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欧鹭》 第一章 寻常 两支、四支、八支、十三只,刚刚好。 沈鹭清数了数箭支的数量,背上箭袋,拿上弓箭,向屋外走去。 一出门,就遇上母亲。母亲看着她一身利落的打扮,有些不满地唠叨,“又要去山里练箭?和你爹一个样子,只知道打打杀杀。什么时候才能戒掉这一身男孩子习性,你看隔壁林嫂家的玉儿,乖乖巧巧……” “知道了,知道了。”沈鹭清嘴上胡乱应付着,脚步加快绕过了母亲。 还没走出院子,大腿就突然被人抱住,沈鹭清一低头,果不其然是弟弟。 “姐姐,今天也要进山吗,记得给我摘点果子回来,上次你摘的那个红色的就很好吃,我还要那个。” 沈鹭清宠溺地掐了掐弟弟肥肥的小脸蛋。“贪吃鬼。” 身后传来脚步声,弟弟松开了沈鹭清的腿,向她身后的人扑去。 “爹爹。” 沈重将儿子一把抱起,放于左臂上,对女儿嘱咐道:“鹭儿,记着我教过你的,射箭要稳要准。山里危险,天黑前要回来。”他虽年过不惑,仍挺拔健壮,单臂轻松撑着十岁的儿子。 沈鹭清点点头,走出了院落。在进山的路上又遇到了几位周围的邻人,她一一打过招呼。 今天的一切就像往常一样,平平淡淡,沈鹭清下意识地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还可以重复很多次,就像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的那样。 第二章 惊变 瞄准,拉弓,“咻”的一声,箭射穿了一个鲜红的果子并将它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沈鹭清拔下箭,看着手中烂掉的果子,心里想着要是把这个带回去给弟弟吃,小家伙一定会气的哇哇叫。她在地上捡了些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蹭掉泥土,放进腰上挂着的干粮袋里。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沈鹭清常常会梦到这个时刻,只是在梦里,鲜红的果子化成了红色的果浆从她手中滴落,像极了鲜血,令人惊恐。 天已经擦黑了,她背着她的弓箭向村子里走去,脑子里回想着今日的练习。练箭其实不需要进山,只是家中父亲为她做的简易的靶子已经被她射的不成样,而且她也想在山里找些更小更难的目标,因此经常一个人进山来,通常一呆就是一天。虽然娘亲反对她跟父亲学这些武艺,但她自己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江湖一代女侠,惩恶扬善。不会像父亲一样,窝在这个小村子里,她要出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想着自己的梦想,沈鹭清不受控地笑了起来,脚步也轻盈了些。 但世界的颠覆也许就在一刻。 还未出山,沈鹭清突然听到极其吵闹的打杀声,她朝着村子的方向望去,火光冲天,点燃了刚刚暗下来的天空。 一瞬间的失神后,她拔腿用尽力跑了起来。腰间的袋子掉了下来,红色的浆果滚落满地。 父亲教过她,遇到危险应当先保自己,将自己藏在暗处。于是跑到村口后,沈鹭清便慢下了脚步,猫着腰绕到了村子后方,终于看清了,许多穿着盔甲的士兵拿着闪着银光的武器在屠村!他们不管不顾,见人就砍,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 村中的男子血气方刚,抄起自家的砍柴刀,菜刀就迎了上去。妇孺们遮着眼睛,捂住耳朵躲在家中,颤着身子流泪,哭泣也不敢大声,唯恐被人发现。 外面的打杀声不断,断肢残臂齐飞,鲜血像不断流的红色河流一般淌过了整个村子,染红了这个安静的村落。 屠杀来的毫无道理,纵使奋起反抗,又怎么能顶得过对方精兵利刃呢?一声声痛呼,尖叫,到最后都了无声息,相识的叔叔哥哥们一个个无力地瘫倒在地,任鲜血直流。 明明早上还嬉笑着打过招呼,怎么突然没了生气,满身是血? 十四岁的沈鹭清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努力吞咽,才将被周围血腥气激起的恶心感压下去。 不知是谁点了一把火,一飞冲天的火光给红色的村子又笼罩上一层黑烟。 火光闪烁中,有一个男人看见了躲在屋后的沈鹭清。他手中的剑一挥,面前的士兵便掉了头,他夺过对方手里的长剑,向着沈鹭清大喊:“快去!快去找你爹!”手中的剑一扔,精准地掉到了沈鹭清的面前。 沈鹭清捡起剑,看着浑身是血迹的叔叔沈肃,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利刃刺进皮肉的声音、尖叫声、哭喊声充斥着沈鹭清的耳朵。 不要怕,要冷静,沈鹭清,不要怕,不要怕…… 她不断地自我安慰,只是手仿佛不听话她的话了,止不住的抖。冰冷的长剑印出她惊慌而又故作镇定的脸,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朝着家的方向跑。 直到她看见在人群中厮杀的父亲,双目通红,浑身是伤,面对将他包围住的士兵,仍声嘶力竭地大喊,用余力挥舞着手中的剑。他伤的太重了,平日里轻巧的佩剑也挥的吃力了。 再也顾不得思考,沈鹭清大叫一声,用尽力将手中的剑投掷了出去,直直的插进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刹那间,鲜血迸发。 她又迅速从背上卸下弓箭,脸上汗泪交错,狼狈不堪。好在基本功还在,拉弓射箭一气呵成,三箭射出,皆射中了父亲身边的敌人。父亲抬头看见了她,脸上却是一片惊恐,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父亲的脸上看到恐慌的神情。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顶天立地,永远一副稳重镇定的模样,像可靠的山。 父亲张大了嘴,像是在喊着什么。 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背已传来刀割开皮肉的痛感。剧烈的痛楚一下子吞没了沈鹭清,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父亲的面容已经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像受伤的野兽在猎人的围剿下用最后的力量挣扎。她张口,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五官都失去了作用,反而耳朵清醒着,她终于还是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鹭儿啊……” 第三章 为奴 我,死了吗? 身体像是被绑着石块沉在湖底般无法动弹,意识却一点点逐渐清醒。沈鹭清耳边传来了人交谈的声音。 “沈重的孩子都抓住了吧,上面特意交代了要活的。” “小的已经绑起来了,大的就在这,受了点伤,不过已经上药了,死不了。” “那就好,看好他们,要是跑了,你我都不好过。” 沈鹭清还想装昏迷,一盆冷水突然浇到了她脸上,她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 “您看,大的还没死呢。” 另外一人看到醒过来的沈鹭清,满意地点点头。 沈鹭清想用手抹掉脸上的水,却发现手被捆着。等她费劲地蹭掉眼前的水,屋里已经没人了。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关在柴房里。背后的伤火辣辣地疼,她强忍着疼痛,想要起身,却发现根本站不起来。 不行,一定要站起来,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在等她。 腿像是被抽光力气一般,女孩咬着牙蹭着墙,一点一点地站起身。两条腿的肌肉紧绷,却仍是不受控地抖动着,沈鹭清整个人,意志与身体都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着。 忽然,门被人猛地推开了,还未等她适应突然的光亮,进来的两个人就毫不客气地架起她向外拖去,到了一片空地后,二人将沈鹭清往地上一丢。 摔到地上的沈鹭清皱了皱眉,却没吭声。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士兵压着跪在了地上。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已经是中午了吗? 昨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要不是地上残留的血迹,周围武装一致的士兵,沈鹭清差点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了。 不一会儿,一队孩子被押送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弟弟,沈禄泽。 看见弟弟的身影,沈鹭清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喊他,却被身后的士兵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禄泽……”干涸的喉咙即使用尽力,也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似乎听到了姐姐的呼喊,沈禄泽紧张地四处找寻姐姐的身影,终于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姐姐。他暗灰的脸上涌上了一丝神情,“姐姐!姐姐!” 沈鹭清又一次想要起身,又失败了。那一刹那,她恨极了自己的无能。 沈禄泽却仗着身形小,挣脱了禁锢,跑到了沈鹭清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就涌了出去,他抱着他最后的亲人大哭不止。“姐姐,爹和娘,都没了。呜哇。” 尽管在心里设想过这种可能,但听到弟弟亲口说出来,沈鹭清如遭电击。 死了?怎么可能呢? 爹爹他,那么强壮,那么厉害,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尊敬他,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这一定是假的,是假的。 只是梦,只是梦。 沈鹭清不敢抬头看弟弟的脸,只能牢牢盯着地面,干燥的沙土一点一点被她的泪水浸湿。 “行了,行了,都安静点。”有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沈鹭清的头顶响起。“把那个小孩抓回去,你们也别哭哭啼啼的了。从今以后,你们通通都要入奴籍,不听话不安分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禄泽被人抓回了队伍中,所有的孩子听了话,纷纷噤声。 奴籍? 沈鹭清抬头,眼前的人背着光,看不清脸,黑色的身影像鬼影一样压迫着她。 “至于你。”那个男人指着沈鹭清,突然笑了。“你还有出路。” 第四章 约定 “让她站起来。” 这是沈鹭清这两天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带有温度的话。 申也低头,略带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惨兮兮的姑娘。她虽然被压着跪在地上,但是一条腿仍在暗自用力,看样子是打算一有机会就准备起身。 不愧是沈重的女儿,有几分硬气。 得了命令的士兵放开了沈鹭清,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跪得太久了腿已经没了知觉,但是她不能示弱,不能再倒下。 看着沈鹭清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微微打颤的双腿。申也心中对她越发满意。 “三箭射伤了三个人,每一箭都正中右手。你不打算杀人?” 沈鹭清不语,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妇人之仁。”男人嘴里吐出刻薄的话,十分的瞧不起她。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硬朗,身材挺拔,眼中的神采黯淡,看得出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面对她的打量,申也并不恼火,反而觉得有些有趣。就像刚被捕获的小动物,眼神倔强还有一丝不甘心,但是最终还是会被驯服。 “刚才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可以不用入奴籍?” “......” “不说话?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应该识时务。”申也慢悠悠地说出话,但话里的威胁显而易见。 沈鹭清扫了一眼那边的弟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把她的东西拿来。” 接到命令的士兵动作麻利地将沈鹭清的弓箭和箭袋拿了过来。 看到这些,沈鹭清鼻头一酸,差点抑制不住眼泪。 “爹爹,我也要学射箭。”小小的沈鹭清趴在沈重的肩头撒娇。 一旁的母亲听到了连忙反对:“不行,那些东西都危险,弄伤了自己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注意的,不会伤到自己的。”小沈鹭清委屈巴巴地看着母亲,拖着长长的音娇滴滴地喊一声“娘~” 母亲扭过头去,算是默许。 “你这小丫头,真不让人省心。”沈重刮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头,眼里是宠溺。 弓箭上干涸的血迹将沈鹭清拉回现实,她俯身拿起,手指与弓上的凹陷完美契合,一阵熟悉感传来,这把弓,应该算是她最后的朋友了。 “你还剩十支箭,和我比一场,赢我十次,就放你走。” 沈鹭清摇了摇头“不。” “不?”申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 沈鹭清指了指弟弟所在的那一队,“十只箭,十个孩子,我赢一次,你放一个。” 申也眼里渐渐有了光彩,“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沈鹭清笑了笑“你折腾了这么久,无非就是想让我为你卖命。你看中了我的箭术,即使我赢了你,你也不一定会放我走。” “你倒是看的通透,那就这样定了吧。” 第五章 困兽 搭箭,扣弦,开弓,瞄准 沈鹭清和申也两个人各自站在临时制成的靶子前,动作一致地拉开弓。一旁,十个孩子站成一排,紧张地看着场中的两个人,而沈禄泽,被安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 她需要十只箭,箭箭精准,才能给弟弟自由。 “姐姐,加油!”沈禄泽冲着沈鹭清大喊道。 旁边的孩子见状,纷纷效仿,大声加油。 沈鹭清给他们一个安慰的微笑,扭过头,松开手。 “啪”地一声,正中红心。 沈鹭清有些骄傲地笑了。 申也的箭也射了出去,又一声响,可惜,在红心边缘。 他像是有点惋惜地摇头:“技不如人,再来。” 第二箭,第三箭...... 申也的箭术算不上差,只是在沈鹭清面前永远差了那么一点。 沈鹭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甚至带了一丝得意。毕竟,这可是她从小练到大一直引以为豪的技艺,就连十分挑剔的爹爹,也认可她的箭术。 申也不怒反喜,没有被十几岁小女孩打压的不悦,反而随着她的笑一起笑,他笑起来阴沉,不如不笑。 孩子们一个个被松开了,沈鹭清箭袋中的箭也渐渐变少,直到最后一根。 她抬头看了一眼弟弟,心脏跳的很快,每一下都像是在敲击整个身体。沈禄泽迎上姐姐的目光,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他相信,他的姐姐一定可以救他。 阳光炙热,像是要将她额头上的汗烤干。 呼…… 沈鹭清长呼了一口气,正欲拿起最后一支箭,却听身旁的人说。 “最后一支了,不如我们比的简单些?”申也笑嘻嘻地说道。 沈鹭清不解,“如何简单?” “只要你射中靶心,我就放了你弟弟,如何?”他的手指指着远处那个红点,语调轻松。 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沈鹭清狐疑地盯着申也。 “怎么?不敢?”申也继续挑衅。“我也只是想让事情简单些。”他的语气中甚至带有一丝无辜,似乎他做了好事却不被他人认可一般。 沈鹭清琢磨了一下,只要射中就可以,这对她来说很简单。只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猜不透,也不想再猜了。眼前这个人话既然已经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必也不会反悔,不如顺着他的意,说不定他是真的存着好心。 “好。” 申也眼底笑意更甚,“一言为定。” 咚咚咚 心脏的起伏像是要失控了一般,手也微微颤抖,甚至连呼吸都沉重了一些。 沈鹭清拉开弓,心里不断暗示自己,中靶就可以,很简单,可以的。 “咻”地一声,她松开了拉弦的手。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申也的箭也离了手。 但是预想中靶子被箭击中的声音并没有传来,相反,两个靶子上都空空如也。 沈鹭清脸色煞白,那一刹那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惊愕,最后满腔怒火。 她早该想到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沈鹭清扭头,咬牙切齿地说:“你,你怎么可以......”她真是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放到嘴里嚼碎了。 申也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说了,只要你射中靶心即可,可是你没有中。” “如果不是你的箭击偏了我的箭,我可以中的!”沈鹭清愤怒地大喊,一张雪白的脸涨的通红。 她从小在这村中长大,周围邻人都与她亲近,从来没有人算计过她,这是她第一次,中了别人的圈套。 屈辱,愤怒,不甘,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里。再也顾不得思考,顾不得维持这虚假的景象,她拔腿向弟弟跑去,想要做出最后的困兽之斗。 真是无知的村妇。 申也懒得动手,抬了抬眼,身旁的侍卫棍棒一挥,沈鹭清就被挥倒在地,顾不得疼,她又想起身,却被围上来的侍卫用棍子死死压在地上。 “把他带走。”申也吩咐完,扣着沈禄泽的士兵便开始动手。 沈禄泽眼睛通红地盯着申也,眼里的恨意像是能吃人般。他不说话,握成拳的手掌心已经开始出血。 他要将这个人的脸死死刻在脑子里,来日,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只是,孩子到底是孩子,身体被人向前拖拽,他挣扎甩动,频频扭头试图在人墙着找到姐姐,但无论如何挣扎,都看不到了。他还想再看一眼姐姐,这可是他在这里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化成一声悲鸣,在寂静的村庄上空响彻。 “姐姐!” 而被牢牢压在地上的沈鹭清发不出声音,只有两行清泪,划过她满是血污的脸,无声地融入地上的沙土中。 第六章 欧乌 为什么? 为什么村子一夜之间就没了?为什么家人一夜之间也离她而去? 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侮辱? 为什么她会这么无能,连弟弟都保护不了? ...... 沈鹭清抱膝躲在黑暗里,无声地哭起来,可是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肿起的双眼通红,只剩嗓子里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她恨申也,也恨那些穿着盔甲的人,但是她最恨的,还是自己。她竟然那么愚蠢,相信了奸人的话,将弟弟弄丢了,自己也被困在这黑屋子里。 可到底是谁?是谁害她家破人亡,阴阳两隔,是谁灭了她村? 沈鹭清想不明白,什么样的深仇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打她出生起,就住在村子里。村子与世隔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几十里,村里的人又怎么会和外面的人结怨呢?她从前一直以为,村外的世界如书中所说,有趣精彩。就算父亲多次告诫她外面凶险黑暗,她也只当是阻拦她出村的借口。但此番变故,她终于明白,外面的世界远比村子要复杂。 是她愚钝,不听父亲的话,还妄想做一代女侠,惩恶扬善。愚蠢至极!一想到父亲,她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弟弟说父亲已经去了,她实在不能接受,那样强壮,能干的父亲,怎么会死呢? 在悲伤与愤恨中,沈鹭清沉沉地睡去了。 再次睁眼时,沈鹭清发现自己已在一间屋子里。她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屋子,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家具令她眼花缭乱,要不是身下躺着的是张床,她都要怀疑自己身在何处。 她缓缓下床,发现自己身上是一身干净衣裳,背上的伤也不痛了,她摸了摸,已经有浅浅的痂。 沈鹭清警惕地看着四周,现在的她已经变得草木皆兵。 突然,门被推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皱了皱眉。 逆光走进来的,正是申也。 仇恨一下子被点燃,沈鹭清猛地扑了过去,即使她手中没有武器,她咬也要咬掉他一块肉! 申也闪身一避,轻松躲开。 沈鹭清扑了个空,不甘,准备再次进攻,却被申也一句话定住了。 “就算是为了你弟弟,你此刻也不该伤我。” “他在哪!”沈鹭清急急问道。 申也找了个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怎么丝毫长进都没有,就算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又能做什么?救他?” 沈鹭清眼里的光亮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是啊,现在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又怎么可能救弟弟呢? “上次比箭,你用自己换那些小孩。现在,你就是我的奴隶了。” 现在的她除了接受,还能做什么呢?沈鹭清僵硬地点了点头,虽有不甘,但不敢言。只是给心底的仇恨,又增重了一分。 对于她的反应,申也并不意外,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鹭清。” “一行白鹭上青天?” “不,清水的清。” 申也笑笑,“名字虽好,只是你以后跟着我,要多一个代号。”他低头想了想,“你既然名鹭,以后就叫欧乌吧,白鹭的别名,我喜欢鸟。” 欧乌。沈鹭清茫然地点了点头。 “想知道,是谁灭你满门吗?” 申也话一出口,沈鹭清眼睛发亮,立刻抬起了头,走到他面前急问,“是谁?” 申也有些无辜地摇了摇头:“并非在下。我只是执行命令的小喽喽。至于凶手……”他话锋一转,“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沈重的女儿就够了。” 沈鹭清听的一头雾水,还欲发问,申也却起身。 “我不养闲人废物,欧乌,如果你想报仇,就要先活下去。为我卖命,你才能活,你弟弟也才能活。趁这段期间,好生修养,再过些时日,有难事等着你,做得不好,也就是死路一条了。” 一听他提起弟弟,沈鹭清怒火攻心,但她明白,现在的她不能反抗,就像他说的,活下去最重要。 看着沈鹭清脸上神色变化,最后归于平静,麻木。申也颇为满意,是个聪明人。“那日那一箭,是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头脑比武艺更重要。以后你为我卖命,可要机敏些,別犯同样的错误了。” 沈鹭清听着他刺耳的言语,默默咬紧了下唇,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冲过去和他同归于尽。 “罢了,你还小,多说无益。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弟弟,在我手里。我给你的命令,你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我便拿他开刀。懂了吗?”申也的语气逐渐冰冷,最后三个字更是让人犹如坠入寒窟。 沈鹭清走到她面前,直直跪下,垂着头,“我只求你,不要伤害我弟弟。” 什么骄傲,什么倔强,和她唯一的亲人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申也并不满意,重申道:“回答我,懂了吗。” “懂了。” 申也还是不满意,“你是谁?” 沈鹭清有一刹那的疑惑,但是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欧乌懂了。” 申也这才点点头。 第七章 饮湖 夜色沉沉,申也站在院中,看着湖面,略有所思。 一个黑影闪身于他身后,压着声音说道:“大人,事情都已妥当。” 对于这个黑影的出现,申也一点也不意外,听完他的话以后,也只是摆摆手,让他离去。 但黑影却没有动,他继续说道:“属下以为,沈重的一双子女,不能留。”他说话的底气并不是很足,在申也身边多年,早就摸清楚了申也的脾气,作为下属,他没有权力质疑上级的命令。但是这一次,兹事体大,他必须有所行动。 申也叹了一口气,明白这湖景是看不成了。 “饮湖,你不该如此。” 名为饮湖的黑影听完此话,双膝立刻跪地,但说出的话却没有认错的意思。 “大人,您这是在违抗主人的命令。他只说让您留下他们的性命,您却......” 申也听到他提起主人,面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平常神色,解释道:“饮湖,沈重的弟弟沈肃现在活不了人死不见尸,你懂了吗?” 饮湖的身形顿住了,申也继续说道:“沈重虽然只带了一些亲信藏身于那个小村子,但是只要姓沈的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昔日的沈家军也不是没可能出现。我这是在培养未来的家主。” 饮湖明白了申也的意思。沈家军是沈重一手培养出来的军队,虽然当年被沈重解散,但是此番的血海深仇,沈家军不可能不报,只要沈肃联系到昔日旧部,重振旗鼓,这天下局势必将再乱。 饮湖虽然认同他的观点,但不同意申也的说辞。 培养沈家家主,应当是好好养着那沈家儿子,锤炼沈家女儿算什么。 “沈重的首级送过去了吗?”申也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不愿给这个下属难堪。 饮湖起身,恭敬地回道:“已经送到。大人,那沈禄泽该如何处置?” “沈肃会来接他的,好好招待着,将来他可是沈家军的主人。” 饮湖点头领命,又问道:“那沈重的那个女儿。”他话未说完。 一提到沈鹭清,申也的神情变得生动了起来,他又想起那日,火光中,少女抖着手射箭的模样。三只箭都只是射中了三人的右手,不知道该说她妇人之仁还是该夸她箭术精湛。 “那个丫头,很有意思。我打算留在身边,好好磨磨,将来,也会是一把利刃呢。”申也的嘴角翘起一个弧度,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将来被他一手调教出的不一样的沈鹭清了。 饮湖用余光撇了一眼申也的表情便快速地低下了头,他已经明白了上级的指令。 申也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用玩笑地语气问道:“你说,将来等他二人姐弟重逢,会不会感谢我?毕竟,是我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身后的饮湖给不出答案,行礼告退。申也又独自一人,静静地看回湖面。他脑中闪过很多片段,最后还是定格到沈鹭清身上。 那个倔强的神情可真是像极了当初的自己啊。 第八章 奇怪的瘦子 漆黑安静的夜,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女孩被身旁人的梦呓声吵醒,翻了几个身,仍是睡不着。 她直挺挺地躺在大通铺的一角,眼睛瞪着屋顶,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在她周围,是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们,大家共同挤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勉强生存。 几天的生活下来,沈鹭清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们这群小女孩,是申也的后备奴隶,现在暂时在后院打打杂,等到时机成熟,会有不同的考核。经过考核,才能正式为申也卖命。 如果没有通过,就是死路一条了。 身旁的姑娘微微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沈鹭清立刻闭眼,假装已经熟睡。等了一会发现她并没有醒,又睁开了眼,看向那个姑娘。 圆圆的脸蛋,弯弯的眉毛,像极了娘亲常常夸的好姑娘,玉儿。 娘亲... 沈鹭清晃晃脑袋,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她已经不敢也不能再想着过去的事情了。 她缓缓移动着双臂,轻轻地将双手从薄薄的被子里掏出来,不能太大声,如果将旁人吵醒,可能会招来打骂,这种事,前几日她总能见到。 一阵细小的摩擦声后,勉强地抽出了手。 今夜的月光很清,透过窗户洒进来,总算是有点光亮,让她可以看清楚掌心的伤痕与红肿。 从前在家中,她也干活,而如今,却是像被当作牲口一样使唤,她年纪太小,自然不能承受这样强度的劳动,身上处处是伤,也不意外。 痛吗? 痛,好像也不是特别痛。 累吗? 累,但她并不想抱怨,也不想反抗。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好好活着,救出弟弟,为父报仇。除了这之外,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好想也没什么可想的了,沈鹭清自嘲地笑了笑。 这间屋子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没睡。 左边一阵轻微的穿衣声响传来,沈鹭清悄悄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大半张脸暗中观察。 一个瘦长的身影缓缓从大通铺上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出了屋子。 他要做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沈鹭清也下了床,她躲在窗户后面,探头看向外边。 那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材如此瘦弱,一定是没怎么吃饱过饭吧。 他随意地坐在院子中的树下,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蹲了半天,沈鹭清腿都麻了,那个人却仍然纹丝不动,她决定不再管了,起身,准备继续爬回床铺睡觉。 却不料,腿真的蹲麻了,一动就酸痛不已,又不能出声,只能憋着,慢慢挪动自己的腿脚。 沈鹭清暗骂自己有毛病,大半夜不睡觉,看别人装石像,现在腿也麻了还不能出声,真是自找罪受。 就在此刻,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正龇牙咧嘴克服血脉通畅带来的酸胀感的沈鹭清与来人对上了目光。 这个瘦子是鬼吗,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那人低头看了看沈鹭清,十分不解,眼前这个女孩坐在地上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搬动自己的腿,看起来,像个残障。 两人对视了片刻,很有默契地同时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对方。 瘦子利落地爬上了床,沈鹭清也慢慢挪了回去。 真是个奇怪的人。两个人躺在床上不约而同地下了结论。 第九章 维鸠 “哎,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大力搓洗衣裳的沈鹭清被这细如蚊蝇的声音打断了动作,她扭头看向右边,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是那个总睡在她左边的姑娘。 刚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大家都面无表情,甚至充满提防,每日除了干活便是睡觉,谁也不想理谁。但这几日平稳的生活使得大家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有所交流,也就在所难免。 “欧乌。” 听到这个名字,小姑娘皱了皱眉,好像不是很懂的样子。“我叫维鸠,是布谷鸟的意思哦。”她说着,有些小骄傲的扬了扬唇,看来是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沈鹭清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又扭头回去,继续搓洗,今天的衣服还有三盆,她没有时间和别人闲聊。 维鸠却很重视她这个新朋友,主动靠了过来,小声问道:“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呀。” 沈鹭清没有出声,手上搓衣服的频率却是加快了。 尽管碰了一鼻子灰,维鸠依然兴致盎然。她主动说道:“我是被我爹我娘卖进来的,卖了有不少钱呢。管家说我嗓子不错,以后是要去学唱曲儿的。等我哪日成了头牌,肯定风光得很呢。” 沈鹭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来,这个后院里的每个人都是有特长的,但她很不理解维鸠的话。 “为什么,你爹娘要卖了你?” 维鸠也不理解她怎么问出了这种问题:“因为缺钱啊,没有钱,当然就要想办法弄点钱来。” 钱?这个概念对于沈鹭清来说实在有些模糊。钱很重要吗?她在村子里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大家用钱,怎么可以为了钱卖掉女儿呢。 看着面前的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维鸠赶紧换了一个话题,她想找个人同她聊天,可不想看着别人发呆。 “哎,我听他们说,再过几日,第一场考核就要开始了。” 果然,沈鹭清一下子就被她的话吸引了。 “怎么考。” 维鸠煞有其事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凑到沈鹭清身旁,语气夸张地说道:“说是要狩猎呢,把我们这些人拉去林子里做猎物。撑得过三天就算通过,被那些人抓住了就是死。” 最后一个死字,维鸠咬的很重,配合脸上的神情,活灵活现。 沈鹭清听完,心往下一沉,面色也凝重了。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她扭头,维鸠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看你模样也俊俏,想必也是和我一样,学学唱唱曲儿,跳跳舞什么的。那些要被送去狩猎场的人,将来都是亡命徒,不是今天死也是明天死。” 沈鹭清听完哭笑不得,她一定想不到,自己就是她口中的亡命徒吧。 看到眼前的人终于不再是一脸苦色,维鸠颇有成就感。又说了几句话后,便继续去做自己的活了。 但沈鹭清的心思却越来越重了,夜晚盯着屋顶睡不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她该如何度过那三天呢? 森林,猎人,甚至可能还会遇上野兽,处处是危险。 过去她也常常在山里打打兔子,没想到有一天,她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身旁的维鸠微微发出鼾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转而盯着维鸠的睡颜。 毫无攻击性的脸,时不时不自觉颤动的睫毛,随着呼吸规律起伏的身躯,沈鹭清看得越久,心就越发柔软。 这模样,像极了……弟弟。 心猛地一跳,沈鹭清回过神来,赶忙闭上眼,逼迫自己睡去。 第十章 入场 那一日比想象中来得早了一些。 天还没亮,管事们就冲进了屋子里将人都赶了出来。 所有人站成一排,他们挑人,被选中的人组成新的一队,接受考核。 起来的太赶,维鸠甚至没来得及穿上外套,风有些凉,一阵阵吹过来吹地她直抖。 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风。 看着管事们粗鲁地将一些人揪出队伍,她心里很是很害怕的。就像被人按在断头台上,悬在头顶的砍刀不知是否会坠下。 她冰冷的手悄悄地牵住了身旁沈鹭清的一根小指。 沈鹭清也是怕的,但是只要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厄运真正来临的时候倒也能强装镇定。 她安抚性地拍拍了维鸠的手背,轻轻说道:“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维鸠缩着脖子点了点头,眼睛里的恐慌却是消散不去,她暗中朝沈鹭清的方向挪了挪脚,试图寻找一丝安慰。 管事朝着她们走来,沈鹭清呼吸起伏不自觉地更快了,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肩膀上的衣物被管事揪起的那一刹那,她竟然有些自责。 明明这样的结果早就知道了,刚才为什么还要浪费那么多情绪呢? 整个人倾斜着被管事抓了起来,小指也从维鸠的手心中滑了出去。维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皱着脸下意识地去抓沈鹭清,理所当然地抓了个空。 “欧乌...” 沈鹭清试图回头给她一个安慰性的微笑,无奈衣领被人抓住,她无法回头。好在向前直视的过程中,在队伍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子,那个总爱在半夜出去吹夜风的瘦子。 想不到他也这么倒霉啊,以他的身型,活不活得下去都是问题吧。 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关于瘦子的事,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减轻自己对于未知的恐惧。 事实上,她做到了。但直到被塞进马车里,沈鹭清也没有回头看维鸠一眼,她终究还是不太敢,怕自己会被别人的情绪影响,再一次崩溃。 马车摇摇晃晃,车厢里除了她基本都是男人,气氛压抑阴沉。清一色单调的灰色麻布衣服,大家就像是穿着同一衣服的囚犯,正在被押往刑场,死路一条,因而了无生气,只有恐惧。 坐在马车边上的一个男人,抖地像筛子一样,裆部有点湿润,沈鹭清怀疑他吓到失禁。他面如菜色,嘴唇白的吓人,但那双眼睛,却是不停的四处扫视。 该不会是想要跳车吧? 沈鹭清脑中刚刚浮现这个想法,那个男子就不负她望地向外跳去。 他们坐的马车没有帘子,沈鹭清看着那个人在快速前行的马车上毫不犹豫地滚落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吃惊,就听一声惨叫,接着是刀刃拔出血肉的声音。 他被后面骑马的管事利落处理了。 沈鹭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一种身体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的不自觉反应,她默默地又看了一下车厢里的人,大家依然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所有人的眉头却是或轻或重地纠在一起。 其实她有些敬佩死掉的那个人,只不过死法太不值当。 还是要好好活着啊,她又抬头盯着黑漆漆的车厢顶,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第十一章 争夺 “各位,许久不见。”老友重逢式的开场白,只是场景却很不适宜。 申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到了站成一排的队伍前面,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就好像完不知道即将拉开的血腥帷幕一样。 在场的约三十多人,面对他的问候都毫无反应,沈鹭清甚至向后微微挪了挪,想将自己不高的身体藏在周围高大的男性躯体中间,不要让他注意到自己。 这个笑得灿烂眼里却没有光彩的男人,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各位对我而言,十分珍贵,都是我花了不少时间精力从各地收集而来。今天这场考核,对我而言,其实是一场损失。因为无论是谁失败了,受损的都是我。” “你这狗贼,胡言乱语!我们是人,又岂是能收集的?”队伍中一个颇为壮硕的男人愤愤不平地对着申也喊道。 申也身后的饮湖正欲动手,却被申也拦了下来。 他就像没听见般,继续自己的话。“在我身后,是一片林子,林子的尽头是悬崖,两边是石壁。你们所有人,谁能够在这林中活过三天,就算成功了。当然啦,跳崖,爬石壁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如果真的逃了出去,倒也证明我申也眼光确实不错。” 沈鹭清立刻开始打量面前的这一片森林。黎明还没到来,整个林子黑压压一片,像深不见底的无底洞,恐怖又压抑。林子里传来几声鸟叫,叫声尖锐刺耳,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更加凄厉。 只听申也继续说道:“只不过,如果单单只是这样,考核就有些无趣了。所以,我特意为诸位加了一些新的规则。”他说着,眉毛微微上扬,看起来是很开心,兴奋了。 “首先,参加考核的不止各位,我精挑细选了几位你们的前辈来为大家助兴,他们现在就在你们当中,或许就是你身旁的人。” 他话音刚落,队伍就骚动起来,大家左右打量,互相对视,眼神充满怀疑与警惕。 沈鹭清发现,这个人实在是很喜欢挑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这种无聊的试探,她不屑于参与。 “这些前辈们,我给他们起名叫,屠夫。各位要好好藏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或者抓住。否则……”他面带微笑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家应该都知道,这场考核是一场狩猎,各位都是我的猎物,从第三天的清晨开始,我就会开始我的狩猎,各位一定要小心躲起来。” 沈鹭清明白了这场考核的要求:躲过申也的狩猎,躲过屠夫的暗杀,再躲过林子里未知的危险,就算成功了。 本来,所有人是可以组成联盟,共同对抗外来的危险的,但是申也坏心眼地埋下了屠夫这颗种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而紧张了起来。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向擅长独来独往。 人群因为这样的规则而所有不满,各种小声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申也见状,提高了音量,说:“我知道这些规则或许苛刻了些,因此,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物资。” 申也的手下扛着几个麻袋走到了队伍前面中间的位置,将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抖倒在了地上。 有武器,长剑,匕首,甚至还有弓箭。也有干粮,衣服和一些药瓶。东西很少,看来是要有一番争抢。 沈鹭清前倾身体看到了地上的东西以后,脚步便悄悄地向前挪动了几步,甚至超越了身边人的位置。她看向申也,那张仍然嘴角上扬的嘴巴里一定会吐出满是恶意的话。 果不其然,申也张张嘴,“抢吧你们。” 几乎是刹那间,所有人都有所行动。沈鹭清仗着身体小,跑的快,率先冲了出去。她的目标很明确,就要那把匕首。 就在她抓住匕首的那一刹那,隐约感受到背后有一股力量带着风而来,于是立即向左躲闪了一下。果然,一只硕大的拳头出现在了她右边,如果刚才没有躲一下,现在怕是要被砸晕了。 身后传来阵阵打斗声,伴随着受伤者的惨叫。沈鹭清直直地跑到了申也面前,侧了下身,躲到了申也的身后。 饮湖本来应该出手制止,在她接近申也的时候。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想看看申也的态度,申也没有什么行动,默许了沈鹭清的这种行为,饮湖心中了然。 紧跟不舍的拳头的主人见到此情此景明白没有机会抢到那把匕首了,便转身回去重新加入战局。 “你倒是很聪明,知道往我这里躲。”申也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着身,对身后的沈鹭清说道。 沈鹭清喘着粗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不敢,不敢。”刚才那段路虽然不远,但却是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当呼吸平复下来后,这一场厮杀前的热身也结束了。有几具尸体被黑衣人默默拖走,血迹拖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其余的人身上或多或少受了些伤,有些人手中仍空空如也,但保住了命已经是万幸了。所有人中,最完好的就属沈鹭清和那个瘦子。 她注意到,当她跑到申也身后时,那个瘦子已经远远地站在人群的一旁了。这说明在她跑的同时,瘦子肯定也跑了,只不过她朝着申也跑,瘦子朝反方向跑,这才躲过一劫。不过,他虽然人在外侧,到最后,手里竟也拿着包干粮,看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申也看到人群趋于稳定,站出来主持大局,身后的沈鹭清也被饮湖推回了队伍里。 “那么,各位,开始吧。” 金色的阳光正式刺穿暗色的天空到达地面,沈鹭清的皮肤还没来得及感受阳光的温度,整个人就被暗绿色的森林吞没。 第十二章 仓庚 沈鹭清翘着二郎腿,靠在粗壮的树上,认真地吃着手中的小果子。 在林子里小心翼翼地躲了半天,她最终挑了一棵最高最壮的树,费了点力气爬了上来便一动不动了。 只要她躲得隐蔽,是很难被发现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可能会有些不长眼的蛇也在这树上休息。不过她手中有匕首,也不是很怕。说不定,幸运一点,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在树上靠的久了,背有点僵。沈鹭清换了个姿势,抱着树干,不一会儿就不自觉地合上了眼。 直到炙热的阳光穿过层层树影,灼烤着她的背,被热醒的沈鹭清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渴,好渴…… 一心只想着东躲西藏,从早上到现在中午,一滴水也没沾。天气炎热,她终究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看来是躲不掉了,要下去了。 沈鹭清扶着树干起身,环顾了四周,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中,她发现远处有一条细细的水线,应该是一个小的溪流。 甩了甩头,拍了拍脸,打起精神以后,她便一步一步从树上爬了下来,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匕首。? 树林里安静地可怕,沈鹭清高度警惕,缓步行走。每一步都四处张望,时刻保持防守的姿态。幸运的是,一路上没遇到人,顺利找到了那条溪流。 “啊……”沈鹭清喝光了手中捧着的手,发出了满意的一声长叹。清凉的溪水真是解乏的利器啊。 正欲伸手进溪中再洗把脸,左侧突然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来人显然蹑手蹑脚试图偷袭。 沈鹭清毫不犹豫拔出匕首转身朝左侧划去,却被对方树枝上的枝桠卡住,一时动弹不得。 “是你……”看清了来人面容的沈鹭清不再用力拔匕首,手上的力气松了下来。 瘦子看她放下了武器,也就放下了自己的树枝。 “我记得你。” 瘦子点点头,“我也记得你。” 二人这一番交流,虽然贫瘠,但是可以基本确定他二人都不是屠夫。就像申也所说,屠夫都是已经开始执行任务的杀手,是没可能还住在那个后院的。? “你继续喝,我帮你看着。”瘦子说。 沈鹭清听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快速地又喝了一捧,她戳了戳瘦子:“到你了。” 瘦子摇摇头表示自己喝过了。 沈鹭清觉得此人虽然有些奇怪,但倒也值得信赖,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多个朋友总是好的。于是她主动开口道:“我叫沈鹭清,你呢?” “仓庚。” 又是鸟的名字,一听便是申也起的了,沈鹭清又问:“你的本名呢?” 仓庚摇摇头,不愿多说。 恰逢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仓庚额头前长长的碎发,露出了他整个眉眼。 平顺的眉形,微微下垂的眼角,辅以他因为瘦而线条格外分明的脸颊,薄唇,高鼻。像极了书中所说的,小倌。 沈鹭清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仓庚有些不明所以,看着沈鹭清的眼神也多了一些怜悯。 小姑娘看着活蹦乱跳,很有精神,竟是个傻的,实在可惜。 风停了,杂乱的碎发又堆回到仓庚的额前,他又回到那个略显邋遢的瘦子。 不知怎么得,二人谁都没有开口,但是却默契地开始一同前行,大概是因为在这危机四伏的林子里,找到一点安感实在太难。 第十三章 负雀 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中,落日仍倔强地散出血红色的光,浸染了四周涣散的云。 沈鹭清想向林子里多走一些,能找到藏身之处最好,找不到的话找到悬崖也是好的。等申也追来了,把他往悬崖一推,便是万事大吉了。 虽然仓庚并不同意这个方案,但他也倾向于找到林子的边缘,申也追的紧了,他就跳崖。话本里常说,崖底一般都住着世外高人,救他一命不是问题。 二人走了一下午,实在是累了,临着一个小水塘坐下来歇息。 沈鹭清靠着树根坐下,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天空像是一块被层层浸染的幕布,一边是黑夜,一边是白昼。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天了。 突然,她感觉自己腰边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她心跳飞快,正想着如何应对,却听耳边传来极其轻柔地一声“嘘”。 是仓庚的声音。 仓庚拔走了她的匕首,又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正对着她轻轻耳语。 沈鹭清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她明白他并不想伤害自己。只是,现在他二人间的距离太近了些,她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仓庚的每一次呼吸,除了父亲,她还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朝着大脑涌去,沈鹭清感觉自己的脸颊一片燥热。如果此刻仓庚在她面前,就可以看到一个红透了的人。 仓庚手指了指前方,那边草木微动,似乎有人。 沈鹭清的局促不安立刻变成了警惕,仓庚缓缓起身,拿着匕首,一步一步朝着那边移去。 “大侠,大侠饶命……” 一个男子畏畏缩缩着现了身。 仓庚却没有放下手下的匕首,他冷漠地命令道:“把你身上的弓箭放下来。” 男子依言,颤抖着卸下身上的武器,他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二位,我,我也只是求条活路,不,不是屠夫。” 看着仓庚仍不为所动,他又弯腰从一个布袋中掏出了一只兔子,示好道:“刚,刚打的兔子,这么晚了,二位一定也,也饿了吧。” 沈鹭清走到仓庚身边,“天色也晚了,我们赶紧生火烤了这兔子吧,再晚点生火就容易被旁人发现了。” “对对对,女侠说得对。吃点东西,才有体力。”男子连忙附和道。 仓庚仍然狐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男子,手中的匕首却是落了下来。他又重新将匕首插回沈鹭清腰间,解释道:“刚才一时情急,就拿了你的匕首。” 他比她高了不少,沈鹭清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故作大度地说:“没关系,咱们是同伴嘛。” 剥皮,掏内脏,支架,生活…… 仓庚和沈鹭清默契十足地干起了活,倒是那个看起来很柔弱的书生显得无所事事。等到火升起来,开始烤兔肉的时候,他赶忙开口介绍起自己,唯恐再引起另外二人的怀疑。 他名负雀,原本是个秀才的儿子,只会读读书写写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日家遭流匪洗劫,只有他幸存。绝望之际,遇到了申也一行人。他们利落地解决了那些流匪,作为报答,他也就成了申也的奴隶。 沈鹭清皱皱眉,这故事,如果换成主角是个姑娘,可不就是话本里最俗套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吗。她扭头看向仓庚,发现他毫无反应,只是专注地盯着火。 “熟了。”仓庚说完,沈鹭清就递上了自己的匕首,仓庚接过,利落地切下来一块兔肉。 沈鹭清咬了一口,又干又无味,她幽怨地看着身旁的人,仓庚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专心地啃着自己的肉。 出于恐惧,负雀坐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但看着他二人一口一口吃掉自己的兔肉,他有点坐不住,又不敢开口要,只能时不时向兔肉看两眼吞吞口水。 沈鹭清看见了他的小动作,顺手扯下一根兔腿,走到他身旁,递了过去。 坐在地上的负雀感激地伸手接过,却没有吃,反而盯着沈鹭清递兔腿的手看了起来。“姑娘手上的茧看起来应该是常年练箭所致吧。” 沈鹭清眯了眯眼,并没收回自己的手,反问道:“何以见得。” 负雀思索了一番:“家兄爱好射箭,我跟着他练过几次,也就知道了些。这兔子,还是多亏了那几次练习呢。”他扬起手中的兔肉,抬头冲着沈鹭清笑了笑。 他本就是个白面书生,这样笑起来,倒显得有些俊俏。只不过沈鹭清回给他的笑却是干巴巴的,让他感到颇为尴尬,于是主动说道:“姑娘看起来是个高手,不如将我的弓箭拿去,这武器在我这外行人手中,也只能杀杀兔子罢了。” 沈鹭清收了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换上了真正的莞尔一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哪里哪里。” 刚刚在仓庚凌厉目光的注视下,负雀小心翼翼地将弓箭放在身后一丈远的地方。沈鹭清需绕过他,再走两步,才能拿到。 可是她刚走到负雀身后时停下了脚步,只听一声发问,“你背后怎么有点血迹?” 负雀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连忙用手摸了摸后背说:“可能是射兔子的时候一不小心蹭到了一些。” “噢。”沈鹭清的尾音拖得很长,目光与远处的仓庚交汇,二人默契地读懂了彼此眼神的含义。 负雀绷直了后背,吃兔腿的速度也放慢了下来,他的注意力部都集中在背后。 只听沈鹭清拎起了箭袋,伴随着一阵翻动的声音。 “申也也太抠门了吧,就给一支箭啊。” 负雀回头,应和道:“就一支箭。” 沈鹭清抽出了那唯一的箭矢,只见那木制的箭杆上沾了一点干涸的血迹,“这里也有血。”她推理了一下:“就像你说的,你拿箭射杀了兔子,箭杆上有血,你背后也沾了点血,是这样吗?。” “没错,女侠真是冰雪聪明。”负雀连连点头。 沈鹭清却一下子冷了脸:“可是,你背后并没有血,我骗你的。兔子身上的伤口也不是箭伤。这箭杆上的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人血吧。” 将手中的兔腿彻底丢在一旁,负雀起身,因为紧张而缩在一起的五官彻底舒展。他的容貌本就不错,文气十足的书生样,此刻卸下伪装,没了书生气,仿佛变了个人。 他有些无所谓地说道:“猜对了又怎样,你们俩还不是要死。本来想陪你们玩玩,既然自己求死,那我也……”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突然顿住,眼睛瞪大,嘴巴也张得很大,一副吃惊的模样。一把匕首直直地插穿他的喉咙,暗红色的血大股大股的喷出来,刚才还肆意得意的青年,一下子变成惊恐骇人的模样。 还没能够回头看一眼凶手,负雀整个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沈鹭清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屠夫,话就不要这么多。” 仓庚拔出带血的匕首,在负雀的衣服上蹭了蹭,抹掉血迹,正准备还给沈鹭清。却见她已背起弓箭,摆了摆手。 “你留着吧,我看你,挺合适的。” 第十四章 夜晚 负雀脖子以上的部位一片狰狞,沈鹭清和仓庚选择性忽略那一片区域,在他的上半身摸索,试图找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 “说起来,上次你试图偷袭我都被我发现了,怎么这么偷袭他这么成功?”沈鹭清一边拎起负雀的袖口查看,一边问道。 仓庚的手则在腰部停留,他简单解释道:“他应该也只是个新人,说话的时候就留下了那么多破绽。再加上他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你那里,我不成功反而有问题。” 他的手移到了胸前的位置,有一块衣物厚度比其他地方都要厚。匕首缓缓切开衣物,露出了一张纸。 沈鹭清抽出纸条,展开读道:“恭喜你,抓住了一名屠夫。” 这种无聊的把戏,一看就知道是申也的杰作,沈鹭清翻了一个朝天的白眼。就连仓庚,也皱了一下眉,这人实在是太无聊了。 搜刮完毕,这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仓庚灭了地上的火,拿起地上自己在开局抢来的干粮袋,回头发现沈鹭清扯下了负雀身上的一块干净布料,盖住了他的脸。 “他也只是奉命行事。”沈鹭清略带怜悯地解释道。 二人继续前进,仓庚打开自己的干粮袋,拿出一块饼递给身旁的人。 “那个兔子肉是难吃了些,你吃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他接收到了我的眼神啊。沈鹭清有点想笑,不客气地接过饼,咬了一口,又干又硬,比兔子肉好不到哪里去。但这次,她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一口一口地咬,咽。 天黑的比想象中快,今晚没有月光,暗得几乎快要看不清对面的人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没办法再走了,我们休息吧。”沈鹭清提议道。 “好。” 她抱了一下旁边的一棵树,发现双手碰不到一起去。应该是棵比较粗壮的树。 “我觉得藏树上比较安。”说完,拉着粗树枝,蹬着树干,就往上爬了起来。她动作利索,不一会儿就到了顶端。 树下的仓庚抬头,一片黑漆漆的树叶,看不到了里面的人。但他也只是站着观察,没有动作。 “喂,你怎么不上来?”树上的沈鹭清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夜晚太过安静,她怕声音太大暴露自己。 仓庚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你该不会是,不会爬树吧。” 听着沈鹭清略带挪揄的话,仓庚转过身去,靠着树干坐下,闷闷地说:“树上太危险,我在底下看着。省的你半夜掉下来。” 沈鹭清差点就要笑出声,这个仓庚,总是一副冷静机敏的样子,也会有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时候,还,挺可爱。 “睡吧。” 树下传来他低声的安抚,他的存在让树上的人觉得眼前的黑暗森林不再像是一个吞人的怪物,而像是一个包容的栖身之所。 你也太容易感动了吧!沈鹭清暗骂自己这么简单就对他人产生了信任。心里虽然恶狠狠地,但脸上仍是带着平静的神情安然睡去。 树下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双手抱胸,一副防守警惕的姿态。只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太累了,眼皮渐渐合上,握着匕首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如果他睡着的时候有人来了,树上的那个小丫头能救得了自己吗? 带着疑问,仓庚彻底地垂下了头,闭上了眼。 第十五章 屠夫 想象中从清晨醒来,入眼是刺眼阳光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脑袋冷不丁地被树上掉下的东西砸了一下,仓庚如惊弓之鸟,立即醒来。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从手中脱落,他连忙抓起。 “小子运气不错啊,死之前还能醒过来。” 粗犷的声音出自一个魁梧凶狠的男人,离仓庚还有些距离。他又高又壮,肌肉鼓胀,身后是青色的天。 “不过还是差了些。”男人活动了一下肩部关节,提着长刀走了起来。他的腿抬的高,落的重,每一步都将可以到沈鹭清膝盖的野草踏平。 仓庚站起了身,眼前这个屠夫倒真的有点屠夫的意味了。 随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屠夫脚下的步伐也开始加快,小跑着向仓庚袭去。在他的估算里,这个瘦子,三刀,哦不,一刀就可以解决了。 屠夫的脚步实在太沉,他跑起来,仓庚觉得周围的地都有些震动。就在刀快要砍到他的时候,他的脚步挪动了一些,轻松躲过了这致命一刀。 屠夫惊讶了一下,手腕一动,竖着落下的刀横向劈去。 申也当初选择仓庚,就是看重了他虽然瘦,但灵敏度高的特点,他比一般人的反应和行动都快一些。 刀风似乎都可以带起他的头发了,仓庚蹲下,硕大的长刀砍了个空。与其同时,他伸出了脚扫向大汉。 这轻飘飘的攻击落在屠夫眼里又如瘙痒,脚步一退,仓庚就落了空。 二人交手了几个回合,仓庚基本上在躲避。他的匕首太小根本挡不住长刀,对方力气大,又是有经验的人,他正面应对,根本毫无胜算,只能拖延时间,等眼前这个肉山自己露出破绽。 树上的那个人,该不会自己逃了吧? 仓庚一边躲,一边想。 屠夫被这个灵活的瘦子弄得心烦意乱,他收起了轻视的心,打起精神,认真出手。 他的实力本就强于仓庚,现在脑子专注,动作凌厉,招招都是杀招,仓庚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躲也要躲不过了。 刀从右边袭来,仓庚看到了他左侧的空门,立刻持着匕首刺去。屠夫轻蔑地哼了一声,在匕首还没接近他的时候,伸出粗壮的腿,直直地朝着仓庚的肚子用力踹去。 仓庚来不及躲闪,人飞了出去。 “咳。”屠夫的力道实在太大,仓庚倒在地上,感觉无法起身,肚子里的内脏仿佛被震碎了一般痛。 屠夫露出胜利的微笑,也不磨蹭,提着刀冲了过来。 就这样死了吗?仓庚有一刹那的恍惚。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咻”的一声,一支箭从树影中射了出来,从背后牢牢扎进了屠夫的身体。 “嘶。”屠夫抽了一口气,又痛又怒,转身寻找射箭的人。 就是现在! 仓庚捂着肚子,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的匕首划出了一道银色的光,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这道光引向了终点,从背后插穿了屠夫的心脏。 面前的壮汉猛地一颤,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没了支撑,迅速向前翻去。暗红色的血流向那些被他踏青的野草,他的前方,天空变成了青灰色。 靠高度兴奋和紧张抑制的疼痛没了约束,加倍地向仓庚袭来,他大口呼吸着,坐倒在地。 汗水浸湿了头发,他眼前的乱发黏在了一起,露出了他的眉眼。虽然很痛,痛到五官皱在了一起,但是仓庚仍然笑了,又痛又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想,昨夜睡前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 灰色的身影轻轻一跃,从一个离地面最近的树桠上跳了下去。 沈鹭清拍了拍手上的汗和灰,在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解释道:“就一支箭,很珍贵的。” 对于她这种粗鲁的行为,仓庚不忍直视,转而抬头,他靠着睡觉的这棵树上,并没有开花结果。 “你砸的我?”他问。 沈鹭清挑了一下眉,“嗯。我没有睡得太死从树上掉下来,你倒是睡的像猪一样。” 仓庚有些尴尬,别扭地扭过头去,肚子突然一抽,疼得他嘶了一声。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不像一般女孩的手,好几个关节那里都有茧。 “能起来吗?” 仓庚点点头,搭上了那只手,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 等到他起身后,他才所有反应,虽然那只手粗糙了些,但毕竟是女孩子的手。他竟然摸了女孩的手! 仓庚的脸开始发红。 沈鹭清正准备张口说话,仓庚却迅速绕过了她,快步走到屠夫的尸体旁。 不是受了伤吗,怎么走的这么快? 沈鹭清转过身对着仓庚的背影问道:“你……” 仓庚似乎搜到了什么东西,她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走上前去。 从屠夫胸口处扒拉出来的,又是一张纸条。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内容。 恭喜你,抓住了一名屠夫。 二人齐齐翻了个白眼,沈鹭清看向仓庚,正准备继续刚才的话,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反而被他发红的侧脸吸引住了。 “很热吗?”她疑惑地问。 “我受了伤,血液倒流了。”仓庚煞有其事地解释道。 沈鹭清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糟糕,但是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就懒得深究了。 反正是个怪人,举止怪异也很正常。 不再理会他,沈鹭清一把扯下屠夫背后的箭,擦掉了血迹。 “怎么最后一刻才出手?” 听到仓庚的发问,沈鹭清扬了扬手中的孤箭:“就一根,时机把握错了,你我都要死。” 仓庚低头笑了笑,像是很认同的观点。“那我们倒是有点默契。” 听了他的话,沈鹭清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明白,这个人并没有责怪自己在一开始的不作为。心境也随之开阔了些。 老实说,当她醒来发现一个大汉朝着他们走来时心是惊慌的。她不可以大声喊醒树下的人,这样反而会暴露自己。但也不能看着他毫无防备地被弄死,于是折了块小树枝丢向他。 她需要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但她也不知道树下的那个瘦子能不能撑到屠夫暴露弱点的那一刻。 好在,这一次,她赌赢了。 “那你呢?”沈鹭清反问,“你怎么没喊我救你。” 仓庚无所谓地耸耸肩:“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死了就算了,何必拖别人下水。” 这个答案,沈鹭清挺满意。“想不到你人虽然瘦,还挺有担当。” “多吃些,就胖了。”仓庚说着,捡起地上屠夫的长刀,刀很重,他拿着走有些吃力。 “这东西,你挥不起来吧?”沈鹭清有些担忧地问。 仓庚摇摇头,“到前面的水塘我就把它扔进去。给敌人留武器就是给自己挖坟。” 他说的有些道理。 看他走路有些摇晃,头上的冷汗直冒,沈鹭清轻易地从他手中抢过长刀,也不说什么,直直向前走去。 仓庚苍白着唇,轻轻笑了。 第十六章 明日雨 即使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光芒也十分刺眼啊。 沈鹭清眯着眼试着直视它。 “噗通”一声,屠夫的那把长刀被丢进了水里。这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水塘边的仓庚仍然捂着自己的肚子,沈鹭清不禁有些担忧:“还好吗?” 仓庚略带勉强地点了点头,但是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冒,在阳光的直射下,甚至和反射着金光的湖面一样有点闪烁。 “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好好休息。”沈鹭清建议道。 “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仓庚皱着眉与沈鹭清对视,“这两个屠夫加起来,也不及一个申也。我们必须想想办法,躲过他的狩猎。” 沈鹭清又看了一眼耀眼无比的太阳,才第二天吗?她怎么感觉过去了一年。 不停地奔走,躲藏,甚至是动手杀人,原来也不过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 有什么东西跳到了她的脚上,沈鹭清低头,原来是一个小小的癞蛤蟆。深绿色的皮肤,丑陋的外貌,真是可怜的东西。 仓庚也注意到了地上的癞蛤蟆。他面露忧色,“这么多蛤蟆出洞,明天应该是个雨天。” “雨天,那事情就更难办了。”沈鹭清附和道。雨天不仅行动不便,视线也会受阻。她主动走到仓庚面前,搀起他的一只胳膊,“走吧,还是按原计划行事,找找两边的石壁或者悬崖,说不定那里会有些洞穴,让你休息休息也能躲躲雨。” 仓庚被她这亲密举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缩了一下,袖子却被沈鹭清扯了回来。 “别闹,都这种时候了就别计较这些了。你省点力气,遇到了屠夫也能自己跑,省的我救你。” 感觉到这人不再挣扎,沈鹭清满意了。两人一步一步继续前进。 但是仓庚哪里敢真的把力量压在这个女孩身上,只能自己绷紧了身体,僵硬地走。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终于走到了林子一边的尽头。 横向伸展的青灰色的石壁似乎垂直地立着,十分陡峭,就算是鸟儿感觉也无法停留。大片的石壁光秃秃的,也没什么树木、藤蔓,只有一些零星的苔藓。 沈鹭清伸出手摸了摸它,那股来自山石的凉意,让她觉得有些舒服。她又不死心地拍了拍,实心,看来真的是爬不过去。 “这种石壁,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洞穴。”仓庚说道。他说话时,肚子猛地一抽,痛得他龇牙咧嘴。 沈鹭清连忙上前去扶住他,带着他靠在了树下,“你伤的不轻。” “明天,我应该是躲不过狩猎了。”仓庚冷静地说道,那语气像是在给别人做预判一样。 沈鹭清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如何接下去话,难道要说,不,我不会让你死的之类的话吗?那也太假了,她自己明天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可是,如果说,那你在这待着,我先跑了,好像也太冷酷无情了些。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 最后,她选择拍了拍仓庚的肩以示安慰,自己则站起身,“我去这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水,果子什么的,干粮也快见底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仓庚点点头,费劲地从腰间抽出了匕首,“拿去,你就一支箭,不安。” 沈鹭清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我快去快回。” 直到灰色的身影完被绿林吞没,仓庚才卸下伪装,不再是那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反而五官都痛到扭曲,要不是害怕发出声音会招来敌人,他甚至都想大喊大叫。 实在是,太疼了…… 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无论何时,都要隐忍自持......” 对不起,母亲,我好像真的坚持不住了…… 也罢,说不定,明天死了,也就哪里都不疼了。 第十七章 将军 沈鹭清蹑手蹑脚地走回原地,发现仓庚已经靠着树睡着了,他的手轻轻搭在腹部,神色是难得的平静。 她动作轻缓地坐到他斜对面,看着他的脸发呆,看来是真的累坏了啊,连自己靠近都没有发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仓庚的睫毛扑闪了两下,他缓缓睁开眼,在看到眼前有人时,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认清是沈鹭清,又放松了下来。 他将头又缓缓靠回树干,缓缓开口:“找到什么了吗?” 沈鹭清摇头,顺手将匕首还给了仓庚。 “没什么吃的,那边的坡上就只有一片蓑草。” 仓庚眼前一亮,“那我们可以用蓑草编成蓑衣用来避雨。” “你还会这个?” 仓庚扶着树缓缓起身:“会简单的编一些,我们快去吧,这个还挺费时间的。” “虽然能挡雨,但是实在没有必要去做吧?”沈鹭清表示质疑。 仓庚却有自己的想法:“这片地方没什么遮挡的地方,蓑衣可以用来隐蔽。” 沈鹭清对这个提议并不是很赞同,编个蓑衣出来挡挡雨又有什么用呢?但是看到仓庚这样坚持,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扶着他往那边走去。 青绿色的蓑草遍布整个山坡,随着风的起伏一起晃动,倒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沈鹭清盯着手中小巧的匕首,皱紧了眉头,用这个割草,要割到什么时候?不禁后悔不已,不该将屠夫的那把长刀丢进湖里,不然现在抡起来一砍就是一大片。 身后传来了仓庚的催促声,她收了心思,开始割。 从前在村子里,她也随家里人割过菜,除了器具不合适,她做这种活也算是得心应手。 可是这样割,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她干脆丢了匕首,开始拔草,一拔就是一片。好在这边的土比较松,拔起来也不算费力,不一会儿,她就拔了一捆出来。 沈鹭清小跑着将草送到仓庚面前,又跑了回去开始新一轮的拔草。 太阳渐渐向天空的中央移去,这边的坡上没什么树没什么遮蔽的地方。沈鹭清只得顶着太阳拔,汗水流得肆无忌惮,甚至因为长时间弯腰低头,会往眼睛里钻。 她直起身,用衣袖擦了一下汗。蓑草坚硬,手上破了很多口子,渗着血。 嘶,还有点疼。 就在她又一次给仓庚送草的时候,仓庚递给她两条灰色的布条,是他用匕首从自己身上衣服割下来的。 “包着手,会好点。” 沈鹭清笑了一下,接过,利落地捆在了手上。 “谢啦。” 那边,她埋头苦干,这边,仓庚也在马不停蹄地编着。这些草刚拔下来还没有经过处理,比较难编,他也顾不得多编的整不整齐,美不美观,只要能成一张网就行了。 两个人各自忙碌,倒是忘记了时间和身后的危险。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重复这一劳动。等到日落西山,晚风徐徐吹起的时候,沈鹭清才直起了腰,呼了一口气。 好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弯腰了,她一边走一边捶捶腰。 仓庚手中仍在翻舞,在不同的孔洞中穿来穿去,沈鹭清一时看得眼花缭乱。 以前,母亲也试图教她做女红,银针在布面上飞舞,虽然很美,但她却是一点都学不会。 母亲看她笨手笨脚,拿她没办法,也就收了这个心思,只能用宠溺却又略带埋怨地语气说一句。 “你呀……” 沈鹭清收了飞出去的思绪,回过神来发现仓庚已经编好了。 一整张绿色的织网,足足有一个人那么长,蓑草并不整齐地排列着,像初学者胡乱编完的作品。看起来,很丑。 沈鹭清不太满意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你这一大片,怎么用呢?毕竟我们两个人。” “把它顶在头顶跑。”仓庚伸出双手盖住头,做了个示范。 “好吧好吧。”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意,割了一下午的草就弄了个这么样的东西出来,真是白辛苦了。不过这样负面的情绪她也只是压在心底,转而问道:“对了,你一个男人,怎么还会这个。” 仓庚的神色有转瞬即逝的异样,他淡淡回道:“跟着我娘学的。” 一听到娘这个词,沈鹭清的心仍然下意识地揪了一下,或许是已经信任了眼前这个人,或许是这份痛苦压抑了太久,她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知道,沈重这个人吗?” “沈重?”仓庚思考了一下,“你是说,开国将军沈重?” 沈鹭清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么大的名头,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难道是重名?“这个将军很厉害吗?”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呢?”仓庚有些疑惑,“现在的江山大部分都是他帮着皇帝打下来的,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好像后来,怕功高震主,就带着一帮亲信归隐了,十几年过去了,也就没什么音信了。” 他这一番话,让沈鹭清震惊不已,甚至忘记眨眼。 将军归隐十几年了。 一切问题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答案。 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对父亲恭恭敬敬,因为那些人都是他的部下。 为什么母亲不希望她出村,因为知道她的身份可能会引来麻烦。 为什么父亲虽然只是个山野村夫,却精通多种武艺,还愿意教她,因为他是将军。 仓庚看着她不寻常的反应,问:“说起来,你也姓沈,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沈鹭清连连摇头:“只是好奇罢了。”她表面佯装平静,脑子里却在一团乱麻。 那一日的屠村也有了理由,必然是以前的仇家寻上门来了。接下里就是要找到凶手了。 以后的日子突然有了更清晰的目标,沈鹭清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冷静而又木然地开口说:“以后,你还是叫我欧乌吧。” 不再倔强的用本名,到此刻,她才算是真正乖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复仇就是以后的路,可是现在的她去寻仇,无疑是以卵击石。唯有完成这场试炼,听从申也的命令,成为一把合格的匕首,才有可能有实力去报仇。 仓庚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末了,也只是说一句:“比我的名字好听。” 第十八章 中箭 第三天了,也是最后一天了。 干粮袋空空地被扔在地上,沈鹭清和仓庚,胃里也是空空的,脑袋也是空空的。 昨夜林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吓得沈鹭清梦中惊醒,仓庚语言上安慰了她几句。 “别怕,少了个人而已。”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个集体游戏,自己和仓庚的幸运只是少数。 不过饥饿会夺走人多余的思绪,现在的她只想吃顿饱饭,填满肚子。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的湿度大到感觉捏一下就能出水,闷热,潮湿,饥饿,压抑。 “你说,申也什么时候来呢?”沈鹭清勉强打起精神,试图闲聊。 “不知道。”仓庚诚实回答。 “这天看起来是要下场暴雨,他该不会是来一场雨中狩猎吧。” 她话音刚落,灰色的云就像是承载不住雨的重量般任其下落。一滴,两滴,清凉的雨滴落在沈鹭清扬起的脸上,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 “你的蓑衣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沈鹭清轻笑。 但可惜的是,申也却没给她机会。林子西侧突然传来群鸟扑翅的巨大声响,两人心里同时一惊,深感不妙。 申也一行人进来了! 仓庚起身,拉起沈鹭清往层层的蓑草走去,“别担心,我们在最东侧,一时半会他们到不了。” 他话音还未落,身后的树林就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人声,甚至还有猎狗的叫声。 沈鹭清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竟然分了不同的队进来包抄,难道是要赶尽杀绝吗?”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场试炼根本就不是什么试炼,只是申也的一场杀戮游戏罢了。 躲在草丛里显然是不可行的了,两个人迅速掉头,向前方跑去。 仓庚想带着他编好的蓑草,沈鹭清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跑,甚至大声喊道:“这种时候了,你那东西又重又大,根本没用,快跑吧!” “好吧。” 虽然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但两个人执着地向前跑着,雨越下越大,脸上的水抹了又来,甚至开始影响视线。 老天爷就像是和他们做对一样,越往前跑,树木越发稀疏,地形起伏越大。 仓庚本就有伤,两个人又饿又累,还看不清路,还没来的及跑多远,就听到后面的马蹄声近了许多,那奔腾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了沈鹭清的心上。 她站在陡坡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队人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为首的那个人一身紫色华服,戴着斗笠,看身形就知道是申也。 顾不得多看,沈鹭清立刻扭头继续拉着仓庚往坡上跑。 那一边,申也也发现了他们,手朝着山坡上指了指,脚一夹马肚便冲了出去,身后的人和狗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地朝沈鹭清他们冲去。 就在他追了一段距离后,申也突然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旁边的人立刻递上了弓箭。 雨很大,但他装备齐,准备充分,倒也不会影响他的射箭。 前面的山坡上,两个灰色的身影不断地向前冲着,左边那个背着弓,身材苗条,看来是欧乌了。右边那个瘦弱的明显,跑起来身形摇晃,看起来倒像是他最看好的仓庚。 那么,先朝谁射箭呢? 申也煞有其事地思索了一下,手臂微微向左移动,那就她吧。 “啪”地一声,一支飞箭落在了沈鹭清脚后面,她回头,果然,还保持着射箭姿势的申也歪了歪头,也算是向她打了个招呼。 “这个人渣……”沈鹭清满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 “快走,现在我们在爬坡,他在底下,很不利。”仓庚提醒道。 沈鹭清点点头,脚下的步伐加快,但是她饥肠辘辘,雨天坡路又湿滑,根本无法快多少。 手下的人又递来了箭,申也接过,没怎么仔细瞄准,直接离开了弦,又快速地拿起箭,随意地发了出去。他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不是为了命中目标,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别人。 身后的箭一支支地扎进软泥里,溅起了一堆泥点。两个人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害怕这箭雨刺中自己。 沈鹭清觉得自己的力气快要用尽了,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在了坡上。 一旁的仓庚立即抓住了她的手臂,防止她顺着软泥从坡上滑下去。 本就潮湿的衣物整个和泥土贴到了一起,又重又黏,沈鹭清顾不上抹干净脸上的湿泥,双臂支撑着自己试图起身,但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雨点重重地敲打她的背,身下的湿泥牢牢地抓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子可不行啊。”申也看到了远处的情况,自言自语道。他搭上箭,仔细瞄准,松手。 “啊!”沈鹭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回头,一支长箭扎进了她的小腿,血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和雨水,泥水混在一起,没了鲜红刺眼的颜色。 “快点!快点站起来!”仓庚着急地大喊,手上也用上了力气,试图将地上的人拉起来,可是他们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脸颊上似乎有什么滚烫的液体划过,沈鹭清知道应该是泪,还好雨大,让人分辨不出。 她胳膊被人拽着,腿流血不止,感觉来自四方的力量都在拉扯着她,但她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来了。 “仓庚,我站不起来,仓庚!” 她哭喊的声音落入仓庚的耳朵尖锐刺耳,心中焦急万分,但是他自己身上带着重伤,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剩余的力气帮她了。 仓庚蹲下身,扶起沈鹭清的肩膀,直视着她通红的眼睛,认真地说:“欧乌,不要想着靠我,自己起来!” 沈鹭清说不出话来,眼泪一股股地涌出来模糊了仓庚的脸,最终,她一边嘶喊,一边手腿齐用尽,终于将自己从泥水中拉了起来。腿上的伤让她眼泪直流,毫无血色的脸庞看起来有些骇人,她死死抓住仓庚的胳膊,用右腿发力,拖着左腿,继续前进。 就快要到坡顶了! “呼呼呼。”两个人拼死拼活翻过了这个坡,坡后面的地势低洼,他们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 另一头,申也在射中之后,并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放下武器,观察着那边两个人的行动。看着他们步履蹒跚地爬过了陡坡,身影消失不见,他才有所行动。“追。” 沈鹭清整条左腿都在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她检查了一下伤情,箭扎的很深,不能拔,拔掉了她可能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仓庚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了看前面的地形,整个地面都是凹陷进去的,像个小盆地。野草茂密,适合躲藏。 “欧乌,藏起来,等着我。”他扭头对着沈鹭清说道。 “什么?”沈鹭清听了他的话,心里开始发慌,不确定地又问了一次。 仓庚却是不再回答,顺着坡向东边跑去,留下沈鹭清一人坐在泥泞里。她彻底慌了,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仓庚!仓庚!” 但是那个人的身影却没有片刻的停留,好像就是一刹那的时间,就彻底消失在了大雨磅礴里。 往事像冰冷的雨水一样毫不留情地朝她砸来,父亲,弟弟……他们狰狞,痛苦,甚至带着血腥的脸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这是第几次,她被别人抛下了呢?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被丢下呢?如果那天没有去山里,和家里人一起死了也是好的啊…… 一直以箭术自傲,到头来不仅没救成别人,也救不了自己,反而被别人用箭射中。沈鹭清突然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原来被箭射中,这么疼啊,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她坐起身,直视着雨蒙蒙的天空,雨水不时钻进她的眼里,睫毛不停地眨动也无济于事,忍到最后,双肩剧烈抖动起来,她垂下了头,终于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等你?沈鹭清边哭边笑,真是可笑。逃跑就逃跑,还要拿出这样蹩脚的借口。 她的两只手上都还包着仓庚的衣料,她抹了一把脸后恶狠狠地丢下了这些早已污浊不堪的布料,又颤着手掰掉了长箭的尾端,她用力不均匀,箭头碰到了里面的肉,疼的她龇牙咧嘴,却是更加清醒了。 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她也哭够了,还不能死,还不能死,要死也是看到他先死!沈鹭清抽着气深呼吸平复心情。 疼痛激发了她的潜力,她用双臂撑着自己,缓缓移着下肢,好歹还是站起了身,又卸下了背着的弓箭,用它戳着地,也是半个拐杖。 雨没有变小的意思,带起的水汽模糊了她一瘸一拐的身影,沈鹭清死死咬着自己的干涸的嘴唇,向着深绿色的野草堆里走去,她发白的嘴唇上渗出的鲜红的血,倒成了这雨蒙蒙暗沉沉的景色里唯一的亮色。 第十九章 躲藏 申也站在山坡上,看着面前茂密的野草,显得兴趣十足。在他身后,一排属下笔直地站着,猎狗蠢蠢欲动,几乎快要挣脱缰绳。 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意思。 饮湖在泥泞中找到了一根布条,尽管泥污已经将布条染的面目非,他仍然看到了点点暗红色的血迹。 这应该就是欧乌逃跑的时候丢下来的。 申也看了一眼饮湖递来的布条,点点头:“看来她就在这附近了,搜。” 身后的人听了命令,立刻行动了起来。 “大人,这里也有一根!”黑影举起手中的布条,和饮湖刚刚找到的一样。 “给狗闻闻。”申也扬了扬下巴。猎狗嗅了嗅,在地上转来转去找不准方向。雨势太大,早就冲散了血腥气味。 “先朝着这个方向搜吧。”申也下令道,一行人朝西前进,疯长的野草本就被雨打的黏成一团,在他们脚步的践踏下,更是面目非。 搜寻了一会儿,饮湖觉得不对劲:“大人,这一路过来,没看到血迹了。” 申也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般,不怒反笑,“掉头,朝反方向搜,不出意外,人就在那边了。” 确实如申也所言,沈鹭清将两根布条一前一后朝着西边丢去,自己却是向着东边行进,这也是刚刚仓庚逃跑的方向。 沈鹭清明白这样的小伎俩是瞒不了多久的,自己受着伤,逃亡的速度太慢,一旦申也朝东追来,她根本毫无胜算。 一瘸一拐地走了一会儿,她精疲力尽。雨很凉,她的身体却滚烫,额头冒出的汗与雨水交融,被她一把甩到了地上。 “汪汪!”狗叫声嘹亮清晰,沈鹭清吓得赶忙继续迈开腿向前走去。 申也蹲下身,摸了摸那只狗的头,“去吧。” 下属听到了命令,松开了缰绳,猎狗如脱缰野马冲了出去,这里的血腥气还未被彻底冲散,猎狗兴奋地跑了起来。 看来是找对方向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欧乌? 猎狗停在一个泥塘旁汪汪直叫。泥塘有些深度,“大人,很有可能她为了隐藏气味跳进去了。”饮湖说道。“只是这附近到处都是泥,不知道她的确切方向。” “饮湖你看,她倒是倔强的很呢。”申也笑道。“以她的伤势,她现在,就在这附近。” 饮湖闻言,正准备下令让手下的人开始搜,申也却制止了他。“等一下。” 他微微仰头,一字一句喊道:“欧乌,射死物,我不如你,射活物,我更拿手些。你可要藏好,别再让我射中了。” 雨声很大,却没有盖住他的声音。趴在另一个泥塘里的沈鹭清仰着头呼吸着,她身都是泥浆,唯一还像人的地方就是张大的嘴。 刚才她试图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泥塘里,但是那种窒息感令她痛苦不已,肺部像是被人紧紧抓住了一般。头痛且火热,腿上的伤口也以疼痛的方式提醒着她它的存在。 沈鹭清张着嘴大口呼吸着,雨水冲下来,将一部分嘴边的泥带进了她嘴里。她像是没感觉到般,呆呆地一动不动。 活物?她怕是很快就要变成死物了吧。 听申也的声音,他们距离自己这里已经不远了,泥塘藏不了,跑也跑不掉,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她不停地问自己。还能怎么办…… 真狼狈啊这个样子。沈鹭清缓缓像泥塘外爬去,这个泥塘本就很浅,即使她动作迟缓,还是脱身了。 她翻了个身,上半身躺在野草上下半身仍然浸在泥里。为了不碰到伤口,左腿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看起来诡异且毫无生气。 如果屠村那天,自己也死了就好了…… 沈鹭清习惯性地睁眼看天,雨太大,根本睁不开眼,倒是嘴里的泥因为仰卧的姿势向喉管里冲去,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反射性地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能发出声音,但是为时已晚,还是冒出了两声清晰的咳嗽声。 彻底完了…… 她咽掉了泥水,摊开双手,认命地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朝太阳穴划过去。冲掉了那一片的泥浆,露出了发白的肌肤。 就这样吧……我不想挣扎了。 左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沈鹭清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彻底拖出了泥塘。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飞快变化,等到一切稳定以后,沈鹭清发现眼前一片漆黑,有具温热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很瘦,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戳人的骨头。 “我回来了。”仓庚的鼻音很重,有气无力,听起来状态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但这声音落入沈鹭清的耳朵里,犹如仙乐。黑暗里,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身体。 “你……”她嘴巴动了动,试图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仓庚双臂弯曲,撑在沈鹭清两耳旁,他勉强地动了动手,指腹轻轻压在沈鹭清干燥起皮的嘴唇上,失意她安静。 沈鹭清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仓庚虽然看不见,但也能猜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倔强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指头抹掉了她脸上的一片泥污,气若游丝地说:“我们现在躲在蓑草网里,如果够幸运,他们就发现不了我们。如果不幸,那就......”他轻笑了一声:“那就一起死吧。” 沈鹭清听了他的话,起伏的情绪渐渐恢复,没有怨,没有恨,命运要给她的,她从来就拒绝不了。 最后,仓庚悠悠地叹道:“昨天欠你的那一命,也算还给你了。” 沈鹭清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十章 约定 搜寻时间似乎有些长了。 饮湖心里的不安渐渐升起,他后退了一步,脚深陷进软泥里。 他面色微变,对申也报告道:“大人,这雨势太强,这里的地势很不利,再这样下去恐怕高处的泥浆会冲下来。” 申也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他只是不太甘心,不应该的,她受了伤不可能跑掉,怎么会到现在还找不到。 他看了一眼还在搜查的手下,各个走起路来都很费劲,这里的土本来就有些软,混进了这么多水,变得像沼泽一般难缠。 可是他又不甘心,明明这一局他该赢的,小小的鸟能飞到哪里去? 一声雷响,闪电劈开了天空,山坡上面的滚石像是受到惊吓般坠落了几块。 申也眉头紧皱,知道此地真的不宜久留。 罢了,便放她一马吧。沈重的女儿,死不得。 “撤,继续狩猎。” 饮湖接到命令,对着还在找的手下大喊道:“撤!” 暴雨削弱了他的音量,但是躲在蓑草网和杂草间的沈鹭清,仓庚还是听到了。 这是第一次,沈鹭清觉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像天籁一样。 确定身边真的没有动静以后,仓庚从沈鹭清身上翻到了一旁,遮着两个人的蓑草网也彻底打开,露出它庇护着的两个人。 他们都笔直朝天躺着,脸色发红,不知是紧张,还是男女过分亲密接触的羞涩,又或者是病态的红润。 刚才还因为距离太近而产生的温暖,一下子被大雨冲干净了,与之一起被带走的,还有种种情绪。 申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安了,只需要等到下一个天亮,这场噩梦也就结束了。 沈鹭清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种种神情,反而一片平静。慢慢地,甚至展开了一个笑容。 仓庚微微扭头,看到了她侧颜弯起的嘴角,明明她的脸上一片脏污,但这个笑容却牢牢地吸引住了他。像暴雨后的彩虹,绚烂夺目。 “谢谢你,回来救我。”沈鹭清开口,虽然是简单几个字,却承载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也扭过头,刚好撞上了仓庚的目光。 仓庚却有意避开了她的眼神,将头回正,淡淡地回道:“一命还一命,两清。” 心虚,一阵耻辱感迅速袭击了他。他不敢直视那个笑容与那张脸。 为什么在翻过坡的时候跑掉了? 如果沈鹭清问这个问题,他就拿出准备好的答案:因为当时他想到了用蓑草网来遮挡,所以趁着申也还没上来他从侧面绕过去,既不会被发现,也不会被申也抓住。 为什么要丢下她呢? 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一定会死,而他是去寻找生机。 冠冕堂皇的理由,想必她也不会有所反驳。 可是事实呢? 在他与沈鹭清越来越远的时候,他想过就这样继续,一直跑下去。 申也会抓住沈鹭清,等到那个时候,他肯定找不到自己了,或许还会因为抓住了沈鹭清很兴奋,忘记自己的存在。这对于仓庚来说,是稳赢的局面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人,所有的机敏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自己。 虽然最后,他心软了,在死亡的恐惧前选择了回去救她,但是这段想要独自逃生的念头却像毒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使他愧疚,使他羞耻,使他不敢回忆。 明明自己就是被别人抛弃的人,知道那滋味有多不好受,却也想着抛弃别人,抛弃一个受伤的小女孩自己苟活。 “下一次,我就不再怀疑你了。”沈鹭清沙哑的声音将仓庚拉了回来。她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的误判,她错怪他了。 “好。”仓庚闭着眼,安静地回应道。 沈鹭清准备起身,躺了这么久,她已经有些体力了,刚撑起腰,突然手被人抓住,她回头。 “下一次我不会再丢下你。”每一句都像是誓言般郑重。 她不知道仓庚的想法,只是单纯地将他的话当作是共同经历磨难后的体恤,因而嫣然一笑,“好。” 而她清澈明朗的眼神对仓庚来说,此刻却刺眼了起来,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他的罪过。 下了许久的雨有了变小的趋势,两个受着伤的人彼此搀扶,一点点挪到树下躲雨。 天似乎有放晴的迹象,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看着灰白色的天。 似乎有些失血过多,沈鹭清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无力地靠着树,喃喃道:“等到天亮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仓庚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受了内伤,发烧持续不退,高度紧张地逃过了追杀,用光了所有的精力,现在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等不到天亮。” “不会的。”沈鹭清说道,“等活着出去以后,你想做什么?”她眼前的世界开始朦胧了,整个人仿佛飘在云朵上。 仓庚笑笑,“能做什么?必然是要听申也的话。”五脏六腑都传来阵阵疼痛,他甚至有些听不清沈鹭清的话了。 “那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要和一起……”她话还没说完,彻底没了意识,也不知道仓庚听到了没。 第二十一章 十七 十七岁的自己该是什么样? 每个少女都会有这样的幻想。在沈鹭清的想象中,十七岁的她应该已经成亲了,嫁给一位父亲喜爱器重的青年,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闲不下来的她时不时地还会进山狩猎,打些野味让夫君尝尝鲜。父亲和母亲就住在离自家不远的地方,她也会经常去串串门,看看母亲有没有做些新的衣服。弟弟应该还没娶亲,但也一定是个健康英俊的少年,武艺上的造诣肯定远高于她,笑起来既有孩子的稚气,也有男子的稳重。日子平稳地向家后门静静流过的河水一样。 如果是理想状态的话,十七岁的她也许也可以在江湖上闯荡。虽然她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不多,对于女侠生活想象的也很有限。但那样的生活一定是快意恩仇,潇洒不羁的。或许可以像男子一般在酒馆里大口喝酒,把头发绑的利落高挑,结交一帮江湖侠客。遇上同样喜欢箭术的,可以切磋切磋,不为争个高下,交个朋友也行。最好遇上些强抢民女,恶霸欺凌之类的事,让她大展拳脚,一展她侠女风范…… 沈鹭清脑子模糊的出现了她一身黑衣,肆意江湖的身形。 “欧乌……” 扰人的声音中止了她的梦境,她十分不情愿地将头从臂弯中抬起,看向来人。 入眼的是一个俊朗的男子。身材修长,和当年那个瘦到脱形的男孩有着天壤之别,若不是眉眼之间的神韵还在,旁人根本想不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落满栀子花的院落里,他站到趴在石桌上的沈鹭清面前,柔声唤醒了她。太阳在他的身后,那细碎的金光既勾勒出他的形体轮廓,也使他黑色衣服上的暗纹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样的人,谁能将他和当年狩猎中躺在泥浆中几乎快要断气的人联系在一起呢。 沈鹭清懒洋洋地揉了揉眼,也只有在仓庚面前她才能这样随意又自由。“又有什么任务了吗?” 仓庚点点头:“大人刚刚下达的命令。”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就是申也了。三年前,他和沈鹭清还肆无忌惮地直呼他的名字,现在也要恭敬地喊一声大人了。 试炼结束的那一天,申也派的人在泥泞中找到只剩一口气的他二人。好在申也虽然人脾气古怪,但是对待下属却是毫无保留,找了最好的大夫,治好了他们,还给了一段时间休养。那场狩猎,只有五个人活了下来,休养的差不多了以后,就部被送进了训练营。这一训,便是三年。 暗杀,跟踪,搏斗…… 各种身为人耳目的技能他们都要学,只为了向申也效忠,完成他的命令。 三年一晃而过,当沈鹭清再一次走进集市的人群中时,她十分恍惚,不知今年是何年。甚至在熙攘的人群的推挤中,显得有些瑟缩。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强烈的阳光了。好在身边还有仓庚,他手臂一揽,便能替她挡掉许多麻烦。 也许是因为昏迷两个人也紧紧靠在一起,也许是因为申也最中意他二人。无论是训练还是执行任务,都是他二人一组。虽然他们只是新人,正式执行任务没有多久,但件件事都办的令申也满意,他一高兴,赏了他们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沈鹭清喜欢栀子花浓烈的花香,便在院子里种满了栀子花。花开时节,那股香味差点要将仓庚袭倒。沈鹭清还在树下放了石台石凳,时常坐在那里小憩。今日便是,阳光温和,微风阵阵,她趴在石台上安稳地睡着了,梦里甚至回到了少女时期,幻想起十七岁的模样。 想象中的十七岁和现实真的差的有些远啊…… 一想到这里,沈鹭清浑身都笼罩上了一些淡淡的哀愁,她不情不愿地问:“又是什么样的事?杀人、放火?” 看出了她的懒散,仓庚伸手,摘了一朵最低的栀子花下来递到沈鹭清面前,“来,吸一口花香就清醒了。” 她也十分配合,猛吸一口,过于浓郁的香气直冲大脑,确实清醒了。仓庚看着她吸了花香以后夸张的面部表情不由地笑了。“今天的任务简单,跟踪一个人。” “多久。” “要有一段时间。” 沈鹭清皱了皱眉,“再过一个月多月我就能见我弟弟了,会不会来不及。” 这也是她安心为申也卖命的另一个原因。只要她乖乖地完成任务,每隔三个月,申也就会安排她和沈禄泽见一次面。每一次见面,对她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她可不希望这次的任务会阻碍她见弟弟。 仓庚明白她的忧虑,安慰道:“不碍事,我们一起去,你中途回来一两天没关系,反正有我。” 沈鹭清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拿起石桌上仓庚刚摘下的花,一边踮着脚一边将花插进仓庚的头发里。“谢谢你啦,大美人。” 白色的花朵与男子深色的皮肤显得有些别扭,不过当他看到沈鹭清勉强踮起的脚,略带宠溺地笑了,弯起的眉眼配上那朵花,竟然也让沈鹭清看出了一丝风情。 呸呸呸,我在瞎想什么。沈鹭清迅速制止了自己这种多余的想法。“我去收拾一下。” 仓庚点点头,直到她的身影进了屋子,他才伸手取下了头上的花,试探性地闻了一下,嫌弃地皱起了眉。 第二十二章 夫妻 “客官,您二位的面好啦!”小二利落地一个旋身,便穿过了两桌人,来到一张桌子前。将手中的两碗热面稳稳地放下后,一声长长地吆喝“二位慢用。”,人又转向下一桌。 男子从筷筒中抽出了一双,将面搅拌了一番,推给了一旁的女子。女子一直垂着头,接过面来,从筷筒中取出两只筷子,挑起细长的面条,斯文地放进嘴里。 男子见她开始吃了,这才搅了搅自己碗中的面,大口吃了起来。 他们二人穿着普通的布衣,也没戴什么饰品,俨然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 沈鹭清机械地吞咽着面条,她虽低着头,眼神却一直向最左边那桌人瞟。 那桌是个大圆桌,桌上坐满了人,其中坐在主位,大声讲话的,便是他们这次任务的目标,白马县县令徐克谦。 这位县令正举起酒杯,招呼在座的各位客人同饮。他年过不惑,神采奕奕,虽然一身常服,却难掩他为官的气派。 仓庚夹起桌上的一片牛肉放进沈鹭清碗里,说道:“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沈鹭清眼睛都没看牛肉,凭着感觉夹起,放进自己嘴里,用嚼面条的方式嚼牛肉。 “叮叮”两声脆响,仓庚用筷子敲了敲沈鹭清的碗,确定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后,他又重新夹了一片放进沈鹭清碗里,压低声音说道:“用不着这么紧张,这牛肉真的很好吃。” 沈鹭清略带怀疑地看了看碗里的肉,还是吃进了嘴里。纹理感十足的切片牛肉在嘴里十分有嚼劲,腌制过的味道不浓不淡刚刚好,既没有抢走牛肉的香味,也不会让牛肉显得干涩无味。沈鹭清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用赞赏地眼神看着仓庚,满意地点点头。 仓庚自己也吃了一片,低声说道:“我们光明正大出来一趟不容易,那个人敢在热闹的酒楼里和一群人吃饭,说明心不虚,你看也看不出来什么,还不如好好吃顿饭。” “这个任务对我而言太重要了,我不能松懈。”沈鹭清咬了一口面条,发现其实这家酒楼的东西味道确实不错。 事情只要一和沈禄泽挂钩,仓庚就知道不可能劝动沈鹭清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刻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等到碗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完了,只剩面汤时,身旁的沈鹭清也放下了碗筷。两人几乎同时吃完饭。 “走。” 二人付了钱,准备离开,沈鹭清突然瞥到旁边一对夫妻有说有笑,女子依偎在男子身上,脸上一片娇羞明媚。她将这幅画面牢牢记在脑中,又看了看自己和仓庚之间有半个人那么宽的距离,觉得不对,往他那边靠了靠。 仓庚感到沈鹭清的靠近,下意识往反方向挪了挪,有些意外地问:“怎么突然靠过来。” 沈鹭清朝那对夫妻那边抬了抬下巴,仓庚会意,又往回挪了挪,二人都有些红着脸走出了酒楼。 他们虽然三年朝夕相处,但是做的事尽是些打打杀杀的较量。执行任务也以暗中行动为主,几乎没有这么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下行走,更别说以夫妻的形式行动。但是这个县令天性豪爽,喜欢结交朋友,四处活动,去的都是些人群聚集的地方。暗地里跟踪很难不被发现,只好听从上级的指令,扮成外地来的夫妻,在县里活动。 今天正巧,赶上了集市,道路两边都是摊贩,街上行人接踵,好不热闹。 沈鹭清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在酒楼门口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缩了缩,警惕地问仓庚:“这是在做什么?” “集市,你没来过?”他有些惊讶,不过想到沈鹭清从小在村里长大,没出过村,没赶过集市也很正常。所以解释道:“就是附近的人把自家的东西拿出来卖。” 沈鹭清似乎明白了,但身体仍然僵直着。“那我们快点躲到暗处,等徐克谦出来再跟着他。” 仓庚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娘子怎么这么害羞,随为夫逛逛便是。” 沈鹭清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后一对男女正巧路过,她明白他应该是为了不被人怀疑故意做出这样亲昵的行为,被拉着的手腕不好挣脱开,只能红着脸,假装乖巧地点点头:“听夫君的。” 仓庚还从未见过如此乖巧的她,那低垂的眼眸下一定很不服气吧,虽然心里早已笑出声,脸上却是一片柔情,在他人眼里,就是一对新婚恩爱的小夫妻。 “娘子喜欢糖人吗?”他拉着沈鹭清朝两边拥挤的商贩走去。 沈鹭清仍是垂着头不说话,直到彻底融入人群,她才抬起头,用不服气又略带威胁的眼神盯着仓庚说:“别演的太过。” 对嘛,这才应该是她的神情。仓庚满意地笑了笑,手里却像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了一串糖葫芦。“尝尝?” “尝尝就尝尝。”她不客气地接过,咬了一口,酸酸甜甜,还算不错。 糖葫芦还没吃完,一块小巧的蒸糕又被仓庚捧出,沈鹭清来者不拒都尝了尝,软软的糯米,清甜的口味,她很喜欢。 好像是为了让沈鹭清尝遍整条街,仓庚没走到卖小吃的摊位都会买几样递给她,沈鹭清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兴致勃勃到最后吃也吃不完,拿也拿不下。 看到仓庚准备掏出钱袋,再买些吃的时,她连忙阻止。“夫君,够了够了。” 仓庚回头,问道:“不再尝些别的了?” 沈鹭清连连摇头。眼里甚至带了些惊恐。 仓庚弯腰,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快吃,徐克谦出来了。” 她一扭头,果然,酒楼门口站着一大帮人,众星捧月式的将一个人围在中央,不是徐克谦又是谁?她连忙转身,背对着那群人将手里的食物塞进嘴里,吃相极为不雅。 吃完后,不忘抬头瞪仓庚一眼。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下次想看我出丑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仓庚有些委屈,他也只不过想让她多尝一些新鲜玩意罢了,不过看样子,她好像不是很满意。 报复性的,沈鹭清将自己油腻的双手在仓庚袖子上抹了两把,冷哼一声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徐克谦的方向走去。 一旁的小摊贩看到此情此景,打趣道:“公子还不快去追?” 仓庚无奈地笑了笑,追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跟踪 装着徐克谦的轿子摇摇晃晃。 仓庚和沈鹭清脚步散漫,一路上看似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那一顶小轿。 这个路口拐进去便是他的府邸了,沈鹭清不敢跟着太近,轿子往里拐,他二人直直地向前走,装作路过。 “守?” 仓庚摇摇头,“先回去,晚上再来看看。” “恩。”沈鹭清歪了歪头,微微一笑,倒有几分懂事妇人的样子。 早在他们来到白马县之前,申也其他的手下就已经帮他们打点好了。他们是外地来做绸布生意的,因为住的时间不长就便包下客栈的一间房住着。白马县的布料染色是当地一大特色,每年来县里买卖绸布的商人数不胜数,像他们这样的小夫妻也很常见,因而不惹人注意 二人回到客栈,与店小二遇上,小二已经见过他们几次,知道是常客,打了声招呼。 “您二位回来啦。” 仓庚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携着沈鹭清向楼上走去。 进了房间,沈鹭清快速卸下了温柔的面容,略带警惕地检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放松了神情坐了下来,顺手为仓庚和自己倒了杯茶。 “今晚进去看看?”仓庚拿过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问道。 沈鹭清点了点头,表示附和,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问:“关于这个徐克谦,有什么新消息吗?” 仓庚坐到她对面,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递给沈鹭清。 “看这上面的意思是,他好像不止是一个普通县令。”沈鹭清抬头看向仓庚,仓庚点了点头,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他似乎与三皇子有联系。” “三皇子?”沈鹭清不解,“那个行事有些张扬的皇子?” 仓庚点点头,“太子身体虚弱,这个三皇子最近活跃的有些过分。这个徐克谦应该也是他拉拢的对象之一。” 沈鹭清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个县令,上面还有太守,三皇子为什么要巴结徐克谦。” “他家里可是有个宝库呢。” “宝库?”沈鹭清有些惊讶,又低头重新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内容。 仓庚喝光了手里的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顺便也给沈鹭清的杯子里添了些。“对。他敛财极有手段,白马镇布料生意发达,来这里的商人几乎都要被他扒层皮。申也的探子说,他家中有个地下藏库,里面有不少好东西。” “那今晚,要好好去探探了。”沈鹭清眼里闪着光,她对于那个宝库十分好奇。 这边沈鹭清看完了材料,将纸折了起来,那边仓庚就点上了蜡烛,沈鹭清抬手,猩红色的火舌一下子点燃了薄纸。 “你都快成我肚子里的虫了。”她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都知道。” 仓庚摇摇头,“习惯了。” “你说,申也是谁的手下呢?”沈鹭清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太子,还是三皇子?” “你已经判定他与皇室有关系了?” “那是自然,他身为刑部侍郎,却私下里养我们这一帮人,如果不是为皇室卖命,又何来这么多钱和人呢?” “关于官场的事,你倒是学的很快。”仓庚说着,眼里却多了一丝阴霾,像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沈鹭清托腮思索,并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 他抱出了木柜中的被褥铺在了地上,“我睡一会儿,时候差不多了你喊我。” “好。”沈鹭清点点头,就在仓庚躺好闭眼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道:“仓庚,那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呢?” 被子下仓庚的身体一僵,他仍然闭牢双眼,有些别扭地犯过身背对着她,闷闷地说道:“因为我是男子,从小学的就要比你多些。” 沈鹭清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便也不多问。她隐隐地感觉到,仓庚一定也藏着不少心事。 为了安,客栈的窗户她从来都是牢牢紧闭的。薄薄的窗纸透出来夕阳残血般的颜色,整个屋子安静无声,带些悲凉和压抑。 仓庚的呼吸安稳,有沈鹭清在,他可以睡的深沉。 窗户被轻轻推开,风迫不及待地抚上了沈鹭清的脸,远处夕阳艳红,仍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眼,思索随风一阵飘散。 眼下她身为申也死士,命不由己,弟弟被人软禁,自己又找不出凶手,复仇路漫漫。 她也曾在三追问申也,对方却从不回答。 父亲,母亲,我又该如何呢? 一阵飞鸟掠过,在满目红霞前化身为一个个跃动的黑影。似乎是上天给她的答案。 沈鹭清略有所悟:折了翅膀的鸟,是不可能起飞的。 唯有忍耐,积攒,厚积薄发,才能寻得天空。 一口浊气叹出,沈鹭清觉得身心都轻盈了些。她轻轻合上窗,把杂念锁在窗外。 第二十四章 金家公子 黑夜似乎有着无穷的包容力,将世间一切美的,丑的都吞入肚中。又或许是因为吞的太多,各式各样的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令人分不清是表象还是内核。就如同眼前这座院落,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只是门头挂着牌匾,告诉众人这里是白马县令徐克谦的居所,然而换一个俯视的视角,庭院里灯火通明,处处是仆从。院子虽小,花草树木类的景观却十分独特,处处显示出主人的用心与富裕。 沈鹭清趴在瓦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暗暗算着侍卫的换班时间。 在她身旁,同样一袭黑衣的仓庚凑里过去,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道:“徐克谦每晚都要独自一人进自己的宝库里看看,你抓住时机跟进去,我替你料理外面的事。” 今日是十五,巨大的月亮仿佛就浮在她们背后。沈鹭清听完了仓庚的话,扭过头去面对他点头示意,月光清亮,从侧面微微点亮了仓庚面罩外的皮肤与瞳仁,黑夜里,即使是微光也十分引人注意,沈鹭清被他皮肤上的亮吸引,甚至有一瞬间的走神。 仓庚看着沈鹭清略显空洞的眼神,皱了下眉,小声提醒道:“在看什么?” 这一声让沈鹭清回了神,她眨了眨眼,集中精神,“要小心。” 突然门口一阵喧闹,一名小厮小跑着进了徐克谦的书房,不一会儿徐克谦随他一起出来,神色焦急,“不是告诉你了今晚有贵客要来?怎么还这么怠慢!” 小厮弯着腰,大气也不敢出,只不停地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徐克谦的怒火不减反增,他一挥袖转弯走进了长廊,小厮被袖风吓得愣了一下,随即小跑着重新跟上了主子。 会是谁呢?这么晚来,又这么大的阵仗。沈鹭清和仓庚对视了一眼,皆不解。不过今晚的行动很有可能进行不下去了。 院子里的小厮丫鬟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点亮的灯火似是要将这黑夜照亮。因为视线有限,他俩看不到门口那里的情况,只能等着那位大人物的出现。 很多年后,当沈鹭清再想起这一夜,这一面,除了怀念,就只剩苦涩。 先从长廊里走出的是徐克谦,他侧着身微微弯着腰,一脸谄媚在前引路,“大人,天黑,小心脚下。”然而周围的灯火亮的可以照清他脸上的褶皱,他的话显得十分多余。 “大人也小心。”清晰的咬字,略带笑意的尾音。 刹那间,一人从长廊间走出,橘黄色的光印在了他整个人身上,像云朵被风吹到落日前,一瞬间被点亮,散出亮眼绚烂的光。他一袭浅色衣衫,暗金色的竹纹随着步伐阵阵显现。乌色长发随意地挽起来,看着不像正经官员。天然挑起的眼角与嘴角,时刻带着笑意与不易察觉的高傲。 金锡予看着眼前笑的夸张的徐克谦,微笑着撇过头去,恰巧看到今日满月,便抬头朝着月亮的方向仔细地看了两眼。 他这一眼吓得沈鹭清迅速趴下身,生怕他发现自己,月光自她身后倾斜而下,照亮了金锡予的五官,沈鹭清还未这般气质的男子,猜他应当看不见自己,大着胆子盯着他瞧。 “竟然是他。”仓庚的声音里透着不可思议。 “他是谁?” “护国将军金卢何之子金锡予。” 听到将军两个字,沈鹭清仿佛被人戳了一下,她暗暗思索,“将军之子,怎么深夜来这里。” 仓庚也一头雾水,只得继续观察。 那边院子里,金锡予随着徐克谦进了书房,只有些许人影印在了窗纸上,不时变换,但看不清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书房外,一小厮对着其余几个小厮耳语,小厮们得了令,四散而去,不一会儿院落中灯火暗了不少,下人们也隐去了,院子里总算有点夜的感觉。 “徐克谦,该不会是要带着那个金锡予一起去宝库吧。”沈鹭清小声说道。 她话音还未落,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低下了头,先出来的是那个金锡予,徐克谦跟在他身后。两人在门口站定,徐克谦压着声音吩咐两个侍卫:“机灵点,别让不该看见的人看见。” “是!” 金锡予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声音般,随意地走了两步,这院子里的景致,倒费了些心思,有点看头。 看他信步闲庭,徐克谦不敢出声阻拦,等他看够了,徐克谦这才提高了音量,“金大人,这边请。” 金锡予回头,顺着徐克谦指的方向走去。 瓦片上,沈鹭清和仓庚也小心翼翼由趴改为蹲,准备跟着他们前进。 只有月亮知道,院中,四人稳步前行,檐上,两人猫着腰快步跟上。 行至一处假山前,徐克谦让金锡予稍作等候,自己钻了进去,两名侍卫则背对假山巡视,金锡予拨弄了一下旁边的花草,显得轻松极了。 沈鹭清和仓庚试图看清徐克谦在假山里的动作,但假山形状怪异,体积庞大,将他遮的彻彻底底,不给他二人机会。 两名侍卫走了几步,突然东边的瓦片发出了声响,二人的手迅速摸到了剑上,试探着朝东边走去。 沈鹭清抓住此刻机会,迅速从西边的屋檐跳下。她本就轻巧,鞋子又是申也找工匠特制的,落下的时候几乎无声。 “别太紧张,可能只是猫儿踩到瓦片罢了。”金锡予见没了动静,说道。 大人已发话,两个侍从只得松开了握剑柄的手,重新聚到金锡予身旁。 假山里突然两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徐克谦钻出来,“大人,好了。随我来。”又换下了笑脸,对着两位侍卫命令道:“你们两个,不许转身,不然叫你们掉脑袋。” 其实不用他说,这两个侍卫跟了他这么久,规矩懂得很彻底,也丝毫不敢越矩。“是,大人。” “大人何必将话说的这么重,我看你府里戒备森严,布置的也巧妙,外面的苍蝇应当是飞不进来的。” 徐克谦顺势走到了金锡予身旁,“大人您说的是,是小人过分紧张了。外面究竟是外面,我那密室安又安静,不如我们进去边看边聊。” 金锡予也不与他推让,点点头,钻了进去。徐克谦左右张望了一番,也随之进去了。 一直躲在假山背面的沈鹭清一个闪身也进了假山中。 第二十五章 佩剑 外面看着普普通通的假山一钻进去反而别有洞天,石壁的构造千奇百怪。犹如进了一个小型的迷宫,想来那徐克谦疑心病甚重,也不会如此轻易暴露自己宝库的位置。 沈鹭清面前一片漆黑,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圈石壁牢牢困在中心的方寸之地,就连她刚闪身而入的入口也悄然不见,一同融入漆黑冰凉的假山之石。 这假山有古怪,应当是安了什么机关或是障眼法。 可惜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只会一些打打杀杀的苦力活。这般被困在这里,不能像一个真正懂行的刺客那样,脚步微动脱离险境。而徐克谦那边又不知情况如何,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下次又是何时。 真是越想越恐怖,沈鹭清觉得自己身的汗都因为紧张焦急而往外冒,黑色的夜行衣贴的更牢了。她伸出手试着四处推了推,毫无反应。她又将耳朵贴了上去,有些尖锐冰凉的石面与她滚烫的耳朵相碰,一阵凉意直通身,连带着人都瞬间冷静了几分。 就在沈鹭清在这边轻手轻脚地上下摸索,试图走出困境时,仅离她不过一道石壁的地方,金锡予背手而立,站在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开口问道。 “大人准备的如何?” 在他周围和头顶,都是石壁垒砌的屏障,看着并不像有什么入口可以让他进去。 如果不是父亲坚持要他来看看这人的宝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深更半夜到一个县令府里来。 金锡予打出生起便是将门贵府,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为过,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尚书,丞相级别的大人物。他看徐克谦,不过是小小县令,宝库却藏的这么深,步骤如此繁琐,心中隐隐有些不耐烦。 墙壁上的一支火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徐克谦借着光看见金大人的脸上仍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耐。他卖力地笑了笑,“快了快了,马上好。” 只见他迅速走到一处石壁前,敲了敲一块凸起的石头,确认无误后伸手微微用力,将那石块掰下,露出里面的机关,还没等金锡予看清里面是什么,徐克谦微微侧了侧身,用身体将那机关牢牢挡住,手伸进去扭动了几下。 金锡予嘴角的笑悄悄改了弧度,这个徐大人,防人倒是一视同仁。 忽然,脚下的地面有了不小的动静,是沉沉的石板相互摩擦的声音。 徐克谦关切地说:“金大人小心脚下。” 金锡予看着脚下看似一片平整的地面突然开始活动,两块藏于泥土之下的石板缓缓拉开,露出了黑黝黝的地洞入口。 石板摩擦的声音并不悦耳,带起的灰尘颗粒甚至溅到了金锡予衣服上,这期间还有阵阵石子落地的声音,应该是掉到了洞里去了,听这声音,这个洞不小。 金锡予的兴趣终于提起来了一些,他一抬头,正好遇上了徐克谦略带骄傲的眼神。不过那眼神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假装无意地移开目光,去取那石壁上的火把。 “大人,让小人给你探路。” 他说着,拿着火把探进了那一片黑的洞口,见火光并未熄灭,这才放心伸出脚踩进了向下的石阶。 在火把的微光下,金锡予看清了那洞口下的景象。 差不多三人宽的方形入口下是石头堆起的简易台阶,坑坑洼洼,只够一人通过。 徐克谦一边向下,嘴里一边嘟囔:“大人快跟上我,这门等下还是要关的。” 他越向下,声音在地下密室里的回声就越响,看来是个不小的宝库。 金锡予掸了掸衣服上刚碰到的灰尘石粒,迎着扑面而来的潮湿气息跨步进了宝库。 就在他身影消失之际,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突然出现。没有了徐克谦手里的火把,这里漆黑一片,无人能发觉。 这身影,正是沈鹭清。 方才徐克谦敲石壁的声音被她隐约听到,耳朵紧紧贴着那个方向的石壁等待时机。后来石门开启,她趁着动静大,迅速地轻扣石壁,还真让她敲出了空心的那一块,她小心一推出现了一条能过人的缝隙。 真是好险。 然而问题又来了,那宝库入口朝下,徐克谦还要关门,她该如何悄悄跟进去还不被发现? 就在沈鹭清迟疑之际,密室里徐克谦已经与金锡予下完了台阶,站在了平地上,徐克谦伸手一按旁边的开关,两块大石门缓缓开始移动。 “大人随我走吧。”不等石门彻底关上,徐克谦就转身举着火把朝黑漆漆的宝库内部走去。 金锡予紧跟其后,却有些不明白“徐大人打算只靠这火把照明?” 徐克谦听了,停下脚步,低低笑了,“等下您就明白了。” 眼见石门已经关了三分之一,沈鹭清一咬牙冲了上去,直直往那神秘莫测的宝库里跳。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双手牢牢扒住了石门的一侧,悬挂在空中,眼睛迅速往里一瞥。 徐克谦和金锡予就在下面不远处,背对着她行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空地,没什么遮挡的东西,唯一能挡人的,就是旁边歪歪扭扭堆砌而成的石头台阶了。 在石门彻底合上之前,她松开了手跳了下去,随着重重的哐铛一声,宝库的入口彻底合上了,而沈鹭清也踏着这个节点落到了地底,她发出的那一丝声音被石门彻底掩盖。 有惊无险。 沈鹭清一个闪身躲到了石阶后面,身体紧贴着墙壁微微呼气。 “大人,请看。”徐克谦的语气活像是耍把戏的,他手一掀,盖在夜明珠上的黑布被扯开,碗大的夜明珠发出的幽光顿时充盈了整个地下密室。虽然没有像太阳一样点亮,但是它的光茫也能使人看清整个宝库的模样。 黑暗里的流光,显得格外旖旎魅惑。 徐克谦如愿以偿的看到金大人的神情有所变化,心里十分得意,又陆陆续续揭开了周围墙壁上的几块黑布,原来,这一方天地里竟有六块夜明珠。它们的光芒彻底照亮了徐克谦的宝库。 金锡予的手指轻碰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夜明珠,微亮的触觉,点点光芒聚在他的指尖,十分美妙。 “徐大人的心思,真是巧妙。” 这一句不知是夸还是损的话将徐克谦又打回了原型。 他微微弯下腰,恭敬地说道:“不过是些不入眼的小玩意,大人见多识广,这些东西想必都看腻了。还请这边来,这边都是我的珍藏。” 金锡予此刻兴趣十足,随着他往一边走去。 沈鹭清稍稍探出脑袋,如亮星般的光芒差点刺到她的眼。 想不到这个徐克谦竟这么富有,虽然她不识货,但也知道这些东西价格不菲,他不仅拥有,还真拿来照明,真是阔气了。 其实这个宝库不算大,只是挖的特别深显得空旷。徐克谦的每一件宝贝都放在各式各样的容器里摆成两排,没有想象中的成堆黄金,倒是各种画,字比较多。 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金锡予和沈鹭清同时想。 比这些更名贵的字画我也不是没有,金锡予抬了抬眼,看着眼前捧着一幅画唾沫直飞的徐克谦,有些无聊。 见好不容易眼里有亮光的金大人又兴致缺缺了,徐克谦只好忍住自己的长篇大论,将手中的名家遗迹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盒中。 “其实,金将军最想要的是属下这件东西。” 他口中的金将军,就是金卢何了。 “哦?” 徐克谦神秘莫测地一笑,走到一个木制的剑架前,取下了一把剑。 这把剑看起来十分沉重,徐克谦双手捧到金锡予面前。 这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还有些锈迹,但做工精良,材质一看就是上乘,剑体厚重,剑身却流畅轻盈,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上的剑。 还未等金锡予开口,徐克谦主动开口,解答他的疑惑。 “这剑的主人,是沈重沈将军。” 剩下的二人皆是一僵。 第二十六章 离去 传闻,沈重当年征战沙场的时候,手中一把“忘天”剑斩杀四方,战无不胜。随着他的归隐,那把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剑也消失了。但民间为它编造的故事和剑的名头却不会轻易消散,即使是十几年后的今天,问一句寻常百姓,也能换来一声感慨: “忘天,可惜啊。” 金锡予的脸上面露纠结的神情,他刚张嘴,徐克谦就立刻接上。 “这把不是忘天,是沈重随身几十年的佩剑。您想啊,那忘天气势恢宏,怎么能做随身携带呢?” 他的话将金锡予的疑惑堵回了肚子里。 “如何确认这就是沈重的佩剑?”金锡予接过那剑。剑确实不错,但是这样的剑有心寻找,也不难找到相同品质的。 说到底,物品的价值终究还是在于使用者,在于旁人为它赋予的附加价值。人也一样,如果有各种身份加持,就算是寻常资质的普通人,也能一飞冲天。 徐克谦见金锡予兴趣浓厚,连忙解释,将剑的来历说的一清二楚。 原来,徐克谦喜收藏,最喜欢在民间搜寻那些孤品珍品。一些试图巴结他的人牢牢抓住了他的这一喜好,常常奉上些宝物来博得徐克谦欢心。约莫三四年前,有人给他送来了这把剑,说是一个游侠四处游荡时误闯进沈重所在的村落。整个村子物品保存完整,但是人都不见了。游侠搜寻了一番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这把剑,想着沈重既丢下了应该就是不需要了,便带回来了。后来他为生活所迫,只好卖了这剑。几经周转,落到了徐克谦手中。 胡扯! 听完徐克谦的故事,沈鹭清气到发抖。这把剑确实是父亲的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时,他手里拿的就是这一把。明明是强取豪夺,害人性命而来,却说是什么游侠所得,实在可笑。在那一天之前,她甚至从未见过这把剑出鞘,父亲怕伤到她,就算是比武也不会露出剑刃。有时候父亲忙于劳作,会不在意的卸下剑放在家里。本以为是普通的武器,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人藏在机关重重的宝库里供着。 她的手指轻触到袖口里藏着的匕首,盘算着将他二人都解决掉的可能性。 不可以。 申也的命令是跟踪,她没有资格违抗命令。沈鹭清发抖的手紧握成拳,用指甲扎进肉的疼痛感来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金锡予被徐克谦的故事逗笑了,随手将剑丢回给了他,“徐大人的故事编的真不错,如果交给说书先生编排,说不定还能更加精彩。” “金少爷为何不信?若是不信,将此剑带回去交给金将军,他追寻沈重十来年,沈重的佩剑必然是认得的。”因提及了金卢何,他对金锡予的称呼也变了。 他这番话让沈鹭清一惊,原来那金将军竟是父亲昔日的下属。她心思一转,那位金将军如今位高权重,如果将事情告诉他,说不定能获得不小的帮助。想法一冒出来,连带着看金锡予都亲切了些。 金锡予但笑不语,他的眼睛斜斜向下看,眼皮遮住了半个眼睛,黑色的瞳仁里似乎藏着数不尽的心绪。 徐克谦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的人,他知道金锡予还在等,等他部的实话。 “那沈重虽说是开国将军,然而现在人不知何处,手里无权无兵不值得徐某这样用心。”徐克谦缓缓称述,没了那层刻意的讨好,他的语气倒也像个庄重之人。 “不瞒大人说,徐某有钱。但是人生在世若是只有这点追求,那实在是毫无意义了。” “大人与我父亲交好,想要,权?”金锡予的尾调上扬,把那最后一个字咬的有些重。 徐克谦摇摇头:“是也不是。”他举起手中的剑,“这剑不管如何来的,金将军对它的兴趣应当是有的,不然也不会让金少爷您夜半来我府里做客。金将军重情重义,而徐某又擅长投其所好,少爷您将剑带走,大家各有所得,岂不安好?” “你是在怪我,太过纠缠?”金锡予略挑了一下左眉,虽然话里的内容不怀好意,但他的语气却是平平的,好像根本没生气,只是询问。 徐克谦一下子行了一礼,腰压的很低,“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金锡予顺势伸长手臂,将徐克谦扶正,“徐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他从徐克谦手上接过了那把剑,微微笑道:“那这剑我就带走了,拿走您的心头之物,实在是不好意思。” 徐克谦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本就是为金将军准备的。” “三皇子那边,我父亲会为大人打理的。” 折腾了一晚上,徐克谦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又是一个大礼:“劳烦金将军和金少爷了。” 他的脸上扯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努力了这么久,升官之路终于有所起色了。 金锡予不再与他客气,作势要走。徐克谦连忙跟上,将夜明珠的黑布又通通盖回去,取下墙上的火把,在前带路。 “金将军真是重情义,对沈重的事情如此上心,不惜派您来取这把佩剑。”徐克谦状似无意的开口,实则为了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大人那些书画看着珍贵,可要好好收好了。”金锡予直截了当地将话题岔开。 徐克谦长长地应了一声,“自然自然”。眼看已经走到机关处,他伸手一拍,硕大的石门发出声响,逐渐开启。 他也说出了最后的奉承话。 “金将军真乃我辈楷模。” 金锡予笑笑,并不再多言。 第二十七章 时机 “鹭儿,你认为好的箭术是靠什么呢?” 沈鹭清抬眼朝远处青山绿水望去,笃定地答:“一双好眼睛。” 沈重被女儿的答案逗笑,他摸了一把自己蓄下的胡子,继续追问:“还有呢?” 还有?沈鹭清眨了几下眼,实在想不出什么答案了,只好抬起胳膊,“手臂要稳。” 因为喜欢在天地间撒野,沈鹭清的露出的手腕实在算不上白皙,沈重手中的柳条落到她的大臂之上,尽管麻衣遮盖,看不到皮肤,但仍可以看出那里肌肉紧实,和村里其他家的女儿们比起来有些粗壮,就算是一般毛猴子小男孩,也不敢轻易招惹她。 柳条顺着胳膊一路划了下来,最后落到了沈鹭清的手背上。 “最重要的是时机。” 还没等沈鹭清反应过来,沈重的柳条就轻轻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下意识扬手去抓那仍抽着绿芽的柳条,却抓了个空。 “最难的也是时机。”他顿了一下,“要在你的猎物松懈的时候,一击而中。”随着最后一个字蹦出,沈重手中的柳条又换了一个方向重新袭向沈鹭清。 这一次,被沈鹭清一把拽住,她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爹你说的没错,就是时机。那您觉得,女儿这个时机抓的怎么样?” 沈重看到女儿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漾着狡黠的光,笑呵呵地说:“鹭儿大了,骗不过了。” 沈鹭清明白刚才的教导不过又是沈重戏耍她的把戏,她颇为无奈地将手中的柳条一甩,掌心粘到了些嫩芽的汁水,她在身上蹭了蹭,不满地嘟囔:“总是骗我说要教我些本事,到头来都是耍着玩。” 沈重仍然是笑呵呵的,他用手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小丫头真贪心。” 时机,就是现在! 沈鹭清纵身一跃,从台阶上跳了出去,抱成团滚到了地上,在徐克谦和金锡予回头前,一个冲刺跑回了她曾藏身的石壁后。 其实父亲教的没错,是她太过急切又贪心,总以为最厉害的本事在拳脚上。 徐克谦摸了摸头发,有些疑惑地喃喃道:“奇怪,怎么有风。” 金锡予不甚在意,“是大人太过紧张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暗处的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中的剑,连眨都舍不得眨。 那可是,父亲的剑啊,或许是她能看到的最后的属于父亲东西了。 夜色依旧深沉,安静地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大人,劳烦您了。”徐克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金锡予微微一笑,放下了轿帘。 这场交易顺利开头了。 这边徐克谦送走了金锡予,那边房顶上的两位不速之客也悄然离去。 但是沈鹭清并没有回客栈,她像是憋着一口气般在各家屋檐上飞驰,她的轻功本就不错,现在又如同不要命一样的跑,仓庚差点就没追上。 满月稳稳地挂在天上,像一个盛满了清辉的容器,如果撕开一个小口,那玉白色的月光就会倾泻而出,铺满整个人间。 仓庚一个腾翻,落到了沈鹭清面前,他扬起右手,问道:“这次又是发什么疯?” 如果沈鹭清敢让他让开,他就一掌劈晕她。 没想到面前的人突然像抖筛子一般开始颤抖,仓庚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被人扑了个满怀。他的右手还高高举起,从指尖到脚尖,像被人施了法术,直直地冻住了。 仓庚一寸一寸地低头,他胸前的衣服被沈鹭清死死攥在手里,快要扯掉了。 她在哭? 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哭? 可是他的里衣都被浸湿了。 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哭什么?”右手都举到有些酸痛了,仓庚忍不住开口。 沈鹭清这才放开了他,从他怀中退出来。黑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那双红红的眼睛,拢起的眉头证实了仓庚的想法。 “没哭。”沈鹭清赌气地说,浓浓的鼻音却不给她面子。 仓庚准备收回自己的手,但那不听话的右手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她的头上,甚至还揉了揉。 他绞尽了脑汁,说出一句。 “别哭,丑。” 沈鹭清眼里的哀愁先是变成了不可置信,随即又变成了怒火。“你!” 她的怒火还没发出来,就被仓庚长臂一揽,靠回了他的胸膛。 “再生气,眼睛就要变成红眼睛兔子了。”他语气平平,很难让人听出安慰的语气。 沈鹭清却破涕为笑,她知道仓庚真的尽力了。 “我想吃兔肉了。”沈鹭清将脸压在仓庚的衣服上,小声地说。虽然他们肌肤之间隔着好几层布料,沈鹭清却好像感受到了仓庚的体温。也不知道是她脸太红,还是仓庚太热。总之,她不敢抬头与仓庚对视,继续当鸵鸟,额头顶在他肩前。 “你自我了断是最快的方法,我会用心打理的。” “喂不熟的白眼狼。”沈鹭清闷闷地嘟囔了一句。 仓庚笑了,他笑的时候沈鹭清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脸更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平复了心情,站直了身体与仓庚对视。 “我爹的剑被那个金少爷拿走了。” 沈鹭清的五官与美只能沾上半分的关系,没能继承她面容姣好的娘的柔美,反而多的是沈重的硬朗与英气,轮廓深邃。而那半分的美就是那一双眼睛了,眼型细长,眼头圆润,眼角挑起,活脱脱一副祸水样,偏偏瞳仁黑又亮,一扫美艳之气,叫人一眼望起就收了轻薄之意。 她此刻垂眼,瞳仁被遮去了一些,眼眶又微微泛红,伴着盈盈泪光,没了那不服输的倔强,倒显得柔情似水,楚楚可怜。她的脸隐于面罩之下,单看那一双眼,倒有几分摄人心魄的魅惑。 仓庚晃了晃头,集中精神问道:“那个金锡予?” “嗯。” “打算怎么办,拿回来?” 沈鹭清吸了一下鼻子,用立誓般的语气说道:“自然。”随后又淡淡说道:“我们可以向大人复命了。徐克谦那里最有价值的就是那把沈,沈重的剑,现在已经拿去讨好金卢何了。他要查的,应该就是这层关系了吧。” 仓庚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的发梢被夜风吹起,他向着脚下看去,一片寂静。“起风了,走吧。” 沈鹭清深吸一口气,化成一道黑影,从皎白的月亮前掠过。 仓庚看着她急切的背影,并未动身,反而是一声长叹。 她终于愿意坦白自己的身份了,虽然他三年前从“狩猎”的那一次试探中就已经明白了。 金卢何,金锡予。 他们拿走沈重的剑终究是何意? 第二十八章 阿也 “欧乌,这样做是行不通的。” 正在收拾包袱的沈鹭清被仓庚的话打断了行动,她将正在叠好的衣物放下,做好了同他辩驳的打算。 “虽然已经摸清楚了徐克谦和金卢何的关系,但是大人没给我们召回令,我们不可以离开此地。” 这件事,仓庚不说,沈鹭清也懂。 申也是一个讲究规矩的人,他让人滚出去就绝不可以走出去。作为他的手下,他们深知他的脾性,申也并没下令让他们回,他们就应该死守在此处。 沈鹭清性子倔,仓庚是知道的,他需要好好劝劝她。 谁知沈鹭清并未同他争辩,眼神急切又带有一丝恳求,她低声说道:“仓庚,我真的等不及了。” 为保命,她的时间都花在练功上,为了找到仇人的蛛丝马迹,她不放过任何时间识字看书。可是各路卷宗她看了不少,关于父亲的寥寥无几,还多是旁人的臆想与猜测。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报仇? 她侧对着仓庚,高高扎起的发顺着脸垂下来,遮去了大半脸庞,仓庚甚至看不清她的神情,他试探着说:“我知道,马上就要三月十五了。” 仓庚的话看似没头没脑,其实是顾及她的心情没说完。 每隔三个月的十五,就是她与弟弟沈禄泽见面的日子。 听他提起十五,沈鹭清觉得压力更重了,已经三年了,弟弟也该长成少年了,本该是肆意张扬的年纪却被人囚禁,实在可悲,而她这个做姐姐的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申也的施舍的一面。 一想到这里,她愁思更重。 “可是,”仓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鹭清开口打断。 她扭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三年了,我一直在等。等我的箭术足够娴熟,等申也放过我,等我找到仇人。可是我太蠢了,以为能等来这一天。我越等,越怕,等到现在,勇气都快要磨光了。所有的事情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我再不跑就要被彻底压倒了。” 仓庚嘴唇微动,话却说不出口。这种感觉,他又何尝不懂呢。当满腔的仇恨一点点被时间浸染,当他明白越多,知道仇人的强大心里就越害怕,他甚至时常想,如果有一天仇家真的站在他面前,他还有胆量捡起剑吗? “我真的没有时间再等了,仓庚。我爹的剑就在那里,可我眼睁睁看着旁人将它拿走,这次我不去追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我要回去让申也给我时间复仇。”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听的仓庚直摇头,“申也凭什么同意,你是他的武器,不是主子。” 沈鹭清的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她像是问仓庚,也是在问自己。 “你拿什么复仇?仇家是谁?”仓庚追问。他一直是个薄性之人,别人如果要死他从不会拦,但这一次,他不想就这样轻易让沈鹭清去送死。 沈鹭清其实已经想好了,“金卢何,我要去找他。他是我爹的下属,我把事情告诉他,他一定会帮我。”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心思啊。仓庚叹了一口气。“欧乌,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不用再劝我了,我意已决,就算金卢何拒绝我,起码我也尝试过了。况且他应当知道我爹不少事,这样我找出凶手也快些。”沈鹭清说着,彻底将那几件衣服塞进包袱里。“此事我一人担责,不会牵扯到你。” 她用力一扎,轻巧的包裹就收拾好了,“走了。” “等等。”仓庚叫住了她,“说好是搭档,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少年时期,人容易会为那些看起来毫无可能实现的事而横冲直撞,虽然看起来愚不可及,但若是也学着大人精打细算,步步为营,那要青春的光辉岁月做什么? 然而,沈鹭清的这一步,无论是从什么时候看都是愚蠢鲁莽的。悔不悔,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大人,请您给我这个机会。” 经过了几日的快马加鞭,她二人从白马赶回了京城。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沈鹭清就堵到了申也。 申也的一身官服还没换下,他毫无波澜地看着沈鹭清直直跪下求情,端起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又稳妥地坐在主坐上,才开嗓。 “没我的传唤,谁允许让你来我府邸的,你可知坏规矩是要吃鞭子的。” 他为了管教自己的鸟儿们,严刑苛罚一个不少。 “大人,请您给我这个机会。” 沈鹭清不回答他的发问,只重复这一句话。 “好啊小欧乌,胆子大了敢和我抗衡了。”他语气轻飘飘,却让沈鹭清身后的仓庚听得一声冷汗。 申也最擅长笑里藏刀,真正发怒的时候语气却可以轻松自然,言语间要了旁人的命。 “欧乌不敢,只求大人成。”沈鹭清像是没感觉到他的杀气般,继续重复。 申也将眼神移到仓庚身上,“这丫头傻,你也随她一起?” “小的不敢,还请大人成她。”仓庚说着,也利落地跪下。 沈鹭清听到了膝盖碰地的声音,下意识地想回头看,却在申也面前不敢动,僵直着背。 申也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沈鹭清见状,小心翼翼地起身去探一旁的茶壶,见申也没有制止,便大着胆子拎起了茶壶,靠近申也,为他倒茶。 咕噜咕噜的茶水入杯声在这僵硬的气氛里显得格外清晰。随着茶壶“嘭”的一声落桌,申也只觉得一阵利风袭来,他还未出手,脖子就抵上了沈鹭清的袖箭。 这还是他赏给她的杀第一人的奖励。 “求大人成。” 这场面十分好笑,沈鹭清拿着武器顶在人家喉咙上,出口却是哀求。那边的仓庚看到了依旧维持着跪姿,沈鹭清并未告诉过他这就是她的计划,他也只能保持安静了。 “你不想杀我。”申也迎着沈鹭清的利器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他的眼神还像初次见面那样无光,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也不敢杀你。”沈鹭清的手开始有些颤抖,她需要加快速度,不然等申也抓住她的弱点反杀过来,她可能连命都没了。她佯装镇定,“我知道大人平生的乐趣就是训鸟,我这只,一直不听话,让您头疼。不如就像三年前那样,您给我一个机会,事成之后,我自折羽翼,这辈子都做您笼里的鸟。” 三年前的相遇仿佛就在昨日,那个就算被压低头也不肯屈膝的小鸟还在。 听了她的话申也低低地笑了,他的身体随着笑微微抖动,沈鹭清不敢真伤了他,悄悄往后挪了一些。 “三年前你怎么输的你忘了?” 当然记得,是他那毫无规则的一箭拉开了这世间的险恶。 “不敢忘。”沈鹭清答的咬牙切齿。 “这样吧。”申也说着准备站起身,沈鹭清的袖箭只得往后撤,这一撤就失去了有利条件,让他直接站起来了。 申也顺势一把握住她锋利的箭,一双眼睛似乎看穿到她的心底,沈鹭清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只要你完成下个任务,我就给你半年的自由。” 沈鹭清的心跳的飞快,握紧的拳头里是汗。 “我等你乖乖跳进我的笼子里来。”申也靠近她的耳边,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令人寒毛直竖的话。 待沈鹭清和仓庚离去后,偏厅里听完程的人现了身。 他的头发高高扎起,衣物板正服帖,衣饰发饰虽不耀眼,但看得出华贵,不是一般人家。 “阿也,这沈重的女儿倒是比她父亲还要生猛些呢。” 申也立刻转身行礼,“属下管教不利,纵容了些。” 申也的眼眸常年无光,宛如不见底的深洞。常人望去,第一眼总被吓的心悸,唯有在此人面前,他眼里生出了几分光亮。 那人的身姿挺拔,动作却是懒洋洋的,他挥挥手“沈家军最近有所动作,她可是重要人物,纵容便纵容些吧。” “是。” “老三和金老头之间的事情查明白了吗?”主人继续问道。 申也如实以告:“三皇子从一个县令手里弄到了沈重的配剑,送给金卢何了。” “这个金老头,对沈重就这么念念不忘?”主人语气带着一丝疑惑。 念念不忘似乎不该这么用吧。申也在心中暗念,嘴上却附和道:“金卢何对沈重的怨念实在太深了。” 那边传来一声轻叹,“罢了,随他们去吧,这两个人,继续跟紧点,时机到了,便去告诉沈家小女孩事情真相吧。” 第二十九章 父子 今日天气晴,微风徐徐,适合读书。 金锡予斜斜倚靠在秋千上,悠悠地晃着,手中一卷无名书籍,看的也津津有味。 他的背靠在秋千一侧的粗麻绳上,和他宽厚的背比起来,那绳子明显支撑不了他,但他却可以稳稳地靠着,时不时荡两下,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也难怪,身为护国将军的儿子,若是没点武功底子,也是要让人笑话的。 金锡予的水平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中等水平。倒不是因为资质平平,而是他心不在此。 打打杀杀之类的事在金锡予看来实在鲁莽,聪明的人应当靠脑子赢人。金卢何对此一直不满,他认为儿子的武艺还可以再练练,若是哪天军营里的毛头小子打赢了金锡予,他这个将军的脸面也没处搁了。可惜金锡予从小被各路人马娇宠到大,金卢何的话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看的时间久了,太阳也悄悄挪了地方,绕过他头顶的那一片树荫,染亮了他半张侧脸。 金家少爷的美貌,是京城都是有名的。 他长睫如羽,一半黑,一半是阳光洒上的金色,就像他的脾性,一半深沉,一半漂浮。 小丫鬟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这天神般的主子,连带着自己也看呆了。 还是金锡予自己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这才懒懒地抬眼:“何事?” 小丫鬟被主子突然的声音惊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慌乱行礼,语句也结结巴巴的。 “将军回,回来了,请您去一趟。” 手中的书卷啪地合上了,金锡予直起身,微微舒了一口气,“知道了。” 金卢何前几日被皇帝突然急召去,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金锡予按他的吩咐取了沈重的剑,却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他。如今他回来了,可以交差了。 “父亲。”金锡予来到金卢何的书房,微微弯着腰,递上了那把令父亲心心念念的剑。 从小到大,金锡予并未听过金卢何提到过沈重,如果不是徐克谦提起,他都不知道父亲竟是那人的手下。 没想到父亲平时看起来铁面无情,对于昔日好友也能这么记挂,实在超乎金锡予的想象。 金卢何一身戎装,看起来风尘仆仆,俨然是一路奔波而来。 他双眼盯着金锡予手里的剑,那剑已派人好好擦拭过,崭新了几分。他一直看,却没有伸手接。 就在金锡予有些疑惑的时候,金卢何才颤着声说:“这,确实是沈重的剑。” 他说完,握住剑把猛的一拔,剑锋利出鞘,闪着寒光的剑身印出了他黝黑粗糙的脸。 就在金锡予以为父亲应当满意开心时,金卢何却突然将他的剑重重地砸到地上。剑还未发出一声清鸣就被金锡予用脚狠狠按在地上。 金锡予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故事展开,一时愣在原地,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剩下的剑壳被金卢何大力拍掉,沉重铁器与地面猛烈撞击,发出沉闷的声音。 只听金卢何恶狠狠地说道:“这种脏东西,拿在手里做什么?” 金锡予十分不解,父亲大费周章地讨回来这剑,只是为了撒气?“父亲你这是为何?” 金卢何鼻孔里哼了一声,他嫌那剑掉落的位置不好,用脚一踢飞出去老远。“沈重那厮,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再理会儿子面上的疑惑,他走到了书桌前,手掌一挥,展开了几幅画卷。 “你过来,我今日找你是有要事。” 金锡予走近书桌,才发现那画卷里都是女子,他随意地扫了几眼,千娇百媚,各有特色。 不是好事。 果然,金卢何开口了:“你年岁也不小了,这几个里面挑一个,抬回来做妾。” 金锡予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即使这样,他的脸庞也美的惊心动魄。他想都不想开口回绝到:“不可能。” 像是早就知道了这局面,金卢何冷哼一声:“不是在同你商量,是在命令你选。” 父子彼此退让的和平局面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在这个决定今日事情走向的关键节点上,金锡予一点也不含糊,转身就准备离开,他似乎根本没把金卢何放在眼里。 “站住!”金卢何有些恼意,这小子平日里就十分猖狂,现在更是放肆了。“你不选,我就替你作主了。” 金锡予懒得转身,只偏半个头,轻松地说:“随便你,反正哪个女人要是敢进我房门,我就断了她的脚。” 到此刻,他撕下谦卑懂事的模样,露出张牙舞爪的本性。 “你倒是有狠劲。” “跟您学的。”金锡予略显谦逊地低了低头。 金卢何不理会他的挖苦,站直了身,使出了杀手锏:“你选一个,我抬你娘做平妻。” 金锡予迈出去的脚一下定在了原地,他藏在衣袖里的手暗暗成拳,嘴上却是咬牙切齿地问:“真的?” 如果说刚刚只是和平的关系破裂了,现在扯进金锡予的生母,父子俩可以直接撕破脸皮了。 “自然。”金卢何轻描淡写地说道,似乎并不把这件事看的多重要。 只见金锡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身到书桌前,随手一扯扯出了一副,其余的画卷被他的大力部带到了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却没有让房中的二人神色有任何改变。 他粗略地扫了一声,便递给金卢何。“她。” 画卷上的女子脸庞圆圆,一双上挑,似笑非笑的眼睛十分抓人。 金卢何抓过画卷,露出来胜利但又不屑的笑容。仿佛在嘲笑金锡予的自不量力。 金锡予并未输,他突然抬头,露出了一个讥笑,“这该不会又是三皇子的任务吧。” 见金卢何并未反驳,金锡予继续慢吞吞地吐出了他的心里话:“您还真是他的一条好狗。” 这下,彻底的激怒了金卢何。 只见一阵强劲的掌风袭来,金锡予连连后退,躲过一劫。桌上的物件却无力反抗,七零八落地碎落一地。 外面丫鬟听了这动静,吓得不敢动弹,少爷和老爷又打起来了。 “滚出去!”金卢何厉声吼道。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偌大的书房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紧锁的眉头有所松动,面上一片寂然。 沈重的佩剑被书桌上的杂物掩埋,金卢何走了过去将它捡起。 他看着剑的眼神太过复杂,像一团解不开的杂乱,不知透过这把剑,看到了多少往事与旧人。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手中的剑应声而断,坠落至地。 金锡予的步伐慢了下来,血液停下了奔腾的脚步,人也清醒了几分。 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到了这里。 入眼的是一座寻常普通的院落,与这碧瓦朱甍的将军府相比,显得格格不入。院中一棵老树,静静地伫立,还未染绿的枝干显得有几分寂寥。 他的生母王氏,便住在这里。 不,她就快不是妾了,可以与那高门闺秀大夫人平起平坐了,按理是该唤一声二夫人的。 金锡予想到此处,真切地笑了。 这一生别无他愿,只求母亲展颜。 在院墙外踯躅了许久,他终究还是没有走进去。母亲喜静,还是不做叨扰了。 他离去的身影虽然笔直,但隐隐透了几分落寞。 小丫头见他走远,跑回了屋里,悉数告诉了王氏。 那神情冷漠的美人只淡淡说了一句:“随他去吧。” 第三十章 细鱼 金家大公子纳妾了。 这事在京城的贵女圈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听说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哪来的好运气,一步登天了。 贵女们一边伤心,一边怨恨,到最后都变成自我安慰,反正不过是个妾室,将来自己嫁进去了,终究是要做女主人的。 让她们生出这样心思的除了金锡予那副不错的皮囊,还有便是金锡予在金家的地位。 他的生母一心爱慕金卢何,在他还未功成名就时就一路追随,然而等到金卢何飞黄腾达了,她多年的守护只换来一个妾室身份。好在命运到底还是怜惜了她几分,她的儿子虽没有嫡子的身份,但却是唯一的儿子,金卢何的母亲待这个孙子十分之好,说是心头肉也不为过。金锡予名义上的母亲,也就是金卢何明媒正娶的妻,身为大家闺秀恪守妇道,将金锡予当作亲儿子疼。他虽不是嫡子,身份地位,吃穿用度却无差。 这样的幸运儿,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而就金锡予自己而言,他却宁愿生在平民之家。父母恩爱,父慈子孝,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又开始乱想了。 金锡予苦笑了下,摇头将脑中多余的心思清除掉。 他抬头,家仆正在掌灯,那一根根红烛,映到他眼里,宛如一个个吐着信子的蛇,似乎要将他吞吃于腹中。 藏着佳人的小轿早早从偏门抬进了府里,此刻应当是已经端坐在他的床边了。 不知是因为这是金家公子的第一个妾,还是为了给三皇子面子,下人们竟在窗户上糊了几个喜字,那些“喜”的每一笔都像红刺一般,扎的他眼睛生疼。 哪里是纳妾,分明是迎了一个三皇子的探子,还好巧不巧放在了自己屋里。 金锡予越想越觉得头疼。没办法,都是为了娘亲。 “少爷,快进去看看那美娇娘吧。”小丫头不懂事,真当这是件喜事,竟也大着胆子同他说起玩笑话来了。 他颇为无力又无奈的笑笑,摆摆手表示不想理会。 一抬头,正巧撞上了一个完陌生的身影。 她一袭红白相间的衣衫,不是这府里丫鬟的打扮,倒像个小姐。脸庞在灯火飘忽的夜里让人看的不真切,明暗交替的光从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她的脸上,像一幅生动的画。唯独那双眼睛,任光影如何变化,始终夺目。细长上挑的眉眼,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金锡予的心像钟鼓楼上的大钟,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 这双眼睛,像极了他那日抽到的,画卷上的眼睛。 她该不会,就是我的妾吧。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金锡予的心便狂跳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这般。 她不在房里坐着,怎么在外面抛头露面? 还未等金锡予想明白事由,那双眼像是知道他心思般,缓缓抬起,与他对视。 金锡予怔在原地,舍不得眨眼,任由那双眼的主人略带侵略性的向他靠近。 “奴婢见过少爷。”应当是谦卑的语气,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下人的自觉。 奴婢? 似乎是看穿了金锡予的疑惑,少女又盈盈施了一礼,解释道:“奴婢随我家小姐而来,哦错了,是姑娘。” 妾不如妻,不能被称为夫人,只能以一句姑娘代之。 金锡予明白了,原来她是随那人一同进来的。他的目光紧盯着她的下巴,尖尖的,并非画上的圆脸。 不知是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可惜。 他最终还是没耐得住性子,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为欧乌,您若是不喜欢,赐一个便是。” 沈鹭清说着,不顾礼节地抬头,直直看进金锡予那漂散不定的眼里,微微一笑。 金锡予在娇惯宠爱中长大,却不是一个性情骄纵之人,相反心思细腻,处事总顾着旁人。与下人们相处,虽谈不上纵容,但也是亲和,下人们知他脾性,在他面前总是胆子大些。然而即使如此,像这个丫鬟这般,不等主人开口就敢抬眼相看的,金锡予有些意外。 欠缺了些管教,金锡予暗想,开口说:“长腿之鸟?倒不见得。” 这位金府少爷是在说自己腿短?沈鹭清自然不会认输:“长嘴之鸟,只食细鱼。” 金锡予听了,见她振振有词,不怒反笑,“伶牙俐齿。” 她所说的细鱼,应当是自己的名字,锡予了,真是胆大。 “谢少爷夸奖。”沈鹭清扬着颈假模假样地行了一礼。 第三十一章 云知雨 三月初九,宜嫁娶。 珠帘轻动,床上的新娘听到了声响微微坐正了身子。 她未着嫁衣,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衣裳,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容颜,让人不知盖头下她的神情,但从她紧握的双手,拘谨的坐姿来看,她也是紧张的。 怕惊扰到她,金锡予放轻了脚步,待他走到床前时,一直候在一旁的金府丫鬟举起了手中的托盘。 金锡予拿起镶金的秤杆,缓缓挑起了那大红的盖头。 先是一截雪白的下巴,再是饱满的唇,小巧的鼻头。 金锡予的手突然停了一下,她的眼睛会像画上那样吗? 一旁的丫鬟压着声音提醒了他一句,他才一把揭开了整个盖头。 新娘子害羞,眼睛左看右看,才渐渐向上,又羞又娇地看向自己的如意郎君。 圆圆的杏眼,无辜惹人怜爱。 金锡予失望极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娶错人了。 “云知雨见过夫君。”新娘冲他一勾嘴角,笑里似乎带了些深意。 金锡予摆摆手令下人下去,自己则认真地打量了起来面前这个云知雨。 略带稚气的脸,戴着与年龄不符的金饰,看起来像小女儿偷戴母亲的饰品。她与她那侍女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羞怯一个胆大,倒是对相配的主仆。 她的圆脸,大眼,还有少女气息十足的嘴,不像是金锡予的妾,倒像是他的妹妹。 云知雨脸上红云乱飞,不见消退。见金锡予一直打量她,声若蚊蝇:“夫君在瞧些什么?” 金锡予皱着眉回答:“你与那画像......” 听他提画像,云知雨掩面笑了,笑声是十足的少女娇俏:“夫君该不会真的信那画像吧。” “我父亲是个七品小官,一心想让我嫁到高门大户。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十几日前突然告诉我,我可以嫁入护国将军府了。” “虽然不知夫君你看的是那幅画像,但我猜,无论你挑了哪幅,最后嫁进来的都是我。” 她笑意盈盈,眼中满是爱恋的神情,看起来就是个一心痴恋的少女。 金锡予听了以后,心中一沉,原来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情的人。看来定是金卢何把他的妾位当交易换了出去,得了别的好处。 眼前的少女,眼神清澈,看着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 难道真如她所说,只是一个为攀龙附凤而来的小家碧玉。 云知晴起身,动手卸下了脑袋上沉重的头饰,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小声说道。 “我乳名维九,夫君可直接唤我维九。” 她试探着走到金锡予面前,伸出手试图为他解衣,“我知道我并非夫君意中人,但既已为人妾,就该守好妾的本分,维九一定努力,争取让夫君欢喜。”言毕,冲着金锡予甜甜一笑。 她生的娇小,头顶刚到金锡予胸膛,手才伸向金锡予衣襟,就被他一把抓住。 “你年方几何?” “二八。”她一脸天真无邪。 金锡予松开了手,自己脱下了外衣,交与她,由她挂到一侧去。 在云知雨还没反应过来时,金锡予已从床上抱起一床褥被铺到了地上。 “我妹妹和你一般的年纪,虽说是婚嫁的年龄,但于我而言,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我无意为难你,今晚我睡地上,明日以后你便睡到自己房中去吧。” 云知雨听了,不太明白的眨眨眼,“听夫君的。” 一夜无梦。 第二日,等云知雨醒的时候,房中已空无一人,地上的卧具也已统统消失。 听到了内室的动静,外间的丫鬟掀了帘子进来伺候。 “欧乌姐姐。”云知雨打着哈欠唤了一声。 那丫鬟抬起头,不是沈鹭清又是谁。 “昨夜他可曾为难你?”她递出了帕子,伺候云知雨洗漱。 “没有,他睡地上。”云知雨简单洗漱了一下便跳下床,走到铜镜前坐下,“说是让我以后在自己屋子里好好呆着,估计是不会来找我了。” 沈鹭清被她孩子气的动作惹出了一个笑容,她放下手中的洗漱器具,站到云知雨身后,二人一同望着铜镜里的人,同三年前相比,变化着实不小了。 “维鸠今日想要什么样的发髻?” 没想到这句话却惹来云知雨的一声长叹“没想到这么快就嫁人了,本还想着在花楼里多玩几年呢。” 沈鹭清听了这话,用梳子敲了下她的脑袋,“瞎说什么话,花楼那种地方能呆一辈子吗?” 云知雨却毫不在意,“欧乌姐姐,我们都是申大人的棋子,他命令我们在那地方呆一辈子,我们还不是要死在那里。” 她语气平平,却听的沈鹭清敛下了眼帘。 时光一下子回到三年前,她与维鸠初遇在申也的后院相遇。 彼时的维鸠还是一个因为自己名字而欣喜的小女孩,沈鹭清被抓去“狩猎”的那一天,两人的手分开后就再也没有再相遇了。 此次申也给沈鹭清派了最后一个任务,掩护维鸠,助她在金府待下去,并拿回沈重的那把佩剑。 这样的任务,沈鹭清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本来的云家女儿被申也掉了包,同自己的意中人私奔走了,在花楼唱曲的维鸠摇身一变,就成了云知雨。因为担心别人叫知雨她反应不过来,还特意取了个维鸠谐音的乳名,维九。 “我听说这金府里女人不少,接下里这段日子怕是会十分有趣。”云知雨见沈鹭清不说话了,便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沈鹭清的手在她柔软的发间不时穿梭,她一边编发,一边应道:“让你来这金府做探子实在危险。” “姐姐这话便是不对了,申大人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我在他手下练了三年,早已不是一朵小白花了。”云知雨停了一下,又说道:“倒是姐姐你,只知舞枪弄剑。不过也不用担心,有我在,自然会护着你。” “那便多谢你了。”沈鹭清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她同云知雨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迅速调整了神色,一副十足的丫鬟小姐样。 金锡予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云知雨编好了头发,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与昨夜小心羞怯的样子又有所不同。 “夫君,你来啦。” 眼前的少女活泼娇俏,他却不自觉地将眼神落到了她身后的侍女身上。 “夫君,夫君,你看我今日的发髻,是妇人样式了哦。”云知雨的声音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柔声说道:“走吧,随我去敬茶。” 第三十二章 金熹微 “祖母。” 坐在主坐上的金老太太听着孙儿的这一声唤,心里像抹了蜜一般甜,她颤颤地接过金锡予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 “老夫人。”跪在地上的云知雨将手中茶盏举过头顶,以示敬意。 金老太太皱巴巴的手接过了那嵌着彩纹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放在了一旁。 云知雨听到她落杯的声音才抬起头,一副怯怯羞涩的小白兔模样。 老太太眯了眯眼,看清了她的面容,说道:“这云家丫头生的不错,看着可人。” 坐在老夫人右侧的金家大夫人笑道:“都已经是进了门的人了,老夫人怎么还叫丫头。” “是啊。”左侧的二夫人淡然附和道。她生的极美,与金锡予不像母子,倒像是姐弟。 金锡予望着生母现已成了二夫人,同大夫人一样坐在老夫人两侧,心里的诸多不满都散了。 能让娘亲开心,这些都值得。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睁着圆眼像只离了窝的兔子,对她也柔和了些,轻声哄道:“别怕,祖母与母亲都是好相处的人。” “嗯。”云知雨缩了缩肩膀轻轻应了声。 “母亲。”二人同声敬茶。大夫人笑眯眯地接过了茶,命身边丫鬟拿了早准备好的红包给了云知雨。 “二娘。”金锡予垂着头,咬着牙喊出了这一声。 那座上的美人看起来却是淡淡的,随意地恩了一下,丝毫没有母亲看儿子成家的欣喜。 敬茶不过是片刻的事,金府的两位女主人又对着这一对新人嘱咐了几句,云知雨大着胆子说了几句话,惹得那主座上的二位笑声连连,场面一时也能算得上和和美美。 然而事情哪能有这么简单,且不说根本未到场的金卢何,就是金锡予那同父异母的妹妹金熹微,也断不能简单放过他们。 守在门外的沈鹭清正凝神听着屋内动静,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里而来。 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粉衣女子带着两位婢女疾步奔来。 她的脚步极快,沈鹭清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容貌,她身边的两位婢女就一边一个拦住了门口的守门丫鬟,生生给她开了一条路。 “大小姐,不......” 守门丫鬟的这一声阻拦被她甩到了身后。 正说着话的屋内人也没了声,众人一同望向这抹粉色身影。 金熹微也不拖泥带水,一圈扫视,目光如剑刺向最下位的云知雨。 她两片红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却是极为刺耳的话:“大老远闻到一股穷酸味儿,原来是这位身上传来的。” 云知雨原本还红扑扑的脸瞬间煞白。 大夫人眉头紧皱,厉声说道:“熹微,见了老夫人不行礼,成何体统。” 金熹微听到母亲的呵斥,随随便便朝老夫人福了个礼,眼神如抓钩般紧紧抓住云知雨不放。 “攀高枝的狐狸精,真以为这金家的门是你能进的?”金熹微字字如针,不留情面。 “我......”云知雨张嘴欲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大眼睛里似有水光,像绿叶上的晨露,一不小心就会落下。她扭头对着主座上的金老大大低低喊了一声:“老夫人。” 金夫人气极,站起身,“胡闹!还不赶紧退下,在这里丢人现眼。” 金熹微的怒气一点不比她少,“哥哥身份尊贵,岂能容这样的女子在他身边!”言毕,又直直地朝着老夫人跪了下去:“请老夫人做主,将这狐媚女子逐出府去。” 这一出大戏,竟是比那话本里的故事还精彩。隐于门外的沈鹭清暗暗感叹。看来探子说的没错,这金府大小姐果然对她哥哥一片痴心呐,啧啧,真乱。 她微微探出了半个身子,朝里面的云知雨递了个眼色。 泪光盈盈的云知雨趁人不注意,摆了摆手回了沈鹭清。 沈鹭清明白了,这是不需要她帮忙,安心缩回了身子,继续听戏。 金大小姐还在字字诛心地数落着云知雨的卑鄙,她是大夫人的宝贝,一时撒气倒也没人拦着。亦或是确实都瞧不上云知雨,想借着这金熹微的嘴给她一个下马威。 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妾,怎么比得上金府嫡女。 倒是金锡予先听不下去了,“熹微,够了。” 金熹微见哥哥终于有了动静,连忙转身。 她还未开口,就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女声,那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在座的各位都听的清楚。 “知雨虽是寒门出身,却是身家清白的女儿,这位小姐如此出言羞辱我们云家,我真不知日后如何面对家中父母。”云知雨眼里转了半天的泪就是迟迟不落,如今配上她红红的鼻头,委屈的神情,十足的惹人心疼。 “既然我如此不堪,那不如,那不如。”她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委屈又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小白兔竟直直朝着梁柱撞去。 金锡予眼急手快,拽住了她的腰带,手上一用力,云知雨如蝴蝶一般转了一个圈,最后稳稳落入他怀里。 那一滴泪也非常精准的在金锡予的注视下,滑过她的脸颊。 如蝴蝶断翅,令人心碎。 高,实在是高。 门后的沈鹭清差点就要拍手鼓掌了,不愧是花楼霸主,演戏演的跟真的一样。 “这戏,也该结了吧。”一直未出声的二夫人终究是忍受不了了,从座位上起身,眼风扫过场,在云知雨身上停了一下,最后落到了大夫人身上。“好生管教管教你的女儿,别像疯狗似的乱咬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金熹微更是气的脸色发紫。 “够了。”在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老夫人终于发话了。“好好的一个早晨,搅成了什么样?” “孙儿,带着这丫头先下去吧。” “是,祖母。” 金锡予领命,搀扶着着眼眶红红的云知雨向外走去。 “你,把熹微这丫头带走,好生管教。”老大大言辞虽然严厉,语气却是淡淡的,看不出来一点教训金熹微的样子。 “是。” 金熹微还欲说些什么,被大夫人手下的老妈子直接夹了胳膊拽走。 最后就剩下二夫人了。 她不等老夫人开口,自己先施了一礼告退。 原本挤满了人的屋子一下子就空了。 一旁伺候的丫鬟递上了热茶,金老夫人接过,欲饮,又放下,感慨道。 “不得安宁啊,不得安宁。” 第三十三章 少爷 那日金熹微的“大闹天宫”过后,整个金府安静了好几日。 金锡予没了踪影,云知雨却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前去给金老太太和大夫人请早,俨然一个乖巧儿媳。 平日里无事,她便带着从家里带来的丫鬟在府里四处逛逛,遇到些下人也总是温温柔柔的,表面功夫做到了家,旁人一提起她也都是些好话。 殊不知,夜里安静的时候,这一对主仆照着白日里踩过的点,躲过各路家丁,一点一点翻着金府的秘密。 “呼。”云知雨扯下了黑色的面罩,深呼吸了几下,“这罩子还怪闷的。” 她对面的沈鹭清正微微低头,伸手解那利落马尾下的面罩带子。 云知雨瞧着她的样子,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笑道:“姐姐这双眼睛,倒是漂亮。” 沈鹭清取下了黑面罩,硬朗骨骼的英气一下子冲淡了眼睛的光芒,她不甚在意的甩了甩头发,突然又想起什么,冲着云知雨眨了下眼,“你喜欢便好。” 这个秋波,让云知雨一下子红了脸,耳朵也像熟透般。沈鹭清只当她又在演戏,并未在意。 已是深夜了,屋内暗黄的灯火摇曳,也要睡着了似的。 “我去外头帮你打些水来洗漱,这衣服怪闷的,容易出汗。”沈鹭清一边说一边脱下了黑色的外衣,露出里面的丫鬟服饰。 这金府内错综复杂,需要谨慎小心。穿着两层衣服,万一露出了马脚,脱了衣服就可直接脱身。 这座小院偏僻又寂静,除了沈鹭清外,就只有两个白日里出现的粗使丫鬟,可见这金家人是真的不拿她们当回事。 也真是难为维鸠了,每日还像个花蝴蝶似的四处讨好。 沈鹭清暗自感慨。手里打水的动作却是没停。 忽然,她身体一僵,耳朵朝着院门处探了探。 确实有人。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大少爷妾室的院子。该不会是那个什么金熹微吧,如果真是她来找事,直接打晕倒也算得上上策。 跟在维鸠后面学了有几天了,沈鹭清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装成是毫无武功之人,丝毫不知有人靠近。 她又站到原来的位置上,表情自然的去取那刚打上来的井水。 桶才落地,她抬头,与来人目光相撞,惊呼了一声:“少爷,您怎么来了。” 立在原地的金锡予迟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问自己,是啊,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过片刻,金锡予还是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小木盒,递与沈鹭清。 “这是沐芳斋的脂粉,给你主子拿去。” 他的话略显僵硬,但沈鹭清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她有些局促地将沾到些井水的手在衣裙上擦了擦,双手接过那精巧的小木盒,随后目不转睛地瞧了起来。 沐芳斋是个什么东西她不清楚,但从这盒子来看,里面的物件定然不便宜。 金锡予将她放才的举动纳入眼里,趁她专心看盒子时,大着胆子又看了她两眼。 不过一个脂粉盒子就让她看的那么仔细,确实是小门小户家的婢子了。 见沈鹭清有抬头的迹象,他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刻意地打量起四周,怕引起沈鹭清怀疑。 这一打量,就让他看到了水井旁打好的水。 “你是要抬水进去?”金锡予问。 沈鹭清点了点头,回道:“夫人刚做了噩梦,出了汗,我来打水给她洗洗。” “这桶不小,我替你拎吧。”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吓住了沈鹭清,探子明明说金家大少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怎么这会儿竟拎起水来了。她刚欲开口拒绝,金锡予却先她一步,直直拎起了桶。 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手里挎了个与美毫无关联的木桶,也与常人费劲笨拙的样子完不同。 褐色木桶稳稳落到了房门口的台阶上,滴水未撒。金锡予站直了身,解释道:“天色太晚,我就不进去了。” 沈鹭清点点头,目送大少爷翩然离去。 她拎着水刚一进屋子,便使了力将那小盒子朝着云知雨抛去,“拿去,你夫君给你的。” 这夫君二字惹得云知雨咯咯直笑,“我在花楼认下的夫君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不知这又是哪位夫君。” 沈鹭清稍稍思考了一下,“最好看的那一个。” 只听云知雨啧啧两声,手里握着那小盒子感慨道:“这小玩意,价值不菲呢,他怪有心的。” “大概是给你赔罪。” 云知雨摇摇头,“只是想堵住我的嘴罢了。” 就当事人自己的心思而言,这二者皆有之。 金锡予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世上的事情,只要他有心学,就基本没有学不会的。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文弄墨,一点即通。就连他没放在心上的武艺,也比常人强上一些。然而,有一件事,是他至今参不透,想不通的,那就是女人心。 他的生母二夫人,生性凉薄,对待这唯一的儿子,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儿时的金锡予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好,这才让母亲没有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因而事事都用功,一心夺头彩,只为让母亲多看自己一眼。 然而这样的努力并没有换来回报,二夫人依旧是一副飘然世外的模样。 金锡予苦思冥想,觉得定是如旁人所说那样,二夫人是因为妾室这个身份才郁郁寡欢,因此想着法子抬高母亲身份。金卢何一提出这个交易,他便立刻应了下来。 只是,母亲对他的态度并无变化,甚至有些责怪,他实在是想不通了。 因为有二夫人这样一个长期的阴影在,金锡予对于女人,除了手足无措便是不知所措。 那日敬茶的一场荒唐事,更是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他着实看不出女人们的态度与想法,因此这几日,找了由头,躲出府避避。 但一味的逃避也不是办法,他思前想后还是带了礼来想要安抚一下云知雨的情绪。 谁知他纠结了一会儿便是深夜了,鼓足了勇气前来刚好望见屋内烛火未熄,这才有了今晚的这一出。 真是难懂,金锡予蹙眉,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过那个叫欧乌的丫鬟好像很喜欢那盒脂粉,改日命人再送她一盒吧。 第三十四章 皇家 安稳过了几日,云知雨就收到了云家的家书,信中只是些寻常问候,假冒的云知雨看完也就捏成了一团,随意丢掉了。 “是大人的命令吗?”沈鹭清见她读了封书信,试探问道。 云知雨摇摇头,“云家传来的家书罢了,多是念叨些有的没的,可怜这云家老头,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跟人跑了,还一心挂念呢。” 沈鹭清听她提起云家,心中的疑问又重现,终究是没忍住,一边思索一边问道:“这云家与金家结亲,你说是三皇子从中保的媒,可是这金卢何为何要听这位皇子的?” 云知雨一听便知,欧乌对整个大局毫不知情,她细细解释道:“你可还记得去年冬日的那场暴雪?雪整整下了半个月,冻死了不少人。今年开春,那些地里的庄稼八成是活不下来的。眼下,东部已有了饥荒的势头,皇帝应当会派自己的儿子去处理此事。” “哪位皇子?”沈鹭清追问。 “太子。”云知雨言之凿凿。沈鹭清发问的嘴还未张开,她便解释道:“皇帝虽年岁不大,但这几年疾病缠身,怕是时日不多了。” 正如云知雨所说,眼下皇帝的势头衰弱,他既已立储君,自然是要派些磨练,既将下一任皇帝锻炼一番,同时也助他笼络人心,扫除登基过程中不必要的障碍。 皇帝一共有三个儿子,最小的老五儿时出游在行宫遭了火没了。老三虽有些作为,可出身卑微,难成大器。唯有太子,母族势力强劲,人也稳妥,是绝佳的人选。 “我听闻三皇子这几年来和各路小人物结交频繁,难道不是有所想法?” 云知雨闻言,笑了笑,这三皇子纪以湛都快将想法刻在脸上了,“想法自然是有的,但是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结交权贵未免也太过嚣张了。这个纪以湛是个聪明人,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小手却是不少。” 云知雨的这一番话,彻底让沈鹭清打通了所有的思路。 皇帝龙体堪忧,传位的事不出几年,便要尘埃落定了。太子虽名正言顺,但是为人温弱,常被各路大臣所诟病。反倒是他的皇弟,三皇子纪以湛,跃跃欲试,蠢蠢欲动。这才有了朝堂上一番风起云涌。 说不定,她一家被灭门的事,也与这夺帝有关。 想到此处,她脑子里的神经跳了跳,痛却清醒。 她强压住心情,吞咽了一下,看似平静地问:“那大人,站哪一派呢?” 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仓庚,却没得到答案。 云知雨彻底笑了,眉眼流转之际,露出了几分花楼女子的娇媚,“我们不过是大人的棋子,哪知道这么多呢。” 看着沈鹭清神色有些黯然,她整理了一下语句,话锋一转:“不过,依我看,应当都不是。” “哦?”沈鹭清立刻提起了神。 云知雨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储君之争,还有一个人物也在其中。” “谁?” “楚南王纪梓棠。” 这个名字,对于沈鹭清来说实在是有些陌生了,好像听过,但是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既然姓纪,必然是皇族。 “他是皇帝的亲弟弟,但两人年龄差距有点大,比那些皇子大不了多少岁。可论资排辈,他们也是要喊一声皇叔的。” “不过他已封王,是没有名头争皇帝之位的。”沈鹭清不解。 云知雨听了,直笑她傻,“那三皇子纪以湛按理也不该争,不照样蹦跶的快活吗?” “绕了这么多,你还是没告诉我,云家在这里是个什么作用。金卢何又为何受制于三皇子?” “如果饥荒来了,东部的辉州是重灾之地,那里本就人多粮少,此番事故更是容易引起动乱,太子若是真的要去治灾,第一个要去的,便是那辉州。” 云知雨一顿,接着说道:“但是辉州虽是平原,四处却环山,进出都要经过一个狭长的山道,那地方虽然现在已经被来往行人踏的十分开阔,但若是有个什么天灾人祸的将那山道堵死,想来也是十分寻常的事。” 云知雨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每句话里都像藏着个谜底,等待沈鹭清去解。 她脑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连上了,试探着问:“那纪以湛该不会是想,堵住那山道,把事情闹大,让太子输下一局吧。” 云知雨点头一笑,表示肯定,“云老爷虽是个七品芝麻官,但是那山道正是他的辖区。且他官职又小,只要事情做的妥当,假装是天灾,皇家一心救灾,谁会注意到这号人物?” 云知雨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沈鹭清仍发现了马脚,“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如果太子并不前去治灾呢?况且你这般嫁进金家城皆知,若真是云家老爷地盘上出了害太子的事情,聪明人应当一眼就看出,是三皇子与金卢何的手脚。” 她的质疑招来云知雨抿唇一笑,似是不以为然。 “若有灾,必是太子去,若无灾,三皇子也没什么损失,只是委屈了金家少爷娶了一房妾,不喜欢休掉便是。我再问你,你是如何知道金家和三皇子有联系的?” 沈鹭清回想了一下,给出了答案,“在那白马先令徐克谦密室里,金锡予亲口说的。” “旁人可知?” “自然不知。” 云知雨不再多言,沈鹭清自己也明白了。 三皇子和金卢何这层关系,他们遮都来不及怎么会让旁人知道,金卢何手里握着军权,和任何一个皇子有牵连都会让皇帝起疑心,所以他表面应当是保持中立的,甚至恨不得跳出这个圈子以求自保。 “种种蛛丝马迹都表明,这金卢何和三皇子是勾结成团的,只是他们之间相互交易了什么,我们却是不知道的。大人这次大费周章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探清这三皇子与金家的联系。”云知雨说完看了沈鹭清一眼,在收获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回复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口干舌燥,去寻了杯茶来喝。 茶汤下肚,才有些解渴。这一番对话,让云知雨也了解了沈鹭清的认知情况,她反问:“你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也敢领大人的任务?” “我做的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用不着这些弯弯绕绕的。” 云知雨随手捡起一把罗扇,正反面瞧了瞧,觉得无趣又放下了,长叹一声:“可惜在这金府呆了几日,生生没有查出什么,金卢何这老狐狸藏的倒深。” 听她提起日子,沈鹭清这才想起明日便是十五了,连忙说道:“明日夜里,我需回去一趟。” 云知雨点点头,“知道了,快去快回。”并没有问她要做些什么。 做她们这行的,最懂的便是分寸。 第三十五章 对峙 三月十五,诸事不宜。 沈鹭清熄了院内的烛火,几个飞身跃出了金府,马不停蹄地朝着某一处奔去。 默语堂内,饮湖立在原地,似乎在有所等待。 果然,那人来了。 沈鹭清人还未落地,倒是先喊道:“饮湖,今日是十五,快带我去见我弟弟。” 饮湖是申也得力助手,武艺高强,办事稳妥,因而这养死士的默语堂归他管。 按照惯例,每隔三月的十五,他都会蒙住沈鹭清双眼,将她带到关着沈禄泽的院落。 只是这一次,饮湖似乎另有计划。 “欧乌,你的任务并未完成,所以,见不了。”饮湖冷冰冰地宣判。 沈鹭清闻言,心一下子坠入冰窟,她欲辩解,但是,饮湖说的没错。 徐克谦的任务,她并未接到申也的召回令,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是在此处等着他呢。 “可是。”她急急地想要辩解两句,却被饮湖一口回绝。 “回去罢,再等三个月再来。” 回去?怎么可能。她已经等了三个月,此次失约,便是半年。弟弟该如何忍受的了。 “大人此时在何处?” 饮湖轻哼了一声,“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大人岂是你随便想见便能见的。我说的,便是大人的命令,还不遵令?” 沈鹭清死死咬住牙,憋出了个好字。 “欧乌领命。”话音刚落,人就已经闪身门外,几个跃身便没了踪影。 大人说的没错,她果然没多做纠缠。饮湖无声笑了,但是想要和大人抗争,实在还是嫩了些。 夜风飒飒,明月当头。 沈鹭清的指甲握得太紧,快要嵌到掌心里去了。 既然申也不让她见,她便自己想办法。 往常,饮湖蒙着她的眼,带她前去那地方,她虽看不见路,耳朵却是灵光的。 沈鹭清绞尽脑汁回忆那为数不多的几次经历,试图从中找些蛛丝马迹。 有了! 她与沈禄泽碰面都是夜里,如果没记错的话,她随饮湖从默语堂出来后,曾在路上听到过花娘招客的声音。 夜晚一般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那烟花之地正盛放,因而她才能听的真切。 可是京城这么大,她又如何确定方向呢? 饮湖的轻功虽好,但带着她总归是要慢些的。沈鹭清心里暗算,按照他的速度,从默语堂出来后,约莫一刻钟她听到了花楼里传来的声音,那么便按照这个时间,从默语堂出发,各个方向都试一遍吧。 这个法子虽蠢,但总比被动等待好。 说做便做。 沈鹭清提气落回了默语堂,饮湖早已不见踪影,她得以顺利试验。 月色华实,不解人间风情,只冷冷地拢着大地。 耳边是不断的风声,似在催促她,快点,再快一点。 已经试了不知多久,她的脸被这三月的冷风吹的都有些僵硬了,腿脚也酸麻,但是速度却没有慢下来。 若是慢下来了,就不是饮湖的速度,就容易找错了。 忽然,一声女子娇笑入耳,“您里边请。” 沈鹭清一喜,随着声音找去,果真让她瞧见了一家大红大绿的门店。 是了,差不多是这个距离,就是这家。 她感到信心倍增,一面欣喜,一面要求自己冷静。 花楼的声音一直在右耳,说明应对朝左边而去。 沈鹭清皱着眉,逼迫自己想出更多细节。 花楼的声音之后是板车滚过青石板的声音,如此规格,应是大户人家的地盘。 在这之后,有过醉酒之人的喧闹,应当经过了一家酒肆。 最后,便是竹叶抖动的声音了,那是不同于树叶的响声。 沈鹭清将这些细节串联在一起放在心中,一一寻找。 苍天不负有心人,她真的找到了那片竹林。 一簇又一簇的青竹长立,中间不过一条一人宽的小径。 会是这里吗?如果真的是,那有多少人把守呢? 沈鹭清凝气,悄无声息地落下,她左袖里藏的是申也赏赐的袖箭,右手攥着匕首。 若是真遇上了守卫,大不了拼个死活,只要救出弟弟即可。 这里无风,竹叶不动,一道道的影子倒像是暗处的鬼魅,伺机吞食她。 竹香扑面,沈鹭清却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唯恐让人察觉。 她又行了十几步,两边的竹子逐渐稀少,路越来越宽。 待她彻底脱离了那竹林,月光迎面,将她映的彻底。 为何十五的月光总是这么亮? 沈鹭清盯着前方地面上的人影,不由思索。 她顺着那黑影向上望去,怔住了。 竟是他。 上个月圆夜,他二人还一同趴在徐克谦的屋顶,她盯着他被月光打亮的皮肤出神。可惜,同样的明月,处境却不同了。 不过,这也说明,她找的没错,是这里。 “仓庚。”沈鹭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仓庚手里持着一把弓箭,眼睛看着地,回了一句:“欧乌,回去吧。大人早就猜到你会来这里,命我守在此处。” 他背后的草屋安静的像沉睡了一般。 究竟是无人,还是埋伏了不少人呢。 沈鹭清勾起了唇角,“他还真是会算计,派你守着。” 昔日过命的搭档,如今一人一武器,相对。 这确实是申也喜欢的戏码。 “走。”仓庚这一句,连他自己都明白,是毫无用处的。 “他要我走?我偏不走。” 仓庚不语,只抬起手中弓箭,月下箭头冷光一闪,聚成一点,直直对着对面的人。 他终是抬起了眼,与沈鹭清对视。 沈鹭清轻笑一声,她从未想过,竟还有这一天。 在他们二人中,沈鹭清擅箭,仓庚持匕首,一远一近,战无不胜。 没想到今时今日,他二人竟对调,他拉弓,她拿匕首。 “仓庚,你我之间,似乎还没有好好比试过,不如今日,一决高下?” 沈鹭清语调轻松,将二人之间的决斗说成寻常切磋,然而她心里明白,今日二人之间必有一伤。 “欧乌,不该如此。”仓庚面无表情,夜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似是有意遮挡他眼里的情绪。 沈鹭清摇摇头,“这话,我都听腻了。”她右手一挥,匕首从袖中冒出,寒光瘆人。 脚下奋力一蹬,黑影携着那寒光直直刺向对面的人。 仓庚的右手亦是松了弦,那冷箭直指沈鹭清的腰身。 这一箭,比他想象中更容易些。 第三十六章 报仇 仓庚飞身而下,守卫闻声而动,剑出鞘,直指来者命门。 兵戎相接,仓庚手中的匕首竟扛住了来人的长剑,他顺势顺着剑划去,金属相摩擦,刺耳而凌列。 守卫连连撤剑,手腕扭转,抵住了毒蛇般的刀尖。 仓庚的武功,以快为内核,擅长近身搏斗。 而这守卫,出身名门,手中一把长剑乱舞,竟也能抵挡一阵。 但是他只守不攻终究不是办法,仓庚无意与他纠缠,手中的匕首快到让人捉不住轨迹,饶是守卫用尽力防守,身上很快也见了不少血口。 他咬牙,退了数步,凝神聚气,竭尽力,使出了部杀招。 守卫的孤独一掷,倒是让仓庚微微惊讶,他的匕首虽小,但材质绝佳,在长剑面前也毫不逊色。 那守卫像是不要命了般,不顾仓庚的匕首割破了他多少皮肤,只使杀招,仓庚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体力消耗太大,脚下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就在仓庚一个闪身躲过一剑后,他却突然像是被人施了法术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守卫哪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双手握剑,使出十成功力,奋力朝他刺去。 这一击,眼前的这个毛贼必死。 仓庚迎着剑不动,神色坦然,只微微偏了偏头。 剑光还未染上仓庚黑色的衣衫,另一只暗箭却精准的擦过仓庚偏移的头,以破万军之势射向守卫。他剑还未落下,人却像遭到雷电击中一般抽搐了一下,然后直直向后倒去。 他的眉心,一支羽箭插的透彻。手中刚还气势凛然的剑也无力坠落,发出哐啷一声响。 在鲜血还未流到他鼻尖前,沈鹭清从仓庚身后悄然落下。 她一开口,是抱怨的话语:“我说仓庚,你未必也太懒了吧,这守卫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为何苦苦纠缠。” 仓庚将匕首收入袖中,只一句:“等你出手。” 沈鹭清一口凉气差点背过去,“你怎么这般计较,一定要我同你出同等的力是不是?你可知刚才那剑快要挨到你鼻尖了,若不是我。” 她话还未说完,仓庚便接到:“你这不是射中了么。” 沈鹭清被他的话噎的哑口无言,这个任性鬼,还敢冲她笑! “你放心,我不是那偷懒之人,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逼我出手。”她说完,带着一身怒火朝前走去,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回头一句“快走吧,别让那老魔头溜走了。” 仓庚并不打算开口解释,只是跟上了她的步伐。 他哪里是嫌她不出力呢,只是不想抢了她的功劳罢了。等他们围剿完这个贼窝,申也是要派人进来清点,论功行赏的。她一直躲在暗处,而他冲在前方,若是不留点机会给她,怕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但,他又何尝没有私心呢。 他们二人之间,越默契,他越开心。 一切终是如他所愿,三年,他们几乎快成了对方的影子,然而这份默契,如今成了阻碍。 回忆收于心中,仓庚心中五味杂陈,他的手仍是保持着射箭的模样,瞳仁随着那出弓的箭而动。 草屋前,沈鹭清不看便知,仓庚的箭将往何处。 他右臂受过伤,一用力便会轻微发抖,这箭的终点必然会偏移他预期的目标几分。 而仓庚,看着凶猛而来的匕首,也不慌张,欧乌杀人喜欢攻其眉心,只是不知道,凭着他俩的情谊,她会不会留些情面。 不错,是朝他脖颈来的,还算有些情面。 仓庚箭术一般,这一箭对于沈鹭清而言,轻而易举便化解了。 而沈鹭清近身武艺不高这一击对仓庚来说也不是难事。 他举起手中长弓,轻轻一挡,便将那寒光匕首挡于周身之外。 沈鹭清知道自己手上功夫是不如他的,变换了策略,伸出腿,连环踢去。 仓庚抬腿落腿间躲过了沈鹭清的攻击,人也向后退了一些,他一个旋身,手中的羽箭又搭在了弓上。 逞能。 沈鹭清丝毫不畏惧那箭,掌心携了力,在仓庚射箭的刹那,手中的匕首也甩了出去。 羽箭撞到了刀尖,应声而落,仓庚却在那匕首下落前,一个探身,一挥手,握住了匕首手柄。 “你这是何意?” 怎么将自己的武器丢与了对手? 沈鹭清见状,微微挑眉,充满挑衅,“这样打,又有何意义?” 仓庚明白了她的意图,左手的长弓也凝了力抛出去,一声轻响,沈鹭清稳稳抓住了。 他单手卸下侧背着的箭筒,一齐抛给了沈鹭清。 在羽箭还未飞出箭筒三寸的时候,沈鹭清胳膊挥起落下,眨眼间,箭筒便背在了她身上。 “这样,才算公平。”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的动作都不含糊。 沈鹭清数箭齐发,仓庚或是击落或是躲闪,脚步目标明确,步步直逼。 她也不傻,知道自己一个弓箭手,要是被仓庚近了身就完了,因而控制着节奏,一边出箭,一边四处踏步,走出了一个独门步法。 这二人,深知对方脾性,喜好,一时分不出胜负。 眼看沈鹭清已射出九箭,却迟迟不搭那第十箭。 仓庚知道,这是沈鹭清的原则,一次出手,只射九箭,也不知是何心魔,竟让她如此约束。 他将手中匕首一丢,赤手空拳朝沈鹭清袭去。 沈鹭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也放下了弓,双掌握拳迎了上去。 二人你来我往,动作快如疾风,却迟迟分不了胜负。 眼看已经过了几十招,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微微喘气。 “仓庚,你还在等什么?”一声魔音入耳,二人的动作皆是一滞。 是申也。 仓庚想起申也今日的威胁,心里明白,今天他必须要赢。 左手单掌凝了九分的功力,朝着沈鹭清拍去。 他想着,以沈鹭清的功力,这一掌必然躲的勉强,到时他右手趁她不备,袭她穴位,既不伤她,也能完成申也的命令。 谁知,沈鹭清听见了申也的声音,犹如入魔了般不管不顾,一跃而起,朝着声音响起的方位,将藏于袖中的暗箭悉数发。 三年前的十箭之耻,她从不敢忘! 申也万万没想到,这鸟儿今天竟如此躁狂,敢袭主人,他身旁的饮湖忠心护主,二话不说拔剑挡在他身前,但是沈鹭清的动作太快,袖箭小而密,就算饮湖武艺高强,也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申也一声闷哼,只见金色的小箭牢牢扎进了他的肩头。 而那边,沈鹭清也并不好过,她一心伤申也,然不顾身后的仓庚。 仓庚想象中会被她接下的那一掌被她用后背接了个结实。 “噗。”沈鹭清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神色戚然。 仓庚大惊失色,连忙去扶,正好接住摇摇欲坠的她。 饮湖见主人受伤,心里也是愤怒,提着剑杀气十足朝沈鹭清而来。 仓庚闪身挡在沈鹭清面前,双手护鸡仔似的将沈鹭清护在身后, 沈鹭清明知仓庚不是饮湖对手,今日若是倒霉些命就交代在此处了,却肆意大笑起来,笑到最后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成了恨,她盯着同样狼狈的申也,一字一句。 “申也,昔日你射我一箭,今日你中我一箭。你伤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还给你。” 第三十七章 纪梓棠 竟是一只如此记仇的鸟。 申也蹙眉,颤抖着握紧那小箭的箭身,咬牙用力拔了出来。 这袖箭的箭头都是特制,刺入后会牢牢扎进血肉里,若是强行拔除,伤口处便是一片狼籍,看不得。 看着申也肩头的血汇成细流,滴落在地,沈鹭清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多年的委屈吐了大半。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雨日,滑坡上申也的箭雨。人总说,放下仇恨,多半是因为箭未伤到他。只有利器真正扎进自己身体里,方才能明白那撕心裂肺的痛觉。 “欧乌,你就不,不在意你弟弟了吗?”申也气虚,说话断断续续的。 饮湖顾不得眼前这两个逆贼,连忙去搀扶自家主子。 沈鹭清虽然心里畅快,但是仓庚那一掌,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眼冒金星,喘气困难,她也强撑着回答,“我不傻,你被我伤成这样,却只有饮湖一人伴着,那草屋里,根本就已经没人了。” “是啊,你弟弟沈禄泽已经被人劫走了。” “什么!”沈鹭清急火攻心,想要问个清楚,本就支撑不住的身体,彻底垮了。眼睛一闭,晕死了过去。 仓庚抱住她软弱无力的身体,心乱如麻,自责又慌乱,对着申也恳求道,“大人,还请放我带她前去寻医。” 他想过直接离去,然而饮湖一向不喜欢欧乌,这下又伤了申也,如果贸然离去,他必然会来纠缠。 还不等申也开口,气的咬牙的饮湖直接回道:“她留不得了。”转而对申也说:“大人,还请让我解决了她。胆大妄为,竟敢偷袭您。” “那你要先解决了我才行。”仓庚语气平淡,威胁意味十足,“我虽武艺不如你,但若我拼死相争,你必然也不能身而退。” “你。”饮湖恨不得现在就动手把他们两个部处理。 火药味十足的氛围,只等申也将其点燃。 月色凉如水,就在那寂静无声的草屋之中,突然响起一阵长袖兜风的声音,三人循声而望。 来人轻功极好,起落之间,轻盈利落。他落入这两队人之中,瞧着这狼狈场面,有些惊讶。 “阿也,我叫你对人宽容些,怎么不听?” 这世上,敢如此叫申也的人,只一人。 楚南王,纪梓棠。 “主上。”三人异口同声。 他快步走到申也面前,出手封了他几个穴位。 “那鸟儿太野,我不留神,就被啄了一口。”申也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主上。”那边的仓庚急急唤了一声。 纪梓棠又走到了仓庚身边,摸了摸沈鹭清的脉象,“这一掌,你拍的?” 仓庚急急点头。 纪梓棠脸上浮出了三分满意,“进步不小,可喜可贺。” “主上,这个时候了就别这些了。” 听到属下不满意自己的评语,纪梓棠起身摆摆手,长长的衣袖垂落,“快带她走吧。” 仓庚顾不上行礼,抱着沈鹭清闪身离去。 “你随我回府,伤能好得快些。”纪梓棠扭头吩咐道。 默语堂。 仓庚疾风骤雨般踢开了堂内大夫的房门,大喊道:“胡老,胡老,快出来!” 内室一个老头子现了身,“慢些慢些,别坏了我的门。” 一番诊治之后,胡老有些惊讶地收了手,“这是糟了谁人的毒手,伤的怎么重。” 仓庚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沈鹭清,深深自责,垂头说道:“是我。” 胡老倒是没想过这个答案,转身坐到桌前,提笔开方子,“你也是,下手没轻没重,她心脉差点叫你震碎咯。” 仓庚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是我的错。” 他没想到,欧乌为了伤申也,竟然这么不计代价。 沈鹭清额头都是冷汗,嘴角的血迹刺眼的很。他忙去打了水,拧了布巾为她擦拭。 对不起。仓庚在心中把这三个字不知念了多少遍。 “拿去,这些药都是老夫的珍藏,她这段时间要好好养着,莫要再伤着了。”胡老将几瓶药瓶给了仓庚,又塞给他几张纸,“服用法子和疗养药方都在这里了。” “多谢。”精神紧张到现在,仓庚的眼微微发红,拿到了胡老的方子,他心里踏实多了。 躺在床上的沈鹭清安静虚弱的像是快要被风刮走的,仓庚轻手轻脚地托起她的脖颈,将药丸喂进她嘴里。替她压好了棉被后,又去煎药。 如此这般脚不离地的折腾,天都渐渐亮了。 而申也那边,尽管他再三拒绝,还是被纪梓棠请到了自己府里疗伤。 “主上,如此,是会引人怀疑的。你我之间的关系不能让旁人知晓。”申也躺在床上,仍是惦记着这事。 他效命于纪梓棠这么多年,不可在此功亏一篑。 纪梓棠朝一旁的饮湖递了眼色,饮湖会意,直接上前封了申也的哑穴。 “阿也,操这么多闲心做什么?我的府邸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饮湖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在他心里,申也是天下第二,纪梓棠是第一,完可以放心他做的任何决定。 “你此次做的绝了些,那沈家的丫头,你何必逼得怎么紧?这不,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申也张嘴却出不了声,干脆不做挣扎,直接闭上了眼。 纪梓棠将眼神移到饮湖身上,问:“沈重的儿子,叫人接走了?” 这纪梓棠年龄不大,但皇家出身,一举一动都充满压迫性,他只轻飘飘一瞟,饮湖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可知是何人?” 申也扭头,长大了嘴,做出了一个口型,纪梓棠看了后,轻轻笑了,“沈?” 当年沈重一家灭门,他命申也留下沈重的一双儿女,除了他们,沈家如今还剩下的便是当年逃出去的沈肃了。看来他已经有所积累,有本事,也有胆量将侄儿沈禄泽接走了。 沈家军名门正统的少主正式回归,复仇大戏拉开序幕。 申也无声笑了,他与纪梓棠的想法不谋而合,不出意外,沈家军就要重出江湖了,又要有好戏看了。 “那沈家的丫头你打算怎么处理?”纪梓棠问。 申也抬手解了自己的哑穴,咳嗽两声后,强撑着坐起身,他的肩上已经上好了药,纱布缠了好几圈。 “要我将她送回去,是不可能的。她身上还有我的毒药,不会轻易逃出我的掌心。” 纪梓棠闻言,摇摇头:“阿也你的手段还是这么狠毒。” “主上说笑了。论狠毒,属下和皇家还差得远。” 听他这么直接的话,纪梓棠不怒反笑,附和道:“是啊,你说的是。论阴毒,谁能比得过我们皇家。” 他似是想到了些前尘往事,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小三子最近是愈发嚣张了,着实令人头疼。他和金卢何的事,你查出多少了。” 这小三子,便是三皇子纪以湛了。 “属下无能,还没查到新消息。” “加快。再有半个月,皇后要办赏花宴,选太子妃,这是个好机会,切莫失手。” “是。” 要交待的事都差不多了,纪梓棠起身,“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回你的宅子。”言毕,走了出去。 饮湖抬头,望着他笔直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才缓缓起身。 第三十八章 养病 沈鹭清并不是一个睡得深沉之人,常常是一有点动静便瞪大了眼睛,绷紧了神经醒来。不过此次,她伤得重,倒真的睡的沉了些。 清晨阳光不艳,却仍有叫人起床的魔力。 她于床榻上睁眼,想要动动身体,却发现身各个部位像是被人拆下重新装回了一般,又僵又痛,动不得。 眼前的景象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自己的房间,紧张的心松驰了几分。 床旁边的桌椅上,仓庚趴着,睡得安稳。他一身黑衣未换,定是照顾了自己一整夜。 想到此处,沈鹭清心里也柔软了些,她不愿惊醒他,试图自己起身。 然而仓庚是何等机敏的人,沈鹭清这边才弄出了点小声响,他便立刻从自己的臂弯中抬头。 看到床上的人有了生气,他大喜,“欧乌。” 沈鹭清费劲地扯了个笑容,“我没事。” 仓庚长腿一跨,凑到床前,命令道:“不许动,老实躺下。” 沈鹭清一愣,然后乖乖地缩回了被窝,她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此刻她弱他强,应该听话。 一双细长眼睛从被窝里探了出来,眨巴了几下,问道。 “我弟弟呢?” 仓庚就知道,她最宝贝的就是那个弟弟了,实话实说:“被人劫走了。” 她迅速坐起身,身下的被子牢牢攥在手里,才平复的心情又起了波澜:“你可知是谁?” “我偷听到,是你叔叔沈肃。” 听到沈肃两个字,她的呼吸都放缓了,彻底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叔叔既然已经将沈禄泽接走,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弟弟终于可以,自由了。 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仓庚还从未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 沈鹭清的笑容发自内心,她的弟弟有了自由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她本就是明媚之人,受世事蹉跎,越长大越面无表情,如今听到这等好消息,她灿烂的笑容像是重回了旧时时光。仓庚瞧着,不由得也随她一起笑。 “昨日,大人将我召了去,给了我弓箭,命令我定要拦住你。他本是想瞒住你的,不料你这么。”仓庚思索了一下用词,“这么不要命。” 申也为何要给他弓箭,沈鹭清是猜得到原因的。无非就是料定她一定会夺过他的箭,然后针锋相对。以她的箭术,不会失手,仓庚不死也伤。 是申也惯用的挑拨离间。 沈鹭清想到此处,伸出手握住了仓庚的手,望着他一脸胡茬,眼底通红的邋遢样,她柔声说道:“这一掌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再自责。” 仓庚摇头,“我做不到。” 沈鹭清苍白地笑了笑,“你总是这个样子,容易放过别人却不轻易放过自己,所以活得太累。” 仓庚一愣。 竟是这般吗?他自己倒是从未发觉。 “你如今伤了申也,他不是什么宽厚之人,此仇必报。”仓庚眼中凝了一层浓浓的担忧神色。“你有何打算?” 说到此处,沈鹭清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虽然我弟弟顺利脱身了,但他种在我体内的毒药仍是无解,一时半会逃不掉。” 申也的死士都要服下一种毒,靠申也给的药压制毒性。若是长时间没有吃药,便是毒发身亡。 “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目前躲在金府里,此次任务又极为重要,他短期内不会找我麻烦。”沈鹭清看向窗外,幽幽叹道:“我怀疑,父亲的死和皇室有牵连,不查出来,我是不会离开的。” 仓庚知道她性子倔,也不多劝,只是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若是有难,定要来找我。” 阳光偏移了几分,斜斜照亮了整间屋子。 “我该走了。”沈鹭清说着,作势起身,“维鸠一人在金府里,不好应付。” 这一次,仓庚并未出言阻拦,她有任务在身,耽搁不起。但他执意要送她进金府。虽说那金府守卫重重,但是靠着沈鹭清对金府守卫换班时间的了如指掌,二人如入无人之地,一路顺利到了云知雨偏僻的小院子。 守了一夜的云知雨见沈鹭清终于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却见她满脸苍白,身无力,半倚靠在身旁的男子身上。 她大惊失色,“怎么才去了一夜就变成了这样!” 沈鹭清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云知雨压下心中满腹疑问,扶着她躺到了床上。 仓庚将药瓶药方都交与云知雨,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云知雨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她知道现在沈鹭清现在最需要的是修养,因而并不出声打扰,准备去厨房做点吃食等沈鹭清醒了给她吃。 却不料,半途遇到了金锡予身边的书童。 那书童悄悄拦住了云知雨,小声说道:“夫人,上次少爷对您做的糕点十分满意,今日他在府内,您可以。” 他后面的话没有多说,云知雨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悄悄塞了过去,“多谢了。” 云知雨长袖善舞,出手大方,跟这金府里的丫鬟小厮处的愉快。下人们以为她不过是个一心想要得少爷青睐的小妾,因而会卖些少爷的消息给她。 银子到手,书童眉眼一弯,“到时候您也不必亲自来送,遣身边的欧乌姐姐来便是了,有我在,保她来去顺畅。” “如此,便是多谢了。”云知雨盈盈一笑。 已是饷午。 云知雨试图喂沈鹭清进食,被后者断言拒绝。 “我又不是手断了,可以自己吃。” 云知雨却将手中的碗举高,不让沈鹭清够到,争辩道:“这些都是我做了一两个时辰才做出来的,你若是一个手抖撒了,可赔不起。” 沈鹭清无奈,只得应允。 说起来,云知雨伺候人的本事实在一流,她喂给沈鹭清的饭,荤素搭配合理,温度也适宜,让人挑不出错。 也不知道是发烧烧着了,还是害羞,沈鹭清一边吃,一边脸红到耳朵根。 “吃不下了,吃不下了。” “再吃几口,再吃几口。” 如此折腾了两次,沈鹭清感觉饭都到嗓子眼了,终于是往被子里一缩,使劲摇头。 云知雨看她这怂包样,扬了嘴角,不再为难她,收拾了碗筷,走了出去。 等她回来,沈鹭清又睡着了,她也不走,盯着沈鹭清的睡颜出了会神。 懂事如她,是不会轻易再问沈鹭清这次受伤之事的,只是她这心里仍然是有些憋屈的。 究竟是哪个,敢伤欧乌姐姐。若是让我抓住了,定叫他好受! 睡梦中的沈鹭清哪里知道身旁人这份心思,沉沉睡着。 第三十九章 来访 书房内,金锡予的手伸向那瓷碟中的糕点,却是在快要触上的那一刻,蓦地一停。 这糕点,不像是厨房常做的样式。 机灵的书童一瞧,停下了研墨,献宝似地说:“这些是云姑娘送来的,我猜少爷吃腻了那些老妈子做的,便拿了进来。” “有心了。”他这句话不知是对书童还是云知雨说的。 白色的糕点看着就松软香甜,金锡予拿起一块尝了尝,确实如想象中美味。 他平生不愿辜负旁人心思,云知雨如此细微体贴,他也应当表达下谢意才是。 “我去瞧瞧她,书莫要收了,还是要看的。” 书童应了一声,面上心中一同欢喜,自己这次可算功劳一件,那云姑娘怎么说也要给些好处。 金锡予来的不巧,云知雨正在厨房中为沈鹭清忙碌,他在院中低低唤了两声,无人回应。 难道是睡着了? 金锡予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内室,掀开了颗颗相连的珠帘。 床上被窝拱起,是有人的。 他又走进了几步,定睛一看,不是云知雨,是那个声称要食细鱼的丫鬟欧乌。 见她双眼紧闭,两颊通红,像是病了。 金锡予一手揽住衣袖,另一个手的手腕轻轻探她额头,烫得厉害。他四处看了看,云知雨确实不在。复又看回床上的人。 沈鹭清此刻正深陷梦魇,逃脱不出,挣脱不开旧日往事,她想要挣扎,手脚乱动蹬开了棉被。 此时不过春日刚来,还是有些寒意的。金锡予看她着实可怜,伸手扯了被子,盖住了她的身体。 目光触及那锦绣被,他有些疑惑,这是云知雨的睡榻,怎容得这个丫鬟睡在这里?她们就算主仆情深,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却也容不得这种事发生。 他心渐生疑。 端了菜肴的云知雨刚迈进屋子,看到珠帘后有一站立的人影,大感不妙。手上精细的菜式如同烫手山芋般。 她脚步微移,下意识想要隐退,脑袋一转,又稳了身型,直直朝里走去。 “夫君,你终于来了。” 终日被冷落,突然见到心上人的可怜妾室被云知雨演的活灵活现,一句话里,三分埋怨,七分撒娇。 金锡予点了点头,“吃了你的糕点,自然是要来道谢的。” 云知雨想不引人注意地放下食盘,却不料金锡予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直落在食盘上。 清粥小菜,虽清淡,但颜色喜人,看着爽朗可口,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知道夫君喜欢清淡的饮食,我日日做这些,就盼着你来尝一尝。” 金锡予一愣,“为我做的?” “自然,不然为谁呢?”云知雨说着,眼睛向床上一看,惊呼一声,“哎呀,这该死的丫头,怎么跑到我床上睡了,想来是染了病,头脑也不清醒了,这般无理!” 又对着金锡予解释道:“方才进来,眼里只装了夫君,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窜到我床上来了,我这就把她叫醒,赶她回去。” 她小脸上带着怒意,作势要掀开沈鹭清的被子,胳膊却被金锡予一把抓住。 “罢了,我瞧她病的重,就饶过这一次吧。” 云知雨思索了一下,乖巧点头,“听夫君的。不过这屋里已经染了病气,怕传给夫君你,不如我们院里坐坐,有什么话也好说。” 金锡予点头应允,云知雨心里欣喜,将这少爷带走,便不能吵到欧乌姐姐休息了。 石桌上,两杯绿茶莹莹。 云知雨有些羞怯,“妾身这里没什么好茶,委屈夫君了。” 茶汤入喉,恩,果然难喝。金锡予静悄悄地放下了茶杯,表面上仍是一片风淡云轻,“无妨。” 二人一时无言,有些尴尬。 “你的那个丫鬟,生了什么病?”金锡予随意开口问道。 “不过是前些日子吹了风,受了凉,哪里称得上是病呢。”云知雨假笑着回道。 金锡予一副了然的神情,心里却冷笑,这个小姑娘有点厉害,一开口就断了他想请郎中来看看的念头。 他复又说道:“那些糕点,着实精巧,皆出自你手?” 那不然呢?云知雨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出口的确是,“妾身厨艺不精,还请夫君莫要嫌弃。” 两人你来我往,和和气气,实则各怀鬼胎,心口不一。 第四十章 心怀鬼胎 云知雨虽巧舌如簧,拿出毕生所学来应付金锡予,但他在豪门深府中长大,自小心中就埋下了城府。加上云知雨欲盖弥彰,话说的越多,越透出想要掩埋真相的意味。 金锡予假装信了她的话,在她不舍惜别的眼神里离开了小院,但回了书房,第一件事便是派身边亲信去盯梢。 天下主仆若真是能情深至此,那倒是他孤陋寡闻了。 不出两日,便有了结果。 “少爷,那云知雨果然有猫腻。” “怎么说。”金锡予放下手中书卷问。虽然心中已有了些隐隐的猜想,但凡事还是要讲些证据的。 心腹略一拱手,慢慢说来。 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云知雨一心系于欧乌身上,不知不觉便留下了把柄。欧乌每日吃的食物,服的药物她都要自己经手,每次煎完药后又仔细清理药渣,虽然知道她有问题,但这滴水不落的举动让人一时也查不出些什么。 “云知雨院中并无厨房,但是为了方便,自己在院中简易搭了个泥灶,专门用来煎药。今日她刚将药汁倒入碗中,还未来得及清理那药渣,房中的欧乌就发出了声音,她心急,起身去看,来不及处理那药渣,我便趁这个空档,带了些药渣回来。” “经验老道的大夫说,这药渣子里能辨出的有三七,蒲黄,桃仁这几种。” 金锡予眼波流转,接道:“三七止血,桃仁化瘀,这几味药材与风寒之症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心腹见少爷已心知肚明,不再言语,等着吩咐。 “那个欧乌,好些了吗?” “回少爷,已能坐起身,但瞧着气若游丝,还未痊愈。” 金锡予的手彻底离了书卷,手指一下一下地瞧着书桌,脸上的神色不像是思索,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一般,期待又好奇。 一个小丫鬟,能被伤的这么重,必然有所隐瞒,但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呢,真是期待。 “辛苦你了,下去吧。这对主仆,我亲自会会。”金锡予含着笑,朝着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他虽继承了二夫人八成美貌,但与寒霜般的母亲不同,金锡予的肌肉更加饱满,走向也更为流畅温婉。因而,他的笑容是温热的,旁人不注意,就容易陷进去。 心腹好不容易定住了心神,跟着主人这么久,还是会被这美色迷惑,实属不该,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书房空荡又安静,只剩金锡予一人。 阳光一缕,从缝隙中直直落到书桌上,屋内无光,只剩那抹金色的粗线。 金锡予抛却了杂念,仔细注意着这一道金光,只见纯净的光芒中,一些微小的飞尘漫无目的地飘荡,虽不起眼,但确实存在。 悲哀如尘埃,被金光一照就现了身。 他收了心思,又拿起桌上刚被他闲置的书卷,只见那白色的纸上,黑字不过寥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句话,自然不是一句简单俗语,而是暗号。 金锡予嘴角仍是微微扬起,眼睛缓缓眨动,只瞧着那几个字。这“金石”并非字面意思,而暗指金家。 金卢何这一月来,只有一日回府,便是逼他选妾那一日。如此忙碌奔波,自然是要有所收获的。 他张开手掌,置于金光中,父亲这么努力,总算是得到了些啊。 不过,父亲愚蠢,行事就如这光中尘埃,暴露于各方势力前,最终,只怕是,碌碌而为,为我做嫁衣罢了。 想到此处,他五指收拢,手握成拳,明明什么都没握住,他却是像抓住了一切。 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下人高声通报:“少爷,云姑娘求见。” 金锡予有些意外,回道:“让她进来。” 云知雨款款而来,不敢抬头看他,走到中央,自己俯首行了一个大礼。 “妾身特来请罪。”她朗朗道。 “你有何罪?” “先前少爷来我院中,我撒了谎。丫鬟欧乌并非风寒,而是受了内伤。” 聪明如云知雨,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药渣被人动过呢。既然已经引起金锡予的怀疑,倒不如大大方方来承认了,省的被他惦记上,被人监视。 坦白的倒是快,金锡予继而缓缓开口:“此事我已知晓,你可还有别的事要报?” 潜台词是,你的那些秘密已经遮不住了,还是快点告诉我些更有用的吧。 云知雨听了,眉眼间拢上愁苦之色,欲语却又迟迟不开口。 金锡予问,“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知雨仿佛一下子被人戳到了痛处,以袖掩面,又苦又愤:“妾身,不敢说。” “但说无妨。”金锡予说着,倚靠在了椅背上,静静看着。 衣袖后面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待袖子落下,出现在他人眼前的,又是那个楚楚可怜的云家姑娘。 “我从小羸弱,易被旁人欺负,我爹不忍于心,买了一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丫鬟陪在我身边。欧乌忠心护我,替我挡去不少风雨,我二人,虽为主仆,但情同姐妹。” 话音一落,她叹了口气。 “妾身嫁入金家,本为家门之幸。自当端庄稳重,尽心服侍,但妾身愚钝,不知何时惹恼了熹微小姐。”云知雨眼神哀婉,似有无限无奈委屈,“小姐几次三番上门出言凌辱,我自知身份卑微,不曾顶撞。但没想到,她竟然动起手来,欧乌一心护我,便出手反抗,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金大小姐,你不仁,也别介意我不义。云知雨神色不变,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以熹微骄纵的脾气,确实能做出这种事。金锡予又想到那日的敬茶风波,隐隐有些无奈。 他又看向仍然跪在地上的人,这个女人话虽说的圆满,但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受了这么多委屈,怎么不告诉我?” 云知雨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不敢,这种小事不敢打扰夫君。” 金锡予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扶起,“委屈你了,等下去管事那里,拿些名贵药材,给欧乌那丫头好好补补吧。” 云知雨面露感激,“多谢夫君。”她又重新叫回夫君,而不是少爷了。 二人相视,脸上虽都挂着笑,但心里都有着自己的打算。 第四十一章 大夫人 “什么?哥哥又去了那个姓云的院里!”正在梳妆的金熹微停下了动作,手中的梳子狠狠摔出去。 低头禀告的小丫头被她的怒火震的打了个机灵,腰弯的更低了一些。 “哥哥在那里待了多久?”金熹微咬牙切齿地问。 “回小姐,有半个时辰,奴婢还看到,他们在院中有说有笑。”小丫头颤着声音说完了一整句话。 金熹微来回踱步了几圈,终是下定决心,暗暗说道:“看来那个姓云的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我定要她滚出将军府。” “小姐,可千万不要被这般下贱的人气坏了身子。”另一个机灵的连忙上前柔声劝道。 金熹微与她关系一向亲密,听了她的劝慰,又委屈又生气,回道:“哥哥乃人中龙凤,我实在不忍心让泥点一般的人黏上哥哥,甩不甩不掉。” 说到底,不过是个心思简单的跋扈小姐罢了,脾气大却好哄。 她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你说,此事我该怎么做?” 那丫鬟眼中寒光一闪,“咱们既然决定要做,就做的彻底。上次敬茶她又是哭又是寻死觅活的,也没见夫人们搭理她,小姐大可凭心行事。” 后半段的话,她却没有说出口:就算是闹出了人命,夫人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金熹微听进了她的话,思考了片刻,便开始布置。 将军府的那一头,沈鹭清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按照常人的生命力来说,此刻应该还躺在床上修养。然而她一路摸爬滚打而来,不仅耐打耐摔,意志力也出众,咬咬牙就能挣扎起来了。 云知雨心中焦急,想把她摁在床上,可惜力不如人,败下阵来,只能任沈鹭清自己行动。 沈鹭清又拒绝了云知雨想要搀扶她的好意,自己从房间这头走到另一头,一路上时不时扶些桌椅墙面做支撑,断断续续,终究是走完了。 “这几日,金府里倒是安静的可怕。那个金老狐狸,已经一月没回府了”云知雨见沈鹭清终于坐了下来,自己顺势在一侧坐下。 沈鹭清略略蹙眉,“那些女眷们呢?” “不知。”云知雨干脆利落地回答。 沈鹭清有些惊讶,云知雨看出她的疑惑,回道:“我忙着照顾你,没空管那些八婆。” “八婆这二字,很是贴切。”沈鹭清说完,二人默契的对视一笑。 金府里的女人,各个都有些手段,最单纯的,怕就是那个金小姐金熹微了。 “等金卢何回来,我要去会会他。”沈鹭清说。 云知雨托腮,“你找那个老狐狸有事?” “嗯。”她点点头,“有要事。” 她要问去金卢何,关于父亲的事。先前一直找不到他人,又受了伤,一拖再拖。 “那你这样可不行。”云知雨扫视了她身。“就算蒙面,这双眼睛也太特别,容易被人认出。” 沈鹭清想了一下,点点头表示认同,“到时戴上帷帽便是。” 云知雨问:“老狐狸疑心重重,他的地盘可不敢进,你打算怎么进去。” “这个嘛。”沈鹭清故弄玄虚,一脸神秘莫测,“做那梁上君子便可。” “可。”云知雨学她故作神秘的样子,摇头晃脑。 沈鹭清被她过于夸张的神情逗笑,云知雨见她笑,同她一起笑的开怀。 屋外传来脚步声,两人收起笑意。沈鹭清迅速从椅子上起身,侍在云知雨身后。 “云姑娘,这是二夫人命我等送过来的。”面生的小丫鬟们放下食盒,不作停留,悄然离去。 二夫人,金锡予的生母? “她怎么想起来给我送吃的?”云知雨一脸不解,伸手打开那五层的食盒。 一层一层揭开,共五盘精美的点心。玉色瓷盘上样式,色泽各异的糕点诱人至极。 一向贪吃的云知雨左瞧右瞧就是不动手。 “奇了怪了,那二夫人冷若冰霜,今天日从东山起了?八成是那些八婆们在搞鬼。”云知雨越想越觉得合理。 “这金府,是从来不会安宁的。”沈鹭清捻起一块绿豆糕,甜腻的糕点味扑面而来。她突然变了脸色,“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沈鹭清快速将整个木盒连盒带糕点一起拎起,人影一晃,从大开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云知雨见状,也不慌乱,双袖当成擦桌布,顺着桌面一挥而过,将方才落下来的渣碎部扫到地上。 金家大夫人冲进门时,见到的场景便是云知雨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壶茶。 云知雨见来了人,还是位稀客,连忙迎了上来,款款行礼。 “见过大夫人。” “起来吧。”大夫人精心描过的细眉微微上扬,“搜。” 她身后的三个丫鬟婆子听了声音,立刻动了起来,根本不给云知雨拒绝的机会。 “大夫人这是,来我屋里找什么?您告诉我,我帮您找不是更快嘛。”云知雨一副茫然又心急的样子。 殊不知,大夫人平生最厌恶的便是那些弱风扶柳般的女子,一个个娇滴滴惹人疼,实则蛇蝎心肠,张着满是獠牙的嘴,伺机而动。 “原先见你身世可怜,对你有几分怜悯。倒不曾想到,招进来的,是个贼。”大夫人仍维持着自己端庄无二的姿态,就算是念到贼字,语气也无起伏,但这种类似于审判的语气,最为残忍,不给人反驳的机会,直接定罪。 云知雨还想说些什么,大夫人却是扬手一挥衣袖,“你不必多言。”她只得噤声。 虽然只有三个女人,破坏力却是惊人,不一会儿功夫就将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但什么都没有翻出来。 大夫人的不变的脸色在时间的推移中,有了些许松动。 这一出戏,原来唱的是偷窃嫁祸啊。云知雨心中了然,这么低劣的手法,估计是那金熹微大小姐的杰作吧。不过这金夫人也是浅薄,竟然自己也参与到这场闹剧里。 三个丫鬟见能翻的都翻了,不能翻的也翻了,不禁面面相觑,略显尴尬,就一齐将眼神递到大夫人那里。 大夫人抿了一下嘴角。这不可能,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亲口说云知雨贪嘴,偷走了祭拜祖先的贡品,女儿也在一旁作证,她这才信心十足的来搜寻赃物,眼下这局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局面一时十分尴尬,云知雨心中冷笑,这金府里的女人少,大夫人年纪这么大了,窝里斗的头脑却如同新妇一般简单,不知是福是祸。 “夫人,她还有一个贴心丫头,定是被那丫头带走了。”不甘就此罢手的老妈子提议道。 她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疑惑:“大夫人可是在寻奴婢?” 众人循声望去,站在门口,一脸不知情况的正是云知雨的贴心丫头,欧乌。 老妈子还想着去欧乌房中搜寻一番,大夫人制止了她。这丫头既然敢出现,要么是心中坦荡,要么是已经处理干净,让人抓不住把柄。 大夫人对着云知雨正色道:“我们金府最重孝道,是以祠堂烛火不熄,贡品不断。你年轻眼浅,又喜甜食,见了那些精致可口的吃食可不要心生贪念。” 她说完,云知雨忙低头:“纵是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对那贡给老祖宗的东西动心思,望夫人明鉴。” 大夫人微微点了下头,带着自己的人马又摆着阵仗回去了。 四个女人从沈鹭清身边一齐走过,那香气直冲大脑,差点给她熏昏。 第四十二章 收场 恭送走大夫人,刚还喧闹的院子又归于平静。 沈鹭清拿起桌上的茶杯准备一饮而尽,却被云知雨拦住。 “这是隔夜茶,喝不得。”刚才被人突然闯入,她一时做戏,倒了杯冷茶假装入口。 沈鹭清停了一下,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解释道:“刚才跑的急,渴得慌。” “你将那食盒放到哪里去了?” “金熹微房里。” 云知雨的嘴角弧度一点点扩大,最后直接笑出声来,“你可真机灵,这下叫她们母女俩狗咬狗,一嘴毛。” 沈鹭清身体本就没好,这下又是跑,又是灌凉水,招架不住,咳嗽了几声。 云知雨的笑意立刻收了起来,拉开凳子让沈鹭清坐下,待她稳定了些,开口问:“我是凭直觉看出那些糕点有问题,你又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摆盘和气味。这府中女人们,口味清淡,二夫人又总是吃斋念佛,没有可能吃如此甜又油的糕点的,更别提赏给别人吃了。二来,这府中的糕点摆盘,都是平着放,摆出各种花样,但那食盒中的五盘糕点,摆的毫无心思,单纯堆得高,在我印象中,只有贡品才会如此摆盘。” “不错,贡品糕点比起寻常糕点都要油一些,只有足量的油膏才能让那些吃的摆个十天半个月不坏。”云知雨颇为赞赏地点点头,“这份细致心思,得了我三分真传。” 沈鹭清抱拳:“多谢师父教诲。”转而一顿,微微笑道:“再者便是,那二夫人连自己儿子都懒得管,又怎么可能花心思在你这个便宜儿媳身上。” 云知雨点头赞同,随即若有所思,“这二夫人可真奇怪,自己的宝贝儿子一点不心疼,总是避而不见,我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虽古怪了些,但对你起码没有什么念头,不像那个大小姐金熹微,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沈鹭清说。 提到这个金熹微,云知雨更是不解:“你说这个金熹微,怎么就这么讨厌我,为了整我,连自己老娘都搬出来了。可就算没有我,金锡予也会有其他的妻妾,难道她要一个个都对付?” “难道真如外面所传的那样,她对自己哥哥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沈鹭清闻言,吓得脖子往后抻了一下,“真刺激。” 云知雨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这小丫头烦人的很,栽赃我也不拿个名贵些的东西来,五碟贡品算什么玩意,我又不是吃不起那些个糕点。看来要想个法子,将金少爷请过来住两天震住她。” “这种小事,大夫人亲自出马来拿你,说明她也不是很喜欢你。贡品虽小,但又是贼又是有违孝道,扣在你脑袋上的帽子却是大的。” “唉。”云知雨托腮,“天妒红颜呐。” 沈鹭清摇摇头,“这不过是金小姐第一次出手试探,日后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被这二人惦念的金熹微此刻正跪在母亲面前,眼睛红红,神情倔强。 “母亲,女儿真的亲眼看见那云知雨偷走了食盒。” “是啊大夫人,奴婢也看见了。定是那个狐狸精手段高超,躲过了夫人您的法眼。”机灵的丫鬟立刻跟上。 见这二人信誓旦旦,大夫人又开口问:“好好的,她偷那贡品做什么?” “回夫人,那云氏乡野村妇出身,喜欢甜食,偏偏以她的品级寻常日子是没这些好物可吃的。那日,她见贡品出炉,贪念顿出,四下瞧着没人,就顺手拿走了。”丫鬟说的头头是道,俨然一个证人。 金熹微心里明白,事情出了岔子,此时不可再错,便继续接话,“虽说不过是小小糕点,母亲宅心仁厚不与她计较。但这些糕点是要上贡给祖先的,现在被她染脏,如何再呈给祖宗们?” “况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现在偷几碟小吃事小,可若是不给些颜色瞧瞧,日后偷盗成性,说出去就是母亲的管教不利了。” 她这一番话,竟隐隐透着些向大夫人施压的意味。 “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大夫人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手一指,“可这赃物,为何出现在你这里?” 褐木红纹的五层食盒,正端端放于桌上。 “……”金熹微一时无言,干脆直接跪伏在地,“母亲,孩儿此次一时大意,中了他人的圈套。若您也不信孩儿,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一旁的丫鬟见状,连忙附和:“小姐心思单纯斗不过那云氏,若是夫人您再不信小姐,母女心生间隙,不正是中了她的奸计吗?” 大夫人叹了口气,身边的老妈子会意,将金熹微扶起。 “你与那云氏,少来往。”说着,伸出手将金熹微拉到自己身旁。看着自己的明珠此刻眼眶微红,鼻头也泛红,十足的委屈样,大夫人心里也不好受。“膝盖刚可碰疼了。” “母亲。”金熹微看出了母亲眼里的心疼,直接扑进了大夫人的怀里。 靠在大夫人的肩膀上,她神色凌厉,一扫原有的委屈可怜。 那对主仆,绝对不能放过。 “你父亲明日便要回来了,记得要乖些。过些时日,皇后要摆百花宴宴请各家贵族小姐,我瞧着这个阵仗,是要给太子选妃,你若是有意,明日我与你父亲商量一下,将你安在那显眼位置上。” 天下人家削尖了脑袋,想将女儿嫁入皇家。然而大夫人自小被各种严苛规矩约束着长大,深知其中苦楚。因而一心惟愿自己的宝贝女儿快乐无忧,并不贪恋那皇家的权位。 “父亲在军营里虽是将军,可是官场上不过五等官大夫,如何安排?” 当今皇朝九等爵制,每个爵位人数固定,只有等到出现空缺,才能新封爵位。当初皇帝初创天下,为了稳定民心,减少贵族数量,定下了如此规矩。 金卢何虽然被封为镇国将军,但他并非皇族血脉,封爵时不过是个五等官大夫。 这件事,一直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毕竟三等以下的爵位世袭时便要降级,过不了几代,金家也就成了普通人家。 “傻,只要你有心,我们做父母的有什么做不到的?”大夫人宠溺一笑,眼神温柔。 金熹微却摇了摇头:“女儿不想当什么太子妃,只愿一辈子,承欢双亲膝下。” “净说胡话。”虽是略带责备的的话,大夫人却面上含笑。 母女二人之间,有说有笑,一片和谐。 屋顶上的沈鹭清瞧着这一幕母慈子孝直摇头,她来得晚,没看到前面的事,只看到这母女情深的场面。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奇怪,懂事的人无人疼,骄横跋扈的却有人排着队疼。知道珍惜的拿到的东西寥寥无几,肆意挥霍的却可以取不尽用不竭。 真是不公。 沈鹭清轻手轻脚地将瓦片盖了回去,脑中回想起大夫人方才的话,明日金卢何就要回来了,她要先躲起来等他。 金卢何身边守卫密不透风,唯有提前埋伏才有成功的希望。 走了。 沈鹭清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朝着金卢何的书房掠去。她没有大夫人这样的母亲庇护,只能靠自己了。 第四十三章 老狐狸回洞 金卢何终于回府了,大夫人早早做好了准备,备足他最爱喝的酒,布好他最爱的菜,带着仆从们站在将军府门口候着。 马蹄声清脆,轻击在大块的青石板上,规律悦耳。 大夫人难掩面上喜色,尽管要维持仪态端庄,仍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张望。 黑马停下脚步,金卢何翻身下马,难掩疲惫。 众人众星拱月般将他迎进了府中。 与那边喧闹不同,金卢何的书房静地如同无人之地。 沈鹭清翘着腿躺在房梁上,她已在此等候多时,只是迟迟不见人影,连脚都等的有些无聊,左右摆动起来。 夜如愿以偿的来,苦等的人也有要来的迹象。 书房的门被推开,两队侍从鱼贯而入,这屋子没主人的允许,常人不可以靠近。眼下搁置了如此久的时间,生灰落尘,需要打扫。 副将站在厅中央,一双眼睛四处扫视,监视着打扫的仆从们。 人多,清扫的也快,不一会儿众人便结束了活计,低垂着头原路返回。 唯独有个新来的小丫头胆子大,竟好奇地抬起头打量。她这无心的一眼,吓得沈鹭清在梁上一个翻滚,躲在横纵梁交错之处后面。 侍从们虽然部离去,但是那副将仍留在屋内,沈鹭清屏息不敢惊扰到他。 门又开了,沈鹭清提起精神望去,来人身形修长,脚步稳健,一张出众的脸,见过便不会忘。 金锡予! 怎么是他? 副将恭敬地将金锡予迎了进来,二人耳语了几句,金锡予便独自走进了书房角落的屏风后面,副将仍站在厅中央,像尊雕塑,仿佛无事发生过。 原来这梁上君子,并非她一人。沈鹭清嘴角勾起笑,这金家父子的关系,也不寻常。 只不过这金锡予确实有点手段,连父亲的心腹都能为自己所用,想必也是花了大工夫的。 好一会儿,主角金卢何才现身,他走路带风,脚步极快,携着外面的夜寒进了书房。 他才落座,副将便行礼:“恭喜将军。” 金卢何笑得直白,眼角的笑纹显露的也彻底。“他日再贺,他日再贺。” 副将不再多言,一拱手,点头。“是。” 他们这是在喜什么?沈鹭清疑惑,她将目光投到那屏风后,只见金锡予面上也含笑,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她蹲在房梁之上,位置高,瞧下面一览无遗,地上的人却不容易看到她。 一个多月未回府,金卢何案牍前的各类函件堆积如山,他阅读速度极快,一本接一本。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要向我禀报。”金卢何面露不耐,将手中的奏本一扔。 副将不敢捡,仍然立在原地。 看来这位将军,脾气不太好。他与父亲共事时,也是这样的暴脾气吗?沈鹭清思绪乱飘,忍不住从试图金卢何身上找一些父亲的气息。 下一本的奏本显然写了很重要的事,金卢何拿着那本看了半天,眉头拧成麻花,沉默不语。 一时间,静的可怕。 “沈家军,又出现了?”金卢何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此话一出,明处暗处的三人神情皆是一变。 沈鹭清被那个沈字抓住了注意力,竖起了耳朵,集中精神。屏风后的金锡予也有些意外,侧耳细听。 知道情况的副将回道:“是,出现在浦合一带。” 那一带地形复杂,环山绕林,是山匪发家的宝地。 “哼,想不到昔日威风凛凛的沈家军现在也靠当土匪发家了,沈重要是知道了,一定气的从墓里爬起来。”金卢何语气中透着满满不屑。 沈鹭清从他话中明白了,这沈家军定然就是父亲当年麾下兵马了,现在既然重现,一定是沈肃叔叔和弟弟有所行动。她想到此处,心中一喜。 不过,听金卢何的语气,他对父亲好像有些不喜,甚至厌恶。她本来打算现身,告诉金卢何自己的身世,寻求他的帮助。如今看来,此举不妥,还是见机行事吧。 “据说现在已经拥护了少主,准备替沈重报仇雪恨。”副将详细说道。 “报仇?凭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虽然金卢何对此事嗤之以鼻,但是他还是吩咐副将:“把沈家人盯紧点,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是。” 少主?是弟弟沈禄泽吗? 沈鹭清满腹疑惑,恨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去浦合,与他们相见。 那本记录着沈家军情况的奏本被金卢何放于桌上,沈鹭清想看看上面还写了什么,便稍稍朝那个方向挪了挪身子。她这一挪,吸引了金锡予的注意。 两人一抬头,看到对方,皆是一愣。 金锡予不曾想到,这梁上还有一人。他警惕防备起来,瞧那个身形,似乎是个女子。 他从腰间捻出一块碎银,手一动,一道细微的银光直朝沈鹭清而去。 管他是男是女,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皆是敌人。 沈鹭清不敢躲闪,这碎银击中了旁处是要发出声音的,偏偏双臂不好动弹,只能靠腿了。 只见那碎银如融入黑夜的流星一般,被沈鹭清用左腿腿窝牢牢夹住。 两位不速之客目光相对,沈鹭清略带挑衅地挑了挑眉。金锡予还未来得及掏出第二颗,就见那梁上人,以极快的速度调整了姿势,手臂一捞,从腿窝中夹出那粒碎银。 虽然那人蒙着面,不知神情,但金锡予下意识觉得,这人此刻一定在不怀好意地笑。 果不其然,他扔出去的碎银夹着更强的力度朝他而来了。金锡予欲接,却不想那碎银并不是朝他来,而是直直撞在了挡住他的屏风上。 “叮”的一声轻响,众人皆是一动。 副将心中大感不妙,在金卢何动手前提前一步,一把掀开那屏风,屏风后空空,窗户却大开。 “将军,属下去追!”不等金卢何回复,他便迅速从窗户中穿了出去。 这俩人勾结在一起,怕是怎么追也追不出一个结果哦。沈鹭清微微摇头。 第四十四章 打斗 正如沈鹭清所料,副将追出去半天并无所获。 他回到书房,对着金卢何直直跪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属下无能,未能追到那人。” 金卢何的怒火理所当然,“蠢货,怎么办事的!” “请将军责罚。” “罢了。”金卢何收了几丝怒气,转而命令道:“去安排人手,排查府内可疑人员,如有违抗者,直接拿下。” “是。”副将领命,退出了书房。 金卢何继续翻阅函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心中慌张,面色焦急,到最后,干脆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抬腿离去。 终于是无人了。 沈鹭清从梁上落下,直奔他的长桌,试图找到那一本记录着沈家军事宜的奏本。 一阵寒风吹到她的脖子,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 金锡予穿过那仍是大开的窗户,竟然重返了回来。 可怜金卢何,派人在金府中一阵搜索,却不知,两个偷听的贼人,仍然在他的书房中。 “阁下,为何而来?”金锡予一笑,倒是十分客气。 沈鹭清不语,直接动手。 金卢何走时熄掉了屋内所有灯火,他们二人现在基本处于一片黑暗中,只能靠着屋外的烛火和月光,来辨清对方的轮廓。 二人交手,虽然出招利落,防守有序,但是毕竟做贼心虚,不敢打出动静,如果被金卢何发现,以他疑心且狠厉的脾性,谁都别想轻易脱身,因此,动作受到了些限制,不够畅快。 金锡予知道来人必定武功高强,否则也不敢一人独来金卢何的书房,因而接招时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沈鹭清的近战水平又并不是炉火纯青,你来我往几回合,竟生生打出了一个平手。 “阁下若是冲着我父亲来的,不如停手,听我一言。”金锡予一边躲闪,一边快速说道。 有点意思。沈鹭清收了砍向他脖子的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她程不敢出声,只怕被金锡予听出。 “你既已看到我躲于屏风后,便应当猜到了我们父子关系,并不融洽。”金锡予说着,自嘲的笑笑。“我见阁下鬼鬼祟祟躲在梁上偷听,便明白你我二人,目标一致。” “我可与你不一样。”沈鹭清在心中小声嘀咕,手上的拳脚动作却有些收敛,似乎听进去了金家少爷的话。 “不如。”金锡予好看的脸上挂上了笑容,可惜光太暗,不能完欣赏他的美色。“我们二人好好商讨一番。”他说着,脚步向着沈鹭清挪动了几分。 沈鹭清接受了他的靠近。 金锡予却笑容一变,猛地向前一蹬,单手成爪,直直朝着沈鹭清面罩而去。 竟是个虚情假意的。沈鹭清暗骂,心中却是不慌,人滑了两尺,身体旋转,让金锡予的手落了个空。 计划失败,只能靠拳脚了。 金锡予趁此机会,右拳一挥,倒有几分气势。见这一拳被沈鹭清双手交叉挡下,当机立断,左手冲她腹部而去。 沈鹭清抬膝,骨肉相撞,震得二人都有些麻。 沈鹭清顺势腿上发力,带着狠劲横扫而去,金锡予见不好躲避,右手张开,抓上了沈鹭清成防御姿态的手臂,借着她的力倒挂了半圈,稳稳地落到了沈鹭清身后。 不能与他过多纠缠。沈鹭清想。便放弃了回身在打斗的心思。 可是金锡予又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她?手一伸,试图抓住她的肩膀,拽她回来。 沈鹭清并不回头,微微侧身,躲过了后方袭来的手。一连几下,金锡予左右手都用上了,可沈鹭清像一只背后长了眼睛的滑泥鳅一般,次次都能精准躲过。 眼看二人你来我往,已经快到了书房的尽头。 金锡予定了心思,今日一定要抓住这个人。手上速度变快,又是抓又是敲,拳拳用力。他用的是名门正派的功夫,正大光明。但是沈鹭清学的都是些保命狡猾的本事,面对攻击,每次都只微微弄力,或偏头,或错身,轻飘飘地躲过了。 金锡予改了主意,不再用手,一跃而起双腿交替快如箭,朝着沈鹭清心肺而去。沈鹭清挥拳以对,但到底还是大病初愈,体力不足,被那几脚震得胳膊有些麻了。 在金锡予下次出拳之前,沈鹭清抓住机会身形虚晃一下,趁对方袭她所留空影之时,腿上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翻身而过,整个人像羽毛般荡出去了好几尺,落到那屏风前。 她停顿了一下,还不忘回头,给金锡予一个他看不见的笑容,转而学他的做法,从窗户边一跃而去,没了踪影。 金锡予站在原地,虽有不甘,但他隐隐觉得此人身形似曾相识,若不是因为屋子晦暗,他定能猜出几分。 罢了,来日方长,必有机会再见。 第四十五章 帷帽 金熹微一路长大,顺风顺水,喜欢的东西一刻钟便可得到,碍眼的东西不出片刻也会消失,唯独住在那小院里的云氏主仆,像掌心中的刺,拔不出,存在感却很强。 金小姐脾气大,身边又有各路人马进言献策,小手段层出不穷,虽不能动摇云氏根本,但日日骚扰也够她们应付的。 正值午饭时间,沈鹭清从府中下人手里接过食盒,拿进内室。 云知雨将手中的纸条送进火舌里,烧焦的气味阵阵。 沈鹭清打开食盒,一如既往的清汤寡水,嘴上问道:“大人又有何命令?” 白菜豆腐,咸菜萝卜,汤汤水水,让人看着就没食欲。不过,这最后一碟,竟是个红烧肉,倒是令人惊喜。 云知雨见纸彻底燃成了灰,起身到桌前吃饭,落座后,小声说道:“主人命你务必去参加皇后办的百花宴。” 百花宴?沈鹭清忆起,大夫人曾对金熹微说过,这宴席是用来给太子物色太子妃的。 她一个奴婢身份,如何能混进这样的宴席之中。 “申也的命令,我办不到。”沈鹭清回道。 云知雨蹙眉,声音压的更低了,“不是大人,是主人。”她抬头,二人目光对视,沈鹭清不解。 “主人?” 云知雨点头,“我们猜的没错,申也背后有人撑腰,只不过这个人,我也不知道是谁。” 二人皆陷入思考,手中的动作都停下来了。 “奇怪,明明你才是这个任务的主力,我不过是来护你周,为何要我去?” “我身为妾室,上不的台面。你是丫鬟,随家中主人赴宴更为可行。”云知雨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主人身挂红色香囊,你寻到他以后随他行动即可。” 既然是申也背后的主子,那倒是值得会会。沈鹭清想着,从食盒中端出了最后一碗米饭。 饭菜已布好,二人拿起了筷子,准备开动。太久没沾过荤腥,两双筷子都先朝着那碗红烧肉而去。 不料云知雨却突然喊停,“这道菜的香味不对劲。”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一把抱住了还站在桌上的信鸽,强行喂了点红烧肉的汤汁进去,不过片刻,那鸽子扑棱了两下便眼一闭断气了。 云知雨冷哼一声,对着那盘红烧肉说道:“给我下毒,我在毒物堆里打滚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她这话,自然是说给幕后主使金熹微的。 “我说厨房怎么这么好心,原来是送我们上西天的一顿。”沈鹭清看着那肥美的鸽子,感到可惜,如果这鸽子没拿来验毒,做顿鸽子汤也是不错的。 云知雨将手中筷子重重地拍到了桌上,“这个大小姐好生烦人,吃个饭都不能好好吃了。” 沈鹭清瞧了一眼那色泽诱人的红烧肉,突然想到了什么:“这金小姐总是在吃的东西上动手脚,看来是认定你贪吃鬼的本性了。” 饭都没得吃了,还拿她开玩笑。云知雨不满地给了沈鹭清一记眼风,被后者轻飘飘忽略。 谁知这样的倒霉事并不是就此一件,金熹微卯足了劲要将她二人赶出府。 饭菜里下毒,往院中塞男人前来捉奸,毁她衣物,烧她院子,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而这府中管事的女主人,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任由女儿发泄。 到最后,沈鹭清实在是疲于应对,她将袖箭安在袖子里,准备去给金熹微一点教训,让她安分几日。 临行前,云知雨掏出了一顶帷帽,解释道:“上次说好带这帷帽遮脸,你然忘记了,这次可不能再忘。” 沈鹭清点了点头,卸下了面罩,戴上了是纱的帷帽,从脸到脖子遮的严严实实。 云知雨又替她将头发与帽子内侧的带子绑在一起,确定不会轻易掉落后,便放沈鹭清离去。 弦月当头,冷冷清清。 沈鹭清快步略过金府上空,轻纱随风抖动,到显得她染了几分仙气。 脚步轻点,她稳稳落到了金熹微的房顶,来了两次,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揭开瓦片,室内温暖的黄光照了沈鹭清一脸,金熹微此刻正坐在镜子前,仔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哥哥金锡予今日来看她了,她开心的很。 沈鹭清眯着眼细看,那个张扬跋扈的大小姐此刻正照着镜子面露春色,眼角带笑,倒像是一个闺秀,殊不知这美貌皮囊下的心肠歹毒至极,金絮在外,败絮其中。 既然你对影自怜,那我便打碎你的美梦吧。 沈鹭清嘴角一勾,袖子暗箭对准了金熹微,手指一扣,箭身飞速而去。 金熹微还沉浸在喜悦中,忽然一道金光从她耳边擦过,牢牢扎进了面前的镜子里,镜子上顿时添了几道裂痕。她惊呼一声,正欲起身,第二箭擦着她的头顶而过,吓得她坐回了原地。 第三箭,第四箭,这些小箭像小蛇一般擦着她的身行而过,皆牢牢扎入了镜中,待箭雨停下,金熹微定睛一看,这些箭竟描出了她的头型。 而镜子早已裂的不成样子,连带着她在镜中的模样也变得狰狞可怕,扭曲破碎。 “啊!”她惊叫一声,丫鬟仆从们连忙赶了进去。 好戏收场,听着金熹微这一声长而彻底的尖叫,沈鹭清觉得十分满意,将瓦片复位,准备收工回院。 一回头,冤家路窄,又是相逢。 金锡予立在她身后几尺远的地方,静静地看完了这场闹剧。 夜风阵阵,吹得他衣袖鼓动,他神情淡然,一时间倒像是随月色下凡的仙人。 沈鹭清可没这个心思欣赏金少爷的月下英姿,她缓缓转身,心中估摸着剩下的箭能否把眼前这位射成月下刺猬。 “姑娘,我还是等到你了。”金锡予话里带笑,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来私会情人了一般。 沈鹭清依旧不语,拱手一推,算是回应。 “前几日在父亲书房,天色太暗,未见真容。今日姑娘又头戴帷帽,遮的彻底。不知姑娘到底是何等的天姿国色,以至于这般遮掩。”金锡予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 沈鹭清按耐不住,压着声音回了一句,“貌丑,但比你美。” 金锡予彻底笑了,“那我倒要看看,姑娘是太过自信还是我粗鄙不堪了。”说着,身形一动,朝沈鹭清扑来。 打不过我,还总爱动手。沈鹭清无奈摇头,袖子一挥,金光闪出,咻的一声轻响,直击金锡予面门。 第四十六章 不该洗头 自从上次让黑衣人逃走,金锡予一直处处留心,做足了准备,就等着再见面摘掉她的面纱,看看是何方神圣。 那暗器虽如蜂刺一般,飞速前来,金锡予也不慌,右手从腰间一顺,一把玄铁扇抖动而出。 只见他以扇遮面,那来势汹汹的暗恋“叮”的一声响,撞到了扇面上,一下子没了气势,泄了气般径直坠落。 对付我,竟也用上了这样的宝贝。沈鹭清轻笑一声。 这玄铁扇,刀枪不入,水火不过,是武林中人眼红的宝贝,没想到竟然在金锡予手里。 没空与大少爷纠缠,沈鹭清向后纵身一跃,欲闪身离去。 想跑?这次可没那么容易。金锡予嘴角挂上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手中玄铁扇一合,別回腰间。在追着前方黑影的同时,袖子一抖,顺手接住了袖中掉落的金爪钩,蓄力甩出,金钩快如疾风,张牙舞爪地朝着前面那人袭去,尾端的长线仍留在他手中。 沈鹭清不曾想到,金少爷今日是带了个宝库来捉她,一时大意,右肩被那金钩牢牢抓住,她身子一摆,却发现这东西死死卡在了肩上,挣脱不掉。 见猎物不能动,金锡予用力扯动手中的长线,那边沈鹭清正努力用手剥开这该死的钩子,忽然一阵强力从金钩尾部的长线传来,将她向后拉扯。 沈鹭清欲用脚稳住自身,可惜她人在房顶,脚下皆瓦片,她非但没有立住,反而在向后滑的时候发出了阵阵不小的响动。 这样不行,会招来金府侍卫。 她一咬牙,双手向后抓住那该死的金线,用尽力向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拽。 金锡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力震了一下,沈鹭清抓住时机,以那钩子为中心,转了几圈,将那金线拧在一起,自己顺势与金锡予面对面,双手一抓,不肯松开金线。 二人这般对峙,倒像是在拔河。 金锡予笑容不减,手中机关一按,那原本绷直了的金线竟又生生长了一段,他俯身,手中动作极快,将那金线快速缠到屋顶上镇宅的神兽身上。脚步轻点,竟是踏上了二人间的那条金线,直直朝着沈鹭清而去。 他轻功飘逸,又在那细丝金线上踏步,一时间倒像是踏月下凡的仙人。 骚包。 沈鹭清人虽被那金钩金线缠着不能动,右手动作却跟得上思维,袖中金箭如细细流星,不客气的往金锡予脸上招呼。 几声轻响,金锡予在金线上一个转圈,暗箭应声掉,他手腕抖动,缓缓放下挡在脸上的玄铁扇,露出一张祸害苍生的脸和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伤我为何只冲着我的脸来?”金锡予言语带笑,“莫不是阁下貌丑不堪,嫉妒我这张脸?” 眼见金锡予就要落于自己面前了,沈鹭清着急脱身,顾不得思考后果,一掌横劈在金钩与自己肩膀之中,虽震开了那咬人不撒口的钩子,却也伤了自己的肩膀。 她小声的“嘶”了一声,帷帽下的脸因疼痛微微皱起,腿脚倒是不停,扭身继续逃去。 金锡予有些意外,借着那正在向下掉落的金钩的力,向上一蹬,整个人跃出去了好几尺,他伸长手臂,沈鹭清被风向后吹的帷帽轻纱落入他掌心。 虽只是一小块,但也够用了。 金锡予没了借力媒介,整个人向下坠,手中的轻纱也随着他的下落而被迫向后扯去。 沈鹭清倒霉就倒霉在,这纱虽轻薄,但韧性十足,不易崩断。 她只觉得一头青丝随着那帷帽一起被金锡予狠狠地向下拽去,那股力太大,不仅拉散了她的头发,还拽疼了她的头皮。 “嘶。”沈鹭清这下子脸彻底疼到皱在一起。 不该让维鸠把头发和那碍事的帽子绑在一起的。 金锡予站稳了身子,手中仍死死拽着那块轻纱,那顶帷幔则无力的垂在他手下。 夜风张扬,吹的沈鹭清墨色长发肆意张扬,她仍背对着金锡予,有些惊慌地去拢那没了约束的头发。 她不敢转身,只能微微偏头,用侧脸一只眼飞出一记眼刀直戳身后的金少爷。 此仇不报非女子。 金锡予被那一只眼迷了心思,如此熟悉的眼睛。 他虽准备充分,但还是不如经验充足的沈鹭清。 一颗烟弹在眼前炸开,灰色烟雾顿时迷住了金锡予的眼,这眼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刺激的他眼泪直流。 房下的侍卫们姗姗来迟。 “少爷。” 金锡予一边擦眼泪,一边回道:“退下,我无事。” 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沈鹭清带着伤和一身怒气赶回了院子。 云知雨焦急地迎了上来,却被沈鹭清匆忙推开,“快回去,金锡予很有可能会追来。” 金锡予拿帕子一边擦泪,一边飞身落到了云知雨的院子里。 他并未朝主厢房而去,而是直奔沈鹭清的偏房。 掌风一拍,门应声而开。 正在梳头的沈鹭清被这动作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梳子都抖掉了。 她又惊又惑,声音打颤:“少爷为何月半来我这里?” 金锡予却不会被这么轻易就打发,他跨步进门,走到沈鹭清面前,抓起她的一缕头发,登徒子一般嗅了嗅。 “就是这个味道。”金锡予自信满满。 他一抬头,眼眶微红,挂着泪滴。 沈鹭清一愣,“我三日未洗头,竟将少爷您熏哭了?”说着,便要作势下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金锡予双手扶住她要跪的身体,双眼直视那一双还带着惊恐的细长眼睛,缓缓开口,“欧乌,我知道是你,不必再装了。” 事已至此,也无退路了。 沈鹭清嘴角一勾,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没了那些假惺惺的伪装,倒真诚了不少。 “少爷如此聪慧,欧乌也无法再藏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金锡予未撤回自己的手,反而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了沈鹭清整张脸。 好一会儿,他才似笑非笑地说:“我仔细瞧了瞧,姑娘不丑,但不如我。” 沈鹭清听完差点气晕过去,这自恋少爷,简直无药可救。 第四十七章 坦白 金锡予抬手一点,沈鹭清身体就动弹不得了。 罪魁祸首轻声说道:“可不要自己解开,金府侍卫就在外面,你动他们便动。” 沈鹭清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后槽牙都快要磨平了,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任人鱼肉。 金锡予看她一副磨刀霍霍向牛羊的表情,脸上的笑容如春风吹动湖水,层层涟漪。他好整以暇:“你家主子是谁?” 昏黄烛火下,金少爷的脸上拢上了一层橘色的暖光,柔和的像邻家哥哥一般。 沈鹭清挤出了一个笑容,“少爷这话欧乌听不懂。我是姑娘的人,姑娘又是您的人,这样算来,您就是我的主子。” 果然嘴硬,金锡予手中的玄铁扇轻轻敲了一下沈鹭清的脑袋,“扯谎。” 他的力道虽然不重,但是那扇子坚硬无比,敲到脑袋上,也是要鼓个包的。可怜沈鹭清又动弹不得,生生的受了这一下。 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稳了稳心神,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开口说道:“没错,奴婢是会些拳脚,打小就学的,为的是护我家小姐周。”说完,又带着几分讥讽地继续说:“少爷你妹妹什么德行你也应该清楚,她几次三番来扰,我家小姐忍气吞声,我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想着教训她一下。不曾想,刚动手,就撞上了您老这尊大佛。” 她的话与云知雨那日说的确实相符。 “那你为何又要守在我父亲书房里?”金锡予问。 沈鹭清一脸茫然:“奴婢并没有去过老爷书房,又怎会守在那里。”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她跟着维鸠学了不少。 然而金锡予心里早已经料定了她就是那黑影,自然不会听她的。玄铁扇略带轻佻地缓缓挑起沈鹭清的下巴,然后一路移到她的喉咙。 他语气柔和,却听的人不寒而栗,“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语罢,专注地看起了沈鹭清的眼睛。 要是真死了,倒是可惜了这双漂亮眼睛。 沈鹭清死人堆里打过滚,知道金少爷真的起了杀心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来今天是瞒不过少爷了。”沈鹭清与他对视,“我的确不是什么云家丫鬟,而是三皇子的人。” 金锡予听闻,神色一变,玄铁扇不由得放下了。 “我知道少爷必然疑惑,明明老爷已经和三皇子成了盟友,怎么在金府又安插了眼线。” “金老爷狡猾,我家主子对他也并不是十分信任,因而派我来监视。” 做这些见不得的事的人,心中的猜忌从不会停,沈鹭清这一通胡扯,赌的就是金家和三皇子之间的互相猜忌。 她赌对了,金锡予有些松动,的确,三皇子狡诈,心思深沉,金卢何根本不是他对手,在金府安线人这种事他做的出。 “你说你是三皇子的人,又有何证据?” 沈鹭清神秘莫测地一笑,“金老爷和三皇子有来往这件事,恐怕知道的人就不多吧。” 金锡予接道:“不多但不代表无人知晓。” “那,白马县令徐克谦赠佩剑一事呢?” 金锡予的表情彻底变了,有惊讶也有警惕。他心想,如此秘密的事她都知道,看来真的是三皇子身边的人。 沈鹭清猜测金少爷应该信了大半,暗自冲开了穴位,她脑子思索了一番,可以趁此机会让金锡予带自己进宫,于是继续娓娓道来:“那日少爷说要与我合作,我信了,少爷却反悔。如今我身份已挑明,少爷不如,真心与我合作一次。” 金锡予被她说的动了心思,问:“如何合作?” “我知道过几日便是皇后的百花宴,你带我前去,我便安排你与我家主子见面。” 金锡予既然都已经打通了金卢何的心腹,说明父子不合,矛盾深厚。沈鹭清此番以三皇子作为试探,就是想看看金锡予的叛骨到底有多重。 是想在父亲的强压下喘息,还是,取而代之? 金锡予不语,这份交易其实十分合他的心意,只不过不能够轻易表露出来。他问:“你去百花宴做什么?” “此事,就不劳烦少爷费心了。”言下之意,你管不着。 金锡予抿唇,“好,我答应你。” 沈鹭清满意地一笑,当下活动开了手脚,不再掩饰。 “到时你扮作我的侍女,随我进宫。”金锡予说完,不多做停留,直接离去。 他身影直立,但瞧着有些萧瑟。 房门开了又关,阻隔了沈鹭清的视线。 与父为敌,其中滋味也是微妙。 那头一直暗中窥探的云知雨见金锡予一人从沈鹭清房中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关算是过了。 眼看他就要离开院子,云知雨连忙推门小跑了过去。 金锡予驻足,二人交流了一番。 待送走了金少爷,云知雨得意一笑,这下,请来了镇宅神兽,就不怕那金熹微来捣乱了。 第四十八章 三等关内侯 不知道云知雨同那金锡予说了些什么,他第二日竟然搬进了这座偏僻小院。 云知雨如同得了圣宠的后宫嫔妃,一时间风头极盛。不仅那金熹微不敢来招惹,府里的下人们也恭敬麻利了起来。她们主仆二人若是想吃肉,再也不用担心那肉是带了毒的最后一餐了。 “乖乖,真是好大一尊镇宅神兽。”沈鹭清瞧着院里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不由得感慨道。 这院子本就不大,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人,显得拥挤了。 那边,金锡予穿戴好了,一脚刚踏出主厅的门,抬头便对上了沈鹭清的脸,他客气一笑,礼貌又疏离。 沈鹭清最怕的就是他笑,虽然看着赏心悦目,但是他笑得越深,旁人就越倒霉。大概他本尊,是个笑面虎吧。 她规规矩矩地回了一礼。 院门口出现了一个灰衣小厮,一边高呼着:“少爷少爷!”一边跑着进来。 这院子拥挤,他一路撞到了好几个人身上,虽然引起他人不满,但他本人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脚步踉跄,但不敢停下,像是要禀报天大的事。 “少爷!余公公来了!带着一帮子人,说是带着圣旨来的,您快些去吧。”小厮又急又喜,面色通红,嗓门也大。这一嚷,一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了,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等着下文。 圣旨?是赏还是罚? 众人皆是疑惑,金锡予却一片平静,他总是这样,遇到再大的事也要先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对待,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让他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是件难事。 不过,这次平静有更深一个原因。即将发生之事,他早已了然。 金锡予被众人簇拥着离开了院子,沈鹭清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去瞧瞧今日的大戏。 金府大门大开,门里头站的着那位,一身紫色圆领窄袖袍衫,手中纯白拂尘一甩,正是御前大太监,余公公。 在他面前,金家排得上的主子皆跪伏在地,一干丫鬟仆从们跪在后面。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唯一站着的,就是躲在树后的沈鹭清了。 金卢何是一家之主,跪在最前方,他面朝地面,极为虔诚地跪在地上。但若是有眼睛从地上看他,就能看到他此刻肆意张狂的神情。 等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三皇子果然守信,不枉他的付出。 跪在他右后方的金锡予将头抬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目光落到那个魁梧庞大的身躯上,似轻蔑似喜悦地勾起嘴角。 余公公见人来齐了,郑重的将圣旨抖开,耀眼的金黄色似藏着万丈光芒,令人无法直视,只能臣服。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关内侯柳伯雅,本性奸诈,欺君罔上,勾通外寇,叛国求荣。幸有护国将军金卢何,上达天听,以护朝纲。兹以加封尔为三等关内侯......” 沈鹭清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原来的关内侯意图叛国,金卢何不仅处理了他,还替了他的位置。由五等升三等,越级封爵。这样的事,几代都难寻一件。 她下意识的觉得这其中有猫腻。金卢何一个武官,如何能抓住柳侯爷的把柄。 在她出神之际,余公公尖细的声音渐渐停了。 “臣,谢主隆恩。”金卢何声如洪钟。 众人齐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公公将手中圣旨递给了金卢何,满脸笑意,“侯爷,日后还请多照拂照拂小人。” “公公言重了,您是陛下身前的红人,还要请您多替我美言几句。” “哪里哪里。” 二人一阵官腔,听得金锡予一阵恶心。他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二夫人身上,寻求慰藉。 二夫人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喜乐。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令母亲开心?他努力,母亲不喜。母亲自己地位抬升了,也不喜。这下,她的家族她的夫君荣升,她也不喜。 金锡予面露忧色。 装着各类赏赐的红箱一件件地抬进了府,像是不断水的溪流一般。 金府的下人们喜不自禁,老爷升了爵位,他们以后也有好日子过。 大夫人老夫人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端着身份,不能笑的太过,眼中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 唯有那二夫人,起身了以后就径直离去了,将一团喜乐喧嚣置于身后。 “又在拿架子。”眼尖的金熹微瞧见了二夫人的背影,不屑地一哼。 金锡予听到了她的话,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寒冰般的眼神冻的金熹微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一下子噤了声。 不再关心此处的热闹,金锡予追随二夫人而去。 “母。”金锡予张嘴喊道,才吐出一个字,就没了声音。 二夫人闻声回头,金锡予连忙行礼:“二夫人。” 那美妇点了点头,又扭过头去,继续朝自己的院子走去。倒是她身旁的丫鬟,见夫人对少爷又是这般冷冰冰,不由得心疼起少爷,悄悄的回头望了一眼。 少爷失神落魄的样子可真让人心疼啊。 眼前人脚步不停,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如飘散的烟雾。金锡予心中一阵挣扎,最后下了决心,不再像以往一样默然离去,而是鼓足勇气追了上去。 今日,他一定要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第四十九章 王氏 整个金府喜气洋洋,唯有二夫人的院子沉静如水。院中老树依旧,似一位见惯了风浪的老者。 金锡予板正地跪在地上,他心里很紧张,眼睛却不敢看向自己的生母。 外人传他的容貌与好脾气,熟人知他傲气,而王氏,看尽了他的小心翼翼与怯懦。 并不是他本性如此,只是因为太过在乎,反而束了手脚。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王氏开嗓,声音如同她的容颜一般极富魅力。 母子见面,倒像是三堂会审。 金锡予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孩儿斗胆,想向母亲请教。” 母亲二字,他念的重。 这么多年,也算是等来了这个时刻。 二夫人听了,一口回绝:“我不是你母亲,大夫人才是。” 金锡予是金家的独子,庶出的身份对整个金府都不利,因而许多年前,他的母亲就是大夫人了。 母亲依旧是这般啊。他趴伏在地,不理会称呼的问题,坚持问道:“孩儿究竟做下了何等错事,惹母亲生气,让您二十年来对我不管不问,若非这张脸,孩儿真不知生母是谁。” 他声音闷闷的,却有力。二十几年的怨恨,疑惑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 二夫人的神色终于变了,她听了这话,眼神像蒙了雾般飘渺。她先是扯起嘴角想笑,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笑不出来。 “你那张脸,正是我讨厌的。” 金锡予的身体一抖,终是忍不住抬起了头,那张与自己相似的嘴,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二夫人撇开眼睛,不愿看他,只瞧着院中的老树,“既然你今日来求一个答案,我便告诉你,省的你我彼此折磨。” 她的手悄然抚上自己的脸,葱白的手指上未染半分颜色,“旁人言我忠贞,无名无份跟着金卢何许多年,看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到今日的侯爷将军,为他生下独子,还肯相让与正妻。” 二夫人声音柔柔,言语中往事浮现。 许多年前,天下大乱,兵匪当道。她本是城中酒馆家的女儿,兵马动乱,殃及无辜百姓,她一家也不得幸免。 幸而被沈家军所救,金卢何那时只是大军中的小小兵卒,见她貌美,心中动了心思,月黑风高夜,强污了她的清白。老天无眼,不知金卢何走了什么大运,竟然很快就在战场上立了功,一路升官,做了沈将军的副将,也就顺理成章的将王氏留在身边伺候。 “一眨眼,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二夫人说到尾句,情绪也是淡淡的。 充满了屈辱无奈的故事,从她的嘴里缓缓讲出,倒像是别人的故事。 “我心中对他,自然是恨的。” 金锡予愕然,他本来以为是父亲冷落母亲,一心想要为生母争些名分地位,没想到,他们之间不仅没有爱,反而都是恨。 他听见自己问道:“那母亲当时为何不……” “为何不反抗?”王氏接道,“乱世之中,保住性命便已是万幸,离了金卢何,又会遇上别的虎狼。” 她笑的淡然,复又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让我跟他,杀了我的父母,好让我死心。” “而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这张脸。”二夫人眉心纠在一起,缓缓合眼,再睁眼时,眼眶微红,她盯着金锡予那张与她八分相似的脸,反问道:“你让我对你,如何喜欢的起来?” 金锡予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不知道原来母亲的冷淡背后是这样的仇恨屈辱,而他竟然如同一个三岁孩童一般,一次次逼迫母亲揭开这伤疤。 “母亲,孩儿……”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嘴却说不出话,对着二夫人,又是货真价实的三次磕头跪拜。 “罢了。”二夫人起身,扶起他,只见他额头一片乌青,即使这样,也难掩风华。 “你以后莫要再来找我便是了。我知道你从小到大一直视我为母亲,可生你实非我所愿,还望你体谅些。” 三夫人如同被打磨了千百遍的玉石,虽然温润,但也没了七情六欲的杂念,极为纯质,只有恨意。 她之所以还在这世间苟活,就是在等金卢何战死官场的那一天,若是这一天能快点来,让她株连也是愿意的。 “是。”金锡予在二夫人的搀扶下起了身,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他声音有些哽咽。 二夫人笑笑,“你我今生母子缘浅,来世没了这些羁绊,或许就可以缘深些。” 金锡予独身而立,他与二夫人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可以看到她脸上那几条细细的眼纹,但其实有很远,远到他一生都跨不过母子之间的间隙。 如此回首,过往二十年的努力都是笑话。 他黯然,悄声说道:“是我的错,让夫人为难了。”声音中的哽咽更甚,“您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我。” 二夫人摇头道:“哪有什么当初,世上的事,岂能如你我所愿?”她眉梢间的凄凉浸到了金锡予的心里,原本的寒心又被蒙上一层冰霜。 原来恨意,也可以如此无声。可以侵占人部的心思,耗尽她一生的心血。 “走罢。”二夫人叹息般的下了逐客令。 “母亲之耻,孩儿定当讨还。” 金锡予留下这一句,扭身跨步离去,走到院中老树下,抬头见树影明晃,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可是为什么,周身会觉得如此寒冷? “夫人!少爷这么多年一心系你,你又何必如此绝情?”身旁的小丫头气不过,争了一句。 “系我有何用?我只愿他早日离开金府这座牢笼。”二夫人垂眼,眼中的雾凝结成了雨,冲破了眼眶,滴落于地。 第五十章 下雨收衣 金锡予失魂落魄在金府里随意走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该去何方。只是觉得脚步不能停,停了便没有力气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云知雨的院前。 怎么走到这里了,他有些疑惑,又想明白了,他现在住在此处,是该走到这里的。 沈鹭清打远处瞧着就觉得今日的少爷有些奇怪,本不想接近,但少爷压在她前行的小路上,必须靠近。 “见过少爷。”她福了一礼。 换作平常,金少爷点下头,她就可以离去了,可今日,少爷已经失了心神,行为举止都失常。 金锡予长臂一伸,“你要去何处?” 我去何处,关你何事? 沈鹭清嘴上回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然是去收衣服的。” 她这一段话,金锡予只听进去了一个“娘”字,他急忙道:“快带我一起去。” 沈鹭清疑惑不解,这是哪一出?“去晾衣场收衣服少爷也要跟着一起?” 金锡予茫然又肯定的点点头,沈鹭清无奈,便带着他走了。 天空阴沉,乌云压境,晾衣场本就空旷,竹架上的衣服这会被暴雨前的狂风吹的张扬乱舞,成疯成魔。 沈鹭清顶着风一件一件去取属于自己的衣物,不时伸出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金锡予看着她的动作,脚步无意识地跟着她走动。 这金锡予今天,是被人打傻了吗?额头上一片淤青,行为也十分怪异。 “少爷,你怎么想到搬去姑娘院子里?”沈鹭清开口提问,试图抓回金锡予的心绪。 没想到,这个问题金锡予回的正常,像是有所恢复,“她求我去的。” “求你,你就去了?” “是。”金锡予点点头。 沈鹭清有些吃惊,反问道:“那我求你走,你也走?” 金锡予又点头,“旁人求我,我一般都应的。” 二夫人让他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他也是应的。 “你还真是好说话。” 凉风阵阵,衣衫翻舞,金锡予看着沈鹭清架在胳膊上的衣服篮子,问道:“怎么没有我的?” 沈鹭清笑了,“这都是我们这些下人晒衣服的地方,怎么会有少爷的衣服。” 金锡予一想,该是这样的。 沈鹭清心中大感不妙,这脑子不会真的傻了吧,这种问题也能问的出来。他可不能傻,还要靠着他进皇后百花宴呢。 她丢下衣篮,一把抓住金锡予的胳膊,紧张关切地问:“少爷你怎么了,没事吧,” 金锡予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这个人怎么如此大胆,就算是假婢女也该有个婢女的样子,这样子成何体统。 不过看她神情这么忧虑焦急,一定是因为十分关心自己吧。罢了,这些小事就不多计较了。 金锡予稳了心神,安抚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风呼啸更甚,雨滴随之而来。 金锡予再也无法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要拿出心思应对这急雨。他抬头,细雨挟着寒风扑面而来 “拿去,也能挡点雨。” 金锡予道了声谢,接过沈鹭清递过来的外衫支在头顶,心中微动,拿自己的衣服给我挡雨吗,有心了。 两个人撑着衣服小跑着离开晾衣场,守着晾衣场的小厮见到雨中的少爷,惊的站起,连忙撑起伞跑了出去。 “少爷!”小厮人未到,呼声先行。 金锡予抬头,一把青色纸伞已经在他头顶撑开,挡去风雨。 一旁的沈鹭清头发微湿,脑袋上那薄布麻衣实在没什么作用。 金锡予接过竹木伞柄,对着沈鹭清说:“到我这里来,我送你回去。” 沈鹭清眨眨眼,金大少爷恢复心智了?脚却是快步进了伞里。 小厮心中疑惑丛生,但是身为下人,懂主人心思最重要,他知趣的自行离去了。 一主一仆,一左一右,缓步前行,倒也成对。 “你恨过谁吗?”金少爷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沈鹭清一愣,自然回道:“恨的人不少。” “那若是怀了仇人的骨肉呢?”金锡予试探问道。 沈鹭清身鸡皮疙瘩刹那涌起,一阵恶寒,怀上申也的孩子?还还不如去死。她又嫌又恼地回道:“我定要剖腹自尽。” 金锡予愕然,原来女人的心思是这样,那母亲生下他倒是网开一面了。 他低头,雨滴泥点扑满他的鞋尖,“我儿时,长在大夫人身旁,若是遇到雨天,便由下人抱着活动,脚不曾沾地。” 可能是雨天的气氛,也有可能是金锡予的嗓音温柔,咬字动听,沈鹭清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他说起往事。 “大夫人虽然对我十分好,但是我心思通透,知道自己的生母其实是府内的妾室。纵然旁人对我再好,我一心也只认她为母亲。” 姬成王朝嫡庶分明,多少庶子一生厌恶自己的出生,甚至憎恨出生卑微的生母,像金锡予这样想法的实在不多见。 “母亲很美,在我心里,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我喜欢自己的这张脸,不是因为它被外人称赞,而是因为与母亲相像。” “她那么美,我却很少见她笑,尤其是对我,印象中似乎一次都没有。我以为是我做的不好,因而事事努力,无论什么都要争一争。可惜风头出尽,但母亲眼里仍无半分欣喜,我便又压下性子,以为她喜欢深沉内敛的孩子,结果根本毫无变化。” “我听从下人言,觉得是父亲的冷落让她郁郁寡欢,便暗中出力,助她晋位。我知道她与父亲不合,因此心中对父亲也有不满,存了心思,留有余手,想着哪一天她若是厌恶了这将军府里的生活,也可以带她出走。”他说着,眼里充满向往。 “只是故事的开头错了,无论我做什么,结局都不会圆满。”金锡予目光哀愁,语调也随之趋于平静,他像是在与沈鹭清说,又像是在劝自己。 沈鹭清再愚笨,金少爷的这般诉衷肠,她也该听出了些起承转合了。 “与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金锡予苍白一笑,“明日进宫赴宴,劳烦你务必让我见三皇子一面。” 母亲的愿望,他一定要替她实现。 容貌,地位,出身,多少人羡慕他拥有的这一切,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也只不过是一个追逐在母亲身后的可怜孩童罢了。 “自然。”沈鹭清点头,心里却打起了小鼓,她连那三皇子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又该如何引荐? 雨势渐大,雨滴从伞面滑落,成了一道道水幕。 金锡予的声音被雨声盖住了大半,“今日失态,所说之话,还望你保密。” 沈鹭清郑重地应下了。 其实金锡予心里并不对沈鹭清抱有多大期待,但是他没想到,沈鹭清当真将这些话当作秘密好好藏在心里,不曾对外人道。 这段金府秘事,如同沁进了泥土里的雨水,无声无息。 第五十一章 赴宴 这日清晨,天才放微光,沈鹭清就坐上了金府的马车,随金锡予,金熹微兄妹一同入宫,参加皇后的百花宴。 虽是四月,但花并未开的艳丽,这百花宴的名字不过是个噱头,真正的百花是指赴宴的各家贵族小姐们。 太子年岁不小了,但是先前定下的太子妃难承恩泽,因病故去,皇后无奈,只得再开这一次这宴席。 除了邀请各家小姐,各家少爷们也在受邀之列。能够在这样宴席上露面的,皆是本朝权贵子嗣,除了给太子选妃,也是给别的皇子世子们一个机会,正大光明的瞧一瞧贵女们。 宫殿华美,雕栏玉砌,处处皆是风景,沈鹭清却无心观望,她一心只想早日见到那个身系红色锦囊的幕后主子。 金熹微见金锡予带着那个云狐狸的丫鬟进宫,又是一顿生气,顾及到这是在皇宫,才勉强没有发作。 金家兄妹才一迈入园子,便有各家小姐迎了上来,将金熹微围在中心,叽叽喳喳。 今日赴宴,她是金府嫡女,父亲又刚刚越级晋爵,自然是众人焦点,但她打心眼里瞧不上那群纨绔子弟,因而也未精心梳妆。此时被人围住,也不是很想交际,一直探头看向哥哥,但哥哥竟然带着那个丫鬟走远了,金熹微又急又气。 金锡予虽是将军独子,但毕竟是庶出,加上他脸色不佳,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倒没人主动来与他交谈,一路走的畅快。 此次的宴席设在皇宫的宜园,园中花草树木皆经过精心修剪,风景独好。中央空出一大片场地,早已被宫女太监们摆放好了刻有金纹的长桌矮凳,只是宴席还没开,并未有人落座,这园子本就宽敞,景致也不错,公子小姐们三两成团,言笑晏晏。 沈鹭清瞧着眼前的各式衣衫在眼前翩飞,耳边环佩相撞,叮咚作响,伴着少年少女的笑声,深觉自己和旁边的细鱼公子与这里格格不入。 金锡予突然看见了什么人,停下了脚步,微微侧着脸,对着沈鹭清耳语道:“见到你的主子不去行个礼?“ 沈鹭清抬眼,不远处一个深绿色衣衫男子正缓步行来,虽然沈鹭清瞧不出他衣料的材质,但是他衣服上金线绣成的龙却是扎眼。想来这就是三皇子纪以湛了。 他神情倨傲却又带了丝丝黯然,仿佛被什么烦心事缠住了。 “那个被流放到边疆的前侯爷柳伯雅,被人查出来族中亲戚与三皇子有些往来。” 金锡予话说一半,沈鹭清却领会了。当今天子心疑,虽说柳伯雅和三皇子并无直接关系,但是只凭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关联,也足以让皇帝冷落三子一段时间。 “你打算何时替我引荐?”金锡予问道。 “莫急,我自有安排。”沈鹭清嘴上胡乱应付着,眼睛却焦急瞟着各家公子小姐的腰间,找那一抹红色。 恰巧此时,金熹微得以脱身,提着裙子小跑着来到金锡予身边,看到他身旁的人,十分不喜,想着法子将金锡予带走了。 终于都走了。 眼前的这些人她都瞧过了,只能再往外边院子走一走了。 穿过绿树红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蓝湖,湖水清澈,波光粼粼。湖边一古木凉亭,亭中有一个白色身影,斜斜倚着栏杆,眺望湖景。 沈鹭清右眼皮跳了一下,心中出现了奇怪的预感。 明明背后是一片喧闹嬉笑,这个人却凭一己之力让沈鹭清静下了心。或许是因为他一头长发并未规矩束起,只绑了一半,另一半柔软的伏在他的颈背之上。又或许是因为他身形懒散,坐无坐相,站无站相。 在皇家宴席上能这般肆意随性的人,想来也不是凡人。 那人似乎感受到来自背后的目光,缓缓转身,先入目的是腰间一抹耀眼的的红,那红色红的太艳俗,与他的白衣相斥,显得很是刻意。 纪梓棠笑着解释道:“怕你找不见,做的夺目了一些,沈姑娘见谅。” 沈鹭清如遭电击,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连眼睛也忘了眨。沈姑娘,他竟然知道自己姓沈。 他一步步朝着岸边走来,黑发白衣红囊,说出不上来的奇异与旖丽。 “说起来,本王年少时还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呢。只是我那时太小,记不清了。”纪梓棠略带歉意的笑笑。 本王,令尊。 沈鹭清大脑闪过云知雨先前的话,楚南王,纪梓棠。 她连忙下跪,“奴婢见过王爷。” 纪梓棠人看着没骨头一般,动作却是快,拦住了沈鹭清的动作,“不必如此多礼。” 见沈鹭清紧盯着自己腰间的红香囊,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沈姑娘随我走吧,有些事是该告诉你了。” 他言语轻松,沈鹭清隐隐觉得自己追逐已久的答案就要浮出水面了,快步跟上。 第五十二章 真相 沈鹭清随着纪梓棠七拐八拐,他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专挑小路前行,一路上没遇到旁人,避人眼目。 朱红色的墙体褪皮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深色砖块,纪梓棠带她来的地方,显然是废弃多年了。 老旧的木门吱呀,灰尘霉气扑面而来,眼前的这座宫殿,挑顶极高,不知为何,到处挂满了轻纱,门一打开,轻纱拂动,朦朦胧胧,一副落败中颓废的美。 纪梓棠向内走去,沈鹭清随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跟上了他的脚步。 外臣侍女与楚南王废殿私会,桃色意味十足。 身旁各色轻纱拖地,将纪梓棠拢在其中,他白衣色浅,彩纱的颜色随意烂漫,深深浅浅地印在了他的身上,恰似万花丛中一点白,花骨朵一样的珍贵。 “主子。”沈鹭清知趣地行礼。 纪梓棠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也不与她打哈哈,直接切入正题:“你知道,当年沈氏一族是因为什么,被人屠杀族吗?”他的语调虽然比较慢,但起伏有序,听起来像歌者的轻声呢喃。 这,她当然知道。三年的死士生涯她也不是一无所获。 “因为官府接到密报,前来剿匪。”一个匪字在沈鹭清咬紧的齿间挤出。 父亲戎马半生,开国护国,最后竟然落了一个土匪的名头,怎么能不叫她怨恨。 “那你可知,为何是阿也带兵前去,而不是当地郡守?”纪梓棠又问。 阿也?应当是他对申也的爱称吧。这么粘粘糊糊的名字实在很难和申也联系在一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她没查出这些事情是事实,沈鹭清垂头,“属下不知。”无奈又不甘。 “是老三,纪以湛。”纪梓棠的薄唇一张一合,就道出了沈鹭清一直在追寻的结果,怎么能不让她震惊。 她屏住呼吸,听纪梓棠继续悠悠说道:“老三派阿也去肃清沈家,我得了消息以后命他暗中留下你和你弟弟的性命。” “你真正的恩人是我。” 纪梓棠说话的语调未变,对沈鹭清而言天大的事,在他的嘴里却也是轻飘飘的,单纯陈述,不带多余的感情。 沈鹭清还未从得知了杀父仇人的惊讶中反应过来,但她的身体先一步行步,膝盖跪的利落。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这次纪梓棠并未拦她,继续说道:“沈将军为我姬成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我实在不忍他落得一个满门无人的结局。” 沈鹭清的眼眶红了一圈,她跪立的姿势不变,对着那落满灰尘的地板不甘心的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是啊,当年诸侯争霸,四方战乱,如今的纪姓皇帝振臂一呼,起义反抗。若不是父亲沈重手持忘天,带着精良的沈家军浴血奋战,何来今日姬成? 叹只叹,一身功勋,威名震天下的沈将军最后竟然是以土匪的身份枉死在了一群无名之卒手里。 可恨! 无尽的苍凉与哀愁似这宫殿中旋落地尘埃,在沈鹭清一呼一吸之间,藏进了她的身体里。 头顶淡然的声音接着响起,犹如古琴压着琴弦般沉闷。“你背后的那一刀,也是我命阿也砍的。他虽表明上为老三做事,但老三不放心仍是派了眼线一同前去。阿也一刀见血,让线人以为你也死了,这才带着你父亲的首级急急复命去了。” 背后的伤疤,若不是有意触碰,沈鹭清早已不愿在忆起它了。那条丑陋的疤痕就如当初无能的自己,让她无法正视。反倒是“首级”二字,让垂首的沈鹭清几欲落泪。 那可是她顶天立地的父亲啊。 心中的恨意如痛篝火一般烧的沈鹭清心肺剧痛,她恨不得现在就出去找到那绿衣的三皇子,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 纪梓棠瞧着这个跪在灰尘上的婢女,安静无声,若不是他看出了她在微微颤抖的肩头,他都要以为此人心境同自己一般了。目光悠长,透过这宫殿中不动的彩纱,不知落入了哪里。 他继续回忆,道:“我本意是想将你和你弟弟藏起,天下这么大,做个平凡人也是好的。却不曾想,阿也对你上了心思,背着我将你放进了他的死士队伍。你对他,是恨还是恩呢?” 平凡人?沈家的血脉早就注定了她与沈禄泽是不可能如普通人般度过此生。不该有的痴心妄想想的再多,也不可能实现,平添怨愤,又何必呢。 至于申也,沈鹭清回道:“带兵屠我族者,是他;囚我弟伤我者,是他;但救我护我者,是他;教我炼我者,也是他。王爷觉得,我该如何?” 这些事,纪梓棠心中都知晓,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索道:“阿也行事,是乖张了些,你莫要怪他。想当年我救下他时,他可比你还要苦几分呢。” “属下有一事不解。既然王爷在身后助我这么多年,为何不早日告诉我真相,将我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沈鹭清落地有声,咄咄发问。这个纪王爷,一番话将过错推给了申也,自己如同圣人一般。 纪梓棠的手指缠上了自己的发尾,一圈又一圈地玩弄了起来。他就像是一朵膨软的云朵,一举一动皆是带了些被人纵容的娇贵。“那你觉得,我为何要今日告诉你呢?” 沈鹭清不傻,回道:“自然是因为我叔叔已经将弟弟接回,我沈家军重振旗鼓。”言语中带了一些破碎的骄傲。 纪梓棠极为随意地拍了拍手,“不错,你沈家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只是今日我同你讲的这些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查到的,我告你,是想你回去告诉你叔弟,他们真正的敌人应当是谁。” 沈鹭清的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这些皇族权贵还真是看得起沈家,一个两个的打着自家的主意,果然如云知雨所说,眼前这位看似散漫的王爷,也有着夺帝之意。说不定当年叔叔可以逃走,还是承了他的意呢。 授恩千日,用恩一时,这个王爷打得便是这个主意吧。 她挺起脊背,庄重而又肃穆,一字一句地说道:“定不负主人使命。” 纪梓棠轻飘飘一抛,袖中的白瓷药瓶飞的颇高,沈鹭清起身扬手,那药瓶便落入了沈鹭清手中。 虽然没有打开瓶口,沈鹭清却明白了里面是何物。是压制申也在她体内种下的毒的药。 “你仍是阿也的鸟,这药不过是给你一段时间喘息,切莫生出多余心思。”纪梓棠的警告也是淡淡的,听着也没什么威慑力。 沈鹭清自然懂得,这是威胁。 “你尽早找到你叔弟,告诉他们真相。对了,带上仓庚一同前去。” 仓庚?怎么会和他有关系,沈鹭清不解,但仍是俯身行礼,“是,欧乌明白。” 眼见谈话结束,这位幕后主子欲翩然离去,沈鹭清急忙道:“主子,先前我为了来赴宴,答应那金锡予为他与三皇子牵线,不知主子能否帮我这个忙,让他二人见上一面?” 纪梓棠咦了一声,“这个金家小子真要与他那老爹决裂?勇气可嘉,勇气可嘉。此事不难,我允下了。” 他一口一个老三,小子的,然而从面貌上看,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并不大。 答应金锡予的事好歹完成了,沈鹭清长舒一口气,随着纪梓棠悄然离去。 第五十三章 大戏前幕 乐声起,香气绕,人影纷纷,一派喜乐祥和。 丝竹之声呜咽,琴声流水相伴,人人锦衣华衫,风姿绰约。近处繁花朵朵,一片繁荣盛华之相,远处宫殿红墙金壁,气势恢宏,交相辉映,说是天上九重仙境也不为过。 身形矮小弓着腰的小太监尖声唱道:“皇后娘娘到。” 坐在长几前的众人一下子没了声音,集体起身,目光紧随着那个正红色身影而动。 在一群太监宫娥的簇拥下,皇后缓缓迈步而来,周围人皆被命运压弯了脊背,唯有她抬头挺胸,头颅高昂,这是只属于一国之母的骄傲。 她每一步迈的又稳又沉,虽是满头金饰,但晃动的幅度微小。梳的光洁的头发下是一张端庄持重的脸,眼帘半抬,长睫如羽,仿佛天生就该是睥睨天下的命运。唇色是如同宫裙一般的正红,明眸两旁的数道细纹浅浅,她虽已有了些年岁但仍能看出年少时的风采。 众人齐声恭迎凤驾,响声震天,皇后抬抬手,道了一声“免礼。” 红色宫裙转了个方向,朝着主座而去,身旁人退下,皇后端着姿态款款落座。 在金色主座两旁,分别坐着绿衣三皇子和白衣的纪梓棠,再往下,便是各家公子小姐们。金锡予和金熹微的座位十分靠前,金锡予一张脸又十分吸引人,留住了不少目光,沈鹭清在他身后两步外的地方垂头候着。 倒是少了今日宴席的主角,太子。 “今日不过寻常宴席,为赏这满园春色而开。诸位不必拘束,尽兴便是。”皇后一开口,努力摆出亲民亲切的样子,然而她威严太重,即使话语委婉,还是令听者惶恐不安。 倒是三皇子胆子大,起身应了一声:“母后说的是。”底下这才响起了阵阵附和之声。 打他一进场,沈鹭清的眼神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这个看着一表人才,通身皇族气派十足的人,真的就是灭她满门的凶手? 不是她不信那个便宜主子的话,而是这个答案来的太简单,她苦苦追寻的结果,一下子端到她眼前,无凭无据,如何能叫她信服?亦或是这个便宜主子只是拿她沈家当刺刀,捅掉他登基之路上的阻碍,三皇子。 不管对方如意算盘如何敲着,先回去与叔叔弟弟汇合才是正事。 沈鹭清眼底波涛暗涌,如同浓墨被搅散,漾满整个眼睛。 纪梓棠手中莹白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忽闪,目光如同湛蓝海面掠影而去的飞鸟,将赴宴众人一一看过。 躲在后面的沈鹭清也入了他的眼,只不快如蜻蜓点水般停留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便不再有这个普通侍女的身影。 他虽看的极快,但却将沈鹭清的表情细致品味了一番,看来还是要再做些行动。 那边皇后娘娘招来贴身太监耳语,太监得了令,扯起尖嗓:“开宴!” 丝乐之声陡然一变,激昂欢快了几分,粉衣宫女们端着各式精巧吃食踏着音乐飘然而来,极有规矩地摆盘添酒,酒入琉璃杯盏,咕咚作响,如山涧清泉击石,悦耳至极。 衣香鬓影下却是暗流涌动,众人脸上笑意连连,心底却自有打算。 按说这样的宴席,正是各家闺秀出头的好机会。在皇后跟前亮一眼,再秀些苦练多年的才艺,一旦合了皇后的心意,飞上枝头成凤凰也不过是刹那的事。再不济,博个才艺俱佳的名头,他日择良婿也有利些。只是今日,宴席已开,闺秀们仍是以袖掩面同身旁人悄声说笑,无人出头。 也有几个名门小姐意欲起身,却被身旁的亲属姐妹们扯了扯衣袖,拉回座位上。 太子爷本尊还未现身,现在抚琴跳舞给谁看呢? 诸位都是带着心思来的,如同夜林中藏的隐蔽的各式毒蛇,五颜六色的皮肤下包的是相同的獠牙。 这一来一往之间,皇后早就明了了各家女儿的心思,她仍是浅浅含笑,不动声色。 一声唱和拉开了厮杀序幕,“太子到!” 众女儿家连忙捧起长裙起身,美目流盼,如蝴蝶落到百花之王上,再不愿离开。 太子今日金袍加身,该是贵气逼人的气魄,但他面容素淡,一副不争不抢淡然处之的姿态,倒是压下了他装扮上的华贵。虽不如名动帝京的金少爷夺目,也不如楚南王纪梓棠飘然世外,就连与同父异母的三弟相比,也少了一丝雍容,但自有不凡气度,令人不敢生轻视之心。 “母后,皇叔,儿臣来晚了。”不等众人向他行礼,他先向皇后王爷告罪。 三皇子跃然起身,招呼道:“皇兄,来我这边坐吧。”他笑容真挚,一点都不像传闻中那样,对太子憎恨不已,欲取而代之。 皇后眼风扫了一眼纪以湛,并不发话。 纪梓棠手中小扇停了,“以涟,你弟弟肥胖,到我这边来。” 他话说的一本正经,逗得座下诸人捂嘴偷笑,三皇子也不恼,随之笑道:“皇叔体态轻盈如莺鸟,侄儿如何比得上?” 太子纪以涟又行了一礼,“如此,那侄儿便逾矩与皇叔同座了。”他走到纪梓棠身旁,掀开衣衫,金黄色丝线耀了众人眼,腰身笔直,正经危坐。 纪梓棠手腕转动,那小扇如剔透的蝶翅般在阳光下旋了个身,机灵点的明白了他的暗示,带头下跪,“太子千岁。” 余下人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跟上,“太子千岁。” “免礼。”望着一颗颗黑色的头颅,纪以涟朗声道,“今日不过小聚,诸位不必拘谨。” “是。”众人又异口同声。 既然主角已到,那好戏也该登台了。 第五十四章 粉墨登场 最先沉不住气的,不是女儿家们,反而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他请示道:“娘娘,您瞧今日这宜园中的美人们,真真是赛过那些珍奇花骨朵。只是这样干坐着未免无趣,不如劳烦诸位小姐们,露些才艺,给您助助兴。” 他话说完,背弓的如一张拉满了的弓。 皇后提了些兴趣,反问道:“何样的才艺才好呢?今日已有琴也有舞女。” 太监停顿了下,正欲拱手回应,却听清脆女声扬起,毫不带怯。 “皇后娘娘若不嫌弃,民女愿舞剑为娘娘添些彩头。” 说话的正是从二品武将散轶大臣之女郭碧,只见她虽身着绵软罗裙,两道剑眉却挑的飞扬,有其父几分神采。 皇后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随后应允。“好。” 大太监只好归位,面上却是一片不喜。一同不喜的还有从二品大学士李保文的女儿李寒柔。今日为博个头彩,她可是花了大价钱打点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不曾想到,被这个莽夫之女抢了先,精致的脸庞再忍也有些烦躁的扭曲。 长剑出鞘,满目雪亮光芒,众人瞧着这生冷兵器,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这郭小娘子若是舞的不好,污了眼睛是小事,剑脱手就要成大祸了。真是武将家的女儿,不知礼数分寸。 那郭碧丝毫没有被周围人打扰,手中长剑一抖,凌然正气立现。一个起手,在座懂武之人或微微点头或沉吟不语,看得出来,有点本事。 长剑锋利,郭碧满腔女儿柔情生生将这冰冷器物化成了绕指柔,她动作虽轻缓,却每个姿势都沉稳有力,亦刚亦柔,令人收起轻视之意,神贯注看着她的脚步与身姿。就连皇后与太子,也瞧的津津有味。 她时而翩然,时而翻飞,脚下灵活,步伐优美又富有韵律。几个旋身轻点,好似踏在合苞之花上,点开了一地盛放。手上功夫到家,或挥或转,皆有一番韵味。 李寒柔怒火中烧,恨不得用眼里的火点燃了那个莽夫女的裙子,让她在人前出丑。 众人看的赏心悦目,绿衣的三皇子突然动了动身,与皇后的大太监耳语了几句,太监又传与皇后。皇后听了,猩红的长袖不甚在意的挥了挥。 得了她的允许,纪以湛起身离去。 太子和纪梓棠都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见他离场,二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目光重新回到了郭碧身上。 见太子注视着自己,郭碧舞的更欢快卖力了,剑光似夜中闪电,晃花了人眼。 突然一声古琴铮铮,划空而来,郭碧身形一滞。只听古琴锵声乍起,快而急切,似骤雨突降,淋了郭碧一头。 想抢我风头?没门 郭碧剑光如星尾,掠过众人眼前,抓回了目光。那古琴虽急,但也难不倒她,郭碧加快了舞动的频率,跟上了音乐,成功地将那琴音压成了自己剑舞之配乐。 琴声主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手指快如晃影,膝上琴弦被拨弄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琴声变得更快了。 就在二人斗的火热之际,沈鹭清手指一弹,打中了金锡予的后背,他一顿,随即明白此中深意。 “若是娘娘问起,便说我身体有些不适,片刻即回。”他向妹妹金熹微嘱咐道。 金熹微立刻紧张了起来,担忧地问:“哥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 “无碍,腹中绞痛罢了,去去便回。”金锡予安抚道。 金熹微不太放心的点了点头,看着哥哥捂着肚子悄无声息地离去,她却不知道,这金锡予离了人的眼线后,腰背直起,没有半点病痛之绕。 倒是眉头拢起,神色焦急,似有要事。 这琴声与剑舞之间的争斗最后以弦断为结局草草收场,古琴的主人也在受邀之列,因输了场面而不愿露面。 “民女剑舞粗糙,污了凤驾的眼。”郭碧言语中带了些得意。 “哪里,本宫倒是觉得十分中意。”皇后微微点头。 听了皇后的赞赏,郭碧愈发高兴,这太子妃之位她志在必得。 “太子。”皇后拉长了音调唤了一声,太子立刻回礼,“儿臣在。” “你平芦表妹擅萧,要不要听她吹奏一曲?” 此话一出,闺秀们变了脸色,唯有被点到名的付平芦,端庄含笑,起身乖巧应道,“平芦羞愧。这竹萧,不过是闲着无趣,练来玩乐,担不起娘娘这一句夸赞。” “哎,你莫要再自谦了。” 这二人你来我往,十分亲密,就连太子都无法插话,只得点头应下。 第五十五章 散场 佳人秀影独立,手中一把竹骨长箫,浓重的青色似一捧碧绿湖水沁人心怀。 付平芦手指芊芊,抬起落下间手指骨骼线条十分好看。她微微垂首,本就小巧的下巴更显玲珑,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含羞带怯。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望向那金色身影,却好巧不巧撞上了纪梓棠淡如水的目光,吓得她连忙垂眼,音节都吹错了一个。 纪梓棠倒是被她的反应弄得疑惑不已,小扇支起下巴。 一旁的太子见了,连忙宽慰:“她有眼无珠,皇叔莫同她计较。” 纪梓棠扭头看着太子,脸上的疑惑更浓:“在侄儿心里,本王如此小心眼儿?不过,她们一个个的都把眼睛往你身上贴,侄儿今日艳福不浅。” 太子浅笑,说:“不然怎么说她们有眼无珠呢,明明姬成第一美人坐在席中,不去瞧他偏来看我这相貌平平之人。” 语毕,二人同时望向美人金锡予的席位,座位空空,美人无踪。 纪梓棠自然明白他是和老三碰面去了,赶在太子开口询问前,率先岔开了话题,“他家有恶妹,旁人怕是没这个胆量。” 太子深以为然,在心中为金府少爷鞠了一把同情泪。“不知哪家男儿倒霉,要将她娶过门。” 二人交谈之际,付平芦箫声已停,款款朝着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笑的宽怀,拍手说道:“平芦这曲不错。”旁人纷纷随之拍掌,赞美之声四起。 一个粉衣少女将脑袋凑到李寒柔旁,悄声说道:“素闻姐姐你精通音律,姐姐以为,她这曲如何?” 李寒柔本就散漫的掌声彻底停了,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细长的眉毛一挑“论竹箫,唯有柳侯爷家……” 她话音未落,粉衣少女连忙移回了身体,惊慌失措。李寒柔也意识到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四处环顾看看有无旁人听到。 柳家犯得的通敌卖国的大罪,任何人都不敢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李寒柔有些不自然地摆了摆身子,心跳的飞快,连皇后的声音都没听见。她身边的粉衣少女却伶俐的很,一听皇后要继续表演,先率先起身应下了。 这一个两个的,心思都不简单。 同有这个想法的,还有主座上的皇后,她虽笑意不落,但心里各种思绪翻腾。纪以湛离席有一段时间了,那个金锡予也离开了一会儿,莫非是偷着私会去了? 沉沉如墨的眼眸望向自家一袭金衣的儿子,忧虑短暂地划过,快得让旁人无法捕捉。 决不能让纪以湛和金家勾连上,是时候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子一点教训了。皇后眼里闪过狠厉。 付平芦是付相之女,人乖巧伶俐,付家也是自己本家,无疑是太子妃之位的绝佳人选。只是,皇帝一向反感外戚势力,若是真让太子娶付平芦,反而可能失了皇帝的心。 皇后的眼光又移到了金熹微身上,毫不知情的金熹微一脸不耐,对于这些搔首弄姿的女子她向来瞧不上。 皇后心中算盘打得响,若是娶了这个丫头,倒也未尝不可。这样我儿既有金家明面上的支持,暗中也能得付家相助,定可稳登帝位。 场中的粉衣少女如花蝴蝶般招摇乱舞,看的金熹微头晕目眩,这个蠢丫头在乱转什么?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召唤,金锡予姗姗而来,坐回了矮几上。 金熹微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哥哥怎么去的这么久,身体还不舒服吗?不如我们先离席找郎中来瞧瞧。” 妹妹一顿连环攻击,砸的金锡予头疼。他还未从和三皇子的谈话中缓过神来,扶额道:“我无碍,你坐好,不要让别人瞧了笑话。” 金熹微瘪瘪嘴,坐了回去,小动作却是不断。 四周纷扰,金锡予却心沉如水,纪以湛的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 “若是想要扳倒你父亲,与本皇子合作。第一步就是安排你妹妹今日与太子相见,本皇子要她和太子定下婚约。” 金熹微是金卢何的掌中宝,他又暗中辅佐三皇子,如果金熹微嫁给太子,无论这场夺帝之争谁赢了,金家都要倒霉。 对于这其中的利害,金卢何岂会不知,自然是不会答应。这烫手山芋最终竟然落到了自己手里。 金锡予极为隐蔽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少女的侧脸光洁明朗。她虽然张扬跋扈,可不该是权谋之争的牺牲品。 但如果不这么做,又拿什么与三皇子合作? 心乱如麻,金锡予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饮下,辛辣的液体充斥着他整个口腔和胃,他试图用这种的方式让自己冷静。 沈鹭清上前倒酒,见金少爷表面上面色如常,嘴角隐隐抿着,明白他与三皇子的交谈恐怕不太顺利。 “看什么呢,倒完就回去。”金熹微不满地喝道。 沈鹭清微微一笑,又退到了原有的位置。 一旁的侍女心善,悄声安慰了几句:“这金小姐恶名在外,你可要小心点。” 沈鹭清道了一声谢,“咱们做下人的,只能仰主子鼻息而活。” 那侍女啧啧了两声,“同为小侯爷,这金小侯爷同原来的,可是天壤之别呢。” 她口中原来的,指的应当是一家即将被流放的柳侯爷了。 柳小侯爷是柳伯雅长子柳朝,一副菩萨心肠名满帝京,接济过的人数不胜数,就算是坊间百姓提起,也是交口称赞。 “可惜呀。”侍女又叹了一声便不再多言,沈鹭清也规规矩矩地站在后面侯着主子的吩咐。 这京城贵女们,如同韭菜一般,一波接一波。一个个如同孔雀,使尽浑身解数开屏,只愿得皇后太子一眼青睐。 只是时间有限,眼见日薄西山,云朵也被染的橘红,坚持了一下午的人们有些坚持不住了。 皇后娘娘止了这无穷无尽的表演,“本宫有些乏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母后发话,太子自然是要跟上的,“孩儿扶母后去歇息。” 纪梓棠摇着小扇走了,而那一早离席的三皇子到散场也没出现。 众人一一行礼恭送,这场不动声色的厮杀暂时告一段落。 第五十六章 无人同回 主角虽然走了,但宴席还未完散去,几家公子看上了刚才表演的小姐们,上前搭上一两句话也是情理之中。 不等旁人来与他搭话,金锡予率先一步离了席,众人眼看着一大块肥肉溜走却也无计可施。 宫道悠长,两侧黛瓦红墙,庄严沉重的压得人喘息都缓慢了些。 再绕过两道宫门便要离开这皇宫了,突然一个绿衣小太监疾步垂首而来,挡在了金家一行三人面前。 “金少爷留步,我家主子有请。” 金锡予面色平静,并无半点讶色,右臂向前一引,“劳烦公公带路。” 沈鹭清自然乖巧着伴在主子身旁,唯有金熹微什么都不知道,一片茫然,都快离宫了半道上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主子又要召回去了。她急忙问道:“你家主子是何人,召我哥哥又有何事?” 绿衣小太监闻言,并无半分动弹。 金熹微正要发火,被哥哥一把拦下,他柔声说道:“熹微乖,是位熟识之人喊我前去。你在此处稍等片刻,一会儿自会有人前来带你寻我。” 哥哥已经许多年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了,更别提这一个“乖”字。金熹微一身的利刺瞬间柔软,她难得乖巧地嗯了一声。 金锡予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金熹微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古怪,哥哥的眼眶有些红,像血丝爬上了他的眼眶。 金熹微最不忍看见哥哥受伤,试图伸手去碰他的脸,被金锡予一撇脸躲了过去。 “好了。”金锡予的眼神不再敢落回金熹微身上,他转身随着那绿衣太监阔步离去,身后跟着侍女打扮的沈鹭清。 长到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宫道,渐渐只留下了金熹微一人。往日肆意猖狂不可一世的少女被困在这幽深黛色黛宫墙之中,她形单影只,脸上的神情疑惑又郁郁,身上亮色的宫裙也快要被这四周的深色吞没了。 如果金锡予回头看的话,必然会看到一个小小的少女身影无助的站在皇宫囚牢之中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回头。 像是恨,似是胆小,金锡予的步子迈的飞快,他怕自己若是不能尽快离开,一旦回头,就会后悔。 后悔今日的所做若为,后悔自己的肮脏行径。 他竟然真的为了扳倒父亲,而卖了自己的妹妹。 纵然他心如铁石,眉头还是不受控地皱在了一起,往日嫣红,羡煞多少女儿家的红唇,如今白的吓人。 金熹微不懂她哥哥突然的古怪举动,沈鹭清却依稀猜出了几分。 这绿衣太监所言之事应该子虚乌有,为的只是让金家兄妹分离。金锡予虽然用力压制,但是能看出他对于此事十分动摇,说明极有可能是三皇子看上了金锡予的妹妹,金锡予卖妹求荣,这才又狠又痛,面色难看。 沈鹭清心中小算盘正打得飞起,面前的金锡予突然停下了,她正准备抬头,一张铁链网从天而降。 瞳孔猛的一缩,身肌肉反射性的绷紧,只可惜她动作虽快,那铁网却更快,眨眼间将她与金锡予一起罩住。沈鹭清挣扎了几番毫无用处,她瞪了一眼身旁人。 “这些人是谁?” 金锡予也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双掌直劈那粗铁链,可铁链异常粗壮,根本震不动。 铁链网四角半跪着四个人,一袭黑衣,只露双目。他们手中一扯,牢牢收紧了这网,沈鹭清和金锡被迫贴到了一起,动弹不得。 一直置身事外的绿衣太监缓缓抬头,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他手中一挥,不知名的粉末撒了网中二人一脸。 糟了,这不是三皇子的人。 金锡予双腿一软,眼皮一合,被人抽光了力气般倒下。 沈鹭清的耐药性比他强一些,双肩奋力扭动了两下,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倒在了金锡予身上。 而与此同时,粉衣服的宫女规矩地走到金熹微身边,行了一礼:“金小姐,金少爷命奴婢为您带路。” “哥哥谈事这么快便好了。”金熹微笑道:“快带我前去。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家了。” 宫女乖巧地诺了一声,迈开了小碎步带路。 金熹微脚步轻快地跟上,在她身后,残阳血色,似吃了人一般。 第五十七章 毫无用处金细鱼 “柳侯爷,人我已为你带来了。” 咚咚两声麻袋坠地,绵软两个人体落地。绿衣太监用力一扯较大一只的袋口,露出金锡予一张平静的脸,他双目合着,还未清醒。 另一个偏小一点的麻袋里装的是沈鹭清,她虽然也是同金锡予一般安静无声,毫无意识。然而她毕竟是申也的死士,这种旁门左道的药粉对她的作用本身并不是很大,反而经过这重重一摔,人摔清醒了。 她假装晕迷,仔细地捕捉周围的声音。 “怎么,多了一个女人?”一道颇为苍老的声音响起,想来就是那个要被流放的柳侯爷了。 太监解释道:“今日这事蹊跷,我假借主人相邀之名想将那金锡予带到偏僻处,弄晕了给您带来。说辞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问都不问就随着我来了。他一向不带侍女,这次却带了一个,我就连着一起带来了。” 沈鹭清明白了,金锡予以为这太监是三皇子之人,乖乖跟着来了。没想到竟是让这别有用心的太监误打误撞,顺利把金锡予带出来了。可怜自己,无端遭受这飞来横祸。 金锡予他老爹可是一举扳倒了柳家家,这下仇家儿子毫无反抗之力的躺在自己面前,柳侯爷如何处置真是随心所欲了。若是柳家人要杀金锡予,自己该不该动手呢? “无妨,那便让她替了我儿媳。他们夫妻二人将来也好有个照顾。”柳侯爷的嗓音低沉,听得沈鹭清心中发慌。 一旁的柳朝闻言,悲声喊道:“父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柳侯爷一把扶住要下跪的儿子,同样悲哀道:“是父亲不好,中了奸人之计,害我侯府柳家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父子二人对望泪眼,说不尽的哀愁痛心。 “侯爷。”那绿衣太监唤了一声,而后不假思索地双膝跪地,“侯爷当年救命之恩,奴才今日终于报了。往后侯爷去往那边陲之地,可要照顾好自己。” 柳侯爷乐善好施,一生最爱救人于落难之处。儿子柳朝,同其父一般,四处接济。柳家善名,闻名帝京。如今侯府落难,家要被发配到东边边境,以往受了他们恩惠的,有心报恩的便暗中寻到柳家来,任凭柳家人吩咐。 “快快请起,当年不过举手之劳,柳某实在担不起公公这一跪。”柳侯爷颤着手准备扶起那太监,柳朝机敏,先父亲一步,扶起了他。 往日繁华熙攘的侯爷府如今已一片破败颓废之意,柳侯爷更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今日一家还能在这柳府,也是承了另一位昔日交好的大人之恩。只是明日一早,便要家戴上枷锁,发配到那边境恶地了。 想自己一生,心肠软善,最后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实在是可悲可恨啊…… 柳侯爷的眼珠已掩上混黄,再无往日神采。他眼中噙着热泪,叹道:“若非各位相助,我又如何能将这金家儿子掳来,替掉我儿,换他苟且一世呢。公公莫担心,衙役那边也有人帮柳某打点好了,这一路应当是安稳无事的。倒是公公,会不会因此事招来祸端。” “侯爷放心,此事我们兄弟做的滴水不漏,不会有人发觉。”绿衣太监抬眼望了一眼沉沉月色,“时候不早了,我等也该走了。侯爷,保重!”他说着,朝柳家父子行了一大礼。 待他与四个黑衣人闪身离开后,柳侯爷这才将注意力移到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身上。 “他与你年纪相仿,你去取些锅灰来将他脸涂黑,明日上路,押差五人均已打点过,不会有问题的。” 他又瞧了一眼地上的沈鹭清,不由地叹道:“可怜这无辜丫鬟,怪就怪她跟错了主子。你与姜娘去后门候着,有人来接应了便一起走吧。” 柳朝听了父亲这冷静诀别的话,悲从心中起,他跪落在地,紧紧抓着父亲破败的衣衫,“爹,孩儿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不需要这金家儿子来替,咱们一家,生同生,死同死。” “朝儿!”柳侯爷气的大喝一声,“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边陲险恶,朝不保夕。可咱们柳氏一族不能就这样消失啊。”他紧抓起儿子的胳膊,劝道:“你是我们柳家最后的血脉,你活着,柳家才有希望。” 柳朝涕泗横流,嘴里喃喃着:“不,不……” 一直躲在暗处的管家走上前来,将少爷从地上拉起,“少爷,你便听老爷的吧,柳家可就指着您洗刷冤屈了啊。” 柳朝将最后几个词听了进去,神志有些清明,他一把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对,对,不能让这父亲白白担负这谋反之名。” 他哭着跪伏在地,对着父亲不停地磕头,口中的话语含糊不清,“孩儿,定……定要为父亲洗了这一身冤屈。” 语毕,长跪在地不愿起。正如父亲所说,边陲险恶,人命轻贱,父母又年迈,不知何时便天人两隔了。他一定要抓紧时间,想办法翻案,让这天下还他们柳家一个清白! “走吧……” 脚步声停又行,行又止,渐渐离去。沈鹭清明白这是那柳家少爷走了。方才父子二人的话语皆入她耳,其中心酸委屈听得人十分不是滋味。 可惜他柳家行善一世,到头来被恶人有心利用,偌大家业拱手让人,虽有旨意留下了家性命,但是发配边疆,生死不过一瞬间。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啊…… 管家倒是依言取来了锅灰,将金锡予白净的脸蛋涂了个漆黑。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黑色丸药,放进金锡予嘴中,抬起他的下巴让他自己吞咽。 沈鹭清感到有人靠近,大感不妙。 却听柳侯爷说道:“这哑药名贵,留着喂给这金家小子。想这小丫鬟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喂些筋骨软绵的药丸便可。” 管家依言,掏出了不一样颜色的红色药丸,卡着沈鹭清的下颚捏开了她的嘴,放进去后,抬起她的下巴。 沈鹭清方才心中各种计划都过了一遍,那细鱼少爷现在一点不能动,他们又在柳家人地盘,想逃实在是难,只能继续假装昏迷了。 本以为这小小丸药应该对自己作用不大,没想到药丸一入口就觉得不对劲。待丸药彻底进腹,沈鹭清彻底崩溃了。这柳府真是有些家底,这类低端药都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效果显著。 看来这东行之路,注定十分被动了。 第五十八章 齐哭 帝京繁华,人声鼎沸。城中大道上马蹄轻踏,来往皆富贵人家,锦衣华服,风采昂扬。街边商家似五彩长卷铺开,各色各式,瞧花了人眼。其中小摊蒸汽四漫,为这喧闹人间添了一层朦胧。 沈鹭清发丝凌乱,眼神呆滞,身上白底黑字的囚服也污浊不堪。与同样落魄的金锡予被关在同一个马上牢笼里。 她们前面的马车上囚的是柳侯爷和夫人,后面跟着跑的是一些家奴侍妾,一行百余人倒也壮观。 主道拥挤,马车行的不快,车旁行人交织,看清了第一辆马上牢笼里关着的人后,不由停步。或叹息,或摇头,或与身旁人议论。一时间,喧闹不在,人声渐止,唯有马蹄哒哒,行人细语。 柳侯爷两手紧抓着木笼,死死瞧着这个他待了一生的帝京,不愿放过任一街角巷落。 帝京之繁华,帝京之破败,他皆知。巧的是,他之起落,这座城也然知晓。 可惜,如今缘分尽了,此次一别,怕是没有再见之日了。 帝京仍是帝京,只是少了侯府柳家。 他眼中再没了渴求,手指也渐渐无力滑落,最终人绝望地倒在囚车里。身旁夫人哭声呜咽,他却是没有力气再安慰了。 金锡予缓缓抬头,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似有人捏住了他的喉咙,越是想要发声,越是难受。他再三努力,脸上青筋冒出,除了面色痛苦,没有半点效果。 “别挣扎了,是品质上乘的哑药。”沈鹭清收了呆滞的眼神,劝道。 囚车外的押差听见了他们这里的动静,眼神一撇,充满警示。 沈鹭清连忙噤声,又装作了神智恍惚的样子。 正如柳侯爷所说,此次押送他们一家的都是打点过的,他们对于真正的柳家人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对于这一对冒牌少爷少奶奶,却是不会手软。 沈鹭清想了一想,到了边疆后,边境衙门是要清点核对人数的,柳侯爷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去,所以她们这一路是安的。只是到了那边境以后,若是柳侯爷想斩草除根,保自己儿子,她二人可就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永不开口,若是有心,将她二人毁容,柳朝可就真的高枕无忧了。 不知道这心善面善的柳侯爷,遭人抄家后是否会性情大变,手段狠戾呢。 金锡予四处瞧了瞧,将自己的处境了解了大半。柳家人多势众,又有强健衙役相伴,自己一人难敌。他目光灼灼,瞧着沈鹭清。他二人交手几次,都是这个丫头赢,她武功在自己之上。或许二人联手能换来一线生机。 沈鹭清被他瞧的心里发慌,开玩笑道:“少爷,您若是还是昔日美貌,这样瞧着我我也不觉不妥。但如今你这副脏乱尊容,大眼睛这么瞪我,可是要吓死人的。” 金锡予闻言,差点气晕过去。他朝着几个衙役的方向轻轻扬了扬下巴,又用眼神暗示。 沈鹭清知晓他意,却是往后一靠,懒散无力。“这柳老爷待人公道,给你哑药给我软筋丸。我如今比那八孩童还不如,手无缚鸡之力。” 金锡予从鼻孔中长长出了一口气,肩背也无力地向后靠去。 按照昨日他与三皇子的计划,是会有人前来将他支走,另一人则假借与他汇合之意,将金熹微引至太子跟前,创造一出侯爷女宫中迷路,太子贴心护送的戏码。这一出并不是为了直接将他二人婚事定下,只是三皇子来试探金锡予决心的第一步。 只是没想到会有这等变故,看来是阴差阳错,误入贼船。 可会不会那太监就是三皇子之人呢? 金锡予逐一细节开始思索,突然被沈鹭清话语打断了思路。 “少爷你可别在算计了,千算万算也只是把自己算进沟里了。” 他又看了看沈鹭清。这柳府是三皇子与金卢何合力扳倒的,其中三皇子是出了大力气的,要不然金卢何也不会这么顺利越位晋位,柳家与三皇子之间应当是不共戴天的。此人又是三皇子的心腹,自己落难她随着一起,看这架势也不是演的,八成不是三皇子的计划。 金锡予这一连串想完,心力交瘁。也不知道金熹微此刻如何,有没有顺利回府。金家知道了他失踪的消息又会如何?母亲她,可会忧心? 罢了罢了。 他合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突然胳膊被什么东西砸到,金锡予睁眼,竟是银两。 原来两道百姓都知这柳家善名,其中不少更是直接受过柳家恩惠,此次柳家落难,家游街经过,又岂有无动于衷之理。 细碎银两,肉包子,还有些新鲜果子,都朝着两辆囚车扔去。他们力道轻,扔的东西也有分寸,并不会伤到囚车众人。 沈鹭清捡起一些碎银果子藏进衣服,手里抓着一个肉包子啃了起来,还不忘递给对面少爷一个。 而前车的柳侯爷瞧着两边众人脸,更是欲语泪先流,哭的隐忍无声。 眼见城门悄然而至,这一程也该送到底了。 后面跟着走的柳家仆人再也忍不住,抽泣呜咽起来,哭声渐起,最后便是直接宣泄,嚎啕大哭。 哭自己悲惨,哭主家蒙冤,哭这世道不公。 随行的衙役见惯了这场面,并未拦阻,反倒是沈鹭清和金锡予两个人神情淡漠十分突兀,长鞭一抽,喝道:“哭!” 沈鹭清一愣,随即扯起嗓子,干嚎了起来。 “爹啊,娘啊,女儿不孝啊。” 许是周围氛围悲哀,许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沈鹭清假哭着假哭着倒真流出了泪。心中悲伤尽数涌起,一刹那将她吞没。 手中啃了一半的肉包已凉,肉腥味刺鼻,冲的她眼眶发红。她目光黯然,盯着露馅肉包出神呢喃。 “爹,娘......” 金锡予见她哭的真切,以衣袖遮脸,让人瞧不见神情。 第五十九章 第二日 一出帝京,金锡予和沈鹭清就被赶下了囚车,换上了年老体弱的管家夫妇。 他二人在柳家众人怒视的眼光里走在了步行囚犯的前排。 金锡予有功力护体,走上一段路也无妨。而沈鹭清浑身绵软,每一步都像走在棉花上,不由得东倒西歪。金锡予不忍她被押差抽打,用右臂暗中托着她。 虽然沾了侯府光,没有让他们戴上那沉重枷锁,但是双手被困得严实,脚上也戴了脚链,行动不便,想要相互扶持也十分困难。 趁沈鹭清头无力倒向自己肩膀时,金锡予用脑袋蹭了蹭她,期待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沈鹭清飘飘然一笑,小声说道:“逃?这几天怕是没希望。还不如盼着有人来救我们。” 一日时光快如风,眨眼间从皇城刮到了山林间。那一轮红日也被白月替代。 柳家老人众多,步伐快不了,押差们为了交差,和柳侯爷一番商议,决定挑些小路走。既能顾众多年迈仆从,也可以隐藏行踪。 山林葱葱,押差们点起了火堆,解开了几个重要人物手上的绳索,又放开了几个仆从打些下手,伺候伺候主子们。但是脚上的脚链一个都没松,毕竟出了事,倒霉的还是他们。 走了半天,沈鹭清满头虚汗,浑身没劲。她和金锡予靠着坐在一起,嘴里喃喃道:“这药,真厉害。” 听着她粗喘如牛的呼吸声,金锡予起身去为她拿水。他一走,沈鹭清没了依靠,侧躺着倒在了草地上,连带着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 等到金锡予回来,被捆在一起的双手费劲力才将沈鹭清扶着坐起。又用胳膊肘戳了戳,才弄醒了意识模糊的沈鹭清。 咕咚咕咚几大口水下肚,沁凉的液体划过食道,沈鹭清终于彻底清醒了些。她欲将手中水壶递给身旁的少爷,却看到了金锡予肿起的右脸。 心中一惊,突然忆起了刚才意识不清时,耳边似乎有拳脚声。 她明白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金锡予是谁,仇家之子,自然不会善待。他手脚有束缚,行动不便,纵使有些功夫又怎能以一敌众。 帝京第一美人举世无双,此时挨了打却都出不了声。 夜色暗,火光亮,照出了她眼里的心疼。金锡予不想看到他人的怜惜,身子探向沈鹭清手上的水壶,两人之间过分亲近的距离使得沈鹭清不能再看见他脸上的伤。沈鹭清会意,收了怜悯的心思,给他喂水。 一时间,安静无声只剩虫鸣的林间倒是漫出了一丝温情。 不过这一份温情很快就被来人打破了。 管家带着干瘪的馒头和药丸来了。“先吃下丸药,才有馒头吃。” 原来这些丸药虽然效果佳,但是时效却都不长,也就能维持一天。 金锡予识时务,依言先吃下哑药又艰难地咬了一口硬如石头的馒头。 看着他吞咽了好几下,管家这才将东西递到了沈鹭清面前。 在吃之前,沈鹭清暗暗用力,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恢复了一些,心中有了估算才张口吃东西。 这药丸一如昨日,威力十足,一入腹就起了效果,刚刚还聚起的丁点力气转眼消散如烟,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若是仓庚在就好了。 奔波劳碌了一天,所有人都疲乏的紧,不一会儿便陆续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鼾声四起。 沈鹭清假寐的眼睛睁开,入眼的是躺在她身旁的金锡予。 他脸上的黑灰落了不少,也无人再补,泄漏出了他原有的惊艳。月色清凉,冰在他肿胀的右脸上,宛如母亲轻柔的掌心抚在伤口处。 沈鹭清有些动容,鬼使神差地小声问了句:“疼吗?” 本以为金锡予已经入睡,应当听不到这声疑问。没想到细鱼少爷忽然睁开了眼,二人本就对着脸侧卧,这下四目相对,竟都愣住了。 他眼里似有万般星点,寒凉却又璀璨,看得沈鹭清呼吸一滞。 金锡予伸出手指,在沈鹭清的掌心处画了起来。 他贵少爷出身,指尖的皮肤都比旁人细软了几分,相比之下,沈鹭清自幼与弓箭相伴,掌心粗糙如男子。粗细摩擦,每一笔都像是画在了她心底,激起了阵阵鸡皮疙瘩,根本无心在意少爷写了什么。 对方刚一停手,沈鹭清就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金锡予不解,虽更深露重,但有火堆,也不至于冷的打颤。 沈鹭清干笑了一下回应他的疑惑,仔细回想起少爷刚才的笔画,似乎是“男子”二字。 她忍俊不禁,压着声音笑问道:“男子?” 金锡予施舍一般地点了点高傲的头颅,随即一个转身背对她,似乎在展示身为男子的骄傲。 哟,脾气还不小呢。不愧是细雨少爷。 沈鹭清含笑闭上眼,要快点睡,养足精神,或许明天还会有新的转机。 而背对着她的细雨少爷,却悄悄睁开了眼,翻了个身,望望天,看看身旁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六十章 如水 姬成三面环地东面靠水,柳氏一族要去的地方正是东部海边蛮荒之地,那里水高地低,常年犯洪,故而没有耕地更是少有人烟。运气不好的,刚流放到那里就被大水卷走了,尸都留不得。 在前往东部的这些日子里,每一天都过的和昨日一般。赶路,吃药,睡觉,赶路。 沈鹭清吃药竟吃出了一丝适应,药效不像第一天吃的那样强劲。出城那日藏起的碎银她每晚都要数一遍,心里盘算着一次性能打倒多少个。反倒是金少爷,不知道那哑药里是否带了毒,他的虚弱以肉眼可见。 好几日的时光,他脸上的黑灰早就掉光了,但无人再补,也不需要再补。他此刻嘴唇苍白干涸,眼睛只剩下了半点星光,眼皮总像是抬不起般的耷拉着。因没什么吃食,又日日在太阳下暴晒,说是面黄肌瘦也不为过。 沈鹭清一开始还有藏起的果子,每晚偷偷塞一点给少爷,可那点小果子哪够消磨,两三日就光了。 不过这一路走来,沈鹭清发现了些端倪,越往东走,流浪乞儿就越多。这些人不似一般的乞丐,大多好几人成团,甚至还有一家老小一起讨饭。他们不仅在城中,也会在乡野间穿梭,一路行乞一路朝西走,似乎是朝着帝京而去。 她想起了云知雨以前的话,“东部辉州本就人多粮少,去年大雪,说不定有饥荒。” 看来,是要生事端了。 流民越来越多,押差们和柳家人也紧张了起来,开始往更为偏僻的林中钻,不愿与那些流民乞儿们碰上。 祸不单行,柳侯爷和管家本就上了岁数,奔波了半个月终于是支持不住病倒了。无奈,所有人只好躲在林间休整。 沈鹭清靠着树坐下,闭目养神。 面前有鞋底踩草的轻响,来人竟是一个押差,此人不知姓名,只听旁人喊过他老五。 老五吊儿郎当地走到沈鹭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嘴角笑得张狂。只听他道:“老管家今日动不了,我来给你送药。” 沈鹭清抬抬眼皮,手往前一伸,等他递药。 不料老五并没有直接给药,反而蹲下来,打量起沈鹭清了。 他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但却知道她不是柳家人,只是一个替死鬼。 虽然瞧着不是什么美人,但好歹是个女人。这一趟差辛苦,他们兄弟好久都没沾过荤腥,现下这四周没什么人,她身旁那个男人又不在,正是解馋的好时候。 沈鹭清见他笑得淫邪,心中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为清净,选了这么个队伍末尾的地方,四周只有了了几个柳家仆从,就算见这押差动手,想来也不会出手相助。 她抿嘴一笑,与老五对视,“官爷,药呢?” 老五看她还笑,知道这也是个浪蹄子,可以陪着玩一会儿。他从小荷包里掏出那枚药丸,捏在指尖,轻佻一笑,“想要?” 沈鹭清笑得明媚,“官爷你看我气若游丝,凭这个药吊着,您快给我吧。” 她故意将药说成保命药,就是为了试探这押差是否知情。 果然,那人嘿嘿一笑,竟是将药丸放回了小荷包里,说道:“想要药?先把爷哄开心了再说。” “官爷,您看我这手脚不便,怎么能好好伺候您呢,不如。”沈鹭清话留半截,谄媚的语气哄的老五很是满意。 女人的声线好似天生的蜜糖,听的老五舒心又甜蜜。 “好说好说,我看你这个病恹恹的样子也蹦哒不了多高。”老五动手,开始解沈鹭清手上的绑绳。 他解到一半,忽闻背后有脚链撩动的声音,脖子一扭回头看去,是那个看着同样短命的替死鬼。 金锡予脚步拖沓,弄的动静却不小,脚链哗哗作响,不远处的那几个仆从注意到了此处情景,机灵点的那个悄悄跑走了。 老五颇为不满,站了起身。这替死鬼怎么又出来了,害我好事。 沈鹭清见老五背对自己,连忙自己用牙继续解那绳索,待绳索落地,金锡予已走到老五面前。 老五身材矮小粗壮,金少爷身形修长瘦挺,两人对视,高下立见。可怜老五与人对视还需费劲仰着脖子。 这个短命鬼看着弱不禁风的,眼神还怪吓人的。老五不自然地动了一下,随即大喝一声:“看什么看!”也只有大嗓门可以长长胆子了。 金少爷却毫不胆怯,寒如冰霜的眼睛仍盯着他,虽然他此刻邋遢难看,但那一双明亮的眼眸仍如往日。 这份天生贵族的气势压得老五有些不知所措,正欲动手,眼前的人却突然缓缓动了起来,他艰难地挪动起脚步,擦老五肩而过,又慢慢移动身子,坐到了沈鹭清身旁。 沈鹭清双手背后,握住绳索,不愿让老五看到自己已经解开的双手。已经过了往日服药的时刻,她能感觉到力气有些恢复了。 老五怒火中烧,这该死的替死鬼竟然如此猖狂! 沈鹭清身子向前一探,挡住了少爷,连忙抬头陪笑:“官爷您别生气,我这个夫君是个傻的,您看他一路都不曾开口说话,脑子坏掉了。你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个傻子计较。” 老五抬起的腿渐渐放下,心中虽然气愤,但这毕竟是柳侯爷嘱托过要留命的人,他这一脚万一把这个短命鬼踢死了,就不好交差了。他鼻孔出气,重重地哼了一声。本来还有的好心情顿无,不想再看见这俩人。 他随即蹲下,强硬地掰开沈鹭清的下颚,把药丸塞了进去。“好好吃你的药,爷改天再来会会你。”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暴喝从背后传来,“老五!你在干什么!”。 老五吓得一个冷颤,面色发白,大哥怎么来了?连忙转身迎上,“大,大哥。”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金锡予肩膀一顶,将沈鹭清撞倒在地。自己欺身而上,一下子吻住了沈鹭清的唇。 沈鹭清愣住了,老大也愣了一下,这两人在做什么? 老五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了然,转过头来赔笑道:“大哥,这男的是个傻子,只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老大心中还有疑惑,但怒火占了心智,他怒气冲冲地走到老五面前,一下揪住他的衣领,“方才柳家下人来报,说你殴打那对男女,可有此事?” 不远处两个押差争论的声音很大,但是沈鹭清根本无心顾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二人相触的唇上,甚至一时间忘了呼吸。 她的心跳的从未这么快过,两人的囚服都不厚,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身上人微热的体温。 金锡予用头撞了下她的额头,沈鹭清吃痛,嘴巴微微张开,金少爷等的就是此刻,脑袋一压,加深了这一吻。如入无人之境般四处探寻,最终舌尖一勾,勾走了她藏在舌尖下的丸药,喉头滚动,自己咽了下去。 沈鹭清只觉得浑身像被温热的泉水包围,既温暖,又淹的她喘不过气。 她与还趴在她身上的金少爷相望,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金锡予见她面带桃花,眼中雾蒙蒙的,心里急恼,又对着沈鹭清的嘴巴下嘴,不过这次不是亲吻,而是直接咬破了她的唇。 这一阵疼痛直达大脑,沈鹭清瞬间清醒了,也明白了金少爷方才的唐突举动意欲何为。 药效急促,金锡予身力气都像是被妖怪用法术抽干了一般,他皱着眉,给沈鹭清一个口型,而后无力地倒在了一旁。 “跑。” 第六十一章 伤人 “跑你个大头鬼。”沈鹭清一半生气一半埋冤地对着地上又弱又哑的金少爷说道,“你不在,我拿什么和我主子交差。” 金锡予淡然一笑,笑容中藏着些许沈鹭清看不懂的喜悦。他用尽力,试图推沈鹭清,但还未碰到,手掌便无力垂落下来,如秋日渐落之柳。他张了张嘴,说了两个无声的字。 沈鹭清读懂了,说的是“男子”。 第一日他受了伤,在掌心写下的也是这两个字。 男子自当护在弱女子身前,自当承担所有的责任和未知的苦楚。 傻子,就爱逞强。沈鹭清又气又笑,真不知该拿这个少爷如何是好。 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嘴唇滑落,滴在少爷早已不堪的囚服上,开了几朵鲜艳的花。 老大和老五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齐齐看向地上的两人。老大率先开口问:“药你可喂过了?可看着他二人吞咽了?” 老五唯唯诺诺地应道:“应当是,应当是吞了的。没有看见他们吐出来。” 天色虽暗但还有些光亮,老大目光打量了四周一番,未见有红或黑的药丸,心中稳妥了几分。他们手被绑,吐出来必定吐在地上。 可是。 老大忽然想起刚才他二人的举动,心中警铃大作。 只见那边树下,黑发白衣的女子缓缓起身,她的白衣早沾染上了许多脏物,但仍能看出底色。打眼一看,似黑夜女鬼从地下爬出,惊出了老五一身冷汗。 “老大,这,这,这。”他话说的都不了。 老大定了定心神,手中长剑一抽,炫目银光乍泄,他吩咐道:“你速速去叫人来。” 老五四处一望,刚还在几个仆从都没了身影,应该是听到老大说刚有仆从来报,怕被老五报复,一个一个地都溜走了。他心慌脚软,应了一声后便拔腿就跑。 跑不掉的。 沈鹭清站直了身,从怀中掏出了藏了多日的细碎银两,指尖凝力一弹,直击老五跑动的双腿,利落如利斧砍柴。只听哎哟一声,老五踉跄了一下。 沈鹭清摇了摇头,自己的力气还是没有恢复完,正常这一击应当是可以将他击倒的。她用手指抹了抹流血的下唇,伤口似一剂良药,越痛越清醒,力气恢复地也更快些。 心中有了打算,手上的暗器也使得更快了些,一连三下,部击中了老五的腿部,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为有力,终于是将他打倒了。 老大暴喝一声,长剑一挥,朝着沈鹭清砍来。 不过是小小衙役,也敢挥剑。沈鹭清手中握紧了成团的麻绳,啪地一甩,抽掉了一旁老树的一大块树皮。 老大一惊,举起的剑忘了落下,他这一停,就失去了先机。 沈鹭清手腕用力一抽,那粗糙的麻绳如同毒蛇一般,朝着老大的脖子咬去,他抬剑一挡,保住了性命。再一抬头,心漏跳了一下,刚才还在几尺之外的女人,现在已经鬼魅般的在自己眼前。 这哪里是女人,分明是女鬼。 长剑一抖,满含杀伐之意挥砍而出。沈鹭清没有武器,只能左右避闪。老大见她只能被动闪避,冷哼一声,快又如何,还不是无杀人之力。 但他错了,长剑擦发而过之际,那平平无奇的麻绳竟然如同被人输了法术一般,从沈鹭清手中飞出,藤条般地缠上了他持剑的手腕,老大还未回过神,右手就被那绳子猛地一拽,他踉跄了一步,膝盖被沈鹭清踢中,整个人单膝跪地,落地之时,手中的剑压在自己的脖子之上。 沈鹭清笑了笑,微微用力扯了扯手中的麻绳,老大被绑住的右手随之而动,就在皮肤快要被剑割破之时他连忙松手,弃剑保命。沈鹭清手一捞,接下了下坠的剑。 这下可就没你什么事了。她抬脚一踹,老大捂着心窝倒地,呻吟不止。 一阵凶猛剑风自背后而来,沈鹭清翻身一滚,躲过了这致命一剑。 老五喘着粗气,脸庞通红,怒吼道:“女鬼,敢伤我大哥,受死吧!” 刚才那一剑,可以看出他的武功在老大之上。此刻又怒气冲冲,剑气更甚,老五又剁又砍,逼得沈鹭清连连后退。他力大如牛,剑尖直指沈鹭清死穴,沈鹭清抬剑去顶,两剑相撞,沈鹭清接的颇为吃力。 余光一瞥,地上的老大竟然挣扎着朝昏迷的金锡予而去。 沈鹭清的心一下被揪起来,要速战速决了。她抬脚一踢,老五错步避开,剑也收了回来。 一道银光一闪,随之鲜红血液肆意蔓延。 沈鹭清举起剑,那剑尖滴落的血正是她自己的。 老五愣了,这女人果然是女鬼,用自残换功力大增? 他想的没错,这一剑下去,沈鹭清彻底摆脱了那昨日丸药的影响,力气恢复的大半。她不愿拖延,右手持剑狠准地朝老五刺去,左臂一片猩红,好不吓人。 老五本就胆小,被这不要命的打法吓蒙了,眼前的女鬼似乎幻化成了三五个,个个都拿剑尖指着他,老五的剑胡乱挥舞,毫无章法可言。一会儿觉得右边有人,一会儿觉得背后有鬼,喊叫着乱砍。 沈鹭清飞身,从上而下,一脚踏在他的头顶,双脚如剪刀,卡住了老五的脖子。刹那间,只听一声骨骼错断,老五来不及喊痛,就晕倒在了地上。寒冰般的剑尖本应直戳他的胸膛,溅起一片猩红涟漪,她却迟疑了。又补了一脚后,提气朝着金锡予急速而去。 此时,老大已经挣扎爬到了金锡予身旁。月夜将至,少爷安静地躺着,像是在补一个长长的觉,本该是平静清闲的画面,被老大手中寒意沁人的匕首生生划破。 老大坐在地上,将金锡予拉进自己的怀中,匕首抵在他娇嫩的脖子上,森森然。 少爷昏的彻底,毫无意识,任由他人揉搓。 “把剑放下!”老大喊了一声,用力太猛,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咬牙吞咽了回去,握着匕首的右手紧张到颤抖。 他知道这份差事危险,但从没想过会栽到一个女人手里。 沈鹭清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竟然敢拿细雨少爷威胁自己。 金锡予的脑袋歪倒在老大的肩膀上,露出了消瘦的有些过分的侧脸,他虽为男子但是小脸,在魁梧老大的衬托下显得更为精巧柔弱。 沈鹭清望着那尖尖的下巴,缓缓的地放下了手中利刃。 老大的心肺刚刚遭到了重创,他再努力压制也受不住了,猛烈咳嗽了起来,血大口大口的咳出,连喘气都变得困难。 他张大了嘴,试图将喉咙里的血吐干净。猩红的血口在这样的场景里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沈鹭清却微微一笑,握在左手掌心里的银两尖锐扎手。 天彻底暗了,一道亮光犹如划破天际的星尾,带着决绝狠厉的意味直刺那血口中。 先是怔然,再是痛苦,老大的匕首叮当掉落,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口中鲜血溢出的更多,铺满了他整个下巴,也不知那一粒碎银,究竟击碎了他多少器官。 沈鹭清疾步而去,拖拽起地上的金锡予,眼光落在那跪在地上拼命抠喉咙的人形,终究还是没有赶尽杀绝。捡起了地上的剑,带着金锡予蹒跚而去。 第六十二章 昏 枝叶沙沙,月下影重重。 长剑任由主人支配,一会儿胡乱朝着无辜树干砍上几刀,一会儿又成了拐杖,插进土壤砂石里,最后削下了几段树枝,随主人一同进了山洞。 沈鹭清将临走顺来的剑放下,怀中树枝一洒,轻巧落地。她蹲下,一脚踩着一根,手中握着一根,取起火来。磨了半天,有了些动静,连忙捡起草做的火引子,通红火影跃然引上,为这黑漆漆的山洞点缀了几点萤光般的微弱光亮。沈鹭清鼓着腮,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气,火烟呛人,随之而来的红色火光刹那间映红了她的脸。 草木树枝燃起,这冰冷空旷的山洞也有了一丝生气。 她的左臂上一道血痕,囚服也被染成了暗红色,还好找到了些止血的草药,止住了血。 经刚才一战,没了半条命,又拖着金锡予找落脚之处,她是彻底没了力气。往金锡予身旁一躺,眼皮强睁了几次都没有睁开,半睡半昏,无力其他。 洞外世界兵荒马乱,乱成一团。洞内却是安稳寂静,唯有火焰烧的噼啪作响,护着二人细微的呼吸声。 夜半时分,金锡予睫毛轻颤了几下,而后双眼缓缓睁开,待适应了洞内昏暗环境了以后才有所动作。他先是注意到了一旁的沈鹭清,借着微弱光亮看清了她的模样。 一张脸瘦的骨骼分明,线条凌厉。头发乱糟糟地绑成一团,眉毛周围也是杂毛乱生,和美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手轻轻覆上沈鹭清的闭紧的眼,就是这双肆意飞扬的眼睛,惑乱了风雨啊。若是她此刻睁眼,黑色瞳仁里必定可以印出红色的火焰,那又是双张狂洒脱的眼睛了。金锡予想到此处,不由浅浅一笑。 只是手指触到的地方颇温热,那热度突然仿佛是烈火一般,灼的金锡予连忙缩了回来。他这是在干什么? 不敢再看那人的嘴唇,怕又回忆起来做过的唐突之举。金锡予无处安放的眼睛正好看到奄奄一息的火堆,咬着牙撑起了身体,他脚步沉沉地朝着洞外走去,该去捡些柴火回来了。 凭他此刻的状态哪里能捡柴火呢,只能捡些细短的树枝,就算是这样,也喘起了气。这柳家的药真是不错。 火堆又燃的起劲起来,金锡予坐在旁边,墙壁上的影子拖的长又细。他突然想起沈鹭清给自己起的外号,细鱼少爷。说来也奇怪,他竟然还有些喜欢。 垂眸,枯干的唇角绽出一朵笑颜。 沈鹭清迟迟不醒,他也不急。虽不知柳家那边现在是何状况,但他们既然已经顺利脱身,说明那两个押差肯定是败了。如果他们死了,柳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报官求自保。如果他们没死,柳老爷的病已经耽搁了几日,无论是医治押差,还是及时到下一个州城报道,都是需要尽快启程,越快离开越好。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人来。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带着昏迷的自己脱险的,金锡予眼神里带了些探究,他仔细打量,突然发现沈鹭清左臂上的暗色似乎是,连忙起身查看。 金锡予小心翼翼地捧起沈鹭清的左臂,一道骸人的细长剑伤几乎划过了整条小臂,虽有药草止血的痕迹,但是血流了很久,手背手指尖皆有血痕。竟然伤的这么多重。 要不是此刻沈鹭清睡着,他定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不听话,不自己跑,非要留下来逞强。 微微怒意之后,更多的是怜惜。金锡予轻轻放下她的左臂,背对着洞口,守在她身旁躺下。他们两个,都太累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旁人也醒了。 沈鹭清脑袋混沌,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发现仓管睡到了自己另一边,问道:“你怎么在这边。” 金锡予也支起身子,用手指了指那已经熄灭的火堆。虽然少吃了一日的哑药,但是他现在喉咙里如火燎还是开不了口。 沈鹭清了然,叹了一口气后摇晃着站起来,伤口痛的强烈,腹中又空空,似乎离死就差一步了。 见她强撑着起来,金锡予连忙借力站起,焦急看她,唯恐再出些意外。 “没事,小事,不算什么。”沈鹭清嘴上安慰,眼前实际却是狂冒金星。金锡予迈了一步,接住了下坠的人,软骨丸的药效还在,他这一伸手也是无用,反而连带着自己,一同摔落。 好在沈鹭清机敏,双手背后撑在了石壁上,保持着坐立的姿势。金锡予却没这份力气和反应,一只手夹在石壁和沈鹭清背间,另一只手无力揽在她腰上,保持着接她的姿势。两人四目相对,距离太近,连彼此的体温都能感受到,一时无言。 沈鹭清眨眨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任由细鱼少爷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四处流连。 他在看什么? 眼前的少爷脸突然放大,沈鹭清吓得肩膀一耸,紧贴背后石壁不敢动弹,他要做什么,该不会是。 细鱼少爷轻笑,笑的太过轻盈飘渺,似蝶翼颤动。再垂眸敛起眼中潋滟之色,一头撞上了沈鹭清的肩膀。 呼,原来是又昏过去了啊。 第六十三章 流民 虽然处境困难,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沈鹭清又是吃过各种苦头之人,眼下小小困境不成问题。 她拍了拍金锡予的肩膀,又给了一个宽慰的笑容,作势要出洞去。 少爷伸手一拉,阻了她的脚步。喉咙干裂,似被扯成了千万块,金锡予强行开嗓,才发出了几声气音就疼的受不了闭上了嘴。 沈鹭清见他捂着住拼命摇头的模样,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要担心,我来之时,留下了不少记号,待救我之人看到了,定会寻到这山洞中来,你在这里好生待着,有人来了也方便接应。”她话里所提之人,自然是仓庚了。她相信,仓庚知道了自己失踪的消息定会第一时间来寻,所需的不过时间罢了。 金锡予却不买账,拽着她的破烂衣袖不肯放。 这样一个倔强又不能开口说话的少爷,倒像是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子。 真是不好惹。沈鹭清无奈,“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出去找些吃的。” 已是白日,晴空万里。 沈鹭清握紧手中冰冷兵刃,长吸了一口气,感觉这林中新鲜空气将肺中积郁一扫而尽。 大吉之兆,大吉之兆呀。 她很是开心,连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少爷,接着。” 金锡予闻声回头,成功被迎面而来的果子砸中了额头。 偷笑之声明目张胆,金锡予却没有恼火,反而捡起地上的果实,象征性地擦了擦便入了口。 酸,真酸。 金锡予五官被这酸味刺的皱在一起,沈鹭清笑的更大声了,他却坚持咬下了第二口,第三口。新鲜青涩的果肉咀嚼于唇齿之间,酸味虽浓,但也只有这种强烈味道的东西才能提醒着他,世事险恶,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 “少爷,你楞着干什么,那边有水,快来快来。” 沈鹭清欢脱喜悦之声响起,金锡予回了神,丢下果核,提起步向着水源走去。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就在笑了。 二人又是饮又是洗,沈鹭清更是在金锡予喝水之时,悄悄赤足踏进河水上游,为自己惹来少爷的一捧泼水。她嬉笑着躲开,反身也扬起了一把河水,撒向金锡予。 阳光金灿,扬起的水幕上浮现出一道小小的七彩虹色,不过刹那,水落虹灭。 被压抑了这么多天,两个人都甩开了性子玩,嬉闹了许久后,才躺在河边大石上歇息。那石头块大平坦,像是被刀横着劈砍过一般,放下他二人足矣。 沈鹭清双手枕着头,翘着腿,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任阳光直晒。热气扑面,虽然有些炎热,但也不失为疗养的好办法。 细鱼少爷却比她讲究许多,坐起身以手为梳,细细捋顺三千青丝。他此刻梳洗干净,往日风采重回,即使身着囚服,但一举一动皆有风骨,可以入画。 沈鹭清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睁开,细细瞧着金锡予的动作。一个梳头的动作都这么磨磨蹭蹭,不愧是金家少爷。 金锡予猛地回头一瞥,心虚如沈鹭清快速闭上了那只眼,佯装镇定。 装得还像。 一阵凉风掠过,沈鹭清直觉有事情要发生,不由绷紧了身体缓缓起身,一双眼睛暗中打探,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地绑起头发。摸上了身旁的剑。 金锡予也觉得有些异样,警惕地四处张望。 河道两边是一些石子沙土,再退一些便是灌木丛生了。眼下入眼皆是绿植,看似毫无危险,实则危机四伏。 沈鹭清提着剑站起,冷声喝道:“谁?” 来者闻声现身,一个两个在树影灌木之间起身,沈鹭清放眼望去,竟然有几十人之多,皆藏于树木间,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住。 心中大感不妙,这一仗不好打。 她伸手,将准备起身的少爷按了回去,“此事危险,我来。” 手突然被人一抓,金锡予拿开了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撑着膝盖起身,他开口,破碎的嗓音响起:“此事危险,我来。” 照例的尾音上扬,语气坚定,是少爷一贯的语调。 林中悉悉索索,那些人渐渐向他们靠近,一步一步缩紧包围圈。 看他们的面相不是什么大凶大恶之人,反而更像是凄苦大众。身上衣衫破烂,手里操持着也是些斧头砍柴刀之类的物什。 是流民。 沈鹭清持剑与之对峙,眼见流民越靠越近,她厉声说道:“大家都是命苦之人,何苦相互为难,你们要什么直说,我俩有的必然奉上。” 以一打十这种事,若有仓庚在必然轻而易举。可现在她身上有伤,还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少爷,动武不是明智之举。 流民中为首的一人率先放下了手中砍刀,往沙土中一插,脸上匪气渐生,笑的流里流气,他嘴角斜斜一扯,说道:“我们兄弟于这山中行走,所需之物都有了。” 原来是成了山匪。 “唯独少一物。” “何物?” “女人。” 他说完,手下兄弟们皆放声大笑起来,你一眼我一语地搭起腔来。他们本是逃命奔波之徒,在前往帝京的路途中误入此山,山中物产丰富,他们又人多势众,一来二去直接占山为王成了土匪,几次打劫都颇为成功,尝到了甜头后便彻底甩开了性子,一个个良民当起土匪来倒也无师自通,学的有模有样。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听的金锡予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夺过沈鹭清手中长剑切下这群人的舌头。 反倒是沈鹭清神色坦然,听他们一句一句说完。 嘴瘾过完了,该过手瘾了。 那首领又上前一步,调笑道:“你身边这位虽是个男的,但姿色尚可,你们二人好好服侍我们兄弟们,待我们快活了放你们一命也未尝不可。”他说完,周围哄笑之声群起。 金锡予富贵一生,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他面无表情,想要夺过沈鹭清的剑,却抢了个空。 沈鹭清摇了摇头,不可。 首领见状,冷笑一声,“看样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兄弟们!” 四周喽啰听了吩咐,手中的兵器悉数抬起,利刃齐指石上二人。 第六十四章 姗姗来迟 满山苍绿景色,溪水潺潺环绕,鸟栖于林,还在闲散舒适地啄啄羽毛,蓬软绒毛可人。 刀刃声乍起,惊起一片飞鸟,扑簌簌而去。 沈鹭清紧紧抓着身旁人之手,寒剑横置于前,护着她二人。 只是四周人步步紧逼,她们步步后退,已经走到大石边缘。一切变故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只等一把火将其点燃。 流民土匪首领轻巧地站在远处,举起一只手臂,只要他轻轻一动,这些刀枪兵刃皆会有所作为。 他昂起头,问道:“最后一句,我再问问你,是伺候还是不伺候?” 沈鹭清还未张口,一道黑影从鸟飞起之处而落,众人还未看清他的模样,只见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首领脖子赫然一把银色小镖,他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脖子,入眼一片血色,下一刻轰然倒地。 仓庚一个旋身轻盈落地,喃喃道:“这个问题我替她回了。” 只可惜提问之人已没有性命来听他的答案了。 他两手一甩,两道银光似有了生命一般从他袖口而出,正是他的两把匕首。武器既已现,必然是要沾血的。 仓庚木着脸,一副冷静沉着的模样,他没有任何迟疑,脚下蹬起,似利箭刺进这群龙无首的人群中去。刹那间,石落沉湖,惊起血色涟漪。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沈鹭清大喜,望着那人墙中旋风般的身影,犹如一颗定心丸下肚,再没了顾及。手上功夫也没落下,挽手抖腕之间便溅起一阵血花。 这世上,没什么是他二人联手不能解决的。 一白一黑身影,边杀边朝对方而去,在那兵刃与血肉共筑成的人墙中一点也没迟疑露怯。仓庚匕首夹带着寒风之意擦着沈鹭清耳边而去,沈鹭清却一点都没闪躲,脸上的笑容不减半分,手中的长剑也毫无迟疑地向仓庚腰边捅去。 果不其然,两声血肉瓦解之声,他二人各自背后的偷袭者都被对方手刃。这一份信任与默契,来自不易却牢不可破。 仓庚从尸首身上拔回了匕首,向后一退,如他所想一般顺利贴到了沈鹭清的后背。 “你怎么来了。”沈鹭清偏脸问道。 “你留下的记号与飞鸟。”仓庚简短答道。 沈鹭清了然,嘴角也小小的翘起,不愧是仓庚。 眼见这场本该顺理成章的剿杀渐渐变成黑白双煞的屠杀,流民们渐渐开始胆怯地后退,他们本就是为了寻条出路,现在为一个死掉的头目白白送命实在不值当,见到了空隙,纷纷脚下抹油,四散而去。 沈鹭清哐当一声丢下手里满是鲜血的剑,被身后的金锡予一把扶住。 仓庚顺着那双十分碍眼的手望去,与一双同样充满打量警惕的眼眸相对。 虽然仓庚没见过金锡予本人,但却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毕竟有这样相貌之人可是甚为罕见。 对上仓庚杀意尽显的目光,金锡予也毫无胆怯,淡然回之。 两人之间虽未对话,但早已有一番眼神交手。 沈鹭清感觉到情况不对,站直了身体,离开了金锡予手掌,问道:“这些时日,帝京可有什么变故?” 仓庚的眼风如浮云遮月一般扫过金锡予,并不回沈鹭清的问题,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走,去浦合。” 去见她心心念念的弟弟和叔叔。 没想到沈鹭清却不听话,挣脱了他的束缚,忧心忡忡地说道:“自帝京一路向东,流民越来越多,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仓庚从来不会为难她,只好点头应道:“三件事。其一,皇后请旨赐婚太子与金家小姐,陛下允。” 金锡予听了,僵硬如木板。终究还是成了吗?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眼中情绪翻涌,不可一世的面容也覆上了一层晦色。 “二,纪以湛被查出来和柳府有勾结,被陛下关了禁闭。” 三皇子被拉下马,这件事倒是让人始料未及,又是何人有这等手段和能力? “三,也就是你在意的,东部犯了洪水,殃及辉州,缺粮洪水同时来袭,灾情严重,陛下派太子携物资前来赈灾,前几日已启程。” “那他岂不是在过几日就要到辉州了。”沈鹭清有些焦急了。她想起与云知雨从前的谈话,云家女儿嫁入豪门,为的就是在太子救灾之时利用天险,制造意外除掉他。 太子若死了,三皇子一家独大,想要再报仇可就难了。 沈鹭清想到此处,思索了片刻,对仓庚说道:“先去辉州助殿下一臂之力。” 此话是说给金锡予听的,毕竟金锡予还以为他俩是三皇纪以湛的下属。这样说既不会让他起疑,也能顺利脱身去辉州。 见金锡予并未有什么明确表态,沈鹭清冷下脸来,道:“怎么,少爷如今又有什么新想法不成?” 她这是在提醒金锡予,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可轻易反悔。 “我家主子现在被禁,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人自然要去执行主子的命令。” 关于云知雨进门的缘由,金锡予已知晓了,他既然有求于三皇子,自然是不敢质疑沈鹭清的话。墨色的发被风轻荡起,如画般的精巧面容上一片郁色,他并不在意什么太子,他只想快点回京看看妹妹,问问她为什么是皇后请的圣旨,解开诸多疑惑。 离开帝京不过十几日,却已经像个局外人一般了。 世事交替更迭,真是快过这山林间的风啊。 “你们去你们的徽州,我自回京。”金锡予说道。 仓庚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被沈鹭清暗中给了一肘子。 “少爷回去以后,切莫同我家主子提起我,我办事不力,未能好好待在金府中,此番去辉州是想要戴罪立功,还求少爷勿提起我,假装无事。”沈鹭清行礼。她这举动是为了不穿帮。 金锡予应了下来。 “走吧,先出了这山才是要事。”金锡予抬头,云霞灿然,明媚如画。 第六十五章 婚嫁 马蹄声哒哒,响彻在空荡峡谷中。 沈鹭清一身男装,骑着一匹黑马漫步而行,仓庚紧跟其后,坐下棕马打了个响鼻。 两侧山壁渐成收势,沈鹭清仰头而望,山体高耸尖锐,由两边向中间合拢,最终在不远处的前方合为一体,那里便是辉州的入口,天险关了。 如果被困在此处,两处或伏兵或落石,都是死路一条。 黑马停住了脚步,不知所驼之人在出神想些什么。 仓庚轻夹马腹上前了几步,“过了这个天险关,前面就是辉州明霞镇了,云家老爷的地盘。” 沈鹭清点点头,“如果我是纪以湛,必会在此处除掉太子。” “那就看看云家老爷胆子有多大了。”仓庚说道。 二人不再言语,两腿一夹,胯下马儿放开四蹄急驰而去,一棕一黑肆意绝尘,溅起尘土层层。 一路行人都是从辉州出来,过了天险关向外走去讨寻生路,唯有她二人逆流而上,成倒行之势。纵马向州内而进,引人侧目。 守关小兵心生疑惑,但未有阻拦,放他二人入了镇内。 等到彻底进了镇内才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混乱不堪,流民四散。一切如常,井然有序,只是感觉行人少了一些。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天灾严重吗?”沈鹭清疑惑。 “明霞是辉州的最西侧镇子,受到的影响小些。”仓庚答。 这个答案好像也不是十分准确,沈鹭清面上的困惑之色未减。 “好了,先找间客栈休息调整吧。你饿了十几天,下巴都有了。”仓庚说完,骑马先行,嘴角噙着笑。 沈鹭清听着最后两句,觉得很不对劲,“喂,你说谁没有下巴。” 她的张扬舞爪被仓庚挡在身后,不看为净。 他们还未踏入客栈门店,小二便迎了上来,客栈内空空如也,已经好几日没有客人登门了,好不容易来了一对,可要好好迎进门。 “客官,您二人里面请!”小二笑脸如花,眼睛都快笑不见了。 入座后,沈鹭清抄起菜牌,张口点了几道菜名,小二依旧笑眯眯地,嘴上却是不停说着:“没有,没有,没有。” 仓庚利落,吩咐道:“把有的拿上来便是。” 小二得了令飞快地离去了。 偌大的酒馆二层就他二人,寂静又诡异。 窗外雨丝渐落,顺着风飘进了窗。微凉风意扑面而来,带动了仓庚眼旁几缕发,他眼神似水,定定地瞧着窗外景色。 沈鹭清看着眼前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好似从前也发生过,雨绵绵,软化了她的心思。 一阵喜乐由远及近,悠扬喜庆。 奇怪,这种日子,还有人结亲? 沈鹭清也探身向外看去,只见湿漉漉的青石街上,红色仪仗队伍稳步前行。 新郎红衣耀眼,骑马在队伍前端。身后锣鼓唢呐喧嚣之声不绝于耳,只是街两边无人,这幅画面显得诡异又美艳。装着新娘的小轿摇摇晃晃,抬轿之人并不强壮有力,走起路来有些摇晃。 细雨霏霏,打湿了红色绸带,沁出了一片深红。 沈鹭清越看,越觉得这个迎亲诡异,一点没有接亲的热闹嬉笑,反而透着诡谲阴沉。 “欧乌。” 仓庚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吓得她一抖。“怎么?” 仓庚将目光定在沈鹭清身上,开口问道:“欧乌,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沈鹭清递到嘴边的茶都愣住了,她放下茶碗,表情很是奇异,“嫁人?” 一番挣扎,终究还是说出了口,“要说没想过,定然是假的。我既走上了这条路,就知没有终点,嫁人这种事于我而言,太过遥远。”说到最后,有了些许心酸意,端起冰冷茶水,饮了一口。 “不对,并不遥远。”仓庚说道。他的眼神太过灼灼,似乎有话要说。 “不远,那我夫君人在何处?”沈鹭清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太对劲,可惜收回已经来不及。 “我。” 仓庚一个单字,换来长时间的默然。 窗外喜乐并未停止,那音乐听得沈鹭清慌神。 好在小二赶来,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沈鹭清一把抽出筷子,递给了仓庚,嘴里催促着:“快吃快吃,要凉了。” 仓庚接过,却是不动,等小二走后,放下筷子,重复道:“欧乌,我。” 一双竹筷压在他的上唇,止住了他要继续说的话。 沈鹭清持着竹筷,面露恼意,“仓庚,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我视你为最好的兄弟,姐妹,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兄弟?姐妹? 仓庚一把抓住筷子,向一旁移了几分,他眼中并没有什么羞怯也没有爱意,沉静如深潭,正是如此,沈鹭清才觉得恼火,认为他这次的玩笑实在过了头。 见他动手移开竹筷,沈鹭清也不再逼迫,收回了手。 “我就当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匆匆说了一句,低头吃起东西来。 外面迎亲队伍走远了,声音也渐渐消散。 仓庚额前的碎发飘扬而起,挡在了他的眼前。如一根青嫩柳条跌落至湖水中,无声无息便没了踪影。 面前人吃的匆忙,很是刻意。 不愿意吗? 无妨,反正也是要嫁给我的。 仓庚低头,动起筷子。 应当是愿意的。 第六十六章 雨夜来人 门外是连绵不绝的雨水,成串的雨珠顺着坚硬瓦片滴滴落落,天黑了,屋内昏黄灯光乘不住雨天潮气般摇摇晃晃。 本该是静心听雨的夜,屋内的人却来回踱步,显得焦急不安。 “老爷,人来了。”下人的一句低声通报,让云老爷脚步安静了下来,面色焦灼依旧。 来人一身黑皮长袍,走过屋檐下,断了那成串滴落的晶莹水珠。 他走进厅堂,将黑皮帽子向后一摘,露出一张青年男子的脸,他披的皮衣沾了不少水,一刻不停地顺着衣角濡湿了云老爷的名贵地毯。 云老爷忙迎了上去,焦急难耐,“白大人漏夜前来,所谓何事?” 白松神情轻松,反问道:“不知大人可曾记得,当年与我家皇子定下的约定。” 云老爷听了,一脸苦色:“记得,怎么能不记得。” 说是当年,也不过就是今年。彼时三皇子纪以湛路过此处,在天险关流连,派人寻到了掌管此处的云老爷,达成了他想要嫁女儿至豪门的心愿,云老爷则欠下三皇子一件事,等到日后纪以湛需要他,自会派人来通知。 本以为这件小事应该很快就会被皇子忘掉,没想到这么快就找来了,云老爷这心里也时刻揪着。 “不知殿下要小人做些什么?” 纪以湛眼下被禁足,但是这埋下的炸弹可不能白白埋没,因而派遣了自己的亲信白松前来。 白松漠然一笑,“不过一件小事。” 云老爷拱手,洗耳恭听。 “两日后太子会经过这天险关进明霞镇,我要你撤下你的人,换上我们的人。” 白松话说得简单轻巧,云老爷却出了一身冷汗,他扑通一声跪下,颤着声说道:“白大人,你所说之事,小人实在办不到啊。” 他这个反应,在白松预料之中。只听一声冷哼,“云老爷当年嫁女儿风光无限时,怎么没说自己办不到呢。” 云老爷跪在地上不敢起,结结巴巴道:“可,可谋害太子是死罪啊。” “蠢物!”白松大喝一声,“谁人要谋害太子!” 云老爷身子一抖,一连磕下好几个头,“无人,无人,都是小人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按年纪,白松和云老爷儿子相差无几,但他二人之间的气势则完反了过来。高高在上的青年,瑟瑟发抖的老者。 不愿多费口舌,白松从袖中丢下一块香盒,金镶玉的贵重小物落地,云老爷一双眼睛瞪得似铃铛,他颤着手捡起那还泛着香气的香盒,张了嘴说不出话。 雨天的凉气混着香味一同入鼻,云老爷身像被雨淋了一半透心凉。 这是他那在庙里修行的母亲随身所带之物。 他跪着爬行了几步,想要触碰白松,却被那人嫌恶地退后几步躲开。 “这几日风大雨大,一切都是天灾,不会查到你头上的。” “可你若是一意孤行,违抗殿下的意思,那这明霞镇,就再无云家。”白松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格外重,威胁之意直白显露。 云老爷仿佛被那天边的闪雷劈了一道,僵在原地。悔恨之意涌上心头,当初若不是贪图那一点利益,也不会落得今日局面。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攥紧了手中香盒,用力磕了一头,“殿下之意,小人定当遵循。” 香盒金玉而制,十分膈手,云老爷却手掌发力,任锋利金属尖角扎进血肉里。 对于他的识趣,白松还是颇为满意的,两手拢起黑皮帽子,“云老爷果真是个明事理的人。” 丢下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黑色身影在雨夜无声行走。 云老爷呆呆地望着白松背影,嘴里喃喃一句,“恭送大人。” 目光又重新聚回手中物件,不禁又悔又恨,发泄般的捶地数次,终是无力坐倒在地。 家奴见了,连忙进去搀起他,口中焦急喊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老爷。” 第六十七章 险 “太子殿下,这雨势太大,今夜怕是过不去这天险关了。” 太子纪以涟掀起马车上的布帘,温和一笑,“那便掉头回城中驿站,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是。”侍卫长得了令,四处吩咐去了。 浩浩荡荡的皇城队伍在雨中调了个头,又回了城中。这雨不停,就地扎营也很难做到。 城中驿站。 纪以涟换下沾了雨水的衣服,在侍女伺候下穿上了柔软新袍,他理了理衣袖,说道:“下去吧。” 侍女乖巧应了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剩纪以涟一人。 这份孤寂,是他从小尝到大的,因此很是适应,没有半分不妥。他卧在美人榻上,借着昏昏沉沉的光亮,展开了多日前未看完的书卷。 此番救灾涉及人,财,物众多,忙的他晕头转向,书也未来得及看完。 窗外雨声不停,犹如乐曲,听的纪以湛静下了心,安神。 这书终究是看不下去的,明日就要入辉州境内了,不知道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一路走来,流民不少,但越靠近辉州,路上不光流民连过路人也少了许多,这其中定有蹊跷。 母后设计将三弟禁足,让自己领了这次救灾的重任,又定下了与那金家小姐的婚事。可自己与那小姐话都没说过几句,只知道是有名的凶女,当日百花宴还与皇叔说笑,可怜那凶女的未来夫君,没想到就是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悲。 “太子?”纪以涟自问了一句,随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棋子罢了。” 一声惊雷乍起,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整间屋子,纪以涟惊坐起,只见一只小箭刺破纸窗,在媲美白昼的光亮中扎进墙上。 这下纪以涟是惊的心都停了一下,他迅速起身,朝破了洞的窗户而去,掌风一袭,冲开了窗户,窗外雨势急骤,毫无人影。 守在门外的侍卫长听到了纪以涟弄出的动静,急忙问道,“殿下可有事?” 纪以涟快步走向那根箭,沉声回道:“加强戒备,附近有人。” 箭虽小,力道却强劲,牢牢扎进墙中。纪以涟花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拔下,箭尾挂了个小小锦袋,一打开,里面是一张纸条。 这人倒是挺贴心,知道雨大纸易湿。 纪以涟心中暗暗夸了一句,手上迅速展开那纸条。 三个字“天险关。”落款一个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纪以涟参透了半天,才看出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鸟。 这三个字本身毫无深意,只是中间一个险字被写的格外大,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 纪以涟心中有了打算,收起纸条,对外面吩咐道:“不用戒备了,无事。” 侍卫长虽不知何故,仍是低头领命,“是。” 另一间客栈房内,沈鹭清一边歪着头用干布擦拭头发,一边问道:“你说那太子应该能看出我的意思吧。” 仓庚的嘴角扯了一扯,“你那一个险字,都快占了一整面,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 沈鹭清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倒也是。” “只是那落款处的四不像,不知道聪明太子能不能认出来。”仓庚话里,带了一丝调笑。 沈鹭清停了擦头的动作,很是不满地反驳道:“什么四不像,那是鹭,白鹭。” “没错没错,白鹭。”仓庚说着,朝沈鹭清走去,作势要拿起她手里的干布,替她擦拭发尾。 她的头发很长,沈鹭清却又是个急脾气,每次擦头发都毛毛糙糙,一头顺毛都要被她搓成逆毛,因而后半截头发,一般都是仓庚来帮她擦干的。 只是没想到,沈鹭清的手却不自然地往后躲了一下。 她长发披肩,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柔顺,只是眉目有闪躲之意,并不真诚。 仓庚的手停在半空中,也不放下,他舒缓了眉梢,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此时压低了说话,尾音上翘带着三分诱惑,发出的声音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在沈鹭清的心上,虽难耐但不敢抬头。 自从上次他提到了嫁娶之事,沈鹭清就一直很不自在,往日搭档间的亲密举动,如今都视若猛虎,唯恐一个不慎,再扯出男女之情这样尴尬的话题。 “没什么,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故意扯起嘴角打着哈哈,一个转身背对仓庚猛擦起发尾来。 机敏如仓庚,又岂会不知这其中缘故? 他抓起一缕发在手中,手指撩过沈鹭清的后背,令她瞬间僵直了后背。 “为什么要躲着我?难道是因为那个金锡予?”仓庚夺过沈鹭清手中的布,自顾自地擦拭起来。他擦的认真,仿佛出口的疑问只是随口说起。 “我们不是约定好,做什么都要一起吗?” 仓庚低低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女儿家意味的埋怨,听得沈鹭清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连忙一转身,仓庚手中的头发顺着手掌撩过,徒留一手水迹,像是雨,下在了他的掌心。 “仓庚,你。”沈鹭清皱着眉下意识地想要告诫他,但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这般奇怪。” 面前的男子微微动了一下,沈鹭清这才发现,原来他比自己高这么多,颇有压迫性。 “我只是生气,生气你竟然和他待在一起那么久。”仓庚的语气里带了些许怒意,像小孩子的宝贝玩具被人抢走,撒娇式的生气。 沈鹭清真是有口莫辩,“又不是我自愿与他绑在一起那么久,这都是。” “可是你很在意他。”仓庚打断了沈鹭清的话,见沈鹭清不语,又补了一句,“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意他。” “我们杀人的时候,你顾着他,他要走了,你望着他。其他种种,我都看在眼里。”仓庚越说越是生气,但沈鹭清却没有辩解,低头不语。 烛火的光亮铺在她的睫毛上,掩住了眼里的心思。 “仓庚,你变的有些奇怪。”沈鹭清不懂,不懂为什么这次见面仓庚这么奇怪,不懂为什么他会那么介意金锡予,更不懂自己难道真的像他所说,很在意金锡予? “总之,明日太子安然无恙过了天险关,你就随我去浦合见你叔叔弟弟,帝京的事就不要再管了。” 仓庚不愉快地走了,这还是他们二人相处至今,唯一一次闹得不欢而散。沈鹭清木然地继续擦拭自己的发尾,满腹疑惑无人可解。 为什么仓庚这么急着要和自己一起去浦合? 为什么纪梓棠要他随自己去呢? 或许,他对自己隐瞒了一些事情。 沈鹭清的眼眸沉了下来,手中的布巾也不再动了。 第六十八章 砸 雨终于停了,但是天气依旧阴沉的可怕,灰暗的天空好像积压了许多雨水,只需切开乌云的一个小口,就可以引来瓢泼大雨。 白松站在天险关一侧的山崖之上,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雨怎么不该停的时候停,太子车马就要过来了,没有雨如何能假装是天灾。 一旁的手下欲言又止,终是没有敢问出口这场行动还要不要继续。 守关之人已经换了,不知为何这一路也没什么行人,不过正好,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白松一行人,隐于山石之后,山崖间烈风飒飒,他坦然而立,大有胜券在握之意。 忽闻一阵车马喧嚣自远处而来,白松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只见一片黑压压的车队正缓缓向天险关关口驶来。人马粮草,济济而行。 队伍中央,金色黑色交织而成的巨型马车,做工精良,贵气逼人,不出意外,就是太子所在之处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白松的召唤,几滴清凉的雨水落到了他的脸上,白松仰面对天,更多的雨打在他的脸上。 嘴角笑意扬起,看来今日真是老天助我。 山崖下,如一团黑蚂蚁般的队伍移到了白松的正脚下,他扬起手,身后一排黑衣人纷纷动手,割断了牵着巨石的绳子。 在轰隆隆的雷声中,无数块巨石从山顶以灭顶之势,夹杂着零碎石块急速袭来,地上的众人慌了手脚,不自觉地拔起了剑,但一切只是枉然,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巨石撞倒碾过。也有那聪明的拔腿就跑,可他腿脚哪能比得上身后紧咬不放的石头,在一片惊恐中被眼前的黑暗吞噬。 一时间,山石滚落声,惨叫声,马声混成一团。 尘土飞扬,马匹嘶叫,各种随行物品掉落满地无人拾取,众人以逃命为己任,不管不顾。 白松如同云间的雨,站在高处,怜悯又无情地看着自己脚下蚂蚁般的人,漠然下令,“继续扔,我要让太子的脸都被砸的面目非。” 他语气的狠厉听的手下人心中一惊,不过也只敢低头领命,带着人去推新的石头。 也不知推倒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石块,山下的喧嚣渐渐止了。 最后一块山石不负众望地将太子的马车撞倒在地,马匹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箱体,依旧是那象征皇室尊严的金色与黑色,只是此时染上了无数尘土碎石,显得破败不堪,孤寂无言。 底下的人都已死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应该是大胜的局面,可白松隐隐觉得不对劲,太子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都不露一面,宁愿在这马车里等死? 不对。 手下见白松脸色变了,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白大人,您看,这底下的人似乎有点少啊。” 他话音刚落,一个晃影袭来,人还未反应过来,巴掌就已落下,结结实实地拍红了他的脸。 “闭嘴。”白松咬牙切齿地说。 “小人多嘴,请大人恕罪!”那人顶着一张肿起的脸,跪地求饶。 那一边,城中驿站,纪以涟也等得焦急。 仅凭一张纸条他就做出这样的决断,未免轻率了些。可若是真有什么危险,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潦草地翻了几下书页,完看不进去,还是放下了。 侍卫长脚步匆匆而来,纪以涟连忙起身,“怎么样?” 侍卫长跪地,说道:“派出去的先锋队,都,没了。” 纪以涟手中的书卷被紧紧捏在了一起,骨节因为太用力而泛白。 太子性善,温文尔雅,不喜争权夺利,朝臣们有的夸他的性子,也有的说他妇人之仁。 但这种明目张胆地刺杀,也令一向与人为善的他有了怒意。 “去追,看看是何人。”他说道。 侍卫长领命,迅速离开去办。 皱起的书卷没了握力,啪嗒一声坠地。纪以涟像失了力般坐在了椅子上,是何人,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除了三弟纪以湛,谁还这么恨他又这么胆大呢? 如今父皇疾病缠身,群臣异动,母后虽凭己力将三弟困在府中,但是他布下的网细致密麻,又岂是会被这等小事阻碍。 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好胜心强,没想到真的,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 纪以涟眉目中一片倦色,王朝子孙不多,总共不过五个皇子,幼时夭折了两个,老五又在行宫大火中随先皇后一同没了,皇族子孙就只剩下他与老三。本以为三弟心中应当还剩一丝兄弟手足情谊,没想到竟然直接动手了。 纪以涟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想到皇叔纪梓棠。 想起他摇着小扇说:“以涟,你弟弟肥胖,来我这边坐。” 皇叔应当早就看出了纪以湛的野心与决心才会那样说吧。 耳边突然响起各方人马的言语,吵得纪以涟眉头紧皱,他不耐地起身,一边踱步一边等侍卫的回音。 时间点点滴滴的过去,就如城中的小雨,凭着自己性子行事,不为人间人事纷扰。 侍卫长步履匆匆,带了一身湿意与寒气赶回来复命。 “殿下,那一伙人撤退极快,应当是训练过的。在山崖上发现了大堆砍断的麻绳,可以确定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痕迹了。” “带上所有人立即前往明霞镇,到了以后彻查此事,相关人员一个不落。不过此事不宜声张,我此番前来是为赈灾,不想多生事端。”纪以涟利落下令。 侍卫长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金色的衣角在眼前掀起,太子步履稳健,出了这小小厢房。 此番赈灾,真是祸端丛生。 第六十九章 该走 太子带着剩下的人马顺利进入了明霞镇。 辉州州守此刻正颤颤巍巍地站在太子面前,脸色发白发青。 太子天险关遇险一事他已知,也不知哪路人马胆子这么大,上来就是要了储君的命,可怜他这个无辜之人,要来承受未来天子的部怒火。 坐在高位的纪以涟,面无表情,眼睛扫向下面的诸位州守县令,一个个低头垂目,不敢与他对视。 “张州守。”他扬声唤了一下。 被点到名的州守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挪步移到太子面前,拱手行礼,“微臣在。” “你是这辉州州守,那便由你告诉我,为何这明霞镇里安然有序,行人罕有?那受了饥荒的灾民们,都在何处?” 张州守闻言,大着胆子拿出了一早的说辞,“回殿下,正如您所见,辉州灾情已得到了控制,没有四散的流民,百姓生活重归旧日之秩序。” “是吗?”纪以涟轻声地一句反问,让张州守直接跪倒在地,朗声回道,“太子殿下明鉴,前些时日,臣见事态不对,一早便开仓发粮,稳固民心,辉州粮不够,臣又向周围富饶州郡借来了粮食,这才控制住了灾情,如您今日所见。” 一旁的县令们见顶头上司话已至此,纷纷下跪附和,只愿太子能明白他们这一片功劳苦心。 “若真如你所言,那父皇为何又要派我来救灾?”纪以涟的眼神虽谈不上冰冷,但也是透着浓浓的失望。他性格虽好,但最厌恶旁人欺骗。 “回禀殿下,辉州离帝京千里之远,消息递送难免有些延误,再说这灾情虽控制住了,但是后续的农务还需要朝廷的支援。我等以为,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在这明霞歇息些时日,余下的事务自当有我等为殿下分忧解难。”张州守说得真诚忠诚,俨然一个良臣。 纪以涟这下是彻底被激怒了,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瓷碗茶盖被拍地跳了几下,挟着浓浓怒意清脆入耳。 “混账!你把本太子当作什么了?无知之徒吗!”纪以涟快步走到张州守面前,脸色因怒意烧的发红,“你将明霞封锁,只出不进,一众可怜的百姓被你拦在城门外等死,如今却要来告诉我,民心稳固?” 张州守大惊,连忙俯首磕头,“殿下,臣。” “住嘴!我知道你所想的,无非就是为我营造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哄骗我回京,留下物资钱财任尔等挥霍。”纪以涟说着,手指指向地上一个个跪着的官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部施以刑罚。 一个个父母官,竟做出此等天理难容的事情,倾尽力造一个假的无灾之镇欺哄于他,欺哄于天家。 侍卫长见主子正在发火,心中盘算了一下,仍是硬着头皮上前通报。 “殿下,天险关云鹤其求见。” 气得发抖的纪以涟下意识地想挥手不见,残留的理智听见了天险关三个字冷静了几分,“叫他进来。” “是。” 跪着的众人面面相觑,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一个小小吏长怎么来了。 云老爷一身素衣,面色难得的平静如水,稳稳地走了进来,向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禀报。” 云府门前,沈鹭清与仓庚又扮作寻常夫妻,假装路过,实则打探了一圈。 太子亲兵,身着铁甲,将这个宅院围的水泄不通,对于往来路人,也是时刻警惕,路人只要稍微多看几眼,就会招来亲兵怒目。 沈鹭清被其中一个亲兵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抖了一下,连忙低头快速走过,她一举一动皆如普通妇人一般。 仓庚见她受惊,也像个丈夫一般,搂了她的胳膊,轻声哄道,加快了脚步随她一同离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被四周交错的小巷淹没,才恢复了原有神情。 “你所担心的城外流民,太子已经察觉,今天一早就开了城门,准备大行赈灾,你无需再担心了。”仓庚开口说道。 沈鹭清点点头,“希望这太子真的能达成初衷。只是这云家,应该是有了变故。” 她面上拢起一片担忧的神色,如果云家有变,那么假扮云家女儿的维鸠只怕也会身陷险境。 仓庚扬颈,回望了一眼,肯定地说道:“云家应该是投向太子了,纪以湛和金家的关系要遮不住了。” 他说的不错,云家门口挂着白灯笼,家里也大肆操办着丧礼。如果不是投诚太子,太子亲兵怕早就将这府宅踏烂,哪还容得他们办丧礼。 “应该是三皇子害了云家的什么人,让云老爷不管不顾了,与太子直言真相。”沈鹭清思索了一番,说出自己的猜测。 仓庚点点头,继而说道:“好了,辉州的事都已经了结,我们该上路去浦合了。” 两侧拥挤的房屋投下了阴影,堪堪映在了仓庚半张脸上,他的脸一半在金色阳光下发亮,一半被阴影遮蔽黯然,光与暗交替,显得十分诡谲。 他额前的碎发依旧,挡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沈鹭清眯着眼睛细瞧,越发觉得这个仓庚令她捉摸不透。她终究是将疑惑问出了口。 “去浦合寻我叔弟是我的事,我都不急,你为什么总是催促我?” 她眼里的探究太过明显,仓庚却不惧,迎了上去。 “这是主人的命令,自然是越早完成越好。” 他说的坦荡磊落,可越是正气十足,越令人生疑。 “哪个主人?”沈鹭清问。 仓庚极为罕见地笑了,“自始至终,我只有一个主人,那便是楚南王。” 第七十章 重逢 浦合地处西南,山林丛生,群山环绕,中间多是些毒虫野兽,向来是易守不易攻的地方。 沈重开国后惧功高震主,领了钱财赏赐后散给了手下军士,遣散了他一手建立的沈家军。只带着亲信隐于山野之中。数月前,沈肃带着沈重的血脉沈禄泽现身,沈重族惨死的消息才布告天下。 当初正值盛头的沈家军军士们,朝夕之间没组织,心里本就怀着一些不甘心。如今曾誓死追随的将军惨死的消息传来,更是激起了他们心中无穷怒火,有着开国之功的沈家军,怎么可以任宵小欺辱。在沈肃的号召之下,又重新聚集起来,拥护少主沈禄泽,定要为旧主复仇。 但是他们此时的聚集,不合律法,因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沈肃的建议下,沈家军以村庄聚集的形式盘存于这浦合星城山中。 此处地形复杂,物产丰富,是山匪发家之宝地,官府既拿他们没有办法,也有心想放他们一马,毕竟沈重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沈家军发展的空间。 沈鹭清和仓庚一路快马加鞭,终是急赶着到了这星城山之下。 山道细长,湿滑危险,只得弃马而行。 眼前的石阶一路蔓延而上,似穿进了云雾仙境中去,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沈鹭清突然涌起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有点害怕了,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仓庚抬头看着这高低不同的石阶,说道:“这便是进星城山的第一关,上了山头,就能见到守关人,由他通报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弟弟了。” 沈鹭清一把撩开衣角,蹬蹬蹬顺着台阶就往上爬,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仓庚哑然失笑,嘴里喊着:“慢点,小心石阶湿滑。” 也不知爬了多久,连沈鹭清这样身强体健的,也开始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额头流下,里衣也紧紧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她突然有些紧张,对着仓庚问道:“我这样,是不是很狼狈啊。”说着,急忙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 可不能让弟弟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仓庚,你有什么胭脂水粉带在身上吗,拿来让我抹抹。” 她急切的样子让仓庚哭笑不得。 “大小姐,你都没有那种东西,我怎么会有?” 沈鹭清冷静了三分,又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让满脸的热气快些散去。 “好了好了,你什么样子你弟弟又不是不知道。”仓庚制止了沈鹭清多余的想法。 “你说的对,还是快点见到他才是最重要的。”沈鹭清深吸了一口气,又一鼓作气地向上冲去。 那股一往直前的劲,倒像头蛮力十足的小牛犊。 仓庚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山顶平屋里,沈禄泽听了手下来报,又惊又喜:“你说什么?我姐姐就在山腰?快快,带她上来,还有,速速去通报叔父。” 通报的小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急的沈禄泽连忙催促,“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快去呀。” 待屋中无人后,他根本无法静下来,焦急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向外张望,想了想,又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正了正腰带,时刻做好准备。 有人影走来,沈禄泽连忙提步迎上。 迎面而来的沈鹭清也是脚步不停,又急又喜。 “禄泽!” “姐姐!” 姐弟二人终是相逢,沈鹭清紧紧抓住弟弟的手,目光如慈母般上下照看着许久未见的弟弟。 半年多未见,沈禄泽又长高了一些,都已经高过她了。脸上的皮肉紧实又黑了些,定是被叔叔督促着好好练武了。 看着看着,她眼里就噙满了泪水,还不等沈禄泽制止,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往下掉。 “是姐姐无能,我对不起你。”沈鹭清眼里,尽是悔恨自责。 如果不是她,沈禄泽又怎么会受这么多苦呢。大好的青年时光,都被囚禁在那一方草屋之中,叫她如何不痛心,不自责。 姐弟二人,沈禄泽更像母亲,那一双漂亮眼睛和沈鹭清如出一辙,此时那双眼里也止不住地溢满泪水,他一把抱住沈鹭清,嘴里不停地念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我又岂会怪你?” 听到弟弟的原谅,沈鹭清干脆在他肩膀上大哭起来。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噩梦开始的那一天,这世上,只剩他姐弟二人了。 背上被砍时,沈鹭清没哭。听闻父母双亡时,沈鹭清所有泪水都干涸了。被当成奴役使唤时,沈鹭清也不曾掉泪。唯有此刻,她感觉到弟弟已然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这才安心地在他肩膀嚎啕大哭,她要将多年来的泪水都补上,将所有苦楚都哭干。 沈禄泽听着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随着她无声地落下了泪。 姐姐的委屈,他又何尝不知呢?这世道给予他们姐弟的,实在太不公了。 第七十一章 纪以舟 沈肃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幅景象。 姐弟二人相拥大哭,沈鹭清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嗓音嘶哑。 饶是他一个山石一般硬朗的男子,被这样的场面也带的伤感起来。不过好在,他没有辜负兄长嫂子,他们的血脉不仅没有断,反而得以重聚了。想来他们的在天之灵也能得以慰藉了吧,沈肃想到此处,眼眶也禁不住微微发红了起来。 他暗暗握紧拳头,逼退了这一股心酸。 沈禄泽毕竟是个男子,没有像姐姐那样毫无顾忌地大哭,只是闭着眼任泪水前赴后继地滑落,他听到了声响,睁开了眼,看见了门口的叔叔。 “姐姐,姐姐。”他一面看着沈肃,一面轻柔地拍了拍沈鹭清的后背,“别哭了,叔叔来了。” 沈鹭清抽泣,止住了大哭之势,顶着一双肿成核桃大小的双眼缓缓回眸。 这一张脸,与兄长沈重真像啊。 沈肃看着沈鹭清那一张和父亲极为相似的脸,一刹那所有的回忆一齐向他袭来,刚逼回去的心酸大有回倒的迹象。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地跳了几下,可以看出来他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沈鹭清眼里映着的身影,一下子将她带回了那一日,她永远都忘不了,叔叔站在火光中对她嘶喊的样子。 “快去找你爹!”叔叔曾经对她说。 刚刚冷静下来的泪水瞬间有了决堤的架势。 她缓缓从弟弟怀里退了出来,一步一步挪到沈肃面前,眼泪已经模糊她眼前的世界,红的发艳的嘴唇被她死死咬住。 沈鹭清对着沈肃,扑通一声就要下跪,沈肃连忙伸手去扶,但却没拧过倔强的沈鹭清。 双膝跪地,沈鹭清抓着叔叔的衣袖,抬头时泪水顺着脸颊一遍遍地流,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 一字一句地念道:“叔父,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沈肃听了她的话,仿佛被人用闷棍直直打在了心头,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双膝一软,抓着沈鹭清双臂对着跪下了。 “是我,没能保护好兄长啊,该死的是我啊。” “叔父!” “叔父!” 姐弟二人皆喊道,沈禄泽更是长腿一跨走到了他二人面前,顺势一同跪下,三人对望,眼中皆有泪光点点,面容凌乱。 偌大的沈家,偌大的村野,如今只剩他们三个人了啊。 那些鲜活的人啊,死的死,散的散,像一阵捉不住的清风,从他们掌中起风,不知奔向了何处,任凭人影在后面追逐,却始终不会再被捉回掌心。 仓庚在不远处,悄悄瞧着沈家三人的一举一动,看到难受的地方,他不禁撇过头去。 世道难,又有谁是轻松活着的呢? 过了许久,三人终是冷静了下来,互相搀扶着落了座。 沈禄泽率先开口说道,“姐姐你回来的正好,叔父和我一直在追查当年凶手,只可惜力量不足,一直未能捉出真凶。姐姐你一直在外活动,可有什么消息?” 纪梓棠的话在脑中想起,她正欲开口,却被一人打断。 “少主所困扰之事,本人略知一二。” 沈鹭清向门外看去,竟然是仓庚。她立马就想到了仓庚这一路的积极,果然,他有自己的打算。 不,是和纪梓棠共同的打算。 沈肃猛然起身,眼里充斥着提防,语气不善地问道:“不知阁下又是何人。” 虽然对于仓庚有所隐瞒的事情不太满,沈鹭清还是不自觉地在叔父起身时跟着站起来解释道:“叔父,这位是我的搭档,仓庚。” 听到侄女的解释,沈肃松开了按在剑上的手,语气缓和了几分,略一拱手,质问道:“阁下都知道些什么?” 仓庚轻笑了一声,十足自信地说道:“我知道幕后指使是谁。” 沈禄泽第一个沉不住气,急忙问道,“是谁?” 沈鹭清脸色瞬间就变了,仓庚怎么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 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像是那个与她搭档三年的仓庚。 仓庚有意规避沈鹭清询问的眼神,朝着沈禄泽一字一句说道,“是纪以湛。”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细小竹筒,“想必你们也知道,当年官兵是打着剿匪的旗号行事的,而这下令之人,正是纪以湛。” 沈鹭清听着他的话,眼睛危险地眯在了一起。 仓庚一抛,竹筒被沈肃伸手接住,他狐疑又急切地打开竹筒,里面是一道密令。 “寻个由头灭了沈氏一族。” 落款处正是三皇子印。 不知是愤怒还是震惊,沈肃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他抬头恶狠狠地问道,“你又怎么会有皇子密令?” 沈禄泽从主座走下,去看那一道密令,眼里的惊愕不亚于沈肃。 “因为。”仓庚突然笑了,这样明艳的笑容是沈鹭清从未见到过的,他似乎很开心,但笑容里又带了一些嘲讽。似微笑,似苦笑。 “我,是姬成王朝的五皇子。” 沈鹭清脸上的神情部变成了惊讶,她知道仓庚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竟会是皇族。 仓庚终于看向了沈鹭清,神情坦荡,沈鹭清一路以来的怀疑他都懂,只是此刻他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龙去脉。 “我,叫纪以舟。” 他的话是要回答沈肃的,眼睛却紧抓着沈鹭清不放。 他想要她知道,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有苦衷。 沈鹭清黑色瞳仁像被人扎了一针般骤缩了一下,她不知该用何等神色来面对仓庚。 恭敬?吃惊?还是怜悯? 沈禄泽感觉到了那二人长久对视背后的僵持,开口打破僵局,“五皇子纪以舟十几年前,不就和先皇后在行宫里被大火。”烧死两个字他不敢直言。 听他提起那场大火,仓庚终于换了表情,他的脸上是沈鹭清从未见过的怒恨交织,甚至都有些微微扭曲,“现皇后为了太子位,不惜对母后和我痛下杀手,造了一场火。但是善恶有报,我并没有如她愿丧命,被我皇叔纪梓棠救下,一直隐于皇叔的死士队伍里。” “我今日,来此地,是来找你们结盟的。你们要为沈将军报仇,但仇家是皇族,没有强有力的援军,如何动手?” 第七十二章 退下 议事厅里静的可怕,众人一片沉默。 沈肃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众人,冷然说道:“你说你是那早已死去的五皇子,可有何证据?” 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幕,仓庚从容地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纯金的牌面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让所有人都微不可见的皱眉或是眯眼,不知道是被这光芒所刺,还是心中惊讶未平。 令牌转了个面,背后刻着的正是纪以舟的名讳。姬成皇朝的所有皇子,在出生之时,皇帝皆会赐下这样的纯金令牌以示身份。 “如果你们依旧不信,那我也不必多留,自会另寻他人。”仓庚淡然说道,话虽柔,气势却不容商议。 像所有的皇室子弟一般,天生就带有这一份傲然。 沈鹭清率先跪了下去,她垂下头像一个忠诚的子民一般,对着皇族行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沈禄泽见状,随着姐姐一同行礼。 沈肃又将眼前这个不怒而威,神色坦然的少年郎打量了一遍。若是那五皇子没死,的确该是这般年纪。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草民见过五皇子殿下。” “不必多礼。”仓庚说着,第一个扶起了地上的沈禄泽,随后又要去扶沈肃,但沈肃一介武夫,岂会任他扶,早已自己起身。 剩下一个沈鹭清,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好在她十分体贴,自己站了起来,只不过眼神很不客气。 “五殿下是否欠我一个说法?”心里生气,嘴上说出的话自然也是不给面子的。 仓庚知道她一定在生气,气自己的隐瞒,只是大事当头,不好多言,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解释。 他二人之间的互动沈肃看在眼里,他直接说道:“鹭儿,你现在这幅模样,不适合见贵人,还不下去梳洗。” 他的话,重点不在于梳洗,而在于下去。 沈鹭清一愣,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叔父这是不让她参与? 衣袖被沈禄泽轻轻拽了一下,她了然,朝着三人行了礼,乖巧应道:“我这就离去,不打扰三位议事。” 沈肃满意地点了点头,目送侄女快步离去。 待她彻底不见,沈肃这才将仓庚请上了主座,细致地合上了门,左右巡视确定无人后,转身面对仓庚说道:“殿下要我们沈家做什么?又能给什么?” 仓庚听了,点了点头,“不愧是沈家军,直来直往。” 这等毫无营养的夸奖,沈肃并不在意,他不应答,只等着仓庚说出自己的计划与想法。 “那我便直说了。如今的继后与太子正是我的杀母仇人,此仇我定要报。”他语气的阴森令躲在门外偷听的沈鹭清不由地一抖。 五皇子纪以舟,申也死士仓庚,到底哪个才是他,亦或是,都是他? “你们沈家军,虽团结一心,但大多是年老体弱之辈,仅凭这样的军队去对付纪以湛是毫无胜算的,更别说你们现在师出无门,想要在世间光明正大立足都难,何提报仇。” 他的这一番话,戳到了沈家人的痛处,沈家军再强大再势重,终究也只是多年前被遣散的军队,不是正规的军队,不可以出头办事,只能窝在这小小浦合,见机行事。 “我想和沈家军做一笔交易,我替你们拿到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的身份,带你们接近纪以湛,给你们机会报仇。” “而你们,事成之后,也要助我夺得太子位,我要那继后和太子血债血偿,以告慰我母后在天之灵。” 第七十四章 树影 男人之间的交谈断断续续入耳,沈鹭清用耳朵紧贴着窗缝生怕漏掉一句重要的话。 显然,仓庚开出的条件令沈肃十分满意,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就答应了。而后的交谈就这份交易细细谈开,听起来,大有越聊越投机的意味。 沈家军名义上的主人虽然是沈禄泽,但他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万事皆听叔叔的。因而真正握有实权的人,是沈肃。 今日是雨过天晴后的天气,空气中的雨落的潮湿还在,被沈鹭清一口一口吸进了胸腔里,感觉身体从内到外都闷闷的。 山林间虫鸣响亮,似乎是在发出疑问,这外来人是谁? 她无心再听屋内人的话,站起了身朝绿色的世界走去,窄窄的身体很快就被四周鲜亮的绿色吞没。 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动静,发出的声音让里面正在说话的人停了声音。 他们都知道是沈鹭清在外面,相互对视,也无一人有所动作。 各怀心思的男人们继续他们的家国大业。 沈鹭清每一脚都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松软的土地上,脚底或深或浅的染上了些许泥土。 从辉州一路赶来到这浦合,汗水都不知道流了多少了。总想着快些见到家人,如今见到了,才发觉身上汗湿的不适感。 她停下了脚步,打量起自己。阳光似是有意帮她,从交织的树枝间,投下点点斑驳,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磨损的袖口,褪色的衣角,伸一伸腿就可以见到满是泥点的裤筒,哪里还有昔日白色的模样。 原来自己竟然是这么狼狈啊。 沈鹭清歪歪头,而后竟然笑起来了。 这样子倒是很像和金锡予一起被绑的时候呢。她抬头,入目的绿像轻柔的手掌一般,带走了她的忧愁,腾空了焦躁的心,让她有空间去想想别的事。 比如,金锡予此刻如何了呢?有没有平安到帝京,维鸠又如何呢?讨厌的金熹微是否真的要嫁给太子了呢? 种种猜想萦绕在心头,刚刚被山景平静下来的思绪又开始乱飞了。 沈禄泽一路追来,看到的就是他阿姐正抬头悠然漫步,背着手不看路,东拐西拐地胡乱走着。 那份轻松坦然,一如多年前,那个喜欢进山打猎的小姑娘。 沈鹭清高兴,沈禄泽自然也跟着开心。 他又向前迈了几步,脚下踩叶的声音惊动了前面的人。沈鹭清回头,就看见弟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带着柔软如昨日的笑颜。 他真的长大了,骨骼硬朗,五官却带着母亲女性化的柔美,双亲的优点纠缠在一起,聚在他身上,更显得面容俊美。眼里的光亮似这树荫间落下的阳光,有着让人不可忽略的明亮。身姿也挺拔如松,像个真正的大人。 “姐姐。”他亲昵地喊了一声,脚步加快,几步就走到了沈鹭清身边。 二人继续向前,没有目的,脚步缓缓。 沈禄泽一边走,一边悄悄看身旁的姐姐,她的鼻子高挺,肤色是健康的颜色,鼻尖凝集的汗闪闪发亮。 他试探着问道:“姐姐和那纪以舟是什么关系?” 沈鹭清脚步猛地一停,转过脸来,“他怎么了?” “他无事,我只是好奇问问,你二人看起来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沈禄泽接道。 “是,是认识了许久的朋友。”沈鹭清回答完,继续向前走去,回忆一波接一波地涌现,她脸上的神情有各种细微的变化,然而最后也只有一声轻笑,“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他其实是纪以舟。” 那个摘栀子花给她醒脑的树下少年,怎么会是皇权加身的纪家人呢? “那姐姐,是否喜欢他?” 这个问题突然又直接,一下子把沈鹭清问懵住了,她有些不确定地眨眨眼,“你说什么?喜欢他?” “我们俩个是过命的搭档,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喜欢也是他,不喜欢也是他。只不过今日的事,让我有些生气罢了。这么大的事瞒我这么久,这不该是我和他之间会有的隔阂。”她说的坦然,甚至带有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禄泽连忙撇过头去,匆匆说了一句“喜欢就好。” 沈鹭清很是不解,抓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禄泽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虽是半信半疑,沈鹭清还是松开了,她盯着地上的泥土树叶,一点一点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这次能够找到你,我是非常开心的。可是见到你和叔父,我又有点不开心了。” “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吗?”沈禄泽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沈鹭清沉沉地答道,“阿泽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你费尽所有努力要完成的事终于达成了,那么下一步呢,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沈禄泽跳了起来,大声说道:“当然是复仇了啊,纪以湛害我们沈氏一族上百条性命,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沈鹭清看着弟弟充满恨意与怒火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林间清爽的风来的轻快,眨眼间就卷走了这口浊气。 “阿泽,我心里好堵。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仓,啊不对,纪以舟的话。如果是三皇子做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与他无冤无仇,也无权无势,他贵为皇子,又为什么不肯放过一个普通庶民。” 沈禄泽到底少年心性,他语气不善地说道,“不管怎么样,那道密令是千真万确的,不管他怎么想又或是听命于谁,他的手上沾满我们沈家人的血是真。” 看到沈鹭清满脸忧色,他柔和了语气,轻声哄道:“阿姐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受。是不是刚才叔父的话重了?” 沈鹭清不语,算是默认了。 今日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光,叔父却叫自己下去,让她心里如何不委屈。 几百里奔波而来,只换来这样的相聚吗? 沈禄泽轻轻捏了捏姐姐的手,一如儿时撒娇的样子,他轻声细语地说道:“叔父严肃稳重你也知道,若不是他老人家费心救我,我们亲人如何能今日相聚呢?阿姐你放宽心,来日方长,我们还剩大把时间能好好聚在一起。以后你就在星城山住下,隔三差五打点野味给我和叔父尝尝,不也是美事一桩?” 少年人面容灿烂,细腻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灵动的眉眼是少年特有的明媚,沈鹭清郁结的心结一下子打开了,随他一起展颜欢笑。 “好。” 突然想到了什么,沈鹭清的笑戛然而止,“只不过,我体内还有纪梓棠种下的毒,需先把毒解了。” 沈禄泽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毒?严不严重?” 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只是限制我行动的毒罢了,不要担心。等过段日子,我自会去找他解的。” 沈禄泽眉头依旧皱起,“你可不要骗我,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可不能再出事了。”他略一停顿,“纪梓棠不是堂堂王爷吗?为什么给阿姐下毒。” “说来话长,但他也是救下你我的人,具体事宜,等和叔父,你在一起时,我再详说。” 沈禄泽乖巧点了点头,姐弟二人继续向前走去,这一路,也不知道会有多长。 第七十五章 不如 几日时光流过,星城山上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沈鹭清换上了弟弟送来的裙装,走起路来很不适应,一扭一扭,惹得沈禄泽在一旁哈哈大笑。 她又羞又恼,提起裙角就要去打,沈禄泽脑袋一缩,笑着跑开了。 等沈鹭清消了气,沈禄泽就带着女儿家模样的她去见当年父亲的部下们。 这些人年岁都不小了,脸上的皱纹深深,皮肤因为常年行军而干燥黝黑,但一颗又一颗的忠诚之心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一见到沈鹭清那张与沈重极为相似的脸,众人一时都没了声音,又想到故人已西去,不由得感伤,更有一位,虽已有白发,但眼眶里的泪热如少年。 “小姐公子放心,就是拼了我们这群老骨头的一把老命,也要为沈将军报仇!”他愤愤地说道。 周围几位闻言,纷纷附和。 “当年若是没有沈将军,何来我们现在的快活日子,趁这手还能挥得动剑,脚也能跑,早早地将那什么三皇子解决了,我们也好回去颐养天年。” 说话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体格壮硕,毛发旺盛,丝毫没有中年人的衰老之气。 见沈鹭清破涕为笑,他继续说道,“有几个胆小鬼怕事在家里躲着,我秦一品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人。吃水不忘挖井人,如今主家有难,还躲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死了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沈将军。”言语里尽是不满与不屑。 秦一品还欲说些什么,被一旁人拦住了。 沈禄泽笑着说了几句话解了围,他与他们早已熟识,明白秦一品这心直口快的性格。 见过了这些昔日战场将士之后,沈鹭清感到一阵忧虑。 确实如仓庚所说,现在招募而来的人年纪都不小了,虽然他们也带了些青年男子来,但也是少数,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堪忧。 她开口问道:“你们真的决定要帮扶纪以舟吗?” 沈禄泽回道:“是啊,叔父已经决定了。我们各取所需,达成所愿。” 一边是最亲密的搭档,一边是家人,他们的联合对于沈鹭清而言自然是好的,可是她的心里总隐隐不安。 “好啦阿姐。”沈禄泽伸手去抚平她的眉头,“这些都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啦,每天打扮打扮像今天这么好看就好啦。” 沈鹭清不客气地捏起了沈禄泽的脸颊,抹了胭脂的绯红脸庞好像更红了一些,“什么叫打扮打扮像今天这么好看,难道不打扮就不好看了吗?” 沈禄泽白嫩的脸被无情地揪起,他连连求饶,“好看好看,姐姐怎么样都好看。” 他二人正在争闹之际,沈肃突然出现了。 看到沈鹭清以大欺小,他略为不满地说道:“鹭儿,你弟弟现在是沈家军的主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让旁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沈鹭清松开了手,耷拉着头回道:“我错了,不会有下次了。” 气氛有些僵硬,沈禄泽又打起了哈哈,解释道:“叔父没事的,我和阿姐只是闹着玩呢,有轻重的。” 沈肃板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说道:“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和她说。” 姐弟二人皆是一愣,沈禄泽扯了个笑脸,“那我就先回去了。” 少年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四下无人的林中就只剩沈鹭清和沈肃了。 虽然沈肃是父亲的亲弟弟,但沈鹭清对这个叔父没有十分亲近。大抵是因为他总是板着脸皱着眉,看着凶神恶煞。 如今他们二人单独相处,这幅画面着实很奇怪。 沈鹭清不自然地挪了挪脚,试探着问道:“叔父找我有何事?”因为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缠上了衣带。 作为欧乌,她恶名在外,令人闻风丧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也有她直面恐惧的时候。 “你与纪以舟是什么关系?”沈肃一开口,就带着审讯的意味。 “我与他同为纪梓棠的手下,是搭档。一起做兵部侍郎申也的死士做了三年。”沈鹭清老实回答。 沈肃听了,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了一番打算。 他继续说道:“既然你二人已经有相处多年了,那我觉得,他的提议我可以答应。” “什么提议?” “你二人成亲。” 沈肃说的轻飘飘的,仿佛是晚上吃白菜豆腐一般简单的事。沈鹭清的脸上闪过许多表情,她忽然觉得嘴巴很干,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然而她的唇一点都不干,是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有此动作。 “叔父的意思是,他说要与我成亲?”沈鹭清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嗯。”沈肃点点头,“他与我们沈家的交易虽然定下来了,但是少一道锁彻底锁死,我看你就是绝佳人选。反正你们也不陌生,你嫁给他也不会很为难。他若是坐上了太子之位,你就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 他越说,发现沈鹭清的脸色越来越古怪,“怎么?你不愿意?” 如果说刚刚沈鹭清的心里是震惊,不知所措。那么现在听了沈肃的话,她是愤怒,委屈的。 “那他若是没坐上呢?要我给他陪葬?”沈鹭清语气不善地顶了回去。 沈肃冷哼一声,“当年姬成皇帝打下这天下靠我们沈家,如今不过是换他一个儿子做皇帝,有什么难的。” 他的这份自信,着实让沈鹭清更加不安,帝京有多险恶,不是他们这些战场军士能想到的。他们用剑杀人,但手握权力之人用暗箭伤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叔父,我觉得此事不妥。且不说凶手一事疑点重重,就算真的是纪以湛做的,那我们就是在准备杀皇子,皇帝的儿子啊。” “住嘴!”沈肃喝住了沈鹭清,“这些事,我和你弟弟自然会商议,再不济,也有诸位将领,轮不到你一个女儿家插嘴。” 听到这里,沈鹭清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扯下头上的钗簪,狠狠扔到地上,一字一句道:“我能武擅箭,是申也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叔父竟然只拿我当一个结亲的工具!” 见小小侄女竟然对他如此不敬,沈肃也很是生气,他质问道:“怎么?你要和我动手吗!” “不敢。”沈鹭清咬牙切齿地说道,“只是叔父之言,恕难从命。希望你也不要为难我,不然若是真打起来,您这一把老骨头不一定赢得了我。” 沈肃彻底被她的言语激怒,正欲发作,就见沈鹭清大力撕开了裙角,没了束缚甩开脚步离去。 第七十六章 故事 沈鹭清携着一身怒气去找仓庚,她有好多话要问他。 脂粉的香气好像飘的格外远,隔着不算短的距离也能闻见。仓庚以前是很讨厌这样的香味的,但这股随风而来的淡淡香气却没有令他反感,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来者是沈鹭清吧。 在这星城山上,还会费心装扮的,大概就只有她一人了吧。 但这样的精心,却不是为他准备的。 想到这里,仓庚觉得心空空的,好像有些遗憾。他放下手中的笔,听着那脚步声却没有起身的迹象。 撕开的裙角随着沈鹭清的动作而大开大合,柔软的布料蹭到了她的手,她却没有半分停滞。 这虚假的和平应该被撕开了。 藕紫色的衣衫如潮水扑岸般一扬,沈鹭清迈进了仓庚的房间。 仓庚,也可以叫他纪以舟,十分自然地吹了吹纸上的墨,他知道前因后果,却可以端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沈鹭清脑子突然闪过之前在辉州的记忆,想起明霞那无人的街道上,猩红色的婚嫁,彼时仓庚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和莫名其妙的话语。 “欧乌,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她突然明白了,这一切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图谋。 怒气突然如蒸汽般消散了,沈鹭清一步一步向书桌后的人影走去,脸上挂着笑容。 此刻的她,通身藕紫色的温柔衣衫,满头长发编的整齐漂亮,笑的温柔,若不仔细看,真会让人误以为是哪家的深闺小姐。只是裂的狰狞的裙角,和毫无装饰的盘发,这些细节终究还是暴露了她的本性。 她走到仓庚面前,一把挥走桌上沾了墨迹的纸张,那些都是仓庚写好的字。 米黄色的纸张如一双双脆弱蝶翼在这狭小空间里纷飞,沈鹭清撑着桌子支起下巴,一双狐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仓庚,染了胭脂的红唇一张一合,像深山中蛰伏已久,只为勾引人的狐妖。 她问,“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对不对?在狩猎的时候。”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就有了这些计划?你救我,陪我,每一步都在为今天做准备吗?你贵为堂堂皇子,为什么追着我这个小小的将军之女不放?何况,这个将军,还已经死了。” 沈鹭清说到最后,眼里再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点一点消散为雾气,拢住了她那攻击性极强的眼睛。 她以为一场狩猎游戏,找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外对她最好的人,找到了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搭档。如果那一天,她没说出自己的名字,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那么那场游戏她还能活下来吗? 原来自以为的幸运并不是幸运,而是利益埋下的伏笔。 仓庚不语,继续提笔准备练字。 他的这副态度,彻底激怒了沈鹭清,她一拍桌子,震乱了仓庚的落笔。 “说话,纪以舟。”她冷冷地说道。 墨迹毫无规律地沁到了纸里,毁了整张字。 仓庚放下了笔,抬头与沈鹭清对视,他早已将额前的头发打理好,此时没了那些碎发的遮掩,眼里的慑人的光芒毫无顾忌地显露。 沈鹭清第一次发现,原来仓庚也可以这么陌生。 “我说不是,你会信我吗?” 沈鹭清还没开口,他自顾自地接道:“你不会。因为在你心里,已经有了自己认定的想法,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改变,反而你会觉得我是在狡辩,那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他的话牢牢噎住了沈鹭清。 仓庚起身,去捡地上那四散而开的纸。 “欧乌你记得吗,以前你识字不多,总是缠着我要我给你读话本,一边读一边教你认字。那时你多可爱啊,又乖巧又听话。为什么不能,一直那样陪在我身边呢?” 沈鹭清搭在书桌上的手指彻底滑落。 只听仓庚继续说道:“五岁时,行宫一场火,带走了我最爱的母后,其实那个时候太小,记不清什么,只记得满眼的红色,又烫又艳。母后早就知道有这场劫难,求皇叔救我一命,她愿用自己性命换继后心安,给我以苟活的空间。” “皇叔收留了我,但是继后登上了皇后之位仍是不满足,誓要我的性命。皇叔藏不住了,就将我扔进申也的死士堆里。他的善良极其有限,如果我在申也手下没有活下来,那么说明我不配参与到皇权的争斗里。所以,在申也那里,我同你是一样的。” 第七十六章 毒发 “担不起堂堂皇子四个字,应该是不应该存在的害虫。”仓庚眼眸深沉,像一团乌云压下,沉重的让沈鹭清说不出话来。 害虫?他竟然是这样看自己的吗? 沈鹭清心中骤然升起的怜惜之意吞噬了她,原有的质问与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仓庚放下那些不算柔软的纸,抬眼看到她的揪心,眉宇间晦暗的神色,微微褪去了些。 “你不愿意嫁给我吗?”仓庚带着疑惑突然问道。 沈鹭清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仓庚已到自己面前,轻轻捧起自己的手,视若珍宝般握在他的掌心里。 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包裹着她的手背,实在算不得柔软,但掌心干燥的温热,如冰雪天中的微微阳光,让人不舍得躲避。 仓庚是好看的,男子气概十足的硬朗,无论是脸还是身体,都是线条分明的利落,没有迂回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利落。但他的眼睛里,又有着少年一般干净,或者说稚嫩的目光,与人对视,总是坦诚直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从不说谎。 就如同此时,他很认真地疑惑,眼睛里点点光亮像夜空中晃眼的星屑,“不该不愿意的。为什么不愿意呢?”疑惑的样子像孩童一般。 沈鹭清全身紧绷着,掌心出汗,眼前的仓庚似乎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力,让她很是难受。 她猛地抽回了手,慌乱应道:“你我是兄弟姐妹,谈什么婚嫁。” 仓庚听了,浅浅地笑了起来。“又是兄弟姐妹这个借口,我姓纪,你姓沈,如何能成亲戚?” 纪,可是皇姓,这亲戚算是攀错了。 沈鹭清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总之,我不喜欢你,不喜欢就不能嫁。” 她虽然不是很懂这些事,但是这条准则总是没错的。当年爹有意将自己许配给村口的柱子哥,娘就是用这个理由拒绝了的。 她不喜欢柱子哥,也不喜欢仓庚。 仓庚无所谓地摆摆手,“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 脑中刹那间闪过的竟是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沈鹭清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晃晃脑袋将金少爷的的脸赶了出去。她问道:“你都可以?可以做什么?” 仓庚认真地回:“你若是喜欢温柔的男子,那我便对你温柔。你若是中意强硬的,那我也可以强硬。你若喜欢会弹琴吹曲的,我也可以去学那些。总之,你总会喜欢我的。” 男女之间还可以这样吗?虽然沈鹭清了解的不多,但总觉得这样不太对。 她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这样不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无论你成了什么样都不会喜欢。” “欧乌,你的话未免太绝情了。”仓庚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是不悦。 沈鹭清反问道:“那你呢,为何要执意娶我为妻?只因为我是沈重的女儿?” 仓庚诚实地点了点头,“皇叔告诉我,沈家横空出世,又有实力又缺靠山,是绝佳的合作人选。而你,又是沈家女儿,我娶你,既能稳住沈家,也免去了日后结亲的烦扰。” 难得他坦诚的如此彻底,沈鹭清思索了一番,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欧乌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只不过是把过往三年在那个小院的时光延长了罢了。有我在,你不用再受制于皇叔,我会替你拿到解药,彻底解了你和他之间的羁绊。你可以一直藏在我和你弟弟的庇护下,做女子打扮,再也不用直面危险。待我羽翼丰满,你要是想杀掉申也泄恨,也可以,只是皇叔那边会有点麻烦罢了。”仓庚说着,甚至开始思索如何开口和纪梓棠要人。 “纪以舟。”沈鹭清突然语气冰冷地唤了一声仓庚的本名,“我的名字,叫沈鹭清,我不喜欢做这样女子的打扮,只不过是因为我弟弟喜欢,我无意争抢他的风头,因而专心扮作女子。我们在一起三年,你觉得我很喜欢躲在旁人的羽翼下吗?” 仓庚听着她略带怒意的言语,笑的满意,“那更好,你我携手,夺回天下如何?沈鹭清。” 我这是在对牛弹琴? “不可理喻。”沈鹭清一扬衣袖,紫色的长袖仿佛晚霞边铺开的云朵,映在了仓庚漆黑的瞳仁上,她不愿再多费口舌,转身欲离去。 可惜人还没走到门前,一阵锥心般的疼痛成排山倒海之势朝她袭来,刚才还挺的笔直的脊背弯成了虾米一般,沈鹭清扶着手边的东西,颤抖着滑落在地。 仓庚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痛的面色惨白的沈鹭清拢在怀里。虽然焦急,但二人都明白这疼痛的缘由。 在纪梓棠的计划里,是没有辉州救太子这一段的。换言之,沈鹭清完成任务超时了,体内的毒就已这种形式来提醒她。 “你这是何苦,为何要救那个太子。”仓庚满是怜惜地说道。 “值得。”纵使沈鹭清痛到肌肉扭曲,还是扯了一个笑脸想让仓庚安心,只是笑的比哭还丑。 院中寻姐而来的沈禄泽一踏进门就看到了这幅景象,一下子又惊又怕,扑到了沈鹭清身旁,大声呼喊道:“阿姐阿姐!” 沈鹭清满脸都是冷汗,她还想再笑一次,嘴角还没咧开,人就没了意识晕了过去。 沈禄泽吓得心跳都停了一下,难道他又要失去姐姐了吗!他连忙抓着仓庚的衣袖问道:“她怎么了,我姐她怎么了!” 仓庚倒是比他冷静很多,“皇叔的毒起作用了,若是再有三天还没拿到药,就危险了。” 听到还有三天机会,沈禄泽松了一口气,追问道,“那解药呢,快拿出来。” 仓庚摇摇头,“解药在帝京。” 沈禄泽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就向外冲,嘴里喃喃道:“我这就去帝京。” “站住。”仓庚一声喝,止住了沈禄泽的脚步。 他的声音悲凉,染上了冬日般的冰冷,听的人绝望无助。 “不嫁给我,皇叔是不会给她解药的。”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僵住了。 纪以舟,沈鹭清,皇子,将军都不过都是纪梓棠手中的棋子罢了,他们都必须按照他的计划行事。 中秋快乐 今天不更,本来想更,最后不更 《笼中欧鹭》中秋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笼中欧鹭》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七章 夜与清晨 更深露重,鸣虫切切。 床上的人呼吸突然加重了几分,手指微微抖颤,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仓庚的双眼猛地睁开了,虽然刚从睡梦中醒来,但双目清明,没有缠绵梦中的倦怠。 他急切地看向绵软被中的人,不自觉地握紧了压着的被子。 沈鹭清很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目光一扫,身旁人依旧。 已不记得这样的情景发生了多少次了,只有她受伤,睁眼看见的第一人,必然是他。 “又是你啊。”沈鹭清笑了笑。 “是我。”仓庚回之以笑。 屋子里的熏香清甜温和,像一个醒不来的梦,柔柔地包裹着里面的人与物。 方才的争执,怒火被这香气一点点沁化了。两个人对视,一如以往。 笑意渐渐从脸上掉落,仓庚面露忧色,“不嫁给我,皇叔是不会给你解药的。” “怪不得,怪不得你这么逼我。”沈鹭清长长呼了一口气,心中的郁结彻底消散。 仓庚没变,她也没变。 无论他们的名字是什么,三个字或者两个字,只要人的本质没变就好。 仓庚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 “三天。”沈鹭清将目光移到窗外,“快马加鞭,可以赶回帝京。” “我和你一起去。”仓庚的声音虽然轻但十分坚定。 沈鹭清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薄被滑至腰间,她的气色已经好了些,毒来的快,去得也快。 “和我一起去,纪梓棠就会答应你吗?” 虽然她和纪梓棠的接触不多,但是心里隐隐对他有种莫名的恐惧。虽然他总是一副懒散,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养着申也的人能是什么简单人物。 仓庚摇摇头,“不会。” 就如同他所说,纪梓棠是个不善不恶的人,他不主动害人,但也不会轻易救人,善良的十分有限。 有时候仓庚也会想,皇叔到底要什么呢?王位,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金钱地位,他也都有。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下的命令不会轻易更改,他要他二人成婚,必然要达成目的。 沈鹭清心很凉,她隐隐感觉自己就快要接近生命的终点了。纪梓棠不会给药,她也不愿意嫁,可能这一生就要结束了吧。 她笑了笑,不愿让仓庚太低落轻声哄道:“无妨,我去问他要,总会拿到的。” “姐!你在说什么傻话。”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沈禄泽终于听不下去,现了身。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床前,对着仓庚说道:“殿下,我有些话想对我姐姐说,麻烦你先出去。” 殿下这个称呼,对于仓庚来说,有些陌生了,他有微微的停顿,随即应了一声,出去了。 沈禄泽胸膛起伏着,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可能是在外面站了许久,沾染了夜与晨之间的湿寒,一来,就冲散了满室的温香。 “阿姐,算我求你,你答应纪以舟吧。” 沈鹭清想要起身,被沈禄泽压着肩膀摁了回去。 一个抬头,一个低头,沈鹭清这才发现,原来弟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见姐姐没什么反应,沈禄泽继续说道,“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不能再分开了。嫁给他,我们既可以在一起,你又能解毒,有什么不好的?” 少年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明媚的脸庞一片担忧烦躁。 “那你有想过,我嫁给他之后的事吗?”沈鹭清轻声问道。 沈禄泽转了转脑筋,“之后的事,之后不就是妇唱夫随,生儿育女?”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沈鹭清微微摇头,沈禄泽有些不明白,反问道,“天下女子不都是这般?” “是,女子应该就这般。可我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又怎么会还有女子的想法?” 沈禄泽看着姐姐那坚毅的神情不由愕然。她的这份坚忍,透着父亲生前的影子。 “凶手是不是纪以湛还尚不能确定,我不会就这么轻易嫁人,不管对方是谁。我在帝京的时候,曾在金锡予那里见到过父亲的佩剑,他与父亲之间,也一定有些关系,不查清这些,我是不会退隐在你们身后的。”沈鹭清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灼灼如即将升起的初晨,虽不艳,但声势浩大。 果然,果然如叔父所言。姐姐她不甘心放手。 沈禄泽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晦暗不明。 沈鹭清没发现弟弟的异样,继续说道。“父亲从未将我当作女儿养,我又怎么能用女儿身当理由躲避我应当的责任。” “阿姐。”沈禄泽低沉的音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光芒太过耀眼,已经挡住了我。”他最终还是将叔父的话听进了心里。 沈鹭清的脸上刹那间划过许多神色,她的心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冬日的冰湖,湖水凉,凝结的冰锥尖锐,眨眼间就可以将她划开。 她知道叔父不是很待见她,私心以为弟弟是决不会有这种想法的,没想到,她已经被当作绊脚石了。 沈禄泽继续压着嗓子说道:“你武功高强,箭术一流,一举一动皆有父亲的影子。而我,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废物,除了男子身份能胜过你,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阿泽!”沈鹭清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愧疚与痛苦,她掀开被子,站起来一把拥住了弟弟,“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那段被囚禁的年岁应该是少年一生最灿烂的岁月啊。 他说自己不恨,可是怎么能不恨? 沈禄泽的手抬起,想要抱住趴在他身上的姐姐,停顿了一会,终究还是放下了。 “你不是什么废物,你是我的骄傲,永远的骄傲。”沈鹭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如果言语可以安慰到弟弟,那她愿意一直说,不停地说。 “不可能的,姐姐。我知道自己没用。” “诸位叔叔已经有了换人的心思,我不怪他们,也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是我没用,拖累了大家。” “不,不是这样的。”沈鹭清紧紧抱住弟弟,不停地摇头。 沈禄泽叹了一口气,他眼里没有累,只是灰暗,“如果你嫁给纪以舟,那么一切的事情都解决了。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你不喜欢脂粉女装,却一直在为我尝试,你应该也察觉出了什么吧,才会拼命向女子的方向靠。” 沈鹭清安静了,入鼻的香气像毒气一般刺进了她的鼻腔。 这香味,怎么变得这么难闻? 第七十八章 离去 “可是阿姐,如果你要为我牺牲,为什么不做的彻底一点?” 沈鹭清听到了这一句,彻底木了,她突然觉得其实心像一个厨房,调料打翻了,味道也就复杂了。 她一点点退出了弟弟不算温热的怀抱,“是啊,既然要牺牲,为什么不彻底一点。” 沈禄泽看到姐姐这副黯然神伤的样子,终于醒了过来,想要改口解释,“阿姐,刚才我只是一时。” “你出去吧。”沈鹭清打断了他的话,消沉的模样似雨中的鸟,羽翼湿透,再无晴日风采。“我好好想一想,想好了给你答案。” 握紧的双拳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沈禄泽不敢再多看姐姐一眼,低垂着头应了声,便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老旧房屋吱呀的木门,就这样隔绝了姐弟。 沈鹭清低头,认真地先穿起了鞋,她其实心里很堵,很想发泄,但是强压着所有的想法,用一种认真到偏执的方式穿起了鞋。 门外,沈禄泽走远了几步,又舍不得地回头望了几眼,他知道今天他失言了,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做解释也毫无意义了。 拎着食屉而来的仓庚刚迈进院子,就看见沈禄泽愁眉不展,若有所思。那边房门紧闭,一片漆黑。 他大感不妙,上前一步连忙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你姐姐呢?” “她要自己想一想。”沈禄泽扭着头回道。 “糟了。”仓庚太了解沈鹭清了,此刻的房间里恐怕早已没有人了,来不及责怪傻弟弟,他自己先一步冲进了房里。 木门又一次可怜地发出声音,不过无人理会它的痛苦。 “啪”地一声,它重重地撞击到了墙面。 屋内烛火无助地摇了一下,借着它的光,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正如仓庚所料,沈鹭清早就不再了,没带走任何东西,孤身一人地走了。 身后的沈禄泽呆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他该欣喜的,这样就不会有人同他争夺,可是他怎么能欣喜,他的阿姐从此刻开始就生死未卜了。 深深的后悔自责瞬间将他吞没。 仓庚轻轻取出茶碗下压着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人走,勿念,生死有命。 她竟以这样的方式跑了。一时间,屋内两个人都像被施了法术冻住了。 一个不甘心,一个内疚。他们都太在乎自己的想法,一步一步地与那个本该亲近的人疏离。 人的心思太复杂,以为珍贵的东西慢慢地也就不值一提了。 而他们惦念的那个人,此时正疾驰而下,一路穿林越屋,费了些力气,下到了第一关那里。 守岗的小兵见到是她,收起了手中的武器,虽然不解,但没有多嘴开口问。打开了关卡,任她穿过。 夜暗如墨,幽深,长无止境的山阶摆在她的眼前,两边是微弱的火把光芒,没有太大力气去照亮石路。 这条道她刚来的时候,心情是急切渴望,一刻也不愿意多停的。现在要走了,没想到竟然也是这种心境。 造化弄人。 沈鹭清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些多余的念头统统抛掉了,快步跳了下去,一阶又一阶,像没有尽头一般。她跳的轻盈,有点像没了束缚的鹿。 此去帝京,是生是死,她也不知道。生也好,死也罢,不给家人添麻烦就好了。 就这样吧,从此应该也没有什么束缚羁绊了。 第七十九章 帝京依旧 沈鹭清曾和仓庚比拼过赛马,不是短距离的比拼,而是城与城之间的距离。 那一场比赛,她因为对累到气喘的马匹有怜惜之意,因而输给了仓庚。 如今她这份对于生灵的心软仍是没有变,很奇怪,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却对着动物有着怜悯之意。 大概是弱者对弱者的悲哀吧。 沈鹭清笑了笑,专心看着前方的蜿蜒路途。两腿一夹马肚,在追逐晨曦的光芒中疾驰而去。 这已经是她离开星城山的第二日了,像这样整日整夜的与自然为伴,上一次还是三四年前的那场狩猎。 此时林间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仿佛可以将一些污浊都洗掉,她贪婪地吸了几大口才满足。 马蹄声有力,敲击在碎石泥土混合的小路上。 就这样一路奔波,她终于赶在落日前赶到了帝京。 全身的肉仿佛都被颠散了一般,又麻又痛。人流渐多,马儿的速度也放缓了下来。沈鹭清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勒紧缰绳控制速度。 她有些贪婪地看着不远处的帝京城门。 一如昔日离开时的恢弘大气,红的浓烈的太阳,似乎将所有的光芒都投射给这座城池了。灰土色的城门被这样热烈的颜色覆盖,也迸发出赛过往日的磅礴气势。守卫铁甲冰冷,成排成列的守着城门,看寻常百姓逐个进入。 这就是她贪恋的帝京啊。 揉杂了世间最美好与最丑恶的地方,由千百万张复杂的银丝网铸成,拨一根而动整体,魔幻又现实的帝京。 来得早了些,天还没黑。做他们这行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熟悉黑夜,要像亲人那般熟悉。 沈鹭清下了马,牵着这个累的不行的小可怜规规矩矩地进了城。 在她迈进城的那一刹那,金黄与嫣红交织的光包裹住了她,那光像等游子归来的母亲,带着落日不热不燥的温热,完整地包裹住了这位从西南归来的人。 集市喧闹,行人交织,街上香味与各种奇怪味道混合,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不过众人非但不反感,反而带了几分陶醉。这就是迷人的帝京,吵闹又独特,杂乱又有序。 沈鹭清找了一家馆子,将马儿交由小二后,自己走进了大堂之内。 此时正是饭点,堂内人声鼎沸,食客们吃喝起劲,或是大声高谈阔论,一张脸被酒劲涨的通红;或是低声细语,与身旁人仔细交谈;也有几个人,同沈鹭清一样,独身一人,他们大都江湖打扮,武器放在手边,亮得明白。 一般百姓不敢去惹,小二端菜也格外地谨慎。 “小二。”沈鹭清招呼了一声,忙的生烟的店小二连忙凑了过来,“客官,要点点儿什么?” 他见沈鹭清一身女儿家打扮,不由得多关照了几分,“我们店里有几样招牌菜,客官要不要试试。” “好。”沈鹭清笑的温和,“那就都来一份吧。” 小二一惊,这位女客食量这么惊人的嘛,他不确定地眨眨眼,“客官你确定?那可是有十来道呢?” 沈鹭清点点头,还很贴心地从怀中掏出银两先付给小二。“这些应当够了吧。” 小二屈膝,恭恭敬敬地接过钱财,“够的够的,我这就去安排厨房给您做。” 他一走,沈鹭清就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看似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其实眼睛耳朵都没落下,尽可能地捕捉着附近客人的谈话举动。 听了一会儿,发现最大的事就是太子与金熹微的婚事。 太子目前还在辉州救灾,据说太子虽然脾气温和,但是涉及到民生大事可是一点都不心慈手软。辉州州守故意封镇,将难民挡在镇外,造了一个太平假象,被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一眼看穿,重重责罚了一干涉事官员,开城迎人,大力赈灾。 此番的东行,无疑给太子添了不少美名,现在百姓们都在翘首以待他圆满回京的那日,准备看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而那不服气的三殿下纪以湛也被放出来了,据说是查清了他和柳侯爷之间并无关联。皇帝为了安抚他,给了不少赏赐,但这些又怎能填满他的欲壑呢。 沈鹭清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定还准备了不少手段,等着太子回京以后一一施展呢。 再听下去,就是些民间八卦了。 其中八卦的主要对象,就是那未来的太子妃,金熹微了。 世人只知她凶悍刁蛮,传着传着,各种有的没的的小道消息就冒出来了。 “我跟你们说,我表哥就在那金府当差,说那个金家小姐呀,不光貌丑无比,还。”一旁桌上的一人说的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还什么,快说啊,别吊人胃口。”与他一桌的听众听他在这当口停了下来,都很不满,催促着他快点吐完。 只见那人眉毛一挑,身子向中央凑了几分,假模假样地压低声音说道:“那个丑女和她那个赛天仙一般的哥哥有一腿呢。” “噫。”众人听完,神色各异。 丑女美男,哥哥妹妹,无论是哪种搭配都十分吸睛了,更别提这两种还混合在一起了。 一名听众不太信,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假的?她那个哥哥那么好看,能看上她?” 沈鹭清听到这一句,还算满意,认同地点点头。 那人一听,竟然有人敢质疑他,十分不悦地一拍桌子,“我表哥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桌上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与气势唬住了,不再敢反问。 他见众人安静了,这才满意地重新捡起刚摔在桌子上的竹木筷,准备继续动筷,“我表哥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黑影在眼前掠过,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的筷子早就不见了。 沈鹭清凑在他身边,一用劲,就将从他手中抢过的竹木筷咔的一声插进了桌子里。 青色的筷子笔直地插在破了一个洞的可怜木桌上,溅起的木屑从在座各位的眼前跳起又落下。 沈鹭清笑容依旧,“您表哥看见什么了?”她笑眯眯地看着身旁吓到呆滞的男子。 那人一抖,脸色煞白,连忙猛摇头,“没什么,什么都没看见。” 太恐怖了,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又是怎么抢过筷子的。 他不敢再想,后背迅速浸湿一片。同座所有人也都不敢说话,僵着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沈鹭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她弯了腰,凑到那人耳边,轻声说道:“罔议皇族妃子,未来国母,可是死罪。” 第八十章 十一 看着手下的男子抖如筛子,沈鹭清满意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刚刚的这一番举动,震住了堂内所有的人。 小二吃惊极了,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多江湖客,这个看着最弱的女人才是最不好惹的那个。小二心里打着鼓上着菜,笑容拉得格外阳光,动作也格外稳重,生怕惊扰了这位女爷。 而刚刚还开心嬉笑的那一桌人被沈鹭清这一吓,哪还有吃饭的心思,一个一个迫不及待地离了席,唯恐迟一步被官府抓个现行。 大堂内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沈鹭清身上,她却怡然自得,轻松自然地抽出了筷子,看着满座美味,食指大动。 已经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饭了,赶路匆忙,哪有心思吃菜。今天可要好好吃回来。 她一口一筷子菜,吃得满意开心,脑子里也不停下,该好好想想如何从纪梓棠那里拿药了。 ...... 另一边,精致的茶馆包间内,纪梓棠正与申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茶香四溢,精巧的茶碗摆的也雅致,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好像时间都慢了下来。 “说起来,小五好像没有带人回来问我要解药呢。”纪梓棠抬起了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汤入喉,惬意清爽。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好像根本没有将刚才话中提到的人放在心上。 对面的申也随他一起,喝了一口,只不过动作更为随性豪迈,一大口下去,少了半碗。 “五殿下必然没有成功。”他说得笃定。 纪梓棠不明白了,“你不是说他们两个感情深厚?这门亲事怎么想也该是水到渠成的。” 申也笑着摇了摇头:“你不了解那只鸟儿,她性子野的和秃鹫一样,可不好惹。一个五殿下,恐怕震不住。” 纪梓棠了然,举在半空的茶碗也放下了,“你的意思是,还要加个你?” 毕竟申也一直都是沈鹭清心头压抑的大山,从十四岁就开始的噩梦不会说没就没。 “嘶。”申也极为做作地抚着自己被沈鹭清射穿过的肩膀,要是沈鹭清在场,定要惊的下巴掉下来,阴沉如申也,竟也有开玩笑演戏的时候。 他的表情太过好笑,逗得纪梓棠弯了眉眼。 纪梓棠一笑,申也也十分开心。他收了十分造作的表情,笑着说:“这等好事恐怕还轮不到我。以我对她的了解,主子今晚回去就能遇到她了。” “哦?这样的嘛。”纪梓棠微微惊讶,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侍卫长十一,下了道命令,“我讨厌飞禽,遇到的话就把她翅膀拔下来吧。” 十一垂首领命,手中的剑狠狠握紧了。他面容其实算得上俊郎,只是左脸上一道狰狞伤疤,再配上他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气息,就显得十分尖锐锋利。 纪梓棠又恢复了那副漠然的样子,孩子气十足地吹了吹碗中的汤液,看它们一阵阵波纹泛起,觉得十分有趣。 “主子您若是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申也发自肺腑地说道。那双空洞的吓人的眼睛里,如今也是装满温情的双眸了。 “阿也,别太天真。”纪梓棠嗓音冰冷,瞬间浇灭了申也的温暖。 如果说申也的眼睛是没有光彩的乌云,那么纪梓棠的眼里就是万里无云的天蓝色世界。没有云朵,没有日月,像是装下了万物,实则空无一物。就是这样纯色的人,才更有吸引力,无论是飞鸟亦或是清风,都想在他浅色的眼底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主子的眼里会装下什么呢?他又想留住什么呢? 看到的东西越是清晰,就越是残酷无情。 申也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至谷底,他举起有些冰凉的瓷碗,一饮而尽。 和申也的茶喝完了后,纪梓棠便回了自己的王府。 朱红色的大门赫然而立,两旁的侍卫严肃端正,一如往常。 耳边突然响起申也的话,“主子今晚回去就能遇到她了。” 纪梓棠突然有些兴奋,眼下越是平静,潜伏的危险就越大,他甚至有些期待,会不会一开门就会闪着寒光的武器朝自己而来。 “十一,小心飞禽。”他小兽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嘴上说着小心,心里实则非常期待发生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 十一郑重地嗯了一声,注意力全凝在那大门门缝之中,他绷紧了全身肌肉,就等一展拳脚。 可惜,门一开,什么事都没发生。 已经看了几十年的景致一如往常,平静地在纪梓棠眼前一点点铺开。 主仆二人失望极了,一前一后地叹了口气。 没劲。 纪梓棠将不高兴写在脸上,开门的管家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今天主子心情不好,还是不惹为妙。 他的主子倒是没注意到他这些微妙的心思,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 纪梓棠喜欢柔软的东西,因而他的内室铺的都是软和顺滑的丝绸布棉。 贵妇榻上堆满了填充了各种软东西的名贵布料,他轻轻地将全部身体窝进这张蓬软如云朵的睡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眼。 “十一,我睡一会儿,晚饭叫我。” 十一深知自家主子一顿不吃饿得慌的秉性,点了点头,柱子一般守在他身边。 一觉睡醒,天似乎都黑了。 纪梓棠半睡半醒地起身,意外地发现十一不见了。 他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起身踩进了鞋子。 等候多时的沈鹭清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这位爷总算是醒了,动作也不客气起来。 一脚一踹,门板猛撞,而后无力摇摆。 她歪着头,感慨道:“您终于醒了,殿下。” 在她背后,可怜的小十一正被捆着倒吊在院中大树下。 凶狠的疤痕也不起作用了。 第八十一章 心碎 纪梓棠对此心里早就有了准备,除非天塌了,十一是不会主动离开自己太久的。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丫头片子有两把刷子,竟真的是靠武力赢了十一,他都备好了迷药的解药,也做好了被掳走的准备。 十一是他的侍卫长,江湖上也是排的上号的,此刻竟然如此毫无尊严地被人倒挂在树上,真是丢了王府的脸。 纪梓棠的手掌抚了抚额,不远处挂着的十一看到了主子的动作,痛苦地又扭动了几分。 他很委屈,一是因为输了丢人,二是因为他和这个女刺客打斗了那么久主子都没被醒来,心实在是太大了吧,还是说主子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想到此处,十一扭都不想扭了,直直地倒吊着,像一根板正的柳条。 纪梓棠不喜人多,又对十一有着极强的的信任,因而这内院里也没有旁人。 眼下三人对峙,武力高强的动不了,纪梓棠又不会武功,沈鹭清满足地一笑,觉得稳赢。 她也不愿意多啰嗦,开门见山,“劳烦殿下,解了我身上的毒。”她说的是解毒,而非解药,她要纪梓棠彻底放她自由。 在这般局势极其不利的情面下,纪梓棠也不慌,微微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悠悠然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什么药都准备了,唯独没准备给你的。” 果然是想象中难啃的骨头啊。 沈鹭清脑中尽可能地搜寻所有关于这个懒散王爷的讯息。 嗜睡,脾气大,看似无害,实则剧毒,典型的皇家做派。 她也不慌,风淡云轻地继续说道:“那王爷觉得,您那位宝贝下属值不值得用我的命换呢?” 纪梓棠也随她笑了,一双水墨画中才能有的淡漠眼睛眨了几下,似在估算十一的价值。 可怜十一,血液倒流,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肿成猪头了,王爷还在那里故作深沉,若不是嘴被封住,他一定催促主子快些,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良久,纪梓棠摇摇头,“你比十一有手段,看你一点点死掉更有意思些。” 十一听了,心如死灰。 果然是没心肝的皇家人,沈鹭清继续说道:“我在死之前必然也会了结他的。” 没想到,纪梓棠竟然点了点头,“是他技不如人,你们会武功的人一向不都如此吗?输了就要惩罚如果他不是有用的话,你也不会留他到现在。” 他说的十分有道理,十一选择蠕动对着大树,用孤寂的背影来面对这个世界。 纪梓棠的放弃是沈鹭清早就预料到的,此刻也不是很惊讶。 “还有别的筹码吗,他应该不是你的底牌吧。”纪梓棠问道,言语中似乎还带有一丝对沈鹭清的高期待。 突然的一阵夜风,吹着沈鹭清衣衫鼓动,头上那一根飘带随风起落,倒像是漫漫大海中孤苦无依的小船。 这风有点凉。纪梓棠耸了耸肩,眼前的女子装扮利落,一身漆黑如墨的衣衫,配上那漂浮不定的黑色发带,倒有点风萧萧兮壮士寒的意思,不知道这壮士,这一来能不能归返。 他脑中杂乱念头还在一个个冒泡的往外涌时,面前的黑影就已有了动作。 黑夜体贴,任她化身一道闪电般的明亮光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落到了纪梓棠身边。 还没来得及感慨她轻功不错,脖子上就已经沾染了一个冰冰凉的东西了。 沈鹭清一甩扎的紧实的长马尾,捏起的拳头搭在纪梓棠一侧肩膀上,温热的掌心中握的是寒意逼人的匕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抬头,看着白嫩王爷侧脸的下颚线,“对不住了王爷,我们会武功的人一般都凭本事说话。那个侍卫不够格,那您呢?我这条贱命可不值得您这么多人给我陪葬。” “如果这就是你的计划,那我还真是高估你了。”纪梓棠说的,偏过头去,目光同沈鹭清交汇。 往日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的眼眸,此刻带了几分不屑与嘲讽。 他在等,等沈鹭清掏出所有底牌。 博弈场上的人总是这般精于算计。 “你根本就不敢杀我,也没有理由杀我,何必在这里吓唬我的,不如说说你真实的想法。” 被他说中了心思的沈鹭清有些失落,自己的计划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穿了么? 她手臂一挥,利落地收回了那危险的刀具,“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借你的力量进军营。” 这个要求,是纪梓棠没有想到过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进军营就是在背叛你的家族,说不定他日还会兵戎相见。” “我没有背叛沈家。”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是沈家不要我了。不过,说来这一切还是拜你所赐。” 对于她的指责,纪梓棠并不辩驳,嘴角扯了几分:“你们沈氏的事,何必推到我头上。只有弱者,才会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紧接着说道,“我等着看你死还差不多,是不会帮你的。” 沈鹭清撤回了匕首,一点一点分析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帮纪以舟对不对,你只不过是借他为自己除掉障碍罢了。” 纪梓棠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你权势滔天,看似什么都有。然而有一样东西,却迟迟不曾有过。” 纪梓棠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军权。”沈鹭清信心十足地给出了答案,“兵部,你只有一个申也,却也不敢给他升官,因为他背负了太多,手下替你养的人也不少。一旦高调被人发现,就是完蛋的事情了。” “因此,你确实需要,一个新的,与你没什么关系,却可以打入军营的人。” 第八十二章 胜利 “你看我怎么样?”沈鹭清一甩头发,自信满满地站在纪梓棠眼前,笑容招摇。 仿佛可以直接溶化进黑夜的暗色衣衫也没能遮掩住她的光芒。 纪梓棠提起了兴趣,日日见人都是低声下气的模样,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更有趣的是,太阳一旦升起,眼前这个鲜活的人就要像昙花一样枯萎了,她此刻竟然还可以笑的出来。 她哪里来的底气? “我明说,我不想为申也卖命了,我也不想为你卖命,我要自由。” “如果你为我铺路送我进军营,我保证会争到应有的权力。日后无论你做什么,我一定会帮你一次,以报今日之恩。” “如果你觉得不可以,那我这条命还给你就是了,当年你派人救我,现在我死在你面前,也算圆满。” 沈鹭清咧嘴一笑,清风明月,坦坦荡荡。 纪梓棠微微动了,他名贵衣衫的白色衣带在月光下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星河,璀璨星辉点点,他的表情在告诉沈鹭清他听进去了,黑如鸦羽的睫毛掀起,他问道:“如果按你所说,那我费了这么多功夫,只换来一次报恩?我为你做的,可远远超过这一次。” 他在谈筹码了。 沈鹭清眼睛一下子亮了,眼睛弯弯像月色林间奔跳的麋鹿,她压下心头喜悦,继续保持着冷静端庄,缓缓说道:“是的,就一次。但是为他人,什么都不会做。” 纪梓棠伸手去抓那根不时飞扬起的黑色发带,他抓住的刹那,沈鹭清就像一个被揪住尾巴的兔子一般僵住了身体。但她不敢动,只能任人动手。 “那么,你效忠于谁呢?”纪梓棠一边揉搓那根并不柔软的发带,一边问道。 “我是士兵,自然效忠圣上。”她递了个笑,纪梓棠也笑着接下了。 俩人心中都和明镜似得。夺帝誓不可免,而沈鹭清选择拥护未来君主,谁赢了她就效命于谁。 “你这个小算盘,打的不错。”纪梓棠说道。 “一般一般,雕虫小技。”沈鹭清脸上却没有什么谦虚的表情。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有些吃亏。”他说着,手上一用力,拉扯了几分,连带着拉了沈鹭清朝他靠近了几分。 沈鹭清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浅浅的香气,不是一般的甜蜜清甜,而是薄荷一般清凉,像栽进了一个冰天雪地的梦里。 “我要自由,所以就这些筹码了。”沈鹭清僵着笑脸说了出来。 “自由?你有什么资格要自由呢?不过是只笼子里的鸟”纪梓棠松开了手,二人得以正常对视。 沈鹭清拢了拢头发,站直了身体,感觉自己从冰雪世界里逃回了人间,“是鸟,所以要自由。天生的翅膀,怎么能放弃?” 纪梓棠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趣了。 沈鹭清接着说道:“即使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你,追逐的不过也是个自由罢了。你真的想要那个皇位吗?我看不见得。我猜你只想要一个足够高的高位,可以让你喘气,让你自由呼吸罢了。” 这下换纪梓棠僵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应道:“我确实不为那个皇位。” 他离权力中心只有一步之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想要一步登天,收这天下入怀中。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他在权力的池子里长大,早被权力的恶臭熏的难受,并不想久待。 第一次,有人看穿他的想法。 如果说刚才都只是博弈的你来我往,沈鹭清这一段话彻底让纪梓棠定下了念头。 “好,那就依你所言。” 沈鹭清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她伸出手掌,笑着说:“来,立个约定。” 纪梓棠不明所以,一只手腕被沈鹭清抬起,她温热的掌心凑了上来,清脆的一声响,击了一个掌。 这是哪门子奇怪立约方式。 纪梓棠皱着眉,一脸嫌弃。 沈鹭清却对他的嫌弃不以为意,掌心一摊,“劳烦王爷,解药给我。” 纪梓棠一挥衣袖,“在十一身上。” 还真是说到做到,身上没装一点关于沈鹭清的东西。 沈鹭清乐颠颠地朝树上的十一走过去,讨好性地冲着头朝地的十一笑了笑。 “哼。”虽然自己失势,但是骨气要在,才不会因为她一个笑就轻易拿出药呢。 “十一大哥,麻烦把药给我。”沈鹭清说。 “不给。”十一偏头。 沈鹭清脸上的笑容变了味道,眼神也冷了下来,刚才威胁纪梓棠的匕首刷地亮出,明晃晃的两眼。 “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说着,匕首朝十一腿间移去。 十一吓得充血的脸都变白了,急忙扭动了几分,大喊道:“我给我给,就在我腰间袋子里。” 沈鹭清这才收了兵刃,一番摸索,找到了他说的袋子。倒了倒,确实倒出了一颗药丸。 想也不想,她丢进嘴里嚼了起来。 “你也不怕是假的?”十一问。 “不怕,大不了拉你陪葬。”沈鹭清一边割绳子,一边说。 十一这下彻底不说话了。 待他重新站到了地上,感受到大地母亲的爱时,心底突然涌上了一阵感动,这久违的踏实感。 还未等他抒发情感,纪梓棠缓缓说道:“十一,你技不如人,以后就由她做我的侍卫长吧。”他线条好看的白皙下巴一扬,指了指沈鹭清。 此话一出,树下的两个人都呆了。 “主子,你。” “王爷,这。”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瞪了对方一眼,似乎都不满意。 我是要进军营,不是窝在这小小王府。 纪梓棠自然知道沈鹭清的心思,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以为军营那么好进吗?先在我这小小王府里历练一番吧。” “至于你,好好学着点,你哪一天赢了她,就恢复你的身份。”他对着十一说道。 两个人虽然都很窝火,但也不能反抗,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很凶狠。 “我会赢你的。”十一恶狠狠地下战书。 “我倒希望你尽快赢我。”沈鹭清的话也不轻松,挑衅又自大。 第八十三章 归京 沈鹭清回来的那天,太子一行人也声势浩大地回京了。太子纪以涟此番立功赫赫,不光妥善地解决了粮灾的问题,更是一举肃清了辉州混乱的官场,可谓是人人称赞,一时风光无限。 外面旗鼓张扬,而楚南王府一如既往地安静。 沈鹭清和十一大眼瞪小眼守在纪梓棠的房门口,等着里面那位尊贵的大爷起床。 果不其然,日上三竿,里面的人也毫无动静。 十一的肌肉是常年经阳光洗礼的健康麦色,而沈鹭清则是窝在阴暗角落养成的白皮肤,一黑一白,对比强烈。 两人保持着对视的姿势一动不动。 从昨晚到现在,十一已经偷袭了沈鹭清十几次了,他心里惦记着纪梓棠的话,什么时候打过沈鹭清了,什么时候恢复原职。 而沈鹭清,心高气傲,又怎么甘心输给自己的手下败家,一刻也不退让。 她紧紧盯着十一,就是为了防范这小子的突然袭击。 而十一也不甘示弱,两只眼睛瞪铜铃般的,紧跟沈鹭清的一举一动,只为寻出破绽,一击即中。 两个人如同抢食的鹰,谁也不肯退让,牢牢护着自己的地位。 纪梓棠一开门,就看见一男一女各守着一侧门,都是虎视眈眈的模样,特别像,嗯,公鸡! 纪梓棠点点头,心里想着,没错,就像两只伸长了脖子的公鸡。 一心护主的十一先开口,“主子你醒了。太子殿下派人来了,说是请您晚上过府一聚。”他的话虽然是说给纪梓棠听的,目光却没离开过沈鹭清。 太子昨天刚回来,一路风尘仆仆,今日必定是进宫面圣的,这么劳累他却邀自己晚上一聚,看来一定是有要事。纪梓棠心中有了打量。 “你们今晚,同我去一趟太子府。”他说着,猫儿般地伸了个懒腰,眼角还噙了几滴因困觉而溢出的泪水。 如果是旁人,必定会惊讶于此刻楚南王人畜无害的模样,像是收起爪子的名贵小猫,懒洋洋却高贵。 只是纪梓棠面前的这两只公鸡,忙着内斗,没有拨出精力去惊叹自家主子的风姿。 纪梓棠懒腰伸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要决胜负就去动手,别杵在这里当桩子。” 十一得了令,喜气洋洋,连忙对沈鹭清下起战书,“走,挑个地方打架去。” 沈鹭清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睛:“不过一日,你武功能精进多少,还是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精力了。” 十一从小到大,上头有十个哥哥罩着,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很是恼火:“你别嚣张,把我的十个哥哥惹来可不好了。到时候我们十个打你一个,别怪我们人多势众。” 十个哥哥,沈鹭清愣住了,这个愣头青竟然有十个哥哥。 看到沈鹭清吃惊的神色,十一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怎么样,怕了吧。 “十一,休要仗势欺人。我饿了,去端午饭来吧。”不愿自己的午饭受到威胁,纪梓棠连忙开口将十一支走。 十一满腔的胜负欲一下子就被浇灭了,他不是很情愿地转身快步离去了,心里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把哥哥们叫过来助阵。 纪梓棠脚步摇晃着回房间,看样子还打算再睡一会。 可真能睡啊,沈鹭清打心里感慨道,令人羡慕了。 虽然纪梓棠一身的富贵毛病,但最令人欣慰的是,他不需要人伺候,能自己做的事自己就做了,如同吃饭更衣。这一点,倒是令沈鹭清很欣赏。 约定好的时间到了。 纪梓棠带着左右护法去了太子府。 马车摇晃,他习惯性地闭目养神,今昔不同往日,还要提防这两只炸毛鸡打起来。 真是令人操心,纪梓棠不太乐意地睁开眼,这一路是别想睡了,好在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 他缓步从马车上走下,已等候多时的太子殿下连忙去接他。 未来储君,堂堂太子,竟然以这等规格的礼仪来迎接自己的这位皇叔,可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皇叔小心。” 纪梓棠淡淡地嗯了一声,好像并未觉得这件事有何不妥。 等到进了厅堂,太子早已遣散了所有的侍从,奢华典雅的红色绸布如同自由生长地花草一般铺满了整个屋子。金器闪耀着光芒,各色食物精巧却不简单,处处是细节。 啧啧,不愧是皇家。沈鹭清在心中暗暗感叹道。 纪以涟一早就注意到这位面生的侍从了,待他与纪梓棠一同坐下后,他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叔,这位是?” “新的侍卫长,打赢了十一自然就代替了十一。” 纪以涟没想到看着不出彩的人还有这等高深武艺,连带着看沈鹭清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冲着她微微一笑。 沈鹭清回之以笑容,她还等着有一日从太子那里捞些好处回来。毕竟,天险关,是她的通风报信救了他一命,但愿他还能记得那张纸条上的鸟。 既然是皇叔带来的人,那也就不多避讳了。纪以涟正了正神色,开口说道:“皇叔,此番我前去辉州,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将自己是如何被一张纸条救了命,云老爷是如何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当年与三皇子纪以湛之间的交易通通说了出来。 “皇叔,没想到那金家竟是三弟的人。”纪以涟说着,眉头紧蹙,面色担忧。 他所说的这些常人不知道,纪梓棠却是都知道的,他反应平淡,只问道:“那又如何?小三子心思深沉你也该知道的,这样隐瞒才像是他的作风。” 纪以涟越想越觉得可怕,金家扳倒柳侯爷才换来三等候的身份。柳侯爷失了势,他被流放的时候,被母后抓到他与三弟勾结的证据。正是这至关重要的证据,才打压了三弟,甚至让父皇关了他禁闭。如此,赈灾的任务得以顺利交由自己手上。 如果三弟真的和金家有关系,那么他和柳府是不可能有深交的,也就是说母后所拿到的证据,很有可能是三弟故意放出来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去赈灾,在途中,经过天险关,然后一命呜呼。 冷汗突然一下浸湿了纪以涟的里衣,他甚至感受到了后背冰凉的寒意。 他所想的,在场所有人除了十一都想到了,大家神色各异,安静不语。 “你的猜想应该是没错的。”纪梓棠开口打破沉默,“他这一步棋确实是以自己为饵,引你入局。” 纪以涟的脸色瞬间白如雪。 第八十四章 非鸡 金色器皿相撞,发出愉悦的声音。 执杯之人,却不是很开心。 纪以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金盏握在手心冰凉,他一饮而尽,辛辣又寒心的酒液彻底地划过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咽下这刺激的酒,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空杯,“皇叔,你知道侄儿的,我根本就无意与他争什么。” 这个他,就是三皇子纪以湛了。 “虽不是同母,但都是父皇的儿子,他做事,未免太绝情了。”纪以涟说着难受地摇了摇头。 纪梓棠抬抬眼,同样握着一个金色的酒盏,他一小口一小口地饮了几口,“你想放过他?” 纪以涟不语,心中在不停挣扎。皇族子嗣本就稀少了,争斗越多就要有越多的伤亡,父王年迈,受不了丧子之痛。他身为嫡长子,兄弟之间的不合,幼弟的反心他都有一份责任,若是真要怪罪,他首当其冲。 一直在纪梓棠身后的沈鹭清在心中啧啧称奇,这太子还真是比传闻中更要心软呢,别人都欺负到自己脸上来了,还不下狠手,这样子怎么能成为一代君主。 纪梓棠对这位比他美人榻上的被子还要软的太子早已习惯了,他理解太子所有的想法,但同时他也总是一针见血,“皇后是不会放过他的。就算你不说,你母后也恐怕早就把你身边的人挨个叫过去问话了,你这一趟东行的一举一动,她怕是比你还要清楚了。” 皇叔说的对,母后一心要他称帝,又怎么会放过任何一个弄倒纪以湛的机会。 “或许,我不该再这样躲下去了。”纪以涟放下金盏,正红色的底布衬着他发白的面色透出了一种诡异的红色,“我不愿手足相残,手足却不想让我好死。” 纪以涟的语气很轻,像飘在云朵上一般。 他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证明他所言非虚。有痛苦,也有经历死亡后的决绝。 那日巨石滚落的景象至今仍历历在目,他甚至还可以感受到那种地动山摇的晕眩感。如果不是得一张纸条相助,恐怕自己已经成了天险关巨石下的冤魂野鬼了。 兄弟相残,是皇家的必然。纪梓棠既没有开口支持,也不出言反对,只是说:“做下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了。” 他的话又将纪以涟打入摇摆的境地,太子终究还是没有绝对的勇气,去做他半生以来一直不愿意做的事。“我会好好思量,多谢皇叔指点。” “指点?”纪梓棠反问了一句,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来你这里讨杯酒吃,可没有帮你什么。” 纪以涟笑着举起了杯,敬面前的这位,“既然是来喝酒的,那这一杯可要皇叔可要干杯了。” “若真是干了杯,今晚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难得纪梓棠也会说一句俏皮话,虽然不是很好笑,但纪以涟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十一面不改色,不笑不语,只有沈鹭清,悄悄地弯了嘴角 年龄相差无几的叔侄二人继续喝酒吃菜,一派其乐融融。 腹中饱食感强烈,纪以涟停了筷子,他还有一事不明,需要请教皇叔。“那日是有人将一张纸条射入我房中,我才得以推迟了脚步躲过一劫,皇叔以为,这人会是谁?” 他说着,掏出了那张有字有符的纸条递给了纪梓棠。 当然是我啦。沈鹭清骄傲一笑,可坐下吃饭的两人光顾着研究纸条去了,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倒是有个不明真相的十一,捕捉到了她的得意,不过也不明所以。 “这落款的纹路,我从未见过。”纪梓棠端着那张纸条仔细钻研,甚至还换不同的角度,试图看破其中的奥秘,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皇叔博学多识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纹路,看来想要找到知情人必然是难于上青天了。”纪以涟苦着脸说道。 沈鹭清多想大喊,不难不难,就是我画的。不过这个卖给太子的人情是她的王牌,不到最后时刻是不能轻易露出来的。想到此处,只能哀叹一声了。 她这一声叹,搞得十一也很迷茫,明明是殿下与王爷之间的议事,她怎么这么多表情,搞得像也是其中的大人物一般。 嗯,还是趁早想办法把哥哥们叫来,把这个奇怪女人弄出王府比较好。 小小的屋内仅有四人,而这四个人各有心思,却又不知道心思是相通的,说来也是十分微妙。 “报信之人既然留下这个符号,必有他的意思,说不定哪日就会寻到这里来,讨要这一份好处。”纪梓棠肯定地说道。 沈鹭清和纪以涟同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纪梓棠又重新看了一眼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个东西看着像一只起舞的公鸡,你派人找些资料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异族以公鸡为圣物,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纪以涟一脸严肃地应下了。 沈鹭清努力压制住了冲出去解释的欲望,一脸幽怨。 “是鸟......” 第八十五章 十兄 说完了正事,纪梓棠打了打张口,仿佛随时可以睡下的样子。 纪以涟知道自家叔叔这个嗜睡的习惯,连忙恭送他回府。 十一也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生怕主子这次又半路睡着,那样的话他只能扛他回去了。 还好这次纪梓棠挺住了,等到了王府门口,才闭上了一只眼睛,在睡和清醒之间徘徊。 与纪梓棠名声一样大的还有他的起床气,十一揪着心迎他下马车,嘴上不停提醒着:“主子小心脚下。” 生怕这位尊贵躯体遇到半点意外。 沈鹭清瞧着他小心翼翼的表情,强忍着笑。一个彪形大汉动作轻柔地哄着一个孩子般的脾气的王爷,还真是帝京独有的景色。 十一见她笑自己,又不敢有所动作吵醒半梦半睡中的纪梓棠,只好递去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以示威胁。 这种威胁,沈鹭清可没少见,她撇撇嘴,表示不在意。 门口的侍卫们见到自家主人又梦游般的飘着走路,纷纷噤声,动作一个个地尽可能的轻柔,就连推门也是一寸一寸地推开的。 沈鹭清看着这个阵仗,心里有了打算。 十一蹑手蹑脚地将纪梓棠请进了内院,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这里基本已经没有人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出现吵醒主子了。 接下来,只要把他放进他柔软的被窝就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忘记了最大的炸弹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王爷!我今晚睡哪里。”沈鹭清故意提高音量问了一句。 十一吓得心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动手除掉这该死的人,但是身体的本能让他迅速看向纪梓棠。 只见纪梓棠阖了一半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眼里的光泽从有到无,他的五官就像是被触发的机关一样一点点鲜活起来,恢复清醒了。 不怕死的沈鹭清怕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次:“王爷,我可有住处?” 十一连瞪沈鹭清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手脚发软。上一次吵醒纪梓棠的人,被王爷派人拿羽毛搔脚底搔了整整三天才放过,那人下来的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张脸又是笑又是哭,最后直接晕过去了,脸上肌肉都还僵着,可以说是毫无身而为人的尊严了。他只希望王爷这次不要连坐,让自己同这个该死的丫头一起连坐受罚。 纪梓棠感觉自己被人从云端一下子扯回人间,十分不满,下意识地就要发火,嘴巴刚张开,就感受到一阵风猛地扑了过来,纪梓棠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有点甜。 沈鹭清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我每次起床不开心,我娘亲都会喂我吃点甜点,你也试试?” 十一惊呆了,自家主子竟然被人塞了一块绿豆酥在嘴里,毫无尊严可言!这下完了,帝京要被毁了。 更让十一吃惊的是,纪梓棠拿下了半块绿豆酥,将另外半块吃了进去,还很认真地嚼了起来。半块嚼完以后,把手下剩下的半块也吃了进去。 也许是因为怒火被人突然打断,就消散了,也许是因为甜食真的很有效,纪梓棠突然觉得并不是很生气了,他咽下了绿豆糕,口腔里绿豆的清凉十分舒适。“你问什么?睡哪里?睡我卧榻边或者和十一他们睡。” 这下,换沈鹭清头疼了,这两个选项看着都不是什么好归宿。 “你自己选吧。”纪梓棠说完,扭头直奔卧房,他的困意又上来了,快支撑不住了。他甚至还不顾形象地舔了一下手指上的糕点屑,以维持仅有的清醒。“这次算你走运,这东西有点用处,下不为例。” 纪梓棠的声音越飘越远,沈鹭清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她总觉得纪梓棠的嗜睡程度太夸张了,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一见她苦思冥想,以为是在思索落脚之处,凑过去说,“要想保命,就别来我的院子。” 其实作为一个合格的死士,只要能躺下都是可以睡的。只是沈鹭清天生反骨,别人越不要她做什么,她偏要做。 “你那小院子里难道还能养些洪水猛兽不成?带路,我这就去瞧瞧。”她说的张扬,眉毛一挑尽是嚣张。 十一冷哼一声,胳膊一甩,向前走去,沈鹭清连忙跟上。 待她彻底站在小院中间的时候,冷静稳重如她,也不禁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 只见在她的周围,以她为圆心,围着数十个男子,各个体型魁梧,肌肉饱满,不苟言笑。强烈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而来,牢牢锁住了沈鹭清。 这就是十一的十个哥哥了。 “怎样?现在求饶还来得及。”这一次,换十一挑眉了。 沈鹭清干笑两声,目光转了一圈,心里默数了一下,还真是十个气质极为相似的男子,加上面前这个抱胸挑衅的十一,整整十一个。 这要怎样的心理素质才能睡的下去? 夜风亮亮,吹的十一心情舒畅,“我们兄弟十一个都效忠于王爷,各司其职,忠心耿耿。你一过来就抢了我的位置,今天,你是绝不可能安然无恙走出这个院子的。” 十兄弟听了,相互瞧了瞧,又都一起看向被围在中间的女子。十一个打一个会不会有点胜之不武? 沈鹭清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了,冷静说道:“王爷已经睡下,我们打起来若是吵醒他,一个都没想好过。” 十兄弟又对视了一番,不开口,但心中都有了打算。这个女人说的对,现在动手不合适。 沈鹭清很怀疑他们有兄弟感应,不说话也能交流。 “你别在这里巧舌如簧的,现在不打,明日清晨王爷醒了你也跳不掉。”他转而对着十个哥哥说道:“就是这个女人,打了我,抢走我的职务。” 一到十听了弟弟的控诉,纷纷动了几下。或是活动活动筋骨,或是朝沈鹭清走进了两步。十一是他们最宝贝的弟弟,怎么能让外人,还是一个女人欺负了。 沈鹭清干笑两声,感觉今日必有一劫,“各位大哥,行行好。不如这样,明日,我与各位一一切磋。输了的话我任你们处置,赢了的话我和十一的事就一笔勾销。” 大哥阿大先站了出来,亮了嗓子。“行,那就这样定了。” 十一还欲多说几句,被身旁的三哥捂住了嘴,“时间不早了,快睡觉吧。” 沈鹭清无视十一喷火的双眼,对着阿一点点头,“多谢体谅。” 阿四走过来,带沈鹭清去了空房间。 与十一个兄弟的奇妙关系就这样展开了。 第八十六章 争宠 “大哥,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阿三扭头看向身旁的阿大。 在他身边,十个兄弟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堵在了沈鹭清房门前。 昨天是心细稳重的阿三给沈鹭清安排住处的,阿三体谅她女子的身份,将兄弟一直推让无人住的中间屋子给了她。 此刻,天色刚擦亮,十一叫醒了诸位哥哥,早早地蹲在这门口,摩拳擦掌。 “三哥,这有什么不好的,快趁着哥哥们还未开工,冲进去将她收拾一顿踢出王府,这事也就解决了。”十一想打人的心情一直没变。 话最少的阿五这时突然插了句嘴:“这样对一个女人不好。” 一向主持大局的阿大表示同意:“嗯,十一个兄弟欺负一个女人说出去不好听,不如我们单挑?一个一个同她打。” 十一连忙说道:“大哥不可,那女子的武功有点水平,我们单个上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就是要打群架才有胜算。” 脾气最暴躁的阿八忍不住了,“唧唧歪歪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说着,一个踢脚直朝大门而去。 剧烈的撞击声之后,是长久的沉寂。 十一冲进去找了一圈,没有半点人影。 他咬牙切齿道:“她跑了。” 他们十一个人将这个小院围的水泄不通,她一定是趁着他们兄弟不注意,从房顶上跑走了。 “散了散了。”阿八冲着大家挥挥手,“都挺忙的,快去上工吧。” 众兄弟就这样散了,毕竟还是自己的差事要紧些。 “十一,放宽心,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会捉住她的。”有位哥哥安慰性地说了一句。 十一咬了咬牙,十分不甘心。但是一转身,就将沈鹭清房门关起来了。 怎么说也是个女儿家的闺房,敞着门不太好。 一心想着打人家的十一在这种事情上有着奇怪的温柔心性。 待他到王爷那里开工,远远地就瞧见神清气爽,利落干净的沈鹭清。 她今日仍是一袭黑衣,不过印了许多银色的暗纹,像流动的风被封在了她的衣衫里,俊逸又灵动。这么骚包的衣服,一定是从王爷那里骗来的。 在她旁边,是一袭白衣的王爷,今日起的倒是格外早,他正坐在矮桌后,认真地研读一个奏本,初晨的温柔光芒暖暖地包裹住整个内院,柔化了纪梓棠原有的压人气魄。此时的他坦承在金色阳光之下,像一张缓缓铺开的名贵画卷。而身后的沈鹭清,隐身于阳光未触及的阴影处,凌厉又锐利,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匕首。 他们一黑一白,一亮一暗,竟让不远处的十一看出了一丝,般配。 呸呸呸,王爷皎皎如天上之明月,怎么会是这凡尘女子能配得上的。 正当十一做激烈的心理斗争时,沈鹭清看见了他,好巧不巧,还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笑的充满深意,十一眯了眯眼,感觉到了挑衅。 纪梓棠仿佛感知到了人,也抬起头看见了十一,他皱了皱眉,不是很愉快。“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是这内院让你住的太舒适了吗?” 一笑一怒,奇妙的对比。 十一连忙快步迎了上去,“没有没有。”在沈鹭清的注视下,乖巧地也站到了纪梓棠的身后。 站好了不忘递给沈鹭清一个眼刀,每日一刀,一日不落。沈鹭清假装没收到,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 “沈鹭清,倒茶。”纪梓棠手指敲了敲空空的茶杯。 沈鹭清得令,添上了茶。 “研墨。”没过多久,王爷那修长的手指又指了指黑漆漆的砚台。 沈鹭清听话,走到矮桌的另一头,与纪梓棠面对面,认命地磨了起来。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位置正正好挡住了纪梓棠的光,低头磨的认真。 纪梓棠不满,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后者毫无知觉,也不自觉。纪梓棠突然一下子被她那个认真的神情吸引住了,快要出口的恶言恶语像那天的绿豆糕一样被他咽了进去。 算了,懒得计较。纪梓棠收回了目光,继续投身政务。 沈鹭清人型的那一片阴影稳稳投到了纪梓棠摊在桌上的奏本,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阴影也有节奏地摇晃,像是有了生命里一般。纪梓棠甚至觉得有些好玩,悄悄翘起了嘴角。 十一已经委屈地想要落泪了,主子从来就没有对自己这么温柔过,难道因为自己不是个女子吗?他看着自己粗壮的胳膊和麦色的肌肤,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这些,还是不要变成女人吧。 三个人心思各不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听门外树叶沙沙,甚至夹了一些夏虫的鸣叫。 炙热又热情的夏日,就要来到了。 “对了,你真的不考虑来睡我的卧榻旁?虽然硬了些,但离我很近。”纪梓棠突然用笔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 睡在主子床边的脚踏上,是一名合格侍卫长的殊荣。十一真是要嫉妒死沈鹭清了,这可是他想了很久都没实现的事情。 沈鹭清看了看纪梓棠那张好看的心形脸,他此刻在沈鹭清人形印象下,脸庞并不明亮,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黑夜擦过的星尾,带着不轻易饶人的高傲。 “多谢王爷美意,不过我与十一哥哥们相处的还不错,我暂时还不想换住处。”沈鹭清虚伪地回道。 “那就算了。”这还是第一次,纪梓棠被人拒绝,他高到天际自尊心使他快速回答道,随即又假装已经很快投入到了工作中,刚刚发生的事不过是个意外。 沈鹭清对此毫无察觉,继续磨墨,心里想着,早上是靠着起得早走房顶躲过一劫,今晚该如何应对这十一个恶敌呢? 她的眼神一点点移到了十一身上,被后者抓了个正着,十一回以凶狠眼刀,吓得沈鹭清赶紧移开目光。 前有狼,后有虎,这该如何是好? 维鸠的脸突然跳进了她脑中,或许可以找她躲躲难,不知道金府守卫有没有换轮岗的时间,若是换了就不好进了。 关于金府的心绪越想越多,最后一个飘渺的轮廓渐渐成型,是细鱼少爷的样子。 沈鹭清突然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了,今晚去找维鸠,也是可以顺便看看少爷的嘛。一股甜甜酸酸的奇妙感觉一下子灌满了她的心房。她劝自己道,只是去看维鸠顺便看一眼少爷罢了。 金家与三皇子的关系已经被太子察觉到了,金家此刻的情况定有变化。 “专心些。”王爷不满的嗓音响起。沈鹭清收了心思,认命劳作。 第八十七章 变天 夜色如被墨汁侵入的一碗清水,黑黑白白灰灰中就没了原有的白日清澈。 沈鹭清与十一一左一右站在门前,规规矩矩地目送纪梓棠打着哈欠走进自己的房间。 待他的身影在眼中消失,十一迅速走上前去,一把关上了门。他的四肢都快憋不住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十一猛地回头,全身肌肉紧绷如粗麻绳,他已经做好了同沈鹭清过两招的准备,最好是能把她一举拿下,拿不下探测点敌情也不亏。 只可惜,他的眼前只剩下纪梓棠精心布置的内院风景,花红叶绿,在沉沉夜色中闪着微弱的色彩,虽美,但没有半点人影。 人呢?人呢! 十一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要气到爆炸了,用几乎是跺脚的力度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这一下下沉重的脚步声,惊的差不多快合上眼的纪梓棠睁开了眼,地震了? 沈鹭清的身体就如同一根毫无重量的羽毛,在夜风中摇荡飘摇,王府的守卫暗卫都知道她是王爷身边的红人,无人拦她。 一路踏着清风化雨的步子到了金府,沈鹭清仿佛进自家门般轻轻松松,一个飞跃就穿进了金府守卫最松懈的地方。 她一会儿贴壁行走,一会儿踏着墙疾驰,黑色的身影如鬼魅,唯有衣衫上的银色材质划出了一道道细微的银光。 越走,越觉得今日的金府十分诡异。 一点都没有往日的喧闹热闹,这个点,金熹微是还有心情吃点甜点的,可这路上竟然无下人穿梭。 沈鹭清想起太子与纪梓棠的交谈,如果纪以涟已经知道金府与三皇子的关系,而他又想要除掉三皇子的话,是绝不可能放过金家这步重要的棋。 他一定会。 沈鹭清心中一惊,她环顾四周暗的恐怖的金府,大感不妙。 正如她所想,纪以涟这一次不打算放过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纪以湛了,他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帝。陛下身体本就不适,久卧不起,三皇子与权臣勾结这件事更是将他气得口吐鲜血,纪以涟看到父皇这般动怒,自责又后悔,唯有皇后用手帕轻轻擦拭掉皇帝嘴角的鲜血,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容,那艳红的唇,深深刺痛了纪以涟身为人子的心。 皇帝抖着声音下了令,正式对金家开始下手。军权皇权,是时候归一了。 这一场戏,皇后满意,皇帝恼怒,纪以涟飘忽,也算是一场不错的戏了。 沈鹭清摸着熟悉的路,一个闪身进了她与维鸠曾同住的破败小院里。 院墙中的一切似乎如常,东边是打水的水井,西边是维鸠一时兴起种下的花花草草,都是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花野草,在那片方寸之地里绽放的倒也算绚丽。 屋子里暖黄色的光透了出来,沈鹭清的心像接水的木桶,一点点滑进了盛满月光的水井中,清凉又舒适。 她笑着,脚步不停,像踏着风,行的又快又自由。 沈鹭清停在房门前,双手一推,木门自然地舒展开来。 她几乎是跑跳着进了内室,单手将那维鸠编制的珠帘一撩,携一身清风而来,“维鸠,我回来了。” 室内人闻声而动,一张线条优美到无可挑剔的脸抬起,撞上了沈鹭清还满是欣喜的眼睛。 沈鹭清的笑脸一下子就僵住了。 不是维鸠,是细鱼。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地,脚步就往后退了一步。珠帘从手中落下,哗啦啦地恢复成垂直的模样,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彩色的幕。 金锡予站起了身,手边的烛台被他起身带起的风吹了一把,娇柔地摇摆了一下。 他的指尖随着他的动作从桌面拖过,一举一动中皆是不自知的风情。 “你怎么来了?”他匆匆问了一句,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了一些。 “云知雨呢。”沈鹭清紧张地问道。 金锡予听出来她真的很在乎那个女人,缩回了那一寸的靠近,垂着头回道:“我放她走了。” 他知道沈鹭清还未出口的疑惑,解答道:“她不是云知雨,就算是,也没什么用途了。放她走掉,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 最后一句,他像是说给沈鹭清听,又像是喃喃自语。 沈鹭清透着那道帘,上下地打量着不远处的细鱼少爷。 他看起来十分失意消沉,像一团被揉皱的云,丢在这一方陋室中。 潮水般的心疼瞬间将沈鹭清吞没了,这屋内的烛火终究要照亮些什么? 照出他的消沉脆弱还是照出她的欲行又止? 第八十八章 卡了 “你这个时候来,是要做什么呢?”金锡予迈开了步子,朝着珠帘那侧的人走近了几步。“你并不是三皇子的人对不对?云知雨也不是真的云知雨,那你们究竟又是谁派来的?” 金锡予的语气很轻,毫无埋怨,有的只是疑惑不解。 可沈鹭清依然听的很难受,像棉花堵在心口,“金家,怎么了?” 金锡予疑惑了,“你不知道吗?” 沈鹭清被他问住了,听他的语气,自己倒像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了。她喃喃道:“不知。” “陛下革了我父亲将军一职,空留一个爵位的空壳,或许哪一天连这个空壳都保不住了。” 他一直偏着的头突然扭了过去,目光牢牢锁住珠帘后的沈鹭清,“这一切,我早有准备,也不算意外。” “只是。”他拖了一句长长的尾音。 “你知道吗?我守在这里很久了,一直在等你来。” “太子没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的原因。你总是骗我,骗我你是纪以湛的人,骗我你去辉州是为了执行纪以湛的命令。我看起来就那么好骗吗?” 金锡予的音量提高了几分,双目中情绪复杂,有愤怒,也有被辜负后的失意。 “大家各为其主,骗你又怎样!”沈鹭清不服气,顶了回去。 两道毫不示弱的目光交汇,谁都不愿意服输。 本不该这样的,金锡予想要的不过是她的示弱,只要她说,我身不由己,我不是真心想要骗你,那么这一切他都可以原谅。 而沈鹭清又怎么会不为他的苦守而感动,只是两个人的立场从一开始就不同,只会越走越远罢了。这注定一场走向悲哀的路,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启程。 他们就那样盯着对方,只是眼里的怒火一点点消散,紧抿着唇也一点点松开。 还是金锡予先输了,他一把撩开阻隔在眼前的七彩珠帘,手臂一伸,终于是将日思夜想的人影揽入怀中了。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他声音闷闷的,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 沈鹭清像被七步蛇咬了一口,不敢动也舍不得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回道:“我,我遇上了点事。” “那你解决了吗,有没有受伤?” 可能七步蛇的毒液是暖的吧,沈鹭清觉得从心那里一点点向外溢着温暖的血液。她一点点抬起了手拥住了那个同样温热的身体,努力压抑自己的喜悦,小声回道:“没有。” 这一个拥抱,迟到了太久。 “没有就好。” 两个人都暗自扬起了嘴角,相拥的动作却是没有改变。时光仿佛一下子穿梭回到他们相互扶持的时候。 那时候如此艰辛,两个人各有打算,却神奇地相互扶持,没有放弃。 或许逆境真的很容易打动人,或许是多了些时光去了解眼前的人,两颗年轻的心,不知不觉中,已开始为对方而热烈跳动。 “我不是在意你是谁的人。”金锡予用近乎叹息的语调说道。“你没有害过我,反而救过我,就算是仇家的人,我也可以不在意。只要你。”剩下的话太过直白,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些话一出,沈鹭清顿时脸红的彻底,不应该,她一个男人堆里滚大的人,不该有这样女儿家的神情。 “我,我不是谁的人,我现在是自由身。”沈鹭清结结巴巴地应道。 金锡予抱的更近了一寸,满意地说道:“这样最好。” 他这一拉,两个人的身体贴近,少爷身上的气息更加逼近了,沈鹭清一下子意识清醒过来,双手一推,将金锡予推开了。面色红如飞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不用那样说。那陛下对金家的惩戒,你会不会有事?” 金锡予这个时候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同样有些羞怯地偏过脸去,“陛下对金家的动作,我都有所应对,不用担心。” “你们和纪以湛的关系不是我透露的,应该是太子自己查出来的。”想了想,沈鹭清还是决定解释一下。 明明是两个城府不浅的人,此时相互解释清楚倒有些扭捏,你一言我一句,小心翼翼试探,又大大方方示爱。像一对十几岁的青梅竹马。 第八十九章 接上了 “那,陛下下了什么命令呢?” 长久的沉默后,沈鹭清开口,试图转移一下话题。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个人眼神一直就未移开过。舔唇,捏掌心,她寻常解压的的方式都用到了,但还是没有积攒够足够的勇气与他对视。 毕竟那可是帝京第一美人啊,虽然以前随便看也不会觉得羞涩,但毕竟现在有了个拥抱,她怕自己看一眼细鱼少爷亮晶晶的眼睛,就会不争气地晕过去。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她细微的小动作全落入了金锡予的眼中,少爷脸上的笑容就像被人固定在脸上一般,一直不落,也舍不得落。 他回答道:“昨日陛下下了令,说我父亲年老任重,特准许他辞掉虎京卫卫长一职,安心养老。” 和平年代,金卢何握着的军权一共不过两处。一处便是这守卫帝京的虎京卫,虎京卫常年驻扎在帝京城外,和帝京皇宫内的禁军卫一内一外,相得益彰。还有一处便是驻扎在边境的边境军,但是姬成如今建国不久,和周围邻国的纷争都才落下帷幕,边境军人数不多,离得又远,对金卢何来说只是一步退棋。 姬成皇帝一上来就要免了他虎京卫的军权,可以说是一刀砍掉了他的臂膀。 “这一道令,下的还真的又快又狠。”沈鹭清皱起眉头说道。 狗急还跳墙,姬成皇帝如今这么明显的要拿回军权,势必会引起金卢何的反击。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一场风雨又要在帝京出现了。 金锡予看她一脸忧色,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珠帘的另一侧,“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鹭清刚还清晰的思路一下被打断,她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两人彻底进了这内室,这原本是维鸠的卧房,不过此时许多东西都换成了细鱼少爷的。他说的没错,他真的一直在这里等她。 金锡予打开了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盒子,塞进沈鹭清手里。 “沐芳斋的脂粉。” 棕色的小木盒躺在手心,沈鹭清彻底藏不住了,露出了笑脸。 金锡予看她笑,心情跟着也好些,他笑着解释道:“之前送云知雨的时候,看到你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一直想着也送你一份,苦于没有机会。” “少爷。”沈鹭清抬起脸唤了一声,不过同往日的唤法很是不同,带了一丝女儿家的甜腻。 “在。”金锡予应道。 “你今天,嘴巴是抹了蜜吧。”沈鹭清一半挖苦一半爱恋地说道。 金锡予听了,很不服气地伸手掐了掐她的脸,“本来只觉得眼睛锐利,没想到嘴巴也不饶人。” 沈鹭清又岂是那随便让人摸脸的乖巧人物,当下就和金锡予抗争起来。 “别闹别闹,我还有东西要给你。”金锡予笑着说道,待沈鹭清的打闹停了下来以后,又从柜子中取出了另一件东西。 瓷瓶,看起来像是装药的。 “我记得我以前伤过你,这个治疤痕很有效的。”金锡予解释道。 沈鹭清想起来了,她二人以前交过手,细鱼少爷用一个金爪钩钩过她,不过对她而言只是皮肉伤,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还记得。 “小伤,没留疤。”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金锡予却不退让,“不行,你让我看看。”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怔住了,金锡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登徒子一般的话,顿时脸烧的通红,他将药膏往沈鹭清手里一塞,“你记得一定要抹。”语罢,扭过头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红的快要滴血的脸。 想不到细鱼少爷还有这么纯情的一面,沈鹭清顿时玩心大起,追着要看他的大红脸。 一个要看一个不给,在这暖黄色的内室玩闹起来。 “给我看看嘛,看一眼。” “不行!” “看一眼嘛美人,又不掉块肉。” “胡言乱语!” 金锡予感到脸上的红晕应该已经消退了,扭头一把擒住了沈鹭清的手,“不要胡闹了。” 沈鹭清眨眨眼点点头,金锡予这才松开她的手。 明明能打过的,却这样受制于人,沈鹭清在心里看不起自己,但是其实一点都舍不得再和少爷动手了。 她突然想起今日来的正事,开口问道:“陛下如今对金家有动作了,那金熹微和太子的婚事呢,还继续吗?” 说起这个,金锡予脸色顿时变的很不好看,“继续。” 按照他与三皇子的约定,纪以湛应该是会派人将金熹微带到太子面前,之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但是实际上,金熹微是被直接带到了皇后面前。皇后本就有意为自家寻个家世雄厚的媳妇,那日正好落入了三皇子的圈套,见到了被有意安排到她面前的金熹微,自然是不会放过。将军嫡女与太子的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金锡予知道了这一切后,明白自己也是被三皇子利用地彻底。他本欲取代父亲在纪以湛那里的位置,这番看来,纪以湛心思深沉,手段高深,并不是什么值得跟随的主君。金锡予心里也有了别的打算。 “皇帝这招高明啊。这样既坏了三儿子的计划,也没让大儿子得偿所愿。” 沈鹭清的声音将金锡予拉了回来,他点点头,“再过段时间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陛下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对金家下手了,毕竟皇家娶亲也是要些脸面的,不可能娶一个一清二白的女子。” 金熹微,太子。沈鹭清一想到这个组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真是可怜那个心肠软绵的太子了,要娶的竟然是刁蛮出名的金家小姐。沈鹭清在心里为他拘了一把同情泪。 金锡予看她脸上神情变化,明白她一定又是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出声打断,“在想什么?” 沈鹭清归了神,连忙否认:“没什么,没什么。” “欧乌。”金锡予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沈鹭清还没应答,就听他继续说:“这一定不是你的名字。” 沈鹭清哑言。 金锡予笑了,有着初雪化水般的动人,“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我不在意你的主子是谁,我只想知道你是谁?” 沈鹭清张了张嘴,名字就快要出口,却还是停了下来。 她想起父亲那把被金卢何折断的佩剑,明明是相熟之人,却如此决绝,他与父亲之间一定是有什么怨恨的。 她还是不太敢,就这样报出自己的名字。 即使,对象是坦诚相待的细鱼少爷。 不知不游进她心里的那一尾细鱼。 “我名为鹭清。”她勉强一笑。 第九十章 副将 金府今夜,并不是只有一处的不安宁。 金卢何的书房中,立着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从发冠到长靴,每一处无不显露着精心华贵。 他侧身,与面前被乌云罩顶的金卢何相视,纪以湛开口道:“你今夜找我来,就是为了摆脸色给我看?” 虽然语气寻常,但是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还是压了金卢何一头。 金卢何的脸色实在难看,本来计划实行的完美,谁能想到一下子既要嫁女儿,还要让出军权。 苦心积虑得到的这一切,眼看着就要烟消云散了,他怎么能不着急。一腔怒火又无处宣泄,难受至极。 “殿下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皇后会指名要我女儿熹微做太子妃?”虽然是疑问的语气,金卢何眼里却全是质疑。女儿嫁给谁他并不是十分在意,只要对他没什么不好的影响就好了。金卢何不满的是,他明明都已经拒绝了,为什么纪以湛还要违背他的意愿,擅作主张。 这咄咄逼人的话落如纪以湛耳朵里,惹得他勾起了一个讥笑,“金将军,与其在这里质疑我,不如自己去问问你那宝贝儿子。你难道就不好奇,柳家绑人的时候为什么独独绑了他和一个婢女,却放过了您的掌上明珠。” 金卢何一介武夫,虽然心思不似文官那般缜密细腻,但纪以湛话说的这么明白,他不由得多了几分猜想。“你是说,这件事,是金锡予做的?” 纪以湛一挑眉,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我只是提出疑点,给您点建议罢了。” 若是金锡予在这里,定然要为纪以湛高超的挑拨离间技术鼓掌。虽然他父子确实不合,但是纪以湛这一招金蝉脱壳,不但把自己撇了个干净,更是让金卢何怀疑,提防起他那个似乎早有异心的儿子了。 但这毕竟是金家家事,金卢何不愿暴露太多,他转而说道,“那云家呢?殿下英明神武,怎么栽在一个小小的吏长手上。” 提到这个,纪以湛的眼里闪过狠戾,此次是白松逼得太急,把那个云家老太太活活吓死了,云老爷一怒之下破罐子破摔,直接找到太子将当年的事全部捅出来了。 看纪以湛恶相毕露,金卢何继续说道:“如今陛下要我这虎京卫,他是君我是臣,非给不可。我金卢何没参军之前不过也是平头百姓,现在失了势,大不了做回山野村夫。” 他一顿,讥讽道:“只可惜殿下,如意算盘是彻底空了。今日你保不住我金家,他日怕是自身也难保。” “放肆!”纪以湛高喝一声,目光似是能吃人一般,“金卢何,没有本皇子,你能安稳度日到今天?” 金卢何被他话里的威胁震慑住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纪以湛冷哼一声,“沈家那笔账,可一直都是本皇子在替你扛。沈家军现在就在浦合一带,大肆追捕当年杀沈重的凶手,要不要我,替你去通传一声。” 此刻的纪以湛,目光阴冷,似一条露出毒牙的蟒蛇,牢牢盯着自己的猎物,看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变白,被逼近绝境。 躲在角落的副将一言不发,静静地将一场彼此撕破脸皮的闹剧看了下去。 金卢何在愤怒和忧心的双重极端来回摆动,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硕大的拳头也在微微颤抖。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那金某还是要多谢殿下了。” 御下,要张弛有度。纪以湛收起了那一副毒蛇般的面孔,换上了另一套平淡冷静的面容,“将军不必和我客气,我们是盟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帮扶也是应该的。” 金卢何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继续说道:“不知现在这副败局,殿下有何妙计扭转乾坤。” 纪以湛笑了笑,走到金卢何面前,一把折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金卢何雄健的躯体,“将军只要听我令行事,昔日我允下的荣华富贵,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 他说完,一挥衣袖,湖蓝色的锦缎几乎快要遮住金卢何眼前的世界了。 书房回归一片安静,金卢何颓然。 副将趁此机会,闪身离去,幽灵般的身影并无引起他人怀疑。他快步朝着金锡予现在住的小院而去。 原来金卢何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这样重要的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少爷。 金锡予的小院里,仍是甜蜜时光。 “那我以后,叫你鹭儿好嘛?”金少爷浅浅一笑。 明明是初夏,沈鹭清却被这个笑容一下子带到了秋天,漫天枫叶扑面落下,浓烈的红叶与寡淡的秋风交织,一张温柔又浓墨重彩的网将沈鹭清牢牢裹在中心。 她呆呆地点点头,“好,好。” 金少爷被她这个这个表情逗笑了,他轻声唤了一次:“鹭儿。” 被点名的人毫无意外地红了脸。 金锡予心情美妙,眼前的这个人,真是矛盾。困境里挣扎的是她,出手狠厉的是她,咄咄逼人的是她,脸红羞怯的也是她。 天下女子都这般吗,这般神奇又精彩。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沈鹭清支支吾吾地说道。 “回去?你要回哪里?”金锡予疑惑。 沈鹭清想了一下说道:“我现在正在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了也就自由了,我现在就住在任务对象的家中。” 金锡予应道:“好,那我等你。等你自由,也等你对我坦诚心扉的那一天。” “好。”沈鹭清点点头。 两个人一个要走一个送,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沈鹭清狠了狠心,纵身一跃,从金锡予的角度看,她倒像一只奋不顾身奔月的兔子,大概是玉兔吧。 金锡予又笑了。 一直躲在院外的副将步伐沉沉地朝他走去。 “少爷,有情况。” 听完了他的话,金锡予若有所思,父亲为什么要对自己曾经的将军下手呢?沈重和他又有什么仇? “少爷,纪以湛提到了沈家后代如今在浦合一带活动,要不要我去打探些消息?” “不,你还是留在帝京,此事我会安排其他人做。”金锡予说道。 月光虽亮,但不清澈,似有一层阴霾拢在其上。 第九十一章 闯关 纪梓棠的王府是帝京里数一数二的奇观,同寻常宅院十分不同。 外院表面上是一圈花草树木,实则暗藏无数玄机,一般刺客是无法通过这看似毫无波澜的花草地。花草后是各个独立的院落,院落之中藏的就是纪梓棠所在的内院核心了。 就像一层一层的卷心菜,牢牢将宝贝王爷裹在其中。 沈鹭清哼着小曲从王府大门走了进去,看着满眼花草繁茂,心情大好。 虽然现在是深夜,一切都黑洞洞的,她还是觉得美。 就像一个刚从蜜糖罐里捞出来的糖人,从里到外都是甜掉牙的甜蜜。 她脑子里虽然乱糟糟的,但是都有共同的主旨,那就是细鱼少爷。 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笑,他的衣衫,甚至他吃东西喝水的样子,走马灯一般在她脑子里回放。 王府关卡重重,却不会拦住她。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决心,走一路毁了一路的机关。纪梓棠心疼自己的宝贝院子,要她做侍卫长之后,直接让十一把机关图拿给她看,省的再毁掉一些珍贵东西。 沈鹭清在花草树林中穿梭自如,身影明明灭灭。 她笑着向内院走去,脚步轻快。 十一和哥哥们的院子理论上也是属于内院的,离纪梓棠的小院不远。 他的那十个哥哥并非亲生,都是纪梓棠从小养到大的仆役,每个人负责王府一片区域,最小的十一因为武艺不错,就做了纪梓棠的侍卫长。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十一从小被哥哥们照顾长大,即使长得比他们还要强壮,但是十一对哥哥们的敬重从未改变。哥哥们也很疼爱这个脸上带疤的十一弟弟。十一个兄弟各司其职,其乐融融。 沈鹭清走着走着,就到了分叉路口,向左,睡纪梓棠的床边,向右,和十一个大汉斗智斗勇。 她没有迟疑地向右走去。 越是靠近,她就越是冷静,步速就越是慢下来。 这么大好的机会,十一不可能白白放过,现在看似一片平静的小院里,一定是危险重重。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沈鹭清悄悄笑了,小十一想玩,就陪他玩好了。 大门敞的彻底,像一只一直在等待的巨兽,等着吞她入腹。 借着月光,她看到院子中央似乎是摆了不少兵器,刀剑矛盾,一样不少。唔,角落里似乎还有一把弓箭,真是不错,还知道不欺负手无寸铁的人,武器都准备好了。 “小十一,姐姐来啦。”她大咧咧地吆喝了一声,脚步迈开就要往里进。 躲在角落的十一听到她这一声嚣张,脸上的刀疤气得都皱了一下。 沈鹭清的左脚刚刚踏进门,小腿隐隐感觉触到了一根细线,左侧门的机关被触动,猛地摆起来。门上架的那一盆水如突降暴雨般倾盆而下。 嘿嘿,先让你试试我的洗脚水。十一捂着嘴偷偷笑了。 早就有了提防之心的沈鹭清又岂会被这一盆洗脚水沾到,在小腿碰到线的那一刹那,沈鹭清就抬起了另一只脚,踏着那根绷的笔直的细线,借力提气,一气呵成,飞起的身影与那盆洗脚水完美错过。 哗啦一声,一盆水打湿了整个门槛。 沈鹭清捏起鼻子直皱眉,“十一,你是不是把你洗脚水端出来了,好臭啊。” 十一差点就要冲出去和她大声争辩了,一旁的阿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明天你自觉点,一早自己用水去洗大门,不要等大哥吩咐你以后再去。” “九哥,我洗脚水真不臭。”十一苦着脸说道。 阿九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别说话,大哥出马了。” 院落中,沈鹭清一扭身,就看见立在前方的阿大,他提着一把长刀,刀和人一样,宽大,厚重。 这是要动真格的呀,沈鹭清心想。 刹那间,阿大就带着他的刀跑动了起来,刀尖划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拉出一阵细小火星。 “不公平,我还没拿到武器呢。” 可惜没人理会沈鹭清的抱怨,阿大猛地一拎,灌满他力气的长刀拔地而起,毫不留情地朝着沈鹭清劈去。 长刀当头,还能怎么办,躲咯。 沈鹭清脚步一划,身子一矮,几乎是贴着刀背躲过。 阿大这一刀提的费劲,落地也是响亮,哐啷一声,砸到了地上。 他拔起,准备第二刀。 这一次是侧劈,闪着寒光的刀刃似闻到肉香的猎狗,直追沈鹭清的腰腹而去。沈鹭清手掌拍上了阿大的刀柄,没有拍动,随即双腿发力,一个空翻安全躲过。 没想到身型刚刚立好,就见一人短剑在手,扑身向自己而来。 多打一,不公平啊。 沈鹭清心里嘟囔着,动作却没慢下来。 前有剑后有刀,沈鹭清一个旋身,往左侧躲去。刀剑无眼却有灵气,追着她又是砍又是刺,沈鹭清手脚不停,跳,闪,翻一刻不停。黑色身影如一只灵巧黑鸟,在冰冷武器划出的银光中精准躲闪。 阿七手中的短剑一收,笑得肆意,他们兄弟虽然自愿留在这王府内,但是几年了,一个能打的刺客都没有,这次好不容易有个现成的可以拿来练练手,可不能错过。 “五哥!”他一喝,一道身影屋后冲出,长剑凌然。 沈鹭清还没来得及抱怨两句,三兄弟都动了起来,呈三足包围之势试图将沈鹭清困在其中绞杀。 眼见三面夹击,沈鹭清手从腰间一抽,小巧匕首似一道星光,亮的晃眼。她急跑着,向步履最慢的阿大猛冲而去。 小小匕首上凝了她八成力气,扬手就是一道银光亮起,直袭阿大胸膛。 阿大长刀直立直击地面,他则借着长刀的稳固,飞身绕刀柄一圈,有力的双腿夹着风打算毫不留情地踢到沈鹭清举起的臂膀上。 可惜想象中的相撞并没有发生,沈鹭清半道收回了手,头发一甩,侧着头,用一种几乎是贴地而行的方式错开了阿大的攻击。黑发浓烈,似一道雨幕在阿大眼前展开。 身后一个猛烈肘击,阿大脸色突变,那一击虽不如他力大,却精准地打到了他穴位上。 一阵直通大脑的疼痛传来,阿大闷声扛了下来。 第九十二章 闯关失败 沈鹭清以阿大宽大的身躯作为盾牌,右肘猛戳他的穴位,左手一扬,袖中金色小箭咻地射出,长了眼睛一般朝着新登场的老五追去。 阿大被那一道金色光芒吸引住了,有一瞬间的失神,沈鹭清抓住机会,双脚连环踢向他手里那一把长刀。 踢不动你难道连把刀也提不动吗?沈鹭清赌气地想着。 她这一击是正确的,阿大被歪倒的刀带着踉跄一步。他脚步还没站稳,冰冷刀刃就贴上了他的脖子。 “输了就要下场哦。” 沈鹭清恼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阿大不语,调整了一下身姿,沈鹭清见状收了匕首,任他拿着刀往一旁走去。 场上因为这一变故而短暂地暂停了一下,沈鹭清跟仓庚混了那么久,他的机敏学了三成,抓住这个时机,一个冲刺朝院中央放满武器的空地而去。 阿五先发现了她的动作,口中大喊道:“二哥,三哥!”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破空而去,手中的武器与其他兄弟的也不同,一把斧头,一把缨枪。 这莫不是个武器展会? 沈鹭清心里又冒出了奇怪的念头,手一捞,地上长弓落入她手。 她没有捡起一旁的箭袋,而是直接抽出三只羽箭,长弓横放,三只箭朝着三个角度同时拉开,瞄准场上四个中的三个。 十一心里激动极了,她开始用箭了!那日他输不是因为实力不如沈鹭清,而是因为这个女子箭术了得还奸诈异常,她先是用箭将他引出来,然后一阵箭雨让他迷了方向,只顾防着箭,却忘了防人。一时大意,就被躲在箭雨后的沈鹭清袭击了,这才有了后面极其屈辱的倒挂树枝。 今日他特意放了弓箭,就是为了让她再施展一次那日的箭雨。好让他看清其中奥秘,找出反击的突破口。 沈鹭清的看家本领就是这射箭的功夫,又岂会如此轻易就让他人看穿。 十一还没看见她瞄准的动作,箭就已经绷直送了出去。 “啪,啪,啪”响起了金属撞击声三下,老二老三老五都挡住了索命的三只箭。 他们轻视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展开,就感觉到身体的另一侧有异动,兄弟三人下意识抬起武器去挡,可惜没有快过那精巧又狠毒的金色袖箭。 三声闷哼,三兄弟扶着各自受伤的部位以膝盖顶地支撑起身体。 “受伤,退场。”沈鹭清扬了扬下巴。 三兄弟齐齐盯着她,目光似有深意,老五甚至还轻勾了一下嘴角。 有诈。 沈鹭清将弓一抛,同时自己一个神龙摆尾来了个大转身,弓身落下被她接住,同时细弦毫不留情地一划。 正欲偷袭的老七被她这突然的回身一击吓得后退了一步,那看着就危险至极的弦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他要是晚退了那么一步,这弧就要落在他胸膛之上了。 “我可是刺客,你要和我比偷袭?”沈鹭清嬉笑着问道。 老七不在意地笑了笑:“拿你练手,有何不可?” 这一番打斗下来,沈鹭清确定了十一应该是他们兄弟中武功最高的那一个,其他人应该各有所长,武艺虽谈不上差劲,但不是一流高手。 十一见出场的五个哥哥现在就只剩了一个七哥,偷袭还没成功,不由得急了眼,脚一跺,“各位哥哥一起上!可不能丢了王爷的面子!” 沈鹭清听到他的呼喊,笑出了声,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这个时候也不忘记维护王爷的尊严。 呜啦啦六个人从一个小房子里冲了出来,喊打喊杀的,气势颇足。 阿七见兄弟们全出马,心想不能落下,手臂一挥,手里的家伙什闪电般朝着眼前人身上招呼。 哇,这也太狠了吧。 沈鹭清矮身一躲,险险错过阿七锋利的短剑。 眼见后面六兄弟黑压压一片朝自己扑来,沈鹭清把手中箭一丢,对着眼前阿七一扬手臂,阿七以为会有金色小箭射出,闪身躲了一下。 没想到根本没什么东西出现,反而被这个滑泥鳅般的女人找到了缺口,被她一个纵身突破了自己的阻拦。阿七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而去,此时正是云破月明之时,她黑色的剪影如一尾扑海而入的人鱼,被月光细致包裹。 阿七怔住了,忘记出手阻拦。 沈鹭清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个身影让阿七入了魔,落地后柔软地滚了好几圈,以求更多的喘息机会。 她突然想到,这大概是自己一生中,被最多男人追的时刻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喜悦欣喜也没有呢。 沈鹭清心里苦不堪言,她现在只想睡觉,躲在被窝里好好回想一下今日细雨少爷的一举一动。 刀剑无眼,根本不给她机会。破空之声自左耳边传来,她直觉往右一闪,银色飞镖没有击中,朝着原有的轨迹继续飞行。 “怎么暗器都甩上了啊!”沈鹭清苦不堪言,一边朝前跑,一边大声问道。 十一不客气地回道:“你先用的,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 只见小院中,一个黑色身影疾驰,几乎快要撞上围墙了。在她身后,七道颜色各异的男子身影紧追不舍,颇有恶狗追食的即视感。 眼见自己就快要撞上院墙了,沈鹭清下意识地就想踏墙跃过,没想到刚刚理应受伤退场的一位兄弟从天而降,牢牢堵住了她的出路。 “哎哎哎,耍赖皮!”沈鹭清一个刹车,喊道。 十一在她身后笑的得意,“对付你,不使点非常手段怎么能捉住你。” 前后夹击,左右也被兄弟们一排站开堵的死死的,今天这局,是个死局。 “各位好汉,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很没有男子气概吗?一群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沈鹭清试图以理服人,说话的同时,眼睛四处打量着,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十一却不吃她这一套,“捉住你打一顿,我就能官复原职了,出了这个门,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鹭清尬笑了两声,眼见着一群黑压压的男人越来越近,她的脚步不由得也有些慌乱了。 今天这是,天要亡我? “这就逃不掉了?”一道来自头顶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有点熟。似乎有人从天而降,众人抬头,白色身影被夜风吹的鼓胀。 他一个骚包旋身,花蝴蝶一般落在了院墙一角上。 不是纪梓棠又是谁? 第九十三章 拉下水 “王爷这风凉话说的好凉,吹得我直哆嗦呢。”沈鹭清说着,双手抱臂,一副很冷的样子。 刚才还紧张异常的局面因为纪梓棠的到来而有所松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号令。其中属十一看得最认真,阿七瞧他一脸忠犬样,眼里装满了对王爷的崇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彻底没救了。 听着沈鹭清的嘲讽,纪梓棠不是很在意,继续挖苦道:“有些鸟不是长了翅膀吗?怎么这会儿飞不动了?” 沈鹭清干笑一声,“王爷,这可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纪梓棠冷哼,“不过是十一个人就算是天罗地网了?就这点本事,你是怎么在阿也手下活下来的?” “大概是借了王爷的薄面,申也才对我格外照顾让我活着吧,说起来还是要多谢王爷照顾了。”沈鹭清说着,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眼前这一黑一白的人影你一言我一语跟唱大戏似的,急得十一浑身难受,终于是忍不住喊了一嗓子,“王爷,别跟她废话了,让我们兄弟几个把她解决了。” 阿七同意,附和了一声。 纪梓棠摆着一张臭脸说道,“你们吵了这么久都没把她捉住,再给你们多久你们才能做到?” 这副表情,看来是在梦中被吵醒了很不爽。 几个兄弟汗颜,说来惭愧,十一个捉一个,没捉到反而挂彩了几个。 还是十一脸皮厚,大着嗓门回道,“王爷莫急,我这就拿下她给您看看。”说着一捏拳头,脚底发力,猛地朝墙角下的沈鹭清扑去。 其余几个人相互望了望,要不要上呢?十一想要一雪前耻,他们还是不掺和了,给他个机会,在王爷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十一的蛮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沈鹭清隔老远都能感受到那汹涌而来的拳风。 不躲是傻子,可是躲了之后呢?这呆子力气大,武功高,她又被逼到了墙角,用轻功也蹦哒不远。 怎么办呢? 电光火石之间,十一的拳头已经追到了沈鹭清面前,沈鹭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十一紧跟而上,又是一拳。 十一出拳快到出现叠影,沈鹭清躲闪了几下就已经觉得有些吃力跟不上了,最后一拳更是擦着她的头发而过。再偏移几寸,她的脸就要成猪头了。 沈鹭清退后的脚步飞快,踢出一堆沙土,离墙根越来越近,她心也越来越慌张。 咚咚咚,跳动的节奏几乎快赶上了十一的出拳。 十一此刻注意力高度集中,憋了好久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五官不自觉的拧起,那道伤疤更是给他添了足够多的狰狞。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白色的影子从沈鹭清脑海中飞过,她立刻就想到了解决之法。 离墙面只有几寸的距离了,沈鹭清突然飞身,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给了十一一脚,十一用拳相撞,两股大力碰上,十一自信一笑,这把他稳赢。 没想到沈鹭清力气出的快收的也快,十一还在持续发力的时候,她就收了力气,反而借着十一的大力斜飞向上。 依靠高超轻功站在墙角上的纪梓棠隐隐觉得不太妙,似乎有风。 还没来得及做好应对措施,他白色的衣衫就被一股来自下方的大力拖拽而下,纪梓棠被这样一股拉力一拉顿时没了重心,不负众望地向下跌去。 眼见着纪梓棠一个倒栽葱要以头戕地了,十一连忙收了拳头,双臂屈起,试图去接他尊贵的王爷。 王爷千金之躯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 十一慌了,一旁围观的众兄弟也慌了,可惜他们离得更远根本没有机会去接。 忽然,一道黑色身影以诡异的身法蹬墙借力,换了姿态,在众人惊讶的神情中,一揽纪梓棠的腰肢,将他整个人带起,手臂发力,直接将空中的纪梓棠掉了个方向,从头朝地变成脚着地,刹那间,两道身影带着风稳稳落到了地上。 纪梓棠又惊又怒,一低头,黑色衣袖的咸猪手还搭在他的腰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放肆。” 沈鹭清抽回了手,刚才那一下可是耗了她老大劲,手腕疼的厉害,不过她还是笑了起来。 “王爷怎么样?没伤到吧。” 竟然还有脸皮问这种问题!纪梓棠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气得声音都颤了。 “十一!报仇!” 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因为不会武功。 纪梓棠的轻功出众,但是功夫却是只会些皮毛,因而找了个力量型的十一当侍卫。 十一脚还没迈出来,就停住了动作。 沉沉墨色中,沈鹭清的匕首亮的晃眼,此刻正贴近了王爷白嫩金贵的脖子。 “小十一,别乱动哦,刀剑无眼。” 又是那一张得意欠打的面孔,十一咬牙切齿地想到。 第九十四章 咬人 众兄弟神情担忧,一个个身体前倾,时刻准备着有所动作。 那个被挟持的反而一脸轻松。 纪梓棠淡然对十一说道:“十一她不敢动手,来捉她。” 十一真是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王爷啊,你脖子上可有匕首啊。”可别这么轻松了。 月光印射在那把小小匕首之上,冰冷寒光一闪而过,时刻准备舔血。 沈鹭清倒是没想到纪梓棠这个时候了还这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王爷倒是很笃定,生死面前也如此波澜不惊,实在令人佩服。” “你不敢杀我,又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 说出来的话还真是很不好听呢。 沈鹭清握紧了匕首向纪梓棠好看的脖子又贴近了几分,纪梓棠被迫抬高了脖颈。 阴森森的声音自耳后传来,“王爷,这一次,您未免太自信了些。” “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救命之恩?”纪梓棠说道。 这一次换沈鹭清冷哼了,“您救我命两次,要我命的次数可是数不过来了,这样算来,您还欠我不少命呢。” 纪梓棠眼睛朝下方看去,“你身为我的侍卫长,这样对待自己的主子,不忠。” “王爷您忘记了,我一直都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十一看到沈鹭清脸上阴暗的表情,记忆中她一直都是笑着的样子,还从未露出过如此阴森的模样,恐怖如女鬼。 眼见着沈鹭清轻轻抬了抬手腕,要有所动作。 他彻底慌了,向前迈了一大步,“你住手!有什么条件说出来,我都答应你!” 沈鹭清收了阴霾,重新绽放出笑容,对着纪梓棠的耳朵说道,“王爷,十一可比你懂事呢。” 她没有纪梓棠高,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吹着纪梓棠的耳朵,他抿着嘴,一副不松懈的样子,实则悄悄红了耳朵,还好夜色不亮,没被手下人发现。 “王爷,你可别倔了,小命要紧啊。”十一不甘心地大声喊道。 纪梓棠的脸红被这一声粗犷的吆喝吓退了半分,他抬头,脸色不是很好看,不悦地说道,“十一,动手,她不敢。” 这场闹剧应该收场了,他还着急回去睡觉。 十一听了他的命令,下意识地就想动,可是躲在纪梓棠身后的沈鹭清什么都没说,只是极为随意地摆了摆那把小巧匕首。 “十一,快点!” 纪梓棠又发话了,十一真是又急又气,想要向前,又不敢向前。 沈鹭清也不说话,就是晃了晃刀具,这倒是比说话更恐怖。仿佛在说,你有本事你来啊。 去,不去。 去还是不去啊。 十一彻底没了主意,求助的目光飘荡在诸位哥哥身上。 这等关乎王爷生死的大事,他们岂敢做主,纷纷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十一对视,就连阿大,也悄无声息地偏了头。 窝囊!一群窝囊! 纪梓棠看着他们眼神飘来飘去,气恼极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们不做,他自己来。 他白色衣袖一抬,一左一右抓住了沈鹭清紧身的黑色衣袖,在她还没有所意识之前,先下口为强。 一阵狠厉又尖锐的疼痛自胳膊传来,沈鹭清下意识地皱起了脸,强压下自己想要一刀解决了他的念头。 “嘶,王爷你属狗?”沈鹭清倒吸一口凉气。 纪梓棠松了口,抓住沈鹭清的胳膊一挥,轻松解开了她的挟持。 他一转身,看沈鹭清皱着脸查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势。“肉又硬又柴,有什么好吃的?” “衣服都是我的,还在这里跟我玩这种无聊把戏。” 这句话,沈鹭清无言以对,确实,从星城山过来她什么都没带,现在从头到脚,都是王爷给的。 周围的众兄弟都呆住了,这,王爷咬人啦,还靠这一口成功躲过一劫? 大家都是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面面相觑,变故太快,来不及反应。 “好了,你不就是想要进军营嘛,你在我这里再待半个月,我就放你去。”纪梓棠悠悠说道。 这下好了,连带着沈鹭清也愣住了。 她想过很多种纪梓棠的反应,唯独这一种没想到。没有处罚,反而满足了她的愿望。 阿大心里拍手较好,王爷这一招实在是高超,既解了刚才生气时刻的僵持,也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作为下属,他还有很多要向王爷学习呀。 纪梓棠转头对十一说道,“你看她就半个月就要走了,你就不要再与她争了。”语气里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哄。 十一眨巴眨巴眼,“好。” 这一局,除了沈鹭清被咬,大家都各得其所了。 “不早了,睡吧。”纪梓棠说着,打了个哈欠,又恢复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稳重的阿三左想右想不对劲,出口问道:“王爷,她可是女子,如何进军营。” “我是王爷,我说她是男就是男,说她是女就是女。”说着,施展起自己难逢对手的轻功,白色衣角纷飞,起落间宛如踏月而归的仙人,哪还有半点咬人的幼稚。 众人仰颈,目送主子而去。 十一更是满目崇拜,一脸敬仰。 “不愧是王爷。” 沈鹭清撸起袖子,赫然两排深深牙印,心里暗叹道,不愧是王爷,牙口也好的不行。 第九十五章 齐玉棉 “喏,药还给你。” 一只粗壮手臂突然伸到自己眼前,沈鹭清从石阶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伸手接过十一递过来的小药罐。 “哥哥们都把药上了,暂时不需要了。”十一偏过脸去,别扭地说道。 沈鹭清的袖箭是特制的,刺进肉里伤害不小,用配置的药,好得快些。她昨晚出手伤了人,纪梓棠走了以后,她掏出了药丢给了十一,说了一句“两清了。”便回了自己屋子。 沈鹭清看着眼前这个壮汉,明明应该凶狠无双,现在却是一副做错了事别扭认错的样子,真是好笑。手一抛,将药罐扔了回去,“拿着,这伤好得慢,还要再多用几次。” 十一接了下来,见她转身准备继续坐回台阶上,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两清了。” 沈鹭清的屁股已经重新挨上了冰冷的石头,听见十一的声音,撑着下巴扭头看了回去。 清晨的风还是有些凉,拂起了她耳边的几缕黑发,十一发现,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起码这个角度,还挺好看的。 “好好一个女儿家,你为什么要去军营那种地方?”十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个憋了他一晚上的问题。 “因为,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呀。”沈鹭清说着话,撑着脸的手掌随她的下巴张合而动,此刻的模样有几分少年人的无知与天真。 十一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不去军营难道就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了?况且我们做下属的,难道不是生来不就是为主子们而活吗?” 沈鹭清一笑,不与他争辩,“我需要一个地方,去证明自己不比旁人弱,尤其是不比男人弱。” 脑海中突然浮现远在浦合的弟弟与叔叔的身影,不由得神情黯然了几分。 她话不重,说的却很坚定,十一大概领会了,也不再多说 “大早上的,地上凉,少坐会吧。”他硬气地丢下了一句话,语气强硬的不像是劝阻,更像是长辈训话般。话说完了,庞大的身影也渐渐远去了。 “真是个别扭鬼。”沈鹭清对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转回身体,继续欣赏纪梓棠这满是花草的庭院。 朱红色的墙体在花草树叶留下的空影中显露,浅色花苞,淡淡草绿,与斑点的正红色交织,别有一番美感。 沈鹭清看的入了神,心思也静了下来。 纪梓棠还没醒,府中的人也有各自的活计,无人打扰,给她留了一方天地,发发呆,出出神。如果每一日都能像今日这般静谧就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阵喧闹破空而出,生生打破了这清晨的难得的美好。 沈鹭清很是不满地站起身,又是谁在前门大呼小叫? 和纪梓棠在一起久了,对声音也变得格外敏感了,习惯了安静的氛围,突然的大声显得格外刺耳。 十一应该是守着纪梓棠了,看来这一次是要她出马了。 王府大门口,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子正和王府守卫争执,她叉着腰,一副强硬的姿态。 “开门,我要见王爷!”她不客气地命令道。 守卫目光不曾因为她的话语而所有偏移,笔直地盯着前方,手里的兵器确实很不客气地堵在女子面前。 “玉棉小姐,王爷未曾请您过府,还请你速速离去。”守卫冷漠的声音里不带有一丝商量的语气。 齐玉棉见这王府守卫还是一如往常软硬不吃,心里堵了好大一口气,她强压着怒火,向后退了一步,对着说话的守卫说道:“王爷的命令,岂止是你这小小门卫知晓的。今天你若不是开门让我进去,误了王爷的事看你担不担得起!” 她嫣红的嘴唇张张合合,守卫丝毫不为之所动,这样的威胁他耳朵都听得生茧了。与其与她争辩,不如闭嘴,省得白费口舌。守卫木着脸不再说话。 门后的沈鹭清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身旁的侍卫凑到她耳边解释道:“这门外面的,是齐家小姐齐玉棉,父亲是禁军卫卫长,性子野脾气大,对咱家王爷单相思好多年了,王爷不堪其扰,下令不让她再进来。“ 原来如此,沈鹭清了然地点点头,脑子里突然开始幻想起白嫩王爷和一只母老虎绑在一起的神奇画面。她赶紧摇摇头,将这诡异的画面赶走。 “开门,让我来会会这位齐家小姐。”沈鹭清说道。 侍卫一脸为难,“这,王爷有令,不让她进来。” 沈鹭清昂首挺胸,“你开门,今天让你好好瞧瞧,我是怎么将她制伏的。” 第九十六章 无赖 齐玉棉站在王府门口,一张精心装扮过的脸庞此刻因为心愿不成而揪在了一起,气鼓鼓的。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想上前劝阻,但又深知自己小姐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脾气,只能在心里暗自着急。 怎么办呢?齐玉棉的眼神在一个个如同兵马俑一般的守卫身上划过,只能出绝招了。 齐玉棉思索了片刻,叉起了腰,清清嗓,气沉丹田,抬起下巴,对着王府大喊道,“王,爷。” 这一声魔音贯耳,洪亮又尖锐,让守门的兄弟感觉耳膜都穿孔了。始终不变的脸色也有所抽搐了。 有没有人可以收了这妖孽? 见大门纹丝不动,齐玉棉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来一次。 嘴巴刚张开,就看见如铁石般纹丝不动的铁门有了松动的痕迹,缓缓开了一条缝隙。齐玉棉大喜,连忙收了喊叫的姿势,向大门迈了两步。 老天有眼,王爷听到她的心声了。 门一点点拉开,露出的人却不像是纪梓棠,比他矮,还比他瘦小,这身形,根本就不像一个男人。再看看脸。 不仅不是一个男人,竟然还是一个女人! 看清了现状的齐玉棉感觉胸腔里瞬间堵住了一口气,纪梓棠家里怎么会有女人。 接受齐玉棉目光洗礼的沈鹭清也不客气地来回打量起这位大小姐。 娇小,可爱,浓妆却不会显得做作,反而像是精心装扮的可爱娃娃。 没想到这小小的身体里藏着大大的能量,一嗓门喊出来,生生是镇住了纪梓棠的手下人。 “你是谁?”齐玉棉先拉开了战局,一句不客气地质问,仿佛她是这王府中人,而沈鹭清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王爷的侍卫长。”沈鹭清拉开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齐玉棉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看着也没什么肌肉,根本比不上之前的十一,她笃定地说:“骗人,王爷的侍卫长我认得,可不长你这样。” 沈鹭清笑了笑,“他现在是副的,是我手下。” 齐玉棉还是不信,“少来骗我,我和王爷很熟的,怎么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你这号人物。” 很熟还进不来?沈鹭清并没有拆穿眼前这个娃娃般的少女,继续挂着虚伪的笑容,“我才来不久,你不认识也是正常。不过我确实是王爷的侍卫长,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你通传。” 一个不屑的眼神落到了沈鹭清身上,齐玉棉昂起头,“这是我和你们王爷之间的大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侍卫来插话。” “你如果不说,那王爷这辈子都不知道你俩之前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沈鹭清淡淡地威胁道。 齐玉棉低头一想,自己是背负着老爹的任务而来,如果今天连请帖都没发出,回去肯定讨不了好,不如先答应了她,等见到纪梓棠,再说些别的也行。 “那好吧。”齐玉棉回头对着身后小丫头说道:“东西给我吧。” 小梅毕恭毕敬地拿出了红色的请帖,齐玉棉接过后,转而递给了沈鹭清,“喏,我爹过几日过寿,特地派我来请王爷到时过府一聚。这可是大事,你还不快去告诉王爷,让我进去。” 沈鹭清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墨色字迹龙飞凤舞,写的内容正如同齐玉棉说的那样,果然是正经的请帖。 禁军卫卫长,应该是纪梓棠愿意花费心思留神的。 她爽快把请帖往袖子里一揣,“帖子我替王爷收下了,姑娘可以回去交差了。” 齐玉棉一听,不乐意了,“你这个小侍卫怎么不守承诺,大事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怎么不替我去通传一声反而要赶我走?” 沈鹭清假意吃惊,反问道:“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姑娘不要冤枉我,我只说要帮你通传,可没说是什么时候。待姑娘你走后,我自会去告诉王爷的。现在还请小姐先行离去吧。” 从小被人娇宠到大的齐玉棉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盯着沈鹭清的眼神像是能吃人一般。她一气之下,干脆坐到了王府面前,“我不听你那些花言巧语,反正今天我见不到王爷是不会走的。” 哟,还耍起了脾气。 沈鹭清也不上前扶她,只是弯腰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小姐可知平芦小姐?” 对于同性天生的防范让齐玉棉立即就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 沈鹭清继续神秘兮兮地说道:“王爷最近很是喜欢萧声呢。” 这句话犹如一捆爆竹,立刻在齐玉棉心里炸开了花。付平芦,萧!她最擅长的可不就是箫嘛。前度时间皇后的百花宴上,她可是和一只开屏孔雀一样努力吸引太子注意力。 现在这是勾不到太子转而来勾王爷了?! 齐玉棉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小梅说道:“走,回家!” 小梅十分诧异,这次小姐花的时间也太少了吧,而且王爷还没见到呢。还不等她说两句,齐玉棉已经走下了阶梯,朝着自家小轿而去,小梅嘴上念着,“小姐,等等我。”脚下步履不停,直追自家小姐而去。 沈鹭清得意地拍拍手,解决。 一直躲起来悄悄看戏的侍卫见那个大麻烦终于走了,凑到沈鹭清旁边,夸赞道:“不愧是侍卫长。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付小姐的?“ 原来她姓付。沈鹭清暗自想着。多亏了细鱼少爷,让她得以进宫长了会见识。她只记得皇后说太子的表妹平芦擅箫,却不知到底是谁。 “付小姐闻名天下,谁人不知呢?”她打起了哈哈。 提问的侍卫反而点点头,“这倒也是。” “不说这个了,王爷醒了吗?”沈鹭清问道。 “醒了,十一伺候着用餐呢。”侍卫答道。 沈鹭清了然地点点头,“她说卫长要过寿,我去向王爷报备一声。” 侍卫连忙移了身子给沈鹭清让了一条道。 沈鹭清大步走在层层叠叠的花圃之中,心里想的却是,虎京卫,禁军卫,进哪一个比较好呢? 满目花草繁华,却不能再如同清晨一般,吸引她的注意力。 第九十七章 折返 不过是大门到内院短短的一段路,沈鹭清走的急了些,背后竟然感觉稍稍沁出了些汗。 满目花草繁盛,她这才意识到,似乎夏日要来了。 “在看什么?” 沈鹭清正在出神之时,被人轻声打断了。 她应声而望,是纪梓棠。 “夏天似乎要到了。”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对方点点头,目光随之远眺,“是。” 今日他罩了一件薄纱一般的外衣,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是那看着就十分细软,轻柔的贴合着。似淡云逐月一般的飘渺。 “刚才有一位齐家小姐来访,送来了请帖。说是禁军卫卫长生辰,请你过去。”沈鹭清说着,从怀中拿出红色的请帖递了过去。 纪梓棠接过,没有立刻打开,先问:“她走了?” 沈鹭清点点头,“听闻十分难缠,不过也还好,小孩子脾性罢了。” 小孩子?倒是没有人这样认为过。那齐玉棉身份不同一般,脾气又执拗,府里的侍卫们一向对她头疼不已。难道是因为同为女子?所以这么好对付? 纪梓棠没有再说些什么,展开了请帖,眼睛粗略地扫了几眼,心里有了安排,将请帖合了起来。 “这个寿宴,你同我一起去。” 哈?“这种正式场合,还是带十一比较好吧。”那种大型寿宴人一定很多,她在人多,还都不认识的场合就会浑身不舒服,下意识地就是一句拒绝。 纪梓棠抬起了眼,似春日风景一点点展开,既有着新生的朝气,也带着一起冬日未褪的懒。 “禁军卫卫长,你不去?” 沈鹭清不用想也知道,纪梓棠八成是把自己当傻子了。 她挤了个笑容,“认生。” 听到这个答案,纪梓棠笑了,浮着薄冰的春日溪流破开冰冷,流得欢畅。 “你这样的厚脸皮,也会认生?” 这话,沈鹭清就不喜欢听了。 “哪里厚脸皮?” “脸皮。”纪梓棠认真地回答。 沈鹭清结结实实地被噎了一次。“好吧。” 纪梓棠含着笑,衣角一摆,翩然离去。 沈鹭清留在原地,在心里苦劝自己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还是多看看风景静静心吧。 她也一摆衣角,学纪梓棠潇洒离去。 身为王府尊贵的侍卫长,日常巡逻自然是她的职责所在。 沈鹭清哼着曲,脚步轻快地开始绕偌大的王府走一圈。 与其说这是职责,不如说是她为自己找的散步借口。反正纪梓棠每日也只是呆在书房,偶尔出去逛两圈,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也不见他上过朝,是一个标准的闲散王爷了。 况且他身边已经有一个忠犬十一,她这个侍卫长其实毫无用处。不知道纪梓棠到底什么想法,非要把自己绑个半个月。 大概是皇家压榨人的天性? 沈鹭清胡思乱想着,脚下已经走到了王府偏僻的东角了。 这一出因为格外偏,下人疏于打理,花草长得格外繁茂,没了修建的束缚,肆意生长。 一个懒王爷手下能有什么勤快属下呢? 沈鹭清看着这略显杂乱的一角,惋惜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她忽然瞥见,在那些长得高过外墙的枝叶后面,似乎有什么影子在晃动。 本能使她第一时间警觉了起来,立刻敛息屏气,身体紧绷,脚步放得格外轻,利落地躲到一颗较为粗壮的树后。双目如老鹰猎物,紧紧盯着那不是闪动的影子。 是谁?小贼?仇家? 沈鹭清在心中想了无数种可能,却被一声“小姐,小心”打倒。 这声音,十分耳熟。 似乎是刚刚才听过。 想起来了,是跟在齐玉棉后面的那个小丫头。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在这里就说明,齐玉棉也在这里。 沈鹭清头一下子就大了,身体也跟着松懈了一下。她不再躲躲藏藏而是直接露了面,双手抱胸,站在墙内,等着“贼人”自己落下来。 果不其然,齐玉棉的声音摇摇晃晃,还打着颤,“小梅你扶稳些,稳些。” “小姐,我真的尽力了。”小梅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腔。 木梯随着齐玉棉的脚步发出痛苦的叫声。其实齐玉棉心里也很害怕,但是没办法,纪梓棠防她如防贼,如果不用些狠招,怎么能见到王爷。 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好不容易视线越过了高墙,齐玉棉还没来得及喜悦,就看见树影斑驳下,花草簇拥中,立着一个人。 一袭利落黑衣,看着就不好商量,自称是王爷侍卫长的,女人。 齐玉棉脸瞬间就垮了,这个地方可是她找了好久才找出来的绝佳宝地,怎么这么轻易就被人发现了,还是这个女人。 沈鹭清看见齐小姐见到自己和见到鬼一般,哭丧着个脸,她心里疑惑,自己的脸,就这么吓人。下意识地还摸了两下。 齐玉棉看见她摸脸,以为什么暗示或者是手语,吓得惊慌失措,重心一个不稳,脚底一滑,刹那间人就要从梯子上摔下去了。 沈鹭清无奈叹气,一个飞身,越过围墙,双手一抱,旋身落地,一气呵成。 齐玉棉和小梅都还在惊叹中就发现小姐已经稳稳落地了,只不过多了一个人搂着她的腰。 沈鹭清怀中的齐玉棉眨眨眼,意外又茫然无措。 “齐小姐,爬墙有危险,不符合您小姐身份。”沈鹭清一笑。 齐玉棉下意识地红了脸,爬墙这种事对她而言是轻车熟路的,不过王府的墙比她家的更高了些,她这才有了差错。她慌乱地从沈鹭清怀中退出来,“我就是,看到王府树上结了果子,想摘一下尝尝。” 小梅听到了,连忙附和,“对对对,我们就是想摘一下果子。” 沈鹭清叹了一口气,“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们不是已经回府了,怎么又跑到王府来了?” “我走回去两步,突然想到,我父亲是要我亲手把请帖交到王爷手上的,所以就折回来了。”齐玉棉乖乖说出了前因后果。“而且,我确实有很长时间没见到王爷了。但是我觉得走前门你们肯定不让我进,所以就想另辟蹊径。”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顿时发光,一把握住沈鹭清的手,“这位姐姐,我和你做个交易吧。” 第九十八章 交易 “交易?你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沈鹭清心里嘀咕,这小丫头看着就傻傻的,估计又是个被娇生惯养宠大的小姐,感觉十分好骗。 听到沈鹭清没有一口回绝,齐玉棉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又多了几分热络,语气十分亲昵,仿佛和眼前人很熟悉一样。“姐姐,你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只要不是太难,我都是可以帮你做到的。” 沈鹭清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齐玉棉拍拍自己并不存在的小胸脯,打着保票,自信满满,“我爹是禁军卫卫长,皇宫里数一数二的大官,是无所不能的。” 沈鹭清被她这份自信都逗笑了,卫长确实官职不低,但也没到数一数二的地步,一定是平日里看惯了各种人到家里求情求帮忙,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无所不能?我看不一定吧。” “怎么不能了。”齐玉棉到底是年少不懂事,听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否定,第一反应就是不服气。“你直说吧,你说出来,我爹肯定能做到。” 沈鹭清狡黠地眨眨眼,“我想进禁军卫。” 此话一出,齐玉棉犹如吃饭被噎住了一般僵住了,她先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然后小脑袋瓜使劲转起来,最后云开月明,眼睛一弯,“不是问题。” 这次轮到沈鹭清吃惊了,女人进禁军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说出来不过是想让这小丫头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竟然敢答应下来了。她忙问道:“为什么如此笃定,我可是女人。” 齐玉棉摆摆手,“我知道你是女人。如果这个事吧,搁以前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呢,前几个月,开了先例。郭碧你认不认识,她为了接近太子,特意求了她老爹,千方百计进了禁军卫。” 郭碧,沈鹭清迅速在脑中搜寻了一番。 有了,应该就是皇后宴席上舞剑的那个小姐了吧。武将之女,敢进禁军卫,想来父亲也出了不少力。 “她求一求就能进去了?”沈鹭清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齐玉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咱们姬成,女官在朝也是常事,进军营怎么就不行了。而且她还有父亲庇护着,就算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说完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况且陛下现在病着,哪有闲心清管这些。” 沈鹭清心中有了打量,觉得这事八成可以。为求安稳,她又问了一句,“那你有把握能说得动你父亲?” 齐玉棉有着金色纹理的宽大衣袖被她舞动般地摆了摆,开起了一朵绚烂盛大的花。“这有什么难。我就说你是王爷的心腹,需要进禁军卫办事不就行了。反正我爹他对王爷是一百个放心。” 嗯,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主意。 说到此处,齐玉棉的小脑瓜突然发现事情不太对,狐疑地看着沈鹭清:“你既然是王爷身边的侍卫长,怎么不直接求王爷,这样不是省时省力?” 沈鹭清想了一下,回答:“他舍不得我,但我想走。” 正在书房看书的纪梓棠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揉了揉鼻尖,谁在背后说他坏话? 这话自然是在瞎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她不想再受制于人,尤其是纪梓棠这一类危险人物,指不定哪一天就被利用的连渣子都不剩了,还是离得越远,越无交集越好。 齐玉棉听了这情意绵绵的话,有些不满地跺了一下脚。 沈鹭清连忙解释:“我是他寻了很久的高手,肯定不舍得这样简单放我走的。” 原来是这样,王爷惜才可以理解。齐玉棉的表情一下子又稳定了。花朵般的少女笑颜又重新在她脸上绽放。 书房里纪梓棠又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十一连忙关切地问:“王爷是不是受了寒?这才初夏,您换夏衫也太早了些。” 纪梓棠摇摇头,想起方才与沈鹭清的见面,借用她的话回道:“夏天已经到了。” “对了,姐姐,你还没告诉我,王爷答应去我爹的寿宴了吗?”齐玉棉急切地问。 “自然。”沈鹭清点头。 齐玉棉笑的更彻底了,“那姐姐你想好了?确定想用进禁军卫这件事和我做交易?” “嗯。” “那我就来说说我的条件了。”齐玉棉回头,对着全程听戏的小梅说道:“把那个宝贝玩意拿出来。” 小梅的脸色可就没自家主子好看了,她很紧张地护着了怀里的东西,惊讶又犹豫。“小姐,你想好了要用这个嘛?” 沈鹭清看着,觉得小梅可能是齐玉棉的随身宝库,要什么有什么,真神奇。 齐玉棉不耐,催促道:“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我既然已经花了大价钱买了,自然是要派上用处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沈鹭清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引起了。 只见小梅犹豫再三,终是狠下心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在她还在两难之时,齐玉棉走了过去,先她一步,一把夺过了那个东西,又走回到沈鹭清旁边,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把放到了她手上。 结合她二人的表现,沈鹭清觉得这一定不是什么简单东西,很有可能是专门拿来对付纪梓棠的。 她想得不错。 “这是欢悦散,一撮头晕,两撮晕眩,三下人不识。”齐玉棉郑重地介绍道。 “一个迷药,起这种名字?”沈鹭清怀疑。 齐玉棉一下子红了脸,有些不好意地低下头,“是还有一些,催化人春情的作用。” 沈鹭清明白了,感情这姑娘是想霸王硬上弓,不过纪梓棠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这种小手段,恐怕会被他一眼识破。 似乎是明白了沈鹭清的忧虑,齐玉棉连忙解释,“这东西贵就贵在,无色无味,颗粒微小如烟雾一般,我想让姐姐在家父寿宴之时,把它放进王爷茶水之中,只要姐姐你放得够快,一点粉末都不会有,不会被发现的。” 心思倒是缜密,看来谋划已久。 齐玉棉看沈鹭清似乎在犹豫,连忙使出了撒娇的十级功力。沈鹭清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加上这份交易又十分合理,不由的很是动心。 “好,我答应你。” 对不住了王爷,不过我这也算是助您一臂之力了。 第九十九章 后 宫殿,金器,一望到不了尽头的绒毛地毯。 天底下还有比皇宫更为奢华的地方吗?皇宫里又有哪个寝殿能比得过皇后的居所? 皇后正拿着针线绣着什么。 夏日到了,她该为涟儿准备些夏衫了。虽说天下各种珍奇异宝每年源源不断的往宫里送,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什么都不缺。 正值春夏交接之时,司衣坊早早就准备好了夏衫送到太子府上了,但是皇后总觉得自家儿子身上,应该有母亲的针线。 她绣地认真,精致的面容上拢着一层慈母的光辉。 这宫里难得的静谧时光,宫女们也都安静待命,唯有香炉中的香气,在诺大的宫廷里流淌着。 “娘娘!大事不好了!”刺耳的太监细嗓一下子撕裂了整个寝宫,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宫女们也忍不住抬头向门外看去。 只见往日一向风光的大太监,如今仓皇失态,一路奔跑而来,头上的发饰随着他剧烈的跑动摇晃不已,感觉几乎快要掉下来了。 在皇后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练成了一副高位者姿态,可是此刻,脸色却涨的潮红,眼睛圆瞪,口中胡乱喊着娘娘。没有半点下人该有的样子。 皇后手中的针被大太监吵得迟迟落不下去,她眉目紧皱,几十年浸染而成的教养让她忍住没有当场发火。银色的针扑哧一声被皇后丢进了一旁的布料中。她利落地起身,沉声喝道:“慌什么慌,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 大太监听到皇后的呵斥,明白自己确实不雅,但是恐惧更压一头,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宫门口顺着那绒毛毯子一路爬行到皇后脚下的。 “娘娘!”他惊恐地叫了一声,“五,五皇子回来了!” 犹如春雷乍泄,在皇后的眼前劈开了一道闪电。“什么?你说什么!” 她紧抓着大太监的肩膀,嫣红的指甲几乎快要穿破衣衫,扎进太监的血肉里了。 二人一个不知道疼,一个不知道自己的力重,皆因心思早就被五皇子三个字勾走了。 “退下,你们都退下!”皇后一声尖叫呐喊,吓得小宫女们连忙低下头,脚步匆匆离去。 漏着方格状光影的大门,也被轻手轻脚地关了起来。 皇后此刻的惊慌不比大太监的少,她俯下身,用几乎是跪着的姿势与太监对视。眼里的火焰,既镇住了不住颤抖的太监,也把自己烧的很疼。 “你再说一次,谁,谁回来了?”声音冰冷,寒意似乎能沁到人的骨血里。 大太监急得眼睛通红,隐隐看去眼底已经是铺了一层泪水。他沙哑着喉咙回道:“是他,就是他,他回来了。娘娘,他回来了啊。” “不可能!”皇后大声喊道,“绝,不可能!”她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亲眼看着火烧起来的,他们母子都应该在里面被烧死了!”不知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还是说服眼前人,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太监一听,连忙扑了过去拽她的裙角,大喊道:“我的娘娘,话可不能乱说啊!” 皇后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了,缓缓说道:“如果他没死,那我再让他死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眼中的阴狠肆无忌惮地流露,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后宫之主了。 大太监呆呆看着她凶狠的样子,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伸出手臂扶了扶发饰,咬着牙问道:“你告诉我,他现在人在何处?” “正跪在陛下面前诉冤呢。”大太监回道。 皇后眼睛一眯,脑中快速的闪过各种方法。眼下陛下病的一天比一天重,驾崩不过是早晚的事,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只可惜,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如今就算他回来了,不过是个死人的儿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那不可一世的母亲,还不是败在我手里。现在跑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又能奈我何?”皇后说着,垂头看还抓着自己裙角的大太监,只见阉人脸上的愁苦也慢慢褪去,升起了自信的光芒。 “对,您说的对。不过是一个不知道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哪里值得忌惮。” 皇后冷哼道,“是不是真皇子还不一定呢。五皇子早就随他母后去了,现在跳出来说自己没死,肯定是哪个不长眼的庶民妄想着一步登天,来这里冒名顶替。” 大太监连忙松开了手,跪伏在皇后面前,“娘娘,是楚南王,将他直接带到陛下身边的。”他似乎还在惧怕些什么,尾音还在颤抖。 “纪梓棠?”皇后似乎有些意外,这个人平时看着闲云散鹤,没想到也是个有心思的。不过也是,皇家哪个没心眼。 “正是。他偷偷带着那个人直接面了圣,若不是皇上身边的小太监给我报了信,恐怕咱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皇后在心里,又将纪梓棠的名字念了两遍。他自己若是主动跳进这滩浑水中,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娘娘,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太监跪着问道。 听他提起这个,皇后突然猛地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这一脚不轻,直接将太监踹翻了过去,但他也只是捂着伤处五官缩成一团,却不敢出声。 “没用的东西,刚才那么大呼小叫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与那五皇子有关系是不是。” 大太监听了,顾不得疼,一个打滚又规规矩矩地跪好了,“小人没用,小的该死。听了消息以后慌了神,给皇后娘娘您丢脸了,还请娘娘责罚。” “罢了。”皇后瞥了他一眼,“在这后宫,还没人敢在我面前造次。让他们听去了也无妨,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这里安插眼线。”她高傲地昂起下巴,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一国之母的尊贵。 太监连忙称是。 门外传来一声呼喊,“皇上有旨,宣皇后御前伺候。” 皇后闻言,一挥衣袖,昂首挺胸,迈开了步伐顺着绒毛地毯一步步向外走去。 熏香还在继续,宫内的奢华摆饰仍在借着光芒熠熠生辉。 放眼整个皇宫,谁能比得上尊贵无双的皇后呢 第一百章 鬼 “皇后娘娘到!”尖锐高亢的声音响彻在皇帝寝宫之前。 跪伏在皇帝床榻边的纪以舟闻声并未动,仍旧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眼前面容枯槁,疾病缠身的皇帝前。 姬成帝艰难又无力地倚着龙床,明黄色的衣服也不能为他的气色增添几抹健康红润。他的胸肺像一个老旧风箱,每一次呼气吸气都伴随着沉重的气声,让听的人都替他感到难受。 他垂着眼看着跪在床边的纪以舟,年轻的面庞,朝气蓬勃的样子,那与过世皇后有着八分像的面容,脸上每一处都能牵扯出许多他与昔日皇后的回忆。 如果她还在的话,如今的一切又是什么样子呢? 听到太监的高声,他拍了拍纪以舟的手背,以示安慰。 皇后一只脚刚刚踏进寝宫时,建了一路的心墙就有微微坍塌的意味。那个本该死了十几年的人并没有回头看她,但仅仅是那个背影就已经让她感到十分的恐惧了。 那个背影仿佛装载着死去皇后的鬼魂,只等她靠近,就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食。 皇后的脚步闪了一下,她用尽全部的精神力命令自己定下心神,这才稳住了姿态,完成了向皇上的行礼。 “陛下。”她屈膝。 一旁站着的纪梓棠朝她投来目光,皇后一副毫不害怕的神情回看了回去。 “王爷也在?”她假装不知情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纪梓棠看她演戏演的十足投入,便陪她一起,只见他客套地行了一礼,“见过皇后。”说完,目光中还带着一丝玩味。 皇后又怎么不会发觉这其中的玄机。往日,他都是一声娘娘,今日好端端的变成了皇后,只怕这两个字另有所指。 他既然敢将人领到皇帝面前,说明当年的事知道的也不少,那么就没必要再装的彻底了,省的让他以为他自己抓到了多大的把柄。 心里一番盘算,皇后冲着纪梓棠微微一笑,带着挑衅。那神情似乎在说,就是我,又如何? 纪梓棠自然了然,微微颌首,表情不变,不再言语。 “去,去见见你的母后。”皇帝沙哑干涸的声音响起,听得皇后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那一直背对着她的黑影,终于有所动作。缓缓,缓缓,侧过身来。 在看见他面容的刹那,皇后不自觉睁大了眼,瞳孔因为恐惧而缩动。尽管心中做了很多准备,但是见到那张与死人极为相似的脸,还是狠狠地冲击到了她。 纪以舟想过很多次,如果再让他看到自己的弑母仇人,他该做些什么,他会做些什么。年少时,他总想着苦练武艺,一刀让其毙命,可是越长大,越觉得,不该这么轻松,这么简单就让她死掉。 那些痛苦,那些深夜里流过的泪水,那些火光中的尖叫,那些冤死的人,都该一一还给凶手,还给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纪以舟转身以后,看到了皇后极力压制却轻微打颤的腿,他勾起嘴角,笑地轻蔑。一点点站起身,朝一身繁复宫装的皇后走去。 他来了,他朝自己走过来了,他来索命了。 皇后心头杂乱,任眼前这个似索命鬼一般的男人渐渐靠近。他是好看的,硬朗的轮廓,无可挑剔的线条,眉目间那一点忧郁更像是四月江南的雨,细细绵绵好像可以打湿人的心。可是,他一步步地靠近,就像是带着从地府而来的怨气,皇后甚至感到一丝阴冷气息沾染到了她的指尖。 可她毕竟是浸染皇宫几十年的尊贵人物,既然当初她下得了手,狠得下心,那么今日她也可以佯装什么事都不知道一般,昂着下巴立在原地,等着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向她行礼。 虽然裙摆之中藏着的双腿在不受控制的摆动,虽然脸上的肌肉也有丝丝抽动,但她仍端着一副高贵姿态,令病床上的皇帝丝毫看不出异样。 纪以舟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材挟着无穷的压迫力,他跪地行礼,一字一句道。 “孩儿见过母后,愿母后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皇后听完,一脸疑惑不解,她朝皇帝投去目光,没有让纪以舟起身,“陛下,这是?” 皇帝咳嗽了几声,尽力说道:“他是我儿,以舟。” 皇后大吃一惊,目光在皇帝和地上跪着的人之间来回摇摆,“这,这。” 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后的抗拒,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瘦弱的身躯也随之摆动了一下。 她随即又换上了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伸手作势要去扶地上的人。 “好孩儿,快快起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纪以舟自然是不会让她碰到自己,自己利索地站了起来。 “这,这真是天赐奇迹啊陛下。五皇子平安出现,皇家子嗣又多了一个。”皇后说着,绕过纪以舟,朝皇帝床边走去。“只等陛下您龙体康健,享天伦之乐。” 皇帝点点头,表示赞赏,虽然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但是仍是幻想了几分未来可能的美好光景,他的子孙们承欢膝下,共享盛世繁华。想得美好,嘴角也不由得浮出了几分笑意。 皇后见他笑了,又添了几句讨喜的话,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当下的局势。皇帝对于当年的事仍不知情,不知道纪梓棠用了什么理由,反正目前皇帝并没有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最致命的问题没有出现,皇后不禁松弛了几分,脸上的神情也放松自然了。 “以舟初回帝京,你为他备座府宅,样样都要是最好的。”皇帝说道。 皇后称是。她看出来了,皇帝并不打算追究往事,只想着如今找回了一个儿子,要好好补偿才是。“眼见已是夏日,我正为涟儿缝制衣衫,如今,以舟回来了,不妨让臣妾也为他做一件。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是苦了我儿了。” 皇帝听闻,十分满意。“好,你下去安排吧。” “是,臣妾告退。” 纪梓棠与纪以舟同时向着皇后行礼。 在皇后与纪以舟擦身而过时,两人的神情都十分耐人寻味。 区区蝼蚁,也妄图争抢我儿皇位? 皇后带着不屑,快步离去了。 一百零一 归 夕阳红的彻底,像焰火,周围暗光的云彩,像是烧了云之后燃起的烟雾。 纪以舟坐在王府马车里,掀起车帘,抬着脖子,贪恋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皇城。 正红与金色交织而成的,巍然的皇城。 纪梓棠看着他侧脸的线条轮廓,微微出神,这样的侧脸恍惚间让他回想起了昔日的皇后。 白玉。 想起了她曾经哭着扑倒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哀求。 “求求您,求求您,救我儿一命吧。” “那个女人要我的命就让她拿去,可是我的孩子,他才五岁,他不可以就这么死了。” 女人泪水的湿气似乎还淡淡的留存在空气中。 纪梓棠回了神,眼睛聚焦到眼前的场景。纪以舟已经放下了帘子,坐的端正。 他看见纪梓棠有些呆呆的表情,问道:“大人,您怎么了。” 纪梓棠这下彻底从往事中脱了身,他回道:“还叫我大人吗,皇子殿下。” 纪以舟笑了,又喊了一声:“皇叔。” 纪梓棠点点头,“兄长已经去请天仪司选定良日,不出一个月你就能够名正言顺地重回皇族了。” 等那一日到来,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他十几年的忍辱负重到了尽头,新的腥风血雨又将启程。 真是,无比地期待呢。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叔您给我的。”纪以舟低下头,谦卑的模样一如以往那个位卑言轻的死士。 “抬起头来。”纪梓棠沉声说道,“你如今是五皇子,怎么可以还有这样的姿态。你应该明白,我当年救你只是看白玉太可怜,并不是发自真心,所以你也不必做这幅感恩戴德的模样,只要你还了我的恩情,以后,天高海阔,你我也就没什么瓜葛了。” 纪梓棠说话一向难听,纪以舟听了也不会感觉到不舒服了。只是他口中的白玉,正是纪以舟的母亲。听旁人这般说起自己的生母,无论是谁,难免会微微变了脸色。 “皇叔,那沈家?”他转了个弯,试图转移话题。 “不急。”纪梓棠说道,“先稳住沈肃,要求他把大部队一点一点往帝京带来。切不可过于声张,被旁人听去风声。” “是。” “至于那个,沈家的小儿子,他现在在何处?” “随我一同来了京城。” 纪梓棠点点头,“让他们暂且忍忍,等兄长正式昭告天下,再进一步商议。”说完,似乎是不想多说的样子,闭目养神。 这个时候,纪以舟应该保持沉默,他深知纪梓棠的脾气秉性以及生活习惯。 当他闭上眼,就是不要和我说话的意思。只是纪以舟心中仍有所挂念,几番犹豫,还是轻声唤了一声。 “皇叔。” 果然,纪梓棠皱了一下眉,如沉静湖水中坠入了一片秋叶,点起阵阵波澜。 纪以舟鼓起勇气,开口问:“那只鸟,您见到过吗?” 鸟?纪梓棠微微疑惑,随后理解了,“你是说,沈家那个女儿?” “是。” 不知道为何,纪梓棠突然就很想笑,他问道:“见过又如何?” 纪以舟一下子就心急了起来,自从上次沈鹭清独自一人离开了星城山,他就再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这次进京,他身负重任,几次三番想询问纪梓棠,奈何归宗的事情太过重要,沈家在后面又步步紧逼,容不得他有一点分心。苦于没有机会,这才一直没有开口询问。 此时,重回皇族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 欧乌她现在是死是活? “她,还活着吗?”他问出了他与沈禄泽最关心的问题。 “你很关心这个?”纪梓棠反问。 “是。”纪以舟不自觉地垂下眼。 纪梓棠心里一下子就有些不快活了,丢下一句“死不了。”就继续闭上了眼。 没死!纪以舟一直紧绷的脸一下子就生动了起来。他有些激动地攥紧双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有些机会解释,活着就有机会再次相见。 自从那一天,欧乌留下纸条离开以后,他先是错愕,不解,但并没有想着去追。骨子里的冷漠在那一刻淋漓尽致。虽然欧乌很重要,但是沈家更重要,纪梓棠要他完成的任务更重要。没有沈家,没有纪梓棠的支持,他就算被皇帝接纳也不能再有所作为,不能为母亲报仇。 可是,日子流淌的时候,似乎一点点带走了他的沉着冷静,一寸一寸地撕开他心脏外冷漠的外壳,通红的心逐渐感受到了世间的风雨。他开始担心,担心欧乌一路的奔波,担心她能否三天内赶回到帝京,担心她能否见到皇叔。担心完这些,还有更为关键的,她有没有拿到解药。 她会不会死? 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纪以舟生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慌了,他开始想要下山,想要追去帝京。一想到欧乌满身鲜血,毫无生气躺着的样子,他的心就像被油锅煎炸一般。 沈肃老谋深算,把他的心思看的透彻,轻描淡写地威胁道:“五殿下若是此刻下山,那恕沈某不远送,从此沈家与你,不可能再有合作。” 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最终还是倒向了母亲那一侧。 打那一刻起,纪以舟心中还多了愧疚。 他默默在心里对沈鹭清说道:“若你真的因我而死,待我大仇得报,自会下黄泉陪你。” 万幸,她还活着。纪以舟看着眼前如高山冰雪一般的皇叔,越看越觉得心生喜悦。 或许皇叔他只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摆摆头,甩掉这个恐怖的想法。 纪梓棠终究还是没忍住,掀开一只眼,观察起对面人的动作。见他又笑又愁,表情变化多变,忍不住说了一句。 “别急,等会回府,你就能见到她了。” 纪以舟感觉自己的心突然重重砸到了地上,慌乱不已。“这,这。” “怎么了?你不敢见她?”纪梓棠突然发觉了侄子的不对劲。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只凭直觉感觉到她二人之间的微妙。 “不。”纪以舟下意识地否认,挺直了腰背。随后又有些心虚地缩回了身体,闭上眼痛苦地应了一声“是。” 一百零二 离 纪以舟用一种几乎是试探性的脚步下了马车。 王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他却感觉自己的手脚在不知不觉中仿佛被人束住了一般,伸展不开。 纪梓棠回头,“在那里扭捏些什么,还不跟上?” “是。”纪以舟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闭上了嘴,点了点头。 纪梓棠不再看他,坦然地走进自己的宅院。 纪以舟看他在前面步伐快速,趁空隙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 他今日的衣服都是皇叔安排的。纯黑色底料,暗红色纹路,双色交织间,不知为何,竟让他看出了一丝悲凉孤寂的意味。大概是这两种颜色太暗了吧,纪以舟想着。 满目繁华朵朵,似有着无限生气,纪以舟的心情跟着都好了些。 “沈鹭清,出来见客。”一进内院,纪梓棠就语气不善地喊道。 内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寂然,如果不是有一些绿色植物的装点,只怕静的如同古墓一般。 虽然眼前无人,但是往常,只要他一声呼唤,藏在暗处的沈鹭清就会主动现身。今日倒是有些奇怪,喊了三声都不见人影。 “十一,她人呢?”纪梓棠不耐地问道。 十一一脸委屈,“主子,我和您一起进的宫,我哪能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这话很在理,天刚亮他就被纪梓棠拽着去了城东的驿馆,接上了纪以舟以后直奔皇宫,根本没有机会知道王府里的情况。 “去问问阿大他们。”纪梓棠命令道。 十一接了令,纵身一跃,没了踪影。 绿叶繁复交错中,就又只剩这一对叔侄了。 只见纪以舟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她不在这里,这里没她的气息。” 好几年的朝夕相处,他能够精准地捕捉到沈鹭清的踪迹。而很显然,这个内院里只有植物的气息。 纪梓棠心里突然就有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强硬地说道:“我府里的下人自然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比亲密,他可不会输。 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该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了,更别提以机敏闻名的纪以舟。他敏感地捕捉到,自己的皇叔好像对欧乌有了多一份的在意,但是他不敢多言,只能点点头,原本期待又紧张的目光黯淡起来。 十一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了哥哥们的答案,“她跑出去透风去了。” “嗯。不用管她了,十一做你该做的事吧。” 听了纪梓棠的吩咐,十一领命转身知趣地走了。 纪以舟敛去眼中的失落,提着的心也无声息地放下了。那一张刚刚还表情丰富的脸庞,如今又是一幅沉沉如湖水的冷静。他眼前的头发早就被下人打理好了,露出了锋芒尽显的眼睛,目光流转间,似乎藏了无穷无尽的秘密与唏嘘。 “皇叔,沈小公子还在驿馆等我,我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他用无可挑剔的姿态行了礼。 纪梓棠知道他心中杂事纷扰,是该打理一番思路,点头应允了。 一步一步,纪以舟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黑色的靴子踏在石路上的不平与冰凉。 今日他找回了自己的父皇,应该是高兴的。可是那个瘦到脱形的明黄色身影和自己记忆中高大的天子父子似乎并不能完美契合。他甚至都没能按照皇叔的想法,挤出眼泪。 曾经以为是天的人,似乎也只是人而已呢。 纪以舟一步步地穿过内院往王府外走去,心中的乱麻并没有解开。 他甚至还看到了那个罪魁祸首,等了十几年的复仇对象,天知道他多想掏出匕首,一刀结束她的生命。可是不可以,皇帝还沉浸在父慈子孝,皇家美满的梦里,他决不可以在棋局开始的时候就毁掉自己的路。 皇帝,皇后。这两座压在他心头日日夜夜的大山,现在看来,似乎都不堪一击。 纪以舟甚至生出了一丝失落感,仿佛自己准备了几十年的战役,敌军只派来了一双老人应战。 收拾完了今日的情绪,他又开始想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脚下的步伐不乱,已经穿过了内外院交界之处,此时正是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 纪以舟不由得停下动作,各色花草似乎在以各种各样的姿态拥抱天边渐起的晚霞,夕阳红色的余光无力地倾洒在其上,很快就被花草们分食了。 这样的景色,是欧乌喜欢的。 纪以舟悄悄扬起了嘴角。仿佛见到这样的景致就如同见到了那个生气勃勃的女子一般。 空气中的花香味不浓,但似乎混入了特殊的,熟悉的味道。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一看,几米之外的人,不是欧乌又是谁? 忘记该笑还是该装作一本正经,纪以舟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与之相比,沈鹭清倒是平静了不少,尽管第一眼看到笑着看花草的仓庚时,她也是愕然,但此刻,回忆像冰冷泉水,刹那间将她心里温存的回忆涤荡干净。 她甚至可以做到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地从纪以舟身边走过去。 那一袭黑红衣裳,齐整贵气的发饰,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沈鹭清可以肯定,她心底最珍重的仓庚,已经真的不在了。现在的这个五皇子纪以舟,更像是孤魂野鬼占了仓庚的身体,挤走了原有的人格。 花草无情,仍然散着各自香气,对这一场静默的相遇不做评价。 当沈鹭清与自己擦肩而过时,纪以舟忘记了阻拦,直到人已经走过去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了手。 没有对话,没有该有的目光交汇,甚至没有留恋的回眸。这或许就是他们此刻应得的相处状态。 两个人都不再停留,迈开了脚,挺直腰背,朝各自的命途而去。 一百零三 寿宴 今日,是禁军卫卫长齐水谦的生辰。 沈鹭清又从纪梓棠那里收到了一件精心剪裁的衣服,虽然十一送衣服的时候,强调:“王爷这是怕你丢了王府的人。”但是有新衣服就不错了,她不挑也不在乎目的。 参加宴席这种事对于沈鹭清来说,是新奇的,尤其是正大光明从前门,很有排场地走进主人家里。 虽然新鲜感很足,但是她可没忘记兜里揣的那个宝贝欢悦散。 放几撮合适呢? 沈鹭清一边随着纪梓棠一群人声势浩大地穿过齐府大门,一边打量着纪梓棠的后脑勺及背影。 瞧着也不是很强壮的样子,放两撮? 但是齐家小姐毕竟是个女子,年纪又不大,如果只是两撮,很有可能不能完全制伏他,还是三撮吧。 纪梓棠昂首阔步地随着齐家仆从向主厅走去,虽然一切如常,周围的人都是恭敬卑微的样子,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十分不好的目光一直围着他打转。 他身份尊贵,又不能做出四处张望的轻浮举动,只好直视前方,一路前行。 齐家不大,但是装饰处处都是武将风,干净利落,也可以说是寡淡无味。 齐水谦站在主厅外,迎接诸位宾客,隔着不远看到了纪梓棠那张极其皇家风格的脸,连忙下了台阶,去迎。 “王爷今日前来,真是给足了齐某面子。”他说着,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齐水谦今年是四五十的年纪,按年纪来说纪梓棠应该是他的小辈,可人家是王爷,圣上的亲弟弟,见了面,还是要行礼。 纪梓棠回以笑意,“齐大人的生辰,我自然是要来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一同朝着主厅而去。 沈鹭清粗略地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娃娃一般的齐玉棉。刚刚看齐水谦的样子,再结合齐玉棉那花骨朵一般的年纪,他应当是老来得女,怪不是宠的无法无天,做事大胆。 进了主厅,没有什么过分华丽的装扮,墙上挂的着多半是兵器之类的物件,一片肃杀之意。 纪梓棠毫无意外地被安排到了距离主座最近的位置。 棕木长桌,玉色餐盘酒杯,看着也是素雅。 “王爷且在此处稍作片刻,我再去迎迎客人。”齐水谦说道。 纪梓棠点点头,一撩衣衫,坐在了长桌后。 周围已坐下的各位都是齐水谦的同僚或好友,大家都是武官,不似武官那般讲究,也都知道纪梓棠以冷漠为名,没什么人愿意主动上来热脸贴冷屁股,最多举杯代礼走个过场。 纪梓棠也是一如他们想象的不近人间烟火,除了点头没有别的动作。 比他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身后的女子,可以说是全场除了侍女一外唯一的女子了。 “穿的是裤子,看来也是侍卫之类的人物。”一位客人小声说道。 “嗯,主仆德行都一样,冷着脸像我们欠他们钱似的。”另一位回道。 殊不知,沈鹭清的面无表情下是一颗有点紧张的心,她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纪梓棠扭头的刹那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突然想起她说过认生,今天在场人不少,难道真的认生? 那倒是很难得了。 两人目光交汇,沈鹭清又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 “十一,去给她弄点水来。”纪梓棠说完,转回了身体,捻起桌上的水果吃进了嘴里。 毫无意外,十一投来的目光里有很大的不满,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为什么让我去端水给你? 大概是因为王爷更在乎我吧。沈鹭清不客气地笑了笑,嘴上也不忘说一句,“辛苦十一了。” 十一头一扭,走了。 齐玉棉人呢,怎么还不出现,起码告诉我把王爷弄晕了以后放到哪里去吧。 沈鹭清有些焦躁地四处扫了扫,总是看不见齐家大小姐。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齐水谦深知自家女儿对纪梓棠的狂热心情,一早就把她锁在了院子。虽然很心疼,但是不能让王爷在自家院子里有什么事。 主厅外突然出现了一道沈鹭清惦念的身影,娇小但华丽。 齐玉棉端着酒壶款款向里走去,齐水谦拒绝的话还在嘴里,就被自家女儿甜甜一笑堵了回去。 她甚至凑到父亲面前轻声说道:“爹,我来都来了,王爷都看见我了。你现在就算把我绑回去,也不太好看吧。” 少女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可气又可爱。 女儿奴齐水谦终究还是败下来阵来,压下声音说道:“你一定要注意分寸。” “肯定的肯定的。”齐玉棉用力地点点头,捧着酒壶,紧张地迈进了大厅。 不用抬头,她都知道纪梓棠此刻在什么位置。心上人离得如此之近,她却突然生出了一股怯意,不敢抬头去看。一路盯着地面慢慢朝纪梓棠走去。 隔着好远,沈鹭清都看见齐玉棉耳朵都红了,心里不由叹口气,少女心思啊。 “王,王爷,这是家父特,特意命我呈给您的。”一句话说完,齐玉棉头低的更低了,她感觉自己脸被放在火里烤一般。从她的视角,她现在只能看到纪梓棠的衣袖。 今日王爷也这么好看!布料下面的胳膊和手一定是登峰造极的好看!她心脏跳得咚咚作响。 “多谢。”纪梓棠说道。 王爷跟我说话了!齐玉棉感觉自己快乐地都要大叫了。 “把酒接过来。”纪梓棠看沈鹭清半天都没有反应,开口提示道。 沈鹭清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往前迈了一步,伸手去接。 这个时候,齐玉棉终于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闪亮亮的眼睛里藏了一丝不怀好意。她一把抓过沈鹭清的手拖住壶底,“姐姐小心些,这酒壶重。” 冰冷的金器底部中间,明显贴着什么东西。沈鹭清了然,语气轻松,“自然,小姐放心。” 见沈鹭清如此配合,齐玉棉一颗心定了几分。她对着纪梓棠又款款行了礼,毫无眷恋地走了。 奇怪?今天竟然如此规矩。纪梓棠看着齐玉棉走的匆忙的背影,感到疑惑。 沈鹭清趁机手指一拨将那贴在壶底的纸条拨进自己的袖口,端着酒壶,俯身对纪梓棠说道,“王爷,让我为您斟酒吧。” 不知为何,纪梓棠总觉得浑身不舒服,僵着脖子点点头,“好。” 出去找水的十一带着一水壶的水回来了,不客气地往沈鹭清怀里一塞。“拿去,不够再和我说。” 沈鹭清被这沉甸甸的重量惊了一下,连忙道谢。 宴席马上就要开场了。 一百零四 倒 眼瞅着吹拉弹唱样样登场,歌舞表演,美人小曲一个不落。整场宴席欢腾喜庆,齐水谦更是通红着脸直接走下了主座,四处找好友喝酒,一片喧闹。 诸位宾客吃的开心,喝的畅快,嗓门也大了几分,甚至有压过乐曲之意。 纪梓棠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孤岛,在武将们吆五喝六的声音外安静吃菜。虽然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但美的独特,像一场窗外的雪。 他这里静心自在,背后的人急不可耐。 原本投毒这种事对于老手沈鹭清来说,简单快捷,可是此刻,王爷尊驾如同木桩子一般扎根在原地,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毫不松懈的刀疤大汉,事情着实就复杂了起来。 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目光一直紧贴着纪梓棠,甚至都开始钻研起了他衣服上的纹路。 嗯,这种纹没见过,很显然又是新衣服。 想着想着她就有些疑惑。 好看的新衣服都不想炫耀一下的嘛,怎么老坐着,像是被大地母亲吸住了一样,好歹也给个活动的机会吧。 忍不住就叹了口气,惹来身旁十一的不满。 “在大人寿宴上叹气,不吉利。” 沈鹭清只好又赔上了笑脸,“困了困了,十一兄莫怪。” 左右打量了一番,主人离得老远,附近又没有其他人,实在没什么好机会下手。 正当她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个小侍女摇摇摆摆地朝这里来了,看着那一张圆脸就感觉笨笨傻傻的。 就是她了。 手中水壶一解,沈鹭清咕咚咕咚大口往自己嘴里灌水,急切的模样让十一惊讶不已。 “喂,你慢点喝,渴死鬼转世的吗?” 他话还没说完,沈鹭清仰起的脖子就又恢复原状,喉咙发出一声酒足饭饱的声音,她手一抬,棕皮水壶干干瘪瘪。 “十一,麻烦了,再来一袋。”沈鹭清使劲露出了自以为最美的笑容。 她喝的太快了,水流有好几股顺着下巴滴进了脖子里,活脱脱一个女水鬼,十一虽心有怨言,还是一把接过了水壶,没好气地丢下了一句,“等着”,就如沈鹭清愿地向外走去。 另一边,那个一脸紧张的小侍女也如沈鹭清期待地一般走到了纪梓棠面前,沈鹭清的脚悄悄踩上了绕着座位铺了一圈的外层地毯。 小侍女颤颤巍巍地端起手中的酒壶。 “王。” 第二个字还没出口,突然脚下踩着的厚重地毯像有了生命力一般的动了起来,毫无准备的小侍女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睁大了眼,但毫无作为,只等着自己狼狈地摔落。 罪魁祸首沈鹭清往前一迈,一只袖子往前一伸将差点扑倒在长桌上的小侍女拦腰兜住。 纪梓棠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吓,眼神却从自己面前小侍女的头,移到了一旁的沈鹭清身上。 此时不撒药,更待何时? 沈鹭清十分好意地笑了一笑,“王爷,小女孩年轻不懂事,手脚毛躁,别和她一般见识。” 嘴上好言相劝,搂在小侍女腰上的手也没闲着,趁着纪梓棠注意力还在自己身上,藏着药的手掌从袖中伸出,利用小侍女的腰做遮挡,毫无保留地抖在了纪梓棠的饭菜上。 “罢了,下去吧。” 纪梓棠淡淡地说道,今日毕竟是齐大人的生辰,还是少生事端为好。 害怕到牙齿都打颤的小侍女一听,连忙站了起身,稳住了身形,连连磕头叩谢。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齐水谦看到了这边的动静,凑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已经猜到了几分来龙去脉。喝道:“笨手笨脚的,还不下去!” “是是是。”小侍女抱起酒壶小跑着退场了。 齐水谦惭愧地举起酒杯,“小奴粗鄙,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多多原谅。齐某自罚三分。” 万年不动的纪梓棠终于站起身,举杯和齐水谦同饮。 又是一番帝京风味的寒暄推让,听的沈鹭清耳朵都生茧了。 恰巧此刻,十一接满水回来了,沈鹭清连忙迎了上去,压低声音说道:“刚刚有个绿衣小侍女差点摔倒在王爷身上,我担心她有猫腻,你悄悄跟去看看。” 十一一听,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脸上凶狠的疤痕随着他脸部肌肉一动,“好,我这就去看看。” 看着大汉匆匆而去,沈鹭清又惋惜又满意。 大个子就是好骗。 等她再回到纪梓棠的身边,他已经坐下,手里拿着筷子,嘴里似乎还在嚼些什么,从侧脸看去,吃的还津津有味。 成了。沈鹭清暗暗笑了。 纪梓棠却突然回头,轻声问道:“这道菜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丝竹小鼓,叮咚哐啷,宴席上混杂的乐声好像一下子移到了沈鹭清心上,毫无忌惮地响彻整个心房。 纪梓棠似乎格外贪凉,明明蝉鸣还不真切,他却已经换上了领口大开的衣衫,两道锁骨像冬末的河床,承载着暗流涌动的山川水。 好歹也是老手,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沈鹭清仍是以无可挑剔的神情姿态说出了标准的答案。 “小人不敢,王爷您慢慢享用。” 这个答案似乎太过无趣,纪梓棠毫无留恋地转了回去。 任背后的沈鹭清心跳像快马加鞭了一般狂跳,不知是美色误人还是做贼心虚。 “十一怎么还不回来?”纪梓棠突然想起,问道。 “外面似乎有些情况,他出去查看了。”沈鹭清毫无破绽地撒着谎。 纪梓棠皱了皱眉,觉得事情不太对。禁军卫卫长的宴席怎么会有情况,他正准备开口再问,却突然觉得一阵困意疲倦像海水一般朝他呼啸而来,来势凶猛,瞬间将他吞没。 “他。” 一个单音刚刚蹦出来,他人就摇摇晃晃,似醉酒一般,最后无力挣扎,趴倒在了长桌之上,甚至压翻了自己的一双碗筷。 大功告成。 王爷,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多有得罪,多多包涵。 沈鹭清一双罪恶的双手,朝着无辜可怜又毫无反抗之力的纪梓棠而去。 一百零五 做贼 大人物不胜酒力醉倒了,齐水谦不敢耽搁,连忙让人陪着沈鹭清将王爷送下去休息。 纪梓棠如同一朵被风摧残后的花,无力瘫倒却还维持着不错的外表。 沈鹭清一边嘴上应付着叮嘱不停的齐水谦,一边伸手去捞已经没有意识了的纪梓棠。 “姑娘,你一个女子怎么能扛得动王爷,还是我喊下人来吧。对了,十一呢,喊他过来。”在齐水谦眼里,沈鹭清的胳膊腿看起来都很孱弱,一折就断,他十分不放心。 “十一他有要务在身,不方便现在露面。大人你也知道,我们家王爷性子冷,不喜欢外人触碰,不劳您费心了,我来就行。”说着,沈鹭清一手环腰一手抬腿,轻轻松松将纪梓棠拦腰抱起来了。 齐水谦倒是没想到她力气还挺大,想一想她说的也在理,“好吧,那我派人带你去厢房。” 他身后的两个小厮弓着腰等候吩咐。 沈鹭清点点头,“多谢大人了。” “还是王爷安危最重要。”齐水谦神色紧张地回道。 不知道他如果现在知道了自家女儿的心思和行为,会不会暴跳如雷呢? 心里邪恶的小心思冒出了头,沈鹭清连忙压下,一脸正色地对着满脸岁月征伐痕迹的齐水谦说道,“那小人就先行离席了,大人尽兴。” “嗯。” 在座的各位目送着一个女子抱着尊贵无双的王爷步伐稳健地走了,扭头继续自己的吃喝玩乐。 前面小厮开道,沈鹭清跟着他们往僻静的厢房走去,还好刚才她已经找机会看了齐玉棉大小姐藏在酒壶下的字条。 “带出来。” 简单三个字,就足以让她此刻能平静地抱着自己的主子,走在送给别人的路上。 沈鹭清瞅了瞅自己怀中的人,安静的像被冰封了一般,唯有呼吸时的起伏让人还能看出他是活着的。 纪梓棠并不是瘦弱的人,宽肩长腿是正常男子的体型,此时被女子窝在怀里,不知是难受还是怎么的,不适地皱了一下眉头。 这一个动作,吓得沈鹭清呼吸一停。 看他双眼仍然闭着,睫毛抖都不抖,安静地覆着,水红色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要张开的迹象,沈鹭清这才定下了心神。只是有些奇怪,怎么耳朵也粉红了一半,难道是酒喝多了? 观察的太仔细,一不小心就将纪梓棠全脸打量了一番。 虽然她有段时光日日与帝京第一美人相见,对于美色的抵抗力已经足够深厚了。但是也不得不承认,王爷这张脸还是有很强的吸引力。不是因为纯粹的美,而是眉目间的疏离与倨傲。 第一眼,先看到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仔细再看,五官也都经得起推敲,虽然不是美的惊天地泣鬼神,但绝不会让人忘记。最后的一眼,便会被他眼里的空灵牢牢抓住目光。就像住在冰山雪地至高点的祭祀,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神,自己只留了一副身躯。 这样的纯净,有时候就会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些黑色的念头,淹没圣洁的雪。 不愧是王爷。不知为何,沈鹭清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站住。”半路杀出了一个小梅,冷着脸对领路的仆役说道,“你们下去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别看她跟在小姐背后的时候瑟缩又胆小,此刻面对下层的人,气势倒是很足,俨然是一个大丫鬟的样子。 那两人不敢多言,行了礼走了。 小梅的气势一下子就掉了,连忙说道:“快跟我走。” 兴许是做贼心虚,小梅几乎是小跑着在前带路,七拐八拐,拐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房间门口,四下张望无人,推开了门,沈鹭清迅速地闪了进去。 “给,你要的东西。”小梅并未进来,直接将一小块东西丢向了沈鹭清。 怀里还揣着个人,显然无法用手接,好在牙口还算不错,接住了那块木牌一样的东西。这应该就是进禁军卫的通行文书了。 “小姐献舞去了,你在此地好好看着王爷,等小姐来了再走,别出了什么岔子。”小梅双手把这门,探着头轻声说道。 不等沈鹭清有其他反应,就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这地方很显然是齐玉棉精心准备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就一张大床。大红被子金边枕头,从床顶拖到床尾的轻纱,处处是旖旎。 沈鹭清走了几步,双手一抛,王爷就被无情地丢到了床上,好在床够软,他一下子就陷了进去。 抱着个男人走了半天路,真是够累的。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用酸痛的胳膊手腕取下了咬着的木牌。 “禁军卫。” 左右翻看了一下,没什么出彩的地方,顺手一塞塞进了衣袖里。 四周无人,安静的可怕。 沈鹭清觉得无所事事,又绕回到床前,细细琢磨起一脸无害的纪梓棠。 越看越大胆,甚至开始动起手来,先是拽了拽白嫩王爷的脸颊,毫无反应,甚至留下了两个指头印。 “这小脸蛋真不错。” 报复成功的快乐让她有些得意忘形。 又扯了扯纪梓棠的眉毛,“眉毛也是真的。” 最后落到了纪梓棠的鼻子上,沈鹭清毫不客气地捏住纪梓棠的鼻翼,自言自语道:“这样会不会自己张开嘴巴呼吸呢。”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了沈鹭清的手腕。 不该出现的人声肯定地回应道:“不会。” 一百零六 扭转 安静,格外的安静。 床上的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沈鹭清捏着纪梓棠的鼻子,纪梓棠则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腕,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沈鹭清一个激灵,脚下用力,狠不得化成一道风赶紧通过窗缝门缝溜出去。 纪梓棠又岂会给她机会,手用力紧紧抓着犯事之人的手腕,被她想要逃跑的大力带着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恶虎不松口,根本挣脱不掉。沈鹭清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这只冰的手折断了,冰冷的触感和疼痛的热感交织也是别有滋味。。 “王爷,您醒啦?”逃不掉,只能哄骗了。“刚才您喝多了,我就把您带到这里休息休息。” 谄媚的声音听的沈鹭清自己都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纪梓棠不语,用力一扯,直接将沈鹭清整个人拉进了红色的柔软床褥中,就像一片叶子落进了枫叶的世界,被深深浅浅的红枫包围,浸染。 那一刹那,她脑袋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果然,下一秒,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纪梓棠翻身一跨,跪在沈鹭清两腿外,整个人凌驾于她之上。 那张刚刚还像圣洁祭祀的脸,此刻尽是胜利的骄傲。他对于沈鹭清这种完全状况之外的反应很是满意。 “这下,你跑不掉了。” 是啊,沈鹭清看了看自己被牢牢压在床上的左手腕,又看了看俯视着自己的纪梓棠,“王爷英明,现在我确实很难脱身。”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想着把我卖给齐家的小丫头?”纪梓棠低头,一双眼睛牢牢锁住身下的逃犯。他的声线很动人,此时的质问也说的十分低沉婉转,配上此刻二人奇怪的姿势,说不尽的缠绵。 “王爷不如先说说,您是什么时候醒的,让小人,死也死个明白。”沈鹭清眨眨眼。 纪梓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眼神却是毒辣的,很显然,他讨厌背叛,而沈鹭清此刻无疑已经引火上身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看见她吃瘪又吃惊的样子,觉得痛快极了,一字一句说道:“从那个小丫头摔倒开始,我就对你有所提防。你该不会真的认为,就凭你和那个小丫头的迷药就能困住我吧。” 轻敌了。沈鹭清暗道,本来以为只是个跑得快的弱鸡王爷,没想到心眼也多如牛毛。 她叹了一口气,把脖子往旁边一扭,不再看纪梓棠,“技不如人,认输,要杀要剐随你。” 雪白的脖颈,嫣红的床被,起伏的胸膛,以及她身体下陷产生的弧度,纪梓棠看着看着,心里突然就多了些别的念头。 他就像一个猎手,现在牢牢地困住了这只展翅如飞的鸟。 沈鹭清的余光瞥见纪梓棠的脸部表情有了变化,似乎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一惊,正欲扭头归位,眼前的世界就被一个黑影笼罩。 脖子上清晰的痛感让她瞬间明白纪梓棠在干嘛了。 她紧皱着眉,四肢欲挣扎,纪梓棠没有松口,但却很有先见之明地伸出了另一只手锁住了沈鹭清的手腕,任何的挣扎都变成了徒劳。 沈鹭清的眼底印上了眼前红纱的颜色,脖子那里一颗毛茸茸的头正毫不留情地咬着她,温热的触感和尖锐的痛感混合,一股奇妙的感觉流淌过她全身,连脑子都开始昏昏胀胀的。 她懒得挣扎了,心里甚至开始想,这个王爷该不会是食人血的怪物吧,怪不得看着不似凡人,他该不会是要吸干自己的血吧。 纪梓棠咬地又狠又绝,虽然沈鹭清强忍着没有发出痛呼,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颤动了一下。 好像有几十年那么久,纪梓棠终于松了口,抬起身子,继续俯视着没有翼的鸟。 一排清晰的齿印横在她白嫩的脖子上,细密的血液慢慢渗出,渐渐汇成了一道清晰的血流。 “这是对你背叛主子的惩罚。”纪梓棠冷冷地宣判道,表情又恢复到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行为有多奇怪,反而一副正义合理的样子。 真是想不明白这些人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沈鹭清龇牙咧嘴地抽气,试图缓解脖子处的伤痛。 一百零七 鹿死谁手 如果说刚才沈鹭清还是被抓包以后的小心翼翼,被莫名其妙一口咬了之后,现在就只有怨恨了。 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说话的纪梓棠,心里盘算着如何绝地反击。 方才被咬的时候双手都被钳制住了,现在纪梓棠又坐起了身,腰背挺直,不得不松开她的一只手,所有的生机就在那一只手上了。 “回到王府以后,我就把你丢进湖里,先让水泡一会儿,再给你身上撒满鱼食,让满池子的鱼咬你。”说到咬字的时候,纪梓棠还很生动地做了个样子,虽然恶狠狠的,但是感觉没有什么太大的威慑力。 沈鹭清嘴角无力地抽了抽,这种惩罚方式真是有点奇异。“王爷英明神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敷衍的夸奖听进纪梓棠耳朵里让他十分难受,他不悦地说道:“现在耍这些小聪明是没有用的。等十一找到此处把你带回去,本王再好好同你算账。” 一般纪梓棠不会用“本王”这种称呼,现在他用了,说明事态真的严重了。他收回了放在沈鹭清身上的信任与兴趣,只想着惩罚她作为下属的不忠。 如果今日他没有防到沈鹭清的那一手,那么此刻想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的就不是沈鹭清而是他了。 堂堂王爷被一个武将家的小丫头强了,传出去他简直可以羞愤自戕。 “王爷,这件事没得商量了?”沈鹭清试探着问道。 回应她的是纪梓棠的冷眼,她自觉闭上了嘴。 “可是王爷,您不觉得咱们这个样子,不太雅观吗?”沈鹭清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纪梓棠皱皱眉,打量了一下他二人的姿势,一上一下,浸在满目的红里,柔软芬香。似乎确实不太妥。 “你狡诈异常,不这样你会轻易逃脱。”纪梓棠想了想,义正严辞地说道。 “王爷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了吗?” 沈鹭清的笑容突然就多了几分自信,纪梓棠感觉事情似乎有变,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沈鹭清多余的动作。 忽然一阵似烟似雾的东西直袭他的面部,他心中暗喊一声不妙,正欲屏息,身下一直不敢动弹的沈鹭清有了动作,她双腿向外一张撑开了纪梓棠的双腿,同时也拉低了他的上半身。 纪梓棠先是觉得自己胸前的衣领被人揪住了,然后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大变样,他的视角从俯视变成了仰视。 电光火石间,沈鹭清已抓住了时机,成功交换了她与纪梓棠的姿势。 “你,你怎么会。”尽管屏息了一会儿,翻转间纪梓棠还是吸入了一些沈鹭清撒出的烟雾。 正是齐家大小姐精心准备的宝贝迷药。 原来沈鹭清一开始撒药在饭菜时她就留了个心眼,藏了一些剩余的在袖中。刚才趁纪梓棠松开了她的手腕,胳膊小心地缩进衣袖里,困难地取出了一点药粉。量虽然少但是够用了,趁纪梓棠骄傲之际,一击即中。 她一手握住了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倒也不客气,将剩余的药粉一股脑地涂在纪梓棠的脸上。 这药果然名不虚传,纪梓棠不甘又愤怒的眼神开始涣散,人也像被泡软了的纸一般变得娇柔易碎,被沈鹭清糊了一脸也没力气出手反抗。 “王爷,你还是防心不够。”沈鹭清惋惜地摇摇头,看纪梓棠缓缓合上了眼。 “一定特别不甘心吧。”沈鹭清自言自语道,“啧啧,骄兵必败,骄兵必败呀。” 如果不是没了意识,听到这些话的纪梓棠一定会气得脸都涨红。 尽管此刻,白嫩王爷乌发雪肤,毫无还手之力地陷在红床软被里,常人看了必然会有些许禽兽念头,沈鹭清却发挥了自己超高的职业素养,完成任务就走了。 周围红纱看着碍眼又碍事,她着急出去,一把就扯掉了半边,轻纱扑地,虽然格外曼妙,但在粗人眼里,却只是解决了麻烦的轻松。 沈鹭清跳下床,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纪梓棠,他安静地躺着,像一捧被人捧在掌心的雪。 “对不住啦王爷。” 沈鹭清拉开门,把头往左边一探,正是一袭盛装匆忙赶来的齐玉棉。 她二人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沈鹭清迅速闪身到了门外,拔腿跑路,溜得极快。 齐玉棉刚跳完舞,喘着气一路跑到了这个地方,接收到沈鹭清极为自信的眼神,大喜过望,加快了脚步到了门口。 她往房中一探,里面躺着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多谢了。”对着沈鹭清的背影,齐玉棉真心地感谢道,提裙进了房间,迫不及待地合上了门。 一百零八 解决 一步两步,齐玉棉踩着被沈鹭清扯下来的红纱,一点点向中央的那张床走去。 其实她早就看到了纪梓棠正安静地躺着,中了迷药是不可能清醒的。 但是她仍然紧张的冒汗,甚至感觉到手心一片潮湿,齐玉棉有些窘迫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脚步又轻又慢,唯恐惊醒床上的人。 纪梓棠昏迷前满腔怒火,以至于昏着的时候眉头都似乎轻微皱着。 齐玉棉抖着手,慢慢靠近那一张她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的脸。 冰凉的皮肤和她温热的指尖相触的刹那,齐玉棉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还好,纪梓棠仍然是闭着眼的模样,她提心吊胆了一会儿后便大着胆子有了更多动作。 葱白的手指一点点描绘起纪梓棠的脸部轮廓,她认真地对着昏迷的人说道:“王爷,我真没想到我竟然成功了。我以为这种景象只会发生在我的梦里,但是现在你真的就躺在这里。”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梅说我不会成功的,可是她错了。如果被父亲发现的话,他一定会很生气吧,可是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喜欢你啦。” 齐玉棉的手指停在了纪梓棠的唇边,痴痴地瞧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偷走了皇宫里最珍贵的宝贝。但她并不内疚也不害怕,只有满腔的欣喜。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是不可能成为你的王妃的。但我听人家说,男女睡在一起就是夫妻了,所以只好用这种办法把你骗过来了,你醒过来了以后别怪我,大不了,我做小妾也是可以的嘛。” 如果纪梓棠现在是清醒的,一定会被她这番话气笑。果然还是个孩子,连做坏事的手法都很孩子气。 另一边,沈鹭清跑出去没两步就停下了脚步,掏出怀里的宝贝令牌又端详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妥善地藏在了身上,脚步也变得轻松沉稳。 在人家院子里瞎跑,不是刺客也会被当成刺客。倒不如气定神闲地走,装模作样。 她假装迷路,在路上拦住了一个小厮,让他领路,准备离开齐府。 可惜冤家路窄,一个转弯,她就和一直被她支开的十一打了个照面。 十一显然很着急,他不过是取了点水,回到宴席后就发现王爷和沈鹭清都不见了。齐大人说王爷醉了,可是十一很清楚,纪梓棠是个很有节制又在意脸面的人,他是绝不会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喝酒丑态百出的。 “王爷呢?”十一眼风扫到沈鹭清,立马就冲到了她面前质问道。 沈鹭清眨眨眼,心里迅速打起了小算盘。 “快告诉我!”十一急的脸都红了。 沈鹭清往身后一指,“在那边屋子里休息。” 十一顺着她指的方向迅速奔去,带起的风刮起了她耳边的碎发。 她指的方向是对的,十一不出一会儿肯定就能发现纪梓棠,齐大小姐的梦想,估计要被辜负了。 重新掏出了那块令牌,沈鹭清对自己有些懊恼,为什么不对十一撒谎,等到十一解救了王爷,她可就是两边都得罪了。 按理说收了人家的报酬就不该坏人家好事,可是她下意识地还是指了对的方向。一定是因为不想看见花季少女误入歧途,沈鹭清这样安慰自己道。 算了算了,先抓紧时间离开齐府吧,留在这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沈鹭清定了心绪,对还在一旁的小厮微微一笑,“还请小哥继续为我带路。” “是。”小厮乖巧地应下了。 “咚” “咚” “咚” 十一暴力地推开了这一片庭院里所有的厢房,每一下都又狠又急,不敢耽搁。他急的满头大汗,凶狠的疤痕印在他通红的脸庞上更显狰狞。 这一声声的撞门声,吓得齐玉棉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停了动作。她正准备脱掉鞋子,钻进被窝,落实夫妻之名。 门被猛地推开,齐玉棉一惊,呆住了。 小梅焦急地冲了进来,一把抓住自家小姐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不好了小姐,十一发现了,快跑!” 平时唯唯诺诺的小梅在这种紧急时刻反而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她见小姐仍然是呆呆傻傻的样子,二话不说拽着她就往房间后门跑去。 这是她为小姐准备的后路,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齐玉棉心里不愿,但力气比不过小梅,只能被拖着跑了。人朝着床后面跑,目光倒是一直留恋的停留在纪梓棠身上,她不停地回头,只为了再多看几眼。 那毕竟是差点唾手可得的王爷啊,教她怎么能甘心呢。 几乎在主仆俩逃出去的刹那,十一紧跟着破开了这间屋子的门。 在红的旖旎的布置里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捧安静的白雪。 “王爷!” 十一几乎是以扑的姿态到了纪梓棠床前。 纪梓棠仍然是一副安静的模样,方才蹙起的眉头已经被齐玉棉乱动的手抚平,打眼一看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 他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十一上上下下将他通身打量了遍,确实没发现什么问题。 十一开始犹豫了,王爷嗜睡的毛病他是知道的,难道现在是睡着了? 他伸出手指探了探纪梓棠的呼吸,气息流畅是活的。 后知后觉的十一突然想到如果王爷真的是在休息,那自己这一番大动作把王爷吵醒了,可就算得上捅了马蜂窝了。 刚刚才压下来的汗又紧张地冒了出来,十一收紧了四肢,轻手轻脚地朝门外退去。 万幸王爷没醒,不过王爷睡的真是越来越沉了,这么大声响都没醒过来。 床上的纪梓棠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柔软的样子甚至有点像一只小羊羔,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激起人的保护欲,尤其是十一的。 十一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看他的眼神多了几份担忧。还有那个沈鹭清,为什么不好好守着王爷,等王爷醒了一定要去抓她问个清楚。 已经出了齐府的沈鹭清好像冥冥之中听到了十一在念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百零九 突如其来 禁军卫。 黑金色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鹭清还没靠近大门,就被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她极为冷静地掏出了那块木牌,目光里的镇定让守卫都有点自我怀疑是不是拦错人了。 守卫接过令牌,脸色变了变,带着几分恭敬地说:“请您在此等候,我去通传一声。” 他步伐极快地进了大门,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这次脸上的恭敬更加明显,垂着头伸出一只手,将沈鹭清请进了禁军卫的大门。 不愧是皇城的看门狗,里面的巡防严密,一个个金衣黑靴,神情严肃。 沈鹭清在心中估量了一下,这种级别的防守对于她而言很难潜进来。 暗中打量之际,带路人突然停了下来。 沈鹭清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禁军卫金色服饰的女子挡在了他们面前,面色不善。 在男子扎堆的禁军卫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女人,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不知不觉附近大部分禁军卫就定格住了自己的目光。 那女子眉毛一挑,对着领路的禁军卫问道:“禁军卫重地你怎么可以随便带闲杂人进来。”她的话虽然是对着领路人说的,目光却是抓着沈鹭清不放。 沈鹭清轻轻一笑,她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禁军卫中唯一的女子,郭碧。 用齐玉棉的话说就是,为了接近太子,这个大小姐不辞辛苦,利用她爹的关系,进了禁军卫。 沈鹭清完全理解她对自己的敌意。男人扎堆的地方,女人最容易有矛盾。尤其是在这个地方,本来是郭碧一家独大,突然又多了一个女人出来抢她风头,她不出来呛两句才怪。 但那个领路人好像并不是很给她面子,冷冷地回了一句“卫长的客人。” 郭碧好看的面容闪过刹那的僵硬,很不自然地让出了一条道。 沈鹭清躲在领路人身后一言不发,直到与郭碧擦肩而过时,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郭小姐,您的剑舞的很好看,只不过比起付家小姐,还是差了一些。” 听了这话,郭碧气的身体都僵直了。皇后百花宴上的表演于她而言是不可轻言的耻辱,她耗尽心血准备的剑舞并没有吸引太子,反而被旁人轻易盖过了风头,这口气她始终咽不下去。 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不仅认识自己还在宴席之上,郭碧气过之后开始思索,那日在场的官家小姐她都认识,如果刚才那个人在席上她不可能不认识。想着想着她好看的柳眉都揪在了一起。 与她相比,沈鹭清一身轻松,随着领路人一起去见了卫长的副将。 副将仔细查看了沈鹭清递出的木牌,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确实是卫长的如意令,你来此处有什么诉求?” 齐家小丫头办事还挺靠谱。沈鹭清笑的灿烂,“齐大人准我进禁军卫,保卫皇城。” 听了这话副将陷入了深深困扰之中。禁军卫责任重大,不该是有女人的地方,本就已经被强塞进了一个郭大小姐,现在又冒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人,还拿到了卫长的如意令,准许也不是不许也不是,真是一个头两大个。 沈鹭清看出了副将的纠结,轻声宽慰道:“我是王爷身边的侍卫长,来禁军卫有任务在身,任务完成我就自己离去了。” 听清了她的身份和缘由,副将长呼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来是王爷麾下,失敬失敬。不知贵姓?” “沈。”没想到纪梓棠的名号这么有用,她在心中暗暗感慨。 “沈侍卫长。”副将的语气突然就亲昵了几分,“你来这里任务是?” 沈鹭清笑了笑,“王爷命令,无可奉告。” 碰了一鼻子灰的副没有表现出半份尴尬,他热络地接道:“禁军卫里还有一位女子,郭小姐,不如就让她带你熟悉事务。等你熟悉了我再给你排班。对了你的任务有什么特殊需要吗?” “没有,就把我当成正常侍卫就好了。” 副将笑着应了下来,心里却没有半分松懈,他派人唤来了郭碧,语气温柔地请她带沈鹭清登记领衣。 郭碧自打跨进门,脸上就挂满了不悦,尤其是看到副将对待沈鹭清比自己更恭敬以后更是心生不满。 带她熟悉事务是吧,那我就好好“招待”她一下。 “好。”郭碧应下了。 两个女人目光交汇,一个怨恨,一个笑里藏刀,大夏天的,副将突然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寒意。 “郭小姐,麻烦了。”沈鹭清笑着说道。 “不麻烦。”郭碧阴森森一笑。 一百一十 敌对 “此处是议事堂,卫长的地盘,闲杂人等尤其是你这种无名小兵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 棕色木门前,郭碧一甩自己的马尾,略带讽刺的为沈鹭清解释道。 作为贵族小姐,她的容貌无疑是合格并且称得上惊艳的。小小的尖脸配上伸展开的五官,尤其是高耸的鼻子,煞是好看。她虽然没有穿禁军卫统一的金色甲衣,但身上穿的也是相同金色的紧身衣衫。和平常女子的衣衫完全不一样,倒像是男装缩小的样子。既勾勒出她的身线,又显得很庄重严肃。 感受到沈鹭清在打量自己,她没有半分胆怯害羞,微微扬起了下巴,“我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你最好清楚,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呢?”沈鹭清假装不知的反问。 “你惹不起的身份。”郭碧似乎是靠鼻孔出声说出了这句话,言语中的不屑洒满四周。 沈鹭清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乖巧应道:“知道了。” 还算是个懂事的人,不再和她多废话,郭碧抬腿径自向前走去,“那边是饭堂,那边是卷宗库。” 沈鹭清小跟班似得跟在郭碧身后,心里却有些焦躁。 纪梓棠的任务她失败的彻底,一旦他醒过来,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以那尊大神有仇必报的性格,自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这会儿,十一已经追杀到禁军卫门口了。 一想到此处,她不自觉地回头朝大门那里看了一眼,还好没什么带疤大汉冲进来。 感受到沈鹭清的不专心,郭碧更加不爽了,从腰间抽出自己长鞭,力道十足地对着地面一抽。 啪的一声如同晴天惊雷,吓得沈鹭清扭回了头。 “小姐是抽风还是抽鞭?”她皱紧了眉头不客气地质问道。 郭碧手中的金色鞭子一放一收,像长了眼睛一般回到了她手中,带着骨血里的傲慢,她一如既往地微仰着下巴,“本小姐在说话的时候,你必须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她和申也到底谁更烦人一点?沈鹭清看着对面人不可一世的脸庞,突然间就陷入了深思。 看到沈鹭清若有所思的样子,郭碧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轻轻哼了一声,扭身继续带路。 还是申也更胜一筹,沈鹭清在心中暗暗有了结论,脚步也没落下。 到了杂物处,郭碧抬抬眼皮,对着守门的人说道,“新来的要领东西。” 守门人并不是禁军卫内部的人,穿着麻布衣衫,他深知眼前这位大小姐的不简单,得了命令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不一会就出来了,抱着一摞金甲衣衫,脚步踏的很沉,这些东西看着就极重。 郭碧手指一点,示意沈鹭清自己接过来。 沈鹭清看守门人搬的辛苦,走前了两步接过他胳膊上的金甲,守门人见状,感谢地看了她一眼。 “连个看门的也要巴结,我说你是不是太不挑了啊。”几步之外,郭碧的风凉话顺着风而来。 守门人脸色一下白了下来,他本就只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小伙子,被人直呼“看门的”还是很不好受。 沈鹭清却不是很在意,只淡淡说道:“挑三拣四容易落得一场空。”在郭碧反击之前她快速地接着问道,“禁军卫应该都有身份令牌吧,我的令牌在哪里。” 知道的还不少,郭碧心中默念。她开口说道,“急什么?等明天卫长来了,核实一下你的身份就给你了。” 听到这里,那股担忧的心情又压在了沈鹭清的心头。如果十一没有找错地方,这会儿早就应该找到纪梓棠了,他八成应该是醒了。他会不会去找齐水谦?明天的核查齐水谦会放过自己吗?一个个不确定的问题压在沈鹭清心上,愁思缠身。 见衣服领到了,郭碧不作停留,继续抬腿走去。 在路上她随意地说了几句话,也算是叮嘱了。 “这些重玩意你套在外面就行了,都是给那些男人备的。” “也不知道你什么来路,如果嫌穿着不舒服就去求人给你做套合身的。当然了,像我身上穿着的这一套你可搞不来。” 沈鹭清又来来回回看了看她的穿着,确实是贴身又精致,和禁军卫的风格一致却也有着强烈的个人特色。 低头再看看自己穿的,还是纪梓棠特意给她装门面用的。布料上细腻的纹路有规律地游走,沈鹭清有些庆幸,幸好给十一指的路是对的,希望没有筑成什么大错吧。 毕竟,王爷对自己还算不错。 身后的人不吱声,郭碧也不回头,只当她是自卑了。 又走了一段路,她们来到后院的一侧。郭碧停下了脚步。 只见眼前一排整齐厢房,黑砖红瓦,倒也不俗。 “住处,你自己挑一个没人的住吧。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好自为之。”她作势要走,沈鹭清追问了一句。 “那你又住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郭碧都要被逗笑了,她停下了脚步,双手环胸,“我说你这个野丫头是不是脑子不太好,本小姐当然是回府。难不成像你一样,和这些下人住在一起?” 沈鹭清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院中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都是女子衣服,看来这应该是禁军卫中厨娘女仆的居所。 郭碧看她专注地看着院子,心中心思一动,手悄然摸上了别在腰间的鞭子。趁沈鹭清还未察觉,猛地抽出,朝着沈鹭清脚下的方向狠狠甩去。 野丫头也敢和本小姐抢风头,这禁军卫里只能有一个女子! 要说这郭碧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光是出手这个力道就很是不凡。沈鹭清只觉得一阵劲风直逼自己腿脚,若是平常她只需跳起也能躲过,只是现在手中的甲衣笨重,事发又突然,想跳起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难道要受了她这一下? 当然不。 哗啦一声巨响,似有什么重物坠地了。 郭碧的脸色很是不爽。她金贵的金鞭此刻正被沈鹭清那一坨她瞧不上的笨重金甲压的死死的。 沈鹭清倒是想的很简单,你鞭子威力再大,也不过是一条细绳子罢了,还能强硬过我手中这些真材实料的盔甲? 郭碧又试着用尽全力拽了两下,结果鞭子绷的笔直却还是被牢牢压着。沈鹭清看着她的动作,轻笑了一下,抬起脚毫不留情地直接踏在了郭碧的鞭子之上,郭碧被她的力量带着向前踉跄了两步。 她看着沈鹭清的眼神里彻底染上怨恨。 野东西,我是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