。 如若给这些小圆球换成黄色,就会让以为天上飘着萤火虫。就跟电视剧里男主为女主抓来的那些一样。 可事实才不会那么浪漫。 这些溢散于空中的小圆球,都是新生的鬼族。 鬼……没有意识。 它们已能量体划分为个体。 不过这种划分,也只是其他种族的自娱自乐罢了。如果是以能量体为标准,那些飘散在其余地方,没有凝结成型,致使无法观测的鬼气就不是鬼族吗? 没有意识、没有形态却成为理想乡内登记在册的独立种族,太不公了。 神太偏心了。 巨大的黑镰突然斩下,这一下斩杀了数以万计的鬼族。漆黑的刀光一连延伸了一千四百米。 热闹许久的堕落都市安静了下来。 凭本能活动的,满是恐惧,躲入地下。 还留有意识的,战栗着窥视,不敢插手。 如今还敢活动的,只有鬼、黄泉以及李铭。 李铭自然也察觉到风中传来的死亡之气,错过一场世纪大战着实可惜。可他需要休息。所以他只遗憾地回头远远望了一眼,便往自己的方向进发。 立于半空的黄泉显露出它的身姿。它身披一件夸张到可以罩住两倍躯体的斗篷。而那条尖锐的、冷硬的尾巴裸露在外,那尾巴也是骨骼外露,不,根本就是骨头吧? 张帅被死的气息吸引了,一双猩红的血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突然他笑了。 冰冷、可怖的微笑拉开战斗的序幕。 他们都没有言语。言语不适合作为战斗的武器。 丛林的猎食者,在等待猎物时往往是无声无息的。 可张帅的攻击又并非无声无息,风声——掠至面前的狂风之声带来暴雨雷霆! 狂风掀开黄泉的面具,令其斗篷之下的黑暗也暴露于红光之中。 它竟是有两条尾巴。一条是斗篷外一甩一甩,时刻准备攻击的骨尾。而令一条,则盘旋于斗篷之内,长布满漆黑鳞片。那条尾巴有多长呢?黄泉用一次反击说明了其长度。 将近百米的鳞尾牢牢捆住张帅的一只手。张帅左手拍下一击,而鳞尾只稍稍震颤,便将其捆得更紧,甚至还有捆住整个躯体的野心。 黄泉抓紧黑镰,死亡之气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它已无左臂,因此那巨大的黑镰便显得岌岌可危。 但是很快……左臂受到主人感召,正飞速前来。 很快它就完整了。 十四.命运的指引 但是左臂于黄泉并非不可或缺。假设它的战斗力为100,那么与身体分离许久的左臂只拥有10的力量。 10%的力量很重要么?对于势均力敌的双方,10kg的砝码无疑会奠定天平的最终裁决。 可是黄泉与张帅是使天平僵持的两方吗? 红色……红色爬满黄泉的鳞片。知道吗,如果仔细观察蛇的鳞片,就会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寄生虫。由死亡之气诞生的黄泉鳞片里当然不会有活物,可是而今沿着它尾巴往上攀爬的、正一点点侵蚀它鳞片缝隙的……是比寄生虫更恐怖、更霸道的鬼之力! 瞳孔发出暗金的光亮,黄泉已看见敌人的侵蚀。但是,它毫无反应。 不,不是毫无反应。它只是,让那柄黑镰高高举起。然后,再重重落下。 鬼被它的蛇尾团团围住,巨大的尾巴宛如囚笼,不让被关押的犯人逃脱。审判的镰刃即将落下。 来自死神的……死之裁决。 可是,鬼会死亡吗? 死神可以审判鬼吗? 鬼被切成两块,又被设成四块、八块、十六块……黄泉攻击了多少次呢?大概就是它尾上鳞片的个数吧。因为,它的蛇尾也被切成碎片,鳞片四处飞散,映射的月光又给天空平添了几分血红。 血红……令人厌恶的、心烦的、恐惧的……颜色。 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分散于半空的血红光点。 鬼,没有肉体。 不论外表多么像人类,都不是人类。即使将它的肉体切上万次、再放入油锅之中,都不会对它造成任何影响。 因为…… 幻影怎么会害怕死亡呢?! 血红的光点在黄泉面前晃了几圈,宛如在嘲笑它的断尾之举。漆黑的鳞片有如刀刃,于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被鳞片切开的光点,还残留着血影,看上去就像黄泉在作画一样。 然而,在局外人的眼里,却完全不是一副美景。因为被黄泉切开的光点……四处飞舞的鳞片有些落到了老鼠的藏身处。仅仅是红与黑的较量,它们仅仅是无意中路过了这些管道,甚至主人都没感觉到杀戮的实感。 横行于森林的大型猛兽,是不会留意脚下踩过的树枝与土壤里的各种小生物的。可是它们确实是被杀死了。 一部分的死被黄泉吸收,一部分的怨被张帅吸收。于是,堕落都市的上空,便逐渐成为颜料的画布,小孩子将红色与黑色的颜料清一色地泼了上去。 鳞片一点点被黄泉收回,就像黑色的漩涡,于身下旋转几圈之后,又凝聚成了蛇尾。它已停止了无意义的攻击。 黄泉已意识到,不论切成多少碎片,鬼都不会死。想杀死它,必须使用比对方更强的力量才行。 一道弧线划过天际,是自己的左臂、是它百分之十的力量。 左臂准确无误的与躯体接壤。黄泉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因为,它这具身躯,也是由能量凝成的幻影,是映入水中的血月。 力量充盈的黑镰又一次被举起,它挥出近千米的弧光。所过之处,连风都停止。世界有如被切开一条裂缝,裂缝里也是漆黑一片。这是黄泉的一击,是它注入死亡之力所发出的一击。 死是公平的,是被神所认可的神圣仪式。 生命也好、能量也好、规则也好、世界也好……都将迎来死。而黄泉的这一击,便是连通了目标定于数万年后的死的命运。它令数万年后的光景穿梭时空,提前降临。 没有谁可以逃脱死亡。 除非是神! 黄泉的眼瞳蓦然紧缩,它首次露出了表情。因为那本该切断命运的攻击被挡下了。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是奇迹吗?还是鬼原本的命运呢? 它挡下了。仅仅凭一只手。 那是与黄泉的镰刀一般大小的血手。其上还往下留着血水,其实那不是水,仅仅是能量凝聚的幻象。 飞散于空中的血红光点开始聚集,逐渐化成了人的模样。但它不是人。 即使有着人类的样子,它也不是人。 黄泉张开了嘴,从中吐出了似是很久不曾开口而沙哑的声音,“你……是谁?” …… 李铭前进的方向是高塔。 高塔位于堕落都市的中心。被无数高楼大厦簇拥的高塔,似连通了天际。它有多高?李铭不知道,只知道那是肉眼望不尽的高度。 据说返回理想乡的门会在高塔上打开。当李铭亲眼见到了,才知道那个“高塔上”并非他理解的顶端。仅仅是半空中呈圆形散开的平台罢了。 为什么往高塔走?李铭也不明白。 他在自己的书上写着“寻找安生之所”,那么他前进的方向就会是安生之所。 而高塔的周围,奇迹般的没有敌人。没有李铭所认为的埋伏之人。毕竟,这是众所周知的返回理想乡之处,是所有想离开堕落都市都要经过的地方。 可出乎意料的,没有敌人。 别谈敌人了,连活动的迹象都没有。 似乎从高速运动骤停的李铭产生了一点晕眩之感。为这平静的不真实而产生了“是不是走错地方”的感觉,还是重伤之时产生的幻觉呢? 高塔底部有一扇门,门由复杂的金属制成。具体含有什么成分,李铭看不出。只是,它是一个非常奢华的门。而且,非常特别。 一眼看过去就不像堕落都市的大门,反而出现于各种动画作品里更合适。门上以红与黑的颜色勾画着奇异纹路。像鬼纹,又不像。比鬼纹更邪恶一点。 比鬼更邪恶的东西?有吗? 门上刻着文字。 【吾等献上神明祭品。】 【神明赐予吾等文明。】 李铭看到了这两句话,若有什么感觉形容他此时的心境,便是面对被传销欺骗的老人的感受吧。 从一开始就指望回报的仪式、只是为了实现欲望而进行的仪式,神明会喜欢吗? 反正李铭是不喜欢的。他向来讨厌道德绑架。 指望回报的正义,就不配称为正义。 指望回报的献祭,也不配称为献祭。 只是用谎言修饰的欲望而已。 但是,神明是否具有相同的想法,就不是李铭所能猜测的了。 他推开了大门。 十五.破坏、重聚 门后一片空旷。 只有砖块。 这些暗金的砖块贴在紧贴着高墙,构成通往顶部的阶梯。 要上去吗? 李铭其实已经很累了,他想就这么靠个墙睡上一觉。 但是,违和感不断袭来。 怎么说呢,就像普通人睡觉一定会先找床,如果没有床,也会下意识找个沙发或是椅子。而李铭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此处不是睡觉的地方”这种感觉。 那么睡觉的地方在哪里? 他真要爬那看着就很高的阶梯吗? 要么爬一点吧?毕竟正对着大门,万一袭击者突然闯进来怎么办? 嗯。爬一点。 就一点。 如果累了,就挨着墙壁睡觉。反正自己睡觉相当规矩,而阶梯的宽度也绰绰有余。不幸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死的可能性……不,不要去想。 那么爬吧。 李铭走上了阶梯。 违和感又一次涌上,之前说过吧,高塔的大门简直是穿越而来的产物。高塔内部的时代感更强。 颇具电视里中世纪的城堡风格,就连李铭自家城堡都比它现代化。可是,这并非说明此高塔就是古老产物。 相反,它的砖纹相当细致,每一块都雕有与大门别无两样的纹路。而且,砖的表面很干净。诸如爬山虎之类的玩意儿,都没有。若是以往,李铭只会认为高塔里住了着人。 现在,他却从中感知到一点能量的流动。贴着墙壁的手清晰地感知到流动于墙壁上的能量。 他不知道那是何种能量,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座高塔是文明的产物。 文明? 在这座堕落都市? 他走了多久呢?盘旋而上的阶梯有多长呢?说不定花费一个人生命的所有时间,都走不到顶部。 好困。好想睡觉。 自走入高塔以来,萦绕于身体的奇怪感觉就没有消失。如同被鬼压床一样的感觉。或者,反过来。 鬼压床是意识想动,身体动不了。 而李铭则是想着停下吧,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继续走着。 他就像脱离了肉体,像被肉体牵扯的风筝,被动地跟随着移动。 渐渐的,连思考都缓慢起来。 唯独身体还在动着。 还要走多久呢?李铭像对着自己母亲抱怨旅途遥远的孩子那般嘟囔着。 然后母亲回答了,很快就到了。 马上就到家了,到了家,你就可以到床上睡。 我的家…… 我的……床…… 在……哪……里…… 等他看到右手推开了又一扇门,他才有如得到允许般,睡了过去。 沉沉的……睡了过去。 …… 张帅与黄泉的战斗仍在继续。然而,此时再说战斗,或许是有些傲慢了。 黄泉已经清晰地明白,它输了。连最强一击都无法赢下的战斗,必败无疑。 但是它不会死,对方也没有放它离开的想法。所以,战斗还在继续。 这哪里算是战斗啊,不就是一只狗的捡飞盘的游戏嘛? 在主人兴致尚未冷却之前,游戏都不会停止。 如果张帅是那条狗,它的主人是谁呢? 黄泉在意识到的那一刹那,就明白自己逃离不了。 神明是任性的,神明是恶趣味的。在神明的兴致结束前,黄泉只能陪着鬼一起玩下去。 凝成鬼手的鬼找到了新的玩具,或许它已经厌恶了相互比谁凝聚快的游戏,所以它开始进攻了。 数以万计的红光开始凝聚,它们就如墨水一般被主人泼下。黄泉长尾一扫,以尾作盾,鳞片被腐蚀出一个个大洞。 痛吗?应该吧。 但是从黄泉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痛楚。它只是调动能量。重新凝聚。 而数以万计的能量体远远不止一面,它来自四面八方。黄泉挡下了正面的攻击,身后的要如何应对呢?是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再重聚吗? 如果一团能量体是一把刀,那它即将挨到的上千把刀会把它的身体切成成百上千块。 这不就是,二者互换的场景吗? 并且正面的攻击也并未停止。 鬼是不用武器的,它们的身体就是武器。所以张帅已化成能量体,向黄泉袭去。 能量体是血红之色,所以看起来,就像化成了一支支猩红的箭矢。 若是全部挡下,似乎有些费力。黄泉当即决定,不再阻挡。 让身体被设成千万块又如何。黄泉不会死,不论被切开多少次,它也能重聚。 斗篷……已经没了。没有什么能遮住黄泉的身躯。而它被一道道红光切开的场景也被画在天空上。 可是没有谁看见。地面上的老鼠的双眼,已毁于先前黄泉的攻击之中。 堕落都市有多少只老鼠呢?那该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不过过了今天,可能只剩下个位数了。而如果天空的二者不停止,可能个位数都不会剩下。 因为它们的气息已经逐渐扩散。 每一次重聚,都会散落一部分能量。 黄泉的力量还在可控范围,可鬼……新生的鬼族已本能地扩张、破坏。 堕落都市……已泛起朦胧的红雾。 被红雾笼罩的街道,将成为鬼的巢穴。 这座都市,会自我回复。不论多么严重的破坏,它都会在战斗结束之后瞬间恢复如初。 然而,这场红雾不会被驱赶。因为它们是鬼,它们是登记在册的独立的种族。堕落都市不会驱赶,就像它不会驱赶其他种族那般。 所以,从今以后,堕落都市是定然会被红雾完全笼罩吧。或许,会成为新的夜景也说不定。 黄泉化为了火,漆黑的火焰。此为地狱之火。它没有温度,也不会灼烧实体。它灼烧的是能量。如果被地狱火侵入身体,它就能在0.0001秒内烧光普通人的生命力。 鬼没有生命力,但是,它是能量体。 地狱火碰到它,就像火遇到酒精那般,砰然爆炸。 张帅的身躯与黄泉的身躯一同被爆炸席卷,它们被炸成了上万块碎片,直直落下,又重新升起。 它们都会重聚。 不断破坏、不断重聚。破坏、重聚、破坏、重聚、破坏、重聚……它们自天空一隅打到另一隅,自一条街道打到另一条街道。 这样的战斗,有何意义呢? 这样无意义的战斗,何时会停止呢? 十六.启示录 哭声? 谁在哭? 动不了……想站起来也是做不到。我的身体是被锁着么?但是……没有锁链。 只是单纯地站不起来而已,不仅站立,就连抬手都做不到。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睁开双眼。 然而被眼睛捕捉的世界过于狭小。我只能看到上方的一道光。像是萤火虫的光辉…… ……哎?萤火虫?是什么? 嗯?锁链……又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喊出它们的名字? 好吵。从醒来开始,耳边又一直传来嗡嗡的声音——啊啊啊——咳吱咳吱—— 这样一来,就不能好好睡觉了。 我想张开嘴,让旁边的家伙安静一点。但是,没有声音。 【……】 明明张开了嘴,明明已经得到“说出口”的回馈,可是,并没有我的声音。 说起来,我的声音是什么来着? 是与其他家伙一样嘶哑、低沉吗? 不。那样就太难听了。 我想要更悠扬一点的,像午后咖啡厅播放的提琴曲那般。……咖啡厅?提琴曲?那是什么来着?算了。总之,我想要那种声音。不要太厚重,更年轻一点。 对,年轻,如春日花朵那般鲜艳的年纪。 所以……十九岁?多少岁数都无所谓。只需外表保持着一眼就认为是年轻人的面貌。 渐渐的,眼睛也能看到了。是适应了黑暗吗?我能看到所处的环境景象。 那是非常糟糕的、非常恶心的景象。 肮脏、迷乱、不堪、恶臭,多看几眼都想吐的景象。头发干枯,稀稀疏疏地分布在头皮之上,一团、一团,像苍蝇聚集的团。皮肤上也全是脓疮、斑点。 我才不要长那样。 太恶心了。 所以,长漂亮一点吧。嗯……措辞是否有些不对?嘛,不用管那么多。我的皮肤一定要洁净,头发也是柔顺的让人不禁想摸上去的长发。 好了。该出去走走了。再待下去,无疑是会腐烂的。 我走了出去。 世界映入眼帘。但是,若像个孩童一样对着新生物打滚就太逊了。我也不想跟一群比自己矮上一半的小家伙挤在教室里。 所以,过来吧。 这个世界的知识。啊……原来是这样啊。把木头放在底下滚的是马车,马车上坐着的家伙叫农场主。嗯,立在地面的小方块就是人类的屋子。 屋子里有什么呢?妇人递给孩子一块糖果。“快,快藏起来。被恶魔看见,就会被偷走哦。” 恶魔不会偷走你的糖果,但我会。 糖果突然消失了。捧着糖果的孩童与递交糖果的妇人自然看见了此幕。 孩童疑惑地问,“妈妈,糖果呢?” 妇人只瞪着眼睛,尖叫一声。“恶魔!恶魔!” 不是说了,恶魔不会偷糖果吗? 我随手将糖果放回三角罐里。惊慌的妇人并非发现,她已沉浸于凭空消失的作祟中。满是疑惑的孩童也不会发现,因为他看不见。装有糖果的罐子并非他能触碰之物。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会发现真实。 我走进一块麦田。背着草帽的农夫眼神灰暗。 原来如此,不知被谁欺骗,买了有毒的肥药吗。 “领主大人的副官快来了,怎么办?呃——啊——?!” 本该只剩下残骸的麦穗一点一点挺直腰身,变得金光、金灿灿的一片。农夫惊愕地滑倒于地。 田地有所收获,不用被领主责难,他该高兴才是。 可事实上他仅仅……就是……呆愣愣地……看着突发神迹的麦田。 “呃——神迹——感谢吾神!” 他一边喊着,一边跑向教会的方向。 你的神才不会救你呢。 农夫看不见。他看不见真实。 我已是知晓,自己的形态不可被观测。肉眼、仪器皆捕捉不到我的身形。 即使用手摸上木屋,也会从中穿过。但是,只要我心想“摸它”就可以碰触其表面。 真神奇呢。 但为什么我不能被看见呢?不论我心中如何想象,我始终不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 我弄出来的响声只会令侍女惊呼一声,然后大喊,“我什么也没有做,请您前去寻找有罪之人。” 真过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就算用笔写下他们的语言,我也得不到回应。当然,如果惊恐也可称作回应,那我已是收到成百上千的回应。 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主动寻找我的踪迹。有时,我会陪他们玩一会儿。有时,我会直接赐他们一道雷光。毕竟,那些家伙的眼神太恶心了。他们的眼神,总会让我想起曾经待过的黑屋子。那是我自己当作睡床的屋子,谁会希望一觉醒来床上爬满了老鼠呢。 光是看了,就觉得自己身上发痒。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已是走遍了许多地方,本世界、其他世界、各个家伙的梦境里。 但是,我的存在……依然没有被认可。 我……是谁呢? 我……长什么样子呢……? 我的声音好听吗? 就算对着湖水,我也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就算是世上最完美的留声机,也留不下我的声音。 所以我是谁呢? 我……真的存在吗? 我又是为了什么留存于世呢? 啊……无聊。好无聊。 有谁能陪我玩呢,我已不想玩躲躲藏藏的捉迷藏游戏了。 恐慌也好、欢喜也好……都打动不了我。那些情绪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只能从中品味一丁点的美酒。 明明是坐在一张宴席上,同桌的人杯里是满满的果汁,而我只分到一滴勺子上滴下的果汁。 太过分了。 我想要更刺激的、更紧张的、令我的心怦怦直跳的游戏。 咦?心?那种东西我有吗? 嘛,不去管了。 我想要有那么一个家伙。不论它是什么种族、不论它长着什么样子、不论它喊出什么声音、不论它是死是活、不论它是否存在意识、不论它的愿望是什么。 只要能让我满足,我就会替它实现愿望。 来来,快来吧。可能存在于世上某处的小家伙。 你可以获得横扫世界的力量、你可以获得不死的寿命、你可以获得全宇宙的智慧、你可以获得令人无法挪开双眼的容貌、你可以获得操控人心的声音。 你想获得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令我满足。 十七.开门 打斗的声音传入耳畔,好吵。李铭捂着头坐起来。 似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什么? 漆黑的……房间……还有……哪些? 说起来,梦里的房间跟他现在的房间不是很像吗? 李铭记得,自己太累了,就随便推开了一个房间睡了过去。 果然是这个房间吗?所以他的梦,也是停留于这个房间的回忆? 他拿出手电筒,照着房间。房间里确实只有头顶的光源,那是宛如萤火虫大小的白光。然而房间内却很干净。 嗯?那个梦里他看到了什么来着?想着想着,就好像看到了一堆马赛克。然而那份作呕的感觉依然停留于他的身体里。 光是回想着,就忍不住要吐出来。 还好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要是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群死老鼠上,那可是堪比生化危机一样的惊悚了。 既然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那么打斗声从何而来呢?是有人在外面打斗吗?难道是张帅和黄泉? 想到自己好像写了那么一句让他俩打起来的话。李铭有些心虚。人总会在意识朦胧时犯错,特别困的时候心里只会想着赶紧把烦心事了结。平时会细心检查的表格这次只会是匆匆瞥了眼,连计算器都不打开。 而当时写下的那段,实在是脑袋犯浑的情况下写的。只想着,你们这么喜欢打架,就去找大佬打个够,不要再来打扰我了。现在想来,自己是有那么点卖队友的意思。 可是他是查看不了外界的情况的。房间内没有窗口。李铭看不见塔外的动向。 “结束。”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是是。马上结束。 【被黄泉压制了部分力量,张帅总算从混乱中清醒过来。】 李铭无法直接写“张帅清醒”四个字,要是能写,他早就写了。他已逐渐摸索出观剧书的编文逻辑。首先拥有那种前因后果逻辑的文字才会通过,而且不能ooc。 写完之后,李铭才想起。那个声音……是谁的?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没有记忆。 随后他自嘲地想,自己的记忆不全是假的吗。 自己的身体未必属于自己,甚至意识也可能是不知哪里过来的小鬼。记忆的可信度为零。 不过也许是刚睡醒,心情比较好。李铭没有在记忆方面做过多纠结。 他推开门,推不开。连个门把手都不给的门,自然也不会留钥匙孔。而就算有钥匙孔……李铭也是大概率开不了的。 所以他只能找其他方法。而正如先前所说,这个房间异常干净。干净到每块砖的做工都一模一样。很难想象其中存在机关。 李铭把手电筒对准上方的光源,只能从那边出去吗? …… 鬼……忽然有了意识。 按理讲,无意识才是鬼族的特性。拥有意识,反而不可称为鬼。不过既然是神明允许的存在,就无需对其吹毛求疵。 张帅忽然停了手,他先站在半空中,茫然地四处望了望。看到黄泉后,才恍然大悟地说道,“我是不是跟你打了一架?抱歉抱歉。” 黄泉并未与他搭话。它只收回了黑镰。 张帅也没过多理会它,而是四处张望。奇怪,他感觉不到李铭的气息。 即使已把感知的器官开到最大,混乱的气味熏得他头疼,张帅也没能感知到李铭的位置。 他有点心慌,哪怕是死人也是有自己味道的。所以他朝黄泉喊道,“你有看到跟我同行的人吗?” 如果是其他人,定会反驳——我莫名其妙被你拉着打了一架,哪有什么同行人。可黄泉只点点头。它重新拿出一件巨大的披风,遮住身体,随后示意张帅跟上。 他们的目标是堕落都市的高塔。 “在里面?”张帅疑惑地问了句,他整个身体贴在高塔外,确实里面什么也感知不到。而对他而言,感知不到就代表有问题。 张帅犹豫地抬起拳头又放下,万一轰塌了,刚好把李铭埋在底下怎么办? 这时黄泉开口道,“顶部有入口。” “顶部?”张帅抬头望了望天,突然就窜上了天。 高塔有多高?他并不知道。不过只要一直爬,总会到顶。 黄泉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它自顾自地走到高塔底部,那里有一扇门。 这扇门,张帅是看不到的。它甚至不会出现在鬼的感知里。习惯了靠感知找路的家伙,会更相信黄泉口中的“顶部有入口”。因为在它的感知里,高塔底下没有门。更何况,黄泉也没骗他。顶部确实有入口,就是不知道鬼会爬多久。 黄泉推开了门,登上阶梯。它的蛇尾拖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轨迹。 这座高塔只有一个房间。或许它曾有许多房间,不过在高塔易主之后,只剩下了一间。 黄泉推开了那唯一一间的房门。然后它看到了……在房间内找寻出口的李铭。 突然打开的房门似乎吓了他一跳,尤其在看到门外站着恰似美杜莎的家伙后。黄泉敏锐地捕捉到那具肉体上竖起的寒毛。 不过惊吓只是一时的,李铭很快发觉对方并不打算攻击。看起来……它只是想放我出去? 李铭微微思考了一瞬,“你是黄泉?” 黄泉点点头。 被称为“萌新杀手”的家伙居然这么乖巧,还是看到不乖巧一面的都被杀死了? 黄泉很平静,至少在李铭眼里,它很平静。没有任何杀意或者情绪波动,仅仅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被这份平静感染,李铭的警惕也慢慢放了下来,“你有看见……一个红发的……” 黄泉的瞳孔望向了上方的光源处。 李铭明白了。他却不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黄泉对自己的态度。 “我们以前认识?” 这次黄泉开口回答,“是。” 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不正是与他耳畔喊着“结束”的那道一模一样吗? “你确定认识的是我?不是拥有这具身体的另一个游魂?” 黄泉低下头,从尾巴上剥下一块鳞片,放到李铭手中。 什么意思? 李铭茫然地接过来。鳞片到他手中之后突然变幻。一会儿变成蛇,一会儿变成球,一会儿又变成兔子。 李铭看了一会儿黄泉的戏法,突然了解其意。它的意思是,肉体相貌并不重要,它分辨的是其中能量? 十八.后续 黄泉如此和蔼可亲,着实令人惊讶。 难道理想乡的大佬们都是十分好说话的类型?从一开始的《萌新进阶攻略》到木易,再到黄泉,让李铭不禁联想到“全村的希望”这个梗。 看它一本正经地变着戏法,配上黄泉冷硬的鳞甲,真有股铁汉柔情的感觉。 下楼的空闲时间,李铭问它,“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黄泉沉默了几分钟,宛如是在浩瀚的深海里寻找一条红色花纹的鱼。“千……年……之……前……” 随后李铭没有追问,他脸色没有什么变化。黄泉却知道他在思考。 但是,黄泉也只知道他在思考,却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所以,黄泉只是静静地跟着。 出塔之后,李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笼罩在堕落都市上方的红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走出塔后,张帅自然也能感知到。所以他蹭的从半空中跳下来,砰——好像大地都震颤了几分。 张帅一落地,就对黄泉说,“你这家伙竟然骗我!” 然后他朝李铭告状,“它说上面有入口。结果我飞到你出来都没到顶。而且它明明知道进塔的方法对不对?你故意支开我?” 黄泉眼神都没分一个,仗着自己不死之身疯狂作死。 眼见张帅怒气值又蹭蹭蹭上窜,担心他俩继续打架的李铭站出来,“飞了多久,还没到顶?” 张帅大致算了算,不过他本身没什么时间观念,就信口胡说了一句,“嘛……大约飞了一个小时。我都怀疑它有没有顶。” “说不定就是没有顶部。” “哈?怎么可能?” “你看见过自我恢复的城市吗?”李铭望向远处的街道,街灯又整齐地排列于路的两侧。大厦的玻璃也完好无损地贴回墙面。如果没有红雾,大概会以为先前的打斗只是一场错觉。 可看到了这片红雾,才会明白,虚幻的是城市,不是战斗。 张帅自然没有明白,但他也不会纠结这种事,而是继续声讨黄泉,“所以它果然在骗我。” 李铭见他怒气不少,叹道,“你们如果要打架,我就先回塔里睡会儿。” “为什么你是局外人的语气。”张帅说,“让我跟它打架的不是你吗?” “咦?是吗?”他的观剧理应不会被发现才是。 张帅嘟囔着,“肯定是嫌麻烦,想让我清理又不好意思开口。你就是这么别扭的家伙。” 如果是别人说,李铭就要大喊冤枉了。他只是想喘口气,没想着***。可张帅一说,嗯……也许可能……是有那么点潜意识? 就跟千花酒店内发生的凶杀一样,李铭本意绝非杀人,可他就是间接地屠戮了整个酒店内的旅客。也许他潜意识里也是个残暴的家伙? 好像在玩俄罗斯套娃,逆向的那种。 “周围被清理得很干净?” “很干净。” 那基本是一只老鼠都没剩。李铭对黄泉说道,“有时间聊一聊么?” …… 堕落都市,本是十分热闹的城市。 它的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爆炸。这些爆炸的声音传入夜空,就像不间断的烟火之声。 而现在,城市里非常安静。李铭只听得到属于他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 张帅平日是个唠叨的,可并不代表他吵闹。当他不唠叨的时候,就听不出从他那里发出的任何声音。脚步声,只要张帅不想让人听见,别人就是听不到的。 而黄泉,虽然拖着长长的蛇尾,可爬楼梯竟然没任何声响。明明表面的鳞片看着就跟硬邦邦的。 他们走进了高塔附近的一座大厦里,霸占了最高层。大厦里还有商场,可李铭拿走一杯可乐,可乐就瞬间消失又回到货物架上。 幻影就是幻影。 于是他大概明白是喝不了红茶了。 这时一罐可乐放到他面前。张帅拿着可乐对着他晃了晃,“天天找饮料,你就不能往口袋里放点?” “谁会在里面放碳酸饮料啊。”李铭从他手上接过可乐罐,“要放也该放些救命的、或者加buff的药品。嗯……比如急救喷雾。” “切,还没从剧本里缓过来呢?谁有本事杀了你。” 没理会张帅的抱怨,李铭把可乐罐递给黄泉,“没有其他好招待的了,喝可乐吗?” 黄泉只沉默地接过可乐罐。可乐罐与它的手掌相比,显得娇小可怜。李铭总担心它会一不小心捏碎罐子。 也不知道张帅的四次元口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李铭目瞪口呆地看他从里面拿出蓝莓果糕、草莓布丁……他们临时找的顶层办公桌被堆满了甜食。 “你到底往里放了些什么?” 张帅故作高深,轻咳一声,“你猜。” 猜你妹。 这人啊,在别人面前装逼的时候觉得自己十分满足,等别人在自己面前摆出同样姿态,就想给他一拳。 黄泉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想从它被鳞片盖住半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很难。而它的瞳孔都几乎不动,就更难看出了。黄泉并非蛇头,它虽拥有蛇尾、龙爪,可它的头部却是参照的人的五官规则。 所以黄泉其实长着人脸,可它的气势太盛,总会让人忽视它的样貌,而是记住了它冰冷的蛇瞳。 它规规矩矩地收敛尾巴,端坐在沙发上。看上去轻车熟路,明显不是第一次。 原来如此,即使是死神,也会有需要休息的时候。 而它的另一条骨尾,则被黄泉盘旋于腰间。 张帅看着它的坐姿,总觉得跟端着架子的李铭神似。 分发好甜食后,谈话才开始。不过,张帅本身是不太吃甜食的,黄泉也只意思地吃了一口,就放回原处。 “千年的时间很长,你还记得具体日期吗?” 黄泉摇摇头,一点一点开口,“你……可……以……对……我……观……剧……” 它连我会观剧都知道,我们以前交情那么好? 李铭被惊到了,至今为止知道他天赋的,也就张帅和阿尔维斯而已。 如今又多了一个。 不过既然对方如此了解,他也没必要继续试探。 李铭召出了自己的书,对黄泉说,“那开始了?” 黄泉点头。 十九.未亡 欲望无穷无尽。 濒死时渴求活下来,活下来后又渴求更多。比如环境、比如人权。 黄泉不理解。因为它没有心。 所以在收到斩杀命令时,它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它的世界或许是人类发展之后的某条线路,这里的每个人……就暂且称其为“人”都留有古代人族的部分基因。据说,千年以前世界曾发生大灾变。而经过千年的进化,人类与动物的基因结合在一起,令其身体更能适应灾变后的环境,也能抵御随着灾变而来的巨兽。 当然,这是流传下来的说法。真正的历史早已迷失于时光中。可也正因为历史迷失于时光中,这些与其他基因融合的怪物才执着于称呼自己为“人”。尽管有些连基本的人体结构都没有。 黄泉也是在等待指示时,从某个讲座上听到的。 百年之前,它们终于成功驱逐了最后一只巨兽。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居住的房屋被巨兽压垮。 演讲台前的人讲得慷慨激昂,头顶的尖耳随之一动一动。它说,我们经过千年的顽强抵抗,终于夺回了自己的星球。虽然我们的家已经破烂不堪,可我们仍然守护住了它。自天际而来的巨兽也无法驱赶我们,从今往后我们将团结一心,共建家园。我…… 台前的人还未说完,就忽然捂着脖子倒下了。台下的人还挥舞着手,也突然倒下了。 它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在击退了巨兽之后,自己还会死亡呢。 死,如影随形。 只要是活着的生命,就逃脱不了死亡。 这是经过千年、哪怕万年都不一定能战胜的命运。 所以讲台前的家伙其实在说谎。人类从未战胜过敌人,仅仅是在敌人杀死自己之前挣扎着活,而后用甜蜜的煲汤麻痹自己。 活得越久,就越领会死的无情。而这份无情与绝望会被加入名为“欲望”的调料发酵,最终成为死神的美酒。 台上的人,是最近热门的话题人物。它是主张修复古时代秩序的代表人之一。而其中,提出的一条便是“取消部队私人制,让曾经的英雄们回家安享天年”。 回家?安享天年? 它们的家在哪里? 黄泉便是它口中的“英雄”之一。它也曾参与巨兽的讨伐,并且讨伐了上百年。 按理讲,是到了休息的时候。现在人类正常的平均寿命在70岁,只要它不死于巨兽的攻击之下。所以,黄泉是彻头彻尾的老兵。甚至在近几年,每次出征都会被感慨“老兵不死”。 然而侃侃而谈的家伙们并不明白,黄泉与它们不同。在队里的其他战士们,也都跟它们不同。尽管它们看上去都融合了动物基因,看上去是同类,然而实际上不是的。 它们的模样都是伪装。每年,掌权者们会开启一个“投出你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的活动。而最后被选出的形象,就会成为它们的形象。 所以它们是不同的。但自己究竟是何种族,也随着时光一起损毁。 不过黄泉不是很在意,要问为什么,大概是种族特性。它的欲望少得可怜,除了执行任务,就是原地待命。它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进食。只要有足够的能量就能待命许久。 比起人,更像金属。金属也是没有感情的。所以它也并不理解讲台前的人为何愤怒,上司们又为何冷笑。 不过它只需执行命令即可。 回到基地之后,一位同僚把它拉至一旁,“我听说你又执行灭杀命令了?” “无可奉告。” “你……哎……你就不明白么。等现在号召的人死光了,死的就会是我们。” 黄泉仍旧是那句,“无可奉告。” 同僚遗憾地看它一眼,走了。 随后它再也没有回来。 再次见到它,是在战场上。黄泉亲手把它的心脏挖了出来。 同僚痛苦地呐喊,“你这个怪物!被驯养的败类!叛徒!该死的是你!你怎么不去死!哈——为什么我们要死啊。我们……不是……英雄……吗……” 黄泉并不理解,也不明白。但是痛楚自后背蔓延开来,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痛楚,与它跟巨兽战斗受的伤相比实在过于微小。 可黄泉还是倒了下来。 “还好博士留了分解剂,这下子,总算没有后顾之忧了。” 力量,只有在战争时才是利器。 如果不需要战斗,过于强大的力量就将成为社会隐患。 黄泉会理解吗?肯定不会。因为它从未接触过政治学,也不曾接触过社会。 它只是从小就在战斗中生活的杀戮机器。 二十.不死者 它又一次醒了过来,又或许它从未醒过。 黄泉自土中爬起,而这很快被监控的无人机发现并报告。于是短短十分钟,战场上又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机械。从高空看,它们大概会看成被捅了窝的蟑螂吧。 枪林弹雨,是不会给黄泉带来伤害的。它仅仅是站在原处,等待来自上司的处决。 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 或许是为了自己而活,或许是为了别人而活。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是极其无聊的事,恰如每天只喝一杯白水。 平时感慨外出交际多么烦累,真正被关在笼里又会想象外面的天空,想象摆放于商场内的各式各样的美食。 黄泉不为了自己而活,也不为了别人而活。自它诞生意识起,就只会遵循着别人的命令。命令便是它的本能。正如动物的呼吸、生长与繁衍。 没有别的为什么。 而这次它也认真地执行着命令,等待在原地,等待被处刑。可是任务失败了。 它没能够死去。 画家某天突然不能画画了,音乐家再也弹奏不出旋律、政治家讲不出抑扬顿挫的演讲稿……世界产生了杂音,世界发生了扭曲,世界偏离了原有的命运。 原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总归不会像现在这样,狂热地追寻不死者。 传言黄泉之所以不死,是融合了蛇类的基因。于是与蛇有关的生物被灭绝了。它们成了餐桌上的伙食、成了必备的药品。边咳边出血的患者,紧紧抓着医生的袖口,“我不要手术……我……要……蛇……血……” 厨师嫌弃地剁下手掌,将其扔至垃圾桶里。因为手掌上没有鳞片,它的血脉不纯。 拥有蛇类基因的种族被定明为新的物种,它们统称为“死侍”。是死神的侍卫,还是不死的侍卫呢? 或许有人会考虑起人性与死亡,会将其驳斥为愚昧。可是啊,曾经的神明被反驳是因为没有证明神明存在的证据。而现在不死者的证据不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人类面前吗? 就连黄泉,也曾被吞入肚中。它是供给特殊人群的高档品,不过那些人死去后,被吃下的部位又会重新长出。 只是吃下黄泉,是不会不死的。它们意识到这点,慢慢停止了徒劳的盛宴。发展到后来,吞下黄泉的鳞片成为传统。每一任掌权者上位时,都要举办黄泉的祭典。 神明之说也更被列入国术之中。仅仅是吃,是获得不了不死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世上存在一个不死者,而其他人仍需面临死亡呢? 一定是你们对神明不够忠诚。你们对命令不够忠诚。 看,黄泉大人从不拒绝命令。所以你们也要一样! 农民需要按照规定进行农活,而其规定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块农田的肥料。因为这是科学院统筹出的,最适合农作物生长的表格。 员工一丝不苟地执行上司命令,因为你们反驳的时间都会给企业造成巨大损失,你们偷懒的时日都将被神明看在眼里并且从寿命中扣除。 而若是你的孩子早夭了,也不必伤心。相反,那说明的孩子是罪孽,是罪大恶极之人。所以它才无法获得应有的寿命。 从你口袋里拿到的钱,是神明赐予我的钱财。我干这行已有三十年,若是错了,神明早该收回我的寿命。而现在,我活得好好的,不就说明我没错? 从你身上切下的肉,是对神明的信仰,是献祭。如果你不该死,就不会在今日经过小巷,也不会被我杀死。 你身上发生的一切幸福是神明的赐予。 你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是神明的惩罚。 我没有罪,一切都是命运。 命中注定你会被我夺走财产,命中注定你被我吃了,命中注定我比你活的久,命中注定我为真理。 有心存良知的人吗?有心存真理的人吗?有!但是,它们拿不出证据。乐于助人会获得神明的赏赐吗?得不到!看看那些丧命于火场和湖水中的人吧。 它们是多么的短命啊。若它们所作所为是正确,神为什么要让它们死呢?为什么不能给它们上演一场奇迹,令其死而复生呢? 你看黄泉大人,不就是立下了足够的功绩,拯救了星球而得以不死吗? 所以它们一定是错的! 驳斥者哑口无言。冰冷的、确凿的证据被放在它们桌上。而更绝望的证据却是来自死神的判决。它们被送上法庭,被人类的神明……蛇尾蛇瞳、手持黑镰的神明……亲手……降下神罚。 啊。我……真的是错误吗? 神明……认为……我……该……死……吗? 道德崩毁了……法律却还没有。 因为黄泉的存在。 蔑视法律的人都将被死神处以神罚。 “黄泉……大人……”被处以神罚的人匍匐于地,它的手被血沫沾满。它理应死了。在黄泉的攻击下,不该存有不死之人。然而,它却是顶着已经死亡的躯体一点一点爬到阶梯之上。 它握紧了黄泉的蛇尾,漆黑的鳞片被鲜血浸染。 “为……什……么……神……不……将……我们……引上……正确……的……路……” 教堂内,设立的是黄泉的雕像。雕像上的它高举死神之镰,正义而神圣。然而现实的黄泉却只是看着匍匐于地的人断了呼吸,它的鳞片冰冷而残酷。比鳞片更冰冷、更残酷的是神的声音。 有如来自地狱的声音。 “我……并……非……神……明……” 人脸蛇尾的黄泉抬头望向教堂里的雕像。那本该是神明的雕像,如今却成了它自己的。 黄泉清楚地懂得自己并非神明。 它只是连自己为何物都不明的怪物。 而让这样的怪物占据了本该属于神明的位置,世界才会变得如此扭曲吧。 神明是什么? 不死就是神明吗? 神明在哪里? 在这所教堂里吗? 神明会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路吗? 还是上演于黑镰之下的戏剧就是神明赠予世界的命运呢? 黄泉不明白。在真正的神明到来之前,无人可以解答它的疑惑。 二十一.苏醒 黄泉等待了许久。 时间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而去。 时间就在它机械地挥下与抬起黑镰之中流逝了。 它每天所做的事就是睁眼、处刑、闭眼。 这就是它的命运吗?即使是黄泉,也在此时对那未知的命运与降下此命运的神明怨恨起来。 “真过分,不要把其他人做的事推到我头上。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教过你吗?” 它好像听到了……神明的声音。黄泉蓦然挪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而这一举动,将随行的女仆吓得不轻。 因为黄泉过去一向是一条路走到底,不会分给其他东西任何眼神的。 “黄、黄泉大人……您……是有什么……”女仆吓得口齿不清,深怕一个死神之镰降到它头上。 而黄泉并未理会,它只是透过窗户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土地上,不知何时被种满了花草,阳光也洒在花草上。 什么……时候……大气的空洞被修补好了……? 而它盯着的方向,在花丛间站立着一个人影。它是货真价实的人,因为它的脸上没有任何鳞片、身上的气息也很干净。而他的样子令黄泉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有关古代人类的描述。 许是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女仆也鼓起胆量向同一方向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仅仅是正常的……风景而已。传闻黄泉大人已经活了千年,而它居住的地方从未变过。所以,城堡里的风景,黄泉大人也该是看见了无数遍才是。 那么,为什么它今日会停下呢。 又为何会盯着一处呢? 女仆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传闻,她不敢催促,也不敢多嘴,只低下头,战战兢兢地等待黄泉前行。 那个人类对他笑了一下,就化为风消失了。 而黄泉感知不到他的踪迹。 “人类……复苏了吗?” 女仆一阵哆嗦,它第一次听到黄泉的声音。“请、请原谅……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黄泉又重复了一遍,“人类……复苏了吗?” 女仆还是不明就里,“人类……不就是我、们……吗?” 它害怕自己答错了话。可黄泉只是静静地按着原有轨迹走了下去。 于是,女仆想,黄泉大人也没传言的那么残酷。至少比雇佣它的大人们,要好相处得多。 …… 处刑结束后,黄泉又回到自己的居所。路过同一处窗户时,它又往外瞄了一眼。 他并不在那里。 女仆递上宴会的邀请,而黄泉是从来不去的。它甚至看也不会看上一眼。女仆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提了一句,就将门关上,接下来就是黄泉的沉眠时间。 本该…… 它的房间里多了本不该存在的人。 “为什么不去?”那个人问。 黄泉没有回答。它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 而后那个人类就像在逛后花园一般,把它的房间逛了一遍,“你的房间也太寒碜了,连床也没有。你不会是盘在地上睡觉的吧?好脏、好脏。” “……你……是……人类……吗?” 他回过头,金色的眼眸绚烂无比,“人?我不是。” “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博瓦迪亚,因斯蒂·博瓦迪亚。” 第二天女仆惯例献上早餐时,被房内突然多出的一人吓了一跳。 博瓦迪亚朝它微微一笑,女仆就如往常一般把餐车放置一旁退下了。 “美味你不享用,可是会哭的。” 黄泉恍若未闻,只是问道,“你是谁?” 博瓦迪亚叹了口气,“我可是很讨厌这个问题。” 随后黄泉发觉它的尾巴不受控制了。被它老实盘在身下的尾巴一点点伸展,把自己伸到博瓦迪亚的手边。 不论黄泉如何调动力量,它都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它的头部、眼睛也被固定住,只能看着自己的尾巴被博瓦迪亚摸了个遍。 他一边摸着,一边还在感慨,“手感不错。而且……很干净。夏天抱着睡觉一定很舒服。你虽然会把自己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倒是很会打理自己的鳞片呢。难道以后还打算去求偶?” 黄泉倒没因为这段话有什么反应,博瓦迪亚却是自己笑了。与其说在与它对话,不如说在自言自语。至少黄泉回不回答,好像都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好了。惩罚结束,念在你是初犯,我就宽宏大量一点。”黄泉总算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博瓦迪亚把餐车上的菜品看了一遍,“菜肴倒是很丰富,你不吃的话,它们会去哪儿?” “……” “你介意我替你吃了吗?” “……”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就平地升起了一套桌椅。桌椅是黄泉从未见过的材质,不坚硬,却很漂亮。而它昏暗的房间内蓦然出现了光。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会出现光吗?理应不会。 可光就是出现了。并且那不是油灯、烛光的亮度。而是与它昨日所见的阳光别无不同。 除此以外,黄泉闻到了青草的味道。 一间昏暗无光,常年阴冷的房间忽然就成了花园里的庭院。 博瓦迪亚坐到他的椅子上,满意地点头,“果然吃饭要换个好环境才行。你不来吃一点?虽然是蛇尾,但你其实跟蛇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人类的食物,你也是可以吃的。” 这番话让黄泉的瞳孔抖动一瞬,“你……知道……我是什么……?” “哎。我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说是吃饭,博瓦迪亚也只尝了一口就放下。随后他的桌上出现茶杯与茶壶。 雕有花纹的茶壶自己腾空飞了起来,替两只茶杯满上。“萨斯顿的红茶,味道很好。要尝尝吗?” 黄泉不想喝红茶,但它还是走到博瓦迪亚的桌前。这并非为了与他用餐,而是为了恐吓。 近距离接触黄泉的人都会被吓到站都站不稳。 黄泉凝聚起力量,眼神冰冷,“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为什么。”博瓦迪亚悠哉地端起红茶,香味飘满了整个房间,“只是我不想告诉你。仅此而已。” 二十二.假借神之名 这番对峙最终以黄泉的失败告终,因为它发现自己的感知又被切断了。它的尾巴把自己塞到了博瓦迪亚腿上,替他充当了阅读架。博瓦迪亚在其上放了一本书,边喝红茶边阅读着。 黄泉还是坐了下来。说来它下半截尾巴被拉去当架子,黄泉就靠着上半截尾巴活动。怎么说,不能小看每一个活了千年的怪物。仅靠半截腿,它也是能自由活动的。 当然它并没有碰那杯红茶,黄泉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食物里的能量来维持身体运作。所以它几乎没有进食的欲望。 而它坐下来的举动,基本就是同意与博瓦迪亚对话的意思。可也不知是不是刚才的对话惹恼了对方,总之直到女仆又一次敲门,博瓦迪亚都没有把目光从书上挪开。 女仆若无其事地推回餐车,仿佛并没有看见坐在花园里的二人,更是没有看到无风自动的书页。是五感被蒙骗了吗?还是…… 黄泉猜不出博瓦迪亚的能力是什么,可它已有了一些想法。 “你难道……是神?” 这次博瓦迪亚把眼睛从书上挪开了,含笑道,“神?嘛,确实跟神明很接近。” “接近?” “全知全能,我能做到一半。如果这就是神明的标准,那我确实是最接近神的那个。” 一半?全知?还是全能?黄泉明明脸上没有变化,博瓦迪亚却如同读心般继续道,“是工具人,工具人。” “手术前病人会拼命购买护符,家里人会去上香。他们仅仅是想祈求好运,而运气这种东西,是无法被观测的。比如买彩票,中奖的那个只是抽中了千分之五的概率。换而言之,一千人里面一定会有五个人中奖。在结果公布之前,彩票箱就成为猫箱,它会在瞬间划分出数个世界。那些世界里包含了中奖与不中奖的可能性。但是,人类是无法观测到其他可能性的世界的。他们有所预感,那就是或许自己也能成为被抽中的一员。可他们找不到证据,周围人也给不出证据。最后的结果就是,谁都觉得有希望,却谁也不相信。于是只能把自己中奖的结果定义为‘幻想’。 “但是‘幻想’这个词可能跟白日梦更像,没有中奖的几位却是坚信着自己拥有中奖的可能。因为概率并非百分之零。若是将行动重复到千次,或许自己就会中奖也说不定。所以购买彩票的人并不想将中奖的可能性归为白日梦,那会显得他们无能又贪心。他们找不到自己中奖的证据,却能找到自己可能中奖的证据。于是,运气这个词就诞生了。” “只要不是百分之零就存在可能性,可身处于各自世界的人们只能观测到一个结果,而那结果便是百分之百的发生。很矛盾,不是吗?0<x<100%。这中间的x去哪里了呢?” “自己完全拥有不同人生的可能性,自己却只能观测到一条人生的路途。这中间的差异,无人可以解释。那个x就是黑与白中间的灰色区域。而那片区域,人类是观测不到的,也无法控制。于是他们就想象出了一个形象,既然人类做不到,就换成可以做到的神、全知全能的神。” “所以神只是一个理想的象征。一个教徒跪在神像前,请求神像解答疑惑。而如果这时有个人来解答,教徒就会认为那个人是神使。因为他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反之,如果一个人活得不幸,一生坎坷,他就会反过来责问神为什么不怜悯。其实他责问的也不是神,而是为什么他的渴望不能得到满足。就跟小学生考试,考不到理想的分数是一样的。” “你听懂了吗?”博瓦迪亚问道。 而黄泉回报以沉默,它没有露出半分尴尬之色,甚至看不出它是否有进行了思考,坦坦荡荡。 可博瓦迪亚却叹息一声,“我想也是。毕竟你的学历可能小学都没有啊。说起来,你们世界有学校吗?” 黄泉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学校,它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城堡了。被处刑的人会被直接带入处刑室。可它记得,在它进入城堡前,是有学校的。 博瓦迪亚闭上眼,又睁开,遗憾道,“果然是没有呢。我可以带你去其他世界的学校看看。要去么?” “……”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在黄泉尚未反应过来前,他们所处的世界就换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孩子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奔往各自的命运。有些是操场、有些是阅读室、有些是校园外的咖啡厅、电竞馆。 同样是迈上既定的路途,他们却是能够笑着的。 “怎么样?不错吧。这所学校是我认为氛围最好的。基本上与动画里描绘的差不多。我一开始发现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居然真的有鼓励学生喜好还不影响升学率的学校。” 黄泉自他的言行里明白了什么,“你……很喜欢人类?” 博瓦迪亚却是反问,“你认为什么是‘人类’呢?拥有我现在样子的身材比例以及脸型的才叫人类吗?而其余的,像你那般长着鳞片,或是根本躯体的就不可称之为人吗?” “……” 博瓦迪亚微微一笑,“对我而言,换个躯体不是什么难事。我可以变换成世界的任何模样,当然,变成刚才从你身边跑过的孩子的相貌也行。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人类了。” “……” 黄泉还是不解,不过对它而言,这个问题是有些难了吧。博瓦迪亚也仅仅是随口感慨了一句,答案已在他的书本里,思考也在多年前思考完了。他并没有教育黄泉的意思。 所以他拿出了两张票,放到黄泉面前晃了晃,“难得来一次,我们去看电影吧。” 黄泉疑惑道,“电影?” “《魔狼芬里尔》,这可是名导演阿加莎相隔十年的纪念作品。啊,她的出道之作我也看过,感动得我眼泪都下来了。不知道芬里尔里会讲什么。” “……” 二十三.海洋幻想 博瓦迪亚带着黄泉走入电影院的包厢。包厢在二楼,能一眼望尽三分之二的电影院。 说着“电影院看电影才有体验感”的博瓦迪亚,却是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包厢。而且…… 黄泉看他脸色,也不像被电影剧情感动的样子。相反,博瓦迪亚的脸上是黄泉从未见过的肃穆的表情。如果将之前的博瓦迪亚比喻成庭院,现在的就是它的房间。 “你在想什么奇怪的比喻。”突然,他说。 果然……是会读心的吧。而博瓦迪亚也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又沉浸在电影中。 而黄泉显然没有欣赏艺术的心思,它就一直把目光放在博瓦迪亚的脸上。于是,理所当然的,在电影结束之后,它被博瓦迪亚狠狠教育了一番。说教育,好像也过于拘谨了些。 或许……称之为“调戏”更为恰当。 “我的脸很符合你的审美?” “……”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 “……” 黄泉没有回答。实际上也无需它回答,全知全能的神早已有了答案。 既然已经知晓了答案,为何还要问呢。 “那多无趣啊。”博瓦迪亚朝它挥了挥手中的书,“故事在出版那刻的结局就已经写成。所有买下它的读者都可以先翻到最后一个篇章,看到结局。可却很少读者有那么做,而是会从第一页开始,按部就班地读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黄泉摇摇头。 博瓦迪亚回答它,“因为那会很无聊。你进行了近千年的处刑,不无聊吗?” 黄泉先是沉默了几秒,而后微微点头。 “是吧~接下来陪我去水族馆。” 而黄泉当然是不知道水族馆是什么的,不过不妨碍它跟着博瓦迪亚走。 水族馆本是要进行身份认证的,他们都不可能有身份证这种东西。不过博瓦迪亚正大光明地带着黄泉进去。黄泉的相貌若被人看到,大概是会引发一阵恐慌的吧。不,或许会以为是cosy?但是,他们并未被任何人看见。 之前在电影院也是,工作人员笑脸盈盈地把他们迎进门。 所以,在这群人类眼中,他们是什么样子呢。 而映衬于人类眼中的游鱼,又是否是它们真实的样子呢。 “你见过海吗?”站在巨大的水箱面前,博瓦迪亚问道。水箱里关着巨齿鲨,据说是世上现存的最大体型的鲨鱼。 黄泉微微摇头。 “他们认为巨齿鲨是海底体型最大的鲨鱼种。其实是错误的。我见过比它还要巨大的……鲨鱼。” 身旁的游客突然定住了,被关在水箱的鱼群也停止了游动。海水成为了天空,阳光也就此远去。一条巨大的……近千米的鱼自头顶游过。它的嘴还张着,路过的小鱼都被吸进它的嘴里。而与之相比,黄泉堪称可怖的体型,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畏惧了。 它渐渐伸出手,从鲨鱼的腹下擦过。鲨鱼仿佛突然受惊了,忽而远游。因为在它的感知里,腹下只有海水。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博瓦迪亚又带着它,往其他海域走去。脚下没有土地,也没有支架,只有海水。可博瓦迪亚却犹如花园跑步一般,走在海水之间。他们看到了海底的游鱼,有些与水族馆里的颇为相似。 但仅仅是相似,若是从行动上看,那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族群。被关在水箱里的游鱼,十分惬意。它们可以擦过鲨鱼的腹底,也可以停留在游客的手边。而海底的鱼群,却是十分谨慎的。会吃小鱼的大鱼往往还在百米外,就会有海水将危机警告传到鱼群中。 深海又离他们而去,温和的电灯重新回到视线。游客们的欢笑也传入耳中。 博瓦迪亚双手靠在玻璃之上,“看过深海,就会明白被馆内的鱼群是多么温顺。水族馆给予了人们对海洋的幻想,给他们编织了有关大海的童话。游客认为大海便是如此,大海便是将水族馆内的水域乘上千的面积。水族馆里的鱼群也是如此,它们也会认为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海洋。” 黄泉静静听着,它逐渐了解了博瓦迪亚的性格,知道他是个喜欢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家伙。对于全知全能的神明而言,世间有什么不存在答案的问题呢。所以从博瓦迪亚口中问出的题目,都是明知故问。 而博瓦迪亚果然问了,“那么,是眼前的水族馆是海洋,还是我们刚才进入的深海才是真正的海洋呢?” “……” 随后博瓦迪亚忽然笑了,“人老就喜欢多想,这句话看来是真的。” 他看上去是不想说出答案了,黄泉开口问道,“答案……是什么?” 这答案,只有同时见过两个海洋的人才能给出。 全知全能的神明先是了然地回望了黄泉一眼,眼里金色似水流动。自黄泉开始思考起,它便不再是机械。而它到底是什么,它是谁,则是黄泉接下来的人生里需要思考的事。 那个问题博瓦迪亚不能给黄泉答案。因为,从博瓦迪亚口中说出的是博瓦迪亚的答案,不是黄泉的。尽管在他的书里,已明确写明黄泉在之后会得到的答案。 他的嘴角上扬,全知全能的神明回答了不死者的疑问,“答案是心啊。” “心……是什么?” “我也无法回答。”博瓦迪亚说,“因为我也没有那种东西。所以我才不是人类。” “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故事,如果你有耐心听完,或许可以从中得到答案。” “……” “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 “你的故事,是真实、还是童话?” “那是发生于不同世界里的诸多人生。对它们的主人而言,就是真实。但是对我们……”博瓦迪亚合上眼,温和地笑着,“只是别人编织的童话故事。” 我们只需摆上合适的红茶与甜点,背靠摇篮椅慢慢品味他们的故事就好。 我们有权力对其中人物与情节发出一点感慨。有些会让我们开心一整天,也有些会让我们体会如狂风暴雨的愤怒与渴求。 但不论怎样,我们都只是观众。 这些故事,是属于别人的真实。 二十四.一千零一夜 这第一则故事,讲述的是一对夫妻,妻子事业有成,丈夫却始终落后于妻子一步。外人提起他,也只会是xx的老公。 “大约是自尊心受不了吧。那个丈夫在一家酒店内把妻子杀死了。”博瓦迪亚看向黄泉,它虽然没什么表示,可博瓦迪亚却从中读出了无聊的情绪。 无聊……其实大多数的故事都是无聊到让人想睡过去的故事。家长里短永远充斥在博瓦迪亚的书本里。要是真以为他的书里的每个篇章都惊心动魄,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绝大多数的人生,都是无聊透顶的。 博瓦迪亚继续讲着,这个故事他已经翻过许多遍了,所以此时他给黄泉讲的是精简版。杀人会有很多理由,而那位丈夫的心理真要书写清楚却是要花上万字的描述,而即便写出来,他人也大约是不会理解的。 以上,都是胡诌的。真正的理由是博瓦迪亚嫌麻烦。 “他将妻子的尸体搬运进后备箱里,但这个过程却是被一个导演看到了。于是男人威胁那个导演,警告导演不要说出去,并且逼迫导演一起搬运尸体。但男人并不清楚,整个过程,被藏在房间猫眼后的另一位观众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年幼的,刚走出学校的见习生。目睹一切的他压上了自己的砝码。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一张张信纸,寄入名导演的信箱。” “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第二天,理应成为尸体的妻子突然回来了。她就站在客厅内,敲着卧室的门。惊慌之下的男人将她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但是他却不明白敲他房门的人并非已经死去的妻子,而是他的粉丝。男人对外一直宣扬自己对妻子的爱,时常表示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他的粉丝把自己整容成与他妻子相似的模样。可男人精神恍惚之下,却认为是已死的妻子死而复生,把她推了下去。” “可尸检报告却不会光从脸判断,男人很快被逮捕,以杀人之名。” “……”黄泉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才是理所当然。”博瓦迪亚笑道,“所有杀人犯的动机在普通人眼里都是天方夜谭。理解不了的,才是普通人。理解了的就与‘普通人’三个字无缘。” “……我不理解。我也不是普通人。” “是哟,所以上述理论是错误的。” 黄泉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博瓦迪亚骗了一次。但是它并无恼怒,也不会拔镰刀。 闷葫芦一样。博瓦迪亚遗憾地摇摇头,却忽然听黄泉问道,“尸检报告是什么?” 博瓦迪亚的手停住了。 他将书本翻到下一页。 第二则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少女生于平庸,死于平庸的故事。一对平庸的父母生下平庸的女儿,却指着平庸喊着天才。 “他们指着田鸡,让它成为凤凰。说着说着,田鸡也认为自己是凤凰。于是当田鸡拿不出足以傲视群雄的成绩时,它崩溃了。田鸡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并且自尽。” “……”许是知道博瓦迪亚不会回答他的问题,黄泉保持了沉默。但是它似乎有些明白博瓦迪亚为何对红茶执着,像他那般喜欢自言自语的人讲故事会时常讲到口干舌燥吧。 “我才不会傻到给自己讲故事。”博瓦迪亚突然说道。他刚喝了口红茶。“这是仪式、仪式。” “仪式?” “就像去电影院就要买份爆米花和可乐一样。我不喜欢吃爆米花,所以会让服务员换成土豆条。不买一份,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你刚才带我去看的时候并没有买。” “啊。因为电影快开始了嘛。”博瓦迪亚笑了笑,“为了赶影片而忘记买爆米花,不是很正常的事?” “你可以自己造出。” “自己做的,跟影院卖的味道不一样。总感觉没影院卖的好吃。” 黄泉默默瞥向了他的红茶杯。 博瓦迪亚意会地答道,“我自己泡的红茶,跟别人泡的味道也不一样。” “为什么不召出他们的……”黄泉不擅长聊天,它也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思想。它想说的是,你看上去无所不能,能做出红茶、召来阳光,那么替你制作点心的人也同样可以召唤出来。如果自己泡的茶叶没有本人泡的好喝,为什么不将那个人召过来。 “因为他们死了啊。” “你可以将他们复活。” 博瓦迪亚也逐渐收起了微笑,他放下红茶杯,走往阳光明媚的窗台。他趴在栏杆上,风将花园的花香带进屋内。“有限的生命才是无价之宝。有限的生命里才会诞生出无限可能。如果打破这个有限,那些曾经珍视的东西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这第三则故事,是一个英雄的传说。正如古老的歌谣传颂那般,他英勇、他无畏、他正义、他强大。 他曾帮助难民推翻奴役的阴影。他曾替一群羔羊斩杀恶龙。他曾前往地狱找来医生解开瘟疫。他救助了许多即将命丧于野兽之口的孩子们。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英雄。提到他名字的人,无不赞不绝口。即便是世上最恶毒的权谋家,也会露出惋惜的哀叹。 而这样一个英雄,一旦死去,是会带走许多人的希望的。 于是,众人向神祈求。祈求让英雄复活。 黄泉问,“神,是你?” “哎。”博瓦迪亚回过头,背靠着栏杆,“那时我正睡得香甜,突然就被一阵声音喊醒了。我还在想是什么事。” 神有情绪吗?不知道。 博瓦迪亚有情绪吗?有的。 博瓦迪亚以往是不会同意复活的请求的。他并没有复活过谁,只是有那种预感,复活不会是好事。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但是那天博瓦迪亚被吵醒了。他的心情非常不妙,连最喜欢的红茶都无法宽慰半分。 于是他同意了。 他挥挥手,让死去的英雄复苏。 随后他就一直看着那个世界,它会变成什么样呢? 二十五.英雄的末路 英雄复活了。这一消息传出时,所有被他救过的民众都在欢呼。他们将代表英雄的旗帜插在门口,虔信者跪于神像前,感谢天主。 英雄经过的街道芳香四溢,花环铺开,尘土也被掩埋。而往来的车辆则十分默契地停下,其间走出的商人、贵族脱下礼帽,向其行礼。 国王赐予英雄爵位,大主教则亲自替他进行重生的洗礼。“神见证了你的英勇与无畏,神赞赏你的正义与公正,于是神赐予你死而复生的奇迹。你今后将戴着神的荣光,将神的恩泽普惠大陆。” 英雄激动地半跪于地,他并非为陛下赏赐的爵位而激动,也并非为大主教的洗礼而激动,而是为自己所作所为被众人认可而激动。被认可,意味着被承认,被承认意味着被学习、被效仿。他的正义与英勇将引领人民步入理想国。 英雄迎着旗帜,已经畅想到人民齐乐的景象。 “我长大后也能像您一样成为大英雄吗?”孤儿院的孩子们围着他,天真无邪。 “嗯。只要有坚定的信念与正义的心意,你们也能成为大英雄。”英雄摸着孩子们的头,在上面使劲揉了几下。 理想被激发的他,认为那不再是个幻影。英雄更努力地帮助别人,他帮村里的老人锄草,并且向村里的青年说,“神会保佑善心之人,徒留老人面对荒田实非善举。” 村民问他,“只要我们虔诚向善,神是否会保佑我们?” 英雄回答,“是。神会保佑你们。” 于是村民们变得和乐融融,互相谦让。此事并非发生于一处。英雄的荣光将神谕带入各地。圣殿里多了祈祷的信者,贵族们也逐渐建起福利院,广发粮食。 欣欣向荣的王国令国王喜笑颜开,他又追封了英雄的爵位。而此时,国王又道,“北地出现了恶龙。不知你可愿去讨伐。” 英雄当然义不容辞。他当即发布召集令,呼吁一起屠龙的勇士。而队伍在第二天便组成。热心的勇士们一同前往北地,讨伐恶龙。 恶龙已破坏了诸多村庄,逃离的人们抓着英雄的手,向他哭诉。 “请您一定要替我们诛杀那条恶龙!” “请交给我!” 屠龙的勇士们与恶龙连战七天七夜,终于斩杀了巨龙。但是他们自己也损失惨重。 前往屠龙的勇士共有200人,而现在只有七人回到了国都。迎接他们的依然是漫天花雨与国王的赏赐。 可是,忽有一人跪在主教身前,哭诉道,“我的丈夫同样英勇、无畏、正义。他总共帮助了三千四百五十人,我们家庭的财产每年会分出九成赠与基金会,助他们收容难民。我请求神明保佑他,复活他。” 庆功宴忽然一片寂静。主教也进退两难。他最清楚,英雄的复活实乃奇迹,是记载于圣经中的唯一一例。除此以外,神明从未给予他们回复。所以主教只能对牺牲者的妻子说,“神已经看到你丈夫的仁心,他必定会在天堂享受神恩。” “为什么我的丈夫直到天堂才能获得赏赐!又为什么有的人在人间便可受到嘉奖!” 在座之人面面相觑,英雄站出来说,“渴望回报的正义并非正义。” “闭嘴!已经获得回报的英雄也可称得上英雄吗?!如果你是英雄,为什么你的部下死去而你活着呢?讨伐恶龙时,他们替你挡住了多少致命攻击呢?而你又替他们挡了多少呢?你是英雄?!哈哈哈,用人命堆起的英雄吗?” 存活的几人之一看不下去,怒呵道,“你又懂得什么?我们一路出生入死,罗兹多夫也一直冲在最前列,他从未怯弱,更从未躲在同伴身后!神会见证他的勇敢与无畏!轮不到你来质疑!” 女人嘻嘻哈哈地大声嘲讽,“他的勇敢与无畏不就是因为他获得了神明的恩赐吗?不就是因为他可以复活吗?如果我也拥有此等神力,那我也会变得同样英勇、无畏。” 英雄站出来,郑重道,“我只是为了心中的正义与守护同伴的心战斗至今,与神力无关!我更没有渴求回报的心思。” 女人鼓起手来,“啊啊~看~你说的多么动听啊~英雄没有一口牙齿可不行呢。我的丈夫也是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蒙骗,他本该在自己的庄园里品尝早餐,现在却陨落于恶龙口中,连尸体也送不回家乡。你们踩着他的尸体进行庆功宴,不怕被魔鬼入梦吗?” “胡搅蛮缠!”忍无可忍的侍卫拔出剑。 女人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说不过就用暴力么!来啊!用暴力把你们的谎言掩盖吧!然后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我死在王宫之中,知道你们的谎言!来啊!杀了我啊!丈夫死去的现在我的生命已没有了价值!来啊!杀死我啊!” 女人说着,真往剑口上撞。众人被吓得后退几步。 而英雄说道,“我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你才能得到救赎?” 女人咧开嘴,“死者就该回到坟墓里。” “放肆!” 英雄拦下了怒火冲天的同伴。他平静道,“可以。我本就多活了许多时日。” “可是罗兹多夫……” “没关系。我的精神已交于你们手上,纵使我死去,你们也会踏上正义的路途吧。” 英雄拔出自己的剑,自尽了。同伴们痛哭流涕,“啊,罗兹多夫。我们一定会继承你的精神。愚蠢的女人!你满意了?要做多少事才能证明我们的真心?!” 女人先是一愣,而后泪如雨下。 就在这场闹剧即将结束之时,躺在地上的……那位以死明志的英雄动了动他的手指。 他……又一次复活了过来。 死而复生,当真是神明的赏赐吗? 不,这是神明被打扰沉眠之后赠予他的恶意。 这一下,不论英雄如何诉说,不论他救了多少人,虚伪的标签都将黏在他的铠甲、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之上,再也撕不下来。 趴在他“尸体”前痛哭的同伴渐渐地……站起了身。 二十六.英雄的疯狂 英雄再次复活,不过等待他的不再是鲜花与荣光。 醒来之后,曾经的同伴问他:“罗兹多夫,你为什么会复活?” “是神的嘉奖。” 同伴走了,大主教进来问他,“孩子,你是否见到了真神?” “没有。” “那……神为何会复活你。” “自然是为了嘉奖我的品行。” 大主教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国王进来,问道,“罗兹多夫,为什么你会复活?” “是神的赏赐。” 国王走了,公爵走了进来。公爵走了,侯爵走了进来。……贵族们走了,服饰的女仆走了进来。 “罗兹多夫,为什么你会复活?” “罗兹多夫,为什么你会复活?” “主人死而复生,一定是神明的奖励。何时仆才能获得神明的赏赐呢?” 英雄被吓出了冷汗,他的夜晚时常被梦魇侵扰。他看见围在床榻周围的眼神,宛如被上千条恶龙包围。恶龙紧盯着他,似是在观察他的身体,等待吞吃下肚。英雄几次拔出剑,又几次将剑收回剑鞘。因为,那些拥有恶龙眼神的……是人啊!是不久前与他欢笑庆功的人类! 英雄总是于半夜惊醒。惊醒之后,他就会看到邪恶的小鬼溜进自己房间。小鬼看到苏醒的英雄,立马往外逃窜。英雄抓住了小鬼,那哪里是小鬼,而是伺候自己的女仆。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在王宫,于是他请求辞行。 有人认出了英雄,他们拿出珍藏的葡萄酒与肉干招待他。他们向英雄感恩,诉说着多年前自己是多么多么落魄、英雄又是帮助了他们多少。宴会宾主尽欢,笑容也重新回到英雄脸上。 王宫是被邪恶入侵了,他需要去找办法驱散邪恶。这是自己的使命。英雄顾及王宫内的恶龙,决心踏上新的征途。 一只手搭在他右肩。那是一只柔软白皙、似玫瑰一般娇嫩的手。手的主人也是穿着红玫瑰一样艳丽的礼服。主人的红唇,也是同样的柔软。 柔软甘甜的唇一开一合,““罗兹多夫大人,能与妾身分享您获得的神迹吗?” 英雄一把推开鲜艳的玫瑰,他用双手疯狂擦拭双眼。那倒在地上的……被他推倒于地的,哪里是人?尖锐的獠牙正对着他一开一合,头顶的尖角晃荡不止,还有尾巴,藏匿于裙摆之间,只等着自己放松警惕再给予致命一击。 那哪里是人?!分明是恶魔!来自地狱的魅魔! 啊,好险。 差点就被魔鬼欺骗了。 啊,好险。 还好魅魔被神迹吸引了,不然她会害了多少人呢? 英雄的剑被拔出了鞘。曾经斩杀恶龙的英雄之剑,如今依然要履行它的使命。 魅魔看到了剑,它缩了缩身子,哭得梨花带雨。“大人……大人……如果惹您生气是妾身的错。请……请息怒。” 闭嘴吧,恶魔。闭嘴吧,邪恶。我才不会被你的表象欺骗。传说中的恶魔,都会化成可怜的人类欺骗前去讨伐的勇者吧。 我才不会上当! 鲜血染红了金色的地毯,英雄站在血泊之中,为自己斩杀了恶魔而微笑。 从此,大陆之上流传了新的诗歌。 那是有关堕落的英雄的传说。 吟游诗人们拨动琴弦,轻轻唱道,“善良好心的人们将英雄迎入家中。” “他们为英雄倒上鲜艳的红酒。” “他们从地窖中翻出自士兵手下藏起的食物。” “他们有的是贵族、有的是平民。” “他们满心喜悦地将英雄迎入家中。” “英雄喝光了红酒,吃光了藏食,拔出他的剑。” “他将无辜的血液涂到酒杯的边缘,他将纯洁的肉体送入口中。” “啊,他是我们曾经的英雄,如今的恶魔。” 诗歌传颂的恶魔正在一个偏远的村庄内。吟游诗人的脚步尚未走入遥远的山脉。故而,恶魔的篇章也并未传入村民的耳中。 他们热情地招待英雄,并且请求他帮忙除去山中野兽。 英雄同意了。 他呼吁村内的壮年一同前往狩猎。“我不可能永远留在此处,你们才是村庄的希望。你们作为强者,要学习保护自己的亲人朋友。你们要拿起刀剑,与野兽战斗。来,提起勇气。莫让夜晚趁虚而入,让自己躲在一旁抱着爱人的尸体痛哭。” 村内的壮年被鼓舞了,他们纷纷拿起刀剑,与英雄一同狩猎山中的野兽。 狩猎途中,有人受伤了,其中一人,胳膊被咬了下来。英雄替他找了草药,可他还是死去了。 临走前,他握着妻子的手,“为了你们而死,我很荣耀。” 村民们痛哭流涕,英雄感到非常羞愧,对他们说,“抱歉。是我没有保护他。” “没关系。他已经死无遗憾了。” “对对对,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都没有怨你。” “你们别被他骗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有如引发雪崩的言灵,一同狩猎的人喊道,“他根本不是英雄!布特隆原本可以活下来的!那时布特隆卡在石缝间,离他最近的就是这位英雄。可是他没有去救!眼睁睁看着布特隆被咬断了胳膊。什么英雄啊,不就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吗?!” 英雄替自己辩解道,“我也赶了过去。但是没有赶上!” “是啊!你没有赶上救下布特隆,却赶上了给巨熊最后一击!” 同行的另一人沉默片刻,站出来说道,“我作证。我看到他犹豫了。” “我也……” “我也是!我都快跑到布特隆的旁边,而离布特隆最近的他还在原地。” 英雄感觉一阵头晕眼花。他……真的犹豫了吗? 好像是……犹豫了。 若是以往,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去挡下一击吧。纵是死亡,也是将充满了荣光的死亡。 可是,自己犹豫了。因为害怕……死。 死了就会复活。 复活了,就会再将人看做恶魔。 英雄的手微微颤抖,他还记得,死在自己剑下的平民的模样。他什么罪都没有,仅仅是说了一句,“您是神明赐下的神迹”而已。 村民怀疑地看他。 怀疑的目光看向英雄。 “你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对!鼓动我们一起去狩猎也是为了找盾牌吧?!” “不!我没有!”英雄激动地说着自己为他们着想的心,诉说着一旦自己离开后的诸多考虑。 可无人会信。 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漠,英雄的辩解,在他们看来就像是伪善的贵族演讲吧。 英雄的荣光越盛,其背后的阴影就越庞大。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心呢? 啊……因为……心……没有证据啊…… 二十七.英雄的判决 心,看不见。 心,听不到。 证明心的证据,并不存在。 无法被证明的东西,是幻想!是谎言! “你们为什么就能断定我要害你们呢?带领狩猎,就是为了你们今后的生活。即使我不留在村庄,你们也不会为冬天的存粮而烦心。” “反正都是你编出来的谎话吧!” “没有你,我们往年不也活下来了!”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请我去狩猎?” “不是你说的会尽可能帮忙吗!” “没有帮忙的能力,又为什么要帮忙。就像一个小孩子非要自己烧火结果把房屋都点燃一样。” “我……我只是想尽一份心。” “心?啊?向贵族姥爷们摇头摆尾的心么。啊对,这些全部都会被上报给国王陛下吧。不知道我们在报告书上能否留下一名呢。对不对,大英雄~” 争吵……不,他们是在判决。判决的题目是“犯人是拥有善心,还是恶心呢。” 若他拥有一颗善心,他将被无罪释放。 若他拥有一颗恶心,他将被判决有罪。 于是,辩论的律师们纷纷呈上自己的证据。 他们将犯人的所作所为编成一张长长的纸,上面书写着犯人的恶行。 “犯人鼓动村民们与他一同狩猎,狩猎途中用村民当做盾牌。他带回村民的尸体,用谎言蒙骗死者的家人。” “不!我没有!”犯人大喊。 “那么拿出相应证据吧。” “拿出证据!” “拿出证据!” “拿出你没有将其当作盾牌的证据!” “拿出你没有蒙骗村民的证据!” “拿不出来吧。” “啊,肯定拿不出来。” 善心这种东西,怎么会有证据呢。 证明你恶心的证据,可是数不胜数啊。 看,你杀死无辜贵妇的证据。她的尸体还凄惨地倒在血泊之中哦~ 看,吟游诗人替你传颂的诗歌里,只写着你的名字吧。你的同伴呢?难道不是你刻意抹去的吗? “不是。是他们让给我。说是只有你能背负起英雄的荣光……” “你同伴曾说过那些话的证据……到底在哪儿啊~” “啊啊啊啊啊!!!!” 不可能拿出的,因为那些同伴……已经死!了!啊! 他们在雪原上,对着星光谈心。 他们说,“罗兹多夫,多亏有你。如果是我一个人,肯定不敢跑到这种雪原上。” “但是,雪原的景色还不错吧?哈哈哈哈。” “是啊。看到这片星空,就觉得以往的付出都是正确的。” “多亏了你啊。罗兹多夫。” “说起来,提贝特你以前是不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吟游诗人来着?” “啊——这种黑历史再提我打你哦。” “轻点哦——哈哈哈哈。逗你的,既然是吟游诗人,来露两手怎么样。” “咳……不过我好久都没有唱歌了,你们不准嫌弃啊。” “等等,怎么只有我的名字?你们的呢?” “喂喂,这么多名字,你是要我唱到死啊。” “而且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可能鼓起勇气,是吧。” “但是我们是一个团队啊。团队的荣誉不能只给一个人。” “我们完全不介意啊。” “好吧……既然你这么认真。那就把名字改一改。” “我们的团队的……名字?有那玩意儿吗?” “以后就有了。” “就叫英雄。” 这、些、话…… 全!部!都!是!谎!言!愤怒的村民们指着英雄的脸,数落着他嘴里说出的真实。 对。那些全部是幻想。 是被揭穿的英雄编造出来的幻想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不也是凭猜想就定下一的罪吗!” “你们有亲眼见到吗!” “你们有亲耳听到吗!” “你们在案发现场吗!” “我救下迷途路人时你们在哪里?!” “在这荒山上!” “凭什么你们可以用恶意揣摩我的言行!” “如若善心不存在证据,恶心、我对你们的恶意也不该有证据!” “心就是心,心能分成两半吗!凭什么!你们能把恶意当作证据,却把善意当作谎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争得面红耳赤的村民蓦然转过头来,向其咧开嘴。那一张张瘦削的脸张开了半张脸大小的大嘴。“因、为……我们人多啊。” 我们认定你是虚伪,你就是虚伪。 挥下判决的人认定你有罪,你就是有罪。 制定法律的会将代表恶意的行为列为有罪,却没有将善意的行为列为无罪。 他们的脸被涂上红色颜料,红色、鲜血……正是恶魔最喜欢的东西。 恶魔,就该滚回地狱去! 恶意,就该滚回地狱去! 啊啊,就让那些满怀恶意的魔鬼们,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坟墓! 地狱! 死! 英雄终于明白,自己的理想得不到认可,只是因为怀带善心的只有他一个。 这个世界已经被地狱侵蚀了,所以心有恶意的国王制定了恶法,心有恶意的主教召来了恶魔,心有恶意的人群为其驾车,保护车厢内的血酒。 对恶意的惩罚是死。 而他无论死多少次,都会复活。 所以,他即为善心。 而那些无法复活的人,即为恶心。 什么啊,神明,不是早已给出答案了吗。 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了。 为什么只有自己获得了神迹。 为什么只有自己不用面对死亡。 那、是、因、为、它们都是魔鬼啊! 魔鬼就该下地狱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英雄站在村民的尸体前放声大笑。 如今站在此处的……活着的……只有他一个。所以,他才是真理。 法官的判决终于落下。 它宣布……犯人无罪! 如果只有自己坚持英勇、无畏、正义,那就只剩下自己就好。 如果那些同情、仁慈、怜悯的同伴都是自己的幻想,那就只剩下自己就好。 只有自己一人的世界。 无、法、被、否、定! …… 博瓦迪亚讲到此处就停止了。黄泉微微抬头,“后来呢。” “后来,英雄成为众所周知的魔王。被新的英雄处死了。” 二十八.真实编织者 “复活。” 自花园飘来阵阵花香,黄泉正对着阳台,能清晰地感知到风与花的动向。 但它还是感知不到正对面的博瓦迪亚,如果不是能看到、能听到,黄泉恐怕会以为出现了幻觉。 “我能赐予他复活,自然也能收回。”博瓦迪亚笑道,“这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众人祈愿我将英雄复活,我复活了。然后英雄祈求谁来将他杀死,我就给予了新的英雄一把可以杀死他的剑。” 黄泉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收回?” “直接收回,我又会挨骂吧。神明为什么如何残忍之类的。每天都要听上百遍,我听都听烦了。而且……他的愿望并非是死,而是被杀死。” 人总是渴望被理解。语言、肢体、文字、图画、戏剧、电影……全部是人类寻求理解的道路。 那个孤独的英雄,也是如此。曾经的同伴离他而去,崇敬他的人群避之不及,即使如此,他也是渴望理解的。 渴望被别人知晓他热爱世界,渴望幸福的那份心。 所以,堕落为魔王的英雄向神明祈求,给予他与新生的英雄决斗的机会。 剑与剑的碰撞间,英雄理解了一切。他将曾经的英雄之剑刺入魔王心口,祝其永眠,罪恶的命运将被其一同继承。 而这便是神明设定的“杀死魔王”的条件。 不理解魔王的人,是杀不死它的。魔王会不断地复活。但如果出现那么一个人,愿意背负起魔王的过去、曾经的英雄史诗并且没有为其疯狂,那他就会获得杀死魔王的权力,踩着它的尸体,成为新生的英雄。 而被杀死的魔王说出最后的一句是,“赞美吾主。” “好了,故事听完了。你有什么评价么?”随着博瓦迪亚这一声,花园的阳光骤然消失匿迹,银白的月色爬上墙头,美丽的花朵也停止摇曳。 黄泉无师自通地理解到博瓦迪亚的意思,评价完就是休息的时候。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栋别墅。别墅的四周都被鲜花笼罩。没有通往别墅外的出口,也不会有人来访。 博瓦迪亚耐心地等待黄泉评价今夜的睡前故事,他一向是个非常具有仪式感的家伙。费口舌给它讲了那么多故事,连评价都没有不就是白打工么。 黄泉缓慢开口,“恶龙……真实存在吗?” 博瓦迪亚眯着眼睛笑了,“我喜欢会思考的孩子。” “你想得没错。恶龙是谎言。” 北地严寒,终年积雪,可北地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增长。在多次请求领主大人无果后,当地的住民想到了流传于北地的恶龙传说。他们派遣几人,对着雪山壁呐喊。 这就是龙吟。 而后雪崩压垮了村庄,也压死了一些人。 这就是恶龙肆虐了村庄。 年轻的勇者初次进入大雪山,查明了真相,村民请求他帮忙骗下去,因为他们实在拿不出上供给领主大人的粮食。 勇者看了眼嗷嗷待哺的幼儿,又想起自尽的老人,同意了。 于是,就有了屠龙之名。 “而第二次屠龙,其实他是带着看望故地的想法去的吧。” 到达雪山之后,英雄向他的同伴诉说了一切。屠龙之名名不副实,令同伴大失所望。但是,看到北地艰苦的环境,他们也无法对英雄加以苛责。 更何况,安全无恙地回到国都,他们也将是拥有屠龙之名的勇士。 博瓦迪亚说道,“本该如此。但是他们却在北地的雪山中,发生了巨龙的宝库。这个宝库打破了雪山的平静,他们在宝库内厮杀,最终引发了新的雪崩。” “……”黄泉回道,“他们在雪原上的对话?” “也是谎言。因为编织英雄之名的是教会啊。” “……” 英雄的世界,存在过恶龙、存在过神明、存在过地狱……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神迹早已从大陆上消失,教堂的神器再未重新亮起。 所以,看到死而复生的那一幕后,他们才会想着,是否神迹将又一次君临大陆了? 黄泉继续思考着,忽然博瓦迪亚在它头顶狠狠揉了几下,“骗你的。” 瞧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很难将之前严肃威严的那个看做同一人。 根本分不清真假。 更分不清他故事里的真假。 因为它们都是从博瓦迪亚口中讲出的故事。 恶龙真的存在吗?还是村民编织的谎言呢? 英雄的同伴是死于恶龙之口,还是死在巨龙的宝库中? 魔王最后被勇者杀死了吗?还是勇者被魔王杀死,身体被魔王夺取了呢? 博瓦迪亚或许给故事润了色,又或许没有。 黄泉总算有那么些许理解了博瓦迪亚,理解他为何讲到关键时刻就模糊不清起来。 他曾说,“有限的生命才是无价之宝。有限的生命里才会诞生出无限可能。如果打破这个有限,那些曾经珍视的东西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他定是已经得到了那唯一的真实,真实的故事就藏在他的书里。可博瓦迪亚将书保存了起来,不让其他人看,他将书中的故事改编成其他故事,由此创造出了无限的可能。 有的吟游诗人会相信屠龙传说,也会相信英雄斩杀的皆为不义之辈。于是他会将英雄之名传颂下去。 有的吟游诗人则认为英雄都由谎言与虚伪构成,于是他们拼尽全力,妄图戳穿正义背后的虚假。 “你的复活并不会阻拦他的可能性。” “不。”博瓦迪亚说,“人的每一次选择都会构筑一个全新世界。这些世界会编织成无数的故事,被保存在世界的中心,成为星海。但是自我给予他复活后,他的命运只剩了唯一一个。” 黄泉又到达一片星海中,其实那并非星海,而是由一个一个细小的世界构筑而成。这些世界每一个都只散发着微弱的光点,可它们聚集起来,就是太阳、就是海洋。 银河自黄泉面前流过,博瓦迪亚说它们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可能性。 而后博瓦迪亚指了指偏离星海的一颗星,黄泉看不见那颗星的光辉,因为它实在太过微弱。 而当那颗星化为书本,飞至博瓦迪亚手中,黄泉才能看到。博瓦迪亚晃了晃书,对它说,“就在这里。” 本该汇集成星海的英雄的命运,如今只缩成了小小的一颗。 这是博瓦迪亚的过错。 他毁灭了英雄的其他可能性,让其命运只剩下唯一一条。所以他通过合上书本,将那唯一的真实掩盖起来。 在没有其他人打开这本书前,自博瓦迪亚口中诉说的有关英雄的传说即为真实。 二十九.恶趣味的神明 “为什么……做到如此地步?” “不是说了吗。我就是个工具人。”博瓦迪亚说道,“通俗来讲,我就是个许愿机。实现别人的愿望就是我的本能,我的任务。” “不论什么愿望?” “看情况。毕竟我是个有脾气的许愿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会应。” “我的愿望,是什么?” 博瓦迪亚往它嘴里塞了一大口橙子,“自己思考。” …… 他们也并非只聊故事。因为讲故事的人经常半途而废。讲到一半不想讲了,或者连续几天都不讲的情况时有发生。 黄泉知道博瓦迪亚有许许多多奇怪的兴趣,在学习了一些知识的今天,它已知晓那就是所谓的“三分钟热度”。 比方说,今日的博瓦迪亚就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不时发出“哄——”“嘭——”的巨响。在做什么实验吗? 在那些动静持续了两天之后,他才从里面探头探脑出来,手上端着个盘子。“来得正好,尝尝我新做的牛排。” 黄泉从盘上物体的气息分辨出,确实是牛排没错。就是样子跟曾经奴仆端上来的不太一样。“为什么不造出一个。” 堪称无所不能的神,何时沦落到自己做饭的地步。 而博瓦迪亚的回答往往就是,“那多无趣啊。” 这次还得加上一句,“快尝尝。” 顺便给在牛排的铁板旁放上刀叉。黄泉默默看了一眼,指甲一划,牛排就被分成数十小块。随后它随意拿了把刀叉,戳了进去。 博瓦迪亚期盼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黄泉微微点头。 结果第二天,博瓦迪亚又一次剥夺了它身体的控制权,让它看着自己尾巴被打上粉红蝴蝶结,博瓦迪亚一边打着蝴蝶结,一边说道,“你骗我。” “……?” “我给一个人吃了。他直接就吐了。” “……我没有吃过其他东西。”它以为牛排就该是那个味道。 但蝴蝶结还是绑在它尾巴尖上,绑了七天。 再比如,因为对水族馆念念不忘,就跑去捞金鱼,捞了一堆放家里水缸里又放任不管,全靠黄泉饲养的任性举动。 又比如,喜欢更换别墅风格。有时黄泉会突然被惊醒,结果一看是睡到了一棵巨树上、贝壳、乌龟、骷髅等等。 甚至有一次,博瓦迪亚看了一部电视剧,回头就拎着黄泉陪他演戏,别墅也变成了一座断桥。天空还飘起了蒙蒙细雨。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黄泉面目表情地看着博瓦迪亚深情地念完台词,顺便替他打了全程的伞。 但是博瓦迪亚玩性上来得快,去得也快。陪他玩了一通之后,他又会喝着红茶庄重地给黄泉讲故事。 黄泉不明白博瓦迪亚讲述的是真实,还是他又一次为藏起真实而编出的幻想剧。 它只是静静地听。 这次讲的是替身鬼的故事。忘却前尘的鬼会逐渐迷失自己,最终消失。因此,替身鬼每次会选择一个祭品,夺取祭品的名字。而每当别人呼喊姓名名字时,祭品的一部分命运就会与它的互换。 “名字……代表了一部分命运?” “对我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博瓦迪亚悠闲地翻着书页,“但对一些人,姓名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仪式。也是存在依靠姓名保持自我的情况。比如,一些长辈喜欢给小辈的名里取家、国、竹、梅。而每当别人提起这些姓名,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对姓名的主人产生一定影响吧。” “但是,你知道这一切的前提吗?” “……” “呼喊名字的与拥有名字的处在同一世界。他们对文字的含意拥有共同认知。” 博瓦迪亚抬头瞥了黄泉一眼,“比如黄泉。” 听到自己名字,黄泉眼睛动了动。 “在一些世界里是审判、地狱的象征。在别的世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有这么一个世界,神明之间互相抢夺权柄与神权,死神也是其中。黄泉则是死神神国内的天上河。浸泡者会刀枪不入,并且获得不死之身。故而,黄泉被视为神国的荣耀与赏赐。” 他翻到了下一页,“所以,姓名本身没有特别意义。呼喊它的人赋予了其特殊意义。继续刚才替身鬼的故事,替身鬼窃取了原有主人的命运,它做过富家子女、穷鬼、病罐子、皇亲国戚。最后替身鬼忘了它是‘替身鬼’,与一具腐朽的肉体一同死去了。如此说来,它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它还是迷失了。” 黄泉蹦出了两个字,“……好短。” “你知道一本书真正读下来会有多累么?”博瓦迪亚将书往边上一扔,一手撑着下巴抱怨。 “而且,并不是所有剧本都值得慢慢品味的,大部分剧本的大部分话都是垃圾话,没有自我的剧本更是如同嚼蜡。这些往往浓缩成一句话就够了。” 黄泉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博瓦迪亚口中的“那句话”。它略带疑惑地看去,发觉博瓦迪亚朝它眨眨眼。 【快来问我】,黄泉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博瓦迪亚的眼神。 它觉得挺无聊的。实际上在它眼里,博瓦迪亚大部分行为都是无意义的纯属娱乐的举动。 明明知道答案,还非要问出口。 明明能读心,又非要它问出口。 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就跟身处战场,还去调用所剩不多的能量给同僚放烟火一样。 “……是什么?” 博瓦迪亚笑了笑,“众生皆苦。” 三十.夜晦 说着“众生皆苦”的博瓦迪亚与说着“去睡觉”的博瓦迪亚语气别无二般,甚至不如烤着牛排的博瓦迪亚鲜活明亮。 一边是厨房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一边是山中的清泉。 但是,黄泉却认为两种皆非真实。神明可以随意从众生的星海里摘取自己想要的那颗,而属于神明的书本却从未被放入书架中。 博瓦迪亚本身就是世间最无法相信的真实。 别墅里平时都很安静,只有风的声音。博瓦迪亚所说的“祈愿”,黄泉一次也没听到。 不过后来,它有看着博瓦迪亚实现愿望的全过程。大致就是翻翻书页,然后看祈愿者一眼,仪式的最后是拉着黄泉在事发地到处闲逛。美其名曰,“散步”。 而博瓦迪亚也不是每次都会回应愿望,黄泉问起时,总会回答,“看心情”。三个字堵得黄泉无话可说。 他的心情就像雷阵雨,不知何时就铺天盖地,又不知何时天气晴朗。不过黄泉还是从中摸索出了一些规律。 有关生与死的界限,博瓦迪亚不会轻易打破。所以很矛盾不是吗?口称没有心的家伙,却总是会对一些故事产生怜悯与愧疚。 “有没有死而复生的情况?不依靠你。” “有。依人类对‘死’的定义,成为不死族与魂魄就约等于死而复生。而且有些世界,复活术、复活仪式也十分普及。还有夺舍、重生之类的。”博瓦迪亚一股脑数了几种复生方法,而一般他先行解释这么一长串,就意味着后面有转折,也就是博瓦迪亚的小课堂要开课了。 开过几次课的黄泉静静等待着那个“但”字。 而那个“但”字很快来临。 “但在我这里,死的概念可完全不是一回事。性命的死亡并非真正死亡,真正的死亡实为剧本完结之时。” 其实就是命运的终结的意思?不知为什么,博瓦迪亚总喜欢将一个人的命运转化为书本。据他所说,人一出生,其命运的剧本就已经完成了。而接下来的人生,不过是在各个剧本里跳来跳去。 【像有数万条选项的avg游戏。】 不知何为“avg游戏”的黄泉保持沉默。 而当那个人的所有剧本都合上,再无后页可翻时,他的命运就已走到尽头。他就会死。 所以,所有的剧本结尾都是一样的。 根本没有什么“有趣”和“无趣”的差别,博瓦迪亚不先翻到最后一页的理由是他早已知晓了结局。 那么,神明是否可以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死而复生呢?不是将英雄复活的那个意义上的复活,而是以神明的意志续写剧本。 博瓦迪亚听了,“啪”地合上书,阖眼道,“可以。不过……” 不过……? 博瓦迪亚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眼里的烈阳被眼皮阻拦,露出一点沉郁之色。这还是黄泉第一次见到他是这种神情。 所以,没有心什么的,果然是谎言。 之后的几天,博瓦迪亚都没有主动与它说话。 他只是静静望向窗外。 鱼、花、水、风……也似乎随着神明的沉寂而沉寂。鱼停止了游动,花叶停止了摇曳。再没有微风拂过窗帘,令其于半空飘扬。 时间、空间都仿佛被静止了。唯一能显示别墅并非照片之内世界的证据便是黄泉。 黄泉曾经很习惯这样静止的世界,可如今它却怀念起被神明当成玩具的时日。 在沉寂了数天之后,博瓦迪亚突然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一个城市,停留于该城市最高层楼的最上方。密密的街灯于夜空下闪烁,排成一串银河。自调色板上摘取而来的霓虹灯也不甘寂寞地上下左右滚动。摆设于店铺外的音响激动地震起了砖块。 看上去很热闹,但是没有人。 黄泉知道人类的城市是什么模样,也知道城市的夜景该是什么模样。它可以没有高科技的射线与游览车,也可以没有霓虹灯与音响,却不能没有人。 这个城市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 而且……风中弥漫的……这些红色的光点是什么? 黄泉抬起右臂,它刚来到此世界不到一分钟,鳞片上就贴着一层红雾。乍看之下,是像套了层薄纱。可黄泉能清晰地看到那红雾,其实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光点。 它们一个接一个不断寻找着鳞片的缝隙。一点轻微的、连风吹过脸颊的感觉都不如的细小触感一层接一层。这群光点比黄泉曾接触过的所有能量都要猛烈。曾击败过的巨兽病菌不及它们千分之一。 黄泉的眼瞳散发着暗金色光辉,全身的鳞甲也更为紧密。赫然进入了战斗状态。 “啊,抱歉、抱歉。”不着调的语气强制插入进战场。然后黄泉发现自己的力量被覆了层什么别的。最直观的体现就是鳞甲的颜色更亮。黄泉以前的鳞片是一片漆黑,现在它依然是黑色,可远远望去却似有流光滑过。 而那些红色光点就被这层流光拦截在外,不再被侵蚀。 不用博瓦迪亚开口,黄泉就开口问道,“它们是什么?” “鬼。” “鬼?”黄泉见过鬼,约等于魂魄的别称。可现在充斥于城市上方的红雾可不是魂魄。 “我给它们取的。”博瓦迪亚慢慢的、犹如吟诗一般,说道,“这是我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黄泉蓦然回首,眼里全是质问。 这可能是它情绪波动最为起伏的一天。 然而神明一向是任性的,神明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挽留。 “你该离开了,不……”博瓦迪亚笑了笑,“是我该离开了。” 黄泉不由地开口,“理由。” “我曾跟你说过我是许愿机对吧,但那是谎言。” 博瓦迪亚转过身,正对着黄泉,盯着它的眼睛说道,“我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幸福。” 我也并非神明。 只是因我替神明实现了人类的愿望。 他们才奉我为神。 什么是真实? 什么是幻想? 如若拥有力量便可为神,那么黄泉你可为神。 如若拥有智慧便可为神,那么人类也可为神。 如若能做到众生无法做到之事便可为神,那么世间便从未有神。 因为我也并不能赐予每个祈愿者幸福。 因为我也做不到。 三十一.渎神 世人言,全知全能即为神。 我只能做到一半,所以我不可称神。 可世人又奉我为神。 于是我只能为神。 黄泉。 这是我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这是博瓦迪亚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曾有一个人类,他是众生的一员,可他又并非众生的一员。 他不幸地尝遍了七种罪孽,他又幸运地唤来了神明。 人的意志力可以强大到何种地步? 他们可以在一念之间建立起全新世界,又可以在一念之间毁灭现有世界。 临死前他迸发出的绝对的意志确实连接到了世界中心,将我从沉眠中吵醒 如若平日的祈愿是自窗外飘来的轻风,那个人的渴求便似暴雨前的雷骤。 我站在他面前,问他所求何物。 他回答,我想复仇。 于是,我赐予他复仇的力量。 他用那股力量完成了复仇。可是,他并不幸福。 …… 挠破了房屋、挠破了自己的复仇者匍匐于地。 他的面前,站着神明。完美的、神圣的、冷漠的神明。 鬼之血脉在体内涌动。似有爬虫在血管里啃咬,似有脓疮自皮肤内层破裂,炽热的烈火令其溢出汗珠,而下一秒群虫将冰寒一同带入心脏。他又呕了口血,呕出的血也像是活着的在地板上跳动了几下。而后又凭空升起,自他的鼻孔、眼睛、耳朵注入进去。 就像被人往体内塞红酒。 人类的脚拖在身后,力量无法控制的现在,他的双足忽显忽消。他的身体早已被鬼之力同化。 鬼没有实体。所以他就亲眼看着自己的四肢、躯体一点点地化为粉尘。无法控制力量之时,就无法行动。 而此时,人类慢慢地、慢慢地爬行到阶梯前。 神明就站在离他仅有一米之遥的阶梯之上。 阶梯有七层。多年之前的人类可以轻松越过。 而现在他拼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摸上第一层台阶。 他的手也呈现相同症状,血液自肤层涌出,又戳穿毛孔钻进去。忽然,他的手指消失不见。手臂、肩膀、脊椎……全都成为幻影。 于是人类的头掉了下去,磕在地板上。 仿佛在向神明行礼。 这幅姿态,一定是非常非常丑陋的吧。看过的人们、与他许下誓约的人们只要见到,便会表露出恐惧与厌恶。 人类与这份力量战斗了百年。 一个人的人生里有几个百年? 与之相比,他的复仇时光短暂的有如掠影。 人类已不记得大部分过往。他的记忆也随着身体一同化为了粉尘,消散于风中。 人类该有的,他全没了。 人类该没有的,他全都有了。 但是,有一份记忆却是清晰有如昨日重现。 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完美的、神圣的神明! “你恨我?”神明问他,似在裁决。 获得神明短暂赦免的人类拿回了自己的躯体与四肢。获其赦免的人类得以从鬼之血脉的惩戒里暂时脱逃。 然而他还是匍匐于地的。他仅仅是获得了与神明对话的权力。 “啊。” “我替你实现了愿望,可你恨我。为什么?” 人类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神明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它似乎认为,替别人实现了愿望,那个人就不会怨恨。 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愚蠢。 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单纯。 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讽刺。 而更讽刺的是,它竟然来源于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那奇怪、愚蠢的逻辑被神明奉为了真理。 神,竟然是一个幼童?神,竟连幼童都不如? 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间,讽刺、荒诞、滑稽等等元素一同被塞入喉咙,卡得人类喉咙干疼。越来越多的情绪汇入其中,人类的喉咙一点点、一点点被撑开了。从中爆出的,是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咳哈哈哈哈哈哈。” 神明不懂他为什么要笑。 正因神明不懂人类为什么而笑才会被嘲笑。 人类笑得涕泗横流,泪水令他原本英俊的面容又一次回归丑恶,但无所谓了。 人类已不再为自己的丑陋、肮脏而自卑。 他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上七层台阶。 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 他走到了神明的面前。 用那只被无数人唾弃的污秽的手攥紧神明的衣颈。 他说,“神明大人。” “自私是人类的特权。” “心更是。” 随后他忽而凑近,用嘴吐出了世间全部恶意,“不懂快乐、不懂悲伤、不懂愤怒、不懂怨恨的你,只是个残次品!你!只是个被人类造出来的虚伪的神灵!你只是个幻影!不知被哪群家伙吹捧的幻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明睁大了眼,因为他以人类之躯触碰了神明的真实。 他的身体被无形之力撕成了千万块,可人类不再为此而痛苦。渎神的快感是世间最美味的良药。 他已从那完美的、神圣的幻影里看到了真实。 …… 故事到此结束。 别说理解,就连前因后果也不知道。 黄泉明白又是博瓦迪亚藏起来了。问题有很多,黄泉从中挑了一个它最想知道的。“神明的真实……是什么?” “我顶替了神之名。”博瓦迪亚说,“正如他所说,我是被人类造出来的。” “许愿机。” 不知为何,这三字一出,氛围似乎好了许多。 “谎言。”许愿机是博瓦迪亚亲口承认的谎言。 “哎。因为失败了。”博瓦迪亚按住被风吹起的银发,“他们想造的是不论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的许愿机。” “但是中途出了意外,本该万能的没有意识的许愿机诞生了意识。从高塔里逃了出去。” “高塔?” “哎。” “高塔在哪里?” “就在这里。” 风停止了,红雾停止了,音乐停止了,灯光停止了。 城市被揭开了原貌。 没有高楼大厦,因为它已瘫倒。没有灯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深坑。废弃车辆被埋在砖瓦之下,黄土、灰尘遮掩住它的残骸,为它呈上简陋的墓碑。 此地,乃一处废墟。 三十二.有限 世界的碎片数不胜数,有些世界尚且停留于农耕时代,有些则以获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智慧。 博瓦迪亚就出生于已遍寻全宇宙智慧的文明的领土上。他们已并非人类,根据所获得的知识,他们开始改造自己的身体,获得了穿梭时空的能力。他们不断地穿越时空,谋取更多知识。这就是文明的发展之路。 路的尽头,则是文明的主人每一位都可顶替神之名。 但是,只可顶替的名号终究不属于自己。 百分之九十九再怎么接近百分之百都不是完整。 探求文明的先驱者意识到,此为局限。 构成世界的元素为“二”。他们达到了物质与知识的顶峰,却怎么也碰触不到【不存在之物】。 他们只能观测、控制原本存在的东西,却对不存在之物束手无策。 那个不存在之物,名为奇迹。 世界本为混沌,世界本是死的。可神明的到来满足了两极,神明带来了奇迹,带来了意识,由此世界才得以活着。 有一到二很简单,现有的文明可以学习、拷贝一切。但从无到有却很难。他们无法凭空制造新的种族,根据原有物质重新构筑、重组基因等等行为根本称不上创造,仅仅是修改而已。 一团空气,他们可以从中分解出o2,co2,n2,可以从中分解出生命力、死之力,他们可以将这些分解出的元素随意调配,制成新的种族。 但是这并非创造,仅仅是将原本就有的东西重新分裂组合。 仅仅是在玩耍混沌圆球里的线团而已。 而这就是他们的不完美,他们文明所到达不了的阶层。剩下的百分之一便是他们踏上顶端的天堑。他们走到了阶梯的尽头,可开启神明宫殿大门之前还存在一道天堑。 天堑下是深渊,是初始。而天堑之上是神明的宫殿。通往宫殿的路……没有了。 文明的先驱者越是研究,越想铸造一条路出来,便越会发觉自身的有限。 他挠破头皮,想从里面挖出那百分之一的知识出来。 他们思索着、挖掘着、他们咬住笔杆,终于找到了自身无法攻克的局限。 意识、心、爱、恨、野心、仁慈、同情、怜悯……包括他们自身对完美的诉求。 它们从何而来?神经吗?精神吗?它们存在于混沌的圆球中吗? 这是先驱文明尚未攻克的区域。 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实验开始了。 “而被用作实验所的地方就是这座高塔。” 也就是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方。 他们站在高塔的顶端。废墟早已成为细小的、肉眼看不到的一点。高塔穿过云层、穿过数个星球、停在了宇宙之中。 文明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有限而修建了高塔,可他们修建的高塔却恰恰是有限的证明。 “他们想做什么?”黄泉问。 “想造神。”博瓦迪亚领着黄泉重新回到地面,他们站在一扇门,“在他们的知识里,神明便代表着无限,神明可以无视物质规则、无中生有。所以他们想造出一个神明,以此证明他们已到达了完美的境界。” 黄泉看着那扇门,门上刻着像是献祭碑文一般的文字。 【有限才会诞生无限。 死亡才会诞生生命。 绝望才会诞生希望。 进入罪恶之塔的臣民啊,向尔等神明献上躯骸。 向尔等神明献上欲望。 向尔等神明献上命运。 神明赐予尔等永恒。 神明给予尔等自由。 神明准许尔等释放罪孽。 吸引尔等目光之物,皆可抢之。 致使尔等不愉之辈,皆可杀之。 嫉妒者,杀之。 傲慢者,杀之。 **者,杀之。 懒惰者,杀之。 暴食者,杀之。 贪婪者,杀之。 暴怒者,杀之。 神明宽恕尔等一切罪过。 愿尔等永眠。】 “他们坚信世间遵循着两极的规则,相信从有限中也能诞生无限。于是他们把世间发生的所有物质与理论都锁入高塔中,回归最初。”博瓦迪亚解释道。 黄泉凝视着他的眼睛,从中看不出任何悲伤与愤怒。它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个人类为什么说它是残次品。博瓦迪亚也如自己一样,并不完整。“疯子。” “是吧。”博瓦迪亚宠溺孩童般地低笑,“可我挺羡慕他们的。” 也不见什么动作,门就打开了。 客人好奇地打量主人家,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博瓦迪亚所说的世间所有物质与理论。只有一条盘旋而上的阶梯,以及一间房间。 通往高塔顶端的阶梯断裂在了房间之外。 “这是我的房间。”博瓦迪亚对它说。房间的门轻轻打开。而里面也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房间的主人都不踏进去,客人自然也不会踏进去。 他们就像参观水族馆那般走了一圈又回到了高塔外。 黄泉不懂什么文明,所以它不会懂得高塔墙上游离的图案里全是最顶端文明所发掘的真理。 所以它认为里面什么也没有。 除了砖块和空气。 但是博瓦迪亚为什么要带它来走一圈呢?黄泉产生了新的疑问。 遇到博瓦迪亚之后,它的疑惑就越来越多。博瓦迪亚会替它解释一些,而更多的则让黄泉自己思考。 高塔逐渐被迷雾笼罩,废弃的瓦石也被风吹往虚无。黑与白的纹路于空中慢慢浮现,没有天空、没有太阳、没有大地、没有建筑、没有文明。 博瓦迪亚在这一片虚无中说,“黄泉,我给予你通往理想的钥匙。” “以前我总是替祈愿者实现愿望,但我渐渐意识到,那是一个错误。我自身也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存在只会将世界引入残缺。” “于是我建立了理想乡,我将我的全部放在了那里。如果遵循两极的规则,有限之中才能诞生出无限。绝望中才会出诞生出希望。那么,不幸里也必然会诞生出幸运吧。” 如果我的插手,会扼杀人类的可能性。那么我就此停手,人类的可能性会否触碰到神明的宫殿之门呢? 绝对的意志力,会将世界导入何方? 我不明白。 但我有足够的时间,看这颗种子会否发芽。 “我给予你的钥匙,就是进入理想乡的资格。你接受吗?” 博瓦迪亚的手上什么都没有。可黄泉却能看到他手心的光亮。 这是它选择的时候。 自己是什么?自己要做什么?自己想要得到什么? 神明、已经得到全部答案的神明决定把真实与答案藏起来。 黄泉可以选择让神明把藏起来的答案交出。 也可以选择自己寻找答案。 选择吧,是时候选择了。 黄泉渐渐地把手放了上去。 博瓦迪亚笑道,“那么……我对你承诺已经完成。接下来,换我了。” 三十三.双重审判 意识到自己不完整的神明,意识到自己曾犯下过错的神明,也渐渐地、渐渐地萌发出了一个愿望。 想要变得完整。 想要变得完美。 想要……成为真正的神明。 “我也想去寻找通往完美的钥匙,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完成。”博瓦迪亚的手没有收回,他的眼依然充满了笑意与温柔。一点也没有求人的态度。 黄泉也没有收回手,它只是静静地听。 “构成世界的元素为二,曾经,我作为神明被人类承认了,所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是被人类认可的我。” “而现在,不完整的我当然会与他们认可的神明相互矛盾。我想切断过去,回归原初,看看我自身是否也存在一份可能性。但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世界构成的元素是二。一人创造世界,一人承认世界。如此,世界才可诞生。博瓦迪亚创造了自身存在的世界,而奉他为神的人类承认了此世界。如此,“存在神明的世界”得以诞生。 而现在,博瓦迪亚想要承认自身的不完整,想要承认自己是神明的顶替品,想要承认自己是人类的妄想。那么,创造出这样一个博瓦迪亚存在的世界,也需要另一人认可才行。 否则的话,他依然是别人口中的“神明”、“全知全能的神”、“完美的神”。 一群人指着他,说他是神。 不论博瓦迪亚如何辩解,他都会是神。因为他拿不出证据。 可如果有一人站出来,指出他的残缺,那个人的指证就会成为新的证据。 从无到有,是很难的。从一到二,却很简单。 黄泉沉默片刻,问道,“我该怎么做?” “审判我。” 审判他是否不完整,审判他是否有罪,审判他是否为神。 博瓦迪亚并没有提出对审判答案的诉求,他将其全部交给了黄泉。 黄泉曾下达许多审判,可这是它第一次进行没有答案的审判。 于是,它明白了。 这是对博瓦迪亚的拷问,也是对它自己的拷问。 这是他们二人互相审判的法庭! “好。” 博瓦迪亚笑了笑,这是黄泉最后一次见到的属于神明的微笑。 他们双手交叠,如同宣誓。 “此刻,我赋予你死神的名号。” “此刻,我赋予你审判神明的资格。” “此刻,我赋予你弑神之力。” …… 啪—— 啪—— 啪—— 昏暗的世界突然被光亮填满,舞台开启了数万年关闭的灯光。鲜红的帷幕渐渐拉开。 坐于上座的观剧者们拍起了手掌。 此处是神明的剧院。 以往,二楼的观剧席只属于神明。故,二楼只有一个房间。 可如今,除却神明的房间外,忽然多了数十个房间。一些半透明的看不出形状的光影坐在那里。 书,是需要被翻看的。从未被翻开的便不是书,而是纸。 人类的人生亦是如此。不被观测的人生将不被承认,故,必须有个人来观测。如果那个人孤独终老,那便由神明承认。 “那么,神明呢?神明自己的书本呢?神明自己的命运呢?”滑稽而傲慢的声音自舞台上传来。恶魔穿上华贵的装束主持这场盛大的庆典。它黑短碎发,眼瞳里黑色与红色交替流转。正是那位渎神者的样貌。它将骷髅头作为胜利品系于腰间,双手只剩下骨骼,指尖佩戴着骨戒。 “神明自己的书本自然由自己阅读。神明的命运自然由神明决定。谁也翻阅不了,谁也审判不了。”圣洁的祭司说道。银白的月色化为了它的长发,炽热的烈阳成为它的瞳孔。山川构成它的经脉。它的右手拿着合着的书本。 “这是何等的歪理啊。”渎神者说道,“神明可以肆意审判众生,众生却被隔绝于神明的宫殿之外。这就是理吗?世界的公正呢?” “污垢进入了人类的躯体,贪婪塞满了人类的脑浆,从此人间再无公正。于是人类只能寄希望于神明。”祭司说着。 “但是神明真的存在吗?神明不是全知全能吗?全知全能的神明为何不懂人类的喜怒哀乐,为何会对人类的怨恨疑惑不已?” “所以那并非神明。而是一个渎神者。” “渎神者?继我之后又诞生了渎神者?” “渎神者只会孕育渎神者。” “这就是人类的传承啊。”渎神者先是讽刺一笑,而后又化为肃穆,“可是,依然有很多人类匍匐于地,用自己的信仰为他披上世上最坚硬的铁甲。不论铁甲内是何种躯体,他依然拿走了神之名。” “绝对的意志令谎言化为了真实。若是打碎了,会有很多人绝望吧。” “唯一的希望携带着烈阳陨落,这就是他的罪孽吧。可自私乃人类特权,若他为人类,自私便不可被判定为罪。那么,他究竟是否为人类呢?” “若他是人类,为何无法拥有躯体,为何无法理解情感?” “所以,他还是神?” “除了神与人之外,没有别的种族了吗?” “有!!”渎神者与祭司一同说道,“那就是幻想!” “没有实体、没有情感的幻影!” 渎神者兴奋道,“神明竟然是幻想吗?真的吗?我们真的在神明的剧院内?而不是人界的医院?” “我们无法评判。要问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有证据。”祭司冷静道。 “那可真是糟糕了,神明的真实无人能触碰!纵是渎神者也不能!没有证据!那么……现在我们果然是在进行一场戏剧表演吗?” “不!世间于三分钟前又发生了什么奇迹。” “奇迹?!那么它一定是神明。唯有神明才会引发奇迹。奇迹即为神明!” “是啊。它一出生便具有判处万物死之刑罚。生命、文明、时间、空间、真实……全都对着它的镰刀瑟瑟发抖。” “死?!那么它也可判决神之死吗?” “当然。面对死神的裁决,纵使是神也无法反驳。” 渎神者说,“可是,死神的裁决是否公正?它是否会成为新的渎神者呢?” 祭司说,“我等无从证明。我等唯一能做的唯有信任。” “所以此为双重拷问。”渎神者说道,“拷问神之名,拷问死神之名。” “那么此处便不是舞台、也并非法庭。而是处刑场。” “处刑?对神明的处刑吗?神明的处刑会是什么样子?那高贵的头颅也会如皮球一般于泥土里翻滚吗?” “我不知道。”祭司说,“在最后的裁决到来之前,我、我等只能静静地看着。” 三十四.幻想法庭 啪—— 啪—— 啪—— 剧院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渎神者与祭司一同向观剧者们弯腰行礼。它们收起了或嘲弄或怜悯的神色。 渎神者替自己戴上金丝眼镜,祭司则脱去长袍,手持权杖。 舞台、红茶、掌声逐渐被白光吞噬。由座椅底下伸出的锁链捆绑住观剧者们的四肢,如同给它们订上钉子。 接下来,并非允许嬉笑的场所。 接下来,是神圣的法庭。 白光过后,是短短几秒的黑暗。自黑暗里,一团火苗忽然窜出,火舌似蛇舞。长蛇于黑暗之中舞动,咬出一条长河。不,并不仅仅是长河!而是一道瀑布!原来那先亮起的地方,正是瀑布的起源,从起源开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十六……跳动的火蛇顷刻间倾下,往地狱灌注火焰。 而随着火蛇升起,被黑暗遮盖的物什也露出了原本模样。四条巨蟒盘旋而上,各占据了一根支柱。目视同一处,凛冽至极。 被它们注视者,乃被审判者。死神的双眼将看清被审判者的全部罪过。 可今日被审判者乃神明。非死神的物种无权窥视神明的真实。因此,这四条巨蟒纷纷流下血泪来。 立于法庭最顶层阶梯之上的是死神,其背后便是火瀑。而后死神双手抬起,避开火光的黑暗又一次亮起点点星光。 星光?地狱怎会出现星光? 啊,那些闪亮的光点竟是蛇的鳞片。 此处为死神的教堂,信仰死神的信徒们将每一处横梁都雕琢了死神之蛇。然而,仅仅雕刻并不能体现虔诚。于是,教徒们给这些雕像的外层都贴上一层蛇鳞。 而现在,这些蛇鳞照亮了整座教堂。也照亮了教堂最顶端,那具辉煌的雕像。 当日,死神向雕像发出疑问。 神明是什么? 神明在哪里? 神明会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路吗? 而今,那可以回答它疑问的神明就在此处,就在它面前的被审判席上! 神明渐渐睁开了双眼,沉稳而静寂。其脚下数百米处,数不清的尸骨自地狱火中爬起,双手向上抓挠。 它们,是死于神明手下的尸骨。 死者张开不存在的嘴,向死神呐喊。此为控告。 它们是在控告神明的第一罪。 “万物生而有序,生死轮回,自有天命。人类的文明由人类构筑,死去的渣子将带走落后的齿轮,推动历史的车辆之上只会提供先驱者的座位。” 渎神者站在控告席处说着。法庭中央一辆白骨马车自黑洞内驶来。无形之手掀开了车帘,里面的白骨轰然滚落,被下方的尸骨们接住啃食。 “可是,由于突如其来的杂音,这些先驱者的命运被扰乱。”渎神者抛出一卷长纸。其上写着: 【阿尔·杜里,734年3月4日平定瓦里斯多度海港。纠正:734年2月9日死于家中。】 【董正顺,1397年7月研发出jsn解药。纠正:1397年6月5日死于实验室爆炸事故。】 【亚西尼·加纳西,6734年研发出战甲“裁决号”,6973年统一鄂多星系。纠正:6715年被亲身父母迎回家中,6980年自然死亡。】 【三木露风,378年发现月光森林。纠正:367年从野蛮人的货箱内自行脱逃,并未遇到精灵。】 【妮可·亚历山德拉·希普利,阿姆74年,调配出精神药剂。纠正:阿姆73年被杀死。】 …… 风将长纸翻过身,每一条的背面都写着对应被篡改的命运。 【瓦里斯多度海港的阴谋成功,其内运载的上千奴隶未被发现。大航海时代转向奴隶贸易。瓦里斯多度王室发现时,被贵族掀起政变,死于王座之上。】 【jsn解药研发进度落后两个月,瘟疫已带走了人。】 【鄂多星系并未被统一,星系内各个星球与种族仍处于分裂状态。】 【389年月光森林被另一人发现并呈给教皇。教皇下令剿灭异端。】 【精神药剂直至两百年后才被研发。亚种人共进行了四次叛乱。】 …… 而这卷长纸尚未读完。看看脚下的尸骨吧,它们都是被神明扰乱命运的亡灵。神明赐予了信徒祝福,而未被祝福者则落入了炼狱。它们,都是文明的先驱者,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精细车轮。小小蝴蝶煽动的一阵风可以引来风暴,而一枚精细指轮的掉落将引发马车崩毁。 看吧,未被推进的历史。藏于缝内的人类被塞入狭小的船舱,满身污秽的尸体双眼传达了死之意。瘟疫蔓延,孩童稚嫩的喉咙被疾病控制,用死亡堵上未被吐出的抽泣之声。 渎神者双目血红,“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杂音、都是奇迹、都是神明!” 被审判者慢慢闭上眼,呼吸没有丝毫紊乱。 “噔——”权杖拍打于地。那些企图蹦出的亡灵立刻被打进了地狱火中,发出一丝惨叫。祭司庄严地宣告,“神可创世,神可灭世。神迹显露之时,便为神国开创之日。神意即为命运,神意即为法律。不存在扰乱命运一说,不存在违反法律一说。万物生而有序,生死轮回,自有天命。神国之内,神即为天命。赠予的生命力终将回归神之手,没有罪孽,神无罪!” “神国只在信徒之内。信徒之外,均非神之领土。” “土壤之上盛开的花朵均属于这片土壤,自吾主世界里诞生的生灵均属于吾主。” “吾主的世界?”渎神者嘲讽道,“那个世界在何处?神创世的证据又在何处?” “世界就在此处。看啊。”祭司一挥手,装满白骨的马车消失不见,巨大的水镜用以显示祭司呈上的证据。 水镜之内,闪动着诸多光影。那是渎神者纸上书写的人们原本的世界。而后,世界的命运化为一本书被神明放回书架。处于星海之边的神明提起笔,黑色墨迹于羊皮纸上铺开。而它写下的,正是被篡改的命运。 之后,书架上出现了两本书。 没错,两本。 此即为神明创世之铁证! 神可创世,神可灭世。盛开的花朵终将回归尘土,故神明无罪! 三十五.幻想法庭(2) 祭司辩驳之后,权杖骤然发出耀眼光辉,神之威严不可侵犯! 光辉越来越盛,甚至将火瀑的火焰熄灭了几根。盘旋于四柱之上的巨蟒发出嘶吼。 然而那位渎神者、那位渎神者却是勾起嘴角,宛如看到猎物跳进陷阱的猎人。“神创世,我没有看见。” “在座的诸位,这位祭司确实为我们呈上了证据。可是,映射于诸位眼中的真实是什么呢?是神明怜悯祈愿者的心意,为其造就另一处新世界吗?不是的。这只是障眼法、是狡辩、是谎言!” 渎神者手一挥,大声道,“我们看见的,不就是一只手在纸上书写了被篡改后的命运吗?在座的诸位,请看。” 羊皮纸凭空出现于水镜之上,宛如水面映上的倒影。渎神者走向法庭中央,它的手里拿着一支笔,与神明手里拿着的外貌一模一样。 然后,渎神者在纸上一点一点写下,“瓦里斯多度海港的阴谋成功,其内运载的上千奴隶未被发现。”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时间的指轮尚未走过完整一圈,它便已出现了三次。 一次是渎神者的控告书上,一次是神明笔下,一次是渎神者笔下。 “呀——”观剧者们不被允许发出声音,可地狱的亡灵们代替它们发出了声音。 渎神者将写好的羊皮纸卷展示给死神,“如果仅仅是在纸上书写文字,便可作为创世,那么,我于方才已是完成了创世之举。可是,在座的诸位,我创造的世界……在哪儿?” 祭司怒喝,“你并非神,当然没有创世之力。你仅仅是将神明的书本誊抄一遍。” “是。我确实并非神。我只是个人类,普通的人类。”渎神者一步一步放出毒饵,眼里血光越来越深。“我也并非在否定神明创世的能力。可是啊……祭司啊,你刚刚展示出的证据就算是人类也能做到。不能作为神明创世的铁证。” 祭司辩解着,“那么星海呢?流光呢?” “流光只是一道射线,就如都市里的霓虹灯那般。飞于空中的书本被灯光藏到了黑暗之中,人类的双眼被光亮所蒙蔽。他所做的,仅仅是接过了别人扔向他的书本而已。而星海,不就是贴在地砖之上的图案吗?不,或者巨大显示器屏更能展现您的财力。常用于商场外部的显示屏被金主安放到家中,或是摄影棚?啊,魔法也同样可以做到。想到的可能性比星海里的群星还要多上数倍。祭司大人,您能一一否定么?您能用您的盾牌挡下我射出的全部枪子么?” 权杖又一次敲击于地面,祭司道,“胡言乱语!神明全知全能,人类所学不过神明万分之一。模仿书写亦非没有可能。但是!被篡改的命运只有神明知晓,若非神明将命运之书暂时交于法庭,人类根本无从窥视。区区人类,笔下书写的文字又怎可能与命运之书一字不差。不可能!” “将猴子放入打印机前,一个猴子随机打出的第一个字母与哈姆雷特中相同的概率是126,前两个字母相同的概率是1(26x26)。前20个字母相同的概率是20个126之积。而以此类推,打出整本哈姆雷特的概率将低于10的次方分之一。但是,并不是0。不是0的概率之下,就有可能发生。更何况,如果将猴子换成阿尔·杜里,让他写下关于瓦里斯多度海港事件的猜想,概率是会上升的吧。” 法庭中央的水镜表面掠过一层血水,水镜内的情景又一次变换,拿着笔书写的正是一个留着胡茬、身穿海军装束的中年人。他是阿尔·杜里,驻守于瓦里斯多度海港的时光过于漫长无趣。于是,他就将自己对瓦里斯多度海港生活的畅想写到一张张羊皮纸上。 被放在在成堆的羊皮纸顶部的那张上面,赫然就写着,“瓦里斯多度海港的阴谋……” 祭司深吸一口气,“人类可能做到,不代表吾主做不到。吾主可做到的,人类做不到!” “但那已经足够了。我已经证明,你提交的证据并非完美无缺。有关神明创世的证据栏依然空缺。祭司大人,请您提交新的证据。否则,您的辩解就是存在缺陷。地狱的火焰可是会顺着那个洞窟往里钻,把您的主人烧得一点不剩。” 祭司提交不了,要问为什么,便是神明的权力过于至高无上,而偏偏世间从前仅有一位神明。它创世的过程无人知晓,人类也无法观测。 被人类逼着询问证据,这是何等耻辱。神明便该至高无上,人类都是神明的造物,人类都该遵循神明的意志。祭司很想用权杖给予人类教诲,令其改过自新。因为神明!无需证明! 但是,现在他连训斥之语都说不出口。因为,此处为幻想法庭,是判决真实与幻想的法庭。此地唯一的神明就是死神,祭司侍奉的神明则是被审判者。自被审判者口中叙述的均不会被采用。法庭唯一能通过的只有真实、证据。 除非……祭司偷瞄了他的神明。神依然闭着眼,未曾发表任何辩解之语。它只需在法庭之上,施展神力便可作为真实被采纳。 但是,神啊。为何您闭着双眼呢? 为何您不施展创世之力呢? 神没有任何波动,也没有给予祭司任何回应。 所以祭司,只能咬着牙,顶着耻辱,将先前的辩解亲自否定。 “愚蠢的异端。确实,我承认了。人类确实可以做到同样的事。可是啊,你正是在自掘坟墓。你不正是说明了,神无罪吗?阿尔·杜里的命运并未被篡改,那仅仅是极低概率之下的一种可能性,甚至,可能是发生于某个世界的真实。与吾主无关。” 渎神者露出了十分快意的……又邪恶到令底下尸骨也退避三分的笑容。它蓦然跪地,对未发一言的死神说,“公正的法官啊,我向您忏悔。我先前控告的第一罪实为欺骗之言。” 突然,地狱的火焰席卷渎神者的身体,令其惨叫不已。自它身上传来烤肉的香味,地狱的尸骨爬上法庭,不断啃咬它的躯体。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三十六.幻想法庭(3) 嘎吱嘎吱嘎吱,手臂被吃光了,掉落的手指落入一口牙齿中。它的器官被掏出来,霎时几十只骨手抓起。于是,那只供一人慢慢品味的肠子有如一张海报,被瞬间撕扯为几十块。 惨叫是最好的配乐,这首配乐持续了一分多种终于进入尾声。 可是,惩罚并未结束。仅仅是一次的惩罚还不能被铭记入灵魂。肠子渐渐回到腹腔之内,手臂也重新长出。渎神者又一次被复活了。饥饿的尸骨又一次涌上。 一次、两次、三次……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呢?如若没有计时器,便只会认为有谁将录像倒带又重播。 法庭不容侵犯。 法庭禁止用谎言去戳穿另一则谎言。 法庭禁止用罪来惩罚另一则罪孽。 本次只是审判博瓦迪亚的法庭,所以只是对渎神者稍加惩处。这份罪孽,会在审判渎神者的法庭上被提出。 终于,惨叫消失了。渎神者还是原本的模样。不过从它嘶哑的喉咙间,还是可以窥得不久前的记忆吧。 它用手抹去嘴边的唾液,半跪于地,双眼直视着死神。那已并非是猎人看待猎物的眼神,而是看着猎物成为餐桌美食的眼神。不,还需要加点调味剂。因为普通人看美食的眼神没有它那般侵略。 那味调味剂是什么呢?恨吗?死神也曾见过满怀怨恨的双眼,却远远没有渎神者疯狂。它就像诞生了意识的烈火,渴望将目标燃烬,仿佛燃烬目标才是它的命运。 原来如此,渎神者……亵渎神明即为渎神者的命运。 惩罚结束之后,地狱的尸骨逐渐退了回去。是满足了,填满的肚子令它们寂静无声。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呢。 法庭比之前更为寂静。 渎神者不可能不知道法庭的规则,也不可能会无故承受法庭的惩罚。 那么,它为何要刻意编造出第一罪的控告呢? 若受害者的命运已被神明书写,它们就都是神国的子民。它们的生命由神所创,也该由神回收。神国所涉之处,神即无罪。 若受害者的命运不过是极小概率内诞生的可能性,或者仅仅是人类书写的剧本之一,那么此案便是人类所犯,神明无罪。 注定会失败的控告,却由渎神者刻意引导。 它是故意失败吗? 任谁看了渎神者的双眼都不会如此想。 那么…… 地下的尸骨收起骨爪,抬头仰望。地上的观剧者们微小地挪动自己身体。锁链撞在椅上,发出巨响。巨蟒收敛起鳞片,血眸终于正视了半跪于法庭中央的渎神者。 它们已想象到将被控告的罪行。 要来了吗? 要来了吗? 迄今为止,一共有三只猴子打出了哈姆雷特。不论怎样低的概率,只要放在无限的世界中,也会诞生那么几个。但是,即便在无限的世界,也存在概率为0的事。那就是渎神! 作为人类利器的概率,对神明却是完全行不通。因为规则本就为神所控。那可不是洒下一片冰雹或是让世界陷入黑暗的伪神。 神明是力量吗? 神明是智慧吗? 神明是命运吗? 不是! 神明是奇迹,奇迹为神。能让百分之零的概率中诞生出百分之一的,才是神明。能让百分之百的概率沦为百分九十九的,才是神明。 而若是渎神者完成了迄今为止均为成功的大业,即是从百分之零中诞生出了百分之一。即,它将成为新的神明。 渎神者成为神明?可能吗? 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它才能成为新的神。 它将紊乱的呼吸抚平。惩罚的后遗症终于被完全祛除。 要来了。 它张开了嘴。 要来了。 “法官大人,我控告,犯人博瓦迪亚妄图顶替神之名。” “他不是神!他是幻想!他是人类造物!他只是用谎言伪装的幻影!” “啊——呃——” 这是忍不住发出惊愕之声的观剧者被座椅吞吃下肚的声音。即是锁链,也无法将惊愕锁进观剧者的肚中。于是它们只能将其吞吃下肚。 太吵了。便是死亡也无法阻止观剧者们的吵闹。 它们或惊恐、或兴奋、或慌乱、或无措……明明只是一团光影,却扰乱了法庭的秩序。 巨蟒伸出巨口,将扰乱秩序者送入永恒的安宁。 可巨蟒只能处理违规的观剧者们,地狱火中的尸骨不在它们的管辖之内。 地狱总是吵闹的,酷刑每时每刻从未停歇,因此,惨叫声也从未停歇。只是由于法庭召来,暂时停止了对它们的刑罚而已。所以,吵闹不算尸骨的罪。 “噔——” 耀眼的白光将妄图渎神的尸骨炸得四分五裂,残片掉入地狱火中,又很快重新聚合。对又一次杀死自己的祭司,尸骨发出尖耳的嚎叫。 那叫声里没有恐惧、没有害怕。 因为,神马上也要死了! 有什么比自己仇人死去更让人兴奋的? 纵是己身被碾碎百次、千次,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笑出来。笑容暂时逼出了痛苦、逼出了怨恨、逼出了愤怒。 愤怒自尸骨身上走出,走到祭司身上。 它们怎敢? 这群低劣的渣子怎敢? 血红污染了祭司明亮的金眸,端庄被愤怒扫去。本用于点亮黑暗的权杖化为利剑。“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渎神者慢慢站起,对着祭司的眼睛,慢慢地重复着。“我控告,犯人博瓦迪亚妄图顶替神之名。” “啊,抱歉抱歉。我说的不够严谨。” 它满意地看着一双血眸,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由怨恨与愤怒调配的血红之色。啊啊,这才对。侍奉神明的祭司,不也是人吗?染上人类色彩的祭司大人,才是真正的祭司大人。 然后……渎神者宛如已获得胜利般缓缓转过身,对准被审判的神明——博瓦迪亚。 “不是妄图。而是已经。” 尘归尘,土归土。 菜刀该回到厨房。 尸体该回到坟墓。 人类该回到现实。 幻想该回到虚无。 渎神者对站在那里的幻想说道,“神明大人,不好意思,人类活不到那么长。所以,请你让我的控告更严谨一点,你到底顶替了多少年啊?” 三十七.幻想法庭(4) 是啊,多少年了? 博瓦迪亚不禁想着。人类每过一次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就会多一根。 可那是有限的人类。人类的寿命也不过百年,所以他们的蛋糕可以承载蜡烛数量。当他们的人生走过四分之一时,便会明白,年岁并非小小一块蛋糕可以承载的东西。 而若是神明也效仿,那蜡烛便会将蛋糕压垮。看看黄泉背后的火瀑吧,记载神明年岁的蜡烛只能以地狱为载体。 自那之后过了多少年了呢?光靠记忆是搞不清楚的。不过翻下书,就会知晓了吧。 那属于神明自己的命运之书。 死神静静凝视着被控告的神明,终于开口,“受理。” 神是什么? 神是奇迹。 可所谓奇迹啊,其实是非常非常脆弱的幻想。 “让我剥下你虚伪的外衣。”渎神者宣告着。 “我岂会让你亵渎神。”双眼通红的祭司狠狠敲着权杖。 “那么,开始吧。”渎神者回到控告席位上,甩出一张羊皮纸。羊皮纸划出弧线后停留于法庭中央的上空。 祭司说道,“第号事件,被欺压的厄运之子向神明祈祷,令其获得反抗压迫者的神力。神明回应了其诉求,赐予其厄运之力。” 黑发黑眼的孩童出现于羊皮卷前,向众人叙述。 “是。我向神明祈求神力,然后……神明就真的会回答了我的祈求。我诅咒欺负我的老师被降职,他就真的降职了。我诅咒打骂我的商贩,然后……第二天他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令我厌恶的城镇流行起瘟疫,令我厌恶的王国最终灭亡。这一切,全部是神明的恩赐。” 渎神者嘲笑道,“什么神明的恩赐啊,不就是谎言吗?” 水镜表面水波荡漾。老师批评了头戴桂冠的少女,少女跑回家向父母哭诉。她的父亲便向老师的上层写了封信。信的末尾是耀眼的金色勋章。 “你的老师被降职,是因为他得罪了溺爱女儿贵族之女。” 水镜内画面一转,是捧着货物往下搬运的商人。货物很重,商人的注意力都在货物之上,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脚步声。忽然,货物于阶梯间碰撞,商贩自半空中坠下。 鲜血四溢。 而阶梯之上,赫然是孩童的面庞。 “摔死的商贩并非厄运产生,而是被怨念所扰。” 不断咳嗽的孩童用手捂住血腥,四处撞击着行人。他将自己沾满自己唾液的面包扔至乞丐面前,乞丐慌不择路地捡起,塞入口中。 时钟敲响了三次,被他撞击的行人在宴会之上捂住喉咙,咳出了血沫。乞丐已死于街道旁,同行将其尸体抛掷湖内。 时钟又敲响了十二次,宴会的参与者于床上痛哭,女佣不得已抓住主人伸出的手,安慰他。而教会则派遣了一堆学徒处理街上的乞丐尸体。 时钟再度转过一轮。 这次,城市里无人收拾尸体了。 “无辜的行人触碰了恶意之源,就此将怨念传播于整个城市。教会为体现神明的荣光,派祭司前往瘟疫之城,将罪恶的源头送往国都。城市的灭亡、王国的灭亡均非神恩,而是报复!” 渎神者说道,“根本没有神赐,全部是谎言!” 孩童抱头痛哭,黑斑蔓延至各处,“胡说!胡说!神回应了我!神没有抛弃我!” 他向被审判者伸出手,“信徒们都不会给予的神明给予了我回应,我根本不是厄运之子!我是神眷之子!没错!你说的才是谎言!” 神明并未给予他回应。 渎神者冷哼一声,甩出一张一张羊皮纸。其上书写着渎神者搜集到的证据。 【485年6月2日14时36分,科斯塔斯城,卡莉玛的证言:我与特苏里科夫(被害者)刚好在阶梯上错过。不过我上楼之后,遇到了一个小孩。好像是附近福利院里的孩子。】 【485年6月2日14时,福利院院长的证言:哎。他没有去赎罪,而是不知道一个人跑去什么地方。】 【485年6月2日14时28分,娥比亚街道38号住户的证言:当时我正在晒自己的玛丽林(爱花),结果这小子突然跑出来,把我花盆撞翻了。看他的方向,好像是往63号。】 …… 一道道证据不断浮现于空中,被称为厄运之子发出被啃食般的惨叫,“啊啊啊啊啊——胡说!胡说!你们全部在骗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犯罪!全部是他们运气不好!” 祭司连忙说道,“但是,你只能证明他犯罪的可能性,并不能证明其中神明不存在。看。” 睡在卧榻上的孩童突然起身,宛如被什么召唤了似的,走出了房间。他的同伴察觉到动静,揉着眼睛道,“怎么了?” “我出去走走。”他说。 他走到福利院的小花园内,那里站着一个人。银发金眸的人。 “神明大人,今天您给我讲什么故事?” 神明笑着回答,“就给你一个冤有头债有主的故事。” “冤有头债有主?” “另一个世界的说法。” “还有其他世界吗?” “有的。” “天堂也有。” “有的。” “我……可以前往天堂吗?” “可以。” “我……害了那么多人。我前天诅咒了希尔。但我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对,就是摔一跤之类的。厄运……我根本不想杀死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死啊……” 泪水浸湿了他的脸庞了,孩童于花丛之中痛哭。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别担心。”神明向他许诺,“这就是他的命运。他会于昨日死去,然后,于今日转生到一位富商家中。他会获得父母的宠爱,可以吃到最美味的糕点,不用害怕冬日的寒风。因此,你没有罪孽。一切,都是既定的命运。你杀死他是,我赐予你的厄运之力也是。你没有必要为此而后悔。” “真的?” “真的。” 法庭上,孩童哭得身疲力竭,他死去之时尚在7岁左右。因此,那缩成一团的弱小的身体很快被羊皮纸盖住。 被那铺天盖地的证据所掩埋。 尸体该回归坟墓。 而这些被揭露的证据,就是犯人最好的坟墓。 渎神者毫不留情地赠予死者无情一刀,“哪有神明?这不就是一个孩子对着花田自言自语吗?” “啊啊啊啊,啊啊——闭嘴!闭嘴!闭嘴!我没有自言自语!神明是真实存在的!神明赦免了我的罪过!神宽恕了我!它说要带我前往天国!你们这些恶魔!我才不会上当!你们休想欺骗我!我才不会相信!!!” 三十八.幻想法庭(5) 人类的幼崽是十分狡猾的。他们会用眼泪藏起污秽,让人以为看到了世间的美好。 然而在场的均非人类。眼泪给予不了他们任何感触。反而,那副又哭又喊的模样只会被作为犯人的抗辩。 因为拿不出证据、因为谎言被戳穿而恼羞成怒、上演的一场闹剧。 唯有祭司在帮他说话,“你只能证明人类存在犯案的可能性,不能否定神明的存在!世界存在许多可能,你不过将其中一种可能性放在了台前。但是,你能拿出么?你能拿出否定神明的证据么?拿不出!因为神明是真实存在的!神明的仁慈也是!” 渎神者摊开手,“确实,想完全否定神明的存在几乎是不可能之事,那是恶魔的证明。正如下水道的老鼠无论怎样去除都会留下种子那般,生命力旺盛得可以。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作为永生吧。但是啊,祭司大人,法庭上讲究的是证据。” 它手一指,“您倒是拿出证明神恩的证据啊!除了谎言您什么也拿不出来,没有物证、没有人证、只有一个为掩盖罪行而满口胡言的犯人。在座的诸位,犯人的言论可以作为证据么?犯人的信用可以作为证言么?不能!所以!拿出来吧!若您能拿出足以服众的证据,我尚且可以将您作为对手,否则,就是狡辩!语言的力量是多么苍白,没有事实的言语全、部、都是谎言!” “那你怎么解释我提交的证据,映入眼中的神明身姿确凿无误地站在花园里!唯有孩童才能听见的神音并非虚假!”祭司说,“而且!被法庭接收的只可能是真实!我驳回你有关自言自语的荒谬之言。花园里确凿无误,神就在那里!没有任何虚假!” “有什么人自称为神,诱导犯人杀人。” 可以在法庭上被呈现的证据只可能是真实。渎神者可以对此进行解释,却无法否定证据的真实。因此,它先前所说的自言自语的言语只能给予精神上的刺激,不会作为指证的推理。不过,本次的指证之言与之前相比实在过于苍白无力。 因此,祭司很快抓着这点漏洞企图自渎神者的枪林弹雨下挖出一条安全的地道。 证明神不存在属于恶魔的证明,可证明神的存在也是。恶魔的证明可以作为辩论的不败之棋,可法庭上讲究的是证据!恶魔的证明不会被受理。 因此,祭司只能通过否定渎神者的观点来进行辩驳。 水镜内画面一转,首先呈现的是照看孤儿院的修女拿出钥匙锁上大门的情景。然后,床铺上睡着的小脸一一映过。唯一空着的床铺是属于犯人的。 “每个黄昏孤儿院的大门都将被锁上,大门将拒绝冒犯神之名的人类。” 渎神者呵呵一笑,“那么,院墙之外呢?狗洞呢?先行藏在孤儿院内呢?拥有另一把钥匙的孤儿院院长呢?而且,孤儿院根本没有在鸟笼以内,翻过矮小的围栏进入也不无可能。” “不可能!”哪怕只有一丝,祭司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你想证明此为人类可犯的罪行是吧?但是无用。在真实面前,一切诡辩都将成为诱导之言。现在,我呈上当晚孤儿院内的所有情况。” 空中忽然浮现出许多细小的光点,权杖敲开其中一粒。光点便猛然膨胀,爆发出耀眼白光。 首先,院墙之外。没有任何人影。 “483年4月4日晚19时至5日5时期间,院墙之外没有任何外人窥视。当然,想翻过围栏进入院内也是不可能!因为外人想要翻越围栏,必须进入院墙至街道的范围。而这些范围,均在刚才提交的证据之上显露无疑。没有!根本没有人影!” 白光跳跃至渎神者面前,此为祭司提交的证据。它将483年4月4日晚19时至次日的时间与场景全部提交。没有任何人影。 渎神者甚至无需进行检查,因为,此情此景它也拥有相同权限。它当然明白,那段时间,院墙之外什么人都没有。 狗洞。 “孤儿院的围栏设施时常修建,除大门之外没有别的可供一人进出的洞口。” 可否先行藏入孤儿院内。 孤儿院的场景顿时替换掉法庭,它们身在孤儿院内。这是祭司给予它们检查人类踪迹的证据。但是,调查将近10小时内建筑里的每一个角落实属天方夜谭。 因此,侦探剧中通常会由作者借角色之口保证,“没有未被提示的暗道与暗门”。 而如今,法庭也不会给予渎神者太多时间。事实上,它在开庭之前早已仔仔细细检查过了。没有!孤儿院没有藏匿任何人。 但是,作为证据,是不能有任何瑕疵。因此,作为法官的死神给予保证,“孤儿院大门与围栏内部的空间,在483年4月4日晚19时至5日5时之内没有藏匿任何外人。此外人的概念为孤儿院内已收留孤儿及必要修女外的所有人。” 而无需死神多费唇舌,修女当晚的位置也一一被证实。 所以当晚孤儿院内没有藏匿任何外人。 拥有另一把钥匙的孤儿院院长呢? 他正躺在自己床上,安详地睡过一夜。 至此,渎神者提出的可能性都被反驳。本该由侦探一点一点翻找的线索,在蜡烛都未燃尽的时间内均被证实。这是否也可被列入神迹之内呢? 之后渎神者又提出几种假设,比如孤儿院内的孩子已提前死去几位,而后几名意图不轨的孩子顶替了其名,进入孤儿院内。比如修女喂他们吃下了致幻剂。比如由灯光与手电筒组成的小机关。比如催眠。比如花园的树影…… 都被祭司一一否定。 “他将花园里的动物看成了神的身姿。” 而这,让祭司辩驳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番。泥土里总会有一些生物,它无法用“不存在”来反驳。 这次,它没有呈上证据。 “人的眼睛无法在夜晚捕捉到泥土上细小的虫类。” “嘛。确实算一个理由。不过无所谓。” 渎神者的态度令祭司升起不详的预感。 “我得到了一份非常奇特的证据。” 三十九.幻想法庭(6) 确实是十分独特的证据。画面首先被杂草覆盖,色彩也与先前显出的不同。 忽而,画面剧烈地晃动起来,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他有着黑发黑眸,将近八岁的年纪。他正对着花园里的草丛自言自语。 他说,“神明大人,今天您给我讲什么故事?” 祭司着急地张口,渎神者才不会给予他辩驳的机会。他们都被暂时赋予了窥探真实的权力,所以渎神者相当清楚,祭司用来辩驳的话语。 “对方呈上的数据与先前所呈的并非同一个世界,而是相似的另一个世界。” 怎么可能让它说出来,怎么可能让它逃走。 自己之前退让的所有推理,不全是为了将祭司锁在牢里吗? 所以渎神者说了,“我们所驳斥的均为同一世界,即为存在神迹的世界!” 神迹并非时刻显现。事实上,同一个人身上最多会发生一次神迹。而那一次,即是那个人千万个可能中的唯一一次。 祭司抬头向法官求证,死神并未开口。也就是说,渎神者并没有说谎。 也就是说,厄运之子与神明对话的场景与花园中小虫眼里所见之景,是同一时刻,同一处。 为什么? 这不是矛盾吗? 红光自祭司眼里退去,理智重新回归身体。它咬住下唇,愤怒令它失去了思考能力,愤怒令它掉入了渎神者的陷阱。 同样拥有窥视能力的祭司,自然也知晓无名之虫的眼中之景。所以,它将其藏起来了。不打算提出,也不打算提及,想将那只看见一人的证据藏入真实的黑暗处。 但是,渎神者不会放过。它绝不会放过真实。它提出了各种漏洞百出、甚至无理取闹的推理,便是为了揭晓真相的这一刻! 庭中的哭声不知不觉停下了。孩童怔怔地看着水镜。 月色下,花丛前,自言自语的孩子看上去多么寂寞。他的脸上带着微笑,那是别人从未见过的笑容。他幸福地向着眼前之人诉说着,祈求着,忏悔着。 但是…… 哪里有人? 那里明明都没有! 他只是、在对着空气、在自言自语罢了! “需知!被法庭受理的证据全部为真实。”祭司说道,“你确实在花园里与神明进行了交流。” “哎,确实。那份证据同样被法庭受理了。”渎神者血红的流光于眼中流转。 祭司明白渎神者想说什么,正因它明白,才焦急阻止。 “住、住手……我承认!此案是人类犯下的罪行。” 渎神者对它露出讽刺一笑,若是自一开始承认,便无需开庭。若是努力到最后,便也称得上信仰虔诚。但是,祭司却在真相即将揭晓前认输了,那便是既无虔诚也无尊严的伪善。 渎神者才不会让它认输。战斗就是要将对手狠狠踩入泥底,在其后脑勺上又碾又踩,最后再放把火烧的尸骨都不剩。 渎神者早已猜到祭司会在此时投降,正因它十分清楚,才更觉恶心、想吐。 要么不杀,要杀就彻彻底底地杀,插入一半的剑因同情又拔出,啊啊,多么虚伪,多么恶心,神,不就是如此吗?剑伤还留在体内的人类匍匐于地,对着神感激涕零。 这就是信仰。 所以才讨厌,所以才厌恶,所以自己才会站在这个法庭内! 渎神者蓦然狂笑,“483年4月4日晚19时至5日5时期间,孤儿院内没有外人进入。而除厄运之子外,全部孩子都躺在自己的床位上。” 祭司嘴刚张开,可却吐不出任何语言。 因为,这些全是已被证实的真实。而证实者正是它自己! “当晚的两位修女,一位睡在隔壁房内,一位在厨房处理明天的食材。然后,院长在自己家中,那晚并未进入孤儿院。” “已知不存在致幻剂,不存在制造幻觉的机关,不存在暗道、地下室……” 自渎神者口中说出的可能性一一被证实不可能。简直是将不久前的争论重新上演了一般。 而它每说一句,祭司的脸色变苍白一分。 完美的证据,成为锁住它自身的牢笼。 对其余人不可能犯案的证明将祭司逼入了死胡同。 对,其余人不可能犯案。 所以犯人只可能是厄运之子本身,或是神。 “是神。神明给予可怜的孩童引导。” “引导?引导他走上犯罪之路么?你对神的信仰不过如此。为了给一个人类脱罪,就往神明身上泼脏水。你右手握着的权杖会哭哦。” 祭司看了眼被审判席,“吾主仁慈、深明大义,为安抚落入不幸的信徒,替其背负罪孽亦是甘之如饴。” “那么,拿出来吧。” “……” 对方肆无忌惮地嘲笑,那自信的目光犹如毒蛇的双眼。可祭司逃不了,身在毒蛇牢狱之中,它却不得不踩进去。 因为它拿不出!根本拿不出证明神明存在的证据! 神明的身姿只会被虔诚之人看到,神明的声音只会被虔诚之人听到。 除此以外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听不到。 而作为犯人的证言与证据,是会被存疑处理。 因此,祭司根本拿不出!拿不出除犯人以外的其他证据! 长久的寂静似乎令庭中孩童感觉到了什么。 他一点一点转过身,紧紧凝视着被审判者。 它的长相是多么梦幻,随着月光降临时,有如神明。 “难道……你……”有谁掐着孩童的喉咙,逼其说出不敬之言。 渎神者无情地将真相说出,“从来没有神明。不过是一个患有妄想症的不幸之人的幻想!”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踩入泥土的程度还不够。恶意倾巢而出,“而且,你从未获得神之垂怜。你所有的命运都是神明的安排。你所遭受的讽刺、排斥,你后来犯下的罪行,以及你的灵魂堕入地狱,这、些、才、是、神、的、意、志。你从出生起便不可能获得救赎。” “住口!”祭司喊着,“神明是存在的!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么?听不见就代表不存在么?不被认可就代表不存在么?不!神就在那里!神宽恕了他所有罪恶!” 但是祭司的辩驳是无用的,不论它说什么,无论它说着神明多么爱惜厄运之子,多么同情他的不幸。都不会传入犯人的耳中。 因为…… “法庭上讲究的是证据!” 四十.幻想法庭落幕 如潮水涌动的件件证据自天而下,淹没了尚在愣神的犯人。 花园里的动物不止一只,被动物们捕捉到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的场景,恰似海面漂浮的海藻。 绝望之海将犯人淹没了。一阵接一阵的浪潮卷席着幼小而脆弱的身躯。紧接着,自海中发出了,来自犯人的最后一声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渎神者捧着腹部,发出爽朗的笑声。它终于、终于终于终于戳穿了神明的谎言。 尘归尘,土归土。尸体就该回到坟墓里去,然后谎言也该回到虚无之海里。 用谎言编织出一通美梦有什么意义? 神的恩赐?神的怜悯? 别惹人发笑了。 那个孩子本可以将怨恨发泄而出,他本拥有朝世间发泄愤怒的权力。而在发泄之后,孩子本该拥有后悔、悲痛的权力。 愤怒、怨恨、后悔、悲痛,都是属于人类的特权。 而那位神明大人做了什么?它用谎言编织了一个美梦,令其沉醉于美梦里,它用鲜花遮住了地上的鲜血,用摇篮作为路人的棺材。 孩子毫无所觉地犯下一件件罪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将所有罪过推至神明头上。他与人界越走越远。 那是人类? 人类在哪儿? 渎神者上看下看,只从那具与人类相似的躯壳上读到了“人偶”两字。 知道吗?很多沾染喃花的人都曾遭遇不幸,那些大多都是被不幸生活压垮的人类。 贪婪哄骗他们,说喃花可以治愈他们的痛楚。于是悲伤的人类相信了。从此,他们再也逃脱不了喃花的控制。 他们变得麻木、变得与世隔绝。只要有一天不吃下喃花,百倍的痛楚就会袭来。逃避成为他们的本能,大脑尚在警醒着他们作为人类的事实。 可他们不想当人类,作为人类活着,还会遭遇许许多多的不幸与痛楚。他们受不了,所以他们逃了。把大脑扔下,头也不回地逃跑。 最终,他们成为贪婪的人偶。他们的思想被牵上丝线,任其调配。 人偶是没有痛楚的。当人偶的零件坏了,也只会被扔进垃圾桶里。 真实总与痛楚相伴,面对真实,便需要承担痛楚。 而背负起这份痛楚,继续前进的才是人类。 躲入理想乡的、连真实也没有勇气面对的懦夫!丧失思考能力,一味用谎言欺骗自己的、连自己犯下的罪也无力承担的渣子!死吧!痛吧!绝望吧!下地狱吧!丧家犬的模样是最好笑的表演!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渎神者开心地笑着。 同情? 人类怎么会同情虫子呢? 怜悯? 人类怎么会怜悯老鼠呢? 不是同类,就无法互相理解。用人类做实验会引发有关人性与道德的讨论,可用小白鼠做实验却是理所当然。 弱肉强食的道理时刻笼罩于生命丛林之上。 那位居高临下,随心所欲的神,也将被更强的人类踩在脚下。 啊,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妙的感觉。 被审判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注视着被绝望之海吞噬的孩子。 若是正常人类,或许还能从中逃脱吧。有些是靠勇气、有些是靠智慧、有些是靠朋友。可是,已成为人偶的厄运之子已丧失了可逃离绝望之海的所有可能性。 除了神,他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逃不出。 而这,正是被审判者的罪孽。 “十分抱歉。刚刚我失礼了。”渎神者收敛了笑意,可那双眼里透着止不住的得意。 与他相比,祭司则满面灰白。 “那,我们继续吧。第号事件……” 渎神者完整证明了件事件中,人类犯罪的可能性,并且提出了神明实为人类幻想的新推理。 全部有理有据。 祭司无从反驳。 因此,这件事件全部被证明为真实。 与此同时,也有位犯人沉入绝望之海。 而现在,只剩下一件。最开始也是最初的有关神迹传说的事件。 犯人是一个虔信者,因此他对牧师讲述的神深信不疑。 “够了。” 一句话打断了渎神者的叙述。那是有如午后咖啡馆所播放的提琴曲般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些许威严。 声音来源于被审判者,现在他只差百分之一就可被证明为幻想。 而就在距离完整只差百分之一的时刻,自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是无法不被理解为求饶之言吧。 可是,如果见到了他的脸,却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其跪地求饶的样子。 神,不,现在该称呼他为博瓦迪亚了。博瓦迪亚平淡地说,“唯独这件事的真实,请不要揭开。” “真亏你还能若无其事地指挥别人。这就是神的威严吗?还是特殊的求情技巧?” 这最后一件事被揭开,神明就将被证实为幻想。而有关神明的理想乡的传说,自然也将不复存在。 因此,被认为是求饶之语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是合情合理的推理。 那么,犯人脸上的镇定也是被面撑起来的伪装吗? 唯独此,渎神者不认为是正确的推理。 博瓦迪亚对它说,“愤怒、怨恨、悲痛是造就人类的元素,同情与怜悯亦然。” 他单膝跪地,向渎神者请求道,“我请求你,请唯独留下这最后一层真实。” 狂乱自渎神者身上消退,一切回归平静。 不可思议的,它竟然自跪着的家伙上看到了心。 虽然尚且是幼芽状态,可朝气蓬勃。 心?虚无缥缈的幻想也会拥有心吗? 荒诞程度甚至不亚于戏剧。渎神者想笑,像被小丑逗乐的那般笑出声。 可它笑不出来。 即使作为胜者,它也笑不出来。 因为那个幻想……区区幻想……竟踩着它的推理逐渐成为真正的人。 它真的是胜者吗? 渎神者不清楚。因为此地并非审判它的法庭。 “……好。我就留你一命。” “谢谢。”博瓦迪亚慢慢站起身,他忽而向渎神者提问。 “我是谁?” 渎神者自他眼里读出了其意,他请求渎神者隐瞒了一件真实,那么他就回报一件真实。 属于他自己的,被埋藏许久的真实。 “……” “……” “尘归尘,土归土,腐朽的尸体终将回归虚无。” 耀眼的白光一扫黑暗。 观剧者们消失了。 观剧席消失了。 地狱消失了。 法庭消失了。 祭司与渎神者消失了。 在那一片白光中,只剩下法官与犯人。 犯人向法官提出了问题,法官一一给予了解答。 “神是什么?” “神是幻想。” “神在何处?” “神在此处。” “神是否会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路?” “幻想的尽头终是幻想。” “最后一个问题,我有罪吗?” “你无罪。” 四十一.约定 啪—— 啪—— 啪—— 舞台的灯光又逐一亮起。两位演员重新回到舞台上。 渎神者笑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最后的判决是无罪呢?我不是已经证明了犯人的罪孽了吗?” 祭司回道,“正因为你完美证明了犯人并非神明,他才没有罪孽。” “嘿?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是幻想啊,是常人看不见、听不到之虚幻。” “原来如此,法律仅对同类具有效力。动物园的动物也不会遵从安心留在笼里的法律呢。既然看不见、听不到,人类也就无法对其作出裁决。什么啊,如此一来,我不是替他人做嫁衣了吗?被摆了一道呢。” “如果你最后没有停手,虚幻就会回归虚幻。为什么同意了犯人的请求,这不符合你的人设。” “哈哈哈哈,人设是什么?还有那种东西?”渎神者笑过一阵之后,继续说道,“才没有违反呢。我的人设不是人吗?人类不就是这样,该残忍的时候比谁都要残忍,不需要残忍的时候便戴上仁善的面具。我曾经在家里养了只小猫哦,它真是非常非常漂亮,平时我会分给它一半工资,家里的沙发、床铺也都是它的领地。但是啊,为了防治瘟疫,我就故意打开门,放它逃走了。我才不是故意的呢,毕竟,死一只猫与感染一栋楼可谓是小学生的算术题吧。归根到底,猫只是我的宠物而已。我们并非同类。” “不。你说的不对。”祭司附和着,“不是因为非同类,仅仅是因为你比它强。若猫也获得了不下于人的智慧,便会去建立猫之国。” “喔~那位长相完美到我都忍不住放他一马的犯人,不正是去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猫之国吗?” “是的。那里是人类做梦的地方,那里是没有悲伤与绝望的地方,也就是理想乡。” “那种地方当真存在?” “正因不存在,才会存在。” “因为世界构成的规则为两极嘛。说起来,法庭上你可是逊毕了,想证明神的存在,上面不就站着一个吗。那位死神大人~只要你打出这张牌,我就不得不漏出一个缺口给你。” “因为……这是那位大人的愿望。” “替别人实现愿望的圣诞老人也会拥有自己渴望实现的愿望吗?果然,他并非神明。” “但是,如此便好。”祭司说,“幻想的尽头终是幻想。摆脱了幻想之名的他才能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未来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神也不知道。有限才会诞生无限。死亡才会诞生生命。绝望才会诞生希望。然后……” 它们一同说着,“幻想才会诞生真实。” “在座的诸位,幻想的法庭就此落幕。神的剧院即将迎来短暂的沉眠。它还会启动吗?神还会降临吗?幻想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我们还会再见吗?在那一天来临前,谁也不清楚,谁也不知晓。唯一的命运之书失去了观剧者,但此并非遗憾。真实被永远锁进了幻想之中,谁也无法将其翻开。因此,在命运之书外,可怜的人类的梦境……” “也将成为真实!” 啪啪啪,无名之辈鼓起了手,它们也是被幻想出来的存在。获得神的允许才能坐在此处,显露身形,可很快,神的剧院就要关闭了。幻想终将回归幻想。本不被认知的观剧者们,也将回到虚无之中。 神的剧院还会开启吗?它们还会重新获取身姿吗? 在那一天来临前,谁也不会知晓。 神也不会知晓。 …… 幻想法庭分崩离析了,他们又回到了高塔之间的平台上,他们回到了废墟之上。 红色的光点一点点升上天空,宛如接引的天桥。 明明是充满着暴虐之气的能量,却成为天空唯一的景色。黄泉抬头看着,问道,“它们会去哪里?” 博瓦迪亚也一同看着景色,“去往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何处?” “那该由它们决定。” “它们没有意识,仅仅是一团能量。” “不,有的。”博瓦迪亚说,“我曾见过。” “我不明白。”黄泉说道,“我分不清你说的是谎言,还是真实。” “可你审判的很好。没有谁能做的比你更好。”博瓦迪亚向其伸出手,黄泉踌躇片刻,将手放了上去。 “谢谢你满足了我的愿望。我也该走了。” 走去哪儿?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可黄泉将其吞了回去。“我们还会再见?” 博瓦迪亚调皮一笑,“你希望我们再见吗?” “……” “从概率讲,几率非常小吧。可能会比猴子打出哈姆雷特的概率还要低。但是,只要你希望着,只要你相信着,我们便会重逢。” 但是,再次相见时还会是眼前的博瓦迪亚吗? 是拥有相同经历、相同记忆的博瓦迪亚吗? 是实现自己愿望的神明吗? 黄泉不知道。 在那一天来临前,谁也不会知晓。 它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博瓦迪亚收回手,对着风伸着懒腰,发出舒适地一声“唉”。 “我觉得轻松很多。笼中鸟第一次飞上天空就是这种感觉吧。不,高中生终于迎来三个月的长假或许更合适。” “你以前不高兴?” “我是会杞人忧天的类型。还没踏入考场就想着考不好该怎么跟家里解释。哎,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嗯……三分钟前。” 神之名是一个牢狱,对它永生拷问的牢狱。而今他终于从牢狱里逃出。 “所以,你不用伤心,也不用愧疚。是你拯救了我,是你救赎了我。” 博瓦迪亚的身体逐渐淡化,他的银发渐渐融入光点之中。 黄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些许急迫的神情。 博瓦迪亚阻止了它,食指放在嘴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想好了答案。” “不过,留到下一次吧。留到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 笑容化为夜空的星光,随风走了。 废墟往天空下着流星雨。流星雨是红色的,像是火瀑。而那铺天盖地的火雨间,白色的光点是多么多么明亮啊。 黄泉不禁伸出手,想将其抓在掌心。可它又放下了。 传说在流星雨时许下的愿望,会有神明来帮你实现。 现在没有神明,没有谁能帮死神实现愿望。 可它还是在心底许下了愿望。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才会实现的愿望。 也许是在明天,也许是在千年以后。 也许是在现实,也许是在理想乡。 四十二.自我 呼噜声震耳欲聋。李铭无奈地放下书,向声音来源看去——张帅平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对哦,他看不到。 堕落都市没有白天和黑夜,因此分不清时间。李铭也分辨不出自己看了多久。 他慢慢合上书,正对上黄泉毫无波澜的双眼,心情有些复杂。 人类是由什么组成?肉体、意识、以及经历。李铭已经确定自己过往的记忆全是虚假的。他整个人就像漂浮于天空的白云。 而他也知道黄泉期待着什么。书里虽然没有明确说明博瓦迪亚最好到底去了哪里,也没任何证据表明博瓦迪亚是他的前身,但李铭不会怀疑二者之间存在联系的可能性。因为他们实在很像,从各方面讲。 不过仅仅是相似而已。他如同往常翻阅剧本那般翻阅着名为“博瓦迪亚”的人生。也理解了其作为异类的寂寞。 世界的构成元素为二,博瓦迪亚只拥有意识,没有肉体。它并不完整。 它不能被人看见,于是想方设法让人看见。 它不能被人听见,于是想方设法被人听见。 它不能被人认可,于是想方设法被人认可。 这才造就了神之名。 可是博瓦迪亚当真没有心吗?在李铭看来恰恰相反。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私心,即“被认可”。 博瓦迪亚很狡猾,也很聪明。自它口中说出的话语真假未知。比如,如果最后它完全释怀了,又为何给自己留下有关博瓦迪亚的印记呢。 博瓦迪亚是他曾经饰演的一部电影的角色名字。它早已想到了千年之后,继承它能力的人类会诞生。 不,不是人类。李铭是一个新物种。唯有一人承认的异类。所以,他与那个渴望成人的神存在根本区别。 即便他继承了观剧的天赋,即便他掌握了剧院,即便……他走在亡者安排的道路上,他们也并非同一个。 沉思片刻,李铭对翘首以盼的黄泉说道,“抱歉。” 黄泉并未答话,可要猜到它想问什么并不难。 “我不是你认识的博瓦迪亚。在我的世界存在转生之说,即使灵魂是同一个,可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完全不同,便是不同的二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这其实很难解释得清,在李铭原本的世界,也时常拥有“失去记忆的人是否还是原来那人”的探讨。不过,最后得到的结果往往是肯定。尤其是父母与亲族之间,失忆根本不算什么障碍,除非双方同时失忆了。否则患者还是他们的亲人。最典型的便是老年痴呆,往往老人们连子女都会忘记,可子女却仍然会将其当作自己父母。因为,双方共同创造的过去仅仅只是缺失了文献。换句话说,记录一篇论文的u盘坏了,他们还能从其他u盘里找到。 而另一个论据,则是虚构角色。一些只存在于文学作品里的角色被演员演绎。大家也会认为是同一个角色。 也就是说,肉体相同而精神不同,是同一人。 肉体不同而精神相同,也是同一人。 可李铭的状况却是介于两者之间,他不明白黄泉是通过什么方法认定他与博瓦迪亚是同一人。在李铭眼里,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与那个博瓦迪亚不同。 但又不能说完全不同,自观剧而来的只言片语里,李铭能发现他们拥有类似的性格、喜好,就连喜欢捡小宠物回去捉弄的习惯都一模一样。而且,还有观剧的天赋、神明的剧院以及博瓦迪亚这个名字。 他承认自己与博瓦迪亚之间存在联系,可不代表他就是博瓦迪亚——那个被审判的幻想。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被替代了。 这种细微的感觉,外人是很难理解的。尤其是李铭还在娱乐圈里的时候。演员总会演绎很多角色,而李铭又恰好是个相当敬业的演员。 尽管别人看他总是云淡风轻、驾轻就熟的样子,练舞、面试从未失败,可只有李铭知道背后所付出的努力。他会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一个人钻研剧本到黎明,或者播放老戏骨的影片,再对着镜子学习动作。 经过刻苦练习的角色怎么可能演不活。然而令李铭伤心的是,粉丝却完全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自己辛辛苦苦琢磨怎么把角色演活,他们却偏偏要跟自己作对,想把角色跟扮演者等同起来。最常见的,便是那些所谓的角色同人cp以及所谓的衍生作品。 衍生作品是什么?就是将同一个演员所接的戏份剪辑到一起,让其与另一人谈恋爱。当然,被煮进大杂烩的人设也由创作者决定。他们拿着这些拼接作品去四处宣传,看,我的爱豆真帅。我最喜欢他演的xx。而若是有人提及,你的同人作品太ooc了,那个作者就会说,大家都是为爱发电的,本来圈就冷,你怎么能批评我。 在看到几次之后,李铭便对粉丝失望了。他本身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对精神层次的追求远超过物质。 他认为粉丝其实是一群了解自己的人,了解自己想通过作品传达的意思并为此思考、讨论。而不是外貌协会,更不是为了热度而刻意往热门题材上靠。 所以一边为自己心血被践踏而伤心,一边还要笑着对粉丝嘘寒问暖其实是非常考验演技的事。这就是演员吧。 再加上当时自己还苦于幻觉的阴影,便更自闭了。不然为什么一个现实朋友都没有? 但作为演员的李铭已经死了,他没必要、也不想被当成别的什么人。即使黄泉看上去就不好惹,李铭也要对它实话实说。 若是连理想乡里都不能做自己,那他的人生也太过悲惨了些。 好在,黄泉并没有发怒。它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连瞳孔还是原来的样子。黄泉对李铭默默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李铭有些无所适从,于是他加上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找我聊天。这是我的邀请函。” 希望它不要半夜跑过来吓我。李铭默默想着。 四十三.完善的可能性 谈话似乎陷入了尴尬期,李铭不得不灌了一口可乐。 距离堕落都市的大门开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李铭不打算浪费它。 心里将已经定下的项目清算一遍,李铭向黄泉问道,“鬼之血脉,熟不熟悉?” 黄泉对着呼呼大睡的张帅,微微点头。 “那么你该知道,鬼之血脉不容易控制,尤其是打架。”想到这儿,李铭也很烦恼,“打着打着,就会失控。你的身体也是由能量构成,控制力不知道比这家伙高上几个层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控制技巧方便分享的?” 忽然,沙发上冷不丁一声,“你说谁控制力比我高上几个层次?” “你不是睡着了吗?” “谁规定的睡着就听不见声音了。”张帅一手把自己头发抓成一团,为自己正名。“我承认你的脑袋是比较聪明,可打架你就不行了。” 说完,他偷偷瞄了李铭一眼,小声道,“外行。” 李铭深深体会到了收养蛇还被蛇咬一口的农夫的感觉。“内行的张先生,濒临失控的是你,不是我。打着打着失去意识的也是你,不是我。” 提到这张帅更委屈了,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解,企图挽回形象,证明他不是只会拆家的哈士奇。“那跟控制力无关,是力量特性!鬼的特性之一就是无意识,调动力量多了之后,我就会化鬼。这是我能控制的吗?你能控制火不燃烧吗?哪怕换那家伙来控制也一样。” 虽然张帅的表达能力有些堪忧,可李铭还是了解了他的意思。李铭将鬼之血脉的事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是单纯的控制力问题,鬼之血脉就不会被木易评价为无解。提高控制力的方法有很多,百年的训练不够,花上千年、万年总会培养出一个控制力出众的。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鬼族没有意识。鬼之血脉则是寄宿于人体内的鬼族,不过与普通鬼族不同,鬼之血脉拥有两种形态。一种为人形,一种为鬼形。人形态时,拥有者还能保持些许理智。鬼形态时,拥有者就会被鬼族同化。如果理想乡是一个游戏,那么人族的设定里就会写上“需要呼吸”“需要进食”,而鬼族的设定里就会写上“无意识”。 明白了吗?无意识之于鬼就如呼吸之于人。人类总是高呼人定胜天,然而情况却刚好相反。人类从未战胜自然,他们发明的氧气罩、氧气瓶只是提供氧气的另一种方式。正因人类清楚自己离不开氧气,才会想着将氧气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可就难办了。人类离开氧气存活的概率为百分之零,化鬼之后保持神智的概率也是百分之零。李铭想让张帅完美控制鬼之血脉,无异于在百分之零中诞生百分之一。 想到此处,李铭的眉头又紧皱几分,从百分之零中诞生百分之一……这不就是……他拿出自己的书,在其上写着。 【张帅成功控制了……】 写不出来,后续的四个字不论他手指怎么用力,都无法写出。那位博瓦迪亚可以轻松创造出不属于世间的奇迹,李铭却做不到。 为什么?是力量的差距吗? 也许是他思考的时间太长了,张帅之后唧哩瓜啦说出的一大串“我控制力一点也不弱啊”等等话都没进到耳朵里。意识到自己被无视的张帅五指放到李铭眼前,朝他晃了晃。 然后被掰开了,并且被塞了一嘴蛋糕。 甜蜜之味令张帅表情一阵扭曲。 直接攻破是世界难题,不过还有曲线救国的办法。李铭没有理会疯狂进行眼神暗示的红发鬼,向黄泉问道,“那么就不用鬼力。我这里有嫉妒的汁液,它的侵蚀力同样很强,用它作为原料刻画的鬼纹也能起到相同作用。” 黄泉微微摇头,“力量差距悬殊。” 嫉妒的力量会被澎湃的鬼力直接击垮。 “对,所以我需要另一种材料,能够保护嫉妒的种子在体内发芽而不被鬼之血脉吞噬的力量。” 这无疑是个危险的办法,让陌生力量在体内发芽,等种子成型可能被吞掉的第一个生物就是宿体。科幻电影、魔幻电影等等不都会描写一些寄生虫吗。而且被寄生的宿主最后往往会被啃食一空。 不过这种情况对上鬼之血脉就有点不够看了,若论寄宿与侵蚀,没有什么能量会比鬼力更加可怕。因此,李铭首先要保证的就是种子能成长到自我循环的一天。 如果说见到黄泉前,嫉妒之纹还只是一种理想状况。那么见到黄泉后,它就有了成功的可能。黄泉曾受恩赐,博瓦迪亚给予其不被鬼力侵蚀的保护层。借黄泉的力量保护嫉妒这颗种子,在张帅体内构筑一片能量森林。只要嫉妒能站稳脚跟,森林就会不断发育。最终成为与鬼力相抗衡的存在。 而且据李铭先前与木易一同进行的实验报告,嫉妒只会对能量体侵蚀,发生剧烈冲突的可能性极低。 李铭将自己的设想一通描述之后,被借力者还没什么表示,借力者则一拍桌子,很是抵触。 “我拒绝。让那什么嫉妒的种子植入身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以前我也做过类似的事。但是它的力量不行!” 李铭想了想,“因为那属于别人的力量?” 这确实是李铭考虑不周,因为张帅活得太像人了,领地意识可能还没他自己强。在以前,张帅也从未表露出特别的独占欲。 难道说能量体方面是属于他的禁忌吗? 张帅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所以才说战斗方面你是外行。” 之后张帅滔滔不绝地给李铭讲了让别人力量进入体内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又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并且详细叙述了如果让黄泉的力量进入他体内,自己可能在非战斗环境下暴走的可能性。 可由于张帅的描述实在过于抽象,李铭只能脑补两个像素小人在一间房子里打架。“如果黄泉的力量里没有它的意识呢?” 四十四.讨价还价 这个设想还是从张帅身上得到的启发。 原则上讲,鬼族也是一种能量体。而鬼之血脉则是获得了肉身的能量体集合。当鬼力凝聚时,肉身会失去意识。而当鬼力分散时,意识又会回来。 李铭刚才了解到黄泉的身体构造和力量机制后,总觉得与鬼之血脉十分神似。它们都是能量体寄宿于肉体之上。都能在实体与虚体之间进行转换。如果用符合现代小说的道理,就像野鬼附身在人的躯体上。 不过,死神之力没有鬼之血脉的同化性,反而具有固化的特性。死神之力不会扩张,因此也没有鬼力那般的破坏性。可优点就在于可操控。 “听起来不就像你的意识分散成不同小块陷入沉睡了吗?” 张帅一手撑着下巴,发出看似懂得的长“嗯”声。“可是,我完全没有感觉。” “因为你是被动状态。”李铭说,“黄泉不一样,黄泉拥有对自身力量的绝对控制权,分散和聚合对它而言轻轻松松。” 张帅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漏洞,“但是意识都陷入沉睡,它要怎么重聚?” “不需要分散全部能量体,只需要分一部分出去。” “那不是跟战斗的情况差不多。我把它大卸八块,结果它还冷静得很。” 被“大卸八块”的黄泉依旧静静旁观,仿佛讨论的不是它一样。 李铭深知张帅不合作的态度,转而问黄泉,“可以做到吗?” 黄泉点头,召出了它的黑镰。黑镰并不像战斗时那般巨大,而是被缩成了巴掌大小的一块。“它就是我能量的衍生体。” 衍生体?就跟鬼族一样?子世代? 黄泉停顿一瞬,又补充道,“没有意识。” 而它这一句,也是表达了愿意合作的意思。 张帅却是反驳道,“即使没有意识,你也该知道让陌生的力量进入自己身体多么危险。” 李铭很想扶额,若真是这个理由,张帅连嫉妒的力量也该拒绝才是。“你以前不是各种自杀吗?如果危险不是正对下怀。” “可我担心在我跟它缠斗的时候,你就先行一步了。” “你们之前不是打了一架?我还活得好好的。” “可你一定是被吓得把命运交给了运气。” “……”净说大实话。 “这么说……”张帅突然做思考状,凑到李铭跟前,“难得没有任务,也不用担心把家具打坏,不如我来帮你锻炼一下。” 话题跳转得猝不及防,“锻炼?” “你在战斗方面太外行。”张帅十分惋惜地摇摇头,跟班主任对同学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不行。对付一些小喽啰我还可以护着你。不过你也看见了,如果遇上向它那样——” 张帅朝黄泉努嘴,“那种水平的,我就容易上头。上头之后我就顾不着你了。而你连一群老鼠都对付不了,不行,完全不行。” 一连串的“不行”让李铭嘴角抽搐一次,可想到张帅并非本土人士,可能并不懂这词的含义,而李铭一点也不想给他科普。而且他也承认张帅说的有道理。 在保持理智时,张帅是最好的保镖。可当保镖失去理智了,也是最危险的炸弹。之前他前往的世界都是低级世界,战斗最频繁的也就是不老泉那次。而他那时琢磨出了观剧书的另一种用法,学习了不少武功,认为这就足够了。 可进入堕落都市后,他才发觉那点三脚猫功夫完全不够看。自己连别人防御都破不了。更别提战斗中写剧本了,光是躲避攻击就自顾不暇。 因此,哪怕张帅不提,李铭也打算回去加强战斗方面的训练。 既然他提了,自己少不得加上点筹码。毕竟是张帅提的,又不是自己提的。是他在向我提要求,所以我要加点报酬。 嗯,没错。很符合逻辑。 “所以你要在我们回去之前训练我?” 张帅重重地点头。 “也可以。” “为什么我帮你,你还一副要我感恩戴德的模样。” 不然怎么忽悠你。李铭故作高深,“不是所有的帮助都会被别人接受。在我的家乡,很多长辈都会打着为孩子着想的幌子而光明正大地侵犯他们权力。有些轻微的,只是控制欲较强,不让孩子跟同学聚会。有些重的,家暴都是家常便饭。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不留神就被踩死了,可你的提议打乱了我的计划,让我必须调整自己的行程表和实验表。另外我很怕受伤,也很怕痛。所以我其实不想训练。” 张帅最怕的就是李铭的小课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到底练不练。” “练。不过你得答应我,训练结束就接受黄泉的力量。” 张帅原地纠结了半天,“好吧。” “等等。”忽然,他发现了矛盾之处。“你不也是在侵害我的权力?” 李铭十分诚实,“没错。所以你可以选择拒绝,或者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狠狠揍我。以上理论基础都是源于力量的差距,孩子反抗不了长辈,所以只能听之任之。但你明显比我强,可以直接拒绝。” 张帅倒是不假思索地说,“然后你就会回去感怀伤秋,对着一院子花花草草唉声叹气。算了,我答应了。反正先死的不是我。” 要不是揍不过,李铭就动手了。 他理了理情绪,打算向黄泉道谢,并且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哪知黄泉动了动眼睛,开口说道,“我也帮忙。” 李铭的脑细胞飞速运转,“帮忙……训练?” 黄泉先是微微点头,随后看了看李铭的手臂,又看了看李铭的双腿。虽然它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李铭就是读出了“你确实太弱”这出含义。 两个战斗系大佬同时,并且免费带一个小萌新,放游戏里绝对是被路人羡慕的口水淹死的节奏。 可放在现实里。 一点也不好笑。 真的。 因为那意味着自己会被揍得更惨。 李铭理想中的训练计划,是回去找阿尔维斯量身定制一份锻炼表,还会享受阿尔维斯精心烹饪的爱心套餐。 而现实里……一看就知道二位都是实战派的…… 要不……还是回去思考其他曲线救国的计划……吧? 四十五.真正的战斗 李铭一点也没想错,实战派的演练根本不是说着玩的。 张帅有如猫抓老鼠般紧紧跟在身后,口中喊道,“你不能光想着躲。快感知自己的力量。” 我的力量?李铭往右侧翻,躲入狭小的巷内。从他的位置,看不到张帅和黄泉的身影。但李铭明白他们很快就会追上。 四肢发酸,呼吸也变得粗壮。李铭想把书拿出来。然而一道红光自窄巷的小口疏忽窜来,红发与血月相称,猩红之鬼静静落于墙面顶部。进入战斗状态的、不,认真起来的张帅绝不是可以当作狗一样调戏的对手。 李铭再清楚不过他的实力。他知道自己只是张帅漫长生命里的一点杂音,张帅觉得自己有趣、觉得自己能驱散他的无聊,所以才对李铭十分包容。 他有时看上去十分傻,让别人认为他好忽悠,甚至好欺负,觉得张帅不过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笨蛋。就连阿尔维斯在相处之后,也会将其当作主人驯服的一条狗。仿佛,强者就是要傲气、就是要霸气、就是要傲视苍穹。而张帅太听李铭的话了,不论李铭让他做什么,不论李铭对他做什么实验,张帅都没有什么意见。从行为举止看,张帅无疑是最不符合人类对强者想象的家伙。 在人类的幻想中,高手可以不动声色,大隐隐于市,然后关键时刻出来显露一把。高手也可以高高在上,所过之处行人避让。高手还可以笑脸盈盈,总是胜券在握。总而言之,绝不会是如往常那般,被另一个几乎没有实战经验的家伙当成狗使唤。 但是,李铭知道那是错误的。张帅是他见过的最强者。他的笨拙,正如张帅自己所说,只是懒得思考而已。因为实力太强了,根本无需思考。因为根本没人杀的了自己,所以无需思考。倒不如说,张帅希望有个人可以与他分庭抗礼。所以哪怕明知是坑,他也会踩下去。 那副缺心眼的样子,只是伪装。让别人放松警惕,愿意跟他一起玩的伪装。如果平时的张帅也像现在这幅模样,只会让人敬而远之。 收起笑容的鬼,压迫感是非常恐怖的。李铭正切身体会着这点。空气里逐渐浮现出一个个小红点。红光映射于那双血红之眼上,像是往血河里丢了块石子。而红光只是静静浮在空中,并没有发动攻击。如同黑暗森林里若隐若现的狼目。 张帅并没有使出全力,或许说,李铭连让他使出十分之一力量的资格都没有。如此巨大的实力差距与翻涌的压迫气场重合,化为了深沉的海洋。海洋里不是水,而是石油。李铭就像一条不幸闯入石油之海的鱼,鳞片被厚重的污渍污染,身体也变得沉重。无力与窒息令他难以控制鱼鳍。如果先前被堕落都市里的怪物围攻时,李铭还有想要反杀的心思,那他现在则是觉得逃跑亦是奢望。而这已是张帅手下留情的结果。 与强者做队友时,会产生自己也很强的错觉。因为强者会事先清空对自己有危险的对手,留下些歪瓜裂枣给他喂招。于是渐渐的,李铭也对自己的战斗力产生错误估算。他已是觉得lv.2的世界已看上眼,对付lv.5的对手差一点攻击手段。 何等傲慢!李铭觉得自己很强,仅仅是因为他看见的都是张帅认为的他能自己应付的对手。而他对付不了的,都被张帅自己处理了。 正如每个小学生都会觉得自己很聪明,因为他们每次都能考满分。这时一位他们的老师在跟他们说自己高中数学只能考120分时(满分160),他们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老师原来这么笨啊。 手无寸铁的平民会恐惧山中野兽,而当他拿到一把枪,并且以此射杀了前来袭击的所有野兽时,就认为自己可以屠龙。 何等狂妄。 李铭直接与张帅站在对立面时,才明白自己以前被保护得多好。 张帅对他说,“不要想去翻书,我不会给你机会。你的书也只是一种力量形态,就像黄泉的镰刀。既然它能作为书的形态被使用,也能作为其他形态被使用。你就是思考太多,玩推理游戏时,思考不是坏事。不过战斗中思考太多就是拖后腿。” “抛弃其他想法,只要想着打败我!不要想着去逃,怎么逃,也别去想战斗的结果是什么。你想的只有一件事,击败我!”张帅眉目张扬,不断诱导着,“来。不要把自己当成人,而是当成野兽。你已经被人的意识给束缚住,我也观察过你们的世界,里面宣扬人类运用智慧发明武器才得以立于巅峰。但是在我看来那些武器完全是小儿科。再优秀的武器只要不让它启动就是一团废铁。像枪那种玩意儿根本破不开我的防御,它击不中我,也不可能给我造成伤害。甚至我只要转化成虚体,站在那里让他们打都不会打中我。” 张帅喝道,“所以把你脑子里用智慧战胜敌人的想法全部扔进垃圾桶!你的智慧能让你击败我吗?偶遇之时的战斗会让你花上半个月准备设计吗?别被虚假的世界蒙骗了,睁开眼,看看真正的战斗是什么样。” 红光骤闪,脸颊一痛,铁锈味被舌卷入。李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不,他反应过来了。 他已经猜到,张帅说完就会进行一次教学攻击。可他的身体反应不过来,因为李铭再怎么算无遗策,也不可能从这漫天的鬼中找到即将攻击自己的那只。更不可能预测到它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这就是战斗。 “下一次就是瞄准你的心脏了。”张帅说道,“我也想知道,既然你的肉身会时间回卷,那捏碎的心脏也会复原吗?” 毫不掩饰的杀意成为刺穿心脏的利剑,李铭脸色蓦然苍白。虚现下意识发动,与此同时,他原先所站的地面轰然倒塌。红色的箭矢直接刺入半米之深。 而如果李铭没有用虚现躲开,那道箭就会刺穿他的心脏! 张帅是来真的。 立于墙头的张帅慢慢转过身,“李铭,我很信任你。” “不论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话去做。因为我认为你的判断没有错。” “所以这次,我依然相信你。相信你能从我的手中活下来。” 张帅的眼里,没有任何笑意。也许是之前李铭的提议确实触犯了他的禁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是在演戏呢?还是认真的呢? 李铭判断不出来。 当张帅不想让别人窥视自己时,就无人可以窥视到他的心。 四十六.痛楚 人类并非弱小的种族。 人类也并非离开了武器就无法战斗的种族。 更何况,李铭现在已算不上人类。他的体内还沉睡着大量力量。只是李铭之前习惯性地将力量灌输进他的书本中,通过写的方式表现出来。 但,这是错误的。这正是李铭被知识误导的体现。 即使他已从现实世界中脱离出来,可已获得的知识潜移默化的影响依然存在。比如,他曾被教育了“人类之所以能成为生物链顶端便是因为智慧。”、“人类与动物的差别就在于能否发明工具。”、“或许我们难以对抗猛兽,但我们可以用麻醉枪以及各类陷阱。”。 其实这些话也不能说错。只能说存在着误导性。它们给予了学习者一种感觉,那就是单论武力人类是极其弱小的。久而久之,人类的肉体实力便开始退化。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想着把自己锻炼成打虎高手,而是想着怎么考得高分。 李铭也是如此,即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力量,可他不认为自己肉身能做到。而是下意识将其转移到书本上,再通过文字发散出去。如果说力量与目标是两个点,李铭可以做到两点之间连成线段,可他偏偏要在中间设置第三个点,并且规定力量必须经过第三个点。 于是,一条线段变成两条。如此,看上去或许很新奇,然而在张帅眼里就是画蛇添足。 力量就是力量,如手如足。人类吃饭可以用筷子,也可以直接动手抓。用筷子是文明的要求,可战斗从不讲究文明。 张帅以前就将李铭的战斗看在眼里,槽点堪比墙上的砖头。只不过张帅一直没说。而今,既然是实战训练,就没必要再惯着了。 因此,李铭见到了最野蛮的打法。最野蛮的打法是什么?是横冲直撞吗?是连牙口都当做武器使用得胡搅蛮缠吗? 不,完全不是。 张帅倏忽跃至身前,拳风卷席大片红点,这些红点全是空中停留的鬼族。它们溢散于空中时,似飘于海面的浮萍。可当它们有了领路人时,便是翻腾的巨浪!而且还是充满毒素的巨浪! 李铭知道自己对鬼力免疫,而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至少他不用面对最恐怖的侵蚀。但那并不代表他不需要躲避! 哪怕没有附加力量,张帅的拳头依然可以穿透他的身体。李铭想向右侧跳开,可他的脚却动不了。 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他的鞋染上了红色。 不是从一开始吗?从他走出大厦,走入满是红雾的大街上,他就已经走入敌人的领地里。 “不要思考!”张帅的拳头没有半分减速,冷酷地打进李铭的左胸。不过他并没有打穿,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将拳头拔了出来。随之进入身体的鬼力如千万枚刀片,令李铭再也抑制不住。 “呃——啊——” 这是十足的酷刑。真的有一种痛,能令人类放弃思考,只能回以最原始的惨叫。 眼前模糊一片,四肢被束缚于原处。如果锁定不了落脚点,虚现是无法发动的。而现在被痛楚支配的李铭是否还有逃跑的意识也需得打个问号。 咔——是什么声音呢。李铭只是更痛得惨叫出声。原来他膝盖以下的部分正以极不合理的态度扭动着。它们已转过了30°。 张帅的拳还未完全从他的胸口拔出,而是往上提了提,将李铭的身体提到了半空中。而在他的操控下,下方的鬼力更是活跃。 咔——这次它们扭到了50°。像是古老的乐盒玩具,被流浪艺人拿在手上参加祭典的那个。艺人老了,所以他转得很慢。因此,从乐盒中流出的音乐也是极其缓慢的。 但或许,乐盒更希望主人能扭得快一点。 李铭的双腿已经被扭成90°。再扭下去,就会完全断开吧,到时候还要拼上。 于是,鬼力开始往双臂进发。 于是,李铭的胳膊肘以下也开始芭蕾舞般的旋转。 惨叫……已经只剩下微弱的如同蚊子一般的音量。大量失血令其身体发冷。不过在此之前,他一定是被痛晕吧。 那双鲜活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黄泉无声无息地走出,停留在李铭的面前。不过现在,它的身影已是不可能被李铭看到了。 黄泉并没有将他救下。因为,这是训练。 真正的战斗是远超李铭想象的残酷。如果不是黄泉,又或许不死者是另一个与博瓦迪亚不识的家伙,李铭如今的惨状就未必会在训练场里,而会发生于真实中。 战斗必然伴随着痛楚。越是高等级的战斗,造成的伤害就越恐怖。断手断脚?想得太轻松了。 黄泉与张帅的战斗可是互相切菜一样的切成了小块。每一丝能量都是武器,每一小块武器都会让对方体会到断肢之痛。因此,它们都已习惯了痛楚。痛楚已非它们战斗的阻碍,而是武器。一种能让自己感知敌方能量动向的探测仪! 所以,李铭提议的让黄泉的力量进入张帅身体,帮助他保护另一种力量,属实外行人的言论。 让陌生的力量进入体内,便是往体内注入填满寄生虫卵的汁液,那些虫卵进入他的身体,会迅速孵化。然后本能地与原住民作斗争。哪怕黄泉收回了意识,斗争也会发生。即便是李铭认为安全的嫉妒的力量也一样。 也就是张帅不懂医学,否则只要他跟李铭讲类似于免疫系统,就可以解释。 不过他也无需解释了。李铭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感受一把让外来力量进入身体之后的感受。 “别扭断四肢,留给他恢复的时间不多。”黄泉说道。 张帅瞥了他一眼,猛然抽回手。李铭的身体从半空中跌下。血红的鬼力又逆着原有方向,将四肢扭回原处。 而这一系列的过程,都没让李铭反抗半点。他的双眼虽然没有完全闭上,可已是没有焦距。 张帅把手放在他额上,只要他一用力,李铭的肉身就会彻彻底底毁灭。 “太弱了。”他说。 连这点痛楚都承受不了的家伙,是无法战斗的。 他的手逐渐下移,慢慢阖上了李铭的双眼。 四十七.突袭 “很痛哎。”躺在沙发上的李铭试图抬起手,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如同举了几十斤重物般。 那之后李铭昏睡了三天,总算让身体自愈成功了。不过伤痕虽然痊愈,断肢的痛楚依然残存。如今只要抬手,李铭就会回忆起双臂被扭断的痛楚。然后开始颤抖。 张帅下手是真的狠,李铭估计自己是再也不会作死找他训练了。 对李铭的抱怨,张帅不屑一顾。此时他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哈?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还处在入门阶段。入门——” 张帅特意将“入门”二字念得叮当响。显然,哪怕只有一段时间,能完全压制李铭也是很让他得意的。毕竟,耍帅不能总是同一人是不?“之前我说你身体弱,你都以为我是在夸张对吧。不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信。现在相信了?承认吧,在战斗方面你就是个小婴儿。嗷嗷待哺的那种——来——啊——” 美味的甜点也不香了。鬼才知道张帅带了多少零食过来。李铭嫌弃地把递来零食的手拍走,自己伸手去够不远处的饮料。 张帅一口将被拒绝的零食吃下肚,边咔呲咔呲地嚼着,边说道,“说起来,你的身体既然时间可以回溯,也应该不需要吃饭了吧?” “理论上讲,你也不需要吃饭。”李铭回了一句,说实话他现在心情很不妙。他又不是抖m,没理由会因为被虐而开心。但李铭为了接下来的日子着想,还是收敛了一半情绪。 “喝完那罐饮料,我们就继续。” 张帅冷不丁一句,成功令李铭呛出咳嗽。“咳、咳、咳咳……” “怎么了?哦~莫非,你害怕了?” “正常人都会恐惧。” “你又不是正常人。”张帅说,“不过我欣赏你的诚实。” 能让张帅承认自己诚实,某种意义上也算大成功吧。李铭想着,喝可乐的速度却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战斗就是在此悠闲之间发生的。宛如撕开花园泥土,露出里面的泥土来。 那道攻击犹如闪电——不,是远超闪电的速度。因为闪电尚且可以被人类的肉眼看到,而那道攻击却是躲开了眼睛。 李铭只看到刺穿张帅左胸的……细长黑刃。 怎、怎么可能…… 就算自己实力低微,感知不到。可被袭击的是张帅啊。是战斗领域的……神! 张帅的手往黑刃抓去。而这一动作便似往玻璃上投入碎石,黑刃发出清脆的声响,四散开。漆黑的力量不断涌入张帅身体。他的肉体有如气球,被源源不断地灌入污水。而且,灌入污水的并非只有一条小水管。而是在瞬间,将大海放了进去。 于是理所当然的,张帅嘭得爆裂,爆炸甚至带来一股剧烈的能量旋风,不仅毁了饮料、零食、沙发、桌椅,也毁了玻璃床、墙壁。这一下,令地板也层层龟裂。李铭的身体直接往下坠去。 而没了高大的遮挡物,凶手的身影自然显露在李铭的视野中。 首先映入眼睛的,还是披风。由于高速移动而被吹起的披风。 其次则是巨大的蛇尾。 最后,则是死神的镰刀。 黄泉笔直地朝自己奔来,瞳孔牢牢锁定往地面下落的自己。李铭完全不知道它在发什么疯,也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要偷袭张帅。 所以即使在下落时,他也遵循着习惯。没错,正如所有小说里主角突然被攻击之后,第一反应总是开口问“为什么”那样。 李铭也问了,“怎么回事?” 他说得很轻,还没有周围的风声强。但李铭肯定,黄泉一定是听到了。凭它的实力,不存在没听到的可能性。 然而黄泉什么也没说,甚至眼神也没变一下。右手一挥,巨大的黑镰随之落下。 李铭瞳孔微微扩张,身体逐渐虚化。可下一刻,他急忙借助掉落的木板起跳。镰刀擦过腰间,明明没有被击中,李铭的腰部却流出了血来。这下,他便知道自己虚现的落脚点被猜到了。 并不难猜,实际上好猜得很。因为虚现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一定要在视野范围内才行。黄泉再清楚不过李铭的感知能力,当然也清楚他能看到的全部范围。只要不停盯着李铭的双眼,就能找到虚现之后的位置。根本不用赶在一秒内打断虚现。只要在一秒后李铭即将停留的地方等待就好。 就像等待兔子撞上的树桩那般! 但刚刚那击黄泉刻意偏离了一点,没有将李铭拦腰斩成两半。接下来的攻击,也是如此。 李铭拥有的技能太少了,没有虚现,他甚至连浮空都做不到。更别提如黄泉那般,在半空中来去自如。故而即使明知落脚点会被猜到,他也必须用虚现。只有虚现才能跟得上黄泉的攻击速度。光凭肉体,他根本做不到! 于是李铭就像撞上树桩的兔子,不停撞上,不停被打伤。而黄泉总是故意避开要害,以一种猫抓老鼠的态势戏弄着。或许,用小孩玩纸人的情景比喻更为贴切。其镰刀便是针。 这是与张帅截然不同的攻击方式,精准的控制力在凌虐时发挥出它原本作用。表皮被戳成了血红的一层膜,死神之力就往第二层进发。它正一层一层地剥着人皮。李铭只能感知到自体内源源不断涌上的细微疼痛。 被蚊子叮上一秒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可如果是千只蚊子,一只换一只地叮皮肤呢? 终于李铭支撑不住了,这次他没有因痛楚昏倒,仅仅是体力不支。好在,他距离地面也只剩了五米。五米的高度,正常人是会有点吃力吧。但对于已经经过一些战斗的李铭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问题是,黄泉。 “为什么?”已经成为血人的李铭喘息着。 回答他的是更加猛烈、更加迅速的攻击。 李铭狼狈地于地上翻滚,看似躲开了攻击,然而只是攻击的人想让他躲开而已。 黄泉在做什么?训练吗?如果是训练,为何要偷袭张帅? 想杀死自己吗?那又为何始终不下杀手呢? 李铭已没有精力再去过多思考了。 四十八.战斗本能 人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思考也是有限度的。痛到极致时,连感知都成了奢望。 李铭虽然还没完全丧失意识的程度,不过也快了。黄泉已经剥到了第三层。它将巨大的镰刀浓缩成细小的镊子。蛇尾缠绕在李铭身上。 然后,黄泉用镊子一点一点挑拨李铭的神经。挑一次,神经就会断裂一根。应该是嫌弃镰刀不顺手,黄泉转而用起鳞片。它用鳞片摸索着李铭的神经,像是将其当作了磨刀石。 前一次的训练并没有失败,至少李铭的忍痛力强上许多。他死死盯着黄泉。像是在问,为什么。 是记忆的影响吗?还是黄泉总是顺从的气息呢?李铭与黄泉虽然只认识了短短不到一周的时间,却已是将信任交付了出去。他不相信黄泉会杀了他,毕竟那全无好处。 可是,存在利害关系才会杀人吗? 太天真了,太幼稚了。世上杀人魔数不胜数,若每个都要纠结利害关系,若每个都要寻求动机,就不会存在证据了。只需要牧师与杀人者面对面谈上一个月的心就好。 李铭会为他的天真付出代价。黄泉玩累了,它停止打理鳞片的举动,干脆利落地给予李铭最后一击。细长的黑刃刺穿了李铭的左胸口,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可李铭又是被蛇尾卷在半空,故蛇尾离开后,他就被戳穿在半空中。 此时的李铭已是半点没有大明星的样子。不论长得多么好看,在表皮被剥开厚,也只剩下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骷髅。 黄泉静静看了他一眼,消失在红雾之中。 好痛…… 好痛…… 好痛…… 被刺穿的心脏好痛,被挑开的经脉好痛,呼吸好痛、全身都好痛!而更令李铭痛苦的,却是身体受重力影响,不断下滑。下滑的幅度很慢,像是什么人把他当成活鱼串在竹签上,冰冷摩挲于心脏处,又顺着血液蔓延。 可李铭还有血液循环吗?没有了吧。因此,冰冷只会顺着血液流向空中。 死亡从未如此接近。死,是什么感觉呢。 李铭见到了许多死。但那都是别人的。缺乏共情能力的他便将死当成枯萎的花。他会为枯萎的鲜花感到遗憾,却不会有太多感伤。就算别人死在自己面前,那又如何? 更甚至,在他精神差点失常,于半夜把家里东西砸了稀巴烂时,曾想过死就好了。 死,就能解脱了。看着病房外的记者,他曾如此想过。 为什么不死呢? 可是,现在李铭不想死了。希望便是如此令人绝望的东西。如果李铭没有发现希望,他就能在此时毫无遗憾地死去。他就能带着微笑死去。 可希望被他发现了。眼睛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李铭却看到了不久前他与张帅、黄泉一起喝下午茶的场景。想起了家里的别墅与花园。 我……不想死。 我……想活。 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我不想就这么死去! 漆黑的刀刃……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辉。而浮在半空的惨不忍睹的身体正飞速复原。被挑断的神经回归到原本的位置,泼洒于地面的血液渐渐飞升上天,撞入白皙的皮肤中。 李铭平缓地落在地上。先前的惨状仿佛是梦,而做梦人从梦中醒来了。又或许,他只是做了新的梦。 李铭睁开双眼,眼里流动着金色的光辉。在他身后,在同一天之内戳穿他与张帅心脏的凶器无声无息地瓦解着。 本该离去的黄泉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李铭这次没有问为什么。提问需要意识,提问需要情绪。 没有意识也没有感情的问题,仅仅是无意义的垃圾话。 而在黄泉眼里,李铭已是脱离了肉体……与它相仿的存在。样子还是人类的模样,可在那涌动的躯体其实没有血管、也没有神经。仅仅是由能量搭出来的海市蜃楼。 “吓了我一跳,简直跟我一模一样。”红雾逐渐收拢,显露出了张帅的身体。 黄泉并未感到惊讶,只淡淡道。“力量特性不同。” “相同才奇怪。”张帅随意笑了,然而他的笑并未到达眼里。许久未曾跳出的危机响铃响得像外面在打雷。 李铭拥有足以威胁他的力量,张帅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直觉从不出错。只是李铭不知道。李铭总以为自己有能耐杀了他。 谎言,说上一百次就会有人当真。 李铭被洗脑了二十多年,也把自己是个普通人当真了。 过去两个月,他终于得以在精神方面解放,总算承认了自己拥有的特殊力量。总算承认了自己不是正常人。 可肉体方面,他却仍停留在人类阶段。李铭对自己的定义是“会动脑,却没有武力值”的军师型人物。他的意识相信了,他的力量也相信了。 或许李铭从未自演员的身份中逃离。 或许他还扮演着自己立下的人设。 所以张帅才会不断在李铭痛楚时对他说抛去意识,不要思考。 而今终于成功了。 黄泉对着发散的能量,露出怀念的神色。它是能量体,分辨身份自然也是靠着力量感知。而李铭现在散发的,毫无意义与博瓦迪亚一模一样。 “不过他要怎么回复过来?”张帅问。 “跟你一样。” 打! 黄泉率先发起攻击,这次可不是小儿科一样的挠痒痒,而是货真价实、满含死神之力的黑刃。 张帅抓耳挠腮,手痒得不行。和强者战斗是难得机会,更何况以后李铭不知道还会不会同意跟他打架。 可是有一个没意识的已经很麻烦了,再多一个怕是要炸了堕落都市。 所以张帅还是决定暂时不动手,看情况。 瞬息而至的黑刃再未让李铭露出恐慌之色,他只是微微抬手。黑刃便停在半空。 黄泉在刹那间便发觉自己对其失去了控制权。它发出去的能量仿佛被关在别的世界,再也感知不到。 是啊,能赐予的力量,自然也能收回。 只要李铭愿意,他甚至可以收回黄泉的不死之身。 无意识的情况下,李铭会做什么黄泉都无从知晓。 可它还是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 四十九.贯彻回忆与过去 “未来?” 自水壶喷出的水流引来彩虹,芳香的鲜花于阳光下起舞。 是个好天气。博瓦迪亚的花园总是好天气,少有暴风与骤雨。 他还端着水壶,听到问话,还眨了眨眼睛。显然没反应过来。“以前应该解释过。” 黄泉面无表情道,“忘了。” “是吗?”博瓦迪亚露出了然的笑,“是忘了,还是存有疑惑?” 而他没让黄泉把话接下去,直接往它扔水壶。“你来替我浇花。不然你一问,我就回答,我的尊严在哪里?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仆人。” 博瓦迪亚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老气横秋道,“嗯。你,快去打理花园。晚餐前不完成工作,就没有饭吃。” 这句话黄泉很耳熟,是最新的某部推理剧里的台词。不过博瓦迪亚一旦开口,是不会收回的。现在他的意思就是不想回答,那么它上去追问也是白费功夫。 明白今天会一无所获的黄泉安心打理起花园,它本来是对此一窍不通的,第一次浇花时,给一株花浇了三分之一的水。可是,博瓦迪亚的花并非普通花种,它们不会凋谢,也不会死亡。所以,黄泉接过的差事,仅仅是博瓦迪亚的又一次玩乐。 打理花园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博瓦迪亚三天会来打理一个下午的花园。黄泉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习着他的步调。 一个下午,可以用去逛街,用去看电影,用去游乐园,用去工作,用去学习。而用来浇花,其实是很无聊的事。黄泉并不喜欢花,所以它认为培育花朵是无聊的事情。因此,它不由地走起神。 博瓦迪亚为什么答非所问?它问的又不是“能不能看未来”,而是“我的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博瓦迪亚喜欢看故事,喜欢跟着故事发展走,故而他不喜欢先翻结局。黄泉理解。可如果另一人喜欢被剧透,喜欢先确定故事结局是he还是be,让好朋友给他透露一点的话,应该没有必要拒绝。 更何况……未来也属于我。尽管接下来的书页还没有翻到,那也是属于我的东西。 为什么……博瓦迪亚会吝啬于未被翻阅的部分。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 现在,它似乎有些明白了。 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选择。每一次选择,都对应着一个世界。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明平行世界里有无数个我吗?不,完全不是。 它们是我,又不是我。 吃下青菜的黄泉是黄泉,没吃下青菜的黄泉也是黄泉。 可是,身处于一号世界,被父母说服的孩子是会认为二号世界的孩子是极其叛逆的吧。他会认为,如果是自己绝不会像他一样。即使他们有着相同的肉体,相同的生长环境,一号也不会认为与二号是同一人。仅仅只是一瞬的选择不同,使世界产生了偏差。而这就是导致死猫与活猫之分的镭。 因此,博瓦迪亚无法回答黄泉的问题。就算他看过了黄泉所有的命运,他也无法回答。因为站在博瓦迪亚面前的,仅仅是黄泉一号。在未来,它还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选择,它可能变成黄泉三号、黄泉四号、黄泉五号…… 而如果博瓦迪亚提前告诉黄泉它的未来,无疑是极不负责的举动。除非他花上一个月,从早给它说到晚,明明白白地把所有结局依次说给它听。在那之前,博瓦迪亚还要花上数百年,看完黄泉的所有命运之书。 他才不干!一百年都看同一人翻来覆去的故事,多么无聊。其他人的故事,随便编编就好了。反正黄泉无从查证。 黄泉当然是不会明白其中暗藏的微妙心思。可它有了模糊的预感,那便是不同的意志会导向不同命运,正如曾经审判的幻想法庭那般。 渎神者的幻影胜了,博瓦迪亚得以从神的身份解脱。 如果祭司胜了,博瓦迪亚仍将背负神之名。 而它们之间的对决,与证据无关,与真实无关,只是与意志有关。因为,它们都是博瓦迪亚制造出的意识投影。 黄泉希望它与博瓦迪亚再相见,于是他们相见了。 现在,黄泉则希望他恢复意识。他……会回复意识吗? 不,不能怀疑。一定要相信。此处,是在理想乡。 力量逐一失去了联系。红雾被聚成斑点的黑气污染。它们都是黄泉的力量,也是它一部分生命。 李铭的战斗方式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其他战斗,简而言之就是力量的碰撞。比谁拥有的力量更强,比谁对能量的把控更为准确。而李铭却完全不是。 神的能力被表露无遗。黄泉只能感受到自己发出去的攻击被一次次瓦解,却没有任何击中的反馈。要知道,即便是防御,也需要盾牌。挥出去的剑砍在盾牌上,剑的主人也该感到手臂震颤。可从李铭身上,则完全感觉不到该有的反馈。 他的力量是海、是天、是宇宙……他能随手召出一只白狼,控制其爪牙,也能站在飞龙头顶,居高临下。 是的。飞龙。它是本不存在于堕落都市的生物。然而就是这么忽然出现于半空之中。黑龙长约千尺,巨大的双翼遮蔽了红月,黑夜则附于鳞甲之上。 “咻~”张帅不禁赞叹一声,说道,“帅气。喂,你有没有发现它的眼睛几乎跟你一模一样?” 不用张帅多说,黄泉也发现了。空中的黑龙,散发着与自己相同的气息。那附在鳞甲上的黑色,不是别的,正是死神之力! 两双相同的眼睛互相对上,顷刻间,它们便确认了身份。我是黄泉,你也是黄泉。 可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你拦在我的面前,你就是我的敌人。 李铭跃至一旁的大厦楼顶,看来即使失去了意识,他爱看热闹的习惯也没有变。 不过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至少证明李铭暂时没有杀死黄泉的想法。 张帅也跳到他身边,李铭瞥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见李铭似乎还算理智的样子,张帅嘟囔道,“它不会也画蛇添足了吧?” 看上去不用打架,也迟早会恢复意识。不过张帅也喜欢看热闹,他干脆盘坐下去,兴致勃勃地将黄泉内战当作表演观赏。 五十.乱斗 巨龙双翼一振,掀起飓风,它率先发起了攻击。 真是肉眼可见的飓风。冲天龙卷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街灯、道路、建筑、尸体……全都被卷上了天空。它们从此失去了回归尘土的机会,而是被飓风中的刀片撕成粉碎。残骸化为龙卷风的一部分,风声呼啸,有如怨灵怒吼。 黄泉的斗篷被吹得凌乱异常,却又多了几分凌冽。那些龙卷风它既不会躲,也不会逃,而是抬起手。边长三百米的正方形屏障竖在不远处。 黄泉擅长攻击,可擅长攻击不代表它不会防御。龙卷风很快撞上死神之力凝聚而成的屏障,其中残物瞬间消失无踪。本是死物的东西还能迎来二次死亡吗?当然可以。世间万物,本为一团混沌。它们从本源的物质中被挑拣出,被改变了形态,从而获得了实体。那么,对它们而言,失去实体回归混沌,便是又一次死亡。黄泉的死神之力,也是回溯之力。 比如说,细菌会进化成鞭毛虫,鞭毛虫再进化成红藻。之后再发展为单叶植物、多叶植物。而黄泉的死刑便是将以上过程反过来。从单叶植物退成红藻,再退到鞭毛虫、细菌,最后回到天地尚未分离时的混沌。只是这些回溯过程所发生的时间无法被感知,它太短了。于是,在旁人眼里,便是忽然消失。 不过黄泉的力量还没到回溯世界的程度,目前只能针对锁定的、拥有实体的目标起作用。所以它拿张帅没什么办法。同为能量体,只能比拼力量强弱,看谁吞谁。 可在场的观众均非等闲人士,张帅看得起劲,对李铭说,“你看,同种力量用起来差距怎么那么大呢。龙卷风多霸气,黄泉怎么就学不会,攻击和防御的招式都又土又俗。” 不过有效。被回溯的不仅是杂物,还有经过死亡屏障的风、以及风中夹杂的属于另一个黄泉的死神之力。 龙卷风看上去声势浩大,然而却是分散了属于死神的力量。黄泉自己绝不会用这种外强中干的攻击。 那边打得火热,张帅也不甘寂寞。也不是他手痒,而是李铭又占了个家伙出来。 “咦?”张帅疑惑地喊出一声。因为李铭召出的家伙……与李铭长得一模一样,宛如镜子投射的两面。可它确实不是李铭。 首先,它的眼睛也是血红之色。 其次,它身上涌动的……那红色的、阴森的、暴虐的……分明也是鬼力! 怎么回事?就算把其他世界的我拉过来,样子至少也该一样吧? 黄泉好歹都是一身鳞片呢。不过张帅理解了李铭的意思。他也想自己战斗。 “这可是你让我打的,到时候毁了地盘别扣我零花钱。” 李铭动了动手指,镜像飞窜而出,一拳打碎顶楼的地砖,并且那力道尚未被吸收,很快,自顶层而下,砖块、房梁、钢筋纷纷碎裂。张帅一连三段后跳,直接跳到了后方的大厦楼顶。 他一抬头,不出意外看见李铭浮在半空。血影在四面八方闪动,镜像已是舍弃了肉体,将自身分散于红雾之中。 藤蔓自下方袭来,张帅以手刀斩断,并将鬼力注入其中。可他很快发觉,注入的鬼力消失无踪。可藤蔓里闪动的红光又表明鬼力并未消失。 他眼神闪动,躯体骤然四散。红雾涌动着,流动的雾气如同一条条溪流。鬼就藏在河流之中。河流每一次交汇,都是两只鬼在战斗。地面的藤蔓妄图切断涌动的几条,可那是徒劳无功的。 李铭静静看着。干涉虚体战斗的藤蔓看上去是多么多么可怜又狼狈。而且,战斗也是要讲究视觉效果的。观众也不会对仅有一片迷雾的战斗拍手鼓掌。于是李铭抬起手,构造了一个少女形象。 少女穿着一条黑色长裙,也是正常的晚礼服款式,头发系于脑后,右侧戴着一顶礼帽,礼帽垂下的黑纱遮住少女右眼。 它自空中慢慢浮下,落地之时,也并未踩到泥土,而是踩在了棋盘上。 少女说道,“规则一:战斗者禁止使用虚体作战。” 时间出现一瞬停滞,红雾猛烈涌动起来,它们分别往两个方向汇聚,逐渐凝聚成人形。不远处战斗着的黄泉与龙也在棋盘范围内。龙卷风、死神屏障也消失无踪。 骚动的藤蔓仿佛终于找到了去处,急冲冲往镜像奔去。分裂的细小藤蔓纷纷扎入其血管,最后在镜像的左颈处盛开了一朵血红之花。可花又在下一刻被轰得粉碎。张帅并未出手,是镜像体内的鬼力。发觉被外来侵入后,它下意识进行驱散。紧接着,扎入血管的藤蔓也纷纷爆裂。但是,又有源源不断的新藤蔓长出。 血红之花也是不断盛开,又不断死去。 已进入状态的鬼自然是不会去思考花是怎么回事,明白花和藤蔓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后,它就放着不管了。另一只鬼已经袭来。不能使用虚体似乎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可礼服少女的躯体已经进入了鬼的杀戮名单,等他解决了眼前这个,就去找布下棋盘的家伙。 黄泉则没有那么轻松。不能用虚体,它与巨龙的肉体就会显现出差距。而最不利的就是巨龙会飞。黄泉的飞行需要将尾巴鳞片的一部分化成虚体才行。光靠尾巴,它是飞不起来的,黄泉本身也不具备飞行能力。 但巨龙可以,它有足够大的双翼。因此,黄泉第一反应是杀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 它在第一时间切换目标,往少女方向冲去。少女躲开黑镰,以轻盈的姿态跳开。 它开口说道,“规则二:禁止攻击……” 然而“傲慢”二字没能说出口。李铭阻止了少女。同时傲慢对棋盘的gm权限也被剥夺。 它也成了棋子之一,必须遵守棋盘的规则。 然而傲慢如今的身体只是普通的学生少女的身体。普通学生的躯体能有多少力量? 所以傲慢下意识想召回自己的肉体,那具恶魔身躯。 “规则二:棋盘内禁止形态转换。”观战的李铭开口道。 五十一.进食 傲慢本身具有破除规则的能力,棋盘理应约束不到它,但能力也分强弱。是矛刺穿盾,还是盾防下矛,取决于矛更锋利,还是盾更坚硬。 李铭的棋盘内,傲慢本就丧失了制定规则的能力,如今它也失去了恶魔之躯,堪称无计可施。 因此,少女只是平静地迎来死亡。它并未死去,只是作为棋子被吃掉了,在下一局游戏开始前,傲慢无法再度出场。 而黄泉很快发觉,制定规则的人还在。不是少女,还有谁?它望向游刃有余的李铭。 龙吟震天,狂风袭来。那并非力量构成的龙卷,仅仅是巨龙双翼鼓动的气旋。黄泉转身便举起黑镰,尾部狠狠扎入地面固定住身体。饶是如此,它也是被击退了百米。 然而本次攻击是黄泉的机会,黑镰又一次挥下,目标是巨龙的张大的口部。生物习性很快令龙阖上嘴,用牙咬住黑镰。它想咬碎镰刀!可由死神之力凝聚的镰刀可不是那么容易咬碎的。黄泉干脆放开手,利用黑镰柄部借力跃起。 巨大的身体会带来优势,也会带来劣势。力量会被放大十倍,弱点也同样。比如,眼睛。 黄泉伸出利爪,狠狠刺入巨龙的眼球。它那条细小的骨尾如同长针,也一同刺了进去。巨龙吃痛,疯狂甩动头部,想把黄泉摔下去。可是已经晚了,黄泉并不是单纯的攻击而已,它要的是近距离接触龙的力量。 如果它是另一个黄泉,它们的力量相同,它们的身体成分相同,那么黄泉理应可以与之争夺死神之力的控制权。比控制力,黄泉自诩不会输。它不认为眼前的巨龙,能心甘情愿地被博瓦迪亚捉弄许久。 另一边,张帅也开始了相同做法。他的反应甚至比黄泉更快。不过这可不是张帅的战斗头脑,仅仅是本能罢了。 两只鬼拳拳到肉,互相把对方打得鲜血淋漓。手臂断了,不管。腿被断了,不管。哪怕是爬,也要爬到敌人脸上,用尚可举起的手掐断其喉咙。 夹杂于其中的藤蔓此刻充分体现了它的价值。它扎入张帅的身体,被鬼力冲散了,又重新植入。如此循环往复,总算也在张帅身上扎了根。两只鬼都没有将其放在眼里。它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眼前散发着同样气息的鬼之血。 吃了它! 然后变得更加强大! 张帅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平时吃的那些菜肴都只是满足了口腹之欲,实际上菜肴刚被送进嘴里,就会被鬼力同化。而普通食材里的能量能有多少呢?是连一滴水都不到的程度。他吃下的一吨食材,都没有如今飘入嘴中的一滴血令他满足。 他体内血液开始疯狂流动,不断催促着神经、骨骼……快!快!快去把它吃下肚! 吸收同源,力量增强的力量太过美妙。 张帅一口咬在了镜像体的肩膀上,下颚狠狠撞上了上去。 咔呲—— 是进食的声音。惨叫的龙吟是完美的伴奏曲。龙的眼珠被黄泉扣了下来,被它的舌卷入口中。可是龙眼体型较大,一口根本咬不下去。于是黄泉只能将其分成几块。而失去眼珠的眼眶成为绝佳的裂缝。通过它,黄泉可以进入龙的身体。先吃掉龙的内肉,再咬断它的龙筋。 先吃掉它的四肢,再留下头部慢慢品尝。还是先吃下头部,令其失去反抗能力才好呢?嘛……不思考了。能吃哪里吃哪里。反正最后全部吃掉就好。 镜像体也反口咬了回去,像极了野兽搏斗的模样。 痛苦,是一定会有的吧。可肉身被啃食的痛苦,远不如进食后得到的快感。 至少,唯一的观众能够感知到它们的心。 满足、愉悦、开心、幸福。风中传来的,没有一丝悲伤与绝望。如此就好。 观众也不知自己是谁,为何站在此处。它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死神。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它的心音。 于是它满足了死神的愿望。告诉了它的未来。 然后它又听到了鬼的声音。鬼很饿,很暴躁,也很无聊。鬼渴望一个它的对手能尽快成长,消磨它无聊时光。安全不需要那么麻烦,它给了鬼一个合格的对手。一个可以与它不相上下,又能被其吞噬的另一只鬼。 如今,它们都得到了满足。 如今,它们都得到了幸福。 “请……” 咦?又飘来了其他人的声音。它四处张望,并不在此处。声音来源于别的世界。 可是,眼前的两位尚未完成进食。 它犹豫着。就在它犹豫之时,声音又一次传来。“神明啊,如果您能听到我的声音,请您帮帮我!” “地狱的恶魔们!如果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请你们帮帮我!” 强烈的意志掀起潮水,令其浮浮沉沉。深渊般的意识大海很快将其卷入。 美妙的、甜美的……意识。 它舔了舔嘴唇,决定去往强烈意志存在的世界。 不过在那之前,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不是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在哪儿? 进入别人的身躯,令其产生不适。仿佛自由许久的小鸟又重新被关入了牢笼。就在这时,它又感知到了,在这身躯内沉眠的另一个意识。 那份意识十分弱小,像是下一秒即将熄灭。可它却被很好的保护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是你的身体吗? 那我就还给你。 人类的躯体忽然倒下,与此同时,笼罩于堕落都市的棋盘格也渐渐淡去。 黄泉发现限制自己的力量忽然消失了。体内力量涌动的感觉令其冷静了几分。 它尝试着控制死神之力,制造出新的刀镰。 可以!不受阻碍!血腥的味道还残存在嘴中。 黄泉难得皱起了眉头。 巨龙的身体由内而外被撕开。细长的黑刃一根一根,似要刺穿天空。 然而巨龙尚未死去,限制解除后,它也能化为虚体。 堕落都市的战斗还在继续,在其中一方将对方完全同化前,战斗不会停止。 而此时,倒在地上的人类的躯体也被战斗的余波卷入。 五十二.你是谁 血的味道。还有,原始的味道。 很熟悉,也很厌恶。 张帅蓦然从地上爬起,举目望了望四周。 伤痕累累的土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状。 他在哪里? 他不是在堕落都市吗? 不久前的记忆从脑里闪过。他记得好像是李铭力量被激发,然后召了只鬼给他打。 张帅动了动鼻子。还好,还能闻到李铭的气味。只是距离有点远。 人还在,好像也没遇到危险。张帅也不急着赶过去。而是慢悠悠地走。 看来又是他打上头了,把好好的城市破坏成这样。不过,被破坏的水泥地,会直接成为黄土地吗? 风卷着沙子击打在面部,也令地上的金属残片更往泥土深入几分。 张帅如有所感,抬头看见月亮。那不再是鲜艳的红色,而是纯白的光亮。 悠然的神色逐渐被严肃代替。 这是……哪里? 如果不是高耸入云的高塔,张帅还以为真把堕落都市打穿了,他们掉入了其他世界。 然而他们没有转移到其他世界。 高塔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比起可以伪造的证明,张帅更信任自己直觉。 快到李铭所在的地方。张帅不由地加快脚步。 他先看到了黄泉,看来黄泉醒得比他早,丝毫看不出它打过一架。从它身上的力量波动来看,黄泉应该也与他一样,吸收了不少力量。 但是黄泉的眼睛紧紧凝视着地面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嗨,你愣着干什么?”张帅疑惑地问。他蹲下身,拍拍李铭的脸。热乎乎的,没死。“醒醒。醒醒。别睡了。发生大事了。世界要毁灭了,等救世主拯救呢。” 被他又拍又喊的人动了动眼皮,发出被吵醒的闷哼,“嗯——” 他睁开了眼睛。 张帅说,“我们已经打完了,我没想到你居然是召唤系的,而且你怎么多了这么多伤,不对啊。难道我打你了?” 躺着的人好像忽然回过神,猛然坐起,警惕地看着张帅。“你们是谁?” “哈?失忆了?”嘴里说着,张帅却默默收回手。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并没有失忆。 而后他也发觉李铭与以往不同的动作。 李铭是非常合格的演员,哪怕他心里怕得很,也从不会表露在肢体动作里。可眼前的人,小腿开始蹬地,双手正缓慢地往腹部挪动。眼神来回转动,显然是在观察。 不过更有区别的,还在于气场。李铭的气场是相当柔和的,他就像对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别人。而且李铭讨厌战斗。 眼前的家伙,全身都散发着敌意与对战斗的渴望。 张帅也不插科打诨了,他站起身,先用眼神询问着黄泉。黄泉朝他微微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曾经他一醒就换了个地盘,那时张帅也只是拍拍屁股,继续睡了回去。 可他现在完全没有睡觉的心情。眼前的人,相貌、身体、声音都与李铭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不是失忆,也没有别人冒充。怎么会成为另一个人? 张帅盯着他,猩红鬼气止不住溢出。“你是谁?” 鬼气显然令那人更为紧张,又露出了几分疑惑。 他先是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开口道,“我是李铭。” …… 雨水拍打着窗户。让本就脆弱的窗户发出濒临死亡的惨声。房顶的吊灯似乎畏惧着风雨,不断抖动着身子。因此,照亮房间的灯光也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终于,完全暗了下去。 “啊——等等——别坏啊——啊——” 黑暗中少年鲜活的声音似乎令房间平添几分活力。 一只手于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了备用的手电筒。手电筒让光亮重新回来,少年看着刚才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狠狠挠了挠头。 “完蛋!啊啊啊啊啊!我的宝贝!”少年抱着破损的木雕痛哭。看阵势,别人只会想到他有亲人离世。 不过在这个风雨天,再惨的哭声也只会被掩埋。 少年哭了一会儿,打了个嗝,慢慢站起身。他小心拨开地上的木雕,搬来一个凳子,检查吊灯。 不过他也知道检查是没用的。灯并没有坏,只是家里电费不够了而已。邮箱里躺着的催债函处于已阅读状态。 现在检查吊灯,也是存着侥幸心理。根据新闻,库雷星的暴风雨会持续整整一周。一周的停电生活,可想而知。 检查到最后,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就算再检查百遍,少年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电费来。“唉……” 他叹息一声,放弃了徒劳之举。转而躺在了地板上,嘴里念叨着:“神啊魔啊仙啊佛啊,不论谁都行,求求你们听听我的声音。” 他念着念着,一手捂住双眼,啊,怎么可能存在呢。世界都已步入星际旅行时代,神啊,恶魔啊,不是早已被列为迷信名单了吗。可是,他如今却是有些理解,神明为何会诞生,理解历史里的那些人类为何愚昧到放弃自我。 因为有些困境,只有神才能解决。 有些愿望,也只有神才能实现。 就在他第二次放声痛哭时,敲门声传来。 那是轻轻的,听起来就像风不小心碰触了木门一样。但外面是暴风雨,没有耐心的触碰,只有暴虐的殴打。 这种情况下,轻微的敲门声怎么会传入房内呢? 不不不。追根到底,暴风雨的天气有人摆放就很奇怪吧? 少年也顾不上哭了。而是重新打开手电筒,小心地走到门边。 确实有人在敲门,越是往门走,敲门声便越清楚。 “是谁?”少年问。 敲门声停下了,随之而来的是温柔平缓的声音,“是你在呼唤我吗?” “呼唤?没有啊。我没有打电话。” “是吗?可我明明听到了声音。” “你……听到了声音?” “你在说,救救我。” 门先是裂开了一条小缝,然后完全敞开。 暴风雨中,没有沾上任何雨点的人是多么奇迹的存在。他的银发也乖乖垂在背后。 风,停止了。雨,停止了。 少年看着来访者,不禁问道:“你……” “是谁?” 一.栾蔷与小蔷 “你是我召唤来的吗?你是神吗?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少年端坐于木板上,一脸期待。他已是尽力做出了待客之礼,然而他能拿出最好的招待仅仅是一杯干净的水。这还是少年暴风雨前从井里打回来的,所剩无几的水源。 若是寻常客人,怕是会觉得他失礼吧,或许会鄙夷地讽刺一声,然后带着不屑的心情喝下别人精心采集的水源。最后在暴风雨中离去。少年自己,也是十分忐忑。 因为,来访的客人是那么高贵、优雅,像极了传说中的贵族。 他是真的听从了我的愿望吗? 不是骗人的吗? 少年就在拍打心跳的过程中,看着客人喝完水。他赶紧掀开木桶盖,“还要吗?” 客人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少年猜测道,“你不想喝水,而且能实现我的愿望?”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个回答令少年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礼仪,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客人。“真的?真的?我叫栾蔷,你的名字?” “名字……”客人被抱着不放,也没有挣扎,就任栾蔷抱着。即使抱住他的人浑身脏乱,作为尊严的衣衫也只是用兽皮遮住了关键部位。头发也乱糟糟的,看着就很油腻。最关键的是,他身上有很多奇怪的细菌与寄生虫。但是客人并不介意,而是认真思考着少年的问题,“忘了。” “名字也能忘了?”听到客人回答的栾蔷不禁疑惑道。 “嗯。”客人说,“活得太久。” “嘿?你活了很久?” “大概有百万年吧。” “完全看不出来。”栾蔷又上下打量着客人,那无疑是有如花朵盛开的年纪。“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神明大人?” 客人缓缓摇头,“小蔷,你称我小蔷便好。而且我并非神明。” “不是神明?” 小蔷点点头。 “却能实现愿望?” 小蔷继续点头。 “算了。小蔷,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知道。” “你能变出美食吗?就像广告里那样,piu~突然食物就出来了。”栾蔷比划着,在空中用双手捧出巨大的圆。 小蔷点点头,他只挥挥手,如同舞台灯光下的魔术师。然后,房间的空地上被一碟碟食物塞满。美食的芳香令栾蔷肚子不争气地“咕”出来。 不过他来不及害羞,而是从木板上跳起,兴奋到手舞足蹈,“厉害!这是星海的爆浆银鱼啊,哈里波波苏打饼~培尼亚卷~奶亘肉~连蔷薇森林都有。厉害!这可是蔷薇家族的特供品。小蔷!你太厉害了!我可以吃吗?” 小蔷先拿起一杯霖雪酒,抿了一口。仿佛得到应允,栾蔷欢呼一声,陷入美食海洋。 窗外的暴雨仿佛成为调味剂,寒冷衬托下,热乎乎的佳肴格外让人舒适。栾蔷吃得浑身暖暖的,困意也逐渐涌上。他躺在木板上,饭后留下的餐盘也被小蔷用魔法消去了。“如果有床就好了。” 这么说着,身体下的木板忽然柔软起来。栾蔷不可思议地坐起身,手下柔柔的、软软的,像是的触感是……精致的被褥被小蔷挥舞着,包裹住了他的银发。 “小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原来,小蔷十八岁的体型倏忽变成普通人偶的大小,脸型也圆滚滚起来。比起青年形态的高贵,小小蔷看上去更可爱一点。 小蔷只是眨眨眼,说道,“不可以吗?” “不。当然可以。”栾蔷当然说不出“不”字来,他也毫无理由阻止小蔷变换身形。直至现在,他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怀疑之心一起,栾蔷也紧张起来,“不会我精神失常了,在做白日梦吧?” “哎哎哎——好疼。”栾蔷的脸被小蔷狠狠捏了一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在做梦。不过小蔷,你也不用下这么狠的手吧?会毁容的毁容!” 小蔷朝他一笑,噔噔噔跑去另一边的木板上。那里堆着很多杂物,小蔷从中翻出一个人形的,却只刻了一个模糊的脸的木雕。 栾蔷说,“啊,那个啊。我之前听人说,神啊,恶魔啊,都喜欢雕像。听说雕像是他们收集信仰和祭品而派往人间的使者,也是链接神与信徒的通道。不过以前我也不知道神明长什么样,根本想不出他的脸。所以放弃了。很逊吧?” 小蔷看着栾蔷略微沮丧的表情,抬手将木雕搬到床上,对着栾蔷高高举起。 “你是要我继续刻?” 小蔷点点头。 “现在?” 他继续点头。 栾蔷无奈地摸着后脑勺,“好吧。” 他看到捧着木雕的小蔷,笑容也柔和了几分,“现在我也能想象到神明的脸了。” 小蔷到底是不是神明呢?从他那奇迹般的魔法看,他就是神明。因为只有神才能在一瞬间变出那么多食物来。但是,从小蔷一些颇显幼稚的举动来看,他又不像神明。 但是,算了。是神明也好,不是神也好。最重要的是小蔷确实给他带来了奇迹,人类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木屑一点点掉在木板上,在栾蔷的手艺下,木雕渐渐完成了。它有着与小蔷相似的面容,只剩那双金色的、有如阳光的眼睛。传说,一位画家给龙点上了眼睛,画中的龙就突然活了过来,飞走了。 雕刻的刀忽然停了下来。小蔷眨了眨眼,好像在问,“为什么不继续?” “小蔷,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龙就是因为被人画上眼睛,才会离开画的哦。” “然后?”小蔷问道。 “龙离开了画家。明明是画家画出来的作品,明明是画家创造的……最后却离开了。你不觉得龙十分残忍吗?也许……也许画家就是想找个人陪在身边。” 小蔷似乎听懂了,他抱住栾蔷,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不是龙。” 栾蔷仿佛受到了鼓舞,曾经的、藏在心里的话语终于找到了人诉说。“你会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直至世界毁灭吗?” “世界不会毁灭的。” “可是,这个星球就要毁灭了。”栾蔷说道,“我知道。因为它挡在了新规划的航道上,所以联盟打算发射轨道炮。就在明天。我……逃不掉。” “小蔷,我……不想死。” 二.另一个李铭 “你是谁?”语气犹如冰原下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被质问的人盯着那双血眼,勾起嘴角。“我是李铭。” 张帅说道,“你……想死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呃——”李铭身体被击飞,重重砸在地上。他不禁喷出了血液,呼吸也困难几分,好像伤到了心肺。咳嗽声渐缓,李铭一手擦去嘴边的血液。他看着张帅冰冷的目光,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想得到什么答案,不过我就是我。我就是李铭。这具身体是我的东西!” 愤怒的火山喷发了。张帅说,“我对李铭可是温柔的,不过其他人就另当别论了。” 鬼气化为长鞭,瞬间缠上李铭四肢。可是,李铭冷笑一声,身上红光骤起,鬼之力化成的长鞭顿时粉碎。 再看他的眼睛,竟也是一片血红。 张帅一愣,更强的鬼力倾泻而出。李铭双手为爪,在空中划出血十字。十字有五米长,刚好撕开张帅的血蛇。 鬼之力涌动,原本已被净化的天空又飘起了红雾。挣扎着站起的李铭,其身姿渐渐与镜像体重合。 难道……张帅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本以为镜像体是李铭弄出来的玩具,但是……或许……那家伙是真实存在于某个世界的另一个李铭。 而此刻在他眼前,自称李铭的家伙忽然哀嚎着单膝跪地,双手紧紧抠着自己喉咙。“呃——哇——” 他大口大口吐血,其中还能见到一些细小的肉沫。 一直一言不发的黄泉突然道,“鬼之血脉。” 不用它说,张帅也从那家伙身上感受到与自己同源的气息。从他的攻击里、从他的血里、从他的身体里,那不断挥发的分明也是鬼气! 李铭一边咯血,一边不忘嘲讽,“怎么了?不继续么?来啊。说不定你杀了我,你想见的人就能回来。来啊!” “疯子。”张帅“啧”地一声,却没有继续攻击。对方说到了点上,张帅也不确定杀了这个与李铭拥有相同身躯的家伙会不会导致李铭就此消失。 听到“疯子”二字,李铭忍不住大笑,一边笑,嘴里一边流出更多血沫。那副疯狂的架势,很难与张帅认识的李铭划上等号。 但是,却让黄泉似曾相识。黄泉的瞳孔,终于知道他是谁。“渎神者。” “渎神者?”张帅疑惑地回头。那边李铭蓦然停止了笑声。 “祈求神明,又怨恨神明的人。” “好像在哪儿听过。”张帅思索着。他想起了。 自木易口中讲述,又被李铭转述的有关渎神者的故事。“他就是木易讲的那个人?” 木易?李铭双眼骤缩。而这没有被张帅错过。 “看来是了。”张帅道,“带他过去。顺便问问李铭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毛病。” “我就是李铭。” “不想被我撕烂嘴,就别说多余的话。堕落都市的大门还有多久打开?” 后一句是问黄泉的,黄泉摇摇头,“我可以开门。” 它右手一挥,一扇传送门凭空出现。如此,它先前隐瞒特权的行为便值得深思了。这家伙,并没有表现得那么老实。 不过现在张帅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一把拎起李铭,被他一手拍开。 “我自己走。”李铭说,“放心。我没那么不识时务,不至于在两位大佬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不会中途逃走的。” 张帅看了他几眼,放下了。 黄泉将传送门随意链接了一个世界。一出门,张帅便发了请求拜访的信封给木易。 木易正坐在自己的轮椅上睡觉,它没有睁开眼睛,鸢尾扇着翅膀从它的小屋里飞出。“木易大人,又有新的客人?我知道了,我去迎接。” “嗨。又是什么样的萌新呢?欢迎来到精灵——”说了千百遍的台词被卡进肚子中,鸢尾鸟毛都竖了起来,活像打架的公鸡。“啊啊啊!木易大人!木易大人!大事不好了!那家伙、那家伙、那个疯子竟然进了精灵之森。” 鸢尾扑棱扑棱滚回木屋,还顺便关上了门。 张帅说,“那个家伙?” 黄泉回道,“我曾差点杀死木易。在堕落都市。” “真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走进来。” 不久后,鸢尾又飞了回来,羽毛耷拉着,贴在身上。“欢、欢迎来到精灵之森。木易大人就在里面。” 随后它急急忙忙地引路,生怕被黄泉一刀砍了。 这期间李铭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跟随,静静地跟随。他是在什么地方?一会儿身处废墟,一会儿走进森林。而且,还遇到了鬼之血脉和其他不知名的生物。 他一定是不在原世界了吧。难道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可他分明还活着。心跳、连同痛楚一起存在。 鸢尾一进门就溜进了自己的小屋。 张帅见到木易,开门见山,“你就是木易?我是张帅。” “您就是鬼之血脉的拥有者?” “没错。” 树枝又一次变换成茶座,木易说道,“请坐。” “寒暄就不必了。你来看看他。”张帅让开身体,露出背后的李铭。 他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活着。” 木易睁开眼,“你是……” “忘了吗?当初还是我捡到你的。那时你还是一棵弱小的,差点被人砍了的小树苗。” 木易缓缓开口,“那是三千年前的事。” “三千年?”李铭讶然道,“怎么回事?” 木易摇头,一根树枝卷着茶杯端到张帅面前,“您能说一说发生了什么吗?另外,请收敛您的气息。我的孩子们很害怕。” “好。”张帅也压着性子,一五一十地将发生于堕落都市的事情告诉它。 不过他本身就时常发疯,发疯时又不会留有记忆,最后还是由黄泉补全。 “也就说,你们认识的李铭被激发,在他的操控下,你们各自战斗了一场。可是战斗结束之后,那个李铭却不见了,从同一具身体里醒来的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自称李铭。”木易总结着。 “反了。不是我自称李铭,而是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自称李铭。这具身体是我的东西。”李铭翘着二郎腿,火上浇油。 三.意识转生 树藤自地底钻出,平静的木屋剧烈摇晃,茶座直接长出许多不知名的花朵。它们滔滔不绝地钻出,锋利的齿牙似能吞下一头巨象。 在树藤的背后,还藏着许多只眼。它们都是森林里的住民,有些直接显露身形,飞禽走兽恍若凭空出现。 张帅举着被树藤绑住的手腕,“安心。我会留他一条命。不会杀死。” “不是留不留命的问题。”木易依然坐于轮椅上,它的轮椅前多了两只如狼似虎的猛兽,猛兽身上还缠绕着冰蓝的火焰。“我不能让您在森林里出手。对于鬼力的同化性,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您的一时兴起,可是会毁了我的森林。它们都是我的孩子,哪怕只有一只我也不想让它们受难。请您理解。” “那就让他闭嘴。” “这点请交给我。”野兽像是得了什么指示,逐渐退去。鸢尾自它的小屋里飞出,叼起一个竹筒。本来应该被人喝下的药剂直接被鸢尾自半空中扔下,流出的液体全部被倒在李铭头上,像是在浇花。 李铭愤怒地掸着头发,试图伸手抓住罪魁祸首。然而鸢尾早已拍拍翅膀,蹲回自己的屋内。而李铭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他抓着喉咙,怒视木易。 “曾经你确实很强,不过,三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如果你再不理解,我也无法救你了。”木易话音刚落,便有几只树藤长出,将李铭绑了个严严实实。 见此情形,张帅才重新坐下。“他是什么情况。” “在那之前,您得向我保证维持理智。否则,我宁愿让它烂在根里。” 张帅啧了一声,“好。你说。” “虽然他说得不太好听,不过是正确的。”木易说。“李铭是那具身体的原主人。您应该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相同意思的话语,从木易口中说出远比之前那次要平缓许多,至少张帅没再发火。他只是沉声道,“我认识的李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姓名并不属于一个人,同名同姓亦不足为奇。您将【他】称作【李铭】也未尝不可。” “继续。” “然后,关于发生于李铭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根据描述,他身上发生了两件事。其一,力量觉醒。其二,意识离体。我先解释后一点,意识离体。这没什么特别的。几乎所有高等级的住民都会使用的技能。简而言之,就是意识与原本的肉体分离,进入新的宿体中。李铭……” 李铭瞪了木易一眼,木易没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李铭就是借用了他的身体。之所以说借用,是因为他还保留原主人的意识。现在的情况,只是你认识的李铭意识离开了。他将身体还给了原主人。” “他去了哪儿?” “我不会知道他怎么想。” 木屋里陷入一片沉寂,张帅忽然起身,拎起被树藤捆绑的人类。 “你要去哪儿?” “回家。” “他不会回去的。” 木易的这句话直接让张帅驻足,回头盯着它。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进入堕落都市,是为了解决鬼之血脉的问题。也就是说,至少在那时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进入堕落都市后,他有表现出异常吗?” 张帅没有回答。 “看来是没有了。那么,您认为,是怎样的理由能让他突然离开呢?” “没有。根本没有什么理由令其放弃身体。更何况,堕落都市没有比我更高明的医师。连我都无法完全解释他身体的状况,其他人也不行。所以,我确定,他并非为了找出自己身体异状而离开。或者说,他并非凭借自我意识离开。” 张帅问道,“什么意思?” “一开始并不打算离开,可后来却离开了。而且中间只相隔了一件事,怎么思考,都是那件事导致了李铭的意识离体。” “力量……觉醒?” “力量觉醒也是分许多种的。最常见的,就是提高对自然能量的感知力,并予以操控。我就属于这一类。不过我要提的并不是这一种。而是另一种。我将其命名为【意识转生】。” “意识转生?”张帅听得有些不耐烦。 “听上去很深奥对吧?但如果是您的话,就很好理解。而且,这里刚好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树藤将李铭提到了木屋中央,看来他就是木易口中的现成的例子。“他本是人类,因为向神明许愿而获得了鬼之血脉。但鬼之血脉具有侵蚀性,看。” 树藤松开了一条缝隙,其中露出了李铭的手,他的手进来时还完好无损,现在却是自中间断了一截。“他的肉身正在逐渐消失,成为能量体。能量体我想就无需解释了。这样的转化会直到他完全转化为鬼族才会停止。也就是张帅大人,您如今的形态。” “恕我冒昧,您还拥有成为鬼族之前的记忆么?” 张帅想了想,“没有吧。” “我想也是。黄泉大人呢?” 黄泉默默摇头。 “没错。你们都没有成为能量体之前的记忆。而这也与我的实验结果一致。如果按我的实验结果,他在被鬼力完全同化的一瞬间,肉体会死去,只剩下意识。之后他的意识会以鬼力为宿体继续存活,并且失去身为人类的所有记忆。这就是【意识转生】。轮回转生听过吗?他们认为人类由灵魂与肉身组成。灵魂第一次被母亲生下,就是第一世。当他死后,灵魂进入轮回道,开始第二次投胎。也就是第二次被生下。这是第二世。同样的灵魂,却由于肉体与经历的不同,成为两个人。当然,是否看做两个人尚且存在哲学争议。我想说的是,一些力量觉醒时会产生类似情况。区别在于,轮回转世的人都会拥有肉身,可意识转生却是会在能量体间发生。” 张帅抓耳挠腮,说道,“说这么复杂,不就是失去了记忆么。” “失忆是会恢复的,我手上有不下于十种恢复记忆的方法。最简单的就是回溯时间,让失忆者回到过去。而转生不会。转生者的时间是从他成为新种族开始的。即便回溯时间,也只能回溯到他作为能量体诞生的瞬间。” 四.谈话结果 “对认识他的人回溯时间,不也可以找回过去发生的事?”张帅问。“假设他一个月后化鬼。那时候就会成为新种族,就算对他回溯也找不回现在的时间点。但是对我不就可以么。从我的记忆里,也能找回他作为人类的记忆。” “但那样真的可以称为同一人吗?”木易说,“如果您烧了我的一棵树,我可以凭借它的断枝重新培育。重新培育的树还是原来的那棵吗?或者我们可以再拓展一些,一些世界里仍然存在着阎罗殿、转生堂。而在理想乡的商店里,存在【时间沙漏】这一件物品。用它可以对整个世界进行时间回溯。沙漏的主人可以看到回溯时间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么,在这期间转生的人,他们的记忆依然被阎罗殿保留。可他们是同一人吗?” “停。总而言之,你的意思是,李铭也发生了【意识转生】对吧。他没有了记忆,所以才会意识离开。就跟我化鬼时也会满世界跑一样。” “这是我根据描述所能得到的最合理的猜测。而且,我认为,李铭发生了不止一次【意识转生】。至少有两次。一次在堕落都市,另一次,就是借用他的身体的时候。假如您将他们看做同一人,那这个名为【李铭】的存在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借用肉身之前,第一部分他是谁?发生了什么?我们完全不清楚。而第二部分则是借用肉身至堕落都市的时间线中,也就是您认识的李铭。第三部分,就是现在不知在何处,也不知如何称呼的【失忆的李铭】。” 说了一长串话,鸢尾偷偷倒了杯水给它。木易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所以我认为他不会再回去。他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 张帅还想说什么,黄泉却抢先开口。“我不是你认识的博瓦迪亚。在我的世界存在转生之说,即使灵魂是同一个,可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完全不同,便是不同的二人。” 这是李铭在堕落都市对黄泉说的话。 如果木易的猜想正确,它口中的第一部分就是博瓦迪亚。 李铭不认为自己与博瓦迪亚是同一人,那么,第三部分的李铭也不会认为自己与第二部分的李铭是同一人。 转生……确实是十分合理的说法,并且它成功令黄泉不知所措了。之前,黄泉认为李铭与博瓦迪亚是同一人,被其亲自否定。他并不希望自己被作为博瓦迪亚看待,而是希望黄泉放弃过往,将他当作一位陌生人。 以此类推,李铭三号,是否也是同样的想法呢。而它们寻找李铭的举措又是否会令其不快呢。 “切。麻烦。”张帅抱怨了一句,显然他也思考到同样的问题。“反正你说的全都是猜测吧。说不定那什么鬼劳子转生根本没有发生,全是我们在杞人忧天。” “有没有发生,您为什么不问一问直觉呢?” 张帅顾左右而言他,“你有没有停止他时间的方法。放任他转化可不行。这具身体我要留着。” 木易听完,哪里不明白张帅根本没有放弃的想法。所以有关轮回转世的争议就在于此了。对于本人而言已经成为过去,甚至应该被封藏的历史,却是别人放弃不了的东西。“有一种封印可以停止人类成长。不过鬼之血脉,就需要您替他控制了。” “给他加上。” 木易难得叹息一声,它顶着李铭凶恶的目光,替他加上了封印。印记是一片树叶,由木易施加的封印基本都是这个印记。 李铭被张帅提着,打算拎回去。 木易问他,“如果他不想回来,或是不想承认过去,您会怎样?” 鬼停住了脚步。“我认识的李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语气里蕴含的杀机令附近的树木开始枯萎。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待张帅离开,木易才问道,“您呢?黄泉大人。” 黄泉伸手打开传送门,“一切遵从他的意愿。” 黄泉可以接受李铭,自然也可以别的存在。 死神的身影也消失于门后。 鸢尾才飞了出来,落在木易轮椅上,“真是可怕。” “我倒认为死神与我想象的不同。” “不是哦,木易大人,鸢尾指的是那只鬼啦!感觉随时会杀了我的样子。” “是啊。”木易说道,“鬼不就是如此么。他没有毁了精灵之森,已是抑制力超群。” “鸢尾再也不想见到他!讨厌!去死!空气都不新鲜了!” “我想,他还会来拜访的。只要李铭没有回家。” “木易大人,您就不能拒绝他吗?大家都很害怕。” “没办法。我与他的实力差距过大。就连黄泉……今后该称黄泉大人,实力也增长了一倍不止。曾经,我还能从它的手下逃脱。如今,却是只能俯首称臣。不知道他们在堕落都市遇到了什么。” “理想乡不是禁止住民争斗?只要不接受邀请函,不就可以不见了?” 木易说,“鸢尾,理想乡说到底是由神创立的世界。如果有谁的力量胜过此世,他即可不受理想乡约束。更何况规则本身,仅仅是理想乡住民的约定罢了。其实,并不具备什么强制效力。理解的人,才会在理想乡。不理解的人,则会居住于现实。如果他真的想要找我,我是无法拒绝的。鬼……就是如此霸道而不讲理的种族。倒不如说,他还保持着理智,已是堪称奇迹的事迹。” “可是另一只鬼不也保持着神智?鸢尾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您呢。他就是您提过的三千年前的人类吗?” “嗯。可你说错了,他没有理智。” 被张帅杀死的树苗在温柔的绿光下一点点生长,鸢尾用它细小的双眼看着树苗重生,忽然问道,“木易大人,在您眼中,三号李铭与二号李铭是同一人么?” “我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他是谁,于我并无不同。因为我只是一棵树啊。”木易面对新生的树苗,微笑着。 树并无感情。 不论李铭是谁,他用的谁的身体,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因此恼怒或后悔。 五.逃离 雨越发狂躁,宛如星球预知到自己死讯而提前准备的葬礼。 木屋外全是风沙,曾经,他的家乡被誉为原始森林保护星球之一,听说那时无数的飞艇远航而来,从中走出的各类游客络绎不绝。栾蔷也听老一辈的说过,曾经的家乡繁花似锦,而不是黄沙漫天。 “古文化是不会被异乡人所理解的。”讲故事的老爷爷说,“它们只是来凑一个热闹。听说我们在它们的社交平台上很有名,门票也很贵。于是,它们便过来拍下照片上传到网络上,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然后蓝星联盟战败,那个盛极一时的原始生态文明终于沦为了新君主的后花园,被世人遗忘。直到若干年后伏特β星与伏特α星系间要开通新航道,这里才重新被想起。 有能耐逃出去的人已经搬走了,剩下的人只能把房门紧闭。他们是躲在房里哭呢,还是忍受不住等待的煎熬而自尽了呢。栾蔷不会知道。 他此时正奔跑在山野间,暴雨不断刺激着眼球,逼得栾蔷不得不以手遮掩。这种情况下,何苦要出门受罪呢。就连栾蔷曾也考虑过,就这么在家等死吧。 一扇门根本挡不住轨道炮,也无法将死神拒之门外。大家把家门锁上,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既然死亡已不可避免,与其痛苦地挣扎死去,不如躺下来睡一觉。 房门挡住了暴风雨,也挡住了轨道炮,自己的家还是那么温暖。 对,就在温暖中死去吧。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去。 可是,栾蔷从安宁中走了出来。他顶着暴风雨,在雨中焦急寻找着什么。“小蔷——你在哪儿?” “小蔷!回答我!” “小蔷——” 不知为何,听他诉说的小蔷突然打开门,跑向门外,眨眼便消失在视野中。 “小蔷——小蔷——回答我——”栾蔷喊得声嘶力竭,雨水从他呼喊的嘴巴往内腑灌溉。 好冷。他为什么要出门呢?反正明天大家都会死去,为什么不回自己的被窝中呢? 啊——他根本没有所谓的被窝。那温暖的……有如午后晒过太阳的被褥是小蔷给予他的魔法啊。 小蔷——你在哪儿? 小蔷——我需要你。 小蔷——小蔷——小蔷! 突然,银白的月色在林中闪过。月亮?不可能的吧。栾蔷意识到他看到了什么。 他扬起嘴角往月光的来源处跑去。“小蔷!等等我!” 他跑了多远呢?似乎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他跑了多久呢?这种天气下,是无法分辨的吧。只知道死亡尚未降临。 但是,栾蔷并未绝望。因为有一束光一直在他不远处。 终于,光停下了,果然是小蔷。即使在雨夜,他身上也没有一点被打湿的痕迹,与狼狈的自己一点也不同。 看到小蔷,栾蔷松了口气,跑到他身边。“为什么要突然跑出来?晚上是很危险的。咦?你把它也带出来了啊?” 栾蔷这才看到小蔷手中捧着的木雕。那是由自己亲手雕刻的,与小蔷十分相似的木雕。 小蔷朝他一笑,显得十分俏皮。然后他挥挥手,跑到前方的草丛里。 “怎么了?” 小蔷所跑的方向,被一群有人高的杂草覆盖,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蔷掰开杂草,爬了进去。栾蔷立刻想把他拉出来,“小蔷,等等。” 可小蔷已经爬了进去。栾蔷叹了口气,也跟着爬进去。 匍匐时,更分辨不出方向了。雨水令泥土变得泥泞不堪,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会被嫌弃的吧。可是……小蔷还是那么干净。 他要去哪儿呢?似乎也不是不分方向乱跑的样子。 栾蔷紧紧跟在他身后。 忽然,他手下触感不对劲,地面塌陷,整个人也滚落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痛……”还好没有骨折,栾蔷从地上爬起,“小蔷?” 小蔷正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 栾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那是……?! 不。怎么可能。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如此偏远的地方! 可是,巨大的飞船确确实实地树立在那儿。它大约有五十米的长度,高约三十米。浑身纯白,呈海豚型。 山壁上流下了雨,滴水声将栾蔷拉回了神。 右手也被什么握住,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在这种时候却是绝佳的镇定剂。小蔷拉着他的右手,往飞船跑去。 栾蔷已……说不出话了。是曾经的游客落下的飞船么?还是小蔷变出的新机器呢? 完全不明白。栾蔷唯一确定的是,他有逃生的希望了! 他能活下去! 仅仅是这么想着,双腿便多出使不完的力气。 飞船的门开了。是它还能使用的信号。 陌生的飞船却被小蔷摸得彻底。他牵着栾蔷的手,一路畅通无阻。 似乎是民用的飞船,客舱的位置并不多。但是栾蔷也只来得及粗略一观,因为小蔷很快带他进了驾驶室。 虽然找到了驾驶室,可要怎么操控呢。 面对精密的操纵台,栾蔷又手足无措起来。他可完全没有学习有关宇宙飞船的知识。 不过没关系,他有小蔷。小蔷会替他解决一切。 小蔷的手开始活动,有如舞者在键盘上跳舞。但是飞船没有启动。因为,小蔷并没有接触到操控台,而是与其保持着一个指节的距离。 他回过头,对栾蔷说,“来,跟着我做。” “好。”栾蔷顿时给予了回应。他的手跟随着跳起舞蹈。动作有些笨拙,与小蔷的舞蹈相比,他无疑是属于练习生的那类。 机器启动的声音逐渐传来,操控台也泛起光辉。灯光照亮了黑暗。 “蔷薇九号为您服务,请出示您的身份。若非指定操控者,蔷薇九号将执行驱逐指令。” “哎?指定操控者?”栾蔷讶然,他下意识问道,“小蔷!我们怎么办?” 不甘心。 好不容易找到了逃跑渠道,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小蔷牵起栾蔷的手,将其放在操控台左边的光屏上。 淡蓝的射线扫过,紧张气氛蔓延,栾蔷不禁噎了口唾沫。 能行吗? 想法一出,栾蔷就使劲摇头晃脑。不行。我要相信。 相信小蔷能为他带来奇迹。 三秒的时间,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审核通过,欢迎我的小主人。” “蔷薇九号,启动。” 六.蔷薇九号 成功……了…… 成功了! “太好了!”栾蔷从驾驶座上跳起,兴奋地抱起小蔷转了几圈。“小蔷!我们成功了!我们可以逃走了!” 蔷薇九号的ai以机械声又一次开口,“小主人,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蔷薇九号的系统。请问如何称呼?” “呃……我叫……” 栾蔷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小蔷一把捂住嘴。他说,“主人。” “主人。”栾蔷不明白小蔷为何要这么做,可对小蔷的信任还是令他不由地跟着做。 “明白,您好,主人。请下达指示。” 小蔷张开嘴,“切换为智能模式。” “切换为智能模式。” “收到。已切换。” “出示你能进行跃迁的地图。” “出示你能进行跃迁的地图。” “收到。显示地图。” 操控台正对的半空,忽然浮现出淡蓝的光屏,光屏上以白色表示出大大小小的星球,星球间的航道也一一被指出。 从未接触过高科技的栾蔷略微有些紧张。还好小蔷一直在指导。 小蔷打量着地图,是能看懂吗?简直无所不能。“排除需要申请以及审查的航道与星球。” 栾蔷立刻跟着下达指示。这个指令下达后,地图明显空旷了许多,不再看着就让人头疼了。 渐渐的,随着一个个指令下达,栾蔷也慢慢摸索出小蔷的意思 首先,他们要离开这里,就必须选择一个目的地。因为飞船的燃料不足以支撑其一直在宇宙中航行。 其次,目的地以及通往目的地的航道不能有官方人士的审查。这点还好,因为他现在所在的星系相较于几大繁华星系比较偏远,航道都处于理论状态。 最后,目的地也不能是太过落后的星球。否则,蔷薇九号无法得到燃料补充。栾蔷还是会困死在那颗星球上。而且落后星球随时可能迎来轨道炮。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怎会让它从手上溜走啊。 “小蔷,哪颗星球比较好?”栾蔷选得眼花缭乱,可他必须尽快选出来。 “栾蔷想去哪里?”小蔷问。 “我?随便啦。” “不能随便。因为这是决定栾蔷命运的时刻。”小蔷重复问了一次,“栾蔷想去哪里?栾蔷想做什么?是在家等死吗?还是成为人上人呢?” 被那样看着,栾蔷如同被泼了盆冷水。他想做什么呢?他的愿望曾是不想死。而现在,这个愿望只要随便选择一个星球就可以做到。 但是,他真的止步于此吗? 如此,就能让他满足吗? 如此,就能让他幸福吗? 小蔷说,“想象吧。去往别的星球后,你会得到的生活。” 是继续随便找个房子,每日以打猎卖破烂为生,然后回家继续纠结电费。 还是正大光明地伪装成星际住民,找到合适的工作,享受便利的星际服务呢? 就这样吗? 这样你就可以满足了么? 这样我就可以满足了么? 记忆不断涌上。他站在荒野之上,看到最后一批离开家乡的人们。华美的飞船渐渐起飞,吹碎了旁边的鲜花。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看到友人一个个步入绝望,锁上门时,他在想什么呢? 看到老人对着鲜花哭泣,气绝于地时,他在想什么呢? 栾蔷攥紧拳头。愤怒、不甘搅拌着苦涩、坚定被他咬下。“我、我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面临死亡威胁。 不会受困于生计。 想吃什么就吃,想喝什么就喝,想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自由。 对。 他想要的就是自由! 小蔷笑了笑,指着光屏上的一点,“那就去那里。” 栾蔷点开那颗星球,读出了它的名字。“星——井——?” 蔷薇九号立刻回应。“收到。即将前往星井。请主人保持身体平稳。” 目的地定下,栾蔷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小蔷,星井是什么地方?” 小蔷跑到驾驶室门边,朝他挥挥手。栾蔷一怔,问道,“九号,我可以离开吗?” “可以,主人。智能模式下将会实行自动驾驶。” “好。”栾蔷直接从驾驶座上跳起,他终于可以好好观察这座蔷薇九号了。 不过蔷薇……“你莫非是蔷薇家族制作的?” 蔷薇九号回答,“不是。我是由设计师斯凯拉·卡普托私人制作。” “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蔷薇家族的东西。”想想也是,蔷薇家族怎么会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呃……小蔷!你等等我!” 栾蔷这么一喊,小蔷当真停下了。他看着气喘吁吁的栾蔷,直接拉起他的手。 “等等、小蔷……走慢一点。啊……” 他被领到一个卧室,精致的、华美的只在梦里出现的房间。一看就很温暖的床占据着房间的左侧。右侧则是宽敞的书桌与衣橱,还有半年墙的书架。 地面上还铺着雪白的毛毯,栾蔷看了看自己满是淤泥的脚,忽然畏缩着,不敢踏上去。他就像拾荒的野人误入皇宫一般。 这种房间……这种房间……不该由他这样的劣等人闯入。 使用它的…… 小蔷若无其事地踏上了毛毯。他本就清高的气质,更是被衬得如同王子。 对,使用它的就该是小蔷那般的贵人。 可是贵人还牵扯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力道令小蔷疑惑回头,“为什么不进来?以后你就是蔷薇九号的主人了。” “我……是蔷薇九号的主人?” “你能开启它,你就是它的主人。” 小蔷硬拉着栾蔷走进房间,进去之后,栾蔷才发觉房间里还有房间。然后,他被轻轻推了一下。 这一下并不重,只是栾蔷丝毫没有想到小蔷推他的可能。于是猝不及防的,他被推进了房间。 小房间的门忽然关上。里面传来凄惨的一声,“啊——” 小蔷说,“右侧墙上的按钮,往左是降温。” “降温?降温!” “左侧的按钮是调控水流大小。门的旁边是开关。然后洗浴用品都在架子上。把自己洗干净,再出来哦。”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但是小蔷,你就不能先告诉我一声么~” 栾蔷的声音很是委屈,毕竟他平白无辜地被热水刺了一下。然而小蔷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笑,转身去打开房间的气温控制仪。 七.梦想 于是,栾蔷从浴室出来,面对的就是举着衣服的小蔷。 小蔷自己已是换了一身衣服,以黑色为主基调,上着深蓝衬衣,外套则为浅蓝色,胸口系着黑蓝领结。 栾蔷当即夸赞一句,“很漂亮啊,小蔷。哎?你也帮它穿上了?” 栾蔷指的是被放在一旁椅上的木雕。那个木雕经过风吹雨打,表面已产生了磨损。虽然小蔷似乎很细心地将它打理了一遍,可材质带来的损坏却是无法弥补的。而它身上也穿着与小蔷相同的衣服,被小蔷穿得如同晚宴上王子的复古套件,如今可怜得挂在木雕上。乞丐偷了贵族的衣服穿,大抵就是如此感觉。 栾蔷的手被紧紧握住,他盯着木雕愣神的时间太久,久到小蔷开始催促着他穿上衣服。 “哦哦,好。” 本以为小蔷会给他挑一件相同类型的衣服,没想到拿给他的是一套休闲装。白色衬衫画有意味不明的涂鸦作为装饰,外套也是挂着链条与轮胎。小蔷微微跳起,栾蔷的右耳便一阵刺痛。原来是小蔷给他戴了一个耳环。 耳环是球体状,外表看上去像颗银白星球。多了这么点重量,栾蔷很不习惯。他晃了晃头,将耳环摇得如同在荡秋千。“有点重哎。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能换个轻一点的?” 小蔷以拒绝回答,“钥匙。我把蔷薇九号的钥匙藏了进去。” “那种东西,藏在耳环里?”栾蔷惊讶道,“不应该在自己身体里的某处,比如把手臂挖出一个洞来啊,或者吞进肚里啊……” “你电影看多了。”小蔷又拿起剪刀,替栾蔷修整发型。 等到这番大动作完成后,栾蔷对着镜子。“怎么感觉……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镜里的是看上去换了一个人不错,但是跟栾蔷的理想型还是有所差距啊。倒不如说完全不是他的理想型。看那紧紧贴着耳侧的头发,看那晃动的耳环,看浑身上下的链条与项圈。 怎么看怎么是个不良少年。 栾蔷很是沮丧。“我在你心中的印象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小蔷向他递上一个光屏,“这是人设。” “人设?姓名栾蔷,年龄十五岁。出生不详,一直在宇宙各地流浪。因此被流浪文化影响不少。性格开朗,喜好是……到处打工赚钱?小蔷,你的人设有哪里不对吧!那个流浪文化是什么啊?” 小蔷直接点开光屏的界面给他看。 栾蔷照着读了出来,“流浪文化,是宇宙中由各类流浪者组成的文化。特点是覆盖面广,种类多,较为自由。缺点是不受管束,有损市容,并且极度利己主义。” “写这段资料的人一定不是流浪者。总而言之,流浪文化就是所谓的大杂烩?嘛……那倒是挺适合我的。” 接下来则是一个视频,出品方居然写着星井格尔泰雷学院。视频的内容也很简单,其主角是一个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他被许多商人雇佣,在航道里充当苦力。他在主人的骂声中接下工资,然后又投身于下一个事业。他给老人当过看护、当过护林员、与猛兽搏斗、参与了地下竞技场……就在他精疲力尽,晕倒在街道上时。他被一个人救下了。他在一阵鸟语花香中醒来。 “只要您热爱学习,只要您永不放弃,格尔泰雷欢迎您。”宣传语这么写着。 栾蔷只觉得心中有太多想要吐出的槽点,不过宣传视频的出品方就是星井的格尔泰雷学院,这不得不让栾蔷想小蔷的目标就是那里。 “你想我加入格尔泰雷学院?”栾蔷问道。 小蔷点点头。 在经过深度了解之后,栾蔷才明白了格尔泰雷学院是什么类型的组织。它是在三百年前建立的,曾经是作为星际援助站被使用。所谓的星际援助站,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管落难人员的组织。 宇宙有多大,直至现今都没有定论。而浩瀚的宇宙里又有多少星球,仍是未解之谜。当时航道系统还未完善,星际海盗也处于盛行时期。纷争时常发生于宇宙各处,也造就了许多流浪者。 这些流浪者有些被援助站救下,回到家乡。而更多的则是陨落于星海里。因此,宇宙中存在着许许多多流浪的小孩,也不足为奇。一开始,父母或许是会照顾他们的吧,带着他们拼命活下去。可父母死后,孩子们便只能靠自己。 之后,被援助站收容的流浪者越来越多,资源也渐渐供不应求。于是,星井便开始调整格尔泰雷的结构。将成年的流浪者赶出去,只对未成年的流浪者提供援助。后来,格尔泰雷的设施越来越完善,学校也逐渐修建起来。这就是格尔泰雷学院。 顺带一提,星际联合会颁布的《宇宙通用条例》里规定,二十五岁才算成年。 因此,栾蔷完全符合被格尔泰雷救助的规定。可是,援助站还有其他不少,为何偏偏是星井呢? 被提问的小蔷一脸高深莫测,他神秘地说,“三个月后,图雅学院的一位老师将会遇难,然后被格尔泰雷救助。醒来的老师为感谢格尔泰雷,决定将自己手上的图雅学院的推荐名额捐助给他们。” “三个月后?” 面对栾蔷有些狐疑的神色,小蔷问道,“栾蔷,你相信我吗?” 栾蔷当即不假思索道,“相信!” “那么,我们一起努力。”小蔷说,“你能拿到推荐名额,前往图雅学院。那是一个充满着知识与创新的学院。那里不论出身,只论能力。你的过去会被院长洗清,你能学习自己喜欢的知识,赚许多许多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甚至能与领主的公子交谈、成为朋友。” 他描绘的版图,是栾蔷曾经设想过的美好未来。但是设想仅仅是设想,每当栾蔷从梦中醒来,面对空旷的荒野,那宛如被蔷薇芬芳笼罩的梦境便会碎裂。 “我……可以做到吗?” “嗯。可以。”小蔷与栾蔷面对面,鼓励着他,“只要你坚信着,我的力量便会帮你实现愿望。” “我明白了!”栾蔷一把抱住他。“我不会再怀疑,也不会再犹豫。我们一起加油,小蔷。” “嗯。” 八.流浪者街区 星井有一条街,这条街没有名字,却广为人知。因为这条街上是专门供给流浪者需求的街道。 流浪者,在正常居民眼中恰似凶兽一般的存在。因为他们相当野蛮,根本不知道什么《宇宙通用条例》。法律会对人的行为产生引导,而一些条例被加入课本中,又被众人广为接纳。 在《宇宙通用条例》中,有道德一项。这一项底下的所有条例,均没有刑罚,顶多被“道德谴责”。即使如此,深受教育的高素质居民仍会恪守道德条例,不做越线之事。 但是,流浪者就完全不同了。首先,流浪者几乎没有受过教育,他们大多在雇佣与被解雇之间徘徊,接触最多的是哪些不能做,做了要被逮捕。除此以外,就是必备的生活技能。道德观、普善观……是不会有的。 流浪者从不认为抢劫、偷盗是过错。他们只会认为既然没有被逮捕,就称不上犯罪。因此,流浪者聚集的星球,其实是十分危险的。 星井在这方面算是管理比较健全的那类。在其他星球还在考虑驯养流浪者时,星井便成立了流浪者街区。在流浪者街区内,星井只负责基本的人生安全与街道安全。其余的,星井不会插手。比如在街道里开张的商铺,以及商铺里售卖的东西、市场价格、是否合规。 本来,对流浪者街道的建立,星网上众说纷纭,不过总的来讲,是不太看好的。毕竟流浪者有多野蛮,只要跟他们接触过,都会明白。想来一群野蛮人聚居的街道,打砸抢烧该会十分频繁吧? 然而,结果出乎他们的意料。流浪者街道经历了最开始的暴乱后,逐渐平静了下来,并且实施了新规则。新规则并没有联合会的盖章,也没有惩罚机构。可是,却被所有流浪者自觉遵守。 弱者服从强者是天性,可弱者占据大多数,强者才是少数。哪怕是再强的强者,面对一大帮子蚊子也会头疼。而弱者,则每天都会提心吊胆,害怕强者制裁。于是,怕麻烦的强者给弱者制定了规则,并且做出保证,只要你们不踏出规则的房门,他就不会找上门。 就这样,流浪者街道逐渐形成体系。里面的秩序、商铺、以及暴力都会在特定的圈子和场地完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治安不错了。 而今天,街道里一间商铺的门被推开了。 老板很快从杂物堆中抬头,“欢迎光临。咦?生面孔?” 而且,是个奇怪的客人。能在流浪者街道开商铺的,无不是拥有慧眼与巧舌的家伙。这位老板很快看出,眼前客人的特别之处。 年龄并不大,眼中忐忑之意没有被藏起。看来刚成为流浪者不久。看着装,原出身应该不错。毕竟库里的衣料也算上等货。可是,又不锦衣玉食长大的。 他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黝黄,毛孔粗糙。手上有茧,背部略有佝偻,明显是常年做工才会造就的后遗症。并且,他的目光停留在货架上,显得十分好奇。 真是奇怪的客人。 最奇怪的是,手上还抱着一个穿着衣服的木雕。 明明看上去十分窘迫的孩子,却给木雕穿上了莱丝服。那可是贵族才可享受的顶级衣料。 不过,老板看到过的奇怪客人也不少。一点点与众不同,尚且不值得他大惊失色。 他看客人明显是新人,便先行开口,“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哎?”客人一愣,然后吞吞吐吐说,“你好。我需要伪造一个身份。” “伪造身份的服务分为一等、二等、三等。一等身份拥有星球住民登记,可以自由使用星网,并且还会安排邻居、好友等一系列社交人员。星球名单在您选择之后会提供,价格三百万星币。二等身份则仅限于星井,您将拥有星井合法居住权与居民权,不过您将作为从小被救助的孤儿居住。价格五万星币。三等身份,我们只会给您提供居民卡,您可以通过它登入星网,进行日常买卖。不过,明面上,您并不会出现于大众视野中。价格三千星币。” 老板波澜不惊地说出商品价目表后,问道,“请问您选择哪一项?一等?二等?还是三等?” “请让我思考一下。”客人听后,更显无措。老板也不催促,而是耐心等待着。 从少年听到三百万星币后的反应,他大概率是拿不出这笔钱的。按以往,最常见的选择便是三等民。这是没办法的事,流浪者大多都在基本的衣食住行上挣扎。收入存在盈余的实在是少,而且流浪者店铺只能在流浪者街区营业,正常的街道是不会通过流浪者申请的。因为他们是黑户,无法给当地管理员上交足够税收。甚至存在大量谎报、瞒报情形。 想必这位少年,也会选择三等身份吧。老板的手已经伸往抽屉,里面都是伪造居民卡,虽然不能用在明面上,不过处理日常事物是足够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犹豫片刻,竟是低头,对着木雕自言自语。 “小蔷,我们现在有多少星币?要不要把那个卖掉?” “好吧。不卖不卖。可是这样一来,不是连三千星币都没有吗?” “咦?还可以这样?”少年抬头,目光游离,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当然,在老板眼里,跟木雕说话已是十分诡异的情景了。因为,少年并不像那些自我安慰的人偶师一样,而是仿佛真的将木雕当作了人。 他的精神……恐怕已经…… 如此想着,少年却突然走过来,轻声问,“老板,请问你有雇佣吗?” 老板抬头,“嗯?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认为您并不符合我的要求。” 所谓的雇佣协议,是流浪者街区的黑话。此雇佣非彼雇佣,更像债主与奴隶的关系。签下协议的被雇佣者,必须满足协议上的要求。当然,具体内容要视雇佣者决定。 而签下了,被雇佣者在此期间的人权便不受保护。虽然,流浪者本身也没什么人权。可至少性命还在自己手上。 而有些卖命的雇佣协议,签下后被雇佣者的性命也属于雇佣者了。 少年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的雇佣协议。 难道是……老板想起之前他怪异的行为,垂目往木雕看去。 怎么看都是极其普通的木雕。 不可能吧。 九.计划 “你的要求是什么?” 老板推了推单边眼镜,“其实并没有具体的要求。硬要说的话,就是判断被雇佣者有没有能力完成任务。毕竟我的成本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如果一直失败,不仅雇佣费用会直线上升,连信誉都会受到影响。商人的信誉可是很重要的。我不会将其赌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身上。” 少年并没有吓退,而是开口道,“现在星际最为出名的将军阿尔伯特,其起点也是在十五岁时。” “你认为自己能与阿尔伯特将军相提并论吗?” “商人的投资总会伴随着风险,不过有时也会收获巨大的利润。” “真是狂妄的小子。”老板目光在少年的眼神与其死攥着木雕的手间晃悠一圈。“不过你成功说服了我,这种程度的风险我还承担得起。好吧,我这里有一个适合你的雇佣协议。在那之前,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明显露出了喜意,不过他还是先问了木雕一句,“可以告诉他名字么?” “好。” 似乎得了某种许可,少年才道,“我叫栾蔷。” 这种怪异之举,自然被老板记在心里。“栾蔷。记住这个人的资料。” 他自抽屉中拿出一张纸,纸上贴有一个戴着斗篷的人。斗篷遮得很严实,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下半张脸。 “他是最近兴起的掮客,人脉似乎很广,与诸多星球都有合作。因此可以将别的星球特产运过来再高价卖出。虽然我们讲究实力至上,不过再让他发展下去,流浪者街区的经济就会崩溃。你去替我给他一个教训。” 栾蔷翻着资料,资料上只写了与这位掮客交易的人物及其住址,而关于掮客的资料则少之又少。别说住址,连名字都没有。附赠的照片永远是被斗篷遮着。“就这些?” “就这些。”虽然将掮客行为的后果说成街区经济崩溃,老板本人却是看上去完全不着急的样子。“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我会支付给你一千星币的报酬,顺带替你解决身份问题。如何?” “不。”栾蔷拒绝了,“我希望附加条款改成,如果我能圆满完成任务,你就会介绍更多雇佣协议给我。” “好吧。真是初出茅庐不怕虎。”说完,老板向栾蔷扔出一张卡。 “这是?”栾蔷看着手中的金属卡,问道。 “算我提前给予的投资。用它至少可以进入超市,而不是像条流浪狗一样晃悠。任务时限是三天。失败你就不得再踏入我的商铺。能做到吧?” 栾蔷自信道,“当然。” …… “话是这么说……不过要怎么找人?”栾蔷抱着小蔷贴着墙壁走,他边说着,边抬起右手抱怨道,“啊,袖子都坏了。这么下去,我岂不是又要裸奔。” “不要担心。”小蔷安慰他,“等完成任务,我们就可以拥有一个稳妥的赚钱渠道。等拿到身份,你就可以在星网上开商铺。” “最好是这样。唉,如果蔷薇九号还在就好了。” 蔷薇九号在登上星井之后,很快就引起星井管理员的注意,当然等到管理员派遣的人员抵达时,只发现了空空荡荡的飞船。他们甚至连进都没法进入。 “不过小蔷,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格尔泰雷学院呢?他们不是资助流浪者么?为什么我要去办一张身份?咦!痛痛痛!” 小蔷伸出手弹了下栾蔷的额头,“好好思考。为什么底层人民难以翻身。” “因为……缺乏资源?” “没错。格尔泰雷是会赞助未成年的流浪者,可不是无偿赞助的。他们内部有十分森严的作息安排表,精确到每时每分,从上课到义务劳动还有熄灯时间全部都给你安排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真正留给你发展的自由时间还剩下多少?就像机器的生产线一样,生产的零件只会一模一样。如果你接受了他们的安排,你就拿不到资助名额。毕竟三个月与三年的差距,不用额外的方法弥补就不可能达到。我们没有时间去干那些义务劳动。” “而且你认为能自制蔷薇九号的设计师,会是无名的设计师吗?蔷薇九号一定会被送往斯凯拉·卡普托手上,然后斯凯拉·卡普托一定会寻找开始蔷薇九号的人。也就是你。这种时候,一个完善的身份证明能帮你摆脱许多麻烦事,让你得以安心学习。很渴望吧?作为流落于荒星的贵族少爷被认领回家,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那只是童话。”小蔷认真教训着。 “你有支撑贵族少爷身份的气质么?有不引人发笑的礼仪么?能忍受周围人若有若无的试探并予以回击么?不能的话,就老老实实学习。只有自身的强大才会实现愿望,寄托于外力的强大迟早有一天会毁灭。你能保证蔷薇九号的设计师会和蔼地待你,而不是把你关进小黑屋逼问你的来历么?好不容易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你还要将其交付于别人之手么?想想吧,如果现在暴露了你可以开启蔷薇九号的特殊身份,你会有怎样的生活。” 栾蔷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下意识答道,“我明白了。” 至于真正明白了多少,看他的样子就清楚了。就在这时,又有两人迎面走来。 “又来?”栾蔷小心地将小蔷靠在墙边,直接揍了上去。 这些都是被他们装束所吸引而来的豺狼,从店铺出来之后,栾蔷就被袭击了三次。好在他本身身手不错,跟荒野上的野兽搏斗惯了。前来找茬的混混看他那副不要命的架势,稍微打了一会儿就溜走。想必不久之后,栾蔷也会成为流浪者街区的名人。如果那时他还在的话。 “唉。衣服真的撑得到三天吗?”栾蔷掸掸灰,他的脸在方才的斗殴中被石子划上,流下血来。栾蔷却更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 之前被他嫌弃的衣服,如今多了一点伤口就让栾蔷心痛不已。 小蔷安慰道,“不用担心。以后这种衣服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是啊。”栾蔷也只沮丧了一会儿,便重新抱起小蔷走了下去。 十.计划(2) 话题又回到雇佣协议上,“不过我们到底要怎么找他,还有怎样的教训才能让老板满意?” 小蔷替他分析道,“之前老板提到了掮客、低买进高卖出之类的词汇。说明老板很在意他倒买倒卖的情况。我们只要让他放弃这种买卖就可以了。” “但是,要怎么做?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我不认为他会简单地放弃到手的买卖。如果有人抢我的猎物,我一定会把他揍得牙都吐出来。” “这……就要看他惜不惜命了。” “惜不惜命……我要杀人?” “不是真杀,只是威胁一下。” “但是……”栾蔷罕见地露出犹豫之色,他忽而抬头说,“小蔷你不是无所不能么?你不能像变魔术一样,施展魔法让他不做那种买卖了?” “做不到。” “为什么?” 小蔷说,“我的力量之源就是意识。意识越是强烈,对愿望的渴求越深,我就会越强大。栾蔷,你的意识呼唤了我,你对生的渴求让我得以引发奇迹。但是,拥有强烈意识的人不止你一个。哪怕是一个普通的路人,他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我们的目标对金钱的渴望,也会产生抵抗我的力量。不仅如此。” 小蔷突然挣扎起来,从栾蔷身上跳下去。他站在了一个流浪汉旁,对他说,“你好。” 然而流浪汉只瞥了一眼,又低下头打起了呼噜。 小蔷又说了一声,“你好。” 他还是没有听见。 小蔷用手在流浪汉面前晃了晃,没有任何用处。 于是栾蔷知晓了,为何老板看自己的眼神极为怪异。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 “这样你就明白了吧?”小蔷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在他们心中,我不存在也是一种意识。这股意识与我的力量相互抵抗,所以他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认为我不存在。” “不。你是存在的。”栾蔷抱紧了小蔷,“我看得见你,听得到你的声音。是小蔷帮助我找到蔷薇九号,也是你帮我来到了星井。你的存在毋庸置疑。” “就是这样。”小蔷笑了笑,“所以对其他人的行为影响就要靠你了。我只能提供战略上的援助。” “嗯。我明白了。” “很好。”小蔷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听好了。如果你心存犹豫,我的力量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你不能停下脚步,你要坚信自己的未来。放心,只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不会真正杀了他,你没有罪。” “而明天中午十二点零五分,他会走入流浪者广场。因为明天,星井的援助站会开启每月一次的发放物资活动。作为掮客的他当然不会错过这种人群密集的场所。并且,他会脱去显眼的斗篷,打扮成普通流浪者的样子。但是,请留意他的脸,那张脸与流浪者的脸并不相同。不论多么完美的装束都改变不了他的眼神,那是有如饿狼盯上猎物一般的眼神。饿狼盯着的不是资助物资,而是抢夺物资的人类。他的头发虽然也做了伪装,可他毕竟不是流浪汉,他不能忍受跳蚤、苍蝇于其上盘旋的污秽。他的手是端酒杯的手,涂上的皱纹也暴露出没有伤疤的特性。其余人会为了抢夺物资而前仆后继,只有他悄无声息地让着位置,保持自己位于中排的队列。” “明白了吗?”小蔷问道。 栾蔷郑重地点头。“嗯。” “明天,要仔细寻找。”小蔷指引着,“他的身手不如你,不过你要小心隐藏自己的眼神与行踪。因为你的行为在别人眼里也一样可疑。我们不能在广场上动手,而是要引他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另外,我们需要提前准备一个房间。” “房间?” “没错。能让他体会到死亡与绝望的小黑屋。” …… “唉,没有我想要的物资啊。” 一声轻微的叹息似要被广场的喧闹吞并。不过在有心人耳里,连雷鸣也不如那么一声的叹息。 掮客已经观察那个少年许久了。今天是一月一次的发放物资的日子,也是掮客生意最好的一天。 星井援助站发放的物资,无非就是食物、衣服、药品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一些流浪者眼中宛如珍宝的物资,却经常被另一些流浪者嗤之以鼻。后者只是来凑个热闹,或者碰碰运气。而这些人,才是掮客的首要目标。 显而易见,连食物与衣服都要靠救济的流浪者是不会有闲钱去买他的商品的。 而这次他盯上的少年明显属于后者。吸引他注意的,首先是少年的耳环。那个耳环在日光下呈现水晶般的色泽,显然并非凡品。其次,则是少年手上的木雕。会带着木雕来广场已经是相当奇怪了,更何况他还给木雕穿上了衣服。即使木雕被少年紧紧贴在身前,用衣袖阻挡视线,也挡不住掮客锐利的双眼。 那是莱丝。 即使是捡到的,也足以拿去卖上不少钱。 再看少年自己,身上衣服虽然有些损坏,可损坏幅度不大,衣服也还算干净,显然是最近新换上的。 掮客肯定他是一个新人,而且是不缺钱的新人。 新人是很好骗的,不缺钱的新人更好骗了。 于是掮客理了理衣衫,低着头挤进人群。 近了。少年并未发现他被一只饿狼盯上。而是垂头丧气地往回退。 近了。掮客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掮客则低声道,“我这里有许多物资,绝对低于市场价。或许你可以来看看。”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少年的心里,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掮客内心暗喜,他其实想抓着少年的手,那样更隐蔽。不过看少年宝贝木雕的样子,他只能纂住少年的链条,带他往常用的小巷里走。 宝贝吧,再过不久,你的宝贝就是我的了。掮客心里想着。 小巷近了,这条小巷是掮客细心准备的绝无其他人打扰的秘密基地。 链条的触感还在,身后也传来很清晰的脚步声。掮客松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忽然后脑一阵痛楚。 他不省人事。 十一.恐吓 我……在哪里? 昏迷中的人突然从沉睡中醒来。眼前的世界没有光、没有火,只有黑暗与冰冷。 我在哪里呢? 失去了视觉,就连最基础的判断情况都做不到。 于是,他开始回想,回想到底了什么,妄图从中找到状况的线索。 好像……是如往常一样去寻找冤大头来着。 然后,看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再然后,带他去了往常交易的地方。 最后,后脑勺被攻击,再醒来就是这里。 袭击自己的……是那个少年吗?但是,怎么会?那个少年的眼神明明清亮、和睦,从中看不出半点恶意。 拥有那种眼神的少年,会做出这种事吗? 掮客动了动手腕,被绑着。双脚也被牢牢绑在椅子上。椅子?如果是椅子,连带椅子一起站起来也不是无法做到的事。 于是,他站起身。慢慢吞吞的,先是并紧双腿,力道分散于绳索上,令其更是向内崎岖。膝盖颤颤悠悠,如同被一个大石压着。而事实上,他的膝盖上确实压着一个东西。不过掮客看不见。 深蓝、蓝黑全被黑暗吞并。他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与黑暗中渐渐明亮的…… 咦?什么东西? 眼睛似乎能看到东西了。有了眼睛,压在膝盖上的东西便显得没有那么畏惧。 璀璨的金色像极了他热爱的黄金。可是他看见的金色远比黄金更为耀眼。像星球爆炸时产生的光亮,又像日全食后的第一丝光线。 然后,掮客清楚地看见了,光亮的来源。 那是一对眼珠。什么眼珠啊,眼珠能发射一条光线吗?一条金色的……细微的线条自耳边穿过,宛如是被睁开的双眼吸引而来的士兵。 掮客清楚地看见了,压在自己膝盖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木雕。 拥有一双金眸的木雕。 什么啊。不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么。 掮客放下了心,在空屋子里喊着,“喂。故弄玄虚也够了吧。我不知道有哪里得罪了你,不过如果你出来我们还能好好谈一谈。我也不会上报法庭。” 然而,没有人回答。是在搞心理战么?掮客暗道一声麻烦,“你想要什么,我会想办法帮你弄到。启明星的货物、海盗的军舰……说吧,你想要什么?” 笑声自面前传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啊。”掮客一头雾水,而随着他这一声,屋内的笑声更为猖狂,仿佛听到了足以登上网络热门的小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 如同合唱团,又有如沙滩边的浪潮,诡异的笑声此起彼伏,自低沉转至高昂,自深谷飞往太空。那忽上忽下的笑声,像极了被卡住喉咙的野鸡。主人松开了一点手,它便拼命喊出。而当主人捏紧,它就只能挤出那么点呐喊。 这么想着,就真有人掐住了自己的嗓子。 手还只是轻轻放在上面,从触感看,粗糙的如同木头。 木头?! 掮客蓦然低下头,不知何时,木雕换了一个姿势。原先,它趴在自己膝盖上,像是在睡觉。现在,它直直挺立,其衣袖也向前延伸。 那个方向……那个方向…… 不正是他喉咙的方向吗?! 掐着自己脖子的力道忽而紧纂,伴随着突然高昂的笑声。 “不——”他的喉咙被掐得生疼,气管也被攥紧了,只能艰难地通过一点氧气。 而后,笑声又急转直下。掐着自己的手也放开了。 掮客咳嗽起来。他多想取回自己的双手,如果他拥有自己的双手,就不会如此无力,不会……连掰开那双手都做不到! “掮客先生……”忽然,黑暗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是一串电子音,却又比电子音多了几分感情的声音。 那声音,同样是从木雕的方向传来。 它依然是静静地凝视着自己。 “您是否想着,拿回自己双手呢?可是做不到的哦。” “因为,您的手,将被献祭给我主了啊。看。” 突然,被鲜血染红的手出现在眼前。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恐惧再无法掩饰,力气骤然涌遍全身。可是他的身体已不属于他,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让膝盖互相碰撞,然后无力倾倒下去。 手肘传来刺痛,紧接着疼痛袭来。 然而,即便是倒下,那双紧盯着自己的金眸也不曾挪开。 “去年12月30日,你哄骗一位流浪汉买下来自赫拉星的营养剂。你告诉他,这个营养剂能抵得上三个火腿。你从中赚了三倍差价。然而那营养剂不过是赫拉星给小孩子喝的果汁而已。” “你很得意吧。在那一天,你卖出了三百二十件商品,因此你也不由得为自己庆祝了一番。” “还记得吗?那晚你喝的什么酒?” 是米热依。脑海里,画面不受控制地浮起。他想起来了,去年12月30日买下营养剂的流浪汉。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在你品味美酒之时,那位流浪汉饿死在返回家中的街道上。他的灵魂无法安息,每日于地狱中呼喊。终于,神明听从了他的请求,决定向罪人施展刑罚。” 闪亮的小刀被放在掮客的眼前,向其示意。这时,他多么希望自己眼珠可以360°旋转啊,转到他的身侧,看看小刀的落处。 ……他不需要看了。因为痛楚已经清晰明了地告诉小刀落下的部位。 在手腕处,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冻结从血管里流下的血液。 掮客拼命挣扎,然而神明的绳索是多么牢固,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挣扎开的东西。 带着几分戏谑,电子音又一次传来。 它细数着掮客的种种罪过,详细到每分每秒,详细到他进行交易的每个场合以及对象。它就这么数落着,然后每列出一项罪状,神罚便会降临。 掮客的身上多了多少道伤口呢? 不知道。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哪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外流,也根本无法阻止。 这就是……神罚吗? 以人类之躯根本无法抗衡的神罚。 “我会一直看着你。” 十二.任务完成 “还真是不禁吓啊。”栾蔷无奈地站起身,随手关闭了录音机。屋内吵闹的笑声也停止了。 “黑暗总是让人恐惧的。”小蔷也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平时享受了灯光的夜晚,突然面对没有灯光的时候,会是十分恐惧的吧。否则停电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找蜡烛和手电筒了。” 家里时常停电的栾蔷表示不能理解,他一手撑着下巴,那滴着血的小刀还往下流着。 小蔷立刻说道,“小心点。把血迹弄脏衣服还要去清理。” “哦哦,抱歉。”栾蔷把小刀暂时放在地板上。“但是他晕这么快,接下来的计划该怎么办?万一他直接晕上三天,我的任务可就失败了。” “在那之前,他会被冻醒的。” “如果直接被冻死了……” “你就狠狠踢他一脚。”小蔷说,“安心,你根本没有伤到要害不是么。割的地方都是静脉,而且程度也很浅。很快就会愈合了。接下来,你只要等他醒过来,再吓唬他一下,让他把承诺书签了。” “承诺书?”栾蔷拿起小蔷递过来的纸张读着,“我普雷保证不再星井的流浪者街区进行任何超过市场允许范围内的交易。普雷?你怎么知道他叫普雷?” “笨,这种事登上他的星网就知道了。谁让他把身份卡随身携带呢。” “不愧是小蔷。”栾蔷夸赞道。 “我还给他留了一个礼物。那得等他回去才会看到。现在要紧的是承诺书。” “不过这种承诺书是不具法律效力的吧。” “我们又不是去打官司,只要拿出让对方臣服的证据就行了。这份承诺书是让你拿去给老板交差的东西。” “原来如此。”栾蔷恍然大悟。 小蔷坐到一旁的箱子上,尊贵得一点也不像刚刚进行了恐吓的样子,“对了。你伸出手。” 栾蔷照做,像个傻瓜一样。“这样?” “随便什么姿势。放到他的心脏处。他有其他种族的基因,因此心脏比你的稍微偏右,注意找到位置。” “嗯……然后?” “精神集中,默念【你是我的奴隶】。” “小蔷,星井不施行奴隶制……” “少废话。照做就是了。” “我明白了。” 虽然不明白小蔷要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可信任便是毫无理由的。栾蔷顺从地将手放置掮客的心脏处,默念道:“你是我的奴隶。” “唉?”栾蔷惊讶地放下手。仅仅是一种尝试,没想到掮客的心脏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朵简易的蔷薇花印记。 对此早有所料的小蔷解释着,“这是蔷薇刻印。算是你家族的种族天赋吧。是证明你的意识已经进入对方身体的标志。” “那么,蔷薇刻印有什么用处?可以操控精神吗?” “都说了,你电影看多了。”小蔷毫不留情地打回栾蔷刚冒出头的骄傲,“仅仅是一个印记。证明他曾向你臣服的标志而已。如果是心志坚硬的人,很快就会摆脱刻印的。我不是说了,绝对的意志会带来绝对的力量。如果蔷薇刻印的主人精神力反而没有被种下刻印的奴隶强,那刻印自然会失效。精神操控什么的,想都别想。如果精神控制那么简单,宇宙早该实现大一统了。”小蔷说完,背着栾蔷躺下。“接下来,你就念着他的交易目录,一边等待他醒来。我先休息一会儿。” “小蔷,你有没有发现……你变得不那么软萌了。” “那只能说明你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如此。” “唉。”栾蔷叹道,“毒舌了呢。” 然后,他就将承诺书放在准备好的台子上。那也是他特地买的地摊货,只是一个可以用来垫纸的台子,唯一的优点是被打造成祭坛的形状。大概,是用来满足一些学生的要求吧。旁边则是一支羽毛笔。因为怕打翻墨汁,栾蔷干脆换成自带笔芯的。 准备ok。栾蔷重新打开录音机,原地清了清嗓子,开始新一轮的数罪状。 关于交易时间、内容都是老板提供的情报,至于后面什么饿死、厄运而死等等,全是栾蔷编的。反正现在掮客也查证不了,先骗他一波再说。 就这样,栾蔷成功拿到了普雷亲笔签下的承诺书。他拍拍手,趁着掮客昏迷的时间,将仓库里的痕迹清理一遍,确认过没有自己指纹之类的玩意儿后抱着小蔷去找老板交差。 看到承诺书时,老板推着单边眼镜,“哦?比我想象得能干。” “如何?算得上圆满完成么?” “有没有圆满,还要等到后续工作才能评定。不过你已经充分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可以先行支付报酬。”老板抽出一叠纸,“你可以选取上面的任务。不过你得提前签下保密协议,并且你只能在我的监督下翻阅。” “没问题。”栾蔷没急着翻新协议。这三天他露宿街头,吃的也是从蔷薇九号上带下来的营养剂,嘴巴都淡了。栾蔷认为自己需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顺便补充一些工具。 “钱已经汇到我给你的账号上,今后我们的交易用它吧。” “可以。能借你的智脑用一下么?” “你没有智脑?” 栾蔷没有回答。 “跟我来。”老板站起身,领着栾蔷走往二楼。与一楼不同,二楼要空旷许多。看摆设,应该是接待客人用的。老板从一旁的木架上取出一支笔,这支笔就是智脑的其中一种形态。只要按下笔上的按钮,就可以打开星网。“这是给客人提供的备用智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自己去买一个,毕竟我不能保证里面没放些监听系统。” 话虽这么说,栾蔷也没闲钱去买个。只能将此放入待购的购物名单里。他很快登上老板给的账号,确认款项已经到账了。“谢谢。” 一千星币,虽然不多,却足够栾蔷找个住所。 老板在他下楼时,开口道,“出门右转,芬兰德街69号,那位夫妇正急于出售房子。如果你拿出与之前一样的努力,或许可以低价拿下。” 栾蔷微微一怔,“谢谢。” 等他完全出了店铺,老板才叹了口气,“蔷薇家族吗。真是遇到了不得了的事。” 十三.成长 把空着的箱子塞到床底。栾蔷站起身,“很好。搬家完成。” 花了一番功夫,又是卖萌又是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栾蔷总算低价把芬兰德街69号这栋房子给买了下来。说是低价,其实约等于送了。夫妻俩说他们出去游玩,让栾蔷帮忙看家。在此期间的所有费用都由栾蔷承担。而且栾蔷需要帮他们保持房屋的整洁。“真是一对好人啊。祝他们平安幸福。” “剩下的星币要省着点用。”小蔷提醒道。 “这么说是不错。”想到星币,栾蔷又沮丧地垂下脑袋,“可是光是购买食材就要花上不少钱。而且还有水费、电费、物业费、唔……啊啊啊啊啊!” 只是粗略一算,栾蔷就有种拿头砸墙的冲动。 “而且学习用的书本、习题、课程也是笔不小的支出。”坐在床上的小蔷雪上加霜。 栾蔷感叹,“离幸福生活还任重而道远嘛。” 他捋起袖子,“好。我们赶快进行下个任务的准备!” “不用那么着急。”小蔷说。“至少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不是你说的争分夺秒?” “适当的休息会让你事半功倍。” 最终,软乎乎的床铺诱惑力战胜了一腔热血。栾蔷好好去洗了个澡,并且庆祝般的买了一块小蛋糕。 当然,他第二天就后悔了。去接任务的路上,他还在向小蔷哭诉,“为什么我没控制住我的手。那可是十星币啊!” “既然买下了,就不要后悔啊。反正最后进了你的肚子。”小蔷也随之一叹,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栾蔷好奇地望向相同方向。那是一个人偶屋。半身高的橱窗上摆着一个又一个精致的人偶。它们拥有雪白的皮肤、灵活的关节、以及宝石点缀的眼睛。它们的服饰高贵、美丽。 “喜欢吗?”栾蔷问。 “木雕操控起来很不方便。”小蔷回答。 “哦~” 栾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小蔷只是停下一瞬,就又行走在流浪者的街道上。 他们来到了熟悉的店铺前,栾蔷推开门。“老板,我又来接雇佣协议了。” 老板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上,“自己选。” 然而他的注意力已集中于栾蔷的自言自语上。 “要选什么呢?” “咦?这个吗?会不会太难了?海盗什么的……都是有武装的吧?” “唉?原来如此。” 老板只能听懂他在权衡着任务难度。可具体的思考过程却是半分没有体现在说出的话语里。 忽然,栾蔷问道,“老板,这上面说的卸货是……” “顾名思义。就是卸货。”老板淡淡道,“我只做正经生意。抢劫什么的行为不会在我的业务范围中。” “那为什么这个协议没有人接呢?” “啊,害怕被灭口吧。” “灭口?!”栾蔷打了个哆嗦,这是能跟正经生意扯上边的玩意儿? “如果货物出了问题,或者交易有一方想弄出一点事来。第一个被问责的肯定是卸货有关的人员。” “也就是……背锅的……” 听起来确实是很危险的工作。主要在于卸货人其实并不知晓货物是什么,万一交易双方都不满意,或者走私的玩意儿暴露,第一个拿出来开刀的肯定是他这个无名氏。 栾蔷正犹豫着,小蔷对他说,“接下卸货的工作。” “唉?” “它对你好处远大于坏处。首先,你可以熟悉海盗和商人的地下交易流程,说不定有接触货物本身的可能。最重要的是,你并不会在星井停留很久。等你成为图雅的学生,别人就算想灭口也不会很容易。” “好吧。我接下。”前一句是对小蔷说的,后一句是对老板说的。 “老规矩。”老板这次很爽快地同意了。 这个卸货任务,具体地点是在三天后的普利斯切港。首次面对海盗,栾蔷有些紧张,在家里坐立难安。 小蔷则继续提醒着他一些事宜,“面对海盗,不要露出自己的恐惧。因为不是你在与他们交易。你只是替老板打工的。其实他们应该是老板的熟人了。嗯……你就当做朋友介绍一个新朋友给你。” “保险起见,带上小刀和防狼喷雾。保不准会动手打上一架。” “重点在于检查货物。一定要留下证据。就用上次的方法好了,当着对方的面钦点,并且让其盖个章。如果对方不愿意,你就偷偷拍张照片,或者带个录音笔。” 栾蔷还是有些担心,在他脑海里,已是把海盗的形象给描绘了千百遍。 小蔷搬过他的脸,“仅仅是海盗,就让你害怕了吗?就这点胆量,也敢做贵族梦?想想被你恐吓的掮客,恐惧干不成任何事。拿出你与野兽搏命的勇气来。” “嗯……” 月色朦胧一片。 三天后也是同样的月色。海盗的飞船按时抵达。 栾蔷藏在木雕后的手不知不觉攥紧。 盛名之下的海盗会是什么样子?是网络上描绘的那般凶神恶煞吗?会直接下来一排拿枪的手下,指着自己让他清点货物吗? 然而当海盗真正从飞船走下来时,栾蔷憋住了笑意。因为小蔷不知何时爬上了海盗的头顶,朝他挥挥手。 一个半张脸胡茬的中年人,头顶趴着人偶大小的小蔷,那场景真是…… 尤其是小蔷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拉扯着海盗的脸皮,想让他做鬼脸。 如此一来,什么恐惧都没了。海盗也只是一群供应商而已。 栾蔷迎了上去,“您好,我是负责钦点本次交易的雇佣兵。这是我的身份证明。” 他出示了老板给的金属卡。 海盗看了他一眼,冷哼道,“兰加特最近是改行做慈善了吗?竟然雇佣一个未成年的小鬼头。你不会抱着那个木雕钦点货物吧?” 栾蔷低下头,又抬起。他笑道,“当然不会。它是本次交易的见证人。” “见证人?一块木头?” “总比管不住嘴巴的手下更值得信任,不是么?” 海盗眯了眯眼,“好吧。希望你能负担起责任。未成年保护法对我们可不管用。” “接下协议时我已有所觉悟。”栾蔷像是刚与小伙伴踢完球,笑得一脸爽朗。“如果货物出了问题,老板也不会放不过我的。” 十四.成长(2) 直到最后,栾蔷携带的小刀都没能派上用场。 他顶着一群海盗的目光,把货物一一搬上了车。然后一踩油门,那些凶狠的目光全被甩在了身后。 看他熟练的架势,没人会想到栾蔷学车刚过三天。老板也只是让他把货物搬进仓库,并未清点。 栾蔷擦了擦汗,递给老板一张芯片。 老板看了一眼,说道,“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需要。”栾蔷回答,“雇佣关系需要信任维持,不是吗?再说,得不到担保我心里很慌啊。” “如果是不讲诚信的人,担保也只是骗局。” “那老板讲究信任吗?” 老板最终收下了芯片,而栾蔷也得到了理想的报酬。他花费三千星币,购买了一张三等身份卡。 他终于可以在星网上,开自己的店铺了。 店铺申请通过的那刻,栾蔷兴奋地抱着小蔷原地转圈。 如果不是突然的敲门声,他或许还会沉浸在快乐中直到第二天清晨。 会是谁上门?栾蔷与小蔷面面相觑。他来星井半个月都不到,都忙活着老板的任务,不曾有其他交际,连邻居都没拜访。 这种时候找上门的,难道是原主人的朋友吗? 栾蔷猜想着,放下小蔷,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他们穿着蓝黑相间的制服,胸前四角星的徽章十分夺目。 看到栾蔷,他们愣了一下。为首的男人点开光屏,不时抬起头审视栾蔷的脸。 栾蔷被其盯得有些不自在。 “请问,你是福鲁特先生的孩子吗?” 福鲁特?“不、不是。” “那是他的亲戚?友人?” “不。”栾蔷说,“福鲁特先生将房子租给了我。” “租?”男人不依不饶。“可是我们并没有收到租赁协议。” 小蔷自卧室偷偷探出头,“额……只是口头的。” 上门的三人相互看了几眼,“我们是星井管理局分局第三分队,现在请出示您的证件。” “请稍等。”对方都如此说了,栾蔷也只好让他们进门,请他们在客厅坐一会儿。还好他已经兑换了三等身份,否则他将被作为未成年流浪者处理。 不过三等身份能不能通过,还是未知数。毕竟老板只说了可以维持日常需要,也提到不能用在明面上。但明面上具体指什么…… 好在他们很快便将身份卡还回,“栾蔷是吧。你是从什么时候租下这间屋子的?” “大概十天左右。” “租下之后,有进行过打扫吗?” “有。” “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可疑?” “比如……血迹之类的。”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立刻推了推为首的领头人。“喂。队长。他还是个孩子。” 栾蔷显然也被吓着了,他脸色发白,“没、没有。” “不要紧张。我们没有指证你是凶手的意思。只是,这间屋子的前主人被指控了。就在半个月前,有一位名叫马克的人被报告失踪。而他最后的行踪,就是这里。” “我不知道!”栾蔷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我才租下这间屋子不久,里面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您可以自行搜索。” “放轻松,放轻松。”眼见栾蔷似乎有些失控了,旁边的人连忙安慰着。 领头人语气也和蔼了许多,“我们没有怀疑你。不过你还是要告诉叔叔,你是怎么得知这间屋子将被出租的。” “是……是他们提出的。他们是好人,我刚来星井不久,无家可归。于是福鲁特夫人就请我进屋,说他们要出去旅游,可以把屋子先租给我。” 领头人也在光屏上记录着,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请问我可以搜索你的屋子吗?” “嗯。请便。” 而结果,自然是没什么异样。要是有,栾蔷打扫的时候就该发现了。第三分队也不过例行公事。 等他们走了,小蔷才从卧室出来,夸奖道,“说得不错。” 他指的是栾蔷临时编出来的谎言。方才在完全没有小蔷的指导下,栾蔷下意识隐瞒了流浪者街区的事,而是编造出夫妇俩自行邀请他的谎言。 栾蔷抱起他,“原来他们不是好人啊。” “为什么?” “那个失踪的马克……” “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不是吗?” “……” 小蔷摸上他的脸,“别想太多。对你来说,他们给予了你一个新家。这就是结果。至于他们之前做了什么,跟你有关系吗?反正又不是你做的。” “说的也是。”栾蔷想了下,确实是自己庸人自扰。福鲁特夫妇是什么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很快将这场插曲抛在脑后,专心致志研究起自己的店铺。“我的木雕,真的能卖出去吗?” “常规而言,不能。” “小蔷……” “我只是实话实说。木雕没什么实用价值,现在更多作为收藏品和装饰物。可你……”小蔷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并不是什么出名大师,也没有什么传统文化协会的身份。而且,你雕不出大型木雕。如果按正常手段,大概率是卖不出去的。” 这一番打击之下,栾蔷已将头埋在桌上。“所以我还是要跟老板打交道是么?” “就算开了店,你也不能放弃跟老板打交道啊。” “可是跟他打交道,好累啊。” “想想星币就不会累了。不过你也确实要缩短任务时间,因为你还需要腾出精力看书啊。” “所以我该怎么办?”栾蔷有气无力道,起初的兴奋劲已经完全被现实压垮。 “雕刻小挂件。越精致越好,嗯……最好是比较卖萌的形状。” “木雕和卖萌,怎么想都不会联系到一起。” “那就刻我吧。再加上一点兽耳、猫尾之类的。” “哈?”栾蔷一拍桌子。 小蔷可管不上他的震惊,提起食指,给栾蔷好好上了一课,“其实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关键是营销。” “营销?” “没错。简而言之,就是炒作。你是拿不出多余的钱的,只能在其他方面想办法。比如,在每个木雕内留下蔷薇刻印。” 十五.成长(3) “蔷薇刻印?”栾蔷惊讶地问,“居然能刻在木雕上?” 小蔷回道,“你为什么会惊讶。” “不。就是,你不是说蔷薇刻印其实是意识的争夺?” “对。” “木头会有意识?” “为什么你认为没有。” 栾蔷的世界观一次又一次被刷新着,不过想想小蔷的存在也无法解释,蔷薇刻印也没什么理论基础。就接受这个设定吧。 “你施加在木雕上的蔷薇刻印会不断与周围人产生共鸣。暗示法,听过吗?同样的躲过车祸,如果是普通人就会觉得是运气好,而拥有信仰的人就会认为是神灵庇佑。你卖出去的木雕就会是产生这种效果。普通人会觉得自己运气变好了,拥有信仰的人会觉得神明就在自己身边。” “听上去非常玄乎啊。” “就跟那些转运图的效果是一样的。转发的人未必会真正相信,而你的蔷薇刻印就是加深他相信的那一面印象而已。”小蔷点了三下头,“嗯嗯,就叫玄学木雕铺好了。你也记得语气要神棍一点。” 栾蔷说,“这样真的不会被查封吗……” 话这么说着,栾蔷还是听话地去修改了店面背景以及店铺简介。“神棍一点是吧……” 他想了想,将店铺简介改为“我会一直看着你。”。 …… 我会一直看着你。 手上的智脑无力跌下,撞在地面,发出“嗑”的声响。 普雷双手抱头,浑身颤抖,“怎么会……怎么会……” 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内心的伤口却被撕得更大。出现于光屏之上的文字……又将他带回昏暗而冰冷的囚室。 皮肤下的血管好像发出了爆裂之声,若有若无的触感令普雷尖叫着奔往水池。 没有。明明没有伤口。可是,身体是不会骗人。他的感觉不会骗他! 伤口明明就在那里,对,就在不久前被划开的相同位置。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往下滴着血液。 普雷紧紧盯着,不是错觉!痛楚从若有若无逐渐增强到被针刺入般的刺痛。而且,鼻子也渐渐闻到了血腥味。 “来人!快来人!”普雷喊着。 “是,普雷先生。”也许他话里的恐惧过于明显,女佣一路小跑过来。 “帮我包扎伤口!快!” “伤口?”女佣左看右看,显得手足无措。 “还在等什么?看不到我受伤了吗?” “啊。是。”女佣回应着,翻出治疗仪,听着她主人的指挥。 “你在做什么?伤口在上面!往上!不对!啊!你为什么这么笨!没有长眼睛吗!” 女佣也忍不住了,就算是雇佣关系,就算为了不菲的报酬,她也不该承受不属于自己的过错。于是女佣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随时准备逃跑。因为接下来她将忤逆金主。 她小声道,“可是普雷先生,您根本没有受伤啊。” 在她看不见的普雷胸口,蔷薇刻印闪烁着淡紫的光芒。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普雷的瞳孔也逐渐被淡紫侵染。 …… 栾蔷伸了个懒腰,阳光洒在他正编辑商品信息的界面上,“上传完毕,价格定在……” “1000。” “哎?” “价格太低,就会成为随手可扔的小玩意儿了。拥有逆反心理的孩子,面对10星币的笔和100星币的笔,他们会更倾向于后者。” “在这方面攀比也真是有够无聊的。”栾蔷淡淡道。 “你没有进入社会,自然是不会理解。”小蔷晃了晃腿,“很多时候攀比是被迫的。人啊,是有各自的圈子的。拥有相同段位的服饰、拥有可以讨论的共同喜好,是进入那个圈子的方法。” 栾蔷挠头,“什么圈子,听起来就很麻烦。” “所以人际交往是现在最热门的学问。” 栾蔷试想了每天都要跟老板打交道的场面,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种生活我一点也不想要。” 小蔷回头,戏谑道,“明明之前还做着王子梦。这就投降了?王子殿下?” “现在王子已经成为我心目中可怜的代名词了。”栾蔷休息了一会儿后,从星网上购买了雕刻木雕的原材料。虽然店铺现在还没有订单,不过提前准备库存是对的。 在星井,运输行业倒是十分发达。他刚下订单过了五分钟,就有人送货上门。 “以往我是完全不敢想呢。”栾蔷搬起一堆装有原木的箱子。 “是么?以前不也是有上过星网。虽然没有登记,不过一些公开视频还是能看见的吧。” 大地一颤,栾蔷从中拿出一根。“亲眼所见,和在视频里见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嘛。” 开始雕刻的栾蔷显得格外认真,平时挂在嘴边的笑也不见了。一时间,房内只剩下刻刀摩擦木头的声音。 那副姿态,让小蔷感到莫名熟悉。 似乎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对自己深信不疑。然而实际上笑容不过是掩饰内心的装饰物。 他的真心被隐藏在深处。他真正的渴求从未与人诉说。 只有神明看得到,藏在栾蔷笑容底下的真实。 “栾蔷。” “嗯?” “你开心吗?” “开心啊。” “是么。” 栾蔷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担忧地看过来,“怎么了?不像小蔷你啊。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要新木雕对不对!也是!那个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抱在手上一定不舒服吧。” 觉得自己猜对了的栾蔷一手从鼻梁划过,“早说嘛!人偶还要等我学会怎么做。可是木雕就很简单了。我马上就去帮你重新刻一个。绝对比之前那个更漂亮、更可爱。” “闭上你的嘴,赶紧干活。” 面对小蔷毫不留情的赶客之举,栾蔷只意会地连连应是,“想要什么要跟我说啊。” 真是完全将小蔷当作朋友对待了。 口口声声不想接触人群的栾蔷,行动却是格外耿直。 午后的阳光应该是十分温暖的,可小蔷却是完全感受不到。 他是借助人类欲望所现身的虚幻之物。 如果木头可以诞生意识,幻想也会诞生意识吗? 十六.学习 凡塞特星的一家商场内,咖啡的香味令阳光更添了几分惬意。段育文正兴致勃勃地跟好友分享昨日趣闻。“我跟你讲,原来真有觉得顾客好骗的商家,一个木雕挂1000星币卖,谁买谁傻。” 他的好友则一脸无奈,“我倒觉得商家的目的达到了。你不是已经免费替他宣传了吗?而且木雕这种东西,也不是光看星币可以衡量的吧。就之前那个什么……幸运女神的雕像不是被炒上十万了?” “那是艺术品。” “所谓艺术品还不是鉴赏协会说是就是。说不定挂1000星币的商家,背后其实是知名雕刻大师,打算进行一场艺术的调研。比如,排除名气的影响,他的作品到底能不能卖出去之类的课题。艺术家嘛……总是有那么点白莲情操。” 段育文哈哈大笑,“你想得太多了。只是个普通骗钱商店而已。” 好友撑着下巴,“你又是从哪里断定的?” “因为店家居然说,他的木雕是祭祀给神明的贡品,上面加持着神明的神力。如果是无罪之人,神明会给予祝福。如果是有罪之人,神明会给予惩罚。你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老套的信则灵,不信是你不虔诚的说法。店主有没有上过学啊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看得津津有味吗……” 类似的对话,也发生于其他星球的各处。 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店,居然将半只巴掌大的木雕挂高价卖出,借口还扯上了神明庇佑,可以作为闲暇时分的笑柄了。 然而,不管是正宣传还是负宣传,栾蔷都接到了一些订单。 订单数量并不多,两天还没超过十位数。 栾蔷叹道,“果然还是人偶比较好卖吧,至少看着比木雕漂亮。” “你有时间可以学。” “嗯……”栾蔷寄出最后一份订单后,一步一步挪回桌前。小蔷已经替他将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的小蔷给自己挂了副眼镜,手上还拿着一根教鞭。 “我先去上个厕所!”栾蔷见他架势,不由地说道。 “十分钟前,你已经去过一次。”小蔷手持教鞭,说道,“三十分钟前,你也在那里停留了十分钟。我建议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还是说,疼痛会更让你清醒?” 栾蔷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额头,在他打瞌睡时,小蔷就用教鞭在额头上敲击一下。虽然不是很疼,可在睡意正浓时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人都会害怕。就像半夜邻居总会鬼嚎一声的恐怖片既视感。 只要看到桌旁堆积写的书本和试卷,栾蔷就头皮发麻。“小蔷,你就让我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十分钟!就十分钟!” “不行!”小蔷一口否决,“两个半月后的考核会考到高等知识,而且想拿到名额,可不是把普通教材书背完那么简单。你的论文必须写得引人瞩目。不要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宇宙中的基本知识,以及你的品味、你的眼界必须全部体现在你的文章里。而不是连小学生的诗歌都不会背诵。” 小蔷说着,又踢了踢书桌左侧的箱子,“另外,他们还会考核数学、宇宙通用语、宇宙通用法、以及人文地理。你还必须熟知目前联合会的主要星球及其领导人、政治架构、社会形态。” 栾蔷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别数了。越数我越困。” “那么,还是疼痛更管用吧。”教鞭不留情面地拍打在栾蔷额头。 栾蔷捂住自己前额,委屈道。“可是,背不下就是背不下啊。” “那是你存在着记不住的想法。”小蔷说,“也就是,你的意志不够坚定。” “记忆力是意志坚定不坚定的问题吗?” “我不是说过。绝对的意志才会唤来奇迹。”教鞭指着栾蔷的鼻梁骨,“如果你出现动摇,奇迹绝对不会发生。所以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要向我许愿的念头全部抛弃。只要你还抱有一丝庆幸,我就只能当个喊加油的吉祥物。” 栾蔷委屈道,“我知道了。” 小蔷满意地笑了笑,“不过确实,一下子学习别人二十年的知识太过费力。我们可以取巧。” “首先,命题人是格尔泰雷学院和图雅的落难老师。格尔泰雷本身是个慈善学校,因此,里面教师的水平也很有限。你只需要将他们历年来的考题全部刷下去,就可以应付大多数考试。麻烦的是图雅学院的老师。” “之前说过的吧,图雅学院是个崇尚自由的学院。因此,那个学院的人都特别讲究学生的个人色彩。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让你写论文的家伙,而且将会是自由命题。那么问题来了,你想写什么论题,又有什么论题能让人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学生很有想法呢?又是什么样的论题,能让他觉得你前途无量。而且还不暴露你的文学水准?” 栾蔷更是苦恼了,让一个还停留在小学生水平的人想着怎么写状元论文,实在太难为他了。 但是,不可犹豫,也不可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否则小蔷就无法提供他的力量。 因此,哪怕把自己脑袋撬开,将其中浆糊掏出,栾蔷都必须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以后每晚睡觉前,都好好想一想。还有——” 栾蔷闭上眼,等待处刑。 “从今天起,每天完成一篇论文。不是小学生作文,论文的格式、字数都必须严格按规定完成。所有引用的文献,我也会从中抽取部分知识向你提问。” “啊啊啊啊。” “记不住也必须记住,不理解也必须先记下。否则,我会惩罚你哦。”小蔷举起教鞭,狠狠晃了晃。 “我知道了。”栾蔷重新翻开书本,上面写着《星井初中数学教材》。听说考核会考到高中的知识,然而此刻仅仅是初中的题目,就足够让栾蔷绞尽脑汁。 “f(x)满足f(x+1)-f(x)=2x且f(0)=1……” 太阳逐渐下山,灯光替其发挥了作用。 十一点的房间内,纸张与笔碰触的声音成为夜的摇篮曲。 不过在栾蔷完成今日的学业前,他是无法入睡的。 因为有一个严格的老师时刻注视着他。 十七.录取 “最近在忙什么?” 又一次替老板卸完货后,老板倚在门边问道。 栾蔷先是浑身打了个哆嗦,回道,“学习。” “为了图雅的推荐名额?” “是。” 从图雅而来的老师被救助之后赠送格尔泰雷一个推荐名额的事,已经传遍星井。名义上是赠送给格尔泰雷的,然而经过星井的运作,报考的人员已从格尔泰雷的学生扩展到整个星井的未成年。 于是整个星井由于这场突然到来的考试沸腾了。 “真是美好啊,校园、青春、梦想……”老板感叹着。“如果不是上了年纪,我也想去重新追梦啊。” 然而追逐梦想的过程栾蔷完全不想回忆。只要一想起这两个半月怎么度过的,额头就疼痛起来。那里没有肿个大瘤出来,也算他天赋异禀了。 老板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只淡淡地如同面对萍水相逢的友人,“明天的考试,加油吧。” 栾蔷回了他一个非常符合年纪的微笑,“嗯。”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人生便是如此,遇见、分离。就算在自己渺小的家乡,也时常上演离别之事。而每一颗星球则是宇宙的极小部分,对以星海为家的旅人而言,在某个星球的某个地方遇上某个人不过是记忆海洋上浮起的一层水花。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见,或许栾蔷会回到星井,又或许老板会去图雅。 未来都是未知数。 栾蔷也没有为离别花太多心思,一个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人,能有什么特殊感情呢。一个只住了三个月不到的星球,又能让他增添多少不舍呢。 当栾蔷坐在考场里,看着题目后的第一反应是“这题我会”。小蔷被留在考场外,不过他有坐在窗边,用眼神鼓励自己。 风将小蔷的期盼吹来,风将在座考生的期盼吹来。 等候区的家乡无一不对孩子关怀备至,他们捧着热水杯、里面倒有补脑的核桃牛奶。他们打开保温盒,美味的午餐顿时吸引起其他学生的注意。而真正的未成年流浪者则如独狼一般占据着一处角落,他们间每个人都保持着至少一个拳头的距离。他们啃着面包、饼干,兑着白水囫囵吞下去。 能得到名额的只有一人,因此其他人都是自己的对手。也有些外向的小伙想去交朋友,然而都被独狼的眼神吓退了。 栾蔷则是既不属于流浪者,也不属于原住民的另类。他也是找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角落坐着,身上却又没有流浪者的狠劲。而且他怀里还抱着人偶。 那是一个精致到足以放在橱窗展览的人偶。小小的身躯撑着华贵的蓝黑色礼服,宛如童话书上的王子。发丝不知用的什么原料,看上去十分柔顺,与那些稍微被风一吹就翘上天的货色截然不同。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眼睛,比宝石的光辉柔和一点,又比水晶的光辉夺目一点。 如此美丽的人偶很快吸引了诸多视线,在考试前,他们便不自觉地将目光放置其上。只是那时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而考试之后,就没那么多负担了。 很快,就有几个学生凑过来,“你好,你的人偶真漂亮。” “谢谢。”栾蔷笑着回道。 “它是在哪里买的?” “是我自己做的。” 围着栾蔷的孩子发出整齐的惊叹,“哎——真厉害。” “能不能替我做一个?” “想要的话可以去我的店铺下单。” 店铺、下单等字样让家长竖起了耳朵,他们牵起孩子的手,警告他们不要被骗了。他们说,“别看那人偶外表很漂亮,拿回家放一天试试?指不定就是用我们扔掉的布料做的。肢体也是用的垃圾场里的瓷碗,可恶心了。要是抱回家,说不定三天就会爬满蠕虫。” “真是失礼,谁会允许虫子爬上身体。”小蔷说道。 “我看那些假冒伪劣商品也会这么说,被骗多了之后就干脆自己学着怎么做。”栾蔷安慰道,而他安慰完,很快就发觉自己破坏了不在学校与小蔷对话的约定。家长们抱着孩子离他更远了一点,不远处的流浪者们也投来惊异的目光。 是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对着人偶说话的奇怪家伙。 打破等候区里尴尬氛围的是门把手的声音。 众人齐齐转过头,目光里的热烈令负责人不禁虚咳了几声。 “咳……额……请问哪位是栾蔷?” “是我。”栾蔷护着小蔷,从人堆里挤出一条道来。期间,众人的目光如影随形,有好奇的、有凶恶的、有嫉妒的、有愤恨的…… 忽而,栾蔷移动的脚步被绊了一下,有一就有二,一些若有若无的推搡令本就紧凑的道路更为艰难。栾蔷一路踉踉跄跄,手臂被推了多少次,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到达负责人面前时,一身原本还称得上不错的衣服变得皱皱巴巴,耳洞处传来撕扯的疼痛。 不过栾蔷完全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负责人旁边的身份检测仪,以及即将从他口中宣布的话语。 “恭喜你。你被图雅学院录取了。” 负责人想将纸质的录取通知书塞入栾蔷的怀抱中,可栾蔷怀里抱着一个人偶,于是负责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通知书塞到栾蔷手中。“下月1日至3日,别忘了去学院报道。” 栾蔷一路绷着笑,与负责人合影,又与图雅的老师见了面。 “你的论文我看了,写得十分不错。希望在学院潜修之后,你能得出更完善的理论。” “谢谢。” 直至栾蔷回到家中,紧绷的身体才突然瘫痪下来。星网的消息很快,栾蔷与学院的合影很快就被报导出去。 他忽略了底下一系列的评论,而是对着那张照片傻笑。 自己傻笑还不够,还要抱着小蔷一起傻笑,捏小蔷的嘴巴子。 “呵呵呵……” 忍无可忍的小蔷从他怀中跳出,“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被录取了吗?意料之中。” “可我还是很开心啊。”栾蔷又一次拉过小蔷的胳膊,原地转了十个大圈。 十八.精神力诱导 登上前往图雅的飞船,栾蔷只觉得似曾相识。 这片星海,三个月前他就在蔷薇九号里看过。当时他在蔷薇九号内打滚,抱着最后品尝美味的念头将里面的食物一扫而空。 而三个月后,他又在前往图雅学院的飞船上,光明正大的作为一名后起之秀喝着甜果汁。 “很漂亮吧。”图雅的老师走过来与他搭话,“不论看多少次,都会为之震撼。星海总能激发人类的想象力。我是伊莎贝拉,社会学的老师之一。如果有机会,你或许还会在学校里碰到我。当然,如果你选修我的课程就更好了。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星海。” “嗯——”栾蔷对伊莎贝拉的热情感到有些不习惯。 伊莎贝拉笑得意味深长,“看来你的身份也是从兰加特那里买下的。” 栾蔷一惊。 “不用惊讶,我是研究社会学的导师。当然要研究很多地方,星井的流浪文化也在我课题的范围之内。这次,也是想着趁年假好好来体验一次。没想到碰上那种事……” “流浪文化和社会学有关吗?” “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很宽泛的,恰如你所见到的星海。社会分层、社会阶级、社会流动、社会宗教、社会法律、越轨行为等等都在范围之内。真要讲起来,便是花上你四年的时间都讲不完。我也只懂一些皮毛。”伊莎贝拉说道。 她长得文文静静,说话语气却是非常奔放。栾蔷开朗而活泼的性格愣是被她给压下三分。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在伊莎贝拉讲述了两个小时的社会学基础理论之后,她忽然拍了拍额头,“啊。抱歉,抱歉。一开始讲课我就停不下来。” “不用道歉。反正也没别的事。”栾蔷问道,“你认识兰加特?” “奸商嘛。”伊莎贝拉端起一杯酒说,“而且所有贩卖身份的商人,都算不上什么隐藏人物。” “哎?!” “你该不会真以为仅凭一张假身份卡就可以蒙混过关吧?”伊莎贝拉朝栾蔷眨眼。 “实际上,我们都清楚。面对一些自以为成功隐蔽的流浪者,我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因为星海是很广大的,仅凭现有的物种与科技,根本成不了理想国。” “理想国?” “那是仅存于理论中的国度,假设社会流动、社会宗教、社会法律、社会形态等等都到达极致,人类就可以生活在幸福、没有矛盾的社会中。当然,原有的书籍好像并不是讲这个。我所说的概念只是后来人的引申义。”伊莎贝拉说累了,找了个位置坐下。她金色的长发也随意地拖在桌上。 “因此在己方管理不到的地方,让流浪者自行管辖。或者在一定范围内,让流浪者重新拥有新身份,是联合会允许的。他们也希望,流浪者们可以在一定程度获得物质上的保障。有句话怎么来着,野狗养久了,就会成为家犬。像你这样十分渴望成为公民的小子,可是备受青睐呢。只要是合理的请求,他们会给你一路开绿灯的。” “这样啊……” 栾蔷刚用三个字表示自己知道了,就看见伊莎贝拉拿了个小本本奋笔疾书。 “你在做什么?” “你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外。根据我对流浪者的调查,听完这段话的流浪者有百分之三十的人会觉得尴尬,有百分十九的人认为自己被欺骗,有百分之十八的人没有听懂……” “而你的反应则是相当稀少的百分之一。但是从你埋头苦读三个月的行为模式上看,又不是对事物淡漠的类型……” 伊莎贝拉嘴里念叨着,还不断蹦出一些新词汇。栾蔷往后退了几步。 “不好意思,导师她一陷入研究状态就会那样。”从栾蔷身后冒出来的青年一本正经道。“我是伊莎贝拉老师的助手,柚彦。” “你好。” “你写的那篇论文,我也看了。恕我冒昧一问,为什么会在考试中写出那种论题呢。” 栾蔷回答,“回答正是我的题目。” 柚彦镜框下的眼睛闪过精光,“精神力诱导,是么?” 栾蔷见他一副快来追问的样子,斟酌着词句,“学院难道没有类似的研究?” “有是有。不过……”柚彦不再盯着栾蔷看,而是转头看向了伊莎贝拉,“存在一点麻烦。” 而这次无需栾蔷追问,柚彦便接着将底下的话语说出,“你之前居住的星球太过偏远,因此难以接触一些政体。有关精神力的研究一直在继续,也一直被限制着。” “为什么?” “因为精神力并非绝对益处的东西。比如,你是因为给自己下达【一定可以完成学业】的暗示才能追上其他考生。确实是精神力的积极作用。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单纯。如果由一个渴望统治世界、复辟君主专制的人使用,会发生什么情况?毫无疑问,会引发社会混乱。” 柚彦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又倒了一杯白开水。“而且,精神……不是人为可以控制之物。根据现有的研究,已经明确表示精神力会与人的情绪相关。它并非一成不变的能量。电网如果产生问题,只需要断掉电源,切断周围联系就可以阻止。可精神力不会。同样一个人,开心时与暴怒时,其精神力的导向会完全相反。” “它会将一个人的思维导向两个极端。”柚彦将酒和水倒入同一个杯中,“原本,酒和水都是一个容器内的东西。可是精神力会慢慢地将它们分为互不相干的两层。如果这时出现另一个容器……” 柚彦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而是残缺的一部分。” “开心时的你是你,暴怒时的你也是你。不论是正面的情绪,还是负面的情绪,都是同一个人。如果想将其分开,只从中挑选自己渴望的事物,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呢。” 柚彦瞥了眼栾蔷手中的人偶,“很漂亮的人偶,不过既然有了新人生,是不是该跟过去告别呢。” 十九.恶作剧的初始 被柚彦一打岔,连欣赏星空的心情也打了对折。 栾蔷双手抱头,躺在自己的房内。房间的投影被他调成了星海的样子。于是,栾蔷便约等于躺在星海里休息。 然而,假冒的终究是假冒的。与真正的星海相比,投影而来的未免显得刻意且呆板。星辰变幻莫测的神秘感完全没能展现出来。 小蔷也是如此想的吧,所以他坐在能够看见真正星海的窗台。 柚彦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回想在栾蔷耳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蔷仍旧保持着面朝星海的姿势,“我其实并不存在的意思。” 此话一出,栾蔷便一蹬腿,直起腰盘坐于床上。“怎么会!小蔷怎么会不存在呢?!我能与你对话,你也一直在教导我怎么前进,不是吗?” “但是,他们看不见。” “看不见的东西就一定不存在吗?!” 面对栾蔷的怒吼,小蔷只静静地看着他。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就在栾蔷带着他去超市购物的时候,就在他被留在考场之外的时候。周围投来的或惊异、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栾蔷真的看不到吗? 还是,因为栾蔷渴望那些目光不存在,便自顾自地令自己看不到呢。 栾蔷的头低了下去,沉声道,“所以柚彦认为你是我分出去的精神,是么?” “或许更糟糕。”小蔷说。“至少蔷薇刻印是可以被看见的。” 栾蔷爬起来,趴在窗边。“为什么不相信呢?星海这么广大,不论出现什么种族都没有意外。以前,兽人也只存在于幻想中,现在不也可以成为正式公民了么。” 金色的眼睛美如星海,小蔷转过身,与栾蔷对话,“因为没有证据啊。兽人被他们看见了,因此兽人本身成为兽人存在的证据。而我没有被他们看见,不论你怎么说,他们看到的只有一个被你随身携带的普通人偶,听见的也只有你一个人的声音。” “如果你突然遇到这么一个人,也会认为他精神有问题吧?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认为我存在,因为你眼中的我已是确凿无误的证据,因此你认为看不见的人才是错误。” “证据……”哪里都需要证据。学习需要成绩作为证据,如果拿不出满分的答卷,那么即使跟家长说自己努力了,他们也是不会信的。栾蔷自己做雇佣任务的时候,不也成天给老板承诺书、录音、录像、照片等等作为任务完成的证据吗? 所以并非其他人认为小蔷不存在,只是因为没有证明小蔷存在的证据而已。就像法庭上的审判,在拿出足够证据前,是无法判定罪状是“有”还是“无”。 栾蔷突然跳起来,充满干劲,“那只要让他们看到你存在的证据不就行了?” 于是第二天,柚彦就看到手提着人偶,蹲在门边等待的栾蔷。 “请问有什么事吗?” 栾蔷轻咳一声,指着小蔷说道,“介绍一下,他是小蔷。” 在栾蔷视野里,小蔷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而后伸出右手,礼仪比栾蔷自己要周到三分。“你好。” 而在柚彦的视角里,则完全不是那样。他只是看到栾蔷提着人偶线,让人偶伸出右手而已。 他看着栾蔷期待的神色,知道自己劝解的目的没达到,反而让栾蔷在歧路上狂奔。柚彦不禁叹了口气,同样伸出右手与人偶简单握了个手。 怎么看都像是安慰小孩的做法。 栾蔷看到柚彦的眼神,意识到只是这种程度的证据还不够。 放在桌上的水杯忽然不见了。伊莎贝拉从智脑的世界里抬起头,伸手抓了个空气。“嗯?柚彦!我的水杯你收起来了吗?” 柚彦思考了一瞬,“请稍等。” 他敲开栾蔷的房门,见到翘首以盼的栾蔷,“你有见到导师的水杯么?” 栾蔷想装作很意外的样子,可他嘴角笑意暴露了其真实想法。“啊?我想想。” 柚彦看他装模作样地在自己房里翻找,然后从书架上将伊莎贝拉的水杯拿了下来。“是它吧?” “嗯。”柚彦无奈地拿回水杯,“不是所有人都会对恶作剧宽容,请注意你身为图雅学生的言行。” 栾蔷连忙摇摇头,“不是我。是小蔷!” 他侧过身,对一旁坐在旋转椅上的人偶说道,“小蔷,你怎么偷拿别人的东西呢?” 看上去煞有其事,柚彦只觉得栾蔷无药可救。他直接调出飞船的监控,“拿走水杯的人,是你。” “不,不是!” “以后别做这种事。”柚彦的耐心已被耗尽,他已经切身体会了什么是装睡的人喊不醒。说到底,栾蔷不过是一个走了好运的学生而已,就算他有几分真才实学,又怎样呢?图雅的学生都各有特色。 柚彦已不想再陪他玩人偶游戏,该给的劝告也给了,栾蔷如果疯了也不关自己的事。 “告辞。” 门唰地关上,徒留栾蔷和小蔷大眼瞪小眼。 “小蔷,如果你拿稳一点,他就会相信了。” 其实当时,小蔷是率先去碰杯子的。然而人偶的关节实在太过灵活,伊莎贝拉的水杯又太重。于是那个本该被小蔷捧在手心的就差点摔在地上,还好栾蔷反应够快,在它碎裂之前接住了。否则,他要受的可不是短短几句怨言。 可惜,这点插曲也是令证据不够完美无缺的遗憾。柚彦不仅没有相信小蔷的存在,反而觉得栾蔷为了证实自己是正确而去骗他。 小蔷倒是无所谓地坐在一旁,“让侦探承认魔女,是十分困难的。侦探会给魔女的行径找出一万种合理的解释。只要有一种解释魔女没有反驳回去,那她的存在就可以被否定。” 栾蔷听完,心头火焰烧得更旺,“放心,小蔷。我一定拿出证明你存在的证据的。一定……会是完美无缺的证据。” 可惜,直到栾蔷下了飞船,他都没有成功。 每当小蔷做出一些恶作剧,柚彦总会推理到栾蔷身上。 因为栾蔷在场,所以只可能是栾蔷做的。 因为栾蔷在场,所以不可能是小蔷做的。 于是,栾蔷渐渐明白了。想要证明小蔷存在,就必须让栾蔷不存在才行,就必须排除其他所有可能性才行。 新的校园生活,就在冥思苦想中开始了。 二十.新生活 九点的钟声准时响起。坐在草坪上看书的学生只微微抬头,看了眼钟楼,便又回归到书本的世界中。而正在上课的老师则习以为常,等待钟声过去,再继续他的课程。 “……机甲的拼接部分与寻常飞船不同,大部分的飞船呈流线型,用以阻力。可机甲却无法以流线型的姿态,它酷似人体的结构便注定零件与关节会受到相当程度的压迫与磨损。在过去50年中,由于零件调配不当而使机甲不受控制、冲上高空的案例。” “那么……嗯……栾蔷同学,请你说明现在通用的足踝关节的配制。” 被点名的栾蔷猛然答道,“是。” 即使在图雅的教室里,他也穿着露腰、束身的朋克服饰。起身时,腰间的链条一阵叮叮当当。而这也令台上的老师眉头紧锁。等他看到栾蔷课桌上的人偶,眉毛锁得更厉害了。 虽然图雅讲究自由、特色,可像栾蔷这般毫不顾忌,甚至扰乱课堂的学生也不多见。 因此,无论哪门课的老师都喜欢点栾蔷回答问题。 当栾蔷直视着老师,一板一眼回答题目时,旁边听课的学生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声谈论着。 “就是他吧。” “没错。进门第一次考试得倒数第一的那个特招生。” “打扮得这么奇怪,杀马特早就不流行了。” “也许在流浪者内部还是时尚呢。” “不会吧……” “不过他很厉害啊。我记得第一次提问时,他都是一问三不知的。现在居然能回答得有模有样。” “说不定被骂回去之后晚上就奋发向上了呢。” 虽说是小声谈论,不过放在安静的教室里,就会自动高上几点分贝。周围的议论声自然都被栾蔷听在耳里。 不过他并不是很在意。一个月前,他出丑更多,甚至会到钻进地洞里的地步。知识的匮乏在课堂上暴露无遗。 要不是每晚回去突击学习,现在怕是连话都说不全。 十句话的答案被他讲得磕磕绊绊,老师有些不满,可还是放了栾蔷一马。 坐下去的瞬间,教室安静了。小蔷朝他笑了笑,并且用手摸摸栾蔷的头发,以作慰问。好孩子上课不会讲闲话,因此小蔷只能用肢体语言鼓励着。 小蔷的动作又引来一些只言片语。 即使是有着开明之称的图雅学院,在某些方面与星井也并无不同。 来到图雅学院后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吗?好像也没有。每天不是上课,就是读书,回去再处理店铺的订单。 今天的午餐是自制小便当,咖喱蛋包饭加根火腿。栾蔷又从售货机那儿买了瓶果汁。 “呼——还好小蔷你提醒了我,否则又要被骂了。帕斯卡老师还真是严格,我才说了一个错字,他就恨不得把我扔到外面。” “那是因为你是他的眼中钉。” “为什么?就因为我的衣服?”栾蔷叼着勺子,不解地问。 “很多。首先,你的衣服、耳环。其次,我。最重要的是,你进来的第一场考试成功让他的升级梦成为泡影。你可是凭一己之力,拉低了班级平均分呢。” “这个……”提起第一场考试,栾蔷也心虚起来,“我已经道过歉了。” “道歉不代表别人就会原谅啊。” 背后传来脚步声,栾蔷扭过头,刚好跟正聊着天的二人对视。没见过的人,不过不妨碍栾蔷扬起笑容。 然而他的笑却让来人见了鬼一样,加快脚步,慌忙消失于草坪后。 其实栾蔷也想不通他们排斥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就因为他穿得比较奇怪吗?他又没有拉低其他班的平均分。真要说,其他课程的老师还得感谢他帮忙赶走了一个升职竞争者。 “想不通啊。”栾蔷不禁叹道。后面的内容他并没有说出,如果是其他人,定会为这莫名其妙蹦出的感慨而疑惑。可小蔷却很快理解了他。 正因是小蔷,才会轻松理解了他尚未说出口的东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共同语言才会成为朋友。强扭的朋友不会长久。” “我知道。”栾蔷说,“但是,你看——” 他扳起手指,“我帮他们搬行李、拿快递、跑食堂……我还送他们店里的小装饰物。可一个都不领情。难道我不该伤心吗?” “伤心的话,不去管他们不就行了。” “不行。”栾蔷一口否决,“动画里能嘴炮得世界的主角可都是不停收后宫的。那种看着就很阴沉的人只会是炮灰,或者将被主角嘴炮成功的炮灰。我要是不努力的话,不就更不可能证明你的存在吗?” “如果我每天阴沉沉的,躲在阴暗的小角落跟人偶对话,别人看了只会认为我是神经病吧。光、伟、正!正大光明地当着他们面聊天,正大光明地带着你,他们才会往异能方面想。思想开放的人说不定就想着新种族课题了呢。嗯,名字就是《论精神体的人权》。” “说的太好了!” 突然,草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尖锐得像是演唱会粉丝的尖叫。 栾蔷眼睛睁大,他完全没想到会有人藏在草坪里。一个人从草坪中跑出,脚却不小心勾到了草坪的砖块,结果就是他像个球一样滚了出来。 正好滚到小蔷面前,并且送了他一副半碎眼镜。 是一个瘦削的小男生,留着西瓜头。他晃了晃脑袋,从地上爬起,直接抓起小蔷的手,说,“你说的太妙了!” 握劲之大令小蔷都不由地收了收手。栾蔷愣了一秒,随后从小蔷头上将那碎了一半的眼镜给少年戴上。 少年戴上眼镜后,眯着眼睛凝视小蔷许久,又扭头看了眼栾蔷。忽而放下小蔷的手,又提起栾蔷的手,一脸愧疚,“抱歉,认错人了。” “就是你吧,传说中的栾蔷同学,与人偶通灵的人偶师。我观察你很久了,自从听到你的传闻,我就一直跟在你的身后。啊,在这个落后呆板的学院,我终于找到了拥有共同理想的人。” 二十一.说人话的机甲 事情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我还会尿床的日子。我李欧作为未来星际的新星,联合会的顶梁柱在某一天放学时走失了。 到底为什么会走失呢? 好像是跟小伙伴玩试胆游戏来着? 黑夜赶走白日,踩着最后的钟声走来。森林里若有若无的动静都汇聚成拨动心弦的交响曲。眼睛只能看到极小的范围,而视线范围内所见所闻都是一模一样的情景。一模一样的树木、一模一样的淤泥、一模一样的杂草…… 我真的在行走吗? 我真的没有被妖精引诱吗? 脚下的土地松松软软,藏在其中的树枝恰似穿透脚底的铁钉。林中投来的窥视之目,是谁的呢?比其他声响都更为厚重的喘气声,又是谁的呢? 已经不想再走了。 我已经不想再往前走了。 前方是妖精的森林,再往前走的话我就再也回不了家。 心中已经后悔,泪水被强硬地锁在眼眶中。 我想回去。这么想着,我便调转身体,转了180度的圈。 只要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就一定能回去的吧。 我走着走着,走到双腿发酸,也都没能看到熟悉的标志。 我一定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才不是!”李欧一句话切换掉频道。他推了推眼镜,神采飞扬,食指朝天。“后来森林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光,啊~那一定是神明大人给予我的指引。” “我跟随着那道光的方向,结果看到了威武霸气完美天上天下无人能敌的我的梦中情人。” 栾蔷咬破牛奶袋,吸了口,“你的梦中情人是……” “就是这个!”李欧一拍手,地上就贴了张纸。 栾蔷和小蔷都凑过去看,头四四方方、四肢肿大、躯干大一圈小一圈的梦中情人是…… 一个机甲? 让栾蔷从这张十分抽象的画中看出什么型号实在太难为他了。不过这难不倒栾蔷,他说道,“所以那个威武霸气完美天上天下无人能敌的梦中情人怎么了?” “它、它、它对我说话了!”李欧双手捧脸,脸颊泛红。 “机甲会说话不是常识?”蔷薇九号也会说话。 李欧立马正色,“不是ai。而是真真正正与我对话。” 起初,在它开口时,我也以为不过是ai的例行一问。是被丢弃了吗?还是与主人走散了呢?我已做好了从它口中听到“您好,xxx号为您服务”的准备。 每当我回到家中,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然而,从它口中说出的并非例行一问。而是,“迷路了吗?” 现在想来,从一个只会遵守程序与运算的机器口中听到那样的话语是多么惊世骇俗啊。 可在一个年幼的小孩眼里,会温柔安慰自己的机械便是仙境派来的使者。而根据故事,一旦小孩子走入仙境,就会变成妖精,再也回不到现实世界。 我才不要! “不、不要诱惑我。我、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嗯……就算你给我糖果,我也绝对不会去妖精之森。唔啊啊啊啊啊。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我想回家——” “然后,它就把我抬上肩膀,给我讲很多很多童话故事。我哭累了,就趴在它肩膀上睡着。等我醒来,就在家附近的医院里。”李欧说道,“没错。它救了我。可是当我跟父母说出之前的遭遇时,他们却一致认为我烧糊涂了。” “他们说是搜查员发现了晕倒了林内的我。怎么可能?一个月前失踪的小孩他们到现在也没找到。我不认为那些比相扑手还胖的家伙能够在一晚上找到我。” 年幼遇到的会说话的机甲时常出现于李欧的梦中。即使那台机甲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可它高大威猛的身形直至今日还是李欧的顶梁柱。 李欧也跟小伙伴说了,可他们不信。“怎么会有说人话的机甲,李欧,你不会为了狡辩而撒了个谎吧。胆小鬼~” 李欧跟父母说了,父母们不信。“不存在会说话的机甲哦,那些都是系统设定的程序。而且每一件机甲都要经过登记和审核的,它们不可能会凭空出现在森林里。” 李欧跟邻居说了,邻居只以“我懂”的目光看他。“嗯嗯,会说话的机甲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李欧也要多加努力,争取早日能够驾驶机甲。” 没有一个人相信。 他们都说“它不存在”,“是你在做梦”,“是不是发烧了”。 即使后来李欧考进了图雅学院,事情也没有任何转变。 不相信的人并不会因为知识渊博而相信,反而会因为取得了足够知识而更加否定。 一提这个,李欧更愤慨了,“什么开明自由创新的学院啊,不就是一群老古董吗?抱着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旧知识不放,成天复古、复古。却连最基本的儿童作品都不认真看。难道同一部作品会因为题材改变就变得无逻辑和幼稚吗?啊啊,真是受不了。因为自己没看见,就认为别人在说谎什么的,傲慢!愚昧!荒唐!自大!一辈子跟那群破书睡到底得了!这个学院全是一群顽固不化的老顽固!死脑筋!” 小蔷微微后退几步,因为李欧已不满足口头的谩骂,还不时做出些劈砍动作。 栾蔷心想,还好他下午没课,才有时间听李欧叙述心酸史。 又一个小时过去后,李欧才清清嗓子,“就是这样,栾蔷同学。你可知在这个昏暗、无可救药的学院里,我是多么可怜又坚强的存在啊。而你的出现,就像冲破黑暗的激光,直接点亮了我整个世界。” 如果你不用那副夸张的语气说话,可信度会更高一点。当然,这句话栾蔷是不会说出口的。面对李欧的热情,他只抱以微笑附和。 不过这并非普通的应付,即便李欧的故事里有些许夸张成分,可他那被周围人否定,只有自己相信某个存在的经历也引起栾蔷一阵共鸣。 看不见,就一定不存在吗? 不符合现有的知识理论,就一定不存在吗? 二十二.友人 栾蔷经历过,从周围抛来的指指点点比食堂升起的炊烟还要频繁。 食堂只开放早、中、晚三顿,而来自旁人的否定却是从睁眼开始,持续到闭眼结束。 信任……相信……是那么难以接受的行为吗? 完全没有吧。至少栾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李欧的话,相信了他故事里“会说人话的机甲”的存在。 李欧说到兴起,又一次抱握紧栾蔷双手,“你也有只有自己看见,而别人看不见的故事吧?” “嗯。”栾蔷笑了笑,“他是小蔷。” “哎~他就是传说中的小蔷?”李欧蹲下身,一双眼镜精光闪闪,如果在动画里,画师无疑会给李欧的眼中添上两个十字星。 “很漂亮啊。一点也不阴森。” 有关小蔷的流言,栾蔷也大致了解一些。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偶。而被一些玩塔罗牌的女生听到,就成了“会诱惑主人的人偶”。嘛,一方面讲现实,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将动画里的剧情代入。 李欧对小蔷伸出右手,“你好,小蔷。我是李欧。是李白的李,不是里面的里。” 小蔷也回以一个握手,“你好。” 而李欧的表现,令栾蔷波澜不惊的心情终于翻起浪花。“你也看得见吗?” 他激动地又问道,“你也听得到小蔷的声音?” 那是久违的,躺在沙地里看见绿洲的感觉。是长久的黑暗中终于浮现出微光,也是紧闭的密室突然发出门被推开的声响。 可李欧并没有让兴奋持续太久,他直接回道,“不。我看不见。” 李欧凑到小蔷面前,与其只差一拳的距离。习惯于与陌生人保持距离的小蔷不免后退几步。 “我只能看见一个人偶,以及操控着人偶线的你。” “是吗……”栾蔷的声音低落下去。 “不过,我相信小蔷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能与梦中情人相遇,你也能找到会说话的人偶。这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倒不如说,会怀疑它存在的人才不可理喻!” 栾蔷对喜悦不加掩饰,他直接回拉李欧双手,斩钉截铁道,“你说得对。我也相信你的梦中情人真实存在。” 李欧顿时义正言辞,“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啊。” 小蔷看了眼陷入讨论状态的二人,不由地又后退几步。 栾蔷向李欧分享了他的证据理论,李欧听完大有所获。 “没错。无论我给他们找来多少文献资料,他们也能以是古代人编造、不是史书等等理由继续否定。装睡的人我怎么喊也喊不醒。过去的事情现在根本无法给予证明。” “嗯嗯。”栾蔷点头附和。“所以,我们要给他们证明!能摆在法庭上,让法官承认的确凿无误的证据!” “对!”李欧一拍草地,“所以我们要造一个时光机!” 栾蔷的动作停顿一瞬,“时、光、机?” “只要让他们看见我与梦中情人的相见,他们就无话可说。” 好像有点道理,栾蔷思索着,“可是过去的他们,也还是他们啊。未来的他们看不见小蔷,过去的他们肯定也看不见。就算穿越回过去,也不会改变什么。” “说的也是,色盲的人就算回到过去也是色盲。看不见的人就算回到过去也不会看见。看不见的话就是白费功夫。”李欧也觉得头疼起来。他怀抱双臂,努力思考。 就在这时,小蔷重新走了回来,坐在栾蔷膝上,“只要让他们看见就行。” “这是什么意思?”栾蔷问。 “哈?”这话一出,李欧以为栾蔷失忆了。然后他扭头,发现人偶不知何时回来了,并且仰着头,似乎与栾蔷对话。 原来不是在跟我说啊。李欧心想。 “李欧想要证明有人性的机甲,那么只需造出一个有人性的机甲,再将它公之于众,其他人就会相信。” “自己做一个?可是要怎么做?那可不是网上看视频就能学会的玩意儿。” “栾蔷同学!” “在!” 李欧蓦然跳起,双手抱拳。“做吧!你的话语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比起时光机,果然亲手造一个机甲更实在!也更有可能让大众接受!” “纠正一下……制造一点也不简单。” “不。我相信着!”李欧推了推眼镜,“既然神明让你降临到我面前,也就代表接下来的命运也在神的掌握之中。想想吧,一个自小备受排挤的主角,某天突然遇到了自己的金手指,从此一路打脸升级。这不正是小说中常见的情节吗?现在,正是我等逆袭之时。” 话是有点道理,可机甲到底要怎么做?又怎么让它通人性?栾蔷觉得这个“打脸”任务一点也不简单啊!还是回去思考怎么铺设密室和不在场证明更轻松…… 这时,小蔷用小手摸着栾蔷的脸,“他已经相信了。你呢?” 是啊,绝对的意志会引来绝对的力量。 自己不能动摇,也不能怀疑。 曾经一个人的时候挺过来了。现在多了一位同伴,不正是自己坚持而引来的结果吗? 对。 不能动摇。不能怀疑。 去相信,自己能制造通人性的机甲。 “就这么决定了!”李欧翻出自己的智脑,手指飞速跳跃,“刚好明天有一场选课。里面就有机甲制造系。我们一起去报名。嗯,还有材料……” “钱不够。”栾蔷说,“而且最关键的实验室、制造室不会对我们开放。如果用学院公用的,总觉得不太安全啊。” 李欧拍拍胸脯,“嘿嘿。这些包在我身上。别看我穿成这样,在这普通衣着之下的本质可是坐拥三颗星球的领主大人。” “噢!”栾蔷竟然觉得李欧意外的靠谱。如果是统领三颗星球的领主的话,一点矿石和实验室确实算不了什么。 “——的儿子。” 收回前言。 李欧被栾蔷盯得后退半步,以手掩面,“总之,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不,钱的问题非常重要。栾蔷必须得担心。 二十三.霉运缠身之人 然而当栾蔷站在了实验室里,面对高有十米的大仓库时,才发觉有钱人的烦恼穷人无法想象。 李欧对这么一个仓库显然很不满意,多有摇头,叹息道,“我只能弄到这块地了。父亲一听要研究所就命令管家把我扔出去。” 从周围那些忙来忙去的机器人来看,完全不像扫地出门的样子。 “普通的矿石、金属我还能拖叔叔给我留一点。稀有的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栾蔷连忙说道,“普通的就足够了。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其实机甲的制作方法,一开始并非公开事项。可是宇宙太大,星系间也并非铁板一块,曾经发生历经百年的大乱战。当时的星海,几乎没有秩序可言,黑市盛行,一些武器的制造方法也逐渐被当做商品售卖。只要是小有资产的家族,几乎都会养上一些机甲战士。 后来停战之后,他们花大价钱投入的产业也不打算荒废,转型成为新的娱乐模式——机甲大赛。 这是个十足的烧钱玩意儿,贵族间十分流行,普通人则基本接触不到。 图雅作为星际出名的学府,机甲制造、机甲大赛是不可避免的话题。因此,在图雅,普通机甲制造是有专门的学科及研究院的。 机器人一个一个走进来将货物分门别类。李欧已迫不及待地拆开其中一箱,埋了半个身子进去。 栾蔷一手撑腰,“你知道怎么做吗?” “完全不知道。” 这个答案可出乎栾蔷意料。依李欧对梦中情人的热爱,他在学院呆了两年,怎么都得学习过机甲相关知识。可他现在完全就是在拿零件玩拼图游戏。 “难道你之前没有选修过机甲制造课?” 李欧从零件堆里探出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造。所以选择了新闻系。” 可以遍地跑,找自己的梦中情人。栾蔷顺其自然地顺着李欧的话想下去。 小蔷站在一个完整的机甲旁,蹦了蹦。“栾蔷,想制造自己的机甲,要先从拆解、复原开始。” 一向自学成才的栾蔷深有体会。他在得到李欧首肯之后就立刻动手拆解。 …… 一天的时间,不长也不短。 短暂得只够栾蔷拆下一条左臂,又漫长得让葸玉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她好不容易走到自家房门前,手在包里掏了掏,什么也没掏到。而后葸玉琴把包翻过来,底下一条贯穿整块皮底的大洞正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 怒火,已是发不出了。葸玉琴又伸手在门右侧的识别器让按了个键。没有任何反应。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反应。 “唉。” 24小时内,葸玉琴经历了“早班车损坏,堵在路上”、“换乘的城市快车途径车祸”、“到达公司时正好与老总撞上”、“电脑损坏,文件全部失效”、“午餐里出现诡异虫族”、“回家路上差点被自高空而来的花盆砸中”、“常用的街道进入维修,不得不绕远路”、“包被小偷划出口子,里面东西不翼而飞”、“家门前的指纹识别器坏了”等等一系列不幸事故。 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呢,葸玉琴也不清楚。她回去找物业,发现一直坐在前台的员工也不知所踪。等待到无聊的时候,葸玉琴就给自己好友发了消息。 【请赐我一条锦鲤:水逆又来了。现在进不了家门,求收留qaq】 【咸鱼少女:别人家的水逆顶多一个月来一次,到你这儿变成一个月休假一天。本女王宽宏大量,愿与你共患难一天。来吧,宝贝。】 【请赐我一条锦鲤:不了。我怕害你家着火。】 【咸鱼少女:有自动灭火器。】 【请赐我一条锦鲤:如果自动灭火器也失效呢……】 【咸鱼少女:哦,那算了。祝你好运。】 【请赐我一条锦鲤:qaq】 【咸鱼少女:骗你的。放心来吧。我家现在可是有位守护神!水逆什么的,通通都会被神明大人挡在门外!】 守护神?又是什么最新流行的怪谈么? 葸玉琴知道自家好友的兴趣,那可真是紧跟时代潮流。什么玄学啊、什么护身符啊都会去转发一把。而现在自她口中说出的守护神,估计也是网上兴起的哪个炒作吧。 曾经葸玉琴也因为太过倒霉而去尝试一些转运法子,往往是花了一大笔钱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渐渐的,葸玉琴也就认命了。 “叭——叭——” 葸玉琴扭头一看,好友已开了车停在物业门前。 她的好友叫卢娜,是沛云星本土人。曾是一个宿舍的同学,被自己的霉运震惊了,从此一直以观察为由保持着联系。家族在本土似乎也有不小势力,当葸玉琴因霉运而被开除时,便是卢娜替她介绍新工作。 总之,是个意外靠谱的家伙。 “你的霉运真是恐怖呢,要不要上报给联合会,然后投放你到海盗的窝里试试?”卢娜开玩笑道。她有着灿烂的金发,配上那毫无阴霾的笑容,让与她对话的葸玉琴心情也好了一点。 “我只想做个小职员,不想当恐怖武器。”葸玉琴靠在后座,实际上手一直紧抓着扶手。因为她不确定自己的霉运会不会横空跑出一辆超速飞车。 以前卢娜也被葸玉琴牵连,而遭遇一些意外,最危险的一次是她们一起被反逆分子当作人质绑在堆满炸弹的仓库里。那一次后卢娜整整断了两年的联系,直到后来她又出现在葸玉琴的新住所门前,葸玉琴才知道那两年卢娜被家里人关禁闭了。 任谁也不想自家宝贝女儿成天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更何况卢娜本身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葸玉琴。 是她把霉运带给了自己好友。 想到此处,葸玉琴不禁羞愧万分,“卢娜……” “道谢的话就不用了,我们是朋友嘛。而且我家有钱,不怕住院。”卢娜笑道,“而且跟你一起生活才有意思,每天都有新花样。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有多么无聊。每天干着同样的工作,打开电视是同样的剧情,回到家桌上全是熟知的菜品。每天每夜,全是一模一样的生活,让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前过了。” 二十四.担当守护神的人偶 卢娜很害怕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会让她产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的感觉。 她的父母很宠爱她,宠爱到连让她外出旅行都要配备一对保镖和护理的地步。卢娜想玩一个项目,手下都会先行驱散人群,确保安全无误之后才让她玩耍。那样的玩乐,怎么能叫玩乐呢。 于是渐渐的,卢娜也不喜欢出门了。她开始在网络里寻找乐子,可能被她看见的视频、能被她登录的游戏,也都经过了家族的层层筛选。 他们不愿让卢娜见到世界的阴暗面,因此他们为女儿挑选的游戏也显得平淡无奇。 这时候出现于卢娜眼中的葸玉琴,则是有如珍宝一样的存在。葸玉琴的霉运让她的每一天都有所不同,她们每天都会面临各种各样不合常理却又发生于眼前的奇葩之事。 葸玉琴的霉运根本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因此卢娜的“观察”理由并非空穴来风。她一直有在对葸玉琴的霉运体质进行分析,并妄图找出解决办法。 “玉琴,这次一定能解决你的霉运体质。”卢娜信誓旦旦地说。 葸玉琴则一脸平静,“这话你已经说了不下三百遍了。” 起初,是拉着自己转发一些转运图片。后来,送了一堆据说由高僧开光的珠串、首饰。再然后,则是直接带她去各地的圣地参拜、洗礼。 然而都没有效果。 拥有神学体质的葸玉琴也因此成为坚定的反神学一员。 当然,她也并非唯物主义,因为唯物主义无法解释自己诡异的霉运。 “这次是真的!真的!”卢娜斩钉截铁道。 眼见葸玉琴不以为意,她便又多说了一点。“前几日,发生于圣蒂娅街的偷盗事件听说过吗?” “是说一个小区的房门锁都被打开的事?” 在现在家家户户都有指纹识别器以及视频监控的年代,一个小区集体被盗属实性质恶劣的社会事件。据说小区的业主还因此向门锁公司、小区物业以及一系列有关公司提起诉讼,认为其广告欺诈、违规操作。 “怎么了?”葸玉琴虽然问着,内心却已猜想估计就跟守护神有关。否则卢娜不会突然提一件跟她完全搭不上边的事件。 卢娜说道:“其实呢,也是有漏网之鱼的。并不是所有业主都被光顾了。” “嗯哼?” “有一家人没有被盗哦。不仅没有被盗,还是抓捕小偷的重要帮手。”卢娜的声音渐渐压低了下去,“那户人家本来是小偷最后的目标,他已经黑掉了小区监控,也断掉了供电设施。门锁被一把钥匙打开。门并没有与众不同。然而,就在他以为目标可以轻松完成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双腿。” “那是一双幼小稚嫩却不温暖的小手,它牢牢扣住不速之客的双腿,令其不能再往前踏出一步。昏暗的室内突然出现了光亮。不是恢复供电的电灯,也不是什么烛火。而是两只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他这时才发现抱住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是人偶。没有被任何人操控的人偶自己活动起来,并为主人看家护院。最后,那个小偷尖叫出声,被叫声引出来的主人家以及邻居将其送上法庭。这就是圣蒂娅事件。而那个英勇、忠诚的人偶就是守护神。” “啪啪啪……”葸玉琴很给面子地鼓掌。然而下一句话成功驱散了卢娜营造的神秘氛围,“这又是从哪个大v那儿看到的?编的不错。” 认为自己讲解地完美无缺的卢娜夸张道,“咦?你不相信吗?” “你住在圣蒂娅吗?” “不。” “案发那天晚上,你在那户人家的家中吗?” “没有。” “你有看过小区的监控么?” “监控都被黑掉了。” “你是负责本次案件的相关人员么?”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别人随口编出来的。”葸玉琴无奈道,“人偶,你也买了吧?” “嗯。” “多少钱?” “五千。” “我的大小姐,五千星币的人偶你知道是什么概念么?” 卢娜撇撇嘴,狡辩道:“可它真的很灵,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每次你送那些据说“很灵”的转运符也是这么说的。葸玉琴心想。然而她也知道卢娜成天被骗是为了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没用、你被骗了、你傻不傻等等狠话。反正,等自己霉运体质发挥作用的时候,卢娜就会知道没效了。 然而,卢娜的下一句话却是让葸玉琴原本轻松的心情霎时提了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它是活着的。” “……什么意思?” “当我注视着它时,它也在注视着我。”卢娜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它……一直……一直注视着我。” “是错觉吧……你是不是把人偶对着床放了。” “怎么可能。我把它放在收藏室里,就跟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可是……”卢娜望向窗外,葸玉琴只能通过车窗的倒影判断好友表情。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有如雕像的脸。 “它会突然出现在床上、厨房、门前,有一次它出现在院子里,我去捡它的时候……发现了……” “发现了一颗子弹。” “子弹?!”葸玉琴声音蓦然高了几分,“你有没有受伤?” 卢娜继续摇头,“没有。它……替我挡下了。” 人偶被穿透,其上精致的服饰也破了一个大洞。卢娜很伤心,她将它埋在了花园的泥土里。 “但是第二天,它就坐在我的床上,朝我微笑。” 明明已经被埋入泥土的人偶完好无损地回到家中,朝主人微笑。 “那时我明白了,它不是普通的人偶。那家店的评论也不是雇来的水军。它是货真价实的守护神。它是真实存在的。” 葸玉琴听着,只觉得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那只手冰冷且僵硬,其上蔓延开的寒意一路滚到了牙齿。 她该说些什么? 她一定要说些什么。 “所以这次一定可以解决你的霉运。” 然而好友的话语太过无情,葸玉琴只能尽力挤出一抹笑来。 “卢娜……”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忍说出。 二十五.躯壳 一切从那一天起改变了。 世界从那一天起改变了。 她走在熟悉的走廊上,高跟鞋踩着木板,发出清脆的声音。办公桌上的热水壶今日也维持着正常运作。 旁边有同事喊道:“玉琴,名单整理了好了吗?” 葸玉琴打开自己的储物柜,从中抱出一叠由a4纸堆成的资料。“都好了,我马上拿过去。” 这是本该发生于办公室的日常对话,然而提问的人却诧异地探出头来,“咦?” “怎么了?”经过同事办公桌时,葸玉琴也疑惑地看过去。 “不。就是……看你这么顺利有些不习惯。”电脑没有坏,打印机没有卡纸,还敢穿高跟鞋……以前葸玉琴只要一穿高跟就会拐脚或者鞋跟突然掉了。钥匙很顺利地打开锁,搬资料时也没有撞上什么。 顺利得不可思议。 常人每天上演的日常,等它发生于出了名的霉运女士身上,就会显得很奇怪。 宛如太阳从西边升起,伴星忽然爆炸。 葸玉琴显然也知道在同事里自己是什么名声,丝毫不意外地回道,“啊。最近确实运气变好了。” 同事见她气定神闲的状态,就知道葸玉琴肯定做了什么。于是他们调侃道:“顺利得不像你了,难道前天去庙里烧香了?” 这话也就是随口一说,毕竟谁都知道去庙里烧香没有用。葸玉琴曾经试了多少转运法、事后又告诉他们有多无用的次数足以让一位虔诚的信徒产生动摇。 他们正等待着葸玉琴回答“不要相信那种东西,我只是今天运气稍微好大点”,类似的调侃与忠告已经成为办公文化的一份子。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葸玉琴说出熟悉的话语然后集体大笑。 他们等待着。 葸玉琴笑着,笑容却与往常那充满了无奈的笑有所不同。 她说:“去庙里烧香是没有用的。不过我已经得到了守护神的庇佑,以后不会再倒霉了。” 守护神? 她在说什么? …… “小蔷,他们说你是守护神哦。”又是完成订单的夜晚,栾蔷兴致勃勃地翻着店铺评论。虽然看着卡里的数额不断上涨就已经动力十足,可读到一些夸奖的评论会让动力窜个十倍。 栾蔷的店铺已初具规模,星际的交友圈力量绝不容小觑。更何况清一色好评的店铺实在不多见。有位出了名的喜欢唱反调的大v甚至把他的店铺挂出来,扬言一定请了水军等等。 比起栾蔷的兴奋,作为当事人的小蔷似乎意兴阑珊,“如果你刻的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比如兔子、猫、狗、狼等等,他们也会对着喊守护神。他们口中的守护神不是我,而是能给他们带来好运的东西。” “可是能带来好运的只有小蔷你啊。没有别人。”栾蔷说,“如果他们是被蔷薇刻印诱导,而将现实里的一些好运归功于神明。那么我呢?我的身上也有蔷薇刻印吗?也有人诱导我么?” 栾蔷将头埋入小蔷的银发,“是遇到你之后,我的世界才开始改变的。所以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守护神。” 小蔷直接用手拨开他的头,“机甲造得怎样了?” 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时刻与自己呆在一处的小蔷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进度。 栾蔷意识到小蔷害羞了,于是顺着他的话答道,“才做好了设计图。” “机甲大赛就在一个月后。” “嗯。所以肯定是赶不上的。今年的大赛,李欧打算直接放弃,全心投入于制作中。”栾蔷关闭智脑,最后出现于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是0:26。 他抱着小蔷坐到床上,柔和的触感瞬间袭卷全身。栾蔷就像被戳了脊梁骨似的,直接躺了下去。“但是,小蔷。” “嗯。” “我们要做的是有人性的机甲对吧?” “嗯。” “可我现在做的只是躯壳不是吗?就算完成了,也是跟市面上一样,甚至比它们还要差些的机械。不是会说人话的机甲。让它说话,也不过是重复着教程里提供的步骤而已。” 栾蔷在学习过程中认识到了,所谓的机甲也只是机械的一种。他不断将其拆开,了解构造,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更熟悉机甲设计图而已。 机械可以说话,只要安装语音系统就可以。现有的家用机器人也是用的同一种ai,它们的数据库直接与星网资料库相连,里面包含了人类的日常对话。每当主人与机器人说话,机器人就会先去数据库里搜索,然后根据检索到的答案回答。由于检索的时间稍短,主人便会认为自己与机器人完成了对话。 然而,只是完成了对话而已。如果重复同样的问题,也只会得到同样的回答。 而栾蔷在动手设计自己的机甲时,也有那种感觉。 如果按现有的步骤,制作到最后也只会得到一个劣质品。 仅仅是一副躯壳。 离李欧所述会安慰小孩的充满人性的机甲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制作下去,因此栾蔷选择请教他最好的老师。 小蔷撑着手臂半坐半躺,“栾蔷,你认为婴儿有没有意识,有没有人性?” “婴儿?” “不是已经出生,躺在育婴箱中的婴儿。而是尚在母体里,连人体都没成型的婴儿。” “这个……我记得图雅星规定三个月才算生命。在那之前,应该没有吧?” “没错。还未成型的胎儿不可看做生命,因为它并没有产生意识。换而言之,它也是一副躯壳。”小蔷说道,“你现在制作的机甲正处于尚未成型的阶段。” “这我知道。可是关键的意识诞生,完全没有头绪啊。” “栾蔷,你认为人的意识从何而来?” 栾蔷被问住了。而有关意识从何而来的课题直至今日也无人能够解答。“……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万物还处于原初状态时,世界并未诞生。万物混杂在一起,这其中包含了世间所有的知识、理论、规则。如果按现有的状况形容,就是已经录入数据库,却没有启动的机械吧。” 二十六.医院 “机械,如果没有被启动,是无法运转的。而当时的世界便处于那种状态。启动它的是被称为‘神’的东西。神并非是机械内部的数据,而是来自外在的东西。神启动了机械,而它启动的这一举动,便是最初的意识。” 小蔷又继续说道,“这最初的意识是如何诞生,你没有知道的必要,我想你也没有了解的耐心。你需要了解的是后来发生的事,也就是神启动世界之后。那个名为‘世界’的机械就拥有了意识。因为神将自己的意识注入其中了。有字,就有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原初的意识诞生后,越来越多的意识由此衍生。” 栾蔷颤颤悠悠地举起手,“小蔷。” “怎么了?” “你能不能换个浅显易懂的讲法。” 小蔷明显停顿了一瞬,“好吧。我的意思是,与肉体可以繁衍、成长一样,意识也会进行繁衍、成长。肉体就是它成长的摇篮。如果你将一道意识注入普通躯壳里,它就会在那具躯壳中生长、壮大。最终成为独立的人格。” 栾蔷似懂非懂,“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要制作有人性的机甲,就需要先将一个人的意识注入其中是么?” “没错。” “这种事真的可以做到么?” “我就是。” 人偶的躯体直接瘫倒在床上,吓得栾蔷连声喊着“小蔷”。 “我在这里。” 顺着熟悉的声音望去,另一个只制作了上半身的人偶举起右手,大幅度朝栾蔷晃了晃。 栾蔷看了看手中的人偶,又看了看角落里的人偶,“小蔷?” “嗯。是我。”小蔷动了动头部。不多时,那个未完成的人偶的手重新跌落,而栾蔷手中的人偶则抽搐一次,正常地站了起来。 “这样你就明白了吧?所谓的注入意识其实就是在肉体间进行转换。” 栾蔷好奇地将小蔷的人偶身躯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我也能进入到人偶的身体么?” “你不行。你的意识与肉体磨合度太高。而且展览机甲时,制造师肯定会被要求在旁边随时等待提问。” “那……” “渴望获得新躯体的意识……比如说濒死之人的……” ……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了。 时间,在凝视中流逝了。 窗外的景色由雪白转为嫩绿,很快,又将由嫩绿转变为枯黄。 每一次转化,便意味着四季的轮回。 每一次转化,便如同宣告死期。 那一天越来越近,总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会随着秋风落下,融入泥土吧。而那些从未经他允许的幼苗们,便会迫不及待地扎根于土壤,害怕放走一点肥料。 房门旁的屏幕亮起,从中出现护士年轻的脸。“伯内特先生,有一位先生找您。请问要见面吗?” “是谁?”伯内特保持着凝视窗外的姿势,从嘴里喊出的嘶哑之声恰如野兽死前最后的呐喊。 “他说是您的学生,栾蔷。” 栾蔷?他不记得有过这名学生。是谁派来的?想利用这最后的时间,撬开只剩半个的嘴,从中榨取有利于自己的知识吗? “请问接见吗?”护士又问了一遍。 “不见。” “可是……”护士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挤到一边。屏幕里投出的是一张富有朝气的脸,“伯内特先生,我知道您的烦恼,我正是为解决您的烦恼而来。” “先生、先生……伯内特先生说不想见您。而且您再如此无礼,我就要请保安送您离开了。” “等等。”伯内特突然说道。 屏幕里的争执停止了。 “让他进来。” 护士并不知道伯内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仅仅因为栾蔷多说了一句话吗? 很快,病房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则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不记得我有叫做栾蔷的学生。”伯内特先行说道。 “嗯。是我编的。” “说出你的来意,是想讨论课题,还是想我给你盖章。如果是为了这些,你可以走了。一个死人的推荐并不比路边的评价员高贵多少。”不过,这后一句顶多算伯内特的气话。他的名号即使在死后,也是可以让人趴在上面吸血三代的巨大肉团。 “我并非为此而来。”栾蔷说,“伯内特先生,您快死了。而您不想死。” 伯内特嗤笑,“谁会想死?” “可您对生的渴望远超常人。我看过您最近的作品,除去研究论文外,篇幅最多的就是……” “对生命的渴望与赞颂。对吗?可是那些全被他们拿去吹嘘我的精神境界,他们从我的文章里愣是读出了无私奉献。他们将我对生的渴望扭曲成不带遗憾地走。我还没有死,他们却认为我已经死了。”伯内特情绪激动,因此咳嗽了许久。他病床边的水杯不慎倒地,而护士甚至未曾进来看一眼。 在之前,伯内特便吩咐过,除非他亲自要求,否则护士不允许踏入房间。 “那样的人——那种家伙——没点真才实学,成天以身份当作知识的寄生虫们,比起研究院,更喜欢坐在采访席前的废物们……我怎么放心、我怎么放心将心血交给他们。咳……咳咳……我不能死。在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前我绝对不能死。” 栾蔷镇定地看床上的老人发泄,然后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呵。你一看就不像搞研究的苗子。比起知识宇宙,你可能更喜欢睡在金钱的海洋里。” “您误会了。我并非为了担任您的继承者而来。”栾蔷往四周看了看,走进几步,低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种方法,能让您暂时避免死亡呢?这样,您就不用为无能的继承者们困扰,并且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合适的继承人。” 伯内特准备按铃的手停了下来,那只与枯骨只剩一层皮毛的手微微颤抖。 “你在说什么?” 死而复生理应是不存在的。过往所获的知识无一例外证明了这点。 而永生更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可是,从少年口中讲出的话语,是多么让人向往啊。 “伯内特先生,您相信吗?神明的存在。” 二十七.人类的特权 栾蔷回到仓库时,李欧正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摆弄智脑。他一见栾蔷进来,便直接从箱子上跳下去,“我听说你去医院了?不要紧吧?” 栾蔷笑了笑,“只是去办点事。零件打造得怎么样?” 机甲零件的制造可不需要栾蔷一板一眼地拿着磨具打磨。他只要设置好参数,然后让机器人帮忙生产。 李欧直接回道,“头部的外壳刚完成。” 反应这么快,栾蔷就意识到他一直在盯着进度条。论实践能力,李欧可以排到外星系去。可论热情,他倒是比谁都不落下风。 “正好。” “嗯?它是什么东西?”李欧端详着栾蔷手中的瓷瓶,瓷瓶是很普通的样式,星网上随处可见。蓝天白云配上一点柳枝。比这个瓷瓶更令李欧疑惑的是栾蔷携带瓷瓶的举动。 毕竟那怎么看都与栾蔷的风格不符。 “栾蔷特制的材料。”小蔷说。 当然,小蔷说的话李欧不会听见,所以栾蔷只能复述着。 “特制的材料?” “嗯,我在星网开了家店铺。” 提起栾蔷的店铺,李欧便一拍手,“我还去给你下了几个订单。” “如果你想要人偶,可以直接跟我说,没必要走星网。”那还会让星网多赚一笔手续费。 “照顾朋友生意不是常事?” “……好吧。实际上我店铺卖出的人偶表层都会涂上一层特制的骨粉。算是标记吧。没什么特别的功能,就是类似于画上署名签章而已。” 李欧也没多想,“反正基本都是你动手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是外行。不用征求我的同意。比起这个,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第一次制作肯定会慢些,大概需要一年。而且之后要慢慢调试……” 李欧一听就蔫了,他甩甩头,将丧气甩出脑壳。然后握起右拳,给栾蔷打气道:“加油!” “嗯。”栾蔷点点头,“对了,接下来我要专心制作头部。你能不能先带着机器人离开一会儿,我喜欢安静的环境。” 李欧给他比划了一个“ok”姿势。 机器人也逐一排成一队渐渐退去。 信任,可以是十分困难的东西,也可以是十分简单的东西。 李欧无疑信任着他,也正是李欧的信任令栾蔷有些不知所措。小蔷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瓷瓶里装的可不是什么特制材料,而是骨灰。经过一些人同意后,由他们尸体焚烧而来的骨灰。小蔷告诉他,若人的意志足够,会在死后残留一些意识停留在熟悉的物品上,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骨灰了。 当时栾蔷问:“如果意志不够呢?” “就会死。” 这些话栾蔷一一与那些人说了,因此他对于用骨灰当材料一事没有任何负罪感。连当事人都同意,他有什么好愧疚的。 可是,在面对李欧时,栾蔷却选择了隐瞒,谎称是普通的特制材料。他甚至想过,如果李欧追问是什么骨灰,他就说是动物的尸骨。 这种做法真的正确吗? 欺骗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友人,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初次拥有朋友的栾蔷不禁产生了动摇。 就在这时,小蔷开口道,“栾蔷,李欧他看不见我。所以他之前说的,相信我的存在。你认为是真话,还是假话?” 栾蔷不明就里,“当然是真的。” “你并没有证据,不是吗?”小蔷在仓库里散步。现在巨大的仓库内只有栾蔷与他。因此,小蔷脚步声便比平常要更为清晰明了。“在最初的问候之后,李欧就再没尝试过与我对话。这看上去像极了怜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总是附和的医生与护士。” 栾蔷反问,“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也许李欧也备受孤立困扰,想找一个人做朋友。他心里大概想着,不论是谁,只要是承认自己故事的家伙,他们就会是朋友。就像那些自我催眠,觉得丈夫是深爱着自己的可怜女人一样。” “……”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两种观点都可以成立。栾蔷没有读心术,李欧的真实想法他无从得知。 可是…… 当日李欧向他倾诉的神情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栾蔷想,自己指着小蔷向同学介绍时的样子也一定与他并无不同。 栾蔷说:“我想相信。” “所以你明白了吗?” “什么?” 小蔷微微含笑,“刚才是不是有一个瞬间,你在想,就算他骗了你也没有关系。恭喜,你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从严肃到欢笑,小蔷只花了三秒钟。表情转变迅速到栾蔷觉得之前他那副老师范是装出来的,最后那句才是小蔷想说的话语。说起来,小蔷似乎非常擅长把简单的理论复杂化。 “真正的朋友什么的……完全搞不懂。” 小蔷“孺子不可教”一般地叹息,“我的意思是,人是感性生物。很多问题根本没有标准答案。道德观、世界观、是非观都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既然由自己制造,当然也能由自己毁灭。所以自私一点,没有关系。哪种选择能让自己开心、能让自己接受,就去选。栾蔷,你现在开心吗?” 这个问题小蔷之前也问过一次,当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开心”。但现在,栾蔷却不知怎么回答了。 进入学院后的生活与栾蔷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曾以为的开放、快乐、与一群志同道合小伙伴一起挣钱的生活直接死在了第一步。 他们甚至连小蔷的存在都不愿意承认。 这所象征着先进与知识的学院不仅没有自由,反而让栾蔷觉得喘不过气。上课的老师总是明里暗里讽刺着将人偶带入教室的学生。自傲的同学将自己当作素质低下的幸运儿躲避。这个学院比星井还要阶级分明、墨守成规。 在学院的生活开心吗? 完全不。 栾蔷甚至觉得自己离开学院、到处流浪都比现在开心一点。 但那朝不保夕的生活也仅仅是比现在开心一点而已。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 他打开瓷瓶,慢慢地将其中所置之物洒到外壳表层。 二十八.贵族的邀请 下课铃响后,栾蔷迅速收拾着书包。 不过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本书、几支笔就是全部家当。 若按往日,栾蔷就是先去教师休息区请教几个问题,然后一路往仓库狂奔。 然而今天却有哪里不对。教室外不知不觉间围了许多人。他们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栾蔷艰难地从中寻找逃生之路,还要控制住自己力道防止真正把人推倒了——这群生长在温室的学生体格实在称不上壮硕。 是有什么活动吗?没听到什么风声。而且什么活动都不会堵在一个教室门口吧? 看老师那一脸火山将要喷发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正规活动。 栾蔷左手护着小蔷,右手护着耳环,眼睛一瞄,就从人的腰间擦过。 “别推我。” “你往边上让让。” “让我进去——” 从只言片语里,栾蔷听到好像是有什么大人物选修了机甲制造课。难道是联合会主席的儿子?还是某位帝国的皇女? 心里正想着,忽然有两只手往手臂抓来。它们并非乱象中胡乱推挤的手,而是带有目的的袭击。栾蔷顿时往后退步,而之前两只手的主人也伸出更为强劲的胳膊。胳膊上肌肉的运动昭示着平日里主人对其的锻造程度。 他们穿着学生的服饰,却绝不是学生。 栾蔷也顾不上什么意外伤害,加大力道往另一边冲刺。而人群里忽然有人喊道:“阿波卡利斯小姐来了!” 于是就像被拨开的弹珠,人群瞬间往同一个方向挤去。栾蔷周围也松散下来。 他拔腿便往港口方向跑去,制作机甲的仓库位于李欧父亲统领的私人星球上。只要到那里栾蔷就是安全的。 然而逐渐退去的人潮也代表栾蔷失去了天然保护屏障。目标是他的追捕人员不再抑制自己的速度,三下五除二便追了上来。 前面有堵墙,翻过去就是宿舍。宿舍门处有保安……栾蔷在心里计划着逃跑路线。 这时,小蔷突然道,“他们是保镖。你可以尝试与他们沟通。” 保镖? 栾蔷脚步不停,双手抓着墙边大树几下爬了上去。他站在墙面上,喊道:“你们停下!” 追赶的人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人道,“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谁雇的你们?走去哪里?不说清楚我们就继续玩猫抓老鼠。” “请冷静。我们没有恶意。只是雇主要求我们不能暴露身份。” “那去哪里见面总能先说吧?” “是、是位于图雅郊外的别墅。” …… 他们所说的别墅有三层楼高,房梁上刻有螺旋花纹,细看花纹间还有鸟雀藏于其中。屋顶为尖顶,底为圆弧状。梁柱呈米白色,门前放有两只雄狮。由于整个宅邸偏休闲风,雄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在宅邸中央,也就是大门正前方则是喷泉。 栾蔷还未进门,便先被一人拿着探测仪检查一番。待检查无误之后,他才被放行。 排场真大。 宅邸内部倒是没几个人影,也就几名园艺工在花园里干活。而他们均保持着目不斜视的专业素养。花园里种植着白蔷薇,很是雅静。如此一来,守在门前的金狮就更为突兀。 蔷薇……单是蔷薇花还不至于让栾蔷联想到什么。可蔷薇花加上贵族做派,就让栾蔷的脑筋不断往蔷薇家族的方向思考。 会是他们么? 女佣打开了大门,随后安静地退下。整个宅邸都静悄悄的。 在一片静谧中,即使是低微的声响都足以引起客人的注意。 首先,是鞋跟碰触地板的噔——噔——噔—— 每一声的间隔都是完美的0.5秒。 金发半卷,碧眼微抬。迈出的双腿推动裙摆,犹如推动着小船。那层层叠叠的蕾丝与花朵便是撑起小船的水波。鼻梁高挺,唇部涂蜜。 贵族小姐右手扶着木栏,朝他矜持一笑。 然后她张开嘴,说出了什么。 而多亏了府邸的静寂,栾蔷才能听到她说了什么。毕竟二人之间,相隔至少十米。 “欢迎来到阿波卡利斯家。”她说。 栾蔷的视线在她衣服以及头纱的白蔷薇上停留。“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你不认识我?”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请等等。”贵族小姐的笑容不变,“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喝杯下午茶如何?” “抱歉,我很忙。” “你还是第一个将交际当作闲事的人。如此不解风情,可是会被社交圈嘲笑的。好吧,看来直来直去更让你痛快。只是,莫非你想着站着闲聊么?” 她语气很是委婉,措辞却十分强硬。栾蔷从她的话里听出,不聊上一聊自己是不可能离开宅邸了。 而栾蔷的沉默自然被擅长察言观色的贵族小姐当作默认。她一扬眉眼,转身往楼上走。 栾蔷被她带入一间会客室。从巨大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温暖而舒适,纱帘在风中微微摇曳。 栾蔷低头,茶几上已摆着水果、甜品以及两杯茶。 “我是德丽莎·阿波卡利斯。” “你好。” 见栾蔷冷淡,德丽莎略带遗憾地说,“看来阿波卡利斯的名号还不如一朵白蔷薇能吸引你。” “不好意思,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星球,消息不太灵通。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呵呵,我早有准备。事实上,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了解你。我知道你是经由伊莎贝拉的推荐而来。你来自星井。在三个月内完成了兰加特二十五件委托。你还开了一家名为‘以神之名’的店铺。目前一共售出件。” 德丽莎每说一句,栾蔷心便跟着颤动一分。他担忧德丽莎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于是一直冷着张脸。 她想说什么?又想要自己做什么? 心嘭嘭跳动着。 德丽莎等了一会儿,发现栾蔷没有回话的意思,一时也有些冷场。她跟非贵族的交际不多,这般不懂礼尚往来的家伙也是头一次请到家中。 面临近乎尴尬的气氛,德丽莎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清楚你的资料。” “因为……” 二十九.示爱 因为什么? 栾蔷想了想,认为流浪者身份现在已不足以构成把柄,就连在兰加特手下干活的事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能构成把柄的也就蔷薇九号和蔷薇刻印了。 这也是栾蔷现在十分紧张的原因。谁让对面的女士一身蔷薇花呢。 然而,一直往外散发着威胁与傲慢之气的少女却说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句话。 “因为我是你的粉丝。” 哈? 严肃的氛围一扫而空。栾蔷仿佛听到头顶有一对乌鸦飞过。 德丽莎连语速都快了不少,她直接起身,走到书桌旁按下一个按钮,“不相信么?我可是老板你的大主雇。” 接下来看到的情景也由不得栾蔷不信。因为会客室后竟然还有一个小隔间,大约二十平方米,里面堆着的全是栾蔷制作的人偶。 总共有多少个呢?光目测就有五十个。而且聚集在一起的蔷薇刻印宛如黑暗里闪闪发光的萤火虫,让栾蔷想忽视都难。 小蔷看了眼,自己先跑过去,完美融入一群人偶中。 买下如此数量人偶的大客户,栾蔷当然不会陌生。他很快搜索着脑海里大客户的资料,并与德丽莎一一对应,“你是凛花?” 那是半个月前开始光顾的客人,共买下73个人偶。而且她极其不挑剔,基本只下单后好评。不像其他一些客人或多或少都会要求点什么。 “对。” 凛花留下的地址与这个宅邸不同,可想想也知道大贵族手里不可能只有一处房产。 既然对方是自家大主雇,再冷脸相待就不太好了。栾蔷缓了缓神色,“所以……” “我只是好奇老板是什么人,就派人去调查了一下。没想到就在同一个学校里。”德丽莎重新坐回沙发,“我也算是知名的收藏师,而且热衷于挖掘还未传出巷子的美酒。你的人偶,做工虽然不是最为精致的,神韵却是最到位的。有时,我也会产生人偶是活着的错觉。这是其他人偶大师从未带给我的体验。所以,我想来找老板谈谈。” “谈什么?” “你还有事要忙对吧?我也听说,最近你在忙着制作一件机甲。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委托别人来管理你的店铺呢?”德丽莎用指甲轻轻敲了两次茶几,很快会客室的门便被打开。一位女佣端着银盘走了进来。而栾蔷看见,银盘的边缘也是蔷薇花的纹饰。 德丽莎拿起置于银盘上的智脑。智脑亮光一闪,德丽莎放到了栾蔷面前。 “这是我准备的合同,当然店铺的所有权仍是百分之百属于你。我只是替你代为管理。店铺的运营将由阿波卡利斯的专业团队负责,保证不会出现损害名誉权、信誉权、专利权等权力的事件发生。当然,作为商品的人偶还是由你制作,我们会每天统计下达的订单数并且汇报。” 栾蔷拿起智脑,“利润分成……5%?” 这可将近无偿提供服务了。栾蔷很难不去怀疑背后有没有什么阴谋。 德丽莎随手一捋发尾,“我喜欢当伯乐。有真才实学的明日之星都是我投资的对象。如果他们就此一飞冲天,以后自然会回馈好处。而如若他们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也没有太大损失。仅仅是投资失败而已,每个阿波卡利斯每天都有十几份投资面临风险。” “而且……”德丽莎忽然看着栾蔷。“我已经说过,我是你的粉丝。” 她慢慢站起,金卷发被其捋到耳后。德丽莎眼波渐起,嘴唇微抿。栾蔷被她看得一阵紧张,不由往边上挪了一点。 然而他挪动的距离远没有德丽莎靠近的距离长。在主人并没有什么大动作的情况下,客人拔腿就跑也不是什么合理之举。 于是栾蔷就看着德丽莎越走越近,她伸出洁白且娇嫩的手抚上栾蔷下颚。然后…… 侧身于其左脸颊处亲了一口。 那是极其浅淡的吻,便是常规的吻手礼都比它更为绵长。可吻的地方不是手,而是脸颊。主动亲吻的人也不是绅士,而是贵族小姐。这个吻并非出于礼仪,也不是什么地方风俗。 就算栾蔷想找个合适的理由,也很快被德丽莎下一句话给驳了回去。“你可以理解为我一见钟情。”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它还能理解成什么意思? 一时间羞涩、尴尬、疑惑等等情绪全部涌上面部,令起泛起红霞。 就在刚刚,他被一个贵族小姐示爱了,而他们见面不过十分钟。 后来德丽莎寒暄的话语,栾蔷已听不清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直至回到家中,他都抱着小蔷,神色恍惚。 “她亲我了。” “嗯。” “小蔷,她亲我了哎!” “有什么好奇怪的。” “哪里都很奇怪!首先她一看就是大家族的小姐,而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依贵族的眼光怎么可能看上我?而且,就算一见钟情,她也没必要亲我啊?难道不该先假装不知道,设计一个美丽的邂逅之后才逐渐表露心意吗?哪有上来就亲陌生人的!贵族都这么开放的?” 栾蔷的屁股后仿佛起了一把火,越烧越旺。一开始他还能老老实实坐在椅上,跟小蔷诉说种种不合理之处。到后来,他便干脆站起来,绕着同一个圈做圆周运动。 小蔷一巴掌拍在栾蔷脸上,“冷静一点。” “我、我、我很冷静。” “不就是被示爱了。”小蔷说,“贵族们示过的爱不说千次,也有百次。每一次宴会都大型示爱现场。所以冷静,你只是被亲了一口而已。” “额……呃。”栾蔷也明白自己反应过度,可没办法,他还是一个纯情小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小蔷见状,再给他泼了盆冷水。“你还记得下午签的合同吗?” 这盆冷水效果拔群。栾蔷瞬间镇静下来。 “阿波卡利斯入股的事?” “没错。激动的时候就好好想一想你签下的合同。贵族从不做无意义的买卖。贵族小姐每个都是玩弄人心的好手。” 三十.启示 小蔷几乎要把阴谋论三个字贴在栾蔷脑门上。 而栾蔷也不是那种自命不凡,觉得谁都会爱上自己的家伙。他很快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全身心投入到机甲图纸的改良中。 可即便如此,第二天看见坐在自己前桌的德丽莎·阿波卡利斯时,他还是觉得脑袋有些疼。昨天他还不知道阿波卡利斯代表着什么,可下午回去之后,栾蔷就查阅了相关资料。 阿波卡利斯是一个家族名,这个家族人才辈出,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均有建树。其现族长也就是雅克·阿波卡利斯更是星际联合会理事一员。隶属于阿波卡利斯的作为本家星球的阿波卡利斯星更是γ星际的首都星,也是星际联盟的常任理事星之一。换而言之,作为现族长三女儿的德丽莎·阿波卡利斯被称为公主也不为过。 她大哥目前现在是联合会的下议员,等着接替父亲的职务。而二姐则是α星系的领主夫人,同时兼任星经济会的副主席。 难怪会吸引到那么多追求者。栾蔷眼睛望向教室外趴着的一张张脸,微微叹息。 趁着午休时间,他问小蔷,“她不会是冲我来的吧?” 小蔷则坐在他身边,整理刚才冲锋而导致褶皱的衣袖。“大概率是。” “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 “可能蔷薇九号的事已在贵族圈内传开。” “可是我已经抹掉了所有能销毁的证据。唯一跟蔷薇九号产生联系的交汇点只有来自于星井。” “还要加上刚好在蔷薇九号被发现的三个月后。” “这是牵强附会!”栾蔷委屈道,“如果我一年后离开,是不是就变成蔷薇九号被发现的一年后。” 小蔷听他声音不小心高了些,提手示意栾蔷放低点。栾蔷贼眉鼠眼,确认旁边无人经过。今天他特地选了个小屋子吃饭,便是为了躲避阿波卡利斯带来的热潮,还有跟小蔷对话。“难道是人偶里的蔷薇刻印被发现了?” 小蔷摇头,“不可能。如果她发现了蔷薇刻印,就不可能把那么大规模的人偶堆放在一处。” “那么,是贵族们宁愿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么……难道那位大小姐对每一个从星井出来的少年都要亲一口?”只要想想,德丽莎的形象就很微妙了。 “我建议你把德丽莎的事情先放一放,专心制作机甲。进度如何?” 栾蔷收起自己的盒饭,“材料不够了。” 由李欧提供的材料可是源源不断。栾蔷口中的材料自然不会指普通矿石。 小蔷意会,“那就去准备更多的材料。” “可是出入医院太多,会被怀疑的。” “你可以换成别人去做。” 换成……别人……去……做? …… 最近,时常能听到神明的声音。 每个夜晚,当月亮爬上最顶端时,神明就会显现。 在梦中。 在梦中,神明的身姿就会变得清晰明朗,曾透过人偶模模糊糊感知到的形象也不再是蒙着雾气的幻影。 神有着难以用世间语言描绘的完美面容,不,仅仅是用文字记述在纸张之上,便觉得是对神明的亵渎。因为自己所学的知识尚不能表达出万分之一。 神会斜躺在花园的梧桐木下,翻着书页诵读故事。 而第一个故事,便是葸玉琴自己的。 神在梦中完整无误地读出了她的人生、她的心声。一些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内心活动都被神一一揭露。她曾在心里暗骂老天的话语也回荡于空旷的梦境里。 羞愧,是肯定有的。 可心中比羞愧更多的,却是震惊。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的故事,以及更不可能被其他人熟知的心音全被神明读得清清楚楚。 于是葸玉琴明白了。 神是存在的。 神一直注视着自己。 如此想着,心中的震惊便转化为狂喜。那被在乎着的、被呵护着的、被宠爱着的、被珍惜着的感觉是比母亲怀抱更为温暖的港湾。此处,是她心灵的避难所。 葸玉琴逐渐喜欢上了梦境。而白天与友人卢娜分享之后,更是得知梦境并非己身一厢情愿的证明。 卢娜也遭遇了同样的事件,也看到了同样的神。 “果然,神是存在的。”葸玉琴兴奋道。 “没错。除了神,谁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我的心声呢?有些感觉连自己都忘记当初是怎么样的。” 这对亲如姐妹的好友自那之后时常分享着梦境。 此情此景也发生于星海的其他地方。 他们在梦中与神明相会,听其讲述着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故事。 而有一天,神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神说,星海内有那么一群人,他们遗愿未了,不甘心就此死去。于是时刻请求着神明再赐予他们第二次的生命。 神为他们的意志动容,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只是生命不可随意赏赐,必须是通过考验的灵魂才可获得重生的权利。 而那考验便是濒临死亡的求生欲。 若他们的意志能够召唤神使,便可以让神使带回骨灰,送往彼世。 接替他们的神使也会获得神明恩赐,神赐予他们窥视理想乡的权力。 理想乡?什么是理想乡?有胆大的人问。 神明回答,理想乡是灵魂的归处,也是众神居住的地方。那里没有劳作、没有压迫,那里的人们不需要为生计操劳,也不需要面对社会带来的刁难。没人会催促着你做不愿做的事,没人拿着马鞭抽打你的背部。 你渴望的愿望都可以在那里达成,并且不用支付报酬。 那里没有苦痛、没有悲伤,只有幸福与美好。 真是个传说中的地方。听到的人感叹。 理想乡当真存在吗? 当然存在。神说,只要你满足条件,你也可以进入理想乡。 而这一句话,理所应当的,被信徒理解为成为神使。 藏于人偶体内的蔷薇刻印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在众人不知的屋内,栾蔷擦去汗水,说道,“装神棍真难。真的会有人寄东西过来吗?” “会有的。”小蔷回答。“越是体会到真实,便越会向往蜃景。” 三十一.既定的道路 六月机甲大赛直播时,李欧让机器人在仓库里装了个超大显示屏。他还搞了一个体感装置,安装后可以模拟现场,让人身临其境。 主持人正站在中央的解说台上,慷慨激昂的声音霎时点亮了观众热情。而闪烁于大屏幕中央的各式机甲更是牵动着所有观众的心弦。 它们有些由黑濯石打造,即使在烈阳下也散发着冷意。有些则采取辟邪石,配上钻石、珍珠,这种则纯属个人喜好。 李欧蹲坐在一个大箱子上,不时惊叹出声。他也算是机甲大赛的忠实粉丝,可每年还是会为参战的机甲眼花缭乱。 “现在登场的是a组,来自迩伊芙嘉星的杰弗里斯选手,其机甲葡嚯号对阵……” 李欧边看边喊道,“栾蔷,比赛开始了。再不过来就要错过了哦。” 正对接着轮轴的栾蔷头也不抬,“嗯。我在看。” 李欧劝说着,“一两天不做没关系的,我们进度不是已经比预想速度快了?而且多看看别人的机甲,说不定会得到灵感呢?” “好。”栾蔷答应得很快,可他眼珠子的方向表明完全不是说的一回事。 机甲大赛的机甲不会给予自己任何灵感,它们要不是为了战斗力,要不就是满足制作者的个人喜好,无非就是在外形和性能上下功夫。而栾蔷要做的,是有人性的机甲。 人性。 什么才会表现出人性呢? 仅仅是说话,只会被当做特殊ai处理。 所谓人性,是只有在特定环境下才会体现出的细微差别。 单单会说话,会聊天。是不够的。 栾蔷一边打磨着骨架,一边在心里计算着昨天收到的快递分量。 沉迷于直播的李欧甚至没能发现栾蔷什么时候走的。 他的注意力全被花里胡哨的大赛所吸引,而注意力放在栾蔷身上的人则很快发觉他走出仓库。 几道通讯发出去的结果就是,栾蔷刚走下飞船,便被熟悉的架势拦截。 “去吧。”小蔷说,“青春没有恋爱可不行。” “如果我们真的是恋人的话……”栾蔷兴致缺缺,却顺从地上了车。 邀请他的果然是阿波卡利斯家的公主殿下。会面之后,她就时常搞一些小动作。有时是送礼物,有时是坐在栾蔷家中听手下汇报店铺收益。 而这次,德丽莎更是端坐于后座左侧。她一身蔷薇礼裙换成贴身的翠绿丝绸裙。大礼帽也被拿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顶小王冠。项链由白蔷薇换成金色的小狮。“一个小时后,有一场拍卖会。我在想,如果你再晚些,就赶不上了。” “拍卖会跟我没有关系。” “别这么说,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便是世上最博学的大师也有触及不到的另一面。这可是增长阅历的好机会。尤其今天的压轴品是迭戈·孔法洛涅里大帝的手稿。很多家族都想得到它。” “你也是?”栾蔷问道。 “不。”德丽莎·阿波卡利斯傲然一笑,“迭戈·孔法洛涅里已经是过去的亡骸,追寻过去的幻影不会有任何意义。” 随后她又眨眨眼,“所以我们只要坐在上面,看下面人怎么争抢一个不存在的幻影就好。就当看场免费的表演。” 她递给栾蔷一个礼盒,礼盒外的蜂蜡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花。 栾蔷没有接过,因为小蔷说了一句,“这是蔷薇家族的纹章。” “什么意思?” “进入拍卖会需要纹章。”德丽莎微微颔首,示意栾蔷打开看看。 “可以吗?”栾蔷问。 “当然。”德丽莎回答。 可她并不知道栾蔷询问的对象并不是她这位阿波卡利斯家的公主。德丽莎还在心中感慨,这家伙总算有点礼数了。 “打开吧。这是你不可避免会接触的东西。”小蔷说,“既然上面有蔷薇家族的蜂蜡,就说明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存在。可蔷薇家族至今没有派人与你接触,而是通过德丽莎·阿波卡利斯进行暗示。你能想到理由么?” 考虑到有第三人在场,小蔷没停顿多久,而是自己说出了答案。“他们在测试。测试你是否具有被召回的必要。” “真是有够傲慢的家族。”栾蔷感叹。 而这声感慨被德丽莎听在耳里,她说道,“傲慢是统治者彰显权力的一种方式。太过平易近人的政治家只会被当做苦力,随时可以抛弃。我有替你准备参加拍卖会的礼服。” 栾蔷的衣服因为趴在机械上工作,已经全是不知名的涂料与灰尘。就连栾蔷自己,也灰扑扑的。德丽莎可不会放任他这幅模样进拍卖场。 礼盒里的纹章却不是蔷薇家族的纹章,而是与德丽莎胸前佩戴的狮子相同。 德丽莎解释道,“它是我们阿波卡利斯家的纹章,你可以佩戴在胸前或者跟我一样做成首饰。今天,你是以我男朋友的身份登记。所以并不违反阿波卡利斯家的规矩。” 栾蔷保持着沉默,德丽莎认为他是在整理思绪,而实际上,栾蔷正在听小蔷上课。 “既然你能以大小姐的男朋友身份登记,也就是说你的身份被阿波卡利斯的家主认可。他十有八九确定了你与蔷薇家族的联系。另外,他还安排自己的女儿接近你,诱惑你。说明蔷薇家族并非铁板一块,很可能被你这个私生子撬动。正如德丽莎之前所说,他们家喜欢投资。用一个女儿换一个未来蔷薇家的私生子在她父亲眼里可能非常划算。由此可得,你的父母至少有一个在蔷薇家族里地位不菲。” 栾蔷听完,恨不得当场打开车门跳下去。“突然……不想掺和贵族的事情。” 德丽莎立刻反驳,“你已经走在通往我们的道路上。至少现在有人与你站在同一边,不是吗?” 那还不是你们强迫的! 这时候栾蔷则感谢曾经的熬夜苦读,让他足以应付这种场面。 换做以前,分分钟钟将“你们好烦,能不能不要找我”说出口。 到时候,他怕是要曝尸荒野了。 三十二.家族 德丽莎给栾蔷准备的是一身黑白相间的礼服,不过并非十分正式的款式。礼服上还能看到金银花边装饰,似乎为了与栾蔷的耳环相配,礼服的套件里还有一顶小礼帽。礼帽上扎着小蝴蝶结,蝴蝶结中央则簇拥着一朵蔷薇花。 之后化妆师又掏出化妆箱,给栾蔷涂涂抹抹。有几次他差点因为香料的味道打出喷嚏。还好小蔷总会在将要打出的时候用小手捏住鼻孔、捂住嘴。 虽然这动作并不会给化妆师减少多少麻烦,可能打出来会更好处理,至少不会在刚化好的地方留下小手指印。 可毕竟是专业的化妆团队。主人家怎么做都是对的。他们几乎毫无怨言地重新补足装束。 人靠衣装,经过一番打扮之后,栾蔷看着也像是贵族的公子了。 德丽莎满意地看着他,再看到栾蔷回头给人偶换衣服后,又不满了几分。 可她没有说出来。德丽莎知道自己强行介入栾蔷生活,已经让他有所不满。接下来还需要靠他热爱的人偶拉进关系才行。 拍卖会的会场在鸟巢型广场的中央。这个鸟巢将近千米,长度约为高度的两倍。普通飞船靠近,里面人会感到一丝压迫感。巢身金属框架上养殖着不同种类的花草。 他们的飞船并未停靠在鸟巢的正大门,而是绕了过去,由侧背面直接进入。 “一些家族都会有独立的入口。”德丽莎解释道。“它是一个展览馆,平时的表演都会在分会场举行。你可以称它为安德内森。” 场馆内比外部看上去更为华丽精致,如果外部大多是由一些树木作为装饰,那么内部则插入了许多种小花。细节的扩充令场馆内生机勃勃,更有虚拟投影着森林里的小动物。 他们自场馆的东北角进入,栾蔷甚至看到了传送带。德丽莎见到他眼神,说:“平时我们都是走传送带。你第一次来,就先让你欣赏一下安德内森。安德内森里种植的花草都是从各个星系运送而来的珍稀品,有一些甚至是卖价高达50万的植株。” 栾蔷好奇地瞄了几眼,羞愧道,“不过在我眼里长的都差不多。” “在我眼里也一样。” 咦?这话听着可不像德丽莎能讲出来的。 阿波卡利斯的拍卖室在三层,正对着舞台的墙面由巨大玻璃构成。栾蔷摸了摸,不是普通的玻璃,反倒像飞船常用的莫斯壁。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则看不见里面。 拍卖会的第一层还空空如也。 德丽莎说:“第一层没什么好看的。那里是买张门票就能进入的场所。你要注意的是三楼。” “左侧依次是琼斯、李、阿尔布雷希特。右侧则是蔷薇、百鸟、扶桑。” 栾蔷听着,总觉得左侧跟右侧的家族名画风不同。想想,左侧都是可以作为家族姓氏的名号,右侧呢?栾蔷·蔷薇?这样? 还有李…… “李是……” “李欧是李家的分家。他们家族分为本部和支部,本部位于火脉星,分支则分散于各地。而看你好像很迷惑的样子,我就多讲解一点。右侧的家族名听上去都很奇怪是吧?拍卖会安排房间时也考虑到这点。右侧的家族都是以纹章命名。蔷薇家族的纹章是蔷薇,其内部还有白蔷薇、红蔷薇等划分,也就是分族。与之相似的百鸟家,也是以各个时代的鸟类作为分家。” “至于我们对面的房间……”德丽莎头一次露出嫌恶的表情,“它们都是星际的其他种族代表。由于语言不通,性格诡异,我们一般不与他们交流。” 原来如此,难怪三楼的鸟巢并非前后相连,而是途中断开了。 德丽莎陆陆续续地给栾蔷介绍着入场的客人。她对错综复杂的客人身份简直如数家珍。 大贵族的小姐也不是好做的。栾蔷只听了一会儿,就脑袋发困,回想起被《宇宙通用条例》支配的恐惧。 期间,德丽莎也接收到不少通讯。 “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朋友?” “就在刚刚。” “哦?德丽莎小姐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吗?” “洁身自好与我谈恋爱并不冲突。” “呵呵,不知对方是哪位家族的少爷?” “哪位家族都不是,仅仅是平民。” “我可不记得阿波卡利斯卿那般平易近人。” “仅仅是恋爱,又并非定下婚约。艾米丽可以换第两百零三位男朋友,我为什么不可以效仿?” “那么德丽莎小姐,请问我是否有幸成为您第二位男朋友呢?” “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当着“现男友”面讨论下任男友,贵族还真是开放啊。 栾蔷又一次感慨,拿起拍卖会提供的水果啃了一口。 还好德丽莎还不会当着别人面红杏出墙这种事。她很快向栾蔷解释,“刚才与我通话的尤金·f·琼斯,他是琼斯家族第四顺位继承人,也是艾米丽的姐姐。不过琼斯家一向风流,因此被我父亲不喜。” 而就在此时,周围的灯光一阵黯淡,它们往四面八方舞动,最终汇集到舞台正中央。身着正装的拍卖师随即进行了演讲。 主要是拍卖会的规则、本次拍卖的商品、以及运送货物的流程。 拍卖会毕竟不是展览会,多余的表演不会出现在舞台上。根据规则,主办方会对每一件拍卖品进行具体阐述。 而在介绍完毕后,报价的间隔时间为五分钟。第一次报价的五分钟后,如果无人跟拍,拍卖师便会询问三次“有没有其他报价”。如果没有,就代表拍卖品属于上一位报价者。 所有的交易都会在拍卖会结束后私下清算。 “有什么想要的,就说出来。除了那份手稿,其他的报价都不会太高。我可以帮你拍下。”德丽莎用指甲轻轻敲动旁边的仪器。 那是用来报价的。 不过德丽莎再怎么财大气粗,栾蔷都不会用她的钱。 借用容易,还钱就难了。 栾蔷紧紧抱着小蔷,观察着拍卖场里的人群。 三十三.拍卖会 第一件商品,就以十万星币成交。 第二件,十五万。 第三件……第四件…… 看着挥金如雨的参加者们,栾蔷不禁产生了钱不算钱的错觉。到后来,他只凭本能地啃着水果,星币彻底成为眼前闪过的一串数字。 其实栾蔷现在的店铺也是月入十万,不过他赚的钱全被投入了机甲研发。有时逛店铺看到感兴趣的矿石也会买下来。 不过长久下来的习惯令栾蔷还认为自己一贫如洗。 他有些不太理解为一颗宝石就一掷千金的行为。 但如果小蔷想要的话……栾蔷设想着将一颗海蓝宝石做成胸针别在小蔷的领结前。又有些理解底下人的壮举。 说起来德丽莎虽然出身贵族,身上的首饰却只有两件,一是刻有纹章的金狮项链,一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她甚至没有佩戴耳环。 “……下一件拍卖品是鄂沪星的名产火神矿,据现有资料,矿洞已探索区域已到达平方米……” 火神矿?栾蔷拿出智脑查资料,上面称火神石是鄂沪星独有的矿石,刚被挖出时呈漆黑色,与普通石头无异。可在高速摩擦下,火神矿会被引燃,外表则为炽红色。由于一块矿石散发的热量是普通燃料的十倍,因此被称为“火神矿”。 如果价格合适,栾蔷也是心有意动。可当他听到拍卖师的报价,瞬间放弃了跟拍的想法。无他,刚过了一分钟就往百万进发。 德丽莎见他意动,说道,“如果想要火神矿,可以直接跟鄂沪星的领主谈合作。” 意思是不要在拍卖会花冤枉钱。财大气粗不代表愿意当冤大头。 而后来的据说是某位大帝的手稿更是卖了上亿的高价。 看来冤大头还不少。 三楼的几家族总共只喊拍了三次,是看不上拍卖品吗?可若是看不上拍卖品,又为何要出席拍卖会呢? 栾蔷的目光往蔷薇家族的方向看了几次。那个房间至今没有任何动静,与德丽莎通讯的人员也没有蔷薇家族的。 “他们今天不出席。”德丽莎说,“事实上,蔷薇家族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而面对栾蔷,德丽莎无法将剩下的一句话说出口。 那就是蔷薇家族的人总是把自己关在蔷薇星上,除非必要,绝不离开。简直是被关在花园里的蔷薇花。 “不露面,却能成为联合会的代表之一?”栾蔷问道。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扶桑也不常露面。”德丽莎意味深长,“只能说,天赋有时真是令人嫉妒的东西。听闻蔷薇家族和扶桑家族都是传承了秘法的家族,即便是在这个由机械代替人工的时代,也存在着理论与知识无法解释的力量。而那份力量,就是天赋。当然,具体是什么天赋我就不清楚了。阿波卡利斯是二十年前踢下上任而跻身于联合会的新家族,与传承千年的家族相比太过弱小。” 她瞧见栾蔷颇显意外的神色,笑道:“怎么了?难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是傲慢到连同属联合会的家族都可以轻视的吗?” “不、没有。”即使被说中了心思,栾蔷也下意识地否认道。“只是一般不会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家族。” “只是实事求是。”德丽莎端起酒杯,呡了一口,“新生与古老的碰撞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中心主题。能活到最后的就是强者。而蔷薇家族在这个大爆炸时代存活了至少千年。只要是新生的贵族,都想探求他们屹立不倒的秘密。而且……” 德丽莎朝栾蔷眨眼,碧眼内的流光有如湖水。“你不是外人,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 这时,智脑传来通讯请求。德丽莎随意点了下去。 “德丽莎小姐,尤金·f·琼斯请求会面。” “拒绝。”德丽莎说,“告诉他我今晚有约,三天之后行程才能空出来。” “收到。”智脑闪烁几下,就回归平静。 德丽莎关闭智脑,对栾蔷说,“有兴趣多享受一份烛光晚餐吗?” 说是烛光晚餐,其实并不会真正点蜡烛。相反,栾蔷是坐在十分敞亮的餐厅内。 似乎是顾虑到时间已晚,再吃些大餐就略显油腻,因此呈上来的都是果蔬为主。 而其中最为显眼的则是正中央的火红的果子。 “这是桫椤那果,外层酸脆,内层软甜。桫椤那果每日只提供一颗,通常只会供应给提前预定的客人。来,尝尝吧。” 小蔷手抓着椅子的栏杆,好奇地看着桫椤果。他也被准备了座位,是个底座比常人要高上一倍,座椅被木栏团团围住的小椅子。 桫椤果被德丽莎推至栾蔷面前,眼里满是自信。显然,这每日一颗的限量果是她专门准备的讨好栾蔷的礼物。 可栾蔷看到小蔷的眼神,直接将桫椤果推至他面前。“小蔷吃吧。” 而这一声,冲散了晚宴的温馨氛围。德丽莎差点绷不住笑脸。她看了看人偶,又看了看拿着桫椤果准备喂食的栾蔷,不由开口道,“当着淑女的面转送礼物,可不是绅士风度。” 德丽莎当然不是为了一颗桫椤果生气,充其量不过是个果子,还不值得她斤斤计较。一般而言,送出去的礼物便是对方的,对方收藏也好、转赠也好、丢弃也好,德丽莎都不会去多嘴。可问题在于这次被转赠的对象太奇怪了。 它是一个人偶。 不论德丽莎怎么观察,它都只是一个比普通人偶要有灵气的人偶而已。 她是知道栾蔷宝贝人偶的事,可起初也不过以为是她珍稀宝石的程度。 让栾蔷随身带着人偶进拍卖会已经是德丽莎的让步了,现在他在干什么? 给人偶喂食? 人偶竟然需要进食? 而且他还在光明正大地与人偶对话。 这是在羞辱我么? 不想吃,完全可以拒绝。德丽莎也曾遇到过被邀请品尝不喜欢的食物的时候。 那时她是怎么处理的?将食物转赠给主人并且答谢他的心意。 德丽莎清楚栾蔷不曾接受过礼仪教学,她甚至做好了对方直接拒绝的准备。 可是,现在他是在干什么? 将一位女士精心准备的食物喂给一个人偶?! 她还不如一个人偶?! 三十四.食 到底要羞辱自己到什么程度? 德丽莎握紧餐勺,力度大到妄图将餐勺捏碎的地步。 她可以允许栾蔷不喜欢她,因为谁都有喜欢与不喜欢的类型。 她也可以允许栾蔷的粗鲁之举,因为他尚未接受过贵族教育。 她甚至理解栾蔷对自己的抗拒,毕竟刚开始被拉进贵族世界的人都是如此。 但她绝不允许栾蔷当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面,做出把人偶当成活人的荒唐事! 只要想想就不寒而栗了。一个得了精神病的贵族?一个心理存在问题还被寄予厚望的私生子? 消息传出去后被嘲笑的绝不是他栾蔷,而是看好这个神经病的阿波卡利斯家!她家族的信誉会因此抹灰,其他家族的人全会在背地里嘲笑她父亲老眼昏花! 专心研究怎么把桫椤果切成小块喂食的栾蔷并未看见德丽莎近乎扭曲的神色。可她的脸色却被小蔷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小蔷伸出手,拦住栾蔷刚挖出一块的餐勺,“她说的没错,这好歹是别人的心意。” “可你不是很想试试它的味道?” “下次再预定就可以了。我想德丽莎小姐会很乐意帮忙。”小蔷说道,“你还真是不懂女人心啊。回头就能收获一只喷火龙。” 栾蔷听罢,果然回头看见德丽莎并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脸色。 哇,好黑。连眼神都充满了杀气。 认识德丽莎这么久,还从未见她发火。 果然女人的礼物不能随便送人么…… 虽然不知道栾蔷为什么对一个人偶说话,可看见他老老实实把桫椤果吃下去,德丽莎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嗯,还是有改正机会的。 这时餐厅内突然传出一阵狗吠。侍奉二人的仆从牵着一条金毛犬走来。 德丽莎看到它,心情顿时好了几分。“啊,菲利克斯。” 仆从解开狗链,金毛犬顿时摇着尾巴凑到德丽莎脚边。它明显是受过训练,即使撒娇也遵从了礼仪,并未用前腿抱住德丽莎的小腿,而是在距离德丽莎一手外的地方蹲坐下,大幅度摇动尾巴。 “它是菲利克斯,我的爱犬。”德丽莎挑选餐桌上为数不多的肉类放进盘里,随后弯腰递给菲利克斯。 被这么搅合之后,晚宴总算回归正轨。 …… 神明是真实存在的吗? 饥饿的时候、趴在泥土上挖掘食物的时候、剥开树皮让嘴唇与之接触的时候、啃食尸体的时候、为一点水源挥刀相向的时候、弑亲的时候、对着荒漠哭泣的时候…… 我、我们……总会向神明祈祷。 然而神一次也没有回应。 于是,我抛弃了对神明的信仰,转而做出违背教义的恶行。 背信、杀戮、欺瞒、饮酒、倒卖…… 我造成了许多人的死亡,可我从未后悔。 如若神明听不见信徒的声音,无法赐予其飞翔的羽翼。那么信徒只能坠入无边地狱。 “神父!”孩子们奔奔跳跳地跑入教堂,立于教堂中央的无面雕像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米尔扎耶夫笑着转过身,“今日已经做过祷告了。你们该回到家中诵读书籍,以便神听见你们的声音。” 孩子们互相看了几眼,“可是神父……外面停了一辆飞船。” 听孩子们如此说,米尔扎耶夫也不禁恍神,“飞船?” 与他有关的飞船只有…… 不、不可能。他们从来只会在地下交易。 那么门外的飞船是……? 米尔扎耶夫安顿好孩子们,快步走出教堂。 教堂的上空果然停留着一辆飞船,飞船闪闪发光的外型令不曾见过世面的孩子们眼睛发亮。 飞船之下,则是黄沙遍及的土地,与风沙斗争的植物们在外来侵略者面前低下了头颅。 “你们先回去。”米尔扎耶夫对孩子们说道。看他们面露不舍,他只能加重了语气,并且告诫他们不服从训教,神会愤怒。 这下,孩子们才乖乖离去。离去时还不忘多看飞船几眼。 飞船渐渐放下了扶梯,一位年迈的妇人扶着扶手,慢慢地走下来。在她身后,则是举着伞为其遮挡阳光的护卫。 “请问是米尔扎耶夫神父吗?”妇人声音沙哑,她的脸已经全是皱纹,完全看不出前半生的风华。可她却又透着说不出的优雅之感,举手投足皆是恪守着矜持本分。 “是、是我。”米尔扎耶夫立刻答道。 “外面风沙太大,可否进去说话。说实话,我的身体有些撑不住。”妇人言罢,轻咳了几声。 显然当地的环境令养尊处优的她并不适应。 即使她不提,米尔扎耶夫也会提议到教堂内再说话。让一个老人面临风沙与焦土,实在太不人道。 于是他们进入了教堂。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教堂。别说干净的座椅,就连窗户都半残半破。祭祀用的神台只是用一些砖块堆成。因此,教堂中央颇为洁净的神像显得尤为突出。 用来招待的茶水是没有的,水是珍稀品。 好在妇人也不在意,她手下从飞船搬下简易的室外野营装置,从床铺到座椅,从兽肉到果蔬,应有尽有。 她举目,静静凝视了神像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听闻你是极为虔诚的信徒。” 不,我很早就不是了。米尔扎耶夫心道。满口谎言的他已是背弃神明的异端。 “不,我只是为神尽一些微小的力。除了将雕像擦得干净一些,我什么也做不到。” “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神像整洁已经体现了你的虔诚。”妇人说道,“我见过许多自称信仰的教徒,一旦神明没有给予回应便会毫不犹豫地丢下神像。” 米尔扎耶夫听得心惊,担心自己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了。 “神父,不知你可曾听过神明的声音呢?” 神明……的……声音……?怎么可能! 要是能听到的话、要是神明给予他回应的话……他也不会…… 米尔扎耶夫捏紧了拳头,面带羞愧,“惭愧。可能是我不够虔诚,神明至今没有回应。” “不。神明听见了。”妇人突然道,“正是神指引我前来,接引你们前往理想乡。” “理、想、乡……?” “那是一个没有饥饿、也没有苦痛的地方……” 三十五.矛盾 李欧提交报名表的消息只是给宴席上多添了一点笑料,令导师脸上多添了一份诧异。 因为李欧和有人性的机甲一事实在是太出名了。 这次报名机甲大赛,是贵族的玩乐还好,要是真为了制作有人性的机甲…… “听说他跟栾蔷都有选修机甲制造。” “不会吧?发现市场上根本没有说人话的机甲卖,就想自己造一个?” “哈哈哈哈,这就是青春啊。当年我也整天肖想阿尔伯特殿下会爱上我呢。” 李欧捏着嗓子对栾蔷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随后愤慨地说道,“等我们的爱丽丝号完成,吓掉他们的牙!” “爱丽丝号?”栾蔷探出头来。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又神圣又美丽吗?”李欧抱臂,自我陶醉。“啊,引导误入妖精之森的女神,爱丽丝!她美丽动人的身姿每晚都会潜入我的梦中。啊!爱丽丝!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快来吧!我已为你准备了浩大又华美的婚礼。” 你之前明明说它威武霸气什么什么来着。栾蔷说:“你不如问问它是否喜欢这个名字。” “哎?”李欧对着刚完成的手臂,十分疑惑。 “它已经有意识了。你可以直接与它对话。” “真的?我还以为要等到全部完成才会出现呢……如此一来,不就成为残疾人了——啊——”李欧只低声吐槽了几句,便见那条机械臂的小臂突然拐了九十度弯,一巴掌拍在李欧脸上。 李欧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喊道,“打人不打脸啊!哎……哎?!” 脑筋灵光一闪,也顾不上被打出红印的脸,李欧以他毕生最为快速的速度完成爬起—跑到机械臂前的流程。“它刚刚打我了!” “它真的打我了!” 栾蔷被热情烫退了几步,直接伸手将机械臂扔过去。李欧一个打滚,精准无误地接到手中。“温柔一点,这可是我的女神。” 话音刚落,机械臂又运转起来,一巴掌拍在李欧脸上。 “好吧,你不喜欢爱丽丝。那蒂娜、海伦、瑞卡莉、吉安娜……” 李欧每说出一次,便被机械臂打一次。真亏他还能滔滔不断地报出名字来。 智脑准时响起闹钟。栾蔷背起包,“我先回去了。” 往日总会拦着不让栾蔷回家的李欧如今已沉浸在他的情人怀中。 走出仓库栾蔷才开始查阅自己的通讯。每日店铺的报告都会发到他的智脑里。栾蔷看完了报告后,发觉还有一条通讯。 【德丽莎·阿波卡利斯:工作完成了吗?今晚有音乐会。】 【栾蔷:今晚我要制造人偶,仓库里不够用了。】 【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人偶明天也可以做(=^▽^=)】 【栾蔷:我想今天做。】 发完栾蔷就关闭聊天框,登上了回家的飞船。以德丽莎的情商,今晚应该不会再打扰他了。 小蔷率先坐到副驾驶位上,“你不喜欢她?” “没什么感觉。不过……”栾蔷眼神晦涩不明。 从半个月前,德丽莎就不让他再带着小蔷了。 一开始,是说音乐会场不允许携带除智脑外的其他物品。 后来,游乐园、海边、赏花会……只要有德丽莎的地方,就不允许带着小蔷。 那么栾蔷为什么要去呢。 他又不懂音乐、不懂赏花、不懂看画。答应邀约只是为了增长见识而已,而这个过程如果没有小蔷陪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不如回去快点把机甲完成…… 今天的快递该到了…… …… 另一边的德丽莎盯着头像黯淡的蔷薇,哪能不知道栾蔷的意思。她放下智脑,询问正在倒茶的女佣,“丽安。” 丽安放下茶壶,“在。” “我美吗?” “小姐的美貌足以令蔷薇失色。” “那我就是性格有缺?” “不、怎么会。”女佣被这问题吓到了,她贫穷的知识库无法支撑她说出适宜的夸耀之言。 还好德丽莎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好了,退下。” 她也没理会女佣,径直走入飞船。期间德丽莎一直看着星海,不发一言。 直到语音提示本家到了,她才整理好自身的裙摆。阿波卡利斯的本家与德丽莎拥有的府邸不同,光从主道上散步是看不见花园的。他们有专门供给给花草的种植园。而本家的主干道边几乎全是雕塑,各式各样动物的塑像,当然也包括存在于宇宙中的异族。 德丽莎的父亲雅克·阿波卡利斯文已等候在书房里。 一见他,德丽莎就抱怨道,“父亲,栾蔷又无礼又古板,他真的拥有蔷薇家族的血统?” 雅克面对女儿时,倒是温和许多。可久居高位还是令他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脸也是经历过岁月洗礼的脸,右眼睑下还有一道疤。那是他早年闯荡星海的勋章。“怎么了,我的德丽莎。难道被誉为交际公主的你要弃权了吗?” “当然不!他越抗拒,我就越期盼臣服于我的时刻。”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边欣赏玫瑰,边品味月色。” “话虽如此,父亲,我总觉得栾蔷有点奇怪。”德丽莎犹豫道,“他身边有一个人偶,栾蔷很喜欢它,总是把它带在身边,他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小蔷。” “然后呢。”雅克没有任何意外,让德丽莎去接近栾蔷正是他的命令,他当然了解栾蔷的资料。 “起初我只是把人偶当作一个爱好,世上有特殊爱好的人并不罕见。但是……怎么形容呢……他好像并不仅仅将小蔷当作人偶。”德丽莎说,“他给它换衣服,这不算什么。可他还给小蔷喂食、与之说话。哪怕是再喜爱人偶的人,也会明白人偶就是不能进食、不能呼吸、不能说话的死物。栾蔷太不正常了,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不正常,反而觉得想将其带入现实生活的我不正常。这我……” 德丽莎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连指甲嵌入手心都丝毫未觉。 “德丽莎。”雅克及时打断了女儿的抱怨。 “抱歉父亲,我失态了。” fpzw 三十六.蔷薇星 作为自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德丽莎,清楚地明白刚才的失态之举。若非父亲打断,她就要如诸多平民那般抱头蹲在角落恐惧。 不能恐惧!阿波卡利斯能自星海的诸多家族中脱颖而出,靠的便是勇气、无畏! “我送你的戒指,不要摘下来。”雅克说。 “我一直都随身携带着。可父亲,这个戒指有什么特别作用么?” 雅克抬起德丽莎佩戴戒指的手,“它中间镶嵌的红宝石内还藏有一块陨石的碎片。” “陨石?!” “不错。陨石没有其他功能,它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隔绝精神力。” 德丽莎疑惑地问,“精神力?就是现在被列为3s级别的课题?” 所谓的3s级别,即是重要性s、危险性s、研究难度s。目前星海里3s级别的课题只有两个。 “没错。”雅克从座椅上站起身,面对窗口。“精神力,是一种无法被肉眼捕捉、甚至无法被机器识别的力量。目前我们对精神力的理解,也是从古籍中得来。” “既然是有如幻影的力量,为什么……” “它不是幻影!”雅克语气加重几分,“幻影是他人无法论证的注定消失的事物。可精神力存在的证据就在我们眼前!” 德丽莎的脑细胞飞速座运转,“难道是……” 雅克目视远方,“就是蔷薇家族。德丽莎,你没有进过蔷薇星,所以你无法想象那个家族是什么样子。我去过一次,在我尚且是一位年轻的雄狮时拜访过。” 其实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阿波卡利斯家正处于选举的紧要关头,如果选上了,就将成为联合会的理事国。选不上,就将面临来自亨克尔家的报复。 即将被顶替的亨克尔家当然不会投他,而与之交好的异族也不可能投下宝贵的票数。其余的家族该游说的游说了,只剩下未出现于会议桌上的蔷薇与扶桑。 于是,我第一次踏上了蔷薇星。 “那真是非常美丽的星球,各色蔷薇竞相开放,飘散于空中的蔷薇香即使隔着飞船的铁板也令人陶醉。” “但是,美则美矣。”雅克叹道,“却无活气。” 我其实是投了拜贴的,可蔷薇家族并没有任何回话。只差临门一脚的阿波卡利斯不能就此错过机会。所以我单独开了飞船飞到蔷薇星的上空。 如果是正常的星球,是可以将此举视为侵略的。而我明知如此,也还是行了侵略之举。 我在上空等待着,等待着。却始终没有回应。 时间过了多久呢?久到茶水都无法润湿我的喉咙,干燥与苦涩侵染了所有唇舌。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驱逐?还是迎接? 等待结果的过程十分漫长,我甚至有考虑过蔷薇家族是不是作息与众不同的那一类。 难道要就此回去吗? 剩下的还有扶桑…… 如果能得到扶桑的那一票…… 不不不。自己硬闯蔷薇星的行为已经被摆在诸多家族的议事桌上。他们有些会叹息自己鲁莽,有些则欣赏他的野性。 可一旦自己逃了,那就是懦夫!半途而废的逃兵!注定一事无成、只知道说大话的废物! 既然来了,就不要后悔! 我就在蔷薇星的上空停留了三天。吃食没了,就让手下运送。 是被我的锲而不舍感动了吗?还是厌烦了呢?三天都未曾变化的蔷薇星突然打开了大门。 无数蔷薇整齐划一地倒下,为铺设开来的道路让出位置。而在道路尽头是一个人。 他穿着黑色燕尾服,胸前佩戴着盛开的白蔷薇,看上去像是管家一类的角色。他自路的一边走向另一边,对着自己说,“阿波卡利斯的家主,请进。主人同意与您见面。” “我从他身上读到了传承千年的傲慢,当时我甚至想着,总有一天会让蔷薇星低头。” 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殆尽。我走在花田间,问道,“请问住宅区在哪儿?” 贵族的本家星,未必都会住着家族成员。因为那便注定无法商业无法发展。商业无法发展的后果便是一系列配套设施会落后于时代最尖端水平。人成天居住于安乐窝会退化。所以在本家星里放置一个住宅区,收留平民算是宇宙惯例。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询问住宅区在何处。蔷薇星上全是花海,放眼望去没有一栋高楼大厦。由于没有高楼大厦相衬,空中散乱的星轨也显得孤独寂寥。 然而在我提问后又过了许久,管家还是没有回话。他在说了第一句话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他的脸色灰败,作为管家保持着这种脸色无疑是失职之举。 我又试着问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始终都没有答话,仿佛其出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带路。 走了大约三十分钟,我总算看到了住宅。那是一个高七层楼的巨大别墅。别墅顶楼也被开辟成花田,种植着黑蔷薇。再往下,每层楼的外侧都种植着不同色彩的蔷薇花。 临近府邸,我也渐渐看到了一些佣人。他们目不斜视,或推着园艺车,或拿着园艺剪,头抬也不抬。而佣人与管家间,也并未发生问好的举动。 这不符合礼仪。 而我也渐渐感觉到哪里不对,就算是再力大的佣人,连续十分钟拎着半人高的水桶也会喘气。再不济也会换个姿势。 可那个搬运水桶的佣人已保持了十分钟的动作,连角度都没有不同。 忽然,嗑噔一声,水泼洒了一地。原来那个佣人撑不住,终于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旁边的佣人也各干各的,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管家,也只瞥了一眼,继续给自己带路。 谁都没有理会那个晕倒的佣人。 而就在一分钟后,另有一人推着推车跑过来,他将倒下的人搬上车,自己则清理着现场留下的水渍。最后清理完成,他便推着推车离开。 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客人。 这简直像…… 这简直是…… 人偶。 三十七.鬼神号 “我见到了蔷薇家族的家主。” 蔷薇家主拥有一张出乎意料的年轻的面孔。长相,大概便是登上荧幕都绰绰有余。 说实话我很震惊,因为据说现任蔷薇家主是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走了人生一半的路途后都不该是这幅相貌。年轻、稚嫩、柔软……恰如刚入花期的花朵那般明艳、亮丽。 他坐在主位之上,身旁只有一个管家。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仆人。而整个用来接待来客的主厅也充满了死寂的味道。我的心也随着空气中弥漫开的肃穆所感染,逐渐沉了下去。激动、喜悦、疑惑、恐惧……全都化为了花的养料,被其根茎吸食。 在那种环境下,便是连愤怒都会被冰冻住。 “雅克·阿波卡利斯。” “是。” “我们会帮你实现愿望。” 那种语气、那种神情……是多么的傲慢啊。我们之间的对话,根本不是谈判桌上的谈判,而是主人对仆从的恩赐。 “后来即使我成了联合会的一员,也始终忘不了当日的场面。狼狈、丑陋、被当做蝼蚁一样的目光看着……我想知道蔷薇家族的秘密,因此我搜集了许多有关他们的资料。可太少了。从那些流传出来的事迹中,我们只能知道他们家族与精神力秘法有关。”雅克说。 “除此以外,我连他们本家有多少成员都不清楚。” “精神力秘法?” “没错。据说与蔷薇家族相处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疯狂,成了只听他们话的疯子。” “啊。”德丽莎这才知道父亲赐予的宝石意味着什么。与蔷薇家族相处的人会成为疯子—这是蔷薇家族的精神力秘法—栾蔷是蔷薇家族的血脉—与栾蔷相处的自己也极有可能疯狂。因此,父亲才给了她可以隔离精神力的陨石。 而对于明知危险,还派自己女儿接触的举措,德丽莎没有丝毫怨言。这是自小便传输给她们的教育。她身为阿波卡利斯的公主,享受了家族带来的福利,自然也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样的家族……为什么会放任他们的血脉四处流浪?” “不知道。”雅克郑重道,“可从他们寄过来的蜂蜡看,栾蔷毫无疑问地被关注着。我们不能错失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父亲。” “靠我们的小公主了。”雅克和蔼一笑,“好了。先放下烦心事,去喝一杯温暖的红茶如何?” “荣幸之至。” …… 机甲完成的那天,与往日的天气并无不同。似乎是星球的特殊环境,栾蔷还没见过它的四季变换。 而顶着红肿的脸颊,李欧也终于为他的梦中情人找到了合适的名字。 “鬼神号”。这是他在遭受无数巴掌之后才得到的名字。李欧本人对此很不满意,认为它一点也不优雅。可鬼神号都点头了,他也没什么资格说不。 鬼神号比常规机甲要小上一圈,正常机甲的高度在十米左右,而鬼神号只有八米。它的重量也比正常机甲要轻三分之一。据栾蔷说,是鬼神号自己想“减肥”,如果用厚重的矿石,它反而会不高兴。 制作一个有人性的机甲,真是痛并快乐。在意识诞生后,鬼神号便对自己身体构造挑三拣四。又是不用劣质燃料、又是嫌弃太脏之类的。 本着情人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李欧自然只会回答“好好好”。于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花了超出预算十倍的价钱。 还好这多出来的花销都是李欧支付的,不然栾蔷一定要教鬼神号好好学习、了解父亲的苦楚。 测试时,鬼神号也是爱理不理的模样。李欧下一个指令,往往要喊三遍,它才应声。心情不高兴的时候,一定要李欧喊“鬼神大人”才会动一动。 眼见太阳逐渐西沉,栾蔷忍无可忍地将李欧锁进仓库。“你这要测试到何年何月?!” “不!栾蔷!你不能拆散我们!”李欧在仓库内声嘶力竭地喊。 小蔷轻轻一跃,打开了声波屏蔽仪。 栾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扭头对准备开溜的鬼神号说,“我能造出你,也能毁了你。” 鬼神号迈出的脚默默收回。栾蔷走到它面前,“你应该清楚,没有我,你与外面的废铁没什么两样。是我赋予你意识,当然,我给你的我全都可以收回。要不是时间紧,你以为我会在这里跟你废话?” 如果鬼神号会画画,它一定会画一个头顶小角、手拿三叉、甩着尾巴的大恶魔。而那恶魔的脸正是栾蔷的脸。嘤嘤嘤…… 等李欧从禁闭里出来时,就看到蹲在角落抱膝垂头的鬼神号。李欧顿时心痛无比,“我的女神!他欺负你了吗!我马上……” 话没说完,又是一巴掌拍过来。 还能打我,看来心情不算糟糕。李欧心想。 栾蔷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智脑。“我测试过了,腰部的活性还不够,眼部最好加上红外线感知仪。胸甲的零件要加点润滑油。还有一个月,抓紧时间。” 李欧立刻双手护在鬼神号前,“改装、测试都可以。但你不能伤害她!” 栾蔷笑了一下,“不妨问问鬼神号是怎么想的?请问我有伤害你吗?” 鬼神号疯狂摇头,机械声愣是汇成交响曲。“李……欧……” 李欧捂住心口,“她喊我的名字了。亲笔的,你想吃些什么东西?什么矿石我都会给你买来!说吧!糁星矿还是弧森矿,濮阿基德的润油也不错……” 这次没等鬼神号出手,栾蔷直接泼了盆凉水倒他头上。“剩下一个月我要好好调试,如果没事你别来打扰了。” “哎?!不可以!我们可是同伴!怎么能抛弃同伴自己享受鬼神号呢!” “你只会拖延进度。”栾蔷低声道,“一个月后保证给你完美的鬼神号。” “真的?”李欧悄悄偷瞄着栾蔷。 “还是说你希望在一个月后的机甲大赛上,看心爱的梦中情人被打得体无完肤?就算我们申请的不是战斗机甲,表演赛总是要做的。” 李欧想了想表演赛上鬼神号被其他机甲“欺负”的场景…… “好吧。” fpzw 三十八.开幕 “闭关一个月?”德丽莎面色不显,女佣却战栗着。无他,小姐的指甲已开始不自主地摩挲着杯壁,这是她即将发怒的前兆。 因此,女佣的回答也吞吞吐吐。 “是、是!栾蔷大人说、说他要专心改良鬼、鬼神号……” “鬼神号?哦……就是为李欧研发的机甲对吧?”德丽莎自然清楚李欧背后的那点破事,他年少时迷路,找回来后就喊着有个给他讲故事的机甲。 如果是这样,还不足以成为笑柄。保姆机器人也同样会给幼儿讲故事。可李欧千不该、万不该,硬要说机甲是人! 机械怎么可能是人呢? 同样,人偶怎么可能是人呢? 就因为这种荒唐的想法,栾蔷才决定帮他的吗? 荒谬! 两个疯子! 精美的茶杯瞬间砸在女佣脚旁,碎片划伤了女佣的腿、手。可她一动也不敢动。 独自生了闷气后,德丽莎才打开智脑。“替我准备两个机甲大赛的特等席位。” 她倒要看看栾蔷做出来个什么。 …… 机甲大赛开幕的当天清晨,李欧顶着一双黑眼圈站在仓库前转转悠悠。他昨晚没睡着,精神现在还处于亢奋状态。 可精神处于亢奋状态,不代表他身体也是。 他的大脑已无法给予足够运转,嘴更是卡机一般机械重复着“女神、女神、女神……”。 李欧对着时钟,一遍一遍数着时间。每过一秒,他就会喊一次,仿佛这样就会有个女神从天而降一样。 哦……还真从天而降了。 嗯……嗯? 伫立于自己面前,挡住日光的机甲……不正是……他的梦中情人吗?!李欧瞬间一个机灵,反射性整理了领结和衣角——为了开幕式上撑场子,他特地换了一身正装。 鬼神号也变了一个样子,如果之前它还是一只丑小鸭,现在它已是个白天鹅。原本黑咕隆咚的地方都被精心上了色。机甲现在是白中带金,颇有骑士风范。栾蔷那家伙审美还是不错的嘛。 “时候不早,出发吧。”栾蔷从仓库里走出,打了个哈欠。他身旁的小蔷倒是完全不累的样子。 废话。活都是栾蔷干的,小蔷不是坐着看电视就是躺着睡觉。身子骨都酥软了。 他们走上飞船,鬼神号也顺从地跟在后面。栾蔷直接找了座位躺着,“我先睡一觉。开幕式交给你。” “我?”李欧指着自己,瞪大眼睛,“你不上台?” “我不想被骚扰。” “难道我想?” “想成为女神护花使者的是你,不是我。” 栾蔷说完,竟然就熟练地睡了过去。不论李欧怎么喊,都喊不醒。 最后李欧绝望地双头抱头,“可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介绍爱丽丝啊!” 机甲制作李欧基本没有参与,什么零件、性能、秒速多少米等等他一概不知。 这时鬼神号伸出右手,李欧以为她又要为“爱丽丝”的称呼抛来爱意的拳头,可鬼神号只是将右手摊开在李欧身前,替他开了一个光屏。 李欧好奇地看了看,绝望不翼而飞。这光屏上流动的全是鬼神号的具体资料。 “不愧是我的女神,您一定不忍心让我丢人现眼。” 鬼神号右手张了张,又缩了缩,最后伸出一根尾指弹了李欧的脑壳。 二者相处得颇为愉快。 可随着与会场距离的减少,李欧又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他害怕给自己的女神丢脸。 鬼神号无言地看着李欧左转右转,又是对着镜子坑坑洼洼背着演讲稿,又是拉着自己的下巴,试图让其看上去更稳重一点。“啊~好紧张~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为什么栾蔷不入场啊!他才是正宗的设计师不是么!” 忽然飞船传来“正在进行检测”的提示恍如闹钟。李欧同手同脚地带着鬼神号走下飞船。 在他走后,栾蔷才睁开眼睛。他打开机甲的电视屏,里面正转播着机甲大赛会场。他看到李欧同手同脚的样子,看到周围人对鬼神号抛去的好奇的眼神。他看到坐在观众席的德丽莎,看到了同坐在那里的其他人类。 “快开始了。”栾蔷凝视着屏幕,缓缓说道。 屏幕里的观众看着机甲,屏幕外的栾蔷却看着观众。 这一个月,栾蔷曾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是正确的吗? 他曾犹豫过、曾考虑过、曾后悔过,可最终他还是做了。 或许自私正是人类的天性。 此时,栾蔷无比期望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 礼炮声不绝于耳,自会场放出的礼炮甚至扰乱了机械的正常判断,好几个飞船响起了入侵警报。而这些飞船自然被安保人员请出了星球,让其逗留于星海中。 原本的机甲大赛是有彩排的,可前几届时常发生彩排导致机甲损坏的情况,而且近年来观众更喜欢看“真实的反应”,于是机甲大赛的主办方干脆取消了彩排,全程让参赛者赤膊上阵。 因此,参赛者的个人素质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些连话都说不全,有些面对数以万计的观众也能侃侃而谈。或许比起机甲,观众更喜欢看参赛者的笑话也说不定。 李欧一开始也是紧张的,不过等他踏上红毯,就自动进入了“营业”模式。多亏他那手握诸星的领主父亲,李欧的应酬可能没有德丽莎那般频繁,却也绝不算少。可他又不是八面玲珑的类型,小时候闹出了不少笑话。对此,李欧渐渐总结出应付宴会的办法——微笑、寡言、别人说什么都附和应是。 而这次,他也面带笑容迎接记者的采访。李欧面对着浮在半空的相机,眼前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我是李欧,这是我的参赛机甲鬼神号。她具有相当优异的性能……” 其实鬼神号给他看的参数,李欧早就忘在了脑后。不过没关系,闭着眼睛吹就好。 吹到后来,连记者都有些尴尬。他几次想把话筒移开,却又不能强行打断采访。毕竟是他自己选的人,哭着也要完成。 在李欧说到“鬼神号时常陪自己聊天,还时常跟他约会时”,记者忍无可忍,打断了这个神经病。 “好的。以上就是2873号李欧选手的赛前采访。如果感兴趣,请别忘了你们手上的投票机哦~” fpzw 三十九.火场 火苗是骤然窜出的。 按常理讲,如此巨大的火势早该被眼睛看见了才对。 这个机甲大赛的会场共有五千三百五十人。五千三百五十人至少拥有一万零七百只眼睛。而若是算上机甲以及异族的眼睛,便是比一万零七百只还要多。可如此多的眼睛,却发现不了逐渐升起的火苗。 要说理由的话,也必不可少。比如阳光太过猛烈、比如机甲过于炫目、比如嘈杂的声响掩盖了火苗的噼啪声、比如台上的……让人以为是特殊表演的火光。 然而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抹去眼睛没有贯彻其指责的事实。如果双眼不能完成“看见”的功能,还不如将其挖去了吧? 起初,观众以为是参赛者的特殊表演,他们还挥舞着加油棒为其助威。然而镜头转移到表演主人的脸时,却是出乎意料的震惊。 于是,有人发现不对了。感天动地,即使他们双目已盲,大脑似乎还留有一小块地方保持运转。他们发现了会场内的火焰,闻到了不知何时遍及各处的焦烧之味。 “着火了!” 嘈杂的人群犹如锅中热油,瞬间被三字所引燃。用以庆祝的旗帜成为催命符,牵连于二者间的引线成为火苗蹿升的爬架。 自场馆各处洒下了雨。那是会场自带的灭火设施。可这点雨只是杯水车薪。参赛者六神无主,而他们制作的几乎没有应急处理的机甲缺点于此时暴露无遗。 ai已对现场状况发出判断。他们遵循着指令举起水枪,可它们的水枪被主人替换为花筒,只喷射了些许鲜花出来。而以战斗为目的的机甲,则对热能量迅速反应。它们甚至打算掏出电磁枪往来源攻击。 不过机甲大赛出赛的机甲都有严格规定,电磁枪并未造成什么损伤。而会场内逐渐陷入暴乱的机甲们也只是困于兽笼的雄狮——它们展览的场地是在经过特殊处理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内。墙壁虽制成了透明色,却很坚固。 暂且不管里面机甲怎么斗,外面的观众席已乱成了一团。通往外侧的逃生通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临时起飞的飞船三两相撞。从飞船的机板下伸出的手只是被更多人践踏。 “小姐,走这边。”德丽莎在混乱中稳住身形,她本人有如蝴蝶一般在人群里穿梭。座驾里的护卫很快就会发现场馆事故,如果乱跑只会拖延她的救援时间。 果然她忠诚的护卫队很快抵达现场,他们以人躯作为保护公主的城墙。德丽莎一边往自己飞船方向逃跑,一边问着手下,“栾蔷呢?” 作为鬼神号的设计师,栾蔷没理由不来现场。 “他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名单上。” “没有出现在名单上?” 德丽莎往场地中央的展览区看去,鬼神号灵巧地在诸多机甲内穿梭。而李欧正趴在隔断墙上。 蠢货,不知道逃命。 但确实没有栾蔷的身影。他真的没来? 难道制作机甲只是日行一善? 而正在她寻找栾蔷踪迹之时,平添一声巨响。原本就混乱的场馆更加沸腾。而且随着轰响,一直隔离机甲的保护屏障直接炸开,被ai操控的机械可不管什么紧急备案,拿出电磁枪开始对轰。 如果火灾只是引发恐慌,尚未造成巨大伤亡,那么机甲的涌出便是在场人员的货真价实的灾难。人类之躯,怎么抵得住比他要大上百倍、千倍的机械呢。即便是不不小心地踩踏、或是战斗模式下的翻滚都会引来一系列崩塌。死在它们脚下的、死于坠落的、死于高墙的不计其数。 李欧正拍着隔断墙,忽然墙碎了,碎片夹杂着火星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可他只是一手捂住额头,在慌乱中喊道,“爱丽丝!爱丽丝!” 浓烟滚滚,呛得他一阵咳嗽。场馆的工作人员到底在做什么?李欧心里着急,四处寻找着鬼神号的身影。 突然他的手被抓住。李欧下意识甩手。 “别乱动,是我。” “栾蔷?你不是在飞船上?” 抓住李欧手的人正是栾蔷,“我看会场出事了,不放心你。快走。” “不!爱丽丝还在里面!她很危险!” “她比你安全多了!” “不!!!我的爱丽丝!”李欧哭喊出声,栾蔷一个手刀拍过去。 作为长时间生存在荒野上的人,制服一个不怎么锻炼的小公子轻而易举。 栾蔷扛起李欧回到飞船。他并没有选择飞走,这时候选择起飞与自杀别无两样。火势暂时烧不到飞船这儿。 而且…… 失控的机甲四处飞窜,它们互相争斗着,有些是毫无目的地乱走,有些还沿着程序设定进行着表演。 其中一个机甲便是被主人设定了互动程序。 程序很简单,在规定的时间伸手,抬起最近的人,将他放在自己头顶,并戴着他飞行一圈。 大概是计算好表演时间吧,这个机甲准时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可它的主人早已不知所踪,于是最近的人就变成从它脚旁跑过的人们。它伸出手,让机械臂着地。可落地点并非被清空的表演场,而是被蚂蚁占据的热锅! 机械臂从天而降,匆忙奔跑的人群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浓烟遮挡住视线,太阳光又被挡住。他们只能茫然地抬起头颅,看一个大五指落下。 机灵的人抓紧用最后时间狂奔,呆愣的人只会停在原地。 几秒后,他就会死。 穿一身运动衣的少年几乎预见了自己的死期——就在那手掌落地之时。 黑影越来越大,落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忽然,手掌不动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额……嗯!” 收到指示的少年慌不择路地跑出去。他甚至没敢回头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跑着跑着,想着离会场越远越好。 而直到他跑出了会场,将浓烟甩在身后,才有机会想起刚才的事。 那个声音…… 好像机械音。 可机械音也会带有语气吗? 少年遥望火场,逐渐放弃了思考。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fpzw 四十.采访 空旷的仓库、无所事事的机器人、散落一地的零件……一切都显得懒散且无趣,唯有时钟的指针还锲而不舍地转动。 硕大的光屏内,着装整齐的主持人正对着身后的废墟一阵描述。 “昨日突发于野斯凯场馆的大火已完全扑灭。至此大火共造成157人死亡,349人受伤。有关火灾的起火点尚在调查中,而侍神号突然爆炸,致使隔断墙损毁的原因已调查清楚。据有关部门透露,侍神号为【火神降临】的表演特地选用大量火神矿当作原料。” “火神矿作为高速运动下瞬间爆发高温的特性,在机甲领域一向被禁止使用。机甲大赛的规则里也明确将之列为禁品。那么侍神号为何可以采用大规模的火神矿,它的火神矿从何而来?又是怎么通过大赛检验的?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机甲大赛的官方会给予我们答案。” “……根据现有统计,死于机甲的人数是死于火灾人数的4倍。由此,网友爆发出是否该保留机甲大赛的话题……” “接下来,我们将采访本次事故中的英雄,来自普尔星的李欧以及他所制作的机甲鬼神号……鬼神号在本次事故展露出远超现有技术水平的ai智能。它不仅没有引发任何一人的伤亡,还利用自己轻便、耐高温的特性穿梭于各式机甲间,帮助救援部队解救更多灾民,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其ai的高度智能甚至让相关人士发出‘跟活人差不多’的感想。究竟鬼神号有什么秘密……小夏将为您持续跟踪报导……” 光屏画面一转,一眼见着的就是李欧以及他身旁的鬼神号。他此时正坐在采访席前,颇具喜感的是,鬼神号也坐在席前。只是以鬼神号的高度,采访李欧注定就拍不到它的脸。于是新闻社干脆放了两个镜头出来。 先接受采访的是李欧,他先咳了一声,“咳……首先我必须说明。鬼神号不是我制作的。我只是提供了原料与场地。” 记者很快发问,“所以鬼神号的制作者是?” “他没有表露出要公开的意思,我也不方便透露。” “请问事故发生时,你是否就在现场?” “是的。当时正是开幕式,所有参赛者都在表演场内。” “事故发生前,你们有感觉到什么征兆吗?” “完全没有。我还在等着上台。结果忽然观众就开始跑起来。” “所以是火灾先发生的?” “对。” “火灾发生后。场馆内有没有救火队?” “有吧……”李欧有些犹豫,“我记得有喷水。” “除了水呢?没有其他措施了吗?灭火器呢?消防机器人呢?” 问到此处,记者的语气便开始尖锐了。 “这个……当时很混乱,我后来也晕了过去。不太清楚……” “晕了过去?做晕在场馆内吗?” “对。是鬼神号将我送回了飞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此时话题又转回了鬼神号上。 “幸存者都说鬼神号像人一样,我们能近距离采访一次么?” “请便。” 光屏的镜头转移到鬼神号的头前。 “你好。”记者尝试性发问。 “你好。”鬼神号很快回答,由于它是机械音,所以记者暂未露出什么讶异之色。这种普通的回答ai基本都能做到。 “请问你的名字?” “鬼神号。” “据救援队称,你替他们救出了许多人是么?” “是的。” “为什么要救人?是程序里有编写这条指令么?” 这个问题基本等同于挖坑,因为一般机器人都会回答,“是的。机器是人类的好伙伴。伙伴间要互帮互助。” 然而鬼神号却是这么回答,“想救就救了。” 连记者都停顿了两秒。“你没有正式回答,为什么救人?请从道德与法律双重层面论述。” “什么时候采访还需要写一篇论文了?难道你们救跳河的小孩时,心里会先把救人的理由过一遍,再与不救所造成的后果对比吗?我想救就去救了!不论问多少次,我也只会给一个答案。” 从鬼神号嘴里发出的语调抑扬顿挫,如果不是机械合成音,几乎没人会把这段话当成是某个机甲的口述。 记者连忙道歉,她闻到了大热新闻的味道,“不好意思。刚刚只是一个小测试。你懂的,我们对你还不够熟悉。虽然听说你具有高度智能,可想象不了智能到什么程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再回答几个问题。” “可以。” 后面记者就问了几个常见的心理测试。这些常见的心理测试放在网上,只是好奇宝宝的玩具。现在却成了证明鬼神号像人的铁证。 想必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鬼神号都会霸占星网各大论坛的榜首。 光屏“啪”得被关闭。新闻里滑稽的对话也被阻拦于仓库之外。 栾蔷双手抱在脑后,直接躺了下去。“小蔷,我们成功了!” 小蔷爬上集装箱,跟栾蔷一起躺着。“嗯,我们成功了。” 随着鬼神号进入众人视线,它与众不同的一面也会被挖掘。 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看到他们曾经否认的一切。 他们看见了证据、听见了证据。他们再无理由否定李欧曾经述说的东西。 再之后,他们就会把鬼神号列为重点研究对象,开发新的论题,将其纳入正在研究的科学项目。 幻影一旦被接受,就成为科学。 恭喜,李欧。 恭喜,栾蔷。 有鬼神号在前,小蔷的存在也很快会被人接受吧。 他们会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昧、盲目、故步自封。鬼神号的存在一定会引领新一轮思想潮流的革命! 被多数人否定的,就一定是错误的吗? 不不不。完全不是。被否定的事物、被指证错误的事物,只要让他们重新认可就好。 所谓对错,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被大众接受的,就是对的。 栾蔷笑容几乎掩饰不住,上一次如此这般的心理还是首次登上蔷薇九号的时候。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己牺牲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栾蔷,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啊,小蔷。” fpzw 四十一.蜃景 “鬼神号,我能跟你合影吗?” “我也想——” “喂喂,明明是我先来的!先来后到懂不懂!” “啊啊啊啊啊,请允许我查阅您的参数!” 李欧推了推人墙,推不动。而后狂奔而来的学生成功篡夺了他的位置,挤进人堆。 “人间惨剧啊,两个相爱的人却由于各种原因分开。”李欧脸上挂着泪,坐在草丛里悲愤欲绝。“我的爱丽丝……为什么他们还要霸占我们的休闲时间。” 栾蔷拉开果汁的瓶盖。“不是很好?更多的人接受了。” “不!我宁愿回到以前只有三人的时光。”李欧喊道,“想当初我们每天二十小时都在一起,我与爱丽丝同吃同住,还能枕在她温暖的手心里。而现在!连替她洗澡的任务都不让我做!不行!我要抗议!我要将爱丽丝带回去!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二十小时?栾蔷脑海里浮现出李欧趴在集装箱上睡觉的场景。 那也算? 严格说起来,李欧也只跟鬼神号相处了两个月不到。 栾蔷哭笑不得,奈何李欧哭得太伤心,他只好安慰道,“等这段热度过去就好了。” “怎么可能!爱丽丝可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机甲啊!在没有第二个类似的机甲诞生之前,她只会被无数饥渴的目光盯着。”说到此处,李欧眼睛一亮。“栾蔷!你能做第一个,也能做第二个对不对?我们干脆再做一个傻白号什么的捐给学院。这样他们就不会来打扰我们了。” 栾蔷避开了李欧的眼神,“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 “李欧,曾经星海里有一种植物叫芙兰草。它是作为濒临灭绝的植物被发现的,所以科学家们很快开始研究如何培育。研究很成功,他们选择了奥拉星种植芙兰草。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额……” 栾蔷继续说道,“芙兰草疯狂繁殖,扰乱了当地生态。奥拉星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其他草木生长。” 他放下撑着膝盖的手,“鬼神号也是一样。还记得火灾里死于机甲的同胞么?鬼神号对人类亲近,不代表第二个、第三个……都会亲近人类。制造太多只会破坏现有平衡。所以我不会再制作了。” 李欧直愣愣地看着他,“栾蔷,我感觉你变了很多。” 栾蔷以为李欧在夸自己成长了,就笑着反问了一句,“是么?” “是啊。” 李欧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爱丽丝越来越像人,可栾蔷却越来越不像人了。 他所认识的栾蔷,是一个跟自己有着相同烦恼的少年。可现在……栾蔷……变得很奇怪。 李欧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怪异感,反正栾蔷的笑容越来越像假面,他说的话也渐渐不知是真是假了。他像一个躲在幕后的人偶师,而自己就是他手上的提线人偶…… 嗯嗯……不能这么想。 他们是朋友啊。 朋友之间就该互相信任才对。而且刚刚帮助自己完成夙愿结果转头就去怀疑人家什么的……不就是吃里扒外吗! 打住!李欧!你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李欧努力将那些奇怪的想法甩在脑后,对栾蔷说道,“今晚我在食之森订了一桌庆功宴,一起去吧!爱丽丝跟小蔷也一起。” 小蔷答道,“多谢款待。我会准时到场。” 于是吃过午餐后,栾蔷就拉着小蔷去商场买衣服。不用制作机甲,栾蔷的时间空出了很大一部分。 “小蔷,这件怎么样?” 销售员狐疑地看着正在询问的客人,她不知道客人为什么放着这么大一个活人不问,反而去问一个人偶。 “太深沉了,不适合你。” “那这件?”栾蔷放回黑衬衣,挑了眼色稍浅的衣服。 小蔷坐在柔软的沙发垫上,“你不觉得自己跟这家店的风格很不搭吗?” “是有一点。可出席晚宴,总得穿的正式一点吧?” “跟德丽莎出门吃饭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精心打扮。” “那不一样。” “而且,只是朋友间的邀请罢了。李欧不会介意。”小蔷的意思是栾蔷随意挑件衣服穿穿就行了,而不是挑了一个小时连一套都没买。 “那不一样。”栾蔷穿着浅褐色的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他还是不太适合过于正式的着装。于是栾蔷放下礼服,抱着小蔷走入下一家店。 “哪里不一样?”小蔷问。 栾蔷的心情很好,走路都带着节奏感。他兴高采烈地说,“因为这是小蔷第一次正式受邀啊。” “你……”即便是伶牙俐齿的小蔷,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栾蔷是真的很高兴,这从他比往常多上十倍的耐心就能看得出来。如果是以往,他定会因为店员的眼神而加快换衣服的速度。纽扣、领带之类的小装饰一定能省则省。可今天,他却是一板一眼地扣好每一颗袖扣,梳理好每一层布料。只是为了让最终效果更完美一点。 栾蔷很开心。 看他如此开心的小蔷却不开心。 “栾蔷,其实我不太在意能不能被人承认。你也是,人活在世上,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是吗?”小蔷说。 “别的人我肯定不会在意。可小蔷你不一样。”栾蔷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许。“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是你给我带来了奇迹。如果不是你,我或许就会死在家乡,看不到星海、也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买新衣服。” “你没有思考过吗?或许我存在不存在,你的未来都会是如此。不是我,也会有别的奇迹。比如你的房屋在那天晚上因风雨倒塌,于是你不得不去寻找临时居住的地方。后来你找到了一个山洞,却在山洞内发现很久之前人类生活留下的痕迹……于是你顺着痕迹一直找……” 栾蔷的脚步骤然停止。他的视线游离,言语也断断续续。 现在,一定是小蔷纤细的手在掐着他的喉咙。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是……一个……什么东西?” fpzw 四十二.德丽莎 不是没去思考过。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是正确的可能性。 也不是没去怀疑过。 小蔷是否真实存在的可能性。 栾蔷不是没有头脑。他的眼睛、耳朵都忠诚地履行着它们的指责。 周围人的眼神、周围人的话语,栾蔷看到了、听到了。 如果看到、听到的东西便可成为真实。那么由其他人组成的世界,定然也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可,小蔷也同样被他看到了、听到了。 若按相同理论,小蔷也定为真实。 摆放在栾蔷眼前的,便是这么一种逻辑困境。 所谓逻辑,便是因为所以。由某个定理,可得某个结论。 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分别为3cm和4cm,问斜边长是多少? 而这时,栾蔷就会写下5cm的答案。老师替他打上勾。 可当直角边长改为√2时,他填上2之后别人却都喊他错了。 为什么?不都是用的同一个定理吗? 为什么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是错的。 栾蔷不理解。老师说有关小蔷的一切都是幻想,他们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可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真实? 摆放在他眼前的,被他所见的一切不都是小蔷存在的证据么? 如果连自己看见的、听见的都不能相信,他还能相信什么?成为别人的木偶,顺着他们的丝线起舞吗? 才不承认!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认下啊! “先生,请留步。” 纷乱的思绪阻碍了栾蔷的感知力,他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一群保镖包围了。 是德丽莎派来的吗?确实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 “今晚有约。”栾蔷说。 保镖们渐渐让开一条道,德丽莎从人墙后走出。“谎话说第三次的时候,就不具备说服力了。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我们可以谈谈。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可以。不过我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栾蔷划出智脑,给李欧发了一个临时有事,明天再庆祝的消息。 栾蔷也并不想带着一身哀怨去参加庆功宴,德丽莎的作为堪称刚好撞在枪口上。 下次再补偿李欧吧。 “请。” 他们约谈的地点改为德丽莎的私人别墅,察觉到栾蔷的视线,德丽莎直接让仆人在上好菜后全部留在一楼。 如今二楼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还是不理解你排斥我的理由。我是有那么令人厌恶么?”德丽莎切下一小块牛排,平静地问道。 “不。只是我并不喜欢贵族作风。” “所谓的贵族作风是什么呢?”德丽莎继续问,“强制?傲慢?还是金钱交易?这些东西普通人也一样会做,只是因为贵族的风头更盛,就成为贵族的专有名词。然而,所有的贵族都是从平民起步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根本没有名为贵族的概念。如此,我可否理解为,你是在推卸责任?” 栾蔷的语气也冲了起来。“我需要为你负责?” “不。我承认,用武力把你带到这里确实做的不光彩。这是我的错误。但除此之外,我做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做。可你却把气撒在我头上,将你从其他普通人那里的受的气理直气壮地发泄给我,就因为我是贵族,我是一个人。而他们是普通人、是你的同窗,并且人数众多。你反抗不了大多数人,于是你只能反抗我。这份怯弱,是你的错误。”德丽莎的笑意不再,雌狮被激怒,也是会发火的。她脱下白手套,扔在栾蔷旁边的地上。 “我们阿波卡利斯家,是在星海里翻滚过的家族。铭刻于我们族徽上的便是英勇与无畏。哪怕是女性,也必须跟随长辈与海盗们打交道。所以,我自小就学习了格斗术。现在栾蔷,我以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之名,向你提出挑战。” 搏斗,向来不具备什么艺术性。 即使搏斗一方还穿着公主裙,也并不具备什么艺术意义。 搏斗仅仅是单纯的发泄而已。 二者间的不满、愤怒全部凝聚在他们的拳头上。 “你以为只有你不愿吗?你以为我很乐意吗?”德丽莎趁着搏斗的间隙,向栾蔷喊着。“出生之后衣服、食物、课程乃至人生全部都被安排的感觉你又明白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不幸?蠢货!” 栾蔷吐了口血沫,“你不也是欺凌弱小么?按你的逻辑,你就应该把拳头对准家族,而不是还戴着那可悲的金狮项链。什么英勇无畏,别惹人发笑了。” 德丽莎讽刺一笑,“你说的没错。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去反抗大多数人,所以我才会来教训你。而你也一样,所以才想着对我摆脸色。我们都把对方当作发泄的箭靶,注定有一人要沦为祭品。” 德丽莎回身后跳,平稳地落于地面。“现在我教导你最后一件事。栾蔷,规则是由强者制定的。” 她右手于腰间一抽,竟是从中抽出了细长的一柄软剑。 决斗精神?规则精神?那是什么?如果你的工厂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而你手上刚好有一笔钱。你会选择用这笔钱还债,还是给工人发工资? 根本无需选择。 工人随时可以招,也随时可以弃。 挥舞软剑的德丽莎势不可挡,栾蔷根本没法与剑器正面搏斗,只能四处躲闪。而后他被逼到了死角。德丽莎顿时下蹲,一个扫腿按住栾蔷,软剑正抵在他鼻尖之上。 现在的她,反倒比之前装淑女的样子更为美丽。 “我也厌倦了跟你玩恋爱游戏。过家家已经结束了,我们就作为被阴谋论荼毒的大家族子弟交谈如何?是互助互利,还是你臣服于我?” 栾蔷被剑尖指着,不发一言。不知从何时起,这场决斗变成了德丽莎单方面的发泄。 她继续说着,“我可以帮你,阿波卡利斯家都会帮你。你会回到蔷薇星,或许还有机会成为下任家主。而你需要付出的报酬仅仅是蔷薇家族的秘法。” “蔷薇……家族……的秘法?” “啊呀?你难道不知道吗?”德丽莎讽刺道,“身为家族一员,连自己家族的血统都不了解一下怎么行。” 四十三.人偶 手握胜券的少女,自信、优雅、美丽。 她的身姿令人忍不住将其临摹下来,挂在最显眼的墙面之上。 然而公主殿下的美貌并不是栾蔷心目中的样子,他透过那张脸皮,看到皮下被名为野心与**的黑色汁液所填满的心灵之海。海上飘着颠簸起伏又破烂不堪的船只,操控船只的则是拥有着贪婪之目的老人。 “你们家族确实喜欢投资。” “你在说什么?” 栾蔷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德丽莎感觉自己先前所为全部化为泡影。她好像忘了,谈判、威胁都是建立在足够了解对方的基础之上。而很遗憾,德丽莎对栾蔷一无所知。 所以这注定是一场以她失败为结果的谈判。可惜,原本,她是达成平局的。 可德丽莎实在不该先声夺人,先声夺人是对付怯弱者的手段,可对栾蔷只会暴露德丽莎自身的弱点。 栾蔷的眼睛盯着她,从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与畏惧,就连最初的困惑与惊讶也成为飞灰。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明明一分钟前,他还像一个执拗得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孩子。 栾蔷忽然抓住软剑,鲜红的血液瞬间滴在了他的脸上。 德丽莎被他的动作一惊,事情发展有些超出她的意料。按理讲,栾蔷此时该跟她谈条件了。他们会定下一个个约定,从而达成和解。因为栾蔷便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他适应被压迫环境的天赋比情商要高很多。德丽莎甚至想好了今晚的赔罪之举。 但栾蔷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案之内。 这就是德丽莎的局限。 自诩背负家族黑暗的她却偏偏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栾蔷是流浪者出身。 即便他身体里流着蔷薇家族的血,他也不是一个贵族。同样,他也不是一个好学生。 栾蔷趁着德丽莎失神的空隙,右手猛然出拳攻击她的腹部,双腿也同时发力踢向上方。此时栾蔷的左手已经放开,德丽莎直接被他踢至半空。 在半空中要怎么稳住身体?答案是没有办法!德丽莎只能用剑挡在自己身前,等待栾蔷的下一击作为着力点。 然而,她等不到下一击。更准确的说,是等不到栾蔷的下一个肉身技——他直接拿出了“那个”。 怎么……会……? 在意识的最后,德丽莎只剩下这个想法。 一道白色的光线直接射穿她的身躯。 柔弱的、美丽的少女的身躯自半空落下,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有一句话我很同意。”栾蔷慢慢从地上站起身,“规则是由强者制定的。” 他右手里握着的正是令德丽莎丧命的武器,它被做成了复古式的转轮手枪的形状。枪身细长,呈银白色。缠绕在枪身上的则是一朵白蔷薇。 其实德丽莎还没有丧命。栾蔷瞄准的是她的心脏位置,可他毕竟没有系统地练习过枪法,准头有点差,只打到了心脏旁的某一处。但德丽莎,或许死亡会更让她好受一点。至少她不用感受自己身体被一点点剥夺的恐惧。 门被人推开,恭敬的女佣正双手叠在腹前。“主人,有客人来访。” “让他等一下。” “遵命。” 他们之间的对话日常而普通,如果他们当真是一对主仆的话。但女佣是德丽莎雇的人,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德丽莎的宅邸。 为什么会这样? 躺在地上的德丽莎胸口起起伏伏,她尚未死去,将二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身为家族一员,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血统。您说对吗?德丽莎小姐。”栾蔷笑着对她说,用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就算栾蔷不知道他所掌握的力量的名字,也并不妨碍他使用自己的天赋。所谓天赋,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所谓天赋,就是有如行走一般会被自然掌握的东西。 德丽莎小觑了蔷薇家族的血统。她对蔷薇家族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她的父亲。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蔷薇星。 所以即使雅克描绘得再栩栩如生,她都无法理解。 如果她能够理解,她就一定会把别墅里的人偶全部毁掉。 可是她没有。人偶还好好地堆放在会客室。 于是每日都会前往会客室打扫的女佣……全部都处在蔷薇刻印的影响范围内。她们被同化、被控制、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将别墅内的其他人带到此处,分享着她们感知到的神。 以前没有症状,只是栾蔷没想着去操控罢了。栾蔷没有去拨弄她们身上的线,她们才会表现如常。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存在异状,身为主人的德丽莎也不会去想听一介女佣的话语吧。 德丽莎为她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栾蔷将手放在她胸前,鲜血也爬上了栾蔷的手,可他毫不在意。“是你臣服于我。德丽莎·阿波卡利斯。” 然后,借由德丽莎这幅身躯,阿波卡利斯家也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老狐狸,特意将女儿送过来,不就是为了把自己放在身边好暗中观察吗? 他以女儿作为筹码赌博,如果能就此发现蔷薇家族的秘密,阿波卡利斯家稳赚不赔。 可商场,是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投资的。很快,雅克就会亲身体会这一点。 栾蔷慢慢走出决斗场,德丽莎错了。这不是她与栾蔷的决斗。而是栾蔷与自己的决斗。 他的手还往下滴着血,那是德丽莎的。女佣在他走后很快走进了决斗场,替里面的同伴包扎伤口。 客人在会客室。 不用女佣提醒,也不用任何机器报备,栾蔷就感知到了会客室的人。 那是来自同源的问候,是古老家族代代相传的秘法。 客人有着一张年轻、稚嫩、柔软的面孔……恰如刚入花期的花朵那般明艳、亮丽。 在他身旁,站立着严谨肃穆的管家。 那是他的人偶。 “虽然很想现在就将你迎入蔷薇家,可惜仪式还没有结束。”客人说。 “我明白。” 栾蔷的目光放在头顶的阳台上。 小蔷就在那里。 他的人偶就在那里。 即使从这个方向,他根本看不到小蔷的身姿,栾蔷也知道。 他……它……就在那里。 fpzw 四十四.海市蜃楼 事实总与理想有所偏离。 逃离故乡时、进入学院时、完成鬼神号时以及计划成功时…… 每一次每一次,栾蔷都会在事先预想着如果他成功了,世界会变得如何? 而每一次每一次,栾蔷都会忍不住去想象,小蔷被其余人认可的样子。 最后每一次每一次,栾蔷都会失望而归。 世界并没有改变。周围的人们还是会排斥他们,就算没有将那些恶毒的话语说出口,栾蔷也仿佛听到了被人们藏于腹中的恶言。 “神经病。” “流浪汉。” “不良。” “臭虫。” “离我们远点。” 来自世界的恶意便如花瓣,将花芯层层围住,也将痛苦给围在了花中。于是,培育花朵的人只能看到美好。 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算他用鬼神号证明了“拥有灵魂的死物”存在的可能性,对他也没有什么改变。 小蔷仍然被禁止进入许多地方,投向他的视线依然那么令人作呕。 变的只有他自己。 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抱着这样的疑惑,栾蔷推开了阳台的门。 人偶的躯壳被扔在一边,坐于阳台栏杆之上的是初见时高贵、优雅的神明。 “你是谁?” “你认为呢?” “你不是小蔷。” “嗯,我不是小蔷。”它说,“我只是将小蔷的诞生提前了一点点。大概……五分钟吧。小蔷真正的诞生时间,是在你完成木雕之后。” 栾蔷静静地听它说着。 “原本,你认为自己快死了。于是想着将最后的作品完成,那个时候小蔷才诞生。那个继承了你全部理想的形象。它博学、它可爱、它会在你沮丧的时候鼓励你、会在你想要放弃的时候激励你,更重要的是它让你不再是一个人。” “小蔷现在在哪儿?” “消失了,就在刚刚,你亲手杀了它。” 栾蔷抱着死去的人偶,泣不成声。 曾经有一个无助的恐惧死亡的少年。他害怕着、害怕着,渴望着有谁来拯救自己。他涌动的情绪唤醒了沉睡于血脉里的力量。 少年被一分为二。一半是平庸的、活在现实的自己,一半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活在理想的自己。前者还留在**之中,后者却被他放在了人偶里。 所以,小蔷才不被人看见、听见。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个幻影。 所以,小蔷被否定时,栾蔷才会那么愤怒。 “越是渴望被认可,就越得不到认可。除非你愿意砍断自己的手脚,让别人的木偶线牵在你身上。但你不愿意。” “你其实一直都明白的,小蔷不被认可的理由并非是证据不足,仅仅是别人不认可你而已。” 如果是好到可以互相托付的朋友,那么即使是谎言,友人也会相信。 如果是可怜到让人不禁呵护的幼儿,那么即便是谎言,大人也不会拆穿。 而名为“小蔷”的存在不被认可的理由,仅仅因为栾蔷是一个人。没有愿意替他圆谎的友人,也没有愿意呵护他梦想的长辈。 仅仅是……没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罢了。 意识到这点的栾蔷、意识到真实的栾蔷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认清了真实,并且想要改变它。 也就是从此时起,作为曾经的理想的小蔷就此消失。 它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你听过海市蜃楼吗?它是一种光学幻景,是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可是,对于沙漠中渴望水源的旅人而言,它不再是幻景,而是希望。” 栾蔷倔强地说,“如果小蔷就是我,它是不会预知未来情况的。” “所以告诉你未来的不是小蔷,而是我。虽然时间不长,可我也有好好地演了半场电影。”它看到栾蔷不解的目光,笑了笑。“怎么了?你不是成功制作了鬼神号?能接受别人的意识占据机械身体,却无法接受以幻影为身体的我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些对你而言无意义的事。” “并非无意义的事。”它说,“至少让我明白,奇迹不一定会带来幸福。” “奇迹?小蔷不是因我而诞生的?” “但对这个世界的你而言,血脉觉醒便是堪称奇迹的事情。更不用提后来我还给你预知了三个月后的意外。” 栾蔷捏紧了手,“你说你只演了半场?” “对。” “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 “因为我讨厌看悲剧。比起英雄被群众背叛的剧情,我更喜欢看他们成功打败大魔王,欢欢喜喜he。” 栾蔷的拳头终于挥出,但它并没有击中,而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定在半空。 栏杆上的它问道,“我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我也不明白你愤怒的理由。就算愤怒,对象也不该是我。” “是啊。我明白。”栾蔷吞吞吐吐地说,“可是,人不就是不讲道理的生物吗?明知怪不到你头上,也还是会迁怒。” 栾蔷将失去灵光的人偶从地上捡起,细心地掸去灰尘,又理好人偶的衣服。他精心呵护人偶的模样,数分钟前的德丽莎也会十分羡慕吧。不过在她成为人偶之后,也将得到主人的爱。“你要走了吗?” “是。” “你会去哪里?” “不知道。” 栾蔷弯起嘴角,他很想笑,“你已经知道我今后的人生了吧?” “对。” “它是你不习惯看的电影?” “嗯。” 栾蔷牵起人偶的丝线,这次他总算看见了映衬于其他人眼中的场景——滑稽、可笑的人偶剧。 栾蔷理解了人们。 接下来便该轮到人们理解他。 那会是什么情景呢?是人偶们与人偶师一起放声欢笑吗? 是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快乐与幸福的理想乡吗? “你的名字?”栾蔷问。 “忘了。” “是啊,这个问题之前就问过。如果真有名字,你也不会如此回答了吧。真遗憾。” 栾蔷张了张嘴,那本该属于姓名的文本框被他以沉默代替。原本那里填着小蔷,可小蔷是属于栾蔷的,不属于眼前的神明。 “_____,你说过,奇迹不一定会带来幸福对吧?” 他向神明一笑。 “其实理想乡也不一定。” fpzw 一.故地 范达因的水族馆依旧被昏暗有如黄昏的光笼罩。在这种微醺的光线下,就连谈判桌上的声音都不禁放缓了几分。本该促使二人争吵的激动之绪化为游鱼的食粮,被它们吃下肚,又带到深海里。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刚敲定完一份商业合同,虽然其内容与他原先设想的有所出入,可也算差强人意。至少是足够拿回去交差了。 回想起那些臣子贪得无厌的嘴脸,几乎不插手政事却热心于公益事业的博瓦迪亚卿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 “感谢您的配合,博瓦迪亚卿。” “没什么,清理家中垃圾也算是我的职责范围。”博瓦迪亚礼貌地回答。 “那么,我就此告辞。” “慢走。” 像这样在水族馆谈判,然后博瓦迪亚留下赏鱼的做法似乎已经成了国际惯例一般的存在。就连水族馆的工作人员,都习惯了时不时放假一天的好事。 待国王走后,博瓦迪亚才一手抹,露出了属于阿尔维斯的面容。 阿尔维斯回身问道,“您是现在回去吗?” 他所询问的对象是阿尔维斯现任主人张帅。在李铭被囚禁一个月后,失去契约的阿尔维斯即将消失。那时就是张帅让阿尔维斯把自己的数据写下来,然后去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万能管家】。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半。 一年半的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其实也没多少。就是张帅升到了lv.7而已。 没人逼着他学习,没人规定好他的作息。于是张帅只剩下了去做任务。 可阿尔维斯知道他不过是去找人。 今天是张帅回来的第二天,按惯例他会停留一个晚上,明天又会投身于任务世界中。 而张帅休息的日常很简单,他就盯着水族馆里的鱼看。 游鱼里能看到什么?从阿尔维斯的目光里看,只会跳出无数鱼的资料——它的种类、尺寸、习性。但张帅显然不是看的这些东西。 他那双眼睛游离于水的波光中,分明没有可供停靠的港湾。 “你先回去。”张帅说,“对了,游乐园清场。” “已经闭馆的游乐园还有清场的必要吗?”阿尔维斯问。 “快去。”显然张帅不会与他解释什么。 因此阿尔维斯只好恭敬地行礼,“遵命。” …… 张帅来到了游乐园。此时游乐园内只有他一个。 这一年来游乐园经过发展,迎来了许多游客,再不复以前荒凉的模样。各式小商品店将自己打扮成童话里糖果小屋的模样,门前还站着穿着卡通服的动画人物。她们会送给小朋友气球,气球则会由于孩子们的一时不慎而飞往天空。四处可见的传单、糖果纸堆满街道。 不过那只是白天的景象罢了。 夜晚游乐园还是只属于一人。 张帅走在空空荡荡的游乐园里,旁边店铺的主人有好好将店铺锁上防止小偷。厚重的卷帘门正对着旋转木马。旋转木马没有通电,放不出浪漫的音乐。马背上还留着上个游客的踪迹——一个小熊玩偶。 那是作为购买糖果的赠品送的,正因为是赠品,没有花钱,才不会被人珍稀。新鲜劲过去后就会被遗忘在某个角落。 本来它是会在闭馆后被清理的。可今天张帅提前下了清场令,于是游乐园还保持着闭园时的状态,清洁人员会在明天开园前过来收拾。 当然,也是没有电的。保持通电的只有冰箱之类的必要设施而已。街灯也没有打开,如果不是天上那点月光,怕是连路都会看不清。 对普通人而言。 张帅不是普通人,他能将游乐园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将小熊玩偶扔下地,自己抢占它的位置。而旋转木马也是不会动的。没有电怎么会动呢。 张帅也没想着它跑起来,他只是静静坐在马上,静静地回想。 他想起李铭跟他玩的大冒险,想起第一次坐上木马时踢毁的玩具,想起那时李铭柔和又无奈的笑。 他想起了海盗船、极速漂流、水上表演、摇摆大转锤…… 想起了玩偶服和鬼屋。 最后,他坐到了摩天轮上。即使没有电,他也可以站在顶点。刚好有一辆厢间在最顶端,张帅就坐在车厢的顶上。 高空的风将他火红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有些发丝被吹到眼睛里,引发一阵刺痛。可对身经百战的鬼而言,这点刺痛连被蚊虫叮咬都算不上。 他只是静静看着。视线停在不远处的游乐园的街道上。 张帅还记得,当日李铭就看着同一个方向。 他在看什么呢? 如今自己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与喧嚣过后的狼藉。 白天的游客将快乐与幸福带走了,留下断肢残骸给夜晚的游乐园。 不论张帅看几次,都只看得到同样的风景。 他看着看着、回忆着回忆着…… 回忆着李铭的白色休闲衫和米色外套,回忆着他计划成功后得逞的笑,回忆着他靠着摩天轮往外看的神色…… “梦幻的场所……”张帅还记得李铭对此地的形容。 但是不论他怎么看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此地与梦幻能沾得上边。 是地上的废墟毁了童话吗?是黑暗的布景毁了舞台剧吗?是天上的星星不够亮吗?还是因为他不是李铭呢? 他看着看着、回忆着回忆着。 突然游乐园的灯光亮起,不知从何而来的玩偶乐队吹奏起交响乐,排着长队从旋转木马前走过。被经过的木马如被开启了按钮,缓缓跑动。绑在木马轴心的扩音器也放出了不同于交响乐的舒缓的歌曲。 沉睡的游乐园被乐队唤醒了,玩偶们一个个跑出来工作,它们拉开被锁上的门帘,露出属于玩具之国的商品。射靶场也挂上木耙,等待客人瞄准。机在风中呲呀呀地转。 一同被唤醒的还有那些沉眠于心中的珍藏许久的记忆。 乐队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张帅双眼倏地睁大。 啊,他知道李铭在看什么了。 他在看回忆与梦想。 fpzw 二.囚禁 四季被别墅隔绝开了。无形的结界阻断了通往内部的道路,同样也阻断了通往外部的路。 此为lv.5道具【围城】的效果。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而能自由通过【围城】的只有被使用者施与权限的人。除此以外,就连风、光、水都不能自由出入。换而言之,围城内与围城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张帅径直跨越了屏障,他本就是【围城】的主人,从外部进入到内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尔维斯正在打理花园,说实话这完全是徒劳之举。因为【围城】里所有东西都是已经设立好的模组。不存在、也不可能发生变化。 从某种意义上,【围城】里的时间已经彻底停止。 这栋别墅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迎来新的客人。 “他怎么样了?”张帅问。 “身体看上去很平静,但是……”阿尔维斯说,“心就不清楚了。” 作为万能管家,阿尔维斯每天都能用机械与魔法将李铭的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一个健康却没有力量闯出去的平衡状态。然而,比肉体更难保持的心灵,他就毫无办法了。 尽管他拿来了许多书,可里面的人明显不是喜欢读书的样子。他总是很暴躁,用一双满是阴霾的眼睛注视天空。 “他想出去?” “看起来是的。” “哦。”张帅平淡地应一声,阿尔维斯只能从中读出主人的毫不在意。 可作为忠诚的管家,他必须完美履行主人布置的任务——回报李铭的所有情况。“我建议您让他出去走一走。他已经出现自虐情况。长此以往,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不利影响。” “哦。” 张帅又是不轻不重的一声,阿尔维斯也不清楚自己的建议被听进了没。可他只能言尽于此。 李铭被关在别墅内,其实他还是可以去花园里晒晒太阳,不过那本就是个阴沉的家伙,根本不喜欢阳光与鲜花。他在知晓自己的禁足令后,干脆就呆在别墅里一步不出。 张帅刚推开门,就看到李铭坐在沙发上玩游戏。他径直走过去,双指捏在手机壳上,于是手机就变成碎片。 李铭知道这是要谈一谈的意思。他一抬头,就看见张帅的臭脸,不由嘲讽道,“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聊天了?” 张帅才不跟他废话,直接把讽刺当作耳旁风,“阿尔维斯说你想出去。” “我应该跟你说了很多次。”可没一次被张帅听进去。他的话甚至不如一个管家有用。 “出去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风景。” 张帅嗤笑,“谎话连篇。” “难道被你心心念念的家伙不说谎吗?”李铭故作夸张,“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揭你老底的。我只是觉得同样是说谎,我跟他好像没什么差别。” 张帅回报以一阵血涌。李铭直接捂住嘴半跪在地上,他开始疯狂吐血,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脏器。失控的鬼力在他体内狂轰乱炸,一些血管爆破了,还有一些干脆从皮肤的毛孔间渗了出来。耳朵、眼睛、口腔……就算是一些本不该出血的地方,都被戳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洞。 仅仅数秒,李铭就变得狼狈不堪。 而张帅仅仅做了一件事,就是不再控制他体内的鬼之血脉而已。 十足的讽刺,被控制的李铭才能保持正常。自由的他却时刻走在死亡边缘。 眼见李铭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帅才重新夺回控制权。 得以喘气的李铭这才断断续续地说,“咳哄——真、真……是……嫉、妒……啊。” 同样是鬼之血脉,为何一个跪倒在地,一个高高在上呢。 “现在学会好好说话了?”张帅问道。 “咳咳——”李铭吐出嘴里所剩的东西,“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去当无人反抗的暴君,为什么偏偏要当别人的狗。” 张帅回道,“给我一个当暴君的理由。” “还需要理由?可以不被当狗使唤算不算?” “现在我也可以不被使唤。” “不被使唤?你现在就像一条没了主人的狗。” “没了主人的狗?你是这么想的?”张帅眼睛一瞥,李铭不喜欢他的眼神,那宛如看着垃圾的眼神,跟那群人一模一样的眼神。 好想挖出来。好想用勺子戳进他们的眼眶,从中挖出眼球当作美食品尝。 杀意一起,疼痛也随之而来。 他是囚犯,是靠着肉体而活的囚犯。张帅只需要他健康完好的身体,至于囚犯的心理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因此,嘲讽、鄙夷、嫉妒、希望、恳求等等一系列话语都不会被他听到。 现在李铭体内纵横的鬼力,也并非张帅有意为之。谁让他起了杀心。张帅对杀意最为敏感,在感知到的一瞬间放弃对李铭鬼之血脉的控制,全新探查着杀意来源。 他并非故意为之。 可如果他稍微上点心,李铭也不会多受一份罪。 就算他身上穿着黑衬衫,也盖不住那身脏污了。不过比起血沫,李铭左手的状况更需要处理。他的左手已经完全脱落,徒留手腕以上的部分。脱落的左手很快被鬼力给完全吞噬,变成一些细小的红点。 绿光也浮现在李铭体表,那是木易的封印。它正在与抵御发疯的鬼力。 一天之内被鬼之血脉吞两次,靠封印是回复不过来了。 还要带他去找木易一次。张帅心想。 “明天开始,你的禁足令被取消。” 什么?李铭差点以为是疼痛产生的幻听。他抬头看向张帅,想从他脸上找到开玩笑的意思。 可惜张帅不会对他开玩笑。 “难道你的身体也被侵占了?”李铭问。 “……” “不然我想不通你突然放我出去的理由。”李铭挣扎着爬起来,“你就不怕我把那家伙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张帅已经点开理想乡的界面,跟木易约时间。 他在想什么? 李铭不禁思考着张帅解除禁足令这个举动背后的阴谋。他不认为阿尔维斯的话有那么管用。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主意? 三.惊愕的事实 “你的禁足令被取消了?”趁着治疗的间隙,木易问道。 “嗯。” “无法进入理想乡的你,又被封印了鬼之血脉,只是个肉体凡胎。” 从李铭被囚禁一年多也无法脱逃的情况看,他显然已经丧失了进入理想乡的资格。可他却能在各个世界来去自如,在理想乡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很多人都对他的情况表示好奇。 “那又怎样?”李铭说,“在得到它之前,我也只有人类的身躯。可以说,我凭着肉体凡胎得到了力量。” “然后你就被那份力量折腾得半死不活。” 治疗术的光辉渐渐黯淡,李铭断裂的手掌已完全恢复。他动了动左手五指,行动自如。 木易半阖着双眼,“出去之后,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李铭握紧左手,“只是想出去而已。” 醒来之时,他渴望活着。 囚禁之时,他渴望自由。 但硬要说来,这些不过是李铭遵循着人类本能所渴求的事物。真实的他其实连梦想都没有具体的形状。 仅仅是习惯性地嘲讽、习惯性地愤怒。 可到底为什么要嘲讽与愤怒,李铭根本答不上。唯一可行的理由,大概就是张帅对他的态度。 那根本不把他当作个体,犹如看着圈养的羔羊祭品一般的眼神。 李铭很是厌恶那种眼神,在他止不住唾液、跪倒在仇人前时,他们也是用同样的目光看他。 傲慢、恶心、如同看着垃圾。 而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鸢尾飞速回到自己的木屋,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铭微微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哪里都一样。 这不是……都一样吗。 所谓的理想乡与现实有什么区别。 想到此处,李铭也不打算在精灵之森逗留,他迫切地想要回到现实。他甚至都没有跟木易打招呼,自顾自地走出木屋。 张帅一直在跟黄泉说话,李铭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一定是关于自己、不、自己这具肉身的话题。否则,他们不会在自己靠近时停下。 “走了。”张帅说道,随后一手拎着李铭的后衣领踏进门。 木易驱动着轮椅出来,“你们计划了什么?” 而黄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绝对的意志会引来奇迹。” 绝对的意志?谁的? “即使身处理想乡,也有不得不依靠奇迹的时刻。”木易抬头,“到底哪里才是理想乡呢?” …… 湛蓝的天空由于雾霾而显得无精打采,零星的树丛只能挡住隔壁道路上的车辆,而挡不住不远处正在兴建的高楼。 四处都是吊车与钢筋,崭新的柏油路上堆满了黄沙和污水。停靠于旁的汽车也因此多了些许灰点。路边有人吆喝着盒饭与水果,几个工人从工地走出随手拿了一颗就往嘴里啃。 经过的学生下意识往马路中央靠拢,他们既是为了避开黄沙污水,也是为了避开工人。可道路本就只有两车道,学生侵占了原本的道路,引来几处鸣笛。 这样的场景让李铭感到一丝陌生与怀念。他已是许久不曾见到这种风景。 小时候的事情被遗忘得差不多,而长大了则是没那个心思去观察环境。 当一个人的心被其他东西填满时,他就再也注意不到小区里何时花开了。 李铭犹豫了一番,走进一家面馆。面馆的主人将锅架在屋外,从里面冒出的蒸汽颇具活力。 有那么一瞬间,李铭想算了。他的仇已报,自己也是已死之人。什么怨恨、愤怒都不该发泄给别的世界。 老板见他盯着面,又看了眼李铭的相貌。忽然说了一句,“先生,您要来一碗面吗?绝对地道的荀国美食。” 李铭的心顿时沉入海底。“你……说什么?” 老板疑惑道,“我问你要不要来一碗面!看你也是从荀国来的游客吧?啊——你是在想为什么我会讲你们的语言。实在是因为范达因的荀国游客太多了。” “荀、国……” 这个国家的名字、这个国家的语言……不是与他家乡一模一样吗?! 怎么回事?! 这不是异世界?! 怎么可能不是异世界?! 雷霆于心脏处闪烁,锻造出无数把宝刀。刀片顺着脉络,一路被输送到气管里,令李铭呼吸都是痛的。四肢机械地摆动,宛如永不停歇的木偶人。 他一路跑回别墅,扒出储物箱就是一顿翻找。在张帅解除禁足令后,他获得了相当程度的自由。那么网络……应该也能连上。 阿尔维斯适时出现于身旁,“请问您在找什么?” “手机!能让我连到外界的手机!” “您要查什么呢?” “我需要知道荀国的资料。”李铭放缓手脚,他冷静了一些。但心底的某个猜测仍然有如床顶垂下的刀刃。 而很快,阿尔维斯就拿出一堆资料过来了。里面有书籍也有纸张。李铭直接拿过来翻看。 他越看越心惊,双眼像是要把书页瞪出两个洞来。 “怎么会……” 不论是地理、还是历史、甚至是比较出名的明星、游戏……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所生活的国家没什么不同。 正因它们没什么不同,李铭才会震惊。 他猛然查看着时间,他无聊时每天都会看见的时间、一直不被他放在眼里的时间。 他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动,看到它成为现在的【2072年9月3日】。 这个世界,放在异世界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若这是他所诞生的世界,那相同的时间便会具有前所未有的效力。 可是……怎么可能呢…… 若真是他所生活的世界……若他只是与家乡间隔了一片海洋…… 那网络上此刻又怎么可能会是一片祥和! 李铭身体不断抖动,连手机都拿不稳,从手中划下摔在地面上。 “不可能……”李铭咽了口唾沫,瞳孔毫无规律地乱窜,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这个世界应该……应该已经濒临毁灭才对。” 少年尖锐的声音震起花园内的飞鸟,“它应该快被我毁灭了才是!” 四.重回 鱼缸里的鱼不甘寂寞,跳出水面。它是得以获得短暂的快乐,可它的动作不仅激起了水花,淋湿了地毯,其跃动的声音还扰乱了别墅的寂静。 李铭右手背紧贴着额头,仰躺在沙发上。这是他前所未有的安静的时刻。 阿尔维斯推开门,“很遗憾,流汀职业技术学院并没有找到名为华雯的女性。” 李铭有气无力道,“这是当然的,她与我同龄,怎么都该毕业了。” “是。所以我依照从流汀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二零五九届毕业生寻找,找到了。” 李铭瞬间从沙发上坐起。 阿尔维斯恍若未见地继续报告,“华雯,毕业于流汀市职业技术学院,后于一家私营企业工作。目前仍旧未婚。现居于流汀市虎跃街39号。据说常有陌生人拜访。” 李铭笑了笑,那笑怎么看都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未婚?邱楠生没娶她么?他们不是爱得地老天荒,永不分离吗?” “有关邱楠生,资料显示他在家族企业里担任市场顾问。半年前刚与穆式集团的千金订婚。婚礼……定在10月1日。” “呵呵呵呵呵呵。太好了……太好了……”李铭低声笑着。 “他们还活着、活着……” 活着,就意味着可以杀死。 活着,就代表他还能宣泄怨恨。 真是……太好了啊。 就在他想要放下仇恨时,命运又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似乎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满是神明的恶作剧。神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给他指明方向。 而那条由神指引的路,是地狱。 笑容并未从李铭的脸上退却,那副丑陋、扭曲、猖狂的面容任谁都不由地以厌恶相待。被释放的野兽一脚踩着泥泞,它通身都被恶心的泥浆包裹,而野兽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妄图将他们拉入泥沼。 “原来如此,神明吗……”李铭想起自己与神的最后一面,想起当时神明脸上茫然有如幼儿般的神情。 神是任性的。 神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所以当神意识到自己并非全知全能时,就会产生欲望——令自己变得更为完美的欲望。 那么……重启一个世界也不是无法理喻之事。或许它还重启了很多次,而每一次都没找到答案。于是它放出了李铭——当日给它难堪的家伙。 此时此刻,它是否坐在剧院的台前,看着自己拙劣的表演呢? 李铭不知道。他就像被推动着的木偶人,进行着剧本上书写的表演。 报仇?还是不报? 这是需要思考的事吗? 他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在别墅内疯狂大笑。 无人知晓他为什么笑。 …… 细碎的耳语潜入梦境,过往浮动于映着月色的水面之上。 “呐,你有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我们学校藏着黄金的事。” “黄金?!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传,黄金的传说已经可以称得上【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一了。” “每个学校都有那么点诡异的故事传开。像是保研路啊、校园猫啊……不都是学生会弄出来宣传文化氛围的东西么?” “说是这么说……可我去看了。假山石北面真的有一个废弃的宿舍哦。” “那个宿舍学校不是已经公布了。说是因为拆迁费不够所以拆不掉……” “你在说什么,学校拆宿舍哪里有拆迁费的说法。” “那就是没钱,不想动吧。你看,如果拆掉,那边不是更荒凉了。而且短时间也没办法建新的东西……” “你这么说……也没错啦……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看……” “说来说去,不就是好奇心旺盛。” “嘿嘿。所谓新生入学的必经之路。” “好吧。我陪你去去。” “嗯嗯,那我拉你进一个聊天群,大家商量一下时间。” “敢情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啊。”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只有两个人去。” “……” “放心放心,如果找到黄金,就平均分。这点群里已经定好了。” “那如果被老师发现呢?检讨书也平均分吗?” “……这种事不要立g啊!” 低语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音响里传来的空姐的声音。“飞机即将降落,请系好安全带……” 回来了。 流汀市。 我的家乡。 也是我憎恨的地方。 “流汀市第一中学的后山有一块假山石,从那块假山石往北一千米有处荒废的宿舍。宿舍地下室一层最北侧的木门后,藏着一条通道。” 这是他铭刻于记忆中的走过数次的通道。 即使过了数年,这条通道也与当初并无不同。一样粗糙的墙面、一样茂盛的青苔、一样响亮的虫行之声。 李铭当时,是从未想过,在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内,真的埋藏着黄金。时至今日,那映入眼帘的黄金墙仍是极具荒诞色彩。 有时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钱想疯了,虚构了一个黄金乡出来。 可离奇失踪的同学诉说着真实。 阿尔维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原本李铭是不打算带他过来的。可考虑到自己现在的战斗力,遇到危险几乎只有等死。他并不确定时隔多年,黄金乡有没有其他人发现。 毕竟当年他能够发现黄金乡,其他人也同样可以。 如果刚好跟后来人撞上就不妙了。李铭如此想。 更何况阿尔维斯显然不缺钱。据说,他还是张帅从理想乡里买下的类似机器人的存在。 既然没有欲望,那就算带入黄金乡,也不会被黄金给迷了眼吧。 穿过通道,就是一扇石门。李铭还记得石门背后写着的诅咒——由贪婪书写的诅咒。也是他今后复仇的依仗。 他按下按钮,石门缓缓打开。然后一个人的背影逐渐出现于视线中。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发现了黄金乡。 那个人听到声响,极速转身。二者见到对方,都是一个愣神。 “李铭?” “杨怀朔?” 那站在祭坛前的穿着运动装的少年,不是杨怀朔是谁? 他怎么会找到这儿? 五.交涉 二人相顾无言,原地对峙了一分钟。 最后还是李铭先开口说,“您这样的警官,怎么会有兴致来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城市。” 他话一出口,杨怀朔便觉不对。自己辞职这件事李铭分明是知道的,而他来流汀市不也是李铭的安排么?“警官?” 杨怀朔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被他放弃的职位,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李铭。这一看,就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 李铭是相当注重仪表的人,只要是正式场合他都会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而眼前的人衬衫角被捏得皱皱巴巴,发型凌乱,可能连梳都没有梳过。 那个李铭做事总是不慌不乱,即使心里再慌也几乎不会表现在脸上,更不用提如此低劣的嘲讽。他只会设一个让别人只能求他的局,等着别人主动求他。而且他一惯喜欢喊自己“侦探”。 更不用提二者的气质天差地别。如果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杨怀朔可能连百分之一的怀疑都不会有。嗯,不对,他不该忘了李铭的演技。那还是分百分之十的怀疑吧。 可杨怀朔想不到李铭装作不认识自己的理由,除非那家伙又想玩什么调教游戏。 保险起见,杨怀朔右手伸向后腰,那里的口袋里藏着一把枪。禁枪令理应对已经辞职的他生效,可耐不住杨怀朔人脉甚广、以及一个疼爱他的爷爷。 “你是谁?”杨怀朔问道。 李铭看见他想拔枪的动作,心下紧惕。杨怀朔随身带枪的事他还是很清楚的,毕竟曾经吃过一次亏,“你不是已经喊出我的名字了?这时候装傻已经迟了。” “f。”杨怀朔突然说。 这堪称毫无逻辑,上句不接下句的答话着实超过李铭对杨怀朔的认知。所以李铭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则是——这家伙在说什么。 而仅仅是一刹那的反应,却被时刻盯着他表情的杨怀朔抓了个正着。 真的不是他……难道是兄弟?还是说……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没有足够的消息前,杨怀朔不打算将他的调查报告分享出去。他甚至闭口不提那封写着“赠予你的礼物”的信纸。 虽然信后没有署名,可那张欠揍的笑脸毫无疑问指出了信纸的主人。 “《献给虚无的供物》,推理迷必读的书籍。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吧,蠢货。”杨怀朔嘲笑道。他本就有一张相当年轻且俏皮的脸,用别人的话讲,看上去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嘲讽起来效果拔群。 李铭嘴角一扬,回击道,“还是老样子,沉溺在教条主义的侦探剧里吗?” “你很像那些连个高中都看不上还要口口声声高呼读书无用的愚民。” 杨怀朔嘴架不甘示弱,同样以尖锐的话语进行回击。可他心中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游刃有余。 怎么回事?对方分明是与自己打过交道,可他却完全没有记忆。杨怀朔只记得与另一个李铭在棋盘里的事,而当时李铭显然不够了解他。回到现实后,他与李铭的交集只有一张莫名其妙的信纸而已。 杨怀朔不记得自己与眼前这个浑身写着愤世嫉俗的家伙有过交流。 还有他身后那个迷之身份的管家…… 怎么回事? 杨怀朔决定多试探几次。 “黄金乡的大门并没有写上你的名字,谁进来都不足为奇。” “是啊。”李铭说,“这个地方也是我偶然发现的场所,迟早会被别人发现。说实话,发现的人是你反而让我松了口气。只是,您为什么会在流汀市,为什么会来一所中学?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学校发生了谋杀案才请来的你吗?” “啊啦,你不知道吗?”杨怀朔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 “知道什么?” “网络上已经传开了哦。【通往黄金乡的传说是真的】这件事。”杨怀朔缓缓说道,然后满意地看着李铭脸上难掩的脸色。“虽然这个地方目前还很安全,不过很快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吧。就连我的爷爷都有所耳闻。” 李铭脸色越来越难看,“是吗?还真是多谢你告知了。既然迟早会被发现,我们也没必要再此处争执。各退一步,尽可能搬走黄金如何?之后有关黄金乡的事我也会保密。” “好吧。”杨怀朔同意了此次交涉。他随手扔了一个金块到祭坛里,黄金乡的大门便再一次打开。 从那信手捏来的动作,李铭知道杨怀朔肯定不止进了一次。 黄金乡的秘密瞒不住了。李铭心想。他静静看着杨怀朔拿了一个金块走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拿了一块,可想到对方身份,李铭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毕竟是集富二代和官二代为一体的杨怀朔,以往的几次交锋中他也表现出完全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 所以之前那句“还好发现的人是杨怀朔”是真心的。至少他不会被黄金冲昏头脑。如果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交涉,最大的可能会直接拿金块当武器或者扑上来把入侵者推入祭坛。 李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怀朔的动向,看着他走出石门,朝自己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那如同在说“你好蠢”的表情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而等石门重新关闭之后,李铭才开始思考怎么处理黄金。这期间他从未想过动用阿尔维斯,将其当作一个监控摄像头。阿尔维斯也配合地不主动开口。 石门之外,杨怀朔背靠在门上,眼神深邃。 果然……不是他认识的李铭。 粗心大意到完全不去怀疑他话的真实性,甚至没想过掏出手机查看。 被动地接受信息,而从未想过反客为主。 如果那副蠢样是演技,那李铭的演技可真够巅峰造极的。 杨怀朔扭了扭耳机的按钮,里面先是“滋滋滋”地冒出电流声。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这么差?” “地下。你替我查个人。”杨怀朔整理了目前为止得到的信息,“去翻流汀市机场的摄像头,一个身高183,体重60kg左右,黑发……还有我上次给的画像男人……时间就在最近三天。” “喂喂喂……黑进机场录像是……” “出了事我担着。”杨怀朔瞬间挂断通讯。 他微微回头。 那个李铭……到底是谁? fpzw 六.罪恶的召唤 不想放手。 那是当然的。 面前的黄金,伫立成墙。仅仅拿出一块,就足够让普通人衣食无忧。而若是多拿几块,便可以将其作为商业帝国的基石。 一些投机分子,为了几百万的收入就愿意走进赌场,拼上身家。更有一些小有资产的家庭,会将目光投向股票、证券。若再往小的方面看,就连骑着三轮的大妈都会因一两块钱的优惠与菜农大战三百回合。 教科书上说、老师说,世上存在着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可对大多数而言,没钱买不到的东西更多。 哪怕是快乐、幸福、平静的生活,也必须输入足够的钱财才能维持。 如果是月入2000的工薪阶层,那是连幸福都无法享受。因为他很快会发现,吃饭要钱、约会要钱、玩游戏要钱、治病要钱,就是跟朋友出去喝点酒唱点歌,都要面对高额的应酬费用。而如果他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要钱的地方更多了。 夫妻间会因为孩子补习班的问题吵架、父母间也会把彩礼、房车、奶粉牌子等等一系列问题挂在嘴边。 没人渴望着满脑子都是钱的生活,可大部分人满脑子都会是钱。 有钱,不一定会幸福。 可没钱,一定不会幸福。 所以李铭放弃不了。只要他还抱有复仇的念头,就绝对放弃不了黄金。 可现在黄金乡被其他人发现了,这里就不再属于李铭一人。那么,就有必要榨干黄金乡的最后价值。 在它彻底被搬空前,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就在此时,李铭看到石门后的文字。 【被贪婪吸引而至的人类啊,地狱的恶魔赐予尔等黄金,尔等则需回报以活祭。】 贪婪…… 说起来……如果是同一个世界的话…… 李铭拿出了手机,可惜此地信号很差,根本查不了资料。他在询问阿尔维斯跟返回地面间犹豫了几秒,才问道,“有名为love boy的糖果公司么?” “目前世上自称为love boy的糖果公司共有53家。依次为……” 李铭直接打断了阿尔维斯的汇报,“规模最大的。” “您指的是由国际贸易组织领导的风靡全球的love boy吗?” “那个公司法人代表是谁?” “玛格丽特·艾斯蒂亚。” 与自己想象中的名字不同。“没有一个叫德·安格里的家伙么?” “公司的人员名单里,没有。”阿尔维斯笑了笑,“可是国际贸易组织的副主席,就是德·安格里。而且正是他负责食品板块。” …… 世间有七罪。 曾有一名神父说,“按若望格西安和教宗额我略一世的见解,分辨出教徒常遇到的重大恶行。”而这重大恶行书写于宗教典籍之上,则是七罪。 后来,人们驳斥着宗教教义,他们推翻了至高无上的教廷,转而建立起人类的王国。然而,七罪仍旧被保留了下来。 它就如城墙之上的苔藓,除非把整座城墙摧毁,否则它不会消失。可七罪寄生的城墙则是人类,不,硬要说的话,一切拥有意识与情感的生物都无法逃离罪恶泥沼。 只要情感不消失,罪恶也不会消失。 感同身受的人类在摒弃神学的同时,又将七罪描绘得更为有声有色。 他们不相信天堂,却相信地狱。 他们以七罪为基,构造了地狱的七大恶魔。 而其中一名,掌管着**的恶魔。 其名为阿斯蒙蒂斯。 它……就沉睡于这座城市的某处。 流汀市有一座水族馆。 那是一个小型水族馆,里面别说珍稀鱼种,便是普通鱼种都凑不到一半。是个作为约会场所还算合格,作为研究场所完全不够格的水族馆。 因此,这个水族馆也没多少游客。里面最常进的,是带着孩子一饱眼福的家长与谈恋爱的情侣。 买票过程也十分随意。进去都没有安检。 而如果李铭的记忆没有出错,水族馆里摄像头仅会开放两台。那些看上去正常运行的摄像头,其实全是关着。 李铭让阿尔维斯在车里等候。一是阿尔维斯的样貌太显眼。二是他不想让阿尔维斯看到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 阿尔维斯是张帅的造物,并不值得信任。 李铭往下压了压帽檐,他脱下那身华贵的正装,换上了一套休闲运动装,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谁都不会觉得他有问题。 就像谁都发现水族馆里的问题一样。 在这个水族馆的大厅——不是正对着入口的大厅,而是二楼用以休息的大厅里,陈列着一具鱼骨。这可能是整个水族馆里最值钱的东西。听说是古代什么什么鱼的遗留物。 李铭完全没兴趣知道那些学术知识,他只需要知道代表**的恶魔沉睡在里面就行。 李铭走了过去,就像普通游客那般一路走走看看,最后走到大厅内找了个位置坐下。 休息之时,他就抬起头,像是打发无聊时间似的看着鱼骨。 谁都不会感觉有任何异常。 因为谁都不会听见李铭心底的声音。 “如果你是阿斯蒙蒂斯……” “如果你就是我所创造的那个阿斯蒙蒂斯……” “那么赶快回应吧。” “你的主人已经到来。是时候从沉眠中苏醒了。” 这些话若是念出口,定是十分滑稽的一幕。所以李铭没有念出来。 然而,鱼骨起了反应。 正如他所想,若这个世界与他所出生的是同一个,如果贪婪仍旧遵循着过往的轨迹,那么七罪的其他六罪,也定然会在记忆里的相同位置。 它们的诞生、它们的领地……全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李铭看着半空中缓慢翻动的书页,激动至极。 这才是他的力量。 不用依靠神、不用战胜鬼、不会背叛自己的……只属于他的力量。 书页缓缓翻动着,其上书写的文字,并非常人所能读懂。 可李铭能够读懂。 他还知道共有七本书,这七本书分别书写了七大罪的诞生史。 这七本书的作者正是名为李铭的人类的存在。 一条鱼从鱼骨中游出,很快飞过大厅,它摆动着鱼尾经过游客、游鱼,窜入下水道。 李铭又低下头,他一手压着帽檐,不想让人发现遏制不住的微笑。 fpzw 七.阿斯蒙蒂斯 恶魔没有繁衍本能。 恶魔都是从神的胚胎中诞生。神的胚胎无穷无尽,有新的恶魔诞生,就会有新的胚胎补充原有位置。 所以它们无需繁衍,甚至连后代的意识都不存在。炼狱对年幼的恶魔更为残酷,因为它们弱小。弱小就会被吃掉。 害怕被吃掉的恶魔,一部分留在了地狱参与厮杀,而另一部分则逃往人间。 傲慢打开了通往人间的大门,自此地狱与人间便紧密联系起来。有人类闯入地狱,也有恶魔闯入人间。 面对拥有强大力量的恶魔,人类一度陷入濒临毁灭的边缘。然而他们坚韧的意志挽回了一切。 繁衍、繁衍、不断繁衍……像老鼠一样繁衍。 女人被保护在城墙之内,回归的勇士则具有享用她们的资格。 人类需要强大的后代,弱者的基因不配留存。他们被拿去当作恶魔的饵食,他们全身上下都装有炸弹、监控以及其他各类仪器。恶魔们被引诱了,它们毫不避讳地吃下一个个送到嘴边的食物。于是,它们的资料也一点点展露于纸张之上。 人类,从东奔西逃转为游击战术。渐渐的,也能用枪支弹药与恶魔战斗。然而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仅用枪林弹雨,只能击退恶魔,连杀死都做不到。在恶魔隐匿一段时日、修生养息之后,所有的武力都会成为无用功。 人类的领导者意识到,他们需要更强的力量。更强的、更强的、强大到能杀死恶魔的力量! 而在此时,领导者听到了拥有奇异能力的少女。她身为人类,却可以占领一方土地,据说所过之处,恶魔纷纷避让。她的存在昭示着人类控制恶魔之力的可能性。 于是越来越多的恶魔被捕捉,起初是最下等的恶魔。它们在囚笼里吼叫,毫无理性可言,宛如是野兽。 野兽? 这个词汇给予了科学家们启发。人类也是由野兽进化而来,历史上甚至有人类与野**合的记载。 交合、繁衍……如此一来,它们的后代是否就会具有一部分的恶魔本能呢。比如……恶魔的力量。而即使不能完全继承,能沾上一点血脉,增强对恶魔的反应力也是雪中送炭。 一场声势浩大的实验开始了。 一开始进行实验的,并非女人。这个年代,女人是极其珍贵的物品。损失一个都有可能影响到人类存亡。 所以最开始进行实验的,是战士。有些是被恶魔袭击的伤残人士,有些则是被判刑的囚犯。总而言之,是对社会没什么帮助的人。他们被注射了恶魔的血液,他们每天吃的是恶魔的血肉。他们被实时监控着生理反应。 发疯的人死去,其尸体会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送入实验室解剖、另一部分则成为其余人的晚餐。 撑不下去的人,是不需要的。一切都将被最大程度的利用。城墙内的人们每时每刻都面临着炼狱的威胁。 有些人疯了。尚未死去的疯子都会统一管理,即使精神疯了,其身体还是珍贵的资源。即使疯了,他们也必须与恶魔近距离接触。倒不如说,疯了会更好控制。因为疯子可不会谈人权和自由,疯子也不会想着革命。 而这些虽然疯了,**却还健康的人,便被认为是可以承受恶魔之力的基因。他们往往会被派去与疯女人结合。他们诞下的婴儿,自出生便具有恶魔的血、恶魔的肉、恶魔的力量。 第一代的婴儿,是不够完善的半成品。它们大多数都活不长。可它们的出生,成为指引人类的希望。 他们需要更多的交合、更多的繁衍…… 实验对象的范围也如海水涨潮那般,瞬间席卷大陆。强者是不用亲自交合的,他们也没有那个时间。于是强者的基因被实验室保存了下来,克隆技术重新被提上议程。 而事实表明,与强者结合而诞下的婴儿更对恶魔的力量更具适应力。在此基础上,目的是培养强者的训练营、政策、社会逐步诞生。 经过许久岁月之后得以诞生的新生儿,其完美继承了恶魔与人类的特性。唯一的缺点,则是它的基因铭记着众人结合的记忆,结合的**时刻萦绕于它的身体、它的灵魂。 看到它的生物都为之疯狂。渴望结合、渴望繁衍……而那股渴望是深入了人类的血液,令其沸腾。瘙痒不断出现于身体的各个角落。女人已经打开双腿、男人也将其压在身下。 他们不管它长着恶魔的血眼,他们亲吻着象征力量的魔角,他们抚上它的鳞片,他们坐上它的尾巴用嘴慢慢舔舐,流下黏稠的液体。 道德早已于灾厄时代崩毁。说到底,道德观也只存在于人类的世界。 人类与它结合,诞下强有力的后代。他们靠着这群恶魔的后代击退恶魔。秩序逐渐恢复……社会体系也卷土重来。人权、道德重新被摆在了台面之上。 掌握它全部资料的人将它关进了特制的囚室。见到它的人都穿着厚重的隔离服。 它被人类说教,它的结合被固定在特有的时间、特有的人群。身体内的空虚无人可以填补。它躺在床上,满脸春色。 好想要…… 好想结合…… 渴望到极致的它将自己分成两半,互相慰藉。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那份**,甚至通过血脉传给了它的后代们。 于是世间的英雄们不再渴望战斗,而是探索着结合的新姿势。他们又开始与其他人结合,而后继续繁衍。 结合……繁衍……结合……繁衍……循环往复…… 等人类察觉时,世间已全是奇形怪状的异人——它们都是人类与各式种族结合而诞下的后代。 人类又迎来了与异人斗争的时代。 他们想起了被关在囚牢的恶魔。可那个恶魔的身体已经腐烂,它的尸体早已被送往实验室。 但是,恶魔并未死亡。 它永存于人类的血脉里。 它从未进过炼狱,可人类给予了其炼狱恶魔的封号。 **的阿斯蒙蒂斯。 fpzw 八.约会 “阿铭,周末有时间么?”青梅竹马用笔戳着自己的左手肘。轻轻的、像是用她自己手指点戳着。 被那小猫一般的动作讨好,李铭的心也是柔软一片。 来自青梅竹马的邀约没有拒绝的道理。 “有。你想逛街?” “不不。前几天我去看了眼,没什么好看的衣服。”她忽而双手一拍,“不过我们去水族馆吧。” “水族馆?” 她掰着手指头,一根根数着去水族馆的理由。“你想啊。没什么衣服好买的……ktv、电影院去了好多次了,有点腻……咖啡厅有点浪费时间的感觉……而且我们在流汀市这么多年,居然连本地的水族馆都没去过,不是很有问题吗?” “等等……小时候不是去过……” “小时候是小时候!都记不得了!” “好吧。想去就去。” 她向李铭露出了一个快乐、温暖的笑容。 那不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却是最后一次约会。 水箱的玻璃倒映着二人的正脸。鱼群从他们面前游过,她看着五彩斑斓的鱼群与珊瑚,眼里的思绪也似乎随之游荡。 提议出来玩的是她,可她并不开心。岂止不开心,那一身抑郁的氛围连李铭都能感觉到。 为什么同意了约会,她反而会不开心呢? 李铭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也没什么考试、她也没有被老师拎起来训话、也没听到她家庭发生了什么变故。 那她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李铭不懂女友悲伤的理由,他只是尽可能地想令她开心一点。于是他指着水缸里唯一的鲨鱼说道,“看它!介绍里说它是水族馆里最大的一条。” 那条鲨鱼真的很大,当然跟其他知名水族馆里的鱼雷类相比,它有些不够格。可那并不妨碍它是流汀水族馆里最大的一只。巨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也惊扰了停在珊瑚间的小鱼。 “它们会被吃掉吗?”她问。 “不会啊。水族馆里肯定有喂饱吧。”李铭推测道,其实他也不知道水族馆里的鲨鱼会不会吃小鱼。不不,他根本连鲨鱼这个种类会不会吃小鱼都不知道。 可是书上都说“大鱼吃小鱼”,鲨鱼那么大……应该……也会吃小鱼吧。 然而水族馆应该也不会让一个吃小鱼的家伙跟食物混养。所以果然……不会吃……吧…… 而展示自己“博学”的李铭很快受到制裁,他的女友似乎将他当成了百科全书,继续问道,“那饲养员喂给鲨鱼的,是小鱼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饲养员。李铭在内心咆哮,嘴里却说道,“这个……应该……是。” 女友的表情更悲伤了。 不是吧。以前她也不圣母啊。李铭可不记得自己女友是悲天悯人的类型,明明两人还经常一起看些野生动物的纪录片,里面更血腥的画面都有,而她只是喝着奶茶与他谈论哪只更漂亮。 所以因为自然法则而伤心什么的,完全不像他女友的作风。 那么……为什么? 怪异感挥之不去。李铭挠挠头,竭尽全力安慰着,“小鱼是鲨鱼的食物,它们除了都是鱼也没别的共同点,就跟我们也会吃牛羊一样。” 青梅竹马只是看着水箱里的鱼群。“同样是小鱼,为什么有些会被保护,而有些则成为饵食呢?” “咦?!跟物种的珍稀程度有关吧。”李铭觉得他编不下去了,让一个高中生当鱼群学家,这太难为了他了,而且他成绩并不算好。他只能轻轻抚摸女友的脸颊,温柔道,“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啊。” 她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一滴、一滴顺着脸庞滑落。李铭顿时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别担心,再难我也会帮你解决的。相信我。”李铭说着说着,回忆似乎也不断涌上。“你想,小时候你弄丢了钱,不也是我替你解决的吗。还有还有之前的升学考试……” 越来越多的话语从他口中倾说,越来越多的回忆被其翻阅。青梅竹马似乎被安抚了,她慢慢地抱住李铭,双手环着他的脖颈。 “是啊,你一直对我很好。” “是吧?” “阿铭。我喜欢你。”她忽然说。 虽然他们不是第一次表白了,可李铭还是会为这点表白而害羞。“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唇与唇的相碰吃下他后半段话语,软嫩的触感是少女独有的韵味。是喷了香水吗?有淡淡的花香自女友身上传来。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吻激烈且动人,仿佛要将李铭吞吃入腹般。 被那样吻着,再不找回主动权就不是男人了。所以李铭立刻回吻了过去,双手也不禁回抱起青梅竹马。 正在此时,自二人相触的舌间,有什么东西传了过来。甜甜的……与恋爱十分相称的味道。可那东西没等李铭细嚼,就滑了下去。 等接吻完毕,李铭才问,“刚才你喂了我什么?” 她调皮一笑,泪水与悲伤好像也在刚才的吻里退去了。“一块糖。”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心情好了起来,李铭却也高兴了不少,“我都没尝到味。” “还想吃吗?”她伸出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块糖果。糖果纸亮晶晶的,宛如天上的星星。 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吃甜食的李铭拒绝道,“不用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甜……唔……” 话音未落,嘴里又被塞了一块糖。李铭倒也没什么反抗地吞了下去。 只是一块糖果而已,能让女朋友高兴吃下去也没什么。他将刚才的行为当作情侣间的甜蜜。 水族馆里的鱼仍在遵循原有的轨迹,每当鲨鱼游至附近,它们就会逃窜开。 这就是……自然。 即使生活趋于平静,那求生的本能依然被刻在基因之上。一旦有威胁其生命的存在,它们还毫不犹豫地躲避。即使它们可能将是一生的邻居。 李铭的身体又被紧紧抱住,他的青梅竹马、他的爱人、他决定今后要共度一生的女人对他说。 “阿铭,我爱你。” fpzw 九.接憧而至 “客人……” 从记忆之海的外侧,有人轻轻呼喊着。 记忆有如深海,追忆者则是海里的游鱼,稍有不慎便会被海里的记忆碎片给吞并。 “客人……” 李铭蓦然睁眼。 正打算拍肩膀的工作人员尴尬地收回手。“客人……我们要闭馆了。” 李铭沉默地起身,顺手压低帽檐走出水族馆。 阿尔维斯还老老实实留在车里等候,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辆车,下了飞机就在机场等着。如果是以前,李铭或许还会东想西想,不过现在他不会了。 当他有了目标,就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事物。 他坐到后车座上。回忆让李铭的心情更为糟糕,同时也点燃了他心头的火焰。 炽热的、激烈的、若不散发出去就会把自己燃烧殆尽的火焰。 自己睡了两个小时,离**的爆发时间还为时尚早。而且……仅凭阿斯蒙蒂斯一个是不够的。李铭边思考边转着手机。 “去多田。” 多田,顾名思义,一个田地很多的地方,据官方资料,田地面积占整个多田市的百分之九十。仅看这个数据,便可以想象那是什么地方了。 如非必要,李铭也不会去一个除了田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可惜懒惰就在那里,他必须去。 懒惰的本体,其实是一种花。那花带有致幻作用,长期服食便会染上懒惰的习性。那个人会渐渐停止思考,直至完全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阿尔维斯透过后视镜,看了李铭一眼。“很遗憾,我们无法进入多田。” 李铭皱眉,“为什么?” “那里已经成为合作区,想进入必须申请才行。” “什么?”在他原先的记忆里,多田可不是什么合作区,仅仅是普通的田地而已。更不用提什么申请许可了。李铭很清楚,有懒惰所在的多田根本无法种植其他作物,也就是说……懒惰还在睡着。 “要怎么提交申请?” “先向多田特殊管理局提交资料,然后管理局会将资料转入国际贸易组织……” “等等,国际贸易组织?” 阿尔维斯露出了然的微笑,“多田现任管理者,正是德·安格里。” “德·安格里……” 汽车驶过百货大楼的巨大显示屏。被商场循环播放的正是来自各式各样商家所提供的广告。而其中,就有一家名为“love boy”的糖果公司。 糖果……承载了多少孩子的梦想。是他们快乐的玩具、是他们接近童话的工具。 糖果……是诱惑他们的低语。 “如果是它的话,我们就无需打申请了。”李铭说,“直接过去。” 多田的警卫面带笑容,放他们进入。 停车场的接待员面带笑容,为他们引路。 一路上的员工面带笑容,向他们行礼。 大片大片的田地被花朵铺满,奇异的花香不断涌入口鼻。甜甜的、软软的、包裹着糖果般软糯香甜的花香钻入他们的五官、毛孔、钻入一切可钻入的地方。而在花田内,已有一人在等候。 他的身形瘦削、穿着修身的旗袍。旗袍之上龙飞凤舞。可当他转过身,却长着一张宽大肥胖的脸。那脸与其身材极不协调,犹如自脖颈处切断了原先的脸又换了张新的。只是不知换的是脸,还是身体。 他的右手举着一张面具,乍看之下像是没有详细刻画五官的、只留有嘴与眼轮廓的面具,也就是鬼屋里常用的那类。可若是再仔细多看一看,便会看到那张无面面具上闪动着光影。像是古老电视机收不到信号而显示出一片雪花,主人一拍,雪花就跳成演员的脸。等他再拍一次,又变成雪花。 那张面具也是如此。一秒前,它还是空洞没有具体五官的面具,一秒后,它就变成了人脸。闪动的人脸,正是肥胖的、憨厚的、若是做生意绝不会让人心生警惕的老实人的脸。 面具上的嘴动了。 “今天总觉得眼皮在跳动,似有贵客上门。没想到……您居然还活着。” 按人的交际礼仪,此时便该有笑容。于是那人的脸与面具上的脸一同扬起了笑。 这堪称惊悚的一幕,却没有让李铭惊讶半分。早在听到德·安格里这个名字时,李铭就知道了藏于名字后的真实。什么德·安格里,什么副主席,全是面具的身份。操控面具的正是七罪之一,炼狱的大恶魔——贪婪! 说实话,李铭不太想跟它打交道。虽然贪婪受限于灾厄之书的契约会听从他的命令,可这家伙太难搞定了。它总会在契约允许的范围内干些其他事。比如,跟自己谈条件。如果不给予贪婪足够的报酬,它就会消极怠工。 这简直让曾经的李铭好是头疼了一会儿。同为被契约的恶魔,嫉妒、**、懒惰、暴食只提供了力量。李铭用它们的力量与找到的凭依物组成新的七罪恶魔。 它们没有意识,只有力量。指挥起来便像使用自己双臂那般得心应手。 然而,七罪里也有意识降临的恶魔。贪婪、傲慢、暴怒。 有灾厄之书在,它们不会违背李铭的命令。可不代表它们不会提别的要求。这群脱颖而出的大恶魔懂得太多钻空子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这也是李铭在确认贪婪的存在后,先去寻找**与懒惰的原因。 然而这家伙,竟然趁自己不在抢先一步唤醒了懒惰。那它卖的糖果,里面也是加了料的吧? 掺有懒惰的糖果。 人们满怀幸福地吃下去,却不知道自己正吃着毒药。 不!比毒药更恐怖! 思想不受自己控制了。明明检查报告上显示一切正常,可身体却始终懒洋洋的。睡意时刻侵蚀着身体。从不想干活开始、不想活动、不想思考、不想记忆、不想睁眼、不想醒来。而别人只会认为你在贪睡。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过了不止一个世纪。 “我还活着,你很失望?” “怎么会。”贪婪笑得十分平和,“我还在想,出现的是您真是太好了。” fpzw 十.贪婪 那副老好人的面孔,不论放在哪里都会引发他人的好感。当他笑起,人们便会下意识认为他处于不利的地位,他们会感慨现代社会还有这种老实人真是不容易,于是心甘情愿地将钱送上。 贪婪格外喜欢这种老好人的面具,尽管它们大多是中年人的脸、尽管它们看上去并不美丽,但实用。贪婪用这些脸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当他们看到这张脸,觉得今日谈判可以放松一点时,便已经落入了贪婪的陷阱。 谈判成功时,他们脸上的笑是多么甜蜜啊,是不是很想坐到咖啡馆里好好对着音乐喝上一杯呢。甜蜜的、幸福的、如同得到糖果的快乐背后却是掺满了毒药。 所以李铭首先说,“换一张脸。” 贪婪当然遵命,只是光影闪过,那张面具上竟然出现的是……红发红眼的鬼。 见到那张脸,李铭便觉得怒火中烧。他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换你自己的脸。” “您是睡糊涂了吗?”贪婪笑道,它一笑,面具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有人类的脸呢?” 它是地狱的恶魔,天生就没有人类形态。 “那就换你的恶魔身躯。” “它还在炼狱。” “啧。”所以他才不想跟贪婪打交道。贪婪喜欢交易,哪怕是极为简单的命令,它都要钻空子,让自己占上风。 “还是说……这张脸更能让您满意呢。”贪婪以毒牙咬住了李铭的心,回忆是李铭的弱点,它就不断将回忆展现给李铭看。 这次给他看的,是李铭自己的脸。 李铭厌恶照镜子,非常非常厌恶。因为每当他照镜子,就会从镜子里那张脸。 属于他却被别人占为己有的脸!背叛自己的脸! “换一个陌生人的脸!”李铭喊出声。 贪婪轻笑一声,将那讨人厌的脸换去,这次它没有再耍花招。其实它还可以钻空子,那就是换成第一张脸。不过那样,暴怒可能就会被唤醒了吧?愤怒的火焰可能会烧掉它辛苦培育的花朵。 贪婪不会做那种亏本买卖。所以确认李铭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之后,它就果断换了一张陌生人的脸。 是个俊俏的脸。好像是哪位演员的脸。 看到贪婪不再耍花招,李铭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点。 “为什么唤醒了懒惰。” 贪婪回道,“它并没有醒,只是力量不小心溢出了。我认为节约是种美德,并不想让它的力量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贪婪的意思是,我并没有唤醒它,只是在它旁边种了点花而已。 李铭被堵得一时无言,贪婪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皮囊之下的心。 “您来多田,恐怕不是为了赏花吧?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我要把懒惰带走。” “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体也是躲避不了懒惰的影响。” 简而言之,李铭带不走。贪婪只是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一个不至于伤害到主人自尊心的说法。可这句话是来自对主人身体的担忧,在场的都不会信。 “少废话。” 贪婪看出李铭不想与它多说,微微勾起嘴角。虽然它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可面具已经彻底暴露了它的心情。“您还记得,当年您也是这般一意孤行吗?请问结果如何?” 李铭被戳中伤口。 “那个人……是叫杨苏棣吧?”贪婪一步一步往李铭走进,“他可真是非常厉害的人类。从一些蛛丝马迹里觉察到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并且很快找出应对方法。懒惰在人间的宿体……可是差点就被毁掉了。” “对了……他的后代,您不是已经见过了吗?就在两天前,我的黄金乡里。” “你!”李铭怒目而视。 “那可是我的黄金乡,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在我眼中。黄金的滋味如何?您是在担忧黄金乡被其他人类打开吗?您还在想着用更大的事件掩盖黄金乡么?比如说……一场病毒感染。” 贪婪真是最恐怖的恶魔,它总能轻而易举地读出与之谈判的人类的心思。人类的骄傲被其碾碎,成为天平的砝码。而人类的**又成为指引它将砝码放上天平的预言之书。 一切都在贪婪的掌握之中。自李铭踏入黄金乡的那刻,他的行踪就全被贪婪监视着。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唤醒**的事。 天平已经倾斜,代表胜利的酬劳就在它眼前。贪婪继续说道,“最简单的,不让黄金乡被人发现的方法不就在您面前吗?那是我的黄金乡,主人想要关闭自己的仓库,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那样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不认为你会无偿帮忙。” “我只想借此表达我的忠诚。主人,在傲慢已经回归地狱的现在,能成为您左膀右臂的只剩下我。” “傲慢回归了地狱?”李铭大吃一惊,他以为傲慢还在学校里。 “它向前——”贪婪本想说“前任主人”,不过那说法必然会影响它与李铭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于是贪婪脑筋一转,“它向博瓦迪亚递了一张请帖。在他赴宴后,傲慢就从人间消失了。” “它还是一如既往地胳膊肘往外拐啊。”李铭讽刺道。不过傲慢的行为也没太惊世骇俗,毕竟以前它就偏向那个家伙。拥有意识的三位恶魔,没有一个是偏向他的,他做人还真失败啊。 “没有那回事。”贪婪又一次读出了主人的心思,“比起那位,我更喜欢您。” “因为我更贪婪吗?” “不错。我想与他分享黄金,可他拒绝了。”贪婪遗憾道,“还真是比水还要平淡的内心呢,像个人偶一样。完全没有探索的价值。还是您更有趣一点。” 李铭嗤笑,“啊,那真是多谢了。” “所以您是同意了?” “在那之前,先谈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是贪婪,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钱财、权势、地位、名誉……能够得到的我都想要。不能得到的我也渴望得到。”贪婪说到激动之处,突然停了下来。它微微偏过头,“您知道资本的发家史吗?” fpzw 十.贪婪 那副老好人的面孔,不论放在哪里都会引发他人的好感。当他笑起,人们便会下意识认为他处于不利的地位,他们会感慨现代社会还有这种老实人真是不容易,于是心甘情愿地将钱送上。 贪婪格外喜欢这种老好人的面具,尽管它们大多是中年人的脸、尽管它们看上去并不美丽,但实用。贪婪用这些脸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当他们看到这张脸,觉得今日谈判可以放松一点时,便已经落入了贪婪的陷阱。 谈判成功时,他们脸上的笑是多么甜蜜啊,是不是很想坐到咖啡馆里好好对着音乐喝上一杯呢。甜蜜的、幸福的、如同得到糖果的快乐背后却是掺满了毒药。 所以李铭首先说,“换一张脸。” 贪婪当然遵命,只是光影闪过,那张面具上竟然出现的是……红发红眼的鬼。 见到那张脸,李铭便觉得怒火中烧。他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换你自己的脸。” “您是睡糊涂了吗?”贪婪笑道,它一笑,面具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有人类的脸呢?” 它是地狱的恶魔,天生就没有人类形态。 “那就换你的恶魔身躯。” “它还在炼狱。” “啧。”所以他才不想跟贪婪打交道。贪婪喜欢交易,哪怕是极为简单的命令,它都要钻空子,让自己占上风。 “还是说……这张脸更能让您满意呢。”贪婪以毒牙咬住了李铭的心,回忆是李铭的弱点,它就不断将回忆展现给李铭看。 这次给他看的,是李铭自己的脸。 李铭厌恶照镜子,非常非常厌恶。因为每当他照镜子,就会从镜子里那张脸。 属于他却被别人占为己有的脸!背叛自己的脸! “换一个陌生人的脸!”李铭喊出声。 贪婪轻笑一声,将那讨人厌的脸换去,这次它没有再耍花招。其实它还可以钻空子,那就是换成第一张脸。不过那样,暴怒可能就会被唤醒了吧?愤怒的火焰可能会烧掉它辛苦培育的花朵。 贪婪不会做那种亏本买卖。所以确认李铭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之后,它就果断换了一张陌生人的脸。 是个俊俏的脸。好像是哪位演员的脸。 看到贪婪不再耍花招,李铭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点。 “为什么唤醒了懒惰。” 贪婪回道,“它并没有醒,只是力量不小心溢出了。我认为节约是种美德,并不想让它的力量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贪婪的意思是,我并没有唤醒它,只是在它旁边种了点花而已。 李铭被堵得一时无言,贪婪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皮囊之下的心。 “您来多田,恐怕不是为了赏花吧?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我要把懒惰带走。” “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体也是躲避不了懒惰的影响。” 简而言之,李铭带不走。贪婪只是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一个不至于伤害到主人自尊心的说法。可这句话是来自对主人身体的担忧,在场的都不会信。 “少废话。” 贪婪看出李铭不想与它多说,微微勾起嘴角。虽然它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可面具已经彻底暴露了它的心情。“您还记得,当年您也是这般一意孤行吗?请问结果如何?” 李铭被戳中伤口。 “那个人……是叫杨苏棣吧?”贪婪一步一步往李铭走进,“他可真是非常厉害的人类。从一些蛛丝马迹里觉察到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并且很快找出应对方法。懒惰在人间的宿体……可是差点就被毁掉了。” “对了……他的后代,您不是已经见过了吗?就在两天前,我的黄金乡里。” “你!”李铭怒目而视。 “那可是我的黄金乡,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在我眼中。黄金的滋味如何?您是在担忧黄金乡被其他人类打开吗?您还在想着用更大的事件掩盖黄金乡么?比如说……一场病毒感染。” 贪婪真是最恐怖的恶魔,它总能轻而易举地读出与之谈判的人类的心思。人类的骄傲被其碾碎,成为天平的砝码。而人类的**又成为指引它将砝码放上天平的预言之书。 一切都在贪婪的掌握之中。自李铭踏入黄金乡的那刻,他的行踪就全被贪婪监视着。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唤醒**的事。 天平已经倾斜,代表胜利的酬劳就在它眼前。贪婪继续说道,“最简单的,不让黄金乡被人发现的方法不就在您面前吗?那是我的黄金乡,主人想要关闭自己的仓库,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那样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不认为你会无偿帮忙。” “我只想借此表达我的忠诚。主人,在傲慢已经回归地狱的现在,能成为您左膀右臂的只剩下我。” “傲慢回归了地狱?”李铭大吃一惊,他以为傲慢还在学校里。 “它向前——”贪婪本想说“前任主人”,不过那说法必然会影响它与李铭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于是贪婪脑筋一转,“它向博瓦迪亚递了一张请帖。在他赴宴后,傲慢就从人间消失了。” “它还是一如既往地胳膊肘往外拐啊。”李铭讽刺道。不过傲慢的行为也没太惊世骇俗,毕竟以前它就偏向那个家伙。拥有意识的三位恶魔,没有一个是偏向他的,他做人还真失败啊。 “没有那回事。”贪婪又一次读出了主人的心思,“比起那位,我更喜欢您。” “因为我更贪婪吗?” “不错。我想与他分享黄金,可他拒绝了。”贪婪遗憾道,“还真是比水还要平淡的内心呢,像个人偶一样。完全没有探索的价值。还是您更有趣一点。” 李铭嗤笑,“啊,那真是多谢了。” “所以您是同意了?” “在那之前,先谈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是贪婪,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钱财、权势、地位、名誉……能够得到的我都想要。不能得到的我也渴望得到。”贪婪说到激动之处,突然停了下来。它微微偏过头,“您知道资本的发家史吗?” fpzw 十一.与贪婪的回忆 “您知道资本的发家史吗?” 恶魔斜躺于木椅上,简陋而单调的椅子被它坐成宛如镶了钻的高档沙发。 李铭看着眼前的恶魔,很幸运的是,他又召出了一个意识降临的恶魔。拥有与傲慢相处经历的他深刻体会到恶魔的智慧。那是拥有千年乃至万年知识的恶魔,现代几乎所有的谋略在它眼里都是小菜一碟。 而李铭当然也对新召出的恶魔寄予厚望。他仔细品味着贪婪的习性,尝试性回答道,“掠夺?” “具体呢?”贪婪笑而不答。 李铭认为这是它对自己的考验,于是他尽可能榨取自己脑海里有关资本的知识。“就是不停进行外部战争,然后抢夺其他国家的资源。” “呵呵。您那是资本国家的发家史。资本与资本主义国家可不能划等号。”贪婪一手撑着额头说道。 李铭被堵得一阵语塞,他坐到床上,与贪婪相对,“请指教。” “资本是掠夺,本身没什么大问题。可掠夺的对象,却不单单是资源那么简单。您的世界里,也曾出现过不少经济学家。而被他们广为认可的理论之一就是货币本身并不具有价值,它只是一般等价物。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李铭摇摇头。 贪婪手一指,便有张100元的纸币。那凭空生钱的本领着实让李铭好生羡慕。“它本身其实是废纸一张,只是因为‘它具有能购买价值100元的商品’的属性,它才具有价值。而如果它不能用来兑换商品,哪怕后面多加一个零那也只是废纸一张。大约在百年前,这个国家存在粮票的说法。那时人们兑换食物,便是以粮票作为货币。那么,如果当时有人藏了一张粮票,在百年后的今天,粮票上所写的数额便是乱涂乱画。这张穿越的粮票所具备的价值将由古董商或历史文化保护局决定。” “而所谓的商人、所谓的商业谈判,便是评判商品价值的博弈,与一千、还是一万无关。以此类推,员工所得到的工资,也是雇佣者对被雇佣者劳动所创造价值的评定。员工的雇佣者,也就是老板,认为这名员工一个月所创造的价值为3000元,他就会将这3000元作为工资发给员工。”贪婪慢条斯理地讲着。 “如此,您明白了吗?所谓资本的掠夺到底在掠夺着什么?” 让一个从未接触过经济的人突然接受“钱并不值钱”、“劳动价值”等等概念实在强人所难。可李铭不想在贪婪面前表现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于是他点了点头。 而他那强撑着自尊的想法当然逃不过恶魔的眼睛,恶魔勾起唇角,“那么他们掠夺了什么?” 李铭犹豫一番,回道,“因为这种价值评判是双向的?员工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创造多少价值。” 假设这个员工是生产车间的工人,他生产的产品一个月能卖到3万,可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创造价值3万元的产品。因为老板告诉他,你的劳动只值3000。于是他便接受了自己只能从劳动中获得3000,于是这-3000=的差额全部进了老板的腰包。 推销的员工并不知道自己推销的劳动本身能为公司创造多少价值,公司的财务状况从不会出示给一个推销员看。因此,推销员衡量自己价值的标准便是公司的绩效、奖金。当然,这份绩效、奖金也是压缩后的结果。 这就是资本的掠夺。 这些都是李铭自己的理解,他没有全部说出来,可他的心声已经被贪婪摸得一清二楚。 “作为一个人类,您的理解力还算不错。”贪婪夸奖道。“不过,还差一些。” 它忽然起身,手指摸上李铭的笔记本。“您的理想是什么?” “报仇。” “向谁复仇?” “将我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谁?” “还用问?当然是那个贱女人!” 贪婪摇头,“不,不够。您想,为什么一个与您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会背叛您、跟随另一个男人呢?” 李铭不假思索,“因为他比我有钱。” 当他说完这句话,立刻意识到里面含有他与贪婪刚刚讨论过的话题。“钱”。 “人类总喜欢将目光聚集在一坨废纸之上。”贪婪说道,“这就是您的局限。再稍微回到之前的话题吧。” “资本家对工人的掠夺,远没有剩余价值那么简单。而其中有一项最为重要的,也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就是时间。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只有短短100年左右寿命的人类而言。如果一名员工创造价值3000元商品的时间只需要每日四个小时,可他却工作了八小时。那多出来的四个小时就被资本家掠夺了。他本可以用此时间休息、学习、或者做副业来创造其他价值。可惜,他遵循着公司的制度,将宝贵的四个小时献给了资本家。从资本家的角度,他就是用一人份的四个小时占有了成千上万个人的四个小时。他一个人在四个小时内只会创造3000元的价值,可1000人的四个小时却会给这3000元乘上千倍、万倍。”贪婪的眼里透着红光,那代表着恶魔的力量。“所以人们为什么要把首富当作教科书?因为他有钱吗?可笑。他们该学习的是首富怎么做到侵占了亿万人的财产而不触犯法律、不被道德谴责,而不是学习那可笑的创业史或是首富曾经作为一个小员工时有多么敬业。” 在嘲讽一通人类之后,贪婪又放缓了语气。“然后,被掠夺的也不仅仅是时间而已。拥有财产的资本家可以用这笔掠夺来的财富去获得更多的社会地位,他们可以控制一些机关、部门的人选,从而剥夺他竞争对手的实力。平民往上的途径基本被资本家给堵死,想往上爬就必须与站在通道前的资本家签订各种合约。而那些合约则是他们掠夺平民的证明。自此,他们不得不为资本家卖命。于是,他们的价值无形中又被剥夺了一部分。” “除此以外,还有教育、思想。资本家们往往会提倡‘素质教育’、‘快乐教育’,他们甚至会宣扬教育无用论,鼓吹人们只要努力,就能获得足够报酬。他们却不会告诉你,那意味着你一辈子都得替别人打工。他们甚至不会告诉你,自己在空闲时分会去名牌大学里听课。” fpzw 十二.被榨取的真心 “尽管如此,这些还不是他们掠夺的最珍贵的东西。”贪婪伸出它尖锐的指甲,慢慢划过李铭的脸。“您知道他们掠夺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李铭的下颚被微微抬起,贪婪让那一双眼睛与自己相对。它未等待李铭的回复,直接说道,“是可能性。” “被圈养的家畜,它们在死前会得到相当精致的照料。因为它们生一场病都会给主人带来不小的损失。所以主人珍惜它们,爱护它们。他为它们建立起坚固的养殖场,时刻观察着它们的健康状态。然后等到合适的机会,结束它们的一生。” “顺畅的、不用烦心的、舒适的一生。生在养殖场里,死在养殖场里。它们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出不去。永远地……生活在养殖场内,如果主人破产,它们也将作为被献祭的羔羊。可原本……它们是有机会成为人类、甚至成为养殖场的主人。”贪婪的声音逐渐变换,宛如苦咖啡里渐渐加了些方糖。“最没价值的钱成为最有价值的东西,最有价值的人却成为最不值钱的东西。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笼子里的可怜的羔羊……” “那个笼子的名称,是欺骗。仅仅向一个被推出来充当祭品的羔羊复仇,您就满足了么?真是浅薄、愚蠢的复仇啊。将你们关入笼子的罪魁祸首还坐在高高的观战席上,等着榨干你们最后的价值。” 李铭脑里一团浆糊,他根本不明白贪婪与他讲的一连串道理是为了什么,他只能从中获取他能够理解并接受的信息。 那就是华雯的背叛并非单纯拜金,其背后还有别的人在操控着。 到此时还想着复仇,真是愚蠢的人类。 将自己局限在复仇牢笼里的,愚蠢的人类。 连自己话中真意都无法明白的,愚蠢的人类。 贪婪在心中嘲笑着。 明明握有让足以让自身超脱于人类社会的力量,却还要纠结于人类社会的细枝末节。只要站到世界的顶峰,那时所有的复仇对象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可以不花费一枚金币就能完成的复仇之举,如今却被摆在了价值1亿金币的秤上。 真蠢、蠢透了。 从商业角度看,李铭是抛弃最佳方案,而去图一时解气的典型案例。 他做出了成功者绝不会干的选择。 可从人类角度看,却是一个合格的人类。 贪婪收回端着李铭下颚的手。它扬起面具,将其戴在了脸上。 贪婪可以掠夺世间所有的财产,作为资本家,它有着不败的秘籍——来自恶魔的力量。它名下的资产都可以换算成一串数字。 此即意味着有限。 世界上能用肉眼所见的资源都是有限的,而无法用肉眼测量的资源才是无限的。 贪婪都想要得到。 不论是有限的资源,还是无限的资源。所以它将被贪婪俘虏的心全部封在了面具里。面具有多少张,就代表贪婪诱惑了多少的真心。 现在它总共收集了张面具。 而很快,它就能再得到一张面具了。 “请仔细思考,您渴望复仇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您复仇的方法又会是什么?我永远站在您这一边。” 直至您交出真心为止。 直至您交出所有的可能性为止。 …… 花田里的谈判还在继续。可能是回想起与贪婪初见的那次,李铭的心也镇定了下来。 贪婪还愿意帮助自己,就意味着他还持有能被贪婪榨取的价值。 而刚好,贪婪也拥有李铭想要榨取的价值。 至于谁先把谁榨干,就是一场赌博。 李铭曾经赌了一次,他成功了。而这次,他也相信自己能够成功。 “好吧。你来帮我。”他说道。 “荣幸之至。”贪婪装模作样地行礼。其头上的面具笑得十分开怀。“这次是从流汀市开始么?” 贪婪还保存着之前的记忆,这才有此一问。那时李铭不够自信,所以选择了隔壁市作为灾厄的.asxs.。 然而它这一问,却让李铭想起了一直感受到的矛盾感究竟是什么。“你还记得之前的事?” “正是。” “所以其实世界没有重启?” “如果您的重启是指回到过去,按原本的轨迹再来一次,那么是的。它并没有重启。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它的时间一直在平稳流转。” 那么,自己一路上发现的不同也有所解释。李铭原先的世界,范达因从未崛起。没有张帅跟阿尔维斯。华雯跟邱楠生早已死去。七罪早已被唤醒,世界已陷入一片混乱。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铭问道。 本该死去的人复活了。 本该毁灭的世界重生了。 而能够给予回答的、拥有全部记忆的恶魔笑着回复。 “世界被重建了。” “您在2073年毁灭了世界。在那之后,神降临了。神重造了世界,并且作为其中一位婴儿诞生。”贪婪道,“真是十分任性的神明啊。当婴儿诞生,世界才开始运转,而当它的宿体死亡,世界又再度毁灭。如此周而复始、不断轮回。我甚至不知道它想要什么。” “你口中的神……难道是……” “因斯蒂·博瓦迪亚。”那是它们为了与李铭区别而问出来的名字。贪婪说出了最后的秘密,“顺带一提,虽然您手机上显示的是2072年,可如果按实际过去的时间,可能要再上加上3000。当然,这个3000是个约数。” 作为贪婪的恶魔,它能读出所有人类的**,却读不出神明的。 它不明白神让世界轮回的意图,也不明白神将它们排除在外的意图。 漫长的时光让许多恶魔都觉得无趣而选择了沉睡。可贪婪却将此当成了机会,让它或许能收集完世间所有真心的机会。 它拥有将无限化为有限的机会。于是贪婪跟随着神的脚步,一步步建立起商业帝国、又见证着帝国被摧毁。 毁灭、重建、毁灭、重建……它将这种轮回当作神明的游戏,乐此不疲。 贪婪甚至渴望收集神的心,它从神不断轮回世界的举动中感知到神的**。 神有了**。 若能知道那份**…… 若能得到…… 那将可能是比收集到所有人类真心更有价值的回报。 fpzw 十三.逆流 “它到底想干什么?”与贪婪交谈过后,李铭坐在了多田的使馆内。使馆内驻守着来自各个国家的外交官,名义上这里是国际的自由贸易区。在此地关税会被最大程度的减少,因此吸引了许多外贸企业。 然而,这些外交官此刻却带着有如复制粘贴的笑容排成一排,他们就像模拟游戏里的npc,贪婪给他们设置了每日的行动模式。如果他们不是驻扎于多田的使臣,可能情况会好上一点,至少那样他们还能拥有一定自主权。 而此刻李铭正坐在许多人奋斗一生都坐不到的位置,这就是贪婪的力量所带来的成果。 而这也是贪婪讽刺李铭的理由。他明明可以轻易做到超越邱楠生的位子上,到那时什么复仇不都是几句话的事?可李铭偏偏舍近求远,总是将目标定在复仇的位置上。他想的是把仇人拉下马,而非提高自己的地位。 很多愚民皆是如此,他们总是看不惯前途比他们光明的亲戚,每当听说亲戚家买了辆车或者小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他们就恨得牙痒痒。他们在心里诅咒着那个发家的亲戚,甚至在他们遭遇困境的时候暗自窃喜,心想,谁让你们自己出去闯荡的。 自己穷,不去想着怎么变富,而是希望别人跟自己一样穷。 自己不幸,不去想着怎么变得幸福,而是希望别人跟自己一样不幸。 所以穷的人怎么都会变穷,而富的人怎么都会变富。究其原因,并非是资产或是初始资金,而是思想。前者整天想着天上掉馅饼、想着亲戚朋友政府为什么不资助,而后者则在考虑及时止损、东山再起。 当然,李铭不会去考虑贪婪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也知道自己一直被那群恶魔所不齿。 因此他思考的并不是恶魔如何看他,它们怎么嘲讽,李铭都可以接受。谁让它们拥有改变自己的力量呢? 他所思考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博瓦迪亚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与博瓦迪亚见面时的场景。 时间停滞、世界也停止了运转。 博瓦迪亚就突然出现在自己前方的台阶之上。 突然地、没有一点征兆地出现。 李铭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因为他当时失去了一切。他的灾厄之书被毁,失去契约束缚的恶魔再不受控制。李铭想让它们听从,他也曾提出“若你们能继续帮我复仇,我可以献出一切”。然而那点努力,不过是获得了恶魔更多的嘲笑罢了。 无力感充斥着李铭全身。确实他既无能又平庸。他所获得的最高成也不过是小学得到的奖项而已。而他所有的天赋也仿佛被榨干了。自那之后,他学习越来越吃力,初中时还能维持在前五名的位置,而中考的失利则是当头棒喝。 他是一个平庸的人。 不光是考试方面的平庸,还有其他各个方面的平庸。 偷取家中珠宝当作初始资金然后跑去外地经商的勇气,他没有。 利用难得的节假日出去兼职的勤奋,他没有。 炒股投资的眼界,他没有。 就连打游戏,他也远远到不了职业选手的程度。 自己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 唯一能提出的,大概就是那颗丑恶的心吧。 自私、狂妄、小肚鸡肠。 这样的自己,竟然能写出灾厄之书、竟然能与恶魔签订契约,便是足以写进小说中的事。不是常有吗?像自己这般平庸无能自私自利的家伙因为一时的运气获得外挂从此飞黄腾达、支配世界。 而这一时的运气也因自己无能溜走了。 所以李铭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见到神。 奇迹……发生一次可称为奇迹。而若是发生两次、三次,则不可称为奇迹。 神,存在吗? 存在。因为恶魔存在,与之相对的神明也该存在。 那么,出现于自己眼前的……是神吗? 不是。 因为神不会出现于自己面前。李铭实在太平庸了,平庸到像他这样的人在世上数不胜数。他像是大海里的水滴。他唯一可以拿出来的恶意放在全世界,也完全不够格。不论是杀人犯还是恐怖主义头领都要比他恶上一百倍。 神为何要出现于这般平庸的自己面前呢? 恶魔可以拿走自己的恶意,恶魔可以从自己的平庸表现中取乐。 然而神,李铭想不到神帮助自己的理由。 因此,那不是神。而是幻影。 是的,幻影。那个与世不符的家伙正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幻影,是自己潜意识里对奇迹的渴求,也是他对又一次奇迹降临的奢望。 高高在上的、完美的、神圣的神明幻影……正是自己迄今为止人生的最大讽刺。 他像是肖像画中跪拜在圣堂内的罪人,祭司举着刀站在他身后,神明的雕像在他身前。他人生里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向神明忏悔——忏悔自己的罪。然后祭司的刀就会落下。 “这并非杀戮,而是救赎。” 胸口的痛楚不断发酵,那是愤怒造成的伤口。他的左胸血淋淋一片,有大滩大滩的血找不到合理位置而准备落于地面。可它们却又因时间停止而一直黏在贴板上。 可是……时间真的停止了吗? 如果时间已经停止,为什么他还能思考?为什么他还能感觉到痛楚在不断扩大? “你快死了。” 台上的幻影突然开口道。 那正是许多漫画中,大反派临死前的开场白,也是最终话的初始。 正义的主角站在反派濒死的身体旁,听他赎罪。 而等反派向主角忏悔完毕,在回忆完自己一生后合上双眼,故事就此达成了he的结局。 现在轮到自己了吗? 李铭回想起自己杀过的人数,如果光按人数断论,他定然是有罪的,而且罪无可恕。 可李铭却完全没有感觉到后悔。 将胜利送给敌方,他做不到。 将幸福送给敌方,他做不到。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一切,而为什么别人没有遭受这一切? 为什么我需要忏悔,而为什么别人不需要忏悔? 我做错了吗? 李铭支撑不住,身体趴在地上。此情此景,更像等待断罪的犯人。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昂着头,向那幻影问道,“我做错了吗?” 他其实并未向神明提问。 他只是在向自己提问。 十四.嫉妒 2052年,某月某日,某学校操场。 “热烈庆祝我校学生获得全国知识大赛一等奖。”校长站在话筒前,乐开了花。那一脸的皱纹也因欢乐而显得憨态可掬。 平时大家可都是把他喊成“山羊”的,不过今天,就先喊他“熊猫”吧。 礼花窜上了天,这是为今天的表彰大会特地准备的礼品。不过说是表彰大会,其实也不过是接着升旗仪式之后的小庆典罢了。 但由于这个小庆典可以帮学生冲掉烦闷的一节课,那就足以称得上“大型庆典”了吧。当然,那些被冲掉体育课、音乐课或者美术课的同学,就只能抱怨自己运气不好了。 难得在学校看到小礼炮,学生们都鼓起了掌。这个素来平静的校园,也因此多了点人气。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院长适时停下自己的演讲,“下面有请我们获奖的小嘉宾……来自五年三班的李铭同学发表获奖感言。大家欢迎。” 候在演讲台后的李铭骤然听到自己名字,反射性地答道,“在。” 而他这一声,令整个后台的人都笑了起来,这其中也包含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先是笑了几声,随后安慰他,“别紧张。就当是跟同学聊天好了。” 他的父亲瞥了眼台上,催促着,“快整理衣服,准备上台。” 于是李铭本就平整的校服又被轻拍了几下。 “好了。快去吧。”母亲说。 “别紧张,注意语速。”父亲说。 你这一说,我更紧张了。李铭深吸了一口气,他年幼的小脸已颇具成熟之风。外面掌声又一次响起,他便踩着那如雷的掌声踏上演讲台。 站在演讲台上,下面的人反而看不清楚。 可到底是因为距离,还是因为心理原因……李铭也说不清。 他目光放空,盯在人群里的某一处,开始了自己的演讲。“尊敬的老师们、亲笔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台上的人在演讲,台下的人却忍不住说起悄悄话。 “雯雯,李铭是不是在看你?”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说。 “我们两站在一块儿,说不定是在看你呢?”华雯也偏偏扭动身子,跟其他小伙伴说起悄悄话。 “怎么会,我跟他又不是朋友。” “对啊,雯雯你们两家是从小认识的吧?你有没有去过李铭家?” 简短的话题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小伙伴。 说起来,每个升旗仪式的演讲时间就是众人的聊天时间。 “去过啊。” 小伙伴们顿时一阵喧哗,他们的声音甚至引来了老师。可这种时候,老师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家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堆满了考卷?” “他家墙是不是全都是书架?” “他爸爸有没有雇佣家庭教师?” “他放学之后会不会还要上辅导班?” 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宛如一只只小麻雀。他们都对李铭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因为在他们眼中,获奖已是可以拿回去找家长好好要奖励的事,而获得全国大奖更是只存在于电视机里或是家长嘴里的事情。 从电视剧、还有一些“闯关”“状元采访”等等节目中,孩子们只能将获奖与成功人士划上等号。更何况,早在消息传出来后,他们的家长就已经在家夸了半个月的李铭。 吃饭的时候说“李铭就是多吃胡萝卜才会那么聪明”。 看电视的时候说“你看看人家李铭,从小就喜欢学习。哪像你,天天玩天天玩”。 给他们看试卷的时候说“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会错,别说全国奖了,你就不能先给我拿个满分”。 总而言之,烦,烦透了。 年纪尚小的孩子们尚且不懂什么是叛逆、什么是嫉妒。 他们只觉得自己父母天天提李铭让自己很不舒服。而这种不舒服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想法,“为什么李铭要考那么好”以及“为什么我跟李铭同年级”。 至于说家长有错,那是不可能的。小学生能不能意识到家长也会犯错还是一个问题。家长在他们心目中是没有错的,因为犯错的总是自己。于是他们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与自己同年级的李铭有错。 没有一个人喜欢以同龄人作为榜样。他们更喜欢以年长人作为榜样,因为年长的人有更足够的理由令其憧憬,也更有足够的理由让孩子们意识到自己不足。 而那不足,往往不是先天的。 年长人作为范本,传授给孩子们的是,“我们之间差距在于年龄以及阅历,当你到达我这个年纪时,说不定会比我更优秀。可那前提是,你要努力。”。于是,孩子们会被鼓舞,因为他们似乎能透过长者的话畅想自己成为首富的未来。他们可以假想自己为一个成功者,而非失败者。 但如果那个人是同龄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家长是不会承认自己过失的,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何孩子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同一个老师手下上课,成绩却大有不同。最后,他们只能归咎于“孩子比较笨”“孩子不努力”。 如果是后者,那还好说。可家长们往往吝啬于夸赞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只会觉得别人的成就是老天爷给予的,而非那些人争取的。 如果是一个聪明人,他们还懂得告诫自己孩子,“笨鸟先飞,只要你花上比他更多的努力,就能有所成就”。 可如果是一个聪明又努力的人,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激励自己孩子了。 因此,家长们往往会忽略“勤奋”二字,他们将李铭的成就都归功于他的头脑。他们对自己孩子说,“是啊,李铭很聪明,也很懂事。所以你要努力啊。” 这话从家长角度看没什么问题,可孩子们体会到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聪明到底是什么呢? 而恰好,教科书上的名人各个都是天才。 孩子们就去问老师,“他们是不是都很聪明?” “是啊。不聪明也不可能走在领域前沿了吧?”老师回答。 而若是孩子中有学习绘画或音乐的,就更可怜了。 因为他们会随时听到“天赋”二字。 为什么他有天赋,而我没有呢? 为什么他聪明,而我不聪明呢? 幼小的孩子们得不到答案,家长们也不可能说出由基因决定这种话。 可他们不说,孩子们也能从生活中渐渐了解一些事。 那就是人生而不平等。 十五.嫉妒(2) 对生而不平等仅有一点模糊概念的孩子们妄图否定这一点,毕竟他们从学习中得到的结论与其相悖。 自己的感觉与书上的理论,谁是正确的呢? 他们得不到答案,却拥有自己渴望的答案。于是他们围着华雯——这个据说与李铭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不停询问着李铭的家境。 他家很有钱吗? 如果他家是那种花几千一点也不眨眼的家境,那他比自己优秀是理所当然的。二者的教育资源与环境相差太多。 他是被父母逼着学习吗?他的父母是那种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要孩子做的父母吗?他是吃饭睡觉都在读书的书呆子吗? 如果是如此,大家也能接受。他们有从一些大人耳里听到“神童”的事迹。他们说神童都是被家长逼出来的,神童连鞋带都不会系、衣服也要妈妈帮忙穿。他们又说神童每天夜里睡觉都会背着英文单词。而这种“神童”,家长是又羡慕又反对,他们也不是很喜欢那种书呆子的类型,于是孩子们从中窥到的反应便是“书呆子并不值得提倡,相反他们很可怜”。 以上两种都是与普通孩子的世界无缘的东西。既然与他们无关,接受起来也不是那么困难。反正出了学校,他们就不会有所交集。 所以李铭属于哪一种呢?他们问着华雯。 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可台底下基本没几个在听。比起千篇一律的稿纸,孩子们明显对八卦更为感兴趣。 他们都带着期盼的目光等待华雯开口,几乎从未成为众人焦点的华雯头一次感觉到站在聚光灯下的魅力。 电视里的明星,也是这种感觉吗? 她轻轻咳嗽,因为电视里大人物演讲前都会这么干。“其实也没有……李铭家也不算很有钱,额……我是说跟我家差不多。” “学习……也还好。被按在家里读死书?没有没有,我们放学后经常一起玩。” 哎? 同学们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可那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都在诉说着他们心头的失望。 这听起来……李铭的生活也跟他们差不多嘛。 完全没有特别的地方。 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差距是什么呢? 有人灵机一动。 “他有上补习班吗?” 对对,补习班。那时候补习班还是有钱人家才会送的地方,电视还算普及。可如果家里有电脑、手机等物便可以算得上有钱人了。而补习班,就是有钱人家才会送孩子去的地方。 毕竟那是个吃饭都要精打细算的时代,是个买虾、买肉都要卡着次数的时代,是个孩子高中毕业就让他进厂的时代。 为了孩子考得更好就送去补习班什么的,家长还没那么开放。 因此,补习班的意义在这群孩子眼里其实是与众不同的。 因为学校几乎不会教课本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奥数、口语、还有些连听都很少听到的学科只能从补习班学到。 但是,平民咬紧牙关送孩子进补习班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送进去,就意味着他们平时的菜里要少些油水,或是家长需要再接点额外工作。 如果只看收入和花费,能上学的家庭都负担得起补习班。但是,能负担得起与想负担,是两码事。 小学、初中时,家长还会攀比成绩,到了高中,他们就会开始物色其他东西。如果家里是男孩,就开始找人给工厂送礼。如果是女孩,就开始相亲、准备结婚。 因此,家长会宁愿将上补习班的钱存起来。有的留着娶媳妇,有的留着当嫁妆。 至于大学,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所以,能获得国家级的奖项,肯定是去了补习班的吧?说不定还有请熟人老师吃饭。 孩子们猜想着,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解释。 电视里不也是那样吗?xx状元先感谢父母、老师、学校。而那个老师,往往不会是学校里的。 然而华雯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有哎,过会儿我再去问问他?” 于是学生们怀着急切又期盼的心情等待演讲结束、之后又等待下课。 他们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大概只是希望一成不变的学校生活多点花样,让他们放学后的对话又多一点话题。 又或许,他们只是想在家长说“怎么不学李铭”的时候有个可反驳的机会。 “他上了补习班!我没有!” 孩子们的世界其实很单纯,他们还处于分不清善与恶的年纪。 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能好过一点而已。 他们盼啊盼,下课铃怎么还不想呢? 讲课的老师很快发现今天的学生格外喜欢走神。大概是表彰大会的遗留问题。他也没多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坐不住是十分正常的事。 在学生第二十次抬头看铃后,那块铁疙瘩终于颤动起来,放出诱饵的铃声。 教室里一阵骚动,老师眼见这群学生心思都不在课堂上,也就放他们下课了。 他前脚才出教室,学生们后脚就跟出去。 他们跑向学生的秘密基地——操场角落里的草坪。 这个草坪其实是个堆起来的小山坡,上面还长着巨大的、树叶可以将山坡完全盖住的松树。 “雯雯,雯雯,怎么样?问到了吗?” 华雯刚全力跑过来,还喘着气,“问到了。” “李铭上了补习班吗?” “他说没有。” 哎?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而直到此时,他们才发觉自己想听到肯定的回答。 因为如果李铭有上补习班的话,他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啊。 如果他上了补习班的话…… 李铭就是有一对开明的家长,而他们没有。 李铭有其他老师帮助,而他们没有。 李铭是以后要进大城市的孩子,而他们不是。 然而,李铭都没有。 李铭与他们并无不同。 那么,为什么他可以拿到奖,而自己不行呢? 他们拥有相似的家庭、共同的老师、同样的学校…… 为什么他可以,而自己不可以呢? 是因为他比较聪明吗? 那为什么他就比我们聪明呢? 为什么? 那份疑惑在爸爸妈妈又一次提及李铭时扭曲。 为什么他能被家长表扬,而我不行呢? 十六.鸡头、凤尾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李铭已是六年级的毕业班了。 他很忙。因为他被选为了少先队的一员。 所以少先队,就是少年先锋队的意思。嗯……其实就是管理学校的纪律。 比如每天他们会去往各个班级检查卫生、眼保健操有没有人偷懒等等。检查完毕后,每个下午报告到一起,然后在第二天将每个班级的分数刊登到学校大门旁的黑板上。 之后,他们就要准备升旗仪式。 将国旗和旗杆都检查完毕后,再跑去各个教室,监督学生早读。早读完毕,就跑去播音室播放升旗仪式的音乐,提醒大家排队了。 总而言之,忙得很。 再加上他还身负班长和课代表的职位,就更忙了。 他需要在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的课间时分,收取班上所有同学的作业,然后在第二节课与第三节课的课间,将作业送给老师。 如此一来,李铭真正能跟同学一起玩的时间,只剩下第三节课下课后的10分钟。 下午的时间比上午多点,可也就多了10分钟而已。因为学校下午第二节课后会集体前往操场活动,而第三节课后他需要去少先队那里汇报一天的检查结果。 这样会造成什么结果呢?看到小伙伴在一起玩游戏时,他也心痒痒。 “带我一个。” “抱歉,我们人已经够了。” 其实玩游戏的人数哪有够不够的说法,只是小伙伴们早已开始就游戏。当他们上课时,游戏就会暂停,然后在下一次课间继续。 如果加了李铭,他们的游戏就要重启了。 更何况…… “马上到读书周,班上的黑板报要换一下,有没有人主动参加的?”班主任问道。 无人举手。 “那有没有人选推荐?” “李铭吧。” “嗯,他是我们班最厉害也最聪明的,就交给他。” “让他做,说不定又能拿奖呢?” 于是班主任没办法,问道,“李铭同学,你愿意为班级出黑板报吗?” 李铭微微一愣,其实他并不想出黑板报,因为那代表他今晚会留在学校,直到天黑才能回家。可是,他转了转头,环视四周。班上同学都将期望给了他,而且带领班级获得荣耀也是作为班长的指责。“好。” …… “同学们,教育局最近有领导来审查,我们要打扫卫生。虽然我们已经大扫除很多次了,可还需要几个人在放学之后留一会儿跟老师一起整理桌椅,有没有人愿意呢?” “就让李铭留下吧。” “他是少先队员,对卫生要求比我们高吧。” “那……李铭同学?” “我愿意。” …… “同学们……” “让李铭做吧。” …… 李铭又聪明又成熟,他能将每件事都做的完美无缺。在自己还成天被家长批评吃不好饭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自己上学、自己买饭吃,他已经可以打扫干净教室。他写在黑板上的字迹被所有接送的家长看在眼里,那写在值日生一栏的名字更是散发着有如太阳的光辉,成为照亮他们餐桌的灯泡。 在别的同学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李铭已经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大人”了。 大人怎么可以和小孩子一同玩游戏呢? 就算玩游戏,也无法获得平等关系吧? 而且他那么优秀,成绩那么好,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好学生,不就代表他喜欢学习吗? 好学生,不就代表他不喜欢玩乐吗? 好学生,不就代表他责任心比较强吗? 所以,就把事情给他做吧。 反正我们笨手笨脚,还贪玩。大扫除扫上两天也不会让教室变得干净,桌椅永远排得稀巴烂,说不定还会因突发的斗殴而损坏。扫帚因使用者的粗暴已经换了两把。黑板报给他们也只是乱涂乱画。 所以,都交给李铭做吧。 他比我们更聪明,更成熟,更像个大人。 所以,就交给他做吧。 孩子们与老师挥挥手,作为告别。 老师也关上办公室的门,开始批改学生作业。 华雯来到教室,问李铭什么时候回家。 他回答不知道,要等黑板报弄完了。 于是华雯只好跟着家长离开。 而李铭就在教室里,一遍一遍擦着黑板,然后再给它添上合适的文字。 太阳渐渐西沉,夕阳的余晖映在路边的油菜花田里。 李铭已经习惯一个人回家。他甚至学会了欣赏落日余晖。 他能够约出来玩的小伙伴越来越少。 而这种情况在某次老师开思想道德课的时候更是达到拐点。 老师问,“同学们想上什么初中啊?” “当然是实验初中!” “可是,实验初中不是普通学生可以考上的。”老师露出为难的神色,“每年我们学校,也就只能考上一两位学生而已。” 学生们面面相觑,老师继续说道,“我们这边的初中也不错。前年还有几个考上了第一中学。要知道一开始,我们区几乎没有学生能考过去。现在情况越来越好了。而且学校还会给有望考上一中的学生重点培养,安排老师给他们补课。免费的哦。嗯……山巍,你想考什么初中?” 名为“山巍”的同学站起身,义正言辞,“老师,我也想考我们区的初中。有句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勉强去实验,可能也不会习惯那边的节奏。像我们区的初中就不一样了,里面都是我们熟悉的老师,请教问题完全没有什么障碍。” “嗯,你回答得很好。”老师满意道。 他又点了几个同学回答问题,无一不是回答了区初中。 而喊李铭时,他明显犹豫了几分。 “李铭同学,你想去什么初中呢?” “老师,我想去实验初中。”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以你的成绩,即使不去实验,在我们学校也会被重点培养的。邓校长甚至跟我提过,如果你去他那边,可以免费给你开个提高班。全校最好的老师都可以去你家里帮你补习。而且……你家在那里没有房子吧?难道你要住校吗?” 李铭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他是众所周知的有望考上实验初中的一员。 他的父母也已经在向亲戚借钱去市中心买个学区房。 他自小就被教导,要远离这个又穷又破的小郊区。 所以李铭拒绝了。 正因他拒绝,所有的同伴都离他而去。 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又怎么可能混到一起呢? 而直到很久之后,李铭才明白老师为何挽留。 那不过是一场再常见不过的交易罢了。 十七.改变 再次见到老面孔是在一年后的某个周六。 具体时间李铭也没注意。在上学之后,他只会在意星期几以及考试时间。 确认自己考上实验初中后,似乎就与原先的朋友断了联系,就连华雯也忙着升学的事。整个暑假都没有见到她人影。 而等到开学,就更没时间了。 华雯也没有留在原先的郊区,而是跑到城区的一所初中上学。她父亲跟着别人经商,大赚了一笔。不仅给家里买了新房,还给了妻女足够打扮的零花钱。再见时华雯已不是以前那个肤色泛黄,偶见痘痘的小女生。 她正提着小洋包,穿一条粉色丝绸裙。脸上也涂了些护肤品,令其显得白嫩柔软。 那身装扮,除了不适合书店与学生的风格,几乎无可挑剔。一年的时间会改变多少东西?反正李铭差点没认出来那个人是华雯。 李铭犹豫着,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最后还是华雯先开口,“阿铭!” 于是,这个平静的下午就成了他们叙旧的日子。 “你现在是在二中?”李铭问。 “是啊。”华雯回答,“本来我爸是想把我弄到实验去的,不过我没去。” 而华雯的选择则让李铭很诧异,众所周知所读初中的好坏几乎决定了高中的去向,这是有客观数据支撑的结论。去往好的高中,再去好的大学,李铭曾以为这是所有人的目标。而有那个往上爬的机会,华雯为什么还要拒绝呢? 疑惑缠绕在李铭心头,他问道,“为什么不去?” “反正我也考不上第一中学。那么去哪儿不都一样。”华雯用手指把玩着发绳。“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好我没去实验。” “我现在的样子?” 华雯很诧异地看着他,“你没发现么?你的脸色好差,跟鬼似的。” 李铭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脸色有那么差?明明周围人看起来都一个样。 华雯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不想去实验的原因了。读书又不是受刑,干嘛把自己弄成那副鬼样子。” “学生时期苦一点不是正常的?” 华雯撑着下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未来,就要赔上二十年?我们总共才能活多久?假设我能活到80岁,如果不上大学我也要为此赔上12年的人生。如果算上大学,还要再加个四年。结果出来之后发现找到的工作跟上职高的差不多。” 李铭微微皱眉,“可上学又不仅仅是为了毕业后的工作,眼界、人脉是只有在一流大学里才能得到的东西。” “你有考虑过自己追求的东西其实别人一出生就会有吗?”华雯突然说,她的语气也变得尖锐、高昂。在旁边看书的人还好奇地看过来。 华雯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她收敛起激动的情绪,继续说道,“算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对了,下周末有空吗?我刚好有个聚会,可以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李铭想了想学校的时间安排,“周末下午有自习课,周六下午空着。” “那就周六下午。嗯……一点,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 “好。”李铭同意了。 华雯真的变了很多。她变得漂亮了,也变得更成熟了。 从她身上,李铭看到电视剧里富家千金才有的气质。 一年的时间,真的会改变那么多吗?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华雯的脸和语气还会时不时地蹦出来。而这时,李铭才发觉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跟华雯家有来往了。明明以前华雯还经常被带过来玩。于是李铭看了眼正在吃饭的父母,说道,“今天我在书店看到雯雯了。” “哦,你说华雯啊。”母亲说,“他们家搬到了盛景。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说话都不一样了。上次我看到她妈,在跟一群人谈论什么化妆品美容。” 这时父亲插进来说道,“化妆品不都是化学制品吗?整天把一些重金属涂脸上,对皮肤不好。” “是啊。”母亲扭过头对李铭说,眼里满是嫌弃,“你看见华雯把自己抹得跟鬼似的。整张脸全是抹的白粉,还涂口红。一个学生,不学习,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什么样?” 李铭暂时不说话了,他听得出来自己家里对华雯家很是不满。可从今日的见面来看,华雯也就是比以前会打扮点。女孩子嘛,打扮打扮自己不是挺正常? 随后李铭又想起自己班上的妹子,想起班主任开了几次的思想课,默默将那句“正常”给塞回肚中。 李铭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改变了。不论是家庭还是学校。 小学时母亲还会夸华雯漂亮,那时她还会买花绳送给华雯,跟她说“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以后没有男孩子会喜欢你。”。现在华雯开始打扮了,母亲却又嗤之以鼻。 小学时男女同学之间可以相互打闹,到了初中男孩子摸女孩子头发就是早恋,就要被喊去办公室。 小学时同学带病来上课,大家都夸他好学。到了初中,生病请假就变成矫情。 明明只过了一年。 李铭往嘴里塞了口饭,皱眉道,“妈,能不能别做胡萝卜饭了。我不喜欢吃。” “不喜欢吃你也得吃,都多大了还挑食?” “可我都吃了一个月的萝卜饭了。什么东西吃上一个月都会腻吧?” “你这孩子……我特意弄得萝卜饭陪你吃。它不比白饭营养多了?”母亲瞪着那双眼睛,像牛看到红旗。 李铭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明明他并没有要求什么过分的事。母亲却表现得他是个不孝子似的。 李铭想了想,还是没觉得他哪里有错。毕竟平时他一直都在学校,只有早饭会在家里吃。当然周六、周末除外。 所以他根本不明白仅仅是提了一点意见,母亲为何会像吃了炸药似的。 是个人,就有口味偏好。就像有人喜欢吃甜的,有人喜欢吃咸的。 有人喜欢吃胡萝卜,有人不喜欢吃胡萝卜不也很正常?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矛盾刚露出冰山一角,让冰山融化、引发海啸的诱因仍然在不断灼烧、甚至愈演愈烈。 名为“自我”的觉醒辅以沟通不畅的佐料,再配上阅历不同的薪柴,终于将亲子关系彻底调成黑色料理。 fpzw 十八.改变(2) 与华雯的再见像是函数图的拐点。 在那之前,李铭以为世界与往常并无不同。他照旧进行着吃饭、学习、睡觉的生活。他宛如一个机器人,只会遵循着设定好的程序办事,并且他的目标也被提早就设定完成。 除了考试、试卷之外,李铭几乎不记得其他事。他与班上同学相处了一年,连他们的名字和脸都没有记住。有时走在路上,迎面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李铭也会报以一张微笑的脸。然而却会在二人相错之后心想,“他是谁?”。 世界被蒙上了灰色,不,就算是灰色的雕像也有头有脸。可李铭的世界里,那些人的脸面渐渐模糊,成为不清不楚的一团。而与之相匹配的,则是路边的风景、日常的生活——它们也渐渐融入了模糊的世界中。大脑将这些东西定义为“垃圾”,在每天睡着之后定时排除。 所以当李铭回忆着过去一年的事,他也只能想起自己几次考试的分数还有每天吃着的胡萝卜饭。 李铭曾以为这种生活才是正确的。直至他周六去赴了华雯的约。 华雯又换了一套裙子。这次是黑白色,裙边还镶着蕾丝。她还打了一把小伞,就站在书店门口。 见李铭来了,华雯高兴道,“走。他们在旁边的k歌王。” “k歌王?” “ktv啊,你不会还没去过吧?” 从华雯表现出的惊异来看,她并没有什么嘲讽之意,而是真的觉得还没去过ktv是跟没吃过肉一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被她那样看着,没有去过ktv仿佛成了一种错误般。 李铭站在ktv门前,犹豫不决。 华雯说,“放心,没什么其他东西。就是唱歌而已。在家唱歌和在ktv唱歌的区别就是ktv唱起来更爽快点。” 虽然……但是……李铭脑海里闪过各种“一群人酗酒、打架”,“里面人都染着红毛黄毛”,“唱着唱歌手脚就不安分”等场面。这些都是别人跟他讲的有关ktv的场景。 进去真的不要紧吗? 而且他们还是初中生啊。 难道就没有未成年人不许进入的规定吗? 李铭正想着,身体已经被华雯给拉了进去。 嗯……没想象中脏乱。李铭将脑补的那幅“遍地烟头图”给打了个叉。 “看吧,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华雯边走边说,“我爸带我来好几次了。这里音响效果都不错,就是吃的有些贵。” 她推开一扇门,喊道,“小弟们,快出来接客了~” 小弟?李铭刚想吐槽这称呼,就听到房间里音乐声被调低,人声响亮。 “雯雯来了!” “欢迎欢迎!” 包厢里都是些同龄人,他们也并未如李铭想象得那般……混混样。大多穿着普通t恤、衬衫,最多套个牛仔外套。可能唯一能与混混联系起来的,就是耳钉吧。 李铭有些不知所措。先前脑补的有多恐怖,现在看到的场景就有多普通。他注意到,桌上放着的还是可乐。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他是李铭,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华雯直接领着李铭找了个沙发坐下。 这间包厢很大,有三张大沙发。而里面总共也就五个人,就算半躺下来,空间都绰绰有余。 有一人吹了声口哨,“是‘男’朋友吧?哈哈哈哈。” “初中生不允许早恋!”华雯反驳道。 “所以雯雯的意思是成年后就是男朋友了。” 华雯作势提起了拳头,“小蹄子,我打你哦。” 在一通笑过之后,众人开始了自我介绍。起哄最厉害的人叫郑昀,别看他长一张斯斯文文的脸,说起胡话来当仁不让。什么玩笑都喜欢开。 之后稍微胖点的是田振清。 只剩最后一个人,他双手都靠在沙发上,大字坐着。“好伤我心啊,你居然不认识我。” “嗯?”李铭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他们有在哪里见过吗? 华雯也疑惑地问道,“阿铭,你们认识?” 不认识。李铭刚想说,却被那人抢先了。 “当然认识,我们可是同班同学啊。”那人拿起桌上的可乐,“当然,我想学霸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们这些学渣的。” 他们竟然是同班同学?!李铭努力思索着班上同学的脸。好像……确实……有点眼熟。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是李铭的错了。 华雯察觉到弥漫于包厢里的尴尬气氛,适时出来打圆场,“邱少,阿铭他一向脸盲,他当时认我认了三年呢。别在意啊。” “放心。我才没放在心上。毕竟我也不能指望连下课都在做题的人会抬头认人是不是?” “咦?李铭是学霸啊?”郑昀惊讶道。 “他可是没掉出过前三的大学霸啊。”邱楠生笑着给他倒了杯可乐,“雯雯说的那个青梅竹马居然是你,这是不是可以说交友圈是圆的?” 郑昀悄悄凑过来,推了推李铭手肘,“学霸哥,以后作业我就靠你了。” “喂喂喂,我要去报告给老师了哦。”田振清说,他还拿出了菜单,“新来的,你想吃什么随便点。这儿是邱少的地盘,全免费。” 他还特地在“全免费”三个字上拖长了音。 邱楠生笑了笑,“你别当着我的面喊免费啊。就算是我,也是要给钱的好不好。” “反正最后钱还不是进了你爸腰包嘛。” “那也是我爸的钱,不是我的。”邱楠生招手,“雯雯,快点歌。我们还等着你唱女人心呢。” 华雯不满地反驳,“我才初中生!怎么就适合唱女人心了!我很老吗?!” “不老不老。可我们这儿就你一个妹子,难道要我们这群大男人唱女人心啊。” “你们可以唱小苹果。” 包厢内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很快,众人就投入于歌唱之中。郑昀最会起哄,也最喜欢表演。可他那嗓子实在让人无法恭维。 这对李铭而言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ktv里并没有洪水猛兽,也不是进了ktv他就是坏学生了。 它仅仅是一个供人玩乐的场所而已。 李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大门里是除了家与学校之外的世界。 他渐渐意识到,世界其实很广阔。 世界其实并不是他所听说的模样。 他曾听说的那些,是谎言。 而他见到的,才是真实。 十九.改变(3) 名为“常识”的桶上出现了一个洞。 桶里曾装满了主人倒进去的水,那些水被桶盖封在桶内,等几十年后再被新主人倒入新的桶中。 这桶水是家族的传家宝,所有当家的主人都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爱惜它。自古流传下来的祖训便是要将这桶神水代代相传,如此家族才能繁荣昌盛。 而那所谓的传承,便是将水从一个木桶倒入另一个木桶内。整个过程可能会发生撒漏,也会有自天而降的雨水混入其中,还有可能会被不请自来的熊孩子塞入一点泥巴。 其实桶中的水与最初的水已是大为不同,传到后来连主人都不知晓“神水”的成分。 然而主人并不在意。他得到的任务仅仅是将神水传下去。他拍着水桶,跟自己的孩子说里面是我们家族传承的神水,若你能把它运到自己的桶里,你就能成为人上人,这个家就是你的。 可这也不过是他用来激励孩子的谎言。若神水当真有用,他们家也不会为房价发愁。 孩子却是会将此言当真,孩子每天每日都在用自己的小碗将水从桶中舀起,然后倒入自己的桶内。他每日每夜地工作着,祈盼自己能继承全部的“神水”,然后背负起家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是,有人在桶上戳了一个洞。 来自隔壁的坏小孩戳了一个洞。桶里原本的神水渐渐从洞中漏出。 等到发现的时候,桶里的水已不足以填满自己的水桶了。 于是,小孩从自来水里接了一点水。 于是,小孩将自来水倒入了自己的桶中。 于是,小孩用纸巾擦干地板上的神水。 于是,小孩盖上了自己的水桶。 于是,他发现了神水的起源。 家还是那个家,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是,映入少年眼中的风景却是大相径庭的色彩。 李铭渐渐意识到了,有些东西并非不存在,只是不曾被自己看见而已。 “人生分为三部分,过去、现在、未来。我们每天都在学习历史,我们每天都在畅想未来。可我们所用的都是现在的时间。”华雯递给李铭一杯可乐,朝他俏皮地眨眼。“这是我爸说的,不是我说的。” “他还说一个成功的商人是会把握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不是将这时间花在所谓的准备上。如果准备三十年,那不就相当于浪费人生。对吗?所以大多数公司会毙掉耗时太长的工程。” 邱楠生也跟着附和,他摊开右手,像老板在给员工演讲,“其实工作也一样。尤其是别人跟你推荐的行业,越热门的行业基础工资越低,反而是一些冷门的行业待遇福利比较好。当然,你可能要谈升职的可能性,可惜,大多数普通人都与高管无缘。越往上,人脉就越重要。员工所追求的基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如果梦最终能实现,就是梦想。而如果梦最终没有实现,就是幻想。 一个500强企业的财务总监只有一人,而这个人便成为所有财务工作者的梦想。为了那遥不可及的位置,赔上了前半生。而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平庸而赔上后半生。 人生的三部分,硬是被活成了两部分。 李铭问道,“所以你是劝我不要努力?” “我只是在劝你珍惜现在。”华雯回答。 “我觉得我挺珍惜现在的。” “那是现在。”华雯一口咬下西瓜,“看。你现在连玩笑都会开了。换成一个月前的你我简直想也不敢想。会谈天说地,会吃喝玩乐,会想让自己开心一点,这才是人生。不然科技发展是为了什么?” “前提是有人请客。不过我们在这儿谈人生哲理真的合适吗?”李铭环顾四周,这是与ktv的氛围极不符合的话题。 “有什么关系,就是聊聊而已。如果你觉得太装逼,我们可以聊游戏?正好最近开了一家游戏厅,我们去看看?”华雯提议道。 邱楠生回复,“随你们。对了,郑昀和田振清呢?他们还没到?” 华雯瞥了眼手机,“快到了。” 之后他们就在旁边的游戏厅里与两人汇合,在里面玩了个痛快。虽然……李铭基本是看着他们玩。 “阿铭,你也来试试啊。”郑昀握着方向盘,大声喊叫的声音很快就被游戏的音乐盖过去。他开车开兴奋了,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摇摆。 李铭看到了全过程,默默摇头。“我看你们玩就行了。” 一听这话,郑昀立马从座位上起来,拉着李铭就把他往椅子上按。他还一手替他投了两个游戏币,“来来来,别客气。试试。就当为以后考驾照铺垫。” “说好的活在现在呢?”李铭小声吐槽道。 “什么?”郑昀没听清,游戏厅的背景音实在太大,他们要用比平时多十倍的声音说话。“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没什么。”李铭随口回了一句。游戏好像是国外的,还没翻译。李铭就踩着不知道是油门还是刹车的踏板稀里糊涂选一通。然后数着倒计时踩下踏板。 “砰——”第一个弯道就华丽地撞在墙上。 李铭拿着方向盘左转右转,他那十足的新手样连郑昀都为他着急,疯狂在旁边指挥。只是他指挥地也毫无章法,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然后李铭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打出了gg。 事实证明他真的没有游戏天赋。 初次上手就完美通关什么的,不存在的。 李铭靠在椅背上,一脸茫然。那感觉就像是他翻概率论的书,还是英文版的。 “没关系,没关系,新手就是这样。多玩几次就会了。”郑昀安慰道,他还打算让李铭继续“车祸”几次。 身后传来几阵笑声,华雯跟田振清正站在那里笑他手残。 李铭也跟着笑了笑,让出位置。“还是算了,我现在头晕眼花的。还是看游戏高手玩好。” 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 他们一直玩到了晚上。直到站在家门前,李铭还回忆着下午的欢乐时光。 fpzw 二十.观察记录 打开门,喧嚣也随之远去。 关上门,寂静便随之而来。 李铭发现自己好像不太喜欢这份寂静了。 他打开卧室的门,里面没人。不在家么? 李铭心里也涌起一点可以称作矫情的伤感。对比一向是作文里常用的手法,现实里也是。 以往每天就是做作业、吃饭、看书、睡觉。也就不会注意到家中的古怪的氛围。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注意到了。 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周日的自习课上。李铭被语文老师喊去谈话。 “你的作文议论性很强,可初中不考议论文。”老师停顿了一番,“目前我们还是以记叙文为主。如果按记叙文的标准,你这次的作文就是不合格的。它太空了。” “李铭,记叙文要求就是叙事。我也知道现在的学生天天在学校可能没有那么多题材,所以我允许你从杂志上借一些。可你不能……”她翻出李铭的作文纸。 这次的作文是李铭昨天晚上写的,题目是《我的父母》。而在首页的右上角,赫然打着42的分数,这意味着他只写的比及格线好一点。换算下来约等于70分。 语文老师读了一些他写的段落,“我坐在驾驶座上,初次玩赛车令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擦去汗珠,回头就看见父亲站在旁边向我微笑……” “我不是说你写的不好。事实上你的文笔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老师顾虑到李铭的心情,换了一个稍微委婉的说法。 “你不能把小说里的东西照搬过来,至少要把它改得现实一点,而不是让人看着就知道是空想出来的。我还是建议你参考现实里的题材,这个命题范围很广,不一定非要写标新立异的题材。叙事文里的故事不是要写得多么新奇,而是要感人。” “……批阅试题的老师每个都可以说看了上百本小说,他们看初中作文就像在看儿童读物一样。你写的所有情节他们基本都看过,而且看了不止一遍。因为每年都有学生要中考……所以题材不要选这么空泛的,而是要现实点的。你看……沈蓓雯写的这篇就是写了她的姐姐生产,自己坐在医院里想起爸爸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的感觉,里面还写了她对生命的感悟。这就很好。” “记叙文最要紧的就是情,议论、文笔都是其次。如果你还想不通,可以先回去把自己父母间的事列举出来,然后扩写……” 李铭遇到了人生的挑战,父母间的事……一起睡觉?一起吃饭? 他右手上的笔在慢慢旋转。而李铭的记忆也仿佛被渐渐抽成丝,再一点一点缠在笔上。然而那些丝线又细又轻,像是薄薄的雾。 父母间的事……有……什么……? 黑板上的钟毫不留情地走着。时间是人类无法挽留的东西,它也不会因为人类的迷茫而挽留。 下课铃忽然响起,李铭看着空白的草稿纸,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写什么。 可是,距离明日的时间越来越短。若是无法将重写的作文交上去,他又会被找去办公室。 于是他尽量移动笔尖,在纸上写下。 【他们为我读初中而买了一套房。】 【他们给我做饭。】 【他们让我出去玩。】 【他们为我提供了良好的学习环境。】 【他们抚养我长大至今。】 这些就是由记忆之丝扭成的全部。 剩余的那些,则是苦咖啡。是无法写入作文,也不能带入考场的禁忌。 李铭读着自己所写的内容,又读了读自己写的作文,彻底明白语文老师看起来的感受。 他真的写出了一篇糟糕透顶的文章。 那些文字,真的是自己写的吗? 那些文字,真的是人写的吗? 它们就像计算机自动生成的文章,保持了语言通顺、保证了符合初中生的文笔、也保证了段落结构。 然而……缺了最重要的一点。 心。 没有心的文章,就是垃圾。 李铭之前也读过一些文章、小说,有些甚至也让他流过泪。他清楚地明白,情感——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真实存在,而且可以完美地保存于文章内。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写出来的文章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垃圾呢? 是因为没有心吗? 那之后,李铭没有及时交出新作文。语文老师又喊他谈了一次话,告诉他别急,这几天回去仔细观察。 仔细观察…… 观察记录1:放学回家后说一声“我回来了”,他们会回答“好。马上吃饭”。 观察记录2:晚饭是一如既往的红烧豆腐、青椒肉丝、胡萝卜饭、青菜汤。 观察记录3:父母在谈论今天打牌的情况。 观察记录4:吃完饭后母亲去洗碗、父亲躺到了床上看电视。自己回房间写作业。 观察记录5:洗碗睡觉,父母卧室门关着,没有打开。 观察记录6:早上起来吃早饭,早饭是一碗粥。可以作为题材。 观察记录7:上学。 这就是李铭全部的观察记录,之后几天,他同样总结了观察记录。除了晚餐时聊天内容有异外,其余甚至不用涂改。他最讨厌的胡萝卜饭的味道都吃不出什么区别。 还是说胡萝卜饭也可以作为爱的证据?是作为父母爱的证据?还是作为母亲爱自己的证据? 李铭在草稿纸上写了涂,涂了写,把头发都挠掉了好几根。最后他决定把所有素材都写进去。 【我的父母很爱我……很多时候爱不一定是说多肉麻的语言,而是短短五字的回话……每天我放学回家,抬头都能看到家里的灯光……而当我推开门,说“我回来了”,他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复我……他们的眼睛或许还目视着砧板、电视,心却已经被放在了房门上……】 李铭写着写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写的是什么啊。 真是…… “糟糕透了。” 黑笔长时间停在纸上,留下黑乎乎的一团笔油。若是考卷,这定然是要扣书写分了。 李铭将草稿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写起了他新的观察记录。 与前几页几乎没什么两样的观察记录。 fpzw 二十一.不满 “怎么了?又是愁眉苦脸的。”华雯问道。 正拨弄着筷子的李铭蓦然回神,“不,没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与言语不符。可既然李铭不说,华雯也就不再追问。 “心情不好的话,下午去放松一下怎么样?” “不了。”李铭拒绝道,“马上要月考,我需要回去复习。” 李铭也意识到最近出来玩的次数比较多,学习有些懈怠了。 “好吧。”华雯很好说话,“等你月考完我们再约。” “你不是也要月考?” 就算是再差的初中,也不会取消月考。更何况华雯上的初中也不算太差。 华雯咬着勺子,“学渣跟学霸对待月考的态度是不同的。” “我看是家长对月考的态度不同。”从华雯的表现看,她显然没什么学习压力。 李铭吃完饭,与华雯告别就回了家。出乎意料的,父亲竟然在家里躺着。 “回来了?”父亲听到门声,喊了一句。 “嗯。”李铭直接走到父母的卧室,因为他感觉父亲有话要说。 “今晚出去吃饭。” “和谁?” “我同事。”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的李铭没想到他父亲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不去?” “你们吃饭时间太长了,每次至少两个小时。”李铭知道这种程度的理由是推不掉的,所以他又加了一个学生才有的特权。“而且晚上我还要写作业。” “作业白天写。”他的父亲说,“学习又不是读死书,成天闷在家里像什么样子。以后工作比的又不是你考多少,而是你能不能聊。” 我在饭桌上听你们扯淡还不如闷在家里。李铭很想将这句心声说出口,可他明白父亲决定的事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就算他说再多,到点还是会被推着出门。 如果拖久了,他爸还会板着脸说“不就是吃个饭,怎么像去坐牢一样。”、“快点,一桌人全在等你”。 以往的经历告诉李铭他只能同意。 “好。” 于是他浪费了三个小时的人生。 并且回家之后还被训了一顿,问他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说起来,他们似乎从未听从过自己的意见。 买衣服永远要父母点头才能买,他们总是先笑着说“你合适就好”,然后在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后将他挑选的衣服批得一文不值。 “学生穿什么洞洞裤?以前这种衣服是给乞丐穿的。” “外套不合身,换一件。” “不好看。” “你觉得这件衣服合适么?” 最后他们给他挑的就是一件大衣,上面排着一串大圆纽扣。左胸处有一道口袋。 李铭也从不被允许喝可乐、吃炸鸡。虽然父母并不会阻止他买回家,可每次看他吃,都会一脸嫌弃地说,“好好的饭不吃,吃这些垃圾食品”。到后来,李铭喝一口可乐,他的母亲都会教育他说“喝可乐对身体不好,影响记忆力”。 不让看小说,说会影响学习。 早上穿什么,母亲都会准备好放在椅上。而如果李铭换掉其中一件,母亲就会在晚上问他为什么不穿她准备的衣服。 胡萝卜饭还是没有换掉。 每天要吃下两个核桃、一瓶鲜牛奶。因为“补脑”。 桌上总会出现来自各个机构的参考书。 床边被放了文昌塔。 每个新年的0点,他都要被拉去庙里上香。如果他不想去,还要被母亲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懒”。 …… 时间转得越来越快。 李铭的观察记录写了一页又一页。 他的不满也随着页数增长而越来越多。 没有注意的时候,他还能背靠着充满父母爱的世界。 注意到的时候,那曾被他称为“沉默的爱”的世界便分崩离析。 爱,到底是什么呢? 是我对你好吗? 是我为你花钱吗? 还是我时刻关注着你的前程? 李铭面对着自己的观察记录,写下一篇篇文章,最终只写了寡淡无味的垃圾。他写着写着、读着读着。心中的自责也如竹笋般戳土而出。 他不该对父母不满的。 他们对他已经做了足够多。 毕竟是父母让他长这么大对不对? 心中的恶魔在咆哮,就因为他们养了你,你就要承受他们的一切吗?你就不能拥有自我吗?你就必须言听计从吗?你现在这样跟那些养成游戏里的npc有什么区别?你要他们买房子了吗?你要他们买核桃和牛奶了吗?都没有!是他们自顾自地为你买了一堆东西,他们从中获取了“我为孩子做了很多”的荣耀感。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别人说,“你看,我对我的孩子有多好”。而如果你有所不满,你就是不孝。 如果哪天他们给你找了一个合适的工作,你也必须接受。 如果哪天他们给你找了一个女朋友,你也必须接受。 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你只要拒绝,你就是不孝! 不孝,多么可怕的词汇。哪怕你什么都没有做,哪怕你仅仅是拒绝了一点礼物,你就要被指着鼻梁骨挨骂。就算哪天他们送了你一堆垃圾,你也必须笑着把它们收进自己的藏宝室里。而你原本的珍宝会被他们扔进外面的杂物堆。 另一侧的天使跳出来,挥舞着翅膀说道,不是的!他们并不是为了跟别人炫耀自己是合格的父母而把你生下。他们是爱你,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健康成长。父母吃过的亏都不会希望孩子去吃,所以他们才会对你严加看管。他们只是希望你少吃点苦。只是你的父母不善言辞而已。 毕竟他们的文化程度并不高,而且说“我爱你”什么的不是很肉麻吗。 你看,家里因为买房已经欠了很多钱,可你的伙食和衣服上从来没有什么异常。你的父母也是在努力与烦闷争斗,没有将工作上的压力带给你。所以,你也不能将气撒向他们。 够了!李铭猛然在桌上一拍。那声音引得隔壁传来“怎么回事”的发问。 “没事,刚笔掉了,我捡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 李铭将笔记本上的观察记录全是撕了,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捂住额头,躺倒在床上。 够了。 想这些根本就是自取烦恼。 反正不论有没有爱,生活总要继续。 fpzw 二十二.一半一半 不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生活总要继续。 李铭越来越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个人。在家里、在学校,他从不主动说话,只有等到别人发问时才会回上一句。也因此,他与邱楠生虽然也称得上熟人,可在学校几乎没有交集。 而等到周六,“活泼开朗的李铭”就会冒出来。那时他就变成一个幽默风趣的家伙,他越发放的开,就算别人开一些黄段子也不会皱眉头。 他的世界渐渐被分成两半。 一半的世界里,城市沦为废墟,土地贫瘠、寸草不生。人类的尸骨与动物尸骨混合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而当大风吹过,黄沙随风而去,才得以寻觅到文明与历史的踪迹。这个世界的天空是灰色、云朵也是灰色。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半,则是鸟语花香。鸟儿自林间飞起,飞过稻田、顺着铁路来到城市。繁华的游乐场人声鼎沸,来往的游客或喝着汽水、或舔着冰淇淋。游戏的音乐让整个世界都运动起来,五彩斑斓的灯光更是令其永无黑夜。 李铭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完美的学生,他完美地履行老师所布置的一项项任务,完美地吃饭睡觉,完美地与家长相处——从不违逆。 而另一半,则是与之相对的极点。另一半的李铭叛逆、目无尊长,时常在背地里诉说着对父母的不满。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并且渴望执行,这其中就包括了一项——谈恋爱。 早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青春期的发育不仅影响着身高,还影响了身体的其他方方面面。 人类总喜欢高呼人定胜天,在某个意识刚萌芽的时代,人们四处宣扬着爱情。那段时代的价值观便是“爱情至上”。诗人们书写了无数有关爱情的歌谣,作家们也谱写了一部部爱情悲剧。但是,他们绝非仅仅在诉讼爱情,他们只是将此作为宣扬情感的领头兵。因为爱情往往会造成冲突,而这种冲突恰巧是文学作品的必需品。 亲情之类的文章写上万字,便会令读者如饮白水。它基本不会引发什么冲突,就连悲剧也只会让人感叹不幸哀怨、而非暴怒。 可惜,人们对爱情的推崇又刚好成为他们无法战胜自然的证据。 为什么初中生总是容易早恋呢? 而为什么小学生间没有呢? 因为身体发育了。 他们的器官开始为性别特性做准备,那些器官逐渐成熟。 也因此,他们会格外关注异性。 没错。那并不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源于生物均具备的本能。 李铭也没有逃脱发育带来的影响。他与华雯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变质。以往十分自然的牵手都会被感官无限放大,**与**的触碰总会在李铭心上拨弄几下。 而在他又一次牵手,收到华雯投来的目光后,就连牵手都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件事。 同样的一件事,在过去不具备任何意义,小时候李铭甚至有把华雯按在地上。 然而放在多年之后,却忽然有了意义。 它成了二人间爱的代名词。 成为了爱情的证据。 真是荒谬啊。 世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可以分成两半,就连牵手这种动作也是。 一半是毫无意义,仅仅是二人双手交互的动作。机械每天可以做上百遍。 另一半则是充满了爱情的甜蜜,是情侣间心意相通的证据,也是令二人快乐的源泉。 而从这些经历里,李铭逐渐了解到世界的本质。 他了解、并且接受了一分为二的世界。 欢笑着的是他,在夜里无声痛哭的也是他。 他只需一同接受,并且习惯。 因为这就是生活。 展现给别人看的,也是自己。可那不一定是全部的自己。 没错,就跟自己眼中的世界一样。 看见的、看不见的世界都有可能存在。 从试卷中抬头望向窗外的自己走向游乐场,和从游乐场内望向考场内部的二人……都是自己。 而李铭相信,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自信、终日玩乐的父母也一定存在着另一半。他们将那一半藏起来,不让唯一的儿子看见。 因为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他们将令自己痛苦的所有东西都放入另一个世界。 不让儿子看见,也不让他听见。 于是,李铭就认为父母活得比自己更幸福。 于是,李铭理所当然地会对这样的父母不满。 然而那是错误的,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理解了全部的李铭,曾经充满疑惑的李铭,突然而然地理解了世界、理解了生活。 他对着镜子,从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镜子里的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另一个自己朝他温柔地笑着,“来吧。将你所有的不满与怨愤都朝我扔来。我所在的世界便是具有容纳灾厄与黑暗的能力。不论我的世界变得如何,都不会对你那边产生影响。所以,扔来吧。毫不留情地扔过来。垃圾就该扔进垃圾桶,否则便会将你的房间搅得一团糟。” 李铭同意了,他将悲伤、愤怒、怨恨、绝望等等一系列情绪扔进了镜中的世界、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将快乐、平和、宽容、希望等等一系列情绪保留在自己的世界。 李铭蓦然睁开眼,太阳尚未升起,可黑夜却不再来临。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解脱感,那是整个人都如同被洗涤一般的感觉。 李铭站起身,看到桌上的纸条。 【致另一个世界的我:快乐、幸福地活下去。】 这张纸条没有被扔进垃圾桶,因为它并不是垃圾。 时钟的指针保持着匀速前进,早晨的阳光一点一点渗进屋内,李铭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可很快,母亲煮早餐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平静的、一如既往的早晨。 他忽然笑起来。算了,忘就忘了。 世界可能发生了什么,又可能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不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今天也是发生于流汀市内的、非常平常的一天。 fpzw 二十三.循环 睁开眼是陌生的房间。它有着比自己卧室更宽阔的区域,巨大的水晶灯就算去掉一个零也比他的电灯昂贵。 不过比水晶灯更昂贵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站在他床边的面具人。 半夜睁眼,发现床边站了一个恶魔是什么感觉? 李铭眨了眨眼,随手拉了一件外套披上。“我可不记得你有偷窥的嗜好。” 不知站了多久的贪婪笑道,“我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 对着一墙面的窗帘,看风景?数窗帘上有几朵花吗? “啧。”满口胡言的恶魔。“所以特地跑来我的房间,是有什么特别的风景看?” 贪婪爽快地承认了,“是。因为整个场馆,只有您一个人类啊。” “拥有鬼之血脉的人类?还是连鬼力都无法控制的人类?”李铭自嘲道。 “呵呵。您认为拥有人类的**,拥有人类的基因,便是人类吗?”贪婪摊开手,只一个响指便让窗帘被无形之力掀开。 李铭也看到了窗外的景色。保安提着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只能照射到他右脚边的一小块区域。朦胧的灯光下,人影也与树影融为一体。树影摇动一次,人影也跟着移动一次。 贪婪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此等风景,它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在墙上。从它的面向本是不该看见窗外的景色。然而贪婪头上的面具却是时时看着远方。 面具看见的贪婪也能看见,贪婪看见的面具也能看见。 所以它即使背对着落地窗,也能看到窗外的景色。更何况设计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设计的图纸长什么样呢。 也不见贪婪有什么动作,窗外走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或穿着睡衣、或**着臂膀、或衣衫不整、或光鲜亮丽。他们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抛弃了羞耻心,顶着一张笑脸站在李铭的窗外。 数十张笑脸对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人物。而后如同被下令般,这些大人物齐齐跪下,谦卑有如奴隶。 可是,谦卑这个词汇只是李铭所想到的。对于人偶而言,谦卑便是不该存在的词语。 贪婪又轻声笑了起来,“他们也算人类吗?” “……” “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被操控的人偶并不是可以称为人类的东西。”贪婪脸上的面具变了又变,最后停留在李铭的脸上。“您刚刚,是有曾想过放弃,对不对?” 李铭顿时面色一僵,他直接伸手扔出把小刀。那是他事先藏在衣袖里的折叠刀。而贪婪不闪不避,它仅仅是微微转身,小刀准确无误地命中面具,年轻的脸上出现了痛苦之色。 自伤口处,逐渐传出类似木头裂开的声音。鲜红的血液从缝隙中流下,李铭的嘴巴张大,发出哀鸣之声。可小刀准确无误地插在他的眉间,血液很快将整张脸分成几部分。 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变成那副鬼样,李铭没有一丝波澜。他很清楚贪婪若是想避完全可以避开。凭恶魔的本事,区区一把折叠刀甚至摸都摸不到它的面具。 是贪婪想让刀命中,刀才会命中。 而这背后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它就是想刺激一下自己的主人而已。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用那一模一样的声音,当着本人的面被杀害,而且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李铭自己。 “不要随意读心。”李铭说道。 “我可没有‘随意’读心啊。”插在面具上的小刀瞬间化为飞灰,其造成的伤口也在眨眼间恢复如初。不仅是伤口,就连痛楚也一并消失。 贪婪已抹去了所有伤痛的痕迹。于是,伤痛便不曾发生。 “我只是感受到了您的犹豫,作为您最为忠诚的副手,一切会影响您判断的因素都会由我铲除。成功者,可不会想一出是一出。他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贪婪笑道,它还顶着李铭的脸与他对话。 “您还在犹豫。为什么?复仇、毁灭……不是您早已做出的决定么?” “……” 正是因为他早已做出了决定。正是因为他早已完成了复仇,李铭才会知晓即将到来的未来。 破坏、重生、破坏、重生……这个世界在自己死后循环了三千年,而在自己醒来后又将继续重复下去。 而如此一来,他也不过是推动世界循环的齿轮,是神明为某个不知名原因而布下的棋子。 糟糕透了。 鸟儿好不容易从笼子里逃出,才发觉自己被困在了房子里。 而当它从房子里逃出,又发觉自己被困在了天空里。 当它逃离天空,飞到外天空,才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处世界里。 笼子之外依旧是笼子,飞鸟的一生便是在逃离笼子—关入笼子间循环往复。 这就是它的命运。 可笑的、滑稽的命运。 贪婪叹息一声,“回忆会让人前进,也会让人退步。人类的心也是在激动与平静间来回运转。但是,可能有人……不,有一个怪物等不及您重新振作。” 李铭眉头紧锁,“你是什么意思?” 贪婪今晚的行为过于异常,异常到李铭都觉得不对劲的地步。此时,李铭的内心更为不安。他已是默默积攒着力气,打算召出贪婪的灾厄之书。 只要灾厄之书还在他手上,贪婪就无法对李铭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贪婪对李铭的紧惕心知肚明,它随意往四周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您没发现少了一人吗?” 李铭一愣。 是啊。确实少了一个家伙。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像个监视器一样的家伙——阿尔维斯。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李铭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如您所见,您的管家在我们见面后便离开了府邸。然后,就在半小时前再次拜访。作为某个客人的引路人。”贪婪脸上的面具又一次转动。 这次它停在拥有血红之眼的鬼面上。那双眼睛先是紧盯着李铭,而后疯狂转动,不断往外涌出血液。 可令李铭吃惊的是,贪婪也同样痛苦地喊出声。它最爱的血液没能给予它欢乐,而是一反常态地给予了痛楚。 “呃啊啊啊啊啊——”贪婪捂住眼睛,等面具又一次转过,它才停止了呼喊。 fpzw 二十四.逼迫 它喘息片刻,很快又回归那份嬉笑之态。“如您所见,那位客人实在是霸道且无礼。听说他是您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想必也会同意您的要求。” 李铭在看到那张面具时,就明白贪婪口中的客人是指谁。拥有鬼目、还能让阿尔维斯通风报信的还能是谁? “朋友?”李铭忍不住笑出声。“朋友?!” 他表现得像是看了天下最出名的喜剧。李铭哈哈地笑个不停,仪态全无。贪婪就抱臂看他发疯。 疯狂在一瞬间,镇定也在一瞬间。 李铭笑够了,便重新整理碎发。“走吧。去见他。” 为什么张帅不直接找自己呢? 为什么张帅要让贪婪来引路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向自己宣告“即使是七罪,也不是完全属于他李铭的力量”这件事。简直像野狗在电线杆旁撒尿一样的野蛮行径。 野蛮,却很有效。 李铭觉得自己头脑也随着记忆上涌变得更为清晰。初醒时的混沌逐渐被知识填满。他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精英”的一员。 他本可以做到许多事,可他没能做到许多事。 忘却的东西还可以重新记起么? 扔掉的东西还可以重新拿回么? 李铭推开门,贪婪跟着他一同进入房间。 房间的布局与李铭的套房没什么不同。 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张帅的红发十分醒目。他坐在正中央,拨弄着桌上的钢珠。九枚钢珠被线串在一起,只有最边上的两颗可以拨弄。而阿尔维斯就站在沙发边,静静地注视着来客。 “大忙人怎么有空出来闲逛了?” 张帅没有搭理他,而是阿尔维斯开口道,“我们来给您提供帮助。” 这种时候阿尔维斯使用敬语,反倒令场面更为僵硬。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团结友爱的关系,反而拥有奴隶与奴隶主间的仇怨。 李铭恨他们,恨抢了自己身体的家伙、恨那家伙的朋友、恨给自己难堪的张帅、也恨张帅的一切帮凶。 比起毁灭世界,他更希望回头反咬张帅一口。 这份恨意,张帅不可能不知道,阿尔维斯也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依然用了敬语,用了“帮助”的字样,那简直是将李铭的自尊碾入脚底,再旋转脚尖踩踏。 “帮助?怎么帮?去跟老鼠交合,还是吃下官老爷的头颅?就算没有你们,我也一样可以完成。倒不如说,你们的存在只会让我恶心、分散我的注意力。只要你们在我眼前,我就想一口一口咬掉你们的耳朵和眼珠。这也可以算是不务正业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李铭的讽刺,阿尔维斯平和地笑着。李铭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在他每次被张帅惩罚后,阿尔维斯就会带着那恶心的笑容走过来,替他清洗身体。 “可我听说您似乎并不想毁灭世界。” 该死的贪婪!李铭心中暗骂。据他所知,张帅和阿尔维斯虽然强,可没有读心术。“难道你们想毁灭世界?要是你们的朋友回来,看见他的世界被毁灭了,是会对你们微笑还是怒骂呢?啊抱歉抱歉,他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 李铭被一巴掌扇飞于地,他所经过的地方,装饰品全都碎了一地。 贪婪眯了眯眼,“客人,请问……” “闭嘴。”张帅说。 他放下把玩着的钢珠,从沙发走到李铭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血色在他眼里流转,这是他正操控着鬼力的标志。 李铭笑了笑,他一口吐出血沫,“你也只能对着这张脸摇尾巴。” “或许你更希望被关进地下室。”张帅回答。 “现在的我跟被关着有什么区别?” “至少你还能看见阳光。” “阳光?”李铭又哈哈哈大笑。“那种东西,你以为我会稀罕?” “你不做,也会有人去做。” “可你依然想让我做。为什么?” 其实张帅不说,李铭也大概能猜到。无非就是跟他这具身体有关。可猜到与让别人主动说出,是两回事。而这也是李铭博取一丝尊严的重要谈判。他唯一能放入天平的砝码就是这具肉体。 贪婪曾说,只有肉体,就不能算人。 可李铭却清楚地知晓,只有意识,也不能算人。至少张帅和阿尔维斯从没把他当人看。 “不说也可以。那就把我关进去好了。然后再过上十年、百年、千年。看是你先疯,还是我先疯。” 张帅静静听李铭说完,他侧过身,重新坐回沙发上。 阿尔维斯替张帅解释道,“人类会在绝境中爆发出巨大力量。面临死亡,他们会渴望活着。可如果他们处在仅靠自己无法逃离的困境,他们就会祈求朋友、祈求政府、祈求从天而降一位英雄来救他们。而如果困境是远超人类所能处理的情况,那被困的人类就会祈求人类之外的事物。比如说,奇迹。” “您也曾呼唤过吧?奇迹。我听闻鬼之血脉的诞生便是来源于奇迹。” 阿尔维斯嘴里的“听闻”基本就是确定的事实。 “奇迹……原来如此。你们是想呼唤博瓦迪亚啊。确实,濒临毁灭的世界,能救下的也唯有神明。”李铭爬起身,从桌上抽了点纸巾擦血。“你们还是把我关起来吧。” “您不想要自由了?”阿尔维斯问道。 “我从未获得自由。”李铭仰起脸,“而且,我可不想帮助仇人。你们越不快活,我越高兴。” “即使您会因此失去希望?” “希望?呵——” “请别急着反驳。您应该清楚我们口中的希望并非虚无缥缈之物。”阿尔维斯率先打断李铭的嘲讽。 “若能成功召来神明,所有的愿望都将得以实现,您也可以从这漫长的苦痛中解脱。” 李铭听了这话,却是微微偏过头,突兀地发问,“你好像很了解我的过去。谁跟你说的?博瓦迪亚?不管是谁跟你说的,既然你知晓我的故事,就该知道我向它许了什么愿。” “是复仇?” “很清楚嘛。哎,复仇。我向它许了复仇之愿,于是它给了我力量。可时至今日,我也没能实现愿望。你们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带着几分窃喜、带着些许自傲说道,“所谓神能实现愿望,只是一个谎言。” 二十五.预定调和 神是不能犯错的。 若是犯错,便不可称为神明。 人类对神明的定义便是如此霸道而苛刻。他们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词汇都往神明身上堆砌。可其实只要一个词就可以完成对神明的构造。 完美。 人类是不完美的生物,可人类又信奉完美。哪怕是初中毕业的写手,都会将自己笔下的主角定义为大学文凭或是更多。他们笔下的主角总是文武双全、过目不忘。这就是人们追求完美的证明。 但是,“完美”这个词汇本身,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的。因为世间不存在完美的事物。它仅存在于人类的幻想中。 如此一来,不就成了人类在追逐幻想吗? 这样的真实实在过于残酷无情。于是,意识到此的人类分为了两派。 一派承认了自己的不完美,也认可世间不存在完美的人类。他们主张“尽力让自己完美”,成功将自己从追逐幻影的游戏中退出,活到了现实里。 而另一派,则坚信着“完美”的存在,拼命去追逐它。他们将所能描绘的最华美的词藻献给完美、将所能想到的最震撼的史诗献给完美,由此塑造出一个全知全能、汇聚世间一切理想的新物种——神。 神就该是完美无缺的。 因此,当台阶上的它认可自己复仇的愿望时,李铭便发觉,它并非为神。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复仇。” 那句话……是谎言。 没能意识到此为谎言的它,并非神明。 没有心的文章是垃圾。 没有心的它也只是个残次品,是无能又平庸的凡人所创造出来的……幻想。 意识到的时候,希望也随之而去。 意识到的时候,绝望便随之而来。 李铭在那时便已知晓,自己的复仇绝对没有终点,而他也绝对不会迎来幸福。 所以李铭最后选择了自尽。可就是那微末的选择都被强者玩弄于手心,就连死都不属于他自己。 玩弄他的强者之一就坐在沙发上,他说,“我不管什么谎不谎的。反正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个,一,毁灭世界。二,回到地下室去。” “我做。”李铭突然说。 这种出尔反尔的态度令阿尔维斯产生疑惑。 他是不会理解的。阿尔维斯再怎么像人,他都不是人。 在场的张帅与贪婪也一样。 李铭又一次露出满怀恶意的微笑,“我想看你们梦想破灭的样子。” 抛弃一切追逐的幻影显现于眼前,其背后隐藏的真实破开谎言的帷幕面向观众。那一瞬间所造成的绝望,请你们慢慢品味。 …… 游鱼摆弄着身躯,熟练地窜入下水道。这里面藏有许多城市街道上根本不会看见的东西。 那并不是意味着稀有,只是因它丑陋的面容与刺鼻的味道而被众人排斥。除非必要,没人愿意翻垃圾桶,也没人愿意站在不知道由什么混合而成的不明液体中。那滩水里可能有鼻涕、粪便、只啃了一半甚至呕吐出来的肉块、已经腐烂的菜叶…… 这绝不是可供嬉戏的场地——对人类而言。 然而一些动物却将此地当成了天堂。 散发着臭味的不知名垃圾堆是它们的小吃街,也是游乐场。它们颠了颠胡须,敏锐地从一地美食中分辨出最好吃的那个。 那是什么呢?从外貌看,好像只是一坨碎肉。肉块漆黑漆黑的,像是被炸过。其上有一排牙齿印,那些印记既有人类的也有其他动物的。碎肉上还漂浮着“嗡嗡嗡”的苍蝇。显然,它已被新的主人占据。 碎肉的味道过于甜美,很快吸引了下水道的动物前来抢夺。若是以往,如此多的族群聚到一起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可现在,这些不同物种的族群放下领地与夺食的本能,不约而同地分享起食物。 从科学角度看,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事。 首先吃下碎肉的是头领。它们迫不及待地咬动着碎肉,各种进食的声音都盖住了水流。吞下美食后,热潮上涌。 它们并不陌生这种感觉。简单的头脑令它们没有对此异状多想,而是服从于本能,开始与族群里的其他生物结合。 结合、然后繁衍。 这场舞会持续了许久,而且丝毫没有停止的动静。越来越多的生物加入了这场派对。它们诞下的幼崽有的刚出生便被发狂的父母吃掉,有些则滑入水流不知漂往何方。 而那些死掉的尸体,便是舞会的晚宴。下水道的动物们是真的进入了天堂。它们不用费尽心机寻找食物,也不用担心来自其他敌人的袭击。它们只需顺从自己的本能,结合、繁衍。 在这场宴会里相互交换的,可不仅仅是肉体而已,还有它们身上携带的各种病原体。那些原本被封入潘多拉魔盒的病原体也进入了天堂,它们互相交流、互相影响并且不断进化。 于是,在这无人的下水道里,最为恐怖的事件发生了。 生活于下水道上的人类毫无所觉。 因为他们看不见。 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是会当作不存在的。看不见的事件也是。 携带着恐怖病毒的尸体被寻找食物的野狗吃了,野狗循着气味回到自己地上的领地。它将地下的狂欢盛宴带到了地上。动物的尸体有些被土地隐藏,有些则被发现处理。 可那些繁衍下来的后代,它们还未发育完全,因此先从宴会中离开。它们逐渐长大,被以它们为生的贩子们抓住。 贩子们将它们卖给各种客户,这些客户也成了狂欢派对中的一员。 有一些人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而有一些人则死在了家中的床上。 救护车从李铭面前的道路上飞速开过,掀起一阵风。 那风也不是很大,至少吹不动李铭的帽子。可他还是往下压低了帽檐,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不错的风。” 过往的大人甚至没有给予救护车半点眼神,他们沉浸于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里。只有好奇的孩童会给飞速驶动的救护车一点目光。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在改变。 二十六.后台准备 “……最近天气变化较为猛烈,昼夜温差较大……流感频发……请注意保暖……” 遥控器发出“叮”的一声,保持微笑的天气预报的主持人便换成一本正经的新闻报道。 “瓦吉昨日发现来自塞贝莉亚的巡逻艇,塞贝莉亚的外交部部长称此为军事演习,他们并没有进攻瓦吉的意图……” 电视的屏幕又一切换,出现男女主在雨中表白的情景。其中男主刚将说出一个“我”字,遥控器便又是“叮”地让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杨怀朔拉开阳台的窗帘,眯着眼晒太阳。在他右侧的书桌上,还摆着贴有李铭照片的资料。阳光在资料纸上休息片刻,顺带驱散了资料本身代表的阴霾。 这里是杨怀朔临时买下的别墅区,别墅并不大,也就两层。可好在交通便利,不论是去流汀第一中学还是李铭父母的住宅都很方便。 由于只有一个人住,在电视被关闭后,别墅就显得格外寂静。可杨怀朔的世界却绝不是与外界相似的寂静。 “我要去告你挑唆罪。”耳机另一头的人咆哮道。 杨怀朔反问,“挑唆?我挑唆你什么了?” “入侵信息库、泄露个人信息……不论哪个都足够送我进局子。” “你不是没进去吗?”杨怀朔懒洋洋道。 “为什么你还很遗憾的样子?我进局子除了让你失去一个万能助手外没别的好处。” “其实我直接去翻爷爷的电脑会更快。” “他电脑可是加密的。” “我已经知道了密码。” 耳机传来一声叹息,“我也不认为你爷爷会刻意瞒着你。” 而这句话,似乎是慵懒的下午茶时光向二人说再见的证据。杨怀朔懒散的表情不再,多了几分凝重。 他没有说话,耳机另一侧的人继续说着,“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了吧。” 杨怀朔回道,“为什么?” “孙子看望爷爷不是很正常的事?” 杨怀朔轻笑,“普通人家很正常。” “你啊……” “这个月你一共入侵了五次系统,两次查行程、三次查人物。如果安全局这都没人发现,那他们也不用坐位子了。”杨怀朔平淡地道。 “他们是故意的。”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魔方,上下扔着玩。“所以即使你进局子了,我也能拿到李铭的资料。那件事……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吗?” “血缘真是恐怖啊,爷孙俩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 杨怀朔又勾起一抹笑,“所以我根本没必要回去看他,反正他每天都会在电脑里看见我。我每天吃什么,他都能答出来。” 耳机那头人无奈地说,“这点你也一样。” 杨怀朔的手机里有监听器,他住的别墅里也装有针孔摄像头。杨怀朔的一切行程都会被放在国家安保局局长的办公桌上。所以,杨怀朔才会有恃无恐。他干的一切事都在爷爷的监视下。而现在并没有人出来阻止,也就是他的行为被允许了。 发现李铭身上疑点的可不止自己一个。作为孙子,杨怀朔很了解自己爷爷的性格。他看上去就像电视里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孤胆英雄,实际上,那些类似于“木讷”“不擅言辞”“忧心忡忡”的印象完全是杨苏棣装出来的。因为这种性格会让审讯更容易。 爷爷出色地博得了李铭的好感,并且从他口中套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话。可想要证明那些话的真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他与李铭告别后,杨苏棣一直在调查李铭的社会背景。 李铭有哪些亲人、接触了哪些人、他的诊断书乃至主治医生都曾被请去喝茶。可惜一无所获。那些看似正常的背景只会让李铭的表现更为矛盾,杨苏棣直觉其中有许多猫腻,可他不可能成天到晚追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孙子——一个跟他脾气极度相似又可以信任的人。 杨怀朔知道这一切,因为他也在杨苏棣的房间和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 而杨苏棣也默契地保留了这些东西。 他们爷孙就是保持着如此冰冷的相处模式。 外人只看得见杨怀朔是个喜欢上头的家伙,听见他时常向自己的亲爷爷发火,可他们从来不会知道内情,也不会了解杨怀朔愤怒的真正原因。 杨苏棣缺乏证据,杨怀朔就去寻找证据。 仅此而已…… “但是……他好歹也是你的爷爷不是吗?如果不是爱你,也不会允许你成天带着一把枪到处跑,你知道你每天会产生多少份安检报告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有带着绿卡么。哪来的安检警报。” “我的意思是,那张绿卡,就是他爱你的证据啊。” 杨怀朔又笑出声,他像是看了一场街头表演。“我一直都相信着他爱我。毕竟我们是对方留存于世间唯一的亲人不是?” “……” “我相信他,在这方面我也从不会怀疑他。”杨怀朔手一抛,魔方准确无误地落到桌上的篮子里。它露出来的几面,图案都已被完美地恢复原样。“不过也仅此而已。” “……”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了。开始工作。去帮我翻德·安格里的资料,还有多田附近的监控录像也全部调出来。”杨怀朔拉上窗帘,打开他的笔记本。 “德·安格里?!你认真的吗?那可是国际……” 杨怀朔直接打断耳机那头的话,普通人权限不足的事当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就算是最顶级的黑客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攻进最顶级的资料库。“用我爷爷的权限就可以了。你直接远程连接上去,他电脑开着。账号是ysd,密码是……” 杨怀朔的笔记本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杨苏棣敲打键盘的位置。这是他爷爷故意的,故意打密码给他看、故意在一分钟前离开办公桌、故意让电脑开着。 “pfsda208。” 李铭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多田,而多田直接接受李铭进入这件事也让杨怀朔很疑惑。 而且…… pfsda208。杨怀朔用指尖轻飘桌面。 他记得这个编号。 二十七第一乐章 pfsda—208是一个代号,一个事件的代号。这件事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公子哥聚众服食喃花的事。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喃花作为违禁品是怎么得到的。 这其实也不算问题,吗啡同样是违禁品,可它依然屡禁不止。这些人背后自有渠道,尤其在一些特别行政区内,本国的监管部门根本管不到那里。 那么……为什么爷爷要故意用这套暗号? 杨怀朔在调查pfsda—208和多田之间犹豫不决,杨苏棣从不干无用之事,他既然刻意改了密码必然有其理由。 他认为pfsda—208与自己正调查的事有关?为什么? 杨怀朔上上下下抛着魔方,眼睛却没有焦距。最后他猛然起身,披上外套便开了门。 …… 世上有许多记者。大部分的记者只是员工,他们为公司搜集各方面的八卦新闻,再用花里胡哨的语言进行撰稿。对这类记者的要求没有别的,只有速度与新颖。 而另一方面的记者,志向远大。他们奔走在各处,只为了将真实挖掘、公开、报导。 能将其中一面做到顶端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可人类里从不缺少天才。 既能迅速拿到花边新闻,又能时常出没于电视机采访里的记者杨怀朔认识一个。 他的名字是韩进。 韩进是记者圈子里的知名人士。他的光辉履历至今还陈列于新传媒的博物馆里。他仅花了一年时间就从一个实习生变成业内撰稿人,并且每一次都能将娱乐圈的最新八卦给放出。许多明星对韩进都是又恨又爱。 在他建立的“新媒体”app成功位列商店排行榜上之后,韩进便辞去了他作为八卦记者的工作,转而往国外跑。那之后他转职成一名实时记者,他开启了直播间,有时会去战争国家,有时则会跑去旅游。韩进甚至因此收到过某国刺杀。 当然,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东奔西跑后,韩进最终回了国并且创立了“新传媒”——目前国内规模最大也是最权威的传媒公司。 杨怀朔就是要找他。若问谁的小道消息最灵通,除了韩进这个业内头头还能有谁? 他直接拨打了韩进的电话。电话里先是国际惯例地“嘟嘟嘟”,杨怀朔等了大约半分钟,那头才接到电话。 “你好。” “是我。” 听到杨怀朔的声音后,韩进先是对那头的人说了几句“就这样”、“嗯,好好”、“明天的时间都空出来”,然后才对杨怀朔说道,“杨大公子,您又是要打听什么消息啊。” 杨怀朔操控着方向盘,“具体等我到你那边再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可是替你留了一整天的时间。” “不胜光荣。”杨怀朔先是夸张地表达谢意,然后说道,“我也会带白茶过去,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 “哦呵呵呵呵呵,杨大公子太客气了……” 之后就是惯例的寒暄。 新传媒的总公司在上饶,杨怀朔开了整整四个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当他到上饶时,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做夜宵的烧烤摊还开着。杨怀朔随意找了个摊位吃了点东西。 这时他的耳机“滋滋滋”地响,这说明他的同伴已经将资料给整理好。“好了。” “发到我邮箱里。” “你在外面?” “嗯,我现在在上饶。”杨怀朔一边啃着烤玉米,一边翻着手机邮箱。 “……你还真是能跑啊。去找韩进?” “嗯。”杨怀朔随意应了一声,他的心思已经全放到了德·安格里的资料内。 “另外,你之前送去分析的糖果的报告出来了。” “嗯?”杨怀朔疑惑道,“可我并没有收到报告。” “因为那份报告已经被删除。一份写着‘成分正常’的报告会在明日早上九点准时发到你邮箱。” 杨怀朔抽了张纸巾擦嘴,放了一张100元的纸币压在餐盘下直接离开。老板刚提着剩下的烧烤过来,便发觉座位上已经没人了。 浪费了一堆食物的杨怀朔已经坐回自己的驾驶座上,“这是什么意思?先不管那可以举报的分析效率,连分析结果都要造假?就算我已经离职,也未免太势利了些。” “其他人势利还有可能,但删掉那份资料的人正是你爷爷。你好像没有在他身上装摄像头。” “爷爷?”杨怀朔低声呢喃了几句。“德·安格里真的有问题?” 李铭随着信纸一起给他的还有糖果,那是现在开得风生水起的“loveboy”牌糖果。而这家糖果公司,正是世界贸易组织发起的“童真”计划。 发起人正是德·安格里。 巧合? 怎么可能。 他跟李铭的关系可没好到千里送糖果的地步。就算那颗糖果可能是从副主席手里拿到的也一样。 杨怀朔问道,“既然你知道原先的资料被删除了,那肯定能拿到原资料吧?” “是啊。可是……”耳机那头的声音忽然低沉,“你确定要继续查下去?” “当然。” “你肯定没看今晚的新闻。” “怎么了?” 同伴的低语令杨怀朔有些不安,对方一向是笑嘻嘻的性格,像这样严肃的语气十分少见。 “叶松青死了。” 叶松青正是杨怀朔拜托解析糖果成分的人。 “是实验室爆炸。叶松青当时正在里面。” “什么时候?” “六个小时前。” 杨怀朔陷入一阵沉默。 “我直说了,怀朔,你现在很危险。他可是国家级研究员,用的实验室每天都会有人检查器材,他的实验室里有自动灭火装置,而且相距三百米不到的地方就有警卫。可叶松青还是死了。我知道他可能不是因为你送过去的东西而死,可这……实在太巧了。你的爷爷前脚刚离开,后脚实验室就爆炸……” “你的意思是我爷爷杀了叶松青?因为我送了一块糖给他分析?” “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杨怀朔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冷静,可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已攥紧成拳头。 “那么,被删掉的报告是什么?” “怀朔,放弃吧。” “报告是什么?” “……”耳机那端陷入沉默。杨怀朔也一直等待着回复。 过了许久,他的同伴才说道,“喃花。那个糖果里含有喃花。”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杨怀朔其实已经想到了答案,可他还是想用证据来证明他没有空想。 “我知道了。之后我暂时不会联系你。恭喜,你不用再受无良的资本家压迫了。”杨怀朔最后难得调皮了一次。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不是朋友吗?” “嗯。”杨怀朔发动了油门,“但你还要找女朋友不是吗?这不是谍战剧,你也不是特工。从今往后就写点程序发家致富,别再接近官二代了。” “别说的好像你要死了一样。” 杨怀朔本想继续调侃几句,他只是不想再把朋友牵扯进来。现在他还安全,不代表以后还安全。可就在此时,杨怀朔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场景、几张脸。 关着回忆的箱子被他无意中打开。 ——“一个普通人是怎么越过重重障碍,跑到国家安保局局长儿子的家里,悄无声息地杀死他们。而又是怎样的熟人,才能令一个常年活跃在一线的武警没有做丝毫反抗,任他杀死。” ——“而又是怎样的杀手,会在杀害一对夫妻之后,放过了他们的儿子,唯一的目击证人。” ——“你有考虑过超自然能力介入的可能吗?” ——“你猜,通道的尽头是什么?” 人做出选择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这是由过程推论结果的逻辑顺序。可如果反过来,由结果倒推过程,那百分之五十的选择概率便会成为百分之百。 这一瞬间,杨怀朔想了许多东西。 他想到了童年发生的惨案,想到了因此转变的自己,想到了因自己而遇上的李铭,想到了那场荒谬的游戏。 他曾以为的偶然……难道其实是必然吗? “怀朔?怀朔?!怎么了?!” 同伴的担忧之意毫无保留地展露出。 “没什么。”杨怀朔的声音听上去与之前毫无差别。 “那就好,刚才你突然没声,吓我一跳。不过怀朔,你真的不考虑放弃?这浑水不好趟,哪怕你是杨苏棣的孙子也……” “小憬。” “嗯?” “如果我……”杨怀朔想说的是“如果我死了”,可他忽然想到,若一切都是必然的命运,那这个世界的选择结果也是早就注定好的结果。 根本没有如果可言。 “算了。” “怀朔?怀朔?!” 杨怀朔一把摘下耳机扔到车前,逐渐转动的轮胎很快将其压瘪。 他又拿起手机打通了自己爷爷的对话。 他们之间没有寒暄,只有一片沉默。 “我马上去调查德·安格里,你送小憬进几天局子。” 他的爷爷没有废话,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他只回答,“好。” 杨怀朔突然感到一阵荒谬。他像个人偶一样任人摆布。 或许他的意识、他的情感从来不属于他自己。仅仅是有谁将他写进了书本里,再加上诸如“愤怒地”、“悲哀地”等等修饰语而已。 如果这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结果,那他该做什么选择才会走入不同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 如果他现在将车停在路边,或是开回自己的小别墅,从此安心当个啃老族,他的命运会有所改变吗? 不会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杨怀朔,他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必然。 包括他的命运也是。 二十八第一乐章(2) 他们喝茶的地方是在韩进自己的小院内。那是他老家的房子,经典的四合院式结构。四方各有双层楼,中间留一块公共庭院。后来韩进接手后,就对其大肆改造。 住宅区都被他改造成宾馆样式,中间的院子也添了个凉亭,凉亭旁还弄了个假山流水。但韩进大规模改造他也不是为了租出去。他平时都住在公司附近的别墅,这套庭院是专门用来和朋友唠嗑的。 杨怀朔一大早就坐到了凉亭内。 “杨大公子,这次又刮的什么风啊。”韩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杯里泡的正是杨怀朔带来的上好茶叶。他本人年事已高,加之年轻时不注意身体,因此已经满面皱纹、头发花白。 “昨天,叶松青的实验室发生了爆炸。” “松青吗……唉……上个月我还跟他一起吃过饭。” “是啊。我也没想过会那么突然。你跟他吃饭的时候,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韩进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像看自己孙子一样看着杨怀朔,“人老啦,眼睛不太好。” 杨怀朔顿时开怀大笑,“怎么会,您可是新闻界的廉颇。” “你的意思,我长得很丑喽。”韩进说道。 之后二人一同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杨怀朔才脸色一振,“如此重大的新闻,作为新媒体的领头人不插一脚?那可是国家级的实验室。” “是啊。大概会以‘操作不当导致连环爆炸’作为结尾。”韩进叹息道。“而且我们尚未拿到采访许可,毕竟事发突然,我也拿不到什么特别资料。” “那另一件事呢?” “嗯?” 杨怀朔随手往池塘内洒了点鱼食,鱼群顿时摆动尾巴围了上来。“pfsda—208。” “可真是久违的代号。” “过了十年多韩老还记得,看来您的记忆力还不允许您退休。” “哪是什么记忆力好。”韩进调侃一句,“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据我所知,它与你无关。” “这可说不定。”杨怀朔回道,“当时发现的违禁品确定是喃花?” “货真价实。” “喃花的来源查到了么?” “没有。”韩进缓缓道,他就像一个普通老人跟人唠嗑,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在谈论曾经的重大事件。“它们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从天上掉下来?”杨怀朔嘲讽一笑。但既然韩进如此说,杨怀朔就明白所谓的后续调查根本没有进行。 线索是必然存在的。哪怕是从天而降的东西,也能从掉落的地点、掉落的时间、这期间的风向、风力等等推断出高空掷物的嫌疑人。更何况作为违禁品的喃花。 “周围人的口供呢?” “没有。” 杨怀朔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韩进。 “他们都在说自己并没有服食喃花,记者曝出的照片完全是伪造的。” “身体检测呢?” “也没有。检测后得到的反馈是没有问题。”韩进说道。“于是,pfsda—208最后则以曝光记者的道歉作为收尾。” “那个记者是谁?” “卢瑞仁,也是我当初培养的徒弟之一。” “他人呢?” “死了。” “因此就当案件不存在了是么。”杨怀朔说。 “十人里,一人说谎,那个人就会被认为说谎者。而十人里九人说话,剩下的一认也会被认为是说谎者。问题不在于他们说的什么谎,而是为什么说谎。” “所谓动机么……”杨怀朔知道包厢里的人为什么说谎,无非是谎言能帮助他们脱罪。可其他人呢?负责的刑警、医生以及有关的一系列人员,他们又为什么说谎? 想了想,杨怀朔还是问道,“有没有他们确实没有食用喃花的可能性?” “有吧。我毕竟不在场,没有亲眼见过,也无法否定。”韩进端起茶杯,在手里转了转。“不过,那段时间瑞仁一直有向我讨要礼物。他当时刚好三十周岁的生日。我发了一个红包给他,他却没要。他说——我想吃糖。” “我笑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吃什么糖。可我还是去买了一堆糖果给他。” “糖果?什么牌子的?”杨怀朔问道。 韩进尴尬一笑,“我当时只是随便进超市抓了一把,哪会注意什么牌子。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工厂也今非昔比了吧。” 杨怀朔点点头,“不错。大概连负责人都换了。谢谢,韩老。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 “怀朔。”韩进突然喊道,他的这声喊话成功让杨怀朔驻足。“最近要小心。” “我明白。”杨怀朔说。他以为韩进是在提醒他追查下去,也可能被不知名的人士处理。 可韩进慢慢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出门戴好口罩,最好再戴上护目镜。” 杨怀朔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似乎有些跳跃性,“嗯?” “你可能不太关注医院的消息。可据回馈,最近医院的死亡人数有点不正常。那些尸体已经送往实验室解剖了。可能是新型的病毒。要小心。” “好。我会记住。对了,韩老,你还记得当时为嫌疑人辩护的律师名字么?” “我想想……好像是……程、程光。” 杨怀朔与韩进告别后,就开车离开了小区。他没急着前往多田,而是拿出手机,搜索十年前的超市照片。 凡是超市,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尤其是糖果这类的零售品,基本会被大厂垄断。因此,只要翻到一张拍有零售区的照片就能确定当时大致的糖果厂。 他翻了大约两个小时,指尖的动作才停顿下来。 找到了…… 徐寿福…… 杨怀朔赶紧查阅徐寿福的资料。资料显示,这家糖果厂十年前红火了一阵,可随着市场改革渐渐跟不上时代,就被另一家糖果厂买去合并了。 合并后的公司为“千禧股份有限公司”,杨怀朔还翻到了千禧的高层采访视频,看不出与德·安格里有任何关系,而且千禧现在也只能算一个小公司,与国际贸易组织基本毫无关联。 杨怀朔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任何证明那家糖果厂有问题的迹象。如果不是事件太过巧合,他根本不会将pfsda—208和“loveboy”的糖果厂联系到一起。 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谈巧合了。 杨怀朔记得这个编号、记得这起事件里的律师名字,他甚至还知道有个姓王的记者同样死在了调查真相的路途中。 ——“喂喂喂,这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当时如此向李铭问道。 ——“我没有任何改动你编写的剧本的意思。只是帮你补充了一下。” ——“这起凶杀案其实是现实里实际发生的?而发生时我们其实并不在场?” ——“关于这件事,提示我已经给你了。可惜你不愿意听。” 确实……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提示啊。 但是,他竟然直到此刻,才愿意相信提示的存在。 二十九第一乐章(3) 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其实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里面的动画正放到高潮部分,主人公带着自己的bgm摆出绝招的起手式。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屏幕的小孩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人的耳朵是不可能像兔子一样竖起来的。可谁都能看出孩子的心思不在动画上。他的目光已经止不住地往门的方向挪移,又很快移回电视。 这种情况直到孩子听到了钥匙的声音才得以好转。 他的身子立刻僵直,柔软的沙发被他坐成了牢里的板凳。他还不经意地整理衣领、衣角,他又摸了摸衣服口袋,尽管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最后他端起茶几上的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负责照顾他的保姆以手掩面,走进厨房。她不能在客厅笑,万一让小主人知道自己在偷偷笑他,那他肯定会炸毛。小主人的自尊心在扮演大人方面格外敏感。 门锁开了,风一瞬间挤了进来,同时带来了外界的声音。 “朔儿,我们回来了。快过来看礼物。” 杨怀朔这才调低了动画音量,快步走到玄关。他已尽量保持不让自己看上去是跑着的,可到达玄关的速度还是比往常要快上一倍。直到他站在玄关的台上,看到父母正脱下他们的军靴后,才说道,“嗯。回来了。” 那口吻实在像电视剧里,躺在沙发看报纸的丈夫对妻子的回话,两位大人直接被逗乐了。他的父亲杨少羲忍不住动手捏了捏还带有婴儿肥的小脸,被杨怀朔轻轻挥手拍掉。 “我已经上小学了。” “嗯。我知道。” “所以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杨怀朔板着脸说。 结果脸被揉得更厉害了,不仅如此,连走路的权限都被剥夺。杨少羲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肩膀上,“在你十八岁周前,还是小孩子。不,至少要高中毕业吧。” 他还用手拍着杨怀朔的后背,“小屁孩。” 这下令杨怀朔憋红了脸。“我才……不是……小、小、小……” 后面的词汇绝不是可以说出口的素雅之言,还好他的母亲谢佩苓及时出来圆场,她推着杨少羲的手肘,“做家长的要给孩子树榜样,别成天讲些流氓话。” “流氓?我流氓吗?”杨少羲无辜地问。 母子齐齐点头。 “你们、唉……人多势众。”杨少羲使力把杨怀朔举高,“让爸爸看看,你重了多少。” 杨怀朔紧盯着他的脸,严肃状,双臂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张开。“我才没有胖。” “胡说,你胖了至少十斤。” “没有。” “就有。” “没有!” “不服我们去体重秤上称称。” “要称也是你先称,你明明也胖了。” “爸爸我可是每月都会体检的,绝对的标准体重。” 父子俩在那边拌嘴,谢佩苓都看在眼里,她先回房把自己的一身军装换下来,改穿普通的居家服。她对保姆说,“菜都买了吧?” “都在里面呢。”保姆给她递上围裙。 这也是他们家的惯例了,平时夫妻俩不回来,杨怀朔就吃保姆做的饭。回来了,就由谢佩苓做。 “做饭就跟开车一样,不练练手就会忘。”这是谢佩苓说的。 “保姆做的饭都吃腻了,偶尔也换换口味。”这是杨怀朔说的。 可这背后的真实缘由,其实大家都挺清楚。但说出口就太肉麻了些,结果就是谁也没说。 谢佩苓做饭的期间,杨怀朔就和杨少羲玩你推我,我推你的游戏。 他们双手互相合上,同时使力。而每次这个游戏都以杨怀朔的失败告终。他不仅没使父亲往后退半步,反而自己快被逼退到墙角。杨怀朔撇撇嘴,“我们玩其他的。” 意识到比力气就是自取其辱的杨怀朔改变战略。 看穿儿子那点心思的杨少羲附和道,“好啊,玩什么。” “魔方。”杨怀朔从茶几上拿出两个魔方。都是普通色块魔方,可颜色全被打乱了。 “我们就比谁复原的快!”瞧他脸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显然在私底下练过。 杨少羲拿走其中一个,看了儿子一眼。那窃喜的表情顿时被换成严肃脸,“好啊。” 父子俩就开始转魔方。杨怀朔神色肃穆,仿佛在做试卷。他已经完全陷入了魔方游戏里,满脑子想着比父亲更快速地复原魔方。 而杨少羲则看着儿子的脸,他是在想什么,别人完全不清楚。也许在想着孩子的教育,也许什么也没想。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餐桌方向传来谢佩苓的声音。“菜好了,来吃饭。” 于是杨少羲就霸道地拿走杨怀朔的魔方,令其不满地嘟着嘴。 他一用劲,魔方就跌到旁边的篮子里。那里面都是杨怀朔的玩具。“好孩子就要乖乖吃饭。” “那我们吃完继续比。”杨怀朔说。 “不用比。你已经输了。” 顶着杨怀朔惊讶的眼神,杨少羲晃了晃手上的魔方。每个面的色块都是同一种颜色。他已经复原完成了? 这下杨怀朔更不满了,他轻哼一声,“下次我一定比你快。” 杨少羲一巴掌拍上他的头,“你还是先考虑身高问题吧。” 他还恶意地比划了一条斜线,示意杨怀朔连他腰都没长到。 狮崽直接被气得张牙舞爪。他们一边打闹,一边往餐桌移动。 直到谢佩苓一人给了一个小拳,才安分下来。 杨怀朔捧着自己的碗,左顾右盼。“爷爷呢?” “你爷爷他还有点事,今天不回来吃饭。”杨少羲回答。 “哦。”杨怀朔开始扒饭。 爷爷不回来吃饭倒也没什么,平时杨苏棣陪他吃饭的次数反而更多,偶尔有事是正常的。可大概是小孩子那点小心思作祟,杨怀朔还是觉得,难得父母回来一趟,要是爷爷也在就更好了。 吃完饭后,杨怀朔才从自己的篮子里发现两个没有复原的魔方。 他扒拉出来左看右看,突然喊道,“爸,你骗我!” “哈哈哈,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大人可是很狡猾的哦。一不小心你就要被拐走喽。” 杨少羲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如果让他手下看到,也定是会惊掉下巴的吧。 三十第一乐章(4)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年幼的孩童不论如何向夕阳伸手,都只能任由日光退去,留下深红的残骸。 他与父母的快乐记忆很快被死亡吞噬,那些日子没能留下任何的纪念品。影像、日记、照片、朋友的言语……他们没能留下任何东西。正式场合里只有来自陌生人的夸耀与父母矜持的鼓励。而曾见证一切的保姆也不知何时消失于世界的某一方。她也没能留下行踪记录,就这么突兀的、宛如轻烟一样消失了。杨怀朔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她喜欢笑吗?她年轻吗?她有一双巧手吗? 记不得、记不住。孩子的记忆本就模糊不清,就连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时日都逐渐被染上个人色彩。他们或许只是回家吃了一顿饭,他们或许只是例行公事地与孩子玩耍。而当时的一切言辞与动作都是杨怀朔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父母同事以及周边邻居提供的证言只有“他们不常在家,反而是作为爷爷的杨苏棣带着孩子”。他们普遍认为杨怀朔是被他的父母放养了。因为,送杨怀朔上学的是司机。给他做饭的是保姆。周末陪他出去锻炼身体的是杨苏棣。 身为父母的杨少羲与谢佩苓无疑是十分失职的。他们往往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并且最多停留一个晚上。 唯一可以作为证据的只有散落一地的摇篮以及里面的玩具。 “真可怜。”戴着面具的人说。 “为什么他还活着?”戴着面具的人说。 “案发时他不在现场还真是幸运啊。”戴着面具的人说。 “他不是在现场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凶手没有杀他。” “凶手是谁?” “不知道。大概是一些组织的极端分子。” “他们得罪的势力太多了,哪一家都不奇怪。” “只是可怜了一个孩子。” “他亲眼目睹了凶杀案?” “天知道。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 “而且他现在还不清醒。” “孩子的话根本不知道能不能信啊。就没有监控吗?” “没有。监控全部被破坏了。” “那果然是蓄意的杀人案。” “不过还好杨局长没出事。”戴着面具的人说。 “这下他应该会更宝贝孙子了。”戴着面具的人说。 “看那孩子跟父母也没什么感情的样子。” “咦?真的?” “是啊。听说他醒来之后先喊的是爷爷。” “这可真是……不过现在这种情况,算是谢天谢地吧。毕竟亲眼目睹双亲的尸体,感情不深反而好。” “嗯。说不定长大以后就会接受了。” “太好了。”“不幸中的万幸。”“还好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心理医生准备好了吗?”“我们以后也别在他面前谈夫妇俩的事了。”“让他忘了吧。”“他能忘了吗?”“一定能忘了。” “毕竟……杨局长还活着啊。死人怎么也没有活人重要啊。” 细细碎碎的、低声谈论的话语一点一点挤进耳朵。他紧紧抱着头,而后又用双手捂住嘴。杨怀朔很快发现,颤抖的身体不一定会引发巨大响声,可从口中吐出的喘息之声却会引来外面的怪物。 怪物们! 它们虽然都长着人的体型,可却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因为它们根本没有脸!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人脸该有的东西。那占据着头部的仅仅是一个面具而已。 为什么会有怪物呢? 为什么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一个样子呢? 杨怀朔不知道怪物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他藏在厕所的门后,直到外面声响全部消失前都不会推开那扇门。 冷静,杨怀朔。要冷静。它们还没发现你。所以它们才会说出那些胡话。 那些恶意揣测不过是怪物用来拷问你的刑具。它们正用尽一切办法来磨灭你的心智。现在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考验。 冷静一点。杨怀朔。 真实一直掌握在你的手中。如果你不慎将其弄丢了,就赶快从记忆之海找回来。 你的爷爷很快就会到来。在他到来前坚持下去。 不要把真实交给任何怪物。 不要让它们肆意地在真实上涂涂改改。 父母对你的爱无需证明。 你对凶手的恨意也是理所应当的真理。 但是、但是…… 自怪物口中吐露出的揣测之言是多么多么恶心啊。它们正把脏水泼往自己家的门前,它们正试着用手撬开家门的锁然后把它们幻想里的人偶塞进自己家里。它们打算啃掉自己的记忆、啃掉自己的发言权,然后用它们商议出的剧本来要求自己的人生。 不要屈服。 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凶手,你清清楚楚目击了整个案件。你要等到爷爷到来,将真相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你要告诉他凶手长着…… “朔儿!” 爷爷终于来了。 他并非单独前来。 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关怀的、微笑着的…… 站在血泊间的凶手! “就是他!”脆弱的小手紧紧扣着大掌。另一只手则坚定无比地做出指证。“就是他杀了爸爸妈妈!” 爷爷的脸上明显表露出几分震惊与错愕。不仅如此,那些零零散散的面具人全都围了过来。它们都盯着自己,尽管杨怀朔看不见它们的眼睛,可却能感觉到它们正盯着自己。 弥漫于空气中的质疑与错愕浓厚地令人想吐。杨怀朔甚至能感到鼻孔被甜腻的香味塞住,连呼吸都只能靠嘴巴。而来自面具人无形的责备更是犹如一只只看不见的手。 杨怀朔喘着粗气,浑身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手脚止不住地抽搐。 一定是凶手和他的同伙们! 它们不想让自己说出真相,它们不想受到刑罚! 爷爷蹲下身,一直拍着他的背,就跟他生病的夜晚拍于背上的力道一样。 他好像还在说什么。 他说了什么? 幼小的意识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点童声回响于医院的走廊上。 “他……就是……凶手。” 我……成功了。 我……成功守住了真实。 三十一第一乐章(5) 但他并没有守住。 面色铁青的爷爷抓住他的手,对他说,“朔儿,别乱说。” 爷爷对凶手说,“他现在不清醒,指谁都是凶手。” 士兵拼命守护的城墙被水冲垮,居住于城墙里的城民被血蛭爬满全身。 按照结果论,自己其实败得彻底。 凶手被无罪释放了,谁也没有将一个孩子的证言当回事。更何况,后来杨怀朔还翻到了诊断书。 那上面写着,“受极大刺激导致精神失常,或可产生幻觉”。 “你会好起来的。”爷爷对哭喊的他说。 摆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颤抖,时至今日,每当回想起来他的身体还会做出反应。虽然记忆被遗忘了,可肉体还替他记住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手机上的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尽头。提示音传来,他给爷爷的资料已经全部发送完毕。它里面包含了杨怀朔现今调查的关于李铭、德·安格里以及喃花的一系列资料,连那场荒诞又诡异的推理游戏也一并被写入其中。 但是,它们可能不会被看见。 就算爷爷看见了,也会当做没有看见。 杨怀朔抬头看了眼反光镜,他手指轻轻转动着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可他等了很久,想听到的铃声也没能鼓动他的耳朵。 是在工作吗?还是没有打开邮箱? 杨怀朔动了动嘴角,那是既非微笑也非哭泣的神情,似乎有人摆弄着他的脸。后来他等不下去了,就自己拨打了那个电话。 太难看了。杨怀朔。 这种跪地祈求别人施舍的表现实在太难看了。 号码一个一个跳动,杨怀朔的眼前却浮现起当初李铭看他的那双眼睛。 高高在上的、讽刺的、怜悯的眼神。 电话被接通了,一时间寂静无声。 爷孙于此时进行了一场无声的较量。这场较量比拼的不是阅历、不是智慧,没有威逼利诱也没有爱。被二人放在天秤上的砝码只有“自我”而已。 还是杨苏棣先开口,他声音低沉且沙哑,显然最近没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回来吧。” 这句话杨怀朔听过,在他拉开窗帘、打开医院的窗户时,他的爷爷也正是用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 “回来吧。” 年幼的孩童被那张苍老脸上露出的悲痛给感染,名为“爱”的病毒在他体内乱窜。没有什么药能治好他的病,即使明知这种病毒会攻击他的大脑,让他沦为奴隶,他也不忍心将之驱逐。 他心软了。对爷爷的爱战胜了他对父母的爱。 那些怪物说的并没有错。死了的人总是比不过活着的。 于是孩子又从窗户跳回椅子上,爷爷抱着他第一次流下泪。 杨怀朔也跟着哭。 在那一刻,他放弃了真实,放弃了凶手,也放弃了对父母的爱。 “忘了吧。”爷爷对年幼的他说。 忘了吧。 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幼小的孩童暂时放下了过去,沉浸在对未来的期望里。 忘了曾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学习、工作、然后组一个新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但……那不过是又一个谎言。 那只是又一个幻想。 就算记忆退却了,过去的影响依然停留在身体、思想、以及世界里。 只有一个人忘记是不行的。除非整个世界都能将他的过去清除。 越是逼迫自己忘记,就越会对一些留言碎语产生反应。到最后,哪怕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真可怜”也会引发一阵滔天怒火。 从“为什么我不能忘记”一步步走到“为什么别人不能忘记”,过去的阶梯也一阶阶被造起。 这就是谎言的代价。越是沉浸于谎言里,便越能体会真实的痛楚。 所以这次,杨怀朔不会再妥协了。 他曾做出的妥协不过是将痛苦延长了十年。这十年内,不仅是他本人,就连杨苏棣也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 他们互相监视、互相伤害。世上仅存的亲人却相处得比朋友更为冷酷。 “世上存在超能力么?”杨怀朔问。 “没有。” “杀死爸妈的凶手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每次我问你,你都回答不知道。”杨怀朔说,“既然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查。” “……你还很年轻,没有必要因为一些旧事而搭上自己的未来。” “我已经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搭上了十年的人生。” “……” “所有资料都发到你邮箱里了。再见。” 没等对方回复,杨怀朔就挂了电话。他长舒口气,心里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平静,或许他马上就要走到旅程的终点了。 他调整了几下反光镜,踩上油门。他的车以绝对可以吃罚单的速度驶动。一直不慌不忙走直行的车主顿时被吓得脚刹熄火。而等车主调下车窗,准备破口大骂时,又有几辆轿车呼啸而过,喷了他一鼻子尾气。 “三个?放在电影里可是要被骂小场面。”杨怀朔猛然向右旋转方向盘,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之声。杨怀朔的身体也以极快的速度甩了出去,好在安全带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他只是有些肌肉拉扯,并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 可这声巨响和迅速拐弯的跑车却令正常行驶的车辆紧急刹车。好在此处并非闹市区,街道上的车辆并不多。紧跟于杨怀朔的三辆车也以同样的弧度拐弯。 它们一同闯入小道。这条小道的尽头则是郊区。尚未开发的土地上全是小石子。那些石子被轮胎拔起,打在车身上。路也很窄,只有一车的宽度,旁边还是农田。稍不留神就会滑坡下去。 可杨怀朔却开得很稳。他已经加到了一百二的速度,后面的车辆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他们显然不满足于紧跟,杨怀朔从石子的交响曲中听到其他杂音。枪声与玻璃碎裂的声响。 仅凭速度是甩不掉的。 那么…… 杨怀朔在顷刻间于脑中构筑了一副地图。地图上标注着上饶至多田内的所有地形。 流水的声音是如此清晰明朗。 狂奔的车辆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入其中。 湍急的河水霎时吞没人与车的身影。 三十二第一乐章(6) 多田的警卫十分松散,晚上的贸易区内只有两三个保安拿着手电筒巡逻。 可说是巡逻,手电筒的灯光却始终照射着地面。保安的目光也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角度。如果野猫从草丛中窜出,他们也不会分出一点眼神。 贪婪正坐在它的大厅内,一手撑着头部。它面具上的脸起了些许变化,面具的嘴角上扬、眼睛也眯成一条缝。“嗯……这种感觉……” 这无厘头的一句话令李铭十分疑惑,“什么?” “有客人上门了。”侍奉的手下拿起遥控器,显示屏内清晰地给出来客的身影。那个人正翻越着围墙,头发柔顺地贴着后脑勺。 李铭认出了里面的人。“杨怀朔?” 阿尔维斯的视线也投向显示器。若他记忆里的杨怀朔是一个还算注重仪表的公子哥,那他现在的装束可谓狼狈至极。他的衣衫紧紧贴着身躯,其上全是淤泥、水草。就连杨怀朔的脸也脏污不堪。整个人像从下水道爬出来的流浪汉。 他谨慎地将自己身体藏在阴影中,躲避着巡逻的保安。 “你什么意思?”李铭问。那些哪里算得上是保安,恐怕人偶都比他们灵活。从杨怀朔完全被监控拍到还一路畅通无阻的行径里,李铭看出贪婪完全没有驱逐他的意味。 贪婪朝李铭一笑,它摊开手,说道,“越是盛大的电影,请来的演员阵容便越豪华。您没有欣赏的雅兴吗?” “没兴趣。”李铭冷漠地回答。 贪婪略带遗憾地摇头,“那么,就将他看做推动您剧本的棋子。” “我不认为放任敌人在大本营里乱逛是个好主意。在大多数游戏中,自以为掌控主角团的boss总是会玩脱。” 贪婪惊讶道,“您这是认为杨怀朔是主角,自己是反派吗?” “……”李铭没有说话,他那点小心思在贪婪面前几乎没有隐藏的余地。 “呵呵。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贪婪起身,它的人偶替它打开大厅的门。在门完全关闭之前,贪婪回头对李铭说道,“我想您也不是会跪地痛哭悔过的反派,对吗?” 那一刻它的笑容,让李铭想吐。 …… 杨怀朔走入了一片花园。他并非无意闯入,而是被引进去的。 空气中飘散的气味令他感到一阵熟悉,若有若无的甜腻之香侵入他的脑髓,从中拔出一块又一块名为“记忆”的碎片。 他不禁捂住鼻,可杨怀朔却发现自己的手有着些微的颤抖。它是何时颤抖起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发觉。 杨怀朔环顾着四周,原本还能看见的保安已是完全消失了踪影。住在草丛间的小生物也与之一同消失。花园里的声音是如此的简洁,只有风吹过花朵的乍响。在这种寂静下,杨怀朔踩动花草的动静都变得格外明了。 可他并没有再去寻找保安。这个贸易区里充斥的异状已被杨怀朔的感官捕捉,并且成功被加工成新的结论。 他曾反对、如今却能当成真理的结论。 那就是……别的什么力量。 不提其他,就这遍地的喃花根本无法用单纯的以权谋私来解释。难道这些人的权力真有那么大,可以堵住每个前来贸易区参观的官员、游客的嘴吗? 十个人可以威逼利诱。 百个人勉强可以欺瞒。 可千个、万个、十万个人同时选择隐瞒,是绝无可能之事。 说实话,用枪能不能对付那种超自然能量,杨怀朔保持了否定态度。可他已经等不及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冒险。 如果他选择回到安全的家中,也就代表他会又一次被隔离、被洗脑,他所调查到的一切都将被作为“妄想”处理,就跟以前一样。 还要让他活在幻想里,不如去死吧。 他正是抱着这种觉悟前来。 所以,此时的杨怀朔反倒希望隐藏于这特别贸易区内的“犯人”尽快现身。要么被他崩掉脑壳,要么将他打入地狱。 “德·安格里。”杨怀朔一步步走在花田中,大喊着他所想到的幕后黑手的名字。“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你就在这里吧?!快出来!” 没有什么回应。 喃花的香味逐渐引领杨怀朔进入回忆之中。 那些朝他点头哈腰的恶花毫不掩饰其背后的狰狞。 杨怀朔的脑袋越来越痛,他捂鼻的手也渐渐被移动位置,被放在了额上。有什么……有什么要从那里出来了。 像是有钻头在他的脑袋里转动,滋滋滋的噪音宛如卡碟的磁带。 ——滋——朔——滋——儿—— ——滋滋——朔——滋——快——滋滋—— ——快——滋——跑——滋—— ——安心——现在我还不会杀他—— 时光正飞速倒带。 冲入河流的汽车、装有糖果的信纸、黄金乡的大门、连环的凶杀案、屈辱的跪服、滑稽的法庭、无罪判决、飘舞在空中的玫瑰花、倒地的尸体、立于尸体旁的凶手…… 杨怀朔睁大双眼。 红色? 月亮怎么会是猩红之色? 剧痛自额头席遍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一扫而空。他双手抱头、双膝跪地,发出凄惨的悲鸣。 倒带还在继续。汹涌澎湃的杂音令世界越发扭曲。扭曲扭曲扭曲…… 正如杨怀朔所看到的那样。红色与黑色纠缠在一起,凝成丝带一样的线条。它们仿佛遵循着风的方向运动,却又时而打个弯。 正如年幼的孩子看到的那样。 孩子伸出柔软的手,想要揪住他的英雄、他的爷爷。他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与之诉说。 ——滋—— ——滋滋—— ——滋——别相信—— 杨怀朔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是…… 那声音是…… “别相信。” “朔儿,不要相信。” “别相信。” 别相信别相信别相信别相信——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滋——别相信别相信——你是——滋滋正常人——别去相信—— 杂音不断钻入大脑,但被杂音包裹的令人怀念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 那是——爷爷的声音? 不。不是的。那声音是——那些声音是—— 他死去的父母的声音。 “不要看!” 杂音在瞬间消失了。 痛楚也是。 杨怀朔颤抖着放下双手,那双手是因痛楚而颤抖吗? 被眼泪淹没的双眼逐渐抬起,它看到了自己绝不会忘记的景色。 恶魔的发丝在花丛中飞舞,拥有人脸的面具正朝着自己微笑。 啊,他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三十三第二蓝调 学校的大门被打开了。被关在里面的孩子一窝蜂跑出,在校门外久候的家长也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孩子。 杨怀朔犹如夹在面包里的芝士片被挤来挤去。接送孩子上下学无疑是件非常锻炼眼力的事,当然从人群中准确扑到自己父母怀抱的本领也同样备受考验。 杨怀朔当然不会跟他的同学们一样睁着大眼睛茫然无措。他早已与司机约好接送地点——在离学校大约一千米的路上。这个距离其实也不算远,但放任一个小孩独自行走还是十分危险的。这也是明知让孩子多走几步反而更容易接到,却有无数家长选择挤到校门前的理由。 大脑是被理性与感性同时支配,做选择前,人们往往会把二者放在杆子上称称,哪边垂下来就远哪边。 而杨怀朔就没有这等烦恼,他的父母常年不在家,爷爷在放学时间点永远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因此,接送他的是司机。一个吃着薪水的司机,小少爷的一些想法自然也必须遵从。更何况,杨怀朔身上早已装了定位,根本不怕走丢。于是,在雇主几乎默认的情况下,司机也就停到了按接送标准来看稍微有点遥远的地方。 他会把车停在那里,等上一个小时。走一公里的路当然不用这么久,司机也曾疑惑为何需要等上一个小时。作为成年人的判断,显然是路上有什么新奇东西吸引了小少爷的注意力。他也跟杨苏棣提了一句,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哦”。 雇主都不在意,作为被雇佣的佣人再多问未免有些多管闲事了。 而杨怀朔多花上一个小时,自然是有其理由的。包括他特地选择的地点都充满了孩童的小心思。 在他学校旁边有个小公园,不过说是公园,其实规模相当小。它里面只放了一个滑梯和两个秋千。并且由于年代久远,锁链上明显起了锈斑,看上去脏脏的。而附近正好新建了一个广场,这个小公园就渐渐被废弃了。 当然,并非一个人也没有。即使上面都是铁锈,秋千也是有小孩子坐上去的——大广场的秋千想抢到位置还要各凭本事。 不过杨怀朔的目标不在那里,他对滑梯、秋千没有一点兴趣。依他家的财力,在自家院子里建个小型游乐园都比这公园大上许多。 他攥着书包的背带把它取了下来,之后小手拉开书包外的拉链,里面是一包狗粮。狗粮是真空包装的,上面还印着一只可爱的狗头以及不知怎么读的英文字母。这是杨怀朔让保姆买的,他不知道哪家狗粮比较好吃,就全权托付给了保姆。 所以,他的小心思,就如透明玻璃里的植物一样一目了然。 杨怀朔一股脑将狗粮倒在草丛旁的小路上,嘴里喊着,“天天、东东、西西、南南、北北……” 随着他的喊声,密集的草丛里传来一些动静。首先跑出来的是一只幼犬,之后又有三只与它相似的幼犬摇着尾巴出来。它们都长得不算好看,一身黑色且脏乱的毛彰显着其流浪犬的身份。即使在城市里,流浪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在一些小区和广场里都能看到一堆。 杨怀朔也不是被一两只流浪犬就能吸引到的人,他也曾在家里养过漂亮的牧羊犬,可是不久后就放弃了。因为有一天他发现心爱的牧羊犬不见了。 他去问保姆,保姆回答那只牧羊犬死了。 死了?它明明只有两岁。 “怎么死的?没有送去医院吗?” 保姆只摇摇头,以令人生厌的目光看他。 之后杨怀朔就没再家里养过宠物。付出的爱越多,得到的悲伤也会越多。心痒的时候,他会去宠物店里坐一会儿、摸一会儿。或者去一些养了宠物的咖啡厅。 像路上的流浪犬,他一般也不会碰的,高兴的时候会拿出一点零食喂它们。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无视它们期盼的眼神。 可这公园里的流浪犬是意外。 杨怀朔看了一会儿小幼犬,轻声喊着,“天天?” 可等幼犬吃完了,草丛都没有其他动静。 杨怀朔有些失望,“今天不在吗?” 他失兴地起身,忽然面前的杂草被冲开了。 跑出来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它也是漆黑的毛发,却是与四只幼犬截然不同的面貌。它的毛又柔顺又澄亮,摸上去不比那些吹上天的羊毛沙发手感差。这只狗跟杨怀朔差不多高,身后的尾巴也不摇动。 见到它,杨怀朔兴奋道,“天天!” 天天是他给这只狗取的名字……省略版。杨怀朔原本给它取的名字是哮天犬。因为它看上去太威武霸气了,只有属于神话的狗名才配得上它。但是,哮天犬真正喊起来其实并不顺畅,杨怀朔就又给它取了个小名。 天天完全不像是一只流浪狗,杨怀朔在它低头吃狗粮时蹭了几把,完全没有摸到一点淤泥或树叶。它要比旁边全是铁锈的秋千要干净得多。 在天天开始吃饭后,周围的幼犬就畏缩着聚在一块儿,不敢再与之争食。杨怀朔猜测,天天可能是“犬王”之类的存在。可如果是犬王,周围只有四只幼犬是不是寒酸了点? “天天,你还有其他手下吗?”杨怀朔问。 天天抬头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就是天天又一吸引他的地方。它真的太聪明了,对人的话几乎都有反应。 “天天,你是不是谁穿越到狗身上了啊。” 这次天天没理他。 地上的狗粮被吃得差不多,天天就抬头看他。明明是讨食的一方,竟然还摆出那种命令般的气势。 杨怀朔喜欢它的气势,也喜欢它红色的眼珠。当天天凝视他时,红瞳刚好与夕阳呼应,夕阳的光线仿佛成为流水在一个瓷器上流转,美丽极了。 即使知道天天的傲气,杨怀朔也忍不住逗它。他从包里又翻出一袋狗粮,对着天天晃悠。 “求我,我就给你吃。” 结果天天真的朝他小吠一声,尾巴也象征性地摇了两下。 “不是吧。这么没骨气。”杨怀朔震惊了,他第一次觉得这只狗演技非常。同时,他为以往自己被一只狗给镇住的表现而羞愧。 “你为了吃也太拼了吧。”细微的抱怨之声被天天听到。 它忽视了人类的微妙心思,专心致志吃起了晚餐。 三十四第二蓝调(2) 天天的食量很大。至少在两包狗粮都吃完的情况下,杨怀朔还看不出它有任何吃饱的迹象。 天天抬起头,用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看他。杨怀朔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捶捶可怜的幼犬。 然而那是错觉。 天天可与可怜沾不上边。杨怀朔还见到它一爪子就击退敌人的英勇事迹。他甚至觉得哪怕跟藏獒打,天天也未必会落下风。 因此他挪开眼神,举着空空如也的狗粮袋说,“我就带了这么多,没有了。” 天天没有相信,它走到杨怀朔的包后,轻轻一跳就划开了他的书包外层。一根火腿肠从缝里掉了下来。 杨怀朔撇嘴,“这是我的零食!狗就应该吃狗粮。” 而天天已经一口把火腿肠吞了下去,连包装纸一起。 杨怀朔知道天天没有事,在最初天天划开他书包并且直接吞下一包干脆面时,杨怀朔还是震惊并担忧着。但随着对天天的进一步了解,他就明白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 天天非常健康,哪怕它已经吞了不下于五十个包装纸。杨怀朔从没见过它生病。后来藏食物和找食物就成为他们之间的游戏,或许说……战斗? 杨怀朔好胜心的对手居然是一条狗。他总是忙于物色各种稀奇古怪味道的食物,然后把它藏起来。有时他会把东西和其他食物混在一块儿,或是给它们喷香水。可天天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全部食物,没有一次例外。 而这次也是以杨怀朔的失败告终,他无情摊手,说道,“真的没有了。” 于是天天毫不留情地甩屁股走人,杨怀朔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渣男骗钱又骗色的傻妹子。 啊呸,什么破比喻。他晃了晃头,把脑海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剧情给扔了。 一定是电视剧的错! 杨怀朔把书包抱在怀里,由于它已经被划出了一条缝,杨怀朔只能倒着抱书包,将缝对着天上。四只幼犬吃饱了,正趴在地上准备就地休息。 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眼天色,黄昏也快过去。是时候回家了。不知道今晚吃什么。 杨怀朔一转身,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扬起笑容。他的父母就站在秋千面前看着他。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喊我呢?难道是想看我出丑?确实有些家长是有将孩子小时候的囧事记录下来的癖好。杨怀朔在一瞬间过滤了许许多多的猜测,他下意识立正,回想着自己刚刚有没有惹人发笑的举动。 好像没有。 很好。 你做的很好。杨怀朔。不要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他一路小跑到父母面前,矜持道,“爸、妈,怎么突然回来了。是请假了吗?” 杨少羲熟练地捏了捏儿子故作老成的小脸,又把他举高高。“我们太想你了,所以偷偷跑回来啦。” “胡说。”杨怀朔还紧紧抱着书包,防止它掉下去。“不打申请条,你根本没法出大门。” “咦?你怎么知道?” “爷爷告诉我的。” “叛徒。” “爷爷只是说了实话。而且,骗子才是应该被制裁的对象吧。”杨怀朔说,“作为大人,却当着孩子的面说谎,真糟糕。万一养出了一个大骗子怎么办?” 杨少羲亲了他一口,“你要是成了大骗子,我就亲手送你进局子。” “那你要是成了大骗子,我也要亲手送你进局子吗?” “这就看你本事了。”杨少羲把杨怀朔放下,“百战百输的小可怜。” 杨怀朔“啧”了一声,“下次一定赢你。” “再练上十年再说吧。首先是,身高。”杨少羲又用手比划着二人的身高差距。 在杨怀朔成功发飙前,谢佩苓才开口道,“回去再玩。” 她先前一直微笑着看父子俩互动,现在她弯腰,牵起杨怀朔的手。“爸爸妈妈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礼物?” 谢佩苓神秘一笑,领着杨怀朔回到车旁。车门一开,就有个黑影从门里窜出。 它的体型较为修长,四肢却充满了力道。皮毛为黑色,摸起来有点摸皮革的感觉。它刚落地,就朝父母摇尾巴,然后对杨怀朔吼了几声。 谢佩苓把儿子的手放在它头上,“同事送的黑背,他说训练过。以后陪你玩。” “哎?”杨怀朔不明就里,却是在狗头上多摸了两把。他的新宠物不再朝他吠叫,而是动了动鼻尖,闻着杨怀朔的味道。 “你不是喜欢黑狗吗?”谢佩苓笑道,“外面的流浪犬终归不太卫生,说不定还有狂犬病。狗还是家养的好。” 这下杨怀朔大概知道父母突然弄了只黑背回来的理由。他放学不回家去喂流浪犬的事被父母知道了。杨怀朔有那么片刻的心虚,可很快他就意识到,喂流浪狗好像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于是杨怀朔又挺直背,“我……也不是所有流浪狗都喂的。” “嗯嗯。你只是喜欢其中一只。”杨少羲拍拍他的背,又把杨怀朔抱上了车后座。谢佩苓和他们的新宠物也一起跟着坐了上去。 “可是,野狗还是比较危险。以你的性格,被狗咬了也不会告家长是吧。”杨少羲对自己儿子的性格了如指掌,“而且打狂犬疫苗真的很痛哦。比我打你屁股要痛得多。” 他还扬起巴掌恐吓。杨怀朔有些迟疑,父亲说得确实没有错。他们班上也有被野狗咬而得了“恐犬症”的同学。 要是看上喜欢的狗,自己家养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可是……杨怀朔想起天天的身姿和眼神。 “我也可以把天天带回去。”杨怀朔说道。 出乎他意料的,一向在小事上对他百依百顺的父母却坚定地拒绝了。 “不行。” “为什么?” “野狗不干净。” “带到宠物院清理、检查不就行了。” 杨怀朔还在试图抗辩,这种莫名其妙的禁止令完全不足以说服他。他抬起头,却看到了父母的脸。 那完全不是在跟他嬉笑的神色。 凝重、肃穆。只有在他们抓捕犯人时,杨怀朔才能看到的表情。 为什么?不就是一条狗吗? 他心里满是疑惑,却不敢再问出。 三十五第二蓝调(3) 可疑惑归疑惑,杨怀朔却不会平白给自己找事,尤其是爷爷还在的情况下。 放包、洗手、坐上餐桌一气呵成。他拿起筷子,刚成为家族一员的“闪电”就趴在阳台上往里看。 “它是?”杨苏棣问道。 “同事送的狗。”杨少羲回答。 “同事送的?”杨苏棣多看了他儿子几眼,然后点头道,“也好。我们没时间陪朔儿玩的时候,他好歹有个伴。” 杨怀朔努努嘴,没有说话。在见识过天天后,闪电在他眼里就显得有些蠢笨了。 饭桌上的聊天起初还围绕在杨怀朔身上。无非就是在学校怎么样,作业、考试怎么样?有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 前两个问题,杨怀朔还对答如流。“学校还好,作业都能在学校里写完。上次月考成绩你猜?” 杨少羲作思考状,“嗯……我猜零分。” 即使明知家长是故意的,杨怀朔还是不免上钩。这时他就不会骂鱼和兔子笨了。他用小拳头轻轻敲在父亲手臂上,“哪有!我有那么笨吗?!” 杨少羲夸张地笑着,“可你贪玩啊。” “才没有!” “那你考了多少分?” “满分!” “哦,真了不起。”虽然称赞着,可杨少羲的脸上却没半点真诚。显然,他并不认为考满分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刚才的表扬不过是出于不想打击儿子自尊心的好意。 杨怀朔也看出来了。他年纪虽小,却很早慧,大人间的一些弯弯绕绕他已有所感知。父亲云淡风轻的表现无法让他满意。 于是杨怀朔干脆小跑到客厅里,从茶几下翻出他的玩具——一把枪。当然,不是真枪。 他对着挂在电视机旁的靶子直接一射,红光正中靶心。杨怀朔又连续射出三发,每一发都命中在最里面的圆圈内。 他保持着举枪姿势,一脸骄傲地看向餐桌,却只得到一个敲脑门警告。 “臭小子,吃完饭再玩。” 杨怀朔自觉心虚,狡辩道,“我已经吃饱了。” “哦?那你晚上什么东西都不准吃。” “我本来就不想吃东西……” 谢佩苓及时赶过来,没收了杨怀朔的玩具枪。“快向你爸爸道个歉。” 杨少羲轻笑道,“你就惯着他。” “打一根棍棒,发一块甜枣不是?”谢佩苓弯下腰,“我想朔儿也知道错了对不对?” 为了自己晚餐着想,杨怀朔还是老老实实道歉了,“对不起。” 于是他获得了重新上桌的权力,谢佩苓特意给他夹了一筷子韭菜。 杨怀朔与韭菜大眼瞪小眼,韭菜好像在说“快把我吃掉,否则你的饭也毁了”,而杨怀朔则在想能不能趁机夹回菜碟里。可他一抬头,看见谢佩苓笑着看他,无奈地端着碗,以闯江东之势迅速咽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他都没有咀嚼,于是谢佩苓好笑地给他倒了杯水。 一股子韭菜味的水,喝下去好恶心。 杨怀朔觉得自己脸都绿了。 杨少羲拍拍他的背,“有没有新交的朋友?” “没有。”杨怀朔又苦着脸要了杯水。 “不去多交点朋友吗?” “他们没意思。”杨怀朔随口答道。 家长们很快发觉这有些不妙的势头,不管做哪行,都不能没朋友的。“怎么没意思?” “聊不来。”杨怀朔砸吧嘴,韭菜味总算被盖了下去。 之前已经提过,杨怀朔相当早慧。它不仅体现在对话上,更表现在爱好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多喜欢看动画片、玩滑梯、溜冰、弹琴、画画……反正怎么花里胡哨怎么喜欢。他们基本处于坐不住的年纪,往往坐在某个椅子上不到一刻钟就开始东张西望。让他们对着书本静心学习更是天方夜谭。 可杨怀朔不,他的喜好与大众绝缘。在年纪尚小之时就确立了人生目标——成为与父母一样伟大的警官,致力于打击犯罪。为此,他早早就开始了准备生涯,锻炼身体、阅读相关书籍、打靶、野外追踪等等一系列活动。 喂流浪狗是他为数不多浪费时间的举动。在学校,别的小伙伴在山坡上打滚时,杨怀朔在做数学题。因为只有学好算术,他才能更进一步地学习逻辑和解谜。 至于朋友……饶了他吧,他一点都不觉得争论哪个魔法少女更讨人喜欢或者哪个奥特曼更强有意思。可偏偏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不可退让,非要证明自己喜欢的才是天下第一。 因此,朋友,是没有的。杨怀朔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跟一些无聊的孩子玩无聊的游戏,就是在浪费人生。 知子莫若父,哪怕杨怀朔没具体说,杨少羲也大致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儿子早慧带来的优缺点都显而易见,可他也不知该如何纠正。作为父母,他们无疑是不称职的。 当一个孩子发现同学的父母都陪在身边,与他们一同在商场游玩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这种意识会对孩子产生不同影响,可能会让他自卑,也可能会让他更主动。 而杨怀朔明显选择了孤芳自赏。 杨少羲的心里升腾起愧疚之心,他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对杨怀朔说道,“晚上爸妈带你去商场玩。” “不要。”杨怀朔直接反对,他根本不觉得商场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下象棋,或者比打靶。” “我是大人,你得听我的。”杨少羲比划着自己的肌肉。 杨怀朔将其当做又一次的较量。而他悲哀地发现在体型上,他至少得等个十年才有赢的可能。于是他只好不服气地说,“倚老卖老。” “小鬼头。” 眼看这事好像就要定了,一直静静吃饭,保持笑容的杨苏棣突然道,“你们早点回来。” “哦?”杨少羲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我还有事跟你们商量。” 那件事是什么?杨怀朔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度过了一个还算愉快的夜晚。 母亲替他盖好被子,锁上门。门外的一切就与他无关。 而第二天一早,杨怀朔不出意外地听到了父母已经出差的消息。他一如既往地洗漱、一如既往地吃早饭、一如既往地上学、一如既往地等待父母回家。 一切似乎并没有不同。 如果……没有那起绑架案的话。 三十六第二蓝调(4) 杨怀朔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双手被绑在身后,动一下皮肤就被磨得生疼。 他好像在一个房间内。这个房间干净得不可思议,毕竟电视里绑架地点都会选在仓库或是一间废弃的屋子,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会与整洁扯上关系,除非主人公被绑到了老大面前。 杨怀朔还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身体被绑住了,思维却是因祸得福,变得更为敏捷。至少,杨怀朔可以从目前的环境中判断出对方并不想杀死自己。 他是安全的。 他像一个刚进游乐场的孩子一样东看看西看看。这个房间很干净,干净到什么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墙面也是雪白的。看上去像是刚涂完墙壁还没来得及精装的样板房。不过地上并没有水泥和黄沙,而是木质地板。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怀朔仔细回想着,昨天他按照习惯在9点时准时上床睡觉,在此之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所以他是在之后才被运过来的? 谁?他还在家附近吗? 杨怀朔想通过唯一的窗户往外看看,结果刚用力就被绊倒了。他的双脚同样被绑在一起。除非能像一条咸鱼般诈尸挺直,不然他别想站起来。 在几番尝试无果后,杨怀朔放弃了。 这个房间不过五米长,他离窗户也只有三米多的距离。可以说,逃往外部的出口就在那里。可他办不到。 杨怀朔只能盯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静静等待着。 反正爸爸妈妈和爷爷会来救他的。 所以他只需要等着就好。 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尤其是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杨怀朔在心里数着数,从1数到1000,又从1000数到1。一开始他还能准确地数下去,可很快数字便开始间断着跳跃,甚至重复。 寂静到了连呼吸声都可以跟演唱会比拟的地步。杨怀朔开始希望窗外有鸟儿飞过。什么鸟都可以。 此时一道开门声便恰如下课铃般悦耳。杨怀朔一脸期待地望过去, 然后他看见了…… 怪物。 期盼瞬间化为了恐惧,象征圣洁的雪白墙壁反而令怪物的脸庞更为可怖。不,它真的有脸吗?那明明只是个头不是吗? 就算是摆在博物馆前的雕塑都比它有棱有角。 那个怪物还长着人类的躯体,四肢都与他曾见过的许多人相似。它还穿着人类的衣服,好像是保姆的服装。它甚至还将头发盘在脑后,用辫绳束住。 如果不是脸,它就是一个普通人。 可它没有脸,那些酷似人类的装束便成为怪物的伪装。 一个酷似模板的面具被它戴在面上,那面具像是刻在了皮肤与骨骼里。没有五官,也没有多少凹凸起伏的地方。杨怀朔就算妄图从上找出一点接缝,都不会如此恐慌。 而那个怪物竟然走到自己面前,该死的!它竟然还在呼吸! 杨怀朔听到了气流声,可它明明没有鼻子! 怪物蹲在自己面前,朝它说,“小少爷,不要害怕。” 声音是熟悉的保姆的声音。是要装成保姆骗他吗?还是说它才是保姆呢? 事情早已超过孩童大脑所能处理的范畴。杨怀朔只是往后仰,妄图保持他与怪物的距离。然后在心里祈祷快点来人。 他紧紧闭着嘴,又闭上眼。 不论怪物在说什么话,他都不会相信。 “小少爷,您的父母很快就会来接您了。” “小少爷,肚子饿了吗?我给你做点点心来吃好不好?” 这些都是保姆与他曾经说过的话语。 如果不是在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如果他没有被绑着,如果他没有看到面具人,杨怀朔就会以为是极为普通的问候。 但现在,不要去听。 不要去信。 什么都别接受。 阳光穿透眼皮,带来了白景,也带来了怪物的面容。这时杨怀朔格外怀念起夜晚,因为黑夜会完全吞噬掉白光,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联想。 怪物与他相互贴近,它还不断发出“别害怕”“睁开眼”等等安抚之言。可每当它说一句话,杨怀朔的心便紧张一分。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呢? 快点……谁……快来救他。 吠叫声突如其来。 如雷,如剑,瞬间撕裂了恐慌世界。 杨怀朔蓦然睁开眼。威风凛凛的大狗自窗户一跃而下扑倒在怪物身上。 “天天!” 天天咬住怪物的右手,将其咬得血肉模糊。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即使如此,它也没撕破伪装。 它的血同样是红色,怪物的血也与人类别无两样吗? 天天散发着杨怀朔从未见过的野性,它的红眼里充满了暴虐与疯狂。利牙在咬下怪物的一条手臂后紧追不放。顺势咬进了其肩膀。 怪物痛苦的嘶吼,它没有脸,杨怀朔只能从它的叫声和动作上分辨。它确实十分痛苦,叫声也很凄惨。可它越凄惨,杨怀朔心里越痛快。 天天很快发现怪物在往门后逃离,它猛然调转身形,咬断了怪物的右腿。它又接连咬下左腿、左臂,最后才咬断怪物的脖颈。直至此时,怪物才断了声息。 这期间,它曾伸出手向杨怀朔。 是在求救吗? 不知道。杨怀朔又看不到它的表情。 他只高兴地又喊了“天天”一声。天天在战斗结束后,优雅地给自己舔了舔毛。 它回头看了杨怀朔一眼,那有如红宝石般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 天天帮杨怀朔咬断了绳索,几次杨怀朔都感觉到它的牙齿,可等他放到眼前看了看,又没有被划伤。 他动了动四肢,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酸麻。天天则趁此机会吃掉了怪物的尸体。 “好快啊。”杨怀朔保证天天白了他一眼。 然后他们便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是敌人的同伙吗? 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杨怀朔的四肢又僵硬起来。这时天天拉扯着他的衣角,示意杨怀朔跟上。 被“英雄救美”的杨怀朔自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它。 他跟随天天穿梭在走廊上。不时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与喊声。可天天都能准确无误地避开。 然后走廊越来越嘈杂,警报的红灯不断闪烁。 一伙人冲进了布满血迹的房间,大为惊愕。 三十七第二蓝调(5) 起了火。似乎是有两方人马在走廊里激战。 浓烟呛入喉咙,逼出连续的咳嗽声。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全是烟雾与火光,而这走廊也是白色的,白色完美混入烟雾内,让眼睛更为酸涩。 杨怀朔眨眨眼,其实不是眼睛在抗议,他的双腿抗议更多。他喘着粗气,可一旦大口呼吸又会吞入许多浓烟。意识因缺氧而逐渐模糊。 但他知道不能在此停留,天天奔跑的身影仿佛成为新世界的光。它就像一个英雄,时刻保护着自己,时刻引领着自己。 忽然,天花板往下坠落。天天敏捷地以三连跳避开,可这掉落的木板却是成功隔开了它与杨怀朔。并且坠落的动静又引发一系列连锁,旁边的墙壁开始倒塌,那可能是承重墙,于是又是一连串的轰隆轰隆。 杨怀朔不得不往后退。 巨大的响声又引来一群怪物。没错,怪物,杨怀朔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能他并非被人绑架,而是跟童话书里写的那样无意中掉入了怪物的王国。 那些面具人向他跑来,迅速猛烈。它们手上还拿着枪械。它们还在呼喊着什么。 可杨怀朔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占据他耳朵的所有通道。更何况他意识已经模糊了。那双幼小的双眼只能看到从远方袭来的怪物的身影。 后面是怪物。 前面是坍塌。 简直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天天有如漆黑的闪电从天而降。它向怪物们袭去,那里有多少个怪物呢?至少有十个,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可天天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它健壮的身躯在枪子之间穿梭,以人类之躯难以应付的武器却没有伤及它分毫。 怪物的注意力完全被天天给吸引了,它们举着枪支,全心全力对付着猛兽。 可能他们觉得一个小孩子的威胁远没有凶手来得大。但这确实给了杨怀朔逃跑的机会。 他对着还在塌陷的前路,紧紧闭着嘴开始冲刺。砖瓦碎片从四面八方划破他柔软的皮肤,每一次都像被一根针给戳穿。 他跑啊跑,逃啊逃。 这就是杨怀朔的长路,是代表其生命的路途。不过与普通人路途不一样的是,杨怀朔不能停下。 他的意识被丢弃在路途中间,身体却还在继续往尽头跑着。 理智、感情、回忆全被抛在了身后。 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希望。 终于,在不知跑了多久之后,杨怀朔看到了光。那是通往外界出口的光亮。 他竭力往那个方向跑着,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的身体被抱起,伴随着男音,“太好了,你在这里。” 对讲机滋滋地跳动,“找到目标了。” 自己是得救了吗? 杨怀朔努力集中精神,却只是沉入更深层次的昏睡之中。 …… 病房内摆放了许多东西,都是前来探望的客人送的。 病房外也围了许多人,都是些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幼小的孩子坐在病床上,目光盯着雪白的床单,一言不发。他的手背上全是针孔,好像医院给他输了些营养液。 杨怀朔盯了床单许久,又突然被滴液声给唤醒。他左顾右盼,最终将视线投在了门上。 自己应该是得救了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亲人,迫不及待地想见天天。昏迷前的事他记不太清楚,唯有天天迎战的背影铭刻在心。天天怎么样了?逃出来了吗? 他渴望知道天天的消息,因此在见到父母的一瞬间,第一句话竟然是,“天天呢?” 而这声问话令他父母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母亲勉强挤出微笑,“天天是谁?” “我一直喂的狗。”杨怀朔疑惑道,“你们不是知道?” “你只喂了四只小狗。而且用东南西北给它们起名。”杨少羲说道。 “怎么可能!天天是条比我还要大的狗,它……” 母亲突然抱住他,“根本没有那条狗,看。” 手机屏幕上,是杨怀朔喂养流浪狗的一幕。那里确确实实,只有四只比半条手臂差不多长的幼犬。 更为浓厚的恐慌席卷而至,他明明已经逃了出来,却觉得呼吸困难,好像身体还在火海里。呼吸变得粗重,父母惊慌的眼神也越来越远。视线内逐渐出现奇奇怪怪的线条。 它们遵循着空气流动,而病房也随着它们涌动的方向旋转。 难道他还在怪物的巢穴吗? 可父母的面孔是那般清晰。 母亲似乎没能察觉到他的异状,又或者她以为这是恢复过程中的正常反应。她轻轻拍击着儿子的背部,给他递了杯水。 而病房的门又被敲响。杨少羲起身去开门,笑道,“是你啊。” 他笑容满面地迎进客人。“朔儿,认识一下,他就是救了你的赵叔叔。” “救了我的?”杨怀朔满是疑惑地抬头,他瞳孔一缩,蓦然尖叫出声。 那走进门的……不正是怪物吗?! 没有面孔的,只戴了一层脸皮的面具人!面具人转过头来,他的父亲也转过头来。 他的父亲在微笑,他的母亲在微笑。他们在对着怪物微笑! 尽管下一秒微笑就化为惊慌,他的父母担忧地喊起了他的名字,可杨怀朔不会再信了! 天天!天天!你在哪里! 他尖叫着,手脚并用地滚下床,一直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背因此渗出了鲜血。杨少羲与谢佩苓一同按了上去。他们安慰着孩子,父母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令人怀念。 杨怀朔大口喘气,他甚至看不清眼前父母的样子。 “朔儿,不要看。” “朔儿,闭上眼。” “不要害怕,爸爸妈妈都在这儿。” “抱歉,你能先出去一会儿么?” “朔儿、朔儿——” “喂,那是——” “你想让朔儿痛死么?来——朔儿,张嘴。” “喝了水,就没事了。” 痛楚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记忆,只是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以及夕阳下最后的舞台剧。 “想起来了?”贪婪问,它举着面具往杨怀朔走了几步。“说起来,我们见了几次面,却始终没有自我介绍。我是贪婪,炼狱的恶魔之一,请多指教。” 三十八第二蓝调(6) “炼狱的恶魔?和傲慢是同种东西么?”杨怀朔一手扶额,一手借着地面站起。 “同种东西什么的,措辞是不是太过无礼了。”贪婪笑道。 杨怀朔环顾着花田,一个猜想朦朦胧胧地浮现。他过去一直没有去思考过的猜想,因为没有证据留下所以当做不存在的猜想。“你说我们见了几次面?” 他目光凶恶,而在那凶恶之中还带着几分动摇。因那视线里的动摇,在他人看来,杨怀朔不过是受重伤还朝猎人吼叫的纸老虎。 “见了很多次面呢。毕竟普通人可没你的背景。” “面具人也是你搞出来的?” “他们的脸都在这里。”贪婪用手指了指额上的面具。“人类是很贪婪的,财产、名望、权力……为了得到这些,他们连心都抛弃了。于是我就把他们的心储存起来,没了心的人也就失去了脸,也就是你所见的怪物们。不过我更愿意喊他们为眷属。” “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杨怀朔又问。 贪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为什么呢?” 杨怀朔按下愤怒,“你想要什么?” “你又想要什么?”贪婪反问。 “真实。那天我看见的犯人是不是你?张锦。”张锦即为当日被杨怀朔指证的凶手,也是获得无罪判决的嫌疑人。可是,张锦这个人是否存在如今都成了悬案。 面具…… 法庭上直视他的面具人。如果那些全都是贪婪眷属的话,那场法庭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所看见的,是真实吗? 我所听见的,是真实吗? 我所寄予希望的法庭,是真实吗? 我所执着的正义,是真实吗? 什么是可相信的,什么又是不可相信的? “是我。”恶魔说道。 “那我的父母……” “我没有杀死他们。” “胡说!” “这就是真实。” “闭嘴!”杨怀朔伸出右手,枪口对准恶魔。他此时已是穷尽疯狂之态,富家少爷的优雅荡然无存。人的面相,与心有关。 抑郁时,脸色会发暗。 开心时,脸色会红润。 没了心,脸就会变成面具。 现在杨怀朔就是一张如同暴怒野兽的脸,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像是鳄鱼被套上嘴环,像是龙被折了双翼。 愤怒毫不掩饰。但在愤怒的背后,却是怀疑与恐惧。 一直追寻真实的侦探,如今却对即将到来的真实感到恐惧。 如果……如果不是恶魔做的话…… 那犯人…… 犯人是…… “是我。” 插入二者间的,是杨怀朔十分熟悉的声音。 苍老、稳重、是他每天都要听上几遍的声音。 他的爷爷,父亲的爸爸。 贪婪收敛了些许笑意,“真是意外呢,你现在应该忙得焦头烂额才是。” 杨苏棣脸色沉稳,他看见了杨怀朔、也看见了贪婪。贪婪头上的面具与四周摇曳的喃花一并被他收入眼底。可杨苏棣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他总是让人放心的稳如泰山的沉稳终是给杨怀朔的心砸下最后一块巨石。 杨苏棣表现得有多平静,杨怀朔便有多不平静。 他一直清楚真相。父母被杀的真相、恶魔存在的真相、还有无罪判决的真相。 杨苏棣先是对贪婪说,“病毒也是你干的?” 贪婪微微摇头,“是我的同伴。” 它目送着摄像头的方向,“在神的愤怒消退之前,灾厄不会停止。” “神?”杨苏棣顺着方向一同看过去。他看不到摄像头的另一端,可另一端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李铭双手拍桌,“为什么杨苏棣会在这里?” “是我。”张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双血眼居高临下。他究竟看了多久? 阿尔维斯替主人解释道。“杨怀朔与我的上一任主人颇有渊源,这一切我都已如实禀告给现任主人。” “要闹,就要闹大一点不是?”张帅说道。 他将摄像机里的画面传送到杨苏棣的电脑上。位高权重的老人瞬间变了脸色。 他紧紧盯着屏幕,双手颤抖。目视着失态的家伙,张帅内心一片疑惑。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放他做些徒劳无获的调查呢? 这是张帅无法理解的部分。但这并不妨碍他接下来的计划。 自阿尔维斯口中听到杨怀朔的名字时,张帅便有一种预感。 这个人将成为神的祭品,成为呼唤神的祭坛。 到那时自己一定要先揍他一顿! “你的孙子快死了。”张帅说。 杨苏棣直视着陌生来客。 “贪婪不会放他走。” “十年前它能放过,十年后也能。” “不可能。”面对尚且存有希望的杨苏棣,张帅无情地下达判决。他笑了笑,像邻家哥哥,说出的话却冷酷至极。“来之前我下过命令,如果你不到场,就杀了他。” 杨苏棣沉声道,“我不理解你这么做的理由。我们应该素未谋面。” “无需理解。”张帅说,“反正我们也不是同类。” 杨苏棣又问,“警卫呢?” 张帅只让开了身体。然后杨苏棣看到了,走廊里的尸体与血雾。红雾将门外的世界涂上颜色,而杨苏棣连个警报都没有听到。 人类在恶魔面前是无力的,杨苏棣早已知晓了这点。他只能一步步退让,在夹缝间寻求平衡。 当日他面对贪婪只能屈服。 如今也一样。 然后杨苏棣站到贪婪的面前,站到了杨怀朔面前。即便是已经历经世事的他,也仍是会为命运慨叹。“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为什么放任恶魔肆虐人间?” 贪婪回答,“恶魔不一定讨厌人类,神也不一定喜欢人类。接下来,要请你们两位玩个游戏了。” 它拿出一块糖果,“这里有一块美味的糖果,糖果是由来自地狱的特殊材料研制。当然,对人类而言是致命的毒药。绝不是可以用人类医学能够救助的东西。然后,你们两位中间要有一人吃下糖果,另一人才可以平安离开。” 枪声骤起,贪婪甚至躲都没躲,平白吃了一枪子。子弹穿过它的身体,留下的洞口又在下一秒复原。 “人类的枪械对我无用,这点不是十年前就已经得到证明了吗?”贪婪笑道,“好了,快开始吧。否则你们两位都必须死在这儿。” 三十九第二蓝调(7) 两颗糖果,一颗是普通糖果,是许多孩子缠着家长购买的糖果。一颗是地狱糖果,吃下去就会失去生命的糖果。 不过话虽如此,贪婪说谎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可能两颗都是普通糖果,也可能都是毒糖果。可能两人都不会死,也可能两人都会死。 骨台的面积是糖果的数十倍。但二人的眼光都在小巧玲珑的糖果上。 在对峙了几秒后,他们又互相注视着。 “现在你可以说出真相了。”杨怀朔说,“我和你必须死一个在这里。” “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逃走。”杨苏棣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然而这不过只是让杨怀朔想起了平日里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他们乱七八糟的人生。他嗤笑,“不可能。” 普通人是会将此言理解成二选一后,一人活一人死吧。可杨怀朔说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是个人偶,却又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偶。他像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一样,沦为搜寻证据的工具。而他的爷爷则是撰写小说的作家。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判决下达的那天。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自己仍活着的呢。 是愤怒之时。 对杀死父母的凶手的愤怒、对判决熟视无睹的爷爷的愤怒、对扰乱自己一生的幕后黑手的愤怒、对不被信任的愤怒、对真相被掩埋的愤怒…… 愤怒火焰点燃了人偶被冰封的心,可也同时在焚烧着它的躯体。 很痛,却充满了实感。 而一旦火焰熄灭,痛楚消失,人偶也就只剩下内里被燃烧殆尽的空壳了。 为了活着不得不愤怒,又为了愤怒不得不活着。 所以当杨怀朔得知真相的时候,也是名为“杨怀朔”存在的死期。 杨苏棣盯着他,“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我失忆的话。”杨怀朔打断他。“直到那段记忆重新被想起,我或许会重获新生。但属于我的终究是属于我的,失去的东西也迟早会回来。因为过去如影随形。只有我忘记了,而周围人没有忘记,他们身上贴着现拍,那就是快来我你的过去。” “可这种回忆的过程并非倒带,我从他人话语里所得到的过去只会让我更恶心,也许我的幸福就此成为他们口中的不幸,也许我的不幸就此他们口中的幸运。陌生人用自己的画笔在我的过去上乱涂乱画,将其搞得一团糟。恶心极了。为了不被恶心,我只会更用心地去搜索过去的记忆。” 杨怀朔停顿片刻,语气也变得平缓,“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虽然我们平时见不到面,可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然而那份幸福被传成了什么?不称职的扔下小孩独自在家的父母与叛逆不守规矩的孩子。我与父母都乐在其中的生活,仅仅因为不符合社会习惯就被认定为不幸。而身为当事人的我的话语,却反而成了孩童欺骗自己的谎言。” “谎言成为真实,真实却成为谎言。惹人发笑。” 所以他才拼了命的挖掘真相。即使他因此被视作荒唐可笑幼稚,那也都无所谓。别人的看法都与他无关,他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多余的爱。一个人的生命太短,而想付出的爱又太多。背负太多的爱只会让背篓损坏,于是杨怀朔只能不断从中拿出一些扔掉。 未来,也是不需要的。 因为仅仅是守住现在,都已精疲力尽。 杨怀朔话语里的厌世色彩太过浓厚,浓厚到杨苏棣都不禁沙哑了声。他的孙子长大了,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无声无息地长大。或许那些年里二人之间的争执都是杨怀朔向他传递的求救信息,可他们最终没能互相理解。 他们确实是十足的血亲,都同样骄傲。总是在该让步的时候坚持,又在该坚持的时候让步。 面对杨怀朔眼里的坚定,再多的劝解之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不是想组建一个家么?你还说过以后会每天跟你儿子比赛。从魔方到格斗技,就像少羲跟你的关系一样。你会渐渐忘记过去,等我死后,你会继承许多家产,你甚至可以带着一家人去环游世界不用工作。” “没用的。”杨怀朔说,“因为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 杨苏棣率先出手,虽然年事已高,伸手却毫不含糊。那双能看到骨骼的手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以最短路线抢夺糖果。 然而他还是晚了,年轻人的反应速度天生占据上风,拥有抢夺糖果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 杨怀朔直接拿走了两块糖果,在杨苏棣只距离它们不到一厘米时。它们都没在杨怀朔手里停留半分钟就被吞了下去,连着包装物。 杨怀朔扯着嗓子,干咳几声,似乎是被划伤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能抛下外面那些事过来,就证明我在你心中还保有重要地位。也就是说,我可以理解为你还爱着我。”杨怀朔又咳了几声,“既然如此,在最爱的孙子死前满足他最后愿望,不是正常亲属该做的事吗?” 杨苏棣只说道,“我拒绝。你的生命不该在此结束。” 杨怀朔哈哈大笑,杨苏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面前。游戏的规则人遵守了约定,让活着的人离开。 贪婪看了一场戏,“真是自私的爱啊。不过,这就是人类吧。” 杨怀朔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应该已经死了。毒素已瞬间蔓延至他全身,贪婪能感觉到身为人体的细胞已经全被清除。可杨怀朔仍旧活着,他还能举起手。 他没能得到真相,所以他还没有死去。 “真实当真如此重要?”贪婪问。 杨怀朔只朝它一笑,举起了枪。“你是不会理解的。” 子弹穿过贪婪的身体,似有点点星火。贪婪看着自己被烧焦的身躯,也笑着回道,“也许。” “果然作为给你的最后礼物,还是这个比较够格。” 它吹了一个口哨,花田被飓风掀起。一只巨大的怪物凭空出现,它撞击于地面,令大地震颤。 它没有毛发,而是以黑色流状物组成,像水又像气。血红的眼睛每一只都有人的头部大小。它的牙又尖又利,可以咬断钢筋铁骨。 它是…… 杨怀朔说出了它的名字。 那就是黑暗来临的最后一刻。 四十第三舞曲 醒来的时候,自己坐在了剧院的观众席上。 剧院是非常古典的类型,让他联想到观剧贵族的油画。座位却是异常的现代,不是指外观,而是材质。右手边还留有摆放茶具的木台。 正前方的舞台上还空空荡荡,现在并非表演时刻。 不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他应该已经死了。 浑浊的大脑突然清醒,死亡前的最后一幕又重新浮现。天天……即使它比自己认识的天天要大上百倍,可杨怀朔还是一眼认出了它。然后他就被天天一口吞了下去。 是先被咬死,还是先被毒死?杨怀朔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被咬的痛楚。 那么,已死之人为何还活着?为何还能思考?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行动并没有受限,杨怀朔试着站起来,转头就看到坐在上位的人。 不,不是人。 “你是?!”杨怀朔惊呼出声。他见过怪物,可那些怪物大多还保留着人型。而眼前的……却是上半人身,下半蛇尾。杨怀朔能看到遍及全身的鳞片,它们又细又密,还散发着钢铁般的冰冷。 它的眼睛,也是冰冷的尖瞳。眼角的黑鳞更衬得它冷漠无情,宛如神只。 “你是谁?”杨怀朔又问了一次。 它还是没有回答。 濒死的预感令杨怀朔冒出冷汗。这只是心理反应,实际上他没有冒汗。因为杨怀朔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会畏惧死亡吗?就算会畏惧,也不会有活着的肉身与神经呼应着起反应。 就在他被无情地盯着时,危险的射线突然移开。它看向了剧院的后方,也就是入口处。 “它是黄泉。” 杨怀朔看着走进来的人,瞪大双眼。 “你……”他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是李铭?” 是他认识的李铭。那个高深莫测、似乎掌控全局的统治者。可世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精神分裂? “你是谁?” 李铭朝他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李铭、博瓦迪亚、或是其他你任何想要呼喊的称呼。爸爸妈妈也可以。” 宛若读心的恐怖能力,是他。杨怀朔又一次确定。 “我应该已经死了。” “嗯。在两小时四十五分前。你被贪食杀死了。” “贪食?” “你给取名为哮天犬的狗。在跟贪婪的斗争中它败了,因此意识回归了炼狱,力量却留了下来。”李铭打了一个响指。 空旷的舞台上突然多了两个木偶。一只狗,一个别着面具的人。还有看着就像杂货店卖的劣质火牌。狗向人发动攻击,从后方赶来的木偶前赴后继地替人挡住攻击。狗咬下他们的四肢,他们就用牙齿回咬。观众还能清晰地看到失去四肢的木偶在舞台上徒劳地扭动身躯。 “够了。”杨怀朔说。“说出你的目的。” “我没有目的。”李铭回答,杨怀朔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有目的的是你。” “你应该已经死了。可对真相的渴望让你活了下来。你还没有放弃,不是吗?杨苏棣的拒绝使你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渴求真相、渴望了结。这份意志与你体内的力量产生共鸣,最终让你成为如今的存在。”李铭端起红茶,黄泉手边也多了一杯,“我只是邀请你来到我的剧院。要喝一杯红茶么?” “不必。” “急躁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红帘遮住了木偶人。 啪——啪——啪—— 舞台的灯光闪烁。古老的剧院凭空一变,巨大的荧屏取代了舞台。 主演是他的爷爷。他被送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还在为自己的孙子担忧。下一秒,一群人围着他的办公室,以嫌疑人为由将他逮捕。 整个安保局被屠戮一空。活着的人只有一个。 而逮捕他的人……五官全部模糊,宛如戴上了劣质面具。 是贪婪的眷属。 “爷爷!”杨怀朔不禁喊道,即使明知他的声音传达不过去。 “是张帅杀的吧。”李铭笑道,“他总喜欢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好脏。” “张帅?” “一个霸道又无礼的家伙。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杨苏棣会突然出现在你和贪婪面前吗?是张帅找上了他。” 屏幕上的影像先是一顿,而后忽然倒带,回到了张帅威胁杨苏棣的时间点。 “我们与他素不相识。”杨怀朔说。 “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现在我站在你面前。” “什么意思?” “他想见李铭。” “那你去见他。” 李铭笑而不语。杨怀朔看着他,逐渐意识到了。 虽然拥有“李铭”这个共同名字,可他们还是有所不同的。他纠缠不休的李铭、在黄金乡见到的李铭、还有如今正与他谈话的李铭……或许并非同一人。 至少那个疯狂的张帅想要的,不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他。 “疯了。” “我也觉得他很疯。”李铭赞同道。“你看。” 安保局外的世界也好不到哪儿去。世界已与杨怀朔曾见过的不同。 街上全是狼藉。车撞上了人,车主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脱下裤子。人类在各个角落互相结合,本就污浊的地面被他们弄得更脏。武警把自己围在隔离服的墙壁内,他们赶到现场强制将结合的人拉开,给他们绑上厚重的绳索。 尚还没被感染的人聚集在政府门前,质问他们为什么还不做出可靠行动,为什么还没有研制出疫苗。有些人问着问着,突然扑倒旁边的人。广场上的人群一哄而散。 而那些本该出力的人呢?一些被贪婪控制,在自家别馆里花天酒地。一些则趴在工作台上打瞌睡。 秩序虽还存在,却离崩溃不远。 杨怀朔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就是张帅想找回李铭,然后逼迫李铭释放七罪灭世。” “难道灭世,他想找的人就能回来?” “事实上这的确有效。”李铭换换闭上眼,“我能听到,濒临崩溃的人群的呼喊声。他们已察觉到世界在崩坏,他们很恐慌,他们开始祈祷神明救世。然而这些人加起来的声音,都不如张帅的清晰响亮。” “所以你其实是偏向张帅那边的?” 李铭没有回答。 “一群疯子。” “你也拥有同样的资质。”李铭说,“如果你现在回去,或许还来得及救你爷爷也说不定。” “然后我就走入你的圈套,最后我会发现我干的所有事都是你的安排。” “你可以选择不去。” “草!”杨怀朔大力地打上座椅。 他没有选择。 他别无选择。 人类面对怪物,就是如此弱小。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类的人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一点念想。 太不公了。 杨怀朔最后看了神一眼,愤怒的火焰重新燃起。 那是对神明的怒火。 四十一第三舞曲(2) 街上冷清了许多。饭馆关了四分之一。向来人满为患的ktv也锁上了厚重的链子。 新病毒来势汹汹,别的地方反应还比较迟钝,可作为发源地的流汀市已人心惶惶。大街上有人倒下,也不敢围上。最多掏个手机喊救护车。 新病毒的症状与死亡率还没有明确报告,可有一些人已经从医院的朋友口中探听到消息。他们说暂时没有救助的方法,他们甚至不知道传染途径。说是救治,其实也就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现有的药物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也只有安眠药这类促进睡眠的药物能产生些许效果。可那并不是药物的作用,关键在于让病人入睡。而一旦他们醒了,又会回归原样。 病人的症状就是**官活跃,他们会不断渴望结合,也因此出现护士、医生被袭击的情况。可死因却千奇百怪,他们不注意身体,连常规作息也没有。久而久之,一些并发症和作息紊乱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更可怕的是,临死前他们还想着**。也有专家认为病毒是否会攻击脑神经,然而他们失败了。人体检测只能得到与体检没什么大区别的报表。他们都找不到病毒攻击人体的路线。 如果连样本都没有,那之后所谓的治疗方案都只是美好的设想。研究组如今便是面临着这般困境。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患者隔离起来,然后看着他们死。 目睹整个过程的部分医生与护士立刻将告诫家人屯物资,并且减少外出。 一传十、十传百。 这些来自内部人员的消息有如瘟疫一样蔓延。超市升起了抢货热潮。 其中有对夫妻同样如此。不过他们做不到直接联系工厂,而且犹豫的时间太长,只能跟着人群一起在超市抢购。而直到最后,他们也只抢到了两袋米、一袋盐、一瓶酱油和几包方便面。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其实他们也只是半信半疑,买这些回家以后也用得上。然而作为妻子的女人在回到家后,突然阖上门。门被甩得震动整个楼层。 丈夫立刻不满地扭过头,“轻点。打仗呢?” “家辉,你听我说。”妻子紧张兮兮地说。一双眼睛四处乱晃,最后停留在敞开的窗户上。她一个健步走上去,拉上了窗帘。 面对丈夫不解的神色,她继续说道,“我刚才见到阿铭了。” “阿铭?!”这下连男人都不由得高了几分贝。“他不是被关在监狱里?” “你听谁说他被关进去了?” “他都被警察带走了,怎么不被关。而且他不是——”男人放低了音量,轻轻凑到妻子边上,“吸——” 后面的字他没说出来,不过他知道妻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女人也露出为难的神色,“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他好了?” “怎么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我们看那么紧,他都能搞出那些事来。你信他能改邪归正?” “可我看他脸色不错,一点也不像——的样子。” “说不定是你看错了。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就在门口那棵树的旁边。”女人指了指窗户。 男人也掀开窗帘一角,往大树方向看去。而他这一眼,刚好与树下的人对上了。 他一直在看着他们的家! 男人瞬间变了脸色,“这种时候他跑过来干什么?难道他得了新型病毒?” “不知道。”女人有点心慌,“你说我们当初骂他是不是——” “别瞎说!他自己干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难道不该骂?连喃花都敢碰,我们有哪个人跟那玩意儿打交道么?我连烟都不抽!就是他自己混账!好好的路不走,非去混。还有你,我当初都说了别再跟华家来往,他们家人品都不行。你偏不听。你看看!阿铭不就被那女人带坏了?” 妻子被骂得一阵委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别管他。当成什么也没看见。我已经把他逐出家门,他干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正好在家呆几天,避避疫情风头。” “你不上班了?” “我现在可是管门店的。就跟老板说我在外面看门店就行。等他堵我,我再过去。” “行。”女人同意了。 他们默契地避而不谈那个不孝的儿子,可儿子站在树下直视他们的一幕仍旧不断回荡在脑海中。 李铭一直看着,在周围人都来去匆匆时,只有他气定神闲。 救护车的铃声从背后穿过,小区里的猫正被三个人殴打。他们把自己全副武装,连头都戴上塑料桶,虽然不知那是否有效,可至少能在心理上给予安慰。戴着手套的手敲了第一下,有人抬头看了李铭一眼,后来发现他没有分过去一点眼神就继续杀猫大业。这群猫从白天叫到晚上,让本就晃荡的心更添上一层恐惧。小区里有不少人被救护车带走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传染给了人,但扑杀掉一群猫对他们有利无害。 而当这三个人看到黏在一起的猫群后,更加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它们症状与传闻里的一样,一定也沾染上了病毒,说不定就是小区的传染源。 当然这些李铭是不会去管的,他知道这伙人在做无用功。除非他们找到了消灭阿斯蒙蒂斯的方法,否则病毒将继续传播,直至世间再无结合与繁衍。 他的心思在盯着的窗户上。窗帘完全阻挡住他的视线,可他能想象到里面的父母是何种表情。定然是得知他被捕之后一样的神情。 而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为何父母不愿偏心他一点。理智与法律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不问缘由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罪人。 哪怕他们问一点…… 哪怕是一句话…… 怨恨如影随形。 他无声地笑着,最后离开了原地,去往下一个地方。 他来到虎跃街39号,于那红色的“欢迎光临”的地毯上放下一块糖。 美丽的、甜甜的、精致的糖果。 正是她曾经送给自己的模样。 李铭满意地微笑,一板一眼地敲门。在敲了三声之后又静静地离开。 即使已经杀了她一次,自己果然还是恨她的。 唯有此时此刻,李铭才会感到满足。 四十二第三舞曲(3) 每天都能看到一颗糖果。 再常见不过的包装纸,上面印着“loveboy”的出厂标志。 华雯盯着门,它仿佛成了凶兽的巨口。她趴在猫眼上,使劲扣着门把手。她把家门外串了许多铃铛,一条一条细线只给出一人通过的间隙。 她在家里囤了十箱方便面,虽然吃起来很腻歪,可却是相当保险的做法。防护用品例如口罩、护目镜、酒精等等已经断货了。华雯只能一遍一遍地清洗口罩以延长它的寿命。 水电还保持着正常运转。她本可以安心躺在床上,享受难得的带薪假。 可是,那份安宁被糖果破坏了。 起初,华雯以为是邻居家小孩的恶作剧。可她盯了几天,都没有发现异常。糖果会在每日黄昏时分出现,大概在下午4点45分至5点之间。 华雯在此期间一动不动地盯着,然而并没有人。 她将门保持敞开,也没有人经过。 可就在她一眨眼后,空白无物的地面突然冒出了不该存在于那的东西。 为什么?! 平和的日子蒙上了阴霾,而接连不断的“礼物”更让她的太阳永远坠落。 糖果。 自那一天后她已经许久不碰了,哪怕是在超市里远远见到,都能感到一丝心悸。 她趴在猫眼上,眼睛由于长时间睁开,留下了眼泪。只一分神,眼皮便不自觉地阖上、分开。 时间可能一秒都不到。 一秒的时间,能让人越过重重障碍、悄无声息地放下糖果吗? 如果他是用扔的,也该听到糖果落地的声音。更何况,他扔的动作该有多么熟练,才能不碰到到处系着的铃铛? 华雯打开门,用纸巾盖在糖果外将它捡起。她再也按捺不住,拿起手机拨打出去。 “喂。” “邱楠生,是我。” 那边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是女人的呻吟声。这让华雯心里的阴霾更甚。她并不是对邱楠生的私生活混乱有什么触动,而是联想起得到的新型病毒症状。难道……可从邱楠生接下来的表现看,又不像得了病的。 听说新病毒会让人失去理智。邱楠生现在仍然保有理智,如果可以,华雯希望他等到糖果事件处理完再疯。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邱楠生说道。 二人间的对话完全不像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朋友,反而像仇人。 华雯深吸一口气,“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 “啊?你在发什么神经?” “跟李铭有关。” “……” 之后是脚步声。华雯耐心地等着,直到邱楠生又一次开口。 “好了。我希望你没来诓我。毕竟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邱楠生又放低了音量,连着话筒的华雯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也很难听清楚。 “一个死人你还提什么?” “你确定他死了吗?” “你不是亲自确认过?” “真的?” “废话,他都变成焦炭了。被烧成那样怎么可能活?” “那他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亲人、朋友之类的?” “这你不是比我更清楚。”邱楠生催促道,“别绕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 华雯用手捂在嘴的外围,“我感觉那件事被别人知道了。” “什么?” “最近,我每天都会收到一颗糖果。你别急着插话。收到糖果没什么,但过程很奇怪。我一直盯着门外,完全没有看到什么人。可只眨了一次眼,糖果就忽然出现了。而且我还在外面绑了各种线封路,正常人根本过不来。” 邱楠生沉默片刻,“会不会用的什么机关。” “那不重要。”华雯说,“对方怎么放的根本不重要,关键是他为什么要放。而且放的还是糖?糖!现在最火的loveboy的糖果,你不觉得跟当初的那个很像?” “你吃了没?” “我怎么敢吃?!” “冷静一点。华雯。”听到华雯的声音有些拔高,邱楠生提醒道。“事情没那么糟,也许只是别人的玩笑。” “只是一个玩笑,就让他们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搞这种恶作剧?这句话你自己信么?而且……”华雯不安地捏紧手机,“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听见了敲门声。就是有人敲门,我才会开门,才会发现糖果。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冷静!现在除了糖果,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是么?可能是我们心里有鬼,所以想多了。最近疫情比较严重,爸爸对我看得非常紧,我没办法派人出来。你先在家里躲一段时间,不放心就去装点摄像头。等病毒过了,我们再出来见一次面。” 这段话在华雯听来就是让她等。她会等到什么?“我到哪里去弄摄像头?外面的店都关门了。物流也都停运。你想我到哪里找人装?!” “我会想办法找人帮你装!所以别再废话!”邱楠生语气也重了几分。“听着,李铭已经死了。你亲眼看着他被烧成焦炭。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所以做出这种事的,要么是某个被关在家里嫌无聊的神经病,要么就是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人。而李铭以前的人际网你也是知道的,真排查起来花不了多少功夫。他挑在这个时间点,也是因为现在警察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人平时根本不敢报复。他只是个胆小鬼。所以你根本不用怕。一个平时连报复都不敢的人,怎么会有胆子去杀人。听我的,你先安心躲在家里。等过段时间紧急状态解除,我再找人去翻录像。现在是信息时代,再怎么藏也总会留下痕迹。” 华雯被说服了,“那你的人尽快……” “嗯。” 电话被挂断了。华雯放下手机,不安地望向窗外。 太阳即将落下,黑暗马上来临。 真的有那么简单么? 为什么那个人特意选在黄昏的时间点? 如果是胆小鬼,深夜不是更方便作案? 华雯思来想去,都感觉事件超出常理。她双手在头发上乱挠,眼前不断闪现出李铭死前的眼神。 怨恨的、愤怒的、宛如恶鬼的眼神。 那眼神时常出现于她的梦境,令她彻夜不宁。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四十三第三舞曲(4) 华雯还记得父亲将人带进来的样子。 她的父亲是商人,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证据就是他在经商三十年后,家庭还仅仅处于小康状态。 他有商人的厚脸皮,却没商人的眼睛和耳朵。他分辨不出人的信誉,也看不到行业前景。有时候,遇到心好的,父亲就跟上去喝点肉汤。有时候遇到心肠不好的,就会连钱带厂一起被骗过去,说不定还会背上一屁股债。 当然,这些是华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她只是以为又是父亲的一个朋友。 父亲的朋友很多,带到家中实在太过正常。一般情况他们聊天都与华雯无关,可这次不一样。对方的儿子与华雯相同年纪,也就是同一届。好像还是同一小学。 “我儿子叫邱楠生,跟你同一个学校的。是不是很眼熟?”那个朋友笑着说。 华雯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她茫然地看着两位大人,父亲替她打哈哈,“她比较内向,平时在班里不怎么出去。” 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两个小孩就在房间里看电视。 动画片刚播到一半,邱楠生就觉得无聊了。他对华雯说,“走,我们出去玩。” “哎?” 华雯直接被他拖拽着出门。邱楠生对着他爸一喊,“爸,我们去市里玩了。” 他爸手一挥,“记得带手机。还有钱么?” “还有。” 他们走到家门外,邱楠生在手机上点了点。“你想去哪儿玩?” “都可以。” “那就去迪诺吧,那儿衣服不错。正好帮你选几件。” 华雯顿时摆手。“不用,我衣服够穿。” “衣服可不光是用来穿的,还是用来打扮的。所谓人靠衣装,如果你穿的土里土气,别人一眼就会认为你素质低下。” 华雯有些生气,她认为邱楠生在说自己土。“人又不能光看外表,要看内在。” “可面试官首先看的就是外表。”邱楠生喊了辆车,“如果外表不重要,为什么要统一工作服,为什么面试官会优先选择穿正装的,又为什么成功人士上开讲座前都要化妆?别被一些阿q给骗了,外表很重要,品味也很重要。他们说不重要,只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真正的企业。我爸的公司可都是会要求员工怎么着装、维护企业形象的。” “你们家是开公司的?” “是啊。” “什么公司?” “运输。”邱楠生说道,“不过他最近又投资了娱乐业。市中心那家ktv就是我家的。” “哇。好厉害。” “还行。” 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之后两家人也熟络起来,邱楠生经常约她出去玩。 华雯对他口中的另一种生活非常感兴趣。她看电视剧,总觉得里面的“灰姑娘”偶遇“王子”是编出来的故事,可现在她得到了些实感。 以前,华雯对“出去玩”的概念是去钓虾、跳绳、跳皮筋、丢手绢。现在,她接触到许多新奇的东西,游戏厅、游轮、滑雪、夏令营、各种球场。这一年得到的新奇体验比她过去加起来还要多。 她的家也一点点好了起来。华雯可以在餐馆点自己想吃的菜而不用担心能不能点,也可以去报自己想学的兴趣班。 她渐渐了解到,曾当做真理的一些道理可能是错误的。比如说,只要人活的开心,有没有钱不重要。可事实上,如果没钱,很多快乐她都不能得到。她追求的快乐,与别人追求的快乐一开始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 快乐是可以衡量比较的东西吗? 家中父母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些生而多金,因此对精神追求格外苛刻的感觉华雯不知道。可从贫困迈入富裕的感觉她却能体会。 不到一年的时间,曾经喜欢的菜馆就再也没有进去过。每日品尝着最新鲜的食材,舌头对放久了的食材味道会更为敏感。就算偶尔想喝点粥,那煮粥的米也一定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不仅如此,华雯还能很快融入新的学校中。她一点也不像从乡下来的孩子,同学说的事情与地方她都知道。她与他们之间没有间隙。而这往往是许多敏感孩子自卑的初始。 华雯很庆幸自己避开了这些。因此,当她知道又将失去如今的生活时,才会慌张。 “你说什么?”酒吧的包间帮华雯掩盖了她的尖叫,也为其中发生的对话成为秘密添砖加瓦。 “轻点。”邱楠生轻描淡写地像是在谈论某个八卦。 “不是。阿铭怎么你了?”华雯问,“如果他哪里得罪你了,我替他赔不是。他毕竟不是圈子里的,不懂一些规矩也是正常的。” “他确实没干什么,不过我很久以前就看他不爽了。” “你!楠生,你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看不惯的人有很多,可你不都是无视掉他们了吗?完全不用……做到那种地步。” “不一样。”邱楠生喝了口酒,“你不知道,从小我爸就拿李铭跟我比。他说我不成器,居然比不过一个穷小子家的。每次李铭考第一,我爸就没收我的银行卡、不让我玩,还让妈妈看着我读书。” “就这?”华雯感到不可思议。这种理由就能让邱楠生想毁了李铭? 邱楠生显然看出华雯的诧异,他只哼了一声,一副你也别装的样子。“你以前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跟电视剧里一样是个富家千金,只是被调换了?” “可我只是想想。”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你会选择去踢掉顶替你的冒牌货吗?即使这样会让她失去美妙人生?一定会的。因为你就是这种人。而且你还会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 华雯涨红了脸,不知是因愤怒还是羞愧。“我才不会。现在的生活我就满足了。” “哦?如果你连现在的生活都要没了呢?” “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爸被下了套?”邱楠生说,“好人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在自己根基还不稳的时候。怎么能随便替人担保呢?这不,人一跑,债务就全算到他头上。” “哦对了。你爸前些天刚卖掉的股份到我爸手上了。对我家来说那点股份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你家就不一样了。回去问问你爸,是不是把房子都抵押了。” 这些华雯都不清楚。她的父母都没跟她说。在他们眼中,女儿只要当一个幸福快乐的公主就够了。 她会失去吗? 现今拥有的全部幸福。 邱楠生又笑了她一句。“像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你不干,我还能找别人,可你爸还能找谁帮忙?” “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自己想清楚。” 四十四第三舞曲(5) 回家之后,迎面走出了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西装革履,手提一个公文包。他手还握在门把上,与华雯对了一个照面后,公式化地一笑。 华雯也回给他一个笑容。现在她已不是那个什么社交辞令都不懂的小女孩。 目视着陌生人走后,华雯才走进家门。家里的空气一团糟,好像飘满了灰蒙蒙的雾气。 一般而言,华雯是不会过问客人的事的。可她今天刚听到不太好的消息。华雯希望那是邱楠生骗她的,虽然她心里已经确认了七八成。“他是谁?” “一个律师。”母亲收拾着餐桌。“你吃了么?” “已经吃过了。” “和朋友一起吃的?” “和邱少吃的。” “邱楠生吗?雯雯,你们是不是……” 母亲欲言又止,父亲及时打断了她。“喂。雯雯,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洗了睡。” 然后在深夜,将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华雯倚在门后,偷听父母争吵。 他们以为女儿已经睡了,所以毫不避讳一些话题。 “邱嵩手上一定有钱。” “他有钱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跟他关系好吗?” “跟他关系好的人多着呢。如果谁找他帮忙还钱都帮着还,他早破产了。” “所以你已经找过了?” “……” “银行怎么说?” “信誉评级没过。” “那我们把市里的房子卖了?” “那房子最多卖个两百万,哪里够用。” “当初我让你别担保,你就是不听。” 母亲的哭声传入耳中。她的家庭又回复到从前的模样。 幸福,得到很简单,得到又很难。 有钱的时候,她家就会幸福。 没钱的时候,她家就会不幸。 “高中生要怎么赚钱?” 坐在她对面的李铭十分诧异,他不了解华雯家中的情况,他们两家现今唯一的交集就是两个孩子。李铭还认为华雯家庭富裕,他也只能看见这些。“想体验生活?” 是啊。富家子女高中想着赚钱,不就是为了测验自己的能耐么?比如帮一些慈善机构卖旧物,赚不到什么钱,却能丰富履历。在李铭的学校也挺流行。他们奉行实用主义,他们认为现在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能找个好工作。而从大人口中听到的“丰富履历”、“政治经验”等等也被一同接纳。即使最后简历上仍旧不会写上这点义务劳动。 华雯想倾诉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她忽然有些理解邱楠生了。当自己身处困境时,关心他的人却看不到自己的苦处,而是说出了类似于风凉话的猜测。 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因为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华雯想为家庭付出的努力,在李铭看来也就是不问世事的大小姐又一次任性而已。 而就算告诉李铭,我家欠了很多钱,她现在很缺钱。李铭也定然会一脸尴尬地说出类似“不能找熟人借钱”等话吧。 然而,出于对李铭的信任,华雯还是开口问道,“阿铭,如果我找你借钱,你会借多少?” 李铭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有的都可以借给你。” “真的?” “怎么了?”李铭又问。 “没什么。就是一个恋爱测试题而已。”华雯停顿一下,“阿铭,学校的黄金,你找到了吗?” 李铭的眼神立刻躲闪起来,“为什么突然问。黄金传说只是人为编出来的故事,不是吗?” 华雯把玩着自己手指,低头说道,“之前有几个人约定去老宿舍探险,结果后来都被退学了。只有你还留在学校里。你跟他们一起去了,对么?” “没有。”李铭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退学。” “是真的被退学了?” “我不清楚。”李铭又说,“雯雯,只有自己赚的钱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上哪有什么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华雯盯着李铭的眼睛,笑了起来。“也是。” 华雯确信李铭向她隐瞒了什么,而她也向李铭隐瞒了什么。 他们是同学眼中的情侣,是今后可能会结婚的一对,也是互相欺骗的陌生人。 “阿铭以后想做什么?” “我?进大公司当个牲畜吧。” “专业呢?” “不知道。现在我对专业的理解就金融、医学、程序员和心理学。” “最后一个画风不对吧?” “那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么。” “你还看小说?” “当然。” “你看小说会代入么?” “这……代入倒也不至于。可有时也会羡慕里面主角的生活。” “万一是虐主文呢?” “虐主文我从来不看。” 气氛似乎又回归正常。他们像是忘了方才的轻微冲突一样,像普通的高中生一般聊着小说、游戏、八卦、吐槽老师。 然而,幻想与希望的纱布被掀开了。 小说终究是小说。少女的妄想终归只是少女的妄想。 华雯觉得自己是喜欢李铭的。李铭不像邱楠生那样盛气凌人,也不满脑子黄色,还不会没事抱怨社会。他总是踏踏实实地锻炼着自己,他有一个成为高管的梦想,并为此而努力。不会嫉妒、没有傲慢、也不贪婪。 如果是相伴一生的丈夫,李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好丈夫,或者说,性格、好感都是在维持基本生活需要之后才该考虑的事。精神的追求必须搭建在物质之上。如果连物质都无法满足,精神需要只是乌托邦。 永远不会触碰到、也不会实现的理想只是妄想,是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 她爱李铭,然后呢? 爱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爱无法让两人坦诚相见,甚至会让二人之间充满谎言。 当谎言被揭开,剩下的是什么? 敌不过现实、敌不过道德、敌不过法律的爱情,宛如沙滩上无力蹦跶的濒死的鱼。 有关海洋的回忆还时刻浮现在鱼的脑海中,鱼渴望回归深海,深海却是鱼遥不可及的梦。 第二天,华雯向李铭发出了邀请。 “阿铭,周末有时间么?” “有。你想逛街?” “不不。前几天我去看了眼,没什么好看的衣服。” “不过我们去水族馆吧。” 四十五第三舞曲(6) “越是渴望的东西,就越得不到。” “朋友也好、伴侣也好、亲人也好、爱也好、幸福也好。最后就连渴望本身都会变质腐朽。” 神的剧院内,来自过去的影像正逐一放映。影像只有黑白画面,不时夹杂着被干扰的杂音。那些杂音正是演员们的心声。 控诉着世界与不幸的心声,就像苦酒。 而这杯苦酒又因外界的哭喊更为激烈。它被放在了火上灼烧,又被添了数不清种类的烈酒。 李铭,或是博瓦迪亚,其实哪个名字都无所谓。 他坐在剧院正中心,细细品味美酒。 他能听到来自外界的哀鸣,死于病毒的人们总是寄希望于神明。人们祈祷向神祈祷生命,祈祷未来。可惜世界不会有未来。 在它诞生之初,它的剧本已经写好。那本书里涵盖了这个世界里所有生物的命运。他们会在明日黎明之前全部终结。 过去与未来是相互对立的两极。一旦过去消失,未来也会随之消失。 与博瓦迪亚共同阅读的黄泉微微撇头,问道,“后来呢?” “后来李铭被华雯喂下了掺有喃花的糖果,他上瘾了。不仅如此,懒惰入侵了他的大脑,逐渐影响了他的思维,干扰他思考。李铭成绩一落千丈,父母与老师却认为他在偷懒。嘛,某种意义上也没有说错。” 那是一段无需细说的历史。 反正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历史。 父母取消了他的休闲时间,逼他坐在书桌前,李铭却只能看见一片空白。老师凑到他耳旁询问,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变得嗜睡、懒惰。仅仅是维持“我要清醒”的想法都花费掉李铭全部的精力。 不是没有去看过医生,可医生说没有问题。 于是,父母对李铭说了什么呢? “你就是想偷懒!” “骗子!” “堕落!” “无可救药”、“不孝”、“对不起父母”、“学坏了”、“别靠近他”…… “李铭看到的、听到的都与别人不同。很不幸的是,在他生活的周边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症状。于是,他就成为了一个说谎者。但在那时,李铭还没有怨恨。” 怨恨是依附于意识才能存在的东西。 如果没有意识,如果做不到思考,那怨恨也成为奢望。 因此在李铭被举报时,在他被带入警察局时,他都没能怨恨。 那么怨恨是从何时而起呢? 是在他死后。 邱楠生不该下杀手的。如果他再狠一点,把李铭关入监狱,每日派人给他喂点喃花。那么李铭就永远会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可嫉妒冲昏了邱楠生的头脑,他从警局将李铭带走。与华雯一起,将他烧死了。 “临死前的痛楚暂时唤回了李铭的意识,他想起了一切,他怨恨、愤怒。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意志令他摆脱了死亡。” “为什么是他?”黄泉问。 博瓦迪亚回答,“世界是循环的。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有新生才有毁灭,有毁灭才有新生。所以它重生的时间点与它毁灭的时间点早已作为规则之一被写入了命运之书里。李铭是被它指定的人,而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的谁来完成同样的事。” “至于为什么是他,只能说李铭运气不好。”博瓦迪亚轻描淡写地评价着。 世界会在何时毁灭、会因什么毁灭。 世界会在何时重生、会因什么重生。 都是早已决定好的事,都是早已被写入剧本的事。 嫉妒、傲慢、**、懒惰、暴食、贪婪、暴怒。品尝过所有七罪的人会在最后毁灭世界。 “暴食?” “他吃下了不该吃的东西,并且曾渴望过吃下更多。” “真无情。”黄泉说。 “所以我才讨厌被剧透。”博瓦迪亚叹息道,“我喜欢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而非先翻最后一页再看第一页。” “可惜,历史总是会不断重演。不幸的依然会不幸,不会因其渴望幸福而变得幸福。就像狗不论怎么吠叫都无法成为人类那样。罪恶栖身之人终将毁灭世界。” “理想乡呢?” 黄泉总是一针见血。 博瓦迪亚先是一愣,随后回答,“是幻想。” “我不认为那是幻想。”黄泉回道,“博瓦迪亚。” 它一双蛇瞳紧紧盯着正中心的神,黄泉的眼神不再冰冷、也不再具备攻击性。 博瓦迪亚说历史会不断重演,命运无法改变。可那是错误的。 因为证据就在这里。 千年来,黄泉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也思考了许多。曾困扰它的问题被它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是谁?” 这是以前博瓦迪亚向它提出的问题。 博瓦迪亚有那么一瞬间错愕,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露出了然的微笑。 “你是幻想。” “也是真实。” 黄泉直起身,它的尾巴拖在身后,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幻想法庭已经结束,还有真实法庭。” “幻想法庭审判的是神,真实法庭审判的又是什么?”博瓦迪亚问。“人?” 黄泉默默摇头,“是心。” “非人类也可以拥有心?” “这就是需要审判之事。” “黄泉,你猜历史会不会重演?” “你并非出生于此。腐朽的尸骨落于异世便无法回归尘土。” …… 张帅坐在法庭的正中央。 此刻法庭还未开始,窗户都紧紧关着,灯也没有开。整个法庭显得晦暗至极。而张帅原本耀眼的红发也因此平添了几分暗色。 杨苏棣的法庭将在不久后开始。他的审判将会全程公开。可不会有多余的人观看。 因为观看的人已经死了。 如果现在走在大街上,会发现一片死寂。 或许还有些人活着。不过他们定是没有闲心来观看这场审判的。 法官已死。 律师已死。 陪审团已死。 只有被审判者还活着。 那么这场审判存在的意义在何处? 不,它的意义从不在无关之人的死活上。 哪怕世界毁灭,审判也将继续。 心是什么? 心在何处? 心是否会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路? 张帅抬起头,向空无一人的法庭宣布胜利般笑着。 四十六第四终章 这是场不公平的审判。 “呐,为什么说它是不公平的审判?”花枝招展的面具问。 “维护公平的工具是什么?”在它对面的刻板严肃的面具反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参加考试。” “考试?这个国家有考试?” “没有吗?没有吗?怎么可能。我已经看到不止一个有关考试的回忆了。” “哦。你值的是学校考试吧。” “你又是指的什么考试呢?” “当然是那个啊。” “那个?” “让人可以戴上徽章的那个。” “幼儿园老师?还是骑行俱乐部?或者旅游团?” “红星可以被称为徽章么?帽子可以被称为徽章么?” “为什么不可以?有哪本法律里写了不能吗?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啊。” “对。就是那个。戴上之后群众就会不自觉避让与尊敬的东西。” “可那个不是堆在地下室的垃圾堆吗?一枚一元、百枚五十元从工厂拎过来的地摊货。” “但是别人又看不见地下室。他们只能看见上级用它表示对新人的认可。” “简直像给家养的狗扔了块骨头一样。狗高兴吗?” “当然。它们爱不释手。” “真可怜。它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俱乐部为会员定制的小卡片。它的所有者没有发现吗?如果服兵役的小兵没有能耐,总会有识货的吧。” “他们发现了。但他们将此当做廉洁的证据。他们对有异议的新人说,徽章只是一种象征,真正的徽章在你们心里。” “真是非常耳熟的话呢。” “非常耳熟吧?” “嗯嗯。许多大企业的老板都会用此当做无往不利的谈判技巧,尤其是对刚毕业的学生而言。一句话就抢走了他们的一切。” “对真心付出的人想必是宛如世界毁灭的大家吧。” “毕竟他们那么努力想通过的考试根本不存在嘛。” “你不是很清楚,考试到底值的是哪个?” “抱歉抱歉。我也没想过你会提的是幻想中的东西。” 它们齐齐放声大笑。 “但是,如果考试根本不存在,他们的标准是什么?” “首先,是家室。” “嗯嗯。” “其次,是利益。再然后,就是脸了。” “脸?” “一张看着就光明伟正的脸。” “真的假的?维护正义的心呢?” “心?心能看见吗?” “不是在胸腔里嘛。” “心能衡量么?” “听说青春期有300-400克哦。” “你说的是心脏啦。” “心不就是心脏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这就是杨怀朔觉得无可救药的理由?” “他可是自己跑到地下室翻出来戴上的。在十四岁的时候。” “没有受到惩罚?” “怎么可能会有。毕竟是只值一元的东西啊。不,是五毛吧?他们不仅亲手给他戴上,还请他吃了一顿豪华大餐。他们说,以后你就是警察了哦。” “哇哦。真荒谬真荒谬。这就是真实?” “是真实。” “完全不像。” “别的世界有恶魔的存在吗?” “没有哦。” “所以为什么用别的世界的规则套用到此世呢?他们是人类的世界,而我们是恶魔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这个世界已经被恶魔统治了?” “显而易见。恶魔占有着人类的生命、荣誉、思想还有工资。” “所以其实该叫恶魔资本家?” “不错的称呼。” “那杨苏棣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没被占有呢?” “因为他有一个好孙子。” “嗯哼?这似乎跟我的印象不一样。” “你对他们关系的印象是什么?” “心累的老头和不孝顺的孙子?” “哈哈哈哈哈哈,完全错了。” “真的?”花枝招展的面具裂开了嘴。 “情况刚好相反。你以为是爷爷保护孙子,真实是孙子在保护爷爷。” “唉?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杨怀朔就是恶魔啊。因为是恶魔的爷爷,才没有被占有。因为是恶魔的爷爷,才有机会登上法庭——以活着的姿态。” “原来如此,这才是不公平之处啊。” 刻板严肃的面具眯着眼睛,“不然你以为不公平在哪里?” “比如说全法庭在迫害我之类的?拿出伪造的证据,或是随便找个诸如以权谋私的理由判他有罪?” “那种理由连记录的必要都没有。” “哎?那不是被明明确确被写成‘重罪’。” “人类怎么可能对恶魔的亲属奏效?” “恶魔没有法律?” “恶魔只有力量。” “那这场法庭就是比拼力量的场所?” “没错。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胜者,谁就有权制定法律。” “人民呢?” “你说的连门都进不来的尸骸?” “啊。抱歉抱歉,我完全忘记他们已经死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以前人类明明战胜过灾厄时代。” “恶魔也是会吸取教训的。人类窃取了恶魔的力量,恶魔也能占有人类的智慧。在又一次取得上风后,人体实验就被禁止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是人权。” “可是,这也阻断了医学前进的路。令他们连阿斯蒙蒂斯都打不过。人类造出来的东西最终毁灭了他们自己。” “所以果然还是恶魔的国度。那杨苏棣会被无罪释放么?他不是恶魔的爷爷?杨怀朔只要多跑几圈,他的爷爷就会被无罪释放了?” “但另一方也是恶魔。” “原来如此。此可谓恶魔之间的对决。啊嘞?此处不是法庭?马上进行的不是审判?” “是哦。这就是恶魔的法庭。这就是恶魔的审判。法律规则完全没有必要,必要的只有力量。” 花枝招展的面具第一次露出慎重的表情,“但是,力量也是难以用天平衡量的东西。” “谁更强?谁会赢?谁会活到最后?” “在死神下达判决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 “然后我们的、我的、恶魔们的命运也被神明占有着。” 面具一同崩碎,真实法庭开庭。 四十七第四终章(2) “阿铭。” “阿铭。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他猛然睁开眼。入目的是母亲含笑的脸。 李铭顿时一惊,突然跃起的动作令喊他起床的人吓了一跳。 “做噩梦了?”她问。 “噩梦?”李铭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先去上厕所。” 母亲虽然还有些担忧,却是听之任之了。 李铭对着镜子,拧开水龙头。他的外貌没有变,名字也没有变。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走进法庭,然后…… 没有记忆了。 那么,又是谁搞出来的事端?贪婪吗?不像它的风格。而且,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铭又一次看着镜子,再活动着双手,是一具幼小的孩子的身躯。 家,也是少时的摆设。 他走出卫生间,目光投向记忆里的时钟。钟摆下的摆锤还在晃动,指针却纹丝不动,固定在了12处。 “妈。今年是什么年?”李铭问道。 这是个相当日常的对话,李铭的母亲也没有露出些许疑惑,只是顺从地回道,“——” 她的嘴明显说出了字样,世界却是忽然扭曲了几分。李铭看不到她说了什么,也听不到她讲了什么。而在简短的一段时间过去后,世界又恢复如初。 “怎么了?”母亲温柔地说。 这真是十分令人怀念的情景,可李铭却一点也没有印象。孩子是非常残酷的,长大后刻在脑子里的大多是愤怒或难过的回忆,他们总是会忘了某个对他刻薄的亲戚是否曾经笑着送了一套新衣服。他们也会忘了,父亲某个阴沉的同事曾经到他家打牌会分给他糖吃、带他下水捉鱼。 李铭也忘了,他的母亲曾是如此温柔过。 “好像做了个噩梦。” “梦到的总是跟现实相反。”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不定今天会有好事呢。” 好事? 李铭不这么认为。 他被送到了学校,这与他记忆里的有所不同。母亲一路送他到了校门口,用走的。 明显是在浪费时间,母亲却是很高兴。她对着李铭挥挥手,说起来,这个时间点母亲还在玩心重的年纪。他们那个年代结婚早,女人刚满十八岁就会被嫁出去生孩子。因此,说是母亲,具体年岁其实出乎意料的年轻。 “班长早啊!”李铭的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是同班的……谁来着? 忘记他的名字了。不过既然没记住名字,说明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李铭随意敷衍了一声。“早。” 同学却是忽然凑到脸前,他的脸色偏黄黑,也很瘦小。这不奇怪,乡下孩子的脸大都这样。“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哦。” “嗯。” 李铭不想搭理他,要不是还没摸清这个世界,他都想翘课去其他地方看看。比如水族馆、比如黄金之乡。 “给。” 一袋辣条被递了过来。 “不用了。” “送你,你就拿下。好歹花了我五毛钱呢。”他忽然小声说道。“不过你可别告诉我爸妈啊。” 放心,我完全忘了你爸妈是谁。 不过经由这个小插曲,李铭倒是明白了这个世界至少不是根据他记忆造出来的。他没有那么夸张的记忆力和洞察力,连小学的布景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还没进学校,就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李铭被同学拉进学校,突然听得一阵大喊,“李铭!你迟到了!” 他往左看,一个脚踩长凳,手拿粉笔的女孩正盯着他。滚圆的眼睛像熊猫。 她熟练地从长凳上一跃而下,然后拿出放在黑板边上的小薄本。“今天本来是你值日的。可结果你现在才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早上要刊登前一天的检查结果。 “对不起,我忘了。”李铭回答。 女孩盯着他看,面露狐疑,“算了。我已经帮你做完。下次注意。你是不是……” 她琢磨着,改口道。“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实在不行去找老师。” “嗯。”李铭回答。 女孩不放心,“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出来啊,别闷在心里。” “好。” 这下她脸上更为忧心忡忡了。 “李铭!别聊了!上课铃快响了!”同学催促着拉动他的手臂。 上课?为什么他还要上课? 然后李铭当真上了一天课。虽然他思考的内容与课堂无关。 这个世界与他记忆里的很像,却又有所不同。 比如,他竟然在饭点看到母亲站在窗外。她来接他回家吃饭。在记忆里,自己这时应该是自己到学校对面的小店里吃快餐。 比如,下课后会有人过来邀请他跳绳。 又比如,班级活动。 今天的班级活动是李铭被发了一个小皇冠。最后一堂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热烈庆祝李铭获全国知识大赛一等奖”。 “大家都要向李铭同学学习啊。”班主任笑着说道。 “好。”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回答。 不一会儿,他们就像脱了链绳的哈士奇,一股脑炸开了。 “班长,这是我妈自己做的蛋糕。” “这是我折的千纸鹤。” “你看,新出来的高达模型!” “我们去操场玩飞机吧。” 李铭听得头都要炸了。他一个个应付过去,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奇葩的班级活动。 出门又看见爸爸妈妈在朝自己招手。 他们走的并非回家的路,也没几个人会在接小孩放学的时候提行李箱。 “我们要去哪儿?” 他的父母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 他们登上了列车,在上面睡了一晚。 之后李铭看到了写着“爱丽丝游乐园”的公告牌、看到了穿着玩偶服的童话角色,他明白了自己到达的地方。 祈原市,拥有国内最大最出名的游乐场。 “你不是一直想来游乐场玩吗?最近你爸刚好发工资,我们就想着干脆来玩一趟。怎么样?高不高兴?” 父亲把他抱起来,坐在肩膀上。 这个举动没有引来半分目光,因为太过平常。 李铭看着他们,也笑着回答,“嗯。高兴。”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恶心。 做出这种假到像童话故事的幻影,想骗谁呢? 四十八第四终章(3) 我必须找到离开的方法。 我必须尽快离开。 李铭坐在操场旁山坡的草坪上,焦躁成功战胜疑惑走上他情绪的最顶端。 被困在这个世界多久了?一个月? 所有可以计时的钟表全都坏掉了,所有关于日期的话语全会模糊。李铭只能通过太阳东升西落来粗略地计算时间。 而这一个月,他也没有闲着。李铭一直在往记忆里的一些地方跑,首先就是流汀市内。然而没有异常,它就是一个城市该有的样子。 没有阿斯蒙蒂斯,也没有贪婪的黄金乡,糖果是普通的食物。 正常得仿佛是别的世界。 但正因如此,才更显虚假。 “叮咚~”双眼突然被蒙上。 “猜猜我是谁?” 李铭回答。“华雯。” “好冷淡啊,阿铭。”华雯松开手,脸上满是失落,“我有哪里惹到你了吗?” “没有。”可未来的你会。面对仇人,李铭还能跟她正常说话已是非常克制了。 “那为什么最近你都不理我?” 此时的华雯还处于探索世界的时期,她的世界观还没有形成,有着少女的温柔与娇嫩。她是被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也因此,华雯的天真无邪才得以保留。 天真无邪?放在动画里会被狂喷的性格在现实里却是弥足珍贵。 李铭当初也没有想到,后来华雯会变成一个拜金的女人。 难道理性的代价便是染上黑色吗? 还是说纯白会被社会排斥呢? 李铭很快发觉他又在胡思乱想。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懈怠了。 这个世界太过安逸,这个世界太过理想。 看,哪怕他把华雯晾着,她都没有生气。而不论他怎么对父母发火,不论怎么翘课,他们也都不会生气。他们对待叛逆的孩子保有超乎寻常的耐心,不断用类比的方法教育他“要努力学习”,就像动画里的模范父母那样恩爱、仁慈、会宽恕。 他吃饭时故意把碗摔了,母亲会蹲下身替他收拾,嘴里念叨着“没事,碎碎平安”。而父亲则会开玩笑地说“这样你打篮球怎么办”。 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李铭烦躁地对华雯说,“你能别烦我么?” 而华雯也只是向他道歉,“对不起。” 这不是华雯该说的话,也不是她该做的事。 她不是自己认识的华雯。 这个世界的人们,虽然拥有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的面孔,却不是他记忆里的人。 它是虚假的。 既然已经意识到虚假,为何他还醒不过来? 为什么他还不能从幻境里超脱? 是有什么关键物品没找到吗? 李铭一筹莫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又是怎么跨越时间的。 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方法。 一个验证他是否还在原来世界的方法。 灾厄之书。 这本禁忌之书原先并不存在。它是由李铭书写的。 在起初,它只是一个思维发散的普通少年所书写的普通文章而已。 初中是个爱看书的年纪,不过不是课本,而是各类奇奇怪怪的小说杂志。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是启发青少年梦想的钥匙。 他们会渴望小说里的世界,也会想象一个自己主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幻想者就是神。 而李铭推开幻想之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下了嫉妒篇章。后来,他又逐渐写下了傲慢、色欲、贪婪等其他篇章。 灾厄之书,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少年的牢骚罢了。 然而,他简单的牢骚却与恶魔的过去一一重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一个连恶魔的存在都否定的少年,竟然能准确无误地写下恶魔的过去。 是巧合吗?就像让猴子打出完整的《哈姆雷特》那样? 不是巧合,因为在世界的规则里,明明白白地写下了“得到《灾厄之书》的人将会毁灭世界”。 可它也是巧合,因为李铭将主语空白的那栏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将偶然转化成了必然,此即为魔法。因此,李铭也从普通人的身份中脱离了。他将与“普通人”的定义无缘。 在教室里写灾厄之书容易被其他人看见剽窃。李铭选择提前回家,反正这不是他第一次干了。 母亲见到早退的儿子,脸上露出些许为难,可那几欲出口的责备却又因儿子紧皱的眉头被吞回肚。 而这更坚定了李铭离开此世的决心。 这个世界很美好,家庭和睦、同学和睦、师生和睦。 这个世界很理想,没有压榨员工的老板,也没有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 但李铭一点也不想留在这儿。 “为什么呢?” 内心似乎有人问他。 “为什么不留下来?” “你想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完美的父母、完美的友人、完美的爱人、完美的人生、完美的世界。这里是你曾经日思夜想的美好世界,是你渴求的幸福的世界。为什么不留下来?” “是我渴望的世界。”李铭回答。他脑海里闪过许多回忆,不堪的、充满苦痛的回忆。 被同学排挤的时、被父母漠视时、被关进警局时、得知真相时、与恶魔签订契约时、杀死杨苏棣时、被再度杀死时,那些被怨恨填充的日日夜夜里,李铭仍是抱有期望的。 贪婪问他。 “请仔细思考,您渴望复仇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您复仇的方法又会是什么?” “我想向他们复仇。” “他们是谁?” “背叛我的人。” 正因相信,才会为背叛痛苦。 李铭死而复生之后,时常会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做错了什么? 他伤害别人了么?他没有欺凌同学、没有顶撞老师、没有忤逆父母、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亲戚也会微笑以待。 后来李铭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答案。 正因他什么都没有做。 理想是完美的,是美好的。而与之相对的,才是现实。 人类只能活在现实中,不能活在理想里。 过于追求理想的他,就像羊走入狼群,注定会被吞得一点不剩。 羊就该呆在羊圈里,狼就该活在狼群中。 尘归尘、土归土、尸骨就该回到坟墓。 李铭在纸上慢慢写下嫉妒篇章的初始。 【跑吧。死即平等。跑吧。活为平等。】 理想也该回到想象中。 理想永远成不了现实。 四十九第四终章(4) 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契约,也没有恶魔。桌上被填得满满的纸张正无形地向他嘲笑。 李铭直接把它捏成团,扔进垃圾桶。在整个过程中,他不慎碰到了桌子,发出的响声吸引来母亲的注意力。 她在隔壁卧室大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李铭同样大声回答。 可他内心远没有表现出的平静,如果连灾厄之书都无法帮他逃离,他又能凭借什么回到现实? 靠想象么? 无力,似乎他总是那么无力。作为普通人时,李铭拿邱楠生完全没有办法。而当他成为非人的存在,获得超出常人的力量时,竟然连身体都不属于他自己。 这让李铭回想起他与神共存的那段时间。 神赐予了他力量,让他得以实现愿望。可神的赐予,从来不是无价的。 意识到的时候,属于李铭的生活已经被突兀地分成两半。 家中出现了棋盘、书架上多了许多书、茶叶从十几块钱一包的那种变成了未曾尝过的味道、每天早上都会面临傲慢的审视、阳台上多了几盆花…… “我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向恶魔提问,“为什么家里布局不一样?” 傲慢没有回答。即使面对主人,它也是傲慢的。 它用看狗的眼神看着他,而那眼神总是能令李铭怒火中烧。于是,李铭改问贪婪。 只需付出一点怒火就能得到贪婪的回答,它直接造出了一个幻境。 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傲慢正和“自己”下棋。微醺的灯光照射在它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该您了。”它说。 而顶着他面孔的不知名生物则斜靠在沙发上,慵懒道,“你可以多走一步。” “这不符合规则。” “傲慢也会遵从规则?”他说,只微微伸手,茶杯就无风自飘地飞到他手上。这下李铭知道为什么家里会多上许多上好的茶叶了。“而且,我并不想赢得轻轻松松。下棋的乐趣就在于博弈,如果只是为了胜利,我大可以专门找初学者下棋。” “话虽如此,您却是从没想过输。” “享受乐趣与赢并不冲突。”他又说,“你是最能让我享受乐趣的对手。因为你不受规则约束、不受感情约束,总是能在我意料之外的地方落子。和你对弈,命运之书也成为华贵的装饰品。” 傲慢落下黑子,“于您而言,每一场尚未开始的棋局都是摆上书架的棋谱。” “是啊。所以很没意思。” 他与傲慢相谈甚欢,他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高雅贵族。李铭也不得不承认,同样的皮囊在他操控下便是光彩夺目、璀璨有如星海。而在自己手下,则是平平无奇,任谁都会看出是从乡下来打拼的小伙子。 李铭几乎是咬着牙,“有人占据了我的身体,为什么不禀告我?” 贪婪十分诧异,“他也是我等的主人,未经允许,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主人的信息是契约的礼仪。” “与你们签订契约的是我!不是他!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然而贪婪只是微笑着看他。它仿佛在说,他也是它的主人。 李铭知道的,自己从不被这群恶魔承认。离开契约,他只是被恶魔嘲笑的万千人群中的一员而已。 没了契约,他什么也不是。 请别人帮忙,就要支付一定报酬。可李铭却从未想过与之分享他的契约。 那是他自己的东西。从诞生到完成,是他历经多年岁月、混入无数情感所制造出来的东西。是他年少的幻想、抱怨与渴求所汇聚而成的东西。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神可以拿走其他他所拥有的一切,却唯独灾厄之书李铭不想交付。 但是,对神而言,李铭投入书中的所有情绪都是早已确定的事情。 李铭所认为的因自己是人类才能产生的情感,也不过是随同世界诞生便写入剧本的虚幻之物。 他视为珍宝的过去,不过是浮现于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濒死之人所仰仗的救命稻草也是其幻想之物。 过去、现在、未来。人类的一生便是一场逐日闹剧。 他突然向自己看来。明明是贪婪所构筑的幻影,却准确无误地穿越时间空间,锁定到他的方向。 那家伙一定在某处嘲笑他吧? 一定吧? 李铭跑出他的房子,它像一个牢笼,可即使他跑出去,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跑向更大的牢笼而已。“你在看着,对吧?” 【“您为什么在此世停留?”】 【“为了看李铭的结局。”】 【“李铭的结局?您直接翻阅命运之书就可以看到。”】 【“那会很无趣。”】 他的人生是为取悦他人而存在的吗?他的苦痛是献给他人愉悦的甜点吗? 在听到博瓦迪亚与傲慢的对话后,李铭对博瓦迪亚、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产生了比任何人都要浓烈的厌恶。 “你又想看什么?看我发疯很有意思对么?会不会帮你多吃几口蛋糕?是你吧?能搞出这种恶心剧场的人只有你了。博瓦迪亚!还是说该称呼您为虚伪的神明大人?” 李铭找了把消防斧,他一路拖着斧头,敲响华雯家的门。 一无所知的少女打开门,迎接了客人。 “阿铭?”她像是完全看不到那把斧头。她微笑着、邀请着。 即使李铭对着她举起了斧头,她的脸色也一点也没有变。 她的头从中间裂开,由于力道不够,斧头还卡在她的眉上。 华雯向他道歉,“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请……原……” 她的身体扑通倒地。 华雯的父母被声音吸引而来。面对女儿惨状,那对夫妇只露出一个谅解的微笑。 “是阿铭啊,雯雯哪里对不起你了吗?” 然后,他们也与女儿永远住在一起。 火光逐渐吞噬掉幻想的残骸,也逐渐吞噬掉扑向烈火的飞蛾。被火焰吸引而来的路人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投身于火海之中。 他们有些手里还拿着灭火器,在奔跑期间被迎面而来的斧头劈开头颅。 “李铭,心情不好么?” “李铭,杀人是不对的。” “李铭,好孩子不可以杀人。” 幻想而来的人、幻想而来的话、幻想而来的世界…… 李铭已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满足了吗?”他说,“如果满足了,就快放我回到现实世界。” 五十第四终章(5) “怎么了,朔儿。” 即使在夜间也保持明亮的客厅,电视机里的动画还时不时为晚宴增添点欢快之色。 然而本应备受宠爱的孩童却一改以往风格,目光沉重。这种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可在场擅长察言观色的三人却无一人发觉。 或许他们发觉了,但大脑下达的指令却令其思维模式拐了一个大弯。他们将此当做今天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事导致心情不好,或者干脆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孩子正常的情绪波动而已。 像是有什么人把手伸进他们的脑浆,操控着他们的思想。 杨怀朔心事重重地戳着米饭,直到谢佩苓问出那句,他才抬起头,直视多年未见的亲人。 他们与自己记忆里的容貌一模一样,就连服饰也是。母亲在外是个铁娘子,居家服却是超乎常人的可爱。她穿着毛茸茸的白睡裙,颈肩还挂着两颗垂下的毛绒球。谢佩苓经常会用那两个毛绒球逗他,用她的话讲就是“小孩子不用装深沉”。 而父亲和爷爷居家服则较为简单,都只套了件衬衣加裤子。爷爷的衬衣就是单纯的蓝黑色,而父亲的上面还有些花里胡哨的图案。 杨怀朔又低下头,避开来自亲人的眼神。“爸爸妈妈,最近不工作吗?” 谢佩苓一听,还以为他们近来准时到家的行为吓到了儿子,让他产生父母是不是要被开除的错觉。“工作啊。不过我们都调回来了,以后就在市里工作。也就是说,每天只要打卡上班,不出外勤了。” “这样我就有时间欺负你了。”杨少羲附和道,“智力游戏你比不过,体力游戏你更比不过。篮球、足球、保龄球、羽毛球、高尔夫、长跑、游泳、健美操……你一项都不会吧?” 杨怀朔真的很想跟父亲一起练习,而不是对着培训机构的老师。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这是徒劳无功的举动。因为,如果眼神的含义能被曲解,没道理哭声不会。但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明知没什么意义的事他也会去做。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顺从了自己的心吧。 哪怕面对的是两个假人,杨怀朔也不想让他们更烦心。 没有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子女整日在泪水中度过。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杨怀朔低声说。 “哈哈哈,你才多少岁,就没时间啦?”杨少羲一拍他的后背,“老爸还年轻,活个三十年没问题,你哪怕一天只花一小时跟我去打球,三十年得有多少小时?自己算。你不是很聪明吗,这点小问题一定难不倒我儿子。” 他们一同去了附近的大商场溜冰。他与父亲手牵着手围着栏杆滑着,明明两个人都会,可他们速度却很慢。杨怀朔自己放慢了脚步,刻意表现得底盘不稳。而杨少羲则在他右侧保持着一鞋的距离。 谢佩苓和杨苏棣就坐在场外,看着他们俩滑。 溜冰场外陆陆续续聚集了些人,可他们都没有映入杨怀朔的眼中。 他的眼中只有幸福微笑的父亲。 他此刻是幸福的,因为杨怀朔希望他幸福。 然而杨怀朔却拿不准,那个属于回忆的父亲、那个已经亡故的父亲是否幸福。 理想中的亲人无需为工作烦忧、理想中的亲人父慈子孝。 但现实却是…… “是我。” 象征灾厄的花田内,爷爷对他说。 他是在说谎吗?杨怀朔想不到杨苏棣在这个问题上说谎的理由,可他同样找不到爷爷杀死父亲的理由。 杀人需要动机。即使是神经病的杀人魔,也有成为神经病的理由。 杨怀朔找不到动机。 他的速度彻底归于零。杨少羲也跟着停下来,“才这点距离就受不了了?你的体质比女孩子都差。” 杨怀朔看着他,这是杨少羲的幻影,不是真实。这个世界连凶杀案会不会发生都未可知。所以得到的答案也极大可能是虚假的。 但是,如果现在不问,他还有什么机会问出呢? 已死之人,要怎么才能穿越时空回答他的问题呢? “爸,最近我看了本侦探小说。” “咦?是哪本?” “路边的野本。”杨怀朔说,“里面写的是一起家族残杀事件。主人公是家族的幼子,他从家族的凶杀案中活了下来,并且一直调查着凶杀案的真相。最后,他的爷爷亲口对他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他的父母,自己的儿子与儿媳。可直到作品完结,作者都没有写出真相。为什么他要杀害亲人,作者完全没有写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少羲思忖片刻,“我又不是作者……也没看过书……” “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我是书中的主人公,爸你认为真相是什么呢?” 杨少羲露出些微诧异,可能在这么一个欢快的氛围里讨论这种主题太过不合常理。 如果在现实世界,他一定会岔开话题,一巴掌拍上儿子脑袋让他不要想那么多。 然而此处为理想中的世界,他会尽可能满足儿子的请求。 所以杨少羲回答了,“如果是我爸的话,大概会因为我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不可饶恕的事?” “爸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果只是对他大吼大叫之类的,是完全不会激怒他的。但如果是关乎国家大事、民生社会的,他就会大义灭亲。也就是说,如果哪一天爸他要杀我,一定不是因为我们对不起他,而是因为我们危害了世界。” 杨苏棣确实是那样的人,为了秩序不惜牺牲家人的维护者。杨怀朔不是没有想过,但……“你们才不会违法犯罪。” 他的父母同样是传承了杨苏棣品格的继承者,危害社会什么的,完全不会有人将此等词汇与他的父母联系上。因为他们就是维护正义的一方。 “也不一定。”杨少羲突然说。 杨怀朔又一次仰头。 他的父亲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如果是有关你的事,我们或许会化身恶鬼也说不定。” 五十一第四终章(6) 他拼了命地寻找真相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爱。 他爱双亲,视他们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视他们的生命为自己的生命。所以一旦父母离去,杨怀朔也就死了。 如果可以,杨怀朔想,就这样留在幻想里也不错。可他还不能。 他已经死了。杨苏棣还活着。不仅活着,他还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 他必须离开幻境,前往现实世界,帮他洗脱罪名才行。 至于杨苏棣是否真正杀害了父母,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 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所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无罪。 趁着父母在前台取餐的间隙,杨怀朔问道,“爷爷,如果爸爸妈妈做了很坏的事,你会抓他们吗?” 杨苏棣看他一眼,如实答道,“如果是触犯法律的事,我会。” 他不认为这是不可在孙子面前承认的事。 而杨怀朔又接着问,“那爷爷会杀害爸爸妈妈吗?我是指,如果出现电视剧里那种必须大义灭亲的情况,爷爷会做吗?” 杨苏棣迟疑了。他一向比较严肃,即使在跟家人逛商场也没缓和太多。这是他习惯所致,可杨苏棣现在又感谢这为亲人诟病的习惯了。至少,不会让他脸色显得太难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们家三代都是警察啊。跟坏人接触得多,万一他们绑架了我,用我做要挟怎么办?”杨怀朔一开始只是随口编了个借口,却突然想起,自己确实被绑架过。 他的保姆似乎被人买通,趁他熟睡之际把他从家里偷了出来。绑匪当时并没有对他做什么,现在想来,便是拿他当人质吧。 那起绑架案,在这个世界有发生吗? “爷爷,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梦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你会来救我吗?” 杨苏棣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当然会救你。” “那……”杨怀朔神色复杂,可作为幻想存在的杨苏棣无法看破。在杨苏棣眼中,孙儿只是不知道看了哪部电视剧之后天真的问法而已。“如果救我意味着有一个城市的人会死去呢?” “不要想太多。” “我想知道。” 那一瞬间,杨怀朔篡改了杨苏棣的意志。他想知道真相,所以杨苏棣不能说谎。 “我会选择城市。” 既然如此,为什么最后会跑到贪婪面前呢? 杨苏棣说自己会选择城市是真实。 他最后选择了孙子也是真实。 明明只要对他说出口就行,明明只要如实说出就行。 杨怀朔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原来他只是想要一句话而已。 杨苏棣显然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伤害到孙儿了,手足无措地摆在肩旁又不敢放上。 我追求的是什么呢? 复仇?凶手?证据?还是真实? 都不是。 他只是想问杨苏棣,你爱我们吗? 而现在杨怀朔找到了答案。 他爱着,也仅仅是爱着。爱代表不了全部,爱也代表不了幸福。 撕开华美的包装纸,里面只有裹夹着毒药的糖果而已。 这就是真实。 硬朗的身躯化为泡影。 坚毅的脸颊、温柔的眼神、座椅、餐桌、行人、前台、白云、天空……全都化为光点。 杨少羲与谢佩苓共同端着托盘,送入杨怀朔手中。那上面放着孩童喜欢吃的薯条与冰淇淋,还有附赠的玩具小汽车。 他们走到杨苏棣身旁,朝他微笑。 之后就如被风吹散的雾气般消失了。 杨怀朔渐渐闭上眼,风擦过他的脸颊,如同抚摸。 所谓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夫妇。他们孕育了一个儿子。他们很爱他。” “可那个孩子却并非普通孩子。他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有时是一只狗、有时是奇怪的线条、有时是没有五官的面具人。孩子将自己所见所想一一跟父母说了。” “作为人类的夫妇是无法自己儿子眼中的世界的。可他们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哄骗他,让他不要去相信。而另一方面,夫妇则四处寻找治愈儿子的方法。” “他们找啊找,哪里都没有找到。即使请了世界有名的医生,也查不出儿子的异常。这时,一起绑架案发生了。” “他们请来的保姆受到引诱,将孩子拐走。绑架犯用孩子威胁他们,希望任职监察部的他们能加入组织。” “那个组织名为贪婪。” “夫妇在此时与他们的父亲发生了分歧。在他们犹豫期间,父亲已经出动武装力量强行闯入。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将孩子救了出来,可夫妇却头一次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不满。” “如果事件就此平息,或许那点不满会随着时间逐渐被遗忘。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儿子的病好了,儿子又病了。他不再能看见幻觉,却又染上了药瘾。他被喂下了喃花,在喃花的作用下,他反而能够正常地活着。医生说,是喃花与他体内的某种力量平衡。只要维持平衡,他们的儿子就能正常生活。他不会如其他成瘾者那样浑浑噩噩,而是会如同正常人一样看见正常的东西、观测正常的世界。” “代价仅仅服食喃花而已。医生对他们说。” “以你们的身家,一点喃花的费用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夫妇不止需要支付喃花的费用。他们知道,一旦开了头,就意味着他们不再对得起身上的警徽。然而最后夫妻选择了儿子。他们同意了与组织的交易,自此,喃花解禁。” “他们化身成了恶鬼,喃花在城市的地下流通,也因此引发了许多命案。” “最后,夫妻被发现真相的父亲亲手处决。” “这就是真相?”黄泉问。 博瓦迪亚合上书,“谁知道。有关那起事件的所有证据都已被销毁,遗留下来的只有几位当事人的口供。一个是犯人的口供,一个是处于精神不稳状态的孩童的口供。这种情况下,谁又能得知真相?” “也许所谓真实,就是几个人共同承认的谎言而已。” 神说,“一旦被广为认可,那就是真实。” 五十二第四终章(完)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上天入地的英雄。肩戴披风、威风凛凛地站在高楼上俯视都市。我幻想成为城市背面的守护者,我幻想着能够拯救世界。 后来,我上了学校。知道世上没有超人、也没有英雄。于是我的梦想就是成为总裁,以后赚很多很多钱,每天都带着亲人朋友环游世界。 再后来,我希望娶一个女人,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而现在,我什么梦也没有了。 身后是一场大火,手里拿一把斧头。 鲜血从斧头的尖端处滴下,悄无声息地融入土地。街道还是整洁的,一点也看不出曾上演了一场屠杀。 血液与尸骨都融入土地里,它们回到了它们本该呆在的地方。如此说来,他也没有杀人,只是将它们送回家而已。 就连这场大火,也是赠予理想的葬礼。幻想的死亡,由幻想的火焰烧尽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 可它们还能够回家,自己呢? 他的家在哪里?他的坟墓又在哪里? 李铭松开手,斧头也融入土地,宛如冬日的第一场细雪花。 他看到了一栋屋子。那是他与恶魔签订契约后买下的房子。 李铭推开门。 从天窗投射至地面的光线明亮神圣。那像是教堂神像张开双翼而赠予信徒的礼物。然而对于恶魔而言,是致命的火焰吧。 这令他想起与博瓦迪亚相见的情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却看到了光。 光亮一闪而过,李铭不禁被晃了些眼。等光亮散去,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 他穿着红白相见的运动服,头戴一顶运动帽,充满了少年气。 不是他期待的结果,却无疑是十分合适的结果。 “这里是?”他问。 “我的家。”李铭回答。 “你是?” “我是李铭。不是你认识的李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杨怀朔看到他遍及全身的血迹,说道,“看上去并不像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李铭也跟着回看自己身上的血,可他丝毫不在意,只是耸耸肩。“这些不是人类的血。虽然我确实杀了许多人没错。” “杀了许多人,却还说自己是人吗?” “善人有善人的活法,恶人也有恶人的活法。”李铭坦然地笑着,“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去辩解。但这些确实不是人类的血。” “那是谁的?”杨怀朔问。 “梦。和理想。” “和我想象的不太相同。” “每个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李铭说,“我总是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我又总是没死。一次、两次、三次……人活着总要做些什么,因为人迟早有一天会死。所谓幸福,就是在死前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我没有在死前把事情做完,我也没有在死前放下一切,所以我死不了。” 李铭环顾着四周的大火,它们没有温度,也没有声响。“快被烧死的时候,我想我还不能死,我要找到真相、我要报仇。于是我活了下来。” “被你射杀的时候,我想我不能死,因为我的仇还没有报。不仅如此,我的仇人更多了。于是我活了下来。” “最后世界毁灭了。我依然没有死去。我还活着,可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他们眼中的李铭,不是我。” 提到“射杀”时,杨怀朔目光闪烁。“我杀了你?” 李铭笑了几声,“是啊。不过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毁灭过一次,它又重生了一次。在被毁灭的那个世界,你爷爷找到了我。他发现我是散布病毒的罪魁祸首,他找到了我、也找到了懒惰的宿体,差点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他失败了,我杀了他,然后赶来的你又杀了我。” “所以我才觉得,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真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 杨怀朔说,“对我来说,倒是一头雾水。” “你不是喜欢探案吗?侦探的工作就是找出真相。在线索已经全部给出的情况,还要通过犯人自白了解前因后果,那就是三流推理剧了,对吗?” “说的也是。毕竟谁也无法保证犯人会诉说真实。作为侦探的主人公怀疑线索、怀疑嫌疑人,最后却不会怀疑犯人的自白,真是非常奇怪啊。”杨怀朔回道。他举起了枪,作为杀死人类的工具,枪就足够了。 李铭平静地对着枪口,“你要杀我?” “没错。” “侦探不可以是犯人。” “所以现在我不是侦探。”杨怀朔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我不是合格的警察、也不是合格的侦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杀死你是唯一能出去的方法,我会照做。” “即使那可能又是一个谎言?” “做了可能会得到一个谎言,而不做只会得到真实。” 李铭讽刺一笑,“是谎言。你没有看见法庭外的景象么?大街上全是人类的尸体,世界已经濒临毁灭了。就算杨苏棣被判无罪,他也无法活下去。这是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审判。但你不扣下扳机的话,你还可以留在这个幻想乡,做你的梦。” “不,不一样的。”杨怀朔说,“至少我可以跟爷爷一起去死。我们谁也不会被丢下。言语、行为、世界都可以由谎言构成,却唯独一样他不会欺骗我。” “那是什么?” “心。” “心是什么?” “我所拥有之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咳咳咳——”李铭笑得咳嗽出声,他手中突然出现一把与杨怀朔手中一模一样的枪。他笑得疯狂、面目扭曲,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想到,最后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杨怀朔也露出一点笑容,那笑里带着七分平静、两分讽刺以及一分苦涩,“如果我们能想到,我们就不是人了,而是神。” 李铭平静下来。“神明是真实存在的吗?” “只有神知道。” “我会死吗?” “我不知道。” 在神眼里,他们大概是如同被关在一个杯子中的蚂蚁吧。无意义地挣扎、无意义地发泄、最后还是会按照固定的轨迹生活。 但神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无意义的。 他们的憎恨、愤怒、呐喊、绝望、痛哭均非无意义之物。 它们都是心存在的证明,是自己活着的证据。 他们一同扣下了扳机。 而这也是世界终焉的最后哀鸣。 五十三.世界末日 人类很弱小。 面对超自然力量,他们只能作为人偶任其摆布。 不,或许令他们心甘情愿的理由并非是力量。 李铭站在李铭的尸体旁,尸体前额的枪洞正不断往外淌血。然而从洞窟中淌出的血滴却再也无法落入泥土。它们往右上方飘去,又被漆黑的巨嘴吞入腹中。 此处为现实世界,是人类想回去的世界。但是,如果他们在此刻还能睁开双眼,是否仍会对此世深信不疑呢? 毕竟,现在实在太像幻想剧了。 星球失去了重力,零零碎碎的物品全浮于空中。从飞往天空的小鸟至稳于大地的泥土,树木、花草、钢筋、水泥……它们被抹去了人为与非人为的差异,平等地悬浮于空中,再被裂开的黑洞吞噬。 被吞下去的它们会回归原初,成为世界初始的圆团一份子。 而随着这些物质离去的,还有人类的意识。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未来全都会随着世界重生、周而往复。 如此一来,意识到底是神带来的奇迹,还是世界最初的产物呢? 李铭伸出手,已经死亡的肉体受其操控慢慢立起了身,它额上的伤口正逐渐愈合。 突然,一道红光划破天际而来。 李铭的身体顿时被碾成尘埃。 “什么意思?”李铭问。 张帅收回了力量,“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具身体没用了而已。” “你的愿望是希望李铭回来。” “没错。” “那为什么阻止我?” “因为没必要。”张帅盯着他,“他就站在我面前。” 李铭笑了笑,“你错了。我不是你想找回的李铭。” 他右手一挑,本该被毁灭的躯体又原原本本地回到空中。他身上别说鬼力,就连多年遗留的伤痕都一干二净。 “当我与他合二为一,才是你想找的人。一个兼具幻想与现实、兼具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的存在。” 张帅则像听到什么笑话般“噗”得笑出来,“你把那个又自虐,又龟毛,没事干就像个偷窥狂一样猜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的家伙形容成完美?哈哈哈哈哈噗嗤呵呵呵呵呵。就算哪天我成了全天下最帅的家伙,他也不可能成为完美的人。” 他又接道,“因为人类就是能容纳缺陷的存在,不是么?” 李铭一怔。 张帅仰望天边逐渐裂开的黑洞,“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成为人。成为人有什么好,又弱又喜欢无能狂怒,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所以我那时只以为他寂寞了,一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感觉是很空虚的。空虚的心需要东西填满。” “但是……他的心并不空虚,反而被渴望的想法填满。先是渴望成为人、然后又渴望快乐与幸福,最后渴望成了他的本能。” 李铭微微闭眼,“所以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意识转生也好、身为人类的李铭复苏也好、世界毁灭也好,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不去追逐永久的幸福、不想着解决鬼之血脉,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正因他做了,才会开启循环的大门。” “所以我才总是说别想太多啊。”张帅说道。“他也好,你也好,一个个都想得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一样。” “难道我们想得不对吗?” “不对。”张帅摇摇手指,“善人有善人的活法、恶人有恶人的活法、弱者有弱者的活法、强者有强者的活法。总是担心世界末日,那是对世界末日毫无办法的人才会做的事情。而你跟我都、不、是。” “你跟我都不是人,为什么要用人类的思维。世界毁灭就毁灭了,我疯了就疯了。至于对与错,那是人类自己定下的规则。我不是人,想干嘛就干嘛,如果想让我为他们规定的罪忏悔,请先打败我。” 李铭一时语塞,直至又裂开了一处缝隙,他才开口道,“我不明白。希望那个李铭回来的是你,不希望他回来的也是你。” 张帅“啧”了一声,抓了把头发,“那个李铭,是你意识投影过去的吧?” 李铭摇了摇头,“是观剧。那时候我渴望更完美,李铭的意志就在此时闯入。在恰当的时间点许下了恰当的愿望,我就通过他经历他的人生,观测人类。” “就这样?” “还能怎样。”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只猫非要去当狗。” “谁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 “我也从没说过想要李铭原封不动地回来。” “……” 张帅又说,“我听黄泉说过你的故事。说实话,完全理解不了。” “那它应该跟你说过,我只是一个为人类实现愿望而造出来的机器。满足人类愿望,就是从诞生起就设定好的程序。也就是我的本能。” “我的本能就是失去理智,但现在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你认为自己战胜本能了吗?”李铭问。 “比以前长进不少。”张帅回答。 李铭忽然笑了,他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可还是问一句,你为什么执着于李铭?是因为觉得他可以抑制住你的疯狂吗?” 张帅坦然相对,“我可不会想那么多。只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种‘就是他’的预感。” 那是一瞬间的感触,是有如坐了千年的长途汽车终于到达终点站的感觉。 在提莉亚小镇,见到李铭的一瞬间,张帅想,自己以后的命运就在他身上了。 李铭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他随手一指,凭空出现一道传送门。“给你看样东西。” 张帅有些疑惑,可还是跟了上去。 然后,他看到了。 被黑雾笼罩的看不清天空的世界、连风都是熏臭的世界。 “这里是?” “你的家乡。” 这里是张帅的世界,却又与他离去之时略有不同。张帅都不需要抬头看,光是随意一瞥,就能看到与之前别无两样的裂缝与黑洞。 这个世界正在崩坏。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李铭朝他笑了笑,“我发动观剧的第二种能力时,会先复制出一个世界。复制而来的世界就是我后来改动的世界,那个世界会脱离原本的命运,转而按照我的剧本走向。那么,原本的世界是在哪里呢?” 那个没有经过李铭涂改的世界,按照最初始剧本行走的世界,在哪里? “就在这里。” 一.传承 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而即使他们撑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他们也见不到太阳。 血雾笼罩于城池上空,令云层也变得阴森可怖,最终都被血色的雾气给吞噬了。 而在此状况下,远程武器就变得无法使用了。就连最强劲的狙击手,也没法顶着如此浓烈的血雾精确狙击,更何况,那并不只是单纯的雾。 城墙内的探测兵刚拉开探测仪的开口,它们转起螺旋桨飞往雾色深处。他们紧盯着屏幕上传来的画面,浓郁的血雾中,只隐约能看见一个人走来。而下一刻,探测仪便再也无法传递更多画面。 它被毁了。 “报告,已失去目标动向。” “收到。”城墙上的人更卖力地旋转望远镜,时不时换个方向。 在城墙大门的背后,聚集了百名小兵,这已是他们能聚集起来的最多战力。而城中的孩子们则蜷缩于地下的避难所中互相祈祷。 在发现核弹都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刻,他们就已经输了。可人类从不放弃,他们一路顽强抗争到最后。 避难所里的领导者已开始安排逃难的事宜,他们分配着食物与车辆,命令其四下逃走。路线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世上已没有绝对安全的堡垒,只能靠每个人自己。 “请尽可能,将文明传承下去。”领导者最后说道,而这正是他最后的致辞。 他不明白为何世间会出现不死的生物,那真的是生物吗?还是由病毒组成的集合体?可病毒尚拥有相对治愈的可能,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他们能怎么办? 弥漫于空气中的血雾会不断侵蚀人体,人类会逐渐疯狂、被同化,而即使集结全世界的科学家都研究不出其中原理,更找不到解决方法。现有的理论完全起不到作用,人类面临古时代恐龙一样的困境。于是他们推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活着。 活下去,然后相信人类能够进化。 然而血雾的侵蚀速度远比他们想象得快。隔离只能减缓,不能阻绝。 领导者看了眼逐渐渗透进来的血雾,暗自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他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便是听天命。 他一把拉开避难所的门,血雾如潮水般涌进。他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还用手扣了扣自己瘙痒的地方。 那里一定长出了红黑的斑点。所有接触血雾的人都会被感染,他也不会例外。而实际上,现存的人或多或少都被感染了,只是程度不同。 人类的反抗,就像个笑话。 领导者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就在头顶。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型摄像头,即使他死了……也要为后来人留下希望。 而那希望,就是怪物的真身。 没人看过它的真身,也可能在怪物还未壮大到这种程度时有人看过。但过去的资料基本都在争斗中损毁,于是怪物的真面目成了未解之谜。 从东拼西凑的信息里,他们只能得出“怪物”是被血色能量包裹的什么,像是人类的形态,但不确定。拥有智慧,可并无共情能力。 领导者捏紧摄像头,一步一步往地面走。 亲自面对怪物,亲自面对死亡,他也没多少恐惧。他出生就在危险的时代里,而他的母亲却体会过和平。 她总是跟自己讲她年少时的故事,被亲人、朋友包围着的安宁的故事。 曾经没有纷争、没有战斗、没有血雾与怪物,只有少女不谙世事的任性与小纠葛。 她当时还充满希望。 领导者没有经历过那种年代,却有幸从一些遗留下来的作品里看到过有关记录。而他也是憧憬着那样的生活。 所以…… 脚步声越来越近,血雾也越发浓厚。 他的眼睛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可他仍然竭力睁大双眼。 去看。 去听。 去将一切记录下来。 然后将怪物的讯息……传承下去。 他看见了一张脸,属于人类的脸。 …… “这是?”安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个细小的金属制品。 她旁边的男人替她弯腰捡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不知道。大概是旧时代的产物。” 男人又说,“不用管它了,你马上要生产,我们先在这里安顿几天。地下刚好有个以前的避难所,我去用鬼纹封住,可以挡几天的血腥味。” “可是,也会引来更强的鬼。”安担忧地说,她不安地摸着肚皮,在这个年代,每个新生儿的降生都可能会引发两个人类的死亡。 男人安慰道,“放心。没事的。来之前我查过了,这里还没有被鬼占领。” “没有鬼,才反常……额……”安的话语被卡在半路。她肚中的孩子已等不及要降生。 “你快躺下!”男人飞速找了挡板扣在已损坏的门上,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用手粘着里面的红水在挡板上涂抹。 女人压抑的惨叫不时传来,男人紧盯着四周,一身鬼纹发出黯淡不详的光芒。 突然,男人精神紧绷。他的直觉正不断高喊着快离开! 他什么也没看见!但那自尸山血海中养出来的条件反射令他身体颤抖不已。 有什么……有什么……空气中的鬼力黏稠到令他无法呼吸。男人大口喘着气,又回过头抬起女人的头,她显然正被产痛与窒息一同折磨着,“安!”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呼喊。 男人死了,女人也死了。但尚未诞生的孩子还活着。 女人肚皮上蠕动的轨迹正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血雾附上了那层皮,并且逐渐往里面渗透。越来越多的血雾从四面八方赶来。 腹中的胎儿感知到外界的呼唤,踢得更为有力。他迫不及待地汲取能量,母亲的、鬼的…… 他终于撕开了肚皮,用双手扳出可供他出入的洞来。女人的内脏被他莽撞地爬行给一同扯了出来。孩子看了几眼,抓起来塞进嘴里,又嫌弃地吐出来。 他很饿,很想吃东西。 于是他把附近能吃的全都吃了。 至于那些吃起来又硬又涩的则被他吐了出去。 而这就是鬼之血脉重生之时。 二.愿望 “所以你对于李铭的追求并非直觉、也并非偶然,而是来源于鬼族的本能——吞噬,然后变得更大强大。仅此而已。” 鬼之血脉跨越千年的时光得以重生,而当鬼有了新的意识,推开了理想乡的大门,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与他同源的另一只鬼。 他们互不相识,却是互为同一个世界内唯一的同类。 张帅说道,“原来我跟他真是同类啊。不对,这样一来我不就是那家伙的儿子?不,不对。你已经封印鬼之血脉,所以我认识的就是一个没有鬼之血脉的李铭,所以我不是他儿子。嗯……” “所以你明白了?战胜本能从不是件容易的事。” “嗯,我明白了。”张帅赞同道。他又摊手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过去的已经是过去,我现在都快记不起来我们初遇的地方了。不论理由是什么,结果就是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并且完整地把李铭的身体保存到最后。这就是我战胜本能的证据。” “那是因为你看不到结果。”李铭说。 “你又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了?”张帅问。 “哎。”李铭应了一声,他转过身,想离开此处。 一道血弧擦过他的右脸颊,在地上击出半径约二十米的小洞。而随着张帅的这一击,世界崩溃的裂缝一瞬间多出了二十道。 “你想跟我打?”李铭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用我给你的力量?” 张帅手还保持着攻击的姿势,更多的鬼力被他凝聚。 鬼之血脉来源于李铭,而张帅却用来源于李铭的力量对抗他。怎么想都是一场必败的战斗。可他右手虚化,双眼也是一片血红,“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张帅便化身血光。血光所过之处,世界崩裂的黑洞便又多一条。这个世界已濒临毁灭,而张帅的力量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帅可没管世界如何,他拼尽全力袭向李铭。那是以远超光的速度的攻击,普通人的肉眼甚至无法看到攻击轨道。 然而,这些令世界哀嚎的攻击没有一道能碰到李铭。 无形之墙挡在他周边。血刀犹如被打碎的鸡蛋黄,一股脑全泼在墙上。它们被无形之手搅拌,有些已被黏在案板上,有些则在奋力挣脱。 以能量作为身体的张帅此时便相当于被束缚了双手。他一直没弄懂李铭的力量形态,它与自己与黄泉的都不同,它不被自己的感官捕捉,只有直觉的响铃彰显着他没有陷入幻觉中。 “放弃吧。你不可能敌过我。”墙壁内的李铭说。他信手拈来的悠闲态势有如成年人面对小孩子。 “我不明白。我替你实现愿望,你拒绝了。我放弃帮你实现愿望的打算,你又不让我走。你到底想要什么?” 攻击速度仍未放缓,可张帅也意识到,在这种即将毁灭的世界战斗其实对他不利。黏在墙壁上的鬼力难以收回,却没有足够的新鲜鬼力补充。然而心里虽然对战斗门清,张帅嘴上却不示弱。 “居然有你不明白的事啊。” 李铭颔首,他的眼睛也成了夺目的金色,“我不明白的事有很多。” 李铭不明白许多事,为何理想乡被栾蔷否定了、为何杨怀朔选择了真实、为何李铭选择死亡、为何张帅要与他为敌。他能从剧本上看到来龙去脉、看到结局,可他还是一头雾水。 李铭无法理解。他就像看到了一本精神病人写出来的书,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都给了,可他还是觉得整本书都被莫名其妙填满。就像一堆人看到了某个动画剧情,某个学校的学生成为超强力机甲的驾驶员,然后他们就宣布独立了一样。 想不通。 不合理。 没有逻辑。 张帅继续发动攻击,他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会儿显露出身形、一会儿又为血雾。而李铭周边的墙也都被血红沾染,他干脆一伸手,墙壁包裹着黏附于上的鬼力一同沦为幻影。 他明明直接解决掉张帅。把他扔进其他世界也好、直接宣判他死刑也好、收回鬼之血脉也好。李铭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决掉张帅带来的麻烦,可他一件都没有做。 他只是在被动防守。 为什么呢。 李铭一个闪身,他站立的地方被轰出千米的深坑。 为什么呢。 世界的裂缝终于连接在一处,它们合而为一,猛然收缩,又突然爆炸。 张帅的动作因此停顿一瞬,他急忙收敛起鬼力,尽可能保存更多。他的身体在空间裂缝间不断穿梭,最后到达一片星海。 由一颗颗光点所组成的海洋,海洋之外的一切都被隐藏于黑暗中。 不。 还有东西没有被黑暗吞噬。 那是一双眼睛。 金色的,熠熠生辉的眼睛。 张帅也不去想他在什么地方,他只微微一愣神,便又锁定住目标。鬼手齐出。“嘭——” 手臂被拦截于看不见的墙壁之外。而以张帅的目力,他能看见自己手指处的鬼力不断发散。它们被什么东西吃下去或者扔掉了,也可能只是被原主人收回。 但处于上风的李铭却是目光一闪。 张帅咧嘴一笑,“我完成了。” 在他澎湃的鬼力之下,还有另一股力量与其交织。 死神之力。 那是属于黄泉的死神之力,死神之力不毁不灭,也因此张帅得以维持住理智。那个李铭曾提出的设想被完成了,在他没能来得及亲手操刀的时候。 “黄泉的力量也是我给的。”李铭平淡地说。 “我知道。”张帅依然爽快地攻击,仿佛他的力量没有损耗。“所以我也明白不可能赢过你。” “那你——” “但你也不可能赢过我!李铭!你还记得自己的愿望吗?不是那什么狗屁许愿机,而是属于你自己的最初的愿望。” 李铭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回忆。 他的记忆力很好,可唯独这个必须要翻一翻自己的记忆。 因为那真的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 而这一瞬间,却让张帅抓住了空隙。他用全身力量砸碎了无形之墙,一把抓住李铭的右手。 他们的目光相互对视,即使被抓住了破绽,李铭也没有惊慌。 他不可能输。 可下一秒,他的眼里却多了几分错愕。 张帅抓着他的右手,一口咬出血液,将其吞了下去。 三.穆尼尔 李铭现在没有实体。他也是由能量体组成。 因此,按理讲,他也不会是有血的。只是李铭总想着更像人类一点,于是他就拥有了与人类相同颜色的血液。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祈祷自己变成人类。 张帅一直不太明白。明明他们是不相同的物种,就如同花鸟虫鱼,为什么鱼每天想着变成鸟、鸟整天想着变成鱼呢? 他想知道理由,唯有知道其中缘由,才能做到互相理解。 李铭的血、其实准确来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被张帅吸入体内。鬼力立刻发挥其特性,与进入体内的力量争斗。 内里如何翻江倒海都没被张帅放在心上,他松开了嘴,又问了一遍,“你的愿望是什么?” “理想乡。” “那是你的愿望,还是别人的?” “既是我的,也是别人的。” “因斯蒂?”张帅突然说出了一个名字。 李铭不禁产生一丝诧异,张帅总是会超出他的预料,这只鬼的所作所为从来不受逻辑或规则的拘束。“为什么你会知道?” “黄泉告诉我的。” 李铭轻笑,“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的?” “在你走之后。”张帅正色道,“它也希望你回来。不过它只告诉我一个名字,剩下的我想听你亲口说。” 李铭问,“你听完后会怎样?” “不会怎样。只是听一个故事而已。”张帅笑了几声,“只是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跟你正儿八经地看过一场电影。” 李铭当然不信,但张帅说话就是这样,让人分不清真假。 “好。” 张帅一愣,“我还以为你会找无数借口不让看。” “因为让别人看了,他们就会戳穿他的幻影。但你的话……应该不会吧。” “虽然语气变得老气横秋,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这点还是一点没变。” “是么?”李铭不愠不火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后,阳光闯入昏暗的世界,散发着荧光的星点也逐渐升空,成为真真正正的星海。星海下也不再空旷一片,而是由芬芳的鲜花填满。花园中间有一座小凉亭,凉亭内则是桌椅与茶具。茶壶自己飞上半空,往茶杯里倒着红茶。 不一会儿,红茶的香味便取代了血腥味,被风轻轻托着。 世界末日的哀鸣、人类的哭声、战斗的轰响都离他们远去。他们像是一对普通的老友,在普通的地方普通地喝茶聊天。 李铭端起红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过这是最后的故事。”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故事。 穆尼尔是赫姆道伊国的一个小镇。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赫姆道伊。 这个国家也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姆神。 “姆神洞察世间之真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它赐予野兽以利爪供其狩猎,又赐予人类以智慧促其生长……杰西卡、杰西卡?”牧师放下圣典,面带怒意。 他面前坐着五个孩子,他们均处于飞速发育的年纪。可惜福利院的物资并不足以支撑他们健康成长。不过这个时代几乎所有平民家的孩子都一样,更何况他们还是被抛弃的孤儿。 面黄肌瘦是正常的,就连断肢都很正常。一些不幸的孩子为了谋生会被迫加入盗窃团伙,而他们的下场往往就是被打断一只手或一条腿。相比于流浪街头的孤儿们,眼前的这群已实属幸运。 也因此,牧师对衣食无忧而且能上课却在打瞌睡的杰西卡非常不满。她浪费了宝贵的资源与时间,更重要的是,她浪费了别人的善良与爱意。 姆神在上,他必须将这位奢侈的小姑娘纠正回来。 杰西卡在被点名后就立刻醒了过来,她有些无助,两只小眼不断乱窜。而这在牧师眼里,就是要动动歪脑筋了。 于是他更加严肃,“杰西卡!” “在!” “姆神的恩赐并非是你能够挥霍的理由。如果你不能报以足够尊重,它将收回赐予你的食物。” “对不起,斯齐佩尔先生。我只是太累了。”杰西卡低着头,轻声说道。 “太累了?请问你是早起去参加晨会了么?” “没有。” “你打扫了整个福利院?” “也没有。” “你替普琳罗兹小姐购买了新鲜食材?” “没有。” “那么你是下地劳作?还是去河里捕鱼?” 杰西卡憋红了脸,“斯齐佩尔先生,我是去帮因斯蒂宣扬教义了。” “因斯蒂?”斯齐佩尔冷哼一声,“杰西卡,撒谎不是一个好品质。每一个说谎者都会被姆神制裁。因斯蒂每天会忙到夜晚才回来,如果你去帮他,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间点坐在我的面前?” “这……”杰西卡目光躲躲闪闪。 “出去。” 杰西卡顿时哭了出来,“先生,请别赶我出去。我昨夜发了烧,快呼吸不过来了,再出去会死的。” 斯齐佩尔不为所动,“出去。” 杰西卡只把头埋在膝盖间抽泣,斯齐佩尔一只手就拎起她往外走。女孩不断挣扎着,其坑坑洼洼的指甲划到斯齐佩尔的手臂,令其又抽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杰西卡也没什么力气哭了。她头晕眼花,寒风闯入她的衣领,那只能遮住半身的衣服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杰西卡被风吹得一惊一颤,她本就冻伤的皮肤更是如蛤蟆吹气般鼓动。 斯齐佩尔在把她扔出去后,就对着屋里不敢出气的四个孩子说道,“你们所获得的一切都由姆神赐予,姆神厌恶不劳而获之人、更厌恶恩将仇报之人。杰西卡触犯了禁忌,她不再是你们的同伴,也不再拥有进入福利院的权力,从此时起,她已经被驱逐了。明白了么?” 斯齐佩尔用锐利的眼神扫向剩余的孩子们,他们齐齐点头,坐直了身体。 “很好。我们继续上课。姆神创造了人类的同时,又认为人类的存在会令世间失衡。于是它又创造出恶魔,恶魔以人类的恶面为食。它们会放大人类的黑暗面,令其自相残杀。此即为姆神对于人类的筛选……” 四.福利院 杰西卡怎么样了? 剩余的四人心里不断想着,他们不敢违逆牧师,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任由思绪飘飞。 斯齐佩尔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才说道,“姆神在上,今天就到这里。” 孩子们等着牧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襟,又从角落拿走他的伞。寒风从门缝里迫不及待地涌入,牧师的背影完全消失于远方,这群孩子才面面相觑,用手挡在脖前,摩挲着,试图让它热一点。 他们跑到屋外,可怜的女孩已倒在雪堆里,雪埋了她半边身子,而她早已不省人事。 “杰西卡!” “杰西卡。” 孩子们呼唤她,其中两个稍微高大一点地跪在雪里想把她拖出来。他们试探着女孩的鼻息,姆神保佑,她还活着。 他们赶紧把她背起来,跑回福利院。虽说是福利院,其实也就一个双层楼的屋子。上面是院长的,下面是他们的。“院长、院长!” 这个时间点院长应该没有回去。果不其然,听到喊话后,院长就在二楼大喊,“怎么了?” “杰西卡快死了!” 院长磨蹭许久才慢吞吞地下楼,他站在楼梯中间的拐角处,随意看了一眼,“哦,找个地方埋了吧。” “可是院长,她还活着。”孩子们辩解道。 院长抖着肩膀,“今天是斯齐佩尔先生的课,怎么没让他看看?” “因为……因为……杰西卡犯了错,被先生罚了。”其中一个孩子小声道。 院长掏了掏耳朵,“那就是她触犯了圣典,姆神要收回赐予她的生命了。这么看,她还不能埋。如果埋下去,她污秽的身体会引来恶魔。你们把她烧了吧。” “院长……” 孩子们还在期盼院长回头,可他已经快步走到楼上,他们不敢打扰院长,害怕自己也会遭受惩戒。 于是他们只能把杰西卡搬回房里,身体都凑上去,想让她暖和暖和。每年冬天,他们都靠这个方法取暖。 “要是因斯蒂在就好了。”有人说道。 “因斯蒂还没有回来吗?” 他们等啊等,等到杰西卡彻底停止了呼吸,因斯蒂都没有回来。 孩子们不禁在房内哭泣,他们是今年一同被收入福利院的同伴,如今却只剩了四人。而这个冬天才刚开始。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问道,“怎么了?” 听到声音,孩子们立刻停止了哭声。手脚快的先跑去开门,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因斯蒂。” 他们盼望的人终于回来了。因斯蒂是比他们大上十岁的小伙,同时也是福利院除了院长外唯一的大人。平时孩子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因斯蒂引导。因此他们信赖他,他们爱戴他。 比起那没事把自己锁在二楼、一说话就吹鼻子瞪眼的院长,因斯蒂无疑更符合他们对长辈的期盼。 他长得并不高大,脸色也略显苍白。这并不奇怪,因为因斯蒂也是在这所福利院长大的。 孩子的眼睛顿时亮了。“因斯蒂,快看看杰西卡。” 因斯蒂蹲下身,仔细查看后微微摇头,“她已经回归到原初。” 刚止住的哭声又一次响起。因斯蒂将孩子们的头一个个摸过去。“不要害怕,也别去恐惧。死并非终结,而是生的循环初始。” 哭成泪人的孩子们磕磕绊绊,“死后杰西卡会去哪儿呢?” “她会去往姆神所造的理想乡。” “姆神的……理想乡?” “没错。那是一个没有饥饿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也是我等灵魂寻求的究极之所。”因斯蒂温和地说道。他捂住其中一个孩子的双眼,又放开。 “你们闭上眼睛。” 孩子们顺从地闭上双眼。 “可以睁开了。”因斯蒂又说道。 而当孩子们睁开眼,他们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杰西卡、已经死去的杰西卡不见了。 “杰西卡去哪里了呢?” 因斯蒂朝他们温柔地笑道,“神已将她迎入了理想乡。” “真好啊。我们也能去那里么?” “这……就要看你们在世时的表现了。只有品学兼优的孩子才会被神欢迎。比如说,乖乖睡觉。”因斯蒂摸向他的背包,看来他一回来就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因斯蒂从包里抓住一块兽皮。不知是从什么生物身上扒下来的皮,毛都被拔光,不过对于连被子都只有薄薄一条的孩子们而言,这张兽皮已是十分难得的礼物。 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因斯蒂与他们一一亲下晚安吻,走出了房间。 孩子们可以睡觉,他的工作还没结束。 他走上二楼,打开右侧的房间。这间房间明显与楼下不同,除开多余的装饰品,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旁边的壁炉。在它的运转下,房间保持在相当舒适的温度上。 “院长。我回来了。”因斯蒂说道,他将包里的金币一一取出。“这些是今天的收入。” “做的好,乖孩子。只有你最让我省心。”院长夸奖道。“福利院里孤儿的数目太多,竟然有些入不敷出了。还好杰西卡回归了原初,不然明天孩子们连糊糊都吃不上。冬天的食物总让人发愁。” 因斯蒂沉默一瞬,说道,“杰西卡身体一直不太好。” “所以她走了。”院长起身望着窗外的大雪,“今年似乎没什么好苗子。他们都没有侍奉神使的资质。” “也许只是因为还小。” 院长哼了一声,“哼,我可没多余的钱打水漂。我敢肯定,剩下的四个一个都不会被选中,他们甚至撑不过这个冬天。因斯蒂,姆神的禁忌之一就是浪费,而它提倡的品质里也有感恩一条。我已经在他们身上浪费了足够钱财,是时候收取回报了。” “今年比以往早了十天。”因斯蒂回道。 “因为劳尔先生的行程有变。” “我明白了。” “好孩子。对了,等春天来临,你就开始物色新人选。教会很重视明年的神降日,大主教甚至预言神会降临。” 因斯蒂微微抬头,“神会降临?” “鬼知道。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姆神降临过。” 五.审判 第二天因斯蒂就早早起身。他给几个孩子弄了点浓汤,便开口道,“谁跟我一起去教堂?我有件东西需要交给斯齐佩尔先生。” 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站出来。他们实在怕极了那位阴晴不定的牧师。更何况外面冰天雪地,呆在屋子里总是要暖和些。 因斯蒂叹了口气,“没人吗?” 许是他的语气过于遗憾,终于有个小男孩站出来,“等等。因斯蒂。我跟你一起去。” “布鲁诺——”其他孩子回以不赞同的呼喊。 “不用担心,有因斯蒂在呢。”布鲁诺回答。 因斯蒂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因斯蒂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布鲁诺套上,又回房拿了他的背包。布鲁诺攥着宽大的牧师服,问道,“因斯蒂,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与你一样的衣服呢?什么时候我也能跟你一样每天吃饱呢?” “等你顺利通过考验之后。” “考验?” “没错。”因斯蒂说道,“曾经姆神会赐予人类一切,丰厚的食物、舒适的气候、和蔼的邻居……但它很快发现,过多的赐予反而会滋生邪恶。人类变得懒惰、贪婪,他们一不顺心便开始责怪姆神为何不垂怜他们。于是,姆神收回了一切。” 他牵着布鲁诺的手,垂头说道,“布鲁诺,你可曾怨恨神灵?” 布鲁诺有些慌乱,他知道因斯蒂是多么崇敬姆神。“因斯蒂,我……” 因斯蒂并没有生气,而是温和地说,“当你们面临饥寒,是否曾诅咒过神灵,认为是它让你们饱受困苦。” 他又摇头,“这是错误的。食物、太阳才是姆神赐予的东西,它只是将原本赐予给你们的东西收回了。它们本不属于我们,可我们却将其当做私有物占有。你明白吗?布鲁诺。不是神让你感受苦痛,而是如果没有神,你会永远痛苦下去。唯有将身心献给姆神,为自己曾对神灵的质疑忏悔,才能重新获得姆神的赏赐。不然,就会像他们一样……” 因斯蒂示意布鲁诺看向自己的右手方。地上的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可绞刑架顶部却无人问津。从顶部落下的积雪砸在下面的人头上,令其打了个冷颤。可那人眼睛却直直盯着前方的高台。 “这是?”布鲁诺问。 “审判。”因斯蒂回答,“是对罪人的裁决。” 绞刑架下有两个人,其一是控告者,他自称犯人犯了盗窃罪,偷走他的财产。而另一个则是被控告者,他声称自己是无辜的,是另一人的污蔑。于是,他们二人都被送上了法庭。 审判的过程也很简单。 法庭高台上的司祭打开兽笼,其内有被称为神之仆人的巨蛇。巨蛇会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吃下其中一位,被它吃下去的则是有罪,另一个则无罪。 巨蛇环绕在二人身边,被它裹住的人战战兢兢。它的鳞片比雪还要冰冷,其野性的双瞳更是没有一丝感情。 而这恰恰是被人民推崇的法官。因为它足够无情,不会有偏袒之说。 它慢悠悠地转了两圈,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将左侧的人吞了下去。主持审判的司祭立刻宣布,“他在说谎,他有罪。” 这就完成了一场审判。 布鲁诺看完整个过程,突然觉得牧师服也不能令其暖和半分。 因斯蒂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安慰道,“不用害怕。它只会带走有罪之人。” “可是,它是怎么判断是否有罪的?” “自然是得到了姆神的指引。据创世录记载,曾经蛇只是一种普通的生物,它们每到冬日便会沉眠。可后来,姆神选中了它们,将其收做自己的仆人。从此,它们不再受本能所困。”他们走到了教堂,因斯蒂对着教堂守卫行礼,又对布鲁诺说道,“我先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布鲁诺顺从地点头。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不远处的法庭,存活下来的人兴高采烈,到处宣扬着自己无罪。他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抱怨被吃下的人有多么多么恶劣,品行又多么多么不端。而围观的人群则不约而同地附和,他们其中有些人连被判有罪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便开始数落那个人是多么肮脏的家伙。 布鲁诺不忍心看了,他有些悲伤又有些愤恨。这场景让他想到杰西卡,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评判为懒惰之罪,最终死于非命。而害死她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享受着别人一辈子都吃不到的羊肉,他们可以在自己屋里烧一天的暖炉。可如果他们的肉被碰了,如果他们的屋子迎来了别的什么人,他们就会大声辱骂,说你们贪婪、嫉妒。 难道这就是神明设下的考验吗? 对每个人都保持崇敬、对赠予的每滴水都抱有感恩,这太难做到了。 至少他自己做不到尊敬院长和斯齐佩尔先生。 他们活得那么舒适,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分给自己一点呢…… “布鲁诺。” 因斯蒂突然的呼唤顿时将他拉回现实。因斯蒂正站在教堂的门前,一双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 那眼里没有往日的柔和,而是充满了白雪般的冷意。 有那么一瞬间,布鲁诺觉得因斯蒂能看见自己在想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无声地回到福利院,那里正停放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劳尔先生到了。”因斯蒂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院长难得地在一楼。布鲁诺看到他的三个同伴正排队站在他面前,被一名头戴礼帽的绅士打量着。 “院长,劳尔先生。” “因斯蒂,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听说你带布鲁诺出门了,还以为你们今晚不会回来。”院长说。 “怎么会。”因斯蒂笑道,“如果今晚不回来,布鲁诺就没法跟先生走了。” 劳尔又把目光转过来,打量着布鲁诺。“瘦了点。不知道能撑多久。” 布鲁诺心觉不妙,也许是劳尔先生的眼神太过炽热。他抓着因斯蒂的衣角,“因斯蒂,我、我不想走。我哪儿也不想去。” “布鲁诺。”因斯蒂轻轻掰开他的手,“你该离开了。” fpzw 六.初遇 布鲁诺的表现让因斯蒂想起自己小时候。 每个人都有不懂事的时候,而那时因斯蒂也曾埋怨过世界、埋怨过神灵。好在他及时认清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才不会跟布鲁诺一样走上歧路。 他与院长一同送走了劳尔先生,院长不习惯底下的冷风,渴望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他直接说道,“拖油瓶都给送走了,你正好准备准备明年的祭品。” 因斯蒂看着院长一步一步上楼,温和地笑道,“好。” 窗外的雪直至冬日结束都不会停止。因斯蒂抬头看了眼雪花,叹道,“今年也没有同伴么。” 人类总有许多**。渴望生存、渴望享乐。 这本不是错误,可当他们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恼怒时,便犯下了罪过。名为贪婪的重罪。 “因斯蒂大人,如何才能让姆神宽恕我儿子的罪过呢?”老人跪拜在神像前祈求回应。 而因斯蒂以一贯温和的神情看她,那是凌驾于白雪之上的圣洁。 罪人之母问他,怎样才能洗清罪过。 用钱吗? 用名誉吗? 用生命吗? 因斯蒂说都不是。 她又问,那要如何洗清罪孽,重新回归姆神的羽翼下。 “破坏,然后重生。”因斯蒂温柔地回答,“他需要破坏原本的自己,那个充满贪婪、懒惰、嫉妒的自己。然后从同样的躯壳中新生,他将勤劳、善良、仁慈,不再作恶。” 罪人之母一听,顿时双手放在地上,重重磕了响头。“请赐予我儿焕发新生的圣水。” “如果需要借助外物,只能证明他的心从未忏悔。”因斯蒂说,“若是诚心感知到自己的罪恶,那毁灭过去的自己就像扫开房间的灰尘。可如果他只是出于恐惧或是害怕,那犯下罪孽是终会来临的命运。不论沐浴多少次,他的身体依旧污秽,因为他的心就是污秽的。” 妇人一听,便又行了一礼离去了。她明白了么?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 毁灭罪恶的自我是十分困难的一步,因斯蒂在教会工作了十年,都没有见到第二个。 罪人对着神像痛哭流涕,撒下足够的金钱,却又会在某一天突然被送上法庭、被吞入蛇腹。因为他们进来募捐了,便以为得到了神灵的谅解,于是回去更为放纵。 可是,神又怎会在乎身外之物呢。这世间的钱财于神都是无用之物。神不需要爵位、也不需要土地。 “因斯蒂,我们需要劝诫更多的迷途人。”斯齐佩尔在因斯蒂休息时对他说。 “哪里?” “哈德莱茵。那是一个偏远到国王陛下都顾及不到的区域,因此是罪恶滋生的天堂。它就在赫姆道伊的东南方,路途遥远。如果顺利,你能刚好赶上春日祭。” 因斯蒂戴上披风,“那可刚好,我能躲避一个寒冷的冬日。” 斯齐佩尔于胸前划出祈祷的手势,“愿姆神保佑你。” 于是,因斯蒂便雇了一匹马,带了些行李上路了。 城外的区域对人类并不友好,山中不仅有凶猛的野兽、还有吃人的同类。饥饿会促使活物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本来,因斯蒂是要雇些帮佣的,可危险重重的山道总不会给他一点伤害。他将其解释为“姆神的庇佑”。 因斯蒂相信自己足够虔诚,因此他从不害怕,也为教会省了一大笔支出。 而这次,因斯蒂也很顺利。他走到一条小河旁,想取点水。 可那条河已经有主人了。 “您好。”因斯蒂率先问候。 听到了声音,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他是有着怎样的一副容貌啊,因斯蒂阅遍许多典籍、见过许多信徒,都找不出可与之相媲美的。他想到一些诗歌,可又觉得诗歌有些土气。天上的星辰与白雪也显得黯淡无光。 如果硬要从人类的知识中找出与之相符的词汇,便是神的容貌。 神? 因斯蒂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比方在心中忏悔。 然而看到银发金眸,他却下意识多给出几分真心。因为圣典里记载,神便是具备二者。 “你好。”他回答。 他的衣服非常华美,看上去比牧师服还要柔软。流苏上串有珍珠。耳环也是淡金色的,是某种贵重的金属。 可因斯蒂却有了些疑惑,而他也诚实地问了出来。“请问,您不冷吗?” 衣服再怎么华贵,也只有薄薄的一层,一点也不像冬日的服饰。 他微微摇头,优雅被融入了身体的方方面面。“因斯蒂。” 对方语出惊人。因斯蒂想了又想,确认自己没见过他。“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陪我玩游戏吧。”他说,“如果你赢了,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因斯蒂有些诧异,“游戏我当然可以陪你玩。可实现愿望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愿望只有姆神能够帮我实现。” “建立一个理想乡?” 这下因斯蒂彻底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只淡淡地说,“这世间的一切我都很清楚。你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因斯蒂直接半跪了下来,语无伦次,“您、您莫非是……” 他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看见鱼飞上了天空、人在深海嬉戏。不不,比那些更震撼。就像突然看到了世界毁灭的瞬间。 莫非、莫非…… 它是…… 对方读出了因斯蒂的心思,“我并非神明。” “不是神明,您为何会知晓我的理想。过去可以从人言中推断,现在可以用双眼观看,未来可以胡编乱造。唯独我的思想,从未跟别人诉说过。就如此时,如果您不是神,又如何对我了如指掌呢?” 他只是手一指,在因斯蒂的马后凭空出现了一辆马车。“如果你赢了我,我就能满足你的愿望,包括回答你的所有疑问。前提是,你能赢过我。” 因斯蒂压下心中的千回百转,“是。” “而且我并不喜欢被当做神,你就把我当成普通人对待?” “是。”因斯蒂问道,“那么我该如何称呼呢?” “随你怎么叫。” “那么……博瓦迪亚……怎么样?” “不错的名字。” 那就是博瓦迪亚诞生的时刻。 fpzw 七.惩戒 博瓦迪亚带来的游戏是棋盘。 因斯蒂肯定是不会下棋的,棋盘是贵族的玩具。于是博瓦迪亚便一点一点教给他。 如果说一开始因斯蒂还会猜想博瓦迪亚的身份,那后来他便放弃了这种徒劳的举动,专心学习起棋盘。 因斯蒂一直没有赢过,可博瓦迪亚也没说他输了会怎样,反而会不厌其烦地帮他复盘。于是,因斯蒂渐渐懂得了。 博瓦迪亚并不是想赢,只是想找个人玩一玩。 行走的马车陡然停止,因斯蒂因此差点磕到门框上。他望向博瓦迪亚,马车的意外不曾给他造成一点影响。 “里面的人交出财物,我们就能放你走。” 外面不止一人,除开最响亮的那个,还有些磕磕绊绊的笑骂之语。他们的语言很奇怪,带着不同地区的口音,却又在往通用语上靠。 因斯蒂微微皱眉,掀开了车帘。他一探头,便被套了个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在拦路人的手上,只要稍微用力,因斯蒂便会体验绞刑。 他们看到因斯蒂的服饰,嚣张的气焰有一瞬间凝固,可很快,他们眼神发狠。尤其在因斯蒂被强硬拽下马车后,领头的派人进去察看。 “没有其他人。” 他们看不到博瓦迪亚?因斯蒂略显疑惑地往车里看了眼,博瓦迪亚还坐在原位,平静地看着自己。而他周围的一小块区域则仿佛进入了别的世界。负责搜查的野人进去到处翻找,却没有碰到棋盘一处。而放置于棋盘两侧的茶杯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如果不是他现在还能看见,因斯蒂只会以为博瓦迪亚是一个梦。 野人搜查了一圈,回头报告道,“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领头人用目光上下扫视着因斯蒂,没发现什么金银珠宝。 那是当然的,因斯蒂恪守圣典,穿着朴素,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品。领头人不信,自己翻找着因斯蒂,却被他扣住手腕。 “这位先生,你是在犯下罪行。” “那又如何?” 因斯蒂眉头又一次皱起,“你们不怕被审判吗?” “审判?哈哈哈哈哈哈——”强盗们不约而同笑得大声。 “牧师大人,我们可不像皇城有专门的处刑架。前不久那个一看就很值钱的神像都不知道被谁拿去卖了。谁会担心被审判?谁又能审判我们?比起我们,您还是担心自己的命吧。” 牵制住因斯蒂的人把匕首往脖子处靠近了些,以示威胁。 因斯蒂不为所动,说道,“那你们就不害怕姆神的惩戒吗?” “姆神?在哪里?”强盗夸张地左顾右盼,领头人将手放在右耳摆出聆听的姿势。这个姿势又取悦了同伴,令其哄堂大笑。而后他又正色道,“姆神早就消失在大陆上。上一次神迹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再说,我干这行快十年了,姆神要能降临,早该惩罚我了。牧师大人,我也不难为您,一般的家伙我们都会连他的骨头也一起收下。而您——” 他目光如炬,“只要您的马车和衣服。除此之外,我还能留些食物给您。” 因斯蒂先是看了眼博瓦迪亚,又看了眼领头人,对他说,“你虽然说着不害怕,心里还是害怕的。” “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套在因斯蒂脖子上的绳索突然收紧,在其上勒出勒痕。因斯蒂被动承受了窒息之苦,双手却没有往绳索上抓一次。 很快,绳索又松了下来。因斯蒂轻轻咳了几声。“看你们似乎有充足的食物和衣服,南部气候温暖,也不用经历寒冷。而且,从你们抢夺了十年看,此地也没有苛刻的领主。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犯下罪行?” “你错了。牧师大人。我们没有罪,我们只是遵循着人类的本能。” “本能?” “占有、抢夺的本能。就跟动物间争夺领地一样。”他们又一次强调,“我们没有罪。” “是么……” 因斯蒂低下头,低声呢喃了一句。他的神色被隐藏在阴影之下,令强盗们产生些许不安。 领头人心神不定,便快速结束了这场对话,“好了。牧师大人。如果不做出选择,我们只能——” 他的双眼蓦然瞪大,像是看见了地狱的恶魔。 …… 博瓦迪亚端起不存在的茶杯,细细品味着红茶的香味。 茶是好茶,可惜被其他的味道污染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牧师洁白的衣袍已经变成了鲜红之色,宛如恶魔眼睛的颜色。衣摆上还在往下滴水,那水也是如红宝石一般的艳红。地上的残骸也被红毯覆盖,让人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蓝白的皮靴一踏上草地,便会留下一个印记,像是通往地狱的指引。 而牧师本人,则面露不忍。似乎有位颇受苦难的罪人跪拜在他的身前,向其忏悔。又像是面对着燃烧魔女的火刑架。 他与博瓦迪亚四目相对,没有登上马车,而是失落地说,“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属于神明的国度了。神明制定的规则已全被人类忘却,而由人类制造出来的规则却充斥着贪婪与傲慢。” 博瓦迪亚淡然道,“神明从未存在。” “不,神明现在依然存在。只是人类早已失去了与之对话的资格。”因斯蒂右手握在胸前,“我能感觉到,神明未曾抛却它的信徒。它就在这里。不然死在此处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们。” 因斯蒂又放下祈祷的手,“他们触犯了神的训诫,所以神收回了他们的生命。而很快,他们的肉体也会被一并收回。这里没有发生战斗,也没有死亡。仅仅是神收回了它曾赐予人类的东西。” 随着时间流逝,地上的尸骸竟当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神收回了它们的躯体,也收回了它们的血液。 牧师的衣袍洁白无瑕,地上的野草也舒展着身躯,随风荡漾。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茶的香味一如既往。 博瓦迪亚收回视线,重新投入棋盘中。马车的车轮咔呲咔呲地转动。 “我们继续。” 八.哈德莱茵 泛黄的墙面上爬过一只壁虎。遮挡阳光的巷道是罪恶滋生的摇篮。 几个人围着一人殴打,他们扒光了那人的衣服、掏空他的钱袋,然后又狠狠地在他头上踩了一脚。前额与地面猛然相撞,溢出不少血液。可殴打他的人仅仅是撵着伤者的手,问道,“就这么点?” 被问的人已无力回答,一张嘴便是微弱的呻吟声。 于是旁人“啧”地放过了他,边拉开钱袋边离开。 他满心沉浸于钱袋里的钱币,丝毫没能注意到巷道里的其他人。一个孩子与他相撞,匆忙喊了一句“对不起”后又快速跑开。 钱币从袋中飞出,那几个人不约而同蹲下身抢先捡拾。有两人同时摸到了一枚,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大打出手。 血腥、暴力一直体现在哈德莱茵的每个角落。 商店的门口都站着重金雇佣的守卫,普通的民宅口也挂着厚重的门锁。在门后,可能还藏着一只凶猛的猎犬或一把猎枪。 而就连一个不到成年人腹部身高的孩子都会偷取别人的钱币。 这位一直低着头,不让人看见相貌的孩子便是如此。他在方才的碰撞中偷走了系在腰上的钱袋。他们被掉落于地上的钱币迷了眼,反倒忽视了自己的真正资产。 他掂量着钱袋,估计其中数量。然后直起身,不再靠着墙面,打算回到他们的根据地去。 干这行的并不止他一个,在哈德莱茵这种混乱的城市,抱团是相当常见的举措。尤其是对一些年龄尚小、既无力工作又容易被抢劫的孩子而言,抱团就更为重要。如果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十个可能就够了。如果正面打不过,他们还能采用迂回战术。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揪住了他的心。少年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姿势。 是刚才那人找过来了吗? 还是又一个光着肚子的饿狼? 巷道阴影处逐渐走来一个人。他的脚步声很平缓,一点也不像得到消息来收费的大人。可少年不会掉以轻心。 他在思考片刻后扭头就跑,却在下一秒被按住了肩膀。 什么时候? 少年面对着那人时,都没见到对方的脸。 只是一个背对的动作…… 仅仅在他视线挪开的一瞬间,他就被按住了?! 少年汗毛直立。他左手把钱袋往衣服里藏,右手则打向按在肩膀上的手。 右手又被抓住了。如此一来,少年更加难以逃跑。 他要死在这儿了吗?少年绝望地想。 哪知陌生人的声音并不粗犷,是少年意料之外的好听的声音。它像是春天路边娇嫩的花朵,又像贵族呵护的蔷薇。“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少年这才敢望向陌生人的脸。他看到了别人脸上的笑容,也看到了象征教会的牧师服。 但哈德莱茵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牧师了。 在某天教堂里最后的牧师死去后,神像是忘记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派遣信徒来过。 “姆神在上。我叫因斯蒂,从穆尼尔而来。哈德莱茵的信仰似乎岌岌可危。” 少年紧惕地看着因斯蒂,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你是教会的牧师?” “正是。” “胡说,姆神早就抛弃了哈德莱茵。” “你能见到姆神么?”因斯蒂反问。 少年一时语塞,“我、我、我……” 因斯蒂又笑了笑,“你没有见过姆神,又会知道它有没有抛弃哈德莱茵呢?这个世界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类都在姆神的注视下。姆神全知全能,别说哈德莱茵,就连海洋之下都未曾被姆神遗弃过。” 少年不吭声,而即使他没出声,因斯蒂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想问,既然姆神没有抛弃哈德莱茵,又为何放任恶魔横行。 因斯蒂所有传教的地方都会提出同样的疑问,而因斯蒂每次都会给予同样的回答。 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姆神已经知晓你们遭受的苦难,所以才命我过来。能带我前往附近的教堂吗?” 少年撇嘴,“希望它没被拆光。” 哈德莱茵曾经有座教堂,在它繁盛之时,教堂内的布置是连领主都为之惊叹的神迹。可现在,这座教堂破烂不堪,神像与蜡烛都被搬走,祭祀用的祭台也被挖槽得坑坑洼洼。支撑教堂的柱子都被磨成了细长的一根线。其中左侧的支柱已支撑不住,从半路塌陷。 教堂被破坏成这个样子,神却还没有降下惩罚。哈德莱茵的人们从中悟到了某种真理,他们变本加厉,终于建立了新的规则。 “谢谢。”因斯蒂平静地向少年道谢,他完全没有因教堂的惨状而愤怒。“今天先回去做个好梦,明天晨曦之时,我有礼物送给你。最好带上你的同伴。” 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斯蒂在他走后,才叹道,“他们失去了敬畏。” 博瓦迪亚说,“看不见,自然就会当它不存在。” “是因为看不见神迹,才不相信神明。还是因为不相信神明,才看不见神迹呢?”因斯蒂说,“您就站在他面前,他却看不见。” “若心被污染,它的主人只能看见恶魔。” 随着因斯蒂的又一声叹息,教堂内的废墟凭空浮起。掉落的砖瓦、被磨走的金漆、玉石打造的祭台、巨大的天窗、恢宏的神像……被人类破坏的东西都一一回归了原样。数支烛台齐齐点亮了火光。 如此神圣的神迹,任谁见了都该心生敬畏。而无法对此敬畏、甚至产生恶意的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比如此刻在外面窥视的不速之客。 因斯蒂与博瓦迪亚擦身而过,他慢慢走出教堂。 恶魔也是神的造物。恶魔死后,也会回归原初。 破坏,然后新生。 因斯蒂将死去恶魔的血液洒入花田,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杂草之中,一根属于某种植物的茎杆慢慢长出,在恶魔力量的灌输下,这棵植物迅速成长,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鲜红的、艳丽的、被贵族捧于手心的玫瑰花。 九.施舍 因斯蒂今晚就睡在教堂里。教堂内没有设置专门的起居室,他就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 夜晚还很长,微弱的烛光与月光呼应,为博瓦迪亚蒙上了一层面纱。 “他们不会来。”博瓦迪亚突然说。他指的是窃贼团伙的孩子们。 因斯蒂说明天会送他们礼物,可在欺骗里长大的孩子们是不会相信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的。礼物于他们,是陷阱。 所以如果他们还能够思考,他们就绝不会来。 可是因斯蒂却微微摇头,“您可以看到未来吗?” 博瓦迪亚昂首,“可以。但我不想看。人类会面临许多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自成一个世界。若要将其全部看尽,太花时间。” “那这样如何?”因斯蒂提议道,“我们打一个赌。如果明天孩子们来了,就是我赢。我可以向您要求一个答案。而如果孩子们没有来,您也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因斯蒂没有将得到的回报对等。因为他很清楚,博瓦迪亚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的思想、他的心声完全被摆在博瓦迪亚的眼前。而其实,可以对他提出任意一个要求也不对等。因为只要博瓦迪亚想,可以操控自己做任何事。 博瓦迪亚并没有表现出类似的能力,可因斯蒂却直觉如此。 但他还有什么呢? 他的身体、思想都是博瓦迪亚可以拿走的东西。这场赌约他占尽了便宜,可从博瓦迪亚看来,只是又一个打发无聊的游戏。 他答应了。 而第二天,那个孩子天没亮就偷偷摸摸躲在教堂外的草坪内。他还带来了一个比他要稍微高大一点的少年。 虽然只有两个,不过因斯蒂赢了。 博瓦迪亚没有表露出惊讶或是疑惑的神色。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们会后悔的。” 而这句具有预言效力的话语,没有被孩子们听到。 他们从草坪跑到教堂门后,趴在窗台上往里窥视。那个窗台刚好便是博瓦迪亚看风景的窗台,于是他们目光对上了。可孩子们的眼神却穿过博瓦迪亚,投往教堂深处。 他们根本看不见博瓦迪亚,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因斯蒂都瞧在眼中,他了然一笑,大声喊道,“你们快进来。我熬了些浓汤。” 孩子们立刻缩回头,可他们又觉得这举动太过服软,便拍了拍单薄的衣服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入。 “梭罗树果和莎徳兰草熬成的汤,虽然比不上贵族的贡品,却能饱腹。你们来喝一点。”因斯蒂说。 昨天的孩子顿时摇头,“不饿。”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来自肚子的呐喊。 因斯蒂先盛了一碗放在祭台上,又盛了两碗汤给他们。孩子们面露疑惑,因斯蒂解释道,“那是献给姆神的。” 博瓦迪亚刚端起汤碗的手默默放下,他直接变了一张摇椅出来躺着,闭目养神。 孩子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以为因斯蒂是个虔诚的信徒。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聊天。 “你们的名字?” “凯文。”这是昨天遇到的孩子。 “维加。”这是生面孔。 “凯文、维加,你们还有多少同伴?”因斯蒂问。 两人都没回话。 因斯蒂又换了一个问题,“哈德莱茵的领主呢?” 他们都摇头,“不知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领主为什么不出现,哈德莱茵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问题。他们渴望哈德莱茵降临一个公正有为的领主,而不是一个名号。如果不是领主府外的守卫和层出不穷的宴会,他们都要以为领主死了。 不,其实真的死去反而更好。这样赫姆道伊会派一个新领主过来。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一碗汤很快就喝完,凯文和维加意犹未尽,又舔了几口,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谢谢。”他们齐声说道。 “我每天早上会熬一些浓汤,孩子们都可以来喝。一天的早晨有碗暖汤,白天也会更有精神。”因斯蒂从起身,从旁边的桌上拿出一本书。那本书并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册,约巴掌大小。 这是特用来宣扬简易的浓缩版本。普通平民少有识字的,让他们翻阅厚厚的圣典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于是教会便将重要且普遍的教义挑选出来,单独成册,供非信徒阅读、背诵。 孩子们吃人嘴软,也乖乖接受了。 因斯蒂在走时又吩咐了一句,“最近,要小心些。” “?” 牧师凑到孩子们面前,轻声说道,“哈德莱茵藏着一只来自地狱的大恶魔。它将哈德莱茵当成了自己的养殖场。” 恶魔? 维加和凯文一时也没有震惊。因为哈德莱茵早已遍地是恶魔了。 因斯蒂带来的消息与其说提醒,不如是给了他们一个念想。 哈德莱茵的乱象都是恶魔造成的,只要解决了恶魔,罪恶就会消失。 疲于生存的孩子们终于找到了活着的目标。在这一刻,他们有了新的愿望。 希望恶魔早日被消除,希望生活会更好。 博瓦迪亚睁开眼,目送孩子们离开教堂。 凯文和维加二人一路跑到哈德莱茵西北角的某条街道,这条街上全是破旧的屋子。据说以前也是出了名的繁华街,只是后来废弃了。他们跑入其中一个,掀开某块地板,出现一条地下通道。 通道尽头,就是他们的据点。 现在是早晨,大多数孩子都出去找活儿干。留在据点里的基本是病到无法自由活动的同伴。他们平躺在地面上,底下垫了一层由各种报纸和毛皮堆砌出来的毯子。 负责照顾病人的梅卡姆正替他们擦身体。见到维加和凯文,她明显很吃惊。 “凯文、维加,你们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凯文翻着储物箱,从中抱出一个大锅。“梅卡姆,我们还有事,先把它拿走。我们走,维加。” 他们又跑回教堂。因斯蒂熬的汤还没有处理。 凯文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说道,“牧师先生,我有几个同伴生病了。能向您讨些热汤吗?” 因斯蒂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 十.钟楼上的尸体 他们将热汤带回了据点。忽然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 他指着上方某处,断断续续地喊道,“钟、钟楼……” 他眼里的惧意让据点里的孩子都感觉到一种不详。维加放下汤锅,对梅卡姆说,“我们去看看。” 梅卡姆点点头,担忧道,“小心。” 哈德莱茵有一座钟楼,这并不奇怪,每个在赫姆道伊名下的城市都拥有一座钟楼。它们不论规格和样式都十分相似,因此有人猜测这些钟楼是过去统一打造的文明遗迹。 不过哈德莱茵的钟楼已不复往日的辉煌,它变得老旧破败,原本指针上熠熠生辉的宝石也被人挖走。看上去就像被拔光了花瓣的花,再加上没落的街道,充满了文学性的悲剧色彩。 然而今日钟楼下却聚集着很多人。平日里大打出手的混混、互相说坏话的邻居、多年不出门的女人、孤寡老人、衣衫褴褛的孩子……全都保持着一致的动作——他们一同抬着头,仰望着钟楼。 凯文也望向同样的方向。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巨大的表盘间突然多出了某个东西。它就在指针交汇之处,与发绣的指针格格不入。宛如一个有将近三百年历史的钟表突然被送给了某个手艺差劲的工匠,工匠取下表针上久远的装饰品,又给它重新镶了个新的钻石。 那个东西便是如此显眼,即使它并不会发光,也不值钱,可却在一瞬间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它是舞会上最耀眼的明珠,优雅的贵妇为自己涂上红膏,又穿了一身华贵蓬松的宫廷红裙。 那是一具尸体,是一个臭名昭着的男人的尸体。他在哈德莱茵相当有名,以恶霸之名。而现在他被钉在钟楼之心,或许固定指针的钻孔也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四肢分别被桩钉在四个方向。桩刺穿了其掌心与脚背,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凶手会具有如此大的力气。 “0、2、3、9……” “什么?”维加正沉浸在惊愕里,突然听见凯文呢喃。 “他被摆出的方向。你看,四肢不正指向0点、2点、3点以及9点吗?” 维加定睛一看,确实是。也因此,尸体显得极其怪异。因为正常人的四肢是不可能摆出那种弧度的。除非……它们被折断、或是干脆被切了下来。 这也是哈德莱茵的居民聚集于此的理由。正常人的尸体不会引发如此大的骚乱,但这具尸体用怪异的姿势、怪异的地点发出怪异的信号。 “谁去把他弄下来?”人群里有人小声说。 “你怎么不去弄。” “尼勒,你不是跟布莱德利称兄道弟吗?你去。” “什么?我才不是他兄弟。那、那都是他胁迫我干的!倒是你也跟着拿了不少好处,你怎么不去?!” “我又没成天举着鼻孔炫耀跟布莱德利关系好!” “好了,这种时候别再闹出事来。城卫队呢?” “哪有那种东西。” “谁去告知一下领主?” “……” 人群叽叽歪歪讨论了半天,谁也没胆量去把布莱德利的尸体放下来了,也谁都没胆量去领主府。 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尸体被挂在烈日下曝晒了一日。 有了这一出,同伴们也早早就回了据点。他们今日收获甚微,却都没在意这件事,反而是聚在一块儿讨论起白天的凶杀案来。 杀布莱德利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举动,哈德莱茵有半个城的人都与他有恩怨。可杀了还要把尸体挂在钟楼上、摆成那样子,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简直是在刻意给我们看一样。”一个褐发瘦瘦小小的孩子抱膝说道。随着他的话语,其双手也更用力了些。 其余孩子有一瞬的沉默不语,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然为什么要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呢。 “最近我们小心一点,尽量减少外出。每晚守夜的人多派一个。”领头的孩子王吩咐道。“还有,凯文,你跟维加从牧师那里弄来了热汤是么?最近也别去了。哈德莱茵这么多年,也没发生如此古怪的事,那位牧师到来的第二天就发生了。我不信这其中没有关系。” 说到此,凯文才灵光一闪。“恩格莫,我想我知道钟楼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了。” 他从角落里翻出那本圣典,“不是0、2、3、9。而是0923。” “那又如何?”恩格莫问。 “0923,是姆神降临的日子。”凯文翻到圣典的某一页,其上写着【9月23日,神明降临】,而这也是后来的神降日。 恩格莫皱眉,其余孩子的目光也一同被引了过来。 “那……果然是跟那个牧师有关?” “很有可能。”凯文想起他与因斯蒂的对话,“他之前跟我说,哈德莱茵藏着一个恶魔。” “停!”眼见恐慌开始蔓延,恩格莫及时阻止了话题。“总之,大家最近都集体行动。不论干什么都要向我汇报。” 孩子们都同意了。恐惧笼罩在他们上空,因为孩子们知道他们迟早要出去的,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水源、也需要药草。他们不可能整天躲在地下。 而此时的教堂,却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因斯蒂正悠闲地摆弄着玫瑰。 “我以前曾去过一位贵族的庭院,里面种着鲜艳的玫瑰花。那时候我想,贵族们宁愿给玫瑰浇水施肥,都不愿意分给我们一点。”因斯蒂说,“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肮脏卑劣。” 他让出位置,邀请博瓦迪亚一同欣赏玫瑰。 在博瓦迪亚欣赏玫瑰时,因斯蒂又问,“钟楼有什么特殊意义?穆尼尔也有一座很像的。” 之前博瓦迪亚与他打赌输了,因斯蒂有权获得一个答案。 博瓦迪亚履行了约定。“以前有一群人,他们不满足于自身拥有的知识,为探求更多真理,用整个大陆做了一场仪式。而钟楼便是仪式的一环。” “可后来钟楼被破坏了,有关仪式的记载甚至一点也没留下。”因斯蒂有所了然,“人们失去了敬畏,才会招来恶果。” fpzw 十一.洗净 钟楼上的尸体换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哈德莱茵的一霸。四肢同样被扭断,不过他比上一位要更强壮些,所以全身都有被削过肉片的痕迹。 可能因为担心血腥之气引来蚊蝇,这次凶手在尸体上塞了玫瑰。白色的玫瑰花就被插入他的嘴中、眼球里。花枝缠绕在他的躯体上。 凯文看到时,蓦然就想起红玫瑰。 有人尖叫着,大喊“快去找领主”。 也有人在痛骂毫无人性的凶手。 他们快步从凯文身边跑过,一脸慌乱与忧愁。他们控诉着凶手惨无人道的癖好。这个时间,哈德莱茵显得格外有人性。 在死了人之后,人性才回归到原本的躯体里。 有那么一瞬间,凯文觉得自己看错了。 被钉在钟楼上的不是属于人的身躯,而是恶魔的。它被削掉的四肢也并非由于肥胖,而且因为恶魔的手臂便是由枯枝组成的崎岖不平的模样。恶魔的手臂有棱有角,与其拥有的爪牙一样尖锐。它长大的嘴巴是吃掉人类的利器,从中流淌的口水足以污染哈德莱茵的水源。也因此,它被堵上了。 洁白的花朵将污秽全部吸入,封存在艳丽的色彩中。从天而降的光明也是净化恶魔的神赐。 而那些奔跑着的,四处宣告的也不是人。它们也是恶魔,因为同伴受到了制裁就开始恐慌的恶魔。它们披着人皮,用比往常虔诚百倍的态度念诵神名。它们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把自己描述成被迫害的可怜之人。 凯文明白了人群在恐慌什么。 他们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送上钟楼,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干了与被惩罚的两人别无两样的事情。 这并非凶杀案,仅仅是断罪罢了。 想到此的凯文下意识开始回忆,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偷窃、打架、乃至抢劫行为。这些被当做哈德莱茵的规则的事迹是否也在罪的范畴呢? 凯文又一次走到教堂。 教堂似乎完全没有外界的慌乱影响。空中飞舞着红玫瑰花瓣,是啊,那些吸纳了罪恶的花瓣不正是会回归到神明手中吗? 因斯蒂正在教堂内祈祷。“怎么了?凯文。” “牧师先生,哈德莱茵的凶杀案,您有什么头绪吗?” 因斯蒂温和地说,他的平静也抚平了凯文的恐惧。“是杀死恶魔的仪式。” “仪式?”凯文问。 “没错。那座钟楼原本便是作为祈祷神明降临的仪式所建。只是后来有人篡改了仪式,将其转化为祈求恶魔降临的仪式。如他所愿,恶魔降临。它们吞噬掉哈德莱茵的人类,将其变为了恶魔之城。” “但哈德莱茵不是还有很多人活着吗?” 因斯蒂意有所指,“恶魔在人间没有实体,只有意识。它们吃掉了人类的意识,占据了他们的身体。它们会将人类的身体作为罪恶繁衍的巢穴。” “那……”凯文身体有着些许颤抖,他想到了自己在街道上看到的恶魔咆哮的那幕。“神……神不管吗?” “神只会出现在合格者的眼中。”因斯蒂的目光从凯文身上移开,往教堂的祭台上望去。 凯文也木讷地望向同一方向。 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从因斯蒂的眼神看,那里却又分明有什么…… 凯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据点的。 被人喊出名字时,他才如梦初醒。 梅卡姆担忧地看着他,“凯文,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很不好。” “不。梅卡姆,我只是想……”凯文犹豫一瞬,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教堂忏悔。” “你在说什么胡话。”维加惊讶地说。“我们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喝了一锅汤?” “不、不是。我们做错了太多。比如我们偷了很多无家可归之人的钱财,让他们冻死在巷口里。我们还把少女藏身的地方卖给情报贩子,就为了一小笔赏金。我们还对苦苦哀求的人见死不救……” 维加嗤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就这?大家不都这么干?” “大家都干的事不代表是对的——” “凯文。”这次打断他的是恩格莫,那双如炬的慧眼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又去教堂了。” “……是。” “恩格莫不是告诉我们别再去了吗?”维加抱怨道。 “我知道。”凯文反驳,“只是当我看见那具、那个……之后,我看到旁边的人都成为恶魔,仔细想想,现在死去的两个不都是恶贯满盈的家伙么?我们还一起说过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话——” 凯文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因为他看见同伴疑惑的眼神。 那是像在看疯子的眼神。 “恶魔?你在说什么?” 梅卡姆小声地插话进来,“凯文,你是不是太累了?” 恩格莫沉默片刻,对他说,“凯文,那本圣典还在吗?” “还在。”凯文从自己的兽皮下拿出圣典。而这一下,同伴的眼神更奇怪了,他们根本不敢想象凯文就枕着圣典睡觉。 恩格莫一把夺过去,随意翻了翻。“这本书先借给我看看,可以么?” “嗯。”凯文应了一声,他看到恩格莫站起身往地面上走,不禁问道,“你要去哪儿?” “丽芙的药不够了,我去帮她找点。” 恩格莫的身影消失于通道中,宛如一步步迈入地狱。凯文不详的预感更甚,维加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别想太多。只是个稍微有点可怕的杀人犯而已。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三年前,你不是还差点被杀死吗?” 维加又抱住了他,“安心。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没有挺不过去的事。” 梅卡姆也劝解道,“最近你就别出去了,家里的食物还算充足。” “嗯。”凯文轻声回道。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回忆着奔跑着的恶魔与钟楼上的神罚。 黄昏的时候,恩格莫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下阶梯,每一步踩下,都往污秽的石头上刻下红色的印记。 梅卡姆吓坏了,急忙跑过去。然而恩格莫却蓦然往前倒下。 他倒在地上,无力地咳嗽几声。 咳出了大片红玫瑰花瓣。 fpzw 十二.火海的仪式 此为神罚。 然而同伴们并不这么想。愤怒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已经有人打算闯入教堂,把因斯蒂杀死。 因为恩格莫之前什么事没有,不就在提及教堂之后才被杀的吗? “是他!” “一定是他!” “自从那个牧师到哈德莱茵后,事情就变得奇怪了。” “杀了他!为恩格莫报仇!” “杀了他!找回我们的哈德莱茵!” 凯文阻拦道,“等等……” 如他们所说,事态变得奇怪了。但并不仅仅局限于杀人案而已。 同伴们想要回哈德莱茵,过去肮脏的、恶心的哈德莱茵。这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他们躲在下水道里,互相痛骂着欺负他们的恶徒,他们互相鼓舞着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现在他们想要什么?想要回原来的哈德莱茵? 别令人发笑了……简直是……被同化了般。 凯文的两个字成功吸引了同伴的注意力。他们齐齐回过头,瞪大双眼,“凯文?你还想为那个犯人脱罪吗?” 他们的表情,像是如果承认了,就会第一时间冲上来撕碎他一样。 “我、我的意思是,不先帮恩格莫立个墓碑吗?”凯文说得很委婉,他害怕了。 “那你去吧,我们怕那个犯人逃走。” 可说不定死的是你们。凯文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明白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被同伴听进去。他们理念根本不同,凯文认为自己需要忏悔,可同伴们却妄图用罪恶掩盖罪恶。 在发现尸体是曾经作恶多端的大家伙时,大家就开始害怕了。 因为他们同样干出了与尸体同样的事。可那时他们还心存侥幸,因为他们并没有杀人,仅仅是见死不救而已。至于因为被偷了钱而被饿死的家伙,那也怪不到他们头上,是他自己没本事、是他自己找不到新食物。 他们一步一步安慰着自己,而当恩格莫被杀之后,那点侥幸幻想终于泯灭。 凶手并不会视罪行程度下手,下一个死的很可能是他们自己。 那他们要怎么做呢?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凯文以为他们是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一起在地狱里挣扎,期望着迟早有一天会逃离地狱。 但是他错了。 他的同伴早已死在过去的某一天,他们的灵魂被恶魔吃得一点不剩。现在与他对话的,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而已! 意识到这点,凯文眼中的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看着昔日的同伴拿起平时用的锯子与小刀,他们不复人型,而是与钟楼上挂着的恶魔别无两样。 他们拥有着扭曲的躯体与邪恶的灵魂。 “凯文?”梅卡姆在背后发出了温柔的问候。 凯文没敢看她,他害怕看到又一只恶魔。 “凯文,别哭。大家会为恩格莫报仇的。” 嗯,我不会哭。梅卡姆。因为恩格莫已经离开地狱,回归到神明的身边。 然后……你也…… “凯文?凯文?你要做什么?!” 神啊,我要如何才能杀死恶魔呢? 神啊,人类要如何与恶魔对抗呢? 神啊,被恶魔吞食的灵魂还能回归到您的身边吗? 能的! 因为神说,“毁灭,然后重生。” 凯文杀死了留在据点内的所有恶魔。 恶魔强大在精神,若是自身意识坚不可摧,恶魔便也只能局限于人类的躯体中。 他看着朝夕相处的面孔,悲伤不禁涌上。即使凯文明知那里已并非同伴,他还是会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悲伤流泪。 “死去,然后重生吧。” 诞生到没有罪恶的地方。 享受昔日曾梦想的幸福。 脚步声逐渐传来,凯文回头看,露出略带惊讶又有些了然的眼神。 他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人。 那个人有着比月光还要华美的银色长发,有着比旭日还要耀眼的金眸。 凯文只看了一眼,便如见神。 “您……是?” 来人缓缓说道,“博瓦迪亚。” 博瓦迪亚渐渐走到一边,他的衣摆拖在地上,触碰到恩格莫的边缘,却没有染上一点血迹。 在博瓦迪亚身后,则是因斯蒂。 凯文直视着他,尽管自己正在血海中,可凯文心中没有一丝羞愧。 因为他没有错,只是把该杀死的杀死了,把该前往地狱的送回地狱了。 果然,因斯蒂见到遗骸,并未变脸色。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仪式尚未完成。恶魔还留在那副躯体里。” 凯文担忧道,“那要怎样才能驱赶恶魔?” “火会烧尽一切。” “火?”凯文有些犹豫,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火是犯下极大罪恶之人才会受到的刑罚。他听说,火焰不仅会灼烧犯人的残躯,还会烧尽他的灵魂、令其饱受痛苦。 “不用担心。”因斯蒂抚上他的额头,“痛苦是为过去罪孽的偿还,是通往理想乡的必经之路。” “理想乡?” “是神居住的场所,一个没有罪恶也没有痛苦的地方。但想要进入那里,必须拥有纯洁的灵魂。而你同伴的灵魂已经被污染了。只有度过洗净仪式,才能到达那里。” “那如果灵魂没有洗净呢?” “说明他们存在即是恶。正如恶魔无法到达理想乡。” 为安抚凯文,因斯蒂往前走了几步。他只是手一挥,便洒出了大片的白玫瑰花瓣。纯洁的花瓣逐渐掩盖住恶魔的丑恶,令其也变得有几分圣洁。 看到这一幕,凯文有些放心了。因为,即使是恶魔也有被洗净的时候。他只需为自己的同伴祈祷就好。 然后,因斯蒂向凯文出手,“来,我们出发吧。” 凯文文,“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需要去拯救更多人,帮助他们前往理想乡。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我们会遭遇许多考验。不过不用担心,因为神就在这里。” 因斯蒂向博瓦迪亚看去,凯文也看向他。 博瓦迪亚不发一言。但他只要存在于那里,于此世相逢的二人便有了独一无二的联系。 他们一同坐上了马车。 背后是正被净化的沐浴于火海中的哈德莱茵。 十三.炼狱 曾经的曾经,穆尼尔的福利院里并不只有五个孩子,他们宛如路边的野草,只要给一点水、泥土和阳光,就能长出茂盛的一片。 当然,也会随时死在路人的脚下。 递给落魄的小姑娘又一碗肉粥后,凯文撇过头,静静听着故事。 不会有人会珍惜野草的,也不会有人为野草选择合适的土壤与温度。对大多数人而言,野草死就死了。 每天福利院都有旧人离开,又有新人进来。 有人在种田的时候突然一头栽下,而他身旁的同伴却不会分出一个眼神。因为死人不会怪罪到他的头上,可完不成任务却会。 与死人搭伙的人啧嘴,自认倒霉地把尸体搬到田地边,然后继续劳作。 去打水的孩子死了,与他一同的孩子就会趴在地上,将洒落在地的冷水全部舔舐入肚。 这群孩子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怎样的,但他们却逐渐意识到,那就是自己过的并非正常日子。 于是,孩子中有一人问,“神父,我们活着真的是正确吗?” 那是每周一次的祈祷日,也唯有这天,孩子们是不需要劳作的。他们会坐在教会准备的房间里,听里面的神父传授知识。 神父是个非常和蔼的老人,备受摧残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人生而活着,活着当然是正确的。” “可是,我经常会想,若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错了吗?因为活着是正确的,寻死就是错误的。如果我自杀,我会下地狱吗?” 神父用温和的眼神看他,“你可知,世界是由两极构成。在原初之时,世界只是一片死寂。那时还不可称之为世界。可神的到来,为其带来了生、带来了意识。从此世界得以诞生。生与死也一样,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没有生。寻死与求活也是相伴而生的两极,是构成世界的一环,这并不是错误。” 孩子的眼神似乎亮了一瞬。 “可是,寻死也分很多种。为仁信而死,与为贪婪而死是完全不同的。前者会回到神的身边,后者则会堕入地狱,永享痛苦。” 孩子被吓到了,活着享受痛苦,死了也要苦痛,那太让人绝望了。“我会下地狱吗?” “你还不会。不过如果你现在自杀就一定会。” “为什么?” “因为你浪费了生命,也浪费了神赐予你的意识。你没有学会思考、学会奋斗、学会进化。在姆神的圣典里,此即为懒惰之罪。犯下七罪的人,会在死后前往地狱,与恶魔相搏。” 孩子蜷缩着身体,“这不公平。为什么院长没有下地狱,我却要下地狱。” “罪就是罪,不论你的身份如何、不论你遭受了什么。如果你的目光只是放在一个即将堕入地狱的人身上,你就不会发现自己也将迈入地狱。放下你对院长的嫉妒吧,你没有必要为一个将受神罚之人赔上自己的灵魂。”神父又说,“神是公平的。对罪恶之人会加以惩处,而对纯洁之人则会给予嘉奖。现在你经受的一切都是神提前安排下的考验。” “如果通过考验,会如何?” “会前往理想乡。” “那是什么地方?” “你梦想中的地方。” “我可以吃饱吗?” “可以。” “我可以睡觉吗?” “可以。” “我……想去。想去理想乡。” “那你从现在起就要努力。但首先你要抛却你对理想乡的渴望,如果为了舒适的生活而去追求,那与追求金钱的商人无异,追求到极致便是贪婪。” “我不太懂……” “没有关系,你可以慢慢体会。但孩子,你要时刻自己,人活着,便是克制。我们时刻在与本能做斗争,别忘了。” 下课的时候,有两人拔腿就跑。他们被看守的人抓住,拖入地牢。 而等到第二天,他们被扔到一楼的地上。浑身抽搐、血肉模糊。他们呻吟的叫声就像圈里的羔羊。 他听到了旁边吞咽唾沫的声音。 他们都知道逃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们会被关在地牢,受鞭刑、夹刑、刀刑……也许还有其他什么,没有一个逃跑的人成功,也没有一个试图逃跑的人活着。 但对剩下的人而言,有人逃跑并不是坏事。他们不会自己逃跑,却会怂恿别人逃跑。 因为每当有人逃跑,第二天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运气好的话,第三天、第四天也不用。 孩子们蹲在房间的地上,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院长,那平时看一眼都会害怕的白胡子此时格外亲切。 院长张嘴了。 快点,我要吃。 院长说话了。 快点,我要吃。 “给你们做午餐。” 这一声像是外面巨大的钟塔突然有人敲响了钟声。人群蜂拥而上。羔羊微弱的呻吟很快就被咀嚼声所掩盖。孩子们互相推搡,有人乱象里抠下了旁人的眼珠子,可他反而更高兴,直接将眼珠子往嘴里塞。他们用指甲划开羔羊的皮肤,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一块。哪怕不是自己喜欢的也没关系,只要能吃就好。 只要能吃的,通通都会吃下去。 这时,他们之间不存在语言,他们不需要语言。从孩子们口中发出的,只有因饱腹而满足的吞咽之声。 此可谓地狱之景。 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的孩子终于明白神父那句“你即将迈入地狱”是什么意思。 不,他曾经身陷地狱。他曾也是享用羊羔的一员,但那是错误的。 他们犯下了贪食之罪。 罪恶如影随形,罪恶无处不在。 一个罪人有权力指责另一个罪人吗? 没有。 所以他才得不到救赎。 所以他才到不了理想乡。 饥饿令他的腹部痛楚不已,肉食的香气总是窜入他的鼻孔,令其毛孔舒张。 他好饿,他好想吃。 但最后他只是把头埋入膝盖,用手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听着不远处的咀嚼声,心里多了个念想。 这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咀嚼者们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所以,他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从地狱里出去。 十四.视罪 “先生,还有食物吗?” 凯文看了眼已经空底的锅,无奈道,“抱歉,可是已经发完了。” “求求你。”少女跪拜于地,祈求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已经没有力气过来了。所以……” 凯文为难地看向因斯蒂,只见他笑了笑,将自己碗里的食物分给了女孩。他说,“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天。” 少女手足无措,“您不留在这儿吗?” “我需要在神降日前回到穆尼尔。” 语毕,少女的脸色比发现已经没有救济食粮时更难看了。她呢喃着,“那我们怎么办……”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穆尼尔有座福利院,里面全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会在那里学习,为成为侍奉神的牧师而努力。” “我会得到食物吗?” “你可以得到。” “我可以得到跟你一样精美的衣服吗?” “你可以得到。” 少女欢欣鼓舞地回去了。凯文看了看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因斯蒂。 “我们要带她走么?” “我们还会带很多人走。” 凯文目光晦暗,“她根本没有妹妹。” 因为因斯蒂之前说的是“你”。而声称为了妹妹而来祈求食物的少女却在这句话后再没提过妹妹。 因斯蒂明白少女向他撒了谎,为了拿更多的食物。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对凯文说道,“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人也有忏悔的时候。” 他们逐渐收起了用来施舍的碗具,凯文注意到,由于少女端走了多余的粮食,一些人去而复返了。但因斯蒂没有再理会,他带着凯文走入当地的教堂。 一路上,凯文对因斯蒂的故事很感兴趣。他问,“穆尼尔是地狱吗?” 明明他自己的目的地也是穆尼尔,可凯文并没有恐惧。 因斯蒂慢慢摇了摇头。 “可你之前称它是地狱。” “那是我的错误。是我将神的考验擅自当做地狱。实际上,那里的人都是被考验者。我们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幸运的被选上的存在。” …… 但在当时,无人知晓。 他们都将此地当做地狱。 即使孩子已经认清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也依然当自己是人类。 他们也有着共同的愿望,即是离开。 而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临。 院长带来一个人,他就站在院长旁边,透过一对镜片看着孩子们排成三排。孩子们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只是顺从地遵照院长的命令。 那个人绕着队伍,转了几圈,“嗯……无法选择呢。” 院长哈哈大笑,“那我来帮你选。你要几个人。” “一批三个就够了。多了会引起国王陛下的注意。” “好。” 院长从楼梯边的花盆中摘下一朵花,扔在地上。他说,“抢到这朵花的人就能跟洛佩斯先生去往都城。我知道你们这群小崽子成天想着跑路,现在机会来了。三个!我们只要三个!谁把玫瑰送到我面前,我就让他走。好,开始!” 从窝里飞出的马蜂瞬间搅合在一起。孩子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想离开吗,当然想。但他并不想通过争抢一朵玫瑰离开。 神父说,为了自己私欲而去伤害他人都是错误的。 想要离开也是私欲。而被私欲驱使也是罪。 因此,孩子只是随波逐流。他不能躲到墙角什么都不干,那样他同样会受惩罚。可在一群马蜂里自保就没那么容易被看出来了。 地上多了些血水。他想,今晚不知道谁被派来打扫。 抢夺游戏很快结束。胜利者洋溢着笑容跟洛佩斯先生走了。 留下的失败者只能对着关上的大门埋头哭泣。 而对于孩子来说,日子则变得好了起来。在放下一些**后,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像是春天在田园里奔跑。 身体的饥饿不再难以忍受。在他发觉每天的食物其实不会导致饿死后,他便不再费心思在寻找更多食物上。 他开始找寻真正的快乐。 偶尔他会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在天上飞,更多时候他会想象理想乡是什么样子,神又是什么样子。 而每当他想象的时候,**的苦痛便会离他远去。他渐渐理解了,为何神父会将**与意识分开。 他向神父借了一本圣典。可他并不识字,仁慈的神父发现了这点,于是他逐渐用教会需要帮忙为借口把孩子喊过去。 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得到的。 “因斯蒂。” “是。” “来帮我擦一下烛台。” “我明白了。” 因斯蒂接过神父的活计。他看到神父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往教堂外的处刑场走去。 透过教堂的窗户,因斯蒂能看到一个女人正趴在那里痛哭。两个男人压着她的手臂,令其动弹不得。 然后在神父宣判后,女人被送上了火刑架。燃烧的烈焰很快覆盖了她的身体,女人的尖叫声连教堂都为之震颤了几分。 神父很快回到了教堂内。因斯蒂问道,“神父,那是……” “审判。” “但是审判不是由死神决定的?” “没错。可是死神只审判人的罪。而恶魔的罪只能用火焰洗清。因为恶魔根本没有**。单纯毁灭它的宿体是不够的。” “她犯了什么罪。” “她杀了自己丈夫和他的情人。此为**之罪。不过更可怕的是,即使被送上了火刑架,她还在诉说着自己有多么多么悲惨、多么多么无奈。她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恶已经渗透进了她的灵魂。” 神父又说,“因斯蒂,苦痛是每个人必须成长的过程,就如鸟儿飞向高空前必须戳破自己的牢笼一样。它在与牢笼对抗的过程中获得了力量。同样的,人类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苦痛,你就感知不到生命的可贵,感知不到陌生人的善意。那个女人犯下的最大恶行便在于此,她已忘记了感恩与美好,她利用着别人的善心为自己脱罪,并且试图将罪恶传播给其他人。” 因斯蒂听懂了,恶就像瘟疫,如果控制不好便会迅速传开。为了防止瘟疫感染其他善良的人,就必须将瘟疫的来源全部烧尽才行。 fpzw 十五.视罪(2) “你在看什么?”坐在马车里的小女孩问。 在经过几个城镇后,同行的队伍更加壮大。用来载人的马车是坐不下的,于是因斯蒂便找了一个负责拉货的车。 凯文也跟同龄人坐在一起。因斯蒂毕竟比他们要大上不少,孩子们都有些拘谨。可对同龄人就没那么拘束了。 在意识到因斯蒂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后,孩子们很快就聊了起来。 凯文如实回答。“圣典。” 而这让小女孩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 凯文就问,“你不喜欢?”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她说,“以前也有人跟我说,相信神明,我也祈祷了好一阵,可是完全没有效啊。别说救命了,连一点指引都没有。我就开始怀疑,神是不是别人骗我的呢?” 凯文辩解道。“如果神并不存在,牧师就不会来了。他正是收到姆神的启示来拯救我们。” “那欺负我们的人也是收到神的旨意吗?”小女孩眨眨眼,“毕竟世间一切都被神注视着。” 她说的正是《圣典》第二十八章第三节。 “世间一切都被神注视着。过去、未来、正义、邪恶。” 博瓦迪亚翻阅着手上的书本,突然读出了其中一句。然后他突然问,“编写《圣典》的是谁?” “据说是很久以前侍奉神明的神使留下的。”因斯蒂回答。 “据说?” “嗯。”因斯蒂闭上双眼,陷入回忆。“不过神父说,《圣典》其实是在都城的大祭司编造的。” “以人的身份编造神之圣典,当时你没有愤怒么?没有认为被亵渎么?” 因斯蒂缓缓摇头,“完全没有。因为圣典只是寄托于文字之上。同一本书,阅读的人不同从中读到的东西也不一样。描绘人间凄苦的小说,在有共鸣的人眼中是真实,而在从未见过此等桥段的人眼里则为荒谬。疯人写的故事,有人会当做猴子杂耍一样嘲笑,有人则会施以同情怜悯。” 这是因斯蒂从神父那里学到的。 起因是被离开福利院的孩子突然回来了。 不过只回来了两个。 他们被扔在大厅的地上,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痛苦地呻吟着。 院长嫌弃他们,就把他们往角落里踢了踢。 而他这一脚,却是让他们大口地吐出了血。他们无力地在半空乱抓,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濒死的鱼。 工作回来的孩子们见此情形,更是放轻了脚步。大家都踮起脚尖,贴着墙壁从大门走到自己房间,生怕院长的脚落在自己身上。 离开福利院的孩子回来了。 他们为什么会回来呢? 他们又为什么会痛苦呢? 当初嫉妒的孩子们意识到,离开或许不等于会过上好日子。 他们缩回自己的床铺,紧紧裹着一层薄布。门外的呻吟声有如恶鬼在耳边低语。 那如血般黏稠的声音不禁令人浑身颤抖,对死的恐惧如蛆附骨,蛇缠住了他们的身体,也缠住了喉咙。夜晚的房间里不时发出粗喘与抽泣之声。他们不约而同背对着房门,仿佛就此可以把门外的声音抛在脑后。 而因斯蒂在面朝墙壁约两个小时后,突然起身。 他走向门外。而房间里谁也没有多问一句。 因斯蒂走到回来的孩子身旁,他们确实穿上了美丽的衣服,看材质比他们的粗麻衣要好的多。然而那件贵上许多的衣服并不能阻止污秽污染。它被血液与尿液弄得十分脏乱,又因主人时刻攥紧的手而变得皱巴巴。 他们或许也吃上了美味的食物,可身体状况却反而比在福利院时更糟。 因斯蒂看着他们挣扎的样子,看着他们因苦痛而面目狰狞,突然又觉得他们像人了。 “哪里痛?”因斯蒂问。 可脚底下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能回答他。 因斯蒂解开他们的衣领,却发觉里面全是被划开的皮肉与细线。胸口的、腹部的、腰部的、还有他们伸出来的手臂、露出来的腿也全是大大小小的切口。在切口处连接的细线由于大力被撑开了,更是扯出了一些细肉和血管。他们的身体有些许程度的凹陷,可能里面原本存在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 于是因斯蒂知道他们是绝对活不成了。 在被金属划破一点皮就可能会死的地方,受到如此重的伤是绝对不可能活的。院长不可能给他们治疗,没有把他们扔给孩子们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抱歉,我救不了你们。”因斯蒂道着歉。 是回光返照么?意识一直模糊的二人突然开口。 “杀——” 那夹杂在呻吟里的祈求过于弱小,因斯蒂不得不凑到他们的嘴边。 他听到了。 于是因斯蒂扣住其中一人的脑袋,将其慢慢往上,又在下一秒狠狠砸在地面上。脑浆迸裂,理所当然的,他死得不能再死。 之后他如法炮制地杀死了另一人。 因斯蒂把他们的尸体埋在福利院后的小花园里。仅仅是这个举动便让他忙到了黎明。 房间里还是没有多余的声音传来。他们是睡着了吗?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回到房间。 房间里的孩子们也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起来的院长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都没有过问那两个人去哪儿了,是跑了还是被吃了。只是催促着他们去劳作。 杀人的触感是如此强烈。在挥下锄头的那刻,因斯蒂条件反射地想起了砸碎两人头部的触感。 有意识和无意识是不同的。 在跟着大家一起啃食碎肉的时候,因斯蒂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杀人。他只是将其当做了类似吃面包的事情。 可昨天晚上,杀人这件事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罪恶感不断涌上,在那里的不是牛、不是鸡、不是恶魔,而是他的同类。 因斯蒂坐立难安,尸体临死前瞪着的眼珠总是不断出现于他的梦境里。 终于,他忍不住在惯例的课堂之后向神父忏悔。 “神父,我杀了人。我有罪吗?” 神父面色不变,把他带到教堂,细细听因斯蒂讲述完所有的故事。 因斯蒂讲完后,又问了一句,“神父,我有罪吗?” 十六.视罪(3) 神父耐心听完因斯蒂的倾诉,反而问道,“因斯蒂,为什么你会认为杀人有罪呢?” 这一下令因斯蒂心中的悲哀一瞬间化为乌有。“唉?因为……” “看来你之前没有彻底理解。”神父示意因斯蒂跟上。 他带着因斯蒂走到旁边的处刑场,处刑场今日也在处决着犯人。常年的处刑让处刑场内弥漫着血的气味。 跟那天晚上的一样。 不过神父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他们一路走到处刑场的后方,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通往地下的阶梯。通道外侧是象征着死神的蛇像。 神父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这里全是等待处刑的囚犯。” 因斯蒂往旁边看了几眼,阶梯外并非什么也没有,而是间或铸造了囚室。大概走五十步会遇上一个,里面的犯人有的跪在地上祈求原谅,而有的则在痛骂。 他又看向神父的脸,火烛照耀下的神色是如往常一样的平静。 “为什么不处刑?”因斯蒂问。 “死神有时会没有胃口。” “所以他们其实已经接受审判了?” “被送来的犯人都是被审判的人。” 这倒是出乎因斯蒂的意料。火光映射在犯人脸上,他们比福利院里的孩子好不了多少,如果硬要说哪些比孩子们强的,大概就是年龄与体格。成人的体格让他们显得还很精神,又或许是明知被判处了死刑却迟迟没有执行而带给他们一丝侥幸。 他们还留有对生的渴望。即使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 神父还在继续说着,“因斯蒂,你可知,二十年前,赫姆道伊的法律里没有杀人罪。那时候连审判都没有。上一任国王是个非常随心所欲的人,他信奉强者。因此,他认为被杀害是源于自身的弱小。他对强者十分包容,而对弱者则嗤之以鼻。那是个非常非常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黄金时代。” “为什么这么说?”因斯蒂只要稍微一想,便能想象那是何等的日子。“大家不都会很辛苦么?” “辛苦并不等于坏事。”神父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正是在那样的时代,美好的品格才会备受提倡。人们歌颂着英雄、向往着英雄。与现在计较着一两个铜板的姿态可谓天与地的差距。大家都深刻地意识着自我,反省着自我。那份对幸福渴望的意志是躺在温床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因斯蒂。” 因斯蒂诚实地说,“我不太明白,神父。” “没关系。以后你就会逐渐理解的。来,让我们回到正题。在国王陛下继位后,都城才制定了法律。他们列举了上千条罪则,并且曾一度派人监督是否有人违反条例。但新的罪恶就由此衍生了。” 他们总算走到了尽头,那里同样是一个牢笼。不过这个牢笼明显跟其他笼子不同,它里面干净整洁,笼子里人也穿着体面的长袍。他还坐在床上看书,姿势优雅。 然而更因斯蒂震惊的是,这个人长得跟博瓦迪亚有些像。 当然他没有博瓦迪亚那么完美,只是有着相似的发色和眉眼。而且他的皮肤也并不细腻,虽然比起因斯蒂已是好上许多。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有人过来了。 “神父。”他向神父点头示意。显然,他注意到了来自神父身旁的热烈的视线。“这位是?” “他是因斯蒂。”神父向其点头示礼,向因斯蒂介绍道,“他是阿尔维斯。以前是国王陛下的执事。” 阿尔维斯微笑道,“是前任国王陛下的执事。现在只是个死人。” “阿尔维斯在陛下上任后就被判处以杀人罪。” 即使因斯蒂还小,也觉得他们的对话惊世骇俗。 “前任陛下是被刺杀的,而被指认的凶手正是阿尔维斯。” 阿尔维斯面色不改,他脸上还带着令人舒服的温和的笑意。“有一些人指认了我,因为只有我在那天进入了陛下的书房。他们还在书房内发现了一些花园里的土,而不幸的是那天花园正是由我负责。” 神父说,“人证、物证俱在。所以阿尔维斯当初被判以了死刑。” “可我是冤枉的。”阿尔维斯说。 因斯蒂也问,“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 阿尔维斯轻轻摇了摇头,“我无法证明。想证明人有罪相当容易,想要证明无罪却几乎不可能。所以我当时能拿出的……只有心了。” 神父对因斯蒂说,“我以前曾担任陛下的祭司,我认为阿尔维斯并不是刺杀陛下的凶手。而那天我也得到了神的启示,死神并没有杀死他,反而在回到住所之后将他吐了出来。” “后来我就一直住在了这儿。”阿尔维斯又笑了笑,“小家伙我知道你现在满脑袋疑惑。不过答案不能总让别人告诉你,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人总会有所缺陷。就算是神父也有犯错的时候。你需要的是自己独立思考,而不是做一只鹦鹉。” “那我怎么才能独立思考?” “能问出这个问题,便说明你正在思考。”阿尔维斯敲了敲手上的书本,“其次,你需要足够的知识。” 后来,便由阿尔维斯教导因斯蒂读书。 他对阿尔维斯有天生的好感,因为他真的跟博瓦迪亚很像。 因斯蒂也曾问过博瓦迪亚,他与阿尔维斯有没有关联,却被博瓦迪亚否定了。 “只是一个巧合。” 博瓦迪亚就坐在昏暗的地牢里看他自己的书。 那本书是从哪里来的?因斯蒂确定那不是阿尔维斯书库里的任意一本。 但博瓦迪亚本就无所不知,他或许只是把那观看过去未来的能力给换了一个形式。 也许是因斯蒂盯了太久,久到阿尔维斯也发现了。他问,“你在看什么?” “博瓦迪亚。” “博瓦迪亚是谁?”阿尔维斯往同样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面墙壁。 博瓦迪亚也抬头看向因斯蒂,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因斯蒂正想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他不该认识博瓦迪亚的。 于是,梦醒了。 十七.神之真实 车轮不会因他的睡眠而停止,正如时间也不会因人类的意志而逆流一样。 可他睡醒的时间刚刚好。 高耸入云的黑塔屹立于他的视野中,它像静止的龙卷风般矗立于右侧的都城内。天有多高,它就有多高。人类从它脚底下穿过,便如蚂蚁穿过大象的脚掌。 塔的外侧还有许多闪耀着光辉的纹路,而这也被作为古代文明的证据。因为那些纹路美丽而富有规章。在大陆挖掘出的一些器具上也刻有类似的纹路。波纹在其上涌动,美妙绝伦。 孩子们也为此人间奇景而震颤,他们忘记了对话,齐齐仰望着天空。 而就在此时,马车停下了。因斯蒂宣布他们要在此处休整。对孩子们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因为他们可以多观察高塔一会儿。 那座塔属于都城的领地,他们没有进入都城的通行证,自然无法近距离触摸。可由于它太过巨大,即使远在都城外的旷野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斯蒂先生。”凯文忍不住开口,而其他孩子给予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们之间,凯文和因斯蒂的关系是最亲密的。由他来询问是再好不过。“那座塔是什么?” 因斯蒂也露出怅惘的神情,“那是神之塔。据说姆神便是从那座塔里诞生的。” 即使时间流转,人们对神的存在有所质疑。可他们永远不会质疑神曾经存在过。 因为,那座通天塔就在那里。是什么样的文明才能爬到天的顶端呢?人们无法想象。 于是他们只能将此归于神迹。 “塔里有什么?”凯文又问。 因斯蒂摇摇头。“没有人进去过。” 人们找到了塔的入口,入口是一道门,而门却是被无形之力封印着,谁也无法打开。 有学者猜测,开启门的方法就隐藏于神留下的遗迹里。他们还为此进行了仪式——选取犯下七罪之行的人献祭。他们也尝试过破坏高塔。可全都一无所获。 那座塔里到底有什么呢? 所有人在见过高塔后都会充满好奇。一些人甚至为探寻高塔之秘付出了一生。 “什么都没有。” 在因斯蒂回到车厢内时,博瓦迪亚突然说。 因斯蒂回头看他,一直对外界不怎么感兴趣的博瓦迪亚也盯着那座高塔。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时间与空间,到达了远古的文明内。“硬要说的话,里面只有一条长长的阶梯以及许多房间。” “房间里有什么?” “尸骨。” 因斯蒂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他意识到如果世上有谁可以看到塔里的样子,那一定是博瓦迪亚。 因斯蒂好奇塔里的样子。他甚至比那些探求的人更渴望。在听到有关神的传说之后,因斯蒂无数次在梦中描绘着高塔、描绘着里面可能存在的宫殿与神明。 “他们有关塔的理解是正确的。高塔正是为了献祭而诞生。” “是、献祭给神、吗?” 因斯蒂问得有些不畅,显然他并不希望给神明的祭礼是如此得龌龊与肮脏。好在博瓦迪亚很快否定了。 “不。” “是献祭给理想。”他说。 博瓦迪亚收回目光,继续说道,“人类所能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他们拆开一个盒子后发现里面还有另一个盒子,而最让他们疑惑的谜团却在盒子之外,也就是他们自己——想拆开盒子的**是从何处诞生的。” “越是挖掘便越是意识到自身的局限。于是为了突破极限,他们选择了一场仪式。用整个世界作为仪式的祭坛,呼唤全知全能的神明。” 因斯蒂静静听完,又问道,“仪式是什么?” “回溯。”博瓦迪亚说,“他们认为,人类之所以探寻不到意识的真理,是由于他们的观念已经被人类文明洗礼太久。许多神赋予他们的习性早已被人类所改变。因此,想要追寻神的踪迹,必须回归到最原始的时候。也就是生命诞生之处的时刻。” “他们将生物关入高塔内,不让他们接触文明。他们在房间外观察着里面活物的动向。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实验。久到塔外的文明覆灭了,塔内的文明仍在回溯。” “既然如此,塔内应该存在着不同于外界的其他世界才对。为什么只剩下尸骨呢。” “因为他们将每个类别的活物分开放在了不同房间。” 如果是完整的生态链,塔内或许会形成新的世界也说不定。可惜没有。高塔的主人为每种实验体都设立了一个房间。至于原因,则是因为他们认为,在绝境中生物爆发出来的**才会更强。 如果安逸的环境下可以成功,那塔外的世界已是足够广阔了。可事实上,塔外的世界并不能让他们探寻到意识的真理,即使是即将饿死的犯人,其爆发出来的**也少得可怜。 于是他们意识到,世界是由两极组成。想要得到无限,就必须先达到极致的有限。想探求意识,就得先舍弃**。 博瓦迪亚靠在毛毯上,“接下来的实验你也该猜到了。饥饿的促使下,每个房间里都在发生同类相食。而每当一个房间内的活物死完,就会有人补充上新的一批。他们将塔分为许多层。下层的房间会定期供给食物与水源,维持繁衍。而越往上,干预便会越少。最上层的生物死光了。便会统一将房间里的东西往上挪动一层。在这种环境下,文明的痕迹逐渐被清洗了,生物逐渐回归到本源。” 因斯蒂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最后成功了吗?” 博瓦迪亚却是答非所问。他发出一声比山沉重、比海深远的叹息。 “塔里的人想出来,塔外的人想进去。” 而这其实已经给了因斯蒂答案了。 博瓦迪亚从高塔而来。 他说塔里只有尸骨。 因斯蒂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 “是吗。” “果然,姆神并不存在啊。” 流传于赫姆道伊多年的神之传说,果然只是人类编造而出的谎言。 fpzw 十八.荒原 并非没有怀疑过。 神明是否真实存在。 神父被抓走时,他也曾埋怨神为何不救他。 突然闯入的士兵粗暴野蛮地将他们抓走,他们一路被拖到处刑场后的囚室。 在那里,阿尔维斯被发现了。 士兵的队长把阿尔维斯压了出去,说道,“哼。没想到能在这里发现当初的余孽。神父大人,您信奉的诚实去了哪里?都带走!” 他们被关入了新的囚室,似乎是某位贵族的私人牢室。阿尔维斯在当天就被拉出去处刑。 这本不该。因为处刑是教会的权力。 可这次的犯人不同寻常,这次的罪则不同寻常。 犯人是教会的神父,犯下的罪是私藏死刑犯。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他们集体走到处刑场前,他们大喊“教会的审判是否不公!”。 许久未见的城主终于出现在教堂门前。他安慰着满心怀疑与愤怒的群众。 “神父也是人,也会犯错。发生此事,也超出国王陛下的预料。陛下信任被辜负,他因此十分伤心。陛下认为,个人的品格固然重要,却无法作为是否可以承担重任的衡量标准。” “今后,陛下将设立司信属,用于监管教会。并且,‘神父’将成为新的职位,陛下称其为‘牧师’,我们都相信,教会的牧师们会公正诚实。因私欲而导致审判不公的情况定然不会再发生。” 阿尔维斯被拖入处刑场。即使濒临死亡,他也没露出丑恶的神情。贵族的修养已刻入他的灵魂。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欢呼的人群,轻轻“哼”了一声。 那傲慢的姿态惹怒了所有观众,他们将身边可以用来侮辱那份傲慢的污秽都丢了上去。 不论他是否有罪,此刻他都是有罪的。 不论审判是否公正,此刻都是公正的。 神啊,您在看么? 神啊,您在哪儿呢? “别去责怪,别去质问。”神父对他说,神父华美的衣袍被士兵们扯下,因斯蒂不得不撕开自己的衣服,才保留住神父的一点脸面。“因自己的私欲而去责怪他人,都是一种错误。而去指责神,更只是罪恶的愤怒行径。” 他擦干因斯蒂的泪水。“世间有很多苦难。除去饥饿、寒冷,还有死亡、还需面对来自他人的恶意。” “为什么要面对这一切?为什么神造出了人,又要给人以私欲呢?为什么神造出了生命,又要给他们以死亡呢?” “因斯蒂,有死才有生,出生于金丝笼的贵族们也不会了解平民的苦难。但他们也因此失去了一碗水所带来的幸福。一片空白的荒原上长出野草,才会令人感叹生命可贵。而全是野草的花园却永远是玫瑰的陪衬。所以,因斯蒂,别去责怪,也别去悲伤。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我的考验终于要迎来终结。” 因斯蒂哽咽着,“终结后有什么?” 神父温柔地看着他,看着仍在苦难里挣扎的孩子。 “新生。” “您会去哪里?” “我会去往神的身边。” “神在哪里?” 神父慢慢抬起手,点在因斯蒂的左胸处。 “神在这里。” 因斯蒂木讷地也抬起右手,盖在神父粗糙的手上。“神父,您现在痛苦么?” “不。” “您现在悲伤么?” “不。” 神父又抚上因斯蒂的脸颊,“因斯蒂,你其实并没有为我悲伤,你只是通过我想到了你自己。因为在你心中,死亡是痛苦的,你害怕死亡、你恐惧着死亡。这也是你还在与本能斗争的证据。你还在害怕着地狱。因为你并不清楚自己的罪孽是否已经被洗清。” “所以你害怕,你恐惧。你认为我也在害怕,我也在恐惧。但其实并非这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斯蒂,看到别人眼中的风景、听到别人耳边的歌是非常困难的事。那是远比求生要难上十倍的事情。人类无法做到,而神却能做到。所以,并非神没有降临。而是你没有看到。” 士兵的脚步声一点点传来。在因斯蒂耳里,那是处死神父、处死正义的恶魔的脚步声。 可神父却坦然地站起身,任凭士兵粗鲁地将其拉出牢笼。 “因斯蒂,神来接我了。” 那并非害怕的眼神,而是非常幸福、快乐、像是回到孩童时光的目光。 因斯蒂通过神父的眼睛看到了。他看到了神。 于是他也理解了,神父并没有死去。他只是进入了一个循环。 毁灭、然后新生。 他的灵魂将前往理想乡,在永远的安宁里沉睡。 而自己的罪孽还没有洗清,人类的丑恶还没有从他心里离去。所以他才只能看见愚昧的群众,他才会对罪人愤怒,而不能为他们的苦难感到悲伤。 神父也死了。 他是被火刑烧死的。 因斯蒂从士兵口中听说后,也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而这让士兵们更为确定,神父,不小心该称呼他为犯人了。他们认为犯人犯下的罪行远比私藏死刑犯更多,连带在身边的小孩都对他十分厌恶。 因斯蒂也不会为士兵的想法感到愤怒或者被侮辱。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些士兵同样处在苦难中,只是他们被心里的恶魔所支配了。他们只能看到罪恶,而看不到美好。 他被关在牢里一个月。看守牢笼的士兵总是以他取乐。可鞭子下去之后,他们渴望的乐趣从未到来。 因斯蒂没有摇尾乞怜、也没有涕泗横流,仅仅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宛如神俯视着众生那般。 他傲慢个什么劲啊?区区一个犯人! 愤怒支配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变本加厉地将愤怒释放到因斯蒂身上。 罪恶有如瘟疫,会一直传染下去。 可因斯蒂却没有放任其传染,他将愤怒的锁链埋在了自己体内,让它们的连锁就此断绝。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仅仅是承受传染而来的愤怒是不够的。 士兵们无法从他那里获得快感,便会将目光转向他人。 必须要掐断传染源才行。 因斯蒂刑满出狱时,原有的福利院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间房子。 听说国王陛下发现了院长的罪行,将之处死了。 “其他孩子呢?” “不知道。大概也被一同带走了吧。” fpzw 十九.神明诞生之日 车轮吱呀吱呀,新的院长已经站在福利院的门前。 寒冬已经过去。 因斯蒂在马车上又度过了炎热的夏日。 有旧的孩子死去了,又有新的孩子加入。 凯文最终没能撑过漫长跋涉。他死在一次野兽的袭击中。因斯蒂赶回来的时候,他半边的身体被咬断,已经绝无可能存活。 因斯蒂抱着他,嘴里哼着教会的安魂曲。旁边的孩子们围着他们,默默流泪。 他是一个好孩子。谦逊、诚实、善良。在因斯蒂忙于应付其他人时,便是凯文照看着孩子们。 博瓦迪亚还记得他第一次学会泡茶时,递给自己红茶的神情。那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私心的快乐与幸福。而现在同样的眼睛已被痛楚填满。 他蹲下身,手附在那双眼睛上。他轻轻问,“想活下去吗?” 死者复生,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是博瓦迪亚的安抚起了作用,凯文没仿佛忘却了痛楚。不,不是的。他只是到了精神与肉体分离的时刻。 凯文只是睁着眼睛问,“因斯蒂先生说,如果罪孽被洗清,人死后就会前往理想乡。” “我拥有前往理想乡的资格吗?” 凯文直愣愣地盯着博瓦迪亚,他没有问因斯蒂,因为因斯蒂跟他一样是人。可博瓦迪亚不同,博瓦迪亚只有两个人能看见,其他的同伴总会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于是凯文意识到,博瓦迪亚是区别于人的其他什么存在。 理想乡他是看不见的,但如果是非人的博瓦迪亚的话…… 力气突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凯文突然举起没被撕咬的左手,他紧紧抓着博瓦迪亚的衣袖。而这动作,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临死前向天空伸出了手,抓着不存在的云朵罢了。 “我能前往理想乡吗?” 人类的意志能强到什么地步? 博瓦迪亚只觉得有无形的铁锤磨炼着他的心脏。那被冰冷许久的心脏头一次跳动起来。 因死亡、因渴望、因意志。 “你能。”他说。 凯文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不过是谎言。 理想乡根本不存在。 博瓦迪亚翻阅着他的书,在阅读完因斯蒂的过去后,他便爱上了这种形式。但他查阅了所有关于理想乡的事迹,都没能找到凯文心中的理想乡。“理想乡是什么?” “没有痛苦、悲伤,只有快乐与幸福的地方。” 博瓦迪亚很快反驳,“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在原初之时,世界也并不存在。然而神带来了奇迹、带来了意识,就此创世。世界诞生之初,人也并不存在。可现在大陆却被人类占据着。苦痛原本并不存在,只是人类将其造了出来。”因斯蒂抬头望着星空,又回头看向博瓦迪亚。 他笑道,“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不就是世间的循环吗?” “……” “我相信着。神父和凯文都已到达了理想乡。他们会获得永恒的安宁与永恒的幸福。” 博瓦迪亚冷酷地说出了真实,“他们已经进入了新的循环。世界早已为他们书写好新人生的篇章。” 他们根本不会进入理想乡,不存在的地方要怎么进去? 因斯蒂显然已经理解了博瓦迪亚的话外之音。 正常人或许会因自己寄托的事物被否定而疯狂吧,可因斯蒂并非正常人。 他又一次问,像是在确认什么。“理想乡真的不存在吗?” “嗯。” “神真的不存在吗?” “嗯。” “那我们就把它们创造出来。”因斯蒂目光炯炯。 “博瓦迪亚,其他人是看不到你的。你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存在。一个人是无法构成世界的,但我发现了你,我认可了你,也就是说,我创造了你存在的世界。” 因斯蒂又说,“或许理想乡原先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们可以去创造一个。如果它是幻想,我们就将其变为现实。你拥有那份力量,对吗?” 理想乡诞生之初,或许是个谎言,或许是个悲惨之人临死前的幻想。可它的概念被传承了下来。 它是渴望幸福之人的寄托,是他们向往的存在,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也是令其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的慰藉。 它看不见、摸不着、没有气味、也无法说话。 可它就在那里。 它就在每个信徒的心中。 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存在吗? 悲伤、苦痛看不见。 快乐、幸福看不见。 但它们就是存在着。 它们真实地存在着。 “我想创造一个理想乡,没有痛苦、没有罪恶、没有伤害的理想乡。博瓦迪亚,你呢?你想要什么?” “博瓦迪亚,成为神吧。” 细小的洁白的火苗在人类胸膛中升起,很快成为燎原烈火。 穆尼尔的牧师因斯蒂因杀人罪与拐卖人口被处以死刑。 他被绑在火刑架上,跟多年前的神父一样。 法官控诉着他的罪,人民唾弃着他的恶。福利院的孩子都被劳尔先生带入了都城。 他们将自己的不幸发泄于因斯蒂身上。家中的碗被打碎了,是因斯蒂干的。大旱,没有雨水,是侍奉神明的牧师失职。 生病,是因斯蒂没有驱散瘟疫。 饥饿,是因斯蒂没有祈求神明。 真实存在的罪过,虚假编造的罪过,全都算到了因斯蒂的头上。 可他们的傲慢、嫉妒、贪婪、愤怒都入不了因斯蒂的眼。他的目光停留在火海之外,与世隔绝的博瓦迪亚身上。 因斯蒂是活着的。 博瓦迪亚却是死的。 因斯蒂的旅途有目的地。 博瓦迪亚却在四处流浪。 因斯蒂有强烈的意志与欲望。 博瓦迪亚的心中却空无一物。 因斯蒂是人类。 博瓦迪亚不是。 他们是相反的两极,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存在。 我们都是残缺的,我们都是不完整的。 可我们合为一体,便将成为完美的存在。 我能获得力量,你能获得情感。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是谁?我是你。 我是谁?你是我。 我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另一个你。 “博瓦迪亚,成为神吧。” 火烧尽了一切,生命、海洋、天空、世界。 你是谁? 我是因斯蒂·博瓦迪亚,是创造理想乡的存在。 今日是9月23日。 神明诞生之日。 二十.毁灭 “笼子的外面还是笼子。”张帅双手抱在脑后,感叹道。 “这就是我的愿望,也是我们的愿望。”博瓦迪亚平静地说完了整个故事。那已是久远到不刻意去翻,就不会浮现在脑海中的故事。可它却是影响了千千万万个世界,它造出了一个本不存在的神明。即使在多年之后的新故事里,还能找到过往的残影。 博瓦迪亚逃出了高塔的囚笼,可他依然被关在笼子里。这是永恒的、不会被力量打破的死牢。 张帅坐直身体,专注地盯着他,“这真的是你的愿望?” “这就是我的愿望。”博瓦迪亚也认真地回答。 张帅却是笑了一声,“不是吧。” 他继续说道,“我也不记得你是喜欢废话的性格。李铭可是非常势力的,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喜欢搞个目标出来。” “你也说了那是李铭。” “你不就是李铭么?” “我只是借用了李铭的身份。” “按这个逻辑,你也只是借用了博瓦迪亚的身份。”张帅突然说。 他总是在一些地方格外敏锐。“博瓦迪亚其实是因斯蒂造出来的幻影,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可怜的幻想。因斯蒂塑造出了一个角色,就跟小说里的主角一样。他喜欢阿尔维斯,所以你的样子跟阿尔维斯很像。阿尔维斯喜欢泡红茶,你也喜欢。阿尔维斯喜欢读书,你就把能力具现化成书本。你浑身上下都是阿尔维斯的影子。所以在你失忆之后,你的职业是演员。没有什么角色是你驾驭不了的,毕竟你连原本的自我都忘了。” 博瓦迪亚倒也不恼,不如说,他的情绪从一开始就少得可怜。“可你也没有认识原本的我。” “但我认识后来的你。”张帅撑着下巴,自信且张扬。“那个失去记忆、可怜兮兮,整天想找个依靠的你。” “你确定你说的是那个李铭?” “不是吗?”张帅突然双手撑着桌子,将脸凑到博瓦迪亚面前。“不然为什么李铭能把我带回去,跟养宠物似的。又不然为什么你会坐在这儿听我瞎扯淡。” “大明星,未来的影帝,演技精湛。很多人都会被你塑造出来的性格给骗到。什么冷静自制、什么感情淡漠、什么完美无缺、什么高高在上……人类你演了,神明你也演了,演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信了。但是,我可一直听着呢。”张帅夸张地做出一个哭泣的表情,当然这表情跟他一点也沾不上边,更别提那蹩脚的演技显得整场戏都浮夸无比。 这反而让他的突然正经显得格外帅气,“救我。两个字。” “你希望有谁能把正受处刑的你给解救出来。” 处刑。 张帅曾经跟李铭讲过的,他出生的世界的一种刑罚。 被绑的人不断念叨着自己是鬼以避免痛楚,最后,他终于成为了鬼。 在张帅眼中,李铭就是这么一个不断对自己处刑的家伙。因斯蒂希望他成为神,他就成为神。李铭希望他成为人,他就成为人。 而他的自我呢? 正缩在某个角落瑟瑟发抖。 博瓦迪亚又问,“你该怎么证明你是对的?毕竟你不是我。” “所以由你来选择,我说的是对还是错。” 张帅又插入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获得一个可以束缚你的笼子。”博瓦迪亚回答,“所以你选择跟李铭走,因为在他身边你极少发狂。” 虽然他遇到的是另一个鬼之血脉。不过有创始者的压制,来一百个鬼之血脉都不会有问题。 谁料张帅却“啧啧啧”地摇头。“不,不对。” 博瓦迪亚也产生一瞬间的诧异,因为他确实听到了张帅的心声。 “心也会骗人。不是吗?同一句话,会因看的人不同而产生不同理解。” 辱骂神明的渎神者可能未必在怨恨着神明。 赞颂神明的侍奉者也未必坚信着神明的存在。 “我啊,渴望有一个同类。” 张帅对人类没有归属感,对鬼族没有归属感,对神也没有归属感。种族什么的,是只要换一个肉体就能变化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更换,只要去学习其他种族的各种习惯就能成为他们。 而在张帅心中,这种程度的东西是不可被他称之为同类的。 于是他开始寻找。同类到底是什么,真正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张帅自己也不太明白。 只是在看到李铭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就是我的同类了。 张帅不想被笼子束缚住,可他又希望有个笼子。 在他看来,李铭也同样在笼子的内外摇摆。 至于李铭是否真是如此想,没有任何证据。 可张帅不会在意。因为他就是如此霸道且不讲道理。 博瓦迪亚静静凝视了他许久,他们都不是被寿命限制的生命,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纠结、去思考。 但纠结的时间太长是很痛苦的,更痛苦的是,纠结情绪的主人还是个整日杞人忧天的家伙。 所以张帅直接强制地打断了对方。他窜了出去,将博瓦迪亚压在身下。 期间博瓦迪亚没有反抗。 “我知道你不喜欢拼运气,可偶尔赌一把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张帅说。 “你想做什么?”博瓦迪亚问。 “毁灭。然后重生。” “你做不到。” “所以需要你帮忙。你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把我送回过去不是轻飘飘?” “也只会造成同样的结果。”博瓦迪亚说,“就算我忘了,潜意识里还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走。就像你认识的李铭一样。” “那就交给我。”张帅坚定地说,“这次由我来写剧本。” 博瓦迪亚笑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要为什么。” “想。还是不想。信。还是不信。” 又到了选择的时候。 想知道答案,用自己的能力就可以。 但以前的博瓦迪亚是没兴趣知道,现在的博瓦迪亚却是害怕。 他害怕看到失败的结局。 结果真的重要么? 他想到火海中的李铭和杨怀朔,死亡是他们的命运,可他们却挣扎到了最后。 而记忆兜兜转转,却是回到了最初创造鬼族的时候。 同化。 选择一早就做出了。 博瓦迪亚闭上了眼,第一次等待未知的命运。“来,吃掉我。” 获得改变世界的力量。 毁灭他的身体与意识。 然后…… 终章.重生 塔的顶端有什么? “有你想要的一切。” “有实现愿望的机会。” “有神明。” 塔的大门要如何打开? “献祭。” “被神选上。” “但是,塔外的人是怎么知道塔内有什么?”有如烈焰张扬的红发少年如此说。 叛军的火焰烧毁了都城,如海浪般汹涌的铁骑踏破皇宫的玫瑰园。都城的四面八方都传来原住民的哭喊。叛军的首领下令驱逐他们,他们的家被踩成废墟,他们的珠宝被献给新的帝王。大片的人民流离失所,孩子们在混乱中与家人分离。 可是,唯独塔的下方不同。 唯独塔的底端被割裂开来。 因为此处为神之塔。 神的面前,没有帝王、贵族与平民,只有渴望登塔的人。 登上塔的顶端,就能见到神明。 登上塔的顶端,就能实现愿望。 将一生都献给神之塔的男人长从远方而来的少年一一诉说着。诉说着他的渴求,诉说着他的经验。 少年一直背对着男人,举目眺望塔的顶端。而男人也看着少年的背部,自顾自地说着神之塔的传说。 说着说着,少年突然笑了出来。 那笑声是高高在上的、充满了讽刺的笑声,让男人联想到曾经审判自己的神使。又像是幼年时期,兴高采烈地跟小伙伴诉说着梦想,最后却获得的鄙夷与嘲弄。 他的梦想有什么好嘲笑的? 于是,男人停止了喋喋不休。他一手抓着少年的肩膀,愤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自己骗自己,不好笑么?” “你说什么?” 被塔的传说给欺骗的男人、被自己幻想所欺骗的男人愤怒地、气急败坏地拉住少年的右肩,逼迫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然后,男人的愤怒化为恐惧,他大喊着“恶魔”迅速跑开。此时,他离开了神之塔,他放弃了神之塔,也放弃了自己的愿望。 来到塔底的人类,都是各有愿望的人类。 走投无路的人类、贪婪的人类、狂热的人类……在听到“恶魔”的喊声后不约而同地驻足回视。 然后他们也看见了,号称只有恶魔才会拥有的编纂于传说中的血红的眼睛。 弱小的、怯弱的人类跑离了塔的底端,被守在塔外的叛军杀死。 强大的、勇敢的人类拿起自己武器,意图驱逐恶魔。然后被恶魔杀死。 最终,塔的底端再没有活着的人类。 最终,塔的底端只有鲜血与残骸。 而唯一剩下的少年,并非人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他的过去与未来都隐藏于迷雾之中。他抛弃了过去、也抛弃了未来,只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里,来到神之塔的底端。 塔的顶端有什么? 少年站在的塔的门前,看到了门上写的碑铭。 【进入罪恶之塔的臣民啊,向尔等神明献上躯骸。 向尔等神明献上**。 向尔等神明献上命运。】 可他没有躯骸、没有**、也没有命运。 他所拥有的只有意志与力量。 写在门上的碑文、塔外搭建的长梯、随处悬挂着的物资……一切的一切,都诉说着人类的努力。一切的一切,都诉说着人类的局限。 而打开门的方法,其实出乎意料的简单。 少年只是轻轻一推,这座耗尽了无数人心血的塔便向其敞开。 越想进入,便越进不去。 越是献上祭品,便越打不开。 塔的里面有什么? 塔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所以想进入,也必须什么都没有才行。 **与精神,必须全部抛弃才行。 少年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他进入了。 外面的人渴望太多,所以他们进不去。 塔的里面有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阶梯还有数不清的门。 少年打开第一个门,里面全是尸骨。 少年打开第二个门,里面也全是尸骨。 少年打开了后面的许许多多的门,里面没有别的东西,没有金钱、没有名誉、没有力量、没有能够给别人实现愿望的任何东西,只有无法回归原初的尸骨。 少年走着走着,花费了漫长的时间,终于抵达了最顶端。或者说,阶梯的最顶端。 顶端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将整个塔的内部封死,他没有办法从内部往上走。可少年抬头看,四周的墙壁却分明还有相当长的距离。 所以想要登上塔的最顶端,只有从外面爬才行。从内部,是无法到达的。当然,他可以打碎这个房间,继续往上走。 不过有门就得打开。 少年打开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 而这一次,门里面没有尸骨,也没有无尽的黑暗。 少年看到了光。虽然只有微弱的一束,却的的确确给塔带来了一点光亮。 这个房间有它的主人。 意识到这点的少年以人类的习惯问候着,“你好。我是张帅。你是?” 房间里传来了回音,嗓音很好听,比张帅曾经听到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要有韵味的多。“我、是……” “我是谁?” 张帅歪头,理所当然地说,“自己的名字当然是由自己决定。我的名字就是自己取的。因为我是全世界最帅的,当然要有全世界最帅的名字。” “你的样子,也是自己做的?” “对。” 房间的主人许久没有回应。那道微弱的光却是逐渐消失了。 凭少年的目力,他完全可以穿透黑暗。可他没有这么做。 没有主人的房间,他当然可以探索。但有主人的房间,还是要给予最基本的尊敬。不然,又要被啰嗦没礼貌了…… 是谁在啰嗦他没礼貌来着? 张帅正想着,房间里却多了脚步声。 像是幼儿刚学会走路而发出的有些磕磕绊绊的声音。不过很快,脚步声便流畅起来。 房间的主人走出了房间。月华在银色的发丝间流动,炽热的光辉却被藏于奢华的金眸之下。他有着贵族般的典雅与端庄,却也多了贵族没有的温柔与神性。 “初次见面,我是李铭。请多指教。” 他所说的并非是这个时代所通用的问候语。 张帅却是准确无误地接收了其中寓意。 他同样笑着回答,“初次见面,我是张帅。” 他们终于抵达了理想乡。 fp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