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蒋胜男)》 第1章 前言 新华网西安6月13日电:2009年6月13日,秦兵马俑一号坑第三次考古发掘如期进行。这是其沉寂20多年后迎来的第三次考古发掘。秦兵马俑一号坑是一个东西向的长方形坑,长230米、宽62米,坑东西两端有长廊,南北两侧各有一边廊,中间为九条东西向过洞,过洞之间以夯土墙间隔,估计一号坑内埋有约6000个真人真马大小的陶俑。 此前,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俑考古队在1978年到1984年间,对兵马俑一号坑进行了正式发掘,出土陶俑1087件。其后,考古队1985年对一号坑展开了第二次考古发掘,但是限于当时技术设备不完善等原因,发掘工作只进行了一年。 据资料显示,1974年兵马俑出土不久,因其军阵庞大,考古专家推断“秦俑坑当为秦始皇陵建筑的一部分。”此后各家就以此为定论。 但是不久之后,学界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并不准确,而真正秦俑的主人,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高祖母,史称宣太后的芈氏,芈氏是秦惠文王的姬妾,当时封号为八子,所以又称其为芈八子。 后来,在出土的秦俑中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字,刚开始学界认为是个粗体的“脾”字,后来的研究证明,另外半边实为“芈”字古写,所以这个字实则为两个字,即“芈月”。据学界猜测,很可能为芈八子的名字。 (本章完) 一个跟着秦兵马俑同时开挖的故事。 当秦兵马俑开始第三次挖坑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挖坑了。 因为本故事讲的,就是传说中秦兵马俑的真正主人——大秦宣太后的故事。 她是秦始皇的高祖母。 她是楚国公主,她是大秦太后。 她执掌大秦四十多年,称霸六国,实现了大秦一统天下的可能。 如果没有她,也许最终一统天下的,未必是秦。 她活着让六国胆寒,她死后带着世界上最大的军阵陪葬。 郑晓龙执导、孙俪、刘涛主演的电视剧原著小说,唯一正版,全网独家!继《后宫甄嬛传》后2015年令人瞩目的史诗巨献!“女性大历史小说”开创者蒋胜男壮阔演绎中国首位太后的惊世传奇!她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传奇女性。“太后”一词由她而来。太后专权,也自她始。她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高祖母。她沿着商鞅变法之路,奠定了日后秦国一统天下的基础。到现在都还有学者坚信,兵马俑的主人其实是她。在芈月爱恨情仇、波澜壮阔一生的叙事里,全景再现大争之世群雄并起争霸天下的宏伟图卷,尽显芈月、楚威王、秦惠文王、赵武灵王、屈原、黄歇、张仪、苏秦、公孙衍、白起……铁血手腕、绝世才华! 第2章 霸星现〔1〕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屈原《九歌·少司命》 “臣夜观天象,发现有霸星初生,乃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横扫六国,称霸天下之人。” 楚王商于章华台上,凝视阶下:“唐昧,此言当真?”[注1] 此时因征伐连年,公卿大夫皆有习星象之学,观天象之异,令此学说人才倍出。当时“鲁有梓慎,晋有卜偃,郑有裨灶,宋有子韦,齐有甘德,楚有唐昧,赵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论图验。”唐昧即当时楚国的星象大家。[注2]他是在征齐回程的第一个晚上,站在高坡上观察星象的时候,发现这突来的变化。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虽然征程辛劳,他却未曾有一日停止过对天象的观察。对于他而言,天上星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在他的眼中却如他手掌的掌纹一样熟悉。 此时正是月缺之夜,天气晴朗无云,他站于高坡上,看天上的星辰格外清晰,这时候北辰星旁,多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星。那星辰若隐若现,于唐昧来说,却如石破天惊,让他想起了一段星象学上的记录。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从此夜夜站于高岗,看着这颗星的变化,竟至痴迷。直至征程结束回到郢都之后,更是刚过荆门,不待洗去征尘,便直奔观星台,与卜师对照星盘舆图,翻阅前人书简,方才确定此事,便直奔王宫而来。 此时楚王商正与群臣饮宴,使听得唐昧来报:“臣夜观天象,见北辰星旁忽现一颗异星,近日来更是大放光明,将北辰星、勾陈星压得黯然无光,如今四辅变,六甲乱,当主天下大变。” 此时闻听唐昧之言,楚王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酒爵:“是凶是吉?” 唐昧兴奋地道:“大吉!此乃霸星,臣查书简,晋文公降世前亦有此星象,此星象当主横扫六国,称霸天下。臣观此星初生于御女星之南方,正对应我楚国,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霸主。” 楚王商兴奋不已,站了起来,匆忙间更是带翻了酒爵落地,此时也顾不得了,急问:“此言当真?” 唐昧道:“臣依天时而测,据星象以报,不敢欺君。” 自春秋战国以来,各国国君,最大的梦想无不是称霸诸候,号令天下。“称王则不喜,称霸则听从”,王道陨落,霸道兴盛。 此时各国之中,楚国疆域已经是最大。楚王商在位,先是打败越王无疆,尽取吴越之地,因觉得南京有“王气”,于是在长江边在石头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又于同年征发大军伐齐,与齐将申缚战於泗水,进围徐州,大败申缚,占据大片齐地。以此连战告捷,吞国灭城之势而推之,再过十几年,楚国称霸列国,也是一个可预期的前景。 而此时此刻,唐昧这一番星象推测,霸星将出在楚国的预言更象是验证了楚国将要称霸的前景,不但楚王商听了满心大喜,连满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齐声称贺。 楚王商当即下令,遍查六宫,何人有孕。 却正在此时,后宫得*的夫人莒姬便来告知,她的媵侍向氏有孕。楚王商大喜,立刻下旨,将向氏迁入椒室,派女医日夜跟从,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后宫皆惊。 椒室是一个特殊的宫室,因其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进去的,楚王商的后宫虽然多,但是却只有王后当年怀上太子太子槐时,方才入驻过椒室。其他后宫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也从没有人能够住进这椒室中养胎。 “难道——王想更立太子不成?” 渐台[注3]上的楚王商的王后捏紧了绛色衣袖,问站在身前的寺人析。爵中芬芳的甜酒泛起一圈涟漪,映出了她铁青的脸容。她久居后位,这一怒威仪十足,寺人析看得低下头去,不敢答话,只鞠身唯唯而已。 侍女玳瑁知她心情不好,忙柔声劝道:“小君[注1]不必在意,不过只是个媵人罢了,想来必是那莒姬弄鬼,甚么星象异兆,当是自抬身价罢了。” 她原已经打听清楚,那莒姬便是如今楚宫中最得*的妃子,她原出自莒国,前些年楚王商灭了莒国,莒人向楚王献公主己氏入宫,因这己氏聪明伶俐,甚得楚王商所喜,时人依俗,皆称其为莒已或莒姬。莒姬虽然得*,但入宫四五年了,却始终不曾有孕。后宫女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是没有将来。莒姬心中甚为惶恐,为保有孕,连忙接二连三地把自己身边的媵从推荐去服侍楚王商,不想其中一个媵女,便凑巧于此时怀孕。 王后冷冷一笑,她执掌宫中甚久,爪牙四布,知莒姬得*,便早于她饮食中暗自下药,教她不能得孕,至于媵人们倒不在乎。楚王商子嗣甚多,纵再生几个也无关紧要,只是不能教*妃们有了孩子,生了妄念。 她也知道楚王商身为一国之君,或*爱妃子,或亲近嬖人,本就是常态,她也犯不着吃这个醋。她身为嫡后,长子又早封为太子,况莒姬母国已灭,并无倚仗,国君*爱于她,倒好过*爱那些来自其他强势诸侯国的女人。且莒姬为人玲珑,对她颇为恭敬避让,她本也不甚在意。这些后宫妃嫔,于她看来,也不过是如蝼蚁一般,看着顺眼便容下,看不顺眼一指尖儿抹去便罢了。唯有触到她的根本利益,才会是迁怒不容。 倒是一边的太子槐忍不住开口了:“母后何忧之有,儿已立为太子多年,且行过冠礼。父王出征,多交托国政与儿,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何必如临大敌?” 王后看着儿子漫不在乎轻佻无比的样子,心中气恨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竖子,大王出征托政,不过为的是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为太子至今,这些年来所行之事,何时称过你父王之心怀?我当年怀长子,才住过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怀孕,便已入椒室,更何况有唐昧星象之说,倘若那向氏生子,挟称霸之天命,再过得十余年,稚子长成,到时候我年老失*,安知你父不会废长立幼?” 她母族强大,又身为王后,早生下数子皆已经成人,长子立为太子,其余诸子也皆得封地,数十年来在楚宫独尊已久。 但是此时,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心中却有着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危机和恐惧。虽然楚王商志在霸业,并不在女色上头用心,因此哪怕这些年再多*妃,也不会影响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长子槐以嫡长之尊,早早就立为太子。 太子虽然是按着储君的教养成长,文武兼备,处理政事上有师保相铺,倒也四平八稳无甚大错。然而太子渐长,却越来越显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点来。 太子*、好酒、好田猎,这原没有什么,这春秋战国时代对国君的要求,远不如后世这般严苛。齐桓公曾谓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从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继,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为意,认为这是贵者之享受,不害称霸大业。 可太子槐身上却更有管仲所说的“害霸”之弱点,所谓“不知贤”、“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复使小人参之”这五条,这些年来渐渐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示出来,他并不像楚王商那般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质;师保向他推荐的贤人,他能够犹豫好久不能发落;用人有时候未必能够把贤人放到适当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软,东听东是,西听西是。 因此近些年来,太子便渐渐失了楚王商的欢心。然而楚王商虽然渐有失望,然而其余诸子虽然也有才能胜过太子者,可却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让楚王商愿意付出易储的代价。 王后年纪渐长,争*之心越发淡了,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太子的地位务必要稳若磐石。作为*头人,她能够敏感地发觉了君王对太子渐渐有些不满意,但作为深宫妇人,她却不知道,君王真正不满意的是什么。唯有心中不安,加紧约束太子谨言慎行,不可以在私事上出错,被人抓住把柄。 任何影响到太子的风吹草动,她都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将它拔了去,不能任其蔓延成为不可阻止之势。 然则,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天命霸星,却令她惶恐无策。从来老人爱少子,如若此子出生,当真不凡,再过得十几年,这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岂不势必把步入中年的太子槐给比下去。 虽然依照周礼,储位应立嫡立长,而保持政权的稳固。照常理说,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都是祸乱的根源,一个守成的君王也不会轻易改变储位。 但是她与楚王商夫妻数年,自然对其性情十分了解。此时楚王诸子不过只有守成之才,如若当真向氏生下一个霸才,那么以楚王商的为人性情,那是哪怕引得宫庭大乱,血流成河,只要能够让楚国称霸,他自然会不惜代价,必定易储的。 太子槐本来自以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为太子多年,地位稳若泰山,不曾还过还能够有此一重变故。听得母亲这番言语,犹豫道:“这……不至于吧!” 王后冷笑:“列国之中,君王爱幼子而废嫡子的事例还少吗?便如周幽王废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晋献公杀太子申生而立奚齐,难道这些事例,太傅都不曾教过你吗?便如我楚国,当年平王废太子建而立幼子壬,引得伍子胥之乱,旧都被毁,被迫迁都于此……” 太子槐怔了一怔,这才猛醒那些曾经血淋淋的夺嫡故事也同样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来,吓得呆住了,忽然拔出剑来:“吾当先扑杀此妇!” 王后见他这般经不得事,气得腹部隐隐作痛,她按住腹部怒道:“竖子,竖子!若是此时可杀她,我还找你商议作甚?气煞小童也!” 太子槐这才慌了,转头问母亲:“然如母后所言,计将安出?” 王后面沉似水:“来人,召女医挚。” 宫中向来有女医,侍候后宫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王商便召女医保胎。此时女医挚听说王后有召,只得前来。 王后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医挚半日,忽然喝道:“尔称女医,从何学得医术,习得何书?” 女医挚松了口气,这是她术业所长,自然对答如流:“小医师从秦越人习带下医,所修之书为《内经》、《医经》、《五十二病方》、《胎产书》等,至今已治妇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产胎儿四十有七。”秦越人即为后世所称的扁鹊,女医挚能够师从秦越人,自然医术不浅。带下医即为妇科,史载扁鹊在赵国时专门从事“带下医”,也将此术传与她了。 王后嘴角一丝冷酷的笑意:“尔既助产胎儿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计,怀娠后滑产几人,难产几人,出生后死胎几个?” (本章完) 第3章 霸星现〔2〕 女医挚只觉得心中寒意陡生,却又不得不答:“怀娠至险,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然宫中不比民间,椒室诸事皆备,疾医侍娠……” “够了!”王后笑得极为森然:“小童已知详尽,怀娠至险,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看来这顺产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女医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尔!” “这……”女医挚直觉到了危机,却惶然不敢再想下去,惊恐地抬头看着王后。 王后优雅地跪坐抚膝:“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尔机会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顺……”她悠悠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这个女医应该能够听明白她的意思。 “小君——”女医挚自然听得明白了,也唯有听明白了,才吓得魂不附体,伏地颤声道:“小君,小医学的是救人之术,并非杀人之术,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倘若向氏平安产子,尔当合族祸临矣!” 女医挚再也撑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浑身战栗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难,顿时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贵的美妇人,恰似化身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时,在诸人眼中走了好运的向氏,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样得意欢欣。 她身穿软滑精美的刺绣绸衣,容光素淡,静静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望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挂壁,*上有齐纨为帐、鲁缟为被、黄金为钩……一丝丝幽香从香炉中冒出盘旋而上,明亮温暖的室内泛着丝绸和黄金的幽光,恍如最华美的梦境。这本是个极其舒适的所在,可是自踏入椒室的时候,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就始终笼罩于她的心中, 对于这种忽然间从天而降的好感,向氏只觉得似乎在梦中一样,完全没有半点真实的感觉。而事实上,以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的性格,她是连作梦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 向氏,本是山东的一个小国向国后裔。春秋战国,征伐多战,大国并吞小国,小国并吞更小的国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入向,向国为莒国所灭。但是莒人还算得厚道,向国虽灭,却仍然还算善待向国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成为依附莒国的一支小贵族。向氏一族生得甚美且聪慧,所以男丁多为莒国王族的伴读,而女子多为莒国公主的陪嫁媵从。 世事如轮转,至如今楚国势大,曾经灭了他人之国的莒国,也同样被楚国所灭。莒国的王室举族迁入楚国的国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为莒族的附属品一起迁入郢都。莒国公主成为了楚王商的姬妾,带着数名陪嫁的媵从入宫,其中就包括向氏。 莒姬数年不孕,只得想方设法,借楚王商常来临幸,趁着他兴致高时,将身边媵从间或推荐给楚王商侍寝,果然不久之后,媵从向氏就怀了孕。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媵从怀孕,却忽然变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几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连忙赶到椒室,去看望更加晕头转向的向氏。 与娇艳照人、明眸善睐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约的美态。此时向氏心中惶恐,更显得娇怯可怜。她见莒姬进来,忙要起来行礼,眼含泪光如见亲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着她:“妹妹勿动,仔细身子。你身已非一人,自当慎重。”她这边明快和悦地与向氏说话,另一边却吩咐:“女桑,向媵人从今日起身体与往日不同了,她行走坐卧,你都要寸步不离地扶着她,若有事故,我唯你是问。”她身边的侍女女桑连忙应了,上前来恭敬扶住向氏,不让她随便行动。 向氏满怀惶恐,嗫嚅道:“妾身害怕,椒室岂是妾身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说,让妾身迁至别处吧!” 莒姬含笑着听,却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岂是你我自说自话的事?” 向氏怔住了,嘴唇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妾身委实害怕……”说到这里,已经是声作哽咽。 莒姬忙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休怕,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运,妹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富贵逼人,一时间自然不适,待得时日久了,岂不乐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公子来,由子荫母,以后的恩*,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头:“妾身不敢,倘若当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抚育,妾不敢奢望!” 莒姬心中暗暗赞许,她特地前来关照,也正是为了这一番话。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经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当时各国文字方言习惯皆不同,因此一个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内就会陪送许多同宗或者臣属之女作为陪嫁媵从。这样会让新娘不至于忽然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语言不通的环境中,至少她还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场婚姻中,男方娶进门的可能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群女人。而这些“妹妹”们不但是同伴,还有可能是代孕的的对象——也许身份最高的那位贵女不一定就能够生出儿子来,但是只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儿子,那个她这个族群在这场联姻中就有了继承人 因此在中国古代,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姓之间的结盟,所谓“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的事。往小里说是两个家族的联姻,若大了说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姻盟。主母和媵从之间并不是女人同性之间必然存在的情敌关系,倒反而更像是同一个共荣共辱的团队关系,向来互为羽翼辅庇,主母提携和保护媵从,媵从依附和顺从主母。 向氏一向温顺听话,因此也深得莒姬欢心关照。所以莒姬乐得对向氏表示善意和关怀,她也是真心关切向氏肚子里的孩子,早就视为自己的孩子,但态度却仍然是更为和气:“妹妹,你是此子生母,与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称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头看着莒姬,嚅嚅地叫了一声:“阿姊——” 莒姬笑着搂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后去侍奉之外,便是长驻椒室,细心照顾,竟使得王后派来的人,一时不得下手。 辗转数月过去,向氏已经临盆。当下由女祝彻夜跳巫祭祝,女御女医着紧侍候,连楚王商都破例罢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时,向氏临盆时的哀叫响彻椒室上空,奚奴们进进去去,忙碌不休。女巫们唱着巫歌点燃了祭祷神灵的香料,可这芬芳的香气也不能让人平心静气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边,不住劝慰:“既是星象所祝,必当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忧!” 此时王后心如油煎。那个该死的女医挚,竟敢违她之命,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下手。她已经派人催过数次,女医挚只推说如今向氏身边,莒姬防范甚严,且女御奚人环绕,便是食物药材,也都有专门的烹人食医掌管,实在不得下手。唯有到临盆之时,诸事混乱才好下手。 她也实在严重警告过女医挚,倘若到时候没有让她满意,那么族诛之言,绝不为虚。她这边劝着楚王商,这边已经是里头的向氏叫得越凄厉,她心头的惶恐都是剧烈,这边看似端坐如仪,却在向氏每叫一声声,如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恶毒地诅咒着一次次:“她怎地还不死,她怎地还不死……” 庭院中,戴着面具的女巫转圈跳跃吟唱,向着传说中主管子嗣、驱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让产妇顺产,让婴儿顺利出生: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王后听着远远传来的女巫吟唱,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却不断诅咒:“神灵有知,吾以楚后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国本不可乱,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愿,休让那霸星降生,休让那孽乱之**我家邦。” 正祈祷时,忽然内室里向氏一声极长的凄厉叫声传出。 众人皆惊,连楚王商也不禁站起,问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关切着,忙应道:“妾进去看看。”说着便进了内室。 她方进去不久,里头便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传出,楚王商跳了起来,惊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脸色顿时雪白,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凄厉地盘旋:“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 她脸色苍白,脚下也不禁一软向后倒去,却被玳瑁扶住了。 此时外头女巫的歌声正悠悠传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然而谁也无心再去听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内室的门已经打开,女医挚手抱着襁褓,一步步走出来,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时王后却顾不得看她的脸色,只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抱着的襁褓中那一团啼哭不止的婴儿。倘若眼睛能够喷得出火来,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将女医挚和这个婴儿烧死千回,倘若眼睛里能够射出箭来,那么她眼睛盯着的人早已经被射透千箭万箭。 楚王商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快把孩子抱来给寡人看看——” 女医挚已经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将手中的婴儿高举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为大王产下一位公主!” “你说什么——”这一声并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发自王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还是公主?” “是——”女医挚咬咬牙,禀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儿!”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声几可惊天动地,他大手一伸亲自解开襁褓,一个粉红色的肉团哭得声嘶力竭,拎起小肉团的一条腿一看,楚王商的脸色也白了,随意将手中这一团软糯往女医挚怀中一丢,一脚踏得庑廊的木板几乎都断了,女医挚只听得他渐渐远去的怒吼:“将唐昧抓起来,准备镬鼎,寡人要烹了他——” [注1]:楚王商,芈姓熊氏,单名商,即后世所称的“楚威王”,“威”是他的谥号,但他此时仍活着,便按当时习俗,称之为楚王商。 [注2]唐昧,姬姓唐氏,为唐国后裔。唐昧著有星经,与甘德石申(甘德著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后人将二书合为一部,称《甘石星经》)等齐名。 [注3]楚国宫殿多以“台”为名。可考证楚王主宫为章华台,其余如云梦台、豫章台、匏居台、渐台、层台等均为楚国旧宫殿之名。 [注4]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妻可自称“小童”,其他人称她为“小君”,如果是对国外之人提起时则称为“寡小君”。 (本章完) 第4章 少司命〔1〕 “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阵尖厉的大笑,王后笑得近乎疯狂,简直已经失去王后的仪态。她长长的指甲掐在女医挚的肩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医挚,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象得更好,吾会重重赏你,重重赏你的!” 女医挚跪在地上,只手忙脚乱地护住怀中的小婴儿,看着王后近乎疯狂的大笑,心头的余悸仍然阵阵袭来。 这数月中,她也迫于王后的威势,找了堕胎的药草研碎磨粉,时时藏在袖中,欲找机会下在向氏的汤药之中。只是每到临动手时,内心巨大的恐惧感总是让她没能够走出最后一步。她年幼时师从扁鹊习医,古来医巫相通,医者活人,非医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医者之手,却使医者受荣耀。因此医者治病,除了精习药典脉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倾听得到患者体内病恶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够在诸般药草中,找到正确的那一味来搭配救人。 医者,是天神的使者,行医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择定救人的人,才能够有异于他人的天赋。用上天所赋于的才能行恶,用救人的药物害人,是会受天谴的。 她曾经看到过遭受天谴的人,被雷击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尸体上会出现天书异纹烙在皮肤上,这种罪恶是连死都不能解脱的。 她看着向氏走路,看着向氏吃饭,看着向氏喝药,每一秒她都在祈祷,每一个孕妇会发生的意外都这么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却是如此期盼着能够让自己双手干净却能够让自己合族免祸的意外发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还能够顺利生出来,那么,她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初儿的幼儿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够窒息而亡,毫无伤痕,毫无怀疑。 她颤抖,她祈求,向氏在凄厉的惨呼,而她内心凄厉和痛苦并不下于向氏,最后一刻即将来临,她无论作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万劫不复。 可是,到最后一刻她把婴儿拉离母体时,她忽然看到了最后的结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婴。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极而泣——东皇太一、云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诸神灵听到了她的祈求,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王后眼睛一扫,看到莒姬已经走了出来,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过是因为刚开始太过狂喜才无意中泄露了话语,此时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女医挚的肩头,给她一个会意的眼神,便率众转身离去了。她不明白天象所显示的霸星怎么变成了女婴,她不想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她甚至可能以为是女医挚用了什么古怪的巫术把男孩变成了女孩。总之这个结果令她非常满意。 其余的女御女医,见楚王王后败兴而去,顿时也作鸟兽散。转眼间站得满满的椒室,人散得一个不剩。 女医挚跪在地下,恭送王后离开,正欲站起。手中一轻,抬头看却见婴儿已经抱在莒姬的手中。 女医挚连忙又跪下道:“莒夫人!” 此时椒室内,只剩下莒姬和她的心腹。莒姬冷冷地看着女医挚,眼神似乎要把女医挚给活活剖开了似的。 女医挚心中发寒,冷不防莒姬忽然问:“医挚,你于王后立了何等功劳?” 女医挚一惊,脱口而出:“不,小医什么也没有做。” 莒姬冰冷地看着她:“那王后为何要对你这么说?” 女医挚满腔苦水似要淹到口边了,却苦于无法言讲,眼看莒姬的眼神越来越是不善,素性横下心来,指天誓道:“夫人若不相信,小医愿对天明誓,若我作过有违医德、有违天良之事,神鬼共厌之,天地共谴之!” 此时的人对于鬼神敬畏甚深,自也不敢轻易盟誓,莒姬纵有满腹的疑窦,见女医挚如此起誓,也只得退了一步,道:“你今明誓,神鬼共知,愿你当真是心口如一。”说着抱了婴儿就要转身。 女医挚忙道:“夫人,向媵人榻边有一包药,原是小医备着产后止血所用,只是此刻奚奴们都……” 莒姬站住脚步,狐疑地看看女医挚,终究还是信不过她,挥挥手道:“我已知,尔可以下去了。” 女医挚想要上前,却知道自己已经被莒姬所怀疑,终不敢再上前,只是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那向氏独自躺在椒室之内,悠悠醒转,她苦挣了半天,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只听得一阵惊呼:“生了,生了——”一口气松懈下来,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略回过些神志来,却听得满室寂静无人,连儿啼之声都不曾听到,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叫了半天,要人没人,要水没水,连孩子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不由地心里越来越是慌乱。她虽然怯懦,但是毕竟在楚宫多年,后宫的纷争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从前身份低微,虽有耳闻,却不曾亲身经历过,只隐隐知道,自己怀着孩子就住进这椒室,不知道要触犯多少这宫中的得势之人。 她自怀孕以来,莒姬对她的药食都十分紧张,也摆明了有多少人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不了。而此时,她明明已经生下了孩子,明明在昏过去的当时,满室簇拥着女御奚奴,可是转眼之间,侍从也没有了,孩子也没有了。 她陡然间害怕起来,难道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了。她的孩子,她那活生生刚出世的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尽管全身是产后的疼痛和无力,向氏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就想挣扎起来去找孩子。怎奈她这一天*的生产,已经耗尽了精力,只挣了半天,才抬得起半天的身体来,便只觉得下腹一阵血涌,两眼一黑,再也撑不住,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孩子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被人害了、扔了、换了……她无法不去想,越想,越是害怕。她仰天而卧,半丝力气也没有,险些而又要昏过去,可是她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她一定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这个强烈的执念,让这个弱女子竟然迸发出毕生未有的勇气和力量来。 她咬着牙,积蓄了半天的力气,一寸寸地挪到*榻边,当她的手摸到*榻边缘的时候,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母性的力量,却盖过任何的畏惧。她咬咬牙,用力一挣,跌下了*榻。冰冷而坚硬的桐木地板,只撞得她浑身的疼痛感再一次剧烈地被唤醒。她的喉间发出破碎而嘶哑的*,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过了好半日,才能够勉强挣动一下。虽然时值夏末,仍有暑热,可毕竟时近深夜,她生育时本是热得汗湿重褥,此时跌到冰冷的桐木木板上,却是被这寒气一浸,顿时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眼前一片晕眩,不辨东西。 她定了定神,室内只有她一人,唯有榻边树形铜灯燃着一团光亮,她转过头去,见室门半开着,外头一片黑暗,更有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阵阵,入骨生寒。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却是听不清,看不见。 她本来就已经因为生产而失血过多,她生完孩子以后,侍人们一散而空,连为她清洗换装都未曾做到。她这一挣扎,身下又开始出血,此时跌在地下痛得不能起身,地面潮湿阴冷,冷气渐渐地上来,她的全身只觉得渐渐发冷,所有的气血精力都一丝丝离体而去。 但是她半点也没有意识到,也丝毫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的孩子,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她此时半身边冷而麻木,稍一挣动,那种锥心之痛如电击般袭来,要让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抵制。 向氏伏在地上,过得好一会儿,挣尽力气才能够往前稍稍蠕动一下,她稍用力气,只觉得身下一股热量涌出,身上更觉得寒冷一份,身下的裙子更是湿重粘结。她所没有看到的是,随着她的举动,她下身的血在不断地流出。向氏一步步的挪动着,她的手指已经挨近了门槛,可是她的力气却已经耗尽,再也不能前行,而她的身上,血流了一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向氏于昏迷中似乎听得有人呼唤,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莒姬。 莒姬见人皆散去,想起一事,便问:“向媵人处可还有人服侍?” 侍女们面面相觑,老实说众人皆是关心婴儿多过关心向氏,见原定的天命之子变成女婴,皆是大惊,都是蜂拥着莒姬一起出来了。 莒姬的心腹女葵道:“里头还有几个女奴保姆在,当是无事。” 莒姬连忙将那女婴包裹得严实亲手抱着,令侍女们举着灯烛,到后面来寻向氏。 莒姬一进内室,却见向氏晕倒在门槛,吓了一跳,忙让身后的侍女将向氏扶起,却见向氏下身已经完全浸在鲜血中,身后自榻到门槛,更是一片血色,而且色也开始发紫。她摸了摸向氏全身冰冷,脸色已经白里发青,吓得忙将向氏扶到*榻上。 莒姬见室内无人,脸色一变,厉声道:“奴婢们都去何处了?” 此时威王和王后已去,椒室中只剩下些奴婢,她这一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尖厉,几个躲在外头的女奴听得吓了一跳,只得硬着头皮进来。 莒姬劈手就重重一掌打在领头的女奴脸上:“尔去何处游荡,为何向媵人竟无人服侍?” 那名女奴名唤女桑,本是莒姬随嫁之奴,因椒室中的奴婢们本有些是临时召来侍奉的,莒姬并不放心,日夜就要留一个自家奴婢在向氏身边,以防意外。 只是这女桑虽也尽心,但终究心思油滑,以为莒姬关照向氏,不过是为了她怀有天命之子而已。及至向氏生了个女婴,前头威王动怒,女医女御们闻声撤走,那些女奴们本以为侍奉了贵人可借此出头,不曾想情况急转直下,怀着心事不晓得自家如何分配,便纷纷跑到前头打探去了。那女桑见向氏昏迷不醒,自是不用她服侍,便也随众而出去看热闹了。 不曾想竟被莒姬责打,此时女桑也顾不得申辨,忙求饶道:“奴该死,夫人仔细手疼,让奴自己掌嘴。”说罢连忙自己掌嘴。 莒姬听得聒噪,斥道:“且先记下。还不速去服侍向媵人。” 女桑连滚带爬去服侍向氏,先是换了褥席,又打了热水为向氏擦洗更衣,幸而方才为了初生婴儿准备的热水及炉子都还在,连女医原来给向氏预备的一服止血药也还未曾煎熬,便请莒姬令下。 莒姬还要再叫女医来,她心腹侍女女葵劝道:“能侍奉产妇的女医们方才都在这里服侍,如今刚刚散去,只怕人都已经领了令牌出宫了,如何叫得来。既有药在此,先煎熬了让向媵人服下便是。” 莒姬对女医挚的药物终究有些疑问,女葵只得又劝道:“小公主已经生出来了,她此时便是害了向媵人,又有何好处,不如试试。“ 莒姬方令人去为向氏煎药,只是此时人皆已经散去,她见人手不够,便令侍女们皆去帮忙,自己只得抱了女婴哄劝。 那女婴方才出世,只初啼一声便被洗净抱出来,又被楚王商丢下,幸得女医挚接住,那女婴倒也乖巧,只在被楚王商拎起来时哭了一阵,此时被莒姬抱住哄劝,又喂了些水,竟是很快就睡着了。 侍女们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向氏这才悠悠醒来。一看到莒姬,向氏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本已经暗淡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急切地问道:“我儿何在,何在?” 莒姬忙道:“莫忧,孩儿在此!”这边忙让侍女将放在长几上的女婴抱过来。 向氏见了婴儿,泪中不住地流下,她用尽力气才撑得起身子,将婴儿抱住,贴着婴儿的小脸,喃喃地道:“我儿……”这才想起了什么,抬头满怀希望地看着莒姬:“大王可看到孩儿了?” 莒姬犹豫了一下,才婉转道:“大王已经见过小公主了!” 向氏的脸本来就已经煞白,闻此一言,更是变成灰白色了,眼神象凝固住了似的:“甚、甚、甚么,公主?我生的明明是个公子,是个儿子!” 莒姬也知道,宫中传了数月的霸星临世,此时忽然变成公主,的确是令人难以置信,若不是她亲眼看着女医挚接生,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此时见向氏神情激动,又知道她之前难产又无人照顾身体受损,心中怜惜,连忙柔声劝道:“妹妹,你休要太过激动,身体要紧。” 而此时向氏整个人却已经陷入混乱中,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粗暴地扯开那女婴的襁褓,那女婴本已经睡熟,此时被她这么一扯,身子露在风中一受冷,顿时大哭起来。 然则女婴哭得再响,却不及向氏受到的打击更大,她看到女婴粉红的身子露在外面,双腿蹬动哭得响亮,整个人却似风中的败叶一样瑟瑟发抖起来,她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声,那尖叫声甚至连女婴的哭声也吓得止住了。 莒姬见她这种情景,哪敢还让她抱着婴儿,连忙抢过递与身边的侍女,这边已经是一巴掌下去,将向氏的尖叫打下去。 向氏被莒姬打了一掌,这才止住尖叫,整个人的脸色却仍然不对,她紧紧拉住莒姬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阿姊,我生的是个公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莒姬心中失望沮丧不下于她,只是她心志刚强,不露于外而已,闻言也只是轻叹一声,取鲛帕为其拭泪:“好妹妹,生儿生女,皆是少司命的旨意,我们原也强求不得。这孩子的确是你亲生,也的确是个女儿。” 向氏神经质地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是公主,大王说过的,说是天象显示,一定是位公子的。肯定是你们骗我,是谁换走了我的儿子,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个公子——”她指着那女婴嘶声叫着:“把她抱走,她不是我儿,她不是我儿——” 向氏怀孕之时,本已经有数次事故,令得她早如惊弓之鸟。她于怀孕之初,便有心托庇莒姬,口口声声将孩子奉于莒姬,便是指望以莒姬之能,能够保住婴儿。 (本章完) 第5章 少司命〔2〕 她虽然卑微胆怯,然而于此时也不得不多思多疑起来。宫中本就有许多阴私之事,她也早有耳闻,更知这个婴儿是王后所忌,莒姬所图。此时更因为期待已久的儿子变成了女儿,便猜想不是王后派人换了,便是莒姬派人换了。她本不甚聪明,此时身体衰弱,精神混乱,根本已无法细思,便凭本能认定了婴儿被换,更是失口说出了本时绝对不敢说出口的话来。 莒姬见她如此,便知道她精神衰弱已极,无法沟通,便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如今身体虚弱,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与你说话。” 向氏却紧紧地抓住莒姬的手,含糊混乱地念着:“阿姊、不、夫人——您帮帮我,帮我把孩子找回来,我给您磕头了……”这边挣扎着就要在榻上磕头。 莒姬无奈,只得接住向氏:“妹妹,你不须如此,但请放心,你的孩儿难道不是我的孩儿,我难道不如你一般看待。你尽管好好歇息,不要伤了身子。”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向氏,向氏也本已经疲累极,只是一口气提着,此时这一口气松下来,便昏睡了过去。 莒姬安抚了向氏,见椒室原来服侍之人皆已散去,一时又寻不到人,只得将自己的侍女名唤女裳的留了下来,叫原来自己派去服侍向氏的侍女女桑抱着婴儿,随自己回到所居的云梦台。 那婴儿倒是甚好养活,只啼哭了几声,被莒姬早已经备好乳母抱在怀中,吃了一顿乳汁,撒了一顿屎尿,便安稳地睡了。 莒姬虽然失望,但看那婴儿甚是有灵性,也不禁生了几分喜欢,当夜索性就让那婴儿睡在自己身边,虽然*几番不得安枕,但看那女婴倒是越看越喜欢。 而此时章华台上,铜鼎烈火熊熊,楚王商却是心头火起,他看着跪在阶下的唐昧:“唐昧,你跟寡人说,有霸星降世应在后宫。可为什么这霸星下来来竟是个女婴?” 唐昧的神情却有些异常,此前一刻,他还在观星台上细察天象,下一刻就被楚王商派兵马押到了宫中。 但此时他丝毫也没感觉到自己生命可能危在旦夕,他眼神狂热地看着楚威王:“大王,请容臣再去看看天象,今日天象实在异常,臣一直在观星台看那霸星,并无差池。可却在一个时辰前,忽然月作血色,群星齐黯。等到太阴移位之时,臣发现霸星已经入天枢,并发出冲天杀气,可见就应在此刻出世的婴儿身上。” 楚王商听得他这番言语,心中诧异更甚:“哼,你口口声声霸星降世,可那向氏生下来的明明是个公主,寡人亲眼所假,何曾有假?” 唐昧肃然道:“霸星已经降世,臣只据星象而言,不问男女。” 楚王商哼了一声:“难道你想说,霸星会是个女子?” 唐昧摇头:“臣实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楚王商奇道:“为何说是祸?” 唐昧又掐指算了半天,才道:“阴阳相淆,杀气冲天。霸星若为男子是国之幸,霸星若为女子,福祸难料啊。” 楚王商皱眉:“听你之意,难道寡人要杀了此女不成?” 唐昧大惊,连忙膝前几步,阻止道:“万万不可,大王,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则岂非是楚国之祸了。” 楚王商一惊,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唐昧惴惴不安地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来回踱步数番,才有了决断:“天与之,岂有不受。” 唐昧一凛,看向楚王商拱手道:“大王英明。” 楚王商踌躇满志道:“霸星降于我大楚,不管男女,都是我楚国之天命。从来祸福相依,大业都是险中求,寡人不惧祸,只惧缺少机会。若有机会,便能取之!” 唐昧心一松,又磕了一个头道:“臣观天象,霸星降生后,西北星象混沌难辨,臣请镇守西北,为吾王破此劫。” 如楚王商这样自负的君王,对于星象之说只是将信将疑,若是全凭星象,那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坐等星象显灵好了。可惜这些痴迷星象的人通常不是明君英主,而是亡国昏君。 唐昧事先说霸星降生,言之凿凿,他将信将疑,但借机造势宣扬国威,亦免不可。但如今向氏却生了一个女儿,唐昧一边坚持己见,一边却要去往西北,心中便暗忖莫不是他嘴硬心虚,想是这事令他声名受损,他借去西北镇守之名,避得几年,待风头过去再回来,也好躲躲羞也是人之常情,于是点头道:“如此,寡人应允了。” 唐昧闻言退后两步,整衣冠,向楚王商叩头之后,转身离去。 楚王商见唐昧走远,闭了闭眼睛:“将这几日在观星台上跟随唐昧观察星象的卜师们都杀了。”唐昧终究还有大用,还不能杀,那些卜师知道得太多,便不能留了。 宦者令奉方一惊应下:“是。” 这*,许多人都不得安枕。 王后所居的渐台,灯亮了*未息。 王后兴奋过后,也渐渐冷静下来,令人:“去打探一下,大王如何处置唐昧?” 寺人析打探了回来,道:“唐将军已经出宫,听说出镇襄城,另外,大王把这几日随唐将军观察星象的卜师们全杀了。” 王后一惊:“都杀了?” 寺人析道:“是。” 王后思索了片刻,还是问寺人析:“你说,这霸星都变成公主了,大王这是……还没放弃吗?” 寺人析劝道:“休管大王是信还是不信,她都影响不到太子的位置了,小君何必再为她而费心。” 王后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这话,却又忍不住皱眉:“我只厌恶那个向氏,好好的怀个孩子罢了,只有她弄出这种妖孽事端来……” 寺人析何等机警,立刻会意陪笑:“那向氏既无福份,便不应该再住在椒室,明日便当迁出椒室,这椒室也要重新打扫,叫女巫作法驱邪之后才行。” 王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这*经的事太多倒不曾好好歇息,此时事情都已经有个了结了,不禁一阵倦意袭来,掩口打个呵欠:“去吧。” 云梦台的莒姬也是*折腾,到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是过了日昳时分。 莒姬在侍女服侍下梳妆,便随口问了一声侍女女葵:“你去椒室那边看看向氏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女葵应声而去,过了片刻却急忙回来报说:“夫人,方才寺人荆来报,说永巷令有言,椒室之中要重新打扫,问我们何时去把向媵人接回来?” 莒姬怔了怔,恼道:“这等势利的阉奴,无非是看向妹妹昨日生了个女儿罢了,竟然如此无礼。” 女葵本是她的心腹,素来伶俐,见她脾气发作,忙劝道:“夫人,想向媵人是咱们云梦台的人,永巷令若不是奉了命令,焉敢如此无礼。夫人休要恼怒,还是先把向媵人接回来才是,免得让她受了委屈。” 莒姬一听便明白了,若是背后无人指使,想来永巷令也不敢贸然得罪她这个*妃,只得恨恨地掷下牙梳道:“罢了,我亲自去。” 她自忖向氏昨日临盆,虽是暑天却毕竟受了寒气,妇人生育乃是生死关头,何况向氏难产,轻易不好移动。如今只能自己亲自前去,方能够不叫她受苦。 当下便唤来女桑,令她好生照顾好小公主,便带了侍女寺人们,前去椒室接了向氏。向氏此时站都站立不稳,便只得再备了一乘软轿,将她抬着到了莒姬所居的云梦台。 一行人方登上台阶,便见寺人荆急忙迎出跪下道:“禀夫人,不好了,小公主不见了。” 莒姬大惊,厉声斥道:“你且说说,小公主如何会不见的?” 寺人荆忙道:“方才乳母去小公主房中,不想房中无人,连女桑也一并不见了。“ 莒姬大惊:“快快去找。” 这时候云梦台如蜂蚁乱窝一般,向氏晕晕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正由侍女扶着入内,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说:“小公主不见了……”此时人声杂乱,听得似乎便如是:“小公子不见了……”一般,正触动她心事,幻由心生,只觉得心头抽痛,隐约甚至还听到远处有婴儿啼哭之声。女人一旦为母,这便是母爱天性,无与伦与。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睁开眼睛挣开侍女,跌跌撞撞地就要向外行去。 侍女女裳连忙扶住了她劝道:“向媵人,你要往何处去?” 向氏眼睛直直地向着外面,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何方,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东西吸引了她的眼光:“我去寻我儿。” 莒姬正指挥了人去找婴儿,见向氏从里头跌跌撞撞地出来,惊问:“这又是如何了?” 女裳无奈地扶着向氏,答道:“向媵人说,要去寻儿。” (本章完) 第6章 少司命〔3〕 莒姬见向氏似有些神志不清,心生怜意:“向媵人这是病了,你等还不扶她进去歇息。” 不料向氏见女裳要扶着她转身,顿时发作了,甩开女裳的手:“我要去寻我儿,他在哭,他在哭呢……” 莒姬皱了皱眉,正要令人扶向氏进去,她身边的女葵却是积年知事的女御,心中一动,想起一事来,忙道:“夫人,或可一试。” 莒姬不解:“如何试?” 女葵道:“奴听闻,母子连心,或冥冥之中,向媵人当真能够感应到小公主的所在,也未可知。” 莒姬一惊,不由合什祷告道:“太一保佑,司命保佑,说不得也只好试试了。” 向氏却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双目茫然而神情坚定地向外走去了。 莒姬一边令人去回禀楚王,一边指挥人再去寻找,自己令侍女扶着向氏,随向氏所引方向而去。 那向氏若痴若疯,也不辨道路,也不分东西,只管横冲直撞地向前走,幸得扶着她的两个侍女还算机灵,见她直往花树中、廊柱上撞,或险些绊到栏槛、台阶等,都是忙拉住她绕过险路。 向氏一口气直冲到御河边一处僻静的河岸,众人已经看到边情景,却吸了口凉气,更有侍女止不住惊叫起来。 那御河十余里,有暗渠可通往宫外,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映得满池荷花、田田荷叶均是一片金光,更有幽幽莲香传来,若是于此时临河赏景,自是甚美。 但此时众人的心情,却如堕深渊。只见那御河边扔着一只来提膳食的提篮,此时盖子打开,提篮倾倒,露出半团婴儿的襁褓来。 女葵上前一步,将提篮拉起,一抖那襁褓,却是空的,又见一道水渍延伸到河中。那河边却是荷叶水草纠缠,缓缓向下游流去。 看着地上的水渍,显见是有人用提篮将婴儿盗走,走到这御河僻静之处,将婴儿抛下水中,随手将提篮襁褓弃于此间。 莒姬颤声道:“来人,去查女桑的下落,必是此贱奴行凶。” 向氏却怔怔地站在河边,并不去看那提篮和襁褓,仿佛小动物般,左右倾听着。 莒姬见她这般痴傻的样子,心中怜悯,温言道:“妹妹,天快黑了,你身子不好,随我回去吧!”她这边伸手去拉向氏,不料向氏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她不提防倒是一个踉跄,女葵连忙扶住了。 向氏却不管不顾,又将女裳扶着她的手甩开,却一脚高一脚低地向着河面奔了过去。吓得莒姬忙叫道:“快拉住她,休叫她撞进河里去。” 女裳连忙跑上前欲拉住向氏,不料向氏走到河边,半只脚都要陷入河泥里了,却没有继续走向去,反而转身,沿着河岸向着下油走去。 莒姬想起女葵刚才说的“母子连心”,心中暗忖,莫不是当真母女连心,向氏这般难道竟会找着小公主不成,当下喝止了女裳拉住向氏,只道:“女裳,你且由着向媵人自己走,只扶着她休叫她跌到河里去了。” 向氏一路跌跌撞撞,似茫然又似有目标地走着。莒姬带着侍女,紧紧相随。 这河岸边并不是皆有空地可行走,有水草处处,荆棘缠绕。有些地方便得跳下河去涉水而过。便是女裳再三小心搀扶,向氏在河边踩着河泥,也要跌了好几次,幸得侍女们扶起,向氏却恍若未觉疼痛,跌倒了被扶起来也不曾有过半分犹豫,径直一脚水地脚泥地往前走去。莒姬跟在身后,也只得跳下水去涉水而过。 此时天色渐暗,远处灯烛次第亮起。此时尚无灯笼之物,夜间行路,只以火把取亮。这时满宫都已经惊起,连楚王商也大怒,退朝之后亲自派人去寻。御园幢幢影影,皆是举着火把寻找之人。 向氏一行人却出来得匆忙,莒姬虽然吩咐了侍女回报,却一时不得照明之物,幸而今日乃是月圆之夜,月色格外皎洁,照着河面倒是清楚可辨。 一行人走得越来越偏僻,河边泥滑,向氏又摔了一跤,她本已经体虚之至,这一跤摔倒,竟已经不能自己站起,女裳使劲了力气拉她不动,女葵连忙上前帮忙。此时莫说向氏,连莒姬也走得狼狈无比,双脚发软,只倚着侍女喘息未定,待要说:“罢了……” 忽然间,向氏嘘了一声,莒姬一怔,不禁也静了下来,就在此时,蓦然地下游处隐隐传来一声婴啼。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倾耳细听,那声婴啼却又没有了。众人面面相觑,只疑心是自己关心过度幻听了。 莒姬颤声问:“方才,是不是听到小儿啼哭之声?” 女葵连忙点头:“是,奴也听到了。” 莒姬大喜,抓住向氏的手摇了一摇:“妹妹,你听到了吗,孩子在哭?” 向氏颤声:“是,他在哭,他在叫我,他肚子饿了在哭呢……” 莒姬:“你知道她在哪儿?” 向氏迟疑地转向西边方向。 莒姬:“快,快过去。” 众人皆奔了过去,却是河水到了此处便是个拐弯,两边皆是小土坡,密植荆树,遮得河道幽暗难行。 向氏更不犹豫,直跳了下去涉水而去。 莒姬犹豫了一下,就要跟上,女葵却拉了她一把,原来旁边树影稀疏处乃是可以绕行的。 莒姬只得绕行而过,拐过一个弯,却怔住了。 原来河水到了这里忽然河道开宽不少,因河道忽然变宽,便于此处河道中央,立了一座少司命的石像。 那少司命穿着荷衣,系着蕙带,赤足踩着荷叶底座,一只手持长剑,另一只手却高高托着荷叶,荷叶上面是一个穿肚兜的女婴。白石如玉,在月光下发出晶莹之光。 更为可惊的却是石像底座处,有一大团水草缠绕着无数荷叶,荷叶堆上却是躺着一个着红肚兜的女婴,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着。 女婴哭声时有时无,却见水声淙淙,向氏艰难地涉水而行,此时河水并不甚深,只到向氏双膝以上,然向氏终究力衰,走得东倒西歪。 女裳啊了一声,就要上前,女葵却挡住了她,看着不远处一行火光摇摇晃晃,忙高声呼道:“小公主找到了……” 那火光顿时转向此处急行而来,莒姬看到来人时,也不禁敛袖行礼:“大王。” 而此时,河中的向氏并不知道这里的变化,她已经走到石像底座,将婴儿抱了起来。 这时候,她已经明明白白看清这是一个女婴,但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再没有对男女的辨认,凭着本能的母性,她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向氏颤抖着抱紧了女婴泣不成声:“我儿,我儿……” 而匆匆赶来,站在小土坡上的楚王商,更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婴被向氏抱起来的时候,手足俱缠着水草,想是因为这水草与荷叶及女婴相互纠缠,竟奇异地形成一大团带着浮力的荷叶堆,浮着女婴竟沿河而下,直到这少司命的石像下方被挡住。 此时时刻月光如水,水面上少司命的石像皎洁如玉,只手托着荷叶上的女婴,而石像底座,向氏一身白衣,自荷叶上抱起女婴。石像与真人交相辉映,竟有一种奇异的相似。 莒姬见此情景,她心念电转,立刻朝着神像跪下,颤声道:“少司命庇佑啊!” 此时众人皆已怔住,听得莒姬这一声,似被一语点醒,顿时纷纷皆跪下来:“少司命显灵了!” 幽暗中似乎有女巫歌声悠悠传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向氏本已经虚弱不堪,此时抱住女婴,顿时松了一口气,便摇摇欲堕,只倚着石像,竟是再无行走的力气了。 楚王商更不犹豫,跳下水面,涉水到了石像边,一把将向氏和女婴一起抱起,复涉水回岸边。 向氏虽侍奉过楚王商,但毕竟身份卑下,胆怯内向,楚王商并不感兴趣,若非她怀孕正当期时,实在是连她也想不起来了。 此时向氏寻到女儿,却正是最虚弱无助之时,却只见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来,将她母女抱在怀中,向氏只觉得一颗心落了下来,倚着那宽广的肩头,那一刻,是她这一生记忆最深的幸福时候。 楚王商涉水回岸时,早有回醒过来的内侍也跳下水来迎接。 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将向氏交于侍女扶住,向氏却顾不得什么,直直地伸着手臂将婴儿托到楚王商面前,泣不成声地:“大王,这是我们的孩儿,我的女儿。” 楚王商缓缓接过孩子,向着少司命石像方向举起:“这是……少司命庇佑啊!” 莒姬推了推向氏,却见向氏满眼只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婴,并无半点回应,料她不懂得抓住机会,只得自己上前一步:“请大王为小公主赐名。” 楚王商收回手,将婴儿抱在怀中看了看,又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和月光下皎洁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洁,便……取名为‘月’吧!” 莒姬连忙接过女婴,跪下:“谢大王赐名。” (本章完) 第7章 垂髫年〔1〕 这个被楚王商起名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儿中排名第九,宫中便呼为九公主。小公主刚刚出世,这*的历险,成了楚宫中的一桩悬案,便连原来看护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莒姬所居的云梦台虽不算禁卫如何森严,但也不可能是一个侍女就能够把婴儿盗走的。且她身边用的宫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这种陪嫁之人,通常生死与共,纵使另投他主,别人也不会收容,这于当时便是铁律一条。国士可择主而事,但奴仆背主,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小公主虽然是个婴儿,却毕竟是国君之女,很难想象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寻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盗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祸女桑。只是这女桑自此以后,消失无踪,连尸首也找不到,更勿论其他。 莒姬深惧此事,她唯一能怀疑的就是宫中的阉人内侍,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内外勾结的。只是一处宫闱台阁,也总要用到几十内侍,这却是无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盗之事,将云梦台的内侍换了个干净,另求楚王商亲自分拨了一些心腹可信内侍,再向母族求助,阉了莒族原来隶下的数十名奴隶入宫,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灵庇佑一般,虽在水上飘了几个时辰,着了些风寒惊吓,但有太医用力,乳母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后,竟似完全不曾有后患,依旧活泼可爱,长势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以后,竟是母女连心,虽然病得欲生欲死,却时时刻刻念着小公主,一日不见,便忧心欲死。莒姬虽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让幼儿过了病气,然怜她情痴,还是让乳母每日抱着小公主,远远地让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为难产,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场,血下不止,险险要一命呜呼。却因为牵挂着女儿,便挣命活着。太医诊过无数这类的产妇之病,这等血崩十有**,难挨过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谁都虚弱,然生命力却是极强,几番濒死又活过来,过得一年多,竟渐渐越来越好,也不禁称奇。 只是楚王商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些后宫之事,自秦国的细作报来讯息,秦君渠梁驾崩,秦国变乱陡生。 自周平王东迁,数百年来征战不休,大国并吞小国,至此时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诸侯,已经只剩下十几二十个国家了,最大的便是七个国家,史称战国七雄。 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国,仍是召公之后的姬姓之国;南方的楚国,自立国以来便不太臣服,与周天子屡有磨擦,此后更是自立为王,据大江以南,虽以周天子之威,也无可奈何;山东齐国,虽是当初的封国,但国君却已经不是初封时的姜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谓“田氏代齐”;而地处中央的晋国,却被三家封臣赵氏、魏氏、韩氏所瓜分,此之谓“三家分晋”;而最西边的秦国,原是商朝旧臣之后,素为周室所恶,唯秦朝先人非子为周王牧马甚为用心,因此准其立国。后来周平王东迁,旧都为犬戎所据,平王便顺水推舟将旧都封与秦人,让秦人与犬戎博杀,使其两败俱伤。 秦人与犬戎博杀多年,渐渐扩张,只是却一直被中原诸国视为边鄙野人,历经数代秦君试图或施恩惠、或献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东进,在列国中取得话语权,却无不铩羽而归,也被中原诸国更加轻视。唯有楚国,因也有同样被列国轻视过的历史,倒与秦国数代结为姻亲,遥相呼应。 至秦君渠梁这一代,却做出了令诸侯为之震惊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国流浪到秦国的卫公子鞅,进行变法。 变法之事,其实并非自秦国始,这相似的内容,周厉王当年起用荣夷公变法,当年楚国也起用过吴起变法,甚至在商鞅逃离的魏国,在商鞅之前也有过李悝变法。商鞅的变法内容,亦是受吴起与李悝变法影响极深。而这些变法,无不是在王权衰弱、国库财尽的前提下产生,而最终,亦是不约而同地走向变法者身败名裂,人亡政息的结果。 如今列国关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么被封为商君的变法之臣卫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秦国的新法,又会继续下去吗? 楚国君臣,自然也是极关心此事。 此时章华台中,君臣对坐,令尹昭阳先开口道:“细作传讯,秦国已为其先君发丧,谥号为孝公,太子驷灵前继位。” 各国都有宰执冢相之位,为百官首,楚国此位置便称为令尹。昭阳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军头,他虽是宗族,却也是积战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极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驷昔日便是因为反对商君之变法,因而触怒秦公问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孙贾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继位为君,依卿等看,秦国的变法,可能续行否?” 昭阳抚须笑道:“不能。” 列国均是此例,秦国又岂能有所改变。 他说完以后,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驷方才继位,太傅公子虔就告发商君谋反,那卫鞅就欲潜逃出秦。谁知道逃到边关,欲宿客舍,店家却因为他出示不了身份凭证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这是为何?” 屈原解释道:“因为卫鞅立法,为政极苛,出行必须有凭证,若是客舍窝藏有罪之人与降敌同罪,被人揭发就要问腰斩之刑,而且有连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则其他九家必须揭发,揭发者有赏,若不揭发则十家连坐。因此卫鞅叹息:‘吾作此法而自毙’。” 因为知道今日商议商鞅变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学习了吴起在楚国的变法始终,此时听到商鞅在秦公死后的行为,不禁嗤笑出声:“卫鞅虽学了吴子之法,但在生死当前,智与断实不如吴子矣!” 话未说完,便被楚王商横了一眼,吓得住口。 当年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得罪了楚国原来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众人群起而射杀吴起,这情景与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杀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吴起为人极为酷烈阴毒,他知道众人想杀他时,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进楚悼王的灵堂,拿楚悼王的尸体当挡箭牌。这些吴国贵族若是心怀畏惧,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坚持杀他,则皆要背上作贱国君尸体的罪名。果然那些吴国贵族虽然杀了吴起,但那些人皆被继位的楚肃王以罪名问斩。而这一批对变法最是切齿痛恨吴国贵族被杀,大大缓解了废除变法的压力,使得楚国变法虽然人亡政息,但却还是保留了一些变法内容延续。 只是吴起的作法太过阴损,在座的朝臣先祖们多少也因吴起变法损害过家族利益,而且他虽然得以让新君以此罪名杀了一批旧贵族,但他拿国君的尸体当成自己挡箭报仇的工具,也实在是太过无君无上。 因此虽然太子槐说得有理,但不管于君于臣,其实对吴起这个人虽然暗中佩服,面上却是谁也说不得他一句正面评价的。 楚王商不欲此话题继续下去,直接问:“卫鞅下场如何? 屈原叹道:“商君鞅被秦国新君下令施以车裂之刑,并灭其族。” 楚王商默然,这也是意料中事。 昭阳叹息:“从来人亡政息,秦孝公与卫鞅俱亡,想来秦国变法必不能继续下去。如废新法恢复旧法,又要多少人事变幻,百姓动荡。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秦国地处西北,贫苦粗鄙,再加上国政这般来回折腾,必当衰弱。” 将军景缺道:“臣以为可以趁此之机,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进行蚕吞侵蚀,扩张疆域。” 大夫靳尚连忙奉承:“幸而我大楚当初没有任由那吴起变法祸乱,如今秦国生乱,正是我楚国扩张之机。”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为芈姓分支,楚国虽对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则在“分封亲戚、以藩屏周”这一点上却是学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国皆已零落,但楚国却仍然是由芈姓分支主政朝堂,这亦是楚国以为自豪的事。 昭阳指着地图,分析道:“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燕国在北,与我相隔甚远且国势不强,可不必考虑。齐王辟疆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而韩国国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然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倒是赵国有转强之势。大王去年灭了越国,尽吞越国之地。如今我楚国在列国之中已经是疆域最广,国势最强。以臣之见,我等当联齐而削弱列国,联秦而牵制三晋,取巴蜀为粮仓,待到时间成熟,便可称霸于天下。” 楚王商点头叹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费时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称霸于天下,但若寡人择后嗣得人,诸卿之中倒有可以辅佐新君威临天下——” 太子槐听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脸色一变,他不敢抬头看楚王商,只暗地里斜看令尹昭阳的表情,想着他会如何表态。 昭阳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见他神情惶恐,暗叹一声,口中却说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经成年,必能续我楚国辉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强争霸,国与国之间竞争激烈,不进则退。楚国虽然在他的手中实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远不如他,而曾经抱过期望的霸星,也不过只是一个虚话,这后继无人,便是悬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他生性坚韧,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却是耿耿于怀。唯今之计,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时,多加扩张,便是太子槐做个守成之君罢了,待后世子孙有杰出者,再能振兴楚国。 想到此处,将素日对儿子的厌憎之心也弱了几分,听到昭阳也在竭力为太子槐游说,便点了点头道:“寡人也将太子交与令尹,望你好好辅佐于他。” 昭阳连忙应声:“臣遵旨。” 楚国君臣静候着秦国发生变乱,不料过了数月,消息传来,秦国新君虽然杀了商君卫鞅,但却没有如秦国公卿所愿,废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头,平息了公卿的怒火,这边新法却在依旧推行。 楚王商听闻此讯,长叹一声:“秦君真英雄也。” 此时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问:“大王如何有此叹?” 楚王商道:“历代变法,无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国新君有如此气量,我本以为秦国自此变因为新旧两法动荡,如今看起来,秦国只怕会成为我楚国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语花,自然也不是木头人。闻言笑道:“秦君纵有能力,然则秦国多年穷鄙,又与魏国结仇,便终其一世,恐怕也无法成为我楚国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国人才倍出,何惧秦国。”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觉在这云梦台消磨了不少时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聪明可爱,莒姬见楚王商心烦之事,便引他逗弄婴儿,虽然幼童无知,却能解颐。一来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爱。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头两三个孩子出世时,得他一些关爱,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虽然因嫡长而立为储君,然而小时候便不算太聪明,越长大更觉越觉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灭国无数,对楚国的将来更是有着辉煌的蓝图,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规划,纵自己这一生寿数未及完成,也当要使后来者大展宏图。然这样宏伟的蓝图,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觉得实不堪胜任。然而诸子中,虽有比太子聪明能干些的,却依旧与自己想差甚远,还不到能够为了这个庶子去改换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预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对这小公主格外关照些,他年轻时不以儿女为意,此时人过中年,征伐日少,闲来逗弄小小女儿,竟有了一丝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虽然话还说得不甚清楚,却正是幼儿最为讨喜之时,便是铁石肝胆的男儿,也不禁软了心肠。 转眼就是九公主两岁,已经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连学说话也比寻常孩子更伶牙俐齿些。 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处,莒姬忙服侍他换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备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盏柘汁上来,却见楚王商立于廊下,正看着庭前出神。 (本章完) 第8章 垂髫年〔2〕 莒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前面回廊处,向氏举着一只鼗鼓,在逗弄着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着,向氏一身嫩绿的宫装在前面慢慢地退着,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样温柔悦目,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 莒姬见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转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后,指着向氏微笑道:“大王可还认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记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 楚王商啊了一声,他于向氏实是印象不深,初见时如同胆怯的小鼠,畏缩不已,转眼即忘。及后来听说她怀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几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脸色黄腊,便是满脸红光大腹便便,那*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对她的印象倒是一袭白衣,一头散乱的长发。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无人处那种幽静开放的美来。 莒姬柔声道:“向妹妹将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已经恢复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没有回答。 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 这*,向氏得幸。 自此,向氏屡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诊出怀孕。 莒姬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无力叹息了。或许这就是人的运气吧,她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她身边有四个随嫁的媵女,她也设法令她们都服侍过楚王商,然则兜来转去,终究还是向氏一再有孕。 木屐的声音走过院中的石板地,走到台阶前停下,侍女蹲下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台阶,在桐木走廊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却有一种音韵之美,仿佛轻抚琴弦未弹。然而忽来一顿乱鼓,却冲散了这种琴韵之美。 九公主芈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踩着乱鼓的节奏冲上来,扑入莒姬的怀中:“母亲,母亲,我阿娘怎么了?” 莒姬俯下身,把这小胖妞抱起来,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这边笑道:“孺子,又去寻你阿娘玩耍了吗?”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亲,向氏是阿娘,母亲是负责撒娇耍赖讨要东西用的人,阿娘是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拾玩具追着她跑的人。只是这些日子,这个素来跟在她身后跑的阿娘,却不再跟在她身后跑了,连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开,像是这个阿娘变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还好,她还有一个万能的母亲,可以解决她两岁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 莒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儿,你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不能再与你作耍了。” 芈月诧异地问:“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进去的呢?” 莒姬一时语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会有这种令大人回答不出来的问题。芈月的傅姆女葵却已经追了上来,接过小公主快言快语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赐给你阿娘的,小公主当年也是少司命放进你阿娘的肚子里的?” 芈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亲肚子里也有小娃娃吗,你的肚子里呢?” 莒姬脸一红,心头却泛上一层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这份盼子之心,却是比谁都强烈,无奈司命弄人,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女葵也羞红了脸,只得解释道:“没有,你阿娘肚子鼓起来,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们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没有。” 芈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有永远问不完的为什么,女葵应付起她来却是驾轻就熟:“你自家还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会生小娃娃。” 芈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这么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女葵吓得忙掩住了小公主的口,沉下了脸来轻轻吓唬她:“不要胡吣,小娃娃是妇人才会出生来的,大王是男子汉,不一样的。” 莒姬却扑哧一笑:“说得很是,你父王肚子里的确有许多小娃娃,却是要旁人替他生出来的……” 女葵嗔道:“公主尚小,夫人如何与她说这种疯话。” 莒姬也自悔失言,抱过了芈月,与她指点庭中的花木:“此为薜荔、此为荼蘼……”不一会儿便将这孩子的心神分散了,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女葵给她摘了一串荼蘼花。 一行人进了向氏房中,此时向氏虽然只是居于莒姬宫中侧室,虽然莒姬重视,但终究不能与在椒室中的诸般奢华相比,但向氏却是神情安详,她带着一丝慵懒被侍女轻轻扶起来,向莒姬敛袖。尚未行下礼来,莒姬忙扶住她让免礼,又让她与己对坐,只有小公主躲在莒姬身后,好奇地伸出脑袋来张望着。 这一胎终究与上次不同,既没有星象也没有异兆,更没有周围这等有形无形的压力。向氏这一胎便坐得十分安心,见女儿躲在莒姬身后,便招了招手笑道:“孺子,如何今日这般胆小,倒躲在你母亲身后?” 芈月怯怯地道:“母亲说阿娘有了小娃娃,不能再与我作耍了。” 向氏笑了:“阿娘虽然有了小娃娃,但你只消不胡撞乱顶,只轻轻地倚着阿娘,便无事。” 芈月瞪大了眼睛:“当真?” 莒姬也笑着点点头,从身后拉出芈月,向氏伸出手来,芈月便跑到向氏身边,敬畏地看着她的肚子,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却又不敢动手。 向氏笑了,握着芈月的手轻轻平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芈月等了半天,却只觉得掌心热乎乎地,却没有摸到什么,不禁问:“阿娘,小娃娃呢?” 向氏笑了:“他还小呢,须得再过几个月,才能够摸到。” 芈月抬头,好奇地:“阿娘会生个弟弟,还是生个妹妹?”这却是她无意中听到宫人讨论,才有此问。 莒姬心头一动,常道小儿灵性足,能见着大人见不着的东西,便笑问:“我儿,你倒说说看,你阿娘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芈月此时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便问:“弟弟是什么,妹妹又是什么?” 莒姬失笑:“妹妹就是与你一般的女娃娃,与我、与你阿娘一样的。弟弟——便是与你父王一样的……” 芈月低头想了一想,众人看她一个小娃娃一脸认真沉思的样子,倒也好玩,不禁笑了。 却不想她虽然尚小,宫女侍婢们在她面前便无所顾忌,常见差不多的宫婢们私下争抢,心中便忖若是一样的,必要与她抢夺,便斩钉截铁地道:“弟弟!” 众人诧异,都笑了:“好,若是生了弟弟出来,便要赏你吃饴糖。” 或许是幼儿的口中有灵,又过了数月,向氏果然生下一子,楚王商大喜,取名为戎。 莒姬看着襁褓中的男婴,喜极而泣。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入宫这些年来,盛*不衰。然而后宫女子,不过是倚着君王的爱*而立身,然色衰则爱驰,则无立身之所,所以无不求着得*之时,能够生下一个儿子来,这才是终身的倚仗。此时乃有媵从制度,一嫁数媵,若是主嫁之妇无子,媵从之子便为其名下之子。她自己虽生不出孩子来,但她的媵从有子,自然也算得她的儿子。 想当日向氏怀孕,虽然有天象异兆,而她惊喜之余也有些惶然,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儿子,却从未想过直接站到王后的对立面去。然而为了自保,不得不小心为上,但生出一个小公主来,她虽然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盼了两年,她终于又盼得了这一个儿子,眼见楚王商年岁日增,她有了这个儿子,将来自然是老有所依。 一晃数年过去,这个叫做戎的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却并未显示过人的天份,便在楚王商诸子同样的年纪中,也不过是中上水平。 王后本是甚为关心这个男婴的成长,那个向氏初次怀孕而有星象生异,而又这么快再生一子,实是令人记挂,直至见这男孩并不为楚王商所特别重视,才放下了一半心来。 然则与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公主月,却显示出比弟弟更过人的天赋来。因为得了楚王商的喜欢,她从小就能够跟着楚王商到处乱跑,为了出行方便,莒姬便把她打扮成一个男孩子,而她自己也喜欢这样的打扮,若向氏为她换了女孩子的衣衫,她反而不高兴要闹腾。 如此时光易过,小公主到了六七岁上,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加淘气,自习了弓马以后,那御园之中的珍禽异兽都遭了殃,或被拨毛,或被射伤,乃至于园中*闻到小公主的笑声,便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混闹成一团。 此时春季到来,百花盛开。楚国地处南方,花草虽然繁盛,但水气潮湿、易生虫蚊,这便是王宫也是无法禁绝的。所以贵人们多爱焚香,驱虫蚁散浊气,宁神安息皆可。 莒姬便与向氏商议,叫了掌香的香人来制一些香。 香人连忙赶来,又将原来的存香展示:“夫人、春季到了,可制蘅芜香、蕙香、兰香等,奴这里还有去年秋天制的桂香、还有一些是从南郡来的鸡舌香、苏合香等……” 向氏指了指旁边的几种:“那是什么?” 香人道:“此为丁香,此为龟甲香,此为麝香,此为燕香……” 莒姬点点头,留了几盒旧香,又令制几种新香,正说着却见永巷令带着两个小侍童进来给莒姬行礼。 莒姬诧异地看着两个小侍童问道:“这两个小竖是做什么的?” 永巷令解释道:“因九公主说不要侍女服侍,要换两个能陪她一起玩的小竖,大王叫臣送几个小竖进来。” 莒姬嗔道:“又要胡闹了,哪有女儿家整天象男儿一般上蹿下跳的,侍女还不够,又用起小竖来。”又问叫什么名字。 永巷令便道,这两名竖童原是依着甲乙丙丁起名,一个叫竖甲,另一个叫竖丁。因小公主嫌名字不好,故改了叫骅骝和绿耳。 莒姬知道这是用穆天子的八骏之名而起,便皱眉道:“小竖不拘叫个甲乙丙丁就罢了,何必起这等古灵精怪的名字!” 永巷令不敢答话,只得陪笑:“若夫人不喜,奴才这便令他们改回来。” 莒姬挥挥手:“罢了,给她送去吧。” 见永巷令出去了,向氏有些不安地道:“阿姊。” 莒姬知向氏素来胆小,便问了声:“怎么了?” 向氏嗫嚅道:“论理,我原不该说,只是公主她……” 莒姬知向氏一向胆小,自知这一儿一女都是属于莒姬管束,从不敢有什么异议,如今见她这副神情,便有些诧异:“你想说什么?” 向氏犹豫半天才道:“我觉得,公主毕竟是女儿家,她如今已经七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议亲了,女儿家该教的东西也应该教教她了,不能老象个男儿似的……” 莒姬扑哧一声笑了:“我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见向氏神情惶恐,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这世间的规矩,原就不是为了贵人而设。月若得大王*爱,她便是再放纵十倍,又有谁敢难为于她。若是不得人抬举的,便是再规矩又能如何?你啊,你不懂!这世间人要老实,便被规矩压着一辈子,人若是聪明能干的,便可以踩着规矩,制订规矩。月这一辈子,你无须担心,只有过得比你我更好。” 向氏嗫嚅了半晌,她心中轻叹,一个人的性情又岂是天生胆小怯弱,终究不过是被身份被规矩压成了最适合于她这个位置的样子。只是这话,她却说不出,只是自己默默藏在心里头罢了。 莒姬倒朝她招笑道:“你过来,我有件事同你说。” 向氏忙上前在莒姬耳边俯身,只得莒姬轻声道:“大王前日说,戎都启蒙学习了,因月素日作男装打扮,不如让她和戎一起学习。” 向氏喜道:“如此甚好。” 莒姬又低声道:“大王有意想让左徒屈原为公孙横的夫子,想让戎与月一起就学。” 公孙横便是太子槐的嫡长子,比公子戎大了一岁,楚王商自知太子天性难驯,便有心让屈原来教导公孙横,以期为楚国将来培育明君。左徒此职,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楚国许多重臣接任令尹一职前,都曾任过左徒。以左徒来教导公孙和诸公子,便是以未来宰相来教导未来储君。 向氏喜道:“屈子是我楚国第一才子,又是芈姓宗亲,若他能够为子戎的夫子,那真是太好了。” 莒姬却叹了一声:“只可惜,戎的性子,不及他姊姊。素日若是有月在场还好些,仅若只有他一个人见了大王,连声音都不敢高声。” 向氏叹道:“这也没办法,从太子开始,宫中诸公子谁见了大王不是吓得战战兢兢。” 莒姬也笑了:“可偏生就是月不惧大王,大王偏也就喜欢她这副模样——” (本章完) 第9章 鹰之惑〔1〕 莒姬与向氏议论着小公主芈月,而芈月此时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层台之上,缠着楚王商要玩耍。 层台之上,此时疱人在青铜圆鼎上滋滋地烤着肉,几案上摆着青铜酒爵、盛着肉的扁足小鼎、还有摆着盛肉酱的豆和盛水果的笾,以及勺匕铏俎。寺人奉方将喷香的肉仔细切成块,调和鲜咸的肉酱,送到楚王商面前。 楚王商晃着酒爵,带着五分醉意正与女儿吹牛:“那越王无疆,居然也敢跟寡人扯后腿,还想联合齐国攻击寡人,结果,寡人就亲自率兵,直攻入越国,那越王无疆居然还想求寡人保全宗室,愿称臣纳贡。这一套当年越王勾践也干过,哼,当寡人是吴王夫差这种蠢人吗。寡人……就把无疆给杀了,把他们的宗庙也毁了,让他们再无翻身之可能……” 芈月穿着男装梳着总角,胸前挂着玉牌,穿着黄色绣如意云纹的衣服坐在楚王商的膝边,一边听一边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战无不胜。”这边又亲手倒了一杯酒递到楚王商面前,一脸讨好地:“父王,我是您的女儿,您一直说我很像您对吧。” 楚王商见了她这副样子,便晓得她无事献殷勤必有要求,便一边乐呵呵地喝下了酒,一边道:“说吧,你又想要什么东西了?” 芈月双眸闪闪,娇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见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不是替父王分忧解劳的?”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么忧,解什么劳?” 芈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有打仗,您带上儿可好,我会骑马,也会射箭,还可替您当前茅武士!” 楚王商见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你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推个跟头。孺子,待你长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时候,再来说打仗吧!” 芈月眼睛一亮:“当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无戏言?”心中暗笑:“反正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长到寡人一般高……” 芈月见他笑得奇怪,狐疑地:“父王,真的吗?”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撒娇地摇着楚王商:“那便让我随您去行猎吧,行猎就是练兵,我要不跟着您先练着,将来就算长到跟您一般高也没办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着被摇晃,佯装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应你,到秋天的时候带你去行猎。” 芈月不解:“为何要到秋天这么远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万物生长,不可行猎,春生秋杀,行猎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 芈月问:“那春天做什么?” 楚王商道:“春耕、亲蚕。过几日寡人要去御田亲耕,王后要去桑林亲蚕。” 芈月连忙问:“我能去吗?” 楚王商摇头道:“那是国之祭礼,你小儿家可不能去。” 芈月嘟着嘴转头,表示自己不高兴了。 楚王商连忙劝道:“父王给你找了个夫子,过几ri你就要拜师学习了,可不许再淘气了。” 芈月申辨道:“我从来就不曾淘气过!” 楚王商嗯了一声:“哦,你从来就不曾淘气过,那前些日子是谁把御园中雉鸡的毛全给拨了?” 芈月讪讪地:“我那不是想给父王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吗……”看着楚王商的笑容,声音低了下来:“顺便,也给我自己将来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又兴奋地提高了声音:“将来战场上一亮出旗号,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她是前日听说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鸟兽羽毛做成,因此在御园中见了雉鸡的毛甚是漂亮,便把这些雉鸡的毛都拔光了欲作旌旗。 楚王商方知道她为何如此,当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个小鬼头!” 芈月不高兴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么?” 楚王商摇头:“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儿,哈哈哈……”却见她眼珠子又在转啊转啊的,知道她必有算计,揉揉她的小脑袋,问:“你又有什么鬼念头了?” 芈月习惯性地忙先申明:“我素来是很懂事的。”见楚威王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只得转而说出了目标来:“父王,听说再过三日,便是景翠将军得胜归来,叩阙献俘……” 楚王商一听就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摆手道:“不成不成,大军得胜归朝,百战之师皆是血杀之气,你如何能够去得。” 芈月瞪起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沙场百战,我若是连一点血杀之气也不敢去看,何以扬我父王赫赫英名?” 楚王商听了她这话,直笑得连凭几都倚塌了,大笑道:“哈哈哈,寡人要你这孺子来扬我赫赫英名吗?不错不错,我儿当真类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及见芈月当真恼了,忙改口夸奖讨好。 当下哄了半天,见芈月依旧是气哼哼地,知道她目标何在,却不敢答应此事,只得想了个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须问我,只消你能让母亲同意便行。” 他知道自己素来最怕这爱女歪缠,经常心一软便什么都答应了,因此遇上这种事,便尽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时还算能克得住这小家伙。 芈月也不气馁,只嘻嘻一笑,不再说了。 楚王商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芈月转头就去缠着莒姬:“母亲,听说再过三日,便是景翠将军得胜归来,叩阙献俘,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计,先是断然拒绝,后来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也与楚威王一般转移压力,道:“你若能够说服你父王答应,我便放你出去。” 芈月嘿嘿一笑:“父王说了,只要母亲不反对,他便答应。” 莒姬瞪着她,想不到她这小小孩童,便已经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论是楚王商还是莒姬都不会答应她出宫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将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说是你母亲答应我便答应,再令缠得莒姬想将拒绝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时候,才发现两个都不肯答应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个小儿绕进一个“你不拒绝就是答应”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 芈月也不在乎,只抱住她嘻嘻地笑:“母亲,您这是答应了?” 莒姬瞪着眼睛看着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恨声道:“我当真命中注定要被你这小鬼来折磨。要去也可以,须得你父王的亲卫跟着,不可以独自跑走,更不可走近水边。若是违了我的话,下次再不许你出去。” 芈月扑到莒姬怀中,亲了她一口:“母亲,你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脸颊,没好气地:“去去去,刚施的脂粉,便被你亲花了。” 芈月也不管她,笑嘻嘻地跑走了。 当晚夫妻两人面面相觑,虽然已经是诸般小心,却不想还被这一个小儿给套了话。无奈是君无戏言,到了景翠回朝当日,楚王商只得叫芈月穿上男装,叫了亲信卫士一名叫景离的,率了自己的卫队,带着她站在城头上偷偷看着。 此时在城门外,已经用荆棘柴草搭来了一座木门,这就是所谓的“棘门”,将士凯旋而归,由国君或者国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门外。 芈月站在城头上,但见千军万马,自北边摇摇而来,旌旗招展,尘烟满天。待到近时,更觉得人群漫天黑压压一片而来,除了几个为首的将领预先换上了新盔新甲作展示之外,大部份的将士征袍灰甲上尽是灰烬尘泥、斑斑血迹、更兼刀砍箭痕,无不破损。然而这种久战之师身上带着的血杀之气,比那些铮亮的新盔新甲,更让人有一种战场的恐惧感来。 芈月虽然站在城头上,不如城下之人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气息,也看不到战甲杀气,然则站在城头,却也被这股气势,压得心头一滞,不禁退后数步,直碰到一个身躯,这才站定。 却是景离扶住了她,柔声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回去罢。”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当下便硬气地拒绝了这个提议,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大军太威武了而已!” 景离被摊上这个看孩子的活计,也是无奈,只得能是顺着哄着这小公主,只盼这场仪式早早结束,把这小公主还到宫里,自己这次的工作便可结束了。 芈月又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城下的凯旋仪式,但见楚王商郊迎,检阅三军。 景翠等率三军一齐行礼,山呼“大王!”声震天际,响竭行云。 芈月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这种气势,与素日正旦君王立于城头,看着百官万民山响君王的气势,是完全不同的。 后者,是众星捧月,前者,是逆转天地。 三军凯旋,声震天地,这样的气势,足以让一个小女孩,铭记一生。 自那日以后,芈月迷上了战争,这和之前她斗鸡惹狗, 在年少荒唐岁月,自欺负小动物,欺负弟弟,欺负小竖童的日子中不胜快乐却又不同,她开始疯狂地抓着每一个人,学习着行军打仗的所有术语,她所有的游戏,也成了战争的模枋游戏。 景翠回来的第十日,她又带着两个小竖童骅骝绿耳,与弟弟芈戎,要效法楚威王行军打仗,对着楚宫的假山,发起了想象中的进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风凌凌地一挥手,骅骝绿耳便苦着脸跟着伏身小跑来到她跟前听命。 骅骝有些胆小:“公主,上回闹腾,奴才便让大监打了二十荆条,咱们还是……”话未说完,便被芈月打断,她板着脸,煞有介事地指挥着:“既已从军,岂可以当逃兵,小心本将军军法从事。” 骅骝只得苦着脸陪她作游戏:“是,将军,有何军令?” 芈月指着假山道:“前面就是敌方城池,骅骝你当我的车右,绿耳你当我的御戎,戎弟你就当我的后殿,等我攻占前面的城池,你就跟我冲上去……听懂了没有?” 芈戎年纪尚小,每日只会懵懂地跟着自家姐姐跑来跑去,如今芈月对他这般吟咏,他亦是习惯性点头:“懂……”想了想又摇头憨态可掬地道:“不懂!” 芈月不耐烦的指了指他的额头,道:“你反正什么都不懂,跟着我就行了。你们两个,听懂了没有?” 绿耳战战兢兢地:“公主,莒夫人说,不让您再玩打仗……” 芈月却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现在你得听我的。” 绿耳无奈,只得道:“是,奴才听您的,您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芈月一挥手,背着军中术语:“十旌为一彻,随我冲锋!” 芈月率先冲了上去,芈戎傻呼呼地也跟着叫了一声冲上去。 骅骝和绿耳只得各扯了小旗,当成军中的十排旌旗,冲了上去。 芈月冲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声:“我已攻占城池,勇士们随我入城。”便朝着另一头冲了下去。 不想此时正有一行人自拐角处出来,正走到假山上面,却见假山上忽然冲下一人来,撞到人群中,顿时乱成一团。 芈月正冲下去时,看到这一行人过来,已经是收势不住,正撞中一人,但听得哗啦啦一团乱响,她已经摔在一个人的身上。 芈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才发现她身下躺着一个总角童子,黄衣悬佩,正捂着鼻子,鼻血从指缝中流下,正一脸不忿地瞪着她。 这是她与黄歇的第一次见面。 黄歇是黄国后裔,嬴姓黄氏,为伯益之后。黄国于夏代时便已经建邦,传国五十君,后因“不贡于楚”于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灭以后,置黄邑,黄氏仍为封臣,然家族日衰。到黄歇时,黄族上数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黄歇是这一代黄族族长的侄子,因黄族族长曾与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见小黄歇聪颖过人,便允了黄族族长所托,收其为弟子。 这日楚王商宣屈原进宫,屈原有心想让这个弟子增长见识,于是让他作一个捧书童子,随他进宫。 不料方走到花园,便遇上了这一出事来,但见一个小童从假山上冲下来,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撞翻在地,背着的书箱也摔在地上,竹简滚落一地。他被芈月正撞到鼻子上,只觉得一阵酸痛,连忙一抹,发现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这个罪魁祸首。 芈月见了血,也有些着慌,连忙掏了手帕去捂黄歇的鼻子:“你、你没事吧!” 黄歇心中气愤,却碍于身在宫中,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不敢发作,只是夺过帕子,捂住了鼻子。 芈月这才转头,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周围环境,却见地上散落着竹简,当前站着一个白衣人,他三缕长须,褒衣大腋、峨冠长铗、玉带系腰、下悬组佩,穿着高高的木屐,更显得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 芈月见有大人在,一转身就想跑,却被屈原拉住了:“呵呵,小公子,撞了人就跑,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爬到假山顶上的芈戎和骅骝绿耳看到芈月一连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芈月心知不妙,对着假山上大喊:“本将已经被俘,我来掩护你们速速撤退,回去增加援兵来救我!” 芈戎等人听了她的话,却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芈月只得跳着脚对着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亲去!” 芈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与小童一般见识,但却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宫,就是为了替公子公孙们请一个师傅的,见芈月这般年纪,又是这般衣着脾气,便猜她或许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学生之一了,便有心试试她,见她要跑,便捉住了她。 芈月抬头看着屈原叫道:“喂,你放开我!” 屈原笑了:“哦,你刚才不是说,你被俘了吗,哪有俘虏说放就放的?” 芈月听了此言,心头一怔,抬头斜看着屈原,不服地哼道:“看来阁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呵呵一笑:“还好,勉强随大王出征过几次。” 芈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炽热起来:“喂,你真的打过战吗?” 屈原抚须笑道:“身为国之封臣,怎会没上过战场。” 芈月眼珠子一转:“既然上过战场,就应该知道战场的礼仪。” 屈原感兴趣地:“哦,什么礼仪。” 芈月抬头挺胸,努力摆出威武的样子:“交战之礼,俘虏之礼。我是一军主帅,虽然陷入重围被俘,也应该有赠玉之仪。” (本章完) 第10章 鹰之惑〔2〕 屈原点头:“嗯,不错不错,难得你小小年纪,倒知交战之礼。来来来,黄歇,你与他年纪相当,你来行此赠玉之仪。” 黄歇正拿手帕捂住鼻子止血,听到屈原的吩咐,只得满脸气愤地站起来,将手帕往袖中手了,然后退后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拱手一礼:“小子黄歇,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我以此美玉,问候阁下。” 芈月也退后一步,拉平身上的衣服,拱手一礼:“下臣芈月,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与勇士狭路相逢,有负国君之托,非战之罪。虽然被俘,却断不敢归降,请置我于营,候寡君将我赎回。愿来日沙场,能与勇士再决高下。” 黄歇拿下胸前挂着的玉,递给芈月。 芈月看到黄歇递来的玉,犹豫一一下,把自己的玉也摘下来递给黄歇:“受之琼玖,还以荆玉。” 周朝时诸侯时有征战,两军交战便会有胜败,败方自然会成为俘虏。然则俘虏亦有贵贱之分,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贵族身,仪礼不对庶人行。若是遇到国君败逃,君权神授,不是为臣下者可以执戈相向的,哪怕是敌国的追击方也会让开道路,让国君逃走,否则即为失“礼”。若是遇上贵族被俘,则胜方会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对下面失礼的行动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将自己身上最贵重的玉佩赠以还礼,暗示自己的身份会有足够的赎金,请求得到有礼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没有玉佩没有礼节,粗绳一系脖子,不是给战胜者为奴隶,便是拉到贩奴市场上换钱。 虽然这种孩子装大人的“礼仪”更象是游戏,但贵族的礼仪,便是在这种游戏似的行为中得到加强。所以在这个时代,贵族从生到死,“礼”字渗透着方方面面,就算不是奴仆成群华服锦衣,到沦落荒野时,仍然可以自举手抬足中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来。 芈月性子虽野,但这个礼字上却是如吃饭睡觉一般习惯,更兼她性如男儿,喜欢征战,这等征礼之仪,自然也在日常游戏中学得十足。 两人手碰到一起,男孩和女孩的手大小不一样就看出来了。黄歇好奇地拿起芈月的手比着:“奇怪,你的手好小啊!” 芈月羞红了脸,用力抽回手大声反驳:“小什么小,总有一天我的拳头会比你更厉害。” 黄歇翻了个白眼:“哼!” 芈月也翻了白眼:“嘿!” 屈原乐呵呵地看着这两小儿煞有介事地一来一往,却又不禁露出儿童天性来,也不由地笑出声来。 芈月听到笑声也脸红了,看着滚落一地的竹简,也知道自己行为鲁莽,连忙装回大人样,向屈原行了一礼:“小子无礼,撞翻先生书箱,还请先生恕罪。” 屈原抚着长须:“呵呵,好、好。” 黄歇扭过头去,蹲下来收拾书简,芈月讪讪地蹲下去和黄歇一起收拾竹简,方才拾起一卷,便被黄歇劈手夺去。 芈月也不恼,又拾起一卷竹简递给黄歇。黄歇再恼也不好继续这样无礼,只沉默着接过,表情却没有平复。 芈月刚开始见自己闯了祸又跑不掉,心中原有怯意,想等莒姬来救。此时见平安无事,但子便又大了起来:“先生,您是来见大王的吗?” 屈原点头:“是啊。” 芈月眼珠子一转:“那您会经常进宫吗?”屈原点头。 芈月一指黄歇:“那他呢?” 屈原看了黄歇一眼:“他是我的弟子。” 芈月又问:“他也会经常进宫吗?” 屈原笑了:“是啊。”芈月也笑了,拉着黄歇的手:“那好,我要和他一起玩。” 黄歇别扭地一甩手:“我才不要呢。” 芈月眼睛闪闪亮地:“哎,你几岁了。”黄歇已收拾好竹简放在竹箱中,并不说话。 芈月却一径自己说下去了:“我七岁了,你呢?”黄歇看了看芈月,嘴角动了动想说,却想到自己还在赌气,便不再说了。 芈月得意洋洋地:“你不说,肯定是比我小了。” 黄歇终究是孩子脾气,忍不住开口:“才不是呢……” 正于此时,楚王商身边的内侍奉方已经匆匆赶来,见了屈原便诧异道:“屈子如何还在这里,大王让奴婢前来相迎。” 芈月见了奉方,便躲了屈原身后,可惜躲得却是人人皆能见到,奉方见了她,也诧异道:“小公主如何在这里?” 屈原诧异:“小公主?” 黄歇也诧异起来:“你是女的?” 芈月眼一瞪:“女的又怎么样?” 黄歇倒讪讪地,觉得自己方才若是与一个男童置气倒罢了,与一个小姑娘置气倒显得自己没有度量:“嗯,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呕气的。” 芈月眼睛一亮:“那你愿意和我玩了?” 黄歇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不由地答:“是!” 奉方见黄歇要拎起书箱背上,连忙伶俐地接过书箱,一边搭讪道:“屈子,这书箱中可是您新写的辞赋?” 屈原点头:“正是,此乃我去年入云梦大泽,采风问俗,观巫舞而得此《山鬼》之歌。” 奉方奉承道:“太好了,如此宗庙又添迎神新舞,必会令我大楚更加昌盛。”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便到了章华台前,黄歇随着屈原一步步走上高台,好奇地看着四周。 这章华台乃是一处极为巍峨的台阁,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曲栏拾级而上,途中须得休息三次,才能到达顶点,故又称“三休台”。 此原是楚灵王时期,以举国之力,数年乃成,被誉为“天下第一台”,时人称“土木之崇高、彤楼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极言其奢华也。也唯有以楚国之强大,方能筑此高台。 登台远眺,天下皆在脚下,便会油然升起一种傲视天下的情绪来。 黄歇虽然年幼,然首次登上此台,便觉得似凌云而上,有飘飘之感。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这种初次登上章华台的感动,会成为他这一生无法舍弃的执着。 在殿前稍候片刻,也平一下喘息,再听得里面通报,屈原带着黄歇和芈月在殿外脱靴而入。 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楚王商已经听奉方略说经过,便知道又是女儿淘气,便冲芈月招招手:“孺子,还不过来。” 芈月自知理亏,连忙跑过去坐到楚王商身边,吐吐舌头先冲着他甜甜地叫了声:“父王——”便指望讨好卖乖可以避过责备。 楚王商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道:“你居然对夫子淘气,实是该打屁股。” 初见君王,黄歇本是极为紧张,但被楚王商这一下,倒弄得紧张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动,却极力忍笑。 芈月却已经看到了,有些生气地瞪了黄歇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补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这种是四方形如棋盘大小的木制坐具,略高于地面,黄歇和芈月却只是各一个毡垫跪坐。 楚王商指着芈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错吧。寡人这么多儿女之中,只有她聪明过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点头:“小公主虽年幼顽皮,但此乃小儿天性,难得知兵识礼,敬文崇贤,而且聪明颖悟,臣为大王一贺。” 楚王商看到屈原夸奖,甚为得意:“哦,难得屈子能如此夸奖一个小儿。孺子,快来行过拜师之礼。” 屈原一怔:“拜师?”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长揖:“臣,不敢为公主师。” 楚王商奇道:“为何?难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视吗?” 屈原摇了摇头:“臣非迂腐之人,亦不会拒绝女徒。然,臣认为,臣不能收公主为徒。” 楚王商倒有些诧异:“哦,为什么?” 屈原看了看芈月,见这天份过人的女童眼中尽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却长叹一声,对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大王真心喜欢公主,还是不要让她懂得太多,学得太多。” 楚王商闻言,有些不悦:“为何?” 屈原沉默片刻,终于沉声道:“大王,智者忧而能者劳!” 楚王商一惊,又看了看芈月,已经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却也已经明白自己被拒绝了,她自出生以来,从来不曾见过敢拒绝她的人,气得脸鼓鼓的。 楚王商见她如此,便叫奉方来领她出去玩耍。 芈月不待奉方来牵她,便将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着芈月跑出去,轻叹一声,也令黄歇出去了。 楚王商长叹一声:“屈子,不过是多教一小儿罢了,你何苦如此固执?” (本章完) 第11章 鹰之惑〔3〕 屈原却摇了摇头:“父母爱子女,当让其无忧无虑。大王若真心喜欢小公主,当知她将来也不过是为人妻、为人母,只消懂些纺绩织作、能够主持中馈之事即可。须知人生忧患识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让小公主知刀兵,识朝议,将来必生不平之气,则如何能雌伏于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诚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着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儿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还记得?” 屈原摇头:“臣没有听说过。” 楚王商瞪着他,却又无奈何:“你,唉,你何必这般固执。”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气结:“你——” 屈原说:“大王,臣从来没有听说过江山社稷之事,凭天象做得了数的。当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对成汤下毒手,何以会逼反成汤,断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卜算之术,当日召诸侯会于孟津,卜得诸事皆宜,天现吉象,却仍不肯起事。到后来牧野之战前,卜龟不吉,战旗三断,大雨三日,却坚持举兵,一战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却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远迁,令得观星台上数名卜师无辜送命,实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声:“哼,你是想说,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着远处,沉思着,好一会儿才说:“寡人戎马一生,岂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业,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风中飘絮。若是上苍能够再给寡人三十年的时间,寡人自信能够取而代之。然上天却不会再给寡人三十年时间啊。寡人之霸业雄图,要有人来继承。太子不行,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观史,看我大楚庄王、齐恒公、晋文公等霸主,无不是因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无为,或内乱频起,霸业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后,也是这般结果,则寡人这一生南征北战,又所为何来?” 屈原想要劝慰却是说不出口,只是长叹一声:“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动,脸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红:“看着此孺子一日日长大,寡人却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则何以解释,为何寡人生了这么多公子,一样悉心教导,然而在天份上,却无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图,总不至于要传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摇头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来,何有女子为王?然而商有妇好、周有邑姜,皆能辅助君王,行军征仗。寡人想让她以公主身份,将来辅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着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让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却只能无情地戳破对方的幻想:“大王,妇好邑姜能问政,乃是因为她们都身为王后,公主将来会有夫婿,新王将来也会有王后。将来新王会因为大权旁落而猜忌公主驸马,而新王后也会因为无法成为国母而猜忌公主。大王怕庸君霸业不继,难道就不怕内乱更伤国本吗?” 把一个国家的将来,寄托在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儿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觉得实是异想天开。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则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斩钉截铁地说:“国之大业,与其指望一妇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没有说话。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国新君继位以后,虽杀商君,却不改其法。商纣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为法度不同的缘故。诸侯若行旧法,而兴亡系于明君圣主,而秦国改旧法,人亡而政不息,则不管明君庸主,国势依旧可以发展。” 如今的楚国,已经如姬周一样,这条分封亲戚,世卿世禄的路,已经走向危机了。别说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经夺了周天子之权的那几个霸主,无不都走向衰落。晋文公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所分,齐恒公的姜氏齐国,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国虽然仍然看似强盛,却也是外强中干,几次内乱险些灭国,也幸好那时候北方六国也抽不手来罢了。如今也是仗着长江之天险,教北方六国不敢轻易南下。 想到此节,屈原不禁心寒,楚国重启变法之路,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国能兴新政,岂不将希望寄托一个女童身上强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没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吴起变法,人亡政消,当年楚肃王虽然因此借有辱王尸之机剿杀了七十余家宗族,收罗部份势力,令王权大为强盛,却最终没能够将变法继续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纳你之言,你去拟一策论——”楚王商终于开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却又听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缓,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吴起、卫鞅那样惹得群臣激愤的事情发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华台,抬眼望着长空,长吁一口气。 他沿着台阶往下去,忽然一颗金丸从他左边飞过,落在地上。他诧异地回头看,一颗金丸又从他的右边飞过,落在地上。他抬起头,却看到气鼓鼓站在台阶上面的芈月,手里正拿着弹弓,对准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击臣吗?” 芈月哼了一声,两步一跳跳下台阶来到屈原面前,仰头看着他:“哼,我素来弹无虚发,若要真的打你,岂会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谢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会对你这样的坏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坏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对待臣这个坏人呢?”屈原蹲下,和芈月同一高度面对面 “我来问你,你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芈月瞪着屈原 屈原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女孩认真地说:“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还小,你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被决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术,但臣不能教你。” “为什么?” “这个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样。” “人又怎么样?”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顺畅,逆天而行则一生困顿。为君者庇佑万命,为臣者尽忠报国,为封臣守土有责,为兵士浴血沙场,为庶民耕种纳粮……为男儿栉风沐雨守护家园,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馈。若人人各安其位,则国不生乱,家宅安宁。”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她感觉到对方的这段话,说得有些忧伤,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能够明白这时候屈原说这番话的苦心。 黄歇从远处跑来,在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学更多的知识,看更高的天空,岂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问。 “我们楚国有位贤人庄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小女孩迷茫地问。 “人寿有限,而知识无限。以有限之寿命,去追随无限之知识,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则危之极也。若人的一生是个杯子,却想把一缸的水倒进去,那会怎么样呢?”老人缓缓地说。 “满出来?”小女孩迟疑地问。 “要么满出来,要么被撑破。”老人说。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学,乃是为用,若一昧学习对自己无用的知识,只会误尽此生。”老人沉痛地说,他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其实想起了许多。他曾经有一个好友,就是因为太过聪明,学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纵,无所作为。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在这个世界里,太聪明或者太不聪明,都注定会不容于世。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而它本来可以在鸡窝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吗?”屈原说。 芈月怔怔地站在那儿,无言以对。 屈原站起来,摸摸她的头:“公主你天性聪颖,臣说的话,你今日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芈月沉默而倔强地站着,看着屈原转身离开。 黄歇跑下来,跟在屈原身边一步步走下台阶,他不住地转头看着芈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台阶一步步走下,这条路忽然变得如此漫长,忽然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黄歇抬头看着那女孩背后是蓝天白云,她孤独地站在那儿,倔强而委屈地叫着:“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很多年以后,黄歇仍然记得,她当时站在章华台上孤独地叫着:“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本章完) 第12章 金丸祸〔1〕 童年的结束要多久?有时候,可能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 从那一天起,芈月无忧无虑的童年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她开始有了心事,再不是整个逗猫惹狗,全无忧愁的孩子。 她曾问莒姬:“母亲,人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莒姬怔了怔,才失笑道:“人长大了,就要成亲,生子,然后,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 芈月问:“那我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 莒姬笑着将她搂入怀中:“你是楚国的公主,将来自然是要嫁一王侯,为嫡夫人,管辖姬妾,打理家务,等得你再大一些,我倒要教你如何作一个主母,三餐茶饭、四时授衣、祭祀礼乐……”说到祭祀礼乐时,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当日她作为莒国公主,从小自然也是接受嫡妻的教养长大,可是莒国灭亡,她入了楚宫作了姬妾,那一套祭祀礼乐便无所作用了,学得再多,又能怎样。 芈月问:“学得多,没有用吗?” 莒姬方悟,自己竟不知不觉将话说出口了,顿时回过神来,苦笑:“学得太多,用不上,就会不甘心,就会有苦恼。” 芈月默默地跑开,她再去问向氏:“母亲,你有苦恼吗?” 向氏缝着一件芈戎的衣服,眼中尽是平静温柔,她笑得一脸慈爱:“不,母亲没有苦恼,母亲有了你们,怎么会有苦恼呢?” 芈月又问:“母亲,你有学过什么吗?” 向氏诧异地:“学过什么?”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学过厨艺、学过女红,学过规矩,学过如何顺从和服侍……” 芈月摇了摇头,向氏的回答,仍然不是她所要的。 然而问过楚王商、问过奉方、问过骅骝,她问过所有认识的人,然而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是完全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想学什么,会被拒绝,而这种拒绝,只认为她是个女孩,有些东西她一辈子也用不到。她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从小到大,她跟在楚王商身边,把父亲当成偶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成为另一个父亲。 而今她才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父亲。 童年的烦恼,初初开始,她开始学会了想,有时候坐在花园中,她会想,天外是否还有一个天空,鸟儿为什么会有翅膀,鱼在水中为什么不会沉下去,是不是我们所有的人所做的事,少司命和大司命都会看到…… 身边的两个小内侍原就是送进宫来陪她玩耍的,如今见她竟是不再玩耍,却是坐在那里发闷,深怕自己再也无用了,便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又拿着她旧日爱玩的金丸让她打鸟玩等,不料这一日,金丸飞出,便惹出一场风波来。 这日亲蚕之礼刚结束,王后带着八公主姝来到暴室,看桑蚕织染之事。所谓暴室,便是宫中的织作染练之所,暴字通曝,即为曝晒之意。从养蚕到抽丝纺线织帛染练,都是一条龙到底的。此时暴室中闻得王后和公主到来,掌事的暴室啬夫便令着宫中诸掌事之人皆恭侯侍奉着。口中食,身上衣,乃是生民赖以生存之本,身为一国之君王和国母,自然要先身士卒,以作表率。因此上每到春季,君王御田亲耕,王后桑林亲蚕,这是身为一国之君与一国之母的责任,亦是荣耀。桑蚕之事,乃国计民生,亦是一国之母最起码要懂的东西。 芈姝随着母亲走进暴室,但见两排宫人静候,上前行礼,除了唱名之外,皆屏声静气。 王后只生得两个嫡女,长女已嫁,剩下的就是于诸公主中排行第八者,用了“静女其姝”典故,起名为姝。却是比芈月大了一岁,深得王后*爱。 王后带女儿走过染室,但见一只只不同的染缸,分作五颜六色。这一边几个染人将略带黄色的丝麻等织物扔下染缸,搅抖均匀进行漂染,另一头则有染人将已经染好的织物用竹竿挑起,架到架子上先是阴晾,再作晒干。 王后再进了织室,教女儿看织人们摇着纺车,织着织机,那一根根丝线便以经纬织成布匹。 王后拉着芈姝坐在正房当中,耐心指点着下面不同的女官来拜见,解说:“这是典妇功,掌妇式之法,以授嫔妇及内人女功之事。凡授嫔妇之事,到秋天的时候献其功,辨其良恶、计算出价值来,记于书简,藏于内府,以备王及后所用。” 芈姝今年八岁,正是好奇的时候,她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住点头。 王后又一一指点:“典丝,掌丝入而辨其物,以其贾楬之。掌其藏与其出,以待兴功之时,颁丝于外内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赐予亦如之。及献功则受良功而藏之……” “典枲,掌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以待时颁功而授赍,及献功受苦功,以其贾楬而藏之。以待时颁,颁衣服授之……” “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素纱,辨外内命妇之服,鞠衣、展衣、缘衣、素纱。凡祭祀、宾客,共后之衣服,及九嫔、世妇……” “缝人,掌王宫缝线之事,以役女御,以逢王及后之衣服……” “染人,掌染丝帛。凡是染丝之事,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 “追师,掌王后之首服,为副、编、次、追衡、笄,为九嫔及外内命妇之首服.以待祭祀、宾客、丧纪、共笄绖,亦如之……” “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句、素屦、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命屦、功屦、散屦。凡四时之祭祀,以宜服之……” “夏采,掌大丧,以冕服复于大祖,以乘车建绥。复于四郊……” 等宫中职司皆拜见过以后,又因芈姝对染色甚是好奇,便有染人上前为芈姝讲解:“公主,此为蓼蓝,可将丝帛染为蓝色;此为茜草、红花,可染成朱红色;那是黄蘖、郁金,可以染黄色;此为紫草,可以染紫色;此为乌臼,可以染黑色……” 王后满脸慈爱地拉着芈姝的手,指着摆在几案上的不同织物跟她细细解说:“加得染料多了,则颜色深,加得少了,则颜色浅。如这种红色,最浅的是粉红,再深一点是桃红,再深就是正红,更深就是绯红;若加入紫草,就是海棠红,若紫色加得多了,那就是绛紫色;若加入姜黄,则变橙色;若调入银粉,则为银红色……国家之仪,从服制开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饰。将来你若为一国之后,外内命妇只要一见就可以知道她们身份的高下,就能够知道如何御下……” 芈姝目不转睛地看着,惊叹连人,小小孩童见着什么都是好奇,恨不得统统抱走为已所有,连忙指指点点道:“真漂亮啊!母后,我要这个、那个,这些我统统都要了。” 王后慈爱地笑了:“好好好,这些都给你玩。” 芈姝好奇地问:“母后,这些丝帛是怎么来的呢?” 王后道:“这些都是蚕儿吐丝出来的。” 芈姝又问道:“什么是蚕啊?” 王后招手,便有典丝奉上一只圆形竹盒,竹盒上放了几片桑叶,两只小蚕在蠕动着。芈姝好奇地想伸出手指去动,但又觉得这蠕蠕而动的虫子从未见过,便有些不敢触摸。 王后握着她的小手轻抚上去:“孺子,这便是蚕,先人食稻而祭先穑,衣帛而祭先蚕。有了稻黍,才有口中之食;有了桑蚕,才有身上之衣。所以每年春天,王公御田,后妃亲蚕,以祈稻丰蚕熟,民有衣食。这蚕儿虽小,却有经国之用。” 芈姝手中捧着竹盒,看着里面两只小蚕,便笑道:“母后,我给小蚕起个名字吧。” 王后包容地笑道:“甚好,姝想起什么名字?” 芈姝道:“这条有点偏绿,就叫绿衣,那条偏黄的,就叫黄裳!” 王后笑了:“‘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姝,你学《诗》学得甚好。” 这种被后世称为《诗经》的典籍,于此时便称为《诗》或《诗三百》。自古以来礼乐是立国之基,周人宗庙祭祠有诗,若国家风纪有乱亦有人作歌讽刺之;军旅之中,亦有作歌。不但周人有诗有歌,各诸侯国亦是有之。自周朝建立以来,不但有乐官制歌,亦有此外还有诸侯、公卿、列士进献的乐歌,又有乐府专门派出采诗之人,采各国之风,以集成篇,据悉历代以来,又积了数千首之多。只是自平王东迁以来,这些典籍便散落无人收拾,后有鲁人孔丘,时人称为孔子者,以恢复周礼为志,便整理筛选了三百多篇诗,集成辑子,世人称之曰《诗三百》。 这《诗三百》分三类,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颂》便是指歌颂祖先的宗庙祭乐,《雅》即雅言,即为周室所用的语言,也是当时列国上层贵族卿士官方语言,分为《大雅》与《小雅》,《大雅》乃是讲述周王室上层生活,《小雅》更多为国人生活劳作军旅之歌。《风》即《国风》,则是诸侯国内所应用的诗歌,通常也是以各诸侯国方言所吟唱。 所以于当时而言,童子束发就学,首先要学《诗三百》,孔子亦曾言:“不会诗,无以言。”贵族子弟,首要学礼,从小跟随大人入宗庙行祭礼,要学《颂》;与人交流,要用《雅》,若是要走出家门,周游列国,则学习列国的《国风》之诗,便是学习列国方言中的精要部份。 所以芈姝虽然年纪尚小,但她五岁启蒙,如今也已经背得许多首诗了。她随口一语,便是出自《国风》中的《邶风》篇,名曰《绿衣》。 以她楚王嫡女的身份,不是为大国之后,便是为重臣宗妇,王后便从小以王后宗妇的要求来教养于她,学礼乐,亲桑蚕,懂诗书,擅歌舞等,如今眼见女儿虽小,但出落得娇美可爱,心中也甚是欣慰。 芈姝初次见到这种养蚕这事,满是好奇,从如何养蚕到蚕长成什么样子,问了一堆的总是。王后也有些累了,况诸掌事之事皆有事来回,便叫了侍女云葛:“你带公主去蚕室看看。” 云葛应声,于是带着芈姝去蚕房看蚕,一边回答着芈姝的问题:“公主你要给蚕儿吃桑叶,它就会慢慢地长大,然后会吐丝,吐出来的丝再由织人织成锦帛,就可以用来染色,然后裁作衣服。” 芈姝走过蚕房,见那些密密麻麻的蚕儿蠕动,蚕人铺上桑叶,只听得沙沙作响,一会儿便见那桑叶啃得只剩下叶脉经络。 芈姝看得呆了,好半天也不肯挪动步子。直到王后要走了,才在云葛的半哄半劝中被拉走。 王后此时正与玳瑁走在前面,玳瑁便低声向王后禀报了楚王商欲将九公主改作男装,与诸公子、公孙一起从左徒屈原学习的事。 王后一惊,顿住了脚步问道:“此言当真?” 玳瑁也压低了声音道:“千真万确。” 王后眉头一蹙,这些年来这九公主,实在是像梗在她心头的一根骨头,吞不下吐不出。若对方是个公子,凭她这般得*这样的天象,便拼着与君王翻脸她也要除了她。可偏偏是个公主,她便要踌躇于为了除去她所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了。可每每当她准备放过此人时,偏又会生一些事,让她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来。 她抑止住了这种不安,转头问:“姝在何处?” 芈姝捧着竹盒,一边走一边看着盒中的小蚕,听得王后问话,云葛连忙牵着芈姝上前。却正在此时,忽然间空中一声急响,一只黄雀应声而落,掉在侍女申椒的面前,血污了她的裙子。 申椒尖叫一声向后跳开,却踩着了身后侍女的脚上,侍女们顿时也都慌了,有尖叫的、有退后的,整齐肃穆的队伍一时大乱。 此时云葛亦正牵着芈姝的手往前走,忽然间队伍大乱,众宫女尖叫乱跑,芈姝毕竟年纪还小,骤遇惊吓,手中捧着小盒落地,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头的两只小蚕掉出来,混乱中不知哪个宫女被人推了一把,踩挤之间,两只小蚕顿时踩作肉泥。 芈姝见竹盒落地,当时就想追上去拾起竹盒,云葛见人群混乱,连忙护住芈姝退到一边去,芈姝只见盒中小蚕掉出被踩,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王后眉头一挑:“怎么回事?”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顿时将混乱的局面镇了下来。诸宫女不敢再叫,俱跪了下来。 这时候,芈姝的哭声就显得格外尖利。 王后抬眼看去,云葛已经是抱着芈姝急忙过来,芈姝却是用力挣扎,一掌拍在云葛的左眼,云葛手一抖,险些将芈姝摔落,只得硬生生忍着,将芈姝到到王后面前,见玳瑁接过了芈姝,这才跪下道:“奴该死,让小公主受惊了。” 王后急忙从玳瑁手中接过爱女,见她大声嚎哭,直哭得脸色通红,心疼不已,忙将她抱在怀中哄劝道:“孺子休哭,是何人惹你哭泣?” 芈姝抽抽泣泣地道:“我的绿衣……我的黄裳……” 王后眉头一挑,还未问出,云葛已经是告罪道:“奴当时只顾得抱住公主休教人冲撞了,不想那蚕盒掉落地下,被人踩践了,都是奴的不是。” 王后点头道:“这原不是你的错,寺人析,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寺人析已经安顿好队伍回报道:“是婢女申椒错了仪仗,方引发骚动。” 这时候申椒也被带上来,跪在地下急忙辨解道:“小君,实不关奴的事,是天上忽然掉落一只黄雀落在奴的身上,所以奴才受惊叫了出来,乱了仪仗。” 王后怒问:“黄雀,什么黄雀?” 寺人析连忙跑到申椒原来站的地方,拾那落下的黄雀,又在那黄雀边上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颗金丸,呈到王后的眼前。 那黄雀本已经被金丸打中,又掉在人群中,不晓得又被谁踩了几脚,自然早已经血肉模糊,王后一阵厌恶,斥道:“快拿了去,看着恶心。” 寺人析又道:“那黄雀不远处还落着一只金丸,想是有人用金丸打黄雀,方才惊了王后的仪仗。” 王后沉声道:“何人如何骄奢,竟用金丸逐雀?” 玳瑁忙在王后耳边轻声道:“宫中如今会用金丸逐雀的顽童,必是那向氏所生的两个……” 王后低头见女儿哭得可怜,不禁大怒:“去将那顽童给我拿下。” 寺人析连忙领命,带了两个内侍匆匆向那黄雀飞过来的方向而去。 却原来是两个小侍童见芈月百无聊赖,便拉着她在御园中打鸟逗乐。 (本章完) 第13章 金丸祸〔2〕 芈月之前打鸟雀原本是打停在枝头的鸟雀,如今技艺提升,便偏偏要打那鸟将飞之时,如流星赶月一般将那鸟雀打下来,才是显得她的本事,因此见一只黄雀飞过时,顺手一打,不想就这一下,闯出祸来。 她只听得远处一阵惊呼乱叫,还未回过神来,便见寺人析带着一群内侍将她连抓带拥地带到王后面前。她向来甚得楚王商的喜爱,倒也不怎么害怕,只向王后行了礼,便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着这一行人。 王后似笑非笑看着手中的金丸:“以金为丸,连我这个王后,都不敢这般骄奢,看来大王当真太*着你了,*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规矩礼法,甚至在宫中作出这等胡为!” 芈月顶撞道:“我不过是打鸟而已,如何得罪王后了。” 寺人析狗腿地威吓道:“王后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不想芈月的胆子可比旁人大,根本不将他这个内侍放在眼中,见寺人析用力推她,性子上来,一甩手拍开道:“大胆,我是公主,你是奴婢,你敢以下犯上吗?” 寺人析顿时僵住了,竟不敢再动手。王后见状冷哼一声,寺人析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王后接过玳瑁呈上来的金丸,递到芈月面前,问道:“这颗金丸可是你的?”芈月伸手欲抢:“给我。”王后手一收,将金丸随手一抛,身边的申椒连忙拣起金丸。王后伸手,用力给了芈月一个耳光。 芈月脸上一个红紫的掌印,她不由地捂住脸,眼眶中泪水滚动强忍着没落下,气愤地问:“你凭什么打我?” 王后冷笑道:“凭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你是公主,他是奴婢,他打你就是以下犯上吗?我是王后,我想打你,便打你。我问你话,你最好不扣不折地回答好。” 芈月用力咬着牙,怒视着王后。 王后便:“我再问一次,那颗金丸是你射的?” 寺人析已经站起来,此时邀功似地从芈月身后抽出弹弓来,递给王后:“小君,这是她的弹弓。” 王后接过弹弓,怒气上升,将弹弓一扔,又重重地从另一边给了芈月一个耳光。 芈月愤怒地向王后扑过去,被寺人析眼疾手快地死死按住,气得双脚乱蹬,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寺人析连忙招呼两个内侍上来,将芈月按住。 王后从来没见过胆敢在她面前还这般放肆的小孩,不禁心中三分怒化成七分火,更兼方才玳瑁的话令她隐隐不安,冷笑一声,缓缓地道:“看来你当真是欠管教得很,寺人析,把她拉下去,杖责二十!” 寺人析从王后眼神中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应道:“是,奴才遵命!” 芈月在那一刻也看清了王后眼中的杀机,尽管她年纪尚小,还不明白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却天性中有着小兽一样的警觉与敏感,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与不安,立刻缩头,用力咬在寺人析的手腕上,寺人析痛叫一声松手,芈月机灵地一俯身,转身就跑。 王后在宫中令行禁止,竟从来没遇上过这样惫赖的人,竟然当着她的面也敢反抗,也敢逃跑,怒极反笑,冰冷地道:“寺人析,你是个死人吗,还不追上去。” 芈月却是一边跑,一边尖叫:“王后要打死我了,父王救我,父王救我!” 顿时满宫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声了。更兼她身边原来的两个小侍童骅骝和绿耳,因见她被寺人析带走,虽然不敢出头,却是骅骝跑去楚王商宫中报信,绿耳便悄悄跟着她观察着。 此时见芈月跑了出来,又见寺人析在后面追着,绿耳连忙便时不时地窜出来捣乱,寺人析大怒,将绿耳抓起来啪啪扇了几个耳光,绿耳死死抱住寺人析。 寺人析正在着急时,却是芈月见绿耳被寺人析抓住,竟是去而复返,拿了根树枝当武器要来救绿耳,却不防被寺人析一把抓住树枝扯了过来,将芈月按住了。 芈月尖叫起来,便见远处莒姬已经带着侍从匆匆赶来,对寺人析喝道:“你要做什么?” 寺人析见寡不敌众,只得松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奴婢是奉了王后之命,让九公主过去服从管束。” 芈月已经扑到莒姬怀中尖声道:“母亲,这奴才要把我打死呢,母亲救我。” 莒姬一惊,捧起芈月的脸,却见两边脸上紫红的掌印,顿时大怒:“谁打的?” 寺人析冷笑道:“九公主顽劣不堪,王后管教九公主,莒夫人难道还想指责王后不成?” 莒姬冷笑道:“妾身安敢指责王后,只是想带着九公主去见大王。王后若要管教,先问过大王吧。” 寺人析急了,上前要夺芈月道:“后宫之事,皆由王后管理,就算是大王,也不会插手这些事吧!” 莒姬翻脸道:“你一个贱奴,也敢假借王后的旨意威吓我吗?王后为一国之懿范,怎么会对九公主不慈,必是你们这些贱奴挑拨生事,我只到大王跟前去说。”说着,便要带着芈月离开。 却听得身后王后傲慢而矜持的声音道:“莒氏,你要挡我行宫规吗?” 寺人析回头,却见王后带着侍从们也赶了过来,连忙上前狗腿地迎上,道:“王后,奴才正要带九公主来见您,不料莒夫人阻挡……” 王后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莒姬却已经转身,拉着堆了满脸的笑向王后行礼道:“妾参见小君。孺子无礼,冒犯小君,妾这就带她回去,好生管教。” 王后冷笑:“好生管教?你若懂得好生管教,如何会让我王家的公主,变成这般的野人?既是你不懂得如何管教,少不得小童也只得辛苦来亲自管教了。” 莒姬心中一惊,担心了多年的事,终于发生了。她知道王后为人狠辣,轻易不会出手,若是出手则将会是致命一击。虽然想不明白为何王后在此时翻脸,却不得不强撑着笑脸柔顺答道:“九公主都是叫大王惯坏了,王后请恕她年纪幼小不懂事,还请慈爱宽容。” 王后冷笑:“你不用事事拿大王出来抵挡,大王向来慈爱,对哪个子女都是纵容的,可却不见得其他孺子野成这般。她年纪幼小不懂事,你不算年纪幼小不懂事吧,她敢拿金丸射我,你就当对我的话当面违拗,可见是没做出过好的榜样来。”说着不理莒姬,只径直转过身去,对寺人析道:“你还站着作甚!” 寺人析会意,连忙上前欲要从莒姬怀中夺了芈月去,莒姬却拉住芈月退后一步,对着王后的背影笑道:“王后教训得是,奴亦知道小公主不应该冒犯小君,因此来之前已经向大王请罪,大王让奴带公主过去,亲自审问。” 王后眼神一沉,心中却暗叹大好机会失去了,冷笑道:“好吧,小童这就与你去见大王,看看大王到底是不是要干涉小童主持后宫的事务?” 说着,率先向章华台走去。莒姬眼神一瞟,亦率着自己宫中之人,快步走了另一条路,一前一后,却是抢在王后之前先进了章华台。 芈月一走进章华台,便先哭着跑到楚王商面前,扑到他的怀中叫道:“父王,父王,儿好害怕,呜呜呜……” 楚王商见这小女儿扑到自己怀中,哭得可怜,小身子更是颤抖不止,心中亦是恼怒,待抬起她的脸,更见她脸上两边红紫色的掌痕,也不禁骇异道:“你这是怎么了,谁胆敢如此对你?” 正说着,王后拉着芈姝的手亦是走了进来,听到楚王商的话便冷笑起来:“大王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媵生女了吗。难道就不曾看到您的嫡公主也受到了惊吓,就没有一声问候她吗?” 楚王商看着被王后拉着的芈姝,虽然已经止住哭了,但小脸上的泪痕犹在,双目红肿,亦是诧异:“孺子,谁让你受气了?” 芈姝本就委屈已极,再看到自己和芈月同时进入殿中,自己还被母亲拉着,芈月却是直接扑进父王怀中撒娇,又见父王抚爱倍至,更是伤心,见他一问,顿是嘴一扁又哭:“我的绿衣死了,我的黄裳死了,呜呜呜……” 楚王商听得满头雾水,招了招手令芈姝近前,问道:“谁是绿衣,谁是黄裳?” 芈姝呜呜地拿出手里仍紧紧攥着的竹盒,递给楚王商看:“我的绿衣,我的黄裳……”却是方才她硬是要云葛给她把小竹盒拾回来,又将死掉的两只小蚕放入,看一回便要哭一回。 楚王商看到竹盒里死掉的小蚕,便已经明白,笑问:“你的绿衣和黄裳是蚕?”芈姝便含泪点头,楚王商一眼瞄过,对比芈姝的竹盒,芈月脸上的掌痕,再见了寺人析手中拿着的小弓金丸,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便对芈月道:“是你在园中打雀?”芈月点头,又对芈姝道:“惊着了姝?”芈姝连忙点头,又转头对王后道:“惹恼了王后,要责罚于你,是也不是?” 芈月嘴一扁,她是个机灵鬼,听出楚王商话中的含意来,捂着脸就哭:“好痛……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打都打了,还要将我杖毙……” 楚王商脸一沉:“将你杖毙?” 王后待要说话,莒姬忙笑道:“想是你小儿家惊慌之下听错了,王后如何会下要将你杖毙这等不慈的命令?” 王后大怒待要说话,楚王商冷目一扫寺人析:“有吗?” 寺人析一激灵,扑通一声跪下申辩道:“王后只说将小公主杖击二十,何曾说过杖毙……” 楚王商冷目看着寺人析,寺人析在这样的眼光下竟似无所遁形,冷汗湿透后背,整个人四肢颤抖,不敢再应声。 楚王商见他如此,转而看了王后一眼,王后暗恨寺人析无用,见楚王商看她,她自忖就算自己有点隐秘心思,但事未发生,又有谁知,反而傲然上前一步,喝道:“孺子无礼,竟敢当面胡言乱语!” 楚王商看向王后,道:“王后有话慢慢说,何必动怒。” 王后优雅地行了一礼,淡然道:“大王,后宫妃嫔子女之事,妾之职责。今天孺子无礼,请大王交妾管教。” 楚王商却反问一声:“敢问王后欲如何管教?” 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芈姝低低的抽泣声。芈月却早止了哭,乖巧地缩在一边,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 (本章完) 第14章 金丸祸〔3〕 王后走到楚王商对面坐下,下颔抬了抬,寺人析忙将手中的金丸和弹弓奉上,奉方接过两物,呈给楚王商。 见楚王商看着金丸和弹弓不语,王后冷冷地:“今日妾与姝于暴室观桑蚕出来,正与走在花园里,忽然一颗金丸从天而降,打在姝手中的竹盒上……”她加重了语气:“倘若再偏得几寸,就有可能落在姝的脸上,或者是她的眼睛里,甚至有可能令姝殒命……” 楚王商看了芈月一眼,芈月立刻明白过来,叫道:“不可能,我的金丸打中了黄雀,是黄雀带着金丸落下来的,根本没有可能打到人……”说着她跑到芈姝面前,拉着芈姝的手问道:“你有没有自己看到金丸,黄雀落到了谁身上,你的蚕儿是怎么死的?” 她一连三句问话却是问到了核心上,王后刚想说话,楚王商却摆手制止了她:“你让姝自己言说。” 芈姝却从来不像她这顽童般素来喜爱在父母之间套话,而得到玩乐自由的机会,更无她这般的机变,这小姑娘从小到大,素来得王后娇*,从来便是一呼百诺,直来直去的,闻听楚王商这么说,心中越想越委屈,只抽泣着道:“我也不知道,就听到她们在乱叫,我的竹盒没拿住掉在地上,走到一半,她们就在乱叫,然后……然后……”她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黄裳和绿衣就、就……” 芈月却又问了一声:“黄雀落到了谁身上?” 芈姝手一指:“是申椒。” 申椒连忙跪下道:“是奴的错,不应该失声惊叫,乱了仪仗,扰了公主。” 王后眉头一挑,待要说话,楚王商却抬手阻止了她,转问芈姝:“你的竹盒是自己没拿住掉下来的,还是被别人撞下来的?” 这是连被金丸打落的可能都不问了,芈姝更不曾想到这层,反而歪着头细想了想,又气愤起来:“我、我是被人撞到了手,才没拿住的,呜……” 莒姬立刻机灵地道:“纵然不是九公主的金丸所致,终究是黄雀落地惊了宫人,还是九公主的不是。似王后这般要将九公主杖责二十不免太重,不如令九公主向八公主赔个不是,再叫暴室送几条小蚕让八公主挑个满意便罢了。大王您看如何?” 楚王商心中已经有数。这些年来,他与王后情驰爱淡,王后的性子越发地暴戾,他只是碍于太子份上,不忍因斥责王后而令太子失了威仪,在楚国这种分支庞杂的国家,身为国君的权威就尤其显得重要了。 只是之前王后行事多半还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如今却当着他的面敢伸爪子,实在是令他有些欲发作了,但见莒姬机灵打了圆场,心下赞许,点头道:“此言甚是……” 话犹未了,就听王后厉声道:“不行!” 芈姝亦是跺着脚叫道:“我的绿衣和黄裳都死了,你再赔我一百只蚕儿,也不是我的绿衣和黄裳了。” 王后亦是冷冰冰地道:“大王何必盘问姝呢,她小儿家又知道些甚么,此孺子于禁宫之内金丸乱飞,今日便是不曾伤着人,难保她日不会伤人。若不教训,小童何以执掌后宫!” 楚王商不料王后竟是如此执迷不悟,脸也沉了下去:“王后若是能公平处置,寡人自是不会过问。可如今闹到寡人跟前,寡人岂有不闻不问之理。” 王后尖利地道:“就是因为闹到大王跟前,所以大王才应该交与小童处置。否则的话,后宫事务每天千头万绪,人人都闹到大王跟前,大王何以处理天下事务,小童身为王后,岂不是失职。”她见楚王商如此偏*,也上了脾气,心中便不信楚王商还能够把这个媵生之女放在她的颜面之上了。 楚王商看了一眼王后,道:“寡人看姝无大碍,月也受到了惩罚,莒姬是寡人叫她去传话的,若不是莒姬及时阻止,王后你就要犯下大错了。” 王后怒道:“向氏之女在内宫乱射金丸,滋事体大,若不能杀一儆百,只怕将来妾身等连门都不敢出了,不知道哪天就飞来横祸,岂不是人人自危。” 楚王商也怒了:“你身为王后,不管后宫何人所出,均是你的儿女。为何连声称呼都没有,口口声声只说向氏之女。面对稚子毫无怜爱之心,口口声声杀一儆百,岂非不慈。” 王后一股子怒气上来:“大王主政外庭,小童执掌内庭。小童不问大王外庭之事,可今日先是莒姬乱我行刑,大王又插手宫务,如此下去,小童威信何在,何以号令六宫?若大王执意如此,则小童何以再继续执掌内庭,还请大王另选贤能。” 王后伏地,优雅而傲慢地行了一礼,直起身来挑衅地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用力一拍几案:“王后真是好威风,连寡人在朝堂上都没有你这般独断独行,不容一言。王后虽称小君,却是依附君王而得,并不是真的可以与君王分庭抗礼了。君王不能称职,尚要自省,王后不能称职,就该自退。你身为小君,当为举国之母仪典范。可你,却没有半点懿范慈心,今日寡人还活着,你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自动手对付寡人的骨肉。有朝一日若是寡人不在了,你是不是要杀尽王室血胤,毁我宗室?”他被王后所激怒,说到最后,终于将不忍说破的隐事,也说了出来。 王后怔住了,楚王商这一言诛心,她既觉得惶恐,又觉得愤怒。她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整个人都如风中落叶颤抖,终于尖厉地嘶喊起来:“大王这是何意,妾乃大王元妃,嫁与大王三十年,生儿育女、主持后宫、祭祀宗庙,多年来含辛茹苦、两鬓成霜,如今连公孙都有了。而今日,您居然为了几个媵妾和庶女,要将妾身的颜面踩在脚底下吗?”她说到最后,已经是克制不住,掩而而泣。 楚王商见状,心中略有不忍,想到方才她的骄横,转眼看到芈月脸上的掌痕,心中又硬了起来,长叹一声道:“寡人一直记得,你是寡人的元妃,所以你在后宫任意妄为,寡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并没有感念寡人的容忍,反而得寸进尺,更加地骄横狠毒。”他拉过芈月,指着她脸上的掌痕:“如此不仁不慈,下手狠毒,这样的事就算是是放到朝堂上公议,到宗庙里问列祖列宗,你也没有资格继续做这个王后了!” 王后死死的瞪着楚王商,两人的表情对峙,终于王后脸上的强势渐渐崩塌,她慢慢伏下身子,两只手用力抠住地面,撑住身体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妾身……知罪……一切但听大王……处置!” 楚王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若是王后坚持到底,他竟是要面临两难选择了,如今——他一声长叹,道:“九公主没收金丸,以后不许在宫中用任何弓箭弹丸,罚其闭门思过一月。王后有失母仪,罚俸一年。八公主受了惊吓,赐锦衣一袭,幼蚕一盒安抚。寺人析冒犯公主,杖二十。” 王后浑身一震,缓缓地应下:“是,谨尊大王之命。”她双手紧握成拳,左手中指的指甲已经在她按住地面时用力过猛绷断了,她忍痛握住掌心,咬紧牙关不让眼泪继续流下来,行完礼,说完话,竟觉得已经不似自己的了。强撑着将一系列的行为完成,便挺起身来,长长的衣袖落下,遮住了她的双拳:“妾告退。” 楚王商点了点头,王后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径直而去。玳瑁看了看地上断裂的半根指甲,悄悄拾起来,拉起哭得打嗝的芈姝,急忙追了出去。王后所带的宫女侍从们也随着一窝蜂地退出去了。 楚王商看着王后的背影,忽然间脸色潮红,用力按着头,呼吸紧促。莒姬正在安抚芈月,见状忙放下芈月扑上来惊呼:“大王,大王,您怎么了?” 楚王商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摇了摇头:“寡人无事。” 莒姬忧虑地看着楚王商,近来楚王商身体渐衰,甚至连脾气都变得暴燥异常,幸而她机灵温婉,每每能够安抚楚王商的情绪,因此渐渐得了独*。可这份人人称羡的独*背后,却是沉甸甸的危机。她此时得*越甚,将来的危机就越是临近。这份荣*多么脆弱,而她所恃的儿子虽然已经有了,却还仍然是个年幼的孩子,楚王商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撑到孩子的长大啊。 不提莒姬心中忧虑,且说王后自入主楚宫以来,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难堪和羞辱。她急匆匆地走回所居的渐台内殿,怒气不息,将几案上的物件统统扫落地下。 吓得玳瑁连忙上前扶她道:“小君息怒,仔细伤着了手。” 王后坐下来,喘息渐定,好半日才恨恨地道:“老匹夫,竟敢如此辱我,教我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玳瑁大惊失色:“小君慎言。” 王后冷笑:“慎言、慎行?小童慎得还不够吗,慎到今日,竟是连存身之地都没有了!” 玳瑁连忙上前抚着王后的胸口让她平息怒气:“小君近日心浮气燥,太医说过您要安心静养,千万勿要动气。” 王后颓然掩面:“我近来天癸渐竭,与大王再无承恩之可能了。我……我看着那些贱妇,心中恨不得把她们统统给杀了!” 玳瑁知道妇人绝经之时,最是情绪不稳,近来王后一直喜怒无定,便是内侍宫婢也打杀了好多个,却不想她今日竟在楚王商面前发作起来,导致惹下大祸来。她心中叹息,口中却劝道:“小君且安心调理,您将来还要看着太子登上大位,看着公主出嫁,看着公孙渐渐长大,您要长命百岁,可比什么都来得强。” 王后咬牙切齿道:“若有那一日,我要教那些贱妇,一个也别想活下来!” 正说着,转身却见芈姝怯怯地站在门口,她从来不曾见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顿时吓住了。 王后敛下心神,将爱女抱住道:“姝今日可被吓着了?” 芈姝点点头,忽然就哭了:“母后,母后,您别吓我,我好生害怕!” 王后只得安抚着她:“勿惧,勿惧,母后在呢,必会让我儿无忧无惧。” 很多年以后芈姝想起来,这是她和芈月的第一次见面,她就输了。但是,后来她忘记了这次见面,她想,也许是那时候她还太小。 (本章完) 第15章 和氏璧〔1〕 与王后这一次的见面,对于芈月来说更是不一样。当夜,芈月生平第一次做噩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素来胆大,可这时候却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之至。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着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 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把没顶了。 她失声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浑身只觉得一股寒气侵入,她用尽全力,挣扎得满头尽是大汗,终于发出一声嘶吼来…… 因她白日惹了事,向氏不放心,便睡在她的身边。睡到半夜,忽觉不对,连忙点亮了油灯一看,却见芈月喘息着、脸上尽是挣扎痛苦,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是满脸通红,汗珠滚落。 她吓得不敢动,只因听说小儿梦噩,最怕惊动落下后患来,只急得连忙拧了绢帕为芈月拭去汗珠,将芈月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 芈月这才似乎稍得了些力气,用力挣扎着终于嘶吼出声,这时候她的四肢才忽然拳打脚踢起来,向氏不妨被踢了一脚在腹中,她也顾不得自己伤痛,连忙抱住芈月唤道:“孺子、孺子,你且醒醒、醒醒!” 芈月自噩梦中惊醒,睁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却原来这夜楚王商正宿于莒姬处,因芈月噩梦,侍人走动,莒姬正有心事,睡得不稳,便听到了声音坐起来询问,这一问,便连楚王商也醒了。听说是九公主做了噩梦,两人便于工起身一起去看望芈月。恰是见着芈月陷于噩梦,楚王商便自向氏怀中接过女儿来,道:“有寡人在,便是有何等鬼魅,敢来近身?”果然被楚王商抱在怀中后,芈月便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前方,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一扁,扑进楚王商的怀中大哭道:“父王……”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边,抚着芈月的额头惊道:“好烫,孺子,你可是被魇着了?” 芈月抽搐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我,我不知道,父王,我不要睡觉了,梦里有恶鬼……” 楚王商看着怀中的幼女,知她素来无忧无虑,如今作此噩梦,必是被王后白天的凶恶所惊,心下又是怜惜又暗恨,连忙轻轻拍着芈月道:“无事、无事,有父王在,什么魑魅魍魉,都伤不了你。” 莒姬心中一动,忙问道:“是甚么样的恶鬼,我明日叫巫师作法驱了它?” 芈月有些茫然地摇头:“不、我不知道。”毕竟她只是一个七岁小儿,再伶俐,又怎么能说得清噩梦中的事情,莒姬问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不曾问出来。只是这好几夜噩梦下来,一个小孩子何曾受得住,连御医看了也只说是受了惊吓,便以朱砂等入药服了几贴,稍在好转,又说若是能够有镇邪之物能够镇住邪气,或会好些。 楚王商闻听便摘下自己随身挂着的玉璧放在芈月的枕边,又叫了巫师在云梦台做了场法事,芈月这才渐渐睡得稳了。 小孩子恢复得甚快,过得十几日,芈月又能够起来活蹦乱跳了。倒是莒姬见了她身上挂着的玉璧,有些吃惊:“大王居然把和氏璧给你了。” 芈月奇道:“什么是和氏璧?” 莒姬便取了她挂着的璧玉仔细端详,同她解释道:“和氏璧和随侯珠,乃我楚国双宝,你身上挂着的,便是和氏璧。” 芈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莒姬横了她一眼:“小儿家,问这许多作什么?”芈月再问,莒姬却始终不答,任凭她百般纠缠,也不理她。 恰这日楚王商无事,来看芈月,芈月便问:“父王,这玉为何叫和氏璧,和氏是谁?”楚王商当哄着小女儿入睡,乃道:“和氏乃是卞和,乃是厉王之时的人。厉王之时,犬戎攻破镐京,幽王死于骊山,平王东迁……” 芈月幼时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迹为枕边故事,当下便有些兴奋地说:“儿知道,平王东迁,周室衰弱……”说到这里,便有些犹豫道:“上次父王不是说,是武王称王的吗?”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甚好,你记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芈姓熊氏,先君绎开创大楚基业,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袭。到后来先王通见周室衰弱就依势称王,谥号为武王,又追谥先君蚡冒为厉王。卞和就是厉王时候的人……” 芈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楚王商却似已经沉浸于回忆之中,忽然间起到自己幼时也是这般在父亲面前,听着他细说国史,不禁也有了几分当年的意味来:“那卞和在荆山中见石中有璞玉,于是就将当它献于厉王。厉王叫玉匠来辨认,玉匠却说,那只是石头。厉王责其欺君,砍了他的左脚……” 芈月眨了眨眼睛问道:“就这么把他的左脚给砍了?” 楚王商点点头道:“嗯。” 芈月有些后怕地道:“那岂不是很痛!” 楚王商笑了,指了指她的额头:“你这孺子,自然是怕痛的!”见她神情已经有些怏怏,便问:“还要再说吗?” 芈月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要、要!” “后来厉王死了,武王继立,那卞和听说换了新君,于是又来献玉,谁晓得玉匠又说,那只是石头。于是卞和又被砍了右脚……” 芈月听得不禁感同身受,缩进了楚王商的怀中,揪紧了他的衣襟,轻轻地说:“他一定很痛很痛……” 楚王商摸摸她的头:“是,很痛。” 芈月抽了抽鼻子,她有点想哭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来,他不怕痛吗?” 楚王商轻叹一声:“痴儿,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比怕痛更重要。庶民奴婢,生死如草芥猪羊,避痛畏死。可是士人却是为道而活,那卞和虽是匠役之流,唯心头有这一个道字,便担得起这颗士子之心,这便无关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说起于板筑、胶鬲起于鱼盐……” 他一时兴起多说了些,见芈月一脸迷茫,知道她听不懂,心下笑了笑,又道:“睡吧。”乍听这种鲜血淋漓刺激紧张的故事,只听得一半,如何能够安睡。芈月便扭着身份撒娇道:“父王,儿还要听,那卞和后来如何了?” 楚王商却暗忖女儿曾经受惊,如今这个故事又甚为血腥,便有些后悔同她讲这个故事,便略过中间草草道:“武王驾崩以后,文王继立,卞和又来献玉。文王因他如此执着,便命玉匠剖开此石,发现果然是稀世美玉,于是厚赏卞和,又以卞和之名将此玉命为和氏璧。”说完了便道:“好了,你要睡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好问,芈月听了不但不睡,而反更精神了:“父王,我不明白,如果说无道的厉王,听不进贤人的真话,只相信佞人的胡说,为什么有道的武王也一样砍掉卞和的脚,最后只有文王才发现美玉呢?” 楚王商轻叹一声道:“因为厉王和武王并不在乎有没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芈月道:“那文王为什么不一样?”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为楚国双宝,固然是这块美玉举世罕有,可是文王将此玉作为国宝,却是为了以此招揽天下贤才。厉王之时,国势动荡;武王之时,东征西讨,他们哪有心思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时,国势才稳得稳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揽天下的贤才贞士,而当时北方诸国的贤士还以我大楚为蛮夷,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又将卞和之玉作为国宝,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贤人之意。” 这一堆说下去,芈月更加听得不懂了。见楚王商似乎没有再解释的兴致,她偏又听了那个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让楚王商留下来继续同她说话,便又道:“父王,我听说和氏璧随侯珠并称我楚国二宝,那随侯珠也是随后献给先王的吗?” 楚王商摇了摇头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荆山,又称荆山玉。那随侯珠却有个别名,叫灵蛇珠,乃是灵蛇献于随侯的。” 芈月爬起来,更感兴趣了:“真的,蛇也会献珠?” 楚王商也知她听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也用随侯珠的故事驱走她心头的害怕。便道:“当年随侯出行,见路上有大蛇被砍杀成两断,随侯见蛇居然未死,于是令人以药救治后,放蛇归去。一年以后,随侯乘舟之遇忽遇风浪,有大蛇于水中衔大珠献上,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随侯以此夸耀诸侯……” 芈月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然后呢?” 楚王商却不欲提起,草草道:“后来随国并于我楚国,随侯珠便到了楚宫。” 芈月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唉,随侯真傻。” 楚王商问道:“怎么了?你又知道什么?” 芈月小大人一般道:“随侯要是不夸耀,就不会被抢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儿之见。这是大争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大国并吞有小国,有没有宝珠,都是无法避免的。” 芈月却忽然问了一声道:“为什么随侯珠与和氏璧是国宝,难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吗?” 楚王商却反问道:“你说呢?” 芈月低头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随口一说,见她如此倒笑了:“这岂是你这等小儿能解,睡吧。” 芈月却凝思片刻,忽地抬起头来,一边想着,一边犹豫地道:“父王,你说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奉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招贤,儿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贤,那随侯珠是不是说,我楚国很强大呢?随侯珠原是随国的宝贝,我楚国却灭了随国,将宝贝抢了。夸示随侯珠,就能让人想起我们大楚有多厉害!对吗?”她先是有些犹豫,越说到后来,越是流利,最后便抱着楚王商的手臂,两眼弯弯,闪耀着期待夸奖的神采。 楚王商却有些惊诧地看着芈月,神情复杂。 见他脸色有异,芈月这才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说错了吗?” 楚王商摇头道:“不,你没说错。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吗?”芈月乖觉地点点头。 楚王商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已经掀起波澜来,难道天象果然灵异,唐昧之说竟有可信之处?她不过才这般年纪,又是女儿之身,就有这般的悟性,太子槐只怕是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领悟。若你是男儿身,若你是男儿身,便是再好不过了,唉! 他心中自正暗叹,芈月见他不语,又叫了一声道:“父王。”楚王商回过神来,道:“你说得不错,以随侯珠为国宝,是为了彰显武功,以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宣扬文德。你记住了,楚国真正的双宝,不是珠宝玉器,而是文治武功。”芈月连忙点头。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睡吧,有先祖灵威庇佑,这一觉你必能睡得安稳,不会有邪魔入侵了。” 芈月点点头,钻进被窝躺下,闭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边,看着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灯烛,只剩下最后一支。 芈月已经闭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动着,忽然又睁开眼睛探起头来问道:“父王,和氏璧在这里,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头,道:“还不快睡。” 芈月涎着脸笑道:“好父王,你不告诉我,我睡不着啊。” 楚王商无奈道:“寡人送人了。” 芈月一怔,:“送给谁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给母亲了,还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别问了,睡吧。” 芈月最终还是问了一句:“父王送灵蛇珠给的人,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变着法儿不过是说自己讨人喜欢罢了。好好,你才是最讨人喜欢的姑娘。”将芈月终于哄得睡了,这才站起来,走出房间。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却想着方才芈月的问话道:“她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他暗嘲地摇头,心思却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灿若桃花的少女对着他回眸一笑的情景来,暗中轻叹一声,心中似乎软了一软。但转眼又想起那日王后如疯如魔、杀气腾腾的样子来,便又觉得有些心寒。 却听得耳边有一个温婉的声音问道:“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抬头,但见眼前的少妇笑脸迎人,眼神中尽是柔情,一时不快的心情竟在这温婉体贴的敬爱中被抚平了。 *缱绻,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战甚多,向来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这两年上了年纪,半夜总要醒来一两次的。这夜他又醒过来时,朦胧间却觉得枕边似少了一人。 他睁开眼,半坐起来打量一下,此时因他睡着,室内只余着稍远的小小一支黄铜烛奴托着油灯,却见莒姬坐于烛边低着头出神。烛光照得她侧颊晕红,眉目间含颦带愁,叫人不由心头一软。 他这一坐起,不免稍有声音,莒姬便闻声转头,见他坐起,连忙坐起就要小趋向前,却先顿了一顿,似是低头以袖掩面片刻,这才上前柔声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脸上一摸,便觉得有些湿意,便托起她的脸,对着烛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头避开,轻声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声问道:“你哭了?” 莒姬掩饰道:“不曾,妾刚才只是剪烛花的时候薰着了!” 楚王商又岂会相信,冷哼一声道:“你在哭什么?” 莒姬低头,没有说话。 楚王商看着她,心下却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道:“你放心!”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莒姬却扑了上来,搂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却是清凉无汗的,是柔软无助的,眼角边一滴眼泪在烛光中似要晕开。 楚王商搂住了她,轻声道:“你要寡人允你什么?” 莒姬低声道:“求大王允妾为大王从殉。” 楚王商微惊道:“何以如此?” (本章完) 第16章 和氏璧〔2〕 虽然自周朝立国以来一直有为贵人从殉的制度,然而随着这些年列国征战增多,不管是打仗还是农耕都需要劳力,所以这种以活人殉葬的制度敌不过时代变化,自春秋末年来已经渐渐兴起以人俑代替人殉的趋向了。 莒姬轻叹,她的声音如同微风吹动琴弦道:“妾倾慕大王,欲与大王同生共死,求大王允之!” 楚王商心中感动,将她拥入怀中,轻吻着她的发稍,莒姬伸出手来,抱住了楚王商,一时*。 两人躺下,楚王商本有些睡意,却被这一触动,心潮起伏,竟睡不着了。此时万籁俱静,正是心底最澄澈之时,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他抬眼见寂静处,莒姬一动不动,却是脸朝外躺着,他伸手去抱,却发现莒姬竟是醒着,却不敢动,唯恐响动吵着了他。 楚王商此时将莒姬抱入了怀中,忽然道:“你若随寡人从殉,那一双儿女怎么办呢?” 莒姬轻颤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似是鼻子有些不通顺似地道:“有向妹妹照顾,自是无碍。” 楚王商轻声道:“你舍得他们吗?” 莒姬低声道:“舍不得,可是……唯其舍不得,妾这么做,才是对他们最好……” 楚王商苦笑一声道:“月与戎,皆是寡人的儿女,难道竟还要爱姬你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如此,置寡人于何地?” 莒姬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伏地辨白道:“妾绝无此意,请大王明鉴。” 楚王商也坐起,叹息道:“寡人知道你最是懂事隐忍,这些年王后处事,寡人也不是不知道……难为你了!” 莒姬拭泪道:“妾不难为,大王世之英雄,妾此生能服侍大王,实妾之幸也。只是……” 楚王商道:“只是什么?” 莒姬垂泪道:“大王,位高招谤,深*招嫉。这宫中记恨妾的,何止一人。妾一人生死倒罢了,只是稚子何辜,异日不知如何才能保全他们!” 楚王商怒了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 莒姬缩了一下,又道:“小公主不过是弱龄稚女,遇王后之威,竟至生了噩梦。虽蒙大王慈爱,赐其和氏璧护身,只是和氏璧纵能保小公主今日睡得安稳,可若是异日再遇上王后,又能如何?只怕这和氏璧也会变成小公主的罪名吧。大王今日还在,小公主就险些丧命,若是他日失去大王的庇护,王后还会有何顾忌……” 说着,莒姬向前膝行两步,将头枕在楚王商膝上,无声而泣。温热的泪水慢慢地渗入楚王商的膝上,让他整个人充满了不耐,很想将莒姬踢开,又很想将她死死搂在怀中。 他对后宫并无特别偏爱,妃子们不过是他消愁解闷的玩意儿而已,以往或有妃子恃*生骄,他高兴也纵容一番,不高兴了就置之不理。莒姬之所以得*甚久,固然是她长得漂亮聪明可人,更重要是她善解人意,懂分寸知进退,从来不曾有过非份要求。 王后好妒,他不是不知道,但王后虽是稍有过份,但从来也不敢真正去触怒于他,所以对王后虽然日渐冷落,但终究还是维护着王后的面子。但近年来王后越来越出格,从向氏怀孕之时便有些不轨之举,他一则因向氏生了女儿令他失望,二则也怕惩戒了王后,容易给外界以太子不稳的印象,到时候诸子以为看到机会,就会形成争夺之势,影响国内稳定,所以也就隐忍了下来。 直至王后到亲自出手对付九公主这样一个稚龄小儿,才让他怒不可竭,事情虽小,然他还活着,王后就敢伤他子嗣,不能不让他顾虑到有朝一日他驾崩了,那他的其他庶子庶女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那一日王后的离去,已经让他隐隐潜伏了这样的怒火,可是他却竭力不去想这件事,想了,就要面对,就要动手。可在他没有想仔细以前,他并不愿意立刻就去面对和决断这件事。 而此时莒姬的挑破,却是让他猝不及防,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后果。 那一刻,他心头怒火而起,莒姬却聪明地没有说话了。 她是聪明的,这时候,只要她再多一句嘴,虽然能更快地挑起楚王商的怒火,但这怒火首先就会发泄到她的身上来。她只是无声地伏着,静默地几欲要让人当她不存在。 楚王商沉默着,脸色铁青。 一室俱静。 莒姬渐渐睡了过去。 楚王商却坐了*,直至天际发白,这才在寺人的服侍下,更衣上朝去了。 此后莒姬不再提起此事,楚王商也不提起,似乎这件事,只是午夜的一个梦似的。 可莒姬心中明白,楚王商也心中明白。莒姬不提,只是温柔沉默以待,她知道只消这一句就足够,若提得多了,显见自己急不可待,倒是私心过重。象楚王商这样的男人,是从来不会让女人干涉于他,若是让他察觉,只怕自己先是不保。 而楚王商,心中有了此事,但是他还未曾想到如何行事之前,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来的。但却是对小公主多了几分关照,甚至允其随同自己同去行猎的要求。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余日,忽然有宫人告发王后曾经擅杀后宫越美人,楚王商细查之下,竟是当真,当下勃然大怒,下旨严厉斥责王后令其闭门思过,甚至罢其所属内小臣之职。 内小臣掌王后之命,出入宫禁,传王后之谕,诏令四方及卿大夫,亦是掌后宫诸事。罢王后内小臣之职,又不加新人任命,又令王后闭门,形同夺了王后之权柄。 王后恼怒万分,又惊又惧,虽有几分怀疑是楚王商因小公主之事责罚于她,可是也断没有为了一个媵生的女儿受惊而竟至要废嫡的派势来。 王后本就是五十来岁天癸将绝之时,正身体状况反复不定,昼夜颠倒睡眠无常脾气暴燥之时,再加上忧惧愤懑之情,这日子便如同煎熬一般,不几日便病倒了。 那越美人原是越国献女,亦是曾经得*过,自莒姬入宫,便已经失*。偏那日太子槐经过桂园,与越美人相逢,一个性子轻佻,一个深宫寂寞,见四下无人,不免言语上有几分*之意,却也仅仅止此而已。偏被人看到,报与王后,王后正因向氏怀孕之事而忧心忡忡,闻言大怒,当即便以越美人有病为由,将越美人弄死,报了个病亡。太子槐亦因此事,与王后一番争执,无奈母亲强势,只得抱憾。 不想此事过了数年,竟然又被人翻出,甚至隐隐指向太子槐*父妾,王后杀人灭口的流言来。太子槐本听说越美人之事翻出,也是大吃一惊。他心性倒是不坏,只是优柔寡断性子轻佻,对越美人之事也是心怀愧疚,虽然亦对母亲有怨,却是不敢言语。 不想这事重新翻出,又听说母亲生病,且有宫中风声,说楚王商有意重新废立,这才大吃一惊。却又不敢去向素来畏惧的父王求情,他身边的宾客靳尚便劝他道:“太子,大王若要兴废立之事,必会与令尹商议,太子何不求助令尹?” 太子槐听了此言,连忙急趋令尹府第,求助昭阳。他知昭阳最爱美玉,连忙将自己宫中最好的美玉搜罗了几块,来当成礼物。 昭阳见了美玉,却只是略一欣赏,原物奉还,道:“臣为楚臣,安敢受太子之礼。但凡臣职责所在,必当尽心。” 太子槐见他不肯收礼,只道事情当真不好,脸色也变了。 昭阳见他如此,只得安慰于他道:“太子误会于臣了,群臣有别,主忧臣劳。若是异日……臣立下战功,或者治国有功,得君王赏赐,乃是本份。如今若是臣收了太子之礼而奔走,非但有失操守,且以臣辱君,岂不该死。” 这番话说得太子槐又服气又钦佩,虽然昭阳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给予他,但他离开令尹府时,却莫名多了信心。 却不知他那点心思在昭阳眼中哪里够看,虽然宫中美玉的确是价值连城,但对于久经世事的昭阳来说,为太子说几句好话容易,但这太子之礼,却是万万收不得的。这会儿太子有求于人,自是厚礼卑辞,他若这么大剌剌地收了礼,等到太子继位,想起自己当年求人的窘态来,岂不恨上自己。 若是楚王商与他商议事,他倒可老实不客气地开口,有时候君臣之间也是一种交易,彼此能懂,自然心领神会。 恰恰是太子槐这等自信心不足的年轻人,反而刺激不得,在他面前,要有老臣的高傲以拿捏,更要有臣下的分寸以安抚。 想到此节,便站起来,向宫中呈上书简,要求入见。不多时,楚王商便召见了昭阳。 昭阳趋入,一路行来但见时已经春尽夏至,花木葳蕤,两边宫娥却是肃立无声,寂静得似少了几分活力。 昭阳轻叹一声,此时章华台的气氛确是颇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觉。 及至殿前,他脱了青舃入见,见楚王商只穿着常服,抱了一册竹简在刻字,见了昭阳进来,甚是随意地招手道:“令尹,有甚要紧国事,要见寡人?” 昭阳也老实不客气地走到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道:“臣也想偷个懒,却是不得不来见大王。” 楚王商放下刻刀,轻轻吹去上面的竹屑,道:“天干物燥,又是何事惊动了你这老竖。” 竖便是竖子之意,叫人老竖,实则无礼之至。不过楚王商与昭阳群臣相得数十年,多年共上战场,架也打得,泥也滚过,私底下更不恭更无礼的对骂也不是没有过。 昭阳也老实不客气白了楚王商一眼,知道他故意说这等调笑之话,便是不想听自己正言直谏,素性不看他的脸色,道:“日头正热,我倒想安居消暑,你自家家事不谐,却催得我跑一趟。”他素性连臣也不称,直接称我了。 楚王商嗤地一声道:“是你自家多事,却来说我。便是我自家事不谐,又与你何干?” 昭阳夺了他手中的竹简道:“同你说正经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楚王商只得放下手中事,正色道:“罢罢罢,寡人且听你说来。” 昭阳拱手肃然道:“臣闻大王因小过而令王后闭门思过,又罢内小臣,王后因而忧惧成疾,太子不安。臣忝为令尹,不敢无视此事,特来求大王示下。” (本章完) 第17章 和氏璧〔3〕 这两人多年默契,于正事调笑间片言转折,却是毫无凝滞,楚王商此时也肃然道:“此我家事也,令尹休管。” 昭阳也固执道:“国君家事,便干国事,如何不能管?” 楚王商嗐了一声,有些郁闷地道:“此事与太子无关,你自管放心。” 昭阳立刻反问道:“与太子无关……大王莫不是要对王后行事?” 楚王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昭阳叹息道:“列国诸侯,因恋美色,而厌元妃年老色衰,另兴废立,原也不止一个两个,臣只道大王是个明白人,却不想也是守不住这条线啊!”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明知道他是激将,却也忍不住道:“非是寡人厌旧,乃王后不仁……” 昭阳眉一挑道:“是越美人之事……” 两人四目交会,彼此明白,不过一个媵妾,便是处置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叫楚王商厌了王后,但却不至于会因此而要兴废后之举。 楚王商摇头道:“非也,前日九公主金丸弹雀,误冲撞了王后,王后竟是杀性大发,甚至在寡人面前也是出言不逊……” 昭阳默然,楚王商提到的却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子嗣。 身为男人,他能够明白楚王商的震怒,但在宗法上,又不至于到了非要废后的程度,只轻叹一声道:“大王当真要废后?” 楚王商反问道:“以令尹之意呢?” 昭阳却道:“废后甚易,然则太子仍在,他日太子继位,王后怕是仍要回到宫中。到时候王后心怀怨恨,只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楚王商却已经明白,到时候王后含恨而来,只怕心存报复,手段更为酷烈。 楚王商嘴角一丝冷笑道:“难道寡人当真就奈何她不得?” 昭阳看着楚王商的冷笑,叹息,他能够从这一丝笑容中看出楚王商的意思来,却是摇头道:“不妥,不妥。” 楚王商反问道:“令尹知道寡人的意思?” 昭阳却是摇头,他明白楚王商的意思,大不了自己死的时候让王后从殉便是,一了百了。他却不得不指出此举的不可行道:“奉父是孝,奉母亦是孝。” 楚王商语塞,新君奉遗命让王后从殉是孝,违遗命保母亦是孝道,于礼法上,只怕也是指责他不得。 昭阳又道:“从来母子相系,大王若要保太子,便不能对王后太过。更何况,王后便是不慈,然未有明罪,如若处置太过,则非王后不慈,乃大王寡恩了。” 楚王商忽然勃然大怒道:“说什么母子相系,与其要寡人投鼠忌器,寡人不如连这‘器’也一并毁却了。” 昭阳一惊,趋前两步,急道:“大王,太子无过!” 楚王商却冷笑道:“愚即是过,庸即是过。异日他若不能节制其母,岂不毁我宗室。” 昭阳上前拱手道:“但有老臣在,断不敢教此事发生。” 楚王商手指轻轻敲着几案,却看向昭阳道:“令尹既如此言,想必有万全之策了?” 这样的眼光太过熟,昭阳忽然灵光一闪,却忽然已经明白了关节所在,无言苦笑道:“大王你又给老臣下套了。” 楚王商这种眼神,他真是熟悉得刻骨铭心,多少年来,但凡是楚王商有了为难之事,要他出头或者要他出主意,便是这般眼神。 此时他恍悟楚王商前头说废说杀,不过是个引子,想借此让自己站出来,为他的后宫妃嫔子嗣具保而已。 想到这里,昭阳不禁有老泪纵横之感,他这一辈子,就是被他的君王坑害和背黑锅的一辈子啊。 想到这些,他只得上前,肃然一礼,大声道:“大王,王后乃是元后,太子册立多年,臣请大王三思。大王若固执已见,臣不敢奉诏。” 他的眼角看到跪坐在角落里的史官,这时候开始奋笔疾书了。 这场戏,演的是王后失德,致使君王震怒,欲废王后,危及太子,有忠臣泣血上书,力保元后储君。 他的声音略大了些,外头便开始有细碎的脚步声疾奔而去。 接下来,就是第二场戏的转折了。 楚王商咳嗽一声,高声道:“那依令尹之见,莫非要等到寡人归天之后,王后大肆杀伐,那时候令尹才会奉诏?只可惜那时候寡人已经不在,也无诏可奉了。” 昭阳郑重地道:“帝王血胤,岂容戕害。大王但请放心,老臣今日能在这里保得住王后和太子,异日就能保得住大王所有的儿女不受戕害。” 楚王商冷冷地道:“从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寡人能听得进令尹的忠言,可是到了那一天,何人能够挡得住一个发疯的女人?” 昭阳肃容道:“有国法在,有宗庙在,有我芈姓一脉所有的宗族封臣在,有文武百官在,规矩就不会乱。大王,这些年来王后虽然有些骄横,行事却不曾真的太越过规矩。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做不得。若当真王后乱了宗法,老臣身为宗伯,自会开宗庙,请祖宗家法,幽王后于桐宫。” 史官埋头疾书中。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冷笑道:“到时候,只怕是令尹未必有此能力了。” 昭阳肃然道:“老臣知道大王说的是太子。大王,太子也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想自己作主的。他身为太子,只能依附于王后,共同进退。有朝一日他成了君王,自然就有身为君王的考量了,保全宗室血胤,亦是身为王者之职责。更何况臣认为事情远到不了这一步,到那时如果太子登基,王后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要以太子为主,岂会为私怨而害自毁?” 楚王商长叹一声,用力按住太阳穴,表情隐忍。 昭阳关切地膝行一步道:“大王,您没事吧?” 楚王商点点头道:“寡人无事。” 昭阳平息下来,回归原位。 楚王商忽然坐直,在几案上取过绢帕,挥笔写下诏书,盖上玉玺,放入锦囊之中,再用铜印在锦囊外用印泥封口,交给昭阳。 昭阳接过锦囊,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道:“寡人死后,断不许有后妃或子女近臣殉葬,若是有人提出,你便以此遗诏节制。” 昭阳接过锦囊,下拜道:“臣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大王。” 楚王商摆手道:“去吧!” 昭阳退出。 楚王商看着昭阳退出,缓缓闭上眼睛。 诚如昭阳所言,他并不想废后,更不想废太子。但是,他却不能容忍王后越来越张狂的表现。 废后,只不过是他敲打王后的行式而已。 若是有可能,他自然是愿意悄无声息地把后宫之事,在后宫解决掉。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身体很可能撑不过一年了,他不想造成一个在他身后动荡的楚国,也不想自己死后身边的人受到戕害。 他就是故意要造成一种废后的风向,让王后惶恐,让太子惶恐,让王后与太子求助昭阳,再让昭阳“犯颜直谏”保下王后与太子,让王后与太子欠下昭阳这份大情面。此后,再让昭阳以宗室的名义保其子孙,便是王后与太子再有什么妄动,也不得不给昭阳这点面子。 更何况这种废立风声,打了王后的脸面,戕害了她的威信,便能够让她在新王继位以后,不能伸手太长,也可保自己的后妃子嗣之安全。 这并非万全之计,然而也只是他此刻能够对王后作的最大节制。 他并不想这么快出手,然则自那日莒姬夜泣之后,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自己现在不做些什么,会很快没有机会再作了。 这种预感曾经于战场上救过他的性命,楚人重巫,他也很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意在,既然有此预感,他想,他得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来。 想到这里,他懒洋洋地伸了伸手,吩咐道:“寡人昼寝,无事不得相扰。” 昭阳收起锦囊,着了青舃,走下章华台的台阶,转入回廊,慢慢地走着。 一重重回廊,曲折宛转,转角出,见王后静静地站在那儿。 赫赫楚王后,素来出入婢仆环侍,副笄六珈,衣饰华章。而今的王后,却是科头素衣,苍老憔悴不堪,竟是连姿容也不顾了。 昭阳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道:“臣昭阳参见小君。” 王后侧身让过,长叹一声,掩面呜咽道:“小童是待罪之人,今日之后,不知道是否能受令尹之礼。” 昭阳见她如此,虽知是作戏,心中也亦生恻隐之心,道:“小君可是来见大王?” 王后点头泣道:“小童触怒大王,特来脱簪待罪。” 昭阳作了一揖:“如此,臣告退。” 王后的脸色很难看,她死死盯着昭阳,却从昭阳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来,她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大王召令尹何事?” 昭阳恭敬地道:“小君请恕臣之罪,大王与臣议事,小君若要知道,当去问大王,不应该来问臣。” 王后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昭阳微一拱手,便绕过王后身边继续向前走去。王后看着昭阳的背影,忽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我问你,大王是不是要跟你商议废后的事?” 昭阳站住,一动不动。 王后眼中更加疯狂,她不顾礼仪,上前两步,嘶声道:“令尹,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今日大王召见你,没有说过这件事?” 昭阳慢慢转过身去,慢慢地一步步走近王后,他的眼神严厉而锐利道:“那王后敢发誓吗?王后若敢发誓,终王后一生,不会伤害大王的任何一个儿女吗,不会杀大王的妃嫔吗??” 王后瑟瑟发抖,直觉本能让她知道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颤声道:“若小童敢发誓呢,令尹也敢发誓吗?” 昭阳肃容道:“若王后敢,那臣也敢发誓,终臣一生,必保全王后和太子的地位不受影响。” 王后忽然放松下来,喜极而泣,跪下拜谢昭阳道:“小童代太子多谢令尹。” 昭阳忙避让回拜道:“大王不负王后与太子,请王后勿负大王。” 王后松了一口气,却是坐在地上,竟是一下子站不起来了。 侍女玳瑁连忙上前扶起王后道:“小君。” 昭阳却似是无视王后欲要渴知更多的眼神,只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说完,便转身而去。 王后端坐在地上,看着昭阳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玳瑁不安地扶着她道:“小君,您无事吧。” 王后摆了摆手,笑容惨淡道:“到了此刻,我还能再求什么?只要能够保得住现状,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心下惨淡道:“小君!” 王后昂起头来,向着章华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无惧。 (本章完) 第18章 楚王殇〔1〕 到了章华台前,王后跪于殿前请罪,楚王商只是不理。到了天黑之时,奉方出来传诏,让王后闭门思过,却是连何时结束日期也不曾说。 王后无奈,只得回去闭门思过。 太子槐经此一事,倒是收敛了许多,言行举止,都在尽力老成持重,不敢轻佻。 楚王商的身体却日渐衰弱,到后来其他宫室也懒得去了,无事只在莒姬的云梦台安歇,叫了公主月与公子戎在膝下玩耍罢了。 莒姬却在悄悄地大手笔地撒钱,从宫内到宫外施了许多恩惠,更兼楚王商脾气也日渐暴燥,她倒是从中劝说,倒教不少人领了她的情面。 一年又悄悄地过去,楚王商于一日酒宴之后发病,自此不起。莒姬带着儿女日日侍奉跟前,却也是无可奈何。 太子槐与太子妇南氏也殷勤服侍,只是太子见都是莒姬在主持事务,便觉不安,私下于南氏商议,是否要向楚王商提出要让王后出来主持大局。 南氏大惊,劝道:“太子也当知母后的脾气爽直,如今父王病重,万不可动气,倘若母后与父王稍有口角,再生变故,则太子何以自处?此时是太子关键时刻,千万不可再生变乱。” 太子槐吃了一惊,收下暗悔,不敢再提起。然人心终究是一种微妙的事,他心中虽知南氏的提议甚是有理,然心中却也为南氏的过于无情而不悦。他生性浪漫多情,处事优柔寡断,平时处事若不是王后作主,便是要南氏推动一把。这一年多王后幽禁,许多事上南氏便不能不多作些主。这些本也无妨,奈何太子性子过于散漫,王后失势,诸兄弟都有虎视耽耽之举,南氏心中焦急恐惧,不免在有些事上过于急切强势,太子槐虽然也都依从了她,心中却不免有些不悦。 恰此时他新幸了一个姬妾叫郑袖的,那郑姬长得娇弱可人,却是十分善于察颜观色,小心奉承,因此上南氏只道太子对自己言听计从,倚重十分,却不晓得太子槐心中的天平,却渐渐倚向了郑袖。 王后正是绝经之时,又因在闭门思过,脾气更是暴燥,幸得天真烂漫的公主姝日日相伴,冲淡愁思。她年轻时颇受楚王商恩*,兼性子好胜,主管后宫事事把持,因此长子槐和已出嫁的长女多由傅姆照料。到公主姝的时候,她渐为失*,放在女儿身上的时间精力倒是多了些,与幼女的感情尤不能与其他人相比。 楚王商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他本有心倚重屈原推行新政,此时也有心无力,只得叫来太子槐,细细教导嘱咐,将来继位之后,勿忘振国威,行新政,于征伐上可交昭阳,于列国交涉和内政上可倚屈原。 太子槐唯唯称是,退了出来。 到了回廊却与一个女子迎面相遇,见那绿衣女子忙退到侧边低首敛眉地行礼,细声细气地道:“太子!” 这女子形容娴静,温柔得如同春水一般,正是太子槐最喜欢的女人类型,见此不免让他的心荡了一荡,但见这女子打扮,似是低阶姬人,便不敢多言,也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把乱跳的心按了一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走了过去。 当夜抱着郑姬的时候,却忽然间想到那个绿衣女子来,情动之处,格外有了兴致,惹得得郑姬娇喘连连,轻嗔薄怨。 自此太子槐开始正式监国,一边侍疾一边代为处理国事。 楚王商的病情渐重,便不在云梦台居住,搬回章华台后殿去了。王后主持,莒姬等姬妾轮班服侍。 楚王商临终前,昭阳等重臣侍立在侧,当着王后及太子的面,交代了后事。国政上仍以昭阳为令尹,朝政仍以由芈姓诸分支如屈、昭、景等为主的臣子们主事。后宫姬妾有子分封者随子就封,未受封的公子皆在泮宫就学,待十五岁以后再行授职分封,诸公子母仍养后宫,不设人殉。 公元前329年,楚王商去世,其谥号为“威”。在楚威王任内,楚国国力达到顶峰。领土最广,国力最富,武力最强。 楚威王死后,由太子槐继位为王。 举国大丧,周天子并远近诸侯皆派了使者前来问候吊唁。周边诸国,亦不免蠢蠢欲动。 三月服衰,直将楚威王送入墓室,但见白茫茫一片,似天与地都作素色。 这三个月,在小公主芈月的眼中,漫长到可怕。 甚至是从半年前楚威王病重时,整个宫中的气氛便变得令人窒息一般可怕,云梦台自莒姬以下,人人眼中都有着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楚威王搬回章华台以后,莒姬日日在章华台侍奉着,偶一回来就是直直地瘫倒像完全脱力般,整个人不断地削瘦憔悴下去,肤光黯淡,连明亮的双眸都失去了神采。她和弟弟戎此时皆由向氏和女葵等人照应着,这种气氛连小孩子都不敢大声喘气。 数月下来,休说大人,便是连两个孩子也憔悴瘦弱不少。 这一日芈月和弟弟戎早早被收拾打扮,与一群其他的公子公主们候在侧殿耳房中,等着里头一声通报,便齐刷刷地被带进内殿,但见里面已经乌鸦鸦地跪了一地人。傅姆们领着他们到大王榻前一处空地上跪下,便听着宦者令奉方念着大王的诏令,然后一群不认识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好一会儿以后,便听到奉方道:“大王薨了——”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王后率先一声悲号道:“大王——” 众人也跟着大放悲声。 一群小孩子也不管听得懂或者听不懂,在这种气氛之下,也皆是哭号了起来。 那一晚在芈月的印象中,就是无穷无尽的穷声,一片黑暗中,灯火星星点点,却离得那么远,只会让人的心更恐惧更荒凉。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止是出于悲伤,也许更多的是出于恐惧。 很久以后,芈月恍惚中才明白,那一个晚上,她失去的,不仅仅只是一个父亲。 她哭得昏昏沉沉,到被傅姆女葵抱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外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之色,人人皆是素服,连所有的花树上都系了白布。 芈月茫然地问道:“傅姆,现在是到冬天了吗,怎么都是白的?” 女葵用力抱紧了芈月,泪水却不住地落下来。 走啊走,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雪白,走到哪儿,都是一片哭声。 那段时间,莒姬日夜守灵,她心知此时是生死交关的时候,用尽了历年里在宫中内外积蓄的人脉手段,勾连了楚威王其他姬妾,便是防着王后于此时会暴然发难。 此时因新王于灵前继位,先王的王后便成了新王母后,宫中便以先王谥号威字,称其为威后。而威后最有可能对付她们的手段,便是以“殉死”的名义将先王生前的*姬,统统处死。 虽然先王临终前亲自下了旨意,不设人殉,然而以“慕先王恩德,自愿殉死”的名义在后宫悄悄弄死几个女子,又有谁会替她们出头,又有谁会管她们的死活。 因此莒姬不但自己日日要出现在灵堂,更是一手牵了芈月一手牵了芈戎,以孤弱无依之态,向宫中内外表明她尚有儿女要照顾,绝对不可能扔下这一对儿女去“殉死”。另一边则委转请托令尹昭阳,以及她早就予伏在新王槐身边的姬人,劝说新王顾全先王心意,勿让母后行失德之事等等。 然而先王一去,王后成了母后,这后宫风向顿转,原来得用的内侍俱已经被重新换过,便是如莒姬,许多事也不能再如此方便。只是隐隐听到回报来的讯息,是令尹昭阳见过了威后,新王也见过母后,俱曾经闭门深谈。这两次见过以后,莒姬发现威后派来看守云梦台的侍卫们撤去了许多,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凡丧,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五月之后,终于到了威王入陵之时。 那*诸人皆没有入睡,早三更便已经起来,梳洗,着凶服,依列次候于两侧,由辅臣诣梓宫告迁,新王及母后奠酒三杯,然后是奉梓宫登舆,群臣序立,跪地举哀。 待梓宫起陵,除威后与新王乘车以外,余下后宫姬妾,诸公子公主等,除年纪幼小者由傅姆抱着以外,均是步行随驾,一直走到城外的王陵中,早三日前便有太庙太祝于此祭天地祖宗,至此新王与大臣奉梓宫入陵墓。 芈月站在人群,看着楚王的梓宫进入石门,然后是诸臣奉册宝入,奉九鼎八簋等礼器入、奉整套的编钟编罄等乐器入、奉楚王日常所用之各式敦盏豆盉等诸色酒器食器入,直至最后,则是一排排的侍人俑、乐人俑、兵俑、马俑、车俑等近百具陶俑依次送入,又有数百兵戈、弓箭等皆送入石门一一摆放,又宰杀牛羊三牲而祭,便如楚王于地下,也当如生前一般,享受诸般酒食礼乐,更有侍人乐人服侍,兵马拥卫。 若依周礼,君王入葬,当以人殉。墨子曾言道:“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昔年吴王阖闾为幼女之死,驱使万人为之殉葬。 然而周室衰落以来,诸侯征战数百年间,不知道多少人命填了战争这个无底洞,一方面不征战无以卫国,另一方面壮丁皆上了战场,则田野荒疏无人耕种,这种人手越来越有限的情况之下,再将人命送去无谓的殉葬,则已经变成太过奢侈的举动。 便是自春秋末年起,渐渐兴起以俑殉代人殉的习惯,刚开始的时候有许多守旧礼之人痛心疾首,谓制俑代人,乃是不敬亡灵,必不获祖先庇佑。怎奈原来主君死而用人殉,原是借着理由多杀俘虏以及先主重臣,以令铲除不驯之人,让新主更方便接掌大位。如今时移势易,俑葬代替人殉,那便是顺天应人之举了。 楚威王的葬礼,更是上有遗诏,要废人殉用人俑,除此以外,皆依仪礼一一举行,直至石门落下,方封土,三奠酒,举哀,于陵前焚先王所用卤簿仪仗。 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看着曾经熟悉的仪仗、马车,先王所用的诸般物件在眼前一一化为飞灰,楚威后失声痛哭,这一哭,是哭自己成了*,那曾经夜夜独眠的惷心闺怨,那曾经怨毒纠缠的啮心之苦,也与这些物件一同化为飞灰。这个人活着,她曾经怨过他恨过他,畏过他惧过他,甚至暗暗盼望过此刻。然而他就这么去了,却让她往后的日子,连怨恨和盼望都没有了着落处。 她听着身后姬妾们也在大哭,她似乎都明白,这些人的哭,那种悲痛和绝望,绝对是多于她的。不是她们对那个死去的人爱多于她,而更多的是哭她们未来的无望吧。想到这里,楚威后悲伤的心中,油然也升起一些快意来。 看着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化为飞灰,莒姬与众姬妾一起痛哭,固然有着同样的悲伤和无助,然而,一直悬着的心头事,却也隐隐放了一半下来。陵寝已封,至少她们这些人,可以暂时逃过了楚威后可能加诸于她们头上的“殉死”的这把刀。将来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这儿,莒姬紧紧的握住了右手牵着的幼子芈戎之手,暗暗地道,我儿,我的将来就倚仗在你身上了。 先王奉庙,诸人回宫。 一回到宫中,莒姬便直直地倒下了。她多年来身为*妃也是娇生惯养,这长达一年的侍病、守灵,晚夜又是*不曾安睡,凌晨起身,来回步行了数十里送灵,不是走就是跪,足足折腾了一天,早已经累得不行。又加上梓宫奉安,她最怕的一件事终于了结,这一直提着的精气神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这一病,小公主芈月也是病了。她年纪原也幼小,更兼为楚王之死伤痛不已,这一路跟着莒姬一起步行数十里,更是支撑不住。 也唯有小公子芈戎,因年纪太小,反而不识伤痛,一路上又是有傅姆抱着来去,倒也无妨。 莒姬直躺了两天,这才慢慢能够起身,她却不敢松懈,忙叫侍从们赶紧收拾器物,准备迁宫。 先王殡天,她们这些先王的姬妾,送了梓宫奉安以后,就要迁出原来的旧宫殿,集体搬入西南的离宫去养老。这些广阔的宫殿台阁,自然是要留给新王的姬妾所居了。 方才收拾着,便有威后宫中的寺人析过来,要取先王的和氏璧回去。 这和氏璧原是先王所佩之物,因八公主芈月生病,便赐与她佩戴压惊。此时威后来取,莒姬亦是不敢不遵。 只是莒姬却实在起不了身,便让女葵去九公主处去取,不料因这和氏璧,又惹出一段事来。 小公主芈月虽然性子聪慧,却毕竟只是个孩子,更兼病得昏昏沉沉,威王殡天,她本已经伤心不已,这又是她父王给她的念想,怎么会肯被人拿走。一个小孩子家又何曾懂得这般复杂的事情,女葵劝了半天,见她只是不肯,寺人析等不得,径直进来了,劈头就问道:“和氏璧何在?” 芈月见了他,便认得他是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王后身边之人,吓得抱着和氏璧跑到角落就是不出来。女葵还待再劝,便见寺人析上前,一把揪起芈月,另一只手直接便从她的怀中要夺了和氏璧去。 不料芈月一张口,便咬住了寺人析的手,寺人析猝不及防,一只手被她死死咬住,哎哎大叫,骂着小内侍道:“你们是死人哪,还不快过来帮手。” 几个小内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芈月,寺人析这才脱出手来,见虎口几个牙印,深得见到血来。 寺人析大恨,此时威王已经殡天,这些后宫姬妾,年幼的公子公主们,都要在威后手底下过日子,他哪里放在眼中,见自己的手疼得厉害,那小公主还如此乱咬乱踢,恼怒之下,揪住小公主的头发直接往板壁上撞去。 小小女孩本就皮娇肉嫩,在板壁上撞了两下便撞破头皮流下血来。芈月受痛,手一松,和氏璧被寺人析抢了回去,拿起来一看,却见和氏璧上已经滴上了几滴血痕。 寺人析用力擦了擦,血迹却渗入玉璧雕花的缝隙中。他的手一松,芈月便跌到地下。女葵见小公主跌落地下,头上尽是鲜血,一动不动,失声大叫起来道:“小公主,小公主——寺人析打杀小公主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寺人析一掌打在脸上,骂道:“你这贱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杀小公主了——” (本章完) 第19章 楚王殇〔2〕 莒姬此时也并不是无事卧着,她方起身便有一桩要事在烦忧着,这头急于打听,一头恐公子戎年纪幼小被寺人析带来的冲撞,便亲自带在身边,对芈月这头便一时无暇顾及,不料也就放松这么一时半刻,便听到出事,急忙支撑着病体赶来,便见芈月倒在地下,惊呼一声,冲上前去扶起芈月,回头斥道:“寺人析,你要做什么?” 芈月只是一时被撞得一时晕眩,被莒姬扶起,便觉得疼痛,哭叫道:“母亲,我痛,我痛……” 寺人析被女葵这一喊,原有些惊慌,一听到芈月哭出声来,顿时放心,张狂地应着莒姬道:“莒夫人,这可与老奴无关。不过是小公主自己淘气撞到墙上,如何这贱婢便诬赖起来老奴来。好了,如今小公主不是好好的吗?老奴还要向威后交差呢,这便先告辞了!”说罢,令人翻出原来装和氏璧的匣子来,装了便匆匆逃走了。 只余下一地狼籍,和芈月的哭声。 莒姬心慌意乱地哄着芈月,吩咐道:“女葵,你去打水,给小公主擦洗伤口,去取我房中的伤药来给小公主包扎上。我儿,休拿手去碰,小心肮脏。” 芈月哭得气也喘不过来,泪水和着鲜血流下道:“我的和氏璧,父王给我的和氏璧——” 莒姬紧紧地抱住芈月,眼泪也流下道:“好孩子,这时候咱们顾不得这些东西了,你要乖乖的,可千万别再给母亲惹事了。母亲如今可当真再也担不起你们再出任何事了!” 两人抱头痛哭,众侍女也陪着落泪,过不得一会儿,小小的芈戎见莒姬不在,也跌跌撞撞地闻声寻来,身后傅姆紧紧跟着,却不敢阻拦。芈戎见了母亲和阿姊都在哭,顿时也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这姐弟二人哭得累了,洗了脸敷了药各自让傅姆抱去睡了,莒姬这才筋疲力竭地又召来心腹寺人问道:“向妹妹究竟怎么样了,你倒是给我打听个准消息出来啊!” 那寺人跪在地下磕了个头,才嚅嚅地道:“奴才该死,打听不出来,只听说是向媵人冲撞了威后。” 莒姬顿足道:“你这奴才实是该死,向媵人这般胆小怕事之人,如何会冲撞威后?” 那寺人只得磕头,道:“奴才实是不知,威后下了令,恐怕宫中无人能够打听得到。” 莒姬恨恨地道:“都是无用之人,滚出去,再去打听,如今向媵人在何处,她到底又是如何冲撞了威后的?” 那寺人只得又磕了个头,膝退着出去了。 见那寺人出去了,女葵只得劝道:“夫人,夫人休要动怒,还须商议一个计策才好。” 莒姬颦眉道:“唉,我只是不明白,威后若要下手,当是冲着我等*姬,向妹妹这般无足轻重,她为何要冲着她下手?” 女葵细想了想,忽然惊道:“夫人,只怕是威后有心对夫人下手,只是夫人小心谨慎,一时不得下手。以奴婢看,若是她们生了诬陷之心,便要取了向媵人去,借她胆小怕事的性子,威吓几句,让她来攀诬夫人。” 莒姬悚然一惊,坐正了身子道:“正是,若有此事,不可不防。” 女葵道:“那夫人须要想好对策才是。” 莒姬低头想了想,道:“向妹妹虽然性子柔弱,但她不是个傻子,有我在,方能庇护得住月和戎这两个孺儿。若是我也不在了,凭她是护不住这他们的。只怕她会……”她倒忽然想到了一个结果,道:“女葵,你速速去太子宫中,去寻郑姬。”说着,她在女葵耳边,细细地说了一番话,女葵连忙应声而去。 看着女葵远去,莒姬渐渐陷入沉思,她从来就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倚着一个儿子芈戎,也只不过是将来分封授土,能够随子就封,做一个封臣之母罢了。威后冷酷无情,睚眦必报,若有一日威王不在,她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太子槐为人*,她便度着太子喜好,暗中结交数名美人,助以金帛帮她们度过最困难的时候,教她们如何获*,其中就有郑袖。她已经成了新王最*爱的姬妾,当日种下的种子,如今自然要开花结果来还报于她了。 而此时的渐台,楚威后倚着贴饰凤鸟金箔的妆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玳瑁小心翼翼地为她捶着肩头道:“威后,您要好生珍重啊!” 楚威后长叹了一口气,却是苦笑一声道:“威后、威后,我终于不再是小君,而是君王的母后了吗?”她转过身去,面对铜镜,轻抚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容,无限唏嘘道:“一个女子,终于熬到称呼中前面加了丈夫的谥号,这一生算是再也没有人压在我的头上了。可是我却容貌已逝,这一生也算是走到了尽头了。”她一挥手忽然将铜镜头扫落在地,恨恨地道:“可我的容貌已逝,那践人、那践人却居然还能、还能……”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玳瑁知其已经气得不轻,却也不敢说话,只是一昧劝慰。最终楚威后切齿道:“把那践人给我带上来!” 玳瑁应了一声,便让寺人披将向氏带了上来。 向氏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如飘絮般,进来便扑在地下,不敢抬头。 楚威后喝道:“抬起头来!” 向氏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但见她两行清泪挂于颊边,犹如草上的露珠,似坠非坠,更显得楚楚可怜,因她位份低,不能如楚威后般着麻,亦不如莒姬般全白,只穿一件普通的浅绿色的宫装,唯一袭白练系腰,更显得腰肢纤细;头上无饰,更显青丝如云,光可鉴人。这一身装扮,却更显得她娇怯可人,浑不似已经生育二子的妇人。 楚威后看在眼中,却是心中更增恨意道:“你这贱婢,作出这般模样来,却是还想要*谁?先王在世何等待你,如今梓宫刚刚奉安,你居然便有了二心,还敢于孝中*大王,逞一已私欲,做出这般败坏大王声名之事,我岂能容你。” 向氏魂飞魄散,伏于地上泣道:“威后明鉴,奴婢断断不敢,奴婢冤枉!” 楚威后看着她,越想越恨,她主持后宫,最懂得轻重分量,自负恩怨分明,素日并不把后宫美人放在眼中,王后是小君,姬妾们再如何得*,也伤不到她的威势。只是后宫女子这一生系于子嗣,自周幽王*褒姒引来灭国之祸,这诸侯却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这深刻教训,数百年来,*妃庶子夺嫡长之位的事,层出不穷。她不惧姬妾受*,却惧君王因*妃而爱庶子,威胁到太子槐的地位。 先王一生聪明过人,见不得子嗣愚笨,太子槐在她眼中自是聪明听话,但却是不如先王之意。但在她竭力谋划之下,太子槐对外仍然还是理政得宜,礼贤下士的好名声,而为了这个好名声,为了让太子的地位稳若泰山,她并不在乎手中多染像越美人那样的几条人命。 而眼前这个向氏,当年怀孕弄出个“霸星降世”的流言,令她惶惑不安了近一年,已经令她起了杀心,但算这向氏运气好,生了个女儿来,令她松了一口气,并不想为了此事惹了先王的眼,所以暂时放过。而今……而今她再也不打算饶过向氏了,这个女人似乎低若蝼蚁,可是她却知道,对任何一个卑微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的话,就会倾覆大好局面。 (本章完) 第20章 楚王殇〔3〕 向氏伏在地上,她已经吓得整个人恐惧而不知所措,先王的驾崩,对于她来说是头上的天塌了,而今日的飞来横祸,却是如同地面裂开一道无底的深渊。 先王入陵,后宫姬妾要搬往西南行宫,莒姬因送丧过于劳累一时不得起身,向氏虽然怯弱,此时也只得出来内外奔走。因先王遗言中有一些日常用的器物要赏给莒姬及两个孩子,她便带着两个侍女亲去章华台来领取。 这边遣了侍女跟着管事的寺人去领取器物,因里头杂物甚多,她便在外候着。 这日太阳甚烈,她见四下无人,便站在内外院中间的树阴之处候着,又见外院人来人往,内院甚是安静,不觉缓缓退进内院,想着这亦是她当日先王同游此处之情景,一时走神,慢慢尚着回廊多走了几步,凝望着院中出神。 偏生这时候刚继位的新王槐昼寝方起,独自沿回廊散步,却见一个绿衣少妇倚在廊柱上神情恍惚,恰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娇怯之美人。他性子本就有些“寡人有疾”,自先王病重以来,日日侍疾,先王去后他又守灵五月,素了甚久,此时先王奉安,便无所顾忌了。况且他初登大位,周围的人日日奉承新王,如天地之大,再无人能够压在他的头上了。想素日行事心里头总是还要畏惧威严之父王、苛刻之母后,此时这两座压在心头的大石已经移开,岂不快哉。 因此这几日早已经拉着身边的宫女尽了些兴致,只是终究不能够尽如他心中之意。这会儿刚走出卧室不久,便见一个美人儿已经等在廊柱上,一脸的含情思忆,他也不及细想,只道必是身边的心腹寺人莱为他所安排,此时在自己寝宫,岂有顾忌,便扑了上去,叫着道:“卿卿……” 向氏不过微一走神,便被一个男子扑在身上,在她脸上又啃又亲,惊得魂飞魄散,竭力就想把对方推开,怎奈她的力气又焉能与楚王槐这等素有习武的男子相比,反倒以为她故作推搡,更激得火起,喘着气道:“美人勿动,若勾得寡人火起,不及回寝宫便在廊上幸了你!” 向氏已经吓得哭出声来道:“大王请放手,妾身不是……妾身不是……” 却听得一声暴喝道:“大王,你在作什么?” 这一声吓得向氏整个人都软倒了,楚王槐趁势将她抱在怀,抬起头来却见他母后一脸怒色,身后跟着数名从人,从另一头回廊过来。 楚王槐立刻松开手,涎着脸笑道:“原来是母后,母后来章华台作甚么?” 楚威后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父王刚刚奉安,你怎可、怎可……”她不好斥责自己刚登上王位的儿子,便转头斥喝向氏道:“你是何人,如何敢在孝期*大王?” 向氏挣扎开楚王槐的手,扑通跪下伏地泣道:“妾不敢,妾向氏是奉莒夫人之命,来取先王遗物,不想误入此处,却……” 楚威后刚开始还只道她是普通宫人,不想竟是莒姬身边之人,这向氏之名,好生耳熟,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 她身边的侍女玳瑁却已经上前一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这向氏是公主月与公子戎的生母!” 楚威后大惊,新王孝期未过,白昼宣淫,若是个普通宫人倒也罢了,不想竟是公子之母。新王继位,权柄尚弱,一举一动便是列国瞩目,这淫烝庶母之名,若是被宗室知晓,便失德望,若是被他国知晓,更成笑柄。 想到这里心中如乱刀攒动,怒不可竭,方喝道:“你可知道……”说到一半顿觉不对,转了话风冷冷地道:“大王,你且出去,这贱婢由母后来处置。” 楚王槐本就是在她积威之下,本来就有些心虚,被她这一喝,顿时如解脱般,赶紧脚底抹油地走了。 向氏还道脱了大难,方松了一口气,便向楚威后行礼道:“多谢威后……” 却见楚威后一脸怒气,顾不得体统已经亲自一脚朝向踹了过去,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贱婢该杀!” 向氏还未说话,便已经被玳瑁一个眼色,楚威后身边的内侍一拥而上,将她按住捂了嘴巴带走,并连此时还在宫中的几个侍女内侍一并押走了。 回到渐台,楚威后怒气不息,顿时就要下令将向氏立时仗毙,玳瑁苦苦相劝,道是道:“先王原有遗诏,不令人殉。且先王已经奉安,此时若有公子之母暴毙,岂不惹人猜疑?有不知情的,会说威后不慈;若叫人动了疑心,只怕有损大王令名。” 楚威后冷笑道:“难道我就这般饶过这贱婢不成?” 玳瑁道:“自是不能。但向氏如瓦砾,威后、大王如明珠,岂可为瓦砾而损明珠之光泽?” 楚威后怒道:“这不成那不成的,你倒说出一个办法出来?” 此时内侍宫女们早就遣了出去,只余玳瑁和楚威后。 玳瑁想了想,笑道:“奴婢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冷冷地道:“这向氏三番两次犯我之忌,若不将她活活仗毙,难消我心头这口恶气。” 玳瑁陪笑道:“威后息怒,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反而便宜了她。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而是最彻底的惩罚。” 楚威后白了她一眼道:“你还在我面前卖什么关子,说吧。” 玳瑁亲手奉上一杯柘汁,教威后饮了这甜丝丝的饮品,平了平气,才缓缓道:“奴婢听说,历来新王继位,宫中必要进新的宫人。而那些旧宫人,若有贤王实行德政,就会将她们放出宫去,免得老死宫中,实为凄凉。”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玳瑁继续道:“奴婢旧年还曾听说,先王时怜惜那些长年征战的老军家室无着,还赐宫女与他们完婚……” 楚威后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猜到,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忙陪笑道:“威后您若是将那些低位的妃嫔和旧宫人一起放出宫去,谅朝臣宗室们也无话可说。若是将其中一些旧宫人匹配老军,更是新王的德政……” 楚威后摆手,玳瑁顿时住口。 楚威后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细想着玳瑁的话,却是越想越是快意,笑道:“善,大善!” 玳瑁见她露出了笑容,更是趋奉道:“听说有一些老卒,又老又丑,性子粗劣,甚至还有品性不堪者……” 楚威后坐了下来,尾指轻弹了一下裙角,漠然道:“那也是她的命。” 玳瑁会意,轻笑着出去,唤了侍女们端着漱洗之物进来,重新为楚威后梳洗理妆。 向氏就这样,一去无音。 莒姬因向氏忽然失踪,十分焦急,无奈她打听了数日,也只是打听到楚威后下令,言道宫多怨女有伤天和,又言一些老军随先王征战,未成家室,故以新王继位,普天同庆为由,放旧宫女出宫,匹配婚姻,以繁衍人丁,滋养生息。 诸人皆颂新王德政、威后仁慈。 此时莒姬已经搬到了离宫,只能悄悄打听,且时移势易,宫中人手多半更换,不能如昔日管用了。她又怕惊动威后,更为自己招来杀机,幸好打听之下,得知昭阳已经过问此事,听郑姬回讯说,像她这般高阶妃嫔也没几个,俱是名牌上有数的,新王已经回复昭阳,俱是不会放出去的,由新王恩养终年。 莒姬松了口气,更不敢在此时惹了威后之注目,且公主月又生了病,公子戎又还幼小,初移离宫手下的宫女侍从也散了大半,诸事不备,好不容易才安妥下来,更是无法打探向氏的下落了。 向氏的消失,在楚宫便如湖水上一丝涟漪,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本章完) 第21章 南薰台〔1〕 芈月病了十余日,才渐渐转好。 可是等她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重新换了天地。 她现在住在西南角的离宫,离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着数道宫苑,一个湖泊。离宫低矮,自不是云梦台这样的高台大殿,不过是数座木制小院,错数于树木之中,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锦绣遍地,身边原来婢仆环侍,如今却是只余几个粗使。 芈月身边原来的小侍童骅骝绿耳自然也是不见了,只余了原来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宫中找了半天,却是找不到原来的生母向氏了。 “母亲,我阿娘呢?”芈月跑去问养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先叫乳母将芈戎抱下去,这才对芈月强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芈月的小脸顿时白了,父王已经“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顿时联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样……” 看着眼前小脸惨白、怯生生的小女儿,莒姬心头一痛,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她在宫中的人手,终于打听到那一日向氏去章华台取物就此失踪,但之后有大王与威后争执之事,以新王的为人以及威后的多疑狠决,她已经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发生之时她能够在场,自然是想尽办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只怕向氏已经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杀,还是被逐,还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于事无补。反惧事情闹腾出来,只怕更为自己和这一对孩子招致威后的杀意。 想到这里,她轻抚着芈月的小脸,温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会回来吗?”芈月问。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知道。” 芈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来,却强力忍着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吗,为什么她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她就不想我们吗?”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拥入怀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爱你们,如果她可以决定,她如何能舍得离开你们……” 芈月推开莒姬,转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来,戎弟晚上没有阿娘哄会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女葵连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来?” 莒姬垂下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让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毕竟还是个孺子,心中有怨,发作出来,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芈月一口气跑出离宫,沿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后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袜也破了,腿也伤了,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她抬起头来看着蓝天,看着山下。这是全宫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宫。眼见得一处处花苑流水处,一座座的高台错落耸立,人如蝼蚁般在高台下,宫墙中来去。 这么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里? 芈月昂首尖厉地叫着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尖厉的童音划破天际,惊得宿鸟飞起。可纵使她叫得泪流满面,叫得声干气咽,叫得声音支离破碎,叫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依旧是空山寂寂,无人回应。 南薰台。 自周天子时,于城郊设学宫,为公室子弟学习之用,天子之处曰辟雍,诸侯之处曰泮宫。但太子为储君,所学自然单独另请三师三保,楚国先王乃另辟南薰台,为太子就用之处。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横的学业,今日正讲到“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这一节,却忽然听得门外有异声。 他向着门缝外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讲,太子横正全神贯注地拿着竹简在抄写,唯有下面过分机敏的小弟子黄歇似乎向后看了一眼。 他一直讲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后,放下竹简,道:“这一节讲到这里,大伙儿便先歇歇罢。” 太子横恭敬地行了一礼,扶案站起,几个小内侍忙上前为他添水奉羹。 黄歇也站起来,却是眼珠子一转,慢慢地挪到门边,溜出了门去。 屈原见了他的行动,也只是淡淡一笑,这南薰台在楚宫之内,又不是乡野郊外,就算有什么人来窥视,也不过是宫中之人罢了。黄歇毕竟只是一个小童,自然好奇好动,闲来无事跑动一二,也是无妨。 黄歇出了门快步转过回廊,果然见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没,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过去。 看着对方似乎也是个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丛中跑得飞快。黄歇发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没追着人,便有些垂头丧气。 他却是心有不服,这边佯装着回去,另一边却躲到树丛中。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远处脚步声,那人又悄悄回来了。 黄歇等到那人脚步走近,才跳出来扑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扑到在地,气得一拳挥去,黄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挥来,他又偏头躲过。两人四目交接,这才认出对方来。 “是你!” “是你?” 原来这人就是当日曾有一面之缘的九公主芈月,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再见,尤以楚威王驾崩以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时的她,虽然仍然是男装打扮,但衣服却已经不如昔日鲜亮,脸上也不如当日那般骄傲无忧,却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强之气。 黄歇大喜,一看自己还压着对方,连忙松手跳起来又伸手去拉对方道:“公主,怎么是你,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打听你呢!” 芈月不理黄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黄歇一眼:“你还记得我?” 黄歇小脸一红道:“我、我自然是记得的。” 芈月转身就要走,黄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见她眼一瞪,缩了手,道:“你去哪儿?” 芈月扭头道:“不用你管。” 黄歇支唔着道:“你、你不见见夫子吗?”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见他。” 黄歇奇道:“你不想见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么?” 芈月仰头道:“我高兴,我乐意。” 黄歇见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为拉着她的袖子道:“你别走……” 芈月瞪着他道:“你放手。” 黄歇情知此时应该放手,却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肯放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却看到她手中竹简,上面有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恍然大悟:“你是想听夫子讲课?我带你去见夫子。” 芈月甩开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带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愿意教我,我自己听就行,干嘛要见他。” 说到这里,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若是我现在愿意教你了呢?” 芈月诧异抬头,却见屈原衣袍飘飘,跨过草丛走来。 芈月看着屈原,有一丝疑惑道:“你?为什么?” 屈原走到她身边,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已经瘦削了许多,原来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经过风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间长大了。 屈原暗自轻叹,却道:“当日臣不收公主为徒,是因为惧智者忧而能者劳,不欲公主忧劳。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难避忧劳,就不能没有智与能护身了。” 这样的话,芈月过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听得似懂非懂,但于此时她从能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关切。自变故以来,她一直骄傲倔强,可此时忽然间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歇有些着慌道:“哎,你别哭啊,别哭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屈原,屈原轻叹了一声,抚着芈月的头顶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芈月抱住屈原,放声大哭。 屈原抚着她的头,轻轻叹息。 好一会儿,哭声渐渐停息,芈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过黄歇递来的丝帕,胡乱擦了擦。她脸上还有些灰土,只擦得脸孔都是一道道的。黄歇忍不住,还是伸手出来帮她细细地擦干净了小脸。 屈原只负手站在一边,看着两小儿的行为,等二人收拾完毕,这才伸手领着她和黄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后殿去。 此时太子横已经下课,他的从人们也一并随着离开,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师徒和几个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问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们在南薰台的?” 芈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诧异道:“那公主如何会寻到南薰台去?” 芈月眼神闪了一下,发出一丝的亮光来,虽然只是一闪而没,屈原却是敏锐地发现了。 “夫子认为,南薰台是什么地方?”芈月问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诗,其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为储君所备,取名南薰,以戒太子当知察民时,解民愠之意。” “我只知道,”芈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当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时候都是在这南薰台受学,然后走出去,号令万民。我父王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欺负我们,所以我要学他曾经学过的东西,我要做父王那样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学得了大王一样的学问,你也无法做大王那样的人啊……” 芈月扭头问道:“为什么?” 屈原道:“你是个女子……” 芈月沉默不语。 屈原又叹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够成为大王的。”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 屈原看着她,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奇异,很有意思。他教过当今的大王,也教过许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心思,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 黄歇不禁问道:“那你……” 芈月皱起了眉头,努力想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她毕竟还小,许多事不懂,也无法解释清楚,许多事只凭直觉,她向往父亲,她深刻地感受到父亲死后生活的变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经学习过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这是她父王曾经想为她找的老师,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种冲突和直觉产生的混乱想法表达出来,她停下来想了想,说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听课学习,他们走出去,万千之人的命运,由他们一言而决。我想做他们那样的人,不是说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亲她们那样,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摆布命运。我想和那些王一样,知道他们怎么想,想怎么,在他们决定我的命运之前,我自己先决定……”她感觉有无数的想法要出来,可是越说越是混乱,说了半天还是无法说清,终于沮丧地垂头道:“夫子,我说不出来,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屈原看着黄歇在点头,笑着抚着他的头道:“子歇,你点头,可是听懂她说的话了?” 黄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弟子觉得她说得对,但是……弟子解释不出来……” 屈原点了点头,向着芈月郑重地道:“是,你已经说得很好了,你想的东西,是许多像你这样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芈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这么说,是说我比别人聪明吗?” 屈原微笑点头道:“是。” 芈月终究还是个孩子,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跳了两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多谢夫子。” 屈原温言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 芈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后面的离宫。” 屈原问道:“还有谁同你一起住?” 芈月道:“母亲、弟弟,还有我……我阿娘不见了,在我们搬到离宫那天就不见了,母亲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她用怀着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着屈原。 屈原心中暗叹,口中艰涩难以出口,他蹲下,看着芈月道:“对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芈月的眼神刹时黯淡了下来,不过还是强撑着很懂事地道:“无妨,等我长大了,我便会自己把她寻回来的。” 屈原站了起来,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习文,之后去校场习武,太子离开南薰台以后一个时辰内,我还会在南薰台阅书,你可在这个时辰内来找我。” 芈月眼睛一亮,知道这是自己受教的时候,她郑重退后一步,拜下道:“多谢夫子。” 芈月离开南薰台,慢慢地走向离宫,她走得很慢,走得却是很兴奋。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亮的,有着孩子气的得意。 父王曾经让她拜师屈原,但屈原拒绝了,而如今自己只凭着一时的混乱意气,要到南熏台去偷偷听课,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圆满了父王的心愿。 一时想着,这必是父王在天之灵保佑我;一时又想着,若不是我个极聪明极厉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坚韧不拨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机。想到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了这样一桩大事,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顶天立地,撑得起母亲弟弟的一片天空来了。 (本章完) 第22章 南薰台〔2〕 想到这里,心里的得意非比寻常,脚步也快了起来,想着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壮举与得意来。 一路小跑着回了离宫,走到莒姬的门前,却见室内无人。她转了好几圈,除了侧室那边芈戎由傅姆带着睡觉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头有些诧异,便问那傅姆道:“母亲去了何处,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见天色尚好,便说要去西园中走走,其他几个人都随夫人去了。 芈月更是诧异了,莒姬自到离宫以后,一直闭门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后的注意。何况西园还属掖庭之内,她随便去西园走动,不怕遇上楚威后的人吗?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继续坐着,于是忙跑了出去,寻到西园。 这西园原是当年楚灵王所建,楚灵王最好享乐,西园中移了各处花木,修得如同瑶池一般,当年原是莒姬时常陪着楚威王在此游远,但如今想是已经成了新王的游幸之地吧。 芈月之前数番在宫中乱跑,有时候也会看到西园中婢仆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贵游远。此番她跑进西园,远远的也见着外围侍立着十余名宫娥内侍,芈月一惊,不知莒姬是否还在西园,又是否撞上不应该撞上的人,却不敢上前,只避在一边看着。 却隐隐听得一阵娇媚的笑声,远远但见一名贵妇与莒姬携手而行,相谈甚欢。 芈月远远看着,虽不辨貌,观其衣着,却不像是王后,只是华贵之处,便连莒姬全盛之日也颇有不如。只见这贵妇似是与莒姬极为亲热,两人携手并肩,这手就没有松开过,直将莒姬送到花径尽头,犹未放手,拉着莒姬的手,又说了两三回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两人说话、行走之时,身边紧跟着的只有一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等都是远远地站着侍候,显得既是亲热,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话不便被人听到。 芈月见莒姬已经往离宫而去,便远远地抄小道先回到离宫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莒姬带着侍女回来,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见莒姬正由女葵服侍着脱下大衣服。 莒姬换了家常之服,坐下来喝了一杯水,见了芈月进来,挑眉道:“你如何又穿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们自入了离宫,毕竟与往日不同,虽然份例不缺,但芈月原来爱穿的男装便没有缝人再为她特意制作了。芈月当日的几身男装早就小了旧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着。只是芈月嫌女装于花园树林中奔跑不便,还是爱穿那几身,只是避着莒姬。莒姬无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旧男装,便要教训于她。 芈月此时正是兴奋之时,扑到莒姬身上便道:“母亲,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莒姬今日费心筹谋,正是劳累疲倦之时,闻言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事……” 芈月不忙说话,先问道:“母亲去西园了,方才那个人是谁?” 莒姬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芈月点头道:“是啊,见母亲与她相谈甚欢。想是新王*姬?” 莒姬笑而不语道:“你小儿家休管,叫傅姆带你去织绩去。” 织绩桑麻,乃是当时对女子的要求,《诗·大雅·瞻卬》有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即“妇人无与外政,虽王后犹以蚕织为事。”放到贵族女子的教养上,礼乐诗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纺织裁衣,亦是必要的课程。史上亦曾有贤德的后妃,在战事吃紧的时候,为前线战士亲制军衣。 虽然就芈月这个年纪身份,要做到织绩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是让小姑娘看看纺车的模样,摇摇纺车作个样子;或者是比出丝线来,知道一些质感,学一些颜色辨识。莒姬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把这个好奇心过盛的小姑娘打发走而已。 可是芈月却很想告诉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么,如何和黄歇又相遇了,如何让屈原重新收了她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对这个事件的想法和企图。 芈月张口道:“母亲,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莒姬的心却还沉浸在刚才的会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说吧。” 芈月急着道:“我今日见到黄歇了……” 莒姬漫不经心地道:“黄歇是谁?”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进宫来的那个小儿……” 莒姬听说不过是个孩子,便漫不经心地挥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过些时候再说吧。这段时间还是要安静些,休要生事。” 芈月顿足道:“母亲,我见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为弟子!” 莒姬叹息道:“收你有什么用,等你弟弟长大些,倒要寻个好夫子!” 芈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话音未完,却见走廊上蹬蹬的声音传来,莒姬精神一振,摆摆手阻止芈月的话,扭头对外笑道:“是戎吗?” 原来傅姆知莒姬回来,连忙把睡醒的芈戎打扮停当了,抱去见莒姬。 莒姬见了儿子来,顿时眉开眼笑,虽然已经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芈戎打起精神来哄了一会儿,如此一来,更是无心听芈月的话了。 对于芈月来说这是极为重要也是极为验证自己能力的事,她满心期待地要与莒姬分享,但眼见莒姬却似乎精神都在芈戎身上,根本无心听她说话,心里一时不痛快起来,素性将扑上来将芈戎按在席上一通乱揉,将他头上的小辫也弄乱了,脸也被捏了好几下。 芈戎哇的一声哭了,莒姬手忙脚乱地哄着,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净是捣乱。” 芈月作了鬼脸,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见芈月跑走,抱着芈戎半天哄好了,让傅姆带了他下去,莒姬这才倚在隐囊上,看着窗外的竹林绿荫,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园见的,正是新王的*妃郑袖。 她当年身为*妃,虽然自知无子,没有争位的可能,但肯定会成为王后的眼中钉,必得为将来早作筹谋。她早就有意无意地对一些容颜娇美、聪明伶俐且有着一些野心的小宫女施以恩惠,或者帮助如她这般国破家亡、被楚威王赐给左右亲贵的旧族献女,铺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种子果然发芽,为她获得回报了。 当年的献女郑袖,不过是个凄惶无助的小姑娘,她不过是送了几件华服首饰,又指点她走到了当时的太子槐身边。如今她果然已经成为新王的*妃,甚至有了可以隐隐与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礼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当年的一点小小恩惠,能够让今天的新王*妃能够继续给予多大的还报。那不过是先结下的香火人情罢了,她真正的杀手锏,是让如今的郑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从太子*姬到新王*妃,郑袖面临的同样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宫,她可以倚着太子的*爱,让太子妇南氏对她无可奈何。但是当南氏成为南后的时候,便具着有一国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执掌王宫、执掌内庭,有无数内侍宫娥为助,要找机会对付一个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爱可以护住。 所以,郑袖必须要急迫地寻找新的保护自己的手段。而此时,曾经身为前王*妃的莒姬,在宫中曾经有过的人脉和影响力,却是正好是郑袖所需要的。 楚威后成了母后,莒姬曾经倚重过的人脉旧属,必然会受到打压,他们也急切地想要有一个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推荐、保住他们曾经身份地位,而不至于一朝沦落被过去的敌手打压报复。 莒姬,就成为旧宫人和新*妃的一座桥梁。 郑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势力,更需要她这个前王*妃在多年宫闱生活中的智慧和处理事务的应变能力。 而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点点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离云梦台的时候,她让人给郑袖捎了个口信,给她送了几个得用的内侍,这几个内侍给新搬进王宫的郑袖添了极大的助力。但这一切是不够的,在急需人手和帮助的郑袖眼中,是远远不够的。整个王宫的旧宫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郑袖仅凭这几个手下,是不够的。 而同样,那些还未得到推荐的旧宫人,眼看着当日与自己差不多的几个人手混得风生水起,未免着急,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发迹经过,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后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个个都暗暗地来向莒姬示好了。 这几个月过去,莒姬和郑袖的新一层联盟,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西园一会,两人都互相交换了对友谊的新认识。郑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帮助莒姬回到宫中来,但莒姬却拒绝了。 她微笑说道:“不急。” 她要为先王守丧三年,获取宗族的好感和大义的名份。她的养子和养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时候让他们长大,让他们可以走到人前争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现在的孩童模样不能担事;她要在这三年里,通过郑袖的枕边风让新王建立起对她的好感,抵销楚威后灌输的恶感;她更要让这三年里,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后为谁才是这个后宫真正的主人展开争斗,斗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只有为楚威后培养起一个新的敌人,她才会忘记她这个旧敌。 郑袖也自然乐意看到最后一种情况的。 她已经说服郑袖,不要着急。郑袖比她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郑袖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公子兰,现在已经三岁了。 郑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为子兰争取储位。而这种争取,必须要建立在子兰足够年长,足够展现他的聪明才智的时候。现在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与已经十几岁的太子横争位,那是必输无疑的下场。 “稳住,”她对郑袖说道:“南后容颜会早于夫人衰弱,当子兰成为翩翩少年的时候,太子就是个讨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稳定,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边的经验之谈,眼看着后来太子槐年纪渐长,便从倚重的嫡子,变成讨嫌的蠢货,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着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们在几天之内冲天而上。她的子戎,会在她的教养下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公子,成为一个在楚国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会上战场,立军功,受封赏,得封地,然后,她这一辈子的煎熬,就可以结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泪珠落下,她举帕轻拭了一下,无声叹息。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会想到向氏,这一儿一女,都是向氏带给她的,她会想如今向氏会在哪儿,会遭遇怎么样的命运,但在每一个天亮的时候,她会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这一生她遇过太多离别,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望,因为回头望,救不了那些已经陷入深渊的人,只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将来,也一并拖下深渊。 有些事情对于孩子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对于大人来说,却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芈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换了衣服,伏在席上翻来滚去好一会儿,才握着小拳头暗下决心,母亲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关心我,我便也不把这件重要的事告诉她,待到我学成以后,我再让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是极有主意的,便不来劝说打扰,由着她自己一人独卧。 一室皆静,芈月静静地躺着,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此时慢慢沉淀下来。 自楚威王死后,她已经很久再没有这样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的时候了。她翻了一个身,将双手枕在头上,仰天看着天花板思索着。 她今天已经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父亲在的时候,父亲是天,可以庇佑着她们所有的人。可父亲死了,现在她们被恶人所欺负,生母也不见了,养母再聪明,可毕竟她只是一个依附于父亲的女子,她的内心先软弱了,如何能够打败恶人。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小戎这个前年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聪明更能干,可为什么母亲现在每天对着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长大,却无视于她就站在那儿呢。 母亲一定是在父亲死后太伤心太无措,所以糊涂了。 芈月翻了一个身,双手支着下巴,坚定地想着。只要她长大了,就能够成为母亲的倚仗,就能够打败所有的敌人,让她们所有人过上跟以前一样的日子。至于楚威后那个恶人,她想,虽然她现在很凶恶,但是她见过她在父亲面前的不堪一击,见过她在父亲面前从张牙舞爪变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拥有父亲那样的力量,那就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要她长大了,只要她长大了,她就能够拥有这种力量了。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除去失去父亲和生母这种命运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恶意,也不过是与楚威后的两次相遇。这时候,她还很天真,很单纯。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无知。 小姑娘这样想着,她在外头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着了。 (本章完) 第23章 逍遥游〔1〕 学习就这么开始了。 楚人自有语言和诗歌,不与中原诸国相同。虽然楚人自称是颛顼高阳之后,自楚武王开始自立为王,表示与周王有分庭抗礼之意。但除却自己国内的往来,身为贵族子弟,首先要学的还是周礼鲁诗。 学诗,便是从《诗》开始。 芈月自幼也随着莒姬学了一些诗篇,不过是挑些如《关雎》、《桃夭》《绿衣》之类的简短且小儿易记的诗篇,且都是以楚语背诵。到得正式随屈原学诗的时候,便要从头教起。 先要学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语。这是列国交往官方用语,十岁左右开始学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儿年幼辨识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与母语混杂。 当下教的便是《大雅》篇头一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为述文王功业,这是周人用不同的方面赞美开创王业的周室祖先,最后总是要归结到周文王为止。学这一组诗,一来是学习雅言,二来是学周人如何建国的历史。 头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屈原解释了一下,讲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迁至岐山,与姜人结姻,寻找居住地的意思。这几句内容甚是简单,粗粗解说一下,重点是教几个弟子反复背诵,校正口音而已。 芈月学得甚快。楚宫之中后妃均是来自各国,聪明的早早学了楚语,但楚语与列国不同,有些舌头甚不灵便羞于自己发音怪腔怪调,多半还是使用雅言。 如此几月,便把《大雅》篇学得差不多了,芈月埋头苦读,手不释卷,她对学习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衷,对能够找到的所有竹简都恨不得一夕之间全部记到脑子里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经常因为捧卷苦读几番撞上柱子的事。 她学得如此刻苦努力,却让黄歇很是不高兴。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女孩子已经开始发生兴趣了,但表现方式却是不太一样,有些是借着欺负小女孩来让人家记住他,有些是献殷勤讨好小姑娘。 黄歇本来就是从小聪明伶俐,家族亦是寄于厚望,就读于屈原门下,更是懂事极早。他与芈月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甚愉快,但得知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消气了,甚至就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些暗中关注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公主。 当他得知大王驾崩,得知她住到了离宫,不禁为她的命运所揪心。只可惜他只是屈子的学生而已,在这宫闱中没有半点能力,枉自担忧,却无能为力。当他在南薰台看到芈月的时候,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后可以常常与自己在一起,想到这些,那一日这小小少年,竟是兴奋地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却委屈地发现,自己为了这一天如此兴奋,如此期待,想了许多许多话要同她说,想了许多许多的游戏想让她开心,可是对于她来说,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来,见面,行礼,道一声“师兄”以后,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于书卷,便是看向屈子询问,然后坐在她身边的他,以及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她学得是如此之努力,进步是如此之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感兴趣了。 黄歇很不开心,黄歇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么,让她的眼中看得到他。她来了,他引导着她,为她备几案,为她研墨,为她磨好小刻刀,为她铺好竹简,她只是冷漠地一点头便不再理会他了。 天气炎热,他为她打扇,为她端来泉水,为她放下帘子,换来的只是她头也不抬的声音道:“别挡着我的光。” 黄歇终于爆发了。 这一日见屈原不在,他将她拉到无人处,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眉头也不挑一下,冷漠地说道:“什么意思?” 黄歇发泄似地把这些日子来的郁闷都倒了出来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这样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吗?就可以这样不理人,这样欺负人了吗?” 芈月皱眉道:“你这人好莫明其妙,谁欺负你了?别无理取闹。” 黄歇气坏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无礼!我问你,你的竹简是谁整理的,你的刻刀是谁磨的,是谁给你端水,是谁给你放帘子,你就可以当没看到吗?” 芈月冷冷地道:“谁要你做了?我又不曾请你来做?” 黄歇气坏了,手指颤抖着指了芈月半天道:“你……你……” 芈月转身道:“没事我就走了,我还有许多课业要做呢!” 黄歇万没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这般无视,还当面说出来了。毕竟是小孩子,这时候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只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骄傲给打掉,口不择言地道:“哼,课业、课业,你以为你是男儿郎吗,你以为你学这些有用吗?” 芈月本已经要走,听到这话脚步顿住,转头看着黄歇道:“有没有用,与你何干?你自家不努力,倒寻我的不是?” 黄歇哼了一声道:“你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学得这般努力做甚么,难道你长大了还想当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芈月冷冷地道:“我虽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却可为得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学成了,便可辅佐于他。” 黄歇哼了一声,扭头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为大夫、为上卿、为封君,自是倚仗着他自己的努力。从古到今,却未曾有一个丈夫,是倚仗着姊姊的才华而立足的。” 芈月恼了,道:“纵使别人没有过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对?” 黄歇哈了一声道:“从来无功不立爵,你便学得再好,难道你是能代替你弟弟上阵杀敌?还是能代你弟弟立朝为政?” 芈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长大了,他自然就能够上阵杀敌,立朝为政,到时候我便为他谋士,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对?” 黄歇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时候,只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芈月怔了一怔,气恼地扭头道:“我不嫁。” 黄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伦。” 芈月顿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着吗?” 黄歇老气横秋地道:“我自是管不着,可旁人却会管啊。你弟弟将来会长大,他会自己作主,不会永远听你的话。” 芈月一挑眉道:“他敢?” 黄歇道:“他现在自是不敢,可他将来成为一个伟丈夫,成为卿大夫,征战立场,如何会再听一个妇人之言?他有臣工台仆,如何会让他听从一个妇人之言?” 芈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醒过来,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 黄歇却越说越得意起来道:“将来你弟弟长大,自己执政。你自是要嫁人从夫,随夫婿去封地。可你现在学的都不是正常妇人所学的东西,把自己学成一个丈夫模样,你将来的夫婿如何会喜欢你?” 芈月咬了咬牙,输人不输阵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能管得了我?” 黄歇摇头道:“我听说,公主都是要与他国结亲的。” 芈月大怒道:“你真不羞,这么小小年纪,张口婚嫁闭口结亲。” 黄歇被芈月这样一说,方意识到这一点,脸也红了,倔强着道:“你说不过我了吧,所以强辞夺理。” 芈月道:“你才强辞夺理。” 接下来便是孩童你来我往的车轱辘话,无非就是“你错了”“你才错了”,芈月辨了一会儿便不耐起来,见黄歇不备,将他推倒在地,压了上去,洋洋得意地道:“你认不认输,不认输,我便不放你起来。” 黄歇咬牙道:“不认,你使诈。” 芈月道:“你不识得什么叫兵不厌诈吗?” 黄歇不服,奋力地把她掀翻爬起,两人你推我攘,不知怎地,黄歇的鼻子撞在芈月的脑袋上,顿时血也撞了出来。 黄歇惊呆了,芈月摸摸脑袋,虽然也觉得生疼,但是看到黄歇满脸是血,也是吓呆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会儿。芈月忽然害怕起来,急忙跳起一溜烟地跑了。 她一口气跑了极远,才喘着气停下来,心头却有些害怕,一边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无事的。”另一边却不禁害怕起来道:“他流血了,他会不会死了啊。” 这样一边害怕黄歇受伤会死,一边又害怕若是跑回去了会被夫子责罚,矛盾了好久,才悄悄溜了回去,躲在门边,却听得里头屈原正与黄歇说话。 屈原用绢帕沾水为黄歇敷在额头,让血流渐渐停住,一边问他道:“子歇,你素来乖巧,今日为何一定要招惹于她?” 黄歇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夫子,我错了。” 屈原道:“你并未曾回答我的问话。” 屋子里,黄歇皱着眉头,似乎找不到自己这么说的原因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 屈原问道:“她现在这样子又如何?” 屋外,芈月也迸住了声息想听到黄歇的话。 黄歇想了想道:“她从前虽然淘气,但却直率。如今她的却似乎有些……有些,让人不舒服。她不与人说话,也不想与人共处……夫子,弟子觉得,弟子觉得……她这样,似乎、似乎,很不好。” 屈原叹息道:“她再不好,终是女儿家,你一个男儿家,何苦一定要将她惹怒。” 黄歇童稚的声音道:“她便是生气,也好过如今这般阴阳怪气的。” 屈原不语,黄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错了?” 屈原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对于芈月这个女弟子,他有点无从着手开始说的感觉。他看得出她对于学习的天份和努力,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过乐观,却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种天份太高、心气太强的聪明人,古往今来均不少见。若是自幼太过聪明,把一切想得太过容易,心思用得太过,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击。所谓慧极必伤,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这样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什么,因为她的聪明自负往往会让她在一次受教以后假装愉快接受,实则在此以后把你的意见视为耳边风。 他看着黄歇,也许只有孩子对孩子,才能够打破她心中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道:“她既是你的师妹,你以后对她有什么看法想法,便直说出来好了。学问之道,不止在学,也在问。问世人,问世情,既学且问,方能够增进见识。最终所学所学,也不过是为了体验世情,为世所用。” 黄歇想了想,却将今日的疑问提了出来道:“夫子,九公主这般,把自己当成公子一样看待,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屈原也长叹一声。 一室内外俱静。 黄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着屈原,连室外的芈月也迸住声气,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来。 好半晌,屈原才道:“记得当日先王让我收她为徒,不过是信了那……”他看了黄歇一眼,还是将“天命”之语咽下,道:“先王确是见她聪颖,不忍她才慧掩没,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先王。原因是为什么,我曾经对她说过。” 黄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现在改变想法了?您再收她为徒,难道她就能够成为鹰了吗?” 屈原摇了摇头道:“不能。” 室外的芈月一颤。 黄歇也不禁为芈月抱屈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收她为徒?” 屈原缓缓地道:“我曾说过,智者忧而能者劳,若公主能够一世无忧,何须学这些东西。若公主不能一世无忧,那么多学一点,多知道一点,也可以为自己多一重应变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错了。” “错了,怎么错了?”黄歇问。 芈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门了,她的心跳得厉害。 屈原叹息道:“多年以来,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会以从先王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为先王那样的人,以为可以学得先王那样的才识就行。她这些时日以来的异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说,不好说,有时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够寻到一个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黄歇失声道:“那她现在努力所学的这一切,岂非无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摇头道:“不错,她是女儿身,纵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样,纵横列国,征伐沙场,可是她又何必现在就知道、就面对。她如今还小啊,等到她真正长大,心志坚韧到足可以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间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学了,是承载不了的。若是都不学,也没有什么损失。可是若是学习能够让她有目标,有快乐,让她有更多的智慧去处理以后的境况,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听得门外砰地一声,屈原一惊,方要转身出去看,却见黄歇早已经掀掉巾帕,极灵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黄歇,却也只能瞧见芈月远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芈月转身奋力向外跑去,两边的廊柱,花木,都从她的两边迅速后退。如同御风而飞,又如同驭马而骑,整个人似要将所有的怒火、愤懑、委屈、痛苦都在这不停的奔跑中发泄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不愿意回西南离宫去,亦是不愿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这两处以外,她亦无处可去。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根本无法分析辨别,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两处,下意识地避开宫闱,下意识地择无人处跑去。 楚宫本是宫苑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为隔离,并非处处都是高墙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宫,多跑得几步穿林过河,不知不觉自一处半开着的小门中跑出了宫去。 她沿着林中小路一直飞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在一个小树林中。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香气飘来,十分诱人。 她折腾这许久跑了这许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绪上头自是想不起来,如今躺了这半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脑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这香气萦绕鼻端。 (本章完) 第24章 逍遥游〔2〕 她坐起来,怔了好一会儿,香气更加诱人了。她不禁沿着这香气寻去,却见不远处有数间草屋,屋前一个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只山鸡。 芈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着他,见那人相貌清矍,颌下三绺长须随风飘浮,脸上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但见他虽然在烤制着山鸡,却半闭半睁,也不转动架子让烤火更均匀,甚至一边都有烤糊的焦味传出,也不见他回神。 芈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将架子转动,让另一边的烤鸡烤得更均匀些。 那灰衣老人见一个小姑娘忽然上前来喧宾夺主,也不诧异,甚至让出了火堆边的位置,自己又继续袖手坐到一边发呆。 芈月也不理他,自己专注地烤完了山鸡,待得香气四溢之时,将那山鸡自火上取下,将刚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将山鸡撕开作对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会儿也没撕开,那灰衣老人倒回过神来了,伸手接过,将山鸡撕作对半,递给芈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来。 芈月接过,却发现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边,不禁诧异地看向对方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一边的。” 那老人不答,却只吃得甚欢。 芈月见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经饥饿,也顾不上多话,自己埋头先吃起来。那山鸡腹中早抹了香料,虽然烤得不均,调味却是正好。 她吃了几口便觉得口干,扭头想找找何处有水,却见一个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 芈月拔出葫芦的塞子,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抹了抹嘴,道:“多谢。” 那老人却还在埋头苦吃。 好不容易两人都吃完了山鸡,皆鼓着肚皮打起饱嗝来,芈月便问道:“老伯,你是谁,如何会在这里?” 那老人道:“这里是漆园,我便是漆园的看守小吏。” 芈月诧异道:“漆园?” 那老人指了指树林道:“这林中俱是漆树,这漆树可以割漆,可以用来制漆器。” 芈月哦了一声道:“原来我们用的食器,便是漆了这些树汁啊?” 那人点头。 芈月问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着头想了想,摇头迷茫地道:“不记得了。” 芈月奇道:“如何会不记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有什么奇怪的?” 芈月又问道:“那平常就没有人与你来往吗?” 那老人道:“这里清静,自然无人来往。” 芈月问道:“没有人来往,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风白云,有树叶草虫,它们都会与我说话,如何会寂寞吗?倒是你,你又如何会来这里呢?” 芈月勾起伤心事来,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去道:“老伯,为什么要把人分为男儿和女儿,有些事,男儿能做,女儿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这是什么狗屁话,天地生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些无聊的人,自己划出区别来罢了。” 芈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间的礼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继续冷笑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赫赫扬扬,皆是狗屁。人生于天地之间,如同万物生长,来去自如。上古之人哪来的礼法规矩,都活得自在无比 等世间的大活人让这些狗屁礼法规矩给管着以后,人的形状就越来越猥琐,心也越来越丑陋了。” 芈月惊得站了起来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规矩礼法都是不用学的吗?”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芈月道:“可是世间若无规矩礼法,岂不是乱套了。” 那老人却慢慢低头收拾着山鸡残骸,拣出半张紫苏叶子道:“这紫苏叶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边没有装饰紫苏叶子,一定很难看,但是……”他把紫苏叶子放到嘴里吃下去道:“便是把这紫苏叶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会受什么影响。” 芈月呆呆地摇头道:“我不明白。” 那老人继续收拾着。 芈月忽然问道:“规矩礼法既然是狗屁,那为何男人可以去征战,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识如何,学问如何,却永远没有这些机会?” 那老人哈哈一笑,却道:“可笑!” 芈月没听明白,诧异地问道:“什么?” 那老人道:“你竟为了不能够得到这种事情而伤心,实在是可笑。” 芈月跳了起来,气愤地道:“你怎么这么说啊?” 那老人转头却诧异地问道:“那么你是能够从学习中得到快乐?还是从征战沙场中得到快乐?还是从立于朝堂上得到快乐?从治理封地上得到快乐?你从这些事得到过快乐吗?” 芈月怔了怔道:“我从这些事得到过快乐吗?我其实还不曾经过沙场征战,也不曾立于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过……但是……” 那老人却问她道:“你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做什么?” 芈月不禁自问道:“我最快乐的时候……” 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拿着金丸去打鸟、是闹腾得向氏不得安宁、是欺负芈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娇、是背着莒姬偷偷做坏事的时候,可是这样的快乐,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乐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芈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儿时的无知,才会快乐,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那老人道。 芈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们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会再被人伤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场,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难办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这三样去,如同自投罗网的鸟儿,却想要得到安全,岂不可笑。” 芈月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那老人仰起头,看着那树林,好一会儿道:“我昨日去树林里,看到有许多树被砍掉了。我问那剩下没被砍掉的树,说他们为什么不砍你啊。那棵树说,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为它们是废材,所以只能被砍掉当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树呢则是因为它长得太好了是栋梁之材,所以人们把它砍掉拿回去当宫殿的柱子。而那棵树没有被砍掉,是因为他正好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芈月疑惑地问道:“难道树木不是长得越大越好吗,栋梁之材不是一种夸奖吗?”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欢把你宰杀掉的夸奖吗?” 芈月摇了摇头。 那老人不说话了 芈月却细思着这个故事,越想越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丝脉络,却是仍在迷雾中看不清楚。 芈月忽然抬头,问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才对?” 那老人拿起葫芦,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着前方,树林中,不知何故,群鸟惊飞。 那老人道:“从前,有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停息下来。鲁人看到,禀之国君。鲁侯便以御车将此鸟接到太庙,献酒而贡,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于人来说,实是尊荣已极。可是这只鸟喜欢的是海上飞翔,吃的是鲜活的小鱼,这样的供养它消受不起,过了三天便死了。” 芈月嘟哝道:“这鲁侯实是折腾人,不,折腾鸟。” 那老人问道:“那你说,该如何对这鸟呢?” 芈月道:“要么把它放了,要么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极,是极。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鸟,焉之鸟之乐?” 芈月却问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决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对的,对不对?” 那老人却转而不答,只低头收拾起地上的山鸡骨头来,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唉,要是庖丁看到这只山鸡,一定觉得惋惜。” 芈月诧异地问道:“庖丁?” 庖人便是厨子,那时候的奴仆之辈多半没多少正经的名字,不过是按着身份随便叫个甲乙丙丁罢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个庖人,叫丁,他是个很出色的庖人,专司剖牛之技,臻于化境。” 芈月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再厉害的庖人,也不过是个庖人罢了,用得着“臻于化境”这般的美誉吗? 那老人继续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个月要换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换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刀还是光洁如新。” 芈月这才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头;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则是用刀割筋络;但庖丁解牛的时候,却是从骨节切入,从筋络里分解,再庞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节筋络分解之处在哪儿,然后切入,就可以轻解地剖解一头牛。” 芈月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老伯,你讲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摇头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辈子不懂。因为等你懂的时候,你要流过太多的眼泪!” 芈月见他收拾,也在帮助收拾着,待得灰堆散开,才发现原来架在下面烧的并不止有树枝,竟有不少竹简来。 芈月大为惊奇,扒开火堆,掏出半片未烧化的竹简,仔细读了几句,便惊奇道:“老伯,这些竹简是从何处而来?”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里道:“里面有一堆呢?” 芈月顿足,连忙转身跑进草屋。 进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见屋内十分简陋,只一席一几,旁边却堆了许多竹简。她拿起一卷竹简,只见其上写着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第25章 逍遥游〔3〕 她心中一动,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段话,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了。于是顺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来,却见其上写着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她看了这一段,便不舍得放下,便坐在那破旧的席子上,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甚至不觉念出声来道:“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正看得出神,却见那老人也走了进来,抱起了一堆竹简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烧焦的竹简,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老伯,你拿这些竹简出去做什么?” 那老人诧异道:“自然是拿去生火。” 芈月跳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拿这些竹简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么,树枝太湿,我只能拿这东西引火。” 芈月跳起来上前扑住那堆竹简叫道:“不许,不许,你知道这些是何等重要的经卷?你怎么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语,像是被她的态度吓着了。 芈月越说越是气愤道:“你这些竹简是从何而来?” 那老人迷茫地道:“从哪里来?一直都在啊?不过烧得差不多了。” 芈月激动地道:“一直都在?这屋子里以前住的是谁,你可知道这些都是谁写的?” 那老人看着芈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简堆道:“这些东西你要?” 芈月连忙拼命点头,唯恐迟了一步,这些东西就被变成柴火烧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给你了……” 说着,他走到门边,取下挂在门后的一只酒葫芦,扬长而去。 芈月一怔,还未回过神来,见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连忙追出门去,远处衣袂飘动,那老人便已经去得远了。 她连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处,你还回来吗?” 那老人却头也不回,飘然而去,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吟哦之声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芈月呆怔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冷风忽起,她单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已经是夕阳西下。 她恍悟出来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这里,虽然知道要走,却终是舍不下草屋中的经卷,还是返身回去,脱下了外衣,将方才所读的《逍遥游》一篇数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宫中。 此时离宫中已经点起了铜灯,莒姬等人也用过了晡食,她自己刚才吃了半只烧鸡,也是不饿,便一声不响,溜进了自己房中,点亮油灯,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发亮,她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放下竹简。女葵知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虽见她如此,也是暗暗着急,却也晓得是劝她不动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时候,才敢去禀告莒姬。这时候便捧了匜盘来,服侍芈月梳洗。 芈月伸手于盘内,女葵提匜将水倾于盘中,芈月洗毕。女葵再捧了铜镜来,为芈月解开昨天的总角,重新梳通,再结成总角。 芈月站起,对镜看了看无事,便到莒姬房中与莒姬、芈戎共进晡食。 莒姬便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屈子的侍童来我这里问了两回,你今日若无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说明。” 芈月点头道:“我昨日离开时因见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边树林里逛了一圈,故而回来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说明。” 莒姬低头只与芈戎喂饭,也无暇顾及,只哦了一声,道:“以后休要如此。” 芈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将那些竹简再搬回来的,但听莒姬说起屈子问了两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离宫,远远便见黄歇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了芈月连忙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我找了你几回也没见着。” 芈月心境已变,见了他微觉愧疚,道:“我昨日出宫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黄歇的手道:“你来……” 黄歇被她拉着往前走,不明所以,便问道:“你要去何处?” 芈月却是不答,只管拉着他向外跑去,黄歇连问几声,不得回答,也不再问,只跟着她一同跑去。 昨日来时跑得没有什么感觉,回时已觉路途漫长,但因心情激动,因此也无暇旁顾。此时带着黄歇,只觉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黄歇一直在问,芈月又有一颗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觉得这小草屋怎么竟会如此之远。 好不容易到了,芈月再看看,见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显是未曾回来过,便放了心,连忙拉着黄歇进了草屋,便要将这些竹简一起搬走。 两人一起动手,自然是快了许多,黄歇索性打了一个大包,两人一起将这堆竹简抬了回来,这才拿了两卷竹简,去问屈原。 屈原看了竹简,吃了一惊,问芈月道:“你这些竹简从何处而来?” 芈月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屈原听后,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手中的竹简,神情中似有无限唏嘘。 芈月好奇地问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观察着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没有说话,只是抚着竹简上的字,似要把这些字都记到心里,过了好久才道:“这些竹简既是他送给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芈月点头应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将这些竹简借我抄录一遍?” 芈月连忙点头道:“夫子既喜欢,拿去便是。” 屈原摇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聪明,能悟自然之道,顺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无所用,竹简既可引火,便用来引火。偏你恰好与此时到这草屋,又喜欢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与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录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录之,便会辗转反侧,思之念之,若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让自己刻意拒之,岂非又是矫情。罢罢罢,我观之即可,何必录之。” 芈月虽不明其意,却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欢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又有什么错呢?” 黄歇也连忙点头,却又道:“夫子,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们不认识,许多句子也不懂,还要请夫子教我们呢。 屈原看着眼前两个弟子,点头微笑。 屈原接下来便抛开原来的课程,先将这些竹简上的文章让两人一边抄录,一边讲解。 如此,《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等数篇讲过以后,芈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里怂恿黄歇,好几次逼他去问。 终于在某日屈原讲完一篇以后,黄歇忍不住问道:“夫子,我们既学了这位贤人的著作,岂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时窗外春柳低垂,黄莺百啭,屈原心情正好,听了这话,终于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国公族之后……” 芈月咦了一声:“也是出自我芈姓吗?” 屈原点头道:“他乃是庄王之后,因此这一分支,便以庄为氏,名周。因吴起变法,诸公族于悼王灵前射杀吴起,因伤及先王遗体,肃王继位以后,追究这些公族之罪,于是庄氏先人避难到宋国,代代相袭芈姓庄氏之族。到庄周之时,因他有大才,于列国周游之时,颇得美名。先王曾请他这庄氏一族回迁,授封就爵,他虽然拒绝先王之聘,却也数次回到楚国,我与他便是当日认识的。” 芈月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又在身后扯了扯黄歇的衣袖,黄歇只得又问道:“夫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屈原叹息道:“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只可惜,太聪明了……” 芈月忍不住问:“聪明不好吗?” 屈原道:“过于聪明,看得太透,就太过轻易地把自己游离于尘世之外……大王无法聘他,列国诸侯皆无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过云天之外,九霄之外……” 芈月听得心驰神往:“那岂不更好?” 屈原叹息:“是,很好,只可惜……” 黄歇见屈原眉头深蹙,他作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接口道:“身处乱世,一人独善犹可,家国安危却不能不顾。屈子身为楚国公族,楚国兴亡,自是责无旁贷。” 屈原却看着芈月道:“你就见过他这一次吗?” 芈月点头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处?” 屈原叹息道:“我也不知道,那ri你们回去以后,那间草屋再也没有人去过。” 芈月啊了一声,顿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着芈月道:“那ri你跑出去以后,这段时日以来,我看你似乎有所转变?” 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了想还是老实承认道:“从前我只想努力以后,就不以不教别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后来,我觉得,只要自己成为鲲鹏,一飞千里,那么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么样呢?” 屈原长叹一声,这个女弟子的聪明,让他隐隐有所不安。庄周的话,似乎是为她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但又似是给她不同的影响,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够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结果了,而庄周的“独善其身”,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本章完) 第26章 放鹰台〔1〕 忽忽三年过去。 这三年里,芈月也从一个小小女童,变成了一个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离宫,早就已经限制不住她的活动。她跳出低小的宫墙,在黄歇的带领下,跑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 树林里,一只肥硕的锦鸡停在树稍头,快乐地鸣叫着。 不远处的树上,一只弩弓悄悄瞄准,箭头铮亮。一只手扣扳弩机,弩箭飞出。但见锦鸡应声而落,然后,被拨毛,清洗,叉在一根树枝上,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一个男童拿起烤鸡,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正想张嘴大嚼,另一只略小的手却伸过来,将整根树枝都拿走了。 男童转头看去,已经是苦了脸,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大模大样地将弟弟芈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鸡夺了过来,道:“戎,你如何偷懒不去学习,倒来这里游玩?” 芈戎早知道自己亲姐姐这种遇事前先扣自己一个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顺可以欺负自己的习性,反驳道:“我才不是游玩呢?礼乐书数射御,射艺亦是要多加练习的。” 芈月羞羞脸道:“说什么练习射艺,不如说是你嘴馋。” 芈戎反驳道:“阿姊若不嘴馋,便休要吃我的烤鸡。” 芈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馋,我是试试你烤的东西能不能吃。”说着,便张嘴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嚼。 芈戎便顾不得说,扑上去先去抢夺起来。两姐弟正争得快意,却听得后面叹息一声。芈月一惊,手便一松,整只烤鸡便被芈戎夺了过去,迅速地跑远了 芈月只得回过头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与黄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争之后,早已经冰释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为陡生变故,而不愿意与人接近。经了那件事以后,打开了心扉,与黄歇竟是两小无猜,同读书、共习艺,情谊渐深。 莒姬虽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芈戎;屈子虽然学问高深,但政务繁忙;芈戎虽然信服于她,但却年幼识浅;若论奴婢之流,更是无话可说。也唯有黄歇,是她的同龄人,她有什么话,他都会听着,她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够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转头他永远会在她的身后…… 此时她的行为,虽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负弟弟,但这种与弟弟相处的情况,却是一种常态。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黄歇,却是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一定会说教的。她亦知道对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见,不免有些心虚。 黄歇皱眉看着芈月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道:“你如何又与子戎相争,可是内府之人克扣你们的东西了?” 芈月扑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内府并不少我们东西,我不过是逗着子戎玩罢了。” 芈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馋的时候,莒姬却不肯纵他贪食。她见过太子槐少年时因楚威后溺爱而吃成痴肥的样子,这模样令楚威王大为不悦,押着太子去了军中三年,才减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时事,对太子失了几分欢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为先王守丧的样子来,以备将来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获得一个较好的封地,又岂肯让他吃得一身痴肥失了体统。 于是芈戎被莒姬禁着,更是嘴馋,被芈月一带,便常去偷猎解馋。芈月一半是自己带坏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纵了芈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时不时便纵他一回,但也克制着不会让他太放开了吃。 她见黄歇如此,便将此事说了,又道:“子歇哥哥,你来何事?” 黄歇拿出一卷竹简来道:“这《天官冢宰》篇,我带来了,你上次那卷可会背了?” 芈月点头道:“自然。” 黄歇道:“只可惜你们居于离宫,礼乐书数御射这六艺,只能学得书与数,除了书和数,其余的都只能学得皮毛……” 芈月不服道:“谁说的,我射箭百发百中,我骑马也跑得很快,何况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三礼了……” 黄歇摇头:“你那些不过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艺。礼不是书,不是会背书了就能了解的,居移气,养移体,只有经历过各种朝贺祭礼,才知道礼是什么。乐更是要用耳朵来听,莒夫人虽然可教你歌舞,但似‘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乐,需数百上千人的祭舞,非亲身经历,用竹简是学不到的……” 芈月一扬眉:“母亲前日已经与我说过,先王三年丧期已满,她当为子戎请入泮宫。我们就要离开离宫了。” 黄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说过,如果先王的血脉不受六艺之教,说出去岂不成了列国的笑柄。令尹亦已经向大王进言,大王已经答应。” 芈月抚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丧期已满,整个朝堂也进入了新的一轮气象。这时候令尹昭阳便提出先王的数名公子公主守丧之期已满,此时当回到宫闱,或分封或从军或入学,也当有个处置。 楚王槐无可无不可,便挥手应允了。 于是公子芈戎便随了其他公子,赐以数名竖童内侍随从会读,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宫就学,而楚威后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后,紧接着又下了一个口谕,言公主芈月也当与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学共居 抢来的皇后。 莒姬待传旨的侍从去了,握着帛书怔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 傅姆女葵担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岂非……” 莒姬冷笑道:“威后,真是旧时脾气不改,就算是没有好处的事,她也非要让人难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随公子一起了?” 莒姬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无可奈何,想要达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价啊!” 想要让芈戎入学,便不得不要让芈月离开自己,到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叹,只能拜托郑袖在宫中的羽翼暗中照顾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后的势力范围,莫说郑袖,便是连南后恐怕也无法插手其中。 想到这里,莒姬抬头道:“女葵。” 女葵应声。 莒姬轻叹一声,只有让芈月独自入高唐台,让楚威后觉得自己并不重视这个女儿,才不会对她怀着更深的恶意,何况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她便是跟随芈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够庇护住她,反而会让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随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后公主一身,便只能系于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护住她。” 女葵跪地,郑重道:“奴必不负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护住公主。” 莒姬长叹一声,叫来了芈月,仔细地将其中经过,告诉了芈月。 芈月听后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此后如何能够再见到母亲,再见到戎弟呢?” 莒姬本忧她过于聪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说服于她,不曾想见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儿,你自然还能够常常见到我们。泮宫就学,初一十五自会休假,想来你在高唐台学习,也是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来,与我们共聚一日。其他时间,你若是想母亲了,自也可以回来。” 芈月紧紧地抱住了莒姬,闷闷地道:“母亲,我当日一心想着丧期早日结束,我们便可以走出离宫,回到宫中去。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早知道如此,我们不如还继续留在离宫,这样也不必一家分离。”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想你离开我,可是,母亲却不得不这么做。我们龟缩在这离宫中,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躲在阴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记了我们,忽略了我们,但仍然一生担惊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会像蝼蚁一样被捻死。但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过,你和子戎不能过。” 芈月转头拭泪道:“是,母亲,我明白的。” 莒姬肃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里,像庶民一样无声无息,像庶民一样野生野长,诗书礼乐全然没有机会学习,公卿大夫全然没有机会结交。若是这样,将来你们怎么走到人前去,怎么能够获得独立生存的能力?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人家不用杀死我们,我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芈月肃然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子戎走到阳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 莒姬叹道:“你们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录在宗庙族谱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岁冠礼的时候,宗庙职责所在,一定会告知宫里的。到时候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想起我们的存在,而世人却未必知道我们的存在。到时候她只要派几个侍卫,就可以让我们无声无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准备,不但要让世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要在这之前,为你们争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资本 ”她抓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这一生,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事。我只告诉你两点,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芈月点头道:“母亲,我不会怕的。” 莒姬道:“许多人以为躲在阴影里就安全,却不知道鬼魅最喜欢的反而是阴暗处杀人,了无血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缩,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走到万人瞩目的地方去。这样的话,谁敢伤害,她在阳光下就无所遁形,她就要付出众目睽睽之下的代价。” 芈月点头道:“是,我知道,我们不是蝼蚁,我们是芈姓子孙,楚王血脉!” 莒姬叹息道:“其实,我最担心你的,还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变通,惹出变故来。我儿,宫中阴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给你设下陷阱,你千万不可倔强说理,宁可退步忍让、妥协周全。要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当时不冲动落人口实,让人可以当场杀你,事缓则圆,到得回过气来,自有你我挣扎的余地。” 芈月默默点头,忽问道:“那父王殡天之时,母亲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点头道:“正是。虽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须知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这楚国还是芈姓江山,威后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会伤害你,那么她反而要好好地保护好你,否则的话你们出一点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芈月看着莒姬反复说着,忽然心里想,其实她也是不确定的吧,不确定自己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唯其不确定,她才会恐慌,所以她才会反复地说,她想说服的并不是芈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让自己相信,送芈月入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么危险,楚威后会是有顾忌的,是不敢对芈月真的下杀手的。 可是,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放鹰台废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离离。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芈月身着男装,和黄歇跟在他的身后。 三人终于走上了高台,只见一片旧宫殿的断垣残壁。 屈原负手站在苍茫天空下,夕阳落日,秋风萧瑟。 屈原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哀伤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芈月知道这是《王风》之诗,说的是平王西迁之后,故都废弃,多年后有周室大夫经过故都,见宗庙公室,尽为黍离,悯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只是—— “夫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您为何吟此诗作?”芈月问。 因芈月即将进入高唐台,从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离宫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让芈月和黄歇二人,乘宗庙大典时混在人群中观摩礼乐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检阅军队之时,悄悄地看军阵。 这日,又带着二人登上这放鹰台。 听芈月此问,屈原便道:“此处是放鹰台,为先灵王所建行宫,昔年灵王之臣,曾在此处放鹰行猎赛马……” 芈月诧异地左右看着,这一片断垣残壁中,实难想象当年这是灵王的高台,问道:“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黄歇已经有所领悟道:“是不是因为太子建之乱?” 屈原沉重地点了点头。 芈月迷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建之乱?” 第27章 放鹰台〔2〕 黄歇望向屈原,见屈原点头,才向屈原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识浅薄,有不到之处,请先生指点。”转过头来对芈月解释道:“先平王之时,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费无忌游说平王纳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听信费无忌谗言,认为伍奢和太子建谋反,杀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吴国,后来伍子胥带着吴人攻入郢都,将平王鞭尸三百,我楚国许多旧宫被毁,这放鹰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说得对吗?” 屈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不过有些内情,你们未必清楚。当日平王杀伍奢,并不仅仅为了对付太子建,而是自晋国权力落入大族之后,我大楚历代君王,都对权臣十分猜忌。平王虽然父纳子媳礼法有亏,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权,早在君王铲除之列,只是没想到吴国虎视眈眈,收纳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国蒙难,郢都遭劫,生灵涂炭……” 这些年来,屈原与弟子们讲诗礼之学,也同时讲着楚国的历史,但更多的是讲楚国先人开创基业之艰难,武王、文王、庄王、威王这些明君圣主数百年来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国列国的围剿打压下艰难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战的事情。 这楚国历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芈月却是不曾听过的,便问道:“那后来呢,吴国人占着郢都,是被谁打败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国时有个好友申包胥,两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时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对申包胥说,父仇不共戴天,我必灭楚。申包胥却对他说,你若灭楚,我必兴楚。伍子胥带着吴人将郢都摧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国,在秦庭号哭七天七夜,终于打动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终将吴国驱出楚地,保住了楚国。” 芈月失望地道:“原来还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还是要让秦国帮忙啊。” 黄歇劝慰道:“列国之间合纵连横,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不能单打独斗,能够利用国与国的争斗,使自己得利和强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叹息道:“这是我们楚国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所以我要你们来这里好好看着,以史为鉴,避免将来的祸乱。” 黄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这伍子胥真可恶,我将来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样的救国名臣。” 芈月却低着头沉思着,黄歇推了推他。 芈月抬头道:“怎么了?” 黄歇道:“你在想什么?” 芈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犹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芈月脱口而出道:“伍家权势过大,那也是因为伍家凭才能和战功,在沙场浴血,为楚国作出贡献后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权力,只能倚仗公族为他效力,那便没有办法把握住权力。若王者不能凭着才德服人,却只是以借故生事而以权术铲除功臣,岂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岂能不报。大丈夫在世,当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会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没有谁说伍子胥报仇错了啊。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屈原看着芈月,有些震惊,似乎想重新认识她一样。芈月低下了头,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样的话,在她心底压抑了很久,让她疑惑愤怒,让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芈月没来由地心底一沉,她虽然畅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却一定会很失望吧。想到这里,她高昂的头还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说错话了吗?”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不,你没有说错话。” 见芈月低头不语,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又问:“公主,若一座宫殿之中,年久失修,栋梁俱朽,当如何?” 芈月抬头,不解地道:“那便要换啊!” 屈原长叹:“只是若将栋梁俱换,恐更换栋梁之时,宫殿不能支撑而倒塌。” 芈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换,宫殿也会倒塌啊!” 屈原抚须点头:“说得是啊。” 芈月忽然轻叹:“只是那些栋梁用了这么久,忽然换掉了,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 屈原看着芈月:“你听懂了?” 芈月却问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换掉的栋梁吗?” 屈原长叹一声:“你说得对,栋梁是会不开心的,甚至是会制造倒塌的。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啊!也许,有些事,我是应该再想一想了。” 他这三年,自然不是只与小儿们教习诗礼,最重要的还是在遵从着威王的遗命,与新王积极设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尽心血,却总是举步维艰。 而芈月的这番话,却似是一针见血,戳中楚国君权旁落的要害。君王若无威望,则必当权力失落,而权力失落只能够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夺回,否则的话,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权臣罢了。而权臣失位,亦会有疯狂的报复,以前他只认为变法是“理所应当”,而如今,这份“理所应当”之间,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当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阳对坐。 昭阳年纪又似老了许多,但他从军甚久,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上腰板笔直,声如洪钟。 昭阳拿着一瓣橘子乐呵呵吃着道:“屈子,来尝尝,这是南边刚送到的橘子,这让我想起你写的《橘颂》来了……”说着拍打着膝盖轻声吟哦道:“‘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后甜,内有实而外有华,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夸奖了。” 昭阳摆摆手道:“哎,我老了,将来的楚国,还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时屈原的职位为左徒,在楚国历来的官职安排上,这是为将来接掌令尹之职的一个台阶。这样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阳的许可。 身为楚国的令尹,多年来与六国周旋的政治经历,让昭阳很明白,如今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越来越集中,才能够与他国集中全力打一场大战,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隐隐又不希望让王权得到更大的扩张,这王权一旦扩张,则必然会压缩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权欲一旦膨胀,还有他们这些臣工说话的地方吗?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间,维持着楚国在军事上的强势,但同样又阻止变法的推进。 然而,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以后,有些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他渐渐会感觉,自己心中做为楚国令尹的部份,多过了他作为昭氏族长的部份。 这么多年列国的变法,虽然最后更多是半途而废,但多少也是进行到半途过了,所以也对列国的制度起到了改变。其实从他的前任开始,就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垮原来的制度,但是是什么时候,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秦国任用商鞅进行变法的时候,列国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当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谋反之罪车裂的时候,列国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最终,商鞅虽死,秦国的商君之法不废,这于列国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阳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先王、与新王取得了默契,让屈原任左徒,视为下一任的令尹候选人,悄然推动此事。 既然变法一定会来,甚至会在很快的时间到来,那么与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后,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足够份量的人压住阵脚而被当成变法必被献祭的牺牲品之一,还不如在自己任职其间,与王室一起推动变法,与王室一起收获变法的成果,而他昭阳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帮助变法的那个贤人而赢得后世赞美。 因此,在他的默许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动着变法的进行。 而今晚,他有些话想找屈原说说,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说说。 一只橘子,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屈原谦和地道:“老令尹说笑了,您是楚国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继位几年,多亏您内外护持,国家族务都尽心尽力。大楚今日之盛况,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业不失甚至再进一步,这变法新政的推行,还需老令尹坐镇才是。” 昭阳呵呵一笑道:“屈子才华远胜老夫,老夫如今年岁已高,只待归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尽管施为,我是没有意见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请教训,平自当恭听。” 屈原字平,他在昭阳面前,自是以此谦称。熟悉昭阳的人会知道,他前面的话只是一个开场,只有在这一声“但……”之后,才是正题。 昭阳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打紧的,不必如此认真,就当是一个老年人的过份啰嗦,你就随便听听也罢。” 屈原颔首,神情依旧有些严肃。 昭阳见此,倒没忙着说话,却是倒了一盏水给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过陶盏,一口饮下。 昭阳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陶盏,里面的水随着他的手势流转,好一会儿,昭阳才道:“我们楚国的贤者老子曾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屈子,你觉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记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新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升起芈月说的“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几个无关大局的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他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我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长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 (本章完) 第28章 高唐台〔1〕 两月后,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国。 而屈原走后数日,芈月正式迁宫进入高唐台。 长长的宫巷依旧。 傅姆女葵拉着芈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后,走在宫巷之中,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带着芈月素日用的贴身衣物。 此时的永巷令已经换了个人,正是郑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着眼睛显得没精打彩,边走边嗅着手里的香囊提神,一边叨叨地说道:“也是你们运气好,威后她老人家近年来脾气可越发慈善了,宫里头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现在是谁在管呢?” 棘宦道:“谁管啊?从前是南后在管,打去年开始南后病了以后,现在是郑袖夫人帮着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郑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当真聪明。” 两人眼神交汇处,已经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处拐弯处,那棘宦转身向右拐去,女葵诧异地道:“咦,这好象不是去渐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涂啦,威后现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渐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芈月眼睛闪亮,观察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她也敏感地听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来楚威后迁入豫章台以后,未必得意。 且行且说,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这才住了嘴,指着面前的建筑道:“豫章台到了。” 顺着两边的回廊拾阶进入豫章台,芈月低头暗中观察着。 豫章台虽比渐台看上去似更华贵一些,却有一股挥不去的暮气。婢仆往来,虽然仍似在渐台一般趾高气扬,却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后已经是母后了,连个相争的人也没有了,但宫中事务,已经移交给了新王的后妃。这种尊贵中,未免萧肃。 芈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这才见威后的女御玳瑁出来,唤了她进去。 但见威后端坐在上方,手中拿着一片甲骨卜算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她才回地神来,瞟了芈月一眼,道:“这是九公主么,近前来。” 芈月暗中捏了捏拳头,走到跟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威后仍捏着甲骨看着,漫不经心地道:“站起来吧。” 芈月站了起来,威后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长高了些。”又看到她脸上,芈月竭力露出笑容来,威后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比过去长高了许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当初那般倔头倔脑的。” 芈月没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后,连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后眉头一皱,不悦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是何人,胆敢插话?” 女葵一惊,连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还请威后……” 楚威后截断了她的话,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为公主傅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永巷令——” 永巷令连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后淡淡地道:“将这无礼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两名内侍冲进来抓起女葵拖下去。 芈月怔在当场,她曾经预想过楚威后会在见面时刁难她,甚至欺辱她,但却没有想到,这种她想象中的为难,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听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后,便在庭院里当场杖责,那一杖杖击落的声音,和女葵的惨叫声,更是令芈月愤怒不已。 芈月猛然抬头,却见楚威后饶有兴趣的眼神,她瞬间明白了一切。楚威后要为难她,却不愿意落人口实,她只以教训女葵的方式来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态,那就是她对母后无礼,正可让楚威后名正言顺地处置于她。 芈月强抑愤怒转向楚威后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于我,一向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在她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二十杖。母后素来仁慈,请您饶过她这一回吧!” 楚威后没趣地扔下龟甲,道:“你既为公主,她代你们受杖是本份,你们居然为了她自请责罚,才是失了体统。这也难怪,皆因为你们身边奴仆太少了,玳瑁,让永巷令给公子配两个傅姆四个内侍四个竖童,给公主配两个傅姆八个宫人。从今往后,公子戎和太子横一起在泮宫跟屈子学习,公主月和其他公主们一起,跟随女师学习。” 玳瑁恭敬地道:“是!”转向芈月道:“公主,还不快快向威后谢恩?” 芈月咬了咬下唇,强抑怒火道:“谢……母后恩典。” 楚威后无聊地挥挥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内的杖击声仍然残酷地继续着。 芈月走出内殿,站在廊下,看着庭院。 但见满庭秋菊开得极鲜艳,四个内侍两人按着女葵,两人执杖一下下地打着。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声也越来越微弱。 芈月面无表情,笔直地站着,她的身后跟着楚威后刚才派给她的两个傅姆和八名宫女。 杖击声一声声延续着,直到二十杖完毕,芈月站得笔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脚步一个踉跄,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边观察着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再倔强再会伪饰,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 她不再理会,悄然转身而去。 芈月沉着脸,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余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芈月住进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间小小院落,傅姆宫人的配制,也皆如其余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两名傅姆一个陪着她,监督着院中诸人收拾,另一个则指挥将女葵扶入仆役房中,过得片刻,过来回报道:“禀公主,奴婢已经安置好女葵,为她用了伤药。她伤得不重,只皮肉之伤,将养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芈月看了她一眼,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傅姆看了诸人一眼,众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到了她身后排队成列向着芈月行礼,那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浇。” 另一个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宫女也上前行礼,自报名号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却原来是奚字号依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浇却甚是会察颜观色,见芈月微皱了一下眉头,忙道:“这些不过是内侍初选,依着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欢,只管替她们再起一个名字罢了。” 芈月点了点头,便指了两名稍显老练的小宫女指作头领,取名“薜荔”、“女萝”,又将余下的六人分别取名为道:“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这却是取自屈原的诗篇《山鬼》中,众人念了一遍,只觉甚是拗口,却也只得依从。 芈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对楚威后派来的傅姆宫女更是小心对待。 芈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宫女,虽然聪明,毕竟都只有十余岁,就算心怀鬼胎,也作伪不来。那两名傅姆却是精明能干,心中便多了几分警惕。 不想那两名傅姆女浇和女岐却极有眼色,事事不待芈月张口,便办得妥妥贴贴,体贴入微,处处合意。 只这合意处,却有许多不如意,那便是将她步步紧跟,两人轮班侍候,芈月一举一动,无一刻能离了她们的视线去。 芈月素来野惯了的人儿,被这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实是如被捆了十余道绳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这两人低眉顺目,便是心中再窝火,又如何能发作得出来,便是发作了出来,想来这两人也不理会,只会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若是落在楚威后口中,又不知会造出何等败坏名声之事来。 她毕竟学了三年礼法,知道这其中的关节要害,只得忍了气不能发作。 两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尘土,更细心体贴地问过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后,也领着她去看了女葵,见女葵已经敷了药,虽是伤痕累累,女浇却道并不曾伤着筋骨,只是皮外伤,十几日二十来日便能好。 女葵见了她,虽有满心的话要说,怎奈见着两个傅姆跟着,一脸的忠心体贴状,只得将满心的忧虑咽下,强颜欢笑道自己无妨,又“劝”芈月要多听从这两位“母后”派来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芈月心怀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内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芈月冷眼看去,见菜肴亦是丰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汤、鼎中有肉、豆中有酱。她知道楚宫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仆之辈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这一顿打,此时又过了膳时,必是肚子还饿着。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鱼脍对女浇女岐二人道:“这道鱼脍,便赏了你二人罢。”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大变,眼中却不免露出喜色。她们毕竟只是女奴身份,虽然宫中饮食有定,但毕竟主奴之别不能相提并论。这些只能由贵人享用的食品,她们只有得到主人赏赐,才能开一次荤。女浇与女岐虽然是楚威后宫中之人,但若是得势的,也不会派来服侍这个明显不招楚威后待见的公主。 然则主奴之分毕竟是天堑,两人纵有异心,却也不免心怀侥幸,只想在两头主子那里都能讨个好,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虽是如此,两人却只是谢过芈月,依旧服侍芈月用食,芈月知其意思,便勉强用了些,将几乎未动的鱼脍让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余下的稻羹道:“这些便赐与女葵,其余的便赏与其他人罢。” 女浇与女岐这才撤了食案,芈月挥手令两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两人应了,却是女岐出去,女浇依旧守在外头,随时听候吩咐状,直到女浇吃完换班。这两个傅姆,便是全天轮班跟随在她的身边。 芈月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去,不一会儿,女浇率小宫女上来,为她卸妆解发更衣,躺了下去。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这一日的煎熬,实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头却仍然悬着一把刀,却不知莒姬和芈戎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芈戎却是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见楚王槐,楚王槐正与群臣议事,便让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后让保氏带他去了学宫,拜见师氏。 学宫在郊外,原是为楚国公族子弟所专用。从周天子到诸侯,都有这样的学宫,天子学宫称辟雍,诸侯称泮宫,规制比辟雍要减半。 辟雍形似圆璧,四边有水。泮宫却是形似半璧,三边有水,只有一座小桥可通。这也是因为公族子弟生来便有爵位奉禄,要让这些纨裤子弟乖乖就学不溜号实是一个问题,干脆把他们关起来,学不成不许归家,倒是更好。 芈戎现在只能算个小学生,“古者八岁而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所谓小艺便是六艺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所谓小节便是六仪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岁入小学,七年后十五岁入大学;其余子嗣则迟两年入学,即十岁入小学,公卿之嫡长子,则要十三岁,其余子嗣亦迟两年,十五岁才入小学。 因此学宫之中,读同一年级者,长幼不一,虽然在学宫之中无分尊卑,但却可以明显见同一年级中,幼者位高,长者位卑。 芈戎入学刚好亦是十岁,纵然后宫妇人相争,但毕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宫中派来竖童内侍跟随,一时之间,人也不敢相轻。 拜见保氏师氏以后,便开始学习礼法。芈戎因在离宫时,莒姬与芈月都有教过他,因此学起来倒也不陌生。他虽然在母亲和阿姊的庇护下,更显得无忧纯真,但毕竟经历忧患,举止之间,便与同龄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课时,便结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个便是昭阳的侄子昭滑。 他毕竟年轻,这*在学宫中睡得极好,却不知道同样的这*,他的阿姊和母亲,却是无法入眠。 芈月自是因为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无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样忧虑不安,无心入眠。 这*,西南离宫的铜灯,彻底不息。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刚亮,女浇便已经唤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该起身了。” 芈月睁开眼,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女浇柔声道:“九公主,昨日拜见威后,今日要与诸位公主相见,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礼。” 芈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边在女浇服侍下穿衣梳洗,一边问道:“还有几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记得,每年正旦之时她都要由傅姆领着到渐台与楚威后行礼,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许多阿姊的,当时傅姆只悄悄告诉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余的倒是无话。 女浇忙道:“宫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与七公主、八公主住后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处相见。” 芈月问道:“我依稀记得,长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 (本章完) 第29章 高唐台〔2〕 女浇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齐国所聘,三年孝满,将嫁齐国,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为大公主之媵陪嫁齐国,年底就要动身了。”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这样看来,高唐台中这位大公主一走,只余七、八二位公主,虽然其中也有楚威后嫡出之女,但毕竟两个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小姑娘,她是不惧的。 梳洗完毕,女浇与女岐便引着芈月走到前殿,见了其他几位公主。 大公主芈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着芈月走进来,她长得与楚威后颇有几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间的那几分傲气象足七八分,甚至连楚威后的刻薄之气也有一二分。但她毕竟年轻,未经挫折,因此这分刻薄之气倒也不重。 芈月行礼道:“见过阿姊。” 芈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礼。”这边介绍着侍坐于她身边的几位女子道:“这是你三姊,名菱;这是你四姊,名荞;这是你六姊,名薏。” 芈月一一行礼,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礼,但见这三人一个举止懦弱,一个讷言内敛,一个却是刻意热络,这三人在芈姮面前不是刻意讨好,便是畏缩掩藏的样子,顿时令芈月心中一惊。 芈姮却是言笑自如,显得颇为亲切的样子,又问芈月多大了,识不识字,读过什么书,平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芈月小心地一一答了,芈姮转头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现在还未到?” 她身边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纪小,想来还须多睡一会儿——” 芈姮皱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来了。都是她身边的傅姆纵着她,我须与母后说说,不可这样一直纵着……” 方说到一半,便听得远处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道:“在哪儿在哪儿?”但听得走廊上赤足踩着地板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叠声传来,一个红衣少女脸色红扑扑地,喘着气跑了进来。 芈姮微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来,拿着手帕为她一边汗一边道:“做什么跑这么急,跟你的人呢,怎么就让你这样乱跑?” 那少女却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寻着道:“九妹妹在哪儿?人呢人呢?”正说着,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纪最小的芈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芈月依声走到她的面前来,那少女拉着芈月与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发现自己高了小半个头,顿时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芈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芈姝,便依言屈身行礼,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姝应了一声道:“哎,好,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后最小的女儿,因为母姐怜爱,身边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儿,因此养得性子格外娇纵天真。宫中纷争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后屏蔽于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场纠纷,于她来说,不过是死了两只小蚕闹腾一番,伤心了两日,又补上两只,便也忘记了。 此时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偏宫中素日举目所见,只有她最小,且芈姮好在她面前充个大阿姊范儿,管头管脚的,她早已经不耐烦了。此时听说高唐台中又会住进一个比她小的妹妹来,顿时“我终于也能当阿姊了”的欣喜令她兴奋得上半夜睡不着觉,结果一睡到天亮,方知迟了,便一边嗔怪着傅姆为何不曾叫醒她,一边兴奋地直接跑来了。 芈姮嗔道:“多了个妹妹,你便如此高兴吗?” 芈姝轻快地转了一个圈道:“我当然高兴了,现在我就不是宫里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着她这般天真的样子,众公主皆笑了,芈姮想说什么又忍下了,道:“瞧你这般高兴的样子,看来也没什么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带她回后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长姊的风范,休要欺负妹妹,也休要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地到我跟前讨主意。” 芈姝一连串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带她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芈月,直接飞奔了出去。 芈月留神看着,离了芈姮的房间,通过中间的甬道,便到了芈姝的房间。但见房间时陈设较芈姮房间更为色彩绚丽,锦绣满屋,珠玉横陈。 芈月正待细看,却听得另一头脚步声急促传来,便见一个年纪与芈姝差不多上下的绿衣少女跑了进来,见了芈姝方松了一口气,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说一起去大姊姊处吗?” 芈姝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呀,我给忘记了。”顺手将芈月拉到前面来,道:“不过我把九妹妹带回来了。”一边指着那少女道:“这是茵。” 那少女看了芈月一眼,笑着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单名一个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芈月微屈身行了一礼,叫道:“阿姊。”心中却是暗忖,菱、荞、薏、茵,俱为草名,楚威后这心胸,实是狭窄得紧。 她抬头看了芈茵一眼,芈茵神情自若,想来不晓得芈月心里头对她的名字暗中腹诽吧。 既已经认识,芈姝一心要当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从前玩过的鼗鼓、泥塑、骨哨、弹球等玩具要给芈月玩,芈月看着这些明显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无奈,却是芈茵看出来后拉着芈姝低语了几句,芈姝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我却忘记了,妹妹想来也是不爱玩这些了。” 她又卡壳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芈茵便柔声道:“可问问妹妹学过什么,喜欢什么?” 芈姝点头,便学着芈姮的样子拉着芈月装模作样地问道:“妹妹可会箜篌?尺八?笙、竽、琴、筝、瑟、篪、箫、笛?” 她说得一样,芈月便是摇头,她八岁之前,被楚威王当男孩一般纵容,只爱打仗弹鸟,本是野惯了的人,后来又是跟了屈原学习礼仪诗辞,历史星象、百家之学等,屈原虽然精通音律,但芈月对这些乐器不感兴趣,只喜欢箜篌等寥寥二三样罢了。 她初时见芈姝先报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学,便有意摇头,但见她一串报下来,便只能真的摇头了,心中暗悔头一次便不应该摇头,白教人家看轻了。 芈姝本是兴致甚高,见芈月数番摇头,便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芈茵柔声打圆场道:“这些都挺难学的,我也不太擅长。我们毕竟是女儿家,有些东西也不必学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仪礼服制、懂得四时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内掌妇学便是。” 芈月便问道:“什么是仪礼服制、四时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内掌妇学?” 芈茵方要回答,却忽然顿住,却转头先看芈姝一眼,芈姝顿时会意,兴奋地道:“九妹,你须知道,我们身为公主,将来夫君不是一方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灵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宁国祚绵延,因此四时祭祀,断不能有疏失。这是首要学的……”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忘记了,便看了芈茵一眼。 芈茵便柔声道:“身为女子,虽然未必要亲手下厨制衣,却不可不知这些事务。何时授衣,何时飨宴,都要知道如何调配才是。比至周礼上,也有诸般规定。若论飨宴,须先知道每季出产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采摘、腌制,以及各种调味的制作、酒浆的酿造,以至于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还有一年四季各种应节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会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将来出一点点错,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芈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芈茵毕竟也是年少,被她一夸,不禁有了卖弄之心,又道:“女红,要从亲蚕开始,知道分辨各种不同的蚕种,然后知道纺织,分辨绫、罗、绸、缎、纺、绉、纱、绒、绡、锦、呢、葛、绨、绢等的分别,然后就是染衣,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制成纱、罗、绢、缟、纨、缣、绮、锦等……” 她一卖弄,芈姝便不悦了,径直打断了她的卖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说傻了。 芈茵忙收住了口,讪讪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芈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么都没听明白呢。” 芈姝顿时得意起来,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么,一时之间说这许多,哪能听得过来。”这边拉了芈月的手道:“这些以后我会带你去看宫人们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会的,只要跟着我一起学,就会了。” 芈月微笑点头。 芈姝便问芈月道:“你素日爱什么,会什么,我陪你玩。我这里没有,现叫她们找去。” 芈月道:“阿姊素日玩什么,我便也玩什么吧。虽不会,阿姊也会教我的,是不是?” 芈姝大喜道:“正是,妹妹这般聪明,自是一教就会。”这边便拉了芈月去投壶。 这投壶却是故老相传的游戏,乃是立一只的长颈小口铜器,称之为壶,放置离人数步或者十数步内,游戏之人手持着箭,朝这壶内一支一支往里投,以每次投中多者为赢。规则虽然简单,然则因为铜壶小口,中壶不易,若是壶中已经有几支箭在里头了,那想要再进一支便更加困难。 虽为游戏,却是自上古蛮荒时代之人练习投掷之术而演变流传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戏,后来则是酒宴之时,为了延长聚会时间,增加兴致,便多了许多游戏,投壶这种以体质、脑力较劲且有赌胜意味的游戏则更受欢迎。及至宫中内闱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摆上铜壶,芈姝便兴致勃勃地先作示范,她想是素日玩这些游戏较多,举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边的侍女便大声赞好,但芈姝见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悦,转头将箭递与芈月,要芈月也来投,芈月便谦让了芈茵先来。芈茵前头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后却落空了两只,再投中一只,最后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芈月上前,芈茵将侍女取回来的十支箭亲手交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妹妹是初学,不打紧的,不须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后慢慢学便是了。” 芈月微微一笑道:“多谢阿姊宽慰。” 芈茵走到一边,看芈姝几乎是按着芈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壶的样子,心中晒笑。这铜壶看似小口,边缘却是斜陷的,略碰到壶口箭簇便会落入,原是特意为芈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进去,想是今日一得意,头几支便失了手。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装失手,务必要比芈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芈月大上两岁,比芈姝大上一岁,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鸟,这些投壶之术,应该难不倒她。她兴致勃勃地想,不晓得她会投中几支。若是敢比芈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芈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让她一头。 但见芈月拿起箭来,先是四支接连失手,引得芈姝阵阵惊呼,不停指手跳脚要指点于她,芈月一边装作听从,一边却是接连着六箭都掷中壶内。 一时俱静。 众人皆看着芈姝的脸色,惴惴不安。 芈月却恍若未觉,一径拉着芈姝高兴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样多呢,幸亏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会投,阿姊真棒。” 芈姝见芈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却被芈月这一夸,也不禁得意起来,顿觉得自己好生厉害,一个初学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够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够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这里,又得意洋洋起来。 芈茵的脸色却是变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后,芈月居然还是敢越过了自己。看着芈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还是真的年纪尚小,听不懂自己的话呢? 芈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计较,见芈姝玩了一会儿累了,芈月辞出,便道:“九妹初来,这殿中道路未明,我领她出去吧。” 芈姝喜道:“正好,有劳阿姊了。”又嘱咐芈月道:“明日早来,女师每日于隅时来教我们学习六艺,你须不要迟到了。” 芈月连忙应是,芈茵便引着她出来,一路走,一路问道:“听说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芈月却不答,微笑道:“阿姊为何要问这个?” 芈茵不防她居然会反问,只得笑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芈月却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芈茵的脸色变了变,道:“你好生无礼,长幼有序,我自问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问于我?” 芈月笑道:“阿姊是长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问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无礼诘我吗?” 芈茵脸色变幻,待要发作,却忽然笑了,轻蔑地道:“原来是个不知礼的野丫头。倒也是,一个西市贱妇的女儿,才会进了凤凰台依旧是只草雉。” 芈月脸色也变了,质问道:“你说什么?” 芈茵咯咯一笑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又何必我说出来伤脸面呢。” 但听得她娇笑连声,也不管芈月,扔下她径直走了。 芈月脸色都变了,她养母莒姬尚在离宫,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后就下落不明,她数番打听,却只因年幼无援,半点也不知消息。如今听得芈茵这一声“西市贱妇”,显而易见不可能是指莒姬,难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本章完) 第30章 西市妇〔1〕 芈月心如火焚,但却知道,若是此时追上去问芈茵,必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得按下怒火,转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来女浇与女岐,佯装不知地问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识得诸位阿姊,我欲与她们亲近,又不知道她们之事,想请傅姆教我。”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听何事?” 芈月便道:“我知道大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余几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浇见她不问芈姮与芈姝情况,便也松了口气,一一介绍。那几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国献女。那七公主芈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芈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时,正是莒姬得*之时,她的生母扬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于奉承,一直依附着楚威后,自芈茵出生以后不久,楚威后又怀上芈姝,因此芈茵也就得以与芈姝一起长大。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扬氏也是略知一二,见芈茵为芈月入宫之时而打探,便失口说道:“你休以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惧,须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沦为下贱之妇呢。” 芈茵大喜,缠着扬氏要问个究竟,扬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芈茵纠缠,却不敢再说什么,反嘱咐道:“你听岔了,休要出去胡说,若是威后知道,便是祸事。” 芈茵亦知其中的厉害,便也不再问,只得意自己知道这一桩事,便可压那小丫头一头罢了。 次日起来,芈月先去芈姝房中,与回廊上却又与芈茵相逢,芈月站住脚,警惕地看着芈茵,防着她又说伤人之言,不想芈茵却亲亲热热地上前,挽着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识路径,特来等你呢。” 说着,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芈月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姊倒是心宽,昨日的话,竟似不是阿姊说的一般。” 芈茵却故作诧异地道:“昨日的话,昨日我说了何话,我不过是送九妹妹回屋罢了,什么话也不曾说。” 芈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显见从她这里,只怕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 两人假作亲热,便到了芈姝房中,候着芈姝梳洗毕,一同用过晡食,方一起去了侧殿之中,静待片刻,便见女师到来。 却原来诸公主也与公子们一样,八到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有女师教导六艺六礼,除礼乐书数均是一样,不过是宽严之分,公子们偏重射御外交,公主们则偏重衣食燕乐。 因诸公主年纪不同,前头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将要随大公主芈姮出嫁,此时正在备嫁,便不再学习。如今便只有芈茵芈月跟着芈姝学习。 女师有三人,一人教礼,一人教乐,一人教妇学。 今日教的便是妇学之师,芈月心不在焉,听得左耳进右耳出,但听着女师布置课业已毕,便想去追问莒姬此事,偏芈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个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着她一起玩耍,芈月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想着自己的生母若当真是在西郭沦落,必是她的生母所为,那芈姝便是再天真再热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厌恶和寒意交织上来。 她忍着不耐烦,好不容易等芈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对女浇道:“我欲去离宫探望莒夫人,你可与我一起去否?” 女浇吃了一惊,劝道:“公主,您迁入高唐台方才两日,纵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亲自回去,自派一个奴婢过去问候便是。”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道:“我自迁入高唐台,诸事未明,又不敢打扰母后,所以只得向母亲请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轻重,惹出事来,岂不是傅姆误我。” 女浇见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头。她在宫中时久,芈月这般年纪的孩子,便是再骄纵的性子,终究是个孩子,被大人操纵着做什么事,或哄劝或阻吓,都是极容易的,但却从未见过象她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劝阻吓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浇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终究是奴婢,岂敢阻挡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请示过威后才是,以免失了礼仪。” 芈月看女浇的样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脚去了莒姬去,她后脚便要去向楚威后禀报了。心中一动,忽然起了试探之心,道:“傅姆说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傅姆,昨日七姊骂我是西市贱妇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所以要去问问母亲。” 女浇的脸色也变了,她虽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芈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后面前极是奉承得力,若是叫芈月闹出这一场来,芈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后之责,但自己却也可能被芈茵母女所迁怒。想到这里,便着了慌,道:“公主休要听人胡说,七公主年纪小,想是不知道哪里听了些不中听的话,随口乱学罢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帮您去问问。” 芈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样子,道:“我不听,我这就去问母亲去。” 说罢,推开女浇,飞也似地跑了。 女浇站在那里,只是顿足,无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声,便去寻了玳瑁,一五一十,将此言说了。 玳瑁大惊,恰好宫中又生事端,却说楚国二宝,素来是王佩和氏璧,后系随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后,楚威后虽然让出渐台,却不曾将随侯珠再给南后,南后倒也贤惠,不动声色地把宫中权柄先拿到手,并不争这个,反正楚威后又不能把随侯珠带到坟墓里头去,她对于一颗珠子倒也没这么强烈的执念。 不料这些日子,夫人郑袖得*,却纠缠着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说既然先王曾经将此璧借与公主,那如今借与她又有何妨。 南后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此事传至楚威后宫中,楚威后大怒,亲自召了郑袖来大骂一顿,郑袖却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温良,却字字句句透着不驯,直把楚威后气倒,叫了四五个御医正在看着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惊动楚威后,让她添气,忙亲自到了高唐台,寻了扬氏来质问。扬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说过,只推了身边一个侍女顶罪,说是两个侍女闲聊,方让芈茵无意中听到。 玳瑁自己却也有些心虚,杨氏素来甚是奉承楚威后,对玳瑁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与杨氏聊天无意中说出,这等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教楚威后知道,在楚威后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不免人人都要被迁怒出气。只得教训了几句杨氏,又警告性地将杨氏所指侍女皆责打一顿逐出宫去,自己却候在高唐台中,等芈月回来,却看她是何等情况。 芈月无奈之下,祸移芈茵,这才借着“忽闻噩耗”而跑了出去。这情绪固然一半伪装,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再也忍不得,纵然是回头楚威后会生各种是非,但她也顾不得了。 她一口气跑到离宫,莒姬也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你如何自己跑来了?”又往她身后看,见她身后无人,诧异道:“跟你的人呢?” 芈月小脸绷得紧紧地,直盯着莒姬,道:“母亲,我有事,要单独与你说话。” 莒姬一怔,忙挥手令身边的侍女退下,这才道:“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宫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后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经知道,因也怕芈月小小年纪,不能经事,会因此出事,正自担心,没想到不过两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来。 不想芈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亲,我的生母去了哪里?” 莒姬一惊,连忙左右一看,见侍女皆已经退出,这才伸手相扶道:“你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连忙握住芈月的手道:“你才回宫两天,可是有人同你说起此事?须防这是个陷阱……” 芈月却甩开她的手,不肯起来,道:“是扬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谦让与她,对我说,我是‘西市贱妇’之女!她说的‘西市贱妇’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说我的生母被威后逐出宫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连她都知道,你在宫中旧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儿,你是找不到,还是不肯找?” 她说到最后,声音不禁激昂起来。 “啪”地一声,莒姬已经是给了她一个耳光,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这个样子,是要自己作死吗?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连累我和你阿弟。” 芈月捂着脸,一时不敢置信,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这一掌,却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渐渐平息,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处?”莒姬叫住了她。 芈月背对着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寻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寻。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寻不到人。” “你——”莒姬气得说不出话来,抚胸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寻?你是能出宫寻她,还是能有人手替你寻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为是宫中?你能从那地方寻到人?那里头活的都不人,是牛马牲畜,你知道?” 芈月转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儿!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这两句话刺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芈月看着莒姬的样子,也有些慌了,扑上来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看着小姑娘的脸上露出的惊慌之色,虽然心头滴血,却是不得不道:“你纵疑我,我却不能不管你。当ri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听过,也是真的不曾打听到信息。你既听了没来由的‘西市’两个字就要闹腾着寻你生母,我也只能帮着你来寻。我却先与你说好,我帮着你来寻,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来。你便不曾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可我毕竟养你姐弟一场,不能由着你自己胡闹,教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没个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兽般怀疑的目光看着莒姬,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过头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才转头道:“便是三月为期,如何?” 芈月惊呼道:“三月?要这么久?” 莒姬扭头道:“三月我也是尽力了,若你不愿意,便离了我这里,再休要问我。” 芈月犹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说着,向着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礼,就要退出。 “慢着,”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之后,又要如何回话?” 芈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亲的意思,我自会有办法应付。” 莒姬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扭头再不看她。 芈月默然而出,走出离宫。 她整个人刚才来的时候,就似要爆炸开一般,可是此时出去的时候,却是茫然不知向何处而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宁可把莒姬想象成阻止她与生母见面的恶人,这样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惶恐起来,若是莒姬不是一个坏人,若是芈茵根本是在胡说八道,那又怎么办呢? 生母的失踪和生父的去世,发生在同一个时刻,让人不免把这二者联系到了一起,在芈月的心底,其实深深的怀疑过,是不是生母已经在父王去世的时候死了,而莒姬不愿意她姐弟二人伤心,所以才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对于生母,这是她的隐痛,不敢去触碰,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她不是不曾想过,“待我长大了一定会去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却不曾想过是这个时候,忽然之间,有人这么恶狠狠地将她心底的伤口被撕裂开来,指着她说,你的生母没有死,她一直活着,而且满宫的人都知道,她象蝼蚁一样地活着,在“西市”这种卑贱的地方,象个笑话似地活着。 她和她的弟弟,成为这个宫里的笑话有多久了,是不是满宫里的人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说道:“看啊,那个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沦落,她还满宫昂着头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黄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里头更是如百蚁啮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够知道生母的下落,什么三个月,谁知道是真是假,三个月以后,若是她再同自己说一声“不知下落”,那自己岂不白白又失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思来想去,心里越发不定,素性趁着自己还是独自一人在外,干脆不回高唐台,径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虽然屈原出使齐国,然而黄歇陪伴太子横读书,还是经常会去南薰台中。因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来常往,虽然身着男装,几个小侍童又经莒姬早就打点过,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头,见到一个相熟的小侍童经过,便叫他唤了黄歇出来。 她呆在南薰台右边的梅林之中,等着黄歇出来。过不得多久,黄歇便独自匆匆而来,见了她喜道:“我正思忖着你回了宫,必是没有办法时常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着你了。” 说着正要拉她,芈月转身避过,却道:“子歇,你可愿意相助于我?” 黄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愿意!” 芈月直视他的双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后,你也不惧?” 黄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时却不容犹豫,立刻道:“是。” 芈月的眼泪忽然流下,黄歇慌了神,连忙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劝她道:“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芈月忽然扑到黄歇的怀中放声大哭,黄歇更加手足无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松手,只扎煞着两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觉得胸前一阵温热,一阵湿润,又一点点渗入层层衣襟之内,渗入肌肤。 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心跳得飞快,却是连气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气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本章完) 第31章 西市妇〔2〕 芈月自入宫以来,目睹楚威后的恶意,目睹女葵挨打,在芈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对芈茵的恶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愤怒,到对莒姬的信疑两难,这种种的一切,竟是无人可言,无人可诉,也唯有在此刻,在黄歇面前,方能够放声一哭。 黄歇僵在那儿,只能低声反反复复地说着道:“不要哭,有什么事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一定助你……”听着她的哭声,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后一举手一抬足就为她排忧解难,将那些惹她难过的人统统给踢进汩罗江里头去。 芈月哭了好半晌,这边收泪,却见黄歇僵立当场,连脖子都红了,胸前衣襟还湿了一大片,不禁脸一红,低声道:“多谢师兄,把你衣服弄湿了,对不住。” 却见一条绢帕已经递到自己面前,正是黄歇所递。 黄歇递出绢帕,却又有些窘迫,只觉得自己日常用的绢帕太过简陋,竟似不配递到佳人面前,递到一半,待要收回,芈月却已经取了绢帕,捂在脸上。 黄歇心头狂跳,这绢帕中犹带着他的体温,却被她捂在脸上,顿时觉得衣襟打湿的地方也变得火热起来。 芈月擦去涕泪,黄歇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却不想她居然转头就要离开。 黄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师妹……” 芈月回头,诧异地道:“何事?” 黄歇张口两回,却不知道应该说哪句话开始,好一会儿才吃吃地道:“你——谁欺负你了?” 芈月苦笑一声,摇摇头。 黄歇急了道:“那你为何而哭。” 芈月本是对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黄歇帮助寻母,不想一见了黄歇,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竟是禁不住自己,扑到黄歇怀中大哭了这一场。这一哭之后,原本鼓起来的气势竟是莫名的没有了。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说出来以后,会是怎么样,这两日她经历了太多事情,竟是觉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黄歇的怀抱,才是这般温暖而真实。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这一刻她竟是生怕说出这件事来,黄歇会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愤怒,可是眼中浮现的竟是芈茵昨日那种轻蔑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芈茵这样的目光,会让自己很有想给她一拳的冲动,可若是黄歇也露出这种眼光来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处。 虽然明知道,黄歇不是这样的人,黄歇一定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这一刻的心忽然如惊弓之鸟,竟是连万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对的。 她看到黄歇衣襟湿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将手中的绢帕递还黄歇,却见这上面尽是自己的涕泪,自是不好意思将这脏帕还给他。方才她哭得头晕,见黄歇递了帕子来便接过,却不但弄湿了他的衣襟,又将他的帕子也弄脏了,只得从袖中取了自己的绢帕递给了黄歇,道:“师兄,把你的衣服打湿了,这个给你,拭擦一下。” 这话刚才她已经说过一次,此刻竟又颠倒再说,显见心神错乱,黄歇顺手接过绢帕,却无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你说啊?” 芈月慌乱地道:“没什么,我、我先走了。”说完,便转身就跑。 黄歇欲追,却无奈于深宫之内,他不便擅自乱行,又生怕让人看到,倒连累芈月,无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绢帕,怔立当场。 想了想,他终究是不放心,转身去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内侍,给了他一把钱,让他去打听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宫这两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芈月一口气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刚才哭得不成样子,忙躲到树后收拾停当,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却见玳瑁沉着脸跪坐在门口的廊下,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芈月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进来。 玳瑁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九公主。” 芈月颔首道:“原来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来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宫,若是缺失什么东西,或者侍从不顺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芈月脱了鞋子,拾阶而上,坐到玳瑁对面,道:“有劳傅姆关心,两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么。” 玳瑁笑了笑,眼睛却锐利地看到芈月尚还红肿着的眼睛道:“是么,那公主是何处来?公主眼睛红肿,可是何处受了委屈。” 芈月此时已经平静下心来,又怎么会被她套出话来,心中冷笑,口中却作出小儿之态来,顿足懊恼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骂我,十分不中听,我不服,便去问母亲,不想母亲不与我作主,反将我骂了一顿回来……”说着,便掩袖作欲哭状。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说什么来着,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芈月摔袖赌气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说着,便站起来,噔噔地跑进内室去了。 玳瑁连忙向女浇施了个眼色,女浇会意,却随手拉了小宫女薜荔随自己一道进去。 芈月坐在窗前,脸色阴沉,女浇连忙端了铜盘上来,替芈月净面,重新梳头。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恼,下回见了七公主,她如何骂你,你只管骂还她就是……” 女浇却故意斥道:“休要胡说,宫中自有规矩,别人胡说八道,只休听就是,如何拿这种事当正经。公主是尊贵之人,当怒不失仪,言不失矩。” 芈月忽然一伸手,将铜盆打翻,怒道:“她也这般说,你也这般说,她说自罢了,你又算得什么?” 女浇连忙伏身请罪,心中却是得意,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有些话一套便能出来。 见女浇走了,想是向玳瑁处禀报去了,芈月心中冷笑,这点婢仆之辈的算计也来卖弄,就算是她年纪尚小,又岂是能如她们所料呢。 玳瑁听了女浇的回禀,便猜想芈月必是因了芈茵的话去质问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责,心中倒松了一口气,这桩事,若是就此掩过了,自是再好不过,大家无事。否则的话,倒真有得乱子。 当下便令女浇女岐二人注意芈月近日言行,看她是还会追究此事,还是就此掩过。 女浇女岐二人观察了数日,见芈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见了芈茵,也不曾再追问过,每日里不是与芈姝芈茵一起学习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书,或是同两个小宫女薜荔女萝一起游戏。 玳瑁闻言,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回头又去警告过了扬氏,扬氏回头,又密密地嘱咐了芈茵一回。 芈茵初时被扬氏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了,后来又被玳瑁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险些闯下大祸。次日见到芈月,便提心吊胆,深恐她继续追问此事。担心了数日,见芈月似乎也忘记此事,才慢慢放下心来,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对芈月的嫉恨之意,连在芈姝面前,也要竭力装出姐妹相处甚好的样子来。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处,芈月摸着手中的竹简,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来。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芈月睡在席上,摸着枕边的竹简默默地数着,一个半月了,莒姬那边,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没有? 西市。 一个城市的格局,素来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最下层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鱼龙混杂。 在这里,最贫穷、最粗俗的人们混杂一堆,每日苦苦挣扎在生存和死亡的边缘上。为了一饭而乞,根本不希罕见,人与狗争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带着向氏的弟弟向寿,已经在西市寻找了将近一个月了,然而西市窝棚遍地,难民群聚,这些底层之人,多半无名无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随便起一个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类的名字,若论妇人,更是多半连个称呼都没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寻访向氏下落。他自忖虽然曾见过向氏,但那也是当年向氏入宫之前的样子,如今事隔十几年如何能认得出来。向氏一族,也早已经人丁飘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寿。 向氏入宫之前,这向寿也不过四五岁,自然也是不记得向氏是何模样,然而毕竟属一母同胞,莒姬身边的寺人荆看了向寿模样,便说他与向氏颇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带着向寿一起,莒姬又借故将一个昔日服侍过向氏的仆妇偃婆逐出宫去,却是让她和莒弓等一同寻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护作用;向寿毕竟与向氏一母同胞,便于寻访;但向氏毕竟是妇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于向市井中的妇人打听情况。 三人这日又出来寻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许多热闹可看,却见前面人头涌动,似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莒弓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莒国虽亡,但到底莒姬得*,莒氏一族还算有些庄园,有些田地出产,他虽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时膳食有定、衣着体面,从来只在城市的东面行走,到这西市忍了一个来月,实是不耐烦已极,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无赖之人闹事,不必去理会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经衰落,对于向寿而言,西市的混乱倒不似莒弓这般难以忍受。他心中牵挂着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头看看,热闹之处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无奈,只得随他挤进人堆中,心中却满是不耐烦。他们走到近处,见人们围成了一圈,中间却只是一个粗汉在殴妻。 那粗汉长得丑陋而苍老,满脸酒糟之气,口中骂骂咧咧,与一个蓬头跣足的妇人抢着一个钱袋。 那妇人虽然形容狼狈,却不似市井妇人与丈夫对打时的粗俗凶悍。须知这市井妇人,与人相争,满地打滚也有,污言秽语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妇人却显得甚是纤弱无力,仅是一手护住头脸,一手扯着钱袋,竟只挨打不还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儿病得甚重,这是小儿的救命钱,你不能拿走。” 那粗汉却是下手并不留力,用力一脚踹中那妇人腹部,不顾那妇人痛得弯下腰来,只骂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这些钱请医者买汤药都是浪费,我输了九天,卜者说我今日必能翻盘。快放手,把钱给我,若是坏了我的手气,看我不打死你。” 那妇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却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儿已经烧了数日了,今日再不请医者便不成了。小儿若是不治,我还活着做甚么,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汉怔了怔,一只脚已经提起欲踢,到底没踢出去,只扯着那妇人抓住钱袋的手,用力拉扯。 这一拉扯之下便见那妇人的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显见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围观的诸人不免议论纷纷,都说那粗汉的不是。那粗汉虽然有些愧意,但毕竟赌徒之性占了上风,终于还是扯断了钱袋的绳索,抢过了钱袋就走了。 那钱袋绳索断了,散落开来,在地上滚落了几枚鬼脸钱。那妇人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一枚枚地拾起那几枚钱币。 向寿看得心生怜悯,上前几步从钱袋中取出一把钱来,递给那妇人道:“大嫂,这钱你拿去给小儿治病吧……” 那妇人闻声抬头,两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声。那妇人虽然满脸泥灰泪痕,狼狈不堪,面容却与向寿颇为相似。 那妇人见了向寿,也是一怔,再一转头看到站在向寿身后的陌生男女,不禁脸色一变,抓紧手中的几枚钱币转身就跑。 向寿也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与莒弓两人连忙追上去。 那妇人赤着双足跑在烂泥地里,却是极为迅速地在人堆里一挤一扭,转入拐角处便不见了。 向寿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转眼就不见了对方。 向寿急了,抓住了莒弓道:“这是,这是……我阿姊吗?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却是老于世故,安慰他道:“无妨,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个错误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确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说着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会意,朝着那妇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这回她既有了目标,便不是原来那般盲目打探,只问一路上看似长舌的妇人,那个家有小儿生病,丈夫酒糟赌钱,又爱殴打妻子的人家在何处,这一问之下,果然是极容易地问出了对方的下落。 原来那丑陋粗汉姓魏,原是一个守城门的士卒,前些年因为好酒而被免了职,如今只是混迹于市井,是个无赖之徒。 “那家的妇人,倒是个斯文贤惠的,不知这厮是从何处拐来,可怜啊,素日经常听到她被打得哭求之声……”向寿听着那长舌妇人用看似同情、实则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气得握紧了拳头,牙咬得格格作响。 莒弓站在偃婆身后,听着偃婆打探,一只手按着向寿,防止他因冲动打断了消息的探听。 那长舌妇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满意足地捧着几枚鬼脸钱进自家草棚去了。 向寿沿着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寻去,直到草棚的最尽头,掀了草帘子进去,果然见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本章完) 第32章 西市妇〔3〕 虽然这一路走来,都是简陋的草棚,但这间草棚却似是这一排中最破烂的了。不但破旧而肮脏,且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四面的墙壁除一面有几块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几根旧木头作支架,中间以稻草为壁,空空荡荡的随便哪一处都能让人穿墙而过。 那妇人便跪伏在那几块薄板围成的挡风之处,背对着门,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儿,拿着一爿瓜瓢,自己先饮了一口水,又细心地哺给那幼儿。 她衣衫破旧,举手之间袖子落下,手臂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向寿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妇人忽然僵住,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将头一寸寸转过来,向寿只觉得她的颈上关节都似咯咯作响。 那妇人惊骇地转过头去,看到向寿的模样,却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来。初时是惊喜和激动,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儿转身欲起,忽然间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又吓得退缩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小儿,膝行退缩到墙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并不认识你,你快离了我这里去,我什么人都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向寿一心想寻到阿姊,不曾想对方居然如此拒绝相认,一直竟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寿,你进宫的时候,我才五岁。我如今长大了,来寻你了,来保护你了。阿姊,阿爷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认我,你不认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向寿伏地痛哭,那妇人本已经洗净了脸,此刻也不禁再度泪流满面。她看着向寿,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才掩面泣道:“你快离了我这里去吧,我是个不祥之人,休教我将灾祸牵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寿猛地抬头,怒道:“是谁,是谁在害你,阿姊,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那妇人哽咽着挥手道:“你走吧,我不识得你,你也不识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来见我……” 莒弓站在门外,听得里头两人的对话,向寿只是哭求,那妇人只是拒绝承认,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无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进去。 偃婆会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帘子进去道:“向媵人,你纵使不认向小哥,难道你连公主月与公子戎也不顾了吗?” 那妇人顿时怔住了,忽然跳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抱住了小儿却疾步上前,将向寿保护性地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你来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识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妇人细看了看她,方才掀帘进来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细了,才认出来。那股劲儿一松,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手中却是紧紧抱住了小儿,待要说话,却是一口气哽在喉头,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抚着胸口,喘气不已。 向寿大急道:“阿姊,你怎么了?” 偃婆却是年老积事之人,忙上前一边轻轻拍打着那妇人的后背,一边对向寿道:“向小哥,快取水来。” 向寿连忙将方才那爿水瓢取来,偃婆接过,喂着那妇人喝了两口,那妇人这才喘过气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偃婆,嘶声道:“公主与公子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偃婆叹息道:“向媵人,您终于肯认我们了?” 那妇人两行泪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寿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声道:“阿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放声大哭。 向氏却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么样了,戎怎么样了,夫人,夫人她还好吧?” 偃婆叹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会沦落至此?” 向氏却没有回答,只惊疑地问道:“既她们均好,那你们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断了她的话,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偃婆叹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见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会知道……”想到自己仓皇离宫之时,无数遍的回头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女,却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这些年来多少次睡梦中惊醒,泪湿枕边,此刻再次听到儿女们的消息,心中大恸,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强的长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将他们拥入怀中,好好地痛哭一场。 然而抬头时脸上却是充满了无奈和惊惧道:“罢了,我如今这样,如何还能见她。愿他们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见她已经是如同惊弓之鸟,便不敢再说下去,转头看到她怀中的幼儿,连忙伸手抚了一下那幼儿的额头,惊呼道:“这孺子怎么了?” 向氏垂泪道:“发烧好几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钱想给我儿请个医者,谁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盖好被子,低头拭泪。 向寿气愤地道:“阿姊,你如何会嫁这等人,又如何不来寻我们,让我们为你作主?” 向氏嘴边一丝苦笑,轻抚了抚向寿的头,却没有说什么。 偃婆却已经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将您嫁与此人……”说到这里也不禁冷笑道:“是了,当日先王驾崩,宫中便说要将旧宫人配与无妻士卒,我们也说那一位何曾这般好心过,原来竟是冲着您来的……” 向氏掩面转头,陈年的隐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别说了,这总是我的命,总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会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无端飞来横祸的一日,她甚至连事情如何发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宫闱,关在了一间囚室中,过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这间简陋的棚屋之中,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那*的惊恐和绝望,她至今仍能感觉到心胆俱裂的痛楚。 她虽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与莒姬为伴,事事恭谨退让,但毕竟莒姬为人强势,她也颇得照拂。楚兵灭莒之前,莒国已知势不可敌,早早议好归降,她深宫之女,自莒宫到楚宫,也不曾真正直面过残忍血腥的东西。 可是那*,那个丑陋、可怕、浑身带着杀气的粗暴男人扑上来,不顾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将她这个人,从过去的旧世界里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复一日,地狱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杀过无数的人,也看着无数的人死去,甚至在战场上留下过永远伤残的男人,对于他来说,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作贱以感受自己还活着,又要在她身上发泄暴力以逃避他在这世间所遇到的轻贱和屈辱。 她几番想死,可是她却牵挂着宫中的儿女,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带了出来,便受这样的绝望和痛苦,那她的儿女,可还安全,可曾受到她这无用的母亲之牵连。 在还不知道儿女消息的时候,她不敢死。却没有想到,在她还没有打听到儿女下落的时候,她居然又怀孕了。 在知道自己怀孕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过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过自己的存在,继续给儿女们带来屈辱吧。他们是王的子嗣,却因为她这个母亲,在这世间无端多了一个贱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们会因此受人嘲笑吗,会因此被人轻视吗?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罗江边,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罗江边,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亲带着小儿,前去酬神相谢,看着言笑颐颐的无数母子相携走过,她抚住腹中,那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儿已经在了呢?妇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赐,她又如何敢违了神谕呢? 或者,这当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吗?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个男人听说有了子嗣,忽然*之间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护于她,也开始为这个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着脚爬下爬下,亲自动手修缮这间小小草棚。 她是个软弱之人,死的勇气曾经有过,然则这世间有一点点小小温暖,便足以让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气。 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看到那个孩子入世破啼第一声哭泣,让她想到了深宫中的那两个孩子。这时候,她终于已经打探到,那两个孩子随着莒姬在离宫守丧。谢天谢地,这两个孩子总算没有受她的连累,想来有能干如莒姬在,将来莒姬一定会比自己更好的照顾那两个孩子吧。 抱着怀中的小儿,她的眼泪滴下,从此以后,那曾住深宫的向媵人已经死了吧。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个贱卒魏甲的妻子、这怀中小儿魏冉的母亲,她就是一个西市的草芥妇人罢了。 好日子只过得一年半载,魏甲的恶劣天性在因为子嗣的到来克制得一段时间以后,又故态复萌。不久又因醉酒,丢了守城门的差使,自那以后,失业的他便毫无顾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坏的一面来。 他开始酗酒、染上赌瘾,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赌桌,喝醉酒了打人、赌输了打人,她伤痕累累,饥饿、煎熬、最终变成麻木和绝望,她生活在地狱中,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却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间有了新的牵挂,她不敢丢下她的小儿自己解脱,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着她在这活地狱中煎熬的锁链。为了孩子,她厚着脸皮,一次次向街坊邻里乞讨着一口米汤、半块饼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请医者,要服汤药,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区的街坊邻里能够相助的事。 她最后卖了一件东西,那是她在旧世界唯一的记念,她本以为自己死都不会出卖的东西,但为了她的小儿,她还是卖掉了,可是换来的几枚钱币,又被夺走。 在这人生绝望的谷底,她努力忘记的旧世界,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再遇故人的惊喜,而是恐惧。命运之神对她从来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转机,一定是向着更坏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运,已经不能再坏了,那么,她更不要把噩运带给她的至亲之人。 很多时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见不得她能过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过她,要一直看着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着她受苦受难受罪,那么她就受着吧,是不是只要她驯服地受着苦难,那么那双眼睛就会满意,就不会把灾难带给她最爱的亲人。 她看到了向寿,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几番想认,却不敢认,她怕这一认,那双眼睛会认为她想逃脱,认为她不够驯服,会不会给她以更重的处罚,或者更可怕,是给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宁之中的至亲之人以处罚。 她不能认,她回避、她逃离,然而当听到偃婆提到她的儿女的时候,那种揪心的感觉,让她不能不询问,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身份。 “你告诉公主,我已经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儿,烧得更重了,原来命运之神不止要她一个祭品,甚至要让她的小儿也成为祭品吗?她忍不住又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那么,就让她们母子一同成为祭品吧。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够安好,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够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让这个微贱的自己,和这个只属于微贱自己的孩子,一同成为祭品吧。 向寿见她如此,心中着急,道:“阿姊——” 偃婆老于世故,她也是自微贱出来,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却多少能够猜到向氏的心态,却只摸了摸魏冉的额头,急道:“向媵人,别的话休要再说,赶紧把孩子抱到医者那儿去吧,我看着还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头,眼中顿时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说,这孩子……” 偃婆截口道:“这当口就休要再磨蹭时间了,快抱去给医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郁到了极点,只欲求死,可一听说孩子还有救,便什么心思也顾不得了,只茫然听从偃婆的指挥,被偃婆和向寿左右扶着,便出了草棚,在莒弓护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寻了一个医者,看了病开了方子熬了汤,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胆,唯恐魏甲回来再生事端,偃婆却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并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么,莒弓却是寻了几个人,到那个地下赌场作手脚,引得那魏甲输输赢赢,几日都不舍得离开。 这几日为防邻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着向氏,那小儿魏冉也是生命力强韧,只吃了几天汤药,就渐渐转好。 偃婆这才细细地将九公主偶听消息,坚要寻访生母,莒姬劝阻方才暂时消停,却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许下三月之约,若向氏不与小公主见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会因此惹祸之事,与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听完,默然,良久方苦涩地道:“我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再见小公主,便是见了,日后……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将此事说与媵人,让媵人去见公主,至于以后,尚要听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头,轻声道:“那我便也听夫人安排就是。” (本章完) 第33章 断肠别〔1〕 “找到了?”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又惊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惊呼道。 莒姬看着芈月,心中怜惜,实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当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经过时,也是又惊又悔,只道向氏出宫必不会太好,可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悲惨至此,那一瞬间实是心头痛极。她与向氏亦是从年少时就闺中相伴,只是她经历过了莒国灭亡,一路上战争洗劫,许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为莒国献女却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宫这步步杀机过来,心肠早已经硬了许多。当日她为了自保,为了这一双儿女,不敢去打听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经过,不免心疚神明。 看着女儿,她定了定神,才点头道:“是,找到了。”见芈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芈月一下,但话到嘴边,却出说不出口,心中暗叹罢了,反正只是短短见上一面,毕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让这么小的孩子,也直面这么残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过数日,便是秋猎之期,今年大公主要远嫁齐国,你若能够说动公主姝带着你们参加秋猎,我便安排到时候让你阿娘去西郊猎场与你相会,如何?” 芈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亲为何出宫,又为何毫无消息?” 芈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远处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吗?” 莒姬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芈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纪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话能够藏得住。至于戎——我现在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让他无忧无虑地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能够独挡一面的时候,再让他知道不迟。否则的话,如今除了让他徒增烦恼,影响学业甚至泄露机密引来祸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芈月轻叹一声道:“就依母亲。” 莒姬道:“那么,你若是秋猎中能够出来,便告诉我,我好安排你们相见。”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对莒姬的感激,却见莒姬满脸厌倦,已经扭过头去。她自知因为对生母的查问之事,伤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对自己,亦是多了一层隔阂。 她心中微觉得愧疚,但这点愧疚在即将与生母相见的喜悦中也冲得淡了。 却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却不是生了她的气,而是因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对于她。 芈月离了莒姬住所,便筹划着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芈姮将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说这件事,这个时候,她若以“大姐就要远嫁,姐妹们最后一次相聚游玩”的名字说服芈姝去向楚威后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宫,当真是毫无问题。 她并没有自己来说,而是有意让芈茵知道了此事,好胜的芈茵果然向芈姝提起此事,芈月便敲着边鼓,果然引动芈姝也顺理成章地闹了一顿楚威后,让她准许诸姐妹一起秋猎,作为对大公主芈姮的一次送别。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天都让芈月觉得是如此的无穷无尽。她想着如果见了生母,第一次话应该是说什么,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无讯息呢,还是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说向她表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弟弟了…… 对了,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终于圆了父王的心愿,已经拜屈子为师了,而且还有一个师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黄歇…… 如此辗转反侧,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睡到天亮几乎起不来,弄得女浇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直至女葵几番暗自相劝,这才让她稍稍收敛了些,不敢叫人看出来。 终于等到正日,车马辚辚,宫车成排,千军万马直出北门。 虽然只西郊行猎,但毕竟是王室出行,芈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着身份等级穿好服制,然后是等着出行。宫门前亦是军队、百官等排队出行,诸内侍女奴们随行。等到楚王出后之后,方是后宫随行,再是公主们随行。 虽是于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却是等到过了食时,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车出宫。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着楚王的大队人马先行安置好,诸后宫公主们才各自入帐,便已经快到晡时了。可怜许多低阶官员起得更早,却到此时还未安置。 到了西郊猎场,见那猎场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种树林从金到黄到绿,层林尽染,沿山下一带,早已搭好了无数的营帐,五彩缤纷,颇为壮观。 楚王的王帐居于正中,红底黑纹,套着数个大小帐蓬,中间用毡幔包围连通,恰如小小宫殿。其余百官的营帐俱依等级大小围于四周,拥得王帐如百鸟朝凤一般。 楚威后对于秋猎素来没有什么兴趣,诸公主便都由南后照看,亦是如在宫中一般,芈姮与年长的三位公主共一个营帐,芈姝与芈茵芈月共一个营帐。 各人进帐先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罢,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儿了。 本来南后给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开。但芈姝却是听了宫女的说话,说是营帐之中大伙儿滚在一张毡子上的,见了南后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着要和姐妹们同席而卧。南后只得撤了小屏,将三人枕席并在一起。 芈姝便指挥着又将三人的枕头放在一起,拉着芈茵和芈姝更了寝衣,欢呼一声,三人便滚到一起,头挨着头,在同一个被窝里,讲着悄悄话,憧憬着明日的秋猎会有什么样的收获了。 芈姝虽然兴致颇高,但无奈芈月等两人却无此心。芈月自是因为次日要见生母,所以心事重重,芈姝问得几句方能够答上一句,还常常答非所问。芈茵却是起得太早,她又好胜心强,在车中也不敢似芈月这般不顾仪态地打盹补觉,又不能如芈姝这般直睡到临上车前方有人敢唤她起来。因此虽然有心奉迎,但毕竟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强自撑着一天,这时候早已经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着说话也罢了,这头一挨到枕头便觉得睡意再也无法支撑,只勉强答得几句便已经睡着了。 芈姝老大没趣,只闹得几下,伸手推推芈月,推推芈茵,芈月装睡,芈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个兴奋了一会儿,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试猎,芈月是*未曾好好睡着,早早便醒了,听得傅姆唤醒,便已经坐起更衣,惹得芈姝在被窝里睡眼朦胧地道:“看你这般兴奋,真是少见多怪,放心好了,以后我年年都带你出来。” 芈月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哄劝道:“既然出来了,自然是能够看到我大楚男儿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难道你便不想看吗?” 好不容易哄了芈姝起来,芈茵也随着芈姝起来,三人更了骑射之服,南后已经派了人来问诸公主可整装完毕,众人便随着南后到了猎场。 但见曙色未明,四周犹燃着火把助明,场边四根华表耸立,楚王槐率重臣立于木台之下,均是身着皮弁等骑射之装,台下却是各着戎装的封臣士大夫将领们率各军士依着华表范围按职位高低列阵成行,场外军帐连绵,一望无限。 南后、郑袖,诸公主等宫眷们也各着骑射之装,站在稍远的看台上看着楚王行猎。芈月细看猎场,忽然间牛角鸣响,宰夫杀生祭祀,但见斧头飞舞,血光四溅,备好的祭牛牛头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这一幕血腥的场景顿时激起众将士的嗜杀之气。 随着鼓声,众将士依着鼓点列阵冲锋来去,众宫眷已经看得兴奋起来,发出低低的惊叹。 此刻的场景蓦然地让芈月想到年幼之时,曾被楚威王带着参加过的一次秋猎的场景,当时年纪尚小,只觉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对于周围人的兴奋之情,是半点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觉得天边星光仍在,火把闪亮,喧闹无比。此刻站在这儿,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间所有朦胧的记忆似被唤醒。 可是……她抬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那个人已经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娇的父亲了。 一时间眼中似有泪光眨起,她连忙转头拭泪,幸而身边的诸人都在兴奋的看着场中军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态。 当下先由鹿人放出预备好的鹿来,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杀,然后便是行猎开始,诸卿大夫们皆率众向猎场奔去。 便是南后与郑袖也翻身上马,持弓率着众侍女奔向猎场。 大公主姮因临近出嫁,近日颇有些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此时见了众人行猎,竟也破天荒地提了兴致,叫上其余的三位公主一齐提弓上马,也要冲下去行猎。 临行前却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芈姝等三人,不许她们去猎场道:“刀箭无眼,你们年纪幼小,不能够完全控弓制马,还是在站在这里观看为好。” 芈姝气得顿足摔物,大发脾气,无奈傅姆们得了吩咐,皆不敢让她参与行猎。 芈月却借口头痛,转回了营帐。 便见女葵已经候在那里,见左右无人,悄声对她道,莒姬已经派人去接向氏,约摸日中之后,在西南方向的小树林中相见。 那处小树林却是与王帐稍有距离,设为贵人们若是行猎去得远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时,返回王帐路程稍远,便在此处更衣歇息。这样的所在在林边有四五处,这时候莒姬便挑了一处平素无人到来的,让向氏扮成宫女,与芈月私下相会。此人众人皆在行猎,便是被人撞到,也是无妨。 芈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计较,便出来劝芈姝道:“既是王嫂与大姊姊不让我们去行猎,想来也是好意。只是我们既然出来了,就坐在营帐之内岂不是白来一趟,不如让人牵着马四处转转,只消不往危险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乱跑,便是看人行猎也是好的。” 芈姝得了主意,便派人与芈姮如此这般地说了,芈姮无奈,知道不答应她,她必是要闹腾的,只得答应,却派了一队女兵,将芈姝密密地包围,方许她行动。 芈姝被人看得紧,芈茵芈月却无此待遇。芈茵生恐自己遇险,连忙跟着芈姝极紧,芈月却故意拉开距离,渐渐落后,见时间将到,趁人不备,便往约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妆完皆,看着镜中的自己,竟似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魏甲换成赌资。她当时仓促被逐出宫,唯一所有的,就是当时身上所穿的一袭浅绿色宫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过,她又细心地补上。后来魏甲开始嗜赌,搜刮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的时候,她悄悄地将这袭宫衣寄放在邻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饥肠辘辘,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过把这袭宫衣交出来,这袭宫衣是她过去生活的唯一见证,她几乎是怀着执念似地保留着这袭宫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过去。她的人生并不只是一个受贱卒魏甲殴辱的草芥妇人,她曾经生活在云端,在那个云端里,有她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怀着这样的情感,她才能够一次次在绝望中强撑着自己熬过来,活下去,怀着希望地活下去。曾经在最狂想的梦里,她也曾想象过,也许在某一天,她的儿子会象先王一样,骑着白马挥着宝剑而来,砍断她的锁链,将她从这地狱中救出来,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儿交给她的大儿。只要有这一刻,她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一定跟过去不一样了,然而有这一袭宫衣在,她穿上这袭旧宫衣,一定可以变回原来的她,她的儿女一定会因为这袭宫衣而认出她来的。 然而这个热望这个理想,她曾经放弃过,在小儿高烧不止,在她已经求遍所有邻里用尽所有办法以后,她绝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遥远的狂想,她最终还是取出了那一袭珍藏已久的宫衣,去换取了一袋贝币,希望以此救回小儿的性命。 却没想到,连这最后的期望,也被那个丑恶的魔鬼夺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着小儿一起去死。然则,苍天给了人绝望也给了人生机,她的女儿要找她,要见她,在那关键的一刻,她的女儿这个念头,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儿的命。 而今,她要去见她的女儿了,这一袭宫衣,终于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对着镜子,她却惶恐了,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是谁,如此苍老愁苦,如此丑陋瘦削……不,她本不应该是这么丑陋的,她曾经是年轻美貌的、温柔可人的,她变成了这副样子,她的儿女可还能再认出她来吗? 向氏惊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说,我这个样子,这么丑,公主、公主还会认得出我吗,公主会不会嫌弃我?” 偃婆看着眼前的向氏,她的确已经不是昔日宫中的那个年轻美貌的向媵人了,过去她无忧无虑的脸上带着一点微圆,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樱桃小嘴纷嫩,眼角总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脸庞瘦削,眼神惊恐,嘴角永远下挂着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皱纹丛生,她虽然比莒姬年轻了十余岁,如今看来却比莒姬还老。 偃婆暗自叹气,却劝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见的是母亲,不管您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母亲!” 向氏却是更加惶惶不安,犹豫了半晌忽然嗫嚅着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会伤心。这孩子脾气烈,我怕她迁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让夫人难作……” 偃婆啼笑皆非,内心亦是觉得,宫中的那一对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这样糊涂又软弱的母亲,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没有命在了。她内心虽然有些腹诽,但还是劝道:“媵人,你可知宫中之为难,夫人能够安排公主和您见上一面,已经是费尽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么可不去。您这一番若不能见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时了。您就忍心让公主失望,让夫人苦心落空吗?” (本章完) 第34章 断肠别〔2〕 向氏被这一说,又不知所措了。偃婆又劝她道:“媵人休要气馁,谁人能够永如青春年少之时呢,待老奴为媵人打扮以后,媵人自又会如昔日这般好看。” 向氏惴惴地坐下来,任由偃婆为她涂脂抹粉,重新打扮以后,偃婆端过铜镜来,向氏于就着铜镜,朦胧中但见一个面白唇红的女子,似乎仍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下稍安,拉过了偃婆的手道:“多谢偃婆。” 偃婆见她似又要流泪,连忙道:“媵人休要落泪,仔细坏了妆容。” 向氏连忙握住手帕按住了眼角:“不不不,我不会坏了妆容的。” 偃婆道:“莒弓已经驾车来了,媵人赶紧去吧,休教公主久等。” 向氏连忙站起出门,却见莒弓已经驾着车在外,她左右一顾,这些草棚中居住的皆是底层庶民,此时多半去西市寻活觅食,皆是不在。她以袖掩面上了车,莒弓挥鞭急驰而去。 西市原在郭外,离西郊猎场并不甚远,莒弓驾着马车,避着行猎的诸人,到了猎场之外寻了个僻静之处停下车来。 便有莒姬早就派来的寺人,引着向氏向着小树林行去,走了一小段路,走到几间连着的小屋前,那寺人道:“向媵人在此稍候,奴才这便去请小公主,此处宫女寺人奴才皆已经引开,到时候便只有小公主进来,奴才会在林外看着。 向氏见自己来处是一条小径,这小屋前却有一条更宽的林荫道通往另一处,问道:“那边是何处?” 那寺人道:“媵人放心,那边还有一处是留着给大王歇息的,如今大王正在行猎,自不会再有他人进来。” 向氏略微放心,便坐在小屋台阶上,耐心等候。 也不知过得多久,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向氏初时还道是芈月来了,一喜之下,连忙回头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惊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险些失声惊叫。 原来那边路上却又来了一人,身着红纹皮弁,却正是楚王槐。 却说楚王槐何以到此?却原来众人行猎,楚王槐射中一鹿,众人皆奉承赞好,且有寺人连忙取了还热乎的鹿血来献与楚王槐,楚王槐一口饮尽鹿血,又自继续行猎。恰他今日运气甚好,又猎一兕,此物又称犀牛,皮厚性烈,甚是难猎。楚王槐先射中一箭在那兕子的头上,诸人乱箭齐发,将这兕子一齐射下。 众人恭维之下,楚王槐不免得意,乃取了皮囊中的酒,与诸人一起相饮。 这一饮却是不好,他原先喝了鹿血,如今又饮了烈酒,此二者皆是助情之物,两物相遇,过不多久,便有些兴致勃发。他身为王者,又岂是克制自己*之人,当下便叫寺人莱引道,到就近的歇息更衣之所去解决。 莒姬恰好于此时设计,恐有人撞见向氏母女相逢,便教人借故引走更衣之所的侍女。寺人莱引着楚王槐到来,见更衣之处无人,吓了一大跳,深恐楚王槐拿他撒气,连忙四下张望。他眼睛甚尖,却见远处宫眷们的歇息之所处,似有一个绿衣宫人的衣角一闪,急中生智,连忙引着楚王槐到了后头的更衣之处,道:“大王稍候,奴婢这便去叫人来。” 楚王槐正是着急上火之时,闻声怒道:“还不快快把人送来。”说着便径直入内。 那向氏见到楚王槐与一个寺人到来,已经是吓得连忙避到屋后,只盼望他能够早早离开,休要看到自己。 哪料到那寺人将楚王槐引到屋内,转眼却屋后揪出了欲往林中躲避而去的向氏。向氏惊惧已极,慌不成语道:“我、我不是宫女,我是奉命来……” 寺人莱虽然见向氏傅着厚厚的脂粉,容貌已衰,想这是哪里来的老宫女,被打发到这里守冷门,然知楚王槐正是欲念旺盛之时,此时随便拉个什么人把一腔浴火泄了就是,莫说这宫女虽然不甚年轻,便是个男人也要拉去交差,免得自己被迁怒。想是这老宫女不知道要去服侍的是大王,也懒得和她解释。他虽是寺人,却是服侍楚王槐骑射的,长得甚是孔武有力,便一把揪住了向氏,直接扛起她走到小屋中,丢在了楚王槐身边,媚笑道:“大王暂时拿这宫人解个火儿,奴婢这便去王帐再寻好的来。” 楚王槐正急不可奈,这会儿怀中丢了个女人进来,便直接撕衣就上了,哪里还顾得了寺人莱说些什么来。 向氏被寺人莱扔进屋内,只觉得天晕地眩,方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楚王槐压在身上,为所欲为起来。她骤然想起当年出宫前的事,顿时感觉到了最可怕的事情来,她拼命挣扎,嘶声捶打道:“大王,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的侍人,我是向氏,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服侍过先王的人啊,你放开我……” 她惊恐之下本已经声不成句,语句破碎,楚王槐这一路行来,酒劲上涌,却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此时正是酒意*到了酣处,哪里听得她在哪里叫些什么,只觉得身下的人儿挣扎不停,引得他倒觉得今日弄得格外畅快,便伏下身来,喷着酒气血腥的嘴便堵住了向氏的嘴咬了几口,又顺着她的颈项啃咬下去。 向氏死命挣扎,怎奈她体虚力弱,如何能够与楚王槐这等素日弓马骑射的壮年男子相比,竟是半分作用也没有。绝望之下,她猛然想起临行前偃婆给她插的几只发簪中,有一支前端甚是锋利,还隐些刺破了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慢慢地松懈下来,一只手摸到了头发边,慢慢地拨下了发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就在这此,似神差鬼使,她朝这世界准备看最后一眼,便行决别之时,目光落处,却赫然发现,小屋的窗棂边,却有一双眼睛看着屋内。 那是一双女童的眼睛,充满了惊骇,充满了恐惧…… 向氏看到这一双眼睛,手一软,已经抵住喉咙的发簪顿时垂了下来。她扭开脸,此刻,泪已干、心已碎、肠已断、魂已散,她不再挣扎,如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任由楚王槐作为。 楚王槐发出一声愉悦的大叫,一泄如注,便伏在向氏身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重系了腰带,戴上了弁冠笑道:“美人,你且呆在这里,过会儿寺人莱会来赏你。”说罢,头也不回,推门径直出去了。 向氏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 听得楚王槐的声音渐去,门儿却又推开,一个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一个女童的声音迟疑地问道:“你……是我的母亲吗?” 向氏举袖掩面,恨不得自己此刻已经死去,她哽咽道:“不、你认错人了。” 她的袖子被拉下,眼前是一个女童的面容,虽然时隔三年,稚童的面容变化最大,然则她的一颦一笑早已经刻入向氏骨髓,至死不忘,那女童皱眉道:“刚才,你拿着簪子想自尽,看到了我以后,才不挣扎的……你是怕你死了,大王会发现我在窗外,会连累我,是吗?” 向氏贪恋地看着她,却又不敢面对着她,扭过了脸去,哽咽道:“不,不是的……” 芈月恨恨地道:“他竟是如此无耻,形同畜牲。” 向氏伏地哭道:“是我不好,我原不应该再活着,我活着便是一个罪孽。” 芈月心中恨意满腔,方才她伏在窗边,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已经是咬得舌尖出血,此刻口中尽是血腥之气。看到向氏拨下发簪欲自尽时,她甚至恨不得大叫一声道:“你何必刺向自己,你应该刺向他啊……” 然则,看着向氏因为发现了自己,而垂下了发簪,任由楚王槐*。母女连心,她能够同样感觉到那种痛彻心肺,感觉到对方那种不顾一切想保全自己的心愿。她没有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直到楚王槐离开小屋而去,她才推门进来。 眼前的这个狼狈不堪,生不如死的女人,是她的生母。 她扶起她,为她穿好衣服,亲眼目睹她身上的新伤旧痕,触到她肌肤时她不能自禁的寒颤畏缩,便能够想象她这三年中所受的痛苦。 芈月没有再说话,只轻轻地道:“我们走吧,寺人莱可能会再来。” 向氏一脸木然,如同死灰枯木,任由芈月摆布,任由芈月将她整理好衣服,扶出木屋,才听得芈月问道:“你是怎么来的,可有人接你?” 这时候她才浑身一颤,此时的她,恨不得就此死去,恨不得在全天下的人眼前消失,甚至是从末存在过。她知道方才引她入内的寺人会来,莒弓亦是在外等着送她回去,然而此时她却是谁也不想见,只想天地崩塌,诸事不复存在。 她看着眼前的女儿,当日她出宫的时候,这孩子还是个只知弹弓打鸟,顽皮任性的无知小儿,而如今却在见到这些天塌地陷的事情之后,居然还能够镇定自若,安排诸事。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苦,才能够让这孩子居然如此成熟长大。 想到这里,心中计较已定,低声道:“我……我住在西郭外的市集中,你能陪我一道回去吗?” 芈月一怔,旋即道:“好。” (本章完) 第35章 断肠别〔3〕 因此处本是更衣之所,备有衣物,芈月便取来一件斗蓬,披在向氏身上,扶着向氏悄悄自树林小径而出,去唤了莒弓来,坐上马车,回到向氏所居的草棚。 莒弓在外守候看着,芈月扶着向氏进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着魏冉,魏冉已经有两岁的年纪,此时正一脸好奇地问道:“我阿娘去了哪里?” 偃婆只得来来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儿家不要多问。” “阿娘回来会给我带吃的吗?” “会。若不会,阿婆买给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来帮我和我阿娘的吗?” “不是。” “阿婆我娘去哪儿了。” “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就在偃婆快对付不了这年纪的小儿车轱辘话的时候,见向氏回来了。偃婆喜道:“向媵人你回来得正好……”另一句“快将这小儿接了过去”的话还未说出口,却见向氏身后跟着的芈月,惊诧得说不出话来道:“公主,你如何会到此处来?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却已经从她的怀中接过了小魏冉,低声道:“偃婆,劳烦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话,要与公主说说,好吗?” 偃婆从来没看到向氏如此坚决过,怔了一怔。毕竟身为奴仆,这点规矩她自是懂的,连忙站了起来陪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唤我一声便是。” 偃婆出去了,向氏抱住了魏冉,低声道:“公主,这是我出宫以后生的儿子,名叫魏冉,你可愿视他为弟?” 芈月一怔,看着向氏怀中的小儿,蓦然地想起了幼弟芈戎小时候的样子,心中一软,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虽然不解母亲只出去一趟,就带来一个通身气派如仙女般的“阿姊”来,但却乖乖地听话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也应了一声道:“哎,小弟。” 向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头对魏冉道:“从此以后,你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阿姊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一辈子都听阿姊的话,知道吗?” 魏冉连忙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再复述一次,同我说,你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要一辈子听阿姊的话,阿姊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说!” 魏冉乖乖的复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要一辈子听阿姊的话,阿姊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头道:“小儿好乖,母亲甚是欣慰。” 芈月却听得向氏的话语甚是奇怪,道:“母亲,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向氏微笑,眼神在芈月和魏冉身上依恋缠绵道:“我要说的便是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带走,当他是你的亲弟弟,从此我把他托付给你,好不好?” 芈月一怔,她在宫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够养这一个小儿。然则见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绝望的哀恳,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应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详地一笑,神情中似从重重枷锁中解脱了一般。 她将怀中的魏冉,递到了芈月的手中,神情举止之郑重,直如楚威王临终将国玺交与新王槐一般。 芈月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方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三年来,你们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过。” 芈月一怔,道:“你说哪里话来,是你这三年受苦,我们却无知无觉,实是不孝罪孽。” 向氏轻叹道:“我这一生,自误误人,实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应该对你说,可是不对你说的话,这一生便无人知晓了。”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紧了一紧,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向氏说话。 她年纪尚小,力气不足,又从未抱过幼儿,抱着魏冉直如小兽抓着猎物一般,一味的狠攥。那魏冉年纪虽小,却是懂事,他也从母亲不同寻常的郑重中感觉到了母亲对他的寄望,被芈月攥得发痛也不声张,还竭力踮着脚尖,试图减轻芈月抱他的重量。 向氏缓缓地道:“想来我的事,夫人也与你说过了?” 芈月点头道:“是。只是父王去后,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摆手道:“其实,当年随夫人入宫时,我还有一种选择,夫人曾经问我,是要随她入宫为媵,还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边让他们为我发嫁?我一来是舍不得夫人恩义,二来,却是贪图富贵。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远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这般好。为夫人生下你们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时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选择另一条道,命运是否就会不同……” 说到这里,她摸摸颊边,却觉得泪已枯干,竟是已经不会再落泪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说这个又有甚么用,我能够成为你和戎的母亲,便已经不枉此生了。我这一生不能为你做什么事,只望将我一生的教训告诉于你,莫要似我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误了你们。”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已经觉得吃力,渐渐放开魏冉,将他放诸自己的身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卧着,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她养过弟弟,知道芈戎是极喜欢这样的,谅必魏冉也是喜欢的。 魏冉卧在她的膝头,又见母亲回来,心中松了大半,被她这样轻轻抚摸着,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恋地看着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几分安慰,却继续道:“先王殡天之后,我去章华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误认为是宫女,言行无礼……” 芈月震惊,她这时候才知道向氏当年被逐出宫的原因,恨声怒骂道:“这无道昏君,父王刚刚殡天,他便起这淫心,怎堪为王!” 向氏闭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祸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芈月再问,飞快地将之后的事情说了道:“威后知道此事,便认定是我勾引新君,将我逐出宫去,配与贱卒。我原该一死,以殉先王,免损你姐弟颜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这个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芈月声音涩涩地道:“母亲,大王无道、威后狠毒,这岂能怪你。” 向氏惨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错,我还活着,这便是错。所以上苍要惩罚我,教我看清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芈月已经听出了她话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却膝行两步,握住了芈月的手道:“我不担心戎,也不担心冉,我只担心你。人生最苦莫过于生为妇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话,只望你要牢记。” 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含泪凄苦地望着她,眼神中有着有化不开的绝望、担忧和惊惧。她心头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亲请说。” 向氏看着芈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颊边却忽然怕污了她似地缩手,看着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万、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不要过上我这样的命运。我向少司命许过愿,让你们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难,都让我受了吧。上天总是苛待于我,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受!” 向氏说完,微微一笑,芈月这一生都记得她此刻的笑容。 芈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嘴角颤动,叫道:“母亲——” 向氏却忽然道:“我这一身的脏污,想要更一更衣,这草棚中无处避让,你且带着冉出门稍候一候,可好?” 芈月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向氏却拉起她,连着魏冉一起推出门去,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偃婆见她二人出来,奇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媵人呢?” 芈月怔怔地道:“母亲说她要更衣……” 偃婆诧异道:“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难道她要更换那件破衣吗?” 芈月蓦然回头,急去推门,门却已经被向氏自内锁上。 偃婆也急去推门,门却不开。 芈月转头见莒弓坐在不远处马车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给我。” 莒弓连忙上前,取刀问道:“公主要刀何用?” 芈月道:“把这门砍开。” 莒弓忙道:“何劳公主,小人这便把门砍开。” 说着举刀一挥,那草棚不过拿根细棍暂作门闩,自然一刀便开。 门一开,便是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 芈月冲了进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个激灵,连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门外,不让他小儿看到这般情况。 芈月冲进草棚之中,但见向氏静静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只发簪插在她的咽喉之处,血流了一地,体犹温,气已绝。 芈月骇然大叫,直叫了一声又一声,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叫什么了,却是止不住地叫着,叫着——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嘶哑,却是无法止住叫声,像是这叫声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体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儿,整个人抽搐着,却没有倒下,喉头无法抑止地嘶吼,却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有如小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最终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将她劈晕在地。 第36章 死与生〔1〕 芈月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她已经很久没做过的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避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她想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没顶了…… 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够闻到那没顶的血腥之气。 她是还在梦中,还是醒了? 忽然听到“啪”地一声,一团亮光忽然点起,将光芒撒布整个房间之中,那一瞬间黑暗退出,她的肢体似乎也从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过来。 她迟钝地将目光转动,看到了执着青铜灯奴,焦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声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额头试一吓体温,芈月却扭头避开。忽然想到一事,她厉声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儿?”一边问,一边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担心,我已经把魏冉和向寿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们安好。” 芈月却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这夜深人静的,宫门都下了钥,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芈月却转头,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来以母亲的威权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快躺下来,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芈月却挥手拍开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别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亲刚刚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当场。 芈月却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日不肯去寻她?她为了你入宫,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将她献与父王,不是为了她自己争*,而只是为了你生儿育女,助你固*,让你得了人生的倚仗。可是你是怎么待她的,她因你而结怨那恶妇,她因那恶妇的报复受尽苦难,可你呢,你不闻不问,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狱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么,受过多少毒打虐待吗,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头剧痛,她抚着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芈月犹自未觉,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安排她在小树林相见,为什么会让她又被那个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这次会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没办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张口便喷了一口血出来。 芈月满腔悲愤,直欲倾倒出来,不管是谁,只想将这怨恨愤怒发泄出来,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发泄和迁怒的目标。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个人呆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伸手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挥开她欲搀扶自己的手,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叫、叫女艾。” 芈月一怔,连忙转身慌里慌张地开了门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连忙进来,见了莒姬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熟门熟路地自旁边的漆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瓶来,倒了一粒丸药,递与莒姬饮水服下,抚着她的胸口助她平气,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芈月在一边焦急地想要插手却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见莒姬平息下来,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声道:“母亲——” 莒姬却是满脸的心灰意冷,只淡淡挥了挥手道:“我今日不舒服,女葵,你且带公主去她原来的房间去住,我要歇息一下了。” 女葵忙道:“是。”便带了芈月回到她原来的居处,又慢慢地说明了原委。 却原来芈月忽然于猎场之中失踪,女葵知道原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急忙派人去西市寻找,想法办推诿搪塞。 另一头,莒弓打昏了芈月,也忙着将她送回猎场行营,此时天色已晚,诸人皆已经回到营帐,却发现芈月不见了,南后与芈姮也皆派了人四下搜寻。一时之间竟是人头涌动,无法悄悄将她送回去。 幸而莒弓也甚是有急智,一边派人与女葵联系上,一边偷去射杀了只黄狼来,将这死狼与昏迷不醒的芈月放到一起,然后躲在一边,候着女葵带人“寻找”过来,发现芈月与那狼昏倒一起,也好掩盖她身上染上的向氏之血。 此事便当成九公主于骑马落单,却遇上一只中了箭的黄狼,虽然杀了那黄狼,自己却也受惊昏厥。 当下便急忙送她回了营帐,叫来御医看过,果然也说她“惊恐过度,急怒伤神”等言,当下诸人更是信以为真。芈姮抓过芈姝来,以芈月为例,训诫再三,说得芈姝告饶不止这才作罢。 南后也忙向楚王槐请罪,楚王槐并不以为意,只命人取了些珠宝和药物赐与九公主便罢。 因秋猎尚需要时日,芈姝自然不肯就此回宫,南后又恐营帐中照顾不力,便派人将芈月送回宫中。她知道虽然芈月在宫里名义上由楚威后照顾,但若这般将她独自送回,必是无人照顾。她身为后宫之主,自是不肯负上“照顾不周致令公主夭亡”的罪名。正于此时,莒姬也早接到了偃婆传来的消息,当下就派人到南后跟前请求将芈月送到自己宫中照顾,南后顺水推舟便也答应。 芈月直昏迷了一天*,这才悠悠醒来,莒姬正自惊喜,岂知芈月一醒来便浑身是刺,句句质问皆是诛心之语,莒姬本对向氏之死悔愧交加,再被芈月这一问,更是激起旧症,不禁一口心头血喷出。 芈月听了女葵诉说,心中一丝悔意闪过,然而向氏之死的巨大悲痛,却是压过了这一丝悔意。 女葵见了芈月神情,似有悔意闪过,却又变得表情冷硬,心头暗叹,却是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 次日清晨,两边皆是梳洗过了,女葵便引着芈月去莒姬处用朝食。莒姬却还躺着,神情恹恹地道:“我今日不想用朝食,你且自己先用吧。” 芈月沉默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行了礼退出。到了外室,侍女奉上食案,芈月举箸欲食,却见那敦簋打开,一见到里面的肉脯,向氏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忽然又再次浮现,她顿时胃中翻腾,冲出门外一阵狂呕。 女葵慌了,忙撤了那几样食物,又换了几样来。无奈芈月一见到食物便胃中恶心,荤食更是一闻到气息便吐,便是无任何油星的粥汤青菜,也只能勉强吃得两口,到第三口时便吐得干干净净。 莒姬慌了,顾不得自己心悸未愈,便叫了女医挚来为芈月诊脉,哪晓得女医挚开了汤药来,芈月勉强灌下两口,便照样吐得干干净净。 此时秋猎已经结束,楚威后见芈姝等人已经回了宫中,又听说芈月在莒姬处,便骂了南后一顿,便派了女浇女岐两人去离宫,要将芈月搬回高唐台来住。 不想这两人去了离宫,正见芈月吐得连腹中酸水也呕了出来,又听说芈月自那日受惊以后,一直上吐下泻,水米不进,也吓了一大跳,忙回去禀了楚威后。 楚威后不信,又亲自派了玳瑁过去看,玳瑁亲叫人置了食案伪作关心,送去给芈月。却见芈月只是闻到食物气息便吐得干干净净,又问了女医挚,晓得她这几日连吐带泻,果然不假。 楚威后召了女医挚来问这是何原因,女医挚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恐惧与不安,想是公主当真惊着了。” 楚威后便问原因,女医挚道:“小医当年随师傅采药之时,也常见林中猛兽捕食小兽,或互相撕杀,便是那一等猛兽,若是遇上敌人,也会将刚刚吃进去的食物吐光。不论是人是兽,都会在受惊之余,将体内‘多余’之物排出去。” 楚威后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是受惊不止,是不是这病便不能好?” 女医挚苦笑道:“莫说受惊不止,小公主似这般再过些日子,便要一命呜呼了。” 楚威后默然,挥手令女医挚出去。 玳瑁却是看出楚威后的心思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威后,这九公主……” 楚威后却是蓦然一惊,挥手严厉地道:“你休要多事。” 玳瑁连忙垂头应是道:“是。” 楚威后长叹一声道:“我在先王跟前发过誓言,我不会伤他子嗣的。既是发下了誓,我便有百种厌恶他们的心思,却也不能动手。否则……” (本章完) 第37章 死与生〔2〕 其时之人,信巫重神,这发下的誓言,亦怕违誓会有报应。虽然到了要紧关头,性子强横的人也不会顾及什么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说。但毕竟楚威后如今事事顺遂,且对方对她已经没有太大危险,何必为了自己心头一点子厌恶,去冒违誓的风险。 不过,若是他们自己寻死,她也不会挡着就是。 楚威后想着,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了。日子长着呢,在这宫中不得庇护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长,还是未定之数。便是那出了宫的,将来沙场百战,若是无人特意关照,又能有多少机会活下来。 想到这里,楚威后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体不适,那便让她在离宫养着吧,莒姬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与王后说便是了。在她身体未好之前,休让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没有再说下去。 玳瑁却是已经明白,免得什么,自是免得让九公主这等人,把病气过到高唐台的宝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芈月便在这离宫住了下来,她仍然是上吐下泻,直过了十余日,方在女医挚的医食并用之方下,渐渐好转了。只是整个人却瘦成了一张竹片,似乎风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虽然恢复了饮食,但这失去的婴儿肥却再也没有回来,似乎还有越来越瘦的趋势。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好像不是增在她的体重上,而是增在了她的高度上。 她开始长身体了,似乎有人捏着她,如面人一般往两头拉扯。她人越来越瘦,个子却越来越高,走出去摇摇晃晃,像一根竹竿似的。 这时候她病已经好了,便在楚威后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芈姝初见她时,也吓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长成一支竹竿了。” 芈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后,她变得沉默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从原来颇具欺骗性的可爱伶俐,变成了冷峻孤僻。 芈姝却是对她早前的乖巧伶俐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因此见她虽然性情大变,不但不曾对她反感,反而更觉同情,对侍女珍珠叹道:“九妹妹真可怜,若是我遇那种黄狼,必然也是吓得要命。可她太可怜了,被这一吓竟吓出病来,如今病好了,又变成这样难看的一根竹竿来……我若是也变成这么难看的一支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见人了好不好。” 芈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时候,大公主姮正好于此时嫁到齐国,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也作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六公主薏却也生了一场病,便没有跟随出嫁,只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来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芈姮一出嫁,这宫中便空了大半,芈姝颇觉得怏怏,倒对其余几位姐妹的情份深了许多。 这些时日,但见芈月越长越高,不但高过了芈姝,也高过了芈茵。 其时芈茵比芈姝年长一岁,长得自然比芈姝略高一分。只是芈茵素来乖巧,知道芈姝事事爱与她争一分,因此与芈姝站在一起的时候,若着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盖。反正掩在裙中,旁人虽看得出来,但芈姝走在前面,却是看不出来的。 但芈月却与芈茵不同,她长得比芈姝高,却从来不作掩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在芈姝身边,衬得她比自己矮。芈茵本以为芈姝会不悦,不料芈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当真可怜,她自己一定不想长这么高,长得跟竹竿似的。” 芈茵噎住了一口气,想挑拨的话无处出口,便咽了下去。 只是芈月自那一日起,与莒姬的隔阂却越来越深,便是在莒姬宫中养病,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整日,亦常常是一言不发,无话可说。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后,这种情况更是严重。楚威后故作慈爱,因之前芈月几番又回离宫去见莒姬,便表示芈月可以每月去探望莒姬两回:“终究是母女,不可伤了天性,告诉你母亲,她若是当真牵挂着你,也可如扬氏一般,和你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扬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比女岐女浇高不了多少的傅姆仆从了。莒姬听得出楚威后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会接招,只装不懂。 这般一来一去,莒姬与芈月的相处,便如此相对无言,芈月只如例行公事般每月来两次坐一坐,便离开了。 芈月心中何曾不知道,向氏之死实与莒姬无关,自己那日迁怒,实是伤了另一位母亲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却梗住了无法出口。有时候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便是错怪了她,迁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终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莒姬呢,照样锦衣玉食,儿女成双。 直至有一天,芈月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湿,空气中隐隐传来她曾经熟悉的血腥之气。 她忽然感觉一阵惊恐之意涌上心头,她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果然传来了更浓的血腥之气,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血红。 她的手在颤抖。其实从她上吐下泻的时候开始,她便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她头顶缠绕不去。女医挚的叹息,和莒姬私底下说她命不久兮的话,和后来她越来越瘦,瘦得甚至摸到一节节的骨头来的感觉,她一直存了怀疑,自己的精气血这样损耗下去,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她不想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两个弟弟还未长成,她的生母犹含冤九泉,还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亲,屈原夫子,甚至还有黄歇师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个激灵,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她不能这样带着和莒姬母亲的隔阂去死,不能带着她给莒姬母亲的伤害去死,不能让母女两个带着这样的遗憾去死。还有,她若死了,她的弟弟们,她的芈戎,她的魏冉,怎么活下去?她必须想办法为他们作好安排,而她临死前唯一能托付的人,便是莒姬母亲。 想到这儿,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它遮住这身上的血痕。她飞快地穿好衣服,飞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屦,不顾身后女浇和女岐的呼喊声,飞也似地朝着离宫方向奔去。 清晨的宫巷中,诸宫奴们还在打扫,未曾清道,便见九公主飞快地跑过宫道,直向离宫而去。 芈月一口气跑进离宫,她感觉到她的血在一点点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着的布包内,甚至多到要流出来,滴入地面了。 她一口气冲进离宫,众女奴惊得连忙闪在一边,唯恐被她撞上。她冲进莒姬的房间时,莒姬正在由女艾服侍着,还坐在锦被中饮水,见芈月旋风般地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母亲,我有话要同你说。” 莒姬以为出了何事,也吓了一跳,连忙令侍从退下,方欲问道:“出了何事?” 便见芈月跑到她的面前,扑倒在她的怀中,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莒姬一惊,连忙扶她起来,道:“怎么了,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不起来,反而搂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怀中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道:“母亲,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为了我阿娘的事迁怒于你,我同你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受不住,受不住,我想找个人来发脾气。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同你发脾气,又还能对着谁发脾气,你不要记恨我呜呜呜……” 一刹那间,莒姬那百炼成钢的心也不禁被这孩子给哭软了,叹道:“真是孩子话,天底下哪有母亲会记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过你,是母亲护不得你,让你连发脾气,都只敢对着我来发作。若是你冲着我发脾气,能教你好过一些,我也是高兴的。” 芈月抬起头,哭得眼泪鼻涕一把道:“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好吗?戎弟和冉弟以后只能由你照顾了,我对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听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听出些意思来,不禁大惊,扶起芈月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死啊活的话……” 芈月哭到打嗝,一边打嗝一边抹泪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一定是要死了,母亲,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啊,你还有戎。戎是儿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说,你流了许多血,你是哪里受伤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一摸芈月身下某处,问道:“可是这里流血了……” 芈月抹着泪点点头。 莒姬又问道:“从前不曾流过,这是第一次,是不是?” 芈月又点点头。 莒姬笑了道:“你的傅姆们真该死,竟然这样的事情,也不曾告诉过你。” 芈月抹着泪问道:“怎么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儿,你不是要死了,而是你要长大了……” 少女成长时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紧的大事,便在这伤痛与蜕变中开始了。 第38章 慕少艾〔1〕 一晃三年过去,芈月与芈姝等人在高唐台学习诗词歌赋,也已经三年了。 此时芈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依着惯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诸侯之家,也须要有陪嫁之媵从。芈茵、芈月自是不须说,又选了屈、昭、景这三家的数名宗女,也住进高唐台来,朝夕相伴,共同习艺。 这年的初春,正是演练乐舞的时分,芈月、芈姝和芈茵正伴着音乐手执竹剑起舞。 女师率着其他芈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贵女们跪坐在一边,打着拍子伴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曲毕,瞽师停下琴,三女便以剑指天,作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而立。 女师点了点头道:“甚好,三位公主请归座。” 芈月三人敛袖行礼,走到最前面的三个坐垫跪坐下来。 女师便走到她们方才跳舞的位置,示范着点评道:“九公主,这少司命祭舞恐练习不够,须知‘绿叶兮紫茎’时,当有手拈兰花之优雅、有花蕊轻颤之妙曼。‘荷衣兮蕙带’者,当有衣带飞袂之姿。虽然祭舞祀神,须有一定的气势和力度,然而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当刚柔相济。公主于细微之处,还是欠缺,臣请公主每日再加一个时辰,来练此舞。” 芈月听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谨尊夫子教诲,吾自当多加练习。” 她自逢大变,性子变了许多。心中怀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轻了。 高唐台自芈姮出嫁之后,各宗女入宫相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出身既高,从来在家都是娇宠着的,长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心思举动来,高唐台群雌粥粥,便显得热闹非凡。 独芈月仿佛跳出这种争执,许多事若不要紧,便一笑了之,撒手不争。只是若是对方想再进一步,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举动。不如为何,如此一来二去,芈姝喜她沉静听话,芈茵又觉得别人比她更可恶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觉得她不错,得了一些好人缘。 她于在学业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讨教些学问之外,其他女师所教,也只拣着自己喜欢的学,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虽然有几项特别出挑,但有又几项马马虎虎,所以也就维持个不上不下的水平。 在女师眼中,她虽不出彩,但从不生事,倒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觉得有些课业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劝几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芈茵见状便抿嘴一笑。这歌舞一项,恰是她的长项。且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练了很久。这女师每每爱奉承芈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便不信这女师还敢闭着眼睛说她不如芈姝。 她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过芈姝的眼睛。见她如此,芈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芈茵性子一向要强,偏生芈姝从小好在她面前争强。但芈姝对芈月不肯相当之处却甚是宽容,不仅不曾和她计较,还劝芈茵要相忍让些。 连女师亦是如此。她比芈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师从来都当没看到,而芈月不好之处,她也是不甚责罚。 她却不知,芈姝为人骄纵,眼中只当芈姮是长姐,却不曾把芈茵当成姐姐,只当成一个同年纪的竞争者。偏芈茵比芈姝大一岁,长得比芈姝高,发育得比芈姝早,又喜欢打扮,处处带着争艳之心,却又不甘不愿故作退避。芈茵自以为掩遮得巧妙,但芈姝却并非全无所觉,因此处处盯着她。 芈月偏生比芈姝小一岁,长得比她矮,发育得比芈姝迟,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后来虽有段长得比芈姝快,却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来,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芈姝芈茵。因此芈姝心中,对芈月竟有着一种奇妙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这样以来,芈茵便处处对芈月带着不忿,芈姝待芈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状。 芈月自是知道这两人态度为何如此,只是她既经历过大难,似芈茵芈姝这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痒一般,半点感觉也没有。 芈茵的表情,既然连芈月芈姝都已经看了出来,女师老于世故,又如何看不出来。芈茵素来好胜,高唐台诸女间的纷争,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来的,这女师早已对她不喜,见她如此更是厌恶,往日积压了许久的话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师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够。七公主的不及,却在于用心太过。” 芈茵不防她这一说,顿时恼了:“女师此言差矣,对课业上多加用心,难道反而错了不成?” 女师肃然挺身,敛袖一礼,道:“公主勿怪,臣既为女师,有些礼法上的事,当须与诸公主、贵人们讲述一二。” 诸人见女师郑重,也不禁敛袖还礼,齐道:“请女师教诲。” 女师当下道:“诸位贵人皆是天生尊贵,生而在锦绣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长,便有俸禄采邑,部属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辈劳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阵杀敌,或立于朝纲,何以还要延请女师,学习才艺?” 众人皆看向芈姝,显是等她回答。 芈姝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举止当为世人表率,习文学艺,乃是为了自身学识教养衬得起这尊贵的身份。” 女师便点头道:“八公主说得极是。贵人们学习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乃至于女红厨艺当家理政,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广见识,不至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于广,而不在于精。若论厨艺,吾不如庖丁;若论女红,吾不如缝人;若论歌舞,更是怎么也精不过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学了这些,吾可以鉴赏、可以评点,偶有展露才艺,那也是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说到这里,转向芈茵,芈茵还自不解,芈月心中已经是暗道一声糟糕,果然见女师道:“少司命舞,原是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贵的血统,来召唤神祗的隆临,是何等神圣之事。行祭者当有立于天地之间,我独一人的气势。”说着又是长叹一声道:“可是七公主的举止,却去学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须知郑声卫乐,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芈茵听得“郑声卫乐”四字,脸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来。她一向要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话,欲辨无辞,欲怒又有芈姝身份压在那儿。她站起身来嘴唇颤动几下,一扭身,竟是捂脸哭着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见状,对望几眼,便有一些骚动不安起来。女师却巍然不动,似不曾看到芈茵跑走一般,却对着余下的人道:“贵人们可见过宗庙中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学习课业,亦当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请贵人们记之。” 说罢,便俯身深深一礼。 芈姝等诸女也忙俯身还礼,道:“谨遵女师之教。” 这一课便结束了,诸女走出学殿,这一口气才松了,刚才大伙儿吓得不敢说话,此时便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屈氏便拉了芈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脸上过不去,我们不如寻她劝慰一二。” 芈月知屈氏为人善良懦弱,从来便是个滥好人,知她此时若是单独过去,不免要被芈茵当成出气筒迁怒,便有些不忍。她对芈茵虽无特别的好感,但想到芈姝自矜身份,是不会主动过去劝芈茵的,自己与她毕竟是同住一宫的同父姐妹,若连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劝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当下心中暗叹,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两人便去了芈茵住处,果然见芈茵已经哭了一场,此时正在打水净面,便拣了几句话来劝慰。 芈茵犹自气愤,道:“哼,巧言令色,鲜矣仁!什么女师,根本便是个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么都是典范,八公主做什么都是增一分嫌过减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给八公主垫底的……” 芈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这些年来是照应我们不少,她是嫡公主,生来命好,我们怎么能跟她比 死神推销员。这些话不是当初你告诉我的吗?” 芈茵一怔,见芈月拿她自己的话来顶她,也有些心虚,只提高了声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从来不会待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恨那个谄媚的……” 芈月劝道:“细想来,女师说得虽然过了些,但多少还是占住些理的。” 芈茵怒道:“占什么礼,简直是羞辱,她怎么敢拿我比作郑声卫乐?” 郑卫之国,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时交欢。所谓郑声卫乐,便是指这些不能为君子所好的、雅乐之外的音乐。郑声卫乐当日曾被鲁国孔子严厉地批评过,他的门人又多,徒子徒孙遍天下,这样的点评,自然是天下皆知。 虽然此时礼崩乐坏,郑声卫乐也不似当初那般,让“君子”们一听就避了。然芈茵毕竟是个心气极高的少女,她苦心练习舞蹈,满心期望压众人一头,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评价,岂不气恼万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态端正无比,如何能说是郑卫之声……” 芈月却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郑声卫乐,那又如何。如今连鲁国都没有了,谁还把孔子那一套当标准呢?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谁在乎这些了。” 芈茵听到她这样的话,不知怎么地,原本内心积郁的一股气倒渐渐平了,横了芈月一眼道:“哼,你这解释……”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说她跳得很正经,但毕竟有女师这一评语在,她如何能够平静处之,越是解释,她越是不忿。偏芈月漫不在乎,她这一肚子的气,倒泄了个精光。 芈月笑着拉她道:“休要生气啦,我们为尊,她为卑。她的话有理则听,无理时喏喏应声打发过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里生闷气,如今外头春光正好,方才我过来时听她们正商议着到去哪儿寻个热闹的……” 芈茵也就势下坡,站起来也笑着拧了一把芈月的脸道:“你啊,你便也是个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芈姝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见了三人来便道:“只等你们三人了,快走,快走。” 芈茵还有些讪讪地,芈月便问道:“阿姊,你们要去何处?” 众女便掩嘴轻笑。昭氏姐妹中较小的一个,人唤作季昭氏的,素来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们要去看美少年啊!” 说着,众女都嘻嘻而笑。她们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这等事男女皆是有过的。素日里大街上走过,看中哪个,互掷果瓜鲜花,都是有的。见季昭氏才说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团。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释道:“这几日泮宫大比,优胜之人便都要到阳灵台来拜见大王,在大王面前当场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芈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师说好,今日早些散课,如今过去正好。” 芈月便羞羞脸道:“阿姊春心动矣?” 芈姝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无分彼此。” 众女见女师将芈茵说哭,虽然也暗中称愿,但见芈姝此时在活跃气氛,但也跟着一起哄笑,一时倒将芈茵的尴尬掩去。 芈茵见芈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将她方才的事掩过,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对啊,食色性也,有什么可害羞的。” 第39章 慕少艾〔2〕 芈月见众人均是有意扯过话头,便也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芈茵大方地拍拍芈月的脑袋道:“你这小丫头灵窍未开呢,告诉你也不晓得。” 芈月抚头,抗议道:“你怎么晓得我灵窍未开?” 芈姝掩袖道:“你要灵窍开了,跳起舞来就不会象练武了!” 芈茵见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头当真是灵窍未开呢。” 芈月顿足道:“阿姊,你们取笑我,我可不答应。” 芈姝便故意逗芈月,芈月伸手去呵她的痒,芈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后。 孟昭氏有心解围,忙道:“好了好了,再闹下去,阳灵台那边该迟了。” 芈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罢。” 众人便止了嬉闹,一齐往阳灵台方向去了。 芈姝见芈月似乎兴致不高,以为还为方才的话着恼,便走到她身边,见左右无人,在芈月耳边悄悄说道:“九妹妹别恼,回头你独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给你看宫中的避火图。” 芈月一怔,便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原来阿姊你已经看到过那种……” 芈姝神秘地使眼色,点头。 所谓避火图,便是指秘戏图春宫图之类。传说火神是未出闺阁的女子死后封神,当时的房子多为木制,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画一些男女欢爱之图,贴于房上壁后,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来光顾此宅。 于是这类秘戏之图,也称为避火图。 楚国民风开放,不忌欢爱。民间有些春季播种之时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欢好之舞,濮上桑间,无拘无束。便是贵族女子,到一定年纪,也会私底下传这些秘戏之图。 高唐台上,既都是到了这一定年纪的女子,自然类似的话题便也会悄悄流传,芈月虽然隐隐听过,但她的确是不曾于这些事情上心过,便当真是如芈茵说言的“灵窍未开”了。 芈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这样的画图给芈姝看,若是楚威后晓得,定要出事。此事她虽毫无兴趣,但见芈姝热切,只得点了点头,道:“多谢阿姊。” 一会儿便到了阳灵台外的廊桥之上,这廓桥下面便是一个宫道,诸士子进出阳灵台,便要从这廊桥下经过的,恰好一目了然。 当下诸女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今日会有哪些士子能够来拜见大王。过得好一会儿,便见阳灵台殿门开启,一群少年自廊桥下宫道尽头的门中走出。 因为宫道狭窄,所以两两并行,两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渐渐走近。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带系腰,更显得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 楚人好细腰,不止女子,连男子服色,都是尽显瘦而修长之特色。昔年楚灵王好男风,尤其好士子细腰,故灵王之臣争相以瘦为美,吃饭只吃一碗以为节制,为了显示腰身,穿衣时都要先吸口气缩小肚子,将玉带勒到最细,以至于日常跽坐之后,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墙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带既长,衣袖既宽,再加上玉带一束,更显得细腰纤纤,再加上头戴峨冠,脚着高屐,显得人更修长。 虽然自灵王之后,楚国诸王并无此等特殊爱好,这种衣饰上面争妍斗丽的风气却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变成楚人的服饰特色。甚至有人说时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风吹歪发髻,显得格外潇洒,遂成流行的。 阳灵台下的少年们在大王面前刚刚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松弛下来,三三两两散漫地走着。却见头两个刚走出中门之人,忽然整个人的身体由散漫变得绷紧,甚至比刚才君前面试还要紧张。后头的少年们,顿时已经猜到了什么,便自动排好了队形,踩着节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门,便感觉到了不知何处来的热烈眼光,他们抬头张望,却见前方高高的廊桥下,有无数衣香鬓影,顿时心中一荡。“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们这个年纪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尽量把头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架式。 众少女居高临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执扇相遮,自知只有她们往下看的份儿,这下面的少年们又如何能够看得清她们,于是更显大胆。 孟昭氏便指着一个少年,询问道:“你们看,那个美少年是谁?”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是唐勒,是唐昧将军的族侄。”见众人皆看着她,笑道:“你如何知道这般清楚。”景氏脸一红,道:“我兄长景差与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见过他的。” 孟昭氏是昭阳的侄女,许多士子的情况更知道得多一些,当下便道:“呀,便是那个写《章台赋》的唐勒啊,听说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称为是屈子之后年轻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芈姝听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吗是吗,等我看看,哪个是啊?” 芈茵忙指道:“右边那个……”芈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经说得太迟了,下面的美少年们虽然是走得尽量拖延,毕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动显出轻浮相来,再不舍,也得依次走过,待芈姝看时,却是已经走过了。 见芈姝不悦,芈月忙道:“阿姊你来看,后面那个亦是俊俏的哩。” 芈姝张望道:“穿黄衣服那个?” 芈月摇头道:“不是,第四行那个穿红衣服的。” 屈氏也凑过来看,这个却是她认得了,忙转头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芈茵也听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个为先王写《大招》之辞的那个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时,礼官念诵的《大招》之辞写得洋洋洒洒,极为华美,诸人皆是听过的,当下芈姝便对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辞竟是你阿兄所写,我还道必是屈子这般的老先生所写呢?”当下也仔细地瞧了瞧,抚掌赞道:“《大招》之辞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赞甚,我回头便与我阿兄说这样的话,想来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来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国第一美男子,其人辞赋亦是极好,《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不晓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边一字字吟过诵过。 听得昭氏姊妹这般叫起来,当下连芈姝和芈月也连忙伸出头去道:“哪个哪个?” 景氏也跳了起来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边的那个!”景氏心中,实是想显摆一下她自己的亲兄长景缺的,但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众女一齐呼叫“宋玉”的声音中去了。 便只有芈月于众女的欢呼中,还记得与景氏说上一句道:“我听说此番泮宫大比,你阿兄景缺骑射得了第一,实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谢九公主。” 只是这点声音,很快淹没于众女的呼声中了。 贵女们过响的声音终于传到廊桥下的宫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因逆光而显得模糊的贵女们,冲着上面轻佻地一笑,拱手朝着上面的贵女们作了一揖。 身边的景缺见不得他这般轻佻,推了他一把道:“你当你雉鸡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挡后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恼,其实昨日骑射之时,爱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没好气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钦点最优者可是黄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滞,看了后面一眼,再向上面众女一笑,潇洒地走了。 景氏虽然口中嫌宋玉夺了她兄长景缺的风光,然手头着实不慢,见宋玉走过,便急忙将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怀中。 宋玉眼疾手快,将荷包接到手中,便冲着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为礼。 见景氏如此手快,芈姝、芈茵手中已经握着荷包欲扔,便觉得落于景氏之后,显得效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却没这等顾忌,孟昭氏脑子转得极快,见此状便将左手握着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绢扇却已经朝着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应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佩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绢扇,右接玉佩,举止潇洒,飘逸非凡。 芈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却见景缺已经是忍无可忍,直接上前挟了宋玉脚不沾地往前走了。 芈姝手中已经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却是慢了一拍,叹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来不及扔给她了。” 屈氏却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佩还未扔出去呢。” 芈茵来了兴趣道:“后头还有谁?” 屈氏摇头晃脑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后。” 芈茵忽然惊叫道:“你们快来看——” 众女扑到栏杆上往下看。却见一个少年步履稳重,缓缓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诸少年一般故作姿态,搔首弄姿,却显得极为沉稳。他一袭淡黄色的褒衣,虽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却是难得的“恰到好处”。这种“君子如玉”的温文气质,更是令诸女心动。 也不知道是谁先惊叫一声,然后一枝桃花就冲着黄歇砸下。众贵女激动地争先恐后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纷纷朝着黄歇扔下去。 黄歇虽知上面有贵女在偷窥,但素来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平时郊游,宋玉景差等人乐在其中,他总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见众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独自走在最后,必是可躲开了。却不想他中招最多,这一阵劈头盖脸的乱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对满头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静静等着砸完。 此时没走远的众少年见黄歇居然中彩最多,虽然有些羡嫉,但也觉得好笑,都跑回来嘻嘻哈哈地围观起来。 其实也并不见得黄歇便是远胜诸人,只是这般偷窥还砸中美少年,令这些素日困于闺中学习的少女们顿时有了一种“偷偷做坏事”的快乐,黄歇又偏偏是最后一个美少年了,再不砸便无人可砸了,当下便咯咯笑着,把自己手头的东西砸光了,还互相到处找还有没有能砸下的东西。 芈姝见众女皆把自己腰间手上的东西都扔下去了,一时无物可扔,见芈月还站在那儿,便一把拽下芈月腰间的荷包道:“傻丫头,快扔啊!”握着芈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芈月一怔,忙护住剩下的一只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东西做甚么?”一边说便一边逃开。芈姝笑着去追她,众女见可扔之物皆已经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着跟着一涌而下。 但听头上头娇笑声声,木屐叠响,众少年知上面诸贵女已经去了,顿时也跑了回来,围着黄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头彩,得了这许多佳人赐物,当真是艳福不浅,请客,请客!” 黄歇笑着拱手道:“皆因我最后一个出来的缘故,若有下回,请宋玉师弟殿后方可,我实在是应付不来。” 众人见他说得谦虚,不服之气顿时解了,也都哄笑起来。 当下诸人便起哄让黄歇将这些东西皆带了回去,黄歇却是连道不敢,转头与一个小寺人说了一声,那寺人转头便捧了一只锦盘过来。黄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锦盘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这么空着两袖走了。 诸人看着他的背影,只笑话他太呆,却不知黄歇袖中,早已暗暗握着一物了。 第40章 绕梁琴〔1〕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黄子可知,有人悦你。”此时,正春日,一篙撑开小舟,芈月和黄歇正泛舟于湖上,恰两边青山绿水,稻田隐隐。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黄歇撑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谑。 黄歇放下竹篙,坐于船上,举手抬足间却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下悬在腰间的荷包,也戏谑地道:“谁人悦我,莫不是掷我荷包之人?” 芈月早已经看到这荷包了,亦知黄歇昨日已将诸女之物留于宫中,心中欢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这一个荷包啊,那么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黄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缭乱,所以只拣得认识的一只收了。” 芈月脸一红,轻啐了一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黄歇见她一袭绿衣,鬓边一丝未抿拢的发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这颗心也不禁跟着摇曳起来。想了想,笑道:“听说昨日,有人被女师责罚了?” 芈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师说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脚,活像挥戈舞剑,让我多练习呢。” 黄歇见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你练了没有?” 芈月不在乎地道:“没练。” 黄歇又问道:“为何不练?” 芈月诧异道:“有何必要,这种事又不需要非得练不可。我宫中课业你素来是知道的,又没有什么特别上心的。” 黄歇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还是练练吧!” 芈月看着黄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么了?” 黄歇又道:“听说,你小时候曾有大难,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够安然无恙。” 芈月点头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着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会领着她向神像叩拜。 黄歇又道:“那你可曾去过少司命祠呢?” 芈月摇头道:“哪里有机会去啊?” 黄歇道:“你练好了祭舞,下次我带你去。” 芈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问道:“这与祭舞何干?” 黄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会令我主祭。” 芈月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她若是能够想办法去跳这祭舞,岂不是可以在众人面前,在天地神灵面前,与黄歇一起合舞,想到这里,她也不禁红了脸,忽然站了起来。 岂料这种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黄歇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了她,两人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小船又恢复了平衡。 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靠在黄歇的怀中,脸一红,推开他,又坐了下来。这颗心却是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又迅速避开,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种隐藏的心思挑破与未挑破之间,最是叫人心潮荡漾。 对于芈月来说,这三年来,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难过,她以探望莒姬名义,从离宫中逃出来与黄歇见面的时间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头所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高唐台群雌粥粥鸡争鹅斗,楚威后淫威之下杀机遍布,黄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宁静和快乐之源。 如同这小舟在江河里,经历多少风浪,但只要有个停歇的港湾,便能够重新起航。 小舟静静地在湖面上,谁也不去划它,两人相对坐着,没有说话,甚至各自低头都不敢再对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如这一湖春水似地,潜流暗涌。 桃花开了,片片桃花被风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两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一阵歌声笑声渐近,两人似忽然自梦中醒来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黄歇咳嗽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对,慌乱间找了个话头,道:“对了,夫子这番出使齐国回来……” 芈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黄歇一眼,见黄歇有些羞恼,这边却笑着也接过话头道:“不知夫子是否达成与五国之联盟了?” 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又内部分裂为东周公和西周公,两派势力争斗不休。燕国在北,国势已经渐弱,燕王老迈,大权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齐国却国势日强,齐王辟疆继位后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 韩赵魏这三晋之国,韩国国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赵国渐渐崛起,赵侯雍颇能任用得人。这三国与秦接壤,发生争执也多。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与列国达成联盟。秦国这些年屡屡挑起战争,虎狼成性,早已令诸国不满。齐燕赵魏韩五国已经答应与我国在郢都举行会盟,由我楚国作为合纵长,共同联兵函谷关。” 芈月也点头道:“若是这样,便能将秦国的气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国数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宁。” 黄歇又道:“此番郢都之会,大王已经交由屈子一手操办。只是令尹又建议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协助,后来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陈轸辅助。” 芈月听了此言,一时入神,诧异道:“大夫陈轸素有智谋,这倒也罢了,工尹昭雎却从来刚愎自用,只听得进顺耳之言。与这样的人共事,岂不累赘,屈子何以答应?” 黄歇叹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经开口,全然拒绝必会麻烦更多。靳尚为人钻营,屈子甚为不齿,昭雎虽然刚愎自用,但却为人不恶,心计也不深,也算卖老令尹一个面子。” 芈月皱眉道:“我当真为屈子不值,他为国为君奔波至此,回朝来,还得周全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这个人,唉……”令尹昭阳此人,当真是教人一言难尽,他看似面团团要保全每一个人,可是最终,你会发现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后的赢家。 黄歇见她注意力被带歪了,方又后悔,忙又绕到昨日背的诗篇上去,如此往返,两人绕着弯儿,说了半天江山社稷,诗词歌赋,就是不绕到原来的话题上去。却是皆盼着别人说出来,又怕自己说了,失之轻薄,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到两人想说的话题来。这般无目地的闲聊,是时间过得极快的,眼见太阳西斜,芈月要赶回宫去,黄歇只得弃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见快到离宫了,竟是还未找到说话的机会,耳听得芈月道:“前面就是离宫了,你不须再送。” 黄歇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又道:“那个祭舞,你好生练练。” 芈月忍笑道:“知道了。” 黄歇欲言又止,咳嗽一声道:“前些日子我读到一诗,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聪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有些猜到了,以诗表情,简直是当时士人必用的招数,当下掩口笑道:“什么诗啊?” 黄歇又咳嗽一声,红了脸,道:“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诗,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来说,便用的是雅言。 芈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后,许多功课只是拿了竹简来学,或者是去问黄歇,后来所教的《诗经》之篇章,许多便是跟着女师所学的。所以黄歇念了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实芈月却是茫然摇头道:“师兄你念的甚么,女师不曾教过呢。” 黄歇满怀期望,却听到她这一句,不禁脸更红了,却也有些泄气,想了想,还是强撑起勇气道:“那我再念一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芈月低头暗笑道:“不懂不懂,还是不懂。” 黄歇额头微微见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还是懂的吧。 不料芈月却为难地道:“师兄,我雅言学得不好,你方才说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听清呢。” 黄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给你念一遍,算了,我还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语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诗用楚语一念,与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种别样的怪异。 芈月已经笑得捧腹道:“师兄,你用楚语念周南之歌,实是……我这才晓得什么叫南腔北调!” 黄歇张口结舌,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周南,你在戏弄我?” 一想明白此节,他便恍然大悟,见芈月仍然在笑,他顿了顿足,实在是气不过眼前这人的调皮,便伸手去呵芈月的痒,芈月东躲西闪,笑到呛住,只得求饶道:“吾子,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夕阳西斜,照得芈月额头出汗,脸上似蒙了一层金光似的,更显得面容姣好,黄歇心中一动,缓缓贴近。芈月也怔住了,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反应。就在两人贴到最近的时候,芈月忽然醒悟,跳起来推开黄歇。逃了开去。 她匆匆地跑过离宫,经此便回了宫中。 楚国之中,本就宫苑之禁不严。屈昭景三家贵女自是常常出入宫禁,芈姝等人也经常出宫去与这几家串门,甚至节庆之时出宫游玩也不在少数,只消出宫的时候报个备,有些侍从随扈跟着便是。 至于芈月这般,只要借着探望莒姬的名义往西南离宫转个圈儿,便可从小门出去,只消赶在天黑前回宫便是,便是连跟从的人也不过是带上女葵或侍女女萝、薜荔中的一个,这两个都是晓事的,把她们带到莒姬那里,便跟着侍女们下去,等到芈月要回宫的时候召唤一声,便跟着回来了。 待芈月回到自己所住之处,已经是快天黑了。 她这一进自己的院落,便见女浇迎了上来,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处?八公主派人来寻你有一个时辰了。” 芈月诧异道:“她寻我何事?” 女浇摇头道:“我却不知。” 芈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芈姝之处,却见不但芈姝在,芈茵也在,见了芈月到来,芈姝便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芈月只得道:“我去了母亲那儿,阿姊找我何事?” 芈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还记得昨日阳灵台出来那个人吗?” 芈月心中咯噔一下,却装作不知,道:“哪个啊,昨日阳灵台出来有好多人啊。” 芈姝急了,道:“便是那个……便是那个,最后那个啊!” 芈月心中暗惊,不由地看了芈茵一眼,却见芈茵含笑看着自己,并无半点异色,当下道:“那个,又怎么了?” 芈姝扭捏地道:“我去打听过了,昨天那个人叫黄歇,听说他乃黄国之后,现如今是太子的伴读。” 芈月试探地道:“阿姊打听这个,莫不是心悦于他?” 芈姝说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点头道:“是啊,我心悦于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芈月心中暗哂,芈姝的性子从小娇纵,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她对黄歇的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属于多长时间的兴趣,可是她如今喜欢上了黄歇,却又是一个难题了。 她又看了看芈茵,却见芈茵只是含笑看着芈姝,并不曾发表意见,心中隐隐有些警惕。以芈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出了许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说话的时候,与她争一争强,好显摆自己。这般在芈姝等着芈月来讨论事情的时候,仍然安静在聆听,实在不是她的性子。 芈月便问芈姝道:“阿姊是个什么打算呢?” 芈姝道:“我正想问九妹妹呢,你素来主意多,替我想想办法,如何设法找一个机会跟他会面……” 芈月长叹道:“阿姊,黄国已经没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芈姝一手指戳向芈月额头,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如此功利?心悦一个男子,何必想这么多的?” 芈月看了看芈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会……” 楚威后让诸多女师自幼开始教芈姝各种礼乐内政,不但有芈茵芈月陪伴学习,如今又召三家贵女入宫相伴,这些准备,可不是打算送给一个没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芈姝却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么样?便是王族女儿,也不见得个个都要联姻诸侯。” 芈月心中暗叹,楚国的确曾有下嫁于国内的嫡公主,芈姝这种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对。象父王这样的君王,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联姻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芈姝的亲事,必是楚威后作主,象楚威后这样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第41章 绕梁琴〔2〕 芈姝便纵有再多的喜欢,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欢上了,可惜,为什么偏偏是黄歇呢,若是她喜欢了别人,芈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芈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国,游说得五国合纵,以大王为合纵长,我想必会有联姻之事,其他四国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国求娶公主。阿姊当真不欲为诸侯妻?” 说到这里,她暗自注意了一下芈茵,果然见芈姝根本不为所动,芈茵却有些小小的激动,心中便已经有数了,接着道:“该劝的我已经劝过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没有办法,那阿姊打算怎么办呢?” 芈茵急忙推了推芈姝,使个眼色,芈姝便凑到芈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个主意,听说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过与大司命共舞的先例。而且我还打听到,那个黄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时候就跳过大司命。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芈月心中一惊,扬眉看了芈茵一眼。芈茵微有不安,神情闪烁。芈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八阿姊提了这个‘好建议’吧?” 芈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别管谁的想法,你只说好不好?” 芈月故作沉吟道:“此计甚好……”见芈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这个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芈姝笑道:“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见了芈月神色,便霸道地指着她道:“不许说想不出来,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芈月无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芈茵又道:“能够教你此计之人,必是甚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第三步的计划,教她来出主意,岂不更好!” 芈姝听了这话,方要点头,芈茵急忙又推她一下,芈姝想起方才两人之间早已经说好的话,便不好意思接了芈月的话继续下去了,便耍赖地一手指着芈茵一手指着芈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一人出一个主意,最公平。” 芈月似笑非笑道:“原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芈茵阻止不及,涨红了脸道:“姝妹,这等事怎么好这么大声嚷嚷。” 芈月倒是显得从容了,笑吟吟道:“茵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郢都街头,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掷花掷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这个主意,又有甚么关系呢。” 芈姝扭着芈月道:“休说他话,你倒快出主意啊!” 芈月又看了一眼芈茵,笑道:“阿姊不是说,他是太子的伴读吗?这件事,不如让太子出面,如何?” 芈姝抚掌道:“甚是甚是,我还可让太子出面提这个建议,让太子出面说这个人选。” 说着,她便站起来,要去寻太子横。 芈月又劝道:“阿姊且慢。” 芈姝站住,问道:“怎么?” 芈月道:“阿姊何必亲自去找太子,只消与王后说一声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够帮你办妥这件事。” 芈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找王后——” 芈姝说着便要冲出去,芈月忙劝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经黑了,不如明日再寻王后去。” 劝好了芈姝,两人方告辞而出,换了丝履,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直走到回廊分手处,芈茵方复杂地看了一眼芈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聪明能干,这不消半天,便已经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芈月微笑道:“怎么比得上茵姊您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呢!” 芈茵扯了扯嘴角,扭头而去。 见芈茵走远了,芈月的脸方沉了下来。芈茵今日挑唆芈姝去追求黄歇,必有图谋。芈月虑的却是,芈茵自己图谋失败,倒也罢了,但很显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她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在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够逃脱这个禁宫。 如今,芈戎未封,她未嫁,这两件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将影响她们姐弟这一生。 次日一早,芈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后所居的渐台行去,甚至连芈茵和芈月也不曾叫上。 南后本宠冠后宫,无奈年岁渐长,一次难产后身体又开始日渐衰弱,夫人郑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宠。而南后这些年来,甚至不得已要将部分宫务交于夫人郑袖代劳。 郑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兰,这几年也渐渐长大,甚得楚王槐钟爱。郑袖于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断进谗,使得太子横渐被疏远。 郑袖的野心,真是楚宫皆知。但南后虽然一直在生病,却一直拖着,且经常会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记起当日恩爱,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状态。 这日见芈姝急急而来,说了这些话,南后便沉默了。 芈姝等了好一会儿,但见南后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说说话啊,此事可行否?” 南后见芈姝着急,面露为难之色,好一会儿才笑道:“妹妹要做什么事,哪有不行的。回头我就安排去,必让妹妹满意。” 若是个机灵的,只怕要问一问南后是否有隐情,芈姝却从来是个娇纵的,她才不管人家为不为难,只要结果便是,一听就大喜道:“多谢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后见了她如此活泼,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学琴,我听说女师夸奖妹妹极有天赋呢!” 芈姝听了顿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谦辞道:“我才刚学呢,嫂嫂夸奖了。” 南后道:“正好我这里有一具旧琴,妹妹若不嫌弃,就赠与妹妹练手。”这边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芈姝也不以为意,楚宫之中,什么好东西没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来,递与芈姝,芈姝见上面镏着两个小字,细辨了一下,这才惊道:“‘绕梁’,嫂嫂,这是绕梁琴?” 南后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晓得妹妹是识琴之人,这琴与妹妹,也不枉了。” 所谓“绕梁”之琴,传说为韩娥所有,她途经齐国时断了钱粮,只得弹琴卖唱,结果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自此绕梁琴便成为传说。芈姝倒不想竟能见到此琴,喜不自胜,道:“嫂嫂这琴从何而来?” 南后道:“韩娥死后,此琴落入宋国大夫华元的手中,为解大楚兵困宋国之危,华元就把此琴献与先庄王。传说先庄王得此琴后,爱不释手,因抚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劝,这才将此琴封于库中。当年我初嫁之时,因喜欢抚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寻琴,方见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这才将此琴赐于我。” 芈姝轻试了几个音。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虽然有损,木质却是不变,一弹便能引发清越的空腔共鸣之声,却是极为难得。当年南后初用,换上丝弦一弹,便惊为仙音。这些年又是常常弹奏,将音色融炼得更加圆熟明亮,吟揉绰注间仿佛自带埙笛伴奏,因此芈姝稍一试便爱不释手,这边还要客气两句道:“既是王兄送与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后笑道:“我病了许久,这琴也空置了许久。父王既许此琴出库,也是不忍良琴蒙尘。如果我让此琴空置,也是罪过,能为此琴寻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才不枉我与它相伴一场。我们都是自家人,还请妹妹不要再推辞才是!” 芈姝高兴地坐正,轻抚了一曲古乐《承云》,相传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学,便来试手。这一弹奏,越发觉得此琴实不枉楚庄王七日罢朝的传闻,素日她用的也是极有名的琴,同样的手式,弹出的音色回响之淳厚,余味之清远,竟远不如此琴。 一曲毕,芈姝恋恋不舍,叹道:“抚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当柴烧了。” 南后也闭目倾听,好半日,才叹道:“多谢妹妹,我自卧病以来,久不闻雅乐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涤尘,邪气尽去,实是胜过十剂汤药。” 芈姝红了脸,她自知琴艺还差了很远,听得南后这般赞美,纵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惯,也不禁有些汗颜,道:“嫂嫂谬奖了,我琴艺实在与嫂嫂差得太远。” 南后正色道:“琴乃心声,高明与否,不在艺而在心。妹妹心地纯净,灵气极高,手法不过是末技,多练练就行了,可似妹妹这样的天份,却是极少见的。” 南后能够独宠后宫这么多年,心术又岂是一般人能比,她这般正色而言,直教芈姝心中飘飘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将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奁之内,才道:“多谢嫂嫂了。” 南后轻咳两声,道:“妹妹方才拜托之事,我便交与太子横去办便事,总教妹妹如愿。” 芈姝笑开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后却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烦劳妹妹……” 芈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请吩咐。” 南后又咳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病时好时坏的,也没多少机会在母后面前尽孝心。我有心想让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尽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芈姝忙笑道:“这是好事,母后岂有不允之理?” 南后道:“我怕母后爱清静,不欲令人打拢……” 芈姝道:“才不呢,母后最爱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太子代母尽孝,母后岂有不喜之理。” 南后又道:“太子年纪也渐大了,正应择淑女为配,可恨我这些年身子越发不成了,还烦请妹妹代我向母后进言,请母后为太子择淑女为配。” 芈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后幼女,岂有不知楚威后为人的,如今楚威后身为母后,许多事退居在后,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够将第三代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她来决定,她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便问道:“嫂嫂可是当真?” 南后道:“自然是当真的,就恐太累着母后了。” 芈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无事呢。” 南后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妹妹替太子尽心,妹妹以后若有什么事要让人在宫外办的,也尽可交与太子,就当他孝敬你这个姑母可好。” 芈姝正中下怀,也不推辞,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后道:“一家子共处了这么些年,原就应该互助互爱啊。” 芈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并谢过嫂嫂。”她见南后面露疲惫之色,也不便久留,当下心愿已足,便告辞出去了。 见芈姝去了,南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人连凭几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席上。 采芹连忙扶着南后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伤神了。” 南后轻咳着道:“可值得,不是吗?咳咳……” 采芹忙抚着南后背部,又让她饮下苦涩的药汁。好半日,南后才渐提起一点神来,对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谁向姝妹提此议的,我当真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采芹也点头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让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机会,实是难得。只是……王后,当真要将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威后?” 南后面露哀伤之色,叹道:“我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强撑了这些年,早已经耗空了。” 采芹劝道:“奴早劝过王后,有些场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听,事事强撑。若是多多休养,何至今日。” 南后看了采芹一眼,摇头道:“你如何能够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郑袖有意生事,让我伤身,我却不能不去应付,不去强撑。否则,便不是郑袖等着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郑袖赶出这渐台了。” 采芹受了惊吓,道:“何至于此!” 南后摇头道:“这些年,我处处压着郑袖一头,教她百般智计,亦无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乱生事,耗我心神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应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撑不过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后,郑袖要夺我儿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亲近威后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后的支持,大王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郑袖一人,可掀不起风浪来。” 南后想了想,轻咳道:“得让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计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会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会让人把这件事传到威后耳中的……” 南后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后再说。” 采芹不解地道:“这……” 南后冷笑道:“这等事,关系姝妹的终身,威后自然是要未雨绸缪。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风平浪静,又有什么意思呢?事情闹大了,她们的罪过才大!” 采芹深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后微笑道:“先落她一个前科,日后若出什么事,她都脱不了干系。我活着,她当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儿的太子位,她也一样动摇不得。” 第42章 摽有梅〔1〕 芈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点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后,会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之事。她高高兴兴地回到高唐台,与芈月说了南后答应之事,又展示绕梁琴与芈月看。芈月与芈茵被迫欣赏了半日她初学的琴曲,心中却是转了半天的念头,暂且不提。 过得数日,她便借着去探望弟弟芈戎的名义去了泮宫,又与黄歇相约,将此事说了出来,问:“你说七姊姊挑拨八姊姊去打你主意,会是什么暗藏的心思?” 黄歇便想起一事来,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秦国遣使到郢都面见大王,说秦王驷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为继后。” 芈月道:“想必是秦国知道我们六国结盟共谋秦国,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联姻之际,分化诸侯。且此番五国使臣齐会郢都,想是有几个国家也想与我们楚国联姻。” 黄歇点头道:“正是。” 芈月问道:“我们且分析看看,会有哪些国家的求亲,会是七姊姊的目标?” 黄歇数着诸侯道:“若论其余六国,数燕国的太子哙、魏国的太子遫、赵国的赵侯雍皆在适婚年纪。”他再数道:“韩侯已婚,齐王年老而齐太子已婚,皆不适合。” 芈月心中暗叹,大公主姮便是嫁给了齐王辟疆。纵然这齐王辟疆于列国之中,有英明之称,建稷下学宫,招天下群贤,可终究是英雄已老,芈姮嫁过去亦只是为继后,且太子早立,不过是与齐国拉拢了关系,但于芈姮来说,却是半点前途也无。身为王家女儿,便纵使你在闺中千般娇宠,当真要出嫁的时候,亦是身不由己。 当下便也道:“燕国太远且暗弱,魏国盛极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给诸侯王有利,那看起来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赵侯雍了。我听说赵侯雍十五岁继位,如今也才二十多岁,且赵国都城邯郸又是出名的繁华绮丽。听说燕国有人慕邯郸人的步态优美,结果邯郸人的风范没学到,倒把自己怎么走路给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家。这邯郸学步虽是一则笑话,但也可见赵人风姿之美。” 黄歇也道:“不错,可赵侯雍条件太好,他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列国公主倾慕他的也不在少数。且听说他近年宠幸一个美女吴娃,打算立吴娃为正室。赵侯虽好,但若根本无意求婚楚国,也是枉然。” 芈月道:“所以,秦国也想求娶公主?” 黄歇点头道:“因此秦国想抢先在五国使臣到来之前,抢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没有胜算。我听说近日秦国已经派人在后宫游说了,你可知道?” 芈月道:“怪不得这几日七姊姊老是在我们面前说秦国如何可怕,还说如果嫁到秦国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罗江。” 黄歇领悟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记得她以前就说过,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为媵,她更不想为媵。” 黄歇道:“你是说,七公主故意煽动八公主喜欢我,是因为知道了秦王要来求亲的事?” 芈月道:“不错,到时大王应下秦国亲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属,一定会不愿意。听说秦王已经三十多岁了,嫁给一个年纪这么大的男人,还是嫁到那种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八阿姊一定会不愿意嫁。到时候大王为了不失信于秦国,就有可能将七姊姊作为嫡女嫁到秦国去……” 黄歇听了这番话,也有些心寒,道:“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会这样工于心计?” 芈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记郑袖夫人初入宫的时候,跟她现在的年纪也差不多。才用了几年时间,就踩下诸多美人,成为宫中第一宠妃。连王后这样厉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身体也弄得日渐衰弱。” 黄歇却问道:“你在宫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还是假的?” 芈月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黄歇道:“我看太子为此一直忧心忡忡,才十几岁的人,连个笑容都不容易见到。”说罢,也叹息一声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为权势中心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见得便是真好。” 芈月也低低一叹道:“是啊,可若是没有权势,便会更加惨淡。说起来,你是黄国的后裔,我生母是向国的后裔,说起来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蝼蚁,你也要随侍太子身边,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几岁的人,为自家操完了心,还要为他操心……” 黄歇也叹息了道:“大争之世,只有弱与强,何来对与错?在这个世界上隔三岔五的争战中,随时可能有千百条人命死去,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灭亡。黄国向国之灭,又何尝不是楚国之鉴呢。我与太子相伴多年,见着他的痛苦,也是怜他的不易。” 芈月轻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这般权倾后宫者,亦是处处不易。女医挚说,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郑袖才会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宝座。若是她背后有强秦支持,若要夺嫡,也未必不可能。” 黄歇长叹道:“秦人若得了这种机会,岂有不插手的,他们可不管谁得宠,谁上位,只要能够乱我楚国,想必秦人是高兴得很。” 芈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专宠多年,能够让自己成为王后,让儿子成为太子,她也绝对不简单。” 黄歇点头道:“所以八公主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叫她找王后?” 芈月点头道:“她让八姊姊来问我讨主意,为的就是以防将来八姊姊闹事的时候,威后问责,就让我背这个黑锅。哼,她与郑袖勾结,我就让八姊姊把这件事捅到王后那里去,到时候王后与郑袖斗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难了。” 黄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过一劫了?” 芈月扑哧一笑,戏谑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倾国之色,有倾城之陪嫁,你当真舍得错过这次机会吗?” 黄歇专注地看着芈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芈月不答,却走了几步路,指着前面的树说道:“前面有棵梅树,你去给我折一支带梅子的树枝好不好?” 黄歇有些不解,看了看芈月,终于还是听从了,他施展身法,飞跃到梅子树上折下一枝带着几棵青梅的树枝,递给芈月。 芈月拿着梅枝玩弄了好一会儿,笑道:“前日你给我念了一首《召南》,我这里也学了一首,就是不记得下句了,不晓得你记得否。” 黄歇对于《诗》倒是极熟的,闻言道:“你且念来。” 芈月狡黠地笑了笑,却将梅枝塞回黄歇的怀中,这边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分……”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 黄歇便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这里,忽然醒悟,惊喜地道:“你……” 他方一转头,却发现芈月早笑着远远跑开了。 黄歇欲追,却又停住,看着手中的梅枝,想着她方才的诗句,一时竟有些神魂颠倒。 芈月方才所吟,却也是《诗》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诗曰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当时的诗,常用三叠重复而唱,此诗翻作俗词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实还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误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错过。 前日黄歇以《关雎》示爱,今日芈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显然心意已明。 黄歇与芈月总角相交,自幼便将她视为自己将来的新妇,此种情愫,虽未明言,却是久藏心中,连夫子屈原都已经看了出来,芈月又是极聪明的人,又岂能不知。 只是前头芈茵芈姝未嫁,她的婚姻实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芈姝示爱,芈茵算计,竟将芈月的心意也逼了出来,黄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几分感激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与屈原商议此事。 屈原亦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芈月毕竟是公主,若依惯例,公主若与诸侯结亲,便有一嫁数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并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异氏。 看楚威后的安排,便是要拿芈茵芈月,当成芈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够让芈月脱出身来,倒是一个问题。 屈原忽道:“你可还记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与三公主菱、四公主荞,原均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临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猎场行猎,不小心得了风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于屈昭景三家之中选了媵女补上。 六公主芈薏病愈之后,楚威后厌她生病误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后作主,早早嫁了一个下大夫为妻,若论起荣华富贵来,自然不如嫁齐国为妃了。偏六公主是个热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烦听,便带了她回了自己封地,穷乡僻壤,自然再无声息。宫中说起来,亦有叹六公主时运不济,命蹇运乖的。 可是黄歇一听到屈原说起六公主来,便眼前一亮,道:“此计甚好。” 六公主所恶,却偏偏未必不是芈月的机会。若是芈月也学六公主一般,只消在芈姝临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芈姝出嫁之后,说通南后,将她“随意”嫁于一个普通士子。而这边亦可通过太子横,将这个士子的人选,定为黄歇。 黄歇得了这个主意,忙道:“我便将此计告诉师妹。” 屈原好笑地看着黄歇摇头道:“你以为我如何无端会去打听宫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诉我了!” 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黄歇顿悟,讪讪地笑了。 屈原看着这个弟子,只是摇头,他这弟子若在别人跟前,也算机敏,只是每每到了与九公主相关的事,便处处不及她了。这也算是情之所钟,因而失常吧。 楚国宫中尚且为列国来向公主求亲之事勾心斗角,列国之人则更是相争得厉害了。 此时郢都国宾馆中,便是这等场景。 此番来郢都,由列国所派之人,便可见诸侯之态度。齐国来了太子地,韩国来了公子仓、魏国来了公子无忌,燕国来了太子哙,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宠的公子,但众人最看好的赵国,却只来了一个宗室公子文,显见并不热衷。 而秦国,却派来了秦王驷的亲弟弟公子疾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于樗里,因此人皆称之为樗里子或者樗里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驷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为左徒,此番接待列国使臣之责,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请大夫陈轸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将自己数名弟子也派了出去。 这秦国的使臣樗里疾,便是由黄歇负责接待。黄歇暗中留意,见樗里疾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亲,断没有素日里常听闻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态。唯他身后却有数十名侍卫,身形高大,面孔肃杀,尤其是那个侍卫头领龙行虎步,鹰顾狼视,倒当真是有些虎狼之态。 他却不知,入了驿馆,诸人安置,待驿馆中人退下去之后,樗里疾微一扫视,诸人皆退了下去,只余了那侍卫首领和四名侍卫,樗里疾便忙将那侍卫首领让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礼道:“臣参见大王。” 那侍卫首领赫然便是秦王驷了,他高踞在上首,对樗里疾随意摆了摆手道:“疾弟何须多礼,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风,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只称我为阿兄便是。” 樗里疾忙恭敬应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计划。” 秦王驷道:“我方才仿佛听了一耳朵,说楚国公主要参加什么少司命大祭?” 樗里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灵,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当以贵人领祭,祈祷丰年,人丁旺盛。愚弟听闻楚国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礼上主祭……” 秦王驷倒来了好奇心,此番他借着要续娶王后的事,来向楚人求婚,内心却倒并不一定非要凑这个热闹,只不过五国合纵,他甚是不爽,来挑个火架个柴之来的事,很是乐意做上一做的,当下便抚着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时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里疾跟着他久了,看到秦王驷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们做点什么呢?” 秦王驷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只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无趣。” 两兄弟眼神交汇,不由有会意一笑,秦王驷如今继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里疾乃是跟着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这威严的秦王当年稚童之时,也是领着弟弟要把秦宫掀翻一个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脱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纵之心,打算着要在这郢都闹腾一番,将这五国合纵之势给破坏了才好。 秦王驷忽然道:“既是祭祀,岂止一人,还有谁与公主共舞?” 樗里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听闻扮大司命与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 秦王驷想起方才入驿馆,那翩翩少年温文尔雅,接应各国使臣辞藻娴雅的表现,他亦是个仔细之人,黄歇暗中观察着他,他又如何能够不知。当下便觉得这个少年甚有观人之术,心中已经赞许,他对落到他眼中让他满意的人,头一句话便都是同样的道:“能为寡人所用吗?” 樗里疾一怔,忙夸道:“大王真是爱才如命。” 秦王驷解下一剑,放几上一放,悠然道:“人无癖不可交也。楚王爱的是绝色美女珠宝玉器,寡人爱的却是人才。楚国立国悠久,人才辈出,寡人这一次来,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区区一个嫡公主就能满足寡人的。” 樗里疾思索着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让他搭上楚国公主,否则的话他在楚国仕途顺畅,又何必去我秦国呢。” 秦王驷拍案赞道:“善,大善!” 第43章 摽有梅〔2〕 少司命之祭,便在明日。芈月坐在窗边,看着天上一弯明月,心中辗转难安。她自是没有想到,她已经让芈姝将芈茵的图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南后,甚至她相信以南后的聪明,也很快能够推断出,芈茵幕后若隐若现的,是郑袖的影子,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南后不但没有阻止这件事,甚至还真的依芈姝所请,确认了让黄歇与芈姝同为祭。 所谓关心则乱,她心中虽然明明知道,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是不可能会让芈姝和黄歇有结果的。可是没有结果,便是有过程,也足够叫人恶心的了。 她相信黄歇的为人,可是若是芈姝纠缠黄歇过甚,那么她将来若要行六公主芈薏装病逃脱陪媵,然后再嫁黄歇的计划,便很可能因此而被破坏。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没落之族的子弟,与两位楚国公主有纠缠的。 如何才能够想办法,把黄歇和芈姝完全脱开呢? 这一夜,她未能成眠。 同样未能成眠的,还有芈姝,一想到明白要与黄歇共作祭舞,她自是兴奋地根本无心去睡觉,当下令侍女取来明白为祭舞准备的羽衣华裳,这套衣服纹绣华美,上百缝人绣了半年多,原是为她的生辰而准备的,她等不得,便将这身衣服作了祭服,又添了百鸟之羽,缀了无数珠玉,如今由侍女托着,在灯下更是一片璀璨夺目。 芈姝爱不释手,当下便要穿起这套祭服,在室内起舞。傅姆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道:“公主,这室内俱是灯烛,若是不小心燎了一星半点到衣服上,可不是误了明日大祭。” 芈姝这才听了,脱下祭服,令人收好。 芈茵坐在一边,看着她展示祭服,看着她穿上祭服,看着她翩翩起舞,眼睛都要落进去拨不出来了。直至鸡鸣之时,在傅姆的再三催促下,这才叫了芈姝去睡觉,芈茵也怏怏地去了。 这一夜,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南后,还有郑袖,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日出时分,才觉刚刚睡着的芈姝便在傅姆三催四请下起身,沐浴更衣梳洗用膳以后,才在侍女簇拥下出门登车,前往汩罗江边的少司命祠去。 在马车上三姐妹同车,俱发现对方都是呵欠连天,芈姝奇道:“昨日我叫你陪我看祭服,你早早说要去睡觉了,如何今日也这般呵欠连天?” 芈月苦笑道:“我恐误了今日阿姊的祭舞,因此早早去睡了,谁晓得居然是睡不着,早知如此,还不如陪着阿姊说话呢。” 芈姝掩嘴而笑道:“可见是你年纪幼小,心中不能存事。”她虽只比芈月大上一岁,但因作了数年幼妹心中不愿,自芈月来了以后,便处处以大姊心态自居,动辄便说芈月“你年幼不懂事”,事事都要去教导于她。只是芈月历经大变,如何会与她这般小儿心思计较,从来一笑置之。 可芈姝面对同样比她大了一岁的芈茵时,那是断断不肯承认自己年纪小,要受阿姊教导的,凡是芈茵无意间露出“我是阿姊”的态度,她却是必要翻脸的。 芈茵见她如此说,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你也不过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罢了,这边说别人,这边自己还不是呵欠连天。当下就道:“九妹妹昨日想来还未见过那祭服,八妹妹,何不让她也先欣赏些。” 芈姝看出芈茵的心思,纵有给芈月炫耀的心思也转了过来,反而正色道:“傅姆都说了,这祭服繁杂,要防着弄坏了祭礼上不好看。” 芈茵撞了个软钉子,没趣地不语了。 可是芈姝虽然将芈茵顶撞了回来,自己却又忍不住炫耀之心,过了好一会儿又道:‘既然你们一定要看,我便也从了你们之请吧。”当下便命珍珠将祭服展开。 此时一缕阳光自窗缝中射入,那祭服更是一片金光耀眼,芈茵昨夜于灯下看过,如今又于阳光下看到,更是啧啧惊叹。 芈茵掩饰不住羡慕,伸手抚摸着衣服道:“这是用金线和翠羽编织而成,还镶了这么多珍珠,为了少司命大祭之舞,实在是太奢华了。” 芈姝矜持地道:“七阿姊,不能这么说,少司命是我庇佑我楚国女子的神祗,大祭上不管用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是对神灵的敬意啊。”芈茵讪讪地低头不再说话,却忍不住抚摸着衣料。芈姝得意地瞟向了芈月,不料只坐在马车上这会儿功夫,芈月便不知自哪里摸了一只竹简出来,如今见她眼睛只看着手中的竹简,竟不对衣服多看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妹妹好生呆气,便拉着芈月的手让她注目自己的衣服道:“九妹妹,你来看这件衣服,觉得如何?” 芈月兴趣索然地看了看道:“姝姊穿什么都漂亮。” 芈茵看了看芈月,不怀好意地道:“九妹妹是否不高兴啊?” 芈月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正想着夫子前日布置的课业呢!” 芈茵撇撇嘴,暗骂一声假正经,嘴上却笑着道:“九妹妹看来是要做女学究了,这般认真!” 芈月笑道:“我认为做女学究也没什么不好。” 芈姝见了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她实在是灵窍未开,不由地端起姐姐的架子来正色道:“九妹妹,此事我须得教你一二。虽然我们是公主之尊,但仍然是妇人之人,女子一生是好是坏,为尊为卑,关键不但在于你嫁了什么样的夫君,还在于你是不是得到他的喜欢。所以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怎么样在有限的青春年华里,展示自己的美好,得到夫婿的尊重宠爱……” 芈月漫不经心地道:“得到得不到,又能怎么样?” 芈茵抢话道:“得到夫婿的宠爱,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生下更多的儿子,如此便能够保障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芈姝不满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芈茵,又看看穿着只是承意的芈月,亲热地拉住了芈月的手,话中有话道:“话不能这么说,宠爱也得分哪一种,是对嫡妻的尊重还是对妾侍的亵玩。九妹妹,须知青春有限,不可浪费,大好年华你这样钻在书本子里,岂不是把你自己的美好给浪费了。” 芈月打个呵欠,道:“如若是没有男人宠爱呢?或者是失去了男人的宠爱呢?” 芈姝怔住了:“什么?” 芈月看了看芈姝,转向芈茵说:“若是没有男人的宠爱,女人是不是就不用活了?” 芈茵气得的脸都扭曲了:“九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存心咒我吗?” 芈姝心中本也有不悦,见芈茵如此,反维护芈月道:“好了,你也别多心,九妹妹并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啊九妹妹?” 芈月拿起竹简重新看起来:“茵姊嫁人以后,夫君自然不会每晚都来陪你,儿女也未必就养在身边。到那时候长日无聊,茵姊何以打发?” 芈茵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做好夜夜都没有夫婿来陪伴的准备,所以现在就学着惯用书简作陪伴了是吧。” 芈姝不想两人竟吵了起来,头疼道:“好了,你们两个怎么今天这么奇怪,斗嘴斗个不停,吃了什么了?” 芈月瞄了一眼祭服,冷笑道:“我看茵姊,想吃了姝姊你这件衣服……”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间马车整个往上一跳,车内三姐妹顿时东倒西歪。但听得咔咔作响,然后是一声巨响,正在行驰的马车忽然车轴断裂,整个马车倾覆在道路边。 车内众女还来不及质问,就不由地发出了尖叫之声。 这种护卫公主出游的事,本是平常,因此卫尉景伐虽率众宫卫相护,心态实是平常的。不想方走到一处山坡,公主的马车忽然倾覆,护送公主的众宫卫亦已经发现事态变化,景伐当即下令道:“有敌,备战。” 他的话音方落,忽然草丛山林间无数乱箭发出,幸而众宫卫反应甚快,及时举盾相挡,饶是如此,缝隙之中亦有不少宫卫中箭,如公主马车边的宫女内侍们,更是因为簇作一团,死了数人。 但听得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尖叫之声,令得景伐顿头耳边嗡嗡作响,这杀伤力实比敌人还厉害。 就在这些尖叫之声中,一群黑衣人自两边的草丛树林中出来,冲向马车。 此时马车倾覆,车里的三姐妹都狼狈不堪地摔了出来,众宫女慌忙围在她们身边,又是相扶又是尖叫又是劝慰,实是乱成一团。 但见刺客却是毫不犹豫,直冲着三位公主杀将过去。偏这山路较窄,宫卫在前后两头,中间护卫的不过是左右各一行人,防线薄弱,抵挡不住。待景伐率人回救,但见众宫女乱跑乱叫,倒与刺客混作一团,又不好射箭,只得举剑拼杀。 说时迟那时快,便有数名刺客冲过防线,杀到马车边,砍杀了数名宫女,便已经有人接近了三位公主。 一名刺客冲近,一剑刺去,芈茵坐在左侧外面,正是首当其冲。幸而芈茵素日最喜舞蹈,反应还快,连忙仆身闪开,不想反让她背后的芈姝处于危险之中。 芈姝见那刺客的剑迎面刺来,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叫也叫不出来了。芈月急忙一拉芈姝,两人扑倒一个翻滚,那刺客收势不住,一剑刺中了马车。 刺客拔出剑来正要再刺,忽然右手一痛,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小箭,刚好刺中了他的右臂。 那刺客回头一看,却见芈月与芈姝跌在一边,芈月的手却抬在半空,袖中仿佛还有寒光一闪。那刺客怒骂一声,也听不清他骂得什么,也不顾疼痛便将剑换到左手,再劈向芈月和芈姝,芈姝失声惊叫。芈月推开芈姝,芈姝飞跌出去,自己也向反方向扑去。 芈姝眼见刺客挥向芈月,不禁尖叫道:“九妹妹——” 芈月抬手,袖中小弩冲着他的胸口又发了一箭,只是此箭却被那刺客劈开,更向芈月一剑劈去。 芈姝失声尖叫,忽然一支长剑飞来,将那刺客钉在地下。 芈姝飞跌出去,差点摔倒,忽然被人接住。芈姝一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男子,脸上一把大胡子瞧不清年纪多少来,身上却有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教她有些心悸,她本是尖叫着的,此时却是忽然不再叫了。 芈月见刺客被杀,方松一口气,一转头却见芈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转过弩箭朝着那人尖叫一声道:“放开八姊姊。” 那人微微一笑,扶着芈姝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自己却迈步向芈月走动,口中笑道:“小丫头,你手中这把弩箭,可当真是伤不了人的。” 芈月心一慌,手中一紧,弩箭便歪歪斜斜地朝着那人射去,那人手中不知何处又来一剑,随后一挥便将那小箭拍走,这边已经走到芈月身边,手一拍,芈月袖中的弩弓便已经飞起落入他的手中。 芈姝这才来得及说话道:“九妹妹,是他救了我,休要无礼。” 芈月瞪着那人道:“把弩弓还我。” 那人并不理会芈月,却向芈姝行了一礼道:“事急从权,在下失礼了,请贵人勿怪。”芈姝惊魂未定,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见他行礼,才慌忙还礼。 第44章 摽有梅〔3〕 芈月仔细打量有这人,却见道旁有数匹空马,又有服色与这人相似的数人在与刺客博杀之中,心下稍安,问道:“不知君子如何称呼,如何会到此?” 那人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忽然看向芈姝道:“贵人如何了?” 芈月忙回头,却见芈姝眉头一皱,向着芈月的身上一靠低声道:“我好象脚扭伤了。” 那人伸手扶住芈姝坐到旁边的石头上道:“请贵人先暂坐一下,我去杀退刺客再说。”说罢,便冲回人群厮杀。 芈姝看着那人的背影,竟似有些神情恍惚。 芈月见她忽然脸色通红,问道:“阿姊,你没事吧?” 芈姝一惊,回神摇头道:“没事。” 此时宫卫们俱已经回转,情势倒转,刺客明显已经见弱势了。芈茵也在众宫女搀扶下爬出马车,此时连忙跑过来拉住芈姝的手道:“姝,你没事吧,刚才真吓死我了。” 芈姝皱了皱眉头道:“茵,你且坐吧,休要吵闹。”这边却双目直盯着众人。 但见众宫卫和刺客们博斗好一会儿,侍卫的人数本来就比刺客多,一会儿刺客们就落了下风,被逼到了一块儿去。 景伐喝道:“尔等是什么人,竟敢行刺公主。” 那刺客首领嘶哑着声音道:“只可恨我等竟行事不成,有负先王。先王,臣来了。”说罢,便横刀自刎,其余刺客也跟着纷纷自刎。 景伐这才收手,上前察看刺客的尸体,他一刀划开衣服,却见那刺客身上俱有纹身,连看数人,俱是如此。 方才那救了芈姝之人也上前察看,道:“这是何人?” 景伐冷哼道:“断发文身,这是越人的特色,果然还是越国的余孽。” 那人诧异道:“越国不是灭了吗?” 景伐道:“越人性情最是强悍,先王虽伐越杀了越王无疆,但其遗民四散,越人向来最是记仇,这些年来时时在我楚国滋事,实是令人头痛。”他说到这里才省起眼前之人方才救了公主,连忙拱手道谢道:“此番多谢君子及时出手相救。下臣景伐,乃楚**尉,护送三位公主出行。敢问君子来自何方,高姓大名?” 那人忙还礼道:“不敢,在下秦国使臣,秦王之弟,名疾。” 景伐亦曾闻过此名,忙拱手道:“原来是公子疾,下臣有礼。” 那人还礼道:“景子有礼。”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自然不是昨日入驿馆的矮胖爱笑之正牌樗里疾,乃是樗里疾之兄秦王驷是也。 他身边站着的正牌樗里疾和一众手下听了他如此报名,无不低头,掩了脸上的异色。 他二人交谈,自然也有些也传进旁边芈姝等人耳中,芈茵听见秦国二字,眼睛一亮,喜道:“八妹妹,原来他是秦国公子,刚才我们还未曾问过名字,实在失礼。” 芈月哼了一声道:“他才失礼呢,随便抢我的弩弓。”说到这里恍悟道:“咦,他弩箭还没有还给我。”说着,便要上前去。 芈茵忙拉住她,急切地道:“你小儿家不懂事,还是我去同他说吧。” 芈姝冷哼一声,道:“不必了,要道谢也应该是我去。” 芈月连忙提醒道:“姝姊,你脚扭到了。” 芈茵忙道:“对啊,还是我去吧。” 芈姝看了看芈茵,冷笑道:“不用了,茵,你陪我,月,你代我去请秦国使臣,顺便把你的弩箭拿回来!” 芈月点头道:“好。”说着走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这位长者,多谢你出手相助,我阿姊请你过去当面道谢。” 秦王驷眼一瞪道:“你叫我什么?” 芈月恼他夺了自己的弩弓未还,有意刺他道:“年长有须,我唤你长者有何不对。你既是长者,那我的弩弓,你拿着也是无用,也请还我吧。” 秦王驷一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竟是语塞,樗里疾在一边掩嘴偷笑,心中暗叫痛快,他这个王兄素有威严,倒从来不曾吃过这种瘪。 秦王驷气得瞪眼道:“你……你这稚子,我便有须,难道就这么般显老,竟成了长者?难道你们楚国的男人皆不曾有须吗?” 芈月见他说自己是稚子,更生气了,素性装出稚子模样,扳着手指数着道:“景缺哥哥无须,昭雎哥哥无须,大王有须、令尹有须、屈子有须,可他们都是三绺长须飘然似仙,哪象你这么满嘴都是,我猜出你年纪一定比他们还大。” 秦王驷嗔道:“胡说八道,你这稚子,甚么都不懂。” 樗里疾忍不住笑出声来,见秦王驷转头瞪他,连忙装成咳嗽道:“咳咳咳,这小姑娘甚有意思。” 芈月伸手道:“弩箭还我!” 秦王驷微微一晒,扔了把弩箭给芈月道:“你这弩弓做得甚是精巧,只可惜机扣力度不够,箭头也太轻不受力,只能将人射伤,不能一箭杀人。只能当小儿玩具,你若是想护身,还是不必带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了,也亏得你刚才运气好,否则的话你一箭伤人而不死,激起别人的杀心,顺手一刀你就完蛋了。” 芈月看着手中的弩弓,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喊道:“既是如此,你刚才干嘛拿走我的箭?” 秦王驷头也不回道:“不管是真器还是玩器,我都不喜欢有人用箭头指着我。” 芈月愤怒道:“你真不是个君子。” 秦王驷转头,络腮胡子下呲开两排大牙作恐吓状道:“难道你便是个淑女不成?” 芈月却不怕她,反愤怒地也朝着秦王驷呲开牙齿,如同一只在猛虎面前龇牙的乳虎一般,分外可爱。 秦王驷忍住笑意,越发把双目瞪得铜铃般大去恐吓她。 芈月瞪了他一下,却不再理他,快步越过秦王驷跑向芈姝。 芈姝远远望见两人争执,急道:“九妹妹,你跟人家道一声谢也就罢了,怎么差点吵起来呢?” 芈茵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幸亏我刚才还同八妹妹说,你过去肯定得罪人,得把你叫回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芈月冷笑一声,白了芈茵一眼,并不理她。 秦王驷走上前,行了一礼道:“外臣樗里疾,见过两位公主。” 芈姝欲站起,却脚上一阵疼痛,只得坐着敛袖微屈身行礼道:“方才多谢公子及时相救,恕我有伤在身,不便还礼。” 秦王驷道:“不敢,公主无事就好。” 芈茵急切地插话道:“听说公子疾乃秦王得力助手,果然英武不凡。” 秦王驷抬头,看了芈茵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道:“这位公主过奖了。大王与疾虽是同胞兄弟,但相貌却是有些差距。” 芈茵有些扭捏地说道:“想是大王更加英武不凡……嗯,我是、我是七公主,名茵,我早闻秦国大王他……” 芈姝心中大怒,直接打断芈茵的话问秦王驷道:“公子为何会正好到此?” 秦王驷看了芈茵一眼,方道:“听说楚国的少司命大祭就在今日,在下这是第一次到楚国,所以特来见识一下。没想到路遇这件事,实是意外。” 芈姝被他一提醒,方才想起,惊道:“啊,不好!” 芈茵也想起来了,顿时觉得心花怒放,脸上还假惺惺地道:“哎呀,正是,少司命大祭。八妹妹,你可是要跳祭舞的。” 秦王驷看了芈姝一眼,见她实是站不起来,叹道:“公主脚伤了,恐怕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芈姝急道:“可是每年的少司命大祭很重要,少司命庇佑妇孺,让我大楚人丁兴旺,历来都是由身份贵重的女子主祭。若是大祭出了岔子,就怕影响今年国家的人口繁衍……” 秦王驷看了站在芈姝身边的芈月和芈茵一眼,道:“公主受了伤还想着国家子民,果然是当得起大祭之责。在下多事相问一句,公主可否派别人代您主持大祭?” 芈姝犹豫地看向芈茵和芈月道:“派别人代我……” 芈茵紧张而急切地看着芈姝,芈月却在低头整理弩弓。 芈姝无奈一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芈茵忙着道:“八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 不想芈姝却转向芈月,问道:“九妹妹,女师叫你每日增加练习,你可有练?” 芈月诧异地抬头,看向芈姝道:“有。” 芈茵一惊,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道:“不行,女师都说九妹妹跳得生疏,若是坏了大祭可就糟糕了!” 芈姝却根本不理会她,只向芈月道:“九妹妹,如今马车坏了,只能委屈你立刻带上我的衣服骑马而行,我会让景伐派人护送你去少司命神庙,由你代我主持今日大祭。” 芈月反而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点头道:“对,就是你,快拿上衣服去吧,否则就会延误时间了。” 芈月先是怔住,旋即回过神来,心头狂跳。难道这当真是天意不成,她没有想到,芈茵费尽心机、芈姝奢华准备的这一场与黄歇的祭舞,最后竟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莫不是,当真有少司命在主导着这一切吗? 她看着一脸扭曲的芈茵,再看看芈姝的表情,忽然一笑,俯身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阿姊,对面那个野人对你不怀好意,你要小心哦。” 秦王驷站在身边,清楚地听到了芈月这句话,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芈月冲着秦王驷作个鬼脸,跑到翻倒的马车前,早有宫女拿着从马车中翻出来的包袱递给她,芈月背上包袱翻身上马,冲着芈姝一拱手道:“阿姊,我先走了。” 芈姝微笑点头,当下便令景伐派了十余名宫卫,护送着芈月骑马而去。 芈姝这才转头,对着脸已经扭曲的芈茵笑道:“茵姊别介意,我们才走了一点路就出这些事情,我怕路上再出事。你素日身体纤弱,不擅骑马,若是派你去,只怕到了现场也根本累得跳不了祭舞。九妹妹骑术、弓箭都好,就算路上出点什么事也不会影响她的行程,不至于误了祭典。” 芈茵心中怒火翻腾,却不敢翻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姝妹你做主就成。” 芈姝转向秦王驷施了一礼道:“怠慢公子了,请勿见怪。马车坏了,我们得在这儿等宫卫们回宫去再叫一辆马车来,公子若是有事,不敢耽误公子的时间。” 秦王驷看了看周围,他闹出这一场来,本就是想借此了解芈姝及楚宫之人,但芈姝伤脚,不能去跳祭舞,但是他不曾想到的。如今见去跳祭舞的不过是个庶出公主,当下道:“此间不甚安全,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到宫中侍卫们来接走公主,才能放心。” 芈姝忽然觉得一颗心落了地,笑道:“难得公子古道热肠,如此就多谢了。小女子以前读秦风:‘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今日得见公子,方知诗里头说得果然不错。” 这首秦风之诗,原是赞美秦国国君诸般容貌服饰之美,赞其人之德,芈姝毕竟是楚王女,见了何人,当说何话,这等的教育早已经成为自然反应了。 秦王驷心中不禁有些赞许,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些“惊喜”之色,道:“公主会秦语?” 芈姝念秦风之诗,自然是用秦语念的,闻言便腼腆地道:“不敢说是会秦语,不过略能读几首秦风而已。” 秦王驷又问道:“那姑娘最喜欢哪一首呢?” 芈姝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脸红了,低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秦王驷微笑地看着芈姝,紧接着念下去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两人对答间,芈茵站在一边,脸色忽阴忽阳,实是难看。 (本章完) 第45章 司命祭〔1〕 芈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赶去,眼见快到的时候,忽然道边飞来一箭,芈月低头躲过,这箭正射中她身后跟着的宫卫。 芈月抬头看去,却见又有数名黑衣人跃出,人数虽少,服色却与方才攻击她们的黑衣人相似,想来越人甚有心计,恐方才伏击不中,又在此埋伏。 芈月却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便有些经验,见状忙滚鞍下马,躲在马后,她身后的十余名宫卫便冲向那拨黑衣人迎战上去。 宫卫正与黑衣混战成一团,芈月仔细看着,却见宫卫们似有不敌,正在危急之时,忽然自前路又有马蹄之声,芈月一看,喜极而泣:“子歇……”话犹未完,已经哽咽。 却是黄歇带着一行人恰赶到,有这些人加入,那拨黑衣人便已经不敌,渐处下风。 黄歇急急赶到芈月身边,问道:“师妹,你可有事?” 芈月惊魂甫定,退开一步,竟觉得双腿发软,黄歇连忙扶住,芈月长出一口气,倚在黄歇身上低声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黄歇低声道:“我听闻今日乃是公主姝为祭,因此骗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着你也是陪八公主来的,想去看看你。谁知道见你们还没来,大祝着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随着他们来了。还好少司命庇佑,能够及时赶到。” 芈月也道:“刚才我们的车驾也是遇到这批人的袭击,姝姊脚受了伤,让我代她赶来跳祭舞。” 黄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顿时着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让宋玉下来,换我来。” 芈月被逗笑了,顿时紧张的心情也松懈了下来道:“宋玉师兄当真可怜,被你如此消遣。” 两人一边说着,却见此时黑衣人见人势更多,渐觉不敌,齐齐自刎。 宫卫察看他们头发与身上,来报道:“这些人皆断发文身,果然是越人余孽。” 黄歇便吩咐道:“留下两人处理,祭礼时间将到,我们先护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说着,转而对芈月行了一礼道:“公主,请。” 芈月看着黄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马,扭头见黄歇也上了马,随在她身后前进。这时的路,便比刚才自己上路遇险的那种恐惧,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觉得又是安心,又是温暖,嘴角一丝笑容,便始终挂在脸上。 当下诸人一齐,护送芈月前行,果然之后再无意外,顺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罗江边,如今祠前临江处已经搭起一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高台隔江对面是座祭坛,祭坛之上,三祝立于中央奉玉圭、念祝词,其下郁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几奉五几、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仪。 士庶男女将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纷纷恭敬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 两边各停着一座楼船,左边为男祝,右边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贵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举舞为祭,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芈月与黄歇急急而来,见时间已经不早,也不及细观,当下两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两边的楼船。 芈月疾步登上楼船站住,未曾入舱,先是不禁向左边看去,却见黄歇也正是已经登上楼船,正站在舱前,也是举目向她望来,两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时宋玉听说黄歇回来,也忙迎了出来,却见对面芈月笑容灿烂,扭头再见黄歇灿烂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们亮瞎了。” 原来因黄歇不愿意与芈姝共舞,临时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势已转,不用黄歇多说,宋玉是知道芈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黄歇与她共舞,当下两人忙换回了衣服去。 此时右边的楼船上,屈昭景三家贵女及伴舞的女巫们早早更衣画妆,候了半日,见芈月入舟,楼船便立刻驰向对岸高台。 众女一拥而上,慌手慌脚帮芈月换上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她脸上画上五色异彩的巫祭图案。这才击磬为号。 三祝听得磬声,又看日影,见吉时已到,便下令,但闻鼓乐声起,芈月走出船舱,见船已经靠近高台,当下率众女一步步于台边拾阶而上,登上高台,果然见对面黄歇也着相应祭服,腰佩长剑,率众公子及男巫登上高台。 两人沿台阶而上,在两边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礼,四目相对,芈月忽然只觉得心头狂跳,她和黄歇虽然情愫暗生,多年来青梅竹马,却从未似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惧似狂喜,复杂万分。黄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却对她微微一笑,笑容灿烂,芈月在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也朝着他含情一笑。两人身后,各贵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阶而上,分别越过两人走到更中间的位置上,最边是上手执各式祭典用乐器的乐祝,中间是执兰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对各施一礼,开始奏乐吟唱起舞。 此时两边男女巫祝齐声歌舞: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此时高台两边,原已经种满了兰蕙蘼芜等花草作装饰,绿叶素花的香气静静弥漫,果然是罗生堂下,芳菲袭人。再加上少年男女华衣丽服载歌载舞,又有花童挥洒缤纷落英,实是如仙如幻,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 这第一段原是以诸巫以兰蕙诸物迎神之意,之后方是大司命与少司命降落人间,曼步歌之舞之: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芈月与黄歇原本两人遥遥相对,却在周围所有的人载歌载舞中簇拥之下,缓缓走近,歌自此段时,众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后。台上便只余芈月与黄歇站于高台正中,两人长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芈月心中一动,此情此景,当真是“忽独与余目成”。一时之间,如梦如幻如仙,似已非尘世,而在天宫。自己与他,原是天上的一对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于天上望去,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若世上当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与黄歇一样,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这一刻站在台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着她与黄歇,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动着她和他也是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间有千难万险,最终都是为了成就他和她,携手同行。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欢喜不尽,笑容灿烂如云霞。黄歇看着芈月,自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脸上,有如此灿烂的笑容,如此发自内心的长久欢悦表情。 两人目不转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处,转身又各自相离,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此时两人若即若离,喜乐相交,数番重叠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离,长袖挥卷中,两人又渐到了高台两边。 此时场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此时便是群巫问少司命,你忽来忽去,谁与为伴。芈月与黄歇便依词交错唱曰: “与女兮游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这段开始,群巫便拥两人,挥长袖以作九河咸池状,将两人拥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诉衷情。那一刻,是祭舞演唱,还是情侣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两人素日间那些悄生暗长的情丝、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说的衷情、无限向往的未来,皆在这祭舞祝词中,若进若退,若即若离,一一合拍。 这一刻,仿似天地间,都在见证着他们,祝福着他们的爱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们在这一刻相逢、相知、相爱,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发、晾发,一起临风浩歌。 此时,是*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们身边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历年来司命之祭,都是由这些具有王族血统的贵人们向上天祷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国平安、不受灾殃。此时,长河翻卷,神人凌波,众人的舞蹈也越发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时候。 渐到尾声时,芈月和黄歇的舞姿慢了下来,然而一举一动,却更合韵律。这种缓慢,更显出祭祀之郑重,和神灵之高贵。但见群巫转而唱曰: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此时群巫便孔盖翠旍,簇拥神灵,芈月与黄歇拨长剑各作舞蹈“登九天抚彗星”,两剑相交,直指天空,剑锋划出火花。此时夕阳西斜,长风吹来,一缕金光映上芈月和黄歇华服珠光,更显两人飘飘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样啊! 对岸的人们看到此情景,激动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时祭坛上三祝口念着经文,走着禹步,将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礼投下河中,以祭河神。两边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纷纷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罗江对岸高台上,芈月和黄歇与男女巫祝们依礼如仪,直到人们将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剑相视一笑,千万情意在眼中流转。 谁也不晓得,在人群中,有一个人远远地在看着这一切。这个人,便是秦王驷。他已经达到目地,结识秦国公主,当下便于之后策马来到汩罗江边,隔江而对,看着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听说过楚人巫舞,但却从来不曾见过。北方诸国祭祀,依周礼而行,他参加过数次,庄严肃穆,与楚国之祭祀,却是大不一样。他来得虽然晚了些,却正赶在“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一节上。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少女在这高台上,跳着祭舞的时候,感觉竟是判若两人。那一刻,她不是刚才那个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灵附体,举手抬足处,竟有着令人疯狂的魔力。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当真天地万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颜色,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驷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涌上一个念头:“倘若这次楚国联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毕竟是极度理智之人,待得众人将祭品投入河中之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见人群拥挤,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从转身离开。 等到诸人星散,汩罗江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时,却有一个人峨冠博带,若疯若狂颠,在江边喃喃自语,徘徊不去。 此时若是那个大祝未曾离去,一定会认出此人来,并大为诧异。因为此人便是昔年楚国最厉害的星象之师,唐昧。 唐味自当年去了西北之后,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刚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罗江边,遇上了这场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后,当可听到他在喃喃地念叨着道:“天现霸星,生于楚国,横扫六国,称霸天下。阴阳相淆,杀气冲天……” 唐昧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长叹一声,想起当日此女初生之时,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阶下获救,今日却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礼祭,算来算去,她的命数竟是愈发混乱起来,令他倍感困扰:“她当真是有少司命庇佑,这于我楚国,到底是福,还是祸?” 这边唐昧自言自语不提,芈月与黄歇祭礼罢,下了楼船更了衣,在汩罗江边携手并肩而行,竟有一种不能置信的感觉。 春风吹来,拂动衣带,也吹动了发丝轻扬,芈月轻轻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缕飘散的发丝,回眸看着黄歇一笑,道:“我到这一刻还觉得象做梦一般呢。子歇,你说我们方才当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吗?” 黄歇自两人一起走的时候,便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此时对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风,抚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师妹,我们确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芈月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恍惚:“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别人努力的结果,阴差阳错方让我们有了这一次的机会。” 黄歇点头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间的缘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来的变故,最终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芈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闭上眼睛,长睫上一滴清泪落下,但这却是喜悦的泪水。 黄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无处不在,她一定会庇佑着我们的。” 芈月低头想了想,道:“女葵曾经跟我说过,我刚出生的时候就便人偷出来扔到水上去,本以为我一定会淹死,哪晓得我因水草缠绕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来。女葵说,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为,不过是女葵牵强附会奉承于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转转,茵姊空落了算计,姝姊枉费了努力,谁晓得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现在我真是觉得,我是少司命特别眷顾的孩子。” 黄歇点头道:“是啊,所以连神灵都在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姻缘。” 芈月低头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我脑子里就想着如果你在多好,结果你就真的从天而降。” 黄歇道:“放心,以后所有的危难,我都会在的。” 芈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两人漫步走着,此时正是初秋,江边芦花飞舞,两人正值情浓之时,不觉走进芦花深处,黄歇握住了芈月的手。 情与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时,黄歇想起前日芈月临走时留下的话,心神激荡,握着芈月的手,含情脉脉地道:“‘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问吾子,吉兮可至?” (本章完) 第46章 司命祭〔2〕 芈月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头来,低声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这句乃是出自《诗经·齐风·南风》篇,也算是变相答复,允他遣媒提亲 黄歇脸也红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说了,他会,他会……” 芈月声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么说……” 黄歇鼓足勇气,方道:“夫子说,等八公主出嫁之后,会代我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芈月低头,不再说话。 黄歇执住了她的手,道:“师妹,你……” 芈月红了脸,低着头,道:“师兄……” 黄歇却道:“叫我子歇!” 芈月低头,连耳朵也都红了起来,终于微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按着砰砰乱跳地心,鼓起起勇气叫了一声:“皎皎……” 芈月诧异地抬头:“你叫我什么?” 黄歇脸红了,这个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无数次的名字,却是从来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过,不想今日情迷意乱,竟是叫出了口。他连忙转头支唔道:“没什么……” 芈月却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么?快说!” 黄歇被她逼问不过,只得红着脸,声音极低地道:“女子许嫁要取字,你名为月,我想着‘月出皎兮’……” 芈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首诗出自陈风,讲的是一个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辗转反复之意。 黄歇脱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对芈月的感情,也早如这诗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辗转,情愫深种了,只是这字乃许嫁时才取,黄歇此时便想着给芈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怀着欲娶她为妇的心思了。 黄歇自知理亏,看芈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芈月扑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灿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黄歇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已经是后背皆被汗湿透了。 芈月低声道:“子歇,你再叫我一声!” 黄歇张口“师妹”二字已经到了唇边,看到芈月的笑容顿时醒悟,只觉得心中一荡,低声叫道:“皎皎……” 芈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黄歇只觉得千百次反复在梦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声:“皎皎……” 芈月又应了一声。 黄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芈月声音虽轻,却是每一声都应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阳光映着芦苇,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芈月的半边脸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真如皎皎月轮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黄歇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来,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传说中“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见过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够写得出这般美好的歌词来吧。 黄歇心神激荡,竟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向着那脸庞吻去。 芈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后一缩,若是换了平时,黄歇必当守礼而止,此时心潮沸腾却不知哪来的胆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芈月的肩膀不让她后缩,这边已经缓缓吻下。 芈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动,只是不止是脸越发红了,连耳朵都开始涨红起来。 两人双唇方才堪堪接触到,忽然听得旁边芦苇丛中似有异响,黄歇还未觉,芈月却已经被惊醒,忽然将头一侧,黄歇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颊边。 两人肌肤一触,忽而分开,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俱是转头不敢看对方。此时黄歇亦觉察到芦苇丛中的异声,当下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簇芦苇晃动得格外厉害,凝视细听,风中似有低低的喘息声和禁不住的一二*之声。 黄歇顿时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来甚为开放,男女一见钟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数。尤其以祭祠之时男女混杂,偶遇相识,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为狂欢之节。想来那芦苇丛中之人,亦是这般。 黄歇细一想,背后却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动之时,亦是情不自禁,脑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象到了更多的后续之事,若不是被芦苇丛中之人打断,只怕、只怕也可能会……虽然说男欢女爱,系出天然,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经媒聘,终究、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他再看芈月,却见芈月亦是表情诡异,想来亦是知晓一二,两人面红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蹑手蹑脚悄然逃走。 两人直逃了极远,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二人的手仍拉着,便似触电般忙不迭地甩手分开,及至分开之后,又似觉得不妥,悄悄对望一眼,脸又红了。 此时正是尴尬之时,但若要继续方才的*,实在已时过境迁,心头这点羞窘尚未过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恋恋不舍。牵牵绊绊间,黄歇抬头看了看天,干笑一声道:“今日天色甚好。” 芈月低头,嗯了一声。 黄歇搜肠刮肚,又不晓得说什么了,可怜他自负才学,若与人辨论,滔滔十余日也不会辞穷,此时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却是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自己在脑海中先给否定掉了。可是这样干晾着更是不妥,只得又干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处?” 说完了又自后悔,明知道对方此刻,除了回宫,还能去何处,这一说,倒显得自己像是急着要送她回去一般,顿时又结巴道:“我、我是说,先别回宫……” 说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样说,岂不又显得自己居心*,不是君子,只急得涨红了脸,又解释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时辞不达意的样子给惹笑了,不禁扑哧一声,见黄歇脸色更红了,她眼珠一转,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个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黄歇大喜,忙道:“去哪儿?” 芈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黄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宫,还在离宫?”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另一个弟弟。” 黄歇诧异道:“另一个弟弟?” 因向氏一死,芈月与莒姬生分,莒姬便将怒气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杀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寿抚养。这些年以来,芈月亦是经常悄悄出宫探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便是对于黄歇屈原,亦是讳莫如深。 只是此时两人情愫初定,在芈月的心中,自当黄歇是与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瞒他。只是向氏之死牵涉到楚王槐,芈月亦是不敢说出,当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并非我生母……” 黄歇点头道:“是,对了,当ri你似曾与我说过,要我帮你寻找生母,可后来你大病了一场,之后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问!” 芈月轻叹一声,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殡天之后,威后遣嫁宫人于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黄歇只听得这一句,心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芈月虽然说得简单,但以他的聪明,何曾想象不到其中的诸般争斗杀机来,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子,心中怜惜之情横溢,只不知如何劝慰方好。 芈月又继续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后来打听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经病故,我舅父向寿收养了这个孩儿。后来我便常常出宫,探望于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黄歇是她至亲之人,她不欲再瞒着对方,但毕竟向氏之死太过惨重也太过牵涉重大,当下也只是含糊隐去不说。 黄歇心头已经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现了异端,以免触痛于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如何不早与我言讲,你在宫内不便,我在宫外也好照顾于他。” 芈月低头,半晌才道:“是母亲不让我说的,她说此事涉及子戎名声,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在宫外的族人,亦是经常照顾于他的,所以……” 黄歇暗叹一声,上前一步,拉起芈月的手,不欲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以免芈月为难,只道:“那我们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爱什么?”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他如今六岁了,贪吃得紧,只爱甜糕点心之类的东西。” 黄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晓西郭之中有一饼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们这便去购之。” 当下两人去了饼肆,购了一些荷叶糕,与芈月一起到了向寿居处。 此处原是莒姬安排,与莒族相去不远,但因向寿抚育魏冉,芈月常来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杂,乃安排另居一僻静小院。 芈月走进小院,便见一个小童跑出来,娇娇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来了,小冉想阿姊呢。” 芈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长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还是想阿姊带来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芈月怀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动两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带了甜糕来吗?” 芈月点了点他的鼻子,把他放下来,笑道:“果然是只馋嘴的小猢狲,阿姊就晓得你只会惦记甜糕来着。阿姊这次带了荷叶糕来给小冉吃呢。” 这小童果然喜得往芈月身上找道:“阿姊,荷叶糕在何处?” 芈月因黄歇在身后,不禁脸一红,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乱找甚么呢,你看我空着双手,如何有东西?”直起身来回头一指黄歇道:“这是子歇哥哥,快唤哥哥。”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听说有甜糕便冲着黄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话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给我!” 黄歇笑着将手中提着荷叶所包裹的糕点递与魏冉,道:“小冉甚为可喜呢,这是你阿姊与你买的甜糕……” 话未说完,魏冉便已经飞快地接过糕点,也不剥去包着的荷叶,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黄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他已经舌头极为灵活地一卷,将包装的荷叶吐了出来,这边已经将甜糕嚼了进去,还一边赞道:“阿姊,这荷叶糕果然甚甜。” 芈月啐道:“知道你爱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这才慢慢地剥开荷叶,慢慢吃起来,又甜甜地道:“多谢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芈月待要骂他急吼吼地竟连荷叶都不剥直接吃,转眼却见他已经动手慢慢地剥了荷叶,只得忍了下来,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来就是小人嘛,等我长大了才是大人呢!”这边却已经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黄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么?” 这孩子甚是会看人眼色,知道阿姊*着自己,这人是阿姊带来的,便是自己多撒娇些,也是无妨的。 黄歇却是来之前便早有准备,当下自腰间取下一柄小小的红漆木剑,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剑,好不好?” 魏冉大喜,连甜糕都先塞回芈月手中,自己接过木剑,挥动几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将军,来将通名,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黄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头道:“甚好,甚好,望你将来当真能做个大将军才好!” 魏冉看着芈月,眼巴巴地等着她吩咐一声,芈月没好气地将吃了一半的甜糕还给魏冉,道:“不可糟踏东西,你先吃完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过甜糕,三两口吃完,便欢呼一声,挥舞着木剑冲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伙伴们玩去了。 黄歇方才由芈月引着,与向寿见礼。 向寿也只比两人大得几岁,见了芈月介绍,忙拱手为礼道:“见过公子歇。” 黄歇忙道:“不敢当,舅父有礼。” 芈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寿摇头道:“向氏虽然沦落,毕竟也曾为一国封爵,不敢失礼。” 芈月默然。 当下三人坐下,细谈往事。 向寿亦是读过一些书,习得一些武事,黄歇一谈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这样的人在,兴盛当不遥远。” (本章完) 第47章 司命祭〔3〕 向寿却笑摆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黄氏还是一个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师授业,而我从小失教,到如今顶多只能在沙场挣一个功名爵位罢了。可如今在楚国,芈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禄又占去一半,剩下来的机会给其他人的,只怕连二成的机会都不到。” 芈月笑道:“不妨,再过几年,子戎冠礼以后就可得以分封。到时候自然还要倚仗舅父帮忙执掌封地,向氏起复,也未必就艰难。” 向寿叹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人来,笑道:“若是到时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个人可以推荐。” 芈月便问道:“舅父识得何等才子?” 向寿指了指左边的屋子,道:“便是租我们这个大院右边的一个游士。” 芈月诧异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计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说着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来。 向寿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倒并非为着生计,而是小冉渐大,我才学不足,不敢误他。数月前,见一游士寻觅住所,攀谈之下,见他口才了得,学识渊博,因此特意将空屋租于他,让他也好教教小冉。” 黄歇问道:“但不知这游士是何许人也?” 向寿道:“他名唤张仪,原是魏人,三年前游历到此,投于令尹昭阳的门下。因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与人不合,原来还住在令尹的馆舍里,后来受同侪排挤,将他挤出馆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时久了,行囊渐空,不免连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寻更便宜的下处。”所谓逆旅,便是后世所称的客栈,此人被排挤出昭阳的馆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芈月笑道:“这人既称才子,怎么既不懂得上进,又不懂得与人相处,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黄歇正色道:“人之际遇,时有高低,这位张仪先生,未必就会一直*呢。” 芈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寿也道:“据那张仪说,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华是尽有的,就是心气太高,未必不能与人相容,只不肯与俗子交罢了……” 黄歇击案赞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说着,忽然间魏冉匆匆跑进,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张子、张子——” 向寿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张子怎么了?” 魏冉便指着门外哭叫道:“张子被人打死啦!” 向寿大惊,当下连忙奔了出去。 黄歇与芈月面面相觑,芈月便要跟着出去,黄歇连忙按住她道:“你且看着小冉,我随舅父去看个究竟。” 芈月见魏冉吓得厉害,连忙抱住他安抚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吓得缩到芈月怀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芈月正安抚魏冉时,却见向寿与黄歇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魏冉发出一声尖叫,躲到芈月的身后不敢看。 芈月也吓了一跳,道:“这、这人……” 黄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伤了!” 正说着,那人便发出一声*。向寿忙问道:“张子,你无事吧,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芈月之前还吓了一跳,如今见他出声,倒放下心来,她是见过这种伤势的,当日女女葵初入宫,便被楚威后罚以杖刑,虽然此人的伤势,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见他还能出声,甚至在向寿扶着他的时候还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虽然看着一身是血,伤势倒不至于到送命的程度。当下便一边跟着向寿与黄歇送他进屋,一边诧异地问向寿道:“舅父,这个就是你说的能言善辨之张仪吗?” 向寿点头道:“是啊。” 芈月叹道:“能言善辨,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被人打的时候,没用上舌头吗?” 谁知那人虽然看似半死不活,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抬起脸来,满脸血污,眼睛却是直直地瞪着芈月。 芈月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道:“你、你怎么了?” 那人张开嘴,满嘴是血,含糊地道:“石头……帮吾一观,吾舌尚在否?” 芈月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先生,你舌头若不在了,还能说话么?” 那人却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含糊道:“多谢……” 向寿叹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进去给您上了药,有话再慢慢说吧。” 向寿和黄歇联手,把那人扶进右边的房间,黄歇抬头望去,但见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个小几和一堆竹简,地下一只陶罐数个陶碗,果然极是简陋。 向寿便道:“我去找医者给他看看伤,这边且请你看着。” 黄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处有我。” 过不多时,向寿便请了莒族的医者前来,给那人诊了脉,道只是皮肉筋骨之伤,不及内腑,只是要养上数月才好。 医者留下了外敷之药,向寿与黄歇合力,将那名唤张仪的伤者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更了衣服。 芈月这才端着水进来,递给黄歇,黄歇便扶起那张仪,半倚着墙壁坐着,将水递与他喝下。那张仪一口饮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数口血水来。 芈月惊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内伤?” 那张仪此时已经敷药更衣,虽然表情仍然时不时因痛疼而抽搐,但整个人的精神似恢复了些,他漱了数口水,将口中血污吐尽,又饮了数口,润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说话,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时,不慎咬到舌头了,后来舌头都麻了,所以后来自己也不晓得舌头还在不在。” 芈月好奇地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不记挂自己的命还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记挂舌头?” 那张仪便冷笑道:“我若没有舌头,这条命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动了一下,便觉得疼痛,心知只要还痛着能动,当保无碍,口中却甚是硬气道:“至于腿嘛,孙膑断了腿一样成就功业。” 芈月见了他这副死鸭子仍嘴硬的样子,忍不住要斗嘴道:“阁下居然自比孙膑,口气够大。” 张仪嗤之以鼻道:“孙膑算得什么,将来世人知道我张仪的人会比知道孙膑的人更多。” 芈月望天,叹了一口气,道:“口气够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样子太没说服力。” 张仪嘿嘿笑道:“孙膑还装疯三年呢,还住猪圈呢,可后来怎么样,不一样把庞涓给干掉了。” 芈月蹲下身子,问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庞涓了?” 张仪哼道:“比遇上庞涓还惨,至少孙膑那是遭人嫉妒。我却是遇上个蠢牛,听不懂人话的蠢牛。” 芈月奇道:“怎么说?” 张仪恨声道:“昭阳那头蠢牛,说是丢了个叫和氏璧的玉,硬说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这样了。唉,真没想到我张仪自负绝世之才,居然为了一块破石头被人折辱至此。”当朝令尹,他便也是张口就骂,实是狂放已极。 芈月一听此言,顿时站了起来,急道:“什么破石头,破石头比你值钱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顿。” 黄歇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是和氏璧不见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时候先王给你的,后来被威后抢走了,如何会到昭阳的手中?” 芈月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郑袖闹腾的……”当下便把此中缘由解释了一下。 原来照例,楚国双宝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灵蛇珠由王后收存。不过因为威后喜欢灵蛇珠,便一直霸占着没有给南后。这倒也罢了,不料郑袖另有野心,见南后无和氏璧,这边就想哄着楚王槐把和氏璧赐给她,好压南后一头。 虽然此事被南后暗中报与楚威后,楚威后召郑袖来斥责一顿。但便是母后的威仪,亦比不过枕头风夜夜吹拂,郑袖每夜里装痴弄娇,言自己头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后见楚王槐渐似有被郑袖说动之势,索性一拍两散。她病入沉疴,不管是和氏璧还是灵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寿,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却不想令郑袖得意,便寻思将和氏璧转给何人,会使郑袖无处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阳向来最好美玉,且位高辈尊,对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后便一边放风,对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边又对楚王槐道,令尹向来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赐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赐令尹。君臣会见,两下皆有误会,竟是一说便和,南后又不断怂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热之际,亲手解下和氏璧赐与昭阳。 当下郑袖气了个半死,却无可奈何。南后此举给了郑袖一个教训,且让郑袖和昭阳结怨,且又能换来令尹对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赐给昭阳没多久,昭阳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 张仪听得芈月的话语之意,竟是只为那和氏璧的丢失而心痛,便气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气愤,居然气愤那块烂石头,你们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过重人。” 芈月抓住黄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刚刚被盗,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黄歇亦知此璧对芈月的重要性,忙安抚道:“好,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芈月双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们留不住,那就是他们没有德行,不配持有。” 黄歇把激动的芈月拥入怀中,安慰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里,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会帮你找回来的。” 张仪拍着席子叫道:“喂喂喂,你们二人卿卿我我够了吧,没看这儿还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呢!” 黄歇笑道:“放心,你虽伤重,却不至于垂死。医者说过了,你虽然看起来血淋淋,应该很痛,但顶多是皮肉伤,连筋骨都没伤到。” 芈月转头亦嗔道:“哼,你与其为自己抱屈,还不如怪自己投错了人。为什么要投到令尹门下,令尹可是个老虎性子,触怒不得!”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屈原正拟推行改制,当是需要人才之时,便道:“夫子屈原身为左徒,要不要你伤好以后我帮你推荐到他门下?” 张仪却不领情,摇头叹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来牺牲或者供奉。而我张仪要的是扬名天下,争胜列国。大争之世人心如战场,要如铁的刀剑才合适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芈月不想他竟如此无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这样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应该去投虎狼之秦那种让人尸骨无存的地方,才最适应你吧!” 张仪听了她这话,忽然直着脖子愣住了,好半天还直直地看着前方。 芈月吓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话,刺激得疯魔了!” 黄歇也忙上前,叫道:“张子……” 那张仪却忽然狂笑起来,拍着席子道:“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芈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疯了?” 张仪却止了笑,艰难地举一揖,道:“多谢姝子,你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我来楚国是个错误啊,楚国根本不适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辩。我就应该去投秦国啊……”芈月方诧异他忽然变得胡说八道起来,却见张仪忽然转身问她道:“喂,你有钱吗?” 芈月怔了一下,才道:“干嘛?” 张仪振振有辞道:“去秦国要盘缠啊,我如今一穷二白,千里迢迢怎么去啊?”见芈月怔在那里,还当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将来我必当十倍……不、百倍还你。” 芈月哼道:“谁稀罕你个穷士子有没有钱还我啊!”顿了顿,见了这张仪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转道:“我看你可怜,不去秦国会发疯的,借你就借你。” 张仪大喜道:“多谢多谢,姝子善心,将来必配得良缘,富贵一生!” 他察颜观色,早看出芈月与黄歇两人必是一对情侣,便信口开河,胡赞乱颂起来。 芈月涨红了脸,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给你了。” 张仪连忙住嘴,要多老实便多老实。 芈月便拿出贴身的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贝币,看了看为难了道:“这点钱,似乎不够去秦国!”抬头便问黄歇:“子歇,你带钱了吗?” 黄歇也拿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了贝币来,芈月把钱凑到一齐,摇头道:“还是不够啊!” 张仪眼贼,早看见她身上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道:“喂,你头上的饰物皆是珠宝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芈月立刻警惕地护住头上,道:“不成,我们的首饰都是有记录的,什么场合戴什么首饰有定制,回头七姊八姊头上的首饰还在,我的首饰不见了,岂不落人口实,招来是非……对了,金子,我还有这次祭典特别铸的爰金。”说到这里,她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来,倒出来四五个四方形的金饼,上面刻着“郢爰”字样。 黄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这么多钱省着用,到秦国应该是够了。” 张仪叹息一声,拱手肃然道:“大恩不言谢,我张仪记住了。” (本章完) 第48章 不相识〔1〕 此时,高唐台芈姝居室内,芈姝脚上已经包了药,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会儿痴迷,一会儿羞恼。侍女们欲在她跟前服侍,却都被她赶走,只敢远远站着察她颜色。 但听得木屐声响,已见楚威后带着人匆忙赶来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伤了?” 芈姝见了楚威后来,方道:“母后,我无事。” 楚威后坐到芈姝身边,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脚腕包扎着,肿起一大块来,顿时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该死,该要让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统统杀死才好。” 之前楚威后这般待她,芈姝亦不觉得如何,此时忽然觉得让母亲待她如待小儿般的态度,让她别扭起来。抽回了脚,芈姝道:“母后,女医说只是小小扭伤,几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后怒道:“景伐当真失职。”转头对芈姝严厉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边鱼龙混杂,我原就不答应让你去跳什么祭舞,如今可知厉害了?” 芈姝低头不答。原来楚威后便不肯答应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娇弄痴,闹得楚威后无法,这才允了她,如今见她受伤,不免旧话重提。 楚威后又道:“若言贵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庙之祭,再不许你自己出宫了。” 芈姝一惊,心想这可不成,当下忙苦着脸撒娇道:“母后,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带人手,事先探行,可别不让我出宫,要不然我得闷死了……” 她这般撒娇起来,楚威后素来疼她,便有些抵御不住,既不敢应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脚好了再说。”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这少司命之祭祀,须得有人行祭。你既脚已受伤,却是让何人代去?” 芈姝便道:“我让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后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道:“什么,你让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涂?” 芈姝诧异道:“怎么了?” 楚威后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茵去?” 说起这个,芈姝顿时气愤起来道:“哼,我才不要让她去呢?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只晓得抛开我救命,一没事就挑三拨四心术不正。原来我只以为,她奉承我讨好我,只不过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楚威后一惊,问道:“哦,她做了什么?” 芈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备的华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盖不了啦。恨不得女师说她醉心于郑声卫乐,钻研太过,是气度问题。她哪象个公主,简直天生的妾妇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国妇孺之神,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来跳祭舞,简直是亵渎神灵!” 楚威后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轻抚着芈姝的头发道:“姝,你当真长大了,懂得辨人、懂得决断,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说到这里,却转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芈姝诧异看着楚威后,听楚威后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个妖孽的九妹妹,哼!” 芈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后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养成的。我是准备让她将来给你当陪嫁的媵妾,她的确是见识短、性妖媚、掐尖要强,满肚子不上台盘的小算计,可这种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唤。姝,你将来出嫁必是诸侯嫡妻,后宫必然有争*,身为嫡妻正室,难道还能跟那些姬妾们纠缠不成,有这样一个人给你使唤,自然是得心应手,永远也越不过你的前头去……” 芈姝还尚是天真无邪之时,听她母后说到此处,便觉得厌烦,打断了楚威后的话道:“母后你别说了,这种事听着恶心。”她顿了顿,又道:“是,我讨厌茵姊算计太过,可我要这么做,我岂不是比她还卑污。” 楚威后不妨女儿竟说出这种话来,气道:“你、放肆!你在骂谁卑污?” 芈姝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竟将母亲也捎了进去,见楚威后生气,连忙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再讨厌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当成这种工具,实在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楚威后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长叹一声,坐下来搂着芈姝叹道:“我知道,母后当年的性子比你还直,还揉不得沙子。这宫庭、这岁月,会把人一点一滴地改变……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样,也要跌过撞过,伤过痛过,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手段……”说到这里,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泪光。 芈姝大悔,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 母女相偎许久,楚威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推开芈姝,按住她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道:“姝,有件事你须要老实地告诉母后,到底是谁鼓动你跳少司命祭舞,还要让那个黄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头?” 芈姝摇头奇道:“母后如何会以为是九妹妹呢?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儿,脑子里还不晓得何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听说去年是黄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过祭舞,所以才给我出主意说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刚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后一怔,这答案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哦,那又是谁让你去找王后的呢?” 芈姝却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后喃喃地道:“竟然刚好是相反的,难道我猜错了?” 芈姝见楚威后嘴角嚅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母后你说什么?” 楚威后摇头道:“没什么。”她不欲再说下去,又看了看芈姝伤势,叫来她的傅姆问过,再吩咐侍女们好好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见她终于离去,不止是侍女傅姆们,便是芈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远远听得她的木屐之声远去,芈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过来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见着九妹妹来了,便叫她更衣之后,到我这边来,我要问问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应着去了,芈姝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阳灵台下黄歇那俊美的面庞,和今日土坡边,那自称“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怀抱,在她心中交错来去,竟是委决不下。但见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羞,变幻不定。 楚威后离了高唐台,便与心腹玳瑁商议着道:“我本以为,九丫头素来与那黄歇走得很近,应该是她拨挑着姝去迷恋黄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谁知道竟然是七丫头作怪?倒反而是九丫头说动姝去找王后,让王后知道此事,及时将事情告诉我。这样看来,七丫头藏有祸心,九丫头倒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议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这些时日与什么人有往来?” 楚威后摇头叹道:“不必了!”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来说,亦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叹道:“只可惜七丫头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却心太大,自毁前程。”说到这里,又诧异道:“倒也奇怪了,她身边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当不会有变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谁挑唆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来?”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后倚重于她,诸事皆交于她,芈姝芈月芈茵扬氏等身边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芈茵生了异心,她竟不知,到此时已经被楚威后舍弃,她亦未知其中缘故,心下大惭,道:“想来七公主本性不坏,只是那个挑唆的人可恶。奴婢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南后原安排芈姝跳祭舞,却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着要让事情再闹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后对幕后之人的反感来。但见芈姝受伤回来,心知计划已经不成,怕楚威后质问她处事不谨,便一骨脑儿将芈姝爱慕黄歇,强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许她告诉楚威后之事,一骨脑儿皆说出来来。果然楚威后被她引得只去迁怒此事幕后之人,也间接达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还欲为芈茵求情,楚威后却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头,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在将来变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为芈茵叹息,转而又问道:“那威后当如何处置九公主呢?” 楚威后素日事多,又不将这两个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时倒要好好计较一下。当下在心中细细将芈月和芈茵两人思量一番,却赫然发觉,芈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恶;可芈月却更让她有些拿不住分寸来。想来似这等小女儿正在成长期,不管芈姝还是芈茵皆是犯错无数,可芈月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气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儿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强、背后诋毁、偷懒弄鬼之事,竟是几乎没有。 细想之下,这实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涌起一股杀机来,想了想却又叹了一声道:“那九丫头,我若是想杀她,便似摁死蝼蚁一般,只是如今却有些投鼠忌器,若为了这么一个妖孽,伤了我与大王和姝的和气,就犯不着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经听出她话中的杀机。楚威后为人若是起了杀机,便不会轻易放下。毕竟扬氏与芈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计,也算得一箭双雕,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唔了一声道:“有何计?” 玳瑁便附耳轻说一番,楚威后听了,闭目半晌,道:“不过是逗逗鸡犬,略博我解颐罢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后一笑,亦当是奴婢没白孝敬您了。” 楚威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着等九公主回来,您当面与她说话?” 楚威后点了点头,略要休息,却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来与我一起用膳,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经便安排庖人准备着了。” 原来芈姝受伤之事,楚威后闻听是越人所为,又惊又怒。她虽位高,但毕竟宫外之事,还是不能尽知,便要请楚王槐过来问话。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赶过来以安母亲之心。 当下母子对案而食,楚威后一脸慈祥地看着楚王槐,布让道:“大王,这炖鳖乃是难得的异味,母后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尝尝可烂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汤,笑道:“多谢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东西都食之无味,倒是这个可以多吃几口。” 正用膳间,楚威后见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边说了些话,玳瑁神情便有异色,便问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宫来了,威后不是说,见着九公主回宫,便要让她来见您吗?” 楚王槐见状,道:“是哪一个?” 楚威后见状,心中一动,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见过吧,也唤她上来,见一见大王。” 当下芈月正是刚辞了魏冉,由黄歇送到宫门,方才进宫,便听说楚威后唤她,心中已是一凛。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间又见芈姝着人来唤,却也只得回了芈姝,自己匆匆赶到豫章台威后居处,方在外候见,却又听说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细想起来,她与楚王槐上次见面,却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杀机交涌,险些不能掩盖,正道:“既是大王在内,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传唤……” 却见玳瑁走出来道:“威后仁善,因知公主与大王许久未见,特让公主今日与大王一见,共述兄妹之情。” 芈月心中五味翻腾,惊疑不定,却是深知威后不会如此好心,但她为何要让自己见着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来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内情?当下惊恐压过了恨意。她战战兢兢地随着玳瑁走入殿中,行礼道:“参见母后,参见大王。” 楚威后却是正与楚王槐说起饮食来,虽然芈月进来行礼,她却似恍若未见,只对楚王槐笑着絮絮叮嘱道:“大王喜欢就好。听说大王最近饮酒太过,所以伤了胃口,以后要注意保重身体。王后以前倒还贤惠记得劝你,只是她病了以后,都是郑袖在主持后宫,她就不晓得劝你保重身体吗?” 楚王槐却已经见殿中进来一人,见了她的服饰,便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哪位妹妹?” 芈月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内心的憎恨和恐惧,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来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对其他的公主完全没有概念,一时更是想不起来这九公主是谁,他也知道这般实在是失礼,便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继续猜测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个啊……” 楚威后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向氏当日出宫的原因正是因为楚王槐来,生怕芈月说出她的生母来教楚王槐又想起旧事,急忙打断了楚王槐的话道:“大王——”见楚王槐与众人皆惊诧地看着她,顿悟自己表现过急切了,忙咳嗽一声道:“你妹妹还行礼着呢。” 楚王槐虽然迟钝,亦是感觉到楚威后方才欲言又止时的情绪极坏,便也不敢再问,忙依着她的话道:“九妹妹不必多礼,自家兄妹,上前些说话吧。” 见芈月上前几步,瞧见她容貌娇美,依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想起当年数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别辞拜于他,他不过也是这般和稀泥似的囫囵话过去,当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来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啊,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父王那儿,你就这么丁点大……” 楚威后无奈地转过脸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满。 楚王槐见了楚威后的眼神,忙转了话头讨好道:“说正事说正事,对不,母后?” 楚威后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楚王槐便问芈月道:“听说妹妹今天遇见一拨刺客?” 芈月道:“不是一拨,是两拨。” 楚威后一惊道:“两拨?” (本章完) 第49章 不相识〔2〕 芈月道:“正是,伏击我们马车的是一拨,幸好秦国使臣刚好路过相助。后来姝姊扭伤了脚,让我先骑马赶去,结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数名余党,幸而祭礼那边的人看到我们迟迟未到,派人接应,这才幸免于难。” 楚威后惊魂甫定,长长吁了口气,不免庆幸芈姝因为脚腕受伤不曾继续前行,否则还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觉心惊,当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惊了,来人,赐九公主金帛压惊。” 芈月忙谢道:“多谢母后。” 楚王槐沉思着:“你们还遇上了秦国使臣,奇怪,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芈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时却道:“臣妹愚钝,不知军国之事。” 楚王槐点头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这些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们再议。”他说到这里,便已经觉得无须再问了,眼前这个少女,又能知道多少军事之事。这边心头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却又思及毕竟是庶妹,今日相见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头上颇为素净,便没话找话道:“嗯,你小小年纪,怎么穿戴这么素净?” 芈月一惊,暗忖楚王槐说者无意,但听上去倒像是她这个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后多心,忙解释道:“大王,臣妹刚才一路骑马回宫,听说母后召见,未及妆容就匆匆赶过来,所以佩饰简洁……” 楚王槐却根本不在意这事,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寻个由头赏赐一番便是,只摆摆手道:“奉方,取几盒首饰赏给九公主。”见芈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经明白,自家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有不知之理,虽然也有些怀疑楚威后是否有些薄待公主们,但他在后宫女子这些心态上却是颇为了解,当下又安抚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饰自有定例……” 芈月忙应道:“正是,母后每逢节庆俱有赏赐……” 楚王槐却已经摆摆手道:“你们这些妇人,永远不嫌首饰多,只有嫌少的。虽说宫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们每年额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给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够的。” 芈月语塞,退后一步,看了楚威后一眼,楚威后此时的神情却甚是和蔼可亲,笑道:“大王既是赏赐于你,你只管收下罢。” 芈月只得谢道:“多谢大王。” 楚王槐摆手道:“既属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称我王兄亦可。” 芈月又看了看楚威后,楚威后却是含笑看着楚王槐,恍若未觉,芈月便只得应道:“是,臣妹多谢王兄。” 楚王槐转向楚威后道:“对了母后,寡人来是想同母后商议一件事。秦国使臣前来向寡人求婚,说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国公主为继后,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沉吟,芈月见状,知应该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见玳瑁点头,便朝着楚威后与楚王槐悄施一礼,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来,含笑自奉方手中接过数个叠在一起的红漆匣子递与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劳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这是大王赐与公主之物,请公主勿负威后、大王之赐。” 芈月笑道:“多谢傅姆,傅姆辛苦,母后与大王正商议要事,我不敢打扰,请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礼问安。” 两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气来去,依依惜别。 芈月走出豫章台,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脚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后的薜荔,芈月匆匆被召,也就带了她一个侍女相随,岂料楚王赐物,玳瑁既没有吩咐叫人帮她捧着,她又不敢使唤豫章台的侍人帮助,只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个闪失。可她一转眼,便不见了芈月。 她自幼受过的宫人训练,自是要时刻跟随着主子,此时见自家主子走得没影,自己追之不及,差点要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见芈茵的侍女小雀见着她捧着这一大堆东西,诧异地问道:“薜荔妹妹,你这是从何处来,又是捧着甚么东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与自己主子不合,岂敢让她接手,虽然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忙将手一缩,陪笑道:“不敢劳烦阿姊,我这就到了。您有闲暇,到我们院里坐坐罢?”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唤我还有事呢,既不用我帮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说着便转头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门口,便见女萝迎了出来,埋怨道:“你去了何处,公主早就回来了,偏你迟迟不回……你这手上捧的是甚么?” 薜荔苦着脸道:“这些俱是大王赏赐于我们公主的首饰,我捧着这些东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萝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训道:“又要胡说,从来只我们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让公主等我们。你纵然有事,也须叫人来通报一声,如何自家一个人就敢捧着这些贵重之物在宫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坏了东西,杀了你这个婢子也不够赔的……” 薜荔见女萝接了匣子,顿时觉得双手得了解放,酸涩不已地捏着手臂吐舌。但听得女萝唠叨,也不敢顶嘴,只得苦着脸听着。 不想那小雀佯装离开,却未走远,随即返回,便听得大半去,连忙跑去同芈茵搬嘴了。 芈茵自是嫉恨交加。芈月此时也是刚刚回来沐浴完毕,一见女萝和薜荔捧着匣子进来,脸顿时沉了下去。 两个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还忙不迭地把这数个红漆匣子打开,但见珠光宝气,耀眼无比。 楚国东临大海,头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饰物,从珠簪到明珠珰再到珠串,又有数粒龙眼大的散珠,想是用来缀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衬全套首饰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饰,楚国的荆山玉举世闻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环玉璧玉组佩整套,质地晶莹剔透,已经将芈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饰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饰,又次一匣,则是各式宝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制成的别致饰物,用来日常更换所用。 女萝和薜荔虽然也是在宫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浅,但这些饰物还是令她们不由地惊叹出声。 薜荔惊道:“公主,大王真疼爱您,赐给您这么多首饰,唉,奴婢这双手累得也实是值得……” 女萝亦道:“大王实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觉得,莫说与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饰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贵女,亦常有别致之饰,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饰,未免……” 芈月皱眉道:“好了,把首饰都收起来,造册备档,以后就由你保管。” 女萝连忙应了,又问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来……” 芈月截断,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赐之物,逢节庆时才依例拿出来戴一下,平时就要好好收着,免得丢失或损坏,有负大王之恩。” 薜荔依依不舍地收起首饰匣子,道:“这么多首饰,若平时都不戴,岂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萝却比她警醒些,见芈月已经有些不悦,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谕。” 芈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们且下去吧。” 两侍女收拾好首饰盒出去了。 芈月独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间拨下头上的簪子,拖来一只草垫,泄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将那草垫刺个稀烂,全身的力气亦似已经泄尽,这才扑倒在席上,双手掩面,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 何等可笑,这当真是何等可笑,这些年来她心怀杀母之仇,满腔恨意,只恐被对方知道,一力避开。可是谁又能晓得,今日仇人当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长的样子来,又说好话,又赠首饰。 当时她死死地握住拳头,只恐自己一时冲动就要冲上去;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唯恐自己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一切。 可讽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对他的仇恨,这个仇人当面相见的时候,她只想逃开,只是害怕。甚至她连逃开也不敢,还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向他行礼,谢他赏赐。可是,他又为什么忽然现出这般殷勤好意来,他是知道了什么,猜到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呢? 芈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着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谁来。可是,他完全不记得了,不记得他害了我的亲娘。他居然还送我首饰,还把我当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还要倚仗他的不知情来挡住那个女人对我的恶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着,面对着茵那种可笑的嫉妒,姝那种喜怒无常的脾气。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个肮脏的宫庭,带着戎弟和小冉远走高飞,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这*,高唐台里,几人不眠。 芈月为的是楚王槐,芈茵为的是那几匣首饰,而芈姝,亦是辗转来去,心中一会儿想的是黄歇,一会儿想的却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来,不待众侍女为她梳洗,便立逼着珍珠去找芈月,打听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进芈月居住的庭院,便见薜荔端着铜盆掀帘子出来,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来请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来了吗?” 薜荔放下铜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经练过剑,正在梳妆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练剑。” 薜荔方欲答,便听得帘子内芈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来。” 芈月便道:“唤她进来吧。” 珍珠忙掀了帘子走进室内,但见窗台边,芈月穿着亮丽的桔黄色曲裾,跪坐在妆台前,女萝正在为她梳妆,初升的阳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艳。 此时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娇美。 珍珠也不禁赞道:“九公主今日当真好看。” 芈月微微一笑,袅袅地站起身来。珍珠忙上前扶住,赞道:“这件衣服衬得公主脸色越发娇艳,想来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芈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边最得用之人,你说得不错,我今日的心情的确很好。我们走吧。” 芈月携珍珠走出,女萝方要跟上,芈月却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几个随我去吧。” 当下女萝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随芈月前去,见她去了,这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薜荔奇道:“阿姊为何叹气?” 女萝却反问薜荔道:“妹妹与我服侍公主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么时候,会主动叫我们挑那几件艳色的衣服来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芈月好几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当下道:“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若是天气好,心情好,芈月是不会在乎穿什么颜色的,可是若遇天气阴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芈月反喜欢挑件艳色服饰,化个艳妆,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人人都来问她一句道:“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若是她衣着艳丽,妆容明快,便是脸上无笑容,也不会给人一种“需要关怀慰问”的感觉来。 芈茵却与她相反,经常要装一装“我心情不好快来安慰”的模样来,便于索取一些素日难以得到的东西,或讨些好处,占些便宜。 女萝心中不安,便问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还得到大王所赐首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啊。” 女萝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叹道:“但愿……当真无大事发生。” 芈月走进芈姝居室,见芈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问道:“阿姊,你的脚伤没事吧?” 芈姝嘟着嘴道:“还能怎么样,反正这几日是不能走动了。”她抬头看着芈月一身艳妆,眼中顿时也有些妒意一闪而过,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礼之上,很是风光了。” 芈月叹气道:“阿姊别提了,幸而阿姊没有继续前行,我们在路上又遇上了伏击。” 芈姝便被转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们没事吧?” 芈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们没有及时到,派人前来接应,所以才救了我。” 芈姝顿时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来来来,你坐到我身边来,与我共用朝食。” 芈月便坐到芈姝的身边,两姐妹头挨着头倚在一起,用过朝食,令诸人退下,芈姝方含羞问道:“昨日妹妹代我去为少司命行祭,可见着子歇了……” (本章完) 第50章 不相识〔3〕 芈月却不欲她提起黄歇,她与黄歇既定情缘,心中便将他视为己有,见芈姝一脸娇羞,更是不悦,便点头草草地道:“是,见着了,只不过我们各乘一舟,登台而舞,也皆是身边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过后,我们便各自登舟回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略有些失望,道:“是吗……”原以为芈茵的计划甚好,可以与心仪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机会,没想到芈月这样草草一说,竟是毫无事情发生,心中虽然暗叹这妹子实是呆头呆脑,情窦未开,白白可惜了这般与美男子共舞的机会。但这样想来,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么了。 芈月不欲她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岔开话题,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见母后的时候,见到了大王,大王居然还问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芈姝却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赏了你什么?” 芈月诧异道:“阿姊怎么知道大王赏我东西?” 芈姝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会赏你们东西以掩饰尴尬。” 芈月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赐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芈姝刚才因提起黄歇,被芈月转了话头,一时间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凑近芈月神秘地低声道:“对了,你觉得昨日那个秦国使臣怎么样?” 芈月惊愕地道:“秦国使臣?”她看向芈姊,却见芈姝脸色羞红,竟似与上次提到黄歇时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这秦国使臣了?” 芈姝脸红啐道:“哼,什么看上不看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如此随便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还是又问芈月道:“你说,这秦国使臣与子歇,谁好?” 谁好?于芈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须要问的,自然是除了黄歇之外,天下男子还有谁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来让其他女子评头论足,当下看了看芈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须要提早思量。” 芈姝诧异道:“何事?” 芈月想了想,犹豫道:“此事,不知应该告诉阿姊否?” 芈姝急了,便问道:“到底是何事?” 芈月这才道:“我昨晚见到大王的时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们求婚,说是……” 芈姝一急道:“说是什么?” 芈月道:“说是秦王欲娶阿姊为继后。”芈姝惊得直起身来,抽动到了脚“唉呀”一声,芈月忙道:“阿姊你的脚无事吧?” 芈姝气得道:“无事,你说,大王到底答应了没有?” 芈月摇头道:“我只听得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芈姝咬牙道:“我这便叫玳瑁过来,亲自问她去。” 芈月笑道:“你若是此刻问她,岂不是同她说,是我告诉你这话的?” 芈姝忙不过来道:“好妹妹,我必不会说出你来!” 芈月却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宠爱于你,怎么会不问问你的意思,就决定你的终身大事呢?” 芈姝低头思忖,脸色忽红忽白,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握住芈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脚伤了不便行动,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芈月一惊,心道若是她对黄歇还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却不得不问道:“阿姊什么事?” 芈姝想了想,拿出一个荷包递给芈月道:“你、你且把这个荷包,送给子歇……” 芈月心中有些膈应,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得道:“是。”她接过那荷包,手感里头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还有一条绢帕,当下将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还有何事。” 芈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先把这东西送了再说。” 芈月转头,见芈姝的神情,似乎并非私赐情物的完全羞涩,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诧异,只得拿了芈姝所给的令符,出宫去寻黄歇。 到了屈原府中,黄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却不知何处忙去了。两人见面,芈月笑吟吟地将荷包递与黄歇,道:“有淑女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黄歇拿了荷包,初时以为是芈月相赠,心中方一喜,随之回过神来,必是其他麻烦。只得带了苦笑打开荷包,却见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玉环,但质地雪白剔透,实非凡物。荷包中亦还有一块细窄丝帛,抽出来一看,上面却是只写了一句诗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原是《卫风》之《木瓜》篇,全诗乃有三句,重叠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虽此丝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却是不言自明。 芈月虽代为转递,但自守礼法,自然不会中途打开偷看,此时见黄歇已经打开看了,更递到她面前来,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恼怒,又不好给眼前的人儿看笑话,只低声嘀咕道:“怪不得女师说郑乐卫风不要多看,果然会移人性情。” 黄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芈月瞪了他一眼,恼道:“你笑什么,哼,有淑女向你倾诉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黄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时便写一封回书,烦劳师妹代我再为转递,如何?” 芈月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青鸟,才不呢!” 青鸟衔书,虽是美谈,若是有人为她与黄歇衔书,才是美谈,她若作了别人的青鸟,可不是滋味。 黄歇却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条细窄的丝帛,也在上面写了一句诗,递与芈月道:“给。” 芈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丝帛,却笑了出来,脸上阴郁一扫而净,笑道:“你当真想好了,我便当真拿这回与她了?” 黄歇笑道:“此事又何须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芈月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着黄歇的俊美脸庞,心中感动莫名,只是却不便于口上说出来,当下神情踌躇。 黄歇何等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当下亦是含笑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连不去。只痴痴看了半晌,女媭进来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时不得回来,你休要误了宫门关闭的时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说,芈月啊地叫了一声,惊得跳起来,慌乱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却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记把荷包带走了。”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黄歇出回过神来,脸也红了。当下芈月慌乱将置于案上晾干墨迹的丝帛再塞回原来的荷包之中,连着原来的丝帛玉环,一并塞了回去,回宫之后,还与芈姝,不待芈姝打开看,自己便托一词,匆匆走了。 芈姝只道她知情识趣,见她走了,屏退诸人,这才打开了丝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却是丝帛上亦是一句诗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是《周南》中的一首诗,名曰《汉广》,全诗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说的是樵夫思慕汉江游女,却自知汉江之广不可渡,纵可伐薪喂马,只是过不得水,有心无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对方一片倾慕之意,实则深思之,却是极为婉转客气地表示“无法高攀”之意。但这话又说得极是漂亮,便是芈姝一见之下,亦是只觉得心头一痛,只恨对方过于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这般年纪正是青春之期,这一点相思之意,不过是见着黄歇俊美温文,“慕色而知少艾”罢了,又受了芈茵怂恿,这才兴致勃勃。但对方既回馈行动以拒绝,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虽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罢了。 思来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唤芈茵,共商一桩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却来报说,芈茵被楚威后召去了。 芈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个要诉的自然是芈茵。芈茵比她大上一岁,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芈月虽然聪明,但诸事不太肯理会,爱推三阻四,且又觉得对方比自己小,这些情爱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还是叫了芈月来。 芈月正为昨日将黄歇之信传递于她,恐她恼羞成怒,不料今日一来,却听得她说的另一桩事,惊得张开嘴都忘记合拢了。 芈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说如何?”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道:“阿姊,我不曾听错吧,你说,你要我代你去馆舍见秦国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谢礼?” 芈姝点头道:“正是。” 芈月看着芈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额头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给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转而要向公子疾送礼。你、你到底心悦几人啊?” 芈姝红了脸,啐道:“小儿家,尽是胡吣。‘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喜欢他不成。秦国既来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当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说到最后,声音不禁低了下去,不胜娇羞。 芈月扑哧一笑道:“阿姊近来郑卫之风看得不少,若教女师晓得,必又道是‘郑风卫乐,移人性情’。” 说到最后两句,芈月便学着女师的模样摇头晃脑,芈姝羞红了脸,来撕她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所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便是来自《郑风》之《褰裳》篇,全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欢我,我便为了你牵裳涉河来相见,你若是不喜欢我,岂会没有他人喜欢我,你这狂妄的小子自己滚吧。 诗三百中郑卫之风,素来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则拘泥规则许多。芈姝投之以卫风,黄歇答之以周南,以诗见人,这种太过规矩拘泥的样子,让芈姝不免有些怏怏,兴趣大减。 芈月知其意,心中暗为黄歇称赞,这边却恍若无事地问道:“阿姊,事关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当真要嫁给秦王?” 芈姝却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那个人,他虽然长得……粗鲁了些,可是那时候我吓得半死,他这样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觉得心就安了下来。就像,小时候父王抱着我的感觉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当真好,嫁秦王之弟,想来亦是能够达成秦楚两国的目地,你说呢?” 她说得虽然混乱,芈月却有些听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叹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么,我总会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愿意……” 芈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会不悦,若是那秦王也与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诸国公主皆是要远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给一个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对身边每一个好男儿投以幻想,去试着把身边每一个好男子,当成未来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脸,说不下去了。芈月轻抚着她的背部,长叹一声。芈姝静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说些什么也不晓得,尽是胡言乱语。妹妹休怪。” 芈月却道:“阿姊,我帮你去。” 芈姝一怔,看着芈月似惊似喜,这样隐秘的女儿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够帮她,但却也晓得,让芈月代为向黄歇递情书倒也罢了,放着秦王求婚不理,却去爱恋秦国求婚的使臣,实是荒唐无比,若是被楚威后或者楚王愧知道,岂不是要连累芈月。她亦知母亲不喜芈月,没想到芈月竟愿意为她冒此风险,一时之间,感动莫名,握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芈姝一怔,试探着:“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芈月却反问她:“若是我当真有了心上人,阿姊会如何做?” 芈姝笑道:“你既帮我,我又如何会不帮你。” 芈月意味深长地:“但愿阿姊记得你的话。” 阿姊,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与黄歇的将来。我希望你得遂心愿,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愿。 子歇,不管千难万难,只要你我两心如一,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第51章 思君子〔1〕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楚宫。 高唐台。 春日雨后。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场春雨前后,就是两种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芈月走过回廊,但处处落红,前些天新开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叹,但走到一处拐角,却又见一支新杏雨后催发,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 正闭目享受这春日气息之时,却听得有人在到她身后,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芈月回头,见却是七公主芈茵。 芈茵这些日子颇为心事重重,各国使臣前来求亲,芈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经摆明是要作为媵女陪嫁的人选。可是她自幼自负异常,又岂能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且又见近日芈姝与芈月过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风头,还得了楚王槐许多赏赐,这份嫉恨竟发酵到自己也无法忍住了,当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这一身好生鲜艳,莫不是……”说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当真春心动矣?” 芈月看着芈茵,脑子里却似跑马。她有时候觉得芈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脑海中,图谋什么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却还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别人看她如同作戏,可有时候,她却会忽然有神来之思。便如芈月对黄歇的心意,芈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芈月心念如电转,脸上表情都不曾变,只笑吟吟地带着一丝小妹妹的顽皮道:“茵姊这话,我却不懂。谁的春心动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芈茵冷笑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说着指了指芈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谁,可要小心后果了。” 芈月淡淡一笑。这话若是早了几日说,她还有些顾忌,此时已知芈姝心事,芈茵这等语带威胁,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转头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样人,你知我知,你说她会不会听你信口开河呢?” 芈茵没想到芈月竟不受此言威胁,心中倒有些疑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芈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说,只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她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方才弱了声势,越想越气,待要回头找芈月,却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径直转身,去云梦台上寻郑袖去了。 郑袖此时正在梳妆,她见芈茵来了,也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地在脸上调弄脂粉。芈茵在一边等了许久,终于不耐烦起来,便道:“夫人,我今日寻你有事。” 郑袖早知她来意,轻叹一声,叫侍从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过于焦燥,可不是后宫处事之道。” 芈茵冷笑:“夫人当日说过助我,难道后悔了不成?” 郑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为眼见南后病重,她要图谋王后之位,这才刻意笼络芈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懒得理会这愚蠢的丫头,当下只懒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后悔,你又怎么了?” 芈茵便抱怨道:“夫人答应得好,却从不见动静。如今八妹妹只与那贱人要好,偏将我甩在一边。我若再不思行动,岂不是立的地方也没有了。” 郑袖轻笑一声,点着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当用心何处吗?你与这小丫头争什么闲气,如今有一桩大喜之事,就要来了。” 芈茵一惊,反问:“何事?” 郑袖掩袖轻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来,欲求娶八公主为继后?” 芈茵一怔,尚还未想明白此节,只问:“那又如何?” 郑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过来……” 芈茵有些不解,听了郑袖之言上前,却听得郑袖在耳边说了她的主意,当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这,这,如何可行?” 郑袖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芈茵犹豫:“此事若被威后得知……” 郑袖冷笑:“世间事,便是拼将性命,博一个前途。你既要安稳,又想虎口夺食,如何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岂能容得下你?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见芈茵还在犹豫,郑袖转过脸来又安抚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时节事情已经做完,她也回天无术,自然还得好好地安抚于你,圆了你的心愿。你且细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损失,还不是照样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风光出嫁?孰去孰从,你自作决断。” 芈茵犹豫半晌,还是下了决心,道:“好,我便听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负我。” 郑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说,心中却暗忖,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若南后死时楚威后为了女儿的事焦头烂额,她便能够轻轻松松哄着楚王槐遂了她的心愿,至于几个公主命运如何,又与她何关?可她脸上却是满满的好意,将芈茵哄得高高兴兴的,回转了心情,这才将她送出门去。 芈茵走出云梦台,心中天人交战,实是不能平息,足足犹豫了好几日以后,才做了决定。这日便取了令符出宫,在车上更了男装,直到列国使臣所居的馆舍之外。她走下马车,看着上面的招牌,犹豫半晌,咬咬牙走了进去。 馆舍之中人来人往,列国之人语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说话,却还是用的本国语言,因此人声混杂,不一而足。 芈茵在馆舍院中,东张西望。她亦是自幼习诗,不但雅言娴熟,便连各国方言也略知一二。听得西边似是晋人语言甚多,便大着胆子,走进西院。这些院落便是各国使节单独所居,便显得清静了许多,芈茵走进院中,便见一个少年倚着树下廊边,手握竹简正在看书。 芈茵走上前,轻施一礼,道:“敢问君子——”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芈茵微一吃惊,但见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间一股飞扬之气,不同凡俗,当下退后一步,道:“请问君子如何称呼?” 那人放下竹简,还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姝子,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吃惊地退后一步,道:“你认得出我?” 那少年温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换了称呼:“嗯,是在下失礼了,姝子既作男装,我便当依姝子之服制称呼 无双舰姬。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来见魏国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这一拱手便与方才有异,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礼,这一拱手才显出正式礼仪来,道:“在下是魏国使臣,名无忌。” 芈茵一喜道:“你是公子无忌?我正是要寻你。”这公子无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宠爱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来的目标之一。 公子无忌便是后世所称的信陵君魏无忌。此时他年纪尚轻,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无忌相称。见芈茵寻他,他诧异道:“但不知‘公子’寻无忌何事?” 芈茵扭头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与公子面谈,此事恐是不便……” 魏无忌一怔,心中暗有计较,面上却不显,只是以手让之,引芈茵进了内室,但却又不曾关上门,还用了一个小童在旁边侍奉着。 芈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桩隐事要与公子相谈,这……” 魏无忌笑道:“无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处为我魏国馆舍,若是有人,我唤他看着就是。” 芈茵无奈,只得依了。当下两人对坐,便说起正事。 芈茵单刀直入,道:“听说公子此来,有意向我国公主求婚?” 魏无忌一怔,缓缓点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忌确有此意。” 芈茵又笑道:“宫中有三位公主,排行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无忌一怔,当时习俗,为一嫁数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数名公主,欲求何人这种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说?” 芈茵笑道:“此间避人,公子尽可恢复称呼。” 魏无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无忌洗耳恭听。” 芈茵笑道:“实不相瞒,若是我朝与贵国结亲,当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瞒公子,我便是楚国的九公主,名月。” 魏无忌一怔,又看了芈茵一眼,拱手道:“原来是九公主,无忌失礼。” 芈茵便轻叹一声,道:“我与阿姊份属姊妹,将来必当同归君子,因此她诸事皆与我商议,闻听列国求亲,她也是女儿家心性,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女子这一生,不过是求个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无忌追问,不料对方却是极沉得住气的,只是含笑看着他,却不接话。 芈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奋勇,代她来打听诸国求亲之事。”说到这里,含羞低头道:“并非我冒昧无理,实是这几日情势逼人……”她几番停顿,见那魏无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愿接话,心中暗恼之余,更觉此人棘手。她对郑袖的计谋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转头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国派来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为继后。” 魏无忌这才有些诧异道:“秦国也派来使臣了?” 芈茵见他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气,当下以郑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国合纵,要与秦国为敌,秦国岂有不行动的道理。我听闻秦国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还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宠爱,拟立为继后。若是秦楚联姻,恐怕魏夫人扶正无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国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为后,对魏国也是好处甚多。” 魏无忌已经听得出她的意思,脸色微沉道:“那九公主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芈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娇生惯养,并不愿意嫁入秦国,我将来既要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为阿姊和自己谋算。若论当世俊杰,何要能比得上魏国的公子无忌呢!因此……” 魏无忌到此时,才终于问了一句道:“如何?” 芈茵便道:“阿姊派我来见公子,看公子是否如传说般温良如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带怯,低声道:“如若当真,我阿姊拟约公子一见……” 魏无忌却没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这当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吗?” 芈茵点头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请公子与我阿姊约在三日之后,汩罗江边少司命祠一会。” 魏无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为礼,道:“抱歉。” 芈茵一惊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无忌犹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为淑女,不管是您还是八公主,都不当行此事,还是请回吧。” 若换了别人,早羞得起身走了,芈茵素来是个为达目地不惜颜面之人,虽然此刻羞窘已极,但思来想去自己并无差错,心中不甘,仍问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难道我这般建议,与公子不是有利吗?” 魏无忌脸色已经有些涨红,显见也是强抑着怒气,终于忍不住讥讽道:“敢问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与否,与九公主何干?秦魏两国的纠葛,岂是这么轻易可操纵的?况且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楚国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国之君或者是储君,无忌并非继承王位的人选,九公主怂恿在下与八公主私会,又是何用意呢?” 芈茵不料自己隐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觉得脸皮似被撕了下来,羞得无地自容,不禁恼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个让大家都有好处的建议而已,若是无忌公子不感兴趣,自有感兴趣的人。告辞!” 芈茵施一礼,向外行去,走到门边的时候,魏无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芈茵惊喜地回头道:“公子改变主意了?” 魏无忌摇头道:“不,我只是送给公主两句话。国与国之间,变化复杂,非宫闱妇人之眼界所能猜想。为人处世,除了算计以外,更要有忠诚和信赖。” 芈茵恼羞成怒:“但愿公子能将此言贯彻此生,休要学那丈八的灯烛,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芈茵怀着一肚子怒气出了西院,却不想与一人相撞。芈茵心中怒气未息,不由地斥了一声道:“放肆!” 方才说完,便觉得周围皆静了下来,但见方才还是喧闹的正院,此刻人却都消失了,只余这个与自己对撞之人,以及他身后的护卫们。 芈茵这才觉得有些不妙,忙退后几步,仔细看去,但见对方亦是一个身着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说方才的公子无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剑。 第52章 思君子〔2〕 但见他眼神凌厉,似要看穿你五脏六腑一般。公子无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却带着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气。芈茵生长宫闱,以她的成长经历,自有一种趋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觉得此人极不好惹,当下把怒气先收了,只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那人却不肯放过,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听得那人身边有人用齐语讨好地道:“太子,可须小人前去问他?” 但听那“太子”厉声道:“滚开。” 芈茵心中暗惊,难道此人便是齐国太子田地不成?若说此人年纪身份,亦是芈茵原来要算计下套的对象,只是万万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难当。 芈茵只得转过头,故作不知,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却问你,你私自来找魏国使臣,是何用意?” 芈茵谅他在这各国馆舍之中,也不敢将自己如何,当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吗?”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带到我的下处问你了。” 芈茵一惊,退后一步,斥道:“你敢,这里可是楚国。” 田地狞笑道:“可这里是各国使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各国自行解决。”说到这里便喝道:“将她带走!” 芈茵见他竟如此蛮横,自知身单力薄,当下一咬牙,不管不顾,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赶,只冷笑一声道:“拿弓箭来。”齐国随侍忙讨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张弓搭箭,一箭向芈茵射去。 芈茵虽听到他方才的话,万想不到他竟当真如此大胆,奔跑中忽听得背后有风声传来,心神一乱,脚下就踉跄一绊,摔倒在地,也幸得这一摔,躲过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着她的背,钉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芈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犹自微微颤动,吓得尖叫起来。却听得背后那人恶魔般的声音传来:“我下一箭,便是取你发髻!” 芈茵还未醒过神来,但觉得头顶发束一紧一拽,顿时束发的丝带被射断。她惊恐地转过身,一头长发便散了下来,女儿之态皆露。 齐太子田地手执长弓,缓缓搭箭,再度瞄准了她。芈茵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恐惧地盯着箭头,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田地一脸玩味地笑道:“果然是个妇人——嗯,这第三箭,要取你何处为好呢?” 此时便是他身边那些齐国侍从,也不敢说话了,俱是一脸畏惧看着田地,想说又不敢开口。 田地执着弓箭,嘴噙冷笑,锐利闪亮箭头对准芈茵,慢慢地自她的头顶一直移到她的脚下,看着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经近乎崩溃,这才慢慢地拉开弓箭,一寸寸地拉开,一点点地扣弦,忽然一松手,箭羽直朝芈茵的额头射去,这一箭便要射得她头颅穿透。 芈茵生平第一次,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之近,看着田地的箭头,将她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被他瞄到的每一个部份,都只觉得刺痛起来,整个人颤抖得不成人形,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那箭直朝自己射来,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胆俱裂。 眼看这一箭就要射中芈茵,电光火石之间,忽然自她的身后有人一剑劈下,将田地射来的箭劈成对半,落在地下。 芈茵整个人瘫软在地,却看到一只手伸了过来。 芈茵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人,此时正是太阳逆光之势,只看着他全身似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只手,洁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将她从绝地拉出生天。 那人见芈茵竟是呆住了没有反应,眉头一皱,还是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芈茵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半偎着那人被搀扶站起来,嘴角嚅动了两下,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到了那人背后死死抱住他,泣不成声道:“子歇、子歇——” 原来此人正是黄歇,他正在前厅有事,闻声赶来,恰好救了芈茵。 田地正玩到兴头上,却见人坏他好事,便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黄歇,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管我的事?” 黄歇手中剑未放下,将芈茵推到自己身后护住,持剑行了一礼,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奉师命前来接待各国使臣。” 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国使臣,亦知这齐国太子田地为人。此人亦是文武双全,聪明过人,却不知为何养成了聪明自负不能容物的脾气,好当面揭人短,背后骂人长,若有人文才武功略胜过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胜过对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现聪明之处,他必要寻各种理由将人压过一头;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却又要将人折辱一番。一来二去,便养成这般所谓“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经为皆出己之下”的桀纣脾气来。 便是在他父亲齐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齐王辟疆只道此子聪明有才,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亦是轻轻放过。因此他除去在齐王跟前略作伪装以外,更是无人能管,性子就益发暴戾自负起来。 田地见黄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公子歇。失礼。” 黄歇还礼道:“不敢!” 田地一指芈茵,笑道:“我观此人鬼祟,恐是细作,因此质问,谁知她转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维护于他?”他敢在这馆舍之中张弓杀人,虽然强横,亦不是完全不顾后果。他自恃为使臣,便是当场杀人,只消随便给人栽上一个奸细之名,只说是追击误杀,他国又能拿他如何。 此时见黄歇阻止,当下心中恼怒,转眼之间,便隐隐诬指黄歇暗派奸细,潜伏列国馆舍打探消息,见事不遂,便出面维护。于不动声色间,便栽了一个大大的罪名给对方。 他这一咬甚是厉害,黄歇虽知他的用意,却不能不护住芈茵,当下只得道:“此处乃楚国馆舍,太子远来是客,不敢让太子越俎代庖。此为何人,由在下带走细问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带走,再无消息。回头这馆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乱人往来,我等再无清静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岂可不容我过问。” 黄歇一滞,心中暗恼,老实说他亦想不出会有何事,能让这楚宫公主亲身出来,独自到列国馆舍乔装私会。 他正要强辨,却听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约,请太子勿疑。”黄歇抬眼看去,却见西院之中,魏公子无忌匆匆而出,对田地拱手微笑。 原来方才喧闹,魏无忌闻声而去,却已迟了一步,堪堪见到黄歇劈断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头,但见田地咄咄逼人,无事生非,心中虽不齿方才那少女行事,却亦知田地为人残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为解释。 此番五国联盟,楚为合纵长,不免叫齐国心中不服。田地本拟将事闹大,拉上其他三国逼迫楚国,好打一打楚国这合纵长的脸,不想魏无忌却出来维护对方。他知三晋向来齐心,若再坚持下去,岂不显得自己孤立了,当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无忌公子之客,为何见了我就要跑?” 黄歇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微笑:“太子动不动就张弓搭箭,的确容易吓到胆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着黄歇,像要将他刻个记号,耸眉冷笑道:“早听说公子歇胆色过人,有机会倒要好好请教一番。” 黄歇笑道:“好说,好说!”他向魏无忌一拱手,语带感激道:“多谢无忌公子,有暇再向无忌公子道谢。” 魏无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魏无忌深深地看了芈茵一眼,转身去了。 黄歇转头,解下自己的斗蓬,披在芈茵身上,护住她的头脸,扶着她快步出了馆舍,抬头欲寻与她同来之人。不料芈茵事前太过小心,恐人看见她如何行事,下车时便令车夫在僻静处相候,此时自是无法寻见。黄歇无奈,只得扶了芈茵上了自己的马车,正欲离开,不料芈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缩在他的怀中,略一推开便颤抖不已。 黄歇见状,只得与她同坐马车。芈茵一动不动伏在他的身上,泪如泉涌。 黄歇不敢真的就这么将她送回宫去,只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处竹林甚是僻静,便叫车夫停下,拉着芈茵进了竹林。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来欲递过去,不料却是芈月那日送他的帕子,连忙缩回了手,又掏了一块递过去。 芈茵接了绢帕,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含羞带怯地抬起泪眼,看着黄歇道:“多谢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黄歇轻叹道:“七公主,你如何会乔装改扮到列国使臣馆舍中去?” 芈茵无言以对,握着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无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饰。 黄歇无奈,只得道:“罢了,七公主既不愿意明言,我这便送公主回宫。” 芈茵一急,又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温文道:“何事?” 芈茵抬头看着黄歇,但见他玉面俊颜,温文尔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剑劈下,将自己从死亡之濒救了回来,心中一动,竟有一股异样的情愫升了上来。她揉着帕子,红着脸看着黄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转,竟不知如何开口。 黄歇心中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神情却依旧温和,道:“七公主,时候不早,回去吧——” 芈茵回过神来,见黄歇神情不耐,不知为何,竟舍不得他离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乱找着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间灵光一闪,便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黄歇一怔道:“找我?” 芈茵看着黄歇,心头的情愫越发肯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不顾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脚步,一方面是借口,一方面却是真心:“是,我是来找你的。因为、因为我倾慕公子——” 黄歇想不到是这个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芈茵却笑了,反上前一步,直与黄歇贴得不足两寸距离,逼得黄歇不得不退后两步,才道:“我没有胡说,自从那日一见公子,就私心倾慕,苦无机会。得知这次公子会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任务,所以来到馆舍找公子,没想到遇上狂徒——” 黄歇退了好几步,静静地看着芈茵,直看得芈茵骤然轻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来,才缓缓道:“七公主,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各国使臣的,因为你知道秦王前来求婚,所以你想制造一个让八公主抗婚的机会,这样你就有机会代替八公主嫁给秦王。只不过今天正好遇见在下,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是不是?” 芈茵心头狂跳,只觉得脸上*辣的,似被人扇了个耳光。方才魏公子无忌这般说来,她只是恼恨,此时黄歇再这般说,她却只觉得羞、恼、悔、恨、惭等五味交杂,不禁又落下泪来,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个弱质女流,母亲没有尊位,又没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着好,我就得从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让我的儿女也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计错了吗,我为自己找一条出路错了吗?” 她初说的时候,还是含愧,越说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到最后,直往前两步,对着黄歇眼神更是炽热。 黄歇却长叹一声:“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与乐,公主的行为,也不容在下能来置喙。不过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还请休要这般信口开河了。马车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宫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芈茵急得想去拉住黄歇,黄歇却转身快步离开了。 芈茵怔怔地看着黄歇远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悦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 黄歇脚步略一顿,却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亲眼见过芈茵胡编乱造算计芈姝,又如何会相信她此刻明显像是信口胡说的话来。 芈茵独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场,这才回了马车之内,吩咐车夫转回馆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马车,由侍女重新梳妆过,回到宫内。 她佯装无事,心内却暗怀鬼胎,一时想黄歇不知是否会将她的事情说出,一时想黄歇乃是君子,必不会害他。一时想黄歇对她可否会有爱意,一时又想自己那时披头散发,形状狼狈,素日的美色全失,实在丢脸,又筹划有机会当艳妆再见黄歇,务必要让他惊艳才是。 一连数日,她脑海之中,颠来倒去竟全是黄歇,连精心策划之事,也无心再想了。思来想去,终究是有些不甘心,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宫,去见黄歇。她刚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带人堵上,告知楚威后要召见她。 第53章 秦王谋〔1〕 芈茵惴惴不安地走进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后面前。她心里有鬼,更觉如坐针毡。 此时楚威后正用着朝食,芈茵尴尬地坐了半晌,见无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想是这女医开出的滋补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后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里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补也是枉费。我哪里还敢不好,我若有点闪失,姝还不叫人算计到什么地方去了。” 芈茵心头狂惊,脸上却故意装出诧异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么了?” 楚威后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对芈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过来。” 芈茵膝行楚威后的身边,殷勤地抬起脸笑道:“母后可有什么吩……”话音未了,楚威后已经重重一巴掌打在芈茵脸上,将她打得摔倒在地。芈茵抬起头惊恐地道:“母后——” 楚威后一把抓起芈茵的头发怒斥:“我当不起你这一声母后——这么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养在一起,我将你视如已出,没想到却养出了你这种龌龊小妇来?” 芈茵听到这一声怒喝,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后手底下讨生活,积历年之威,此时早已经吓得心胆俱碎,因不知楚威后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辩,只掩面求饶道:“母后息怒,若儿做错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实是儿之罪也。可儿实不知错在何处,还望母后教我。” 楚威后笑对玳瑁道:“你且听听,她倒还有可辩的。” 玳瑁赔笑道:“女君英明,这宫中诸事,如何能瞒得了您!” 芈茵不解其意,只顾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却不敢与她眼色相对,只垂头不言。 楚威后见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着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来:“哼,你当我不知吗?你蛊惑姝去和那个没落子弟黄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芈茵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张口分辩,楚威后却不容她再说,只一径说了下去:“你借姝名义跑到国宾馆去跟魏无忌私相约会,可有此事?” 芈茵心胆俱碎,若是第一句质问,她倒是能抵赖一二,可是第二句话一说出来,直接吓得她连口都不敢开了,但听得楚威后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怀的什么心思,你想毁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后你就可以来取而代之? “哼,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这条毒蛇有这么大的野心啊?” 楚威后见芈茵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更是越说越怒,一挥手,将芈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缩在一边,此时见楚威后气大了,只得忙上前扶着她劝道:“女君,仔细手疼。” 芈茵吓得泪流满面,只得连连磕头:“母后,儿冤枉,儿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怪儿懦弱没有主见,只晓得讨姝妹喜欢,哪怕姝妹随口一句话,也忙着出主意到处奔忙,其实也不过是姝妹兴之所至,转眼就忘记了,只是儿自己犯傻……” 楚威后听下狡辨,只朝玳瑁微笑道:“你听听她多会说话,颠倒黑白,居然还可以反咬姝一口……” 芈茵脸色惨白,当下也只能是垂死挣扎:“母后明鉴,工于心计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黄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后冷冷地道:“不用你来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东西。” 芈茵听了这话,顿时击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驳。 玳瑁劝着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算计罢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芈茵眼睛一亮,膝行几步道:“母后,母后,儿愿意改,母后怎么说,儿就怎么改,只求母后再给儿一个机会。” 楚威后却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过猛,固然是将芈茵打得脸上肿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发红,只冷冷道:“你想活?” 芈茵拼命点头。 楚威后睨斜着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劲,我的确不喜欢那个贱丫头,倒是对你有几分面子情。你们两个都不想跟着姝当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让姝身边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陪媵,将来有误于她……” 芈茵听了这话,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喜的是不必再为媵妾,惊的却是太知道楚威后的性子,不晓得对方又有什么样的事要对自己为难,却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但听母后吩咐。” 却听得楚威后道:“你听好了,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大葬,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出嫁。你想选择哪个,自己决定吧!” 芈茵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伏地说道:“母后放心,儿一定会给母后办好这件事。” 楚威后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这件事办了。若是再让我知道姝那边还生事,那么你也不必来见我了,直接给自己选几件心爱的衣饰当寿器吧。” 芈茵吓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说话,狼狈地退了出去。 五国馆舍之事,亦有人极快地报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之中。 此时,秦王驷正对着铜镜,摸着光滑的下颔苦笑,他如今已经如楚人一般只余上唇两撇八字胡,下颔却是剃净了。 那日他设计越人伏击,本是暗中观察楚人反应,不想却被芈月那一声“长者”所刺激,回到馆舍,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了数日天,又问樗里疾道:“疾弟,你说寡人留这胡子,就当真的这般显老吗?” 樗里疾在一边忍笑道:“大王,臣弟劝过多少次,大王都懒得理会,如今怎么一个小妮子叫一声长者,大王便如此挂心了呢?” 秦王驷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又看着镜子半天,终于又问道:“你说,寡人应该剃了这胡子吗?” 樗里疾道:“大王一把络腮胡子,看着的确更显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娇娇眼中便是……”他不说完,只意味深长地一笑。 秦王驷奇道:“寡人就纳闷了,怎么以前在秦国,就从来不曾听人嫌弃寡人留着胡子不美……” 樗里疾暗笑:“大王,楚国的历史比列国都久,自然讲究也多。何况南方潮湿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显老。臣弟早就劝过您,入境随俗,入楚以后得修一修胡子,您看咱们入楚以来经过的几个大城池,就没有一个男人的胡子没修饰过的,您这般胡子拉渣的,看上去可不吓坏年少的娇娇吗?” 秦王驷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华而不实,依寡人看,楚国的男子都没有血性了,不以肥壮为美,却以瘦削为美;不以弓马为荣,却以诗赋为荣;不以军功为尊,却以亲族为尊。将来秦楚开战,楚国必输无疑。” 樗里疾呵呵笑着劝慰:“其实娇娇们透过胡子识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两位公主不就对大王十分倾慕吗?” 秦王驷摇头,不屑地道:“那一个装腔作式的小女子,真不晓得说她是聪明还是呆傻,若说是呆傻偏满脑子都是小算计;若说她聪明却是那点小算计全都写在她的脸上。真以为别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种不上台盘的小算计?” 樗里疾知他说的是芈茵,也笑了:“臣弟倒认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缩后一点,就算争不到什么至少也不会招祸,人亦也不会同呆傻之人太过计较。只有愚蠢之人才会自作聪明,人家不想理会她,她偏会上赶着招祸,这等人往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王驷冷笑一声道:“你说她那日上赶着示好,却是何意?” 樗里疾谨慎地提醒:“臣听到风声说,楚宫有人在算计把那个庶出公主嫁过来。” 秦王驷倒不在乎什么嫡庶,须知两国联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当嫡出的嫁,两国真有什么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他这日所见,这两个公主的素质差得实在有些大,想到这里不禁道:“寡人观那个嫡出的公主,能够立刻抛开那装腔作势的小女子的,让那个倔强的娇娇代她去跳祭舞,这份决断倒是堪做一国的王后。 樗里疾道:“那个娇娇似乎也是个庶出的公主,听说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时候又遇上越人伏击,幸好接应的人及时赶到……” 秦王驷一怔道:“哦,我们引越人伏击马车,本已经做好救人的准备,没有想到越人居然还有余党,若是伤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转,笑道:“听说这两个庶出的公主应该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补偿她!” 秦王驷没好气道:“哼,寡人来楚国为的是国家大事,你当寡人真有闲心哄小娇娇们。你有这功夫闲唠叨,还不如赶紧给寡人多收罗些人才……” 樗里疾亦是这些日子加紧收罗人才,也听说了芈茵在五国馆舍的事,便又告诉秦王驷,秦王驷听了亦不觉好笑:“这些后宫妇人,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吗,这等不上台盘的小算计也来施行,实是可笑。” 樗里疾也摇头叹道:“可见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驷道自负地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当年楚威王战功赫赫,寡人之前对楚国还有一些忌惮,如今亲到郢都,看到楚国外强中干华而不实……哼哼!” 樗里疾提醒:“不若我们明日约那公子歇一见?” 秦王驷点头道:“看来我们对楚国的计划大可提前,所以当前要尽快多搜罗熟悉楚国上下的人才,确是当务之急啊!” 这边秦人密议,另一头芈月得了芈姝再次嘱托,只得又出宫去,见了黄歇,说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万人,不曾想这么快便被人抛诸脑后。 黄歇苦笑告饶道:“这桩事休要再提可好。”转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来动向?” 芈月诧异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黄歇便将那日在各国使臣馆舍之中遇到芈茵之事说了,又说到芈茵在竹林之中寻的借口,令芈月一时竟觉得好生荒谬,失笑道:“什么,她说她喜欢你?” 黄歇无奈地摇头道:“一直听你说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计的人,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这么一个……荒缪的理由。” 芈月上下打量着黄歇,笑谑道:“公子歇可是楚国有名的美男子,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你呢?” 黄歇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义去找的信陵君?” 芈月惊愕地指着自己:“我?” 黄歇道:“这次各国会盟的任务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国使节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国宾馆里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个仆役见有陌生人进了魏国使臣的房间,就借送汤的机会想进来,虽然被挡在门外,但他却听到无忌公子称对方为‘九公主’。” 芈月这才恍然,只觉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贼心不死。当初想挑拨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义,欲去诱惑无忌公子私会姝姊,制造两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转头又说自家喜欢你。哼,她的诡计可真多啊!” 黄歇却道:“可是如果无忌公子的事情泄露,别人只会以为是你,若是此时传到楚威后耳中,你要早作准备才是。” 芈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聪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威后了。如今她又与郑袖勾结算计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将自令恶果。” 黄歇叹道:“她说,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为了不想当媵。” 芈月冷笑道:“谁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谋算的可不仅是不当媵妾,而是想要争荣夸耀,权柄风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国争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国出使的,谁人不是一世英杰,她这等后宫小算计,如何敢到这些人精中来贻笑大方。” 黄歇皱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庆幸,自己只是一个黄国后裔,将来的前途顶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卿大夫,不会引起贪慕权势的女子觊觎。” 芈月扑嗤一笑道:“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女子觊觎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我心仪的女子,我自然是乐而从之。” 两人说笑一番,黄歇便将昨日拜贴取出道:“秦国的公子疾请我相见,不知为了何事?” 芈月眼一亮,抚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将姝姊之意转达,你亦可问明他的来意。” 黄歇沉吟道:“难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给秦王?” 芈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将她追回可好。” 黄歇沉了脸,道:“我心匪石。” 芈月吐了吐舌,知道这玩笑开过了些,忙笑道:“威仪棣棣。” 这两句皆是出自《邶风》之《柏舟》篇,两人对答,相视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黄歇岔过话道:“对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儿,看到住在那里的那个张仪已经离开了。” 芈月诧异道:“哦,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的伤好象还没全好呢。” 黄歇沉吟道:“我听说他没有离开,好象又住进招揽门客的招贤馆去了。” 芈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阳打了这一顿,郢都城里谁敢收他作门客啊。拿了我们的钱说去秦国又没走,看来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黄歇摇头道:“此事未到结果,未可定论。” 而此时两人所谈论的张仪,却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饮着酒。 这家酒肆,却是正在秦国使臣的馆舍附近,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家经营赵酒的酒肆,可是张仪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来留意结交各地游士,便隐约听说这家酒肆与秦人有关。 第54章 秦王谋〔2〕 他得了芈月所赠的金子,本当起身前去秦国,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数年,亦不过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缩衣节食到了咸阳,想来既无华服高车可夺人眼,又无荐人引见可入人心,照样不知何日方能出头。又闻听秦国使臣因五国合纵之事,来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时机,与秦国使臣结交,不但可以搭个便车到咸阳,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荐,直接面君。所以这些时日来,他便每天到这间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浊酒,一碟时人称为菽的豆子,慢慢品尝,消遣半日。 初时酒肆之中的人还留意于他,过得数日,见他只是每日定时来到,定时走人,并无其他行为,也不以为意。 只是张仪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处恰好在一个阴影处,能够看到诸人进出,又可远远地看到秦人馆舍的大门。 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时光。却见秦人馆舍的门口,一行人往这酒肆而来。 张仪连忙歪了歪身子,缩进了阴影一分,显出有些疲倦的感觉来,抬手拄头恰好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倚着食案微闭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为意。 他这般作态,不为别人,却是为了他刚刚看到了那群人中,却有黄歇与作男装打扮的芈月二人。这两人是他的债主,黄歇还罢了,芈月那个小姑娘却是嘴巴不饶人的,更爱与他抬杠。而且明显可见,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那秦国使臣及身边近侍,若是让她失言说出自己的意图,可不免就自贬身价了。 他虽然假寐,耳朵却一刻不曾放松,倾听着对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谈。 但听得芈月笑道:“此处酒肆,当是公子疾常来之处了。” 便听得一个男子沉声道:“也不过是见着离此馆舍甚近,图个捷径罢了。” 张仪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公子疾?他识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边那个矮胖之人,这人当着正主儿的面,明目张胆的冒充秦王之弟,当真没关系吗? 却听得旁边那个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与两位贵客且请入内,小弟在外头相候便是。” 张仪眼睛瞪大,公子疾唤作阿兄之人能是谁,难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但听得步履声响,见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与黄歇芈月已经入内,那正牌的公子疾却与数名随从散落占据了各空余席位。此时正是刚过日中,已到日昳,却是白日中人最是爱昏昏欲睡之时,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见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骄横的模样,过得不久,皆纷纷而去,只留得寥寥几席还在继续。 张仪伪作假寐,也无人理他,他耳朵贴着食案,背后便是内厢,虽不能完全听得进里面的语言,但全神贯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听到。这等技法,亦是他当年在昭阳门下那种奇门异士中学来的。 而此时内厢,芈月却看着秦王驷的脸,十分饶有兴味地道:“公子刮了胡子了,当真英俊许多。” 秦王驷见了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我却是畏你再称我一声长者!” 芈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胡子,也是长者,不过那日是‘大长者’,如今是‘小长者’罢了!” 饶是秦王驷纵横天下,也拿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没办法,黄歇见状忙上前赔礼道:“稚子无状,公子疾休要见怪。” 秦王驷哈哈一笑道:“我岂与小女子计较,公子歇且坐。” 黄歇与芈月坐下。 秦王驷倒了两盏酒来,与黄歇对饮。 芈月见竟无她的酒盏,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驷横了她一眼道:“一个娇娇,喝什么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后世所谓之茶,此时未经制作,不过是晒干了的茶树叶子,用时煎一煎罢了,味道甚是苦涩难喝,素来只作药用,能解油腻,治饮食不调之症。在楚国除了治病以外,这种古怪的饮料,却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为一种时尚。 当下侍者端上一盏陶杯来,盛的便是荼了。芈月记得昔年在楚威王处也喝到过此物,当时便喷了出来,当下便不敢喝,问道:“若无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么拿这种苦水来?” 秦王驷笑道:“此处是酒舍,却只有酒与荼。”酒舍备荼,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芈月不甘不愿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来。 黄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过酒么?竟知道他们还备得有荼。” 秦王驷摇头笑道:“这倒不曾,此物是我备下的。因此处与馆舍相近,我常到此处,有时候未必尽是饮酒,偶而也会饮荼,故叫人备得这个。” 黄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驷却摇头道:“哪里是雅人,只不过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饮习惯了。秦国不缺酒,却缺荼,须得每年自巴蜀购入。” 黄歇奇道:“为什么不与我楚国交易呢?” 秦王驷笑而不语。 黄歇会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间,与巴蜀交易自然是比与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国饮荼甚多吗?” 秦王驷闻言知其意,这是打听数量了,当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颇知兵事啊。” 黄歇亦听得明白了,当下拱手:“不敢。” 芈月却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不喜欢这种听不懂的感觉,嗔道:“你们一说,就说到军国之事了。”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讲军国大事,难道还要讲衣服脂粉吗?”他久居上位,虽然随口谈笑,却是君王之威不显自现。 芈月似觉得有种压力,却不甘示弱,眼珠子转了一转,转了话题拍掌笑道:“听说秦王派公子前来,是要求娶楚国公主?” 秦王驷点头道:“正是。”他大致明白这小姑娘的来意了。 芈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趋前,笑嘻嘻地问秦王驷:“敢问公子疾,贵国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驷看着这小姑娘,只觉得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微一动,反问:“你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别人问。” 芈月嗔道:“自然是为别人问,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驷听着她信心满满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问,谁想嫁,就让谁来问。” 芈月见他反问得如此不客气,不禁恼了:“你……” 黄歇忙截住她发作,笑道:“公子疾何必与一个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呢?” 秦王驷看了黄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愿与某作天下之争?” 黄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驷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国势日张,我秦国大王,诚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阳,共谋天下。” 芈月跳了起来,叫道:“秦国视我楚国为无物吗?”她看着黄歇,骄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读,在楚国前途无限,何必千里迢迢远去秦国谋事?” 秦王驷淡淡一笑,举杯饮尽,道:“南后重病,夫人郑袖生有公子兰,心存夺嫡虎视眈眈,太子横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强,只怕此后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于宫庭内斗之中,何来前途,何来抱负?” 此言正中黄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驷一言,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公子疾于我楚国内宫,所知不少啊!” 秦王驷却微微一笑,对黄歇道:“楚国内宫,亦有谋我秦国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会不知道此事吧!” 黄歇想起前日芈茵之事,不禁一滞,心中暗惊,这秦国在郢都的细作,想来不少。 秦王驷又悠悠道:“况且太子横为人软弱无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个庸臣?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 他最后这两句“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说得颇为铿锵,此时隔着一墙,莫说张仪耳朵贴着案几听到了,便是樗里疾与秦国诸人,也听得精神一振。 黄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黄歇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楚国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秦王驷笑道:“不要紧,公子歇这样的人物,任何时候咸阳都会欢迎于你。” 黄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驷一拱手,与芈月走了出去。 秦王驷看着几案上的两只杯子,黄歇的酒未饮下,芈月的荼也未饮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里疾走进来,见状问道:“阿兄,公子歇不愿意?” 秦王驷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天下才子,此来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里疾却叹道:“只是却要向何处再寻难得之士?” 秦王驷笑道:“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说着站起来正欲走,却听得外面有人击案朗声笑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好!” 樗里疾一惊,这正是方才秦王驷所说之言,莫不是有人听到,当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驷眉头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当下便扬声道:“若有国士在此,何妨入内一见?” 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进来,但见此人带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厉,见了秦王驷,便长揖为礼道:“魏人张仪,见过秦王。” 樗里疾一惊,手便按剑欲起,秦王驷却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认得寡人?” 张仪笑道:“在下虽然不认得大王,却最闻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谑,却不曾说过公子疾英伟异常,龙行虎步。方才大王与人入内,人称您为公子疾,臣却以为,大王身后执剑者方为公子疾。可是?” 秦王驷笑看了樗里疾一眼,道:“你便以我为假,何以就能认定他为真?便是他为真,何以认定我就是秦王?” 张仪道:“此番秦国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让秦人簇拥,闻称您为公子疾而无异色者,必不是胡乱冒认,真公子疾必在近处。且能够够冒用公子疾的名字还能让公子疾心甘情愿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够说得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的话,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难得,难得!” 张仪也笑了。 第55章 秦王谋〔3〕 两人正笑间,秦王驷却将笑容一收,沉声道:“寡人潜入楚国境内,你当知走漏风声是什么下场,你好大的胆子!” 张仪从容道:“张仪是虎口余生的人,胆子不大,怎么敢投效秦王。” 秦王驷哦了一声道:“你想投秦?” 张仪道:“正是。” 秦王驷忽然大笑起来。 张仪装作淡定,手心却紧紧攥成一团。 秦王驷止了笑,看着张仪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张子如何让寡人看到张子的本事呢?” 张仪看着秦王驷,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说如何平天下,且让大王先看看张仪小试身手,如何‘动诸侯’吧。” 秦王驷抚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贤士,当浮一大白矣!” 且不与秦王驷如何与张仪一见如故,这边黄歇与芈月走出酒肆,两人对望一眼,皆知对方心事。 黄歇叹道:“看来秦人其志不小。” 芈月却愁道:“你说,我回去当如何与阿姊说这事儿?” 黄歇见她愁闷,心中怜惜,他知道芈月在宫中日子难过,虽然身为公主,衣食无忧。但每天面对着芈姝的骄纵任性、芈茵的善嫉阴毒,实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后实实怀着杀意,因她此既要不惹芈姝之嫉,以来挡楚威后的戕害,又要防着芈茵算计。偏生她又生性骄傲,做不来曲意讨好,阳奉阴违之事,所以过得倍加艰难。 当下叹道:“这种事,却也是无奈。你用公子疾的话回复于她吧还回去。她虽为公主,但私下恋慕一个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则,亦不好宣扬于于口。” 芈月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黄歇见她闷闷不乐,更是心疼,此时两人正走在长街上,忽然见着一个店铺在卖着粔籹蜜饵,当下忙去买了几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面加油煎而成,吃起来又甜又酥,是芈月素来喜欢吃的。 芈月见着黄歇将粔籹递与她,心中欢喜,故意不去接它,却就着黄歇的手,吃了一口。见着黄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来谦谦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乐,把方才的一丝苦恼也笑没了。 黄歇见着芈月忽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惊,欲待缩手又恐她误会,欲就这样继续又怕是失了孟浪,想着她必是一时不注意,当下心中想着如何圆过来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待转过头来,却见芈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气,当下也笑了,将手中的粔籹递与她,故意拉下了脸道:“拿着。” 芈月伸手接了,却笑盈盈地看着黄歇:“多谢师兄。” 黄歇本来脸色就已经微红,被她这样一看,忽然间脸就更红了,当下把粔籹往芈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芈月接了粔籹,追了两步,拉住黄歇的袖子,道:“师兄,你去哪儿啊,怎么不等等我?” 黄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却是越来越红,只努力端出严肃的样子来,道:“方才秦王之图谋,我当禀报夫子。”他看了芈月一眼,迟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国使臣馆舍之事,你说,要禀与夫子吗?” “为何不禀?”芈月直接反应道:“难道还有什么事不能与说夫子吗?” 黄歇松了口气:“是,你说的是,我还道你会因为,会因为……”会因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芈月却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担她的不是。我坦坦荡荡,何惧之有。” 黄歇看着芈月,两人相视一笑。 当下两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时屈原亦在府中,便留两人用了膳食,方说正事。 黄歇先说了芈茵之事,又将秦王之事说了,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人的诗,充满了杀伐之气。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点头叹道:“唉,我们都小看了这个秦王,他当初因为反对商君变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继位以后车裂商鞅,我们还以为他会废除商君之法,秦国必会因新法旧法交替而陷入动荡,哪晓得他杀商君却不废其法,秦国在他的铁腕之下十余年就蒸蒸日上,看起来以后列国之中,只有秦国会因为变法而日益强大。” 黄歇叹道:“唉,我们楚国当年吴起变法,本也是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权贵的权力垄断之中。如今秦国越来越强大,楚国却在走下坡路。” 黄歇与屈原说的时候,芈月先是静静地听着,黄歇善言善问,屈原询询善诱,于她来说,静听,往往收获很大。但有时候师徒讨论结束以后或者在中间时候,她亦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此时忽然道:“我倒有个想法……” 黄歇看向芈月道:“你有何主意?” 芈月便对黄歇说:“师兄,你可还记得那张仪之事?” 黄歇亦是想到,点头:“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争战频繁,那些失国失势的旧公子和策士,都在游说列国,以图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阳刚愎自用,若楚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收罗人才,则人才将会去了其他国家,将来必为我们的祸患。” 屈原看了看芈月,又看了看黄歇,心中已经有些明白,点头道:“我亦知你们的意思了……” 芈月已经急问道:“夫子既知,为何自己不收门客?” 屈原微笑着看着眼前两个弟子,心中明白这是两人要相劝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 黄歇却道:“夫子难道是怕令尹猜忌,影响朝堂。”见屈原不语,以为自己已经得知原因,却仍劝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 屈原摆摆手阻止黄歇继续说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来,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此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不争而亡。秦国因变法而强大,列国因守旧而落伍,楚国变法,势在必行。但变法者,必将损伤朝堂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挤、被人攻击在所难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来自自己的无私和忠诚。” 说到最后一句,黄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声:“夫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变得更加崇敬,却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叹道:“若是我也招收门客,必然要有私财桊养,拥私财养亲信,怎么会不留让下人攻击的把柄?君王又怎么能信任我?又怎么敢把国之大政托付在我的手中?” 芈月此时也明白了,却只觉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摆了摆手,声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缓,可芈月听来,却已经犹如炸雷之响:“所以,要主持变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芈月心头一痛,忽然想到了吴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这又何必……” 屈原见了两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当下呵呵一笑,摆手道:“你们不必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毕竟吴起、商鞅,那是极端的例子。我既是芈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到他们那样的极端之处。你们放心,大王为人虽然耳根子稍软,但却不是决绝之人,太子——亦不是这样的人。” 芈月听了,稍稍放心。 黄歇却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虑,弟子已经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岂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门客,可弟子却可与游士结交,夫子以为如何?” 屈原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门人,结交游士,亦无不可。” 芈月笑了。 黄歇却看着屈原道:“我观夫子如今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夫子可还有其他思虑?” 屈原点头道:“不错,我在想秦国的变法。” 芈月却是一撇嘴,笑道:“有什么可想的,商君变法也不过就是些老调重弹,效仿吴起变法嘛,无非就是废世官世禄、奖励军功、鼓励耕种、设立郡县这些,只不过东方列国封臣势大难成,秦国封臣势弱,所以易成罢了。” 黄歇却是沉吟道:“非也,商君变法,虽与吴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奖励军功,尤其为重。弟子……实觉疑惑啊!” 芈月奇道:“列国都重赏军功,师兄何以忧虑?” 黄歇摇头道:“这不一样,列国重赏军功,领军之人却无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礼法庭训,知晓礼乐书数,管理庶政,便无不可。秦人奖励军功,却是底层小卒只要杀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实为不能赞同。军人上阵杀敌,与治理国家是两回事,以杀伐之人任国之要职,必会以杀伐手段治国,那就会导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将来必会激起民变。秦人之法,当不能长久。” 屈原听了此意,方缓缓点头正欲说话时,芈月却急急插嘴道:“师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转向芈月,以他之能,亦不觉得黄歇此论有何不妥,当下便看向芈月,听她有何新的见解。 芈月却道:“军人执政便是有后患,亦是得政以后的事,到时候或再有其他办法,徐徐图之。可如今是大争之事,首要就是让本国强大,只要本国强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战争中转嫁给他国。不要说军人执政会不恤民情,军人若能开边,战争能够带来收益,百姓负荷就会减轻,就是最大的体恤民情了。”她转向屈原,双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认为,我们楚国应该象秦国那样推行变法,秦国是怎么变强的,楚国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惊地道:“公主——” 芈月本说得痛快,却看着屈原忽然变了脸色,先是惊诧,但在屈原面无表情的凝视中慢慢变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说错了吗?” 屈原回过神来,看着芈月,勉强笑道:“没什么。” 他心头忽然如压了大石,再无心说话,当下只把话题岔开,找了一卷吴子兵法,与两人解说一二,便让黄歇送了芈月回去。 当晚,屈原彻底不寐,他站在书房窗口,看着天上的星星,耳中却回响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闯入他家中,将当日的预言和自己的忧虑告诉他时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横扫六国,称霸天下。”屈原长叹一声道:“老夫从前都不曾信过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气,比谁都像先王当年啊。难道说唐昧的话会是真的?” 第56章 张仪舌〔1〕 芈月回到宫中,亦是彻底未眠,屈原当时的神情,让她无法入眠,这样的神情,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过于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说错话时的指正,倒象是有些恐惧,有些不能置信。 这是什么样的神情呢,自己那话,又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呢? 她与黄歇素日在屈原身边谈书论政,亦非一日,便是说得再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励,或指正,或欣赏,却从无这般奇怪。 思来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乱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宫中事情甚多,芈姝又是各种无心学习,这几日便撒着娇让楚威后已经令女师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无妨。 她起了身,照例练过剑以后,到芈姝那边去。却听走到半道,但听得几个宫女自高唐台外跑进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了芈月也不避着,反笑说今日宫中来了一名异士,能说会道,把大王哄得十分开心,诸宫人皆去看热闹呢。 芈月便问此人姓名,却听得那宫女道,此人名唤张仪。 芈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个骗子,说什么去秦国无盘费,骗得她心生怜悯,将身上的金子都借给了他,如今数月过去,他居然还在郢都招摇撞骗,实是可恶,当下便问了此人住在何处,心中盘算着待他辞了楚王槐出宫,便要找他算账。 而此时的张仪,却在章华台上与楚王槐正打得火热。 此前张仪来见楚王槐,说得便是自己要往东方列国一行,临行前想瞻仰大王仪容,方算得不曾楚国虚行。又有奉方受了张仪之礼,十分为他鼓吹,楚王槐这才动兴接见,只当是见这说客一面,敷衍过去便了。不想这张仪十分能说,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说了许多,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见时辰不早,张仪待要告辞,才依依不舍地问道:“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张仪笑道:“是啊,臣早说过,将往北方六国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么要臣捎过来的?” 楚王槐笑了,楚国立国与周天子同长,数百年下来,何物没有,便道:“寡人宫中,一切东西应有尽有,难道张子还能从北方六国,捎回寡人没有的东西吗?” 张仪看了看左右,点头赞同道:“大王宫中的东西的确是尽有应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却又听得张仪缓缓道:“只可惜少了一样。”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样?” 张仪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摇头笑道:“张子,这是前殿,你见着的不过是几个宫人罢了。寡人宫中便是南威西子这样的美人,亦尽是不缺的。” 张仪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国美色,尽在大王宫中,可是列国美人大王都见过吗?” 楚王槐向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这么说,各国佳丽先生都见过?” 张仪屈指数道:“楚女窈窕、齐女多情、燕女雍容、赵女娇柔、韩女清丽、魏女美艳、秦女英气,这列国美人,大王当真都见过吗?” 楚王槐被说得十分心动道:“以先生之意呢?” 张仪道:“若能收集列国美女于后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大王的艳福啊!” 楚王槐神情变得兴味起来道:“哦,先生能为我收集列国美女不成?” 张仪长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楚王槐大喜道:“来人,赐先生千金,有劳先生为寡人寻访列国美女入宫。” 这边张仪怀了一千金大摇大摆,两袖金风地出了宫,这边楚国后宫,便似炸开了一般。宫人内侍往来于南后及郑袖宫中,乱若蜂蚁,且自不提。 南后与郑袖俱是着了慌,南后是见郑袖得势,自己应付已然吃力,若是再来新*,岂不更增威胁。郑袖亦是自觉儿子渐长,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惧有新人入宫,夺了自己之*。 二人因是听说张仪乃是奉方召入宫中来的,两处皆召了奉方来质问,奉方亦早得了张仪之教,将两边都说得满意,这才收了赏钱退下。 张仪出宫之后不久,宫中便接连出了好几拨人,直向张仪所居馆舍奔去。 张仪送走郑袖夫人派来的使者,看着摆在几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仆恭敬地问道:“张子,要收起来吗?” 张仪随手挥了挥道:“不用,就这么摆着吧,还有客人要来呢!” 那童仆竖李诧异道:“还有客人?” 便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道:“来的不是客人,是债主。”随着声音,便见芈月掀帘而入。 竖李方诧异的张着嘴,张仪已经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债主,敢问债主来,可是要讨债?” 芈月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对面坐下,笑道:“先生当日说自己要投秦,缺少盘缠,可是拿了盘缠不走,却逗留驿馆衣食奢华。如今看这满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钱了,还逗留此地何为?” 张仪挥了挥手,令竖李退下,笑道:“不错,我也正是要离开了,只不过明日离开之前,还要再交代一声。总得对得起他们送来的这些金帛吧。” 芈月诧异道:“难道先生明日要把这些钱退还吗? 张仪亦诧异道:“退还?入了我张仪之手的钱,如何能退还?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他们,钱我收了,事我没办,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芈月看着张仪,只觉得自己耳朵是否听错,满脸不可思议地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吗?难道你在昭阳处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仪却笑道:“来来来,姝子,你须他们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赠金于我是怀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气。你赠金于我纯出天良,所以你这钱嘛,我是一定要还的。十倍相还,如何?” 张仪把其中一个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想了想,又把这些金子推给张仪,道:“钱我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个赌,你明日若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还能给大王和郑袖夫人一个交代……” 张仪打断她道:“还有王后也派人送来了五百金……” 芈月吃惊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又能够赖掉事情还让他们不追究你,这钱就算我输给你。” 张仪漫不经心地把匣子盖上,道:“你是输定了。不过我知道你眼下还不缺这些,当ri你赠金于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还金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什么用处。这些金子就暂存在我这里,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芈月却不看那金子,只看着张仪道:“若你当真明日过关,这些金子我便换你一条计策。”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关头,若能换此人一条计策,岂非胜过这些金子来。 张仪却摆了摆手,看着芈月道:“我知你要问的是什么?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芈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若是别的女子,想讨要主意,无非是自保、争*、害人、上位。可惜……” 芈月一怔道:“可惜什么?” 张仪直视着芈月,芈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弱了气势,亦只得与他对视,半晌,张仪叹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聪明,懂得远比别人多,主意远比别人大,脾气却比别人硬。你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于你愿不愿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阻得住你!” 芈月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头看着张仪,叹道:“我如今进退失据,前后交困,命运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么用?” 张仪微笑道:“人永远看不清自己。就象我张仪当初,也是因为看不清自己,放不开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说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谢昭阳这一顿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间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能拘得住我的东西了。” 芈月看着张仪,眼前的人和初次见他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够象先生那样呢?” 张仪摇了摇头道:“时候未到,你灵窍未开,就象是黑夜里把一卷宝典送给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芈月怔怔地想着道:“天亮,天什么时候能亮呢?”忽然回过神来,怀疑地看着张仪道:“你这人最会虚言,该不是又在唬我吧?” 张仪笑而不语,然后芈月便再也问不出他任何话了,只得悻悻地离开。 次日,连芈姝也得知此事,来寻芈月问道:“你可听说有个张仪,说要为大王寻美人?” 芈月也正为张仪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动芈姝道:“听说此人今日还要进宫来与大王告别,不如我们去看一看?” 芈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着芈月悄悄来到章华台后殿,躲在屏风后悄悄看那张仪到底是何等样人。 果见张仪到来,与楚王槐攀谈片刻,讲了一些各处奇闻,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辞别大王,临走之时听说楚国美食冠绝六国,可否请大王赐宴,让臣能够口角余香。” 楚王槐案牍劳形之余,只觉得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风雅有趣的人说说笑笑,亦可解颐,所以昨日张仪说要辞别,今日又说要辞别,这种明显要多占点便宜的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识得人生真谛的。” 张仪亦陪笑道:“人说食色性也。臣亦认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过于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说得正是,寡人这宫中旁的没有,若说绝色美女与绝顶美食,却是样样不缺。” 张仪抚掌道:“大王此言绝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当前,焉能无美人相伴?臣听说南后和郑袖夫人乃是绝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见?” 楚王槐有意夸耀,笑道:“好啊!来人,去问问王后与郑袖夫人,可愿来与寡人饮宴?”他亦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南后多病,郑袖得*,岂是臣下说要拜见便能拜见的,便是楚王同意,愿不愿意亦是看两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问问,即使南后郑袖不出,随便叫两个美人出来,教这狂士开开眼界也就罢了。 不料消息传到宫内,南后郑袖俱派了寺人来,到已经在梳妆打扮,过会儿便来。 却是南后与郑袖正为了昨日张仪要去北方诸国寻访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张仪收下两人贿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郑袖更是工于心计,听得南后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华台上送去各式鲜花,又叫人将今日之宴多上鲜物。南后有胸闷气喘之症,如今越发严重,这些鲜花鱼蟹,正是易引发之物。 南后自生病以后,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寻常之时,郑袖自不是她的对手,但精神既短,于这些细节上便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防备。 (本章完) 第57章 张仪舌〔2〕 当她走进殿中,见着满殿鲜花繁盛之时,顿觉气有些喘不过来,暗悔上当,脸上却不显露,只叫来奉方,着他立刻将鲜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见着南后撤了鲜花,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来笑道:“寡人不过一说,王后有疾,当安心静养,何必勉强出来。” 南后笑道:“日日闷在房内,也是无趣,如今风和日丽,得大王相邀,得以出来走动一二,亦是不胜之喜。” 正说着,郑袖亦是一头花冠地来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郑袖到一边去,低声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这般打扮?” 郑袖故说吃惊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这便更换去。”这边却到了南后面前请罪道:“实不知小君今日也来,倒教妾惊了小君。” 南后只觉得一阵花香袭来,顿觉气闷,只暗恼郑袖手段下作,不上台盘,这边却笑道:“既是来了,何必再去更换,妹妹从对面,我坐这头,倒也无妨。” 郑袖实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发不治,却碍于楚王槐在此,一时不敢做得明显,只得笑道:“多谢小君体谅,妾这便离了小君跟前,免得碍了小君之疾。” 南后听得她话里话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体为难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闭了眼,挥了挥手,懒得与她纠缠。 郑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见已经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异士,聪明善谑,且欲召来与卿二人解颐,如何?” 南后笑道:“妾亦闻此张子之名,心向往之。” 郑袖也笑道:“听说这人哄得大王甚是开心,妾亦愿一见。”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请张子入见吧。” 此时酒宴摆上,寺人便引着张仪入内,与楚王槐见礼以后,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让张仪拜见。 张仪便行礼道:“下臣张仪,参见王后、夫人。” 南后端庄地道:“张子免礼。” 郑袖撇了撇嘴道:“张子免礼。” 张仪闻声抬起头,先是看了南后一眼,惊愕极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转头到另一边,见着了郑袖,更是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变得僵住了。 楚王槐诧异道:“张子——” 张仪象石化了一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楚王槐更觉奇怪,道:“张子,你怎么了?” 奉方吓得连忙上前推了推张仪,一叠连声地叫道:“张子,张子失仪了,张子醒来——” 张仪象忽然如梦初醒,竟是朝着不知何方连连胡乱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礼,下臣失礼——” 楚王槐见了张仪如此形状,不觉好笑,心中亦是觉得猜出几分,不免得意之心,盖过了对张仪失礼的不悦,笑道:“张子,你怎么了?” 张仪梦游似地看了看南后,又扭头看了看郑袖,用一种梦游似的,不能置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王后、是郑袖夫人?” 楚王槐见着他如同无知伧夫般的模样,心中更觉得轻视,抚须笑道:“正是。” 张仪脸上显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号啕一声,整个人扑地一声跪下,捶胸顿足地哭道:“下臣惭愧啊,下臣无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对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这样的活剧来,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张子快起,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仪用力抹了抹不知何处而来的眼泪,显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来,哽咽着道:“下臣有罪,下臣无知!亏得下臣还夸下海口,说要为大王寻访绝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见南后和郑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错了。下臣走遍列国,就没有看到有谁的容貌可以胜过她们的。下臣居然如此无知,下臣见识浅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经在楚国了。下臣向大王请罪,大王要下臣寻访六国美人的事,下臣有负所托,我是办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后,右看郑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确是见识浅薄,寡人早就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楚宫没有的。寡人宫中,早已经收罗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张仪长揖为礼,羞槐道:“下臣无颜以对,这就退还大王所赐的千金。” 楚王槐此时心中正是被张仪的言行奉承得极为得意,哪里看得这已经赐出去的区区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赐给了你,哪里还会收回去。” 张仪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谢大王,多谢王后,多谢夫人。” 南后和郑袖相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而庆幸。宴散之后,两人走出章华台,郑袖低声道:“巧言令色。” 南后第一次觉得同感道:“的确。” 郑袖回到云梦台,正自得意,南后病重,如今这宫中便是她得以独宠,连宫外的威胁亦是没有了,且又听说,南后自回宫以后,病势沉重,这几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过得几日,却听说魏国竟送了一个美女进宫。郑袖初时不以为意,宫中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迁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听说楚王槐竟是数日宿于新人之处,竟是日夜不离,这才悖然大怒,当下便站起来,要前去寻那魏国的美人。 她的侍女鱼笙大急,拉住郑袖道:“夫人休恼,夫人还不知大王的性子吗。如今新人正是得宠,夫人若与她发生冲突,岂不是失欢于大王,倒令南后得意。” 郑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无济无事了。” 鱼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机会,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来是个不定性的,待过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说不定大王亦是厌了她,到时候夫人想要如何处置,还不是由着夫人。” 郑袖一腔怒气,倒被她说得缓了下去,她倚着凭几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个主意,冷笑道:“鱼笙,你将我左殿收拾出来,铺陈得如我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这魏国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鱼笙不解其意,只得依从了她的吩咐而行,这边郑袖直等她布置完了,才依计行事。 且说这日芈月因芈戎学宫休假之日将到,便收拾了两卷竹简,欲带到离宫去莒姬处,交给芈戎学习。不想走到半路,却不知何故,女萝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将那匣中的竹简摔出散落了。见芈月皱眉,女萝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简赶紧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换简不提。 芈月便在那长廊处坐下,等着女萝回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却听得远处隐隐有哭声。芈月不禁有些诧异,若换了别人,或许不敢探询,但她素来胆气壮,谅着宫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悄然寻去。 她绕过几处薜荔花架,却见一个白衣女子,独坐御河边哭泣着。 芈月便问道:“是何人在此处哭泣?” 那白衣女子吓得擦擦眼泪连忙站起来,这边转头看去。芈月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宫中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的确不多,当下问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惊奇地道:“你如何认识我?” 芈月笑道:“宫里俱传说魏美人之美,不识魏姬,乃无目也。” 魏美人脸一红,害羞地笑了道:“你当真会说笑话。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称呼?” 芈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惊,忙行礼道:“见过九公主。” 芈月看着她脸上一抹嫣红之色,眼中微红,略带泪意,即使身为女子,也不禁对她有怜惜呵护之意,忙道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啊?你身边的宫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嘘,你小声点,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芈月诧异道:“为什么你会偷偷跑出来?” 魏美人低头,扭捏半晌,才道:“临行前,王后跟我说,到了楚国不能别人看到我哭。” 芈月心中一凛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国王后啊!” 芈月问道:“魏王后为何要这样说?” 魏美人低头半晌,道:“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负啊?” 芈月只觉得她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怜可爱,忙着道:“何以如此说,你这样子,便是世人都舍不得欺负你啊。” 魏美人嗫嚅道:“我临行前,拜别王后,王后便说,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负。她吓嘱我说,休要在人前哭,别人看到我哭,就会知道我很好欺负,就会来欺负我。” 芈月诧异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难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儿?”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么老了……我们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后,现在连个大夫也没当上呢!” 芈月拉着魏美人的手坐下来道:“那怎么会挑中你到楚国来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听说是嫁到秦国的王后没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过去,召集了远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选陪媵,我就被选进宫了。后来听说秦国向楚国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过来了。” 芈月道:“把你送过来做什么呢?” 魏美人摇头道:“王后只说,我要让楚王喜欢我,其他什么也没说……”说到这里,引起伤心事来,便呜呜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芈月问道:“你爹娘很疼你吗?” 魏美人用力点头道:“是啊,我爹娘很恩爱,也很疼我。” 芈月再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魏美人曲着手指数道:“爹、娘,大兄、二兄,还有我。” 芈月奇道:“只有五个人?” 魏美人点头道:“是啊。” 芈月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爹,就没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们?” 魏美人道:“没有,我爹就我娘一个。” 芈月心中叹息道:“你当真好福气。” 魏美人却摇头道:“才不是呢,我从小就好想有个阿姊,却没有阿姊来疼我。”说着,喃喃地道:“若是有一个阿姊来疼我便好了。” 芈月见她可爱,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动便道:“你若不嫌弃,我来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惊诧地睁着剪水双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后宫妇人——” 芈月叹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却又不知道会向何处国度,成为一介后宫妇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着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欢,此时倒是有些明白芈姝当初的行为。当惯了幼妹的人,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当阿姊的*。只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几岁?”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岁,八月生的。”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岁,不过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抚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芈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个妹妹了。”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互称道: “阿姊。” “妹妹!” 芈月欲待再说,却听得远远有声音传来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却跳了起来道:“寻我的人来了,阿姊暂且别过,回头我们再述。” 芈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便在此处等你。” 魏美人认真地点头道:“好,阿姊,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必在此处等阿姊。” 芈月只道多了一个妹子,十分欢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宫,恐其不便,便准备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着要下次见面时送与她。 谁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第58章 郑袖计〔1〕 因魏美人得*,又兼之初到楚宫,楚王槐正是*爱她之时,恐其寂寞不惯,便令掖庭令乘风和日丽之时,带好去游玩宫苑,好解她思乡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轻单纯,虽有几分乡愁,奈何身边诸人奉承,华服美食,便也很快适应了。 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着游玩,那掖庭令对她奉承得紧,一路上不断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请,慢点,那边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着,好奇地边走边打量着整个花园,指点嘻笑:“这里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么?那个那个白色的,难道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吗……” 楚国与魏国不同,魏宫刻板整肃占地不大,楚宫却是起高台,布广苑,因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四时花卉繁多,又岂是魏宫能比。且楚国立国至今七百多年积累下来,处处豪华奢侈之处,又是远胜魏国。魏美人在魏国不过是个旁支,此番见到楚宫胜景,岂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边解释一边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兰,那是紫藤。水面上那个是鸳鸯……” 却见魏美人指着远处叫道:“那个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吓得急忙叫道:“那个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别过去,小心啄伤您的手……”北方国家的人不识白孔雀,远远见其九尾色白,以为是传说中的九尾白狐,误记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识。 但见魏美人在园中花间,跑来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乐时候。忽然间魏美人身后的宫女们停住了脚步,齐齐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礼道:“郑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头,便看到迎着她而来的郑袖。 郑袖一脸怒色而来,正欲寻魏美人的晦气,及至见了魏美人之面以后,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这魏美人单纯无邪,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然丽色,这正是楚王槐最喜欢的类型。那一种娇柔纯真,郑袖当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专*,而眼前的魏美人,却有十分之色。郑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美人,魏美人在她这种眼光之下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实指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指引。 那掖庭令却是个最知风向的,见着郑袖到来,便已经吓得噤口不语,低头直视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条裂缝来,好让自己遁于其中隐匿无形。 郑袖的神情,从杀气到惊诧,从自惭形秽到羞忿不平,忽然变幻出一张娇媚笑脸来,她轻笑一声,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这就是魏妹妹吧,啧啧啧,果然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这样,可开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着郑袖,她的人生之前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是看不透郑袖这变来变去的表情背后含意何在,只得强笑道:“您是……” 郑袖扑哧一声笑了,道:“妹妹竟不认识我?” 郑袖身后的侍女鱼笙忙笑道:“这是郑袖夫人,如今主持后宫。” 魏美人忙挣脱了郑袖的手,行礼道:“见过郑夫人。” 郑袖已经忙不叠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样的人,何必多礼。我一见着妹妹,便觉亲切,仿佛不知在何处竟是见过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着郑袖的殷勤举动,掖庭令脸色苍白,拿着香包拼命的嗅着,其他宫女们也面露害怕,却不敢说话。 郑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一边热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着边走边问道:“妹妹来了有多少时日了,如今住在何处,这远离家乡,用的晡食可还合口吗?” 这一叠连声上赶着又热络,又亲切的问话,将魏美人方才初见着她时那种奇异神情所产生的畏惧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来了有半月了,住在兰台,还有许多其他的阿姊与我同住,楚国的膳食甚是奇怪,不过还是挺好吃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游了一回园,郑袖便连她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岁学书几岁学艺甚至是几岁淘气被打过都问了出来。 当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云梦台游玩,见魏美人甚是喜欢,便建议道:“我与妹妹竟是舍不得分开了,那兰台与姬人同住,岂是妹妹这样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云梦台来。你看这诸处合宜,便是欠一个人与我同住,妹妹且看着,有什么不如意处,便告诉我,我都给你准备去……” 那魏美人生性单纯,若是换了其他人,这等天真之人,是万不敢独自送出他国宫中作为两国结好之用。只是这魏美人却是天生绝色,那魏国亦是犹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个既美且慧之人,料想着楚王槐亦是难挡此等美色,且后宫再如何手段,终究是要看国君肯不肯庇护罢了,当下还是将她送了过来。 此时郑袖百般示好,魏美人虽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面对郑袖的热情似火,竟是连拒绝的理由也说不出来,被郑袖拉着去见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当着楚王槐的面答应了下来。 自此郑袖与魏美人同住,对魏美人竟是十二万分地好,她布置魏美人的居处,卧具锦被,无不一一亲手摆自。又过问她的饮食,搜罗内库之中山珍海味,专为魏美人烹饪她所喜欢的家乡风味。这边还将自己所有的首饰衣服,拣顶好的送给魏美人,一时之间,竟表现得比楚王槐更加热络亲切起来。一时宫中之中俱都诧异,皆道:“她这是转了性子吗?” 楚王槐却极为高兴,道:“妇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妇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郑袖知寡人喜欢魏女,却爱魏女甚于寡人,这实是如孝子事亲,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 这话传进高唐台诸公主耳中,芈姝先冷笑了道:“不晓得是哪个谄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郑袖,竟连这种话也想出来,当真恶心。” 芈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郑袖截去,再听了这话,心中忧虑:“如今南后病重,郑袖早视后座为自己囊中之物,现凭空却来了一个魏美人,占尽了大王的*爱,她岂会当真与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听了芈月此言,芈姝鄙夷地道:“自然,连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宫中之人,谁不是这般说的。”说到这里难掩轻视,叫道:“哎呀呀,你说她对着魏美人,怎么能笑得出来,亲热得出来啊。看得我一身寒战来。” 芈月忧心忡忡道:“郑袖夫人为人嫉妒之性远胜常人,她这般殷勤,必有阴谋。”郑袖既然有意将自己贤惠名声传扬,自然,这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楚王槐愿意相信,以及宫外不知情的人相信这话,那么将来无论她对魏美人做什么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会有疑她之心了。 至于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宫中女眷,谁又有权力处置郑袖,谁又会为一个将来失势的妃子说话。郑袖这些年来,在宫中害的人还少吗,又不见得有谁为那些被害者出头,郑袖依旧安然无恙地主持着后宫。 她二人说得激烈,芈茵却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参与两人说话。 芈姝忽然转头看芈茵,诧异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爱争言,如今却变得沉默如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芈茵骤然一惊,倚着的凭几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仆倒在地。 芈姝忙道:“你怎么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芈茵却慌乱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芈姝看着芈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是有些知道内情,暗想她如今这样,莫不是有什么事落了别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满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这里,忙站起来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且去,你们一个个都好生奇怪,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芈月无心劝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云梦台,郑袖是何等样人,岂是她能够派人混入的。 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离宫去寻莒姬,将魏美人之事说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宫,与魏美人作个警告。 哪知莒姬一听,便沉了脸,斥道:“此事与你何干?” 芈月惊道:“母亲,郑袖夫人对魏美人匿怨相交,绝非好意,难道你我要这般看着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却冷冷地道:“这后宫之中自来冤魂无数,你以为你是谁,敢插手其中?莫要连你自己的性命也陷进去才是。此事,我不会管,也不许你再去管。” 芈月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莒姬在这后宫多年,自也不会是何等良善之人,况且她与郑袖交好,在这件事,站在郑袖一边,也不奇怪,只是毕竟心有不忍,道:“母亲,魏美人为人单纯,叫我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算计,实是不忍。” 莒姬冷笑一声道:“单纯,单纯的人如何能够得大王如此之*幸?便她是真单纯,送她来的魏国人也绝对不单纯,不过是瞄准着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罢了。魏国既然把她送进楚国,她的生死,自有魏国人为她操心,何烦你来多事。” 芈月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国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宫中,则必须不会让魏美人可以轻易失势吧。 只是后宫的女子,操纵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争霸天下的男子,却也未必尽知后宫女人的算计,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牺牲品罢了。 芈月虽然心中感叹,但见莒姬甚是严厉,也不敢再说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过不得多时,芈戎也来了。 因泮宫每旬有一次休假,芈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离宫与母亲姐姐相会。姐弟两人许久不见,便亲热了一番。芈月又看着芈戎的课业,与他讲解,又听着芈戎讲他在泮宫中学到的一些芈月所不知道的知识,莒姬含笑看着两姐弟教学相长,亦不再说起方才的扫兴之事。 在某一方面来说,莒姬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当年她能够如何取悦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够如何与自己的儿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愿意、她有心去做的话。 虽然芈月住在高唐台,芈戎住于泮宫,但芈戎总会借着休假之日来离宫,母子感情始终极好。而芈月若是知道芈戎会来,也必会赶来相会。 芈戎单纯,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边来抚养,虽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与莒姬的感情却是如同亲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时,他还在半懂不懂的时候,略记事一点后,对向氏更是印象极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处境艰难,每每相见,总是极懂事极孝顺的,更是令莒姬感觉贴心。对这个儿子,莒姬自是倾出全心去*爱与管教,不管要疼要罚,实无其他顾忌。 芈月却是不太一样,这个女儿比芈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响。且太过聪明也太过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过,甚为不驯。更兼向氏之死,让她们母女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两人在这深宫之中毕竟也是相依为命,不可分割,最终这种隔阂也已经被化解。但是对于芈月这个孩子,莒姬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若是对她也如对芈戎一般的关心衣食施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这个孩子又过于懂事,许多事竟是她连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过于干涉,只会母女离心;若是全不干涉,则更见冷淡。 这些年来莒姬亦是为了这个女儿而煞费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对芈月的态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务上,完全把她当作成年人一般对待,并不似象对待芈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来所养成的默契,已经让芈月知道,不可能再从莒姬处得到任何的帮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着她当年耍赖打滚,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来这样的行为。 但奇怪的是,芈戎在莒姬面前,却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耍赖打滚,虽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训的,但却也有一小半机会,能够耍赖成功,让莒姬无奈让步的。芈月冷眼旁观,虽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芈戎耍赖的,但有一些却也的确是莒姬一开始没打算让步,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的。 芈月却知道自己与莒姬之间,已不可能象芈戎与莒姬一般毫无思虑与顾忌,想要就要,想闹就能闹到。但这样也好,至少对于她来说,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芈戎能够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长大,这对他更好一些。 (本章完) 第59章 郑袖计〔2〕 她心中转过各种思绪,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魏美人之事彻底放下,这一日便到了当日与魏美人相约的十日之后,芈月在自己的房间犹豫再三,有心回避,但还是去了相约之处。 却见魏美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了她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阿姊,你终于来了——” 芈月见到她这样,本欲来一会便走,此时心中一软,便道:“魏妹妹,你来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处风景甚好,我多看一会儿也没关系。” 芈月来的时候本已经迟了两刻,看着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此时她却半点也没有埋怨芈月之意,芈月暗惭,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云梦台,与郑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双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与郑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当真极好。” 芈月看着她单纯的神情,心情复杂,问道:“她当真待你极好?” 魏美人忙点头,笑容灿烂道:“是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阿姊,从小就希望有个阿姊来疼我。没想到到了楚国,居然遇上了两个待我好的阿姊。” 芈月问道:“她对你怎么好了?” 魏美人脸一红,有些扭捏地道:“她……很会照顾人,很体贴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张罗的,有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她就会知道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原来我梳妆台上的许多首饰,都是她自己私藏的,并不是大王赐给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来老家的枣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园里被虫蚁咬了,她还不让我抓挠,说是若是抓伤了皮,大王会不喜欢……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宠爱,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还是侍女,都做不到郑袖阿姊这么温柔关心,体贴入微,这辈子从来没有人象郑袖阿姊那样对我这么好过。而且,她不止是疼爱于我,还教我许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讨大王欢心,如何不要与旁人争论是非,如何赏赐奴婢收罗人心……” 芈月听着魏美人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见着她脸上越来越过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颗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可知郑袖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大王最宠爱的妃子,离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宠,也许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吧。可这体贴关怀,她给予大王,换来的是权柄风光。她给予了你,又能换来什么?”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话,她生来貌美,人人都会忍不住让着她呵护她,她亦是习惯了旁人对她的好。自然,旁人对她排斥,对她隔离,她亦是见过的。旁人对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对她不好,她也不以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领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听芈月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委屈起来,难道她竟是不配别人对她好不成?当下反问:“若是这么说,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换来什么了?阿姊,你何以妄测人心至此?枉我把你当成阿姊,有什么心事亦是同你讲,你却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芈月说出这番话来,亦是自觉有些冒险,见魏美人反不肯领情,心中也自是气恼,欲待不再说,却又不忍心,而且此时话已经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说尽了,圆满了她与魏美人这一场相识之缘,亦免得自己日后后悔。当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测人心,你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郑袖夫人的风评在这宫中并不好,我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免你上当。” 魏美人气得脸涨得通红道:“你是不是想说,郑袖阿姊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宠爱我的份上才会这么做?” 芈月轻叹道:“这倒是轻的,我就恐她另有什么算计,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见魏美人已经是一脸欲辨驳的神情,也不与她纠着,径直把话说了下去道:“你才来宫中,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郑袖夫人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对王后之位的企图是连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宠爱过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样对她们很好,可是后来呢,凡是被她殷勤对待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就是王后,现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为大王宠爱你而对你好,根本没必要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过于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信,我不是个瞎子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判断。一个人对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种假的,眼睛里都会放毒针,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来都是冰凉的,挨着你坐的时候都是僵硬的,连讲你的好话,都是从牙齿缝中透着不情愿的……郑袖阿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真诚,是可以连心都掏出来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么都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现在,我有了郑袖阿姊,你觉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诋毁郑袖阿姊,是不是?” 芈月见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讲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强迫她听自己说话:“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是吧。那就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万不要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不管她看上去对你有多好,多真诚。你千万要记住,她给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过用过才行,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开芈月的手,心中失望伤心痛楚交加,不觉泪流满面,摇头叫道:“我不听,阿姊,我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楚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你却是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王后说得对,什么朋友也经不起嫉妒和时间的考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一径跑走了。 此刻夕阳西下,她整个人似乎跑进了夕阳里,那样灿烂,却是转眼不见了。 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几上,有一方丝帕,想必是魏美人刚才垫在那儿挡尘土的,如今被风吹飞,飘飘飞起,慢慢地滚过石几,到了边缘,飘然就要落入泥中。芈月伸手拾起了那丝帕,叹了一口气,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气跑回云梦台,只觉得一片真心竟叫人这样轻视了,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场。 到用晚膳时,郑袖已经知道她哭过,便关心地问道:“妹妹,听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缘故,是奴婢们侍候不周,还是听了什么闲话?” 魏美人见了她如此关心体贴的模样,想起芈月对她的诋毁,十分羞愧,郑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却如此说她的不是,连带着替郑袖打抱起不平来,却又不敢说出教她伤心,支唔着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会……” 郑袖松了口气,笑道:“你若是当真想家里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让大王下诏,召你兄长来楚国任职亦未曾不可,这样也免你思乡之情。” 魏美人又惊又喜,惴惴不安地道:“这如何使得。” 郑袖大包大揽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这朝堂之上,皆是亲朋故交,大王爱屋及乌,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觉惭愧,心中暗道她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还有人说她的不是,想到这里,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这般好吗?” 郑袖度其颜色,暗思莫不是她听说了些什么,当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换心,我待妹妹好,是因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给你也是情愿的……”说到这里,故意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问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郑袖故意叹息:“妹妹你初来乍到,竟不晓得这宫里的人,实是两面三刀的居多。我从前也是吃了实心肠的亏,我一股脑儿待人好,不晓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无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现在就知道,我要对人好,也就是要给值得的人。” 魏美人听了也不禁点头赞成道:“阿姊这话说得极是。” 郑袖便极慎重地对她道:“妹妹,你须要记住,这宫里之人善恶难辨,除了阿姊外,你谁也休要轻信。这一等人惯会挑拨离间,必在你面说一定会我怎么怎么地恶,在我面前又你说如何如何地丑,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郑袖似不经意顺口道:“便如她们同我说你的鼻子……”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掩住了嘴道:“没什么,咱们说别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郑袖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呢,是说我呢,对了,妹妹尝尝今日这道炖鹌鹑竟是做得极好……”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样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问,缠着要问她原因,郑袖只是左右托词,不肯再说。 直至膳食撤了,两人对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郑袖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摇来晃去地撒娇着,立逼着要她说出来,郑袖这才勉强道:“这原是没什么,我并不曾觉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宠罢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说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说你——这里,有一点歪,难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铜镜端详道:“哪里,哪里?” 郑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了。”说着她忽然停住,似刚刚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唉呀妹妹,不说看不出,这一说呀,仔细看看,妹妹你好似当真——” 魏美人紧张地问:“怎么样?” 郑袖便皱着眉头,对着魏美人的脸上左右前后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道:“我只道她们胡说,如今仔细看看,好象当真是有一点不对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说——” 魏美人紧张地问道:大王说什么?“ 郑袖笑了笑,却有意岔开话题道:“其实也没什么,谁个脸上又是完美无暇了,妹妹之美,无与伦比,理她们作甚。” 魏美人嘟着嘴,急道:“我自不会理她们说甚么,可是,大王他说什么了?阿姊,你快告诉我吧。” 郑袖只不肯说,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娇,郑袖才一脸怜惜无奈地叹道:“你休要缠我了,我便说出来,徒惹你不悦,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说出来,我必不会不悦的。” 郑袖这才悠悠一叹,道:“你昨日上章华台时,我与大王在上面看着你拾阶而上,大王却忽然说了一句,说……” 魏美人紧张地道:“说什么?” 郑袖道:“大王说,妹妹你扭头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说到这里,见魏美人险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脸上,这才明白,果然自我这边看来,妹妹鼻子是有点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点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这样说了?” 郑袖笑出声来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世间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谁的容貌又是完美无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诧异地道:“什么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郑袖故意犹豫道:“这个嘛!” 魏美人撒娇地摇着郑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快帮帮我吧!” 郑袖叹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来看我——”说着便站起来,手中执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妙目,又作了几个执扇动作,见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经明白,便将羽扇递与魏美人,顽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觉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聪明的人,更是因为长得漂亮,从小便对如何显得自己更美的一切东西十分在意,她接过羽扇,对着铜镜重复郑袖刚才的动作,果然这般半遮半掩,更显得她一双妙目似水波横,樱唇如娇花蕊,更增她的妩媚之态,她越学越高兴,更自增了几个动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执了羽扇坐回郑袖身边,道:“太好了,阿姊,谢谢你。” 郑袖看着同样的动作,由魏美人做出来,实比自己更觉妩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气,更不可抑,本有一丝的心软,此刻也尽数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你且再看看我这几个动作——” 说着便站起来,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横生,魏美人顿时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谢阿姊教我。” 这一日的云梦台,欢声笑语,直至掌灯时分。 这是云梦台的侍女们,最后一次听到魏美人的笑声。 第60章 魏女恨〔1〕 夏日的早晨,窗子开着,一缕阳光照进芈月室内,芈月揉揉眼睛醒来。 侍女石兰端着匜盘进来,见女萝将芈月从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执匜倒水,石兰捧盘承接,芈月伸了双手净面之后,女萝捧上巾帕拭面,灵修奉上香脂,石兰便端起捧起匜盘退出,薜荔将芈月的袖子放下,晏华已取来外袍,侍女们侍候着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挂好玉佩。 芈月坐到镜台前,女萝捧妆匣,此方是傅姆女浇拿着梳子为她慢慢梳头,一边夸道:“公主的头发真好,又黑又滑。” 芈月笑道:“女浇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浇女岐跟了她这许多年,虽然各怀心事,然而多年下来,却也处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来了,便显得颇为亲密,两人如今也混得资格老了,芈月便命她们隔日轮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浇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说笑。” 芈月应对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萝在旁边也听得笑了。 此时的气氛,显得格外轻松,窗外似有小鸟啾啾,连女浇也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公主用过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边梳妆一边说着,外头似乎隐隐传来话声,声音有些惊惶。 芈月侧头细听,似是两名去取食案的侍女云容与葛蔓在说话。 便听得云容道:“这是真的吗?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芈月听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惊,霍然扭头问道:“是云容吗?” 她这一扭头不打紧,女浇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头发,吓得女浇连忙松开梳子,想去抚摸她是否被拉伤:“公主,有没有拉伤你的头发?” 芈月胡乱的揉了揉被拉到的头发,皱了皱眉头道:“无事,云容,你且进来。” 却见去取朝食的云容与葛蔓两人脸色有些惊惶地捧着食案进来,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却听了……” 女浇沉下脸来,斥道:“实是无礼,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乱她心神,胡说八道!” 芈月却挥手道:“你们且说,魏美人如何了?” 女浇却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时,心神未定,不可乱神。且用朝食之后,行百步,再论其他,这方是养生之道。”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却对着女萝使个眼色,女萝忙拉住了女浇道:“缝人昨日送来公主夏衣,我见着似有不对,傅姆帮我去看看如何?”一边便把女浇拉了出去。 女浇服侍芈月数年,知她性子刚强,亦不见得非要顶撞芈月以显示自己存在,只不过职责所在,她要在屋里,便要依着规矩行事,免得教人说她不尽心,她若不在屋里,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么,她便没有责任,见芈月今日神情异常,女萝一来拉她,当下就坡下驴地出去了。 芈月方问云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云容见女浇去得远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听得七公主身边的小雀过来说话,说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时候,不知为何触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罚。可是今天早上云梦台……” 芈月道急道:“云梦台怎么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云梦台是和郑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听说云梦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与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芈月一惊,只觉得心头似被攥紧,咬牙道:“郑袖——她果然有鬼。”当下再问两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触怒大王?又受了何等处罚?她现在下落如何?” 这三问葛蔓俱是答不上来,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芈月转身便令女萝道:“取那匣子来。”女萝忙取过素日盛钱的匣子打开,芈月已是急得亲自抓出一把贝币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赶紧出去打听了下,魏美人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这……” 女萝劝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这宫中谁不知道是郑袖夫人出手。您现在打听魏美人的事,若是让郑袖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罪了她?” 芈月一怔,定定地看着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了。” 葛蔓看着手中的钱,不知是该奉还,还是该收下。 女萝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赏赐,你便收下罢。” 芈月闭目不语。 女萝看了众侍女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此处由我服侍便是。” 见众侍女皆退下以后,房中只剩下女萝和薜荔。 女萝忽然走到门边,向门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以后,拉着薜荔走到芈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却知道公主并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独来独往,不曾对我们说过心腹之事。只是请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经服侍了公主,从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无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样没有好下场。今日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若是公主能够信任我等,我等甘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个头,郑重地道:“公主,阿姊说的也正是奴婢想说的话。” 芈月睁开眼睛,怀疑地看着女萝,又看看薜荔,没有说话。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萝,女萝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芈月却忽然问道:“女萝、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为何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萝沉着地道:“为奴侍主,如丝萝托于乔木,当求乔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虽倾心尽力,但尽力能见,倾心却不可见,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却有一言剖白,宫中为主者,能有几位,随侍公主,又是何等荣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么下场。”说着,指了指薜荔,道:“奴婢与薜荔自幼为奴,不知亲故,唯有赤胆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与公主有助。” 芈月看着两人,久久不语,她在这高唐台中,看似与别人无异,姐妹相得,婢仆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却是知道,在此处,她永远只是一个孤单的过客。虽然素日与傅姆,侍女们言笑晏晏,然则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却是的确再没有更亲近、更贴心的话与之交流了。 难得这女萝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还敢主动到她面前表白、自荐,甚至拉上了薜荔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萝不过是个侍女,她看出自己在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公主们要出嫁当在这一两年之内。出嫁前她们虽然名为自己的侍女,却是受楚威后控制,而出嫁之后的侍女,却是可以脱离楚威后的控制,到时候,才会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萝能看出来的,女浇、女岐未必看不出来,然则女萝想求的,女浇女岐却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后,愿不愿意再留她们,则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浇女岐是傅姆,已经嫁人生子,虽然服侍主子,谈不到自家天伦,然而芈月便是出嫁了,她们自也会有退身安排之所。 这才是女萝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这个时机却选得也好,芈月素日并不关心宫中事务,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动用人手,就是她们可供效劳的机会来了。 芈月心中计议已定,方缓缓点头道:“女萝、薜荔,你们两个起来吧,难为你们能有此心。” 女萝与薜荔听了她这话,才放下心来,郑重磕了一个头,道:“参见主人。”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间的关系,而是主子与心腹的关系了。 芈月又问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还是……”她指了指外头,道:“她们俱是有份?或者,两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萝与薜荔对望一眼,女萝道:“奴婢因俱人多嘴杂,此时只有我们二人私下商议,并不敢与人多说。两位傅姆,更是不敢让她们知道。” 芈月略松了口气,点头道:“你们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处境如何。今日我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作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女萝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芈月向着两人招了招手,两人膝行至芈月面前,芈月方道:“实不相瞒,我曾经与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见她没有下场,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帮助她,也算尽我一点心愿。”见女萝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摆手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她把自己给陷进去的,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郑袖夫人。” 女萝暗悔自己过于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纳,亦知她的心性刚毅,何必摆露出过于好作主张的性子来,惹了她的反感,岂不是蠢事一桩,当下忙道:“奴婢不敢。” 芈月便道:“我听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边的小雀说话,她是不是常来找你们?” 女萝思忖着道:“好象就只有这段时间,她来找我们说话,找得特别勤快。” 芈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办法,反过来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踪。”她思索着道:“那扬氏素来在宫中结交甚广,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听。” 女萝应道:“是。” 芈月又道:“薜荔,你去寻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见二人俱称是,当下便叫女萝捧了妆匣来,取了两支珍珠发簪与二人道:“这两只簪子,便为我们今日之礼。”奴行大礼、主人赐物,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是一种新的契约仪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萝行礼拜谢过芈月赐物,女萝又想起一事道:“威后宫中,每月会询问公主之事……”见芈月神情不变,忙又补上一句解释道:“不止是我们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处,也是每月一询。” 芈月点头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萝道:“有时候不止是傅姆,连我们两人也要召去问话。如今我们既奉公主为主,那边问话,还当请示公主,当如何回复?” 芈月不以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们是怎么做的?” 女萝说这话,本就是为了取她的信任,当下忙道:“公主一向独来独往,我们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后把您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说告诉她而已。” 芈月点头道:“那你们还是照做便是,倘若有异常之语,你当事前先与我告知商量。” 女萝忙应声道:“是,奴婢遵命。” 女萝退出房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了。为奴者,丝萝托于乔木,自然要有眼光、有决断才是,她看得出来,芈月虽然接受了她的说话,并交托了事情,但未见得真的会就此将她们作为心腹,但是不要紧,只要有时间,她自然会让主人看到她的忠诚和得力。 两人倾力打听,过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说是宫女小蝉知道魏美人下落,芈月便带着薜荔去了一处偏僻角落,果然见着一个神情惊慌的小宫女,见了芈月,忙上前行礼。 芈月问道:“你便是小蝉?” 那宫女忙道:“是,奴婢便是。” 芈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蝉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华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随……” 芈月急问道:“那后来发生何事?” 小蝉已经是落下泪来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晓得候在殿外之时,但听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听得魏美人呼了一声:‘郑袖你——’便再无声息,此后只闻几声惨叫——” 这短短一段话,便惊心动魄,无限杀机。 芈月急问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蝉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道:“奴婢亦只闻得宫中处置有罪妃嫔,俱在西边,只是不知究竟何处,也是不敢前去。” 芈月已经沉静下来,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带我寻去。” 小蝉怯生生地看着芈月,薜荔忙取了两块金子与她,她方敢应允了。 芈月与薜荔便在小蝉的带领之下,沿着小河向西行去,却是越走越远,但见前面却是一处废掉的宫苑,芈月虽在楚宫多年,亦未到过此处,便问道:“这是何处?” 薜荔却是有些听说过,便道:“奴婢听说此处原是一处宫苑,后来因失火焚毁,便废弃了。” 楚国宫苑甚大,郢都城前为内城,外为几重城郭,后面却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处山头水泊,或起高台,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桥飞架。这些宫苑俱是历代楚王所积,一次次经历扩大、新建,除了前头正中几处主宫苑不变之外,许多宫苑实在是随人兴废,或是某王兴之所致,骑马打猎到某处,修了宫苑,用来赏玩,若换了新王不爱此处,便就废弃了;或是某王*爱姬妾,为她起高台宫苑,最后若是君王不在了或这姬妾死了,最后当权的母后厌憎此处,亦是废弃;或是因失火而废弃,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说不祥而废弃,亦是常有。 芈月抬眼见此处宫苑,焦痕处处,显然自是被火焚后废弃的,只是宫苑架构仍在,显是烧得不甚严重,当下不顾薜荔相劝,便要高一脚低一脚的沿着每一处废墟寻去。 小蝉胆小,只敢缩在后头,薜荔见她如此,只得却是自己当先行去为芈月探险。走得不久,寻到一处废殿之处,薜荔推门进去,芈月亦是跟着迈进去,却忽然听得风声,背后竟是一棒击来。 与此同时,但听得前头薜荔惊叫一声,便已经被人击倒在地,芈月却是自幼弓马娴熟,每日晨起练剑之人,反应极快,她先闻薜荔惊呼,再闻风声,便顺势扑倒在地,饶是如此,亦觉得头皮上已经被打破一层油皮,疼痛得紧。 芈月咬牙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却听得后面小蝉极刺耳地尖叫起来,却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将她击倒在地。 一时间殿中内外,倒了三人,芈月便听得一个略阴柔的男声道:“如今怎么办?” 另一个略粗的男声便道:“看看她们死了不曾?” 当下听得脚步之声,确是两个男子,先俯身去试了薜荔鼻息,又去试了小蝉鼻息,又粗鲁地拉起芈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试着。 (本章完) 第61章 魏女恨〔2〕 芈月竭力放缓呼吸,整个人软软地不敢使力,生恐被这二人发现。她虽然习过武艺,但见这二人三下将自己三人击倒,显见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从未与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惊蛇。 但听得阴柔男声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声道:“既然赏赐下来叫我们只消杀了这一个,其余两人,只管扔在这里便是。” 这两个男声特征明显,很显然是宫中内侍,尤其那个试自己鼻息的内侍,声音略粗,手臂粗壮,显然是在宫中执力役粗使之人。 那阴柔男声沉吟道:“若是教人发现……” 那略粗男声冷笑道:“便是发现,又当如何,两个奴婢的话,又有谁听。她们若想活命,当知如何噤声。我如今只备了一份钱与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两份。”此时宫中颇信鬼神,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为着贪财害命,不免要出钱与巫师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灾。他只收得一份钱,无端多杀两人,就要多两份开销,自是不愿。 那阴柔男声犹豫片刻,也自同意,问道:“那你如何杀她?” 那略粗男声手一抬,道:“将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纵使被人发现,亦只道她不慎堕河身亡,无人过问。” 那阴柔男声亦是同意,当下两人抬起芈月,走到小河边,便欲将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声却道:“且慢!” 芈月但觉得头上几处刺痛,她后脑勺本就被人打伤,再被此人撕扯,饶是她忍耐力再强,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呼痛,不挣扎,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头亦是握紧了。 幸而此时那人忙着拨她头上钗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觉察到。那阴柔男声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这略粗男声喝道:“你只休要来与我分这些财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齐上前,将芈月头上的首饰耳珰皆摘了去。 芈月恨得牙交紧咬,却不敢有异动,却被两人抬起,扔在水中。那两人本也是杀人心虚,将芈月扔下,就慌张离开。 芈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见两人话语声渐远,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来,当下轻蹬着双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经被人扔下河去,虽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为警惕,自她六七岁起,便派了会水的小内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后,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时,亦是常换了鱼靠,带着芈戎去洑水相戏的。 那两个内侍,人只道她已经晕厥,又抛入水中,必死无疑,却不晓得这宫中的公主,竟还有会洑水游泳的。 芈月一直潜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周围。 但见这一带水系,却是绕着这座废宫,芈月瞧着阳光的方向,方才他们自此宫东边而来,如今她这一潜行,却到了此宫的西角处。这所宫苑甚大,断墙残垣处处,便是芈月此时出来,那一头的两个内侍,亦是无法看到。 幸而此时正值夏日,芈月虽是从水中出来,倒也不至于着凉。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脱下外衣拧干,自己只着半臂小衣,又拧干了裙子,乘着太阳尚未下山时稍晾一晾。 此时她的头虽然受了伤,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经泡到发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无法脱身,将衣服勉强晾得半干,便慢慢寻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断垣残壁间走动寻找着,此时夕阳西下,西风渐起,风中竟似传来一二声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芈月身上半湿,只觉得不知何处一股阴风而起,更吹得浑身寒意。 她便是胆气再壮,素不信鬼神传说,此时便也觉得心惊。战战兢兢地走了好一会儿,那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时断时续,走得近了,竟是越发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之声。 芈月听了这个声音,虽然仍然觉得诡异可怖,不知怎地,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残宫旧苑,荒草迷离,但却可见草丛之中,隐约却见树枝被踩断的痕迹,更有几滴紫黑色的血痕。 芈月心中大为诧异,当下便沿着这些痕迹,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见痕迹尽头,却是一间极宽大亦是极破旧的宫殿,瞧这形制,竟似是这间废宫的主殿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进去,见旧破的宫殿里,窗破门倒,凌乱地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帷幔,到处结着蛛网,地面上蒙着一层积灰,一切都荒凉地像是无人居住,只有中间一行紫黑色干涸的血迹。 芈月左右张望,却是听得隐隐约约一两声破碎的女声*,却是忽左忽右,实不知从何而来。 她一步步踏进去,殿中俱是帷幔处处,破旧不堪。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更是黝暗难辨,芈月已经是走得极小心了,却仍是不小心踩到一处不知是何物,竟是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她慌乱中挥手,勾到了帷幔,便勾着帷幔一起跌倒。 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经腐朽,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气味,中人欲呕,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看到帷幔掉下来的地方露出了一张可怕如厉鬼的脸。 这是芈月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脸。 便是连芈月这样的人,也被这张脸吓得心胆俱碎,竟是闭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来。 她实是吓到连脚都软了,整个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浑身颤抖着,连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这一长声尖叫,将恐惧都叫出来之后,直欲爬起来就想逃走。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那就是飞快地逃离。 她踉踉跄跄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门口,扶住柱子惊魂稍定,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地说道:“阿姊——”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头,浑身颤抖着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么,还是期待着什么, 她等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久,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起,吹得她寒彻入骨,却又听得了一声断断续续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 芈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脚一软便摔倒在地,涕泪交加,那一刻当真是天崩地裂无以形容,她扭过头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吗,是你吗——” 殿内再也没有声音。 然而她此时全身似一把火烧了起来,哪怕里头有一千只一万只恶鬼,她亦不再恐惧,一咬牙,她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着,一边用凌乱破碎的哭腔叫着:“魏妹妹,你别怕,阿姊来了,阿姊救你来了——” 她连滚带爬地要往里走去,忽然身子一轻,身后竟是被人抱起。 此时芈月正是最惊骇最恐惧的时候,忽然被人抱起,顿时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转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以为方才那两个内侍去而复回,恐惧到了极点反而转成恨意满腔,竟是连生死也不顾了,抓起抱着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却听得背后之人痛呼一声,不但不曾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是轻抚着她的肩头,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来了!” 芈月怔住了,忽然间似迷途的孩童骤然见着了大人一般,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转身扑入对方的怀抱,将黄歇抱得死紧,大哭起来:“子歇,子歇……”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却抚到血迹与伤口,心中大痛,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的背部道:“是我来迟了,都是我的错。” 芈月方哭得两声,却忽然推开黄歇的手,转身欲向殿内而去,黄歇只道她恼了自己来得迟了,忙拉住她方柔声道:“皎皎,你休要恼我来得迟了……” 便听得芈月嘶声道:“魏妹妹在里头,魏妹妹在里头,子歇,随我去救魏妹妹……” (本章完) 第62章 魏女恨〔3〕 黄歇一惊,此时夕阳已经落尽余晖,虽有一弯残月,却只能照见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团漆黑,便是一只恶兽张着口等着人进去被它吞食一般。这充满了恐怖的地方,却有着让人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黄歇定了定神,忙拉住芈月,道:“先点了火来。”当下自己俯身拣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着芈月的手,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走进去,走了几步,走到芈月方才摔落的地方,举起火把,终于照见了方才那张脸。 黄歇手一颤,手中火把险些落地,便是芈月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再见,亦是心胆俱碎。 帷幔之后,是一张比鬼还可怕的脸,整张脸上都是已经凝结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个血洞,皮肉翻飞而腐烂发黑,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来,几条蛆虫在这血洞里蠕动,血洞下面的嘴却还在微弱地动着。 黄歇第一反应便是遮住了芈月的眼道:“莫看!” 芈月却是用力拉开他的手,不顾害怕不顾肮脏扑了上去,凄厉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大惊道:“魏美人?” 难道眼前这张恶鬼似的脸,竟是那倾倒楚宫的绝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黄歇顿觉浑身发寒,只觉得整个楚宫,已经变成了恶鬼地狱一般的可怕。 芈月扑到在魏美人跟前,看着这张脸,她捂住嘴,忍住呕吐的感觉和恐惧悲伤,低声轻唤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吗?” 那血洞上的双目,已经如死人般发直发木,充满绝望和死气,唯在有芈月连声呼声之下,才略眨动一处,那张可怖至极的脸微抬了一下,发一声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是你……” 芈月跪在魏美人的身边,将帷幔从她的身上取下,泪流满面道:“是,是我,我来救你了……”眼看着蛆虫在那血洞中进进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可她的手却颤抖得无法接近。 黄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对芈月道:“我出去弄点水给她洗洗伤口。”说罢匆匆转头跑了出去。 他纵然是个铁石心肝的男儿,在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边,取了水来,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走了回去。 见黄歇出去了,芈月忙紧紧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别怕,阿姊来了,我这就救你出去,给你疗伤,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时她脸上血洞中的蛆虫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结成一块,却更见恐怖,她吃力地说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忍泪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边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魏美人身上,却放了最柔软的声音呵护道:“不会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药,便不会痛了……阿姊给你把衣服盖上,不会冷了……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来的……” 黄歇急忙回来,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半只陶罐装了水,拿着丝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边去,待我给她清洗伤口。” 芈月却夺过黄歇的帕子,哽咽道:“我来。”她颤抖着用丝帕沾了一点水,先轻轻地润了润魏美人的双唇,扒开她的嘴,又缓缓地挤了几滴水,停一下,又挤了几滴。 但见魏美人的双唇似从干枯中略活了一点过来,她又伸手,轻轻地绕开那血洞伤处,极轻地一点点,先擦她枯干的双目,再察去她脸上其余的血污。 这其间,又挤了一些水给魏美人饮下。 终于,魏美人的嘴角嚅动着叫了一声道:“阿姊……”她本来的剪水双眸,曾经充满了快乐无忧,又曾变得绝望木然,如今看着芈月,露出了极度的悔恨来。 魏美人的额头、眼睛、嘴巴终于在擦去血污后露出来,芈月想清洗她脸上正中的血洞时,黄歇却抓住了她的手。 芈月抬头看着黄歇,黄歇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魏美人的脸色已经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芈月咬紧了牙,抑止不住呜咽之声,黄歇取出一粒黄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芈月抬头不解地看着黄歇,黄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蜜丸,让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点!” 芈月含泪,将蜜丸捏得粉碎,一点点放进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一边俯身柔声劝道:“好妹妹,这是药,你先吃着,我这便叫医者为你治疗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这药怎么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芈月再也忍不住,将魏美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道:“嗯,阿姊从今以后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泪落下,她温柔地看着芈月,嘴角抽动,似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芈月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会的,魏妹妹,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未来。” 魏美人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这一粒蜜丸,似乎给她补充了最后一点用以回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再有未来了。阿姊,我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我在这里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经流干啦,我的痛也痛够了,后土娘娘要带我走了。” 芈月泪如雨下,哽咽着佯怒道:“甚么后土娘娘,我们这里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应,谁也休想把你带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却只能抬起一点来便无力垂下,芈月连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颊边,魏美人抬动手指,轻轻地替芈月抹了抹泪,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总算皇天后土可怜我,让我临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阿姊,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芈月含泪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没能够及时找到你。” 魏美人摇头道:“不,我没有相信你,却去相信了那郑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结果,章华台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声令下,便要将她“娇贵的鼻子”割了去。她连辨解都不曾说出,便已经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后,她痛不欲生之时,才听到两个内侍笑道,说一个区区美人,居然也敢嫌弃大王身上有异味,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一刻,她骤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经堕入地狱。这一条地狱之路,是郑袖的狠毒铺就,也是她自己的轻信铺就。 她被扔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忍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却无力挣扎,无力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自己越来越冷,脸上的伤口一点点腐烂、生蛆,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整个人的身体一点点死去。 可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被她怀疑、被她推开的人,却寻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擦试她的血和脏污,给她最后一点温暖,给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后一滴甜蜜。 章华台的经过,不需要说,芈月亦能够想象得到了,看着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芈月的怀中,气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芈月含泪摇头道:“你不傻,只是我们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这种地步。我以为她会让你失*,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散乱,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们大梁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们都来接我了,我看见他们来接我了。家乡小河的水真清啊,鱼儿跳到我的裙子里,哥哥用鲜花给我编了个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芈月失声大叫道:“妹妹,你别睡,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给你治伤……” 魏美人忽然灿烂地一笑道:“阿姊,带我回家……”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头便垂了下来。 芈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沉默地站在芈月的身边。 整个废殿里,只有芈月的哭声,和呜咽的风声。 (本章完) 第63章 流言起〔1〕 夜深人静。 芈月看着魏美人躺在那儿,这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张脸有多可怕,她看着这张脸,充满了痛苦和怜惜。 她的伤口终究还是洗去了,虽然她的美貌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虫和血污,此刻她已经死去的脸上,只除了中间的一部份之外,还是看上去好多了。 黄歇轻叹一声,不忍再看下去,将披在魏美人身上的芈月外袍又拉上一些,盖住了她的脸,转头对芈月道:“她一生爱美,别让人看到她这样。” 芈月点了点头。 此时她的衣服盖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黄歇便把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了,又收拢了一堆柴,点起了火堆。 两人静静对坐着,好一会儿,黄歇开口道:“夜深了,我们走吧?”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魏妹妹胆小,我们走了,她会害怕的。” 黄歇无奈叹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美人,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死得如此之惨,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终究不如芈月来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芈月摇头道:“人不冷,心冷。” 黄歇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拢入自己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芈月轻轻地偎在黄歇怀中,轻声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叹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刻如此地不真实,象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诡异的。” 黄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别怕,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守护着你。” 芈月怔怔地看着火光道:“火烤完了,我们也要回宫了,我真不想回去。一个个人的面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面孔,不知道哪个什么时候就会掀开面具想吃了你。”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别怕,有我。” 芈月转头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黄歇叹了一口气,将经过说了。原来他今日与太子在比武场回来,送太子回宫以后,走到一处拐角,却听得僻静处有两个内侍在争执,他本以不以为意,不料那两内侍听得他的脚步,便赶紧跑了。跑的时候却不慎落了一只耳珰在地上,他见耳珰眼熟,拣起来一看却正是芈月的耳珰。 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芈月也断不会将这种耳珰赏于这种下等内侍,黄歇既是觉得疑问,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支支唔唔不肯说出实话来,黄歇更觉疑窦,将他一搜,竟搜出数件芈月常用饰物来。 那内侍见事已败露,也吓得瘫软,只说奉了上头的命令,叫他们在西北角废宫中伏击一个女子,他们只是遵命行事,如今这女子已经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黄歇心急如焚,不及理会,忙向他说的方向赶去。他赶到那废宫之处,天已经渐黑,他正焦急无处寻找,却听得芈月尖叫之声,连忙闻声赶去,这才恰好遇上。 芈月听完,冷冷一笑道:“可见是天不绝我!” 黄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对你下手?” 芈月摇了摇头道:“知不知,也无区别,总归是这几个人罢了。” 黄歇却叹道:“是七公主。” 芈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为,想杀我的会是威后,或者是大王,可是没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决断和心肠。” 黄歇也叹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她?” 芈月迷惘地道:“我跟她并无恩怨,可是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为什么独独怨恨我,处处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让她落到这种命运的是威后,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应该是嫉妒姝姊,为什么会处处针对我。” 黄歇却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受威后母女的欺压,却无法反抗,便只能踩低别人,才能够心平。” 芈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轻声道:“据说,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扔到水里,所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种死法,我绝对不能再让别人可以杀我,任意处置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黄歇凝视着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运,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担。” 芈月闭了闭眼,忽然扑在黄歇的怀中,今天的事,让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失控地叫着:“子歇,那你今天就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这宫里,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够了。你看到魏妹妹这样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运,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变成这样吃人的怪物。这些年来,我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女人面前装傻,我想方设法奉承着她生的女儿作为我的护身符。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过灾难活下来,我过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的就是不让她找到任何寻衅的借口。却不知道,对方想杀我,那是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会象母亲一样,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沦落市井受苦受难,忍受完命运所有的不公,换来的不是脱离苦难,而是最悲惨的死亡……” 黄歇将芈月紧紧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重复你母亲的命运,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种命运。” 芈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们走,我不要赐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庙行礼,这些都是虚的,为了这些虚的东西我还要忍受多久……我们私奔,我们就这样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黄歇抱住芈月,叹息道:“皎皎,你本来就是公主,你就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到我家去,这是你应该得的。害你的人就是为了要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们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底下去,叫阴暗处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芈月拼命摇头,嘶声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们走吧,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此时不走,便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荣光,不要名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开这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黄歇见她的精神已经陷入崩溃,只得扶起她道:“好吧,我们走吧。” 芈月挣扎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黄歇叹息,劝道:“好,我们不回高唐台,我们回离宫你母亲处,可好?” 芈月摇摇头,看着黄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乱,似一个不能说理的任性孩子。黄歇无奈地劝道:“便是我们要走,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子戎?” 这话,芈月听懂了,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黄歇拥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两人走了甚久,这才走出那间废宫,正走在林间丛中,却见远远处似有火光晃动,人声隐隐。 黄歇看了看,对芈月道:“想是你宫中之人见你不归,所以寻来。” 芈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听了此言,竟是毫无表示,黄歇不放心,只得抱起芈月,远远地躲着,终于将她送回了离宫莒姬处。 此时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却原来芈月失踪,晚上晡时未见她回来用膳,女岐便以为她去了离宫,便派人来问,莒姬这才知道芈月失踪,两头这一对上,便着了慌。女岐是素来以为芈月爱独来独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却是深知芈月虽小,却有分寸,她去见屈原见黄歇,从来都是晡时前回来,免得引起宫中猜疑,此时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萝更是明白内情,知芈月今日打听魏美人下落,是与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寻了个托词说:“薜荔说认得一个侍女小蝉,最擅画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来园中为她画花。不想此时未回,不知出了何事。”这是与薜荔早就商量好暂时能够搪塞的托词,若是她们去寻魏美人被人发现,便说是为寻一种不常见的花草样子走错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够再想托词来。 她在女岐这边这样说着,另一边见人迟迟未归,甚至到了报告莒姬的程度,只得趁女岐不曾发现的时候,却在女葵耳边悄悄道:“公主是去寻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惊,忙报了莒姬,莒姬心中气了个半死,暗骂芈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丝毫不听,这边却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郑袖之忌,忙动用自己原来的人手,去郑袖宫中打听。不料郑袖宫中亦是丝毫没有动静,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寻找。 也因此到这时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宫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却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黄歇将芈月送了回来,虽然一肚子气恼,见她又是伤又是惊,更了离宫更是晕了过去,也不忍说她,这边安置侍女替芈月去更衣上药,这边才问了黄歇经过以后,又让黄歇悄悄走了,自己却严令诸人,不许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这边高唐台中因芈月失踪,女浇亦是报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芈茵已经下手,根本不理会。不想芈姝亦是听闻此事,也赶到楚威后宫中,闹腾叫楚威后帮着寻找,却叫楚威后赶了出来。 宫中既闹腾出此事来,自然是连南后郑袖一起知道了。郑袖刚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缠着楚王槐安慰劝抚,哪里肯理此事。南后心中生疑,自己这边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抚芈姝、芈茵二位公主,又打听经过,这边又派出内侍于宫中搜寻。 因此宫中此时除了莒姬暗中搜寻以外,明面上的搜寻便是南后之人。恰好黄歇方才抓住那内侍,被黄歇审问之后,因黄歇急着去救芈月无暇理会于他,便将他打晕了就这么扔在当场,怀中饰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后之人遇上,抓来仔细审过以后,心中大惊。南后只审出幕后之人乃是芈茵,只因她素日对郑袖早有戒防,也知道芈茵与郑袖私下有往来,自以为得了郑袖的把柄,便一边禀了楚威后、楚王槐,一边就点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向那废宫寻来。 果然众人去到那废宫,远远便听得有女子失声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惊,忙赶了过去,却是夜深寒重,薜荔与小蝉两人被打晕后,渐被冻醒。醒来但见一片漆黑,俱都吓得大叫起来。 掖庭令赶到,两人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蝉逼问她为何带公主到此处来,小蝉亦是不知内情,被人诱导到此,此时更是吓得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掖庭令听了薜荔之言,说是九公主失踪不见,忙到处寻找。 又有内侍自陈说是曾远远见着火光,当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废殿处,却发现芈月的衣袍盖在一具女尸身上,那女尸脸上又无鼻子,面目难辨,只吓得诸人以为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当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吓得手足无力,只将自己撞得晕了过去,虽撞得满头是血,却未曾伤了性命。当下众人只得拆了门板,才将两人俱抬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天色将亮,芈姝芈茵亦是各怀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时,才听说芈月已经找到,却是在废宫发现了她与侍女的尸体。 芈姝大惊,拉起芈茵便急忙赶过去。芈茵已是吓得心头砰砰乱跳,欲不想去,却推不过芈姝,只得被拉着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边甬道,但见那一头抬过两个木板,当先一个木板躺着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脸上尽是血污,后头木板上那人却不辨面目,脸上身上盖着芈月昨日穿的衣服,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 芈姝先看了薜荔满脸血污的样子,吓得遮住了脸不敢再看,却终究是不放心,推了推芈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芈茵也吓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还是叫别人去看吧!” 芈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只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们姊妹一场,难道单叫个奴婢去看便了事吗。你若不去看,这般薄情的人,日后休叫我做妹妹。” 芈茵暗中腹诽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却是不敢违了她的意思,只心中暗念着冤有头债有主,须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来找我等……这边战兢兢地揭开了那盖在脸上的衣服。 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见一张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脸,此时不知是颠簸还是因为晃动碰到,魏美人的一双眼睛竟是睁着的,一团死气地似在瞪着芈茵,芈茵做梦也想不到见到的竟是这般情况,只吓得尖叫一声,仰天便倒。 芈茵的侍女傅姆们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掐人中按太阳,又拿了银丹草[注1]给她嗅。这边芈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此时芈月的傅姆侍女也跟着芈姝一起出来,顿时涌上去要抚尸痛哭,女浇忙又用袍子将魏美人的脸掩住了。 这边芈茵只是一时被吓住,众侍女一通忙乱,竟让她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见眼前一堆面孔,竟是与方才所见薜荔的满脸血污、魏美人的血肉横飞交叠在一起,只吓得心魂俱丧,崩溃地掩面尖叫:“九妹妹,你莫来找我,莫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后逼我来杀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时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她这一句话说出来,起码有近百人听到,众人皆唬得脸色都变了,芈茵的傅姆还未回过神来,芈姝的傅姆却是楚威后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击到她的后颈,将芈茵打得晕了过去,叫声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废宫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魇住了七公主,你们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为她驱鬼。” 芈茵的傅姆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战战兢兢,忙率众侍女一涌而上,不顾芈茵挣扎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将她连拖带扶地拉走了。 芈姝惊疑未定地问她的傅姆:“茵姊刚才在说什么?” 她傅姆名唤女岚,怕她再问,忙厉声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魇着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处戾气甚重,八公主是贵人,休叫冲撞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边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给三位公主住处都人跳祭驱邪。” 第64章 流言起〔2〕 她这一行人还未回高唐台,这个消息便已经旋风般传遍了整个宫庭,楚威后气得倒仰,拍案大骂道:“贱人自被鬼迷,何敢牵连于我!” 南后却听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着赶到豫章台去,给楚威后指了个替罪羊道:“母后息怒,那死的却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后一听,骂声顿时停住了,惊疑不定地问南后道:“你如何得知?” 南后方将魏美人被郑袖所惑,以袖掩面,又被郑袖进谗楚王槐,说是魏美人嫌他身上体臭,一怒之下将魏美人劓刑,郑袖又派人将魏美人活活扔进废宫,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说了,又道:“如今五国合纵,魏国献女原为联盟,意显挚诚。如今魏女无辜受害,岂不令魏国离心,有损大王于列国之中的威信,若是坏了合纵之议,只恐大王雄图霸业,要毁于一旦。” 楚威后怒不可竭,亦是为了掩盖今日芈茵之胡言乱语,当下便命女祝入宫驱鬼,只说七公主被魇、九公主失踪皆是宫中有恶鬼作祟,这边便迁怒郑袖,急急召了郑袖来见。 郑袖受楚威后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报南后之前去见楚威后的情景,却是只听到关于九公主失踪之事,还不以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请安,便见楚威后已经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郑袖的脸上道:“你这个疯妇、毒妇!” 郑袖吃了一惊,她自得宠之后,再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欲就要翻脸顶撞,却碍于眼前之人乃是母后之尊,只得忍气顶着火辣辣的脸陪笑道:“母后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儿臣做错了事,也请母后教我,何劳母后不顾身份亲自动手?” 说到最后一句,掩不住满腔不甘不忿之气,不免亦想刺楚威后一下。不想楚威后啐了一声道:“我儿我媳,方称我为母,你一个婢妾,也敢称我母后,你配么?” 她年老多痰,这一口啐下,却是着着实实一口浓痰糊在了郑袖脸上,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郑袖倍觉羞辱,当下她便就势倒在席上,掩面大哭起来道:“妾不敢活了,母后如此辱妾,妾还有何等颜面活于世上。”说着就要去撞柱撞几,一副要血溅豫章台的模样。她带来的侍女忙去拉扯,顿时将豫章台弄得一团乱。 郑袖还要去拉扯楚威后,幸得楚威后身边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围了一大层,并不理会她的撒泼。 楚威后怒极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辈子的后宫,倒从未见过如此敢撒泼的妃嫔,当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墙,要刀子我便给你刀子,要白绫我便给你白绫,要毒药我便给你毒药,只怕你不敢死。” 郑袖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在南后宫中撒过泼,却是南后有顾忌,只得容让于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过泼,却是楚王槐宠爱于她,迁就于她;却不想楚威后为人心肠极硬,竟是不吃这一套的,只得掉转头来,掩袖假哭道:“我并无罪,母后何以要杀我?” 楚威后冷笑道:“我素日只说王后无能,竟纵容你这个毒妇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后宫,一百个你这样的毒妇也当杖杀了。你说你无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郑袖嘤嘤泣道:“母后明鉴,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却是大王过于纵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宠生骄,触怒了大王,亦是大王亲自下令罚她,妾与此事何干,母后何以迁怒于妾?” 楚威后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后宫的伎俩,可女人却最知道女人?我当年对付这些后宫鬼魅之事的时候,你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说到这里,越说越怒,厉声道:“你这个无知妇人,只晓得后宫争斗,不晓得天下大势。你毁的不是一个和你争宠的女人,你毁的是楚魏联盟,毁的是五国合纵之势!毒妇,你敢坏我楚国千秋万世的基业,我岂会容你!” 郑袖见她如此毒骂,知道在她这里已经是不能讨好,索性撕破脸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后何必说得这般好听,母后难道又是什么懿德正范之人吗?妾不过除去一个姬人,母后却逼迫七主公去谋害九公主,谋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后如今对妾这般言辞振振,可敢对着先王,对着宗庙也是这般言辞振振吗?” 楚威后想不到在此时,竟还有人敢如此顶撞于她,气得险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抚胸拍背,为她舒气,叫着道:“威后息怒。” 楚威后缓过气来,看着郑袖一脸得色,她亦是后宫厮杀出来,心忖眼前不过是个妾婢之流,何必与她废话,遂道:“我叫你来,原是还当你是个人,不想你竟是连人都不是的,我何必与你废话。叫大王来——” 郑袖见她息了气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来又能如何,身为母亲还能管到儿子睡了什么人不成,便是这老妇要立逼着大王责罚于她,她自也有手段让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话道:“母后当真还当如今的大王是三岁小儿,能让母后指手划脚。” 楚威后冷笑道:“我儿幸一个贱婢,我只是懒得理会。只是王后乃宗妇,要祭庙见祖的,断不可由贱婢充当。你不过是以为南氏病重,便将王后之位视为自家囊中之物吗。呵呵,我儿子是长大了,听女人的唆摆多过听母亲的,但是你想做王后,却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气,直想当场杖杀了她才能出气。只是儿子为王,年纪渐大,她不愿意为一姬人与儿子失和,只是若教眼前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从后宫厮杀出来,自然知道踩在哪里才是对方最痛的地方。 郑袖急了,不顾一切尖叫叫道:“难道这王后之位,母后说了算吗?” 楚威后呵呵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只要我不答应,宗室便也不会同意,朝臣更也不会答应的!”说罢,瞟了郑袖一眼,斥道:“滚出去!” 郑袖又恨又气,狼狈地爬起来,掩面呜呜地跑了出去。 不提郑袖回头如何向楚王槐撒娇弄痴,楚威后见郑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几案,道:“如何竟将事情误到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满腹疑问道:“是啊,若论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议过,并无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说过,昨日是他亲手与寺人杵将那人……”说到这里,她不禁压低了声音,含糊道:“抛入河中,并不见她有丝毫动作,这般岂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阴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声,昨日两人争首饰,被黄歇发现,寺人杵被黄歇抓住击晕,又被南后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报与玳瑁,如今已经是被玳瑁灭口。 楚威后怒道:“那何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玳瑁忙低声道:“威后息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说,确是看她已经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饰,这才抛尸入河,便让水流将她冲远,叫人教不见才好呢。” 楚威后怒气稍减,喃喃道:“这般倒也罢了。”又抬头吩咐道:“你去见王后,将那……” 她只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经明白,这是要她去将南后手中的另一个证人寺人杵灭口,忙应道:“王后素来恭谨孝敬,必不会有事的。” 楚威后冷笑道:“她昔年独宠宫中时,也还不晓得什么叫恭谨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时才想到这份上,我亦不稀罕。” 第65章 流言起〔3〕 玳瑁不敢作答,只唯唯连声,哄得楚威后平心静气,服侍了她歇下,这才去了南后处,南后亦是乖觉,这边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时便回报说寺人杵畏罪自尽,南后与玳瑁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这边玳瑁去回复了楚威后,这边南后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却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将来却未必是没有用的。 穗禾凑到南后耳边,将今日郑袖与威后的话悄悄复述一遍,南后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将魏美人之事与九公主之事纠缠在一起,报与楚威后,如今果然让楚威后厌恶了郑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郑袖亦休想坐上王后宝座。若是熬到楚威后不在了,呵呵,以楚王槐之*贪新,郑袖的红颜又还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后筹谋,此时离宫之中,芈月与莒姬母女对坐,一言不发,已经甚久。直至太阳西斜,莒姬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芈月倔强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芈月亦道:“天高水阔,何处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阔,你一个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为宫闱险恶,便不欲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间之人,欲入这险恶之处而不可得?世间多少人,处流离失所,生死不可控,饥寒不可御,这点险恶争斗在这种饥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芈月静静地看着莒姬:“母亲之意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为处。南后病重,欲为太子寻一靠山,必会相助屈子、黄歇,你若能得南后之后,赐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无人去的险途。”她郑重地说道:“你要随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记子歇乃是黄族最看重的子弟,他们岂肯让你这般带了子歇离去?你若能够明正顺言地赐婚子歇,婚后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业。” 芈月沉默不语,如果说见到魏美人的尸体,是她逆反的开始,那么黄歇的家族、芈戎的将来,未必不是她犹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亲的消息。”芈月最终还是妥协了。 莒姬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后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还是这次芈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揽拦下来的,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未必尽如人意,她反落得里外不是人。 可是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只有她自己养的一双儿女了。 九公主回来了,并以一种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来,实是在楚宫引起了骚动。对于这件事莒姬对宫中的解释便是,九公主因为信了侍女小蝉去看一种异种花草,误入废宫,却遇上袭击,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来她幼时遇少司命处,方才发现了她。因为她昏迷了一天*,所以回宫才迟了。 楚威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劝住,这才罢休。 不管楚威后、南后、郑袖等人信与不信,这确是能拿出来的唯一说辞了。而南后亦将此事修饰一番发布,就说是九公主去看异种花草,误入废宫被精怪所惑堕河,顺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获救,所谓受人袭击云云,自然是精怪所为了。 至于七公主当日看到魏美人尸体时失口说出的话呢?那自然也是因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极严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拨巫祝驱邪,无奈这邪气太重,如今人还是疯傻着呢。 而私底下,内侍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魏美人怨气不息,化为精怪,欲寻替身借以报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会出现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寻其他替身。你们不见七公主只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疯,那是因为七公主身上的阳气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说,魏美人冤死无处诉,所以借迷惑贵人,将自己冤死真相闹出,如今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寻郑袖夫人报仇,你们不见郑袖夫人去了威后宫中,竟被赶了出来,看来这郑袖夫人夺嫡无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来报仇。 亦有人说,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只是附于魏美人的尸身其他冤魂,说是先王在世时楚威后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后欲杀先王子女的阴谋……甚至还有人凿凿指向曾被楚威后扔进湖中的越美人,说便是她在作怪。 当然,所谓精怪作祟论,虽是私下讨论,亦算是是内侍宫女们能明面上敢说的。至于有没有更**到“不过是人作恶拿精怪来说事”之类更**的“你知我知”流言,则不会被这么轻易打听到了。当时芈茵失声说出的话,听到的不少于百人,这种事,越是明面上不传,越是私底下传得疯狂。 当然,宫中流言如此猖狂,与背后有人支持也是有关的。像这种“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话,自不是楚威后愿意听到的,但内侍宫女信的却是不少,这几日便一直有内侍宫女们不当值的时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处磕头求庇佑的,便是看芈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说,和前朝后宫作祟说,则是楚威后和郑袖两边有意无意鼓励煽动起来的。前者针对郑袖,后者则是郑袖为了转移自己压力,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将“七公主被附身”这件事钉得死死的。楚威后恨芈茵扯出她来,郑袖亦知芈茵暗中为威后效劳,便都弃了她。 芈月坐在窗前,听着女萝将宫中流言之事一一回报,又说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经被封了起来,七公主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随身的侍人也只剩了一个傅姆两个侍女,院子里还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芈月心中暗叹,如果不是这次莒姬给她想了个少司命的借口,只怕楚威后也要将她当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来以后,并没有再见到芈姝。她不去见芈姝,芈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来见她。 芈姝那日的确是当场听到了芈茵之言,虽然后来傅姆用精灵惑人糊弄于她,但她却是将信将疑,芈茵和她这几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见到魏美人的脸就被精怪所迷,这魏美人的尸身从发现到抬出,必是无数人见过的,怎么精怪不迷别人,却独来迷芈茵。又思及芈茵近日精神恍惚,行为鬼祟,又想起自己为芈月失踪之事去求楚威后,母亲不但不理反而将自己赶走,这种疑团越滚越大,大到甚至连自己都要相信芈茵的话了。 一时觉得这种言论荒缪无比,一时又觉得若是当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面对芈月? 而此时前朝亦是受此影响,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国使臣前去解释,魏国人却是打个哈哈,只说既然献女入宫,便是楚王妃嫔,如何处置魏国皆没有理由过问。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国使臣当真有要质问楚王之意,倒也可有个解释转缓的余地,无非是利益的讨价还价罢了,可魏国使臣这般打哈哈,显见已经是拒绝沟通了,只恐这五国合纵之事,要有危险。 五国合纵,原为对付秦国,可近日秦国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动,其他四国使臣,竟是毫无意见,甚至与秦人还有往来。 前朝后宫,格局微妙。 [注1]银丹草,即为薄荷。 (本章完) 第66章 王后玺〔1〕 而此时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扬氏的苦苦哀求,前来为芈茵说好话,道:“那扬氏苦求了数日,七公主虽然有错,终究是为女君办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后冷笑道:“这贱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将功折罪,她不但办事不成,反污了我的名声,我不杀她,便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玳瑁劝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岂能因这等无稽之事厌了七公主。两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够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后冷笑道:“她还想出嫁?难道我还敢让她跟着姝出嫁为媵,再祸害了她吗?”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随着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后沉吟不语。 玳瑁已经得了芈茵之托,如今在这种情况之下,芈茵亦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着想嫁于黄歇,求了玳瑁数次。 玳瑁却知当日芈茵挑拨芈姝去追求黄歇,犯了楚威后之忌,如今亦不敢明显提到黄歇的名字。 楚威后却是摆摆手道:“不过是个贱婢,既已经决定让她随便嫁个人罢了,便不须再议。倒是那九丫头……”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见,倒可以让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 楚威后沉下脸来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却建议道:“公子戎长大要分封,若让九公主嫁于楚国之内,让她寻到辅佐公子戎的势力,岂不是叫威后烦心。若是九公主嫁去异邦,中途染个病什么的就这么去了,便与威后无关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笑容道:“倒也罢了,”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便是百个千个,也及不得姝的终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后叹息道:“齐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赵魏,不料赵侯无礼,我听闻消息说赵侯已经将吴娃立为继后。如今这贱婢为争*损了魏楚之好,合纵难成。前日大王与我商议,说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国是虎狼之邦,姝娇生惯养,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劝道:“嫁给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赵国魏国,都比不得秦国势大。八公主若入秦为后,说不定还好过赵国魏国呢。” 楚威后叹息道:“也只能是这么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试试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对芈姝婉言说了秦国之意,芈姝一听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寻人商议,无奈芈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转了两圈,顾不得疑心和愧意,还是去寻了芈月来商议。 芈月道:“阿姊不愿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芈姝红着脸,扭捏着拧着手中的手帕。 芈月观其神情,试探道:“阿姊莫不是还喜欢那黄歇……” 芈姝嗔道:“哪儿的话,谁说过喜欢他了。” 芈月顿时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芈姝吃惊地道:“直接找他?” 芈月劝道:“为什么不行?你喜欢谁就告诉他,他若是个男人,在外经历得比你我多,肯定办法也比你我多。总比你自己一个人苦闷来得好。” 芈姝眼睛一亮,跳起来亲了亲芈月的脸颊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站起来,急急地送走了芈月,这边却打开匣子,看着匣内的几件小物,不禁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来人,去吩咐宫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出去,便是只带了两个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便叫了一个侍女进去通报,说是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当日见过公主遇袭之事的,进去之后,只说要寻公子疾,不料却被引到了一个矮胖青年面前,当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里疾一听,见了她的装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从退下,这边笑吟吟地解释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点了点头,仍然警惕着道:“奴婢的话,却是要见了公子疾以后方能说的。” 樗里疾见状,只得道:“你且稍候。”转身去了邻室,此时秦王驷正与张仪商议如何游说楚国公卿,破五国合纵之议,听得樗里疾来报时,三人相视而笑。 樗里疾道:“楚公主前来,以臣看,是否应楚宫之内,亦知合纵难成,有与我秦国联姻之意?”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正是。”说着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那楚公主。”当下又与樗里疾、张仪各自吩咐,其余事皆依他们原定之计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见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着那侍女引着戴着帷幕的芈姝进来,便亲自引着芈姝进了他房中。 两人进了室内,秦王驷的笑容和熙如春风,眼神似要看穿到别人的心底。芈姝一路来的勇气消失了,低着头吱吱唔唔说不上话。 秦王驷微笑着,极有耐心地看着芈姝,芈姝一咬牙,抬头大声道:“公子疾,我心悦你,我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们的大王。” 秦王驷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设计相救之后,又遇芈月送来芈姝表示感谢的礼物,他便又写了回书,送了回礼,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片笺传诗赠物,三两下便将芈姝惷心勾动。 他亦知芈姝今日来,当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后前来证实的,只是连他也不曾想过,芈姝竟是如此痴情大胆,直接诉情。若说他对芈姝不过是抱着利用之心,此时眼前这个少女大胆的表述,却令他心中微微一荡,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间每一个正常的男子,对着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痴情的少女如此大胆的表白,心里都会有所触动吧。 秦王驷的眼晴深深地凝视着芈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芈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欲退后,但内心的倔强让她不退反进,本是低着的头又昂了起来,道:“我……我就是知道。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秦王驷迈前一步,双手按在芈姝的肩上,低下头,他的脸离芈姝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芈姝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晕陶陶地只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哪怕你不嫁给秦国大王,也可能会嫁给燕国或者齐国的太子,你将成为一国的王后,或者会成为未来的王后,尊贵无比。你知道你这时候独身一人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私奔野合,有损你的名誉。快回去吧,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番话。” 芈姝一腔惷心,被这话大受打击,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强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秦王驷,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我不管什么大王储君,我也不在乎什么王后太子妇的位置,我也不管什么名誉,我就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喜欢我……” 秦王驷转过头去,似是不能抵受这样女子勇敢的表白,脸上的神情陷入了犹豫。 然而,自负于自己魅力的芈姝却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时的秦王驷心中却想,这个自己要跳进他陷阱里的小猎物,他是捕获了她,还是要发一下恻隐之心,放她回去呢? 芈姝见他犹豫的样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转到他的眼前,拉着他的袖子,带着一些青春少女独有的骄横,急切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不许说谎,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我吗?”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眼看着芈姝,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让他有也此回到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时的感觉了。他想,也许不是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这个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热情来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谁是谁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轻抚着芈姝的头发,似乎在努力最后一次劝她:“姝,这样对你不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注1]他却是知道,这样的欲拒还迎,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这个深坑去。 芈姝的眼神如火,直视着秦王驷:“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担。你呢,你敢吗?”[注2] 秦王驷纵声大笑,一把抱起芈姝,在芈姝的低声尖叫声中,笑道:“你既云‘大车槛槛’,我自然要答你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注3] 芈姝眼睛一亮,竟是扑了上去,抱住秦王驷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驷的唇上,她毛手毛脚,似乎一只小雀儿落在猛虎的嘴边,还在撩拨于他一般。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注4] 芈姝这上午出去,直到晡时已过,宫门将闭,华灯将上时,也未回来。 芈姝居处,早就乱成一团了,芈姝此番出去,只带了两个侍女,如今俱在馆舍内室外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做出什么来。 高唐台内芈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下落如何。 眼见到了这个时候,傅姆女岚已经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赶在宫门下钥前空着手回来,半点消息也无。 女岚无奈,想了想,只得自己亲自去寻了九公主芈月,问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处?” 芈月一惊,反问道:“姝姊怎么了?” 女岚红肿着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说自己出门走走,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可如今这时候了,我家公主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报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如今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来请九公主示下?” 芈月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却也诧异道:“阿姊出门,傅姆如何不曾跟着?” 女岚忙道:“奴婢亦是要跟着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气,她只肯点了两个侍女,想是嫌奴婢碍事。” 芈月冷笑道:“傅姆这话奇怪,跟随公主,乃傅姆职责,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过不让傅姆跟从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来?” 女岚脸一红,不敢说话。这亦是宫中陋俗,傅姆们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贵的养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边,原是极有体面的。若论主子们小的时候,傅姆自然要跟随不离,免得其他宫人照顾幼儿有甚么疏失,责任要落到自己头上来。 各人的傅姆还护食得厉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只与自己一条心,灌输了无数旁人都信不过的理论。这女岚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拨的心腹,把芈月芈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经长大,哪怕从前年纪幼小的时候对傅姆百般听从,到了十几岁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说话,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芈姝时不时还要顶上几句,且爱用些听话的小侍女。傅姆们辛苦十几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气了大了,不会再似幼儿般处处容易出事,,一个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们拿主奴身份一压,徒失颜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带出来一拨小侍女们,因此遇事都乐意偷个懒儿,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讨嫌。 女岚便只悔自己一个疏忽,竟弄出大事来。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连宫门都要下钥了,若是八公主夜不归宿,甚至弄出如芈月这般失踪出事,那可怎么办?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担这事的,也不敢告诉楚威后,这便存心要拿芈月来填楚威后的怒火了,因此才这般恭敬地求芈月。听了芈月的反问,忙请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内司服处看我们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时,竟不曾在场,所以不曾跟从。如今还需要九公主替我们拿个主意才是。” 芈月看着女岚,直到对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头,才站起来,道:“带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岚的目地,但是楚威后此人,本来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芈姝出事,楚威后可不管她是否无辜,一样会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气。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预作准备。 女岚自喜,忙拿也服侍芈姝的态度,殷勤地扶着芈月去芈姝房中。 但芈月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岚当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时,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问女岚道:“豫章台母后那里,你们可去回禀了?” 女岚脸色一变,强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够安排妥贴,如今天色已晚,何须惊动威后她老人家呢?” 芈月看着女岚叹息道:“是啊,威后关心爱女,若知你们怠职,岂肯轻饶你们。”说到这里便变了脸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贱命一条,要给你们拉来垫背?傅姆当真好心心!” 芈月说完转身就要走,女岚连忙跪到她面前挡住路求饶道:“九公主,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们公主的情份上,想想办法吧!” 芈月停住脚,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当真听我的?” 女岚低头道:“自然听从九公主之言。” 芈月冷笑道:“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时候真正应该关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们自己找不到,便当禀于威后。” 女岚尚在犹豫,芈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宫门下钥之后,可就迟了。” 女岚颤声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误,实是……若我们半点头绪也无,去禀威后,实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禀。”她又抬眼偷看芈月道:“九公主,若是我们公主当真有事,便是威后,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九公主吗。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寻回八公主,亦是对九公主有好处。” 芈月瞪着女岚,两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数。芈月便冷笑一声道:“带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进芈姝房中,但见几案上散着竹简,旁边放着一个红漆匣子。芈月走到几案前,翻阅着几案上的竹简,却正摊开的是一首诗,芈月轻轻用雅言念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女岚眼睛一亮,轻呼道:“对了,我们公主这几日便一直在念着这几句,九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本章完) 第67章 王后玺〔2〕 芈月道:“这是诗经中的《王风·大车》篇,是当用雅言读的,你们自然听不懂。” 女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诗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叹,又用郢都方言将此诗念了一番,解释道:“大车行驰其声槛槛,车盖的毯子是芦荻青翠的颜色,我岂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岚吓得哎呀一声道:“哎呀,这意思是……” 芈月道:“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她看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却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芈姝的勇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与黄歇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来。看着诸侍女听了此言,面如土色,便问:“今晚她迟迟不归,必与此事有关,你们知道那是谁吗?” 女岚如何能知,当下摇头道:“我们真不知道。” 旁边的侍女珍珠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芈月见她神情,问她道:“你可知道什么?” 珍珠轻声道:“公主,收过公子疾的礼物。” 芈月一惊道:“在何处?” 珍珠便将旁边的红漆匣子打开,但见里头一束洁白如雪的齐纨、一对蓝田玉珥,几片木牍,上面写着几首若有若无暖昧的诗句,芈月看了这些东西,脸色也变了:“此人好生大胆。” 秦国使臣来楚国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国公主为秦王继后,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胆地勾引芈姝,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他是想让芈姝嫁秦王,还是不想让芈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对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芈月合上匣子,脑子里似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去捕捉却一闪而逝,她来不及细想,便道:“赶紧回禀母后,事情或可挽回。” 女岚还待再说,芈月却已经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禀,我这便去回禀。” 女岚无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禀楚威后。 楚威后大惊,连更衣都来不及,直接便赶到高唐台去,喝道:“你们是如何服侍的,竟连公主去了何处,也不知道?” 女岚不敢回答,只看着芈月。 芈月本不欲渗和此事,但女岚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来,见楚威后目光狠厉已经瞪向自己,只得禀道:“儿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来寻我,说阿姊至今未归,儿臣听得她还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禀告母后,因此亦来此听候母后吩咐。” 楚威后本疑她或有什么阴谋,前几日她方死里逃生,今日芈姝便出了事,时间挨得如此之近,怎么不叫她生疑,如今听了她这话滴水不漏,便又转向女岚。 女浇女岐两人此时也是来了,听得女岚不怀好意,她们亦是利益悠关,连忙膝前一步证明道:“九公主说得甚是,方才女岚前来寻九公主,九公主听了之后第一句便是问禀过威后不曾,又急催着女岚去回威后的!” 楚威后变了脸色,顺手操起案几上的一枚铁枝便砸到了女岚脸上去,怒骂道:“我当你是个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说到这里,亦不敢再说下去,红了眼圈。 女岚被砸得满脸是血,却不敢呼痛求饶,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头。 楚威后喝道:“来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个个地打,打到说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儿为止。” 众侍女连求饶也不敢,一齐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击,年纪大知事的便闷声哀号,年轻不懂事的侍女们却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饶,满院皆是惨呼之声。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怒道:“再乱叫,便剪了她们的嘴。” 玳瑁连忙劝道:“威后息怒,若是剪了她们的嘴,更是问不出话来了。”这边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润润口,休要说得口干了。” 楚威后接过玉碗,正欲要喝,转眼看到芈月静静地跪于一边,忽然怒从心头起,扬手玉碗扔向芈月。 芈月微一侧身,玉碗扔到芈月身上又跌下来,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得意了,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你这个妖孽,真是好手段。这宫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宁,我真后悔当年对你心慈手软,留下你的性命来。” 芈月安详地如同楚威后的发作不存在一样,恭敬道:“母后挂记着阿姊,一时忧心,不管说什么话,儿臣自当受着。阿姊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宫的宫门那边守着,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当回来了。” 楚威后气得发抖道:“你、你还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路上耽搁,她在路上能有什么耽搁?你又如何能够断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来?”说到这里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处?莫非……姝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芈月叹道:“母后想哪里去了,”她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又道:“儿臣早来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寻出阿姊去向,见了这几上竹简,又听女岚说有人送她这些物件,亦闻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过与秦国议亲之事。故儿臣大胆猜测,说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馆舍。母后是去宫门守候也罢,若当真着急,亦可请了大王,开了宫门去秦人馆舍寻找。只是这般做,便不够惊动旁人,易传是非。” 楚威后更怒道:“你既知易传是非,还敢如此建议,莫不是你也想学那……”她险些要把芈茵之名说了出来,一时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贱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坏了姝的名声?” 芈月镇定地道:“母后说哪里话来,不管阿姊是今晚回来或者是明日回来,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么事也都不会有。我楚国芈姓江山,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又怎么会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后听得出她弦外之意,脸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着神灵保佑,姝平安无事。” 芈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无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楚威后盯着芈月,半晌道:“算你聪明,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姝回来,看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抹掉什么。” 芈月伏身道:“是。” 楚威后静静地坐着。 芈月笔直跪着。 窗外一声声打板子的声音,宫女的哭叫声显得遥远而缥缈。 而此时,芈姝的两个侍女跪在馆舍外室,听得里头的*之声,实是心胆俱裂,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抱作一团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王驷内室之中,纱幔落下,黄昏落日斜照轻纱。*过去,秦王驷和芈姝躺在一起。 秦王驷拨弄着芈姝的头发,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姝,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首诗吗?”[注5] 芈姝含羞点头。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静女,那有没有彤管赠我?” 芈姝脸红,羞涩地转过头去。 秦王驷顺手便从芈姝头上拨下一支珊瑚钗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没有彤管,就赠我彤钗吧。” 芈姝妙目流转,轻声呢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钗,又拿什么还我?”[注6] 秦王驷笑了,轻吻着她的发边:“我自然也是还你以琼瑶美玉……别急,我给你的东西,要你离开以后才能看。” 芈姝娇嗔道:“到底是什么?” 秦王驷抱住芈姝翻了个身,笑道:“现在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吾子,时候尚早……”说着,便要再来一番。 第68章 王后玺〔3〕 芈姝娇喘连声:“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这边推着,却是强不过秦王驷,便又重行欢爱。 如此几番,终于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来,便觉得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芈姝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叫道:“公子,公子疾——” 两名侍女听得她的呼声,连忙端了热水细巾进来,为她净身更衣。 芈姝净身完毕,倚着枕头懒洋洋地问道:“公子疾去了何处?” 那侍女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惊是骇,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临行前说,有东西留与公主。” 芈姝满心不悦,只道自己与对方初尝欢爱,他如何竟敢一言不发便走了。当下伸手让侍女服侍着穿衣,一边悻悻地问道:“他有何物留与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却在枕边发现一个小匣子,忙奉与芈姝道:“想是此物。” 芈姝只道是什么信函或者是订情信物,不料打开木匣子,里面却是一块白玉雕成的玺章。 芈姝有些气恼,道:“难道我还缺一方玺章不成。”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她对着这只玉玺看了半日看不出来,见其上还有一些红泥,当下拿起丝帕,在其上印了一印,显出正字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一声。 她的侍女正在为她挽发,听到呼声,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芈姝心慌意乱,匆忙将这丝帕与玉玺都塞回匣子里去,另一个侍女待要去接,芈姝却下意识地将这小匣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喝道:“我自己拿着。”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见她发髻已经挽就,连忙扶着她站起,为她整理裙角。 芈姝紧紧地抱着小匣,木匣压着她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方才那一方玉玺印在丝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个小字,曰:“秦王后之玺。” 她心中万般念头奔啸来去,只欲要叫了出来,那公子疾是谁,他如何会有秦王后之玺,他与自己*一番,却将秦王后之玺给了自己,那是何意? 蓦然间一个念头升起,她想,难道他竟不是什么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头火烧一般,见侍女整装完毕,便急急抱着木匣走了出去。 但见馆舍之中,华灯已上。她戴上幕离,走在回廊之上,此时竟是极为清静。 她这一走动,便见回廊对面来了一人,乃是那时常随着那“公子疾”同进同出,容貌亦与那“公子疾”有几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见着了她便是一礼道:“小臣樗里疾,奉命送公主回宫。” 芈姝知“樗里”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个“疾”字不成,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巧合,当下压着内心狂澜,低低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里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里,所以都称为我樗里疾或者樗里子。” 芈姝惊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里疾道:“公主已经得到了王后之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身份吗?” 芈姝终于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里疾点头:“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芈姝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樗里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泄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国,他如今已经离开馆舍,欲于明日凌晨离开郢都赶回咸阳。吩咐臣留在此时,继续办理秦楚两国联姻之事。” 芈姝捧着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国大王,他把这玉玺给我,那就是……” 樗里疾道:“那就是已经许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见过新王后。” 芈姝侧身让过,嘴角不禁一丝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劳樗里子了。” 樗里疾抬头看着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过尽兴,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来。这个时间怕是宫门早就下钥了吧,却又不知如何安置,便问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芈姝漫不经心地道:“我今晚未归,那些人必是不敢隐瞒,要报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宫门必当还留着等我。若是当真宫门已锁,我再回馆舍吧。” 樗里疾听她话语中的天真无谓,心中暗叹,只得送着她回了宫中。 果然楚威后早派人守在宫门口,见着芈姝马车回来,宫门上看到,只喝问一声,便忙开了宫门,樗里疾目送芈姝马车进了宫门,宫门又关上,这才拨转马头,下令道:“去靳尚府。” 楚威后正等得心焦,此时但听得室外一叠连声地“公主回来了”,忙扶着玳瑁站起,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院子中被打得哀号声声的诸宫人们,闻听八公主回来,如获救星,当下杖责停住,这些人来不及爬起,竟是已经忍不住伏地痛哭。 芈姝手捧木匣,被众宫女拥着走进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虚地道:“母后,你如何来了?” 楚威后一把抓住芈姝的手,此时她幕离已去,只将她从头看到尾,从前看到后,她是积年知事的人,如今芈姝春意荡漾的样子,竟是让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声,却又恐吓着了女儿,忍气喝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现在才回来?” 芈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涩妩媚,却全无被母亲撞破后的畏惧胆怯,反只见得意欣喜,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对楚威后撒娇地道:“母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你随我进来。” 楚威后强抑恼怒,道:“好,我们进内去说”,说着拉着芈姝进来,却见芈月一行人还跪在当地等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还不出去。” 女萝忙上前扶起芈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芈姝身边皆被杖责,只得由楚威后身边的侍女替芈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诸人皆退出之后,楚威后方问芈姝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芈姝却不答话,只将那木匣打开,递与楚威后看了,楚威后见了这玉玺式样,便是一惊,及至拿起那丝帕,看到上面的秦篆,这才真正地笑了出声,一把搂过了芈姝道:“我儿,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芈姝便笑着低声将与秦王驷结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威后只觉得数日来的一股郁气尽散,说不出的称心如意,抚摸着芈姝的头发笑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俗,我本来担心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声又不好,还怕你嫁过去会吃苦吃亏。如今看来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又把这王后之玺给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这桩婚事。” 当下便召来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将此事告诉楚王槐,务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国合纵废弃,也须是顾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自《诗经·卫风·氓》,意思是情爱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还可以摆脱影响,女子就很难解脱。 [注2]:“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出自《诗经·王风·大车》,解释如文中。 [注3]:“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出处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谓不信,此言如同太阳一般永恒。 [注4]:“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出自《国风·召南·野有死麇》,讲男女相爱野合之事。 [注5]:“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出自《诗经?邶风?静女》,讲述男女相爱约会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出自《诗经·卫风·木瓜》,下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讲述男女相爱互赠礼物订情。 第69章 大朝日〔1〕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这一次的大朝日,要议定是与韩赵魏齐五国合纵,还是秦楚连横结盟。 所以这*,许多人都是很忙。 黄歇这*也未曾回家,他与几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帮夫子作下手,将明日要在朝上陈述的策划再三修改,互相问诘,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 屈原所议的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禄、任贤能、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条法令,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国的秦鞅变法,有些取法于当年楚国的吴起变法,又顾及了楚国目前现状,删繁就简,务必要新法更圆满,更妥贴。 屈原拿起最后校订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国疆域大于秦国,根基深于秦国、人才多于秦国,若能实行新政,必将称霸诸候。” 黄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这新政十二策一推开,千秋万世当勋记夫子的功业。” 屈原摇头道:“若是新法能够推行,大利于楚国,则必然招来朝臣和勋贵们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吴子、商君那样死无全尸即可。” 黄歇却不以为意:“吴起商鞅之所以招来怨恨,是因为他们是异国孤臣,为求表现用了严苛的手段,行事过于不留余地,所以积怨甚多。夫子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训,事分缓急,终夫子一世不成,还有黄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关系也算缓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够不失,事缓则圆,应该不会引起政局太大的动荡。” 屈原抚须点头:“唉,于国内,我们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于天下,秦国崛起太快,我怕他们不会给我们发展的时间啊。” 宋玉亦道:“夫子过虑了,列国征战以来,数百个小国朝夕而灭,如今剩下的都是强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此番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是合纵长,有这六国联盟在,就算秦国发展得再快,他还能一口气吞下六国不成。” 屈原叹息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魏国会不会出状况,唉,后宫无知祸乱国家,魏国送来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惨,此事还沸沸扬扬地传出去,我怕魏国不肯罢休。” 黄歇道:“魏国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无忌,此人一向深明大义,只要楚魏再结联姻,我想也不至于破坏关系。” 屈原道:“不错。子歇,此事忙完,也应该给你筹办婚事了吧。” 黄歇脸红了道:“夫子——” 屈原问道:“我听太子说,你托他在王后面前游说,让王后作主将九公主许配于你?” 黄歇点头,这也正是他与莒姬商议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顾虑,当下也同屈原说道:“正是,就怕威后不慈,到时候还望夫子相助。” 屈原轻叹道:“威后不慈,如今宫中流言纷纷,令尹为此也大为震怒。若是威后为难于九公主,老夫当请令尹出面,为你关说。”宫中一位公主遇险,一位公主“中邪”,而这个“中邪”的公主还曾经失口说出威后令她杀人之事,宫中流言,不免也传到了宫外去。令尹昭阳为此事还特地进宫与楚王槐好好地“谈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阳并不爱多管这种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说动昭阳出手相助,便多了几分把握。 黄歇正中下怀,当下向着屈原一揖道:“多谢夫子。” 宋玉诸人见此情景,也上来开着玩笑,黄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当真亲事能成,自然要请诸位师兄师弟们共饮喜酒的。” 且不说屈原府中的热闹,此时楚国下大夫靳尚府中,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国使臣樗里疾。 这靳尚惊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贵客忽来赠以厚礼,他虽亦是芈姓分支,为人功利好钻营,但才干上却颇不不足,从前在楚王怀为太子时,他跟在旁边还能够出点小算计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却不够份量,只混了半辈子,却也只混得一个下大夫罢了。 樗里疾还赞他说道:“大夫这府中处处清雅,低调内敛,与楚国其他府第的奢华张扬相比,却显得清雅不凡。” 靳尚却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说笑了,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便是想奢华,也无这等资本啊。” 樗里疾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我在国内也听说靳尚大夫是楚国难得的人才,怎么会玉璧蒙尘呢?” 靳尚心情压抑,摆摆手道:“唉,惭愧惭愧啊!” 樗里疾道:“大夫之才,如锥在囊中,只是欠一个机会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这个机会何时到来啊。” 樗里疾道:“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靳尚一惊,拱手道:“愿闻其详。”说着,便将樗里疾引入了自己内室,屏退左右,亲与樗里疾相商。 樗里疾微微一笑,脑海中却想起张仪的分析。张仪于昭阳门下三年,虽然因心高气傲什么职位也没混上,但此人聪明过人,眼光极毒,在昭阳的令尹府中,却已将大半朝臣都一一识遍了。 这往令尹府中来的朝臣,一是商议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阳,尤其后一种,真是可以在昭阳府中看出别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来,因此张仪分析起来,颇有独到之处。他对樗里疾说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来自负,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狭小睚眦必报,有着与其才华不相称的勃勃野心,此人没有大局能力,却有着极强的钻营和游说能力。他没有图谋和计划的能力,却是做破坏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为目标,给他吞下一颗毒饵,他转而喷发出去,实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里疾便是依着张仪之计,要让靳尚吞下这个毒饵。 而这个毒饵,张仪料定靳尚必会吞下,因为他盼望这个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樗里疾走后,靳尚独在厅上徘徊,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忧,一会儿狰狞,唬得身边的臣仆亦是不敢上前,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这头便令套车去了令尹昭阳府第。 昭阳府虽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昭阳正准备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却听说靳尚求见,便不耐烦的叫了他到后堂来。 靳尚抬头看去,见昭阳只穿着休闲的常服,连冠都已经去了,懒洋洋地打个呵吹,对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说吧,老夫明日还要早朝,年纪大了,睡得不甚好,若无重要的事,休要扰我。”这穿着常服见的,不是极亲密的心腹,便是极不用给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时,自然是属于后一种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几步,低声道:“非是下官惊扰令尹,实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禀于令尹。” 当下便将樗里疾所教他的,关于屈原欲实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会伤及芈姓宗亲利益等事说了。 昭阳听了心中一动,却打个呵欠道:“也无你说得这般严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当年吴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来,此事万万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芈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芈姓分支,这楚国虽是芈姓天下,却不是大王一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芈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来就有封地爵位官职,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小人、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底气没有节操,为了图谋富贵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是挑起争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时候楚国就会大乱了……” 昭阳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动,道:“如今是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相争厉害,不进则退。秦国已经从新政中得到好处而强大,那我楚国也不能落后啊。况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为新政能够让大王的权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禄,那这些多出来的官禄自然是给那些新提拨起来的卑微之人。可若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芈姓宗亲又怎么办?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这话正打中昭阳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鲁国当年宗族当道,孔子曾经建议削三桓,以加重君权,结果三桓削了,君权强了,可守边的封臣没有了,国境也就没有了守卫之臣,于是鲁国就此而亡。齐国当年一心想要强盛,大量重用外臣,结果齐国虽然强大了,但姜氏王朝却被外臣田氏给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还是老令尹见识高。” 昭阳叹道:“所以,这国家,没有宗室,就是自招祸乱。楚国芈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们这些芈姓血脉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对象。”说到这里,不禁轻叹:“屈子啊,他是太年轻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为他游说到了五国使者齐会郢都与楚国结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国会盟破裂,则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难以推行新政了。” 昭阳睁大眼睛,意外地看着靳尚,靳尚低下头去,手掌微微颤抖。 昭阳再度半闭着眼睛,只是伸出手来带着亲热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没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明日就随老夫进宫吧。” 靳尚强抑着激动,恭敬地道:“是。” 天蒙蒙亮,郢都城门就开了。 沉重的城门被两队兵卒缓缓推开,直至大开。兵卒们列边两边,监督着进出的行人。 一辆马车驰出城门,马车上坐着秦王驷和张仪。 在离开郢都的那一刻,张仪回头看着城门上写的“荆门”二字,神情复杂。 秦王驷端坐车内,并不回头,淡淡道:“张子不必再看了,总有一天张子可以重临此城。” 张仪一惊,回过神来,朝着秦王驷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离开郢都,留下的,却是早有预谋的纷乱局面。 而此时章华台上,正是大朝之时,群臣在令尹昭阳的率领下进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礼如仪,朝会正式开始了。 昭阳便令群臣将今日要商议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经抢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请大王恩准。”屈原一怔,还未出言,便听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请讲。” 便听得靳尚说出一番话来:“臣以为,五国联盟看似庞大,实则人心不齐,不堪一击。楚国若与他们结盟,彼然浪费民力物力,不如结交强援,共谋他国。” 屈原一惊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结交秦国?” 靳尚道:“不错。” 屈原愤然道:“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正可为合纵长,这是楚国何等的荣耀。与秦国结盟,乃百害而无一利,凭什么楚国弃牛头不顾而去执鸡尾?” 靳尚朗声道:“屈左徒,齐国一向野心勃勃,赵国魏国也是心怀叵测,凭什么那他们会推楚国为合纵长,无非就是看秦国崛起而害怕,想推我们楚国挑头,与秦国相斗,两败俱伤。大王,臣以为,宁与虎狼共猎,也好过替群羊挡狼。” 屈原驳道:“秦国乃虎狼之邦,与列国交往从来没有诚信,与其结盟是与虎谋皮,须要防他们以结盟为由,实则存吞并我楚国之心。我们只有联合其他五国,‘合众弱以攻一强’才能与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设想虽好,只可惜却偏乎自作多情。这郢都城中看似五国使者前来会盟,可以臣看来,真到会盟的时候,不晓得会有几个国家的使者还在?” 楚王槐一惊,动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来道:“臣这里头有个秘报,听说韩王前日已经秘密与秦国结盟,恐怕数日之内,韩国使臣就会立刻离开郢都。再者,臣听说昨天魏国使者也因为魏美人在宫中受刑惨死之事,已经递交国书,要求处置郑袖夫人。臣又听说齐国和燕国因为边境之事,打了一场小战。秦赵两国的国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与我楚国联姻。可是秦国的使臣将聘礼都送来了,赵国的国君不但没有来求婚,反而听说刚刚将吴娃夫人扶为正后……各位,还需要我再说吗?” 屈原脸色惨白,闭目无语,忽然怒视靳尚道:“秦人好算计,好阴谋。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个下大夫,如何竟能够比我们这些上卿还更知道诸国这些秘闻战报?” 靳尚被这话正戳中肺腑,闻之脸色一变,退后一步,不禁求助地看着昭阳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装作壁上观的昭阳,到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诉他的。”他站起来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见,五国人心不齐,只怕合纵难成。不如静待观变如何?” 屈原一惊,竟不知何此变故陡生,昭阳的忽然反转立场,让他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老令尹,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一起推进新法,一起为了楚国的大业而努力吗,你如今忽然改变立场,这是为了什么?你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还是你一直就在骗我?你这是内心摇摆,还是另有利益权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国重,还是族重? 此时朝堂上,两派人马早已经吵成一锅滚粥,但是屈原和昭阳两人远远地站着,双目对视,两人的眼神已经传递千言万语,却谁也没有说话。曾经约定携手推行新政的两代名臣,在这一刻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殿上区区数尺距离,已成天堑深渊。 朝堂之上在争执,后宫之中,亦是不平静。 芈月因见芈姝回来,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觉,次日起来,便被芈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时楚威后已经回了豫章台,芈姝兴奋*,到天亮时终于忍不住要向芈月炫耀一番,当下悄悄将秦王驷乔装之事同芈月说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玺向芈月展示。 芈月表面上微笑恭维,内心却早如惊涛骇浪,翻腾不已。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须马上告诉屈子,马上告诉子歇。 (本章完) 第70章 大朝日〔2〕 她的脑海中急速地转着,却浮现与秦王驷的几次会面情况来,第一次是郊外伏击,他为何会忽然恰好出现,这是有预谋的吗?他曾邀黄歇去秦国,可是除了黄歇之外,他又会收罗郢都的哪些人才,会不会危及楚国?他来到郢都,是为了破坏五国联盟吗?他身为一国之君,必是冲着国政大事而来,可观那些芈姝几案上的那些礼物,她不信他会有这么闲暇的心思与一个无知少女谈情说爱,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芈姝,而在于秦楚联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国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她看着眼前犹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芈姝,只觉得一股怜悯之情涌上,欲言又止。此时说破,已经为时太迟。 此时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在此处,看一个已经上当的无知少女在讲述她自以为的虚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脱身,去找屈原和黄歇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应该对秦王早作防备。 好不容易摆脱了芈姝,芈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处,就要去找黄歇。莒姬却摇头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芈月诧异:“为何?” 莒姬道:“你忘记你前日遇险之事了?威后因此失了脸面,岂肯放过你。她当日便派人到了我这里来搜检一番,回头竟又是将周围查过,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门已经被封死了,不但如此,还派得有人巡逻……” 芈月气忿地捶了一下几案:“实是气人。” 莒姬却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边的人转告黄歇。” 芈月一惊,问道:“太子?” 莒姬点头:“如今南后重病,太子为人软弱无主,南后看重黄歇,欲引他为太子智囊,所以近来对黄歇颇为示好。黄歇曾与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传不便,当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边的寺人交于黄歇。” 芈月一喜道:“好,我这便封信丸中,让太子身边的人交于子歇。” 当下忙取来帛书,只写了一行字道:“秦王驷已阴入郢都。”便在莒姬处用蜡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写些什么,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将这蜡丸转交于黄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黄歇接了蜡丸,还只道是芈月有什么事,忙到僻静处打开一看,便是大惊,当下要与屈原商议,无奈今日乃是大朝会,太子、屈原俱在章华台上,竟是无法传递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无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华台下等着。 朝堂上。 昭阳除了一开始站出来支持靳尚以外,再不发一语。屈原无奈,只得亲自与靳尚争执,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与他缠斗半日,心中诧异,似靳尚这样不学无术之术,竟能够引经据典说出这套话来,更为奇怪是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素日也无人瞧得起他,今日朝会,竟会有无数人或明或暗支持于他,甚至连大王与令尹也偏向于他。 屈原感觉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后,有人在布着一张罗网,一点点在收紧着。 朝会上,五国合纵竟是无法再续,虽然在他的反对之下,与秦国的结盟未谈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屈原走出章华台,正午的阳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晕眩,他脚步一个踉跄,久候在外的黄歇连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人,诧异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黄歇道:“弟子在这儿已经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无力地挥了挥手:“何必在这儿等,朝会若有结果,我自会同你说的。” 黄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刚才得到讯息……”说着上前附耳对屈原说了几句话。 屈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道:“什么?当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点兵,若追捕上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将令符按在黄歇掌中,语气中露出了罕见的杀气,对黄歇低声道:“就地格杀,不可放过。” 黄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远远地看着他们师徒的行动起了疑心,走过去试探着问道:“屈子,不晓得子歇寻您何事?”他讪讪的笑着,努力装出一副极为友善的面孔来。 屈原看着这张奸佞的脸,一刹那间,所有的线索俱都串了起来,他忍不住怒气勃发,朝靳尚的脸上怒唾一口道:“你这卖国的奸贼。” 一时间,整个章华台前,万籁俱静。 靳尚不防屈原这一着,急忙抹了一把脸,待要反口相讥,却见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亏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脸,讪笑道:“屈子竟是疯魔了,我不与你计较,不与你计较。”转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寻樗里疾问策。 黄歇带着令符,一路追赶,却是秦王早已经远去,无法追及。然则等他去了秦人馆舍之后,见着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里疾,方明白真相,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叹,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紧接着的却是五国使臣一一借故离开郢都,这五国合纵之势,竟是已经落空。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数日后,楚王槐下诏,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国有功,迁为三闾大夫,执掌屈昭景三闾事务。 此诏一出,便是芈月亦是大惊。本来依着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预备之职。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过几年便可接替昭阳为令尹。 但如今却让屈原去做这三闾大夫之职,显见极不正常,虽说屈昭景三闾子弟,掌半个朝堂,三闾大夫掌管这三闾,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却是明升暗降,脱离了日常国政之务,把这种向来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后才会就任的职务给正当盛年的屈原,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 事实上,若昭阳不愿把这个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来后,倒会任此职。如今看来,是昭阳贪权恋栈不肯下台,却将为他准备的职位给了屈原。 黄歇独立院中,苍凉地一叹道:“这是叫夫子退职养老啊,楚国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职,引起的震动,不止是前朝,更是连后宫都为之搅乱。 渐台,南后直着眼睛,喃喃地念了两声道:“三闾大夫,三闾大夫。”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仰面而倒。 来报知讯息的太子横大惊,上前抱住南后唤道:“母后,母后……” 南后缓缓睁开眼睛,多年来她缠绵病榻,对自己的身体实是太过了解,这些时日,她能够迅速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着。 她抬眼看着爱子,留恋着抚摸着子横的脸庞,似乎要将他的脸上一丝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将油枯灯尽,可是她的爱子还未成长,他的路还很难走。她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却已经折了。她为他想办法拉拢的辅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还处于困境之中。 她该怎么办,怎么样为她的爱子铺就一条王位之路? 她的长处从来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后宫,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颜、短了心神,郑袖又何能是她的对手。既然她时间不多了,那么,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视着太子横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道:“母后无事,我儿,你回泮宫去吧。” 当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横出去,她看着儿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见了,怔了良久,这才强撑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见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报,心中亦是一怔,南后缠绵病榻,他已经有些时日未到渐台了,如今见采芹来报,心中一动,旧日恩情升上心头。 楚王槐走进渐台,便看到南后倚在榻上,艳丽可人,一点也看不去病势垂危的样子,她手握绢帕,轻咳两声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礼,请大王见谅。” 楚王槐忙扶南后道:“寡人早就说过,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礼仪。” 南后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动。我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种种,真是又惭愧,又自责。我也曾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与大王情深意重。可自从做了王后以后,就渐渐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长长久久地一个人霸占着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时候,也不再当她们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个个除之而后快……” 楚王槐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说了,是寡人有负于你,让你独守空房。” 第71章 大朝日〔3〕 南后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转巧言道:“不,妾身要说,人之将死,请容我将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说出,无隐无瞒,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这个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这个身份,自然会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记得我这个教训,不要再让一个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权欲蒙闭了心窍。请大王在我死后废了我王后之位,就让我以一个爱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于您的陵园就可。” 楚王槐感动地握住了南后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时的南姬,才是寡人最爱时的南姬啊。” 这份感动,让楚王槐直出了渐台,还久久不息,看着园中百花,与南后当年夫妻间的种种恩爱,一一涌上心头,暗想着道:“南姬说得对,一个女子若不为王后,总是千般可爱,若一旦身为王后,怎么就生了种种不足之心,嫉妒不讲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难得南姬临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欢过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后,南后内心的冷笑。她与楚王槐毕竟多年夫妻,对于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了解,此时她的妆容,她的话语,她的“忏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这段话,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为了保全一个女子的温柔体贴,最好,就不要给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郑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后、甚至在宗室中一点一滴散下的种子,郑袖想成为继后,难如登天。 十日后,南后死。 南后的死讯,在宫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说大,是对于郑袖等后宫妃子而言,但除了郑袖算计谋划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与郑袖相斗,早就缩了。 只是之前南后郑袖相斗,其他人倒是安稳些,若是郑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后这般宽厚,只怕后宫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听说楚威后不喜郑袖,个个都跑了豫章台去讨好,转而又赞美太子横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后真能够干豫得郑袖不能立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时间,豫章台热闹非凡。然则高唐台中,却未免有些冷清。 芈姝有些恹恹地坐着,叹了一口气,道:“真讨厌,宫中不举乐,连新衣服都要停做。” 芈月奇道:“那是拘着宫中妃嫔,和阿姊你有什么相干?” 芈姝翻了个白眼,道:“人人都素淡着,我一个人作乐有什么意思啊!”芈月听了此言,上下打量着芈姝,忽然笑了,芈姝见了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么?” 芈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变得体谅人了,也懂得顾及周围的人在想什么了。这是不是马上要做当家主妇的人,就会变得成熟稳重了呢?” 芈姝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便按着芈月挠痒痒,芈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好阿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芈姝这才放开芈月道:“咦,你最近怎么了,从前跟我还能挣扎得几个回合,现在倒成变软脚蟹了。” 芈月抚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头晕,跑几步也容易喘气。” 芈姝见她似有病容,关心地道:“回头让女医来给你看看吧。” 芈月叹息:“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医挚,她总是不在,只能找个医婆胡乱给我开个方罢了。” 芈姝闻听倒诧异起来:“咦,我昨天去母后宫里看到她在啊,难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头用我的名义把她召来,让她给你看病去。” 芈月笑道:“那就多谢阿姊了。” 芈姝想了想,又道:“对了,九妹妹,你明天须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芈月已经明白,笑问:“阿姊这是要挑嫁妆吗?” 芈姝显得有些羞涩,过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是,就是要挑嫁妆。” 芈月看着芈姝,她这般单纯天真,但却又是这般幸福快乐,她想到秦王的为人,想到芈姝这嫁去秦国,但愿秦王能够珍视她这份天真。然而芈姝的命运已定,而自己呢?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芈姝见她神情忧忡,但这句话,却是说得诚意诚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想到姊妹三人在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芈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两人,心情也有些感伤,忽然拉住了芈月,低声道:“九妹妹,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芈月听出芈姝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吗?”见芈姝神情有些迷茫,摇了摇头,便慢慢引导着问道:“那阿姊喜欢秦王吗?” 芈姝眉毛一扬:“我自然喜欢他了。” 芈月却又继续诱导着问道:“那阿姊愿意看着他抱别的女人,亲别的女人吗?” 芈姝一惊,倚着的凭几倒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谁敢?” 芈月苦笑一声,低声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女,是要跟着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的。” 芈姝顿时回醒过来,她慢慢地转头看着芈月,眼神从迷惘变得戒备,又转现不解,问道:“九妹妹,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芈月叹道:“阿姊难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老来无依?” 芈姝忙道:“当然不会了。” 芈月扶住芈姝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道:“所谓的姐妹为媵,其实是怕女子一个人孤身远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或者是遇上争宠的对手,多个姐妹侍奉夫君也好争宠。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够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谁愿意被别人分一杯羹去?若是个陌生人倒也罢了,若是至亲的姐妹,那种感受像是双重的背叛一样……阿姊,到时候你怎么办?” 芈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该怎么办?” 芈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指了指窗外芈茵居处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么‘病’的吗?” 芈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芈月笑了,问道:“阿姊当真相信这个?” 芈姝不禁语塞:“这……” 芈月轻叹道:“阿姊可还记得,当日茵姊游说你去喜欢黄歇,想办法结交黄歇,甚至多方拉拢……” 芈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芈月叹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还曾经冒我之名去见魏国的无忌公子,说阿姊你喜欢他,要和他私下幽会……” 芈姝却从未听过此事,诧异之下,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她、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芈月叹道:“阿姊莫要问我如何知道,倒是要问问,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芈姝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当日芈茵见了魏美人尸体时说的话,她说,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么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么她为何要听命母后,难道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落在母后手里,莫非就是此事……她虽然天真,却晓得自己生母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阴暗面,她拒绝再想下去,便强硬地抬头问芈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芈月一摊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芈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是生怕芈月会说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类的话来,幸而芈月没有这么说。她暗暗乐观地想,芈月当日不在场,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坏了她们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懒得去听芈茵有什么心事了,正想转过话头,却听得芈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芈姝隐约感觉到什么,诧异地睁开眼睛道:“难道是……” 芈月叹道:“她不想作媵,她想象你那样,堂堂正正作为诸侯夫人。” 芈姝有些明白了,问:“你是说……” 芈月便说了出来:“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过她用的是阴谋诡计,而我却是向阿姊坦白,请阿姊成全我。” 芈姝不解其意,问道:“难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诸侯?” 芈月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负:“我没这个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妇。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就行。” 芈姝本以为她也有野心,见她如此说话,倒松了一口气:“你若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却颇为简单。反正母后选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进宫当我的伴读,就是从中挑选一些人当我的媵,减去你一个也够。她们不是我的姐妹,纵然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太生气太伤心。” 芈月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盈盈下拜道:“多谢阿姊。” 芈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须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72章 公主嫁〔1〕 因芈姝要出嫁,楚威后便与玳瑁商议芈姝的嫁妆之事。玳瑁回说已经令内宰整理方府内库,列出清单以备公主挑选。楚威后对着清单划着,又吩咐平府也准备书目,说芈姝此番嫁到秦国,秦人粗鄙,为怕爱女孤身嫁到那里必会无聊苦闷,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书,还要整套的器乐、伎人、优人。 此时器乐若论大套,则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铜编钟、二十四件青玉编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箫、箜篌、呜嘟等就得两三百件,再加上奏乐、歌舞的伎人、优人也得几百人。 玳瑁细数之下,不免有些心惊,忙来禀了楚威后,楚威后倒不耐烦起来,冷笑道:“姝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多些陪送又怎么样,我们楚国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见她如此,自然忙着奉承,又说了媵女之事。依着古礼,一嫁五媵,当从屈昭景三家选取。又细数侍从随人等,若以每个媵女最少二三十个侍从侍女来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们的奴仆,估计亦要近六百人,此外还有宫女六百人,内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隶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优人,怕是要超过六千人。 楚威后听了以后点头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还有送嫁的骑兵四千人,要将公主送到边境之上。” 楚威后一算,如此已经上万之人,当下点了点头,矜持道:“这样算起来也有一万了,还算过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后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后往后一倚,轻叹:“唉,姝这一去,我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玳瑁忙笑着安慰:“父母爱子女,为计长远。威后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贵无比,陪嫁丰厚,让公主一生受用,岂不更好。” 楚威后点了点头道:“说得是。” 她们商议着嫁妆之事,却不知室外悄悄走来一人。 芈姝也正为嫁妆之事来寻楚威后,走到楚威后内院前,却发现清单未带,扭头叫身边的傅姆女岚回去取来,自己便先进去。 女岚自芈姝那日出事之后,吓得再不敢有稍离,芈姝一走动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今见已经到了楚威后门前,心中亦思量不会再有可能出事了,且芈姝的单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让别人去取,当下忙转身出去,又吩咐外头的侍女跟进来。 芈姝在楚威后宫中行走,确是不须禀报的,此时楚威后和玳瑁商议事情,便让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时众侍女见了芈姝进来,俱微笑着指指内室,低声道:“威后正与傅姆商议 为公主备妆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进去禀报?” 芈姝脸一红,但她素来在母亲宫中是脸厚胆粗的,当下摆了摆手,作出一副要偷听的样子来,众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随她自己进去了。 芈姝进了外室,听得里面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内室门边听着。 但听得里头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后事事亲力亲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芈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边的微笑,更放轻了脚步。 又听得楚威后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筹办儿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松。这嫁妆的单子暂时就定这些了,若是姝有什么中意的,再添上。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贱之人,怎么敢说辛苦。” 楚威后道:“你辛不辛苦,我心里有数。不但操持着姝的婚事,还要帮着解决我的心事。”芈姝听着,正欲掀帘而入,却听得楚威后下一句话,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但听得楚威后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芈姝一怔,知道听到了不得的事了,吓得站住不动,却听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两个多月的砒霜,奴婢依这份量来看,估计再吃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后道:“还得一两个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头那个不中用的,我让她下手把那个贱人除掉,她倒好,办事不成,反险些伤我令名……” 芈姝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够理解在深宫之中要活下去,要赢,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心狠如此,连无辜的九妹也要杀死,一个还在深闺的小姑娘,又碍着她什么了,为何如此务必要至她于死地。 那一刻,她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乱之间,只觉得脑海中跑过无数思绪。她第一个反应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将来如何于地下见她的父王?若是传扬开来,宗室之中,如何见人?甚至教列国知道了,楚国岂非颜面尽失。 可是,现在当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她要杀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无用;她的王兄是个糊涂的人,她现在要嫁去秦国了,她此时跑去找他,他便是答应下来,也是决计无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芈月的。 思来想去,所有的计划,都不过仗着她如今在楚宫,才能够保得住人。可是她马上要嫁到秦国去了,只留芈月一人在宫中,是怎么也躲不过杀身之祸的。 忽然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既然自己要去秦国了,不如自己将芈月带走,离开这秦国,离开母后的掌控。保住了芈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亲的令名。至于到了秦国以后,芈月是否当真为她的媵女,则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便是。 她心情紧张,不免脚步一乱,发出声响。 楚威后警觉道:“是什么人?” 玳瑁连忙掀帘出去,却见芈姝的身影飞快地冲出门去,冲进院子,当下也吓得脸色大变,回头禀道:“威后,是八公主。” 楚威后一怔:“是姝?” 玳瑁脸色也有些不好,道:“这下如何是好?” 楚威后的脸色反而缓了下去,道:“慌什么,她是我的女儿,难道还会与我作对不成?不过是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间,既是姝知道了,暂缓一缓罢了。”玳瑁忙应了一声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仆两人商议,却说芈姝偷听了二人说话,慌乱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气冲到了芈月房中。 却见芈月独倚窗前,看着竹简,见了芈姝进来,诧异地抬头:“阿姊,你怎么来了……”话未说话,芈姝已经是一掌拍下竹简,一手拉起芈月跑到室外才停下来。 也不顾芈月诧异询问,先仔细看她脸色,果然见芈月敷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却血色尽无,甚至隐隐透出些青黑之气来。芈姝心头一酸,一顿足拉着芈月便跑了出去。 芈月被她拉着在回廊中跑着,满心诧异,一边跑一边喘着气问道:“阿姊,你带我去哪儿?” 芈姝强抑着愤怒,咬牙飞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着芈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布道:“从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芈月震惊地看着芈姝:“阿姊——” 芈姝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又回头看着芈月坚定地道:“你别问为什么,总之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就行了。” 芈月却已经有些明白,却料不到芈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如此行为,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芈姝眼神复杂:“阿姊,谢谢你。” 芈姝看着芈月,眼神中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却还是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轻抚了下她的头发,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转头令侍女们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带走,你愿不愿意?” 芈月道:“带去哪里?” 芈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国去?” 芈月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芈姝惊诧地道:“你不愿意?” 芈月反问道:“难道阿姊愿意,自己心爱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芈姝有些惆怅地道:“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秦王,后宫妃嫔无数,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须要带上姊妹为媵嫁的。是你还是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芈月却道:“可我不愿意。” 芈姝道:“为什么?” 芈月直视芈姝,斩钉截铁地道:“我母亲就是个媵妾,她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让自己再为媵妾。”她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道“况且,我有喜欢的男人,我想嫁给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芈姝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封地吗?有爵位吗?有任官职吗?” 芈月嘴角一丝笑容,这样的笑容,芈姝是熟悉的,因为她亦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个没落王孙,没有封地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 芈姝道:“那他如何养妻活儿,如何让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将来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这些你都想过吗?”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爱的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曾想过的,然则她不必去想,自有人会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没有自己这样任性的资本啊。 芈月却道:“大争之世,贵贱旦夕,有才之人,倾刻可得城池富贵;无能之人,终有封地爵位,一战失利落为战俘,一样什么都没有。况且人生在世,又岂是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贵换来的是人后的眼泪,还不如不要。” 芈姝看着芈月,心中却觉得她实在太过天真,劝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终然为媵,那又如何?与其嫁于没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够让你在人前显贵,将来你一样要为儿女之事忧心,一样要面对现实。你终究是我妹妹,若是随我为媵,毕竟与那些微贱女子不一样,嫁了君王,将来你的儿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统尊贵,一生无忧。” 芈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统尊贵,可能无忧?如果我连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还想什么儿女的无忧。” 芈姝听了此言,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想了半日,才勉强道:“这么说,你真的决定不跟我走了?” 芈月断然道:“是。” 芈姝见劝解无用,急了:“你这痴儿,哪怕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吗?” 芈月一惊:“阿姊,你知道什么?” 芈姝别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只握着芈月的手道:“你要记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随我去秦国。” 芈月看着芈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见了向氏之死以后,她对芈姝永远有着一层戒心,多年来的相处亦是步步为营,然而此时,看着眼前之人,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她的母亲要杀她,她却毅然来救她,这种恩怨纠结,竟是让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重生之校园特种兵。 芈姝见她久久不语,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芈月却突兀地说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见一见我的母亲。” 芈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这等重大的事,想来她小小年纪,自是不能决断,当下叹道:“好吧,我让珍珠陪你过去,你别让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们一个也信不过。” 芈月长出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月站起来,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芈姝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处,将芈姝的事对莒姬说了,莒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么说,王后那个毒妇,倒生出一个长着人心的女儿来。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旧是照着当日旧习,称楚威后为“王后”,楚威后容不得芈月,要下毒害她,但芈月自入宫以来,却是时常防着这等手段,初时虽然吃了几顿,但后来觉得有些不对,忙以银针试膳食,便试出了毒来,又查知是女浇下毒,便与女萝、薜荔商议,将女浇送来的饮食俱都替换了,另一边令莒姬暗中约了女医挚,用了解毒之药,又在脸上施了厚粉,用以伪装。 她本来是想着楚威后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会引来更凌厉的手段,不如将计就计伪装中毒,想着楚威后若是以为她中毒将死,为避免她死于宫中,说不定会同意黄歇的求婚,将她嫁出,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想芈姝撞破楚威后的阴谋,还执意要带芈月一起出嫁,这倒教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想到这里,莒姬亦是恨声道:“要她这么滥好心作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芈月叹道:“她亦是好心。母亲,还有何计?” 莒姬叹道:“如今上策已坏,若是静候大王赐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势,又与令尹失和,你们原定的助力也已经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芈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买靳尚挑拨,乱我楚国,屈子何以失势,又何以与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废话休说,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么样……”说着,沉吟道:“若当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芈月眼睛一亮道:“母亲可是同意我与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这宫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够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败坏王家名誉,信不信追捕你们的人,便能够将你们杀死一千次。” 芈月泄气道:“那母亲有何办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还是随八公主出嫁。” 芈月大惊道:“母亲,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让你嫁与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宫之事,俱是威后势力,你们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让你离了宫中,离了郢都,甚至离了楚国,方可摆脱他们的势力。” 芈月已经明白道:“母亲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随着八公主陪嫁,到了边城,装个病什么的,或者走到江边失足落水之类,想来送嫁途上丢了一个媵女,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若是这般以后,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这是下策。” 芈月却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紧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第73章 公主嫁〔2〕 莒姬却道:“也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若是让那黄歇去边城截住你,然后你们或去齐国,或去燕赵,若是那黄歇当真有才,能够在诸侯之中游说得一官半职,建立名声,将来待那毒妇死后,你们便可回到楚国来,只说你落水不死,被那黄歇所救,结为夫妻,游历列国方回,也便是了,只是名声上略差些。” 芈月大喜,伏在莒姬臂上摇了摇道:“母亲当真是无所不能。”她与莒姬,少有这样的亲热动作,尤其年纪益增之后,这样的亲热,已经数年不见。 莒姬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吩咐道:“不管你走到哪里,若是你弟弟有事,你必得回来。” 芈月笑道:“那是自然。”说到弟弟,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便与莒姬商议道:“母亲,我想让子歇把冉弟一起带走,可好?” 莒姬怔了一怔,别过头,冷淡地道:“随你。”芈月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好一会儿,莒姬才叹道:“终究是你们的血亲,若是不管,也不是办法。我亦不忍见向妹妹的骨血流落市井,你们那舅舅向寿,也该是成人了,亦要奔个前途,被一个小孩子拖累着也不成样子。便让他入军中先积累些战功,将来也好为子戎作个帮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芈月便回了芈姝住处,也不知芈姝与楚威后说了什么,第二日,楚威后便召芈月去见她。 芈月进去的时候,见楚威后正闭目养神。芈月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便见楚威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似是方看到芈月,挤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九丫头,你来了。起来吧,坐到我跟前来。” 芈月带着惴惴不安地起来,走到楚威后的跟前,再跪坐下来。 就听得楚威后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阿姊说,你想跟着她一起陪嫁到秦国去,可是真的?” 芈月一副低眉顺眼:“儿臣一切听从母后、阿姊安排。” 楚威后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发恨,脸上却笑得越发和气,道:“哎,这终是你一生之事,总要你心里情愿才是。所以我还是不放心,亲来问你,此事你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得给我个准话,是不是?” 芈月手中拳头握紧,好半天才说:“儿臣愿意随阿姊去秦国。” 楚威后的声音悠然从她的头顶传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你作姝的媵人,我看好的人,是七丫头。没想到她没福气,居然为精怪所迷,所以只得让你顶上了。屈昭景三家虽然出自芈姓,终究隔远了,总得让姝有个嫡亲的姐妹跟着去,是不是?” 芈月应道:“是。” 楚威后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恶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随姝出嫁,再不改了?” 芈月心头狂跳,似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破冰而出,但她迅速感觉到,如果她去捕捉这种感觉,只会掉入楚威后的陷阱,死在她的手中,当下仍道:“是。儿臣愿意随阿姊嫁去秦国。” 楚威后的手伸到了芈月下巴,托着她抬头看着自己道:“抬头让我看看,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女大十八变,长得这么漂亮,真不知道令多少儿郎动心。” 芈月微低着头,视线只停留在楚威后的脖子道:“母后谬奖,儿臣愧不敢当。” 楚威后笑着从几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到芈月面前道:“当得起,你看,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可真是为难呢,你知道这竹简上写得是什么吗?黄族的后起之秀,三闾大夫屈原的弟子黄歇想聘你为妇,太子为媒,大王也有允准之意。可姝偏又喜欢你,要你跟着她陪嫁,我正为难呢,难得你自己主意拿得正,一定要跟随着姝去秦国,虽不枉姝待你一番情意,可却不是辜负这黄歇了吗?” 芈月怔住,颤抖着转头看着楚威后手中的竹简,勉强镇定心神,终究话语中还是声音微颤:“黄歇求婚,大王也有允准之意?” 楚威后恶意地笑道:“可不是吗?” 芈月握紧拳头,渐渐平息了颤抖,轻叹道:“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母后手里作主吧。” 楚威后道:“是啊,你一向聪明,你说说看,这黄歇的求婚,我应该如何答复?” 芈月看着楚威后,忽然笑了:“民间有许多故事,儿臣听过一则,说是一种善能捕鼠的动物叫狸猫,抓到老鼠以后通常不会马上吃了它,而是会放开它,等到老鼠以为可以逃走的时候,又把它抓住,这样反复逗弄多次,才会把老鼠吃掉。母后一定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对吗?” 楚威后看着她,也抚掌笑了:“唉,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她微笑着道:“老鼠聪不聪明,命运都在狸猫的掌握中。你既然亲口向我说,要跟随着姝当陪嫁之媵入秦,可这黄歇毕竟是太子的伴读,太子亲自保媒,大王也很欣赏他,我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总得允准他的婚事,是不是?” 芈月似是听出了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探着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楚威后冷冷地道:“你说,把你七阿姊嫁给黄歇,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听得一个破碎的声音迟疑地道:“可是,可是茵姊不是中了邪吗……”这是她的声音吗,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楚威后却笑了,笑得如同操纵着人世间万物生死的,她的声音也似飘忽而遥远:“黄歇一个没落子弟,赐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能够由得他挑来拣去不成?至于七丫头,也只是一时受惊才会生病,说不定冲冲喜,她的中邪就能好了呢!” 芈月绝望地看着楚威后得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旋转,模糊。景色一时模糊一时清楚,终于渐渐变清,芈月凝神看去,但见楚威后那张充满了恶意与戏弄的脸,仍在眼前。 芈月忽然笑了,她端端正正地向楚威后磕了一个头,道:“多谢母后允我,随阿姊远嫁秦国,儿臣愿意。” 楚威后的笑容微凝,忽然又笑了:“那么,黄歇呢?” 芈月笔直跪着,道:“黄歇是黄歇,我如今连自己的主都作不得,何能替别人操心。” 楚威后看着她的脸,这张脸,与向氏这般相像,可是向氏的脸上,却永远也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个小丫头,竟是个刚毅不可夺其志的人,可惜,可惜了,终究再怎么挣扎,也是挣扎不出注定要死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忽然兴味索然,挥了挥手道:“那你便下去备妆吧。” 芈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楚威后看着她退出去,忽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一丝的不确定起来,她低头想了半晌,唤来了玳瑁道:“我欲要你随姝入秦陪嫁,你可愿意?” 玳瑁一惊,旋即已经明白楚威后心意。作为一个奴婢,她在楚威后身边显赫已至极点,然则她跟随楚威后多年,忠心耿耿,明知道楚威后担心爱女,岂有不效忠之理,当下毫不犹豫地应道:“威后要用奴婢,奴婢岂有不愿之理!” 楚威后道:“你也知道,我其他儿女均是懂事,我自不担心。唯有姝……”她轻叹一声:“这孩子是让我惯坏了,竟是一点也不曾有防人之心,我怕她此去秦国,会被人算计。她那傅姆女岚,我原只道还中用的,谁承想她……”说到这里,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女岚在芈姝私自出宫的事情上,事前不作为,事后推诿责任,顿时让楚威后厌了她。只是碍于芈姝自幼由她抚养,不好当着芈姝未嫁前处置,心中却是将她记了个“留用察看”的标记来。不想女岚在已经犯错的前提下,又让芈姝独自行走,以至于听到楚威后与玳瑁密议之事,造成楚威后与芈姝母女又一场争执,楚威后岂能再忍,便直接将女岚逐了出去。如此一来,芈姝身边便急需一个可信任的傅姆跟随。 楚威后叫玳瑁选了数日,选上来的名单却是自己都看不上。玳瑁是她最得力的心腹,本不欲派她陪嫁,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爱女心切,便下了决心,又道:“那个向氏之女,我终究是不放心,你跟着前去,总要看着她死了,我才放心。” 玳瑁知其心意,忙道:“奴婢必会替威后了此心愿。” 黄歇虽在宫外,但莒姬在宫中经营多年,消息始终不断。他也收到了消息,得知楚威后要对芈月下毒,连忙也加紧行动,先是请了屈原为媒,再托太子横递上请婚之求给楚王槐,且已经托了景离等人游说,获得了楚王槐同意,只等着宫中下旨。不想过了数日,太子横却是一脸愧色来找黄歇,说了宫中旨意。 “子歇,对不住,本来父王都已经答应了,可祖母说,九姑母自请当八姑母的陪嫁之媵,她劝说半天,九姑母只是不肯改口,不愿下嫁。因此为圆父王和我的面子,也为了补偿于你,改由七姑母下嫁于你。”太子横支唔半晌,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口。 黄歇顿时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楚威后颠倒是非,恶毒已极,若不是早与莒姬商议好了退路,他当真是要当着太子横的面翻脸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威后当真慈爱得好,居然还劝了又劝,还肯想着补偿于我。难道太子在宫中,就不曾听说,七公主她患了癔症吗?” 太子横亦是听过此时,尴尬地劝道:“依孤之见,其实这样对子歇更好,不是吗?你得了公主下嫁的荣宠,又不用真的被公主拘束压制,随便把她往哪里一放不愁衣食的,自己再纳几个喜欢的小妾,岂不更好。”虽然这样说对于自己的姑母很不公平,但扪心自问,把个中邪的公主下嫁,这也的确是太欺负人了,只是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祖母,他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暗替好友不平罢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黄歇冷笑:“太子,我黄歇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横的手伸出去准备安抚他,伸到半空停在那儿了,尴尬地缩回手干笑道:“是啊,子歇,算我说错话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黄歇冷笑道:“怎么办?君行令,臣行意,大不了拒旨不接,一走了之。” 太子横急道:“子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黄歇看向太子横,道:“太子,现在局势稳定,我现在继续呆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放心,若是太子真有事需要我效劳,黄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子横顿时有些慌了手脚,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黄歇微微冷笑道:“天下之大,何处行不得。不过,我的确是要一走,却未必就了之。” 他的确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要带走魏冉,他要在秦楚交界之处,选择一个与芈月接头的地点。他要安排向寿进入军营,他要托师兄弟们照顾芈戎,他要得到屈原给齐国的荐书……他要做的事是极多的。他不能急,他得一步步地来。 芈姝亦是听到了此事,急忙来找芈月:“九妹妹,你听说了没有,黄歇居然向茵姊求婚。” 芈月内心只想怒吼,不,他是向我求婚,却教你母亲将芈茵塞给他了。但这话却是不能当着芈姝的面说出来的,只冷笑道:“阿姊当真相信黄歇会向茵姊求婚。” 芈姝眨了眨眼,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一红,有些羞答答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子歇欲求婚于我,结果……因为我许配了秦王,王兄没办法答应于他,为了补偿于他,所以将茵姊嫁给了他?” 芈月本对她心怀感激,但是再次直面了楚威后的残忍狠毒,最终芈姝的所有善意也被这样的绝对恶意所淹了。她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见芈姝这般自作多情,忍了又忍才道:“我们均不知内情,又如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芈姝却越想越觉得当真如此,叹道:“怪不得当日我赠玉于他,他回我《汉广》之诗,想来他也是知道,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不曾想,他竟当真也有努力过……”思想这一个美少年,竟是当真对自己动过心,努力过,却是徒然隔江远眺,高山仰止,还不知道如何伤心呢。自己虽然与秦王情投意合,但毕竟伤了一个美少年的心,这一颗少女心又是得意,又是愧疚,自己想像无限,竟有些痴醉了。 芈月看她如此神情,岂有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阿姊,你休要多想了,他本来便与你无关,你还是想想如何备嫁吧。” 芈姝重又回嗔作喜道:“正是,还要妹妹与我作参详呢。”这边便要拉着她与自己去方府挑选楚威后为她备下的陪嫁之物。 方府乃是楚宫藏宝库之名,中有楚国数百年的积累。但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推开,内府令引着芈姝和芈月走进库房。 库房左边的墙上都是一排排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右边则是一个个锁着门的柜子。内府令掏出钥匙递给一名内侍,令其一一打开柜子,另一个内侍捧着竹册,一一核对。 内府令殷勤介绍着,左边是兵器库,那各种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历任大王收藏着的宝刀兵器;右边是珍库,那一个个柜子里却是各种玉石珠宝,列国之中数楚国的荆山玉和秦国的蓝田玉最为上乘,但楚国的黄金之多,金饰之美,又是秦国所不能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内府令指挥内侍们,按照竹册上的记录边核对边流水地将一盒盒珠宝器皿送上来介绍。 首先自然是诸般常规的青铜器皿,各种礼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芈姊只略略看过,便打发了去。 其后就是诸般首饰,楚国数百年王业,吞国灭邦无数,且荆山有玉、临海有珠、又富有铜山,这库中珍藏,只怕是列国也难有比肩的。 莫说那无数美玉只在芈姝面前一捧而过,珍珠斗量、宝石成山,珠光宝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去。 芈月看着那些宝物件件生辉,只是她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无心坐在那里和芈姝一起挑选,寻了个借口便站起来慢慢走动,不知不觉走到兵器架边。 第74章 公主嫁〔3〕 芈月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剑,抽出来只见寒光凌凌,见上面两个小字“干将”不由地念出声来,她身后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内侍跟随侍候着,见状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干将’剑,旁边那把就是‘莫邪’剑。据说是先庄王的时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干将铸剑,干将却无法将这五金之精镕化,干将之妻莫邪为助夫婿铸剑而跳入铸剑炉中,于是铸成这两把剑,剑成之日干将自刎而殉妻,因此这两把剑,雄名干将,雌名莫邪。先庄王得此双剑,终成霸业。” 芈月看着手中双剑,心中不禁暗叹,王图霸业便又如何,千百年后,或许世人已经不记得庄王,但是此剑永留于世,这干将莫邪的爱情,才会永留于世。天下名剑虽多,却唯有干将莫邪之名最盛,这皆因为有这一段情之所钟,生死与共的感人之情罢了。她转头看着芈姝被簇拥于珠宝堆中,她将会成为一国之母,可是自己却将嫁与黄歇。或者她的富贵胜过自己,但是自己与黄歇的幸福,却是一定会胜过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够脱离了这里,脱离了这个困局,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就将结束。 见芈月放下干将,小内侍忙引着她到了前面,又介绍道:“公主,那是穿杨弓,是当年神射手养由基用过的弓箭,旁边那个是七层弓,是与养由基齐名的潘党所用之弓……”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小内侍见她对弓箭不感兴趣,便以为她只喜欢名剑,忙又引着她去了剑架处,继续介绍道:“公主,这是越国大匠欧治子所铸的龙渊剑,当日风胡子前去越国寻访欧治子,铸了三把剑,一名工布、一名龙渊、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剑在大王身上佩着呢,所以这里存的是工布和龙渊。” 这些旷世名剑,若到了外头,当叫举世皆狂,但于这平府之内,不过又是楚国的一件私藏罢了。芈月走过,却看到两处剑架摆设有些不同,当下又拿起一把剑,却见上面的篆字与楚国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详半晌,估摸着字形念着道:“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小内侍欲介绍道:“公主,这是……” 芈月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这是越王勾践之剑。” 小内侍陪笑道:“公主好见识,这越王勾践剑旁边,就是吴王夫差剑。” 芈月一手持着勾践剑,一手拿起夫差剑,念着上面的字道:“‘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剑。她手握着双剑,想着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昔日的两个霸主,顿一顿足便能够叫列国震动。但如今身死国灭,曾经用过的佩剑却落入此间。她看着自己左手持夫差剑,右手持勾践剑,闭目心中默祷,剑器有灵,当能佑她倚着两位霸主之气,破此之困局。 祷完,她睁开眼睛,双手朝着前方架子轻轻一劈,便见这架子劈成三截,眼见那架子轰倒,小内侍险些哭了出来,芈月却是心情大好,将两把剑挂了回去,转头回了芈姝处。 芈姝虽说是来挑选嫁妆的,但公主一应有的各式青铜器、玉器、珠宝等皆已经由内小臣择定,楚威后又添加了许多,实不用她亲自操心。她来,不过是挑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罢了。 方府的珍藏虽然惊人,但芈姝从小是见惯这些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再珍奇,于她来说亦只是平平,只挑着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此时见芈月回来了,便招手令她来看自己方才挑出来的东西。 芈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随心所欲的小物件罢了,那一对的青玉羽觞的云雷纹别致些;这一套犀角杯是别国所无的;再挑了一套与和氏璧同一块玉料所制的玉组佩,一颗据说只比隋侯珠略逊的夜明珠,又有据说是从极西之地来的蜻蜓眼串珠,还有金银铜铁犀玉琉错八种质材做成八组带钩等等。 挑完了以后,诸人便回了高唐台,芈姝便呼今日累着了,芈月见她如此,便主动对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选书目,阿姊可有设想?” 平府便是楚宫的藏书库,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宝器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一个国家的传承、文化、历史,却是自它的藏书中来。楚国立国甚久,中间也经历无数波折,甚至数番迁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难的时候珠宝可以不带,这书简是不能不带的。 楚国与秦国虽然都是五国眼中的蛮夷,但楚国毕竟历史悠久,数百年来能人才俊无数,灭国甚多,这些书简礼器自是远胜秦国。她要嫁与一国之君,这嫁妆中珍宝珠玉都是寻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却是礼器和书简。 只是这书简礼器的准备,原是最繁琐不过,芈姝一听,便捂着头呼道:“还要挑书啊,嗯,我头疼,我不去了。” 芈月微笑道:“那阿姊让谁去挑呢?” 芈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芈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选吧。” 芈月微一犹豫,芈姝见状,忙许了许多好处,硬是赖着要她替自己去挑书,芈月正中下怀,假意推辞几句,便答应了。 她既然准备此番离开,再不回来,要与黄歇远走天涯,那么她自然也要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妆——芈姝的嫁妆是方府的珍宝,芈月给自己备的嫁妆,却是楚宫藏书库“平府”内的藏书。 芈月得了芈姝的话,便来到平府,对内宰道:“大王这次赐百卷书简给阿姊作为嫁妆,内宰列出的书目却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亲自来挑选。” 这平府的内宰自恃主管书籍,便有些傲气,听了此言虽然态度上仍算恭敬,但话语中却含着骨头,笑道:“九公主容禀,小臣这些书籍是知道给两位公主作陪嫁之用,岂敢慢怠。只是两位公主有所不知,书籍乃国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国都是孤本,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给公主陪嫁之用的书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这一陪嫁走,咱们楚国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吗?只是……唉小臣这些年一直在禀报,这平府之中的竹简已经多年没有大整理了,许多书简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录铭刻出来的典籍自然就不够齐全。这临时哪里找得出来这么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当时的书籍,多为竹简,甚至还有更远的石器、铜器、铁鼎上刻的铭文,且竹简大部份还是刀刻,自然不如后世这般可以复制,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书籍虽多,但是却不好将属于楚国的孤本让公主当嫁妆送出去。且这内宰还有些泥古不化,认为要收存入库传之后世的竹简,必须要用刀刻方能够保存长久,墨写的书卷,遇水变糊,实不堪长久存放。这样一来,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芈月反问道:“平府之中的典籍无人抄录铭刻,岂不是你内宰的过失,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哭穷。” 见芈月这样一问,内宰便露出一副苦相来:“公主,臣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录副本的事没有人做,有些陈年的书卷编绳脱落、字迹模糊,近年来的书简无人采集征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时候得到的书卷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整理入册……” 芈月诧异地问:“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无人整理?” 内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这些书简十分珍贵,若无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编修,召集士子们抄录备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杂役,怎么敢动这些典籍啊。” 芈月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当时士人习六艺,于内管辖封地、于外征战杀伐、于上辅佐君王、于下临民抚政,并不似后世那样职能清楚,文臣分辖。楚威王晚年征战甚多,楚王槐继位后昭阳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对于整理平府书籍这种事的关注就少了。 她虽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却不会应和那内宰,便道:“虽是如此,但我却不信,连点稍齐整的抄本书目也整理不出来,想是你们偷懒的缘故。所以阿姊让我来看看,我既来了,便要亲自看一番才是。” 那内宰无奈,只得引着芈月在平府里头一一看着,自己亲自引道介绍:“九公主,这一排是吴国的史籍,这是越国的史籍,这是孙子兵法全卷……” 芈月驻足,诧异地问道:“孙子兵法?”此时列国征战,好的兵法常是国之重器,她只道兵法这种东西应该是国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宫中书库竟也有? 内宰忙解释道:“是,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孙子兵法,当年孙武在吴国练兵,并著此兵法,被吴王阖闾收藏于吴宫。后来孙武离开吴国,有些断简残篇倒流于外间,可这全套却只在吴宫之中。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这套孙子兵法又入了越国,直到先王灭越,才又收入宫中。先王时曾经叫人刻录一套收在书房,这套原籍便还存在平府。” 芈月心潮激荡,这套书籍,实是比任何嫁妆都来得有用得多。当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翻开竹简轻轻念着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看到这里,她的嘴角出了一丝笑容,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了。 当下芈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书简,说是要拿去给八公主看,那内宰苦着一张脸心中不愿,怎奈八公主得宠,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么,还能怎么办?却只咬死了孤本是断断不可作为嫁妆带到秦国去的,否则他便要一头撞死。 芈月只得列了清单给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录副本,那内宰只得允了。 他却不知,夜深人静,芈月便已经悄悄把许多孤本抄录下来了。 她与黄歇,将来是要去列国的,手中的知识越多,立足的本钱才越多。 黄歇同他说,他们首先会去齐国,齐国人才鼎盛,那里有稷下学宫,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等人都在那里,有上千人在那里讲学论术。 孤灯上,芈月抄写着书卷,然而她并不孤单,在她抄着书卷的时候,她想象着仿佛旁边就坐着黄歇,在对她神彩飞扬地说:“皎皎,我们先去齐国,那里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结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齐国呆厌了,我们就去游历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华山、衡山,看遍五岳;我听说燕国以北,有终年积雪长白之山;昆仑以西,有西王母之国是仙人所居地;我还听说东海之上,有蓬莱仙山……我们要踏遍山川河岳,看尽世间美景……” 芈月搁笔,轻抚着腰间黄歇所赠的玉佩,想象着将来两人共游天下,看尽世间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芈姝出嫁的时候了。 这一日,楚国宗庙大殿外,楚威后、楚王槐率群臣为芈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万水,从此再无归期。不管在楚宫是如何地娇生惯养,是如何地荣宠无忧,嫁出去之后,芈姝便是秦人之妇,她在他乡的生死荣辱,都只能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将羽翼伸到千万里之外,为她庇护。 芈姝穿着大红绣纹的嫁衣,长跪拜别。楚威后抱住芈姝,痛哭失声。 在芈姝的身后,芈月穿着紫色宫装,跪在芈姝身后一起行礼。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芈月身后一起行礼。 芈姝行完礼,站起来,看了楚威后一眼,再回头看看楚宫,毅然登上马车,向着西行的方向出去。 芈月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跟着芈姝的脚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辞庙,却只是芈姝别亲,而她们纵有亲人,在这个时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没有给她们以空间互诉别情。 应该告别的,早就应该告别了。 就如同芈月和莒姬、芈戎,早就在数日前,已经告别。 向寿已经入了军营,他将在军中积累战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芈戎将来成年分封时,成为他的辅弼。 黄歇已经将魏冉接走,此时亦已经离开黄氏家族了,他将提早离开,在秦楚交界处,等她相会。 天色将暗未暗时分,汩罗江边停着数艘楼船,芈姝等一行人的马车已经驰到此处。楚地山水崎岖,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们将坐上楼船,一直沿着汉水直到襄城。 芈姝等一行人,下了马车,进入楼船。无数楼船载着公主及媵女和嫁妆,扬帆起航。 暮色临江,只余最后一缕余晖在山岗上。 山岗上,黄歇匹马独立,他的身前坐着魏冉,两人遥遥地看着芈月等人上船扬帆。 船上依次亮灯,暮色升上,黄歇看了看芈月的船,转身骑马没入黑暗中。 楼船一路行到汉水襄城,芈姝等人弃舟登岸,襄城副将唐遂和秦国的接亲使者甘茂均已经在此等候了。 芈姝听了唐遂自报身份,诧异地问:“襄城守将唐昧为何不来?” 唐遂听了此言,表情有些尴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来料理。”那时候一个地方、一支军队,上下级多为亲属或者旧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务,也是正常,芈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见了他解释,便也点点头作罢。 唐遂忙又介绍身边之人:“这位是秦国的甘茂将军,特来迎亲。” 甘茂虽为武职,举止却是颇有士人风范,当下行礼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参见楚公主。” 芈姝见此人虽然貌似有礼,却颇有傲态,颇有不悦,只得勉强点头,以雅言回复道:“甘将军有礼。” 唐遂道:“公主请至此下舟,前面行宫已经准备好请公主歇息,明日下官护送公主出关,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将军护送公主入秦了。” 芈姝用雅言说道:“有劳甘茂将军。” 甘茂以雅言回道:“这是外臣应尽之职。” 两人以雅言应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芈姝心底,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秦国来迎她的人,实是缺少一种对未来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仅是她如此想,便连芈月看着甘茂,心中无端有不安之感。 当夜,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第75章 公主嫁〔4〕 芈月独自坐在房间里,她拿着簪子剔了一下灯台,忽然间灯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个经历颇多的少女,但任何一个少女,在背井离乡刚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发现自己房间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也要被吓到的。 芈月只觉得心头一滞,手一抖,强自镇静下来,也不敢转头,只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迹象,这边却缓缓道:“阁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却听得一人的声音缓缓地道:“你可以转过头来看我。” 芈月缓缓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神有些狂乱的老人,心中稍定,诧异地问:“阁下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芈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欢的九公主?” 芈月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问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认得先王?” 那人却不回答,又问:“你母亲可是姓向?” 芈月心中疑惑已极,此人似疯非疯,此时出现在此地,实是透着蹊跷,当下反问道:“阁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人却直愣愣地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唐昧。” 芈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将军?您不是襄城守将吗,唐遂副将说您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断她的话道:“是疯了很多年吧?”他来回走着,喃喃地道:“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疯,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转头,问芈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事想不通吗?” 芈月见此人神态奇异,当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谨慎地道:“如果唐将军想说,自然会说的。” 唐昧哈哈一笑,见芈月神情谨慎,忽然奇怪地问道:“你没有听人说过我?” 芈月一怔,想了想还是答道:“曾听夫子说过,唐将军擅观星象,楚国的星经就是唐将军所著。” 唐昧歪头看她:“就这个?” 芈月冷静地道:“还有什么?” 唐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首望天,长叹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点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样。” 芈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她感觉到这个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此时忽然听到他说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惊,便问道:“我出生时?星辰怎么样?” 唐昧摇头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枢,杀气冲天,月作血色,我当时真是吓坏了。” 芈月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当初是我夜观天星,发现霸星生于楚宫,大王当时很高兴,可哪晓得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大王说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当时为什么要往西走呢,就是觉得应该往西走,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你果然往西而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守着等你来的……” 一席话,听得芈月先是莫明其妙,渐渐地才听明白:“你说什么,霸星生于楚宫,先王之所以宠爱我,是因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诧异道:“你不晓得吗,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芈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宫中庶女虽多,为何楚威后对她格外视若眼中钉,原来此时再细细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觉得不知何处来的愤怒直冲头顶,怒道:“原来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运悲惨,是你害得我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杀机和猜忌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如果当初你什么也不说,那么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们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这么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芈月说到这里,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却无动于衷,道:“当日大王曾问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我说,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就注定会是楚国之祸了……可如果你现在就要落入他国,那就会成为楚国的祸乱,所以我在犹豫,应该拿你怎么办?” 芈月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唐昧,只觉得心头寒意升起。她愤怒也罢,指责也罢,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这个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尘一般毫无价值。她在楚宫之中,见识过如楚威后、楚王槐、郑袖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但终究或为利益、或为私欲、或为意气,似唐昧这等完全无动于衷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看着一个人,仿佛只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块石头一样。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已经是个疯子。 芈月生平遇到过许多的危险,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觉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样让她完全无措。这个人,比楚威王、比郑袖、比芈茵都更让她恐惧,任何正常的人想杀她,她都可以想办法以言语劝解以利益相诱,可是当一个疯子要杀你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当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经暗暗扣住了剑柄,道:“唐昧,你想怎么样?” 她一句“你想杀我不成”话已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在疯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这个“杀”字。 却见唐昧歪着头,看了看芈月,有些认真地说:“公主,你能不出楚国吗?”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这种万事不在乎的态度,却更令人心寒。 芈月缓缓退后一步,苦笑道:“唐将军,我亦是先王之女,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远嫁异邦,愿意与人为媵吗?难道你有办法让威后收回成命,有办法保我不出楚国能够一世顺遂平安?” 唐昧摇摇头道:“我不能。”芈月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唐昧更认真地对她说:“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杀了你。” 芈月震惊拔剑道:“你、你凭什么?” 唐昧无动于衷,手一摆:“你的剑术不行,别作无谓挣扎。” 芈月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无可理喻,恨到极处,反而什么都不顾忌了,厉声喝道:“唐昧,你听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愿,我的命运因你的胡说八道而磨难重重,你难道不应该向我道歉,补偿于我吗?可如今你却还说要杀我,你以为你是谁?唐昧,你只不过是个观星者,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难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当成神邸,当成日月星辰了吗?”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芈月最后一句话,变得有一点清醒动摇,随之又变得盲目固执,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错生为女,难道是天道出错了吗?你在楚国,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让楚国变坏,可你要离开楚国,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当害楚。所以,你必须死。” 芈月大怒,将剑往前一刺,怒道:“你这无理可喻的疯子,去你的狗屁楚国,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去。谁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芈月虽然与诸公主相比,剑术稍好,但又怎么能够与唐昧这等剑术大家相比,两人交手没几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飞手中的剑。见唐昧一剑刺来,芈月一个翻身转到几案后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着寒光的箭头借着几案的阴影而暗中瞄准了唐昧。 唐昧执剑一步步走向芈月,杀机弥漫。 芈月扣紧了弩弓,就要朝着唐昧发射。然则,心头却是一片绝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这个疯子手中了吗? 她这么多年来在高唐台的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她与黄歇的白头之约,就这么完了吗?她的母亲莒姬、她的弟弟芈戎、魏冉,又将怎么办? 不,她不能死,不管对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以神祗自命的疯子,她都不会轻易向命运认输的。 忽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惊,转头喝道:“是什么人?” 那人却已经没有声音。唐昧却想着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针对他的举动而来,难道对方竟是嘲笑他的行为是螳臂挡车?他狐疑地看看芈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对,当下也顾不得杀芈月,猛地踢开窗子跃出,在黑暗中追着声音而去。 芈月站起来,她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见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再看着唐昧远去的背影,一咬牙拨起插在板壁上的剑,也跃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见唐昧跃过城守会后院矮小的围墙,追向后山。 第76章 公主嫁〔5〕 芈月紧紧跟随,也跃过围墙,追向后山。 唐昧追到后山,但见一个老人负手而立。 唐昧持剑缓缓走近,道:“阁下是谁?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问:“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为楚国绝此后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问道:“敢问阁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阁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观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杀人改天命,与螳螂以臂当车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荒唐?阁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阁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伤及无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当行征伐,若离楚必当害楚。事关楚国国运,为了楚国,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哪怕是伤及无辜却也顾不得了。” 芈月已经追到了唐昧身后,听到这句话,忙警惕地举剑卫住自己。 那老人苍凉一笑:“楚国国运,是系于弱质女流之身,还是系于宫中大王,庙堂诸公?宗族霸朝、新政难推、王令不行、反复无常、失信于五国、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惫、农人之失耕,这种种现状必遭他国的觊觎侵伐,有无霸星有何区别?阁下身为襄城守将,不思安守职责,而每天沉缅于星象之术。从武关到上庸到襄城,这些年来征伐不断,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从你襄城就可见满目苍夷,你还有何面目说为了楚国,为了先王?” 唐昧听了此言,不由一怔。他这些年来,只醉心星象,虽然明知道自己亦不过一介凡人,然则在他的心中,却是自以为穷通天理,早将身边之事,视为触蛮之争,不屑一顾,此时听得老人之言,怔在当地,思来想来,竟是将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觉间神情已陷入混乱。 芈月见他神情有些狂乱,心想机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阁下十六年前,就不应该妄测天命,泄露天机,以至于阴阳淆乱,先王早亡;今上本不应继位而继位,楚国山河失主,星辰颠倒,难道阁下就没有看到吗?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阁下神智错乱,七疯三醒,难道还不醒悟吗?”她虽于此前并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后果,然而善于机变,从唐昧的话中抓到些许蛛丝马迹,便牵连起来,趁机对唐昧发起会心一击。 唐昧不听此言犹可,听了她这一番言话,恰中自己十余年来的心事,神情顿时显得疯狂起来,喃喃地道:“我是妄测天命、泄露天机?所以才会阴阳淆乱,星辰颠倒?我七疯三醒,那我现在是疯着,还是醒着?” 芈月见他心神已乱,抓紧此时机会又厉声道:“你以为你在醒着,其实你已经疯了;人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会认为自己凌驾于星辰之上……唐昧,你疯了,你早就疯了……” 唐昧喃喃地:“我疯了,我早就疯了?我疯了,我早就疯了……”他神情狂乱,手中的剑亦是乱挥乱舞:“不,我没疯,我没错……我疯了,我一直是错的……” 那老人见唐昧神情狂乱,忽然暴喝一声:“唐昧,你还不醒来!” 唐昧整个人一震,手中的剑落地,忽然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芈月抓紧了手中的剑。 却见唐昧整个人摇了一摇,喷出一口鲜血来,忽然间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疯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错,不错,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疯了。对你一个小女子耿耿于怀,却忘记楚国山河,我是疯了……此时我是疯狂中的清醒,还是清醒中的疯狂?我不过一介星象之士,见星辰变化而记录言说,是我的职责。我是楚国守将,保疆卫土是我的职责,咄,我同你一个小丫头为难作甚,疯了,傻了,执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归来兮!”他整个人在这忽然狂乱之极以后,却反而恢复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芈月,忽然转头就走。 芈月松了一口气,见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见,才转头看着那老人,惊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吗?” 这个老人,便是她当年在漆园所见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庄子。多年不见,此时相见,芈月自有几分惊喜。 那老人却转身就走。 芈月急忙边追边呼:“老伯,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庄子?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你告诉我三个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处于穷途末路之间,您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那老人头也不回,远远地道:“穷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没有穷途,你的绝境尚未到来。你能片言让唐昧消了杀机,亦能脱难于他日,何必多忧。” 芈月继续追着急问:“难道老伯您知道我来日有难,那我当何以脱难?” 那老人叹息:“难由你兴,难由你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水无常形,居方则方,居圆则圆;因地而制流,在上为池,在下为渊。” 芈月不解其意,眼见那老人越走越远,急忙问出一个久藏心中的问题:“老伯,什么是鲲鹏,我怎么才能象鲲鹏那样得到自由?” 那老人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声音远远传来:“池鱼难为鲲,燕雀难为鹏……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芈月一直追着,却越追越远,直至不见。 她站在后山,但见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间唯有自己一人独立,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到底是回答了,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路,应该向何方而去。 夜风甚凉,她怔怔地立了一会儿,还未想明白,便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忽然失笑:“我站在这里想做什么,横竖,有的是时间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来,还不晓得是否惊动了人了,想了想,还是提剑迅速回返,跃过墙头,回到自己房中。此时危险已过,心底一松,倒在榻上,还不及想些什么,就睡了过去。 次日,芈月醒来,细看房间内的场景,犹有打斗的痕迹,然则太阳照在身上,竟不觉一时精神恍惚起来。回想起昨夜情景,却似梦境一般,不知道唐昧、庄子,到底是当真出现在自己的现实之中,还是梦中。 她看着室内的剑痕,呆呆地想着,忽然间却有人敲门,芈月一惊,问道:“是谁?” 却听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芈月收回心神,忙站起来,让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依时出门。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别之人,仍然还是唐遂,芈月故意问他:“不知唐将军何在?” 唐遂却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势甚重,竟至不起,还望公主恕罪。” 芈月方想再问,便听得芈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车,来不及了。” 芈月只得收拾心神,随着大家一起登车行路。 芈姝一行的马车车队拉成绵延不绝的长龙,在周道上行驰着。所谓周道,便是列国之间最宽广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则是打着“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时间长了,这些道路一并称为周道。 车队一路行来,但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只是农人甚少,明显可见抛荒得厉害,一路行过,偶见只有零零星星衣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农人还在努力抢耕着。想来这秦楚边境,连年交战,实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马车停了下来,芈姝等人停下马车,依次下车。 唐遂率楚国臣子们向芈姝行礼道:“此处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请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顺风。” 芈姝便率众女在巫师引导下朝东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别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长,愿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芈姝行礼完毕,站起身来。众女也随她一起站起来。 芈月却没有跟着起来,她从怀中取出绢帕铺在地上,捧起几捧黄土,放在绢帕上,又将绢帕包好,放入袖中,这才站起来。 芈姝诧异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芈月垂首道:“此番去国离乡,我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重返故国,捧一把故国之土带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芈姝见她如此,也不禁伤感,强笑道:“天下的土哪里不是一样。” 芈月摇头叹道:“不,家乡的土,是不一样的。” 芈姝也不争辨,诸人上登上马车,在甘茂的护送下越过秦楚界碑向前驰去。 唐遂等拱手遥看着车队离去。 远远,一个人站在城头,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际,不禁长叹一声。 第77章 秦关道〔1〕 两座城池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荒郊。 一队黑衣铁骑肃杀中带着血腥之气驰过荒野,令人胆寒。 铁骑后是长长的车队,在颠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驰,带起阵阵风沙,吹得人一头一脸,尽是黄土。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这旋风般的铁骑,慢慢变成了蜿蜒蠕动的长虫。 甘茂紧皱着眉头,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读经史,经樗里疾所荐于秦王,他为人自负,文武兼备,入秦之后便欲建国立业,一心欲以商君为榜样。不料正欲大干一场之时,却被派来做迎接楚公主这类的杂事。他本已经不甚耐烦了,偏生楚国这位娇公主,一路常生种种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满。 他疾驰甚远,又只得拨马回转,沿着这长长的队伍,从队首骑到队尾,巡逻着、威压着。 走在队尾的楚国奴隶和宦官们,听见他的铁蹄之声,都心惊胆寒,顾不得脚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甘茂沉着脸,来回巡逻着,心中的不耐越来越大,犹如过于干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点燃。 恰恰在此时,有人上来作了这个火把。 “甘将军,甘将军--”一阵熟悉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甘茂听到这个声音便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马,待得对方驰近,才冷冷地回头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国下大夫班进亦是出自芈姓分支,此番便是随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气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见对方目似冷电,心中也不禁一凛,想到此来的任务,也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歇息一下。” 甘茂的脸顿时铁青,沉声道:“不行。”说着便拨转马头,直向前行。 可怜班进这几日在两边传话,已经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这话还没有说完,见甘茂已经翻脸,那马骑行之时还带起一阵尘沙,呛得他咳嗽不止。 无奈他受了命令而来,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却不能这么去回复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劝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声,并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却见前面的马车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来。这辆马车一停下,便带动后面的行列也陆续停下,眼色这队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驰向到了首辆停下的马车前面,却见宫娥内侍围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头的视线。他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才勉强见那马车停下,一个女子将头探出车门,似在呕吐,两边侍女抚胸的抚胸,递水的递水,累赘无比。 见甘茂驰近,侍女们才让出一点缝隙来,甘茂厉声道:“为何忽然停车?” 便见一个傅姆模样的人道:“公主难受,不停车,难道教公主吐在车上吗?” 甘茂看了这傅姆一眼,眼中杀气尽显,直激得对方将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来。 甘茂忍了忍,才尽量克制住怒火,**地道:“公主,太庙已经定下吉时,我们行程紧迫,我知道两位出身娇贵,但每日迟出早歇,屡停屡歇,中间又生种种事情,照这样的速度,怕是会延误婚期,对公主也是不利。” 芈姝此时正吐得天晕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来,只是没有力气理会于他,此刻听到如此无礼,勉强抬起头来正想说话,才说得一个:“你……”不知何处忽然风沙刮来,便呛到芈姝的口中,气得她只狂咳声声,无暇再说。 见芈姝如此,甘茂已经沉声道:“公主既已经吐完了,那便走吧。”说着拨马要转头而去。 芈姝只得勉强道:“等一等……” 芈月看不过去,道:“甘将军……” 甘茂见是她开口,冷哼一声,没有再动。 芈月以袖掩住半边脸,挡住这漫天风沙,才能够勉强开口道:“甘将军,休要无礼。秦王以礼聘楚,楚国以礼送嫁,将军身为秦臣,当以礼护送。阿姊难以承受车马颠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将军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护之责即可,并非押送犯人?何时行,何时止,当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与将军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国君之命,按期到达。我秦人律令,违期当斩。太庙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护送,当按期到达。” 他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已经忍得够了。 头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军队早早起来准备上路,谁知道楚人同他说,他们的公主昨日自楼船下来,不能适应,要先在襄城歇息调养。 第二日,公主即将离乡,心情悲伤,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终于可以起程了,谁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亲去行宫,才听说公主才刚刚起身,他站在门外,但见侍女一连串的进进出出,梳洗完毕,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马车起驾,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妆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长长的队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经停了三五次,说是公主不堪马车颠簸、将膳食都呕了出来,于是又要停下,净面,饮汤,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来安营休息,此时离襄城不过十几里,站在那儿还能够看得到襄城的城楼。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亲去楚公主营帐,催请早些动身,免得今日还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请,楚公主勉强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数里,队伍便停在那儿不动了,再催问,却说是陪嫁的宫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经走不动了,个个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当时就要拿鞭子抽下去,无奈对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无权说打说杀。当下强忍怒气先安营休息,当日便让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马车来,第三日将这些宫婢女奴们都拉到马车上,强行提速前行。中间楚公主或要停下呕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队兵士刀枪出鞘,来回巡逻,威吓着那些奴隶内侍随扈们不敢停歇,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营。 那些女奴宫婢们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马车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只吐了一路,到安营的时候个个软倒都起不来了,那些奴隶随从,个个也是走得脚底起泡,到安营扎寨时,竟没几个能够站起来服侍贵女们了。 结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装起发了,楚营这边,竟是什么都没有动,一个个统统不肯出营了。无奈甘茂和班进数番交涉,直至过了正午,这才慢慢地起动。 如此走了十余日,走的路程竟还不如甘茂素日两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却是无可奈何,时间一长,那些楚国随侍连他的威吓也不放在眼中,径自不理。 甘茂当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国送嫁队伍到咸阳,说是三月之后成婚,他自咸阳到了襄城,才不过十余日,还只道回程也不过十余日,便可交差了。谁想到楚国公主嫁妆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罗罗嗦嗦,队伍延展开来,竟是如此麻烦。 偏楚人还是如此日日生事,实在叫他这沙场浴血的战将忍了又忍,从头再忍,忍得内心真是呕血无数回。 但于楚国这边而言,却也满腹怨言。莫说是芈姝芈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贵女们,对于这样颠簸的路程难以承受,便是那些内侍宫奴们,乃至做粗活的奴隶们,在楚国虽然身份卑贱,但多年下来,只做些宫中事务,从来不曾这么长途跋涉过。且奴隶微贱,无袜无履只能赤脚行路,在楚国踩着软泥行走也罢了,走在这西北的风沙中,这脚竟是还不能适应,都走出一脚的血来。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烦,楚人亦是极恨这杀神般的秦将,如此磋磨矛盾日积月累,竟是越来越深。 芈姝见芈月差点要与甘茂发生争执,只得抬手虚弱无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将军,我还能坚持,我们继续走吧!” 芈月哼了一声,扶起芈姝坐回车里,用力摔下帘子。 甘茂气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声打个响鞭,这才牵马转头发号施令道:“继续前行!” 马车在颠簸中又继续前行。芈月扶着芈姝躺回马车内,马车的颠簸让芈姝皱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还觉得残留着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来。 玳瑁比芈姝竟还不能适应,早已经吐得七晕八素,刚才勉强与甘茂对话之后,又被拉上车,此时竟是整个人都瘫在马车上。 芈月只得拿着皮囊给芈姝喂水,芈姝勉强喝了口水,就因颠簸得厉害,唯恐再呕了出去,挥挥手表示不要喝了。 芈月劝道:“阿姊,你这样下去不行,入秦几天了,您不是吃不下东西,就是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若是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芈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吐得苦胆都要吐光了,这几日的确是什么也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是一股苦胆味。 苦味,这是她入秦之后,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刚开始,她以为她的新妇之路,会是甜的。 那个人,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甜丝丝的,一想到要和他相会,要和他永远成为夫妻的时候,她幻想她去咸阳的旅途,应该是甜蜜蜜的。 虽然也会有咸,也会有涩,那辞宫离别的眼泪是咸的,那慈母遥送的身影,是涩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楼船,一路行进,头几天,也是吐得很,晕船,思亲,差点病了。可是毕竟楼船很大也很稳当,诸事皆备,一切饮食依旧如同在楚宫一样,她慢慢地适应了。 她坐在楼船上,看着两边青山绿水,满目风光,那是她之前这十几年的成长岁月中未曾见过的景致,楚国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国的山与水,也会一样美的。 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以后,她是急盼着能够早日到岸,早日脚踏实地,楼船再好,坐多了总会晕的,朝也摇,暮也摇的,她实在是希望,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一路上玳瑁总在劝,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营帐,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游览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着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军将来相迎,她似乎从这些秦军后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着他们,心中就格外感觉亲切起来。 在襄城头一晚,她失眠了,原来在船上摇了一个多月,她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了,躺到了平实的大地上,没有这种摇篮里似的感觉,她竟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辗转反侧,看着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在楚国的最后一站了,无名的伤感涌上来,想起十几年来的无忧岁月,想起母亲,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种畏惧和情怯,让她只想永远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复,次日她自然是起不来了。这样的她,自然是不能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还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几天,只是她听说甘茂催了数次,推及这种焦虑,想着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吧。 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勇气,支持着她摆脱离家的恐惧,摆脱思亲的忧虑,让她勇敢地踏出前进的这一步来。 然而这一步踏出之后,她就后悔了。她从来不曾想到,走一趟远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宫多年,最远路程也不过或是行猎西郊,或是游春东郭,只须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拥下,坐在马车上缓缓前行,顺便观赏一下两边的风景,到日中便到,然后或扎营或住进行宫,游玩十余日,便再起身回宫。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后,接下来的路程是要坐马车的,但她对此的估计只是“可能会比西郊行猎略辛苦些”,却没有想到,迎面会是这样漫天的风沙,这样叫人苦胆都要吐出来的颠簸,这种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马车又在颠簸前行,不知道车轮是遇到了石子还是什么,整个马车剧烈地跳了一下,颠得玳瑁整个人从左边甩到了右边,颠得芈月从坐着仰倒在席上,更是颠得芈姝一头撞到了车壁上,顿时捂着头,痛得叫了一声。 玳瑁连忙上前抱住芈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公主,我的公主,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啊!” 芈姝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强撑,一直强忍,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来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贴,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间,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溃了,积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下来,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着头,扑在玳瑁的怀中哭了起来:“傅姆,我难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团了,抚着芈姝的头,眼泪掉得比芈姝还厉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这是委屈您了。这些该死的秦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这哪是迎王后,这简直是折磨人啊。” 芈姝愈发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风沙满天、西风凄凉,稍一露头,就身上头上嘴里全是沙子。这一路上连个逆旅驿馆都没有,晚上只能住营帐。一天马车坐下来,她身上的汗、呕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头一天晚上安营,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报却是今天走得太慢,扎营的地方离水源地太远,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个渴,至于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强凑了些水烧开,也只能浅浅的抹一把,更换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马车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还未开吃,甘茂就来催行,午膳根本没有,那年头除了公卿贵人,一般人只吃两顿。甘茂没这个意识,他也不认为需要为了一顿“午膳”而停下来,交涉无用,芈姝与众女只得在车上饮些冷水,吃些糕点。怎奈吃下来的这点冷食,也在马车颠簸中吐了出来。 如此数日,芈姝便已经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无比。 (本章完) 第78章 秦关道〔2〕 与芈姝相反,芈月却表现出了极强悍的生命力,芈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芈姝要吐出来的时候,她能够掩着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把呕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为无礼的时候,她要出面驳斥;芈姝使性子的时候,还得她出面打圆场。便是本对她不怀好意的玳瑁,因为久长楚宫。虽然擅长勾心斗角是,但这种旅途颠簸竟是比芈姝还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对甘茂这种充满了血腥杀气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厉害的唇舌,也是胆寒畏怯的,有时候勉强说几句,被甘茂一瞪,却是吓得缩了回来。所以许多事情上,还是推了芈月出面应对。 见芈姝和玳瑁两人哭了半日,芈月才递过帕子来,道:“阿姊,先擦擦泪,再撑几日吧,我昨天安营的时候打听过了,照我们这样的行程,再过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进了上庸城,多歇息几天,也可让女医挚为阿姊调养一下身子。 芈姝接过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儿,他怎么不管我,任由一个臣子欺辱于我。” 芈月道:“阿姊刚才就应该斥责那甘茂,毕竟您才是王后。” 芈姝胆怯地道:“我、我不敢,那个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闻到了血腥气。”说着又要哭起来。 芈月只得哄着道:“好了好了,我们就要到了,进了上庸城就好过了。”过了上庸城,就马上会到武关城了,到了武关,她的行程也应该结束了吧。 黄歇与她相约武关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带在身边,只要到了武关城,他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了。 耳边犹听得芈姝还在哭泣道:“我想见大王,大王怎么不来接我……” 芈月看着芈姝,此刻两人快要永远分开了,她素日的娇生惯养蛮横无礼,都不再是缺点,这些年来因为她的母兄所为而对她暗暗怀恨的心思,此时也都没有了。想起来了倒是她这些年来对自己虽有居高临下,但不乏关照;想起来她少女怀春远嫁秦国要受的这番艰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后要对自己下毒的保护之情……一刹那间,对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怜惜之情。 她伸手抚了抚芈姝,安慰道:“进了上庸城,就是武关,过了武关,就离咸阳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阳,就能见到大王了,到时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补偿了。” 玳瑁听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芈月一眼,欲言又止。 芈姝仿佛得了安慰,脸色渐渐缓了过来,道:“是啊,这种行路之苦,我这辈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够了。我真羡慕妹妹你,头两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去,那种粗砺的食物就着水囊里的水,你怎么能咽得下去。” 芈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体力,不吃哪来的力气坐车呢?”不往前走,又怎么能够见到黄歇呢。 芈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着咽几口下来,也是直往上涌。” 芈月道:“阿姊再熬几天,再熬几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芈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了下来。 终于,车队进入了上庸城。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上庸城的城门,惊喜地转头对芈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更加苍白憔悴,她躺在车内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门与卫士交接以后,拨转马头驰到芈姝的马车边,正见芈月掀帘向外,他站在一边,冷眼向内看了一看,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芈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门,喃喃地道:“终于到了……”终于到了,到秦国了,只要再过一个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结束了。 上庸城并不算大,仅有芈姝等人的马车及侍从随扈约一千人进入,其余人便在城郭安塞。 芈姝等人到了驿馆,这才安顿下来,但驿馆并不算大,且并没有为这么庞大的队伍准备的场所。 芈姝等人由侍女扶着入内之时,芈月与孟昭氏同行,便见驿馆穿堂廊下,驿丞一手拿笔一手拿竹简,站在甘茂面前认真的核对着道:“贵女六位、女御十四位、内臣六位、家眷十人,奴仆四十人,入住驿馆,护卫两伍安营驿馆外,其余人等扎营城中各处……” 这驿丞说得是秦语,芈月只听得了“六、十四”等数字,大约猜得到他说的是人员安置之事,见芈姝已经入内,孟昭氏低声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对将军和未来的王后诸多为难,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芈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学艺,孟昭氏与季昭氏形影不离,倒不太出头,不想这次跟着芈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颠八倒的,倒只有芈月和孟昭氏两个还撑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务,都由她两人暂时撑着。见孟昭氏这般说,芈月倒叹了口气道:“看来商君之法果然厉害,便是在秦国的边城都得到如此严厉的执行,连甘茂这种桀骜不逊的人都要遵守,果然严整。” 孟昭氏轻哼一声,倒也不再说话,两人走过穿堂,进了内院。这时候诸宫婢侍人都已经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们吩咐了。 芈月便让孟昭氏去安顿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负责照顾芈姝,当下先令人安排,一会儿功夫,便将那间暂居之室,换成了芈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烧好了热水,令珍珠等人服侍芈姝沐浴更衣之后,终于安顿下来,便唤来了女医挚来为芈姝诊脉。 此时玳瑁也已经沐浴毕,便来接手,芈月也乘机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顿膳食,这才回到芈姝房中,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侍女,玳瑁在门口正焦急地探望,见了她以后,忙喜道:“九公主来了。”说着忙站起来,亲手将她扶进室内。 芈月从来未曾见过这个恶奴给过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这般作态,必是不怀好意,当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转而问女医挚:“医挚,阿姊怎么了?” 女医挚跪坐在芈姝身边,芈姝昏昏沉沉地睡着,她缓缓膝行向后,站了起来,拉着两人到了廊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八公主不甚好。” 芈月一惊:“怎么,不就是水土不服吗?”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时傅姆的脸色比八公主还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后,不也已经好多了吗?” 女医挚叹道:“是啊,本以为大家都是一样,无非是几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几日的米汤调理肠胃,再吃些肉糜补益身体即可。只是……” 玳瑁抹泪道:“大家用了米汤,皆是好的,可谁知八公主用了米汤,居然上吐下泄不止……” 芈月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医挚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么不洁之物,这是痢症,此症最为危险,若是处理不好,就会转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芈月便问:“那医挚有何办法?” 女医挚道:“我刚才已经为八公主行针砭之术,再开了个药方,若是连吃五天,或可缓解。” 芈月问:“药呢?” 玳瑁道:“我已经令珍珠去抓药了,可是,这贱婢却无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药抓回来。” 芈月诧异道:“这是何故。” 廊下跪着的侍女此时连忙抬头,却是珍珠,此时她双目红肿,眼中含泪,泣道:“奴婢该死,奴婢拿了药方一出门,竟是不知东南西北,无处寻药。这秦人讲的都是些鸟语,奴婢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拿着竹简与人看,也没有人理会。奴婢在街上寻了半日,也不曾寻到药铺,奴婢不敢耽搁,只得回来禀与傅姆。是奴婢该死,误了八公主的汤药,求九公主治罪。” 芈月顿足道:“唉,我竟是忘记了,便是在我楚国,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说入了秦国,他们自然说的是秦语,用的是秦国之字。傅姆,咱们这些随嫁的臣仆中,有几个会讲秦语的?” 玳瑁摇头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只是班进他们均在城外安营,如今随我们进来的这几个陪臣,原在名单中也有一两说是会秦语的,谁知竟是虚有其表,都说是泮宫就学出来的子弟,威后还特地挑了秦语的陪公主出嫁。如今问起来,竟转口说他们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语却只会几句,且还与上庸的方言不通,问了几声,皆是如鸡对鸭讲。” 芈月叹息:“唉,不想我楚国宗族子弟,生就衣食荣华,竟是*到些。那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让他派人替我们去为公主抓药。” 芈月道:“那便让陪臣们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叹道:“何曾没有过,只是他们却……”见了甘茂就腿软了。 一边是百战之将,一边却是纨裤子弟。芈月心知肚明,亦是暗叹。楚国立国七百多年,芈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几个不同的氏族来,其下更又子孙繁衍,说起来都是芈姓一脉,祖祖辈辈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过功的,子弟亲族众多,打小挤破头要进泮宫学习,长大了挤破头要弄个差使,能干的固然脱颖而出,无能者也多少能够混到一官半职。 这次随着芈姝远嫁秦国当陪臣,不是个有前途的差使,稍有点心气的人不愿意去,只有混不到职位的人倒是凑和着要往里挤,所以临了挑了半天,也就一个班进是斗班之后,略能拿得出手些,其余多半便是凑数的了。因了楚威后要挑懂秦语的人,几个只会背得几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注1]的家伙便号称懂秦语混了进来。 因上庸城较小,甘茂要将大部份奴隶和粗笨嫁妆留在城外扎营,班进料得城内应该无事,又恐城外这么多人会生出事来,所以便将几个能干的陪臣皆随着自己留在城外,恰好芈姝此时生病要抓药,那几个无用的家伙,壮着胆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吓了回来。 芈月见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叹气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来能干,威后也常说,诸公主当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够是担得起事的……” 芈月心中冷笑,楚威后和眼前这个恶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宫中被她们日日下毒,想必是以为她必会死于路上吧,想来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颠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时芈姝重病,自己独立难支,如今还要用得着芈月之事,纵有些心中算计,也只得暂时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极和气的笑脸来,对芈月百般讨好。 芈月虽然恶心她的为人,但却不能不顾芈姝的生死,当下取了写在竹简上的药方,便转身去寻甘茂,却是前厅不见,后堂不见,追问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马房。 芈月心忧芈姝病情,无奈之下,只得又寻去马房。 但见马房之中,甘茂精赤着上身,正在涮马,芈月闯见,见状连忙以袖掩面,惊呼一声。 甘茂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这小公主的伶牙俐齿和厚脸皮,他向来自负,看不起女子,却也因此好几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让步。知道依着往日的惯例,他将那些内小臣赶走以后,搞不好这小女子又会来寻自己,便去了马房,脱得上身精赤去涮马,心道这样必会将她吓退,谁晓得她居然径直进来,见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装作未看见她,径直涮马。 谁料想他又料错了这胆大脸厚的小姑娘性子,芈月以袖掩面,一声惊叫,只道甘茂必会开口,谁想甘茂却不开口装死,心中便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声,这边仍掩着脸,这边也不客气直接便开口道:“甘将军,我阿姊病了,请你派个人,替我阿姊抓药。” 甘茂见她掩了面,却仍然这么大喇喇地开口,便冷哼一声道:“某是军人,负责护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护之责。其余事情,自然是由贵国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仆之辈,此等跑腿之事,请公主自便。” 芈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难,实是可恶,当下也毫不客气地道:“甘将军,我并未指望您亲自跑腿,不过请你借我几个懂楚语的秦兵去帮我买药罢了。” 甘茂冷笑道:“你们楚国的士卒自是充当贵人的杂役惯了,可大秦的勇士,岂会充当杂役。” 芈月怒了,道:“那你给我派几个懂楚语的秦人,不管什么人!” 甘茂断然拒绝,道:“没有,你们楚国的鸟语,除了专职外务的大行人以外,没人能懂。你要买药,用你们楚人自己去,别支使我这边的人。我只负责护送,不负责其他事。” 芈月顿足道:“你……你别想撇开!” 甘茂见她有放下袖子要冲上来的打算,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是故意用这种无礼手段来将她吓退,但她若当真撕下脸皮来,甘茂却没有这般大胆,敢与国君的媵人当真有这种冲突,连忙把马缰绳一拉,那马头冲着芈月撞去,芈月惊得跳后几步,再一转头,甘茂已经披上外衣,怒冲冲而去了。 芈月见他遁去,无可奈何,顿足道:“哼,你以为这样,我便没有办法嘛。” 思来想去,又回了芈姝房间,却见女医挚道,芈姝已经有些发烧,若是不及时用药,只以针砭之术,只能是治表不治里。 玳瑁急了,忙冲芈月磕头,芈月自不在乎这恶奴磕头,可要她这般看着芈姝病死,却也不至于这么忍心。 思来想去,她与黄歇约定在武关城相见,她们在路上延误了这么久,想来黄歇必是已经到了武关。若是她们滞留上庸城,不知道黄歇和魏冉会如何担心她们。她与楚威后及楚王槐有怨,但芈姝却是无辜,便当为她冒一次险,救她一命,也当还她在楚宫救过自己一场,也好让自己早早与黄歇团圆,一举两得,这一步总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这儿,她便拿了药方,带着女萝走出驿馆。 ——————————————————————————————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诗经·秦风·权舆》,此句是感叹没落的权贵之弟哀叹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诗实是讽刺那些楚国没落子弟的心态。 (本章完) 第79章 上庸城〔1〕 虽是信心满满,可当芈月走出驿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人们,耳中听到的尽是怪腔怪调的秦语,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原来还自负多少学过几首秦风的诗,想来不至于太过困难,当下便一句句对着路人背着秦风之诗,试着与路人搭讪。不想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这几句秦诗,若是在咸阳街头,或者还能够搭得上语,只是这上庸之地,与咸阳口音差了极远。且此时市肆之人,又有几个识字懂诗的,纵是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一句秦语,却又不知道其中之意来。 芈月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才有一个老者惊讶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诗:“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之后,回了一句:“‘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女士念此诗,却是何意?”[注1] 女士之称,古已有之,谓士人之女,便如称诸侯之子为公子,诸侯女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着打扮,亦与市肆之人不同,虽然衣非锦绣,却也佩剑戴冠,文质彬彬,想来虽不甚富贵,却应该是个士人。 芈月大喜,转用雅言问道:“老丈听得懂我的话?” 看那老者想是生长于此处的底层士人,对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听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雅言夹杂道秦语道:“老朽、惭愧,雅言……”说到这里,有些汗颜地摇了摇手。 芈月已知其意,便已经不觉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礼,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雅言夹着秦风中拆出来的词句道:“我、楚人,买药,药,何处?”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乐?哦,乐行、那边,就是。” 芈月顺着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是一间铺面外头挂着一只大鼓,摆着几件乐器。 芈月见那老人的手仍然指着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药听成乐了,当下比着手势,作着喝药的动作道:“药、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划着手势道:“乐,吹的、呜呜呜……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注2] 芈月听了他念的诗,腔调虽怪,却是明白其意,吓得连忙摇头,拿出手上的竹简给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乐,是药、抓药!” 老人看着竹简,却见上面写着都是楚国的鸟篆,只觉得个个字都是差不多的,与秦篆大有区别,辨认半点,终于辨认出几个形制略似的字来,猜测道:“桂枝,原来你要抓药?喝的,治病?”说着,作了个喝药的动作,又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芈月见他懂了,大喜,连忙点头道:“对,这是桂枝、这是麻黄……药、我要买药。” 老人也松了一口气,便指着方向比划道:“往前走,往北转,再往西转,看到庸氏药房,庸、上庸之庸,听懂了吗?” 芈月却听不清他发的那个口音,连忙摇摇头从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简来,老人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写上秦篆“庸”字。 芈月回想起入城门时看到的字,便指着城门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门上的字?” 那老人见她明白了,连忙点头,忙芈月向老人行礼道:“多谢老伯。” 老人一边抹汗一边还礼道:“女士不必客气。”芈月依着那老人的指点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间药房门口,抬头看到那铭牌上的字,便是挂在城门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对了一下手中的竹简,走了进去。 但见药房不大,小小门面,外头晒着草药,里头亦是晾着各种草药,两个小僮坐在一边,拿着小铡刀切着草药,一个中年人捧着竹简,在按着草药类别写着竹签。见了芈月进来,那中年人忙迎了上来,笑道:“女士有礼!” 芈月便以雅言询问道:“敢问先生,此处可是庸氏药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迟疑地一字字拖长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药房——管事——”芈月听他说的似是雅言,但却是口音极重腔调甚怪,须要仔细分辨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经松了一口气,若是再遇上一个讲秦语的,她可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当下忙令女萝将竹简递与药房管事,也不多话,只放缓了语速道:“请管事按方抓药。” 那管事便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拿着竹简与他药柜的药一一核对着,芈月但听他用秦语嘟哝着什么,大约是核对药名,不料他对了一会儿,又把竹简还给女萝,道:“女士,这药不对,恕小人不能继续抓药了。” 芈月本以为他去抓药,已经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忽然又将竹简还与自己,不禁急了:“你为何不给我抓药?” 那管事只摇头道:“药方不对。” 芈月道:“是医者开出来的药方,如何不对?” 那管事显然只是粗通雅言,见状也急了,更是说不清楚,但听得他嘴里咕噜噜先是一串秦语,又冒出了断断续续的秦腔雅言,最后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语混夹,芈月听来听去,只听出他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这药不对,不能抓药,会出问题的……” 但仔细问时,两人又是鸡对鸭讲,那管事抹了把汗,转头对一个小童咕噜噜地说了一串秦语,那小童便转身站起来,跑向后堂了。 芈月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她在楚宫长大,虽然宫中诸人勾心斗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宫外的世界则更没有规则,各种诡异之事竟是不能言说的。 如今见了这管事一边说不能抓药,一边显然是叫小童去后院叫什么人来,脑海中宫人们各种对宫外的传说便涌上心头,不由得后悔自己这般独自外出,实在是太过冒险。 女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芈月的神情却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护主道:“你们想干什么?” 芈月当即道:“女萝,我们走。” 说着就要带着女萝转身离开。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见芈月不理,就要迈出门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芈月正要出门,便听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女士请停步。” 那声音说的是雅言,字正腔圆,完全似出自周畿之声,芈月不由地住步,转头看去。 但见那管事上前打起帘子,一个青衣士子风度翩翩地自内走出,见了芈月,便拱手一礼道:“女士勿怪,我家老仆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让小竖叫我来与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药吗?” 那管事听了他的话,便连连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芈月也放下心来,连忙转身行礼道:“是我错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有副药方,还要烦劳先生帮我与管事说说,早些抓了药回去,家中还有病人正候着呢。”说着,便让女萝将竹简递与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过竹简看了看,便识得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鸟篆,女士可是来自楚国?” 芈月点头道:“正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药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这秦楚两国不仅语言不同,文字各异,就连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这老仆看您这药方有许多字不认识,药名也不对,份量上更是有差异,因怕出差错误人性命,所以不敢接这药方。” 芈月一怔,原来如此,诸国文字语言各异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东西她毕竟未曾经历过,没有经验。当下叹道:“原来如此,不知这种事是怎么订的,怎么竟无人去把这些东西统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叹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却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沟,教人走不成。世间事,莫不如此!” 芈月一怔,仔细看那人年纪甚轻,却是衣锦纹绣,悬剑佩玉,这通身气派竟不下于楚国那些名门子弟,再思量他的话,暗想此人想必不凡,当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此药抓不成了?” 那士子却摇头道:“无妨,我昔年也曾游学楚国,所以对于楚国的鸟篆略识一二,也知道楚国的计量方法与秦国的差异,这药方就由我来向老仆解说。” 芈月忙又行礼道:“多谢先生。” 当下便由那士子指点,让那管事去照方抓药,遇上略有疑问处,便问芈月,不一会儿,便抓完了药,芈月又让女萝付钱。 女萝打开钱袋,芈月见她取出一把楚国的鬼脸钱来,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尴尬,问道:“先生,这楚钱在秦国,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无妨,只是计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兑换,或者称重也可。” 芈月松了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兑换?”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严,若是兑换银钱,要到官府去登记取竹筹才可兑换。”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不过此城的平准之号也是我家所开,这鬼脸钱回头我让老仆去兑换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兑换余钱,便也可在此让老仆与你兑换。” 芈月却自忖接下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钱币之处,便道:“如此有劳先生,将这些鬼脸钱俱换成秦国的圜钱好了。” 当下便令女萝与管事兑钱,芈月便问那士子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颖悟,不敢当女士之谢,在下庸芮。” 芈月道:“此城名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国后人?” 庸芮拱手道:“庸国处于秦楚夹缝之间,早已亡国。如今的庸氏不过是秦国的附庸之臣而已。” 芈月亦行礼道:“原来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礼了!” 庸芮摇头道:“大争之世,故国早亡,不如忘却。” 芈月听到他这一句,想起向国,想起莒国,想起黄国,心中也不禁暗叹。 因见店铺中混杂,当下庸芮便道:“这店中混杂,不如到后堂暂坐。且让我家老仆与您的婢女把这些事交接完,如何?” 芈月便应了,当下两人到后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汤水来饮用毕,庸芮便问:“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称呼?也免得我失礼。” 芈月敛袖应道:“公子可称我为季芈。”季者末也,那时候对女子的称呼皆是只称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听说楚国公主送嫁队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国宗女了。” 芈月笑笑也不说明,只道:“上庸本为庸国都城,这城中商号药铺皆为庸氏所有,看起来此城也是秦国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时秦楚皆在分封和郡县交替之时,许多封臣亦身兼郡县之长。 庸芮点头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芈月便赞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经营有道,想来必是庸将军治城有方了。” 庸芮摇头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当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后再看各城池,当知如今秦国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旧俗下封君之权,早已结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罢了。” 芈月想起来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守其道,叹道:“商君法度森严,难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严,令人叹服。” 庸芮却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过是因为迫于商君之法太过严密,方方面面全无遗漏,而且执法极严,这街上常有执法之吏巡逻,见有违法者处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领取官府的凭证,否则寸步难行,事事不成。甚至当年连商君自己因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样受制于商君之法而无法逃脱。不但如此,秦国的田税商税都是极重……” 芈月在楚国时常听屈原和黄歇感叹列国变法都是中途而废,而唯秦国变法能够持久,本以为秦人重法,当会赞颂商君之法,不想却听庸芮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解地问:“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秦人还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为商君之法对君王有好处,对大将有好处,对黔首也有好处,一桩法度之变动,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处,便会得到执行。” 芈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诧异:“季芈不知黔首为何物?” 芈月忙摇头。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称,乃是庶民无冠,只能以黑布包头,故曰黔首。虽非奴隶之辈,但终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得遇贵人赏识可以出人头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经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后,他们中聪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办的工坊商肆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军,得军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无能的人在地里种田,只要按时交了田税,遇上被人欺负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县令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芈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宫中事,知史、知兵,却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来的封臣之权,可就没有了。封臣不能动,可郡守县令却三五年一换,权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叹息道:“长此以往,那些还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国家,如何能是秦国的对手?” 芈月道:“先生也还有故国之思吗?” 庸芮摇头道:“没有了。与其在列国相争中战战兢兢做一个小国之君,还不如在大国之中做一个心无牵挂,努力行政的臣子。” 芈月道:“只可惜列国的君王不会这么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会这么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庸芮也点头道:“不错,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几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许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于天下,只怕不经过几百次战争,是不可能的。” 芈月心中亦是沉吟,却见女萝到来禀报,便站起身来笑道:“妾身向先生辞行。听君之言,胜读万卷。今日得见君子,聆听秦法,妾身实是荣幸。若我能游历列国,观尽列国之法,以后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先生,共讨思辨。” 庸芮也还礼道:“希望他日有缘,再见女士。” 两人回到驿馆,芈姝用了药,过得几日,果然渐渐转好。 这日见芈月又来探望,见芈姝已经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本章完) 第80章 上庸城〔2〕 芈姝亦是感激,拉着芈月的手道:“我听说妹妹为了我的药去找甘茂理论,又为我冒险去药房抓药,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真是难为妹妹了。” 芈月道:“只要阿姊快点好起来,我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玳瑁神情复杂地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老奴也要多谢九公主,为我八公主奔波劳累。” 芈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 芈姝便叫人取来铜镜,见镜中自己的容颜削减,愀然不乐。芈月安慰道:“待阿姊身体转好,自然就能够恢复当日容颜。” 芈姝放下镜子,叹道:“唉,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大王。” 芈月叹道:“阿姊,我们在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来秦王在咸阳,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听了这话,敏锐地看了芈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关心大王!” 芈月见她神色,知道这恶奴心中必是又疑她会对秦王有什么妄念,心下好笑,却也不说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与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着我家公主早与大王完婚。” 芈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芈姝被她这一说,亦是勾起对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将军说,我们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还不曾调养好啊,骤然起身,只怕,只怕……” 芈姝不耐烦地道:“这一路上走得我厌烦死了,早些到咸阳,我也好早早解脱。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调养多少日,回头还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当下便命人与那甘茂说了,次日便要起身。当下亦是吩咐从人,收拾笼箱,待次日清晨芈姝用过早膳之后,便可出发。 于是这一日,城内驿馆、甘茂营帐,以及城外班进带着人,俱已经收拾好,只待次日出发。 不料这一日晚上,芈姝忽然又是上吐下泻,竟是险些弄掉了半条命。 整个驿馆俱已经惊动,女医挚便又为芈姝扎针止了泻吐,只是次日芈姝又起了高烧,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等得芈姝准备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准备拔营起身,不料传来消息说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动声。 这一路上来,这娇贵的楚公主今日不适,明日有恙,弄了数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听此事,不免认为又是楚公主矫情任性,当下怒气冲冲找了班进过来,劈头说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强行拔营了。 班进亦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向甘茂赔了半天不是,才讨得了再延迟两天的允诺,当下只得匆匆又来回报芈姝。 芈姝却已经昏迷不醒,女医挚用了针灸之术,芈月又令女萝去抓药,好不容易到了次日,芈姝方退了烧醒过来。这一病,直教这娇贵的小姑娘变得更是多愁善感,见了芈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连忙上前劝道:“别说傻话,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芈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从来没这么弱过,我怕我去不了咸阳了。你、你代我去咸阳,你也是秦国公主,你可以……” 芈月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忙道:“阿姊说哪里话来,你不去咸阳,我就不可能去咸阳,我对嫁给秦王没兴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阳。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见芈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来。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来,低声道:“九公主,你方才与八公主说的,可是实情?” 芈月并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刚才的话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脑子能不能用点正经事上。一入秦国,处处凶险,我们身为楚人当同心协力,阿姊已经病成这样,你想的不是让她快点好起来,而是乱她心神,让她劳心,拿她作工具来试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诚何在?” 玳瑁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步勉强笑着道:“九公主说哪里话来,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当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么敢起这样的妄心。” 芈月叹道:“傅姆还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当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饮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难道秦王便不会再娶妇了吗?” 玳瑁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颤声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后之命,不能让芈月活着到咸阳,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舱狭小,芈姝与芈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弃船登车,一路上都是车马劳顿,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见芈姝病重,深恐当真若是芈姝一病不起,恐怕芈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给秦王,这种事只怕楚威后是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见芈月如此一说,不免心惊。 芈月也不屑理会于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对阿姊的饮食上,只怕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玳瑁一惊,忙问道:“九公主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冷笑:“若说阿姊头一天上吐下泻,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势渐好,临出行前,又是上吐下泻呢?” 玳瑁骤惊:“正是,莫不是这驿馆中有鬼?”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行去。 芈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当叫人去审问这驿馆中人。” 芈月叹道:“一、无凭无证,只有猜测,我们身为楚人,如何好随便去审问秦国驿馆;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问,甘茂亦不会理睬我们;三、再说我见秦人律法森严,驿丞亦是有职之官吏,隶属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轻易去审问于他,还得回报上官,专人来审。如此来去,只怕证据早毁,更怕他们狗急跳墙!”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宫之中服侍楚威后,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随,无有不顺,倒不曾想过时移势易,竟会有此难事,当下怔怔地道:“难道,公主当真是为人所算计吗?”她不是不曾动过疑心,只是她却是先疑到了芈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准备要置芈月于死地,便将芈月原来的几个傅姆婢女们皆留下了,只挑了两个旧婢女萝与薜荔跟随,便料定芈月有此心,亦是没有机会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芈月这边砒霜方下,芈姝竟已经为人所算计了。 玳瑁不得不向芈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皱眉道:“只怕驿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从驿丞侍人奴仆之流中监视。”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来一心提防于芈月,此时被她提醒,顿时想到了楚宫之中原来各国姬妾的手段来,惊道:“莫不是……是秦王宫中,有人要对八公主下手。” 芈月方欲回答,却听得转角处有人道:“正是。” 芈月已经听出声音来,一惊回头,却见那转角出扔出一人来,瞧衣着似是厨娘打扮,却是被反绑着,嘴里似塞了东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吓了一跳,转眼见那转角处跟着出来一人,却是她认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芈月却已经惊喜到说不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是被整个旅途的艰难和芈姝的病体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时见到黄歇,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似是要飞奔过去,将自己整个人投入他的怀中,从此世间一切风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黄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们带这个人去见八公主吧。” 玳瑁满肚子惊诧,只得咽到肚子里去,忙叫人拎起那厨娘,带着黄歇去见了芈姝。 芈姝此时在女医挚的针术下略好了一些,正在进药,见玳瑁带了那厨娘回来,又说是黄歇在此,惊诧非常。 乃至审问那厨娘,那厨娘想是来之前已经被黄歇审问过了,此时不敢隐瞒,便老实说出了真相。原来这驿馆中除她外,还有三四个人,俱是有人派来的,却是分头行事,并不相属。只是奉了上头的命令,不让楚国公主再往前行。头一次下药便是乘着楚人初到,匆忙之时,借帮忙之便,在芈姝饮食中下了泻药,让她上吐下泻,教人还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后来因芈姝身边侍女众多,从采买到用膳到用药,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后来便又在灯油添了麻黄,麻黄虽是冶疾之药,可若是过量,就会失眠、头痛、心疾,芈姝本来就已经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饮食,因此疾病迟迟难好。此后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观望,直至芈姝病势渐好准备起身,众人收拾东西,忙乱之时,又被她乘机下了泻药。 芈姝惊怒交加,怒道:“你幕后的主子是谁,我与她无怨无仇,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那厨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是上头有人吩咐,我们作奴婢的,只知听命行事,如何能够知道主子是谁?” 玳瑁恨恨地道:“你这贱奴,想是不打不招。”说着便要将那厨娘拉下去用刑,黄歇却道:“不必了,我亦审问过她,想来她是当真不知。” (本章完) 第81章 上庸城〔3〕 芈月却忽然问道:“你虽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来自咸阳?”那厨娘一怔,便脸色有异,芈月又紧追一句道:“可是来自宫里?” 此时众人不必那厨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脸色中已经知道答案。 芈姝的脸都气白了:“不想大王身边,竟有如此蛇蝎之人。” 芈月见她整个人都气得险些要晕了过去,连忙扶住芈姝劝道:“阿姊不必为这等人生气,现在阴谋已经揭露,阿姊只管养好病,将来有找她算账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惊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这人幕后主使,来自宫中?” 芈月犹豫片刻,黄歇方欲道:“此乃……” 芈月已经截口道:“此事说来有伤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诉阿姊。” 芈姝更加吃惊:“什么姊妹之情?” 黄歇已经道:“七公主曾经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驿馆游说魏公子无忌,道八公主倾慕于他。当时曾对无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宫之中,对王后之位有觊觎之心……”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须想想,若当真是魏夫人的阴谋,又当如何应对?” 芈姝素未曾经过事情,此时更是方寸已乱,又看看芈月,又看看黄歇,似想向两人求助,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奇异的欢喜,她虽然已经认定了秦王,可黄歇毕竟亦曾经是她少女情怀中心动过的人,虽然这段感情方起涟漪,便已经结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难之时,这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少年千里而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这不免让她的心中有了一丝悸动。难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过自己的,只是因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吗?他忽然在此时到上庸,难道竟是为了自己而来吗? 她的脸一时潮红一时苍白,眼神羞涩表情犹豫,玳瑁和芈月皆看了出来,不免心惊。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们公主将嫁秦王,岂料中间竟有歼人作祟,想来两国联姻,又岂是他们能够破坏的。今日多谢公子歇千里来救,只是老奴听说,威后已将七公主许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时当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黄歇却道:“我的确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过求的并非七公主……” 芈月却知芈姝此时心事,深恐他说错了话刺激了芈姝,反为不美,忙向芈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芈姝一惊:“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礼。” 芈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药,亦有人向我的饮食中投毒……” 玳瑁脸色惨白,失声道:“九公主……” 芈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芈姝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却向芈姝道:“此人是谁,我不便对阿姊明白,想来阿姊必也知道。我感谢阿姊将我带出楚宫,只是如此一来,接下去的行程,我却是不便再跟随阿姊了。况阿姊与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为人作媵,令阿姊为难,也坏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们姊妹,我、我亦早对他有倾慕之心,如今欲随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芈姝看看玳瑁,又看看芈月,心中又愧又羞,她听得出芈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谁,亦猜得是奉了谁之命。芈月一来揭破此事,自陈不能再跟随的原因;再以秦王与她情投意合,不愿插足其中,免坏姊妹之情为由,表示自己离开之心意;更以此刻黄歇恰好出现在此,自己随黄歇离开,圆了事情,也免闲话。一番话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让芈姝只觉得是处处在为自己着想,感动莫名。 于芈月来说,虽然此时与黄歇一起离开,亦是无人阻挡,然而芈戎、莒姬犹在楚国,能不翻脸,最好不翻脸为好。 芈姝此时感动异常,便一口答应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愿善待我的妹妹?” 此时黄歇只须顺势道一声多谢公主即可,不料黄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谢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桩事,我须与八公主说清。我与七公主彼此无情,我向宫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芈姝一怔。 芈月见事已成,这黄歇偏发起拗性来,直气得恨不得在腹中骂了黄歇数声,急道:“阿姊……” 芈姝却摆摆手道:“妹妹不须着急,若是公子歇亦对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桩,”说到这里她也笑了起来:“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难道我如今身为秦王后,还会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边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方欲道:“公主……” 芈姝已经斥道:“傅姆,我等议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芈姝复对黄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说来……” 黄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倾慕于臣,乃臣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宫中求娶,岂知不晓何处出了岔子,竟是将七公主赐婚于臣,而将九公主为媵远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见歼人作恶,因此出手……” 芈姝看芈月低头不语,笑了:“原来如此。”忽然转而问黄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时起?”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却被芈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这笨蛋差点坏事,黄歇见状只得苦笑一声,想了一想,拣了个稳妥的时间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两人订情之时,他这般说,应该也不算得是误导于芈姝吧。 芈姝意味深长地看了芈月一眼:“原来如此。”她倒是觉得自己已经想象出了一段爱情故事来。 她在芈月面前,一直是以长姊自居,自己情窦早开,更觉得芈月素日还是灵窍未通。想来想去,若不是自己倾慕黄歇,以求祭舞,又如何会成全了芈月和黄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却也成全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不让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桩又圆满又得意的好事。 况且若非他来追芈月,也不会因缘巧合救了自己性命,显见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圆了这桩姻缘,又借这段姻缘,救了自己性命,这说算她是天命所向,那歼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这么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爱做的梦,最不敢实现的事。她自己做了,因此收获一桩美满姻缘,如今再看到别人的浪漫,助别人私奔成功,岂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却既与自己有益,又与别人得益,岂不两全其美,当下便笑道:“我还一直担心妹妹灵窍未开,不曾尝试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没于深宫,岂非一件憾事。没有想到公子歇对你情深一片,居然抛家弃族与你私奔,更没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成全你们。傅姆,叫人去拣点我的嫁妆册子,我要为妹妹添妆。” 玳瑁无奈,只得出门叫珍珠取了嫁妆的竹简,芈姝便问了嫁妆收拾的情况,拣取了易取的一些财物和衣服首饰并玉器,要赐与芈月为添妆,道:“妹妹如今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实是太少,我再拨数十奴隶仆从送与妹妹与子歇路上服侍吧!” 芈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这些财物奴仆,实不需要。” 黄歇亦道:“臣无功不敢受公主财物奴仆。” 芈姝见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转头教训芈月道:“你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无有奴仆,你可知水从何处寻,柴从何处伐,难道你还能自家为灶下婢不成?”又转向黄歇正色道:“我这些财物奴仆,亦不是送给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妆罢了。我这妹子天真不知事,难道你还当真让她跟着你为粗役不成?” 黄歇与芈月对视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赐,愧不敢当。” 芈姝又笑道:“若是子歇当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黄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芈姝收了笑容,肃然道:“驿馆下毒之事,实令我心惊。前途尚不知有何情况,我在秦国人地两疏,辅佐之臣无能,我无可倚仗。唯有请子歇助我,保我平安进咸阳。我若见了大王,便能无恙。到时候子歇收我财物奴仆,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见芈姝同意放芈月离开,又厚赠财物奴仆,脸色已经是甚不好看。如今见芈姝提出请求,方又觉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气量与手段,脸色方露了笑意。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点点头道:“公主既有此言,黄歇敢不效劳。” 芈月亦道:“不将阿姊平安送入咸阳,我亦不能放心离开。” 芈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归宿,也算圆满。”说到这里,也不禁感伤:“只可惜茵姊……” 众皆沉默。 过了片刻,黄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对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对不起七公主了。” 芈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场,我只是为她感到叹息罢了。” ————————————————————————————————————— [注1]:“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出自《诗经·秦风·黄鸟》,讲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针虎三大将为首多人,秦人作诗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出自《诗经·秦风·车邻》,为秦人聚会行乐之诗。 (本章完) 第82章 生死劫〔1〕 待得离了芈姝之所,回到芈月的房间,芈月便扑在黄歇怀中,黄歇亦是按捺不住,两人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虽然才分手的时间不长,可于两人来说,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惊魂之夜,那时候有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不能够活着再见到黄歇了,可是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然后是艰难跋涉的行程,她克制着自己的不适,在骄纵的芈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间调和,还要忍受着玳瑁时时存在的恶意。 这一切的一切,她独自忍受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此刻见了黄歇,她却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终于见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样,扑在对方的怀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诉着自己的惊恐和委屈,曾经让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变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黄歇听着她的襄城之夜,气得险些就要站起来拨剑再去襄城杀了唐昧,他这才知道,芈月曾受过的这么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断地安慰着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撒娇,在自己面前变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气和娇气,他甚至觉得,要重新认识芈月了。 过去,芈月也是同样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着、压抑着,就算她不愿意克制,不愿意压抑,又能够怎么样呢?那时候,她还不能脱离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来与黄歇相见,难道她能够对着黄歇发完脾气撒完娇,回去就能够过得更好吗? 所以,她之前每次与黄歇见面时,很多时候,其实她只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尽量找着生活中快乐的事情,或者诉说一些小烦恼,更多的时候,两人携手只静静地行走于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练剑于梅花林中、辨论于屈原府上,她只能尽量在寻找与黄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乐时光,这种快乐能够让她在获得压抑痛苦的楚宫生涯中度过的力量,这股力量通常能够让她撑过许多危险的情境。 而此刻,却是她自楚威王死后,与黄歇相处以来最快乐、最放松、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前途的阴霾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压抑,她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娇就撒娇,不必再想着如何周全妥贴,不必再想着避免招免嫉恨。因为她有黄歇,他会完完全全地包容着她、纵容着她、爱怜着她、*溺着她。 这一个晚上,芈月像是把压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气和小姑娘任性尽数都发泄了出来一样,又哭又笑,又诉又闹,黄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团皱,上面还尽是她的眼泪鼻涕。到了最后,她终于累了,倦了,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就睡了过去。 黄歇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婴儿一般,脸上还沾着泪水,嘴角的笑容却是如此灿烂。看着她,他心头酸、疼、怜、爱,五味搅成一团。 他轻轻地吻了吻芈月的睡颜,低声道:“皎皎,睡吧,你睡吧。过去的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从今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替你担起所有的事情来。你只管无忧无虑,只管开心快活,只管活得象你这样大的女孩子一样娇纵任性。我会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过了三天,这三天里,芈月似乎换了个人似地,与黄歇寸步不离,撒娇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经接了过来,芈月对芈姝解释,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双亡,她答应他父母收养于他。 芈姝毫不在意,反正芈月和黄歇马上就要离队而去,她想做什么,她的行程中有谁,又与她何干? 三天之后,直到芈姝身体完全康复,此时楚国公主的车队,才重新起身出发。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许多,甘茂虽然为上庸城耽误之事而心中不悦,但见队伍速度加快,一直黑着的脸色才稍有好转。 从上庸到武关,一路却是荒凉高坡,黄土滚滚,西风萧萧,杀机隐隐。 芈姝的马车,在队伍的正当中,最是显眼。 因为天气炎热,马车的帘子都掀起来透风,但两边自也是侍女内监簇拥,秦**士,便走在队伍前后。 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大为好转,但依旧还带着些苍白,她靠在玳瑁的怀中,珍珠为她打着白色羽扇。 芈月坐在距她的马车最近的另一辆马车中,魏冉靠在她的膝边,她微笑着打着竹扇,看着在马车边骑马随行的黄歇,只觉得一片心满意足,嘴边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为什么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宫步步为营的日子已经结束,从此天高云阔,自在逍遥,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问道:“子歇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到咸阳啊?” 三人同在一辆马车上,芈月与黄歇打情骂俏,魏冉便在一边时而取笑,时而争*。一会儿要与芈月争黄歇哥哥的疼爱,一会儿又要与黄歇争姐姐的呵护,忙得不可开交,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许多乐趣。 黄歇回头笑道:“今晚我们就能到武关了,入了武关下去就是武关道,一路经商洛、蓝田,直到咸阳都是官道,不会像现在这样颠簸难走了。” 魏冉又问:“那我们到了咸阳就分手吗?” 芈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阳城外,看阿姊进了咸阳我们就走。” 魏冉奇道:“我们为什么不进咸阳城啊?” 芈月自不能同他解释进咸阳的不便之处,笑着对他道:“我们不去咸阳,去邯郸好不好。邯郸城更热闹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个邯郸学步的邯郸城?” 芈月笑道:“是,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我们不止要去赵国,还要穿过赵国去齐国。我们看看邯郸有多繁华,邯郸人优雅到什么样会让那个燕国寿陵的人学步到连自己走路都忘记了。我们还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说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么样子,还有传说中的稷下学宫,子歇哥哥就可以与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后我们再去燕国,再还听说燕国那边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冻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国岂不是大街上都是没有鼻子的人了?我们可不要去燕国。” 黄歇笑了:“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们再去齐国如何?” 芈月也笑了:“我早闻稷下学宫的诸子辨论之盛况,心向往之。” 黄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国的学宫和馆舍,都聚集了来自列国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论时策。所以列国士子自束发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游学列国,如此才能够得知百家之学,诸国之策。如此,则天下虽大,于策士眼中,亦不过数之如指掌。” 芈月听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从前听说列国交战,有些策士竟能够片言挑起战争,又能够片言平息战争,而且不论是游说君王、游说大将重臣,均能够说得人顿时信服,将国之权柄任由这些异国之士操弄。你说,稷下学宫那些人,真有这么神吗?” 黄歇失笑道:“这样的国士,便是列国之中也是极少的。不过说神也未必就是这么神。须知士子游学列国,既是游学,也是识政。游历至一国,便知能其君王、储君及诸公子数人的心性、器量、好恶,便是其国内执掌重权的世卿重将,亦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只要足够的聪明和有心,便不难知情。再加上于学馆学宫中与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够让国君托付国政者,又岂是泛泛之辈,其之论著学说,亦不止一人关注。历来游说之士,无不常常奔走列国,处处留心,因此游说起来,便是水到渠成之势。”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破空呼啸之声,两人一惊,都住了嘴。 黄歇骑在马上,正是视线辽阔,一眼看去,却见前头黄尘滚滚,似有一彪人马向着他们一行人冲杀而来。 黄歇吃了一惊:“有人伏击车队。” 芈月亦是探出头去:“是什么人?” 此时前面芈姝的车中也传出问话来,班进便要催马上前去问。但听得甘茂的声音远远传来道:“不好,是戎族来袭。大家小心防备,弓上弦剑出鞘举盾应战,前队迎战,后队向前,队伍缩紧、包围马车,保护公主。” 黄歇一惊,也拔出剑来道:“是戎族,你们小心。” 此时楚国众人虽然吃惊,却还不以为意,毕竟楚国公主送嫁队伍人数极多,虽然楚军送至边境即回,但来接应的秦人也有数千兵马。 却不知楚人对戎族还是只闻其名,秦国将士却已经举盾执弓,如临大敌了。 自秦立国以来,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敌。秦国所处之地,原是周室旧都,当年周天子就是为避犬戎,方才弃了旧都而东迁。却因为西垂大夫护驾有功,因此被封为诸侯,赐以岐山以西旧地。可此处虽然早被犬戎所占,却是秦人能够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机会,虽然明知道这是虎狼之地,无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与戎人博杀,在血海中争出一条生路来。便是身为国君之贵,亦是有六位秦国先君,死于和戎人战争的沙场上。 秦王派甘茂这样不驯的骁将来护送楚国公主入咸阳,自然不是为了他脾气够坏,好一路与公主多生争执。实是因为旅途的艰辛,实是一桩小事,自襄城到咸阳,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才是重点防护的目标。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着脸,以军期为理由,硬生生要赶着楚国众人快速前进,到了上庸城倒还是让楚人多歇息了数日,便是因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着那黄尘越到近处,人数越来越多,瞧来竟有一两千之多,已经是变了脸色,吃惊道:“戎族掳劫,从来不曾出动过这么多人!” 甘茂这一行秦兵,虽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数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么与全部是骑兵的戎人相比。 却见胡尘滚滚中,已经依稀可见对方果然是披发左衽,俱是胡装,但人数却是不少,与甘茂距离方有一箭之地,前锋便已经翻身下马,躲在马后,三三两两地冲着秦人放箭。 副将司马康年纪尚轻,此前未与戎人交战,此时见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诧异道:“咦,都说狄戎弓马了得,怎么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却是脸色一变,叫道:“小心,举盾!” 司马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急箭如雨般射来,但听得惨叫连连,秦军中不断有人落马。第二轮箭雨射来,秦军已经及时举起盾牌,只见乱箭纷至,其势甚疾,有些竟是越过盾牌,往后冲去。 此时队伍收缩,走在秦军之后最前头的楚国宫奴们便有些为流矢误中,不禁失声惨叫起来。 第三轮箭雨之后,戎人马群散开,之后又是一队骑兵朝着秦人冲去,冲在最前头的戎人已经与秦军交手。 只见为首之人披发左衽,一脸的大胡子看不出多少年纪,却是骁勇异常,举着一把长刀翻飞,所当无不批靡。在他身边,却是一男一女,辅助两翼,如波浪般地推进。 此时车战方衰,骑战未兴。原来兵马只作战车拉马所用,所谓单骑走马,多半是打了败战以后凑不齐四马拉车,才孤零零骑马而行。后来兵车渐衰,秦人中纵有骑兵,但与后世相比,无鞍无蹬又无蹄铁,既不易长途奔袭,且骑行之时很容易被甩落马下,因此皆是作为旗手或者侦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长在马上,纵然也同样无鞍无蹬,但却早与马合二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够于马上射箭博斗,这项本事却是七国将士难以相比的。 此时甘茂这几个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经是一凛,但到此时却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胡子与甘茂只一交手,两人马头互错换位,甘茂待要拨回马头再与他交手,那人却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后那男子却是缠住了甘茂,互斗起来。 那首领头也不回,直冲着芈姝的马车而去。司马康惊呼:“保护公主——” 此时长队的人马俱已经簇拥芈姝的马车周围,秦兵在外围布成一个保护圈,却挡不住这戎人首领势如破竹冲锋上前,直将秦兵被砍杀出一条裂口。 (本章完) 第83章 生死劫〔2〕 那首领正冲得痛快,前头跃出一人,却与他挡了数招。他定睛一看,却见是个锦衣公子,那戎人首领歪了歪头,笑道:“你是何人,敢来挡我?” 他虽然满脸胡子,瞧不出年纪来,但这一张口声音清脆,似是年轻甚轻。 黄歇虽是自幼也勤习武艺,但与这戎人相比,却是逊了一筹,他举剑挡了那人数招,已经是手臂酸痛,然则自己心爱的人在后面,那是宁死也不会退让一步的。闻听对方问话,肃然道:“楚人黄歇,阁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义渠王翟骊。” 黄歇一惊,义渠地处秦人西北,如何竟会在秦国东南方来打劫,当下更不待言,与那义渠王交起起来。 黄歇自知不敌,便有意引着那义渠王向远处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让芈月等人可以有机会逃走或者等到援军。 若论武艺,这自幼长在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荆楚公子更胜一筹,无奈黄歇下了拼死之心,义渠王数次欲回身去芈姝马车处,皆被黄歇拖住。 此时两人正交战时,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义渠王,你怎么不去瞧瞧那楚国公主,倒在这里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义渠王一听,便道:“鹿女,这人交给你了。” 黄歇正全力与义渠王交手,无暇分心,忽然两人刀剑之间,插入一条长鞭来,缠住了他的剑。黄歇一抬头,却见一个戎族打扮的红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持着一条长鞭,长鞭的另一头,便缠在他的剑上。 两人便交战起来。 远处,芈月见那义渠王方才冲过来时,黄歇上前挡住将他引走,不免甚为担心黄歇安危,岂能安坐车上,当下便下了马车,上了高车。 所谓高车便是上有华盖之车,四边无壁,能作远眺。芈月等素日乘坐的马车,却是四面有壁的安车,左右有窗,既能挡风雨,亦可透风,乘坐远比高车安适。 芈姝乘坐的却是一种叫“辒凉车”的马车,比安车更宽敞更舒适,车内可卧可躺,下置碳炉,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纳凉,乃是楚威后心疼女儿远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赶工,送到襄城让芈姝可以换乘而备。因此这些戎人远来,虽不识人,但见那华丽异常的马车,便知是楚国公主车驾了。 此时高车为前驱,中间是芈姝的辒凉车,其后才是芈月与诸媵女们的安车。此时因受突袭,马车都挤作一起,芈月便上了高车远眺,却不料在马嘶人吼刀剑齐飞的混战中好不容易找到黄歇的身影,却正是黄歇和义渠王交手后,又有一个戎人女将缠上黄歇,两人方交手之时,忽然远处一道乱箭射来,射中黄歇后心。但见黄歇受伤落马,瞬间被乱军人潮淹没。 芈月失声惊叫道:“子歇——”顿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她扶着华盖之柱支撑身体,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虽处乱军阵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应。 她这一失声尖叫,自己不觉,但听在她人耳中,却是极为凄厉。魏冉自她下了马车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如此,便急忙从马车中跳出来,哭叫着冲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见如今楚人已经乱成一团,这一个小小孩童,这跑过去只怕要被人踩踏,连忙也跟着跳下车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过去。” 不提魏冉,这一声尖叫,惊得芈姝也掀开车帘问道:“子歇怎么样了?” 芈月只觉得似过了很久,整个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个人四肢都已经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却困在躯体里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驱动自己的手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四肢,只一动,整个人都扑倒在车上,五脏六腑俱绞成一团,痛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的感觉中,似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候,但在芈姝看来,却见她失声尖叫之后,便愣在那儿,然后忽然仆倒在车上,脸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极。却是毫不犹豫,跳下高车,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数下,方踉跄着跑到旁边一个侍从那里,夺了他的马与剑,翻身上马,就要冲出去。 芈姝方欲唤她,此时只见秦将司马康浑身是血冲进来道:“不好了,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们是冲着楚国公主来的,公主这马车目标太大,我们得弃车而走。” 玳瑁大惊,忙与珍珠扶着芈姝下了马车,问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弃车而走,只怕亦是难以避开,他们还是会冲着公主而来。敢问将军,如何是好?” 司马康道:“前面离武关已经不久,臣当率人引开戎人的主力,余下部众就能够保护公主冲出去,只要我们能多撑一会儿,武关城的守将一定能赶过来。” 玳瑁听他说得虽满,但黄歇方才也是欲引开戎人注意,但终究戎人还是只冲着公主而来,只怕司马康纵有此心,又如何能够达到目地。 转眼看到芈月一脸伤痛茫然的样子,持剑骑马就要往外冲去,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忙疾走几步,上前拉住了芈月的马缰道:“九公主,你去哪里?” 芈月看着她,却又似没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见她如此,知必是黄歇在乱军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厉声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冲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吗?” 芈月此时精神涣散,眼神时而呆滞,时而凌厉,听了她这话冷笑:“我只管死我的,与你何干?” 玳瑁听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便给芈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芈姝亦在珍珠搀扶下走过来,听到玳瑁此言,吃惊地道:“傅姆,你在说什么?” 玳瑁道:“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必须有人冒充八公主引开狄戎的主力,最适合的人莫过于九公主。” 芈姝大吃一惊:“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为我冒险!” 玳瑁冷笑一声:“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冲出去,便是轻于鸿毛,若能够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禀告秦王,必当杀尽这些戎人,为公子歇报仇,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芈月漠然转头看着玳瑁,冷笑一声,手中剑指着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着头皮道:“九公主若愿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溅三尺,让九公主出气。” 芈姝失声道:“不行!” 玳瑁斩钉截铁地看着芈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们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么让九公主冒风险,要么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死。” 芈姝看着外面杀声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来,目光游移道:“这……” 此时魏冉也在薜荔搀抱之下跌跌撞撞地来了,抱住了芈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吗,你不管小冉了吗?” 芈月微一犹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来转头拉住了芈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过八公主?” 芈姝看了看周围形势,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与子歇是因为护我入咸阳,这才陷身险地,生离死别。不管愿不愿意替我去引开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当在此对天起誓,若有一口气在,定当为子歇报仇,为你雪恨。” 芈月看着芈姝,看着魏冉,看着眼前的一个个人,骤见黄歇落马时的狂乱心神到了此刻终于渐渐定了下来,心头一片清明,再无犹豫。 她爱怜之至地在魏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见到他的小脸上尽是担心和害怕,心头愧疚、不舍、牵挂一闪而过,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经是极累极累,累到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精力留下。 她再转头看向芈姝,芈姝有什么表情,有什么想法,她并不需要理会,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为我报仇,我的仇我自己去报。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托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你做得到吗?” 芈姝心头一紧,张口想要阻止她,但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行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着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亲弟弟。” 芈月举起剑,忽然一阵狂笑,笑得连魏冉听得都有些心里发寒,才听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岂能独生。我现在就去引开这些戎族,他们若想抓我,我不介意多拉上几个给我和子歇赔命。” 说着,她跳下马,伸手扯下芈姝身上的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芈姝的辒凉车,指着刚才黄歇落马的方向对驭者吩咐道:“向那个方向走。” 驭者也不答话,只依吩咐驱车而去。 芈月却卷起了四壁的帘子,不论从哪个方位来看,均可见她一身大红披风,坐在马车之内,但却未必见到她手执弓箭,身佩长剑。 司马康手一挥,一名副将率手下围着芈月马车一起冲杀出去,将魏冉的哭喊,芈姝的呜咽抛在了身后。 正在激战中的义渠王抬头忽然看见一群兵马护送着最豪华的马车驰离战场,马车里头是一个异常美丽的红衣女子,兴奋地手一挥道:“儿郎们,那个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随我去把她抓过来。” 顿时所有的义渠兵马都朝着芈月的马车追去,两边先是互射弓箭,只是义渠所有的箭都避开了那马车中的华衣女子。 几轮射下来,两边互有损伤,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见芈月身边的秦兵一个个地倒地,只剩下驭者还在拼命赶车。 众义渠兵到此时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误伤了这美丽高贵的公主。 义渠王大喝一声道:“让我来。”张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见那驭者应声滚落车下,马车顿时失控。 义渠王忙骑马追上,眼见离马车已经不远,正松了口气,忽然车门打开,里头“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来。义渠王本远远看到车中只有一个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来,岂料竟会有此变故。但他反应亦是极快,当下伏身挥弓避打。挡了两箭,忽然只觉得左手臂一痛,却是有一箭擦着他的手臂而过。 他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不禁大怒,当下催马上前,却见那楚国公主踢开车门,连射三箭之后,便已经跳上一匹马,割断车上的缰绳,控制着马飞驰而去。 义渠王紧紧相追,哈哈大笑:“楚国公主,你不用跑,我不会伤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无礼了。” 芈月此时满心绝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见这戎人追来,满口胡语虽然听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黄歇的罪魁祸首,此时只一心一意想杀了他。见他亲自追来,内心冷笑一声,袖中已经是暗藏弓箭,等到义渠王追近的时候,忽然一箭射去。义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备,见到冷箭射来,俯身躲过,却不免牵动左手臂上的伤势,不禁有些痛楚,却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泼辣的娘们,我喜欢。” 芈月咬牙一箭箭继续射去,却被义渠王轻松躲过,眼看箭袋中的箭越来越少,芈月一狠心将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夹马稳住身形,三箭一齐向义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弹将芈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鲜血。 义渠王带着轻松调笑的态度边追边叫道:“楚国公主,你跑不了啦!”这句他说得却是雅言,以为这般对方便可听懂,停下不会跑了。 哪晓得对方确是停了下来,甚至还回头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谁知忽然间三箭飞来,义渠王躲开两箭,不料第三箭却还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义渠王脸色一怒,挥鞭加快了速度,此时离芈月已经极近。义渠王手中鞭子一挥,芈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芈月不顾右手都是血,拔出剑来,朝着义渠王砍杀过去,义渠王以刚卷到的弓相挡,芈月手中的剑险些脱手。 芈月咬着牙,静静等候时机,却见义渠王一鞭挥来,将芈月连人带剑卷飞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马上。芈月伏在马上,一动不动,却静待时机,见他松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义渠王。谁知晓刚刺破一层皮革,她的手就被义渠王紧紧握住。 芈月抬头,却见义渠王冲着她一笑,大胡子下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但见他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真麻烦。”说着,芈月只觉得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本章完) 第84章 义渠王〔1〕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迷迷糊糊只,只觉得一缕强光射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终于醒了过来。 芈月睁开眼睛,晕乎乎地爬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边抚着脖子,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于一个帐篷之内,帐内一灯如豆,地下只胡乱铺着毛皮毡子。 她抬头再看向帐篷外面,此时已经是天黑了,但掀开帘子,但见外面篝火正旺,声音嘈杂,人影跳跃,鬼影憧憧似的。帐门口更是强光映入,显得帐内更黑暗。 芈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衣服还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饰却全部都不见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镯子、手指上的玉韘,还是腰间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质的或者带尖锐的物件都没有了。她再摸摸头上,发现不仅是头上的钗环俱无,便是耳间的簪珥也不见了。至于她原来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无踪影。 芈月暗骂一声,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细,却也无奈,再看看这帐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点用也没有。她举起手,看到右手上原来被弓弦割破之处,亦已经被包扎好了。 她在帐蓬中坐了好一会儿,耳中听得外头欢笑喧闹之声更响,甚至还有人唱起胡歌来,甚是怪异。 芈月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出帐蓬,先看看外头的情景再说。 她掀开帘子,用手挡了一下光,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来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帐蓬之外,中间点了一圈篝火,众戎人围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声说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经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来。 芈月一走出来,说笑声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子。 芈月握紧拳头,看到坐在人群当中的那戎人首领,她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义渠王面前。 义渠王左臂包扎着,他踞在石头上正自酣饮,见了她走来,咧嘴一笑甚是高兴,道:“你醒了?”他一张口便是胡语,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雅言说了一遍:“你醒了?” 芈月却懒得与他多说,见他会说雅言,倒也松了口气,只问道:“我的剑呢?” 义渠王哈哈一笑:“俘虏不需要兵器在身。” 芈月只盯着他问:“你为何抓我?” 义渠王道:“自然是为了钱?” 芈月看着他,又看着他周围这些人,想起白天他们进退有度的样子,起疑问道:“你们不象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么人?” 义渠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芈月皱眉道:“披发左衽,必为胡族;进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还是戎?” 义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见她如此回答,倒有些惊诧,道:“看来你倒有些知识。” 芈月又猜测道:“东胡?林胡?楼烦?白狄?赤狄?乌氏?西戎?还是义渠?”她一个个地报过来,见对方神情均是不变,一直说到义渠时方笑了,心中便知结果,便停下了。 义渠王点头:“我正是义渠之王。” 芈月便问:“义渠在秦国之西,你们怎么跑到南面来伏击我们?” 义渠王指着芈月道:“自然是为了你这位大秦王后。” 芈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轻蔑:“可惜,可惜。” 义渠王道:“可惜在何处?” 芈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个陪嫁的媵女,你们若以为绑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错了,我可不值钱。”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经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为这种戎族的俘虏,倒不如死了得好。 义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强悍、杀人如此利落、见识如此不凡,若非楚国公主,哪来如此心性和教养。你若不是王后,那这世间恐怕没有女人敢居于你之上。” 芈月轻蔑地道:“若是王后,怎么可能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如此轻易落于你们手中。我的确是楚国公主,不过我是庶出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们包围的时候,我们换了马车,由我引开你们,她现在应该已经进了武关了吧。” 义渠王猛地站起:“你当真不是王后?” 芈月冷笑道:“不错,你也别想赎金了,杀了我吧!” 义渠王看着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愤怒,芈月挑衅地看着他,半晌,义渠王却忽然笑了起来:“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钱赎你,那你就留下来,当我的妃子吧!” 芈月不曾想过竟有此回答,一时竟怔住了。 义渠王笑问:“如何?” 芈月知他心存戏弄,心头怒火升起,怒极反笑道:“你敢?” 义渠王:“世间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芈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头睡觉,没头起*?” 义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着急得连命都不要了吧!你嫁与秦王,一样不过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吗?” 芈月冷笑:“象你这样的狄戎之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说着,甩头转身而去。 义渠王看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身边的大将虎威道:“你说,这小丫头为什么这么看不上我啊?我有哪点不比秦王那种老头强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贵女不过是初来时矫情罢了,再过得几日,自会奉承大王。” 义渠王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好好,继续喝酒。” 芈月回到帐蓬之中,暗中思忖,却是无计逃脱,却听得外头酒乐之声正酣,心中越来越是烦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经被搜走,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这帐蓬,正处于义渠王酒宴之后,又恐是义渠王之营帐,胆战心惊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头酒宴之声已息,人群似各归营帐,亦不曾见有人到来,才略略放心。 此时似已经到了凌晨时分,想是营中之人俱已经入眠,四下俱静。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便只觉得抑止不住。 凌晨,整个军营人仰马嘶,义渠兵们忙着收拾帐蓬,叠放到马车上。 却在这一片混乱中,芈月披着义渠兵的披风,一路避着人,闻着马声而去,果然见群马都系在一处栅栏内,芈月一咬牙,将栅栏打开,放出群马,抽打着群马炸营,果然义渠兵营乱成一团。 芈月本想借着马群之乱,偷了马乘乱逃走,岂知群马炸乱,轰然而出,势如狂潮。她若不是躲得及时,竟是差点要被乱马冲踏。 但见义渠兵已经向此处蜂拥而来,芈月一顿足,转身欲躲到帐后去暂避,不料一转身,便被人抓住了肩头。芈月大惊,正待挣扎,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我倒当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子竟有这样的胆子,敢炸我的马群。” 芈月转头,果然见一个熟悉的大胡子,天色虽暗,却仍可见他那可恶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口白牙露着笑容。 芈月待要挣扎,却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唿哨一声,只见那群惊马本已经乱作一团,却竟有一匹大黑马在他唿哨过后,竟跃众而出,向着义渠王跑来。 这大黑马一跑,竟是带动了数匹马也跟在其后,向着义渠王跑来。 顿时诸义渠兵也纷纷醒悟,皆在口中发出唿哨之声,指挥着自己素日惯用之马,一时马群乱象竟渐渐有些平息了。 另有几队义渠兵翻身上马,拿着套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马群。 芈月见势不好,却见那大黑马跑到义渠王身边,低头拱他,显得十分亲热,其余数马也跟在其后,安静了下来。她心中另有计较,脸上神情却是不变,冷笑道:“炸了马群,那又怎样?你挡路抢劫、强掳人口,我为了逃走,施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 义渠王哈哈一笑:“你以为这样便能逃走吗?” 芈月冷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正说着,忽然那边有义渠兵跑来叫道:“大王,马群惊了太多,虎威将军控制不住了!” 义渠王便转头与那义渠兵吩咐道:“再派两队去压住,务必不能让马群跑走……” 芈月见他分神,忽然跳起,跃上那大黑马的马背,用力一抽马鞭,大黑马嘶声前奔。 几个义渠兵张弓搭箭就要射出,却听得义渠王厉声道:“不许放箭。” 芈月骑上了马,自觉已经安全,回头向着义渠王一笑道:“告辞!”说罢便控马飞驰而去。 义渠兵正要追击,义渠王却摆手阻止,他看着芈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长。 芈月在黄土高坡骑马飞驰,那大黑马甚是通灵,不必她控马指挥,冲到营口见栅栏跃栅栏,见濠沟跃濠沟,见着人群要围上来,居然兴奋地长啸一声,奔得更快了。 芈月见已离义渠军营,心中暗喜,笑道:“好马,快跑,我回头一定给你吃好草料!” 岂料那马载着她一口气跑了数百米,却听得义渠军营中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哨,忽然扭转马身,向着来路飞奔。 芈月拼命拉马缰绳企图控制马道:“别回去,走啊,畜牲!”却是完全无法控制得住那马的去势,此时那马跑得竟比出来时还更快,她便是连跳下马都来不及了。 一口气奔到义渠军营帐外,却见义渠王已经是悠然站在营门口,负手而立,笑得一脸得意。 但见大黑马飞奔而来,马上是拼命勒缰绳勒不住而显得有些狼狈的芈月,那马跑到义渠王面前,义渠王唿哨一变,那黑马居然人立起来,芈月本已经全身脱力,此时顿时摔下马来,摔得全身的骨头都似要碎了。 义渠王爱抚着大黑马:“好黑子。”转头却对摔落马下的芈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马是我们义渠人的朋友,它是不会被别人驱使就离开我们的。不管被驱使多远,只要打一个唿哨,它就知道怎么回来。你既然喜欢黑子,那黑子就给你骑吧。不许用鞭子抽它,也不许用力勒缰绳。” 说着,又将缰绳扔给芈月,芈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气敢恨地看着义渠王转身施施然地走入营门。 便见义渠兵上来,禀报道:“大王,马群俱已经追回了,请问大王,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义渠王一挥手,笑道:“所有的马车全部弃掉,东西放到马背,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会派人追击,我们单骑疾行,让他们追我们的马尘去。” 义渠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分头行动,一时准备已毕,芈月见他们只将金银珠玉等小件细软之物收拾好了,便连整套的青玉编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芈姝嫁妆中,却有不少铜器,看上去金光灿灿,但却份量不轻,尤其是整套青铜编钟和几个大鼎大尊,这实不能是放在马背上能带走的,便有义渠兵不舍,来问义渠王怎么办。又有芈姝所带的许多书册典籍,俱是竹简,义渠人基本上不识字,又如何会要这些东西,当下也都到处散乱。还有义渠兵不甘心就此丢弃,竟要取了火把来将那些带不走的器物烧掉。 芈月忙厉声阻止道:“这些俱是典籍,你们既然不用,便留给秦人,岂可烧毁。” 那义渠兵忙看向义渠王,义渠王不在乎地挥挥手道:“不烧也罢。”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铜器皿道:“这些带不走的,便留给那些秦人吧,他们若要追来,收拾这些财物也要浪费他们许多时间。” 当下义渠兵依命行事,芈月看着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编钟编磬,恨恨地骂了一声:“果是蛮夷,如此暴殄天物,礼崩乐坏。” 她这句话却是用楚语骂的,义渠王听不懂,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 芈月白了他一眼,道:“骂你。” 义渠王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这些义渠兵的效率果然极快,说收拾便收拾好了,只过得片刻,便可拔营起身了,当下芈月也只得被迫与义渠王并肩骑马行进在马队中间。 芈月举目看去,却见整个义渠人队伍从头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诧异。昨日受伏击时,她站在高车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队女兵一起伏击的,如何*过去,这一队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这般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是闲着无聊要去撩她:“喂,小丫头,走了这么久一句话都不说,憋着不难受吗?” 芈月沉着脸道:“我只想一件事。” 义渠王道:“想什么事?” 芈月怒瞪着他:“想怎么杀了你?” 义渠王听得不禁哈哈大笑:“杀我?哈哈哈,就凭你,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芈月抬头看着义渠王,认真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本章完) 第85章 义渠王〔2〕 义渠王看着芈月阳光下的脸庞,如此美丽动人,便是说着杀气腾腾的话,也是这般可爱异常,当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杀我。” 芈月见他如此无赖,本准备想问他关于昨日女兵的事,也气得不想再提,只低头骑马而行。 一路经行,又过了数日,芈月每每欲寻机会逃走,却总是寻不到机会。 这日一大早又拔营起身,行得不久,便见一个义渠兵骑马过来向义渠王报告道:“大王,前面发现秦人关隘阻挡前行,我们要冲关吗?” 义渠王看了芈月一眼,笑道:“冲过去。”那义渠兵领命而去,义渠王便又对芈月道:“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义渠儿郎的英姿。”说着,拔马驰上前面的一处高坡,芈月亦是驱上跟随着他上了高坡,居高临下,看着下面义渠兵和秦兵交战。 但见前面一所关隘处,城门大开,秦军黑衣肃然,军容整齐,列阵而出。对面的义渠兵却是三五成群,散布山野,并不见整肃之态。 但听得秦军一番鼓起,秦人兵车驰出,每车有驾车之御戎、披甲之甲士、执盾之车右及执箭之弓士,轰隆隆一片辗压过来,似听得大地都在颤抖起来。在车阵之后,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随冲锋。 芈月在楚国亦是看过军阵演习的,当下心中一凛,只觉得楚人队伍,实不如秦人整肃。 但见秦人兵车驰出,在平原之上列阵展开,义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见两边开始互射,秦人那边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杀伤力甚是强大,只是义渠人距离分散,虽然偶有落马者,但多半却也借着快马逃了开来。而义渠人所射之箭,却又被战车上执盾之车右抵挡住。 就芈月看来,两边强弱之势明显,却不知这义渠王有什么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轮互射之后,两边距离拉大,此时两边的互射均已经在射程之外了,秦军兵车又继续往前驱动,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义渠军中鼓声顿起,义渠骑兵忽然发动急攻,箭如雨下,同时骑兵手挥马刀向秦兵急速冲刺而去。骑兵冲向兵车之间的空隙处,刀锋横扫而过。部份砍翻御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车右的盾牌上被挡回。然而这一排骑兵头也不回地跃过兵车,后一排骑兵继续冲上又一波砍杀。几轮过去,兵车上的秦兵伤亡殆尽,义渠骑兵对剩下的步兵进行砍杀。秦国大旗倒下,剩下的残兵慌忙退回城中。 芈月见转眼之间,强弱易势,只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顿时手足发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 义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军阵不如秦人整肃,可是两边一交手,这车战的运转不便,骑兵的机动灵活,已经是明显的优劣之势。 自然,这一战的战果如此明显,与此城守军战车太少亦是有关,若是战车更多一些,料得骑兵也不能胜得这么轻易。可是若论战车以及车阵的军士之成本,却是大大高于骑兵了,芈月自楚来,心中有数,便是如此城这般的军车车阵,亦已经是难得了。若是骑兵遇上步卒,那当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芈月心里头骤然升起一个念头,若能够以秦人兵甲之利和军容整肃,加上义渠人的骑兵之术,那么只怕就凭这数千骑,亦是可以纵横天下了。 她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义渠王却甚是得意,道:“小丫头,我的骑兵如何?”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当真异想天开,便纵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与她何干。她便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能做什么?难道她能称王不成? 还是……如这野人自称的,凭着手中刀、跨下马,驰骋天地,无拘无束逍遥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涩,若是黄歇还在,她所有的梦想便都是美梦,可是如今黄歇已经不在,余生她不过是在生与死之中衡量罢了。 当日她亲眼见黄歇中箭落马,在乱军蹄下,岂有生理,万念俱灰之下,再无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种矫情之辈,非要三番两次寻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让她还活着,她便要作活着的打算。要想方设法逃离这些野人,回到咸阳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们姐弟三人,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分开的。 见她回神,一边的义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芈月倔强地扭过头去,冷笑一声。义渠王很感兴趣地逗着她道:“喂,小丫头,你看看,我们义渠人,可比秦人强。反正你嫁到秦国也不能当王后,那不如留在义渠,嫁给我也行,我也是义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芈月懒得理会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称王,谁承认,谁臣服。义渠自己还向大秦称臣呢?” 义渠王一怔,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来你这小丫头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不错,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内乱,秦国乘机来袭,我们不得已称臣。可是那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们休生养息以后,我们就有足够的牧人和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强悍,总有一天,我会让秦人向我称臣的。”他说着说着,倒振奋起来,说到最后,话语中满是自负。 芈月一怔,仔细看他的模样,初见他时只看到一脸的胡子,说话也粗声粗声,看上去似增大了许多年纪,然而细看他的脸上尤其是眼睛,再细听他的声音,竟似是变声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纪亦是不大。如此一来,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惧之心,更是见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虽然你小胜一场,可若是他们不出关迎战,你们想要攻城,却是没这么容易。” 义渠王得意地道:“我们是草原之子,天苍苍野茫茫,尽是我们的牧场,何必关隘城池。” 芈月见着蛮夷无知无术,忍不住道:“哼,蛮夷就是蛮夷,头脑简单,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义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么?” 芈月便不回答,所谓轻重术、盐铁法,便是当年管仲之术。管仲当年在齐国,推行“尊王攘夷”,实有许多对付戎狄之人的招数。 只不过……芈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给你们知道呢。 义渠王听她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满肚子好奇,便道:“哼,你们周人能有什么办法对付我们,当真笑话了,哈哈……” 芈月见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气焰来,道:“别以为仗着兵强马壮就得意,你们没有关隘城池,就不能储备粮食,交易兵器。一遇灾年草场枯死,牛马无草可食会就饿死,再强大的部族也会一夕没落。” 义渠王转头瞪着芈月厉声威胁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因为草场受灾,所以你们明明大败一场投降称臣,却还要不顾危险来劫持王后,就是想要挟秦人换取你们部族活命的粮食。” 此言正中真相,义渠王沉默良久,方叹道:“不错。我们义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纵于天地之间,纵横无敌。可惜却因为隔三岔五的天灾,草原各部族为了争夺草场而自相争斗,甚至有些部族为了得到粮食,还不得不受你们周人的驱使,甚至隶从于两个不同的国家自相残杀。” 芈月来不及纠正他把自己称之为周人,只敏锐地抓住他刚才的话道:“你刚才说,受人驱使。难道你这次伏击我们的事,也是受人驱使?” 义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芈月听得出他话语之中的撩拨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拨转马头向前走去。 义渠王却来了兴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吗?” 芈月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继续逗她道:“如果你答应嫁给我,我就告诉你。”芈月白了他一眼。 义渠王去拉她:“你说话啊……”芈月一鞭子打下,却被义渠王抓住鞭子。两人用力争夺鞭子,义渠王一用力,要把芈月拉到自己身边来。两马并行,芈月拼命挣扎中,两人推攘中,忽然听得咚地一声,义渠王怀中似有金光一闪,有一枚东西自他的怀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铜制外壳上撞出一声脆响,然后滑落在地。 芈月闻声看去,义渠王已经是脸色一变,用力一抽鞭子,挥鞭卷住那东西。芈月见他自马背上另一边低头拾物,这一边刀鞘却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乱中拔出义渠王的刀子。 义渠王抬头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干什么,别乱来。” 芈月恨恨地看着义渠王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死给你看。” 义渠王道:“我不过是把你抓来,又没对你怎么样,你干嘛要死要活的。” 芈月手执刀子,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过一次,死过一次以后才发现,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在这群狼环伺中想要逃走,当真是难如登天。欲认命,又不甘心,看到义渠王的刀,拔刀,是这些日子心理中一种本能的反应,可是拔了刀又能够如何? 杀了义渠王吗?她没有这个能力。自杀吗?却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罢休。从小到大,她苦苦挣扎、思索,用尽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间的绝望,但求生却是十多年的本能。 可是经行这数日,眼看越来越近义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来越悲凉。当初在楚宫能够挣扎着活,是因为有亲人有期望有目标有计划,可是如今若当真去了义渠王城,难道她还能够跟在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吗?她既没有报仇之能,又没有逃脱之力,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无尽悬崖的绝望,实是不能支撑。 抬头看义渠王一脸焦急,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你杀了子歇,我若不能杀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罢了。”她说完横刀就要自刎,却被暗暗潜到她身后的虎威一掌击晕,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义渠王接住芈月,朝虎威赞许地点头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着怀中的少女,心中却有些犯难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为义渠之王,自然早早有过女人。只是他所见过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权,或爱他富贵,只对他争相取*,或顺从听命,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无法驯服的女子来。可偏偏这个女子,却是他平生第一次生产“势在必得”兴趣的人。 想了想,他还是将芈月放到了自己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见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师,义渠王从由由他教育长大,敬他如父如师,有了什么疑难之事,便要去找他询问。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叔父夺位,他一介少年,虽然名份已定,又骁勇善战,但若无老巫相助,亦不能这么容易这坐稳王位。 眼见着一路疾行,回到了义渠城,义渠王将芈月交与侍女宫人照顾,便大步闯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见着他的王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皱纹重叠到已经看不出表情来的老脸上也有了笑意,说道:“王,此番伏击秦国王后,可还顺利吗?”他与义渠王说的,却又是义渠老语,便是如今义渠部落里听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义渠王劈头就问道:“老巫,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吗?” 老巫怔了一怔,在义渠人眼中,他是无所不能、迹近通灵的半神,可是他纵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对于数百年前远在大海那头的齐人旧典,却当真是不知道了。他摇了摇头,问道:“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义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诧异道:“唉,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问,义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击秦国王后,误抓媵女,但又喜欢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的事都说了。 见着眼前的少年一脸苦恼地坐在自己面前讨着主意,老巫心中也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惷心和悸动。 老巫的脸上笑容更加地深了:“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恼,这很正常,这是草原上万物滋长,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头一次,也是要围着小母羊转半天找不着缝儿的。人也要走这么一遭,这跟你是不是王,丢不丢脸,都没有关系。” 义渠王满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问老巫道:“那我又当如何才能够叫她喜欢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着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欢。” 义渠王满把大胡子也盖不住脸上的羞红,站起来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本章完) 第86章 狼之子〔1〕 芈月再不情愿,却也是无奈住进了义渠王城。义渠王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于她,一个叫青驹,一个叫白羊。那两个侍女却能说些极简单的雅言,借以手势比划,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芈月满心警惕,只计划进了王城以后,要如何防备义渠王的无礼,不料进了王城之后,义渠王似事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于她。她亦是试着打听情况,那侍女便说如果她觉得闷了,可以让她们陪着她四周走走。 芈月得了此言,这几日便以散心解闷为名,在义渠王城到处行走,试图找到逃走之路。只是几日打探下来,便有些垂头丧气。这义渠王城修于山隘,只在前头略修了一些城墙栅栏,里头却是一个大山谷,再往里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码要有几日的马程,但是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单身上路,便是义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惧。 怪不得义渠王肯让她四下走动,不怕她逃走,想来是让她知道逃不走,才彻底死心吧。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爱呆在王帐中,仍然喜欢到处走动,观察着草原的情景。 虽然就一个楚国公主的眼光看来,这些人野蛮粗俗,浑身油腻,可是奇怪地却是许多人脸上带着笑容。她知道此时冬日将到,草场枯萎,义渠上层已经为今年如何过冬在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继,但却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芈月走在草原上,但见远处草海起伏,近处牛羊成群。 她转到西边,却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鞭打声,喝骂声。 芈月诧异道:“这是什么声音?” 白羊却道:“贵人不必理会,那是他们抓住偷羊贼了。” 青驹却是知道情况的,诧异道:“咦,他们抓住那个偷羊贼了吗?” 芈月问青驹:“你也知道此事?” 青驹便道此处前些日子经常丢羊,而且看踪迹象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们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却处处被破坏,都说那简直是野狼成精了。 芈月来了兴趣,便道:“我们进去看看。” 三人走过去,但见一群牧人围住了一个跳跃异常迅速的动物正在喊打喊杀。芈月定睛看去,大吃一惊,却原来那不是什么动物,竟是一个披着羊皮,行动却似狼一样的男孩子,看那样子,似与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却吼声似狼,动作也如狼一样四肢着地,张着大牙跳跃来去,三分似人,却有七分似狼。 青驹听得牧民们议论,原来牧民们数次丢羊,竟是这个男孩指挥着狼群破坏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还大肆破坏,带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丢在羊圈里。 今天因为天灾,本来就收成不好,牧民们指着这些羊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光,遇上这样的破坏,岂不恨得狠了,当下一群牧民使尽办法,埋伏了数日,这才将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凶悍异常,不但抓伤打伤了许多人,还将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却逃跑不及,被牧人们困住了。 但见那男孩躲着人群的鞭子,一手抱着一只小狼崽子,另一手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无法幸免,要撑着先吃个大饱。。 只是那男孩虽然又悍又狡,但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敌众,又如何是这数十牧人的对手,但见他咬伤抓伤数人之后,终于被抓住了,他怀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来。其他人围上来打着男孩让他放开手,男孩却仍然咬住不放。 一个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过气来,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脱了手,只见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块肉半挂在手上,已经是被那男孩咬了下来。那牧人大怒,叫骂声声,芈月虽听不懂,想来必是咒骂之声,或者让人替他对那男孩报复回来。但见众牧人一拥而上朝着男孩乱打,男孩蜷在地下,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声。 芈月本不想管这些事,然则见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来高声的嚎叫已经变成破碎的*,听有耳中无限可怜,她心念着弟弟芈戎和魏冉,见到这男孩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为何,这男孩的身影竟似与两个弟弟重叠起来,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们正打得兴起,又听不懂她的话,哪里管他。芈月一急,就要冲上前去拉开一个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险些撞飞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时扶住了她,青驹便以义渠语道:“你们大胆,竟敢冲撞贵人。” 牧民们听得青驹之方,方大吃一惊,扭头一看,见三人服饰华贵,连忙垂手退到两边行礼。芈月急奔过去,但看到躺在中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却见那男孩整个脸都被污血盖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却是软软的,想来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缩成一团,想来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断多少骨头。 芈月心中愤慨,斥道:“你们也太狠心了,他不过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你们居然下这样的狠手。” 牧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青驹忙道:“贵人有所不知,他们说,这个小狼崽子一直在我们这里偷羊,还带着狼群咬伤了我们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们就应该把他当狼一样打掉。” 芈月低下头去看男孩,见男孩虽然痛得缩成一团,全身已经无法动弹,见了芈月靠近却仍如小兽一般龇着牙发出恐吓的低吼,似是甚为恐惧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两声,便一股血从他的鼻子中涌了出来 芈月见他警惕性甚强,想起黄歇对她说过的驯鹰驯马驯狗之术,当下盯着男孩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先摊开双手,再掌心朝着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里,没有武器,不会伤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中仍尽警惕之色,芈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会儿,男孩似乎感受到了芈月的善意和坚定,眼神中狼一样的光芒渐渐黯下来,他发出了低低的呜咽之声,眼中的恐惧和凶狠之色渐渐收了。芈月又缓缓地边说边以手势示意道:“我,带你走,治伤,不会伤害你的,你可愿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话,那男孩是否能够听懂,但她的手势,她的语调,应该能把她的意思传递出去吧。 芈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边,却没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着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伤,或者能跑能动,早不理会她了,只是如今却实在是伤重已极,全身无处不动,左手右足俱被打断,本拟闭目待死,如今见了有人示以善意,虽然照他以前的经验来说,是半点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际,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纵是不相信她,装上一装,或有生机,也未可知。当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入眼前这女人的手中,忍着想往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缩起了爪子。 芈月欣喜,又缓缓地道:“那么,我把你带走了。”说着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见那男孩身量与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气抱起他来,不想那男孩抱起来体重却比魏冉轻了不少,手底下满把尽是咯人的骨头,心中怜悯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见她抱起了那男孩,满心不忿又不敢反对,顿时嗡嗡声大作。 芈月便示意让白羊摘下头上的发簪递给牧人,道:“这支簪赔你们的损失,够不够?” 牧人接过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两名侍女。 青驹哼了一声道:“这支簪子抵得上你们损失的十倍呢,还不快收下,贵人可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 牧人连忙低头应声道:“是,是。” 芈月抱着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驹嫌那男孩浑身泥污血迹,都蹭在芈月的华衣上了,再见芈月娇小纤细,实不敢叫她一直抱着那男孩,忙道:“贵人,还是让奴婢来抱他吧。” 芈月见青驹伸出手来,那男孩便往里一缩,知他对其他人还不肯信任,当下道:“不碍事的,他也不重。” 青驹无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车来,芈月抱着这男孩,直到马车到来时,已经抱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手臂酸得实在抬不起来,却终究还是没有理会青驹再三劝告,把那男孩交给青驹抱着。 那男孩伏在芈月怀中,他虽然是野性难驯,然而野兽般的直觉却是比常人更灵敏了许多,见这女子明明都抱不动自己了,还恐自己惊着,不肯交于别人,心中倒有些触动。他并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则这份关爱,却让他默默得记在了心上。 一时马车来了,芈月便带着那男孩回了王宫,那男孩此时已经变得异常驯服,芈月顾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边拉着他安抚着他免得他惊吓他,这边青驹白羊便替将那男孩剥光洗净擦了伤口上了药。 那男孩见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种满心惊恐欲想逃脱的样子,如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挣扎嘶叫,芈月只得在旁边一遍遍地劝着,那男孩似是听到她的声音,才能安抚住一些情绪。好不容易一切包扎完毕弄了妥当,那男孩的肚子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青驹和白羊都笑了。 芈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饿极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汤和饼子,那男孩 像狼一样飞扑出来,抢过一个烤饼又缩回角落里飞快啃咬着,很快就呛住了连声咳嗽。 芈月连忙将陶罐地肉汤倒在碗里递到男孩的嘴边让他喝下。男孩仍然带着些警觉地看着芈月,却没有出手反抗,顺从地被芈月按着喝下了汤,咳嗽渐止。等他吃饱喝足,终于疲累已极,沉沉睡去。 青驹和白羊方劝芈月去沐浴更衣,芈月此时也浑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刚刚出浴,披着一件袍子在那里由白羊给她擦干头发,便已经听得外头那男孩声声狼吼起来。 芈月一惊,也来不及挽头,连忙披散着头发,披着袍子便赶到那男孩的居住,却见那男孩已经爬到了房间口惊恐地嚎叫着,他爬在地上滚得一头是灰,身上的伤口也撞裂了渗出血来。 他之所以没有爬出去,却是他旁边蹲着义渠王,他饶有兴趣地按住了那男孩,芈月细看他按得却是甚有技巧,没有让那男孩惊恐之下继续乱挣乱动,加重伤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只大熊和一只小狼,显得极为悬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兽般的直觉让他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敌人,被他按住挣扎不得,更是惊恐地嚎叫起来。 芈月疾步走到旁边,瞪了义渠王一眼,连忙安抚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 义渠王扑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不会欺负你了……” 芈月横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殊为可厌,明明晓得自己不过是安抚这个孩子罢了,却竟这么顺杆而上,实在是很不要脸。 义渠王只觉得她这一眼瞟来,似嗔似喜,实是风情无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见芈月只管安抚那个男孩,却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来,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这么个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么就看上了?” 芈月安抚着因为义渠王的动作而显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样大,我弟弟若是无人照顾,可能也会象他一样……所以爱屋及乌罢了。” 义渠王见那男孩只会啊啊吼叫,诧异道:“他不会说话吗?” 芈月摇头:“我见着他时就这样了,也不晓得能不能说话。” 义渠王一拍膝盖道:“不如带他给老巫看看。” 芈月诧异道:“老巫是谁?” 义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灵之人,他无所不知,把这孩子带去给老巫看看吧,说不定能够有办法。” 当下两人把那男孩子带到老巫处,老巫亦是住在王宫,芈月举目所见,这房内挂满了各种面具、骨头、羽毛、法杖等器物,显得十分诡异。听到义渠王的声音,老巫便从一堆诡异的器具中探出头来,芈月但见他满头白发、手如鸡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双混浊的老眼里却仍透着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却见义渠王与那老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义渠话,那老巫便伸出鸡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过来,按着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几乎要入土的模样,但那男孩在义渠王手中还能够挣扎几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却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却无法挣脱。 但见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开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还掐着那男孩迫使他发出奇怪的声音,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男孩被他这一折腾,解脱之后顿时一下子蹿到芈月身边,一头扎进芈月怀中不敢抬头。 芈月关切地问义渠王:“你问问老巫,他怎么样,还有救吗?” 老巫啊啊地说了一大通谁也听不懂的话,义渠王忙又将青驹白羊呈上来那男孩身上原来的东西递给老巫,却是几颗狼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半块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拣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向着义渠王说了一通。 义渠王便解释道:“老巫说,他很聪明,晓得人的习性,所以一定是从小被人养大的,并不是生长在狼群里,可能就是这几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记怎么说话了,只要放到人群里教养,还是能跟普通人一样的。” 芈月松了口气,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还真怕这孩子改不过来呢!” 义渠王见她似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心念一动,道:“既然能够改得过来,不如当真就收养了这个小狼崽子吧!” 芈月听了他这话,第一次赞许道:“甚好,那我就收他为弟弟。”她正思索着,那男孩想是有些感应,抬起头来。两人相处才半日,此时这个野性未驯的孩子看着她时,眼中竟已有些依恋。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芈月,满是不解。 (本章完) 第87章 狼之子〔2〕 芈月便指着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芈月教了他好一会儿,那男孩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义渠王插嘴道:“这孩子简直是半个狼人,哪这么快就能教会他说话,还得要老巫来训练他才行。放心吧,这孩子将来我跟你一起养。” 芈月白他一眼,真是懒得理会这自说自话的人。 义渠王见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恼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义渠吧,难道你还想嫁给秦王吗?” 芈月冷笑道:“谁要嫁给秦王了,我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去齐国。” 义渠王奇道:“你为什么要去齐国?” 芈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为黄歇想去齐国,他想去稷下学宫,跟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起,探寻世间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经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遗愿,替他去他未曾来得及去过的地方。” 义渠王气得站起来,忿忿地地道:“不识好歹的女人,哼。” 说着一摔帘子走了出去。 他这一去,纵马行猎以解闷,便有数日再不去找那芈月,心道我也不理会你,让你自己惶恐了,无助了,下次见了我,自然要讨好我。 只是他纵然在外,心中仍然挂念芈月,撑了好几日,终究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见冬日将到,见猎到几只红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兴冲冲地叫侍女拿着准备去寻芈月。原是以要为她作件冬衣作借口,自己想想觉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话,又可讨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准备去寻芈月,便见亲信的大将虎威匆匆从外面而来,向义渠王行礼道:“大王,秦王派来使者,来跟我们谈赎人的事了。” 义渠王诧异道:“什么?秦王真的派人来赎她?” 虎威道:“正是。” 义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们一起去见那个秦国使者。” 王帐内,义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两边,叫了秦国使者进来,却见外头进来两人,深作一揖道:“秦国使者张仪、庸芮见过义渠王。” 义渠王只识得庸芮,便道:“我们与庸公子倒是见过,这位张仪又是什么人?” 庸芮便介绍道:“张仪先生是我王新请的客卿。” 义渠王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但不知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张仪进入帐内,便举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极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义渠王虽然长着一部大胡子,年轻却是甚轻,唯有坐于一旁那老到快进棺材的老巫,倒是个厉害角色。可惜,越是这等活得太长、算计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顾忌,他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义渠今年天灾,冬季难过。当下也不待庸芮说话,自己先呵呵一笑道:“义渠如今大祸临头,我是特地来解义渠之危的。” 这等“大王有危,须得求助吾等贤士来解救”的开口方式是六国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国诸侯被唬了数年,已经有些免疫力了,义渠王却不曾听过,当下竟是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象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张仪,诧异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祸临头?” 张仪抚须冷笑道:“三年前的义渠内乱,大王虽然在老巫的帮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还逃窜在外吧!” 义渠王道:“哼,那又怎么样?” 张仪道:“听说今年草原大旱,牛马饿死了很多,恐怕接下来,就是义渠的头人、牧民、和奴隶要受灾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义渠王打算怎么度过这个难关?”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义渠的事,不劳你们操心。” 张仪道:“本来义渠毕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义渠。可惜的是义渠王受了歼人摆布,却去攻击大秦王后的车驾,实在是令秦王大为恼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内有牧民遇灾,岂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夺王位的好时候?义渠王毕竟年轻,似乎在义渠部族里,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义渠王霍然站起道:“这么说,秦人是要助我王叔,与我为敌了?” 张仪拈须微笑:“也无不可。反正义渠谁当大王都与我秦国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安排与我秦国更有利。” 义渠王道:“那我就让你们看看,谁才是义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来道:“有我在,我看什么人敢与我大王作对。” 老巫按住暴怒的义渠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义渠王渐渐冷静下来,对张仪不屑地道:“哼,秦国现在内外交困,根本无力顾及我义渠,否则的话,来的就不是你一介书生,而是十万大军了。” 张仪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来之前就听人说,义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礼失礼!” 义渠王道:“哼,你这种挑拨太幼稚,我视老巫如父,又不是你们周人那种见不得别人出色,只想当钉子一样拨掉的小人。说吧,你们肯出多少钱来赎那个女人。” 张仪道:“我此行并非大王所派,乃是因为我们新王后,舍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当个私人信使,备下一些珠宝,以赎回公主。” 义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义渠王便道:“珠宝不要,我们要粮食。” 张仪看了庸芮一眼,庸芮会意,道:“粮食可不易办啊。要粮食,可得大王恩准。” 张仪又打圆场道:“不知道义渠王能拿出什么样的条件来,让大王允准卖粮食给您?” 义渠王转向老巫,老巫又说了一通。义渠王转头道:“我们义渠人不能出卖朋友,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们劫车驾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们交易,我可以保证十年之内,义渠不会跟秦王作对。” 张仪道:“就这一句?” 义渠王冷笑道:“你还想如何,我们义渠人真心保证,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不会变。” 张仪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义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个女人我不换,我要留着给自己当王妃。” 庸芮急怒道:“你……岂有此理。” 张仪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却又抬头,并不说话,只看着义渠王,心中掂量着。 义渠王又道:“至于上次劫到的其他东西,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还给你们,但是我的孩儿们总不能白跑,给点粮食当饭钱总是要的吧。你们也别介意,那些珠宝真拿到赵国邯郸去,换的粮食自然会是更多。” 张仪目光一闪,笑道:“我张仪初担大任,若是连王后这点交代的事也办不成,岂敢回去见王后。此次若不能赎回楚国公主,那么咱们方才的交易就一拍两散,我这就回去,您就当我没来过。今年义渠人若是过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张仪无关了。” 义渠王转头和老巫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忽然愤怒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张仪怔在那儿,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义渠王愤怒而去,乃是因为老巫竟也劝他顺从张仪的建议,将芈月还给秦国,借以取得赎金。 义渠王自幼便为王储,这辈子无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过是三年前义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众人不服,费了好几年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更有一种奇异天赋,这让他在镇住部族时也顺利许多。又因为位高权重,加上老巫*惯,便有一些未经挫折的自负和骄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却不见这女子为他所动,本以为人已经抓来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会属于他。谁晓得自觉刚有点起步,居然秦王会派人要夺走她。 一刹时满心的愤怒盖过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象往日一样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象中,老巫也应该会像以前一样有求必应,会帮他想出许多办法,把那个该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赶走。会想办法让他们乖乖听命于他。 可是为什么,一向*爱他惯着他的老巫,居然也会劝他放手,劝一个义渠勇士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视为敌人的秦人低头,这实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与老巫发生了争执,可是老巫的话,比那冬天的寒风更加凌烈,他说他是义渠的王,就应该为义渠所付出、所牺牲,一个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够让一族之人度过冬天的粮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传承更重要? 他愤怒、他惶恐、他无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个大帐里了,他不是那个大帐里的王,王不应该是让所有的人听从于他吗,为何那个大帐里所有的人都在逼迫于他?他不服、他不甘、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要亲自去问那个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点点他的位置,有一点点想留下来的希望,那么他就算和老巫翻脸,和秦国人翻脸,也一定要留下他。 芈月帐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说话:“叫我阿——姊——” 她已经努力了好几天了,却只是徒劳无功,青驹和白羊都懒得理她了,连一向野性未驯的小狼,此时也不再畏惧抗拒地蜷在角落里,只是一脸无奈地坐在芈月对面,看着芈月。他也试过,只能发出一声“阿”来,那个“姊”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可芈月闲极无聊,非要拿这个当成一件正经事来作,每天只追着小狼给他擦洗伤口,换药,教他说话,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脱去狼的习性,学着人的行为方式。 (本章完) 第88章 狼之子〔3〕 小狼反抗了几日,不理不睬了几日,终究拗不过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脸无奈地任她摆布,乖乖听命。 不料义渠王却忽然疾风骤雨般冲进来,小狼虽然在芈月面前十分顺从,但对于别人来说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兽性子,此刻义渠王一进来,他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不对,一惊之下便蹿起来跳到角落里,又缩成一团摆出野兽防御的样子来。 芈月见他一来就捣乱,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义渠王一把抓起芈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回绝秦人。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愿意留下来。” 芈月道:“鬼才愿意留下来呢……”忽然觉出他的话中意思来,惊喜道:“你说秦国派人来了,是来救我回去吗?” 义渠王本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而来,听了她居然还这样说,不由地又伤心又愤怒道:“你这个女人没有心吗,我这么对你,你居然还想去咸阳?” 芈月昂首直视他道:“当然,我弟弟还在咸阳呢,我为什么不去咸阳?我就不留在这儿,我就是要回去!” 那缩在一边的小狼,听到芈月说到“弟弟”两字,这几日他听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见芈月与义渠王剑拔弩张的样子,顿时又蹿回来,蹭回芈月的身边,芈月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义渠王正一肚子怒气无从出,看到她居然对一个狼崽子也是这般满脸温情,对自己却尽是嫌弃之意,不由地怒上心头,指着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芈月气愤地道:“为什么?” 义渠王冷笑一声,心中方找回一点得意来,道:“不为什么,我是大王,我说了算。”说罢,一昂首,不顾芈月的愤怒,又冲回大帐,拉起张仪道:“一百车粮食,换那个女人。” 张仪面不改色道:“二十车,已经是极限。” 义渠王把张仪摔到座位上,怒道:“没有一百车,老子就不换。” 张仪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王要真不换,根本连价都不会出。” 老巫忽然张口,叽里咕噜半晌,义渠王这才恨恨地看着张仪道:“八十车,不能再少了。” 张仪道:“四十车,不能再多了。” 义渠王大怒道:“岂有此理,四十车粮食根本不够过冬。” 张仪道:“够,怎么不够?八十车粮食,过冬不用宰杀牛羊;四十车粮食,把牛羊宰杀了就能过冬。” 义渠王道:“牛羊都宰杀了,那我们明年怎么办?” 张仪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没有心思去算计不属于您自己的东西了。” 义渠王气得拨刀逼上张仪的脖子道:“我杀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张仪以手势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杀了我,和谈破裂,今年义渠饿死一半人。” 义渠王道:“你以为我义渠只能跟你们秦国合作?” 张仪道:“可这却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现在要跟赵人合作,路途遥远,光是粮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联姻,所有的嫁妆都写在竹简上了,我相信没有人敢冒着得罪秦楚两国的危险,去收购您那些珠宝。” 老巫又在说话,义渠王恨恨地将刀收回鞘内道:“哼,我可以让一步,七十车。” 张仪微笑:“五十车。” 最终,通过谈判,议定了六十车为赎金。 义渠王将劫走的铜器以及楚国公主的首饰衣料还给秦人,秦人先运三十车粮食来,义渠王再放走芈月,然后秦人再送三十车粮食来,完成交易。 一车粮食数千斤,这六十车粮食亦有二三十万斤粮食,正如张仪所说,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过冬天或嫌不够,但若是再加上宰杀掉一大半牛羊的话,便可度过。 只是这样一来,次年春天,义渠王就要愁着恢复牛羊的繁殖,而无力再掀起风浪来了。 夜深了,庸芮在营帐外踱步,他挂念着那位在上庸城见过的少女,虽然仅仅一面之缘,在他的心底,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时候,他看到义渠王迎面而来,月光下,他显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义渠王!” 义渠王点了点头,两人交错而过,义渠王已经走到他身后数尺,忽然停住了脚步,问道:“管子是谁?” 庸芮有些诧异:“义渠王是在问臣?” 义渠王只是随口一问,见他回答,倒有些诧异,停住脚步转头道:“你知道?” 庸芮也转头,与义渠王两人相对而立,点头:“管子是齐国的国相,曾经辅佐齐恒公尊王攘夷,成变霸业。” 义渠王道:“那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庸芮道:“敛轻散重,低买高卖,管子使用轻重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将鲁、梁、莱、莒、楚、代、衡山击垮。” 义渠王皱眉道:“等等,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有些听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义渠盛产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价购买狐皮,那么义渠的子民就会都跑去猎狐挣钱,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点集兵马,所有的人却都去猎狐,然后这时有外敌入侵会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猎狐而不屑于放牧耕种,而我又停止再收购狐皮,那么已经无人放牧也无人耕种的义渠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一惊道:“饥荒。”看到庸芮以为已经说完,正欲转身,急忙问:“那盐铁法呢?” 庸芮本以为他已经说完,不想还有,忙转头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国联手,禁止向义渠人出售盐和钢铁之器,义渠人能挨上几年?” 义渠王悚然而惊:“若是断盐一个月,就会部族大乱了。” 庸芮微笑不语。 义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礼道:“多谢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负与大秦的盟约。” 庸芮道:“我可以问大王,是何人告诉您轻重术、盐铁法的?” 义渠王看了宫内一眼,不说话, 庸芮心中顿时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来,心中既是怅然,又有一点点甜蜜来。 芈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这是义渠王亲自告诉她的。说完,义渠王叹了一声道:“我真不愿意放你走。” 芈月不说话。 义渠王叹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会在义渠。” 芈月继续沉默。 义渠王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芈月道:“你真要我说,我只想问你最后一次问你是谁让你去劫杀我们的?” 义渠王看着她,道:“我说过,想知道,就留下来。” 芈月摇摇头。 义渠王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留下来?” 芈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谁,为的是报仇。留在义渠就报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告诉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来,又能报仇,我为什么不走?” 义渠王语塞:“你……唉,总之,你真要报了仇无处可去,就回这儿来吧。” 芈月抬起头来看着义渠王,义渠王被看得有些发毛道:“你这是,怎么了?” 芈月道:“现在看看,你也没这么可恨了。” 看着义渠王落寞地走出去,芈月心中竟有一丝离别的不舍。 这种离别的情绪,到了要走的时候,似乎更加浓烈了,芈月从来不知道,当她有一天终于能够离开义渠的时候,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她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看,见到来相送的只有青驹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问道:“小狼呢?”想了想又问道:“义渠王呢?” 青驹便道:“大王说,不想见你。还说,你要走,就不许你带走小狼。” 芈月心中暗叹,她这次回咸阳,亦是前途未卜,这些日子她与义渠王的相处,亦是看出这人嘴硬心软,恩怨分明,不是会亏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终可了结咸阳之事,带着魏冉去齐国前,再到义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见着芈月登上马车,在秦人的护卫下一路东行。远处的山坡上,义渠王带着小狼,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芈月的离开。 义渠王冷笑一声,对小狼道:“你看,她说得那么好听,却头也不回地把你抛下了。”他心里不高兴,便要叫个人来陪他一起不高兴。她既然喜欢这小狼,那他便要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远走。 小狼满心不服,苦于说不出来,又被身高力壮的义渠侍卫扼住双臂动弹不得,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这时候他倒有些后悔,若不是满心里抗拒排斥芈月教他说话,此时也不能听着这人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姐姐。 义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来,你说她以后会不会来看你呢?” 小狼却只呃呃地叫着。 义渠王道:“她说她在咸阳还有一个弟弟,你又不会说话,估计她见到她的亲弟弟,就会忘记你了!” 小狼被他这话说得实在气坏了,这一急怒之下,原来在口中盘旋多日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竟在此时忽然冲口而出道:“阿姊——” 虽然声音含糊而破碎,但这一声尖利地声音还是划破了长空,甚至远远地传到了草原,传到了秦人车队,也传到了马车中的芈月耳中。 芈月坐在马车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这一声破碎呼喊,虽然听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阿姊——” 她忽然钻出马车道:“停一下。” 庸芮过来道:“怎么了?” 芈月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刚才那一声是人叫啊,我还以为是狼吼呢?” 芈月一惊:“狼吼?莫不是小狼?”她连忙下了马车,站在车前,手作喇叭状大声地向远处呼唤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吗?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声声叫着道:“阿——姊——”声音却变形得厉害,半似狼吼。 芈月看着远方大呼道:“小狼,你快点长大,学会说话,我以后会再来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阵阵似狼非狼的吼声传来。 (本章完) 第89章 大婚仪〔1〕 行行复行行,走过了草原,走过了高坡,走过了山川,走过了城池,芈月等一行人的马车终于可以进入咸阳城。 芈月好奇地挑起帘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门,轻轩吁了一口气,这便是咸阳城了啊。 咸阳始建于夏,属禹贡九州之雍州。周武王灭商,封毕公高,毕地便是今日之咸阳,后秦孝公迁都咸阳,至今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咸阳自行商君之法,人员往来,便要以符节为凭,张仪取了自己的铜符,让军士去关门验了,便从专用通道进入。 那军士验过铜符,便捧着回去要送回给张仪,芈月却正于此时掀帘,忽然见那军士手中的铜符,啊了一声道:“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此时庸芮正骑马守护在马车边,见状便问:“季芈,怎么了?” 芈月便问:“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铜符,持此符往来车辆免查免征。” 芈月哦了一声。庸芮问道:“季芈在何处见过此物?” 芈月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 当下无话,一路到了驿馆,与芈姝相见。 芈姝早已经相迎出去,拉着芈月的手,泪盈于眶,半晌终于一把将芈月拉进自己的怀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让你代我冲出去。我每天都在后悔,小冉也天天哭着要阿姊。后来知道你还活在,在义渠人的手中,我就说不管花多少代价我也要把你救回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芈月深深一拜道:“多谢阿姊赎我回来。” 芈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说这样的话来。你为我冒死引开戎人,我又当怎么谢你?”说着拉了她的手坐下,说起自己到了咸阳,求秦王驷相救之事,因义渠人草原游牧,大军围剿不易,且此时必会提高警惕,如若一击而中,反而连累芈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赎她,张仪因刚刚入秦,自告奋勇与庸芮一同前行。 说完之后,看着芈月,忽然感叹:“我本允了你与子歇一起离开,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当如何着落?” 芈月沉默不语。 芈姝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回来了,又当如何安排。思来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随我一起进宫了。” 芈月摇头道:“阿姊,我不进宫。我曾经和黄歇约好一起周游列国,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愿。” 芈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问:“那你弟弟怎么办?” 芈月道:“他当然是跟我一起走。” 芈姝想了想,还是劝道:“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从楚国到咸阳,带着这么多臣仆,这么多护卫军队,可还差点死在乱军中。你一个女儿家带着个小孩子,凭什么周游列国?” 芈月沉默了。 正当芈姝以为已经说服她了以后,芈月忽然问道:“阿姊,黄歇的尸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芈姝亦觉心中酸楚难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当日乱军之中,甘茂带着芈姝等向武关而逃,中间幸而遇上樗里疾来接应。只是当时两边交战,楚国所携人手多半是宫人奴隶,两军中惊惶失措,死伤无数,所以樗里疾也只能掩护着她们暂时先退到武关,直到义渠兵掳人退去,樗里疾与甘茂会合,点齐武关之人冲杀,却也只寻到义渠营地里的了些遗留之物 导演传奇。在武关之后,才清点人手清理财物,芈姝此时亦想起黄歇,派人前去战场收尸,岂知方一夜过去,战场上便上有秃鹫啄食,下有野狼分尸,许多尸体竟是都已经残缺不全了。众人无奈,只得拣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残不全的尸体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芈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过神来,芈姝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她回话,推了她一下,却见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便晕了过去。 黄土坡上,战斗的遗迹犹存。折断的军旗、废弃的马车、插在土里的残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芈月孤独地走在旧战场上,徒劳地走过每一处,寻找着黄歇的遗踪。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儿四顾而望,整个战场竟是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头来。似乎这并不只是一个伏击战的战场,而仿佛化为了千古以来所有的战场。 风吹处,呜呜作声,千古战场,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尽一生,去寻找那永远不能再回来的良人。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前片一辆马车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飞奔过去,颤抖着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还未触到,一阵风沙刮过来,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连衣服的碎片也没有了。 芈月绝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儿,你说你要带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你失信于我……” 声越长空,无人回应。 芈月伏地泣不成声。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轻轻唤她:“皎皎,皎皎——” 芈月惊喜地抬起头来,这声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还活着吗?她连忙抬起头来叫道:“子歇——” 这声音一出口,梦,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来,一抬眼,但见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缕苍白的月光照入。 环顾四周,哪来的子歇,哪来的声音。整个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门边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声所惊醒,连忙爬起来,取了油灯点亮,执灯走到她的席边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芈月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次日凌晨,魏冉便已经飞奔而来,昨日芈月方回来,他正要去接,芈姝恐他小孩子受了惊吓,叫侍女稍后再带他过来,谁料芈月吐血晕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说阿姊累了睡着了,又带着他来看过。那时女医挚已经来看过芈月开过药,薜荔女萝亦为芈月更衣净面完毕,因此魏冉只看到芈月昏睡,坐在她席边等了好久,只等得睡着了,让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来,便又急冲冲来看芈月。此刻一见到芈月,便飞扑到她的怀中,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呜,阿姊,你可回来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抛下我——” 芈月亦是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住魏冉,那颗空洞失落的心,被这小小孩童的稚气和依赖填了许多,若是自己当真不在了,这么小的孩子,他将来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万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对不起,阿姊不会再丢下你了,从今往后,阿姊走到哪儿,都不会抛下你。” 姊弟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这才缓缓停息。 魏冉问:“阿姊,子歇哥哥呢,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问了很多人,还有公主,她们都说,你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从前听过,某一天母亲让她一切听阿姊的,然后他被人抱走,然后他问他的母亲去哪儿了,周围的人都跟他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所以,当他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小心的心灵那份恐惧和无助,每天夜里都会让他害怕地惊醒,可是他不敢说,也不敢哭,这个孩子已经从周围人的态度看出来,如果他“不乖”的话,是不会有人来耐心哄他劝他理会他的。 还好,阿姊回来了,阿姊答应,再也不会抛下他了。他紧紧地抱住芈月,一直不敢松手。不管是用膳,还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错眼珠地盯着。 芈月被他看得心酸起来,拉着他搂在怀中,哄了半天,才让他渐渐安心下来。 过了数日,芈月便向芈姝辞行,说要带着魏冉去齐国,芈姝苦劝不听,只得依从。 芈月带了魏冉,与女萝、薜荔一起上车,直到咸阳城外,却被人挡住。 芈月掀开车帘,却见是张仪挡在前面,不禁问道:“张子为何挡我去路?” 张仪歪坐在轩车里,看上去颇有些无赖相:“小丫头,你带着你弟弟要去哪儿?” 芈月反问道:“张子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张仪呵呵一笑:“我是特地来看看这用四十车粮食换回来的宝贝怎么样了,若是一闪神又把这四十车粮食给白费了出去,我跟庸芮这趟腿可就白跑了。” 芈月苦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您都知道了?” 张仪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丫头,知道老子不?” 芈月一怔,她本以为张仪会游说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阳,谁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诧异道:“张子,您想说什么?” 张仪道:“老子骑青牛,出了函谷关,从此人就没影儿了,你说,这人是羽化成仙了吗?” 芈月一怔。 张仪又紧接着追了一句道:“还是你们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芈月怔住了。 张仪冷笑:“你以为在这大争之世,四处战乱,是可以随便乱走的?孔夫子带着七十二弟子,尚且差点饿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当初为什么趴在楚国了,还不就是不到悬崖边,不敢迈出那一步吗?列国征战连年,出门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贼寇,再不济还遇上大军过境,大丈夫出门都得小心着,更别说你一个小丫头独自行走,还带个小孩儿——实是”芈月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张仪最后又劈头扔下八个字:“勇气可嘉,不过脑子!” 芈月被他的话也气得够呛,此人虽是好意,怎奈唇舌实在太毒,欲待反驳,但看了看身边的魏冉,不得不承认道:“可我如今留下来也是……” 张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顾忌王后,还是顾忌黄歇?” 芈月想了想,摇头:“我过不了我的心。” 张仪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惜了……” 芈月道:“可惜什么?” 张仪看着芈月,神情复杂,久久不语,好半日才道:“其实这样也好……” 芈月倒听不懂了,问道:“张子此言何意?” 张仪却抬头,遥望云天,悠悠一叹:“我当日若不开窍,不过是楚国一个混饭吃的货大豪门。可我开了这个窍,天地间就多一个祸害,按都按不下来。” 芈月听了此言,若有所动,见张仪神情似有怆然之色,竟浑不似素日嬉笑无忌的样子,心中竟有一线莫名的伤感,劝道:“天底下哪有骂自己是祸害的,再说,张子是天底下难得的国士。天地既生你张子,岂能让您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张仪本是神情恹恹的,甚至已经没有准备再劝说芈月之意,闻听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赞道:“不错,不错,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既这么着,我也多句话——你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芈月一怔:“王后……又怎么了?” 张仪嘿嘿一笑:“傻丫头,义渠王就没告诉你,他当日为何要伏击你们?” 芈月摇头道:“他不肯说。” 张仪盯着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神情,渐渐有些领悟道:“你是说……” 张仪刷地放下帘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变幻。 魏冉推了她两下道:“阿姊,阿姊……” 芈月忽然转头,紧紧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这么紧,紧得让魏冉觉得她在微微颤抖,她道:“小冉,你愿不愿意跟阿姊进宫?” 魏冉被她抱着,不知所措,然而,他却斩钉截铁地道:“阿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此时,驿馆外,芈姝已经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马车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长街已净,两边皆是秦兵守卫,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路上,什么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明明那个人已经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应她让她离开了。可是此时,她就要步入秦宫,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心慌,这么茫然无措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依赖她了。是从何时起?是遇上越人伏击时,她及时拉她一把?还是在入秦之后,她几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帮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将死之际,她为她冒险取药?还是在义渠人伏击的时候,她毅然为她引开追兵? 她怔怔地看着长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着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庙等您呢。” 芈姝哦了一声,眼见天色边夕阳西斜,天色渐暗,便放下帘子,道:“走吧。” 所谓昏礼,便是黄昏之时举行。此时时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礼乘坐墨车,仪仗起,车队开始前行。 方刚刚起步,忽然就在此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芈姝正执扇挡在面前,听得此声,忽然心中似有所动,拿开扇子道:“傅姆,掀帘。” 玳瑁忙道:“王后,执扇,奴婢去掀帘。” 她掀起帘子,却见长街那一头,芈月骑马奔来,却是奔到近处,便被兵士挡在了仪仗外。 此时正是樗里疾代秦王迎妇,他所乘墨车正在芈姝车驾之前,已经先看到了芈月骑马而来,便下令让她入内。 此时芈姝也已经派人到前面来说明,引了芈月登上马车。 第90章 大婚仪〔2〕 芈月一进来,便问:“阿姊,我现在赶得及吗?” 芈姝喜不自胜,一叠连声地道:“赶得及,绝对赶得及。玳瑁,叫她们去再取一套吉服来。” 玳瑁却料不到芈月去而复返,内心已经惊涛骇浪,只是当时际时,却不敢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令跟随在马车边的婢女,迅速跑到跟随的媵女马车中,取备用的吉服来。 吉服很快取来,芈姝服色为纯衣纁袡,芈月等媵女为袗玄纚笄,皆被纚黼。 马车极大,芈月在车中更衣毕,又由女侍为其梳妆着笄,很快便打扮好了。 芈姝看着她,欣慰地道:“妹妹,你能跟我一起进宫,我这心里就有主了。”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阿姊,秦国是虎狼之邦,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宫呢。” 芈姝紧紧握着芈月的手,叹息道:“我们姐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事,顿时脸色严肃道:“阿姊,我此番随你进宫,您能否允我三件事。” 芈姝忙道:“妹妹,别说三件,十件也行。” 芈月伸出三根手指,道:“就三件事。第一,我与弟弟相依为命,请阿姊准我带着他,就当是多个小侍童,阿姊可允?” 芈姝道:“小事一桩。” 芈月曲起一根手指,又道:“第二,我只协助阿姊,不服侍大王,不作大王的妃子。” 芈姝怔了一怔,诧异道:“妹妹何其愚笨,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没有名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相应的衣食奴仆,就没有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你若不服侍大王,难道一辈子就当个老宫女不成?你放心,你我姊妹既然同心,你便是服侍大王,亦是我所乐见。” 芈月凄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只随我的心。” 芈姝忽然似明白了什么,不置信地道:“难道,你是为了子歇……”芈月不语,芈姝看着她,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叹道:“好吧,你既有此志,我便随你。若是你以后想清楚了,我也会安排的,总之,不会亏了你。”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姝又问:“那第三件事呢?” 芈月沉默片刻,道:“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求阿姊帮我照顾小冉。” 芈姝吃了一惊,道:“你能做什么错事,你既知是错,为何要做?便是做了错事,又如何竟到了要我帮助你照顾小冉的程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玳瑁也是一惊,目光炯炯盯着芈月。 芈月却道:“阿姊别管,阿姊从头到尾不知情,对阿姊也好。”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越想越是不对,急道:“妹妹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你我已经是同坐一条船,知不知情,有区别吗?” 芈月沉默。 芈姝急得推了她一把:“你倒是说啊?” 芈月抬头,带着决绝的神情:“阿姊,在武关外伏击你的人,就是害死黄歇的人。义渠王不肯告诉我幕后的黑手是谁,可我也能猜出来,必是在咸阳,甚至必是在秦宫之中。” 芈姝一惊:“你说甚么?” 芈月又沉默了。 芈姝低头一想,恍然大悟:“莫不是……莫不是妹妹回来,与我同入宫中,竟是为了追查此人而来?” 芈月没有说话。 芈姝怔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既知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那个人,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敌人。你若能够替我对付于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与你一并担当。” 玳瑁欲言又止,此时状况亦不是她能够开口的,只暗暗将有些话记在心底,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前。 但见宫前三鼎,已经烹熟,一盛乳猪、一盛两肺脊、两祭肺及鱼十四尾,一盛腊兔一对。 秦王驷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站在咸阳宫大殿台阶外。他左侧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诸臣皆穿玄端,侍立在后。 此时芈姝马车已到,鼓乐声起。芈姝下了马车,手执羽扇遮面,在玳瑁的搀扶下沿宫道而来。她的身后,芈月以及屈氏、景氏、孟昭氏、季昭氏紧紧跟随,身后再是身着服制的宫女们。 芈姝走到秦王驷跟前。 赞者道:“揖。” 秦王驷向芈姝一揖,芈姝还礼。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和玳瑁交换位置,秦王驷引道带着芈姝在鼓乐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大殿前,秦王驷停住脚步再揖,然后自西阶进殿,女御和玳瑁扶着芈姝亦随后进殿。 秦王驷与芈姝入殿, 赞者道:“揖。” 秦王驷与芈姝相互一揖。 赞者道:“却扇。” 乐声中,秦王驷执住芈姝的手,芈姝含羞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将扇子将给秦王驷。秦王驷将扇子递给女御,携芈姝,走到殿中,此时西边朝南之位已经置席,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走到芈姝身边服侍她浇水盥洗,芈姝身后的芈月等媵女走到秦王驷身边服侍他浇水盥洗。 侍者将鼎、大尊抬入,又置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黍稷四敦。 此时便由赞者先撤除酒尊上的盖巾,抬鼎人盥洗后出门,撤去鼎盖,抬鼎入内,放置在阼阶之南,执匕人和执俎人随鼎而入,把匕、俎放置于鼎旁,执俎人面朝北把牲体盛置于俎上,执俎立待。执匕人从后至前,依次退出。 赞者又依次在席前设酱,先是执俎人入内,把俎设置于酱之东。又将鼎中之鱼取出,依序设置在俎之东。将鼎中的腊兔置于俎之北。赞者便把黍敦设置在酱之东,稷敦更在黍敦之东。肉汁陈放在酱之南。又在靠东处为新妇设酱,肉酱在酱之南,黍敦置于腊兔北边,稷敦置于黍敦之西。肉汁陈放在酱的北边。 这一边,女御亦在为芈姝设席。赞者打开秦王几案前的敦盖,仰置于敦南地上,芈姝几案前的敦之盖,则仰置于敦北。 此时赞者方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秦王驷再对芈姝作揖,两人入席。 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诸神及列祖列宗,祭毕,这方是正式的昏宴。 二人一起祭举肺,食举肺。取食三次进食便告结束。赞者及女御举爵斟酒请两人漱口安食。每个动作俱是先让秦王驷,次让王后孟芈,两人拜而受之,饮过祭酒,赞者进肝以佐酒。新人执肝振祭,尝肝后放置于菹豆中。 干杯之后再拜,赞者接过酒爵,再二次服侍新人漱口饮酒,只是这次却进肴佐酒。 直到第三次漱口饮酒,这方是合卺之酒。所谓的卺,便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女御与女媵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赞者道:“合卺而酳。” 秦王驷和芈姝一齐举卺而饮。 赞者又切了两块乳猪肉,再度奉上新人,道:“共牢而食。” 秦王驷和芈姝举筷互敬,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放下。 赞者再道:“举乐。”乐声再起。 因秦王驷这边侍宴皆是芈月为首,到此时仪式已毕,芈月方得以休息,立于秦王几案之西,那女御也服侍芈姝毕,立于几案之东,两人正站在一起,此时见鼓乐声起,两边的臣子已分别入席,连歌舞一并上来。 瞧着最是忙乱的最怕出错的时候已经过去,芈月不禁松了口气,亦觉身边的女御也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芈月见她年岁约比自己大了十来岁,却正是一个女子最成熟最美好的年纪,但见她笑容明媚,实有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 那女御对着芈月同情地微笑,又以目示自己,表示自己亦是深有同感,只这一顾一盼间,便奇迹般地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但见鼓乐声起,一群秦人武士玄衣朱裳,举盾执戈而上,跳起秦舞。歌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正是喜乐融融之际,忽然有一秦臣击案而叹道:“秦楚结姻,有秦舞,岂可无楚舞。大王,可请王后身边媵女歌舞,臣等亦可沾光欣赏。” 秦王驷微微一笑,便转头对芈姝道:“孟芈以为如何?”他貌似看着芈姝,眼光的余光,却是瞄向了芈月。他自然知道,这种说法甚为不妥,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当日芈月在少司命祭舞中的姿态来,不由地身上一热。他不欲被人察知自己的情绪,当下深吸呼一口,又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芈姝等人既入秦宫,便不以闺中小字为称呼。此时女子皆从父姓、排行、出生地、夫婿之号等各取一种而称,便唤芈姝为孟芈、芈月为季芈。 芈姝便看了一眼芈月,有些不知所措道:“妹妹以为如何?” 芈月心中大怒,那秦臣好生无礼,她们是王后的媵人,亦是楚国宗女,竟敢叫她们宴前侍舞,当成女伎之流吗?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当从大王所请,的确是应该上楚舞,楚国也与秦国一样,既有武士之舞,也有女伎之蹈。既然殿上已经有了武士之舞,那就再献上楚国的山鬼之舞,请大王允准。” 秦王驷点头道:“准。” 芈月示意道:“举乐。” 一群长袖纤腰的楚国美姬步入殿中,作山鬼之舞。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那女御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秦王驷呵呵一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芈月依仪忙为他再倒上一杯酒。却听得秦王驷低声在耳边低声道:“寡人什么时候能见季芈为寡人舞上一曲呢?” 芈月一惊,酒壶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她连忙佯作镇定,低低曲膝道:“大王慎言。” 但此时秦王驷却像根本没说过话一样,直视着面前的歌舞,击案而赞道:“妙山寨传奇!妙!” 芈月退后原位,长吁了一口气,那女御转头看她,亦是一笑。 好不容易,酒席已毕,芈月便率其余四名媵女,随芈姝进了秦王专为新婚所设的清凉殿中。诸媵女等服侍秦王更衣,女御等亦服侍新妇更衣,再铺好卧席,此时秦王方入房中,女御与媵女等俱退了出来,室内只剩下秦王驷和芈姝。 今日新婚之清凉殿,原是秦宫中纳凉之所,水殿风凉,窗外一池荷花之香远远飘来。 两人对坐,秦王驷伸手解去了芈姝头上之缨,含笑看着芈姝:“孟芈。” 芈姝含羞回应道:“大王。” 秦王驷就着烛光,看着灯下新妇娇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绽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芈姝知这是秦王以诗赞她,含差低头。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新妇,稚气未脱,天真犹存。想着她对自己的痴情,亦想到自己对她的期望,不禁声音也放柔了些,道:“孟芈,今日你我合卺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时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国王后了。” 芈姝抬头,看着自己妆台上的王后之玺,低头含羞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钗,还了我美玉,结下永以为好的盟约,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驷看着眼前新妇,每一个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压到身上以后,这份天真亦不会保有太久,唯其如此,这种天真更显可贵。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简单,如此将后宫托付于她,方才放心,当下郑重道:“孟芈,寡人知道你是楚国娇养的公主,嫁到我秦国却比不得楚国奢华,你身为王后,要为秦国女子的表率,贤惠克已。你嫁到秦国便是我秦国之人,要事事以秦国为重,你可能做到?” 芈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纵然心怀绮念,然则夫君于此时托于重任,却是比甜言蜜语更加重视的对待,心中欣喜,也郑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对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国就是秦国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国为重。” 秦王驷道:“孟芈,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觉得委屈了吗?” 芈姝心中虽然委屈,然则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了,犹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驷道:“我是你的夫君,自会为你作主,对着我你不必有什么犹豫。” 芈姝一喜,抬头道:“夫君当真会为我作主?” 秦王驷见着她眼中欢喜无限,心中一软,笑道:“自然是真的。” 芈姝方欲说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还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秦王驷握住了芈姝的手,道:“从今以后,寡人的后宫就都交给你了。楚国立国数百年,寡人想孟芈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个贤惠的好王后。寡人素来不好色,秦国的后宫一直都很清净。如今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朝堂上的事已经让寡人很劳心,寡人希望你能给寡人一个清净的后宫,你可能做到?” 芈姝只觉得一双手被握住,灼热无力的感觉自她手心传递到了她的全身去,顿时从头到脚只觉得火热,含羞道:“臣妾绝对不会让大王受后宫所扰。”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已情动,低头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没有娶错王后……” 灯光摇曳,一室春色。 第91章 新婚日〔1〕 内室新婚燕尔,春光无限。 一板之隔,外室却只有芈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里面一声呼喊,便都能够听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经端了过来,女御用芈姝席上余下之食物,芈月等人用秦王席上余下之食物,分飨已毕,又以酒漱口安食,女御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传唤。 已过夜半,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来,却又不敢睡,都强撑着。芈月心中亦是不耐烦,当下便低声叫四人不如分成两班,她与两人守着,另两人亦可倚着板壁打个盹,回头下半夜再行换人。 五个媵女中,孟昭氏居长,当下便说自己不累,让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与妹妹季昭氏回头再休息。 季昭氏却不愿意,说自己已经累了,便要自己两姊妹先去休息,回头再来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来,取笑她莫不是想等着下半夜时秦王传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这般说,两人便小小争执了两句,被芈月低声喝住,孟昭氏又打圆场,当下便由孟昭氏与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与屈氏守下半夜,这才止了。 芈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计,两三下便会将芈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时何地不成,又岂会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给芈姝心中添堵。这几个媵女分属各家族,在芈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实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还不知道将来,她们到底是助力,还是拖累。 果然一夜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几个怀着心事的媵女虽然分班休息,终究还是谁也没有睡好。 将近凌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芈月和几个媵女正有开始打瞌睡,清凉殿内室的门忽然开了,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只穿着犊鼻裤持剑走了出来,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们,似是怔了一怔,旋即还是迈过她们,走到门边道:“缪监——” 芈月顿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半裸的男子,吓得险些失声惊呼,定了定神,才认出是秦王驷,忙挣扎着欲站起来,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压着,屈裾下摆又被屈氏踩着,只得用力抽取。 她这一动,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动作,连带着倚着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芈月这才得以站起来退到一边,看了看内室仍无声响,低声道:“王后她……”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王后还在睡,别吵醒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芈月看了看秦王驷精赤着的上身,羞得不敢抬头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这就去叫人——” 秦王驷道:“不必了——” 这时候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他身边跟着两个小内侍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捧着葛巾上前。一个小内侍极熟悉极迅速地拧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给秦王,秦王驷擦了一下脸便扔在盆里,拿着剑走到庭院里。 众媵女等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中年宦者与两个小内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着芈月。 芈月只得道:“留两人在这里候着王后,我们出去看看。” 此时四名媵女才发现自己睡得钗横鬓乱的模样,只怕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恼后悔,此处又无镜奁,只得两两对坐,彼此为对方整理一下仪容,便匆匆跟着芈月出去了。 芈月走到门边,此时外头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边一丝鱼肚白,虽是夏日,但晨起依旧有些寒气。 但见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已经在庭院中舞剑,但见他剑走龙蛇,泛起银光一片,身手矫健。芈月素日曾见过的楚国少年演武,与之相比,竟还少了几分悍勇来。 芈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亦曾见楚威王于庭院中晨起练武,只是……自先王去后,只怕楚国当今之王,是不会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练武的心志吧。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叹。 她这里出神,却见天色渐亮。秦王驷停剑收势,身上都是汗珠。 此时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后,又是害羞又是痴迷地看着秦王驷矫健的身影,微微发出惊叹。 却见秦王驷收剑之后,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两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却见秦王并不看他,只走过来将剑掷给缪监道:“缪监——” 缪监会意地接过剑,递给身边的缪辛,将一个盾牌和一支戈扔给秦王驷,自己也拿起盾戈,跃入庭中,与秦王驷各执盾戈相斗。 却见景氏正自作聪明地回头去拧了葛巾想递给秦王驷,哪知秦王驷早已经在与缪监相斗,只得悻悻地将葛巾扔回盆内。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聪明。” 芈月看着缪监和秦王驷动手,竟是毫无主奴相对之态,手底下毫不相让,竟是招招裹挟着杀气,不禁感叹:“没想到大监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侍立着的一个小内侍看着两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听得这个媵女竟底下有这样的感叹,不禁对她也有些刮目相看,当下便自负地道:“我阿耶跟着大王上阵多年,每日陪着大王习武,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芈月知道地位较高的内侍收小内侍为义子这种事,在宫中是常有的事,见这小内侍眼睛灵活,不似另一个内侍颇有骄气,当下也问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习武吗?” 那小内侍道:“是,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霜雪不变。” 芈月叹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来,可是够呛的。” 那小内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么能是我们大王呢。” 芈月见他好说话,便问道:“不知你如何称呼?” 那小内侍忙道:“不敢当季芈动问,奴才名唤缪辛,那边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唤缪乙。” 芈月点了点头,想是两人跟着缪监姓氏,此时奴隶侍从多半无名,常常为了方便称呼多是甲乙丙丁之类的称呼。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王驷和缪监一场斗完,缪监收起盾戈,又变成那个满脸陪笑的宦者。 两人走过来,那缪监便把盾戈交于缪乙,缪辛见秦王驷过来,正想去为他拧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却是连忙挤上前去,争着要为秦王侍奉栉巾。两人这一争,便见秦王驷到了眼前,一把葛巾还未拧起来。 秦王驷一身是汗,却见这两个媵女手忙脚乱的样子,便皱了皱眉头,直接拿起铜盆,一盆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后发现自己两人还握着葛巾,吓得连忙跪地赔罪。 秦王驷也不理她们,只这么湿漉漉地走过芈月的身边,芈月惊得连忙退后一步:“大王。” 秦王驷似乎这时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头,是你?” 时为夏天,秦王驷淋得全身湿透,他自己不以为意,但站在芈月面前,一股男性气息扑面来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觉得脸上发烧,不禁又退后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吗?” 她话一出便知道错了,她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让秦王驷快穿上衣服去,但这样一说,若无人上前来,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吓得眼睛转到一边去,此时真是巴不得有人上来替她。 偏爱出头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为争递葛巾,让秦王不耐烦,此时正吓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却守着芈姝内室门口,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替。 秦王驷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进另一间内室,此时缪辛也忙跟了进去。 芈月松了口气,忙站起来,却听得芈姝在内室已经醒来,叫了一声:“来人——”当下连忙进了内室。芈姝听说秦王晨起练武,却不让人叫她起来侍候,不禁为他的体贴又是高心又是心虚,当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礼了。便低声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唤醒于她。她这边匆匆更衣出来,便见另一头更衣完毕的秦王驷已经出来了。 芈姝忙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轻抚一下芈姝的头发道:“王后今天很美。” 芈姝脸一红,含情脉脉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驷摇头:“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处理政务。” 芈姝诧异:“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吗?” 秦王驷笑了:“寡人只是去处理政务,午时会来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会儿,掖庭令过会儿会来向你禀事。” 芈姝无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后,秦王驷回到清凉殿,与芈姝一同用过膳食以后,便带着芈姝与众女游览整个秦宫。 咸阳宫是先孝公时迁都咸阳所开始营建的,虽不如楚宫华美绮丽,但却是占地更广,气势更强。整个宫殿横跨于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规划,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内中大小行宫皆以复道、通道、阁道巧妙结合,西至上林苑,东至终南山修建门阙,称为冀阙,又巧借地势,将南边的秦岭,西边的陇山北边的北部山系,和东边的崤山做为其外部城墙。 虽然此时的咸阳宫,还只营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诸芈看来,亦已经是非常雄壮,一路观来,不免发出惊叹之声。 秦王驷此时正是三十多岁,虽然相貌并不属于俊美之列,长脸、蜂准、长目,手足皆长,走路如风,曾经被不喜欢他的政敌诋毁为形如鹰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举止自然带着一种威仪,且他为人极聪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视别人时会令人慌乱无措,三言两语可直指别人内心隐密,但愿意放下身段时又如和风细雨,令人倾心崇拜。列国游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两语便也会臣服。 更何况在这些才十几岁宫闱少女的面前,她们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想表现什么,想掩盖什么,于她们彼此之间,或可玩些心术,但在他这种久历世事人心的掌权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彻见底。 但见秦王驷走在前面,缓步温言,指点宫阙,华美词章信手拈来,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却又能够对芈姝以及诸媵女各人的脾气爱好了如指掌,谈笑间面面俱到,夸孟昭氏“女子有行”、夸季昭氏“美目盼兮”、夸屈氏“隰有荷华”、夸景氏“颜如舜华”,夸得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红。 诸女原来初入秦宫,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这一路,个个便都放松下来,也变得有说有笑,但听得娇笑燕语,声声入耳。 秦王与芈姝并走,偶一回头,亦是见着诸媵女原来紧张恭谨的状态已经放松,原来腰肢僵硬地随侍在后,如今亦是顾盼生姿。却唯有芈月仍然保持着僵硬和紧张的状态,心中微有诧异,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过午膳之后,秦王又提起后头有一马场,问诸女可愿随他一起行猎,芈姝自然赞同,诸女也都欢欣。 当下众人回宫更了骑装,芈姝与众媵女到了马场,却不见秦王,细问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马厩中洗马。 芈姝诧异道:“大王怎么会亲手洗马呢?” 秦王驷此时正好牵着马走出来,笑道:“这是寡人的战马,只有亲自照顾,才能够了解马的习性,它才能够让战场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寡人的性命。” 芈姝吃惊:“大王您还要亲自作战?” 秦王驷肃然道:“我大秦历代先君,都是亲自执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场。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国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战场上。” 芈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芈月亦心中暗叹,秦人立国之处,原为周室旧都,为犬戎所陷,是历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凶悍异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所以秦人好战,战不畏死,列国才畏惧秦人如虎狼。 秦王驷亦叹道:“历代先君抛头洒血,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强盛。人说我秦国的虎狼之国,却不知道我秦国之国土,就是从虎狼丛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换来的。” 第92章 新婚日〔2〕 芈姝知道自己说错话,脸也不禁红了。 秦王驷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说,便翻身上马:“来,上马,寡人带你们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诸女皆习六艺,骑术弓箭虽然不甚精,却在楚国也经过行猎之事,当下便一起翻身上马,随秦王骑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寻着猎物跑开。 芈月手中持弓,却无意行猎,只想敷衍了事,混过一场便罢。她看出芈姝心中欢悦,显对秦王情意已深。这秦王一边哄得芈姝晕头转向,一边随手撩拨诸媵女意乱神迷,实在是令她有些想远而避之。不知不觉中,她的马便落到了最后,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马由缰,看着两边景色,不觉走神。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季芈,你怎么不去行猎?” 芈月一惊,抬头却见秦王驷骑马正与她并缰而行。 芈月左右看去,却见周围除了随侍的小内侍外,竟无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当下谨慎答道:“我骑射不精,所以还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与其他姐妹去了何处?” 秦王驷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骑射不精,不知初见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芈月见他言语中有调笑之意,心中暗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后,方知自己骑射不精,因此不敢卖弄。”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语不尽不实,有心想问她“射义渠王的三箭连发又如何说”,旋即想起黄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伤心事,岂不是适得其反。当下只是笑了笑,抬头见天边有一行大雁飞过,便将自己的弓箭递与她道:“你试试寡人这弓,可否能射下一只大雁来?” 芈月接过弓来,略一试,只觉得弓大弦紧,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许多,她却是个不甘服输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还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将弓拉开,瞄准天边,一箭射去。那雁群飞得甚低,竟有一雁应声而落。 缪辛远远地跟着,也瞧不清秦王与芈月行事,只见天上一雁掉落,便连忙跑去拾了起来,见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驷的,只以为是他所射,忙捧着雁跑回到秦王身边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驷笑了,指了指芈月道:“是季芈射中的。” 芈月把将弓箭递还给秦王驷,道:“是妾失礼了。” 秦王驷笑道:“这又何妨。” 穆辛却卖乖地依例将大雁挂在了芈月的马前,又迅速退到后面去。芈月低头见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觉得碍眼,却也无奈,道:“说起来,这也亏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驷微微一笑:“季芈果然会说话。” 他素日忙于政务,不假于人,对女色上并不在乎,宫中也算清静。此番娶新王后,罢朝三日,亦算得忙时偷闲。带着新王后与媵女们游览宫庭,骑马行猎,乃至逗弄一个一心要避开他的小姑娘,亦不过是他政务繁忙之余的调剂罢了。 芈月见他如此有调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头笑道:“妾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她有意顿了顿,见秦王注目过来,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为什么还要对义渠忍气吞声,甚至连他们劫杀王后的罪行也轻轻放过,还要用四十车粮食来赎人?” 秦王驷见她忽然把这话带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来季芈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芈月盯着秦王,斩钉截铁地道:“是。”此事,她耿耿于怀,至死不忘,一有机会,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经来到秦王驷面前了,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她在秦国无援无助,但秦王驷却是秦国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却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驷见了她如此执着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对她解释,此时却觉得她似乎能懂,当下改变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偿失。秦国大军固然可以去围剿义渠,但军队到处,义渠人躲入草原,等大军一过,他们照样骚扰边境。” 芈月恨恨地问:“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驷摇头道:“是啊,戎人素为秦国之患,秦国的国土,便是从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为此多少先君沙场捐躯。每当大秦要东进征伐列国,义渠就会在大秦的背后捣乱,使得我们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着义渠。虽然这些年秦国之势益强,而戎人之势益弱。然则,这边患却是无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经数百年了,征伐多次却劳而无功。所以我们只能等……” 芈月不解地问:“等?” 秦王驷颔首道:“等时机成熟,自会一举歼灭。” 芈月听了此言,沉默不语,两人并缰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经将此事放下,不料芈月隔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怀疑,为什么义渠王这么巧劫到阿姊的车驾?” 秦王驷锐利地看了芈月一眼,这一眼中已经有些警告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胆大的小女子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着。一切都要为大局让路,他素日威仪甚重,连沙场老将也无不战战兢兢,今天这个小女子已经出格太多了,当下收了笑容,沉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芈月被他这一眼扫到,心脏骤然收紧,君王之威,一至于斯,本欲有许多质问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意气在,低下头,忍不住还是顶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卖弄。”你如此英明,为什么会让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为什么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驷沉声道:“两国联姻天下皆知,义渠人穷凶极恶,去伏击迎嫁队伍,也不足为奇。” 芈月却想到义渠王曾经落下的铜制符节,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当那是意外?”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眼光带着寒意道:“你问得太多了。”说罢,似已经对她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芈月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心中一沉,她虽然成功地引开秦王驷的逗弄,可却也看出秦王驷对于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宫之前,还天真以为若能够追查出指使义渠人伏击芈姝的幕后之人,交与秦王,便可报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却不欲追究,那么,她进宫还有什么意义,而她们这些楚女在宫中的前途,岂非可怕得很。想到这样,她看着秦王驷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喷出火来。 偏此时众随从们见秦王驷去了,便一齐跟了上去,唯有缪辛还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芈,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们多候,请季芈也赶紧前去吧。” 芈月恨恨地拿马鞭抽了一下马,策马飞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见秦王与芈姝并缰而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从出发到如今都不曾分开半步似的,几个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猎物。 芈姝见了芈月到来,向她招手笑道:“季芈如何走得这么慢,我还只道你今日必无收获呢,不想也有所得。” 芈月强笑了笑,只低了头跟到诸媵女后面。 季昭氏马前却悬了数只狐兔,见芈月只有一雁,嗤笑出声。 芈月却不理她,径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落后,有意也放缓了马缰,与她同行,劝道:“我也没猎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芈月看了孟昭氏马前,果然也只悬了两只猎物,但她们素日都是一起行过猎的,一看昭氏姊妹所获,便知季昭氏有些猎物必是孟昭氏所让给她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见她并无不悦之情,也略松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其实为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好强,爱与人争个高下,却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场合。她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经常帮她描补一番罢了。 当日晚宴,便以诸女所猎之物为炙,于清凉殿前水台上举宴,欢歌盛宴,水殿倒映,乐声轻扬,直如仙宫。 这*过去,这三朝之日便结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芈姝则由秦宫派来的傅姆教习,将秦人习俗、历代先祖诸事及宗庙祭祠等一一研习,又有掖庭令来禀以宫中事务等,连诸媵女亦是要学习宫规,帮助王后分摊事务等,此便为三月之后的新妇庙见之礼为准备。 芈姝首要问的,便是宫中妃嫔之事。 分配在她宫中的内侍阍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宫中甚是清净,廖廖几个妃嫔,不是先公所赐,就只与先王后大婚时所陪嫁与周室所赠媵女罢了。” 芈姝与芈月交换一眼,心中也甚是诧异,她二人从小所见,楚宫中素来美女如云。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便是先威王时,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国赠美、小国献女、诸封臣与附庸之地的进贡之女,皆是来者不拒。新*旧爱,济济一堂,争*斗爱屡见不鲜。后宫多来多冤魂,楚宫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听阍乙所言,秦宫之中竟甚是清静。历代秦公甚是简朴,诸后宫连名位分阶都不曾有,不过是正室称夫人,其余人称诸妾罢了。 后来列国皆开始称王,如今的秦王驷亦随众称王,便正室称王后,妾称夫人。后因几个已经生子的姬妾争列,方让内小臣议了分阶,议了夫人之下再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芈姝便又问诸人之封,阍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赐、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卫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时,为西周公和东周公所荐之陪嫁媵女。” 芈姝点了点头,列国嫁女均有媵女,有来自姊妹,有来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国也送女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与东周公素来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荐姬姓国之女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国内政,却是不好不收。后宫如此依次排列,当是一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为尊重周室, 阍乙又道:“其下樊长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宫中有封号的就这些了。” 芈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长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国的小国陪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便问道:“这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还是近期才封的?” 阍乙尴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开始册封的。” 芈月又问:“那么诸夫人争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发生的?” 阍乙诧异:“正是,季芈如何得知?” 芈月又问:“历年来主持后宫事务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阍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后先王后多病,这五六年间,是魏夫人。” 芈姝有些不甚明白,却藏在了心底,见阍乙退下,便问芈月是何原因,芈月便与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后宫多年,那么去年忽然冒所谓诸夫人争列之事,便不是无缘无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后宫的身份,不甘与诸夫人同列,借故闹事,欲令秦王封她为后。 此时想是秦王已经决定另娶楚女为继后,便借此将诸妾分阶而册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争端。 芈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试探着问:“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为?” 芈月摇头:“这却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鸟,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芈姝一惊:“还有这等事?” 芈月道:“虢、卫二氏,乃周室所赠,焉知不是周室阴谋?” 楚人对周室俱无好感,芈姝既嫁秦国,更以自己为秦人,当下便恨恨地道:“若当真是周室阴谋,我可不会放过她们。” 芈月轻叹:“秦魏相争,周室虽然暗弱,亦还是天下共主,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还不知道啊!” 芈姝亦是长叹。 (本章完) 第93章 魏夫人〔1〕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耸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 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锻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 芈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么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国以来,非子分封是一种情况,襄公时封诸侯是另一种情况,穆公称霸时又是一种情况,时移事变,自然就是要与时俱进,不见得襄公时还原封不动用非子时的法令,穆公称霸时难道不会有新的法令规矩。不说远的,就说近时,商君时不也一样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对变法,可若没有变法,秦国现在还不能称王呢!” 她这一长串比古论今,滔滔不绝地说过来,不但魏夫人怔住了,连皆姬妾皆已经怔住。 芈月停下,看着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声声的先王后,难道忘记了,先王后活着的时候可不曾当上过王后,只是个秦国的君夫人罢了。大王称王以后,为什么不将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远千里求娶我楚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因为魏夫人您不曾见识过什么叫做王后,脑子里还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当年的规矩……”说到这里,她又幽幽一叹道:“唉,说起来也难怪,我听说商君原来就是在魏国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这才到了秦国,为大秦闯出一片新乾坤来。看来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黄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气强压,无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态度,又让她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乃至到了今日,见魏夫人三番五次挑衅,心中郁气便化为口中利语,喷薄而出。 魏夫人脸色一变,商君入秦,致使秦国变法成功,魏国不但错失人才,还因秦**力大兴,河西之战,损兵折将丢城失土,致使魏秦两人强弱易势,这实是魏人大恨,芈月既贬先王后,又贬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当面扇了魏夫人一个大耳光。 (本章完) 第94章 魏夫人〔2〕 魏夫人眼中顿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芈好钢口,知道的说是季芈胸怀乾坤,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楚国嫁错了人,季芈才应该是做王后的合适人选呢。” 芈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论口舌之辨,何须王后,身在高位,只要会用人即可,魏国这些年来既失孙膑,又失商君,想来也是不晓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芈了,甘拜下风。”说着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着道:“哎呀呀,楚国来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说会道的。我是个愚笨之人,有些东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请教?” 芈月见了这愚人居然为魏夫人冲锋,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学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请客,就准备了一堆问题,我们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学习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径直道:“妾身以前听过许多关于楚人的故事,都觉得不可思议,难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国,特地来求证一样。请问刻舟求剑的事情是真的吗,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长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听说类似的故事,还有画蛇添足,买椟还珠之类的,看来楚人愚笨的事情还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国之初,受了慢待之后,便不遵周人号令,自封为王,倚长江之险,以与周室分庭抗礼的姿态而立。自周室到晋室,数番召集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诸侯不喜楚人,谈书论文寓言比喻之时,便常常将楚人作为嘲笑对象,凡是有愚人妄人执人,便都派到楚人的头上来。 如今魏夫人见以先王后为难芈姝不成,反被芈月口舌所伤,她亦早有准备,故意退让一步,反让这些小妃们以楚人故事来恶意取笑。 芈姝气得将宫女新奉上的玉盏也摔了,怒道:“你们太放肆了。” 魏夫人却也不恼,芈月发现她越是当恼怒时,反而笑得越是娇媚:“诸位妹妹只是想讨王后的欢心,拉近与王后的距离,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国相关的话题罢了。初次见面,王后就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是存心想给各位妹妹来个下马威吗?” 芈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芈月却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们说故事谈笑话,那我们就跟各位阿姊说故事谈笑话罢了。虢姬,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与虢国相关的故事,特来请教,唇亡齿寒这个故事的由来,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顿时恼了,指着芈月道:“你、你太……” 不待芈月说,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幂幂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来,那妾就代您说吧。晋献公要打虢国,想借道虞国,就送了虞公宝马美玉,宫子奇说,虞虢两国是唇齿相依,若是虢国有失,难免唇亡齿寒。可是虞公不听,还是借道给晋献公,于是虢国就灭亡了。” 景氏亦是笑幂幂地补刀:“楚国的故事虽多,不过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这大争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国人的愚笨,却是没有脑子,不结交强者,却误信他人把国族的安危放在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可言的人手中,结果国亡族销,实在是可悲可叹啊。虢姬,须知做人要聪明识时务,您说是不是呢?” 虢美人脸色一变,她终于听出来了,怒道:“你在威胁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劝虢姬莫给人当枪使,免得被人出卖还不知道。至于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说几个樊国的故事拉近一下关系,可我真想不起来樊国有什么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过我还可以送您一个楚国的故事,叫狐假虎威,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还是狐,大家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才是。” 芈姝掩嘴轻笑,魏氏有帮手,难道她便没有帮手不成,她这几个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练为辨术,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惊呆了不曾反应过来,幸而芈月先出声,诸芈便反应过来,轮番而上,这素日互相辨论惯了,一齐对外时,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显然是怔住了,忽然间就尖声叫道:“好啊,你们一起来欺负我,我要去请大王作主……” 正欲闹时,忽然听得外头齐声道:“大王到!” 众妃嫔转过身去,看到秦王驷正大步进来,连忙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走上前,扶起芈姝道:“寡人远远地就听到这殿中极为热闹,看来你们相处和睦得紧啊。” 诸妃嫔听到他这番话,脸色顿时五彩缤纷起来。 芈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颇为热情,与妾等相处得很好呢。” 秦王驷何等聪明,一眼看去早已经心里有数,脸上却不显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芈月暗中给芈姝一个眼色,芈姝会意道:“两位魏妹妹对先王后怀念得紧,臣妾想请大王恩准,将这椒房宫先王后遗留下的东西都赐给两位妹妹保管。这椒房宫布置陈旧,臣妾想重新布置一番,也好让大王看个新鲜。”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你是这王后,这些许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请示寡人。” 芈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 魏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场诸芈对诸姬的初次交锋,算得是楚宫大胜,直到回到清凉殿,芈姝犹兴奋未止,笑着对芈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脸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芈月劝道:“阿姊,魏夫人在后宫经营这么多年,今日是轻视了阿姊才会措手不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芈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给我下马威,你说得对,将来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候教她知道我的厉害。” 芈月轻叹:“阿姊放心,总有收拾她们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想到今日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全仗芈月及时出面,才不至于失了王后威仪,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现,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总以来你还一直是那个让我庇护着的小妹妹,没有想到,今日却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个魏氏给压下了。” 芈月知她素来好强,今日自己出头,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宫,她或还惧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懒得再作戏,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太过放肆大胆了?” 芈姝脸色微笑,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其实今天真的还是多亏你了……”她对自己今日表现实是十分沮丧,素日只觉得自己聪明利害,威仪天成,只道自己一为王后,必是妃嫔俯首,秦王独钟。谁晓得一入秦宫,竟会被个妃子挤兑得差点颜面尽失。这种“原来我没有这么厉害”以及看着“那个素日要我庇护的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心思纠结万分。但芈月这么一说,她心中又自惭愧,觉得芈月今日为了自己出头,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心思,实是不应该,又怕芈月心中误会,急着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急了一头的汗。 芈月按住了芈姝,叹道:“阿姊,我明白的,身处异地,满目敌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谁都会这样。我其实与并不比别人强,只是我与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会这样咄咄逼人。” 芈姝想到黄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恻然,更觉惭愧:“妹妹,过去种种辟如昨日死,人总要向前看的。” 芈月冷笑一声:“阿姊,你知道吗,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么的程度上会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伪面具来,可惜,她够能忍!” 芈姝一惊:“你怀疑是她?” 芈月点头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芈姝听了她这话,低头想了想,忽然犹豫起来道:“你说大王会不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咄咄逼人了。” 芈月诧异:“阿姊怕什么?” 芈姝犹豫道:“大王说,想要一个清静和睦的后宫,我们若是太过强势,会不会……” 芈月叹息:“大王想要一个清静的后宫,阿姊就更不能软弱了。现在不是我们挑事,而是魏夫人她们在挑事。从下毒到勾结义渠,再到今日的闹事,她何曾消停过。阿姊若是忍气吞声,她一定会更加嚣张,只有阿姊将她的气焰打下去,让她不敢再兴风作浪,这后宫才能清静,才不负大王将后宫交托给阿姊的心意。” (本章完) 第95章 魏夫人〔3〕 芈姝听了不禁点头,道:“那我以后应该如何行事?” 芈月斩钉截铁道:“就象今天这样啊。若以后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别和她争执,由我来和她理论,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姊再出来作裁决。阿姊是王后,后宫之主,宫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与阿姊辨折。” 芈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实依我的脾气,真是恨不得将她拖下去一顿打死。” 芈月叹道:“阿姊不可,你和她斗,大王不会管,但你若要杀了她,大王是不会允许的。” 芈姝忙道:“我自然不会亲手杀她……” 芈月轻叹一声,按住芈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郑袖夫人那种人,更何况若论阴损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来也不及那魏夫人。这种事,不要想,免得污了你我心性。” 芈姝也有些讷讷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实要做出这种事来,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心中气愤,是过过嘴瘾罢了:“我只是气不过……” 芈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芈姝笑出声来:“妹妹说得极是。” 芈月坦言道:“秦宫不比楚宫,后宫的女人存在与否,其实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决断。阿姊,时机未到,你我不可妄动。” 芈姝急道:“那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 芈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学会忍。” 芈姝喃喃道:“忍?” 芈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除去,阿姊,嫁给诸侯,就得忍受三宫六院的生活。” 芈姝叹道:“妹妹,我亦是宫中长大的女子。诸侯多妇,我岂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计我、谋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芈月叹道:“阿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宫这么多女人,哪一个不是在谋算着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为王后,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要承受后宫所有女人的谋算,并且忍下来。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芈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芈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这真是太难了,一起到天天看到这么一群人跟你斗嘴斗心计,晚上还要斗大王的*爱,我真受不了。” 芈月叹道:“阿姊,要享受一国之母的尊荣,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谋算。你担得起多少的算计,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荣耀。”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来与阿姊一起进晚膳。三日已过,也不用我等必须服侍,也容我躲个懒罢。” 芈姝却拉住了芈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侍奉大王吗?” 芈月微微一笑:“阿姊,庄子曾说过一个故事,说楚国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锦锻竹匣而藏之庙堂之上。试问此龟是宁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而曳尾于涂中?只要阿姊答应我,五年以后让我出宫,我愿意做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 芈姝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叹:“妹妹能真的永远不改初衷吗?” 芈月正欲站起退出,闻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世事无常,到今日我已经不敢对命运说是。阿姊。什么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从来不是入宫闱,为媵妇啊!” 芈姝心中暗悔,只觉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无自信,处处露了小气,忙道:“妹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不知道,一个女子初入爱河,又对感情没有十足的安全感时,这份患得患失,俱是难免。只是有些人藏诸于心,而她从小所生长的环境过于顺利,实是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可以学会隐藏情绪的经历。也唯有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或许会稍加掩饰,但芈月等人从小与她一起相伴长大的姊妹,如玳瑁这些仆从之间,她实不必加任何掩饰。 但她此刻话一出口,已经是后悔了。其实自那日发现芈月与黄歇欲私奔之后,黄歇身死,芈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对芈月有几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种油然的敬佩,所以在发现自己又出现如在楚宫时那样对芈月的态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失礼。 芈月摆了摆手,叹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着戎弟到封地上去,辅佐他、也奉养母亲。此后又想跟着黄歇浪迹天下,如今黄歇已死,我只愿养大小冉,让他能够在秦国挣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让我有个依靠。男女情爱婚姻之事,我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命运会如何,今日我纵能答应阿姊,只怕事到临头,也做不得主。” 芈姝叹息:“妹妹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芈月站起,敛袖一礼,退出殿外。 她沿着庑廊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在想着方才与芈姝的对话,她对秦王没有兴趣,她对婚姻情爱也已经毫无兴趣,她是可以答应芈姝,以安芈姝的心。 可是,芈姝的心安不安,与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宫,又不是为了芈姝,她是为了让追查那个害死黄歇的幕后真凶而来。若能够为黄歇报仇,必要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会放弃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季芈又在想些什么?” 芈月抬头一惊,却见秦王驷正站在庑廊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芈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礼道:“见过大王。” 秦王驷提醒:“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呢?” 芈月垂首道:“妾刚才在想,不知道晚膳会吃什么。” 这种摆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驷却也并不生气,只道:“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吗?” 芈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驷一怔,蕙院在清凉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诸媵女都在清凉殿两边偏殿居住:“你为何独自一人住这么远?” 这地方亦是芈月这两日问了宫人才知道的,亦是向芈姝要求过才得答应,诸媵女皆是为秦王准备,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为了就近方便,她既无意于秦王,自然住得远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听宫中消息,当下只答道:“妾还有一个幼弟,住在殿中恐扰了小君清静,因此住得远些。” 秦王驷点了点头,又问:“这番季芈与寡人相见,似乎拘束了很多。” 芈月行礼道:“当时不知是大王,故尔失礼。” 秦王驷摇头:“不是,寡人感觉,你整个的精气神,都似不一样了。” 芈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她正是两情相悦,无限美好自信的时候,如今经历大变,如何还能如初:“妾长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年幼无知了。” 秦王驷沉吟:“这离寡人上次见你,似乎没隔多久啊。”芈月垂头:“大王,有时候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秦王驷道:“说得也是。” 芈月见他再无话,便退到一边,候他走过。秦王驷摆手:“你只管去吧,寡人还要在这些站一站。” 芈月只得行了一礼:“妾失仪了。”说着,垂头走出。 秦王驷看着芈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后跟着的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对季芈感兴趣?” 秦王驷笑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兴趣。”他看了缪监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聪明。” 缪监却也笑了:“老奴随大王多年,大王何时看老奴自作聪明过?” 秦王驷失笑:“说得也是。” 当下无话,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时代对女子的称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识别区分,这种区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谥号,亦可能是族中长幼排行等。但不能会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边的施姓女子;如《赵氏孤儿》中的庄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谥号为庄,所以称“庄姬”。晋文公的妻子姜氏来自齐国,所以人们对她的称呼就是“齐姜”或者“文姜”。如芈月芈姝在秦国,就不会有人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称为“孟芈”或者“季芈”,如屈氏景氏,则可以称为“屈芈”和“景芈”,而昭氏姐妹可以称为昭芈,但为了区别更可能会称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来自虢国,姬姓,所以通常就会称她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称其名位,亦可称为魏姬;卫良人、樊长使等,则也可称为卫姬或者樊姬。 (本章完) 第96章 铜符节〔1〕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姐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姐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画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注1]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2]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与楚国身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远,只是她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蕙院狭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杂,方是正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办法,试图将她在义渠王那里所见到的铜符节重新做出来,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很明显,这东西摆明了是过秦人关卡所用。义渠王掠劫完毕,星夜奔驰回义渠,纵有阻拦,也是一冲而过。但若义渠人潜行数个郡县来伏击送嫁队伍时,却必是通过这东西来过关卡的。 只是毕竟她只是对那铜符节只看了匆匆一眼,虽然大致的形状已经可以恢复了,但许多细节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手中的泥制符节,泄气地放了下来。 蜗居小院,实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宫之时,经常是会跑出去骑马射猎习武,只是到了秦宫,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当日秦王带诸芈去马场,便让薜荔去打听一下,薜荔来报说,那马场素日只有秦王罢朝之后,会过去骑射半个时辰,平时却是无人。之前亦有宫中妃嫔去射猎游玩,并无禁忌。 她听了之后,便不禁心动,想着今日烦闷,素性将那泥制符节袖了,就要去马场。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来缠着她要玩,她亦无心理会,只问了他已经背会了“大雅”“小雅”之后,便叫他先背“秦风”,魏冉不解,原来芈月同他说,习雅之后,诸国风当从“周南”开始,为何跳过来先习“秦风”,芈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国,当入境随俗,更快的融入秦国。 魏冉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问道:“阿姊,我们不去齐国了吗?” 芈月心中一酸,想到当日也黄歇共约一起入齐的计划,如今已经不再可能实现了,抹了把泪,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跑到射场,叫寺人摆开靶子, 眼前的靶子时而变成义渠王,时而变成魏夫人,时而变成楚威后,时而变成楚王槐。让她只将一腔怨恨之情,化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终场,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芈月猛然惊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轻叹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诧异,她是明明打听了此时是秦王在前朝议政的时间,诸姬近年来亦不爱骑射,此时又是谁来了呢?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那少女边笑边向她走来,脸上却带着善意:“好箭法,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箭法比我还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芈月细看那少女英气勃勃,带着几分男儿之气,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几分男儿之气,却从未曾遇见过能够与她气味相投的女子,此时见了这人,竟有几分亲切,正欲开口道:“我是……” 那少女却顽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从楚国来的季芈,是也不是?”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着头,历数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会是宫女。那最近宫里新来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个媵女,我听说屈氏和景氏形影不离,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听父……听人说季芈擅骑射那么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芈了。” 芈月也笑了:“既然你猜着了,那么让我来猜猜阁下是谁呢?宫中妃嫔昨日拜会王后的时候我都已经见过,你的打扮也不象是宫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脱口说出‘父’字,想来是要说‘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芈是个聪明女子,你就唤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长女也,芈月便明白了,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两人相互为礼,芈月看着孟嬴,却与自己一般高矮,想来也是年岁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实是忍俊不禁。 孟嬴诧异道:“你笑什么?” 芈月掩嘴笑道:“还记得在楚国与大王第一次见面,他长着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长者,他还不高兴。后来就剃了胡子让我看,说他不是长者。可如今看来,他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 孟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长者,那父王不是要气坏了,怪不得回来的时候他把胡子剃了,我还以为是为了在新王后面前显年轻呢,原来是被你叫恼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父亲竟也有此狼狈之时,不由地对芈月好感大增:“你这人好玩儿,我喜欢你。” 芈月亦是喜欢她的直爽,两人虽是初见,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抛开身份,互以“季芈”“孟嬴”相称。 芈月听得孟嬴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气,历数楚威王当年事迹,两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来。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间最英伟的君王。” 芈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会成为秦国扩张疆域最广的君王。” (本章完) 第97章 铜符节〔2〕 芈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时扩张疆域,楚国有史以来无人能比。” 最后还是孟嬴先罢战,知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有一个好父王,好了吧。” 芈月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着孟嬴诚挚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见了她的神情庄重,不禁问道:“季芈,对我父王可有好感?”见芈月点头,忙又问道:“你会不会做我父王的女人?”这次芈月却是摇头了。 孟嬴诧异了:“这却是为什么?” 芈月扑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见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欣赏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却又爽快异常的话,不禁拍膝大笑:“季芈、季芈,你当真是妙人也。”说着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嫔交往,她们一个个的心思简直都是写在脸上了,偏还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吗?” 芈月亦是明白:“她们亦是可怜人,宫多怨女,大王一个人,不够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季芈当真是妙人,我从来不曾笑得这般开心,哈哈哈……” 芈月也诧异了:“孟嬴,我说的话,便是如此可乐吗?还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泪笑道:“不差不差,季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耳目一新罢了。” 自此,两人便多有来往,芈月将自己手抄的庄子之“逍遥游”赠与孟嬴,孟嬴亦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匹白马赠与芈月。 那马才四岁,正是刚成年的时候,十分可爱,芈月与孟嬴到了马厩之中挑选时,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她虽然喜欢弓马,但毕竟楚国在南方,以舟楫而长,论起良马,却不如秦人。秦人善驯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驯马而得封,孟嬴身为秦王最宠爱的长女,亦有好几匹良驹,这匹马恰好是秦王所赐,刚刚成年,孟嬴见芈月喜欢,便转手赠与芈月。 待得两人相交颇有一段情份之后,芈月亦便将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制的符节交与孟嬴,托她辨认打听一下。孟嬴却只觉得这符节虽然颇似秦国高层的通关符节,但是具体要查出是谁的,却非得看这上面的铭文才是。 当日芈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够记得大致样子复原出来便已经绞尽脑汁,这上面的铭文,却实在是当日便不曾看清,又何来回忆。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这才是关键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几乎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当日那铜符节的样子,只是当她仔细想看清上面的铭文时,却总是糊作一团,无法看清。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象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唔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重生之快意纵横。”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于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 ------题外话------ [注1]三月庙见之礼还有一种说法,即为远古风俗,男女婚前情爱不禁,所以婚后要等三个月后的观察期确定新娘不是带孕而嫁,才能够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风俗如弃长子(如周朝始祖后稷就是被弃),杀头生子等,都是与此有关。 [注2]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第98章 不素餐〔1〕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 采桑亦又应下了。 魏夫人却越思越烦,只觉得千万桩事,都堆到了一起,却都悬在半空,无处可解。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来回走了几步,出了室外,却又回了屋内,终究还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宫门口守着,见采蘩回来,便叫她即来见我。” 采桑应了。 魏夫人却又道:“且慢,你先去请卫良人过来!” 采桑忙领命而去。 魏夫人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叫人上了一盏蜜汁,慢慢喝着。这些年来,她并不见得完全相信卫良人,许多事情,亦是避着卫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叫来卫良人,她总能够善解人意地或开解,或引导,能够让她烦躁的心平静下来,也能够给她提供许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却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却越发沉重了,芈姝派了数名太医,却是越来越每况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问孟昭氏,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却提醒了她,说:“季芈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惊,问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却道:“小君还记得您初入秦国时,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吗?” 芈姝骤然而惊:“你是说,难道在这宫中,在我这个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这里,自然是无人敢弄鬼,只是季芈妹妹处,则未免……” 芈姝听了微微颔首,叹道:“都是季芈固执,我也叫她住到我这里来,她偏要独居一处!”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辅臣奴隶数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样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会发生,但芈月独居蕙院,侍从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计。 孟昭氏便建议道:“不如让女医挚去看看?” 芈姝犹豫:“女医挚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相比?”其时宫中置女医,多半是宫人产育或者妇人之症,有些地方男医不好处置,故而用女医,女医亦多半专精妇科产育。芈月之病并不属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经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时间叫了秦国的太医。孟昭氏此议,实是令她吃惊万分,亦是令得她对自己的环境,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医挚虽然只精妇幼,论起其他医术,自不能与外头的太医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错,让她去多少也能看出个一二来吧。”芈姝不禁点头,当下便令女医挚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听说女医挚来了,忙令其入见。女医挚跪坐下来,正欲为芈月诊脉。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诊脉了,我没病。” 女医挚亦叹道:“季芈的确是没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心病。” 女医挚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 芈月摇头:“我的心药,早已经没有了。挚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当日在楚国,我一心一意想出宫,以为出了宫就是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可是等到我出了宫,却是从一个宫跳到另一个宫。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可是能带我离开的人,却永远不在了。我原以为,进来,能圆一个心愿,求一个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就这么在这四方天里,混混噩噩地掐鸡斗狗一辈子吗?” 女医挚听了,也不禁默然,终究还是道:“季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吗,谁不是这么混混噩噩的一辈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错了吗?” 女医挚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错了。您要什么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这么多年,连儿子也生下来了,最后忽然来了个王后压在她的头上,对她来说,也认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么人,又是她什么人呢?从来尊尊而亲亲,论尊卑她为尊您为卑;论亲疏,大王与她夫妻多年,还生有一个公子。疏不亲间,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么事,大王自然是维护她为先,凭什么要为你而惩治她呢?” 芈月叹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医挚叹:“季芈的病,正是还未想明白啊!” 芈月点头:“是,我的确还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还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医挚沉吟,道:“事情未到绝处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后生下嫡子,封为太子。到时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还是亲疏,都是形势倒易,要对付那个人,就不难了。” 芈月摇了摇头道:“魏夫人生了公子华,大王为了公子,也不会对魏夫人怎么样的。太子……不错,若是我们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会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华立为太子的。” 女医挚一惊:“正是,那我们可得提醒王后。”芈月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已经明白,点头道:“我会把这话,带给王后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节,只是这话,若她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去说,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说,更不合适。唯有在女医挚探望之时,叫女医挚带话过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医挚诊脉毕,便要起身,芈月却道:“医挚既然来了,薜荔,你去把药拿来给医挚看看。” 女医挚一惊:“什么药?” 便见薜荔捧着一只药罐和两只陶罐进来,将这三只罐子均递与女医挚,女医挚不解道 :“这是什么?” 薜荔道:“这是三个太医看过季芈之后开的药方,奴婢把药渣都留下来了。”女医挚转头,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经明白,当下一一察看了三只罐子里的药,抬起头来,叹息:“有两贴药倒也无妨,只这一贴……”她指着其中一只陶罐里的旧药渣道:“用药之法,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温凉相佐,君臣相辅。季芈只是内心郁结,外感风寒,因此*不去。可这药中却用了大寒之物又没有温热药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伤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觉了什么?” 芈月吃力地坐起来道:“看来我果然是打草惊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开始下手了……” 女萝连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来,着急地道:“那怎么办?”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亲亲之礼,我还能怎么办。女萝,把药罐子拿到门外,砸下去。” 女萝惊诧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错。” 薜荔却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计就计,若是她们一计不成,只怕再生一计,岂不更糟?” 芈月却冷笑道:“我不耐烦跟她们玩,装中计装上当装无知装吃药,她们还得把这些药一罐罐送过来。砸吧,砸得越响越好,这宫里的聪明人太多,我就做这个不聪明的人好了!”阴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处处爱用阴谋,只怕这要顾忌的地方,会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宫女女萝捧着季芈服过药的罐子,在蕙院门口当场砸得乒乓作响,药罐的碎片,罐中的药渣,散落一地,竟是无人收拾。 这药渣碎片便散落在门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不知何处过来的两个小内侍,将这些碎片药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闻讯也派了人来收拾时,才发现这些碎片药渣俱已不见,及至问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萝,为什么要把这药罐摔到外面的时候,两个侍女俱是装傻充愣,只说是季芈吩咐,这样可以驱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无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作罢。 而这砸碎的药罐药渣,此时正摆在缪监面前的几案上。缪监敲了敲几案,问太医李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醯久在宫中,这等事,岂有不明白之理,当下只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来,只怕是用药有误。” 缪监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药有误?”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李醯仍不禁在这样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释道:“大监,这人之体质不同,医者高下不同,且医科各有所长,或有或误诊误判之处,也是难免!” 缪监点了点头:“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看你开的药方倒妥,既这么着,季芈之病就交给你了吧。” 李醯只得应了:“是。” 见李醯出去,缪监收了笑了,又问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觉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说自己头疼,叫了太医看诊!” 缪监悠然道:“恐怕这以后,魏夫人头疼的时候会更多呢。” 缪辛低头不敢回答。 缪监看着他,心中暗叹。他这一生,自为太子身边小竖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声大监,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便是收养的十个义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与辛二人,其余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战沙场而死、或因涉入宫闱阴私而死、或犯错被杀被责被贬、或对他心怀不忠而被他自己所处置。 便是如今这两个义子,缪乙外憨内歼、缪辛却是外滑内直,将来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问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传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庙见之前,秦王几乎日日宿于清凉殿,没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庙见返马之礼以后,返回宫中,秦王始开始召幸其他宫人。 当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卫良人。” 缪监沉吟:“哦,是卫良人啊!” 驰云殿,卫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毕方,道:“魏夫人宫中的采蘩若要出宫,你给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里,有谁跟她说话,做了什么事情?” 毕方一惊,但他素日受卫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卫良人卖过魏夫人处的消息,便也应也了。 见毕方收了钱退出,侍女采蓝难掩忧心,道:“如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是让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卫良人摆手阻止了她再说下去,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你也当知道,我卫国已经是衰落小国,母族无势。当日东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过后宫有人,可拉拢秦国之助力,为东周增加庇护。我入宫后不得已依附魏氏,只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宫,宫中格局大变,而魏夫人行事越来越过份,我实在是惶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岂不连累我等。” 采蓝不解道:“如君真觉得,楚女会胜过魏夫人?” 卫良人摇头道:“不是楚女会胜过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后宫之争,大王虽懒得理会,但大监的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每个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间嫉妒相争,闹得再厉害,大王也不会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国与国之间的事,再小,大王也不会容得。” 采蓝点头:“还是良人了解大王。” 卫良人苦笑:“越是在夹缝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好了,不可让大王久候,你赶紧帮我梳妆吧。” 这*,卫良人服侍秦王之后,甚得欢心,还得赐一批蓝田新贡的玉饰。 王后芈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砸了一只玉盏。 而这一切后妃们的明争暗斗,芈月却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换了李醯之后,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十几日后,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当下,她便先去清凉殿向芈姝问安。此时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试着新的秋装,看到芈月进来,兴奋地道:“妹妹,你看我穿这件绛红色的这件衣服好看,还是那件杏黄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么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叹道:“唉,好看有什么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么了?” 芈姝挥手令侍女们退下,潸然泪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驰云殿。” 芈月一怔:“驰云殿?卫良人?”见芈姝点头,神情郁郁,她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国之君,按制他是该有六宫九嫔,八十一世妇的男人。这样的一事,也是无可奈何。” (本章完) 第99章 不素餐〔2〕 芈姝拭泪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够在我宫中三个月专*,已经是极为难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别人那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待芈月劝了半日,她才略见好,强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来,却是有一件正事要与妹妹商议。” 芈月问她何事,芈姝才肃然道:“班进来报,说是如今外头十分热闹呢!” 芈月便问:“阿姊说的是什么事?” 芈姝冷笑:“听说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长游说的客卿行贿,让他们去游说大王和朝中众臣,支持立公子华为太子。” 芈月眉头一皱:“那些游说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油走列国搅起风云无限。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乱邦,若是他们真的游说成功,让公子华当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横行宫中了。” 侍立有一边的玳瑁亦道:“可不是,听说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礼,就是送给那个最会游说的客卿,叫张什么……对,张仪的。” 芈姝眉头一挑:“咦,张仪,我好象听说过这名字。” 芈月忙道:“阿姊忘记了,当日我被义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游说义渠,用四十车粮食把我赎回来的。” 芈姝却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她忽然双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我们一起躲在章华台后面,看着那个人胡说八道,把王兄还有王嫂和郑袖哄得晕头转向,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芈月忙点头:“阿姊记性真好。” 芈姝叹道:“我这辈子才见过这一个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议的人,怎么会记不住呢。”说到这里又有些惊道:“若是他的话,那可糟了。这个人要说什么话,没有人会不上他的当。怎么办呢?大王那样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这种人翻云覆雨的心计。”芈月听了心中腹诽,秦王这般的人,翻云覆雨的心计却是远胜旁人,在芈姝心中,竟还是一个“端方”之人,实是笑话。 玳瑁忙劝道:“小君别急,我们也可以同样向他行贿啊。” 芈姝道:“对对对,这个人是死要钱,如果我们给他的钱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芈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抓住芈月的手热切地道:“当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来,我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芈月便想推开道:“只怕我难以胜任啊。” 芈姝嗔道:“不就是送个钱吗,有什么难的啊?” 芈月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仪这个人看似无德无行,但实际上却是胸有丘壑,极为自负,他如果爱财,以他的能力只会自取,却绝不会为钱财所驱使。如果单纯以金钱贿赂他,只怕会得罪了他,适得其反。” 芈姝急了:“那怎么办呢?” 芈月劝道:“阿姊勿急,这个人既然难以为钱所驱使,只怕魏夫人的钱财,也未必能打动他,还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芈姝大喜,忙叫人取来出宫的令符塞到芈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给你了。 芈月无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后,出宫去见张仪。 张仪此时已经有了府第,一应童仆姬妾皆有,芈月到了张仪府前,叫人通传,过得不久,便有一个侍童出来,引着她入内。 一路上直到了张仪书房前,那童仆推门,芈月一眼望去,却见张仪科头跣足,爬在竹简地图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么,当下便笑了:“秋高气爽时分,正可登高望远,赏菊品茗。张子倒将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吗?” 张仪抬起眼,又举手挡了一下光,仔细看了一看,方点头笑道:“季芈好久不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芈月见了这室中气息甚浊,皱眉退后一步,挥了挥手,道:“这里气闷得紧,你这小竖不会侍人,连待客也不知吗,赶紧把窗子打开,薜荔,你去院中采几枝桔花来……”她四周看了看,欲寻一个插花之器,却无奈张仪这书房中,实是极简,只得指了指几上一只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将这洗洗,把花就插在这里吧。” 张仪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芈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说着又取了两只锦袋来给那侍童道:“这里一袋是晒干了的木樨花,给你先生蒸饭烹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倍增香气。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里佩在身上,可以驱邪去恶。好了,把这东西收好,赶紧出去帮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张仪的叫声也未听到,便慌里慌张地连声应是,跑了出去帮助薜荔剪花了。 张仪叫:“喂喂喂,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来了。” 芈月挑了挑眉头道:“不行吗?”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张仪,便无法再有淑女之仪了。她对谁都可以温婉相待,唯有张仪此人,实在叫她觉得不把最恶劣最真实的态度拿出来,便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会被他气得半死。 张仪搔了搔头,见了她如此只得让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来,我没有装它的荷包,一事不烦二主,季芈若是有空,帮我做一个可好?” 芈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给你的钱,还没还我,这次却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么还我?” 张仪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说过,季芈若要我还钱,我十倍奉上,只是这样却显不出我的诚意来,而且也不是还钱给你的最好时机。” 芈月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给钱接济的份上?” 张仪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愿季芈一生都不需要我还钱。” 芈月叹道:“我不需要你还钱,却需要你指点迷津。” 张仪歪头看她:“哦,你还需要我来指点迷津吗?” 芈月索性坐下来,叹道:“当日在咸阳城外,张子指点我回头,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却不晓得如何前行了。” 张仪道:“季芈已经做得很好,何须我来指点。” 芈月诧异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张仪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铜符节扣在几案上道:“这个!” 芈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伤心事来,转头拭泪道:“张子别提这件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事。” 张仪诧异道:“怎么会是失败呢?你有没有听说大王赐了一批蓝田玉给后妃们作中秋节礼。此次玉质甚好,后宫各位夫人都选了上好美玉呈献母国国君。” 芈月坐正,惊诧道:“张子的意思是……” 张仪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会明着让各宫妃嫔们拿出铜符节来验证,就算拿不出来的人,也可以借口刚好派使节送礼物回国,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赐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献君,若是有谁此时没有动作,又或者虽然也装作送玉归国,但在过关卡的时候却没有验铜符节的记录……” 芈月已经明白,惊喜地道:“原来大王是这个用意……” 张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一时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为最后的定论啊!”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提醒。” 张仪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着话,此时薜荔与那侍童已经摘了花过来,将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刚才开窗开门,驱散气息,此时再闻桔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将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两人才开始说到今日正式的话题。 “张子,听说最近有人重金拜托张子行游说之事?”芈月先问道。 张仪点头:“正是。” 芈月便说:“若我要以重金,让张子放弃对方的托付,如何?” 张仪看了看芈月,笑着摇头道:“太亏,太亏。” 芈月笑了:“若是觉得张子太亏,自还有厚礼奉送。” 张仪看着芈月却摇头道:“我不是说我太亏,而是说你太亏。” 芈月诧异道:“张子这话怎么说?” 张仪道:“据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权重的如大良造公孙衍、以及司马错、甘茂等重臣,要我放弃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弃了,王后又打算怎么去说服其他人呢?” 芈月道:“这……”她看到张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向张仪行了一礼道:“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还是王后之事?” 芈月道:“是王后之事。” 张仪摇头:“季芈,人情之事,最忌混杂不清,世间事有多少由恩变怨,就在这混杂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应该王后付酬劳。” 芈月不解。 张仪亦不解释,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芈月低头,思品着这首《魏风》,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空手得富贵。就在于君子从来不素餐,张子这是索要酬劳了?” 张仪一拍大腿:“季芈真是聪明。” 芈月问:“不知道张子要多少酬劳。” 张仪反问:“一个太子位值多少酬劳?” 芈月问:“张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够的酬劳,张子就能够解决掉此次风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孙衍,大将司马错、甘茂等重臣?” 张仪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芈月当下便试探着问:“五百金?” 张仪冷哼:“张仪这辈子没见过五百金吗?” 芈月又问:“一千金?”张仪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声作罢。 芈月便问:“到底多少?”张仪便伸出一只手。 芈月失声道:“五千金!张子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张仪冷笑:“季芈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他瞄了芈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芈出力游说之不易。” 芈月若有所悟,叹息:“张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却做不到。” 张仪叹道:“季芈……时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经历过,你才能悟。” 张仪的话,让芈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阳街头,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本章完) 第100章 不素餐〔3〕 咸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远处一行车马驰来,众人纷纷避让。 芈月亦避到一边,看着那一行车马越来越近,来人轩车怒马、卫士成行,咸阳街头似这样的排场,亦是少见。 但见前头两行卫士过去,中间是一辆广车,车中坐着两人似正在说话。就在马车快驰近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将站在路边的芈月与薜荔推倒在地。 顿时人惊马嘶,乱成一片。 眼看那马就要踏到芈月身上,广车内一人眼神一变,一跃而起跳上那马的马背,按住惊马。同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将芈月迅速拉到路边。 芈月惊魂甫定,便见那制住惊马之人冷眼如刀锋扫来,道:“你是何人,为何惊我车驾。” 芈月抬头一看,但见那人四十余岁,肤色黝黑,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利刃一般,发出锋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锋芒所伤。 芈月方欲回答,便听有人喝道:“大良造问你,你为何不答?” 芈月心中一凛,知这人便是如今秦国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孙衍,当下忙低头敛袖一礼道:“妾见过大良造。妾是楚国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宫行事。大良造车驾过来,妾本已经避让路边,谁知背后拥挤,不知是被谁误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亏大良造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衍此时已经跳下马来,目如冷电,迅速扫了芈月背后一眼,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径直而去。 但那与公孙衍同坐的人,却在听到芈月自称“楚国媵女”之时,眼神凌厉地看了芈月一眼。芈月察觉到不知何处过来的眼神,似不怀善意,忙抬头一看,却与那人打了个对眼。但见那人年近五旬,脸色苍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全身却一股郁气缠绕。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见那马车驰动,转眼便只见那人背影。芈月眼见马车远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气才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看方才到底是谁拉他一把,却见缪监身边的缪辛扎在人群中一溜烟跑了,心中疑惑,难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话,芈月再凝视看着人群,却再没有一个其他自己所认识的人了。难道,真是他?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宫,为什么会刚好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拉自己一把,难道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不成? 这时候薜荔亦是已经被公孙衍拉起,退在路边,见了马车远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来告罪:“季芈,都是奴婢的不是……” 芈月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薜荔泪汪汪地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就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还连累公主……” 芈月举手制止她继续请罪,只问道:“方才是谁拉我一把?” 薜荔一脸迷茫,芈月只得再问她:“是不是缪辛?” 薜荔恍然:“对,对,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芈月心中有数,道:“别理会这些了,我们赶紧回宫。” 回到宫中,芈姝已经派人在宫门处等她,却见她一身狼狈,只得候她更衣之后,再去见芈姝。 芈姝已得回报,知她街头遇险,吓得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无事吧?” 芈月摇头:“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也幸而大良造及时勒马……” 芈姝急问:“可看清是谁干的?” 芈月摇头道:“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清对方。” 芈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别再出宫了。” 芈月安抚了芈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经见到了张仪,那张仪说,要五千金,就能帮阿姊完成心愿,让公子华无法再被立为太子。” 芈姝一惊:“五千金?” 玳瑁也吓住了,喃喃道:“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张仪可真是够狠的。” 芈姝却道:“给他。” 玳瑁诧异:“小君……” 芈姝高傲地道:“莫说五千金,便是万金又何足惜,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芈月点头:“阿姊说得对。” 芈姝又拉着芈月的手,叹道:“此人要价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难以对付。那人我当日也见过,口舌翻转,十分利害,妹妹能够说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说着便叫玳瑁取了无数珠宝安抚于她。 芈月心中暗叹,张仪果然观人入微,这五千金的大口一开,不但芈姝将他高看了几分,甚至亦对芈月的功劳也高看几分。但既然芈姝不在乎这五千金,自己自然乐观其成了。 “公子卬?”秦宫前殿耳房中,缪监亦有些失声。 缪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缪监又问:“可看清是谁推了她一把?” 缪辛恭敬地答:“孩儿只顾着拉了季芈一把,来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经让人跟下去了。” 缪监问:“哦,有回报吗?” 缪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缪监哼了一声,脸色阴沉:“越来越嚣张了,当真把咸阳当成大梁了吧。”却又叹息:“公子卬与大良造在一起?看来,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缪辛不敢答,只低下了头去。 缪监叹:“咸阳只怕多事矣!” 诚如缪监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谈的自然不止是风月雪月。 此时公孙衍与魏公子卬携手而行,直入云台,摆宴饮酒。但见满园菊黄枫红、秋景无限,魏卬却是只喝了两杯,便郁郁不能再食,停杯叹道:“想当年你我在大梁走马观花,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公孙衍亦不胜感叹:“衍想起当日初见公子的风范,当真如《召南》之诗中说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声:“卬此生功业,都已成笑话。如今我已经垂垂老矣,犀首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无地自容了。” 公孙衍听了他这话,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过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称其性豪率,善属文,七岁便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在先魏武侯时,事宰相公叔痤,与当时中庶子之卫鞅(即商鞅)相交为莫逆,后卫鞅出奔秦国为大良造,魏卬并不以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为河西守将,魏卬为政威严,劝农修武,兴学养士,为政无失,为将亦多战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两军距于雁门。商鞅便致书魏卬,大述当年友情,并说不忍相攻,欲与魏卬会盟,乐饮而罢兵。当时士人虽然各奔不同的国家,各为其主,各出奇谋,然则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响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为意,毫不怀疑地去赴了盟会,不料商鞅却早有算计,便在盟会之上暗设埋伏,尽出甲士而将魏卬俘虏公子,又派人伪装魏卬回营,诈开营门,可怜魏军数十万人马,便被商鞅轻易覆灭,魏军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与齐国的马陵之战又大败,本来在列国中魏国属于强国,这两战之败,国力大衰,与秦国竟是强弱易势。 魏卬被俘入秦,虽然商鞅对他有愧于心,多方礼遇,除不肯放他归国之外,并不曾对他有任何限制。便是连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风,不以俘虏视之,起居亦如公卿。 后秦王继位,与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骗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于商鞅失了归路,死于车裂。商鞅死后,秦王欲放魏卬归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轻信于人,以至于丧权辱国,为后世羞,无颜见君,不肯归魏。 魏卬虽得礼遇,但常自郁郁,不肯轻与人结交。公孙衍在魏时,亦曾与魏卬是旧识,也因此两人有些往来,如今见他神情郁郁,也不禁劝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风,奈何季世多伪。 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岂可甘于林泉之下,多年来秦王一直想请公子入朝辅政,公子却不曾答应,实是可惜?” 魏卬摇头道:“我多年来已经惯于闲云野鹤,不堪驱使,不过于你们这些旧友往来而已。前日樗里子来与我说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见上与秦王有所分岐,可是为何?”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丝关心。 唯其少见,更觉珍贵。 公孙衍心中亦是触动,不禁也将素日不肯对人言的心事说了出来:“唉,秦王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可惜我无能,与秦王之间,始终未能达到先孝公与商君这样的举国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齐恒公,这种际遇岂是天下人人可得?” 两人又互饮一杯,半晌无语。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犀首……”公孙衍昔在魏国任犀首一职,魏国旧人常以此相称,魏卬虽身在秦国,却始终心向魏国,自不肯称呼他在秦国的官职之名大良造。更何况这大良造一职,原为秦孝公为商鞅而设,更是令他不喜。 公孙衍便应道:“何事?” 魏卬问:“犀首以为张仪此人如何?” 公孙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国,便以偷盗之名被昭阳逐出,到了秦国又妄图贩卖他的连横之说。哼,列国争战,从来看的就是实力,只有确确实实一场场的胜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说而无实力,徒为人笑罢了!” 魏卬劝说:“犀首不可过于轻视张仪,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干,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敛。时移势更,当日秦国贫弱,秦孝公将国政尽付商鞅,那是以国运为赌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国已然不弱于列国,甚至以其强横的态度,有企图超越列国的势态,而我观秦王驷之为人,并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对付商鞅,回头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实非君子心肠。犀首,你毕竟是为人臣子,这君臣之间相处的分寸,不可轻忽。” 公孙衍哼了一声:“君行令,臣行意,公孙衍离魏入秦,为的是贯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则两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再留在秦国。” 魏卬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要改啊……” 公孙衍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把年纪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语,只一杯杯相劝,两人说些魏国旧事,推杯换盏。 夕阳余辉斜照高台,映着台下一片黄紫色的桔花更显灿烂。 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杀机,却时隐时现。 (本章完) 第101章 谋士策〔1〕 公孙衍在魏卬面前虽然自负,但他的内心之中,却着实有些焦虑不安。 商君之后,再无商君。 商鞅之后,天下策士看到了这份无与伦与的成功,纷纷向着咸阳进发,自信能够再创商君这样的功业。然则,秦国再不是当初那种穷途末路到可以将国运孤注一掷地托于策士的秦国,秦王驷自商君之后,好不容易在维持新政与安抚旧族中间找到平衡,亦不愿意再出来一个商君经历动荡。 国不动荡,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孙衍虽然坐在商鞅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但内心却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话。拨剑四顾,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他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建立功业,可以操纵政局的切入点。 与魏卬的交往,是旧谊,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试图立太子的游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试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孙衍冷眼旁观,一开始,秦国诸臣亦是观望。但不料近日却渐有风闻传说,说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会纵容说客游说。 此言流传,便有一些臣子们悄然动心。之前秦宫之中几乎都由魏女独宠,公子华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欢的儿子。之前许多人猜测魏夫人可能为继后,虽然这个猜测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会不会为了势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为后,魏子为储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当真有此时,此时能够抢先上书,拥立公子华为太子,便能够向未来的储君卖好。便是猜错了,此时楚国来的王后连孩子都未怀上,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这样一来,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书,请立太子。 此时并非立太子的最好时机,秦王还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却有数名。然而,如果秦王计划对外扩张,那么他不会在此刻立太子,因为他对江山有无限的期望,那么他对于储君,同样有着无限的想象。如果秦王想对国内进行政策的变更,则他会在娶楚后之后,再立魏子,以安抚两个强邻,好让自己推行对内计划中无掣肘之苦。 公孙衍想试一试,只有零星的上书是不够的,只有演化成让秦王驷不得不应对的事情,才能够测试出秦王真正的心意来。 且他身处高位,对君王心意更要测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信息与他,他亦投桃报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请托。如此,种种原因聚在一起,于是他在推动着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后,最终也顺水推舟,加入了请立的队列。 公孙衍在等着秦王驷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进来,打乱了他的节奏。 客卿张仪直至公孙衍发出请立的建议之后,忽然发难,而站起来表示反对,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议立者是有意推动父子对立。又云王后尚无嫡子,若是将来王后生下嫡子,则二子之间何以自处? 张仪于朝堂,洋洋洒洒,大段说来,看似直指公孙衍,却又句句抓不着把柄,他的话语又极富煽动力,最后甚至让许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觉亦对他的话连连点头。 秦王驷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容后再议,便退了朝。 消息传至后宫,魏夫人心中一凉,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不由地将张仪恨之入骨。 芈姝听到消息,却是欣然已极,忙找了芈月来一起庆祝:“妹妹,今日朝议,张仪驳了公孙衍等人议太子之立,这真是太好了。” 芈月也笑着恭喜道:“想来大王必是正等着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为太子呢。” 芈姝得意已极:“我亦作此想。”说着便令人去请示秦王是否与王后共进晚膳,并说要亲手制楚国之佳肴,请秦王品尝,这边又令人准备厚礼,令芈月再去谢过张仪。 她今日心情极好,于是又再一次劝芈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见芈月又以与幼弟居住不便为由拒绝,便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关系,让你弟弟也一起住进来罢了。” 见芈月不以为然,她想了想,还是附在芈月的耳边低声把原委说了:“我听说,男孩子的阳气足,有助于妇人怀上儿子……” 芈月瞪着芈姝无言以对,这种忽发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谁灌到她脑子里来的,想了想,正色问她:“阿姊,这种事,你还有什么听说过的,甚至已经在做过了?” 芈姝脸红了红,欲言又止,芈月还待再说,却见玳瑁已经笑得一脸殷勤地过来了,她素来厌恶这个楚威后身边的恶毒妇人,又知芈姝是因着楚威后的缘故,又是极易听信玳瑁的话,当下便不愿再说,只叮嘱一声:“大王是个心里有数的人,魏夫人又虎视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么,落人话柄。” 芈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应下了,芈月便让女萝取了礼物,再度出宫去了张仪府中。 芈月将一盒金子放到张仪面前,问他:“张子早知道有今日?” 张仪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张仪爱财,只会自取,不会乞求,也不会被钱财所驱使为奴。” 芈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记得当日张子在楚宫时,亦曾放风说要往列国,为大王寻找美人……” 张仪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惊得不再跪坐,而长身立起,双手按在几案上,似居高临下俯看张仪:“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张子一人操纵?是你放风说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计进去了?” 张仪摇头道:“起初这事,我倒是没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游说大王立太子。我本来不感兴趣,但后来听说她又向公孙衍等许多重臣都一一送礼……” 芈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聪明,却不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应帮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没有责任了。而且,她尤其不应该在求了张子以后,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张子你比针眼还小的心胸……” 张仪大笑:“季芈不必挤兑我!不错,我张仪的心胸可以容纳四海,却也会锱铢必较。我与公孙衍不合,她却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孙衍,是欺我不如公孙衍吗?”他自负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风去,说大王有意议立太子……” 芈月又坐了回去,还舒缓了一下坐姿:“结果,魏夫人上了当,王后也上了当!”见张仪微笑,不禁有些诧异:“张子挑起这种事端,难道就仅仅只是为了取财吗?” 张仪笑道:“敢问季芈,这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 芈月道:“大争之世,人人皆有争心,不争则亡。” 张仪点头:“对极了,不争则亡。可我问你,争从何起,为何而争,争完以后呢?” 芈月一怔:“这……” 张仪伸出双手,握紧又放开:“这双手可能抡不动剑拉不开弓,可是天下争斗,却在说客谋士手中。大争之世,只要有争斗就是说客们谋利之处。说客没有王权没有兵马也没有财富,如果天下太平无事,说客们就永远是说客。可是人心不足,争权夺利,想要付出最少代价得到最多的东西,那就必须借助说客谋臣的力量,说客们挑起争斗,就能够借别人的势为自己所用,今日身无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调动天下百万兵马为他的一个理念、一个设想而厮杀争斗。在这种争斗中,轻则城池易手,重者灭国亡族。争由说客起,各国君王为利而争,争完以后,仍然是说客来平息争战。” 芈月听着张仪这一番话说完,忽然只觉得有一些自己原来的观念受到了冲击,她自幼就学于屈原,学得是家国大义;她喜爱庄子的文章,讲的是自在逍遥。却从来不曾有人似张仪那样,将玩弄人心、谋算山河的事,说得如探囊取物,说得如案几游戏,甚至说得如此激烈动人。 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久久不语。 张仪亦不再说,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见着了他,看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他亦见过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 他是国士,她亦是国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国公主也罢、是秦宫后妃也罢、是一介妇人也罢,对于他来说,她是那个与他第一眼相见,便能够与他在头脑上对话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这便足够。 现在,她是一只未曾出壳的雏鹰,混混噩噩,不敢迈出最关键的一步来,便如他当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阳门下一样。但他很有兴趣,看着有她啄破自己的壳,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他愿意等,因为对于他这种过份聪明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其实会在大部份时间因此显得很无趣,能找到一两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无趣了。 其实黄歇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是,黄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非经黑暗而不足有,却因经历了黑暗,显得更危险、也更吸引人。 这种体质,他有、秦王有、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话,他愿意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现在不懂,终有一天会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这个天下,将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芈月独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张仪爱财,只会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争而获利,更在挑起风波和平息风波后,抬高了身份。” 张仪微笑:“你要这样理解,也算可以。” 芈月道:“难道还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张仪冷笑:“后宫如何,与我何干,太子谁做,与我何益。你忘记了,我是什么人?” 芈月慢慢地道:“张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纵横列国。” 张仪点头:“不错。” 芈月继续想着,她说得很慢,慢到要停下来等着她想好:“你不是收礼办事,是借礼生事, 张仪抚须微笑:”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却叹了一声:”我却宁可不知你。“ 两人沉默无语。 这时候,庑廊上的脚步,或许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张仪身边那个侍童恭谨地在门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宫使来了。“ 芈月站了起来:”张子,容我告辞。“ 张仪却举手制止道:”且慢。“见芈月诧异,他却笑道:”季芈何妨暂避邻室,也可看一出好戏。“ 芈月会意,当下便暂避邻室,但听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后,引了数人,脚步杂乱而沉重,似还抬着东西进来。便听得邻室有人道:”奴婢井监,见过张子。“ 但听张仪淡淡道:”井监有礼。 又听得井监令小内侍将礼物奉上:“张子,这是魏夫人的一点心意,请张子笑纳。” 张仪道:“无功不受禄,张仪不敢领魏夫人之礼。” 井监挥手令小内侍退下,陪笑道:“张子说哪里话来。其实我们夫人对张子是最为看重的,只是身边总有些过于小心的人,想着人多些事情也好办些,却不晓得得罪了张子。夫人也晓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来向张子赔礼。”事实上,魏夫人恨得差点想杀了张仪,幸好卫良人及时相劝,又请教了人,这才决定结好张仪,这个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为自己的障碍,若能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终还是派了井监来示好。 张仪故作思忖:“非是我张仪无情,只是你家夫人断事不明。人人都以为大良造是国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认为可做之事,做起来就越不容易成。” 井监道:“张子这话,奴才是越听越糊涂了。” 张仪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这两条路径是不一样的。敢问立公子华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还是曲中取?” 井监尴尬地道:“嘿嘿,张子,瞧您说的,此事若能直中取,还来求您吗?” 张仪一拍大腿道:“着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孙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们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监恭敬行了个大礼道:“张子之言,如雷贯耳。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来的心思这会儿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让公孙衍在朝堂上提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以后若再提立公子华为太子的事,只怕张不开嘴了。” 井监抹汗道:“正是,正是。” 张仪道:“唯今之计,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问你,大秦以何立国?” 井监不假思索:“大秦以军功立国。” 张仪微笑不语。 第102章 谋士策〔2〕 井监顿时明白:“张子之意,是要让公子华先立军功?”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当日楚国屈原曾经试图联合五国同共伐秦,此事虽然在楚国被破坏,但诸侯若生此事,合纵还是会继续实施。大秦与列国之间,战事将发。我自会设法奏请大王,和公子华一起领兵出征。公子华若以庶长之名久在宫中,而大王其余诸子不谙兵事,你说大王将来会考虑立谁为嗣?” 井监如醍醐灌顶,激动地站起来向张仪一揖:“多谢张子。此后魏夫人当只倚重张子,再无他人。” 张仪却只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见井监走了,芈月推开门,从邻室出来轻轻鼓掌道:“张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厉害了。” 张仪矜持道:“季芈夸奖了。”却见芈月向他行了一礼,张仪诧异:“季芈何以多礼?” 芈月叹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宫,进退维谷,还请张子教我。”她此时实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自年幼时起,便一心要脱离宫庭,逍遥天外。不想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替黄歇报仇,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气,为了张仪的激将,她又入了宫庭。 而如今,她在宫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却无法达到目地的时候,她想,她是不应该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够再一次离开这宫庭呢? 她想请教眼前这个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他的聪明人。 不想张仪却摇了摇头道:“季芈,旁人我倒有兴趣教,只是你嘛,实在是不用教。季芈,许多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来。一个人过于聪明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许多应该经历和面对的事情,都想凭着小聪明去躲开。许多摆在眼前的事,却非经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睁开眼睛去看。” 芈月恼了:“你又是这句话来敷衍我,亏我还当你是朋友,告辞。” 见芈月转身离去,张仪看着房门叹息:“季芈啊季芈,你掩耳盗铃,还能维持到几时?”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议事。 在外人眼中,或云过去大良造公孙衍深得秦王倚重,或云近来客卿张仪可令秦王言听计从,但事实上,真正能够被秦王驷倚为心腹,无事不可直言之人,却只有樗里疾这个自幼到大一直紧紧追随,任何时候都可以让自己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弟弟。 此时秦王驷便将公孙衍策论交给了樗里疾,问道:“你看这公孙衍上书,劝寡人或伐义渠、东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国,你意下如何?” 樗里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为不可,魏国自雕阴之战以后,国势衰弱,这只病了的老虎我们不抓紧时机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后就难办了。再说,魏国是大国,不管割地还是赔款,都有利可图。而义渠、东胡等狄戎,是以游牧为主,一打就逃,一溃就散,得不偿失。更何况……” 秦王驷见他吞吞吐吐,便问:“更何况什么?” 樗里疾直视秦王,劝道:“大王,公孙衍身为大良造,执掌军政大权,手中的权力几乎和商君无异。当日先公封商君为大良造,将国政尽付商君,为的是支持商君变法。而公孙衍的对国家的作用却远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为封他为大良造,实有权力过大之嫌。公孙衍不能警惕自守,为国建功,却把手插进后宫之争中,意图谋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樗里疾也不禁叹息一声。 且说公孙衍虽为大良造,乍看上去,与商鞅权势相当,秦王驷对他也甚为倚重。但实际上,秦王驷与公孙衍之间的关系,却远不及当日秦孝公与商鞅之间互为知己,以国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孙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师公孙贾之前例,欲寻一个有违法度的公子重臣处置而立威。樗里疾知其意,处处小心避让,两人这才没有发生冲突。 然而终究心中埋下怨气,且公孙衍于秦之功,实不如商君,尤其在头几年见其征伐之利后,这几年无所建树,见秦王驷已经有些不喜,便终于把忍耐了甚久的话说了出来。 秦王驷亦知其想法,安抚道:“樗里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军国大事,还离不开公孙衍。” 樗里疾摇头,不以为然:“大王,商君变法,虽然国力大振,军威大壮,可我大秦毕竟国小力弱,底子单薄。这些年来虽然取得了一些胜仗,可是青壮年都派出去连年征战,田园荒芜啊。虽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赔款,但是收不抵支,这些年来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贾向楚国和巴蜀购买粮食才能够运转得上。大王,秦国不能再继续打仗了,要休生养息啊。” 秦王驷沉默。 铜壶滴漏的声音一滴滴似打在樗里疾的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秦王驷才长叹一声:“是啊,秦国是不能再继续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国却又不能不继续打仗,大秦立国,一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养息,只怕什么样的东西都敢欺上来了。” 樗里疾叹气道:“说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道:“大王,这是臣入宫前,客卿张仪托臣交给大王的策论。” 秦王驷接过竹简,诧异道:“哦,这张仪自楚国跟着寡人来咸阳后,寡人故意冷着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这是要写一些惊世之论出来了。” 秦王驷飞快翻看着竹简,看着看着,忽然又卷到开头,再仔细地一行行研读过来。拍案赞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没有。” 樗里疾摇头苦笑:“臣弟自然是看过了,可是觉得忒荒唐了些,诚如其说言,就这么不动一兵一卒,能够搅得列国如此?我们只消打几场小战,能够得到大战更有利的结果?” 秦王驷叹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当年一文不名,就能够将楚王及其后妃耍得团团转。”他抬头,看着樗里疾,两人相视一笑,秦王驷继续道:“他既然敢夸此海口,且让他试试也好。如果他能够三寸舌胜于百万兵,那么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樗里疾鞠身应道:“是。” 见樗里疾离开,缪监悄悄进来,又向秦王驷低声回了芈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宫与张仪会面之事,秦王驷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王后能有什么心思,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终究,不过是后宫女人的心思罢了。 缪监退出,秦王驷却看着几案上的匣子沉吟,这是当日樗里疾在打扫战场之后,找到的一只玉箫。只是当日芈月已经被义渠王所劫,因此这只玉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个小女子,倔强、大胆、无所畏惧,又心志坚定。他喜欢芈姝那样的女子,省心、简单,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会去欣赏那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顺手取上木匣,沿着庑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门口,却见芈月正在院子里教魏冉用沙盘写字。 但听得她轻声说:“这四个字是什么,小冉认得吗?” 但听得魏冉脆生生的童声道:“是‘岂曰无衣’。” 秦王驷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这么快就教到这首诗了吗?”说着,推门走了进来。 芈月闻声抬头看见竟是秦王驷到来,心中一惊,连忙行礼:“大王。” 秦王驷进来时,便见院中一场沙地,上面用树枝写着诗句,芈月与魏冉正蹲在旁边,显见正在教弟习字,见了他进来,忙站起来行礼。 秦王驷凝目看去,见芈月低着头,神情拘谨,心中有些不悦,他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笑道:“你怎么如此拘谨,莫不是你还记恨寡人毁了你的心血吗?” 芈月知他说的是之前自己私制节符为他所毁之事,不禁汗颜,垂首道:“臣妾岂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这样失当的事情,必会被人治罪了。” 秦王驷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萝正侍立一旁,见状连忙领着魏冉行了一礼之后退出,院中只余芈月与秦王驷二人。 芈月低头,却不知他忽然到此,出于何因。她当日入宫,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后黑手为黄歇报仇之心而来,如今人是查出来了,可是却仍然无法报仇。细想之下,此番入宫也不过是助得芈姝一点助力,但秦王驷为人精明,便是没有自己,芈姝也当无事。自己查了许久,却不如秦王驷轻轻巧巧,便查出幕后之人来。细思量此番进宫,竟是完全无用,反而将自己陷在宫中,不如早谋脱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对秦王驷实是没有半点的遐思,实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着如何早早将他打发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还未来得及向大王道谢,幸亏有大王派缪辛跟着臣妾,臣妾才免得杀身之祸。” 秦王驷并不知此事,闻言一怔:“怎么?你出了什么事?” 芈月诧异地道:“大王不知此事?”当下便将自己奉命去见张仪,回程之中却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险些被惊马踩踏之事说了一遍。 秦王驷听了一半,皱眉打断:“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车?” 芈月点头:“是,还幸得大良造及时勒住了马车。” 秦王驷沉吟片刻,温言道:“哦,那也是赶巧了,你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才是。” 芈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顿了顿才道:“大王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秦王驷这才想起,便将手中的木匣递给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里疾跟我说,收拾战场的时候发现黄歇留下的玉箫,寡人想这件东西还是你收着最好。” 芈月打开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箫,心中又惊又喜,更是悲伤得不能自抑,她轻抚着玉箫,眼泪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终于不禁咽哽出声:“子歇……” 秦王驷原本只是准备将玉箫交与她便罢了,然则看着她的悲伤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伤感,脚步欲行,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自黄歇出事,芈月压抑已久,此刻在这支黄歇所用的玉萧面前,终于所有的悲伤如开闸而泄,此时她忘记了自己是在秦宫,也忘记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记了自己在秦宫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秦王驷不动声色,将她轻轻拥住,叹道:“你若是伤心了,就哭一场吧。” 芈月只觉得在极度的孤单悲伤之中,有一个人在身边轻轻安慰,那种悲伤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宽解,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对我这般残忍……子歇,为什么你将我一个人抛下……你曾经说过只为我吹乐,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诉,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对谁说,只是生死惊变数月来,所有的忧虑、忿怒、悲伤、矛盾、逃避、无助等种种混乱和情绪,尽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绷得太紧,已经到她不能承受之尽,只是这一刻见着这玉箫,便是长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尽情倾尽,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记了周遭的环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只知道自己曾经哭过诉过甚至捶打过,然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去,直至第二天醒来,才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然则这些事情,亦是在她极度的悲伤中,变得模糊混乱,让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来。 她打开木匣,看着匣中的玉箫,心中一痛,黄歇已经永远不在了,而自己想要为黄歇报仇的目标,又不知何时能够实现?想到当日,与黄歇在上庸城中,那样无忧无虑的三天,她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她已经逃离了楚宫,逃离了命运的捉弄,可以放下过去所有的阴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乐。 可是幸福和快乐却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幸福存在,为什么给了她,又要将它夺走。如果她从来未曾获得过,那么,她在秦宫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熬,这么绝望。 她苦笑,曾经在楚国这样处处小心,防着受猜忌而克制压抑自己的生涯,难道还要在秦宫继续上演吗? 只是当初她在楚宫的忍耐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样的生涯,若是在秦宫还要继续忍耐,又有什么必要呢? 若说是在楚宫中,她还有着对未来的期盼、还有着黄歇的爱和安慰,这秦宫,她有什么? 这冷冷秦宫、漫漫长夜,何日,是尽头? (第二卷完) (本章完) 第103章 乱象起〔1〕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大意为:草虫鸣叫,蚱蜢跳跃。不见君子,忧心忡忡。如果看到了他,如果遇见了他,我的心便可放下了。]。 ——《诗经·国风·周南·草虫》 此时天气转凉,芈姝已经从避暑的清凉殿中搬到了以椒泥涂壁取暖的椒房殿中,她入宫多月,早已经适应了王后这个位置,早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茫然无措。且之前又挫败了魏夫人的一次阴谋,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来报说,大王昨日去了蕙院看望季芈,玳瑁更是大惊失色地,将芈月昨日意图勾引秦王,扑入秦王怀中的事情,加油添醋地与芈姝说了。 “奴婢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后就是心地太善良,对那季芈太信任了。她的母亲是个惯会勾引人的贱人,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您这般信任于她,她却背着您勾引大王!”玳瑁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早有先见之明,眼前的主子却是一昧的善良宽容,更觉得要铲除狐媚子的重任在肩。 芈姝却知她性情,摇了摇头:“她身为媵女,便是要侍奉秦王,何必私下勾引,不与我说?”想了想还是道:“你去叫她过来吧,若是当真有事,我也当问她。” 玳瑁一惊,忙阻止道:“王后,慎勿打草惊蛇。”当真要除去对方,怎么能够容她狡辨。 芈姝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打草惊蛇的?傅姆,你太多疑了。” 玳瑁急得顿足:“王后待人太诚,须防着有人狼子野心才是。”她在楚宫干惯了这些的,如今看着眼前的王后,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与无奈。 芈姝却扭过头去,倔强地道:“我知道傅姆的意思——若是母亲在,必会严加提防。可是——”可是,她在心里说,我不要做母亲那样的人,心太小,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更令得夫君疏远厌恶。 她虽然在感情上更亲近楚威后,但从小所见所闻,却实实在在地看出来,为什么父王与她的母亲不亲近,而更愿意亲近莒姬这样温婉顺从的女子,实在并不止是男人喜新厌旧或者是什么狐狸精勾引,她母亲的多疑多忌、性子暴燥,莫说男人不喜欢,便是为她一心所宠爱的儿女们,有时候也会受不了她的那种恶劣脾气。 她也是年少女子,正青春年华,她有她的骄傲和自信。她就不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凭着自己的真心,不能打动一个男人?她要让她的夫君真心喜欢她,信任她,而不是让他厌恶她、防备她。 玳瑁看着她的神情,心中暗暗叹息,却是无可奈何。她亦是服侍楚威后多年,眼看着一个也曾经是骄傲自负的女子,在这深宫中,渐渐磨成了一副浑身长着尖刺的模样,却依旧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今,她看着眼前的小公主,她如她的母亲一样的骄傲自负,但是,她还没有经历世事,内心仍然保留着柔软和温暖。 她暗自想,若是她下不了决定,她就替她去弄脏双手吧,横竖,自己的手,在楚宫之中,也早已经不干净了。 王后的旨意,很快得到了实施,过了一会儿,芈月便已经来到了椒房殿,见礼之后便问:“阿姊寻我何事?” 芈姝试探着问她:“妹妹,天气渐凉,你看这椒房殿如何?” 芈月已知其意,笑答:“椒房殿以椒和泥,在秋冬的确更增温暖,大王关爱阿姊,实是令人羡慕。” 芈姝又问道:“妹妹若是羡慕,是否有与我共享之心?” 芈月听到她此言,便知她已经得悉昨日之事,沉默片刻方道:“阿姊何出此言?” 芈姝眼睛紧紧盯着芈月,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脸上却笑道:“妹妹当日曾说,你进宫只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对大王有非份之想,求的只是过几年出宫去,是与不是?” 芈月点头:“自然。” 芈姝见她表情不动,心中也有些疑心,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那怎么会有人来跟我说,看到妹妹扑在大王的怀中,十分亲热。” 芈月轻叹,她这样的性子有什么话都藏不住,虽然完全意识不到对别人的无礼和羞辱,但说开了,倒是好事。只是昨日之事,却有些难讲,此事若完全承认,实是有些暧昧难说,但纵然解释起来也是叫人难信,索性否认了事。便道:“昨日大王说发现了子歇的遗物,就还与我。我见物伤感,哭了一场,大王只是站在一边相劝了两句,怎么传到阿姊耳中,就传成这般谣言?” 她心内冷笑,有本事便叫那看见之人与她当面对质,她只消抵死了不认,便是叫了秦王来,难道秦王还能当着王后的面说曾与她有亲热行为不成。 芈姝本就听了这些的话将信将疑,如今见芈月澄清,顿时放下心来,只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小醋,便又问了一声:“当真?” 芈月镇定地道:“阿姊不信可以去问大王。” 只是她虽然举止镇定,心中却不免暗忖,昨日自己确因悲伤而失态,但细想来,秦王的举动却有些可疑,难道是他竟有意……她暗中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见她敢如此说,芈姝不禁将信将疑又道:“那怎么会传成那样?” 芈月心中一动,见芈姝神情,倒不像是她派人监视于自己,想起魏夫人曾经于她药中动了手脚,亦知蕙院外头,也有魏夫人所派之人监视,索性倒来个一石二鸟,当下坐到芈姝身边道:“阿姊可知,众口亦能烁金,天下之事在君子眼中自然处处是坦荡,若是在小人眼中自然能想象出许多龌龊来。更况且我那日得罪了魏夫人,后宫一直是魏夫人主持多年,那些跑来告诉阿姊寺人宫女,焉知不是受了她的支使,来离间我们姐妹,分而治之?” 芈姝顿时就信了,大怒:“妹妹说得有道理,我险些中了别人的计谋。”心中却是越想越有理,抓住了芈月的手,表白道:“妹妹放心,以后若有人再来跟我说这个,我必是不信的。” 芈月见她信了,心中忽生一计,道:“阿姊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阿姊还可以试探一下……”她想了想,附在芈姝耳边说了几句话。 芈姝挑起了眉头,看她一眼:“当真?” 芈月微笑:“阿姊不妨一试。”芈姝听了此言,不免心动,当下便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室外侍女便听得室内传出芈姝的骂声:“你给我滚,花言巧语,休想我相信你。”随着骂声,还传来一两声重物掷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见芈月狼狈退出,呜咽一声,掩面疾走。 众侍女惊愕地看着她匆匆而去。芈月强自镇定,看了几人一眼,更远远地看到庭院中几个内侍匆匆走避,露出一丝冷笑,走了出去。 秦宫虽不比楚宫奢华,但毕竟此处亦曾是周人旧宫,回廊曲苑亦是处处,芈月走了一段路,便独自于苑中坐了片刻,又转回宫道,却见虢美人带着侍女采艾迎面而来。 芈月便避到一边,让虢美人先行走过,不料虢美人却并不前行,反而停了下来,走到她的面前,笑得甚是得意:“咦,这不是季芈吗?” 芈月见了是她来,心中倒是诧异,当也亦是点头示意:“见过虢姬。” 虢美人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这番又与椒房殿初见不同,细看着她果然年轻美貌,心中妒意升起,当下便冷笑:“自大王不再专宠椒房殿,王后心里是不是急坏了,当真把季芈派上用了场?看来再过不久,我可真的要称你一声妹妹了。” 芈月微笑:“看来虢姬果然消息灵通,连王后跟我说什么话都知道。” 虢美人矜持道:“好说,好说。” 芈月看着这个面容娇好脑中却是一包稻草的蠢人,心中暗叹,脸上却带着有意激怒她的冷笑:“虢姬可还记得初次朝拜王后的时候,我几位姊妹给虢姬的忠告?” 虢美人一时不解:“你说甚么?” 芈月冷笑着提醒:“虢姬若是忘记了,我便再提醒您一声,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的人手中,免得累及自身。” 虢美人气冲上头,当下不假思索便上前一巴掌就要打在芈月的脸上,却被芈月伸手接住。 旁边侍女见她鲁莽也是吓了一跳,见芈月已经避过,方松了一口气。却见芈月握着虢美人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啧啧连声:“虢姬可知,为何其他的妃子们都有了子嗣,您位份不低亦是长相甚美,却唯有你没有子嗣?” 子嗣之事,原是虢美人心中之痛,被当面揭了疮疤,她实是气到发疯:“你、你大胆?”却见芈月甩开她的手,也不理她,径直向前走去。 虢美人被她挑起怒火,岂容走一走了之,当下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芈月的衣袖:“你站住。”却被芈月凛然一眼看得心头一怯不禁松了手,却听得芈月冷笑一声,当下怒气不息,便指挥着手下寺人道:“你竟敢顶撞于我?来人,将她拿下。” 芈月正往前走,却见在虢美人的招呼之下,几名寺人挡住了她。芈月只得站住,看了看虢美人,叹道:“可怜,可叹。” 虢美人见她身边并无侍从,自己已占上风,心中得意,冷笑道:“现在你想向我乞怜,却是迟了。”她素来骄纵,又得了人挑唆,只个当要借此给诸芈一个教训,以显示自己在后宫的份量。且又看到芈月与芈姝翻脸,这落水狗她不去打,岂不是可惜。当下便一步步上前,冷笑道:“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你敢胡言乱语,我非打烂你的嘴不可。”当下便伸出手去要来打芈月。 芈月退后一步,却并不畏惧,只是冷笑道:“虢姬误会了,我是你说可怜。” 虢美人方自诧异,便听得一人道:“大胆虢姬,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在我面前擅施非刑。” 虢美人惊愕地回过头,便看到芈姝率人站在不远处,方才这话,便是她说的。她心中一凌,只得勉强侧身行礼道:“参见小君。” 便听得芈姝喝道:“跪下。” 虢美人不防被她这样一喝,还未回过神不,惊愕地看着芈姝,见芈姝沉着脸,虢美人一脸委屈,却不得不跪下。 芈姝脸色恼怒,直问到虢美人脸上:“我竟不知道,在这宫中竟有人可以越过我,去处置我的媵侍。敢问虢姬,你一介美人如何就敢主持后宫刑罚?”她顿了顿,又故意悠悠地道:“还是你得了大王的特许,可以无视我的存在不成?” 虢美人见芈姝出来,知道已经上了当,只得忍气吞声道:“妾身不敢,请王后恕罪。” 这便是方才芈月与芈姝所定之计,昨日秦王去了芈月院中,便有流言传到芈姝耳中,显然是宫中有人设计离间她们姐妹,若是她们之间故意发生一场吵闹,想来那离间之人必会迫不及待地出来幸灾乐祸了。 芈姝便依计而行,故意装作与芈月吵架,让芈月出宫之后,稍作停留,再引那幕后之人出来,自己便跟在后面,果然就有虢美人迫不及待地出来示威。 芈姝想到这拨人自自己入秦开始,上庸城的下药、草原上的伏击、椒房初见的难堪、宫中处处设计的陷害,越想越怒,当下皆对着虢美人发作出来,冷笑道:“你既知罪,便自己掌嘴吧。” 虢美人大惊失色:“王后,你……”她只是骄纵,此时已经明白自己中计,当下只想退让一步胡混了事。却不想芈姝不肯放过她,当下喝问:“还是要我叫人帮你掌嘴?” 虢美人只得求道:“求王后给妾身存些颜面。” 芈姝冷笑:“我若不来,你便要掌季芈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要颜面,却不肯给别人颜面,这公平吗?” 虢美人大惊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求饶:“妾身错了,求王后饶妾身这一回……”见芈姝不为所动,只得含恨又转头向芈月求道:“季芈妹妹,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了你,请你向王后求求情,我侍候大王这么多年了,若是今日受此羞辱,如何能活下去?” 芈月本意亦不是要与虢美人为难,只是借此摆脱芈姝猜忌,也不愿意让芈姝把矛盾激化,结下仇怨来,只得向芈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惩即可,掌嘴还是算了吧。” 芈姝暴燥地道:“妹妹不必为她求情,你以为她欺负的是你吗?你有什么值得她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不过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脸,而是我这个王后的脸。”见虢美人还不动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动手,是要我叫人帮你动手吗?” 虢美人见芈姝不依不饶,她亦是骄横之人,虽易受人支使,但连魏夫人对她也要拉拢哄劝为多,虽然明知道一时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却也是受不得气的,当下便闹了起来,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妾身就不信,大王会让您这般对我,妾身要去见大王……” 芈姝气得脸色涨红,怒道:“来人,给我掌嘴。”便叫内侍们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给人家当马前卒,看你有没有这个命。阍乙,掌嘴!” 阍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对着虢美人掌起嘴。 虢美人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被掌了两个耳光,已经是破口大骂:“孟芈,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打我……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赶紧去找大王给我作主,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边亦是带了寺人,虽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争,但见虢美人被掌嘴,又这样叫着,当下便有两个寺人拔腿就跑。 芈姝厉声道:“挡住他们。”当下便有几个寺人去追那两个寺人,却不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芈月抬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却原来刚好樊少使由侍女采葛扶着,正往那一头来,那两个寺人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着追兵,不想其中一人,正一头撞上了樊少使。 虽然那寺人及地收腿,但樊少使已经怀胎七月,这一撞之下,便跌到在地,惨声痛呼起来。 采葛冲上去扶住樊少使,尖叫起来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顿时将众人都吓住了,当下七手八脚,忙将樊少使送回宫室,又急召了太医来。 第104章 乱象起〔2〕 樊少使提前早产,这事情迅速传遍了后宫。秦王驷得报,急忙赶来。芈姝连忙迎上去,正欲解释,偏此时秦王驷心急如焚,哪有功夫理她解释,拨开她斥道:“休要挡在寡人面前。”说着也不管芈姝如何,径直向里面走去。 便见太医李醯从室内匆匆出来,向秦王驷行礼道:“樊少使是受到了惊吓早产,里面有医女正在施救,请大王放心。” 秦王驷微觉安心,便坐了下来,芈姝亦是急着要脱开自己的干系,又要上前含泪解释:“大王,此并不关妾身的事……” 秦王驷来之前也略听到说是王后要处置虢美人,误撞了樊少使以致于早产之事,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听芈姝罗嗦,再听她一张口并于半点对后宫妃嫔和子嗣的关心,尽是为自己开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住口。” 芈姝吓得住口,也不敢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心中尽是担忧。 这*,十分漫长,樊少使的尖叫,响了整整*,直到天明,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太医院的太医们,俱被召了来,宫中女巫女祝,亦在彻夜跳祭。 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婴儿微弱的哭声,秦王驷站起来便要往里冲去,便见女医抱了襁褓出来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站起,快步迎上去接过襁褓,欲问:“是……” 李醯已经是满头大汗地随后出来道:“恭喜大王,樊少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露出一丝微笑:“善!樊少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犹豫:“樊少使失血过多,身体虚弱。” 秦王驷道:“李醯,寡人将樊少使交给你,务必要让她恢复。” 李醯忙应声道:“是。” 芈月见状,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芈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贺。” 芈姝回过神来,勉强笑着向前贺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本来心中甚怒,乃至见了樊少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已经将怒火冲得淡了些,见芈姝上前来贺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不料内室帘子掀开,一个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出来,芈姝陡然闻到血气,忍不住冲到门边,大声呕吐起来。 秦王驷忍无可忍,挥袖道:“王后,你要不愿意在这里,便出去,不要碍事。” 芈姝呕得泪水涟涟,心中十分难受,见了秦王驷的嫌恶神情,心中一慌,忙想解释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时,却见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驷大怒:“又怎么了?” 采艾扑在地下,仰起头来,便已经泪流满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缳自尽了!” 一室皆静。 只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更让这份寂静变得让人心寒。 秦王驷转头,看了芈姝一眼,这眼中的冰冷之意,让芈姝整颗心都如堕冰窖,芈姝握着芈月的手,颤抖不停。 芈姝张口欲言,秦王驷已经转回头去不再看她,只对采艾道:“带路。”便大步走出,缪监等人连忙跟随而出。 芈姝倒在芈月的怀中,浑身颤抖。芈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来,虢美人那儿,你要有所防范!” 芈姝脸色惨白,不住摇头,握住芈月的手已哭出声来:“妹妹,妹妹,大王恼了我了,他一定记恨上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芈月用力摇着她:“阿姊,你镇定下来。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你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大王的心。” 芈姝慌乱地道:“我、我能怎么办呢?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芈月轻叹一声:“虢美人挑起事端,虽然有错在先,阿姊对她略施薄惩,也是没有错的。只是没有想到遇上樊少使难产,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芈姝眼睛一亮:“你说,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芈月却摇头道:“阿姊,就算她是故意假装自尽,阿姊却也不可说出来。阿姊毕竟是后宫之主,大王将后宫交与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权力处置后宫妃嫔,但后宫妃嫔不管发生什么事,却也均是阿姊的责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请罪,求得大王原谅才是。” 芈姝脸色惨白,又呕了几声,芈月见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心中大急,劝道:“阿姊,你见了大王,千万不要再这样一副过于娇贵的样子,我观大王为人,是希望阿姊为他承担起后宫事务来,若是阿姊显露不能胜任的样子,只怕就会让魏夫人得逞了。” 芈姝一惊,连忙点头,当下便匆匆而去。 那时她因为樊少使早产,忙只急着叫太医等,又去通知秦王,并不理会虢美人之事,本以为此事便可了结。细究起来,她责罚虢美人,原是虢美人欲对芈月动手,撞到樊少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为。她自忖问心无愧,谁想到虢美人竟然会以自尽来逃避追究,却不免只将她一个置于事态中心了。 樊少使与虢美人均住掖庭宫,两人相去不远,待芈姝赶去之时,已经有太医诊断,虢美人悬梁虽然未死,但却因为抢救误时,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况竟是比樊少使还要严重。 芈姝本以为虢美人是伪装自尽,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当下大惊,又见掖庭宫中人来人往,将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挤了个水泄不通。又见秦王驷并不理睬于她,她又插不下手去,又过得一会儿,魏夫人、唐夫人、卫良人等人皆又来了,人人都显出焦急万分,对着虢美人、樊少使关切万分的话来,她更是觉得形单影只。 当下见秦王驷出来,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见她如此,更觉得她对虢美人、樊少使无慈爱之心,心中已经不悦,脸上却不显出什么来,只道:“王后,你还是回去吧。” 芈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少使院中站了唐夫人,两人均是极为熟练地指挥着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况此时她需要和秦王解释清楚事情发生的始末,当下道:“臣妾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皱眉,叹道:“你是后宫之主,出了乱子,你首要之事,便是应该去处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释原委。” 芈姝心中委屈,却想起芈月嘱咐,只得强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辨。” 秦王驷站住,侧转半身道:“哦,你还有申辨?”当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寝殿承明殿,方问芈姝:“你要说些什么? 芈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见她太过嚣张,所以略施薄惩,臣妾并非故意辱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开,更没有想到樊少使居然那么巧会出现在那儿……” 秦王驷见她狡辨,沉了脸:“寡人当着人前,欲为你留些情面,不想你毫无悔意。须知打人不打脸,你身为王后,初掌宫务,就行此刑罚,实属太过狠毒。寡人还听说虢美人曾经向你求情,说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份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则会让她无颜存活,可你却不但不听,反而加倍辱她。孟芈,寡人只道你为人单纯,却不知你竟还如此骄横,轻贱宫人至此?” 第105章 乱象起〔3〕 芈姝大惊,跪地泣道:“大王明鉴,臣妾从未罚治过人,又怎么会想到行此刑罚。臣妾是气那虢美人对季芈蓄意挑衅生事,无端就要对季芈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为的只是告诫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无他意啊!” 秦王驷一怔:“哦,这么说,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让她自作自受?” 芈姝想到芈月嘱咐之语,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气了。因为,因为……” 秦王驷问:“因为什么?” 芈姝咬咬牙,说道:“因为之前就有内侍来密告臣妾说,大王和季芈在蕙院举止亲热,臣妾召季芈过来询问是否属实,臣妾好安排她给大王侍寝。幸得季芈解释说原是一场误会,谁知转眼季芈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衅,指责季芈勾引大王,甚至连臣妾为什么召见季芈也知道。她还想无端生事,借此对季芈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时赶到,无辜受刑的就变季芈了。臣妾恼怒她居然窥探中宫……” 秦王驷心中恼怒,他昨日不过一时兴起,去看了芈月,不想今日就演变成一场风波。听了芈姝解释,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摆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窥探中宫,更胆敢窥探寡人的行踪,王后起来吧,此事……”他正想说,此事就此作罢,一转头却见芈姝皱着眉头,一脸娇弱不胜地扶着头喘气。一想到樊少使险些难产,虢美人亦是还在昏迷不醒,虽然虢美人有错在先,但她身为王后,不能安抚后宫,处事不当,略有委屈便矫情至此,实是令他失望。当下又转了态度厉声道:“可是你身为王后,不能很好的尽职,控制后宫的是非,甚至自己还跟着听信谣言,举止失常,惩罚失当,以至于虢美人投缳自尽,樊少使受惊早产。王后,寡人把后宫交给你,是指望能让寡人省心,而不是频频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后,还这般没心没肺,毫无悔意。” 芈姝正是只觉得肺腑之中一阵阵难受已极,直想反胃呕吐,已经是忍得十分辛苦,闻听秦王驷之言,更是如万剑穿心,她脸色惨白,软软地跪倒,抚着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实在是难受……”说着,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着嘴巴强忍。 秦王驷见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报,说她入秦之时,诸般矫情生事以至于行军拖延,才被义渠人所伏击。虽然他知这也是甘茂为自己脱罪之辞,但芈姝矫情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见她如此,仿佛更是印证,心中更加不悦,也懒得理会与她,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国公主,不要指望别人替你解决烦难,而是要主动为寡人排忧解难,解决好后宫的纠纷。你若管不好后宫的事,寡人也没办法让你继续管。好了,你出去吧。” 芈姝闻听此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声:“大王……”就晕倒在地。 秦王驷本是心烦意乱,竟是不曾注意到芈姝有异,此刻方觉察到不对,忙冲上去扶住芈姝,见芈姝脸色惨白,额头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王后,王后……来人,叫李醯!” 太医李醯急忙而来,诊脉完毕,便笑着向秦王驷道贺:“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驷大喜,扶住了芈姝叫道:“王后,王后!” 芈姝睁开眼睛看到了秦王驷,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释:“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绝非故意……” 秦王驷忙温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来日为寡人生一个嫡子。” 芈姝闻讯,也是怔了一怔,方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有喜了?” 李醯亦是见着刚才在樊少使院中,芈姝晕血惹得秦王驷生怒之事,趁机进言讨好道:“想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容易心情急燥,身体虚弱,闻不得血腥气……” 秦王驷闻言,不觉点头,芈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地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见状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这般适时为王后进言,必将得王后感激,进而将来必将得到更丰厚的回服。 秦王驷心情大悦,又令李醯照顾于她,当下亲自将她送回椒房殿,安扶半日方离开。 他虽然生有数子,却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芈姝有孕,心头自是一喜。走了数步,忽然想起一事,便问缪监:“虢姬怎么样了?” 缪监早已经向诸太医打听得明白:“虢美人如今还是昏迷不醒中,能不能醒过来也是未知。” 秦王驷手一握紧,沉吟:“她不似会自杀的人,给寡人查!她身边的人统统拿下拷问。” 缪监忙答应了。 秦王驷又道:“以虢美人的心术手段,若不是她窥探寡人行踪,必是听人挑唆,你说会是谁在挑唆?” 缪监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驷看着缪监,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升起怒气,他走了两步,平息一下情绪,问:“你当真不知?” 缪监从容道:“大王,后宫清静了这么多年,那是因为有人管着。可如今事出两主,到底如何处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驷一怔,好半日,才指着缪监笑道:“你这老货,都成精了。” 缪监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无所长,岂敢不用心。” 秦王驷问他:“那依你之见呢?” 缪监沉吟片刻,方谨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让王后更清静,还是让王后更能干。” 秦王驷已明白他的意思,后宫多年无事,那是因为自魏女入宫之后,他便将后宫交于魏王后执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执政。这两人均是极为聪明,政出一门,任专一人,此人便要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而如今王后入宫,表面上看来,是王后执掌后宫,可是实际上魏夫人多年执掌后宫,各种人事上,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两头,若是魏夫人有意为难,王后与魏夫人相斗,只怕后宫多事矣。 秦王驷略一思索,问道:“你看王后接手后宫,需要多长时间?” 缪监圆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过人,可后宫事务千头万绪,劳神耗力,便是无人制掣,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熟悉起来。” 秦王驷反问道:“若是有人制掣,就更麻烦了,是不是?你说,后宫是否仍然交给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叹,若换了平时,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将后宫之事交与王后。魏夫人纵要为难,只要王后权柄在握,自然慢慢也磨练出来了。 只是此时王后有孕,却实不是让她劳心劳力的时候,索性,还是借着她“犯错”之事,将后宫仍然交与魏夫人执掌,这样的话,若是后宫有事,便只问责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不敢再生事。 缪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驷微一犹豫,不答:“去查查是谁敢窥测寡人行踪?” 缪监立刻应声:“此事掖庭令责无旁贷。” 秦王驷顿时被提醒:“唔,现在的掖庭令是井监?”井监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须得换一个掖庭令才是。 缪监又恭敬道:“樊少使忽然会出现在那儿,老奴以为,她身边的奴婢就是逃不了职责。” 秦王驷冷笑:“查,彻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他这个秦王还敢说争霸天下,岂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第106章 王后娠〔1〕 披香殿,金兽香炉香烟袅袅。 魏夫人微闭着眼睛,轻摇白鹤羽扇,叹息:“王后有孕?她运气也太好了些,刚好这个时候怀孕。”她本来算计此番樊长使早产、虢美人生死不明,这王后是无论如何难以翻身了,岂料她运气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卫良人却一直阴沉着脸,听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点就出了人命!” 魏夫人见她如此,也有些尴尬,解释道:“昨ri你也在跟前,当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虢美人投缳自尽,自然也是魏夫人计划中的一环了。虢美人听了她的挑拨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驷问起,自然要追究当事人责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掴,羞辱已极,更惧秦王驷追问,当下便叫人去请魏夫人,闹着要魏夫人为她出头。魏夫人便劝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宁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闹,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则王后就不能这么轻易脱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计,假装投缳。 谁知道其中却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关上了门假装自尽,待侍女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后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时竟未能推门进去。直至采艾吓得叫来一群内侍撞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虢美人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一场假自尽变成了真自尽不算,本以为这样至少可以让芈姝不死也脱层皮,谁晓得芈姝竟然怀孕了,整个计划赔了虢美人,反而教芈姝安然无恙。 此时见卫良人脸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卫良人素来智计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时她也不愿意冷了卫良人之心,忙叹道:“我原本是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芈家姐妹那样欺负,丢尽了脸,若不制造事端,日后如何能够在人前立足?这样一来,她就从一个即将被取笑的角色,变成受人同情的身份,岂不是好?虢妹妹情况越严重,王后岂不是越下不了台?谁又晓得会出这样的事?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卫良人见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脸上却不显,叹道:“阿姊却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为了她换了永巷令,还帮她把后宫都料理干净了。” 魏夫人闻听此言,顿时脸色铁青,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卫良人反而笑了,显见魏夫人还未知道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里轻摇着竹扇道:“是真是假,转眼便知。阿姊这么辛苦在后宫布局,如今被大王亲自出手拔了,感觉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忽然停下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卫良人道:“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卫良人停下扇子,看着魏夫人道:“阿姊,楚国也是大国,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来立为王后,王后还陪嫁了全套乐器和百卷书简,其中有许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爱是真是假,这人刚进门,新鲜劲儿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不管什么事,大王都会偏向她,扶着她,她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想当年先王后刚进宫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一言万钧的?你平白出手,还惹了大王猜忌,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载?如今不到半载她就怀上孕了,我还有什么可作为的!” 恰巧此时井离匆匆进来,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吗?我知道了。”这井离便是井监义子,皆为魏夫人心腹,井监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设法。 不料井离却急道:“夫人,大王让公子华搬出披香殿,住进泮宫,另择傅姆教习。” 魏夫人冷不防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呆住了,惊道:“子华,我的子华……” 她心如电转,已经明白原委:“大王果然开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监,还能够说是为王后怀孕安全考虑,但是让公子华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说是秦王驷对她的一个警告。 卫良人见状,只得跟着站起来,劝道:“阿姊,我倒有一计。”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魏夫人大喜:“果然还是妹妹聪明。” 王后怀孕的消息,也传到了芈月耳中,此后秦王驷的一系列举动,亦是由薜荔打听了来报:“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换永巷令,还将公子华移出宫去了。” 女萝道:“这是在惩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芈早有预防,叫王后向大王陈情,恐怕王后这次不会这么容易脱身。不过王后怀孕,更是意外之喜。”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是啊,总算是借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开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这次樊长使虽然生了儿子,却伤了身子。虢美人挑衅季芈,反而是自己找死,这真是大快人心。” 芈月叹道:“触蛮之争1,有什么可高兴的?女萝,你去问一下太医院,虢美人的伤怎么样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该死,而且她还装自杀,就是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这么好心?” 芈月摇头叹道:“我只是怀疑,她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如今弄成这样子,我猜背后必有人作祟,她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这后宫之中的争斗,输赢都是同样的可悲,虢美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女萝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道:“公主,您这是,同情虢美人吗?”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头道:“一个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个樊长使早产伤身,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物是人非。她们让我想到楚宫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薜荔嘟哝着道:“您跟她哪是一类啊!” 芈月苦笑道:“后宫的女人,都是一类。譬如一个罐子里,放着两只蛐蛐,主人拿着草棍子,看着一只蛐蛐咬死另一只。那只蛐蛐赢了吗?没有,转眼主人就会放进另一只来。” 女萝百感交集:“季芈……” 芈月道:“那罐子虽然镶金嵌玉,可是当罐子里那锦衣玉食却整天掐斗的蛐蛐,却不如当草丛里饮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么会这样想?” 芈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这宫里是泥潭,我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让自己陷在泥潭里出不去。” 夜深人静,只有芈月的屋子仍然亮着灯。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圆月升起。 芈月推开窗子,坐在窗边,拿着呜嘟吹奏悲悯的楚乐。 这悲悯的乐声,穿过围墙,在夜空中幽幽传去,却只有有心人,才能够听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驷坐在御辇上走过宫道,忽然听到了呜嘟之声,顿了顿足,御辇停下,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缪监亦侧耳听了听,道:“奴才见识浅陋,似乎是楚国的呜嘟所吹奏的乐曲。” 秦王驷道:“哦,是谁在这时候吹曲?这时候,不应该是人人心里头都只有算计吗,居然还有悲悯之音?” 缪监看了看方向,赔笑道:“大王,那个方向似乎只有季芈住的蕙院。” 秦王驷道:“是她?难得她竟然是一个有心的人。” 缪监道:“大王要过去看看吗?” 秦王驷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了。” 椒房殿内室,芈姝抚着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药,放下碗,烦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释清楚了,大王为什么还要放纵毒妇,让她继续待在后宫。那个虢美人不过闹场假自杀,就什么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后,您入宫以来,大王不也是对您处处呵护吗?何况大王不是为了让您能更安心地养胎,还把永巷令的人选给了您来定吗?” 芈姝恨恨地道:“可我还是不愿看着那个毒妇得意。大王为什么不追究虢美人闹假自杀的原因,为什么不管樊长使是怎么被惊吓到的,为什么不治那个毒妇的罪,反而抬举她?” 玳瑁劝慰道:“王后,魏夫人毕竟主持后宫多年,如今我们没有证据,只能等下次机会。不过,有件事,王后却要早作准备……” 芈姝道:“什么事?” 玳瑁道:“王后您怀孕了,这一年半载没办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寝,那大王岂不都被魏夫人那边的人拉走了?” 芈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后———” 芈姝忽然抬起头来,恼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后宫有妃子,我没有办法,谁叫我认识他的时候,这些女人已经存在了呢?可我这边怀着他的孩子,那边还要亲自找别的女人去服侍他……我这心里,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玳瑁心疼地道:“王后,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芈姝幽幽地道:“你说,为什么男人要有这么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着芈姝缓缓躺下道:“王后,庶民奴仆,自然只能娶得起一个女人,甚至好几个人合娶一个女人;越是尊贵的人越是要妻妾众多,如此才能够繁衍子嗣,绵延万代啊。” 芈姝沉默着,一动不动。 玳瑁给她盖上被子,转身就要出去。 芈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谁服侍大王为好?” 玳瑁转身道:“以奴婢看来,不如按年纪大小来排列,孟昭氏最为年长,就安排她先侍寝吧。” 芈姝看着玳瑁道:“依亲疏,应该是九妹妹,你为什么不提呢?” 玳瑁尴尬地一笑道:“王后,您不是答应了季芈,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吗?” 芈姝道:“我知道你心里在顾忌着什么……算了,就依你吧。” 孟昭氏侍寝了,这样的小事,似在后宫只溅起了一点小浪花,随即就湮没无声了。 然而,对于芈月来说,却迫使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身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对孟昭氏同样的问题。 她相信芈姝并不愿意她来争*,可是从那日秦王将黄歇留下的玉箫带给她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异样,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却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决定进宫时的草率与天真。 当时,她只是想为黄歇报仇;当时,她并没有想过更远乃至于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经知道凭个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证据,也不能为黄歇报仇,这一切操纵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还想庇护魏夫人,她就无法报仇。 那么,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想,不如离开吧。 她逃离了楚宫,不是为了陷入另一个后宫的。想起向氏临死前的嘱托,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再走向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她必须离开。 想到这儿,她站了起来。她想,她要寻求一个人的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仪。 此时张仪的府第,又换了一个,因为,他又升官了。 芈月打量着张仪的新居处。此时的张仪居室整洁,整个人也再不是当日那种科头跣足、钻在竹简里爬不出来的样子了。 如今他身边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会如此不修边幅。 芈月见了面便戏谑道:“恭喜张子!好些日子不见,张子又是得了谁的馈赠?如今起居举止,都更上层楼了。” 张仪笑了笑,挥退侍人,单刀直入问道:“季芈寻我,想必有事?” 芈月笑了笑,道:“你猜!” 张仪道:“我猜猜看。王后怀孕,必要安排媵侍,季芈不是想进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芈月点头道:“不错,我想出宫。” 张仪道:“为何要出宫?” 芈月坐下来道:“我离开楚国,原是为了逃出泥潭,结果却陷入了另一团泥潭。后宫的触蛮之争,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样也是非死即伤。如今阿姊已经怀孕,孟昭氏作为媵女已经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说得对,我以前说我入宫却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盗铃,既为媵女,有些事只怕轮到头上就身不由己了,还不如及早逃开。” 张仪微微点头,道:“难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一伸手,从旁边的柜中取下一个木匣,递给芈月道:“你的东西,我早就备下了。这里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咸阳,一份在魏都大梁,最后一份在齐都临淄。你选定一个地方,等你出宫以后,我再赠你奴仆百名、一千金备用,如何?” 第107章 王后娠〔2〕 芈月一怔,她没有想到,张仪早就想得这么周全,这么慷慨。她并不推辞,她欠张仪的,张仪欠她的,并不需要计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里知道就行。当下接过木匣打开,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谢张子。” 张仪问:“你定于何处?” 芈月道:“魏都大梁。” 张仪一怔,击案大笑:“善。”秦有芈姝,齐有芈姮,楚有威后,她既然要避开这些人,自然就不可长居这些地方。当她离开宫廷的时候,魏人便不会再成为她的敌人,魏都大梁,反而成为她最好的栖居之地。何况从大梁到周都洛阳亦是极近,在洛阳观察天下,则是更好的选择。 芈月微笑:“张子如此慷慨,可是哪里发财了?” 张仪道:“你也猜猜看?” 芈月道:“猜不出来。” 张仪道:“往我们都熟悉的地方猜。” 芈月吃惊地道:“楚国?你又回郢都去了?那儿你可是满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骗了那个。” 张仪道:“哎,当初我张仪是无名游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国使臣,就算回去,他们也得将我奉若上宾啊。” 芈月道:“你去做什么了?” 张仪道:“劝楚国与齐国断交,与秦国结盟啊。” 芈月吃惊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这么容易听从别人的人,况且齐楚联盟已久,又是联姻。纵然秦人娶了芈姝,但终究不如芈姮在齐国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齐政啊。 张仪道:“自然,我说大秦会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当场就答应了,还怕与齐国断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骂齐君。” 芈月抚额道:“那六百里地呢?” 张仪道:“大王给了我一块封地,我给它取了个地名叫六百里。” 芈月道:“那块地有多大?” 张仪笑米米地伸出手来比画道:“六里。” 芈月扶着头觉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会发疯的。” 张仪得意地道:“不怕他发疯,就怕他不发疯。他要发疯,就会乱来,他要乱来,就会死得更惨。” 芈月忍不住问:“张仪,你为何要这么做?” 张仪表情忽然凝住,长叹一声道:“为什么?”他忽然伸手打开一张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张列国的地图,道:“季芈,你来看。”芈月探头,看着地图,张仪道:“你看到没有,这地图上的国家,在周天子时代,曾经有三千诸侯。自平王东迁以后,大国并吞小国,封臣瓜分大国,甚至臣下夺国篡位。到三家分晋之时,只剩得二十余家诸侯,势力最强者,为秦楚韩赵魏燕齐七家。此后这国与国之间的形势,看似疆域时时在变,但大国对峙之势却僵持不变,已经一百余年。” 芈月看着地图半晌,才说道:“那现在是不是又到了变的时候?” 张仪击案道:“不错。周天子之制,是维持封建之制不变,而在当今之世已经完全不合时宜,所以列国纷纷变法。其中李悝于魏国变法,吴起于楚国变法,申不害于韩国变法,邹忌于齐国变法。你可知这些变法,结果如何?” 芈月低声道:“都没有成功。” 张仪道:“为何不成?” 芈月道:“屈子曾经说过,变法害宗族之权,侵封臣之利,因此变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协退缩了。” 张仪一拍桌子道:“就连秦国的商君变法,也差点人亡法消。列国之中,继任之君无不废新法,复旧法。可只有当今的秦王,杀商君,却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着狂热的光芒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芈月隐隐有所感觉,不由得问:“意味着什么?” 张仪道:“意味着只有秦国才有可能成为破局之国,改变这天下的运势。” 芈月忍不住道:“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张仪握住芈月的手道:“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让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芈月抽离了自己的手,而张仪仿佛陷入了某种狂乱中,兴奋地走来走去。 张仪道:“所以我张仪,要做这个推动之人,要成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芈月道:“大秦最后会走向何处?” 张仪道:“不知道。也许如长虹贯日,一气呵成冲天直上,让这个天下为之改变。也许撞得粉身碎骨,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化为尘灰。但是,大丈夫生则惊天动地,死则轰轰烈烈,绝不可无声无息过此一世。我张仪,要借秦国的风帆,若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则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他近乎癫狂地来回走动,忽然停下来直视芈月道:“季芈,你不应该走的,此时此刻你能够在秦国,这是上天赐给你的机会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弃。” 芈月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影响似的,竟似乎也要与他一起狂热,一起投身这种撼动天下、改变历史的行动之中。 她收敛了心神,站了起来,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只是,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这样的江山争霸,非我所能。” 张仪也不说话,只看着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为你走,便能走得了吗?” 张仪以六百里地为诺,游说楚王与齐国断交。那楚王果然贪图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齐国绝交,之后向张仪索取六百里地。谁知那张仪只给了六里地,还说那块地就叫六百里。楚王恼羞成怒,发兵攻秦。丹阳之战秦军俘楚军统领屈匄和楚将七十多人,斩首八万楚军,楚国还失去了汉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变着后宫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将手中的竹简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卫良人拾起竹简,看完之后思索片刻才道:“楚国经此一战,在列国面前丢尽了脸。魏阿姊,此事若是运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后不得翻身,甚至连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么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低声说话。 魏夫人大喜,握着卫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谷,此事若成,必与妹妹同享富贵。” 卫良人低头,掩去眼中异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够在秦宫立足,这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魏夫人看着竹简,百感交集道:“我魏国当年本也有争霸之能,只是先王在时,先失卫鞅于秦,又失孙膑于齐,才落得受秦、齐攻击,国势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后之位。列国争霸,一步错,步步皆错,国势一弱,翻身就比登天还难。” 椒房殿外室,芈姝将手中的绢信重重拍在几案上,怒道:“张仪小人,张仪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赠他厚礼,竟然如此卑鄙无耻!” 玳瑁道:“王后息怒,事情已经发生,生气也是无济于事。王后怀着身孕,凡事要多为孩子考虑才是。” 芈姝怒冲冲地道:“我如何能息怒!我为楚国女,嫁入秦国,楚国兴则我地位稳固,楚国弱则我地位不稳。这张仪害我楚国,我岂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阳侄女,她比芈姝更着急了解其中的政局变化。依着楚国惯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误,楚王虽然伤了颜面,却还依旧是楚王,但负责国政的令尹却很可能要换人。当下急问道:“王后,这信里说的是什么啊?” 芈姝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张仪去了楚国,欺骗我王兄,说是要赠他六百里地,换取楚国和齐国断交。” 孟昭氏吃了一惊,道:“齐乃大国,屈子几次出使齐国,才换得与齐国的结盟,更得齐国愿意拥楚国为合纵长。六国合纵是建立在齐楚联盟之上。 若是齐楚断交,则六国合纵就毁了,我楚国这么多年在列国中发号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芈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阳一战,屈匄大败,我楚国竟失去了汉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张仪为祸!此人当初就是个无耻小人,因盗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国。王后,此人不除,必将为祸。” 正说话间,阍乙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道:“王后,王后,不好了!” 芈姝道:“怎么?” 阍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设官位。封张仪为相邦,司马错为将军。” 芈姝转头问孟昭氏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昭氏道:“公孙衍原为大良造,如同楚国令尹,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号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权力三分,国政归于相邦,军政归于司马错,大良造的权力,就被架空了。王后,您一定要想办法,万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坏楚国,又坏秦国。” 芈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么办?” 孟昭氏急道:“必须除去张仪。” 玳瑁连忙劝阻道:“王后,不如召季芈一起商议。”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芈了吧,却不晓得季芈与那张仪往来密切……” 芈姝脱口道:“我不信季芈会坐视张仪危害楚国。” 孟昭氏道:“季芈怎会涉及此事……不过,她与张仪交好,必会偏信张仪,袒护张仪。” 芈姝点头道:“不错。” 孟昭氏道:“王后,如今张仪成了相邦,他接下来必会推行以楚国为目标的国策,且会在行动上无所不用其极。若是秦楚交恶,王后您可怎么办啊!” 芈姝道:“不行,我必须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错,王后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着想。若是秦楚交恶,将来想立小公子为太子,必会招致大将的反对。” 芈姝一掌击下道:“我现在就去找大王。”说完带人坐着辇车,直往宣室殿。 见王后辇车到来,缪监忙匆匆从殿中跑出来,赔笑迎上芈姝:“老奴见过王后。” 芈姝道:“让开,我要见大王。” 缪监道:“王后请留步,大王正召见大臣,恐有要事商议。” 芈姝道:“见哪位大臣?” 缪监犹豫道:“这……” 魏夫人的声音从芈姝身后传来道:“王后还是别为难缪监了,大王正在召见相邦张仪,嘉奖备至,如何有空见您呢?” 芈姝猛地转过头来,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过来,芈姝怒道:“怎么什么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奖了张仪,转眼他就更得*了。王后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国新败,王后,您就别这个时候进去自找没趣了。” 芈姝被激起怒火,推开缪监,闯进殿去。缪监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转身追了进去。魏夫人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此时殿内秦王驷正与张仪一起站在几案上,看着地图指点江山,门外却忽然传来缪监的声音:“王后,王后,您不能进去。” 秦王驷眉头一挑,抬起头来,看到芈姝不顾缪监阻拦,已经闯进来了,不悦道:“王后,你来此何事?” 芈姝一眼看到张仪,指着张仪道:“此为何人?” 张仪一揖道:“臣张仪,见过王后。” 芈姝怒气冲冲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复无常的歼佞小人,滚开!”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芈姝却犹未发觉,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驷的几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这样的小人为相,岂不让列国笑我秦国无人?岂不让列国以为我秦国也是反复无常、欺诈无信之国?” 秦王驷恼羞成怒,用力一拍几案,喝道:“大胆!” 芈姝怒气冲头,全无畏惧,道:“臣妾说的难道不对吗?列国之间,以信为本,如此失去信用,将来如何能在列国之中立足?更会让列国群起排斥秦国,敌视秦国,包围合剿秦国。为图小利而失大义,得不偿失。” 秦王驷凛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国以来就是在别国的包围合剿之中杀出一片天地来的,大秦从来不惧与天下为敌!王后,你应该好好闭门反思,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秦国王后!” 芈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难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劝,您竟然执迷不悟吗?” 秦王驷道:“执迷不悟的是你。妇人干政!王后,你眼中已经没有寡人了吗?缪监,送王后回宫!” 缪监上前行了一礼道:“王后,老奴送您回宫。” 芈姝用力一挥袖转身欲走:“谁敢动我!”不料她举动过大,一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缪监吓得赶紧伸手去扶,声音都变了:“王后小心……” 芈姝捂着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驷一把推开缪监,将芈姝抱起,急道:“快叫太医!” 注释 1触蛮之争:出自《庄子·则阳》。蜗牛的两只触角各有一个小国,左为触氏,右为蛮氏,二者因细小的缘故而起争斗。以此讽刺世间为小利而兴的纷争。 第108章 君王心〔1〕 李醯匆匆赶来,为芈姝诊脉后,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禀大王,王后脉象时促时缓,胎位不稳……” 秦王驷打断他的话:“可有关碍?” 李醯忙道:“臣让女医为王后扎上几针,以稳胎象,再开上两剂安胎之药,还得观察数日,才能看得出胎象是否能够稳定下来。”又嘱咐接下来应安卧养胎,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劳忧心,至于颠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应下。 缪监暗暗观察了一下芈姝神情,只见芈姝虽然闭着眼睛,听到秦王驷的话却仍然是任性地一转头,他心中暗叹,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大王,王后安卧养胎,不可操劳忧心。” 秦王驷已然会意,心下暗叹。这一步他不想迈出,如今却是不得不迈出了。早在刚开始知道芈姝怀孕时,他就想过,后宫事务繁多,如果芈姝不熟悉情况又有人捣乱的话,必会因为过于劳累而伤及胎儿;但若是就此让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虑伤身。可是王后今日的举动,让他失望,更让他担忧,最终让他定了心思。当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后宫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当数魏夫人,就由她来主持后宫吧,况且她也有经验。从今日起,妃嫔们来向王后请安,都不必见了,只在门外问安就是。王后必须安卧养胎,无寡人之令,不得离开椒房殿。” 芈姝听到这一番话,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秦王驷已经向外走去。她现在身怀有孕,只不过为自己的母族争一下意气,为何秦王对她如此不体谅不宽容,甚至还要用这种羞辱之至的手法来处罚她,剥夺她主持后宫的权力?当下两行眼泪流下,她用力坐起,向着秦王驷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驷听到喊声,只是脚步微一停顿,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芈姝气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医李醯大惊,忙呼道:“王后,您现在要安卧养胎,休要激动!”当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芈姝见秦王驷已经走得人影不见,便是再闹,也无济于事,气得将身边的几案也掀翻了。 而此时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却正在饮宴庆祝。姬姓诸妃嫔向魏夫人道贺的时候,魏夫人亦不过矜持谦让道:“不过是因王后如今怀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为大王分忧解劳,为各位妹妹执役。但求妹妹们肯体谅我的辛苦,若这一回能够圆满妥帖地把事情混过去,待王后身体好转,我交了差,自当请客谢谢妹妹们的帮助罢了。” 诸姬皆笑,一时其乐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声起,酒宴共欢。 这一夜饮宴甚久,因夜深人静,再无杂声,这丝竹之声自披香殿竟隐隐传到了椒房殿来。诸宫女和内侍亦知道这乐声从何而来,不禁窃窃私语,却不敢让王后知道。 芈姝却因为昼寝甚久,到夜间反而不易睡着,翻来覆去间,似乎隐隐听到了乐声,便问玳瑁:“傅姆,外面是什么声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饰道:“王后,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怀着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芈姝却因为怀孕而更显狂躁:“我这里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烂了。这日夜颠倒地睡,有什么早晚之分?” 玳瑁无言以对,芈姝便喝道:“这室中气闷得紧,把窗子打开!”侍女不敢开窗,只偷眼看玳瑁,芈姝更加疑心,问:“你看傅姆做什么?”侍女无奈,只得将窗子打开,这一开窗,那丝竹之声便更加明显。芈姝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转头问玳瑁:“这是哪里来的乐声,竟夜不歇?” 玳瑁的脸色更为难看,稍一犹豫,便让芈姝看了出来。芈姝便命令道:“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满不在乎的语气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乐声,不过是那魏姬在得意罢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适,允她代为管事,等王后日后生下小公子,一切还是恢复原样……” 她话未说完,芈姝便已经掀了几案,几案上的什物乱滚了一地,吓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抚着芈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恼,仔细伤身……” 芈姝掩面嘤嘤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这等地步,如何还能熬到日后呢……大王为何如此凉薄!我如今还怀着他的子嗣,不过稍违拗他一二,他便叫贱人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傅姆,我当如何是好?可与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软了,见她黄着脸儿,甚是可怜,心中一个念头盘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终还是将主意说了出来:“办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愿不愿意。”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声,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连孟昭都已经安排去服侍大王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谁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谁……”她的话语中,已经没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却只有淡淡的无奈。 玳瑁犹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对孟昭淡淡的,倒是对季芈……” 芈姝似触电般猛地坐起:“季芈?” 玳瑁吓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芈姝脸色有些奇怪,忽然反问:“你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么吗?是大王有意,还是季芈有心?” 玳瑁反问:“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芈之间,会更宠爱哪个?” 芈姝沉默片刻,有些软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愿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们在秦宫已经面临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抛开,再怎么对芈月有心结,也好过她们这一群人当真让魏夫人扳倒,当下劝道:“老奴有罪,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王后您细想,要拉回大王的宠爱容易,长得够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夺回宫中的权柄,那就只有让季芈去争宠……” 芈姝不解道:“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细细解说道:“孟昭便再得宠,可是那日见礼之时,您也看到了,她实不是魏夫人的对手。要对付魏夫人,唯有季芈。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后宫的位分,那时候王后便有理由说服大王,让季芈代您主持后宫,让那魏氏贱妇空欢喜一场。” 芈姝脸色犹豫,道:“可我答应过她,不让她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季芈既已经入宫,她若不为媵,难道教她这一生便这样无名无分没于后宫不成?王后既然爱重她,对她有姊妹之情,自然当相携相助。你予她富贵,她辅您主持后宫,岂不两全其美?” 芈姝听了这话,只觉句句有理,渐渐变得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你去问问她,她若是愿意,便这么办吧。” 玳瑁一喜,斩钉截铁地道:“她如何会不愿?奴婢这便去寻她。”当下便退出,到库中寻了一套首饰,叫侍女捧着,随她去了蕙院。 此时蕙院里,芈月正为魏冉讲解秦诗,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简,在竹刻着的秦篆边用笔写下对应的楚篆来,两种文字对应看着,以便早早学会秦字的写法。 芈月先是教会魏冉用秦语念了几遍,问道:“这首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魏冉似模似样地点点头,道:“知道,讲的是殉葬。” 芈月又解释道:“这首诗讲的是秦穆公去世时,让子车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为百人之敌的壮士,国人为他们惋惜,说若是能换回他们,一百个去赎他们一个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尽快学会秦语,所以芈月便将魏冉原来学《诗》的顺序转换,先教秦风系列。教魏冉时,亦是尽量用雅言和秦语,楚语反而只是作为辅助的解释。 魏冉听了后,想了想,不解地问:“既然国人惋惜,穆公为何要让他们殉葬?” 芈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后,常以妻妾、爱宠、护卫等殉葬。子车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欢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黄泉,仍然能够得到他们的护卫和追随。” 她说完,便低头收拾竹简等物。魏冉沉默下来,忽然间,说了一句话:“阿姊,娘亲她是不是殉葬了?”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一颤,竹简落地发出连串的脆响。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那远去的记忆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现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让她心头的疮疤又似被揭开来,心里痛得简直无法站稳。她抚住心口,微稳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脸转身严厉地问魏冉道:“谁告诉你这话的?说!” 魏冉却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芈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简威胁道:“说,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魏冉见她如此,反倒更倔强了,竟是一声不吭。 芈月扬了扬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终还是蹲下,将竹简拍在他的腿上。竹简相叩,发出一声脆响来。芈月知道自己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继续问:“你说,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魏冉却倔强地闭口不言。 芈月大急,手中的竹简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边打一边喝问道:“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够听话地妥协,不想魏冉虽然被打得皱眉缩脸,却仍然咬着牙,含着泪不肯说。 芈月放下竹简,气得哆嗦道:“你站着,我去找荆条来。”说着便真的转身进屋找了荆条出来,却见魏冉仍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芈月将荆条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响,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头,还是不说。 芈月气极了,手中荆条当真朝着魏冉抽了下去,但见魏冉整个人痛得一哆嗦。芈月手都软了,荆条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来:“你这样子,是要活活气死阿姊吗?” 魏冉看到芈月哭了,也慌起来,扑到芈月的怀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别哭……” 芈月抓住他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话?”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说了实话:“就是那些女人,她们说,她们说我不是你弟弟,还说娘亲早就给先王殉葬了……阿姊,她们胡说,她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芈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芈姝宫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气上升,令她只想杀人。这些侍女皆是楚威后的人,她们嫉妒她、轻贱她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话,去伤害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 她紧紧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们胡说,她们说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个娘亲所生的,骨血相连。这个世界上除你我之外,还有在楚国的你哥哥子戎,我们三个是最亲最亲的亲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安抚着魏冉,魏冉的哭声渐渐停歇。 芈月站起来,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屋中,拿了巾子给他拭净了小脸。魏冉却忽然又问道:“那娘是怎么死的?” 芈月浑身一颤道:“你,还记得娘吗?” 魏冉点头,吭哧吭哧地说着:“我记得,娘给我唱歌,娘整夜抱着我哄我睡觉……可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里了?别人都说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么死的?” 当年向氏死后,他就被抱走,然后在向寿身边长大。幼儿时期的记忆虽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独地醒来,记忆中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子曾经抱过他,给他唱过歌,亲着他,疼爱着他。芈戎或许已经忘记了曾经与向氏共度的时光,因为还有一个母亲疼着他爱着他,让他把两份记忆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够得到的唯一的温暖怀抱,他自然是记得牢牢的。虽然后来芈月常来看望他,甚至这一路相依为命,然而,这种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芈月轻抚着弟弟的小脸,真相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望着他的眼睛,她终究不能让他怀着猜疑,再去闯祸吧。她想了想,苦涩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强盗,闯进你们家原来住的草棚,杀死了娘亲,还有魏……你爹。那天刚好你发烧,女葵抱着你去找医者,所以躲过了这一劫。” 第109章 君王心〔2〕 魏冉怀着数年的疑惑,总以为可以得到解答,却不想只有这寥寥几句。他有些畏惧芈月,本不敢再问了,可终究不甘心,还是怯生生地问道:“可是,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娘生的,为什么阿姊是大王的女儿,我家里这么穷?” 芈月一怔,看着魏冉的小脸,问:“你心存这个疑惑是不是已经很久了?” 魏冉低下了头,芈月道:“为什么一直藏在心里,不跟我说?” 魏冉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拉着芈月袖子看着她,满怀依恋和恐惧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说完这一句,便哇的一声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疑惑、恐惧和忧心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宣泄而出。 芈月心情沉重地抱住魏冉,轻声地劝道:“小冉,别哭,阿姊是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冉,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阿姊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姐弟两人相偎,互相劝慰。在这遥远的国度,步步为营的深宫里,这一对姐弟只有相依为命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萝在外面道:“公主,傅姆来了。” 芈月一怔,叫魏冉出去,这边自己对着镜子稍作修饰,便道:“请进。” 女萝掀帘,便见玳瑁手捧一个匣子进来,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过,这是怎么了?” 芈月笑了笑,道:“不过是小孩子淘气不认真习字,我教训了几句罢了。傅姆此来,可是阿姊有什么事情吩咐于我?” 玳瑁坐下,将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开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定睛看去,但见一片珠光宝气,里面却是一整套的首饰,从头簪到耳饰到组佩等一应俱全。 芈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这是何意?” 玳瑁看着芈月,笑得饶有深意:“季芈,你的福分到了,这套首饰,乃是王后特意赏给你的。” 芈月心中一凛,勉强笑道:“我倒不明白了,这不年不节的,王后何以忽然赏我首饰?” 玳瑁盯着她,悠悠道:“季芈,你是何等聪明的人,何须我来说?王后如今的处境,你也应该看到了。你说,王后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获得大王的欢心,重掌后宫权柄呢?” 芈月已经有些明白,口中却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双手按地,双目炯炯:“不,季芈,你是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芈月不再回避,直视玳瑁:“阿姊不是已经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吗?” 玳瑁笑了,膝行两步,坐到芈月身边,故作亲热地拍拍芈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与你相比?你才是王后的亲妹妹,论亲疏论才能论美貌,最应该为王后分忧的是你才对啊!” 芈月忽然笑了:“这话,若是别人说,我信,可若是傅姆说,我却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慢说还有其他媵女,便是再无媵女可用,傅姆也不会让我能有与阿姊争*的机会啊!” 玳瑁也叹息:“老奴亦知季芈不会信我,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日老奴亦是无知,所以对季芈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势,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济,将来便生死付诸人手了。” 芈月看着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与阿姊曾有约定?” 玳瑁却已经想到此节,只流利地道:“季芈,此事,王后亦曾言讲。季芈当知,王后若能做主,她自然愿意照应保全于你,可是如今王后身怀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难保……季芈,王后一直念着姊妹之情,多方照应于你,可你……也要为她着想。再说,你一心要为公子歇报仇,若不能够得了大王的*,如何为他报仇?” 芈月看了玳瑁一眼。这件事,她曾经放在心头想过百遍,所以,玳瑁这样的煽动,对她并没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时过境迁,傅姆,不必再说了。” 玳瑁没有再劝,只是站了起来,道:“季芈,老奴言尽于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势,我等便是刀俎之肉。季芈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她说着往外走去,走到门边顿住脚步,又说了一句话:“王后今晚会请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希望到时候季芈能够戴上这套首饰。” 芈月看着玳瑁出去,忽然一反手,将那匣子首饰掀飞,噼里啪啦一地脆响。女萝闻声掀帘进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芈月忽然站起来,向外走去,女萝连声呼唤,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个人无意识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何时停下。此刻,她只想把这一切抛到身后,不去理会。 芈月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无措。从黄歇的离去,到报仇的无望,到陷入深宫的困境,本已经让她的精神不堪压力;今日在魏冉揭开了旧日的伤痕之后,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让她连保持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也已经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着,内心充满了不甘不忿。为什么,为什么?她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要走到跟她母亲同一条路上去。难道媵的女儿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么办呢?她要拒绝,她肯定是要拒绝的,那么拒绝之后呢?她要带着魏冉离开,越快越好。她已经从张仪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宫,便可远走高飞。 但是,大争之世,哪儿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年幼的弟弟,没有兵马没有人手,这一路上野兽、战乱、强盗、溃兵、流民、胡人、饥饿……每一种都是难以避开的危险。 她慢慢地走着,想着。她应该离开,可是离开秦宫,她要去哪儿呢?洛邑,对,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张仪的力量,搭上一个商家的车队,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开战争的阴影,就要去到列国都不会图谋的地方。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保证完全的安全,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没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为牺牲品的。但列国都不会把战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虽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却是这个乱世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洛邑之中,各种政治势力交错,却无法一家独大,正可以施展手段取得一片立足之地。 她走着,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处,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喝道:“大胆,竟敢冲撞大王!” 芈月一惊,抬头却看到自己已经走在宫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驷的车驾,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道:“妾参见大王,大王恕罪。” 秦王驷见芈月神情恍惚,也是诧异,停了车驾下来,走到她身边扶起她,温言问道:“无妨。出了什么事,你这么心不在焉?” 芈月因玳瑁之言,见秦王驷挨近,下意识地一缩手,见秦王驷诧异之色,这才恍悟自己反应过度,忙立正了身子,低着头道:“妾觉得屋里气闷,所以想出来走走,不承想冲撞了大王。” 秦王驷见她神情淡淡的,便也不勉强,只聊了几句寒温,又对她说若觉得气闷,可以到后苑马场跑跑。见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心中诧异,也不多问,便让她去了。 缪监见秦王驷神情,便凑在他耳边,悄悄地将听到的消息说了。秦王驷听说王后派人来请他共进晚膳,其实是欲令芈月服侍,神情忽然变得极为愠怒,沉下了脸,竟是险些发作。顿了顿,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只淡淡地哼了一声:“多事。” 缪监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一动,又见秦王驷回辇重向前行,心念一转,忽然上前回禀道:“大王,宣室殿还有一堆奏折要处理,司马错将军也在等候大王的召见……” 却见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淡淡地道:“既是政事要紧,那便去宣室殿吧。你去王后宫中说一声便是。”缪监忙应下了,秦王驷又补充道:“带几个寡人日常爱吃的菜肴送与王后,就当寡人陪她用膳,好生安抚。” 缪监忙领了命,送了菜去椒房殿,先宣布了秦王驷的旨意,见芈姝不但没有失望之色,反而有点如释重负,心中亦已经有数了。也不说破,只是悄悄退了出去。走出椒房殿,他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着下一步的动向。 他的假子缪辛忙上前问道:“阿耶,您要去何处?” 缪监笑了笑,摆摆手,自己慢慢地走在宫道上。缪辛连忙跟了上去,却不住地打量着缪监,见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道尽处,正是两处分岔路口。继续走下去便是魏夫人所居的披香殿,若往右走,却是诸低阶后宫所居的掖庭宫。缪辛留心看缪监,却见他似乎也是怔了一怔,站在路口,竟是有些沉吟。 缪辛有些奇怪他为何犹豫,如今魏夫人代掌后宫,他走到此处,必是去找魏夫人,何以又站住了呢?他想出声提醒,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身为寺人,最紧要的就是有眼力见儿,不知道看眼色的,熬死了也出不了头。 缪监此时却在沉吟着。虽然他没有到楚国去迎嫁,但是从新婚大典的宴席上,他便已经看出,在王后的五个媵女中,秦王驷唯独对这个叫季芈的媵女是另眼相看的。而这个媵女最独特的一点,便是没有一点想成为秦王后宫的意愿。 秦王驷是骄傲的,唯其如此,他就算对这个女子有一点心动,却也不会想倚着君王之势,来得到这个女子。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自然是江山争霸,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这一点点心动,不会成为他在心头记挂太久的东西。而缪监也只会默默旁观,不会有什么想法和行动。 然而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一点点地推动着事情的演变。芈月追查铜符节之事,让缪监也为这个鲁莽大胆的少女,捏了把冷汗。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一个后宫妃子,背后是几个国家之间的角力。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卷入这件事,只怕将死得无声无息。 然而,秦王驷出手了,他踩碎了那些泥制的符节,阻止芈月探知更大的深渊,也让她避开了危险。然后他赐美玉,敲打心里有鬼的人,用更大的行动,掩盖了芈月之前的探究行为。 然后,是黄歇的玉箫,他亲自送到了蕙院,让芈月扑在他怀中哭泣。缪监自嘲是个寺人,未经历过男女之欢,不懂这里头的进退试探,然则他比谁都懂他的主上,任何微妙的心思,甚至在秦王驷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缪监就能够先看出来了。 而今日,如果说,秦王驷在撞到芈月,并且温言安抚的时候,还没有特殊的感觉,在缪监说出王后有意安排芈月侍寝的时候,秦王驷脸上的恼怒之色,虽然一闪而逝,缪监却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尤其是在他此后又试探着随便找了个政务紧急的理由时,秦王驷竟是一口允下,令缪监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秦王驷对这个女子有些动心了。 动心和动欲,是不一样的。 身为君王,看到一个女子,有了兴趣,接受这个女子的侍奉,这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后,有赏赐、有*幸、有抬举,甚至这女子若运气好,生下儿子来,便能够在后宫有位列较前的一席之地,这都不难。 一个君王明明对其感兴趣的女子,要被王后安排去侍奉君王,君王为什么不喜反恼?这只能说明,他感兴趣的,不仅仅只是她的“侍奉”而已,他要的是“侍奉”之外的东西,是她的心甘情愿,是她的真情实意。 既然君王有这样的心意,哪怕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哪怕他还没有想到出手,哪怕他不曾吩咐过他,能够事事想在主人之前,那才是一个好奴才应该做到的事。 那么,怎么把这个女子以君王认可的方式送到他的面前呢? 王后的做法,已经证明是适得其反了,那么,从反方向呢?让王后的对手,来反推一把? 他应该去找魏夫人吗?不,这样做太明显,也落了下乘。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风过无痕,水到渠成,要事情过后,仍然无人能够想得到,背后是有人在推动的。侍候主子,也要润物无声,而不是过于明显和刻意。 想到这里,缪监微微一笑,转向右边,进了掖庭宫,向着一处院落走去。 缪辛跟在他的身后,已经看出,这间院落便是卫良人所居之处。 第110章 绝处谋〔1〕 见缪监进来,卫良人的侍女采绿忙迎上去,接了缪监入内。 缪监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走入廊中。采绿掀起帘子,缪监入内,见卫良人的住处没有华丽的布置,却带着淡雅的氛围。窗户开着,窗前一片绿荫。 卫良人正在窗前专心烹煮着乳浆,见缪监进来,略停下手,带着些许恭敬和亲热招呼:“大监可是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个招呼,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缪监进了这里,倒有些熟不拘礼,挥挥手令跟着的小内侍缪辛退到门外,见室内只余二人,这才笑道:“惭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唤老奴好几日了,今日才得前来,望良人恕罪。” 卫良人笑道:“大监说哪里话来?都知道大王一刻也离不得大监。说句玩笑话,朝上的重臣可换,我这等后宫的婢子可换,独有大监是无可取代的。” 缪监道:“良人这话,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相对坐定,卫良人在黑陶碗里倒上乳白色的酪浆道:“大监且喝喝看,我这酪浆制得如何?” 缪监端起碗,先饮一口,再于口中品味半晌,请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浆,不腻不黏,入口则五味融合,老奴的舌头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盐,却又不止这些,想请教良人,这里头还有什么?” 卫良人知他有心恭维,却也受用,忙指着几案上的几个小小陶罐介绍道:“还有果仁和姜,再加了荼。”乳浆多少有点腥气,加姜去腥,加荼去腻,加果仁增香,只是这其中的分量,多则损味,少则不至,需要妙手调和。 缪监击案赞叹:“怪不得,皆说良人的酪浆宫中无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这易牙之功。” 卫良人听着他的赞美,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唉,纵有巧手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缪监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良人这是……想大王了?” 卫良人叹息:“后宫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实是说不出的为难。 缪监自然知道后宫妃嫔为何要讨好他一个寺人,这些后宫妃嫔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览无遗。他只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口中却似闲聊般道:“良人有子,还愁什么?” 卫良人叹了一声:“正因为有子,方替儿女愁。” 缪监眼神闪烁:“大王之子虽多,对诸公子,却是一视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卫良人叹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无所适从。宫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见相左,我们这些妾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是我有什么差池,岂不连累公子?” 缪监试探着问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么?” 卫良人抬头,用诚恳的眼神看着缪监:“王后身怀六甲,可魏夫人却主持后宫,两宫若有吩咐,我等妾婢当何去何从?” 缪监悠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良人就不心动?” “大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缪监道:“卫良人不愧为良人,心地纯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厉害的人,说不定瞬息之间,风云立变。” 卫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监知道了什么?” 缪监似乎不经意地道:“王后手头,可还有个季芈呢……” 卫良人诧异道:“季芈如何了?” 缪监似乎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个哈哈道:“啊?老奴说什么了?哈哈,老奴刚才忽然走神了,一时竟忘记说到哪儿了。” 卫良人本是极聪明的人,见缪监故意打哈哈,当下也笑了:“哦,是我听错了,大监不必在意。” 缪监似乎有些自悔说错了话,当下便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废话,过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托词,匆匆走了。 卫良人看着缪监走远,便匆匆更衣梳妆,就要去寻魏夫人商量对策。 缪监回到自己房中,听得小内侍来报,说是卫良人去了披香殿,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头到尾一直跟着看完一切的缪辛始终如云山雾罩,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阿耶,您刚才是什么意思啊?孩儿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缪监笑着看看缪辛,拿手指凿了他脑袋一个爆栗道:“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对喽。你要能看得明白,就应该你是大监,我是你这小猢狲了。” 缪辛摸摸头憨笑道:“孩儿这不正是跟阿耶您学着吗?” 缪监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缪辛苦苦思索着道:“卫良人向阿耶您打听大王的心思,阿耶说了季芈,这就是提醒卫良人,王后打算让季芈服侍大王……阿耶,卫良人真的心性纯良吗?” 缪监冷笑道:“她心性纯良?那天底下就没有心性不纯良的人了。” 缪辛继续苦思道:“卫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于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会对季芈不利……哎,阿耶您这不是把季芈给坑了吗?” 缪监摸着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 缪辛有些不解,也有些为芈月抱屈,问道:“阿耶,季芈怎么得罪您啦?” 缪监眼一瞪:“谁说她得罪我了?” 缪辛迟疑地问:“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计她?” 缪监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计和坑害,是两回事,知道吗?”缪辛呆呆地点头,又摇摇头,他实在不明白这明明是一回事,怎么在阿耶的口中,竟变成了两回事?缪监却负着手,缓缓地道:“一个人有被人算计的价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计的价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缪辛呆呆地看着缪监,他实在看不懂,这其中的福分在哪儿。 芈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进门便遇上女萝飞报,芈姝宫中已经来催她尽快梳妆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将首饰匣子退回给芈姝时,却又听得椒房殿派人过来,说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过去。 芈月松了口气,便欲第二日将首饰退回,再与芈姝说明白,自己这便带着魏冉出宫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带着女萝携着首饰去了椒房殿,却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芈姝。原来芈姝本因怀孕心绪不宁,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后,昨晚是秦王驷第一次答应去她宫中一起用膳,没想到事到临头却又取消,芈姝*辗转反侧,既惧自己失*,又怀疑是魏夫人或者宫中其他妃嫔进谗,如此一来,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顿时大乱,请旨叫御医等忙了个底朝天。 芈月等了半日,也无机会与芈姝说话,又思此时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却见院中一片凌乱,恰似乱兵过境一般;又见薜荔披头散发,哭着迎了上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早上井监带了一群人,以秽乱宫闱的名义,将魏冉抓走了。 芈月心中暗惊,井监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来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寻芈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两步,旋即醒悟,此时秦王已经将后宫交与魏夫人执掌,又禁止芈姝出宫,魏夫人若是要寻机生事,只怕芈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单凭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听命行事。更何况芈姝此时身怀有孕,更兼胎象不稳,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实则针对芈姝的腹中孩子而来,那么,她若是举动失当,反而会惹来大祸。 芈月已经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为听说了芈姝要让自己侍奉秦王,借此与自己争权之事。她来回走了几步,心中想着自己既已经准备出宫,不涉后宫之争,倒不如直接告诉魏夫人,让她也息了将自己当作对手的心思。 想到这里,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见魏夫人。 芈月走进来的时候,魏夫人正在试香,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闻香。 采薇行了一礼道:“夫人,季芈来了。” 魏夫人似乎没有听到,仍然慢条斯理地进行着焚香的步骤:她打开铜炉,用火钳夹起炭炉中的小块香炭墼1,放进香炉中,又将放在旁边木制小碟中的细白炉灰倒进去,埋住香炭,再取过几案上铜瓶中的银筷,在香炉上戳几个小孔,又用银筷夹起玉片放进去,用银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 用手试了试火候,这才满意地盖上香炉的盖子,深吸一口气,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 芈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举动。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气中,好半日,才悠悠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芈月,见她仍然站着不动,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赞一声,可惜了。 只不过,再可惜,也不能放过了她。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了芈月似的,笑道:“咦,季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站在这儿?倒是我慢待了。”这边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诉她,采薇笑着连赔不是。芈月见她们这般作态,也只淡淡地笑道:“难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学而无机会呢。” 魏夫人微笑道:“这正好,素日还请不到季芈来呢。”这边只顾绕着话题说着,芈月亦是顺着她的话题在打圆场,却不急着问她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异色,不焦不躁陪着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问道:“季芈素日从未踏足我这披香殿,不知今天来所为何事?” 芈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来的吗?我正听着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说呢?” 芈月道:“那我就当来陪夫人说说话罢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芈。”转过头却问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芈来问罪于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说自己去打听一下,便退了出去。 芈月看着她主仆一唱一和,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过得不久,采薇便回来了,于魏夫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魏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转问芈月:“季芈可知,这宫中不可藏外男?” 芈月心中一惊,表情却不变,道:“我院中并无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监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芈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男女七岁不同席’?此处是我秦国后宫,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芈月已知其用意,却不能不问道:“除非什么?” 魏夫人笑了:“季芈何等明白之人,怎么明知故问?宫中除了女子,便是处过宫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宫中,便要将他净身才是……”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恶毒用意,脸色一变:“此人是我母族的一个弟弟,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童,再说此事我已经得王后许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芈,我知道你智计甚多,行事大胆。只不过我的脾气,你还不太了解。王后许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却是宫规。那个小童抓来以后,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宫刑……” 芈月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魏夫人悠然道:“后宫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闯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诏而入,也不可过夜。但你那个弟弟,在后宫居住已非一日,为避物议,只能施以宫刑。” 第111章 绝处谋〔2〕 芈月大怒,袖中拳头紧握,硬生生忍下来,看着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宫刑,早该动手了,更不用等我过来。”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芈果然是聪明人。” 芈月长身立起,道:“想来是夫人要我做什么。” 魏夫人笑着站起,走到芈月的身边,蹲下来抚着她的脸,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季芈长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见人爱。我听说王后强迫季芈侍奉大王,而季芈却并不怎么情愿,是吗?”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和邪恶。 芈月的左耳边感觉到她轻轻吹来的热气,强抑着厌恶和不安,扭过头避让开道:“此乃谣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应有之分,何必王后强迫,何来我不情愿?” 魏夫人低声诱惑道:“若是我令季芈出宫,安置你弟弟,你可愿意?”芈月一惊,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说过,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听王后安排,实不敢自作主张。” 魏夫人轻笑一声:“好个强项的孩子。”她转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上来!” 芈月听着越来越近的男童呼叫声,她的手用力抠着席子,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动不动,额头的汗珠却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观察着芈月的神色,越发得意,她轻轻击掌,旁边的门打开,井监揪着魏冉走进来。 魏冉在井监的手里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抬头看见芈月,忽然停住了声音,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魏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魏冉和芈月表情的变化,招手令井监把魏冉提到她的身边,抚着魏冉的小脸蛋,饶有兴趣地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芈月答:“他叫魏冉。” 魏夫人笑了,对魏冉道:“这可巧呢,你也姓魏,与我同氏呢,回头查查看,或许是我魏国的同宗呢。这么可爱的孩子,没个正经出身来路可惜了,将来如何立足!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纪虽小,却极是机灵,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敌非友,当下怒瞪魏夫人,紧咬牙关不开口。 魏夫人说了半日,见芈月与魏冉都没有接话,掩嘴打个呵欠道:“真是无趣。井监,把那孩子带下去吧。” 井监赔笑一声:“是。”一边拎着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个假子了,蚕室已经准备好了,老奴这便领这孩子去……” 芈月听到“蚕室”二字,脸色大变,见井监拎着魏冉已经走到门口,厉声道:“且慢!”却见井监并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着魏夫人,终于颓然道:“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如此作态。”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监,你且带这孩子先下去,净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监已经走到门外,这时候才回头行了一礼,道:“是。” 芈月心中痛恨,她纵然再智计百出,但遇上绝对碾压一切的势力之时,竟是毫无办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后悔,若是早早不顾一切地推动芈姝除去魏夫人,哪会有今日之困境!见井监出去,魏夫人犹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香炉,只得低头道:“夫人有话,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说这话就差了,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的。”她停下手,冲着芈月嫣然一笑:“妹妹这样绮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终老秦宫,实在是可惜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没有说话,她在等对方说出目的来。 魏夫人扭头吩咐道:“采蘩!”便见侍女采蘩捧过一个匣子来,送到芈月跟前打开。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个小臣之子叫魏诚,今年二十余岁,与季芈年貌相当呢。我意欲为你们做个媒,以这一对玉笄为聘,如何?” 芈月不信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说了,我是与人为善的,季芈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当真就是爱重季芈的为人,怜惜季芈无助,知道季芈之志,所以助季芈一臂之力罢了。” 芈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与我说便罢了,何必摆出这般阵仗来?哪有人做这样的事,却是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季芈身不由己,便有这样的心,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违拗了王后,只好委屈着自己,倒教我空抛了好意。” 芈月跪坐于席上,双手紧紧地握着,脑中却在急速地想着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来,魏夫人的要求既简单又出于善意,简直是完全为了芈月着想,便是芈月自己所筹谋的事,也不过如此。 可是,芈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后将她的母亲向氏逐出宫的时候,用的亦是“恐你绮年玉貌,空误青春,让你出宫再匹配良人”这样的名义,可最后向氏却是活在地狱之中。 她发过誓,她的命运,要由自己主宰,她不会再任由别人摆布!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蛇蝎女子,这个杀死黄歇的凶手,用这样的手段逼迫她就范,那是绝不可能的! 芈月知道魏夫人为什么重重提起,轻轻放下,因为如果现在就把她的企图亮出来,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会很小,而唯有提出一个看似对芈月毫无伤害的主张,才会让芈月以为就这么简单便可以渡过难关而轻易答应。她只要迈出这一步,那便是对芈姝的背叛、对楚国的背叛,那么从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凭她摆布,甚至因此连累到身在楚国的芈戎、莒姬等人。 芈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时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着上前,亲手将匣中的玉笄取出,帮芈月梳好了乱发,再把玉笄插到她的头发上,笑道:“三日之内我会安排你们出宫成亲。你们成亲之后,就离开咸阳,随他去大梁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给他在大梁安排个出身,如何?” 芈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谢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后仰,似在欣赏芈月插上玉笄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明日我会派人跟王后提亲,到时候季芈该知道怎么答复王后了……” 芈月苦笑道:“王后会杀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轻笑道:“季芈真会说笑话。有我在,自然能够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芈月应该能够听得懂她的意思。 芈月垂首应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芈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却是笃定得很,一个小小媵女,就算想挣扎,又能有多少能量!便是芈姝这个王后想在这件事中出手,也是无可奈何。不管此时芈月依不依从,她这个主持后宫的夫人要找她麻烦,真是随时随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远的软肋。 芈月伏地一礼,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她看似脸上什么情绪都没露出来,但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门柱,虽然她很快回过神来,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会心一笑。 芈月神情恍惚,如梦游般走在宫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芈姝的冷漠、玳瑁的阴险交织在一起,让她发狂,让她恨不得杀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张仪当时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只余恨意,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去付出;什么样可怕的敌人,都无惧去挑战;再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神情恍惚地走着,忽然被人挡住,道:“季芈,大王在此,还不见礼。” 芈月一惊,回过神来,却是缪监挡在了她的面前。抬头一看,秦王驷坐在辇上,已经停了下来,正关切地看着她。 这一场景,与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临着这样一场天人交战的内心冲突,却恰巧遇见了秦王驷,然后……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芈姝给她安排的侍寝之事,然后遇上了秦王驷;当晚,秦王驷取消了与芈姝共进晚膳之事,于是,她逃过了一劫。 那么秦王驷取消此事,是临时起兴,还是……还是见着她以后,知道了她内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会是这样体察女儿家情绪的男人吗?那么,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他,他是不是会帮助她解决这件事,会救她于危难? 芈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张口欲言,转眼神情又黯了下来。她想到了铜符节之事,想到了自己当日的天真。眼前的这个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样是一个君王,一个善于操纵权术、平衡内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么人?是他的爱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后宫多年深受他倚重的爱妃,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她应该懂的。 不是吗?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参与了伏击新王后的阴谋,明明以赐蓝田玉的方式察觉了真相,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时候,让魏夫人去操办他与芈姝的婚礼,依然维护着魏夫人的体面,甚至在芈姝因怀孕心情浮躁而在无意中得罪他之时,让魏夫人来敲打芈姝,让魏夫人继续代掌后宫。 就算把真相告诉他,他又会怎么做?最多不过让魏夫人放了魏冉罢了。魏夫人已经对王后造成实际的伤害,却并未受到处罚;那么她对魏冉这个小童连实际的伤害都未造成,就更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了。 而这一次以后,她依旧还是媵女,魏冉依旧在宫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会让他们姐弟在宫中死得无声无息。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却莫名响起了张仪说过的话。他说:“季芈,你不应该走的……”他又说:“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为我已经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绝境,再疯狂的事,她亦不惧去做,再强大的人,她也要去斗上一斗! 她数番想过退,想过逃,想过离开,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那便进吧,那便斗吧。 她心中从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转,到下定决心,历经无数念头,但表面上看来,却是毫无异色,只避让、行礼。秦王驷略一停步,关怀地看了看她,见她行礼退到一边,便摆摆手,车驾又要起步前行。 芈月忽然脱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驷疑惑地转头,芈月双手握紧,无数句措词翻转,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许多事想到的时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实行的时候,却是千般勇气忽然消失。 见秦王驷只疑惑一下,便又转回头去,芈月忽然间一句话冲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吗?” 秦王驷一怔,又回过头来,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芈月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提起了旧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觉练习此舞已经熟练,不知大王有空一赏否?”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不由得露出一个女师所教的妩媚笑容来。 秦王驷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驷严肃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题外话------ 注释:1炭墼(tànji):用炭末捣制成的圆柱状燃料。 第112章 山鬼舞〔1〕 明月当空,丝竹声起,秦王的寝殿承明殿前的云台上,诸侍人皆已经退下。 芈月换了一身长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这是她在楚国之时就练习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驷并不要乐师弹琴,而是亲自弹琴伴奏。他是个善于用心的人,入楚国不过数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学会了。此时他轻拢慢捻,偶尔取酒盏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与乐的共鸣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长江以南的荆楚女子,肤白腰细,楚舞之中翘袖折腰的妩媚,是他国女子所不及的。贵女们的舞蹈是不可多见的,除了于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过芈姝的舞蹈,看过孟昭氏的舞蹈,看过魏氏的舞蹈,看过许多后宫女子的舞蹈,这种舞蹈就是一种很私密很亲昵的表达。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贵,可是此刻,看芈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他曾经见过她在汨罗江边,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时候,她化身神女,与神灵应和,与天地共鸣。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宫后的无数次回眸顾盼间,他总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来。 他想,他总要见着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这么充满野气的歌辞,这么充满野性的舞蹈,让她的身上不再是万众簇拥的气势,而是野性。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山鬼,变成了那容颜如朝露的山中精灵,披着藤萝,骑着赤豹,身后跟着文狸,洁白的皮肤在山林里熠熠生辉。桂旗到处,她便是山中神祇,纵情来往,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傲啸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脉带来的雍容华贵,而更像是凭着自己强大的神力,令得猛兽伏首,狡狸跟从。 秦王宫似乎变成了云梦大泽,莽原荒林。她尽情挥舞着长袖,如神祇般野性奔腾,引起他身为帝王、身为男人、身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弹着琴,琴声欲发高昂,似风啸云起,冲上高天; 她跳着舞,舞姿越发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动山林。 琴声和舞蹈,已经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战与征服。琴声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丛林中的雌雄双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欢。 芈月在琴声中狂野地舞着,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今天的目的,忘记了面对着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压抑着的不平之气。她不愿意就此伏首,不愿意就这么退让和放弃。这一刻,他们之间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声直上九霄,长袖击中壁顶。 琴弦迸断,盘旋着飞舞的人儿也支撑不住,落入他的怀抱之中。 云衫飞出,珠履飞出,弁冠飞出,玄衣飞出…… 枕席间,生命在搏杀,在较量,在发现,在融合…… 芈月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近地接触到一个男人的身体,尤其是马上要面临的一切,只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感觉,仿佛楚威王带着她第一次行猎时,在马上听到那远远的一声虎啸,虽然她还不曾见着老虎,但这种感觉却已经让她恐惧到了极点,让她只想逃开。然而在极度害怕之余,却似乎又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让她跃跃欲试,激起她无穷的挑战之欲。山鬼之舞,余韵犹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怀着征服猛兽的心情。 秦王驷轻轻地吻着她,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是猛兽,也是猎人。他温柔地安抚,细致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断地捕猎……他是一个最善于安抚处子的情人,也是最善于挑起*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决,芈月只觉得被洪水席卷着,忽然间一箭穿心般剧痛,转眼间又如泡入温泉般欢畅。 一颗珠泪落下,落于枕间,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她必须面对,也必须承受。 秦王驷似乎并没有察觉芈月情绪的变化。这一夜,他如同一个战士,又重新面临一场新的战争。他运筹帷幄,他冲击于战阵之中,一枪枪地刺杀,将对手一个个挑落马上,他一冲到底,却又返回来,再度冲击,数番来回,酣畅淋漓…… 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直到云板敲了三下,两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宫女内侍们按时备好洗沐之物,缪监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时辰到了!” 秦王驷睁开眼睛,欲要起身,芈月已被惊醒。屏风外透入的烛光,让她在刚醒来时有刹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驷时,骤然变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声道:“大王!” 秦王驷倒有些诧异,只摆了摆手:“你且歇着,不必起身。” 芈月却已经迅速坐起,披了衣服,这边缪监亦已经闻声进来。芈月的侍女女萝、薜荔进来服侍芈月更衣,这边缪监带着人服侍秦王驷洗漱更衣。 两个侍女直至昨日芈月承幸,才被通知前来服侍,心中虽然惊骇,却也不免有几分欢喜。此时进来,两边分头服侍,却也时不时偷瞥一下。 却见秦王驷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悦。可是她们服侍着的主子,却并不像传说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样又是羞涩又是得意的样子。正相反,此时芈月的神情却颇为复杂。女萝在为她着衣的时候,听到芈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女萝脸色一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却见着了芈月坚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芈月与魏冉的姐弟之情,思来想去,这的确是无奈之举,只得依命。当下便故意带着紧张的神情左右顾盼,引得几个内侍好奇地看过来的时候,再在芈月耳边装模作样说着悄悄话,芈月装模作样地听着,脸色却是数变,甚至低呼出声,引得秦王驷转头看来,问道:“何事?” 芈月却恍若初闻惊变,满脸是泪,扑倒在秦王驷脚下,颤声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驷一怔:“你幼弟?” 芈月扑在他的脚下,仰起脸来,如梨花带雨,哭诉道:“侍女方才与我说,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说是要对他施以宫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驷以图解救魏冉,但是对于要如何向秦王驷诉说此事,才能够安全救回魏冉,却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驷救人,那么,必然会扫了秦王驷之兴,亦显得她对他的献媚非出诚心,而变成利用,那么其结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样,只能救得一时。她要先得到他的宠爱,然后在次日,再就这件事向他求助。这样,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无路,而变成她侍奉秦王而为魏夫人所嫉妒的后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负和保护欲,足以让他在魏夫人对魏冉下手之前,将魏冉救回来。便是退一万步说,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个小小媵女,却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经过问此事后,还敢对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芈姝安排成为棋子,还是被魏夫人所迫成为牺牲品,两种选择,她都不愿意。就算她无可选择,就算她注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运,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选择。 与其成为别人的棋子,不如成为自己的赌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愿意只是一个被安排侍寝的媵女,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身份不由己,儿女不由己,连命运也不能由己。 如果注定要取悦秦王,那么,就让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王驷听了她这句话,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看着她,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他并没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后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脚边,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数着,似乎在分析着什么。 然后,秦王驷弯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她心胆俱碎,他问:“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还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芈月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顿时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汗透重衣。 秦王驷神情安详地看着芈月,芈月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 芈月放开抓住秦王驷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后,五体投地,绝望地道:“妾身无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对缪监使了个眼色,缪监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驷俯视着芈月,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芈月伏地颤声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驷却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说罢,只提了剑便又要出去。 芈月闭目,身形微颤,见秦王驷似乎不在意,终于鼓足勇气重重磕头:“求大王治罪。” 秦王驷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问道:“为何?” 芈月闭目,用尽所有的力气道:“妾身有罪,愿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无辜,不应该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说罢,重重地磕下响头来。 秦王驷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却不理会,转头伸了伸手,众侍女上前为秦王驷披上外衣。 芈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却又犹豫不决,见秦王驷更衣完毕,整整衣冠,提剑欲出门进行每天清晨的练习之时,芈月再也忍不住,绝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驷挥了挥手,众侍女退了出去。芈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驷面前,伏地不语。 秦王驷却将剑放下,坐了下来,问她道:“那魏冉,当真是你的弟弟?” 芈月应声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亲弟弟。” 秦王驷一怔:“据寡人所闻,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着楚威王殉葬了吗?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过*岁,却到底从哪儿来的?” 芈月犹豫了一下,秦王驷观察着她神情,伸过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芈月退缩一下,直起身子,决绝地道:“妾身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魏冉的确是我的亲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时候,生下了我和弟弟芈戎。父王驾崩以后,母亲本欲为先王殉葬,但却因为曾遭威后所忌,所以被强遣出宫,被逼嫁给一个姓魏的贱卒,受尽折磨,后来又生下魏冉……” 秦王驷微微点头:“嗯。” 芈月再度犹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掷地说:“妾身十岁的时候,发现生母的下落,去寻生母,谁知……”她想到向氏死状之惨,想到向氏临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为媵女,而这两条自己已经违背,难道自己的命运,当真要如母亲一样吗?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我的生母将弟弟托付于我,便……自尽了,妾身答应一生照顾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会冒犯大王,也不敢放弃。” 秦王驷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隐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会被别人当作把柄,所以你才会为了救他不惜算计寡人。” 芈月决绝地说:“是妾身欺君,妾身愿领罪。只是稚子无辜,不应该受宫中恩怨连累,还请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驷忽然大笑,探头到芈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吗?” 芈月诧异地看着大笑的秦王驷。秦王驷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你手足情重,是为仁;遵守亡母遗托,是为信;敢为此来算计寡人,是为勇;能够差点算计到寡人,是为智。有仁信勇智,是为士之风范。寡人的后宫有如此佳人,寡人当高兴才是。” 芈月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大王……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计吗……”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见天下策士,个个都一肚子的心计,无中生有、恐吓吹嘘、下套设陷的,那才叫算计。若是只以谋略取富贵倒也罢了,如果是敌国派来下套设伏的,若是不小心错允一句,就可能损失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丧权辱国,毁却百年基业……你们这些后宫妇人的小心计,也叫算计吗?” 芈月不知所措,慌乱地道:“可妾身毕竟欺君……” 秦王驷微笑道:“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妇以恩,妇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芈月怔在当场,所有的倔强忽然崩塌,颤声叫了一声:“大王……”崩溃地伏入秦王驷怀中大哭,仿佛将楚威王死后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默默无言。 事实上,就在芈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压抑着,调和着,而不愿意在情绪愤怒的时候,做错误的决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于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着某种隐秘的骄傲,他要征服人心,并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倾心相从。 芈月,这个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确可令男人心动,可是,于他而言,女人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所以他更喜欢用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若是不成,亦不为憾。 可是世间总有无数双看不到的手,在推动着事情的变化。 前日他遇见她的时候,知道了王后准备安排她来侍奉,他看到了她内心的抗拒,亦不喜这样的安排,于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过了她。 结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样,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宫道上,同样的两天,如出一辙的行为模式,他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经验,判断这并不仅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种精心的安排。 第113章 山鬼舞〔2〕 果然,在他要走的时候,这个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妩媚的微笑,要向他献舞。他同意了,他的内心有着洞察一切的微笑。这是个他喜欢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愿,他亦是懒得勉强。既然她自己含情脉脉,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夜,月下抚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软玉温香,令人沉醉,他将之视作与平常无异的又一夜而已。然而这个早上,这个小女子扑到他的面前,泪流满面地向他救援,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这个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淫过的君王,在刹那间明白了真相。 这个小女子,从昨晚勾引他开始,便怀着心计。 那一刻他有些难堪,有些愤怒,还有些更复杂的感情。 她的确是欺骗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这个甜蜜的香饵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便不只是骗与被骗这么简单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骗到他了,尤其还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认,出于男人的劣根性,长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聪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轻易获得男人的原谅的。 他有些怜惜她,想通了她在骗他以后,很快就可以想通她为什么骗他。 她是个骄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绝路,又何至于如此?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够为她做主,保护于她。想到这里,他有些轻微的难堪,但却也更欣赏对方的理智。她不会作不切实际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既然无法要求到他的绝对公平,那么她就把自己变成他更亲近的人。他看穿了这一切,却反而对她更多了一分爱怜。她是如此可怜可爱的小娘子,她所求于他的,与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无奈。这样年纪的少女,应该是青春无忌,肆意放纵才是。他这一生,从出生即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对他有所求、有所算计,他已经习惯。旁人所求的是富贵,是权势,是操纵一切的*,甚至包括后宫女子,所求的无非也是宠爱、子嗣、荣耀家族等等。大争之世,人人都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自己的*,而她所求的,不过是自保,不过是保护至亲之人罢了。 或许当真是她所信奉的那个“司命”之神的注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会顺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怀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那么,他何不用一种更好的方式,走进她的心呢? 他抱着怀中的女子,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青春活力,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抑、恐惧和无奈,她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自在些、更从容些、更张扬些,他既然给得起,又何乐而不为呢? 人心是最幽暗难测的东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变人心、束缚人心甚至释放人心,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的游戏。 秦王驷微微笑了,他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温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须知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芈月迷茫地抬头看着秦王驷,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后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驷温柔地道:“你这个年纪,原该无忧无虑才是,何必时时忧心忡忡,眉头不展?从今以后,寡人就是你头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灾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芈月惊愕地看着秦王驷,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驷怀中痛哭起来。 整个宫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芈月伏在秦王驷的怀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王驷已经离开,芈月犹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萝重又进来,将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时,她犹有些回不过神来,如梦游般道:“女萝,你掐我一下,我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女萝笑道:“季芈,您不是在做梦,刚才大王就在这儿,而且并不曾问罪于您。我看,小公子马上就可以救回来了。” 芈月依旧有着不真实的感觉,抓住女萝的手道:“我曾经设想过无数回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可我想过最好的结果,都没有似这样好得不像真的一样。大王他,他……”她说不出来,她曾经设想过最困难的过程,却没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议的幸运,她似乎还沉浸在感动到要哭的感觉中。 门打开了,她转头,以为是秦王驷又回来了。 可是,门口站着的并不是秦王驷,而是缪监牵着魏冉的手站在那儿。 芈月怔怔地坐在那儿,脑子有些错乱。是狂喜,还是失落?是激动,还是混乱?一时间,她理不出头绪来。 魏冉见了芈月,一下子挣脱了缪监的手向前冲去,一直冲到她的怀中,搂着她的脖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不住口地叫着:“阿姊,阿姊,小冉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芈月再也顾不得其他,只紧紧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后重生,眼泪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会让你有事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息。女萝与薜荔忙替两人净面梳洗,芈月这才想起微笑着站在门边的缪监,知道必是他刚才去救了魏冉回来,连忙向缪监行礼道:“多谢大监!” 缪监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让:“季芈说哪里话来,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芈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应该谢的是大王。” 缪监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芈的感恩啊。” 芈月想了想,让女萝等将魏冉带了下去,这才看着缪监,行了一礼,直率地问:“请教大监,我应该怎么做?” 缪监忙侧身避过,恭敬地道:“季芈客气了,您是贵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 芈月看向缪监,渐有所悟,她思索着方才与秦王驷的对话,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着缪监,却见缪监虽不说话,嘴角却有一丝微笑,芈月慢慢地说,“大王跟我说,君者荫德于人,才有臣者仰生于上。大王荫德于我,我当仰生于上。” 缪监微笑不语。 芈月继续思索着道:“大王说……凡事直道而行……” 见缪监眼中露出赞赏,芈月敏感地抓住这点,上前一步问道:“我还应该做什么?” 缪监慢吞吞地道:“宫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芈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随便说说,季芈爱听则听,不听也罢。” 芈月点头道:“有劳大监。” 缪监垂手侍立一边,半闭着眼睛,似漫不经心地道:“大王国事繁重,后宫应是他安心歇息之处;大王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说到这里,他朝芈月长揖道:“请季芈勿令大王失望。” 芈月看着眼前的老内侍,他今日在这里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这分好意,并不是冲着她来,而是希望她能够令君王消烦解颐,若是她做不到这一点,他自然也会收回他的好意。想到这里,她已经明了,当下点头道:“多谢大监。” 缪监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芈月回到蕙院,独坐窗前,犹自心悸不已。 这一夜,似乎让她明白,当日芈姝为何见了秦王驷一面就以身相许,甚至不在乎是不是会因此失去王后之位。这个人,他的确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样…… 他聪明,聪明得可以将人一望到底;同样,他也温柔,温柔到愿意看穿你以后,仍然给你以庇佑。 芈月抱紧双臂,蜷缩在地上,如同小时候受了惊一般,只要这样蜷着,就有一种安全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风雨深宫,她一直是孤独一人,黄歇能够给她慰藉,给她温暖,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无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无畏地快乐着、伸展着,不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伤害。 好多年了,她已经忘记应该如何任性了,她已经忘记了那种可以飞翔的感觉。自楚威王死后,她以为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护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乐地生活。 这种感觉,是甜蜜的引诱,亦是恐惧的深渊。这种感觉对她的吸引,可以让她如飞蛾扑火。可是从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灭,又让她觉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顾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结果却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渊。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她是否还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洒落窗前。 芈月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光,秦国和楚国,不管远隔几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明月吧。 第114章 山鬼舞〔3〕 在楚国,她曾经无数次与黄歇携手并肩,在这样的一轮明月下,互诉衷情。但此时,天人永绝,只剩下她独自对着这一轮明月,无处可诉。 子歇,你魂魄安在?你若有灵,能够看得到我,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子歇,对不起,我负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谅我吗? 我知道,我原该随了你去,可我抛不下活着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齐国,可阴差阳错,为了给你报仇,却踏入了我最厌恶最想逃开的后宫。一步错,步步错,深陷泥潭再也无法脱身。 我曾用尽一切办法企图逃脱宫廷,以避免像我母亲那样可悲的命运,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样可怕的结局。可是司命之神阴差阳错,却驱逐着我一步步陷入后宫争宠、为媵为妾的命运。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与你阴阳相隔,只怕将来到了黄泉也无法同归。我只能将你深深地烙在心底,从此以后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结果我对母亲的寻找害得母亲身死;我想了结与芈姝的恩怨,结果却害了你;我想为你报仇,结果让自己陷入绝望,还险些害了小冉。对不起,子歇,我错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里很苦,你可知道?自父王驾崩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宠着我、爱着我、庇护我,叫我无忧无虑。我本以为可以与你比翼双飞,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惊弓之鸟,再也没有独自飞翔的勇气。如今,却有人为我撑起一方天空,让我不再孤苦挣扎,惊惶流离,我竟开始依赖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已经没有力气逃开了,我快要真的辜负你了。子歇,你在哪里?你今夜能入我梦中给我支持吗? 这一夜,黄歇没有入梦。入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黄歇。她不知道从今以后,还会不会再梦到他。可是她却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黄歇是她心中永远不可触碰的伤痛。 月光如水,不管远隔多少路。 此时东胡的营帐中,黄歇静静地倚在树下,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来到黄歇的身边。那人蹲下,却是一个戴着彩色羽冠、一身宝石璎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脚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轻盈,笑声却如云雀一般清脆,但听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在帐篷里头躺着,非要出来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 黄歇淡淡地道:“不一样,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娇笑:“唉,你们南蛮子就是讲究多。对了,你上次念的那个什么辞的,你再念给我听听?什么兰汤啊彩衣啊……” 黄歇无奈地纠正她:“是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这一段是说云中君的祭辞。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这些的时候,当真是叫人喜欢。”说着,她也坐了下来,倚在黄歇的身边,也抬头看着月亮。 黄歇轻叹一声:“公主,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问了多少遍了,你以为伤问问便能好吗?你可知道,我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你如今能够活下来,便已经算是命大了!” 黄歇长叹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急着去做。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问道:“什么事?” 黄歇道:“我要早些养好伤,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什么未婚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黄歇,难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我怎么都焐不热吗?” 黄歇叹息:“公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黄歇不胜感激,若有机会自当报答。可是,情之为物,不可相强。” 那少女的眼睛顿时红了,她愤怒地指着黄歇道:“我要你什么报答,你拿什么报答得了我?我为了保你,早早从战场上撤退,白让义渠占了大便宜,让儿郎们白跑一趟,枉费了他们流汗流血,还惹了我阿爹动怒。我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几乎就是个死人,只差了一口气,躺在那儿几个月,都是我亲手服侍你穿衣吃饭……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你、你对得起我吗?” 黄歇看着这少女,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那少女便是东胡公主,名唤鹿女。那日东胡一族受义渠之邀,去伏击楚国的送嫁队伍。黄歇与义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后落于马下又被奔马踏伤,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那鹿女却是在乱军之中,一眼看中了黄歇,因此在黄歇落马之后,便救了他回来,甚至连战利品也来不及分,便带着黄歇直接从战场撤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千万人之中,只看中了这一个。或许是他峨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样子,大异于她素日所见的戎胡男子;又或许是他虽然看着文弱,但弓马娴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义渠王这样天赋异禀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会败;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叫着“皎皎”的名字,如此痴情,如此真挚,感动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一个男人对别的女人的痴情而爱上了他,却又希望他能够以同样的感情对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足够感动他,也能够收获他这样的一份感情,得到这个男人。 黄歇欲要站起,却因为伤势未愈,无法直立,险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现在还不能走动呢,你且等着,我叫人来抬你回去。” 黄歇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他这次的伤势实在严重,不但背后中箭险些穿胸而过,而且还跌断了腿骨,连肋骨都伤了几根,因此他纵然心中焦急,但却无法自主,只能躺着养伤,而不能离开。 见鹿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黄歇想了想,还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节服侍,我这条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将我这条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儿,伤心之至,嘴唇颤抖:“你说这话,你说这话……是生生把我一颗心往脚底下踩。我鹿女堂堂东胡公主,难道就没羞没臊到这地步了!我只问你,那个女人是谁,凭什么就能这么牢牢占住你的心?” 黄歇轻叹一声,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她、她是楚国庶出的公主,这次我们本打算借秦楚联姻之际,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没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她说到这里,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次楚国有几个公主出嫁?” 黄歇不解,还是道:“只有嫡出公主为王后,另外就是她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靥如花:“好,好,黄歇,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那个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给义渠王了!” 黄歇大惊,厉声问:“你说什么?” 鹿女道:“我当日带你先走,后头的儿郎们回来后,同我说这次伏击劫的竟不是财物,我们东胡劫了个男人,他们义渠劫了个女人,听说还是楚国的公主……”她自劫了黄歇回来,一开始便摆明态度说自己喜欢黄歇,黄歇便不太敢与她多作交谈,唯恐被她误会。今日月圆之夜,黄歇一定要出了帐篷来看月色,她拗不过,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来,也是黄歇觉得伤势渐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说了这许多话。 黄歇听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紧,只觉痛得差点无法呼吸。他本以为芈月一定是进了咸阳,没想到还有此一遭,想到这里,惶急之情更是无法抑止:“你……你说的是真的?不!她不会有事的,义渠王要劫的,应该是嫡公主才对……” 鹿女摇头:“不对,我可听说了,我们回来没过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国公主。若是楚国只有两个公主出嫁,你那个心上人,不是被义渠王掳走,便是嫁给秦王,此时你再去找她,也是迟了。” 黄歇看着鹿女,暗暗咬牙:“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诉了你,你那时候半死不活,连动弹都不能,又有何用?” 黄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义渠,她居然在义渠……我要去义渠找她,她必不会负我……” 鹿女见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义渠不要回来。别以为你回来我还会再要你,别指望我给你收尸……”话到一半,已经说不下去了,一顿足,便哭着掩面而去。 黄歇仰头对月,如痴如狂,只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义渠,飞到咸阳,飞到芈月的身边。然而他空负一身武艺,空怀一腔怨恨,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令他心焦如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第115章 芈八子〔1〕 秦王驷又增了一个新*。 在秦宫,秘密永远不成为秘密,或者,秘密永远是秘密。后者,是对有些人而言。但对于魏夫人来说,前者才是永恒。 她*睡醒,便听到了芈月承*的消息。这令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布下的罗网,竟然变成对方助飞的踏足点。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还在部署应对之策的时候,缪监已经来到,提走了魏冉。 她虽然心计甚多,手段厉害,然而在缪监面前,却是无从施展,对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宫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这些年来,她主持后宫,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这个老内宦没有办法。 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质被带走,魏夫人实是咬碎银牙。然而等到卫良人闻讯匆匆赶来时,魏夫人已经恢复了脸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然而一向温文尔雅的卫良人,此时的脸色却比魏夫人还难看:“魏姊姊,这是我的错,我昨日不应该来与姊姊说这样的话,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适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块大石,辗转不安,此时见卫良人的脸色比她还差,心中诧异,反而安慰她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谁也算不到她竟有这一招。” 一边说着,一边也慢慢理出了头绪来。其实算来此事未必全输,王后本就已经安排芈月侍寝,若她们不动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芈自己去*大王,以王后的心性,岂能容她?若是操纵得当,能让她们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卫良人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在这件事上,她的恼怒和愤恨,实是超过了对“秦王又多一新*”的正常反应。魏夫人心中诧异,难道卫良人与那季芈另有过节不成?如此一来,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果然过不得多久,卫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只勉强说得几句,推说“头痛,明日再来商议”,便起身告辞,匆匆而回。 卫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绿见她出来,忙跟随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险些无法赶上。她一路小跑跟着卫良人回到掖庭宫的庭宇中,见卫良人踢飞双履匆匆上阶入内,方欲喘口气,却见卫良人因走得过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声叫了出来。 采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也踢飞双履匆匆追入,扶住卫良人惊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这才看清原来是卫良人只着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铜鼎。她小心地扶着卫良人坐下,为她脱去鞋袜察看,抬头却见卫良人竟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良人,您何处踢伤,可是痛得厉害吗?” 卫良人怀着一肚子郁闷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误踢到了铜鼎的一足。她这肉足如何能与铜足相比?这一踢之下痛极,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这满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伤,尽情流泻。当下也不理会采绿,只扑在席上,捶打着席面,失声痛哭起来。 采绿吓坏了,只在一边徒劳劝解,自然是毫无效果,心里不禁着了慌。 卫良人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曾这样失态。采绿只劝得语无伦次,越来越是慌张,当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请太医。卫良人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不过是小伤罢了,你这样闹起来,教人以为我娇气倒罢了,弄不好还当我是借故生事呢。罢了,你去拿些药膏与我擦擦吧。” 采绿无奈,只得取了药膏来,一边为卫良人揉着足尖擦药,一边不解地问:“良人莫非是为季芈承*不高兴?可是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不应该是魏夫人吗?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别厌恶季芈啊!” 卫良人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听采绿多说得几句,便令她闭嘴,却是一口气无可出,拿起小刀,将几案上正在绣的一幅蔓草龙虎纹的绫罗绣品割裂成了碎条。 这绣品原是她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欲为秦王驷做一件骑射之服的。此时采绿见她割了此物,吓得忙来抢夺,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吃惊地劝道:“良人纵然有气,也莫要拿这个来撒气,数月辛苦,岂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气?” 卫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声咒骂:“我恼的是,我从来自负聪明,不承想却被这老阉奴算计了!” 采绿吃了一惊,忖度着她的意思:“您是说……缪监?他怎么算计您了?” 卫良人摆了摆手,不说话,心中却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这老奴从来没有把她们这些后妃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礼也换不得他的半点诚意。可她却为他素日那点卖好示惠所骗,竟当真以为,他会对一向低调温良的自己另眼相看,会真心帮助于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在深宫底层奴隶堆中搏杀出来的人,自己心计再深,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你以为他跟你说真心话,实际上他却是挖坑给你跳! 采绿看着卫良人的脸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卫良人身边能被倚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了想,近日来缪监的举动无非是把芈月将要承*的事告诉了卫良人,而卫良人又将此事告诉了魏夫人,在这一系列举动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计谋可深究。当下便问:“可奴婢想不通,大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挑拨良人出手,季芈不也照样会侍奉大王吗,何必多此一举?” 卫良人闭目,两行泪水流下,冷笑:“哼,这老货才不会多此一举,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虫子,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王。” 采绿连忙递过绢帕为卫良人拭泪,不解地问:“为了大王?” 卫良人接过绢帕拭泪,看着采绿的神情,欲言又止,终是挥手令她出去了。 她独自倚在窗前,握着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缪监的用意。这个老奴,太会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驷已经承了他的安排,还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 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心中冷笑,无非就是为了秦王驷心中那点男人的小心思罢了。 这世间之人穿上衣服论礼仪分尊卑,可若脱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个女人的妆容可以是伪饰的,笑容可以是虚假的,情话可以是编造的,可偏偏在*笫之间,这具身体是从命服侍还是真心爱慕,是迎合还是高兴,是欢悦还是做戏,那是半点也假不了。 秦王驷自负聪明过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这*笫之间,必是不肯将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有了这样隐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强令,甚至不肯诉之于人,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从来不曾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扭成了一团,又酸又涩,痛不可当。而自己和魏夫人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偏还在这其中凑了一手,帮助缪监将芈月推向了秦王的怀中,这更是让素日自负的她,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她对秦王驷有情,她自认在后宫妃嫔中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谋划的行动之后,换来的却是芈月承*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秦王驷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与秦王驷相处之时,她也能够感觉得到秦王驷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因为她是后宫妃嫔中难得的既聪明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秦王驷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用心,这种感悟,让她只觉得从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难言。 她一向自负,从一开始就对缪监刻意笼络,她从来不认为这个能够爬上大监位置的人,会是简单之辈,所以她处处对他示惠卖好,甚至可以说,后宫妃嫔中,她算是与缪监关系数一数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缪监提供给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计。愤怒过后,她再想着昨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缪监认为只要将这个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办法将芈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怀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为魏夫人私下献计的事情,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裸摆在缪监面前的事情了。 缪监知道,便等于秦王驷知道了。自然,缪监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告诉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缪监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处,卫良人脸色惨白,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如何应对,如何策划?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从魏夫人的亲信这个位置抽离出去的时候了。 这*,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点了灯树,照得室里一片通明。她拿着“六博”之棋,百无聊赖地摆放和算计着棋盘。 有时候人的欲念太过炽热,的确会让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烧灼不安,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寝。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她轻轻地敲着棋子。她手中,还有几个棋子,而对方手中,又还有几个棋子呢? 卫良人病了,自那日从她宫中离开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时候卧病了。她很了解卫良人,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缩的话,那是谁也没办法叫她往前冲的。她这时候病,是表示,现在不宜行动了吗? 接下来,就是虢美人,那个蠢货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枪,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点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却不晓得她居然会蠢到这种程度,叫她做一场戏,她居然假戏真做到差点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竟然对当日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蛊惑,令其深恨芈姝与芈月等人。只是她如今还未完全恢复,却不好使用。 另一个樊长使,却是刚刚早产完,还要卧病静养,且这个人一向自私畏事,前头有人,她倒好跟着助个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装死得更快。 再一个,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胆小无能,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 再一个,就是唐夫人,这个人从来就不能算是她的人。当日诸姬势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诸芈得势,她更不可能为了诸姬而对抗诸芈。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进了玉盒之内,又抓起对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数着。 王后芈姝已经怀孕,若是她生下儿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宫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落败于一个愚蠢无知的傻丫头,就因为她是楚公主,就因为能够生个儿子。 她愤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议政,就这么败给一个还在娘胎里的小东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儿子不甘心。 她冷笑着,既然她现在没有人手可调用,那么,让诸芈之间自相残杀,岂不是更为有趣? 不知不觉,远处隐隐传来敲更声,魏夫人放下棋子,看着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又是*过了。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宫阙万重犹在寂静中。 承明殿内,秦王驷看了一眼犹在睡梦中的芈月,悄悄起身。缪监轻手轻脚地捧着衣服进来。芈月却在秦王驷起身的那一刹那醒来,支起身体,看到秦王驷的举动,眼神一闪:“大王,可是晨起习武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笑着摆摆手道:“你继续睡吧。” 芈月却掀被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妾身可否有幸,也与大王一起习武?” 秦王驷失笑:“你?”他本以为是开玩笑,然而看着芈月的神情,却忽然来了兴致,点头道:“好,来吧。” 芈月大喜,连忙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出来,跑到廊下,候着秦王驷出来。 秦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姬妾们便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他一起对练。 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强压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剑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这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那时候,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辩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 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辩,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 第116章 芈八子〔2〕 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之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 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见芈月惊诧,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而躲进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行猎,与你试剑、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钩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制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这个位置,属于中等偏下,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环,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ri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ri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见两人欲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做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身边之人对我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公主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磕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势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鹤长唳。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人以机会,把她踩落。 芈月初封,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道喜的竟是卫良人。芈月收了礼物,看着卫良人的神情,见她颇有憔悴之色,但却和蔼可亲。 两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着。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道:“还未谢过卫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卫良人一怔,脸庞忽然变得十分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道:“季芈说笑话了,我何时助过你?” 芈月微笑道:“当日若非卫良人的铜符节,我还不知道是谁令我们差点死在义渠人的手中。” 卫良人定了定神,方悟芈月说的是这个,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季芈妹妹误会了,那日我不过是接了家书,无意中失落了铜符节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没有任何暗示。” 芈月道:“可我却因此而找到了真凶,并且让大王也知道了一切。卫良人可还记得大王赐下蓝田美玉并要你们送回母国之事吗?” 卫良人叹气道:“我知道,从大王赐下蓝田玉开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着窗外红叶飘落,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母国。母国若强,是一种倚仗,也是一种负累。母国若弱,虽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担心风云变幻连累己身。”芈月听得她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见了芈月神情,卫良人微微一笑,转过话题道:“大王专*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宫中因此议论不已?” 芈月却不解,问她原因,卫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当今王后初入宫时,大王才专房独幸了三个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初承恩的时候,只有十来天的专房独幸,如今芈月专*一月,自然令得宫中议论不已。 芈月听了她这番话,知道是特意来提醒自己,也深为感激,却问卫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卫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党了?” 芈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与樊长使、魏少使更为亲近,但却又倚重卫良人。” 卫良人却同她解释:贵女出嫁,以同姓为媵。当年魏国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亲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温氏是同姓小族。但卫良人和虢美人却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赐同姓之女。 芈月诧异:“周天子为何要赐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经衰落,列国对周天子也不过是讨一纸诏书的时候才会送点礼物,秦、魏结亲,又与周天子何干? 卫良人却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号,实则连个小国都不如,偏偏还内斗连年。周天子怕见各国诸侯,于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为东周公,出面应付诸侯的要求。后来韩、赵两国占据王城并瓜分,周天子带着九鼎又寄住西周公处,西周公拿捏着天子和玉玺又想要和东周公分权。所以秦、魏联姻,两家都想插一手进来,就抢着各送一个媵女。卫良人是东周公所赠,虢美人却是西周公所赠。 芈月这才明白,为何魏国诸姬,似合似分,却是各不相同。听了卫良人如今这一番话,便感激她的提点。 卫良人却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当日初入秦宫时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得能看穿一切,却因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从于环境。你与我一样的心高气傲、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却又想努力改变……我帮你,就像帮助过去那个孤立无援的我一样。”她说得动情,芈月也听得不禁唏嘘。 卫良人又道:“妹妹是聪明人,当知后宫的鸡争鹅斗不过是闲极无聊自寻烦恼罢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个女人,男人转眼迎进第一百个,你除了落得两手血腥一身肮脏,还有什么可剩的?” 芈月见她说得诚挚,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宫中楚、魏两边相争不下,卫良人此番跑来表明立场,故示亲近,不知却是何因。 卫良人却又东拉西扯,屡屡提到秦王驷,又提到王后,甚至对宫中诸女的印象,芈月却是无心于此,只是淡淡敷衍几句罢了。直到卫良人离开,她犹在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卫良人走出蕙院,却是心中暗叹。她与芈月接触并不多,除了头一次的唇枪舌剑,见芈月将魏夫人等一干人压倒,不过是靠着反应敏捷、口舌厉害,且那次是她起了个引子,此后诸芈一齐开战,也并不见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铜符节之事,但是此事已经被秦王驷压下,便是秦王驷以赐下蓝田玉试探后宫,亦可视为秦王驷对王后受伏之事本来就会追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是,能够让秦王驷这么上心,独*一月,这却不能不让她开始改变对芈月的看法。旁人的观察永远是有偏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亲自来试上一试。 她一半为的是试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够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的便是“与人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个出主意递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是那个递药救伤的人。如此一来,宫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处,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却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与芈月不动声色地聊着天,却是越试越疑心。这少女虽然容貌艳丽,却也不是难得的绝色,算不上特别玲珑剔透,亦没有突出的特点。论能干不及魏夫人,论美貌不及虢美人,论温柔不及自己。再细想起自己接触过的楚国诸女,她亦是论高贵不及王后,论心计不及孟昭氏,论活泼不及季昭氏,论才气不及屈氏,论英气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过是她心气极高,并不以后宫位分、男女情爱为意。对秦王驷,并无其他宫中妃嫔那种情不自禁的争*之意;对王后芈姝,却也无其他媵女对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说,她和卫良人一样,是宫中绝少的想借着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寻找依附之人。 想到这里,卫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芈月和芈姝之间的裂缝,她可以利用。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缪监的事情之后,她会更警惕这个老奴对后宫的掌控手段。 第117章 公子荡〔1〕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如今,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什么父母的骄傲?什么父母的珍宝?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予“纪念成汤”“荡平列国”等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做王后,会立子华做太子呢?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白日做梦!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ri你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就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密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是指如今的魏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于她,对于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插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情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他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玳瑁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这个老婢心底有太多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玳瑁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吧。 如今与在高唐台时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坏的孩子,任性天真,而且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了一会儿,乳母将婴儿抱下,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要住在什么地方?”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可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的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你啊,真是个孩子。成!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嬉笑着,一场醋意酸风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但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怎么插科打诨,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至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就忍心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芈月不禁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像她这样,终生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父、夫、子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 第118章 公子荡〔2〕 披香殿内,魏夫人正在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叶摆放位置,听到了这个消息,手一颤,将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去。她停了停,方问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么名字?” 采蘩战战兢地道:“大王取名为荡?” “荡?”魏夫人怔了怔,轻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见采蘩低头不语,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唔唔,若是有什么好的寓意,我自会听到,你早些说,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说,荡之从汤,乃纪念成汤之意;荡字又有荡平列国之意。” “纪念成汤?荡平列国?”魏夫人神情恍惚,重复了一次,竟似觉得胸口一股气堵着出不来,直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儿子,名华,亦是秦王驷当日所起,她清楚得记得秦王驷当日对着她说:“吾儿就名‘华’吧,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你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到了此刻,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这“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什么父母的骄傲?什么父母的珍宝?哼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以‘纪念成汤”、“荡平列国”这种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作王后,会立子华当太子呢?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自作白日梦!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ri你再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得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秘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只指如今的魏王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急着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她,对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挺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算是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景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她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又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她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这个老婢对她的敌意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有太多不能诉诸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地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她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了吧。 如今与高唐台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坏的孩子,有着任性与天真,但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一会儿,乳母将婴儿抱下,一时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是住在什么地方去?”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了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来。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是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你啊,真是个孩子。成,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嘻笑着,一场酸风醋意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毕竟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可是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自己会有这么狭小的心胸,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这么插科打诨地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于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就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了,芈月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象她那样,终身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着父、夫、子而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 (本章完) 第119章 公主嫁〔1〕 这日,正午时分,日头炎炎,芈月走在回廊间,忽然听得道旁有人在轻声道:“你说,大王要将大公主嫁与燕国?” 芈月一听,不由得驻足。自她承*之后,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孟嬴,两人竟也有几月未曾见面了。她倒并非故意逃避,只是一时却想不出理由去见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终究是挂念着的,此时听得相关之事,不由得挂心更甚。侧耳细听,却是两个内侍正在一边擦洗着地板,一边闲聊着: “哎,你听说了没有,燕国派太子来求亲了。” “求亲,向谁求亲啊?” “我们秦国除了大公主以外,还有什么可与列国结亲的公子公主啊。” “对,肯定是向大公主求亲,其实大公主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不过,燕国远不远啊?” “听说燕国是离我们秦国最远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边,而且到了冬天就会下很大的雪,会冷得冻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燕国去?” “为大国王后,再远也得嫁啊!” 芈月一怔:“燕国?”燕王年纪老迈,孟嬴青春年华,两人并不匹配,想来必是配与燕太子哙吧。 她成了秦王驷的妃子后,对于别人都敢面对,唯有对于孟嬴,却不免有些愧意。本来她去寻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后,竟似觉得,找不到一个理由好让她可以再次迈进孟嬴所居的引鹤宫一般。 如今听了这事,正中下怀,便当作机会,去见孟嬴。当下径直进了引鹤宫,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芈好些日子未来了,我们公主前日还念着您呢!” 芈月察其神情与往日无异,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也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你们公主的喜事近了,特来贺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当下也笑了:“季芈休要再提这话,我们公主正为此不悦呢。” 芈月诧异:“女大当嫁,这是喜事,何以不悦?” 青青却也叹了一口气:“不是这话。季芈,燕国太远,实是让人有些害怕……” 芈月理解地点头,这时候孟嬴的心情,也当如她们当初在高唐台的时候,听到要嫁到秦国的心情一样吧。 青青引着芈月去了后院之中。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时,孟嬴坐在花丛中,脸上却是极为纠结矛盾的神色。青青禀道:“公主,季芈来看您了。” 孟嬴站起来见了芈月,脸上的神情反而开朗了,笑道:“好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芈月脸一红:“公主,我、我……” 孟嬴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怪你了,会不理你了,是吗?” 芈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边道:“不是,我只是……不好意思见你。我原对你说,并无此心,谁知道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对我解释,我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你。我结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护不得你。” 芈月听她这一说,知道她已经明白经过,道:“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芈月摇头:“我在这宫中都不识得几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芈月却猜想必是缪监,当下转了话头:“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听到过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脸一红,啐道:“好啊,我只道你是好意来找我的,谁晓得也是拿我来开心的。” 芈月笑道:“男婚女嫁,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开心?” 孟嬴的脸更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也听说了?” 芈月点头:“是啊,听说燕国的太子哙年少有为,喜爱上古之制,颇有君子之风,料想是难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国那么远,唉!” 芈月看出她的心事,问道:“公主可是怕远嫁吗?” 孟嬴低声道:“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的确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来英气豪爽,芈月看着她少有的小儿女之态,想起昔日自己与芈姝等人在闺中之事,也不禁轻叹一声:“是啊,我也跟你一样。当日大家都说,秦国是虎狼之邦,我们还吓得都不敢来,甚至还说若是嫁秦人,宁可跳汨罗江。可是嫁过来一看,咦,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口,跟我们一样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扑哧一笑,问道:“真的吗,哈哈哈,你们竟然这样想过?” 芈月说:“可见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不过在见到真相以前,与其害怕,不如试上一试。公主,你说对吗?”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为国君之女,嫁谁都不是由得自己选的。”说到这里,却是顿了一顿,还是有些犹豫,“可燕国冰天雪地,是离大秦最远的国家,我,我只是有些……” 芈月知道这是少女皆有的离乡怯意,劝道:“公主如果不喜欢燕国,也可以请大王改让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欢的女儿,大王总该为您考虑。” 孟嬴眼睛一亮,但却又息了心思,摇头道:“季芈你说得对,我总归是要有一嫁,嫁谁不都是一样,何必费此周折?” 芈月也叹:“是啊,终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嬴,“可是这嫁谁,却未必一样。你是秦国公主,你要嫁,六国尽可嫁得。只是人选,却须好好挑选。” 孟嬴好奇地问:“你们当日在闺中时,也是这样犹豫反复的吗?” 芈月笑道:“是啊,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说着压低了声音,“当时我们还把六国可嫁的诸侯、太子、公子等都历数了一遍呢。” 孟嬴也来了兴趣:“嗯,那我父王,你们是如何说的?” 芈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国,虎狼之君,偌大年纪,而且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选。” 孟嬴拍案大笑起来,又道:“是极是极,若是我们如今说起楚王来,岂不也是说,荆蛮之君,偌大年纪,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说到这里,自悔失口,忙讷讷地看着芈月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们私底下说得你们,你们自然私底下也说得我们。”说到这里也不禁叹道:“其实若说起楚王来,也当真是下等之选。” 孟嬴诧异:“这又是何意?” 芈月苦笑道:“此处只有你我,说也无妨。我国大王耳根子软,好听妇人之言。如今王后去世,宫中唯有夫人郑袖横行,此人的心计手段,唉,当真是险恶之至!” 孟嬴吃惊道:“我素未听你对人下过如此差的评语,难道……那魏女劓鼻之事,当真是郑袖进谗所为?” 芈月点了点头,孟嬴倒吸一口凉气。 芈月道:“你瞧着吧,我看楚宫,从此便只有郑袖夫人,而无王后,谁要做了王后,只怕也要死在她的手里。” 孟嬴不信地问:“宫中便无人管她?” 芈月道:“大王*爱,能拿她怎么办?就连威后这样的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死死扣住‘毋以妾为妻’这点,让她无法成为王后罢了。”见孟嬴神情郁郁,忙转了话题道:“除了楚国之外,想来你也是不愿意嫁到魏国去的。” 一提到魏国,孟嬴的脸色也变了,哼了一声:“不错,我讨厌魏国。”她对魏国女,是从来看不顺眼的。 芈月又问:“那公主有没有想嫁的国家?要不,赵国?” 孟嬴诧异道:“为什么是赵国?” 芈月分析:“韩国自申不害死后,国势日衰,在魏、秦之间犹如骑墙,东倒西歪,且韩王平庸,大王岂会将公主嫁给韩王?可赵侯倒是人中龙凤,如今列国相继称王,只有赵侯仍不肯称王,却在厉兵秣马,备战不已。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芈月一眼:“我以为季芈无所不知,却不知道竟连这个也不晓得。” 芈月低头细想了想,赧颜道:“是了,原是我忘记了。”赵国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与秦国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当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说列国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与赵侯,偏一个是你的父王,另一个却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数,更是摇头,“齐王年老,齐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芈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芈,你转了一圈话题,无非是想让我解忧罢了。我也不是胆小之人,只是一想到此去之后,家国远在千万里外,可能再也见不到父王,且听说燕国冬天冰天雪地,极为难熬,不免伤感。” 芈月亦是唏嘘,她们素日虽然也曾经骑马射猎,有过男儿之志,但终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样驰骋沙场,无非是从这一个深宫,嫁到另一个深宫罢了。而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对于远方总有一种恐慌,会把将来想象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而已。 芈月见已经开解了孟嬴,也十分高兴,两人便相约一起去骑马,直至兴尽方归。 芈月别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渐晚,她见晚霞甚美,就带着薜荔上了阁道,在高处缓行,看着夕阳西下,晚霞绚丽。 芈月边走边看,却见迎面走来两人,细看之下,认得是魏夫人带着侍女采蘩。因着贪看夕阳,且傍晚处处是阴影,等到她发现对面是她不想见的人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距对方有一丈距离时,方退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魏夫人却不等她退让,先笑吟吟地与她打招呼:“芈八子,好久不见,如何不到我宫里来了,可是嫌弃我了不成?” 芈月想到自己陷于此境,便是对方所迫,心中暗恨,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只浅笑着答:“魏夫人客气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无端打扰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轻笑:“哪里的话,芈八子如今甚得大王*爱,只怕我也要改口称您一声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芈月肃容:“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芈八子你既得大王*爱,又得王后信重,要提升位分,只怕也是不难吧。” 芈月敛袖一礼,神情却是极为冰冷,已经不愿意再与眼前的人搭话了。 魏夫人却不肯放过她,上前一步冷冷地问:“芈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说是由我促成,怎么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呢?” 芈月本不欲与她作口舌之辩,此时见她步步进逼,也不禁恼了,反口相讥:“魏夫人好算计,想来也是没有料到,我不但没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祸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我的算计错了吗?如今你与王后,可还能同心如一?那些与你一样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季芈啊季芈,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来自远方,而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 芈月脸色一变,抬头看着魏夫人。对方这话,却是正中了她的隐忧。她得到秦王之*,与芈姝心结已成,而似孟昭氏这般曾经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怀不甘的,就连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跃跃欲试。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会如了魏夫人之愿,抬起头,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败者有权利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轻哼一声:“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季芈,你说这话,未免太早。” 见魏夫人匆匆而去,芈月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回了蕙院,女萝打水来,芈月洗去这一天的尘灰,卧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来,也提了竹剑,到院中练习剑术。 她这一个多月受幸秦王,刚开始只是跟着秦王习剑,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后,却也习惯了每天清晨早起练剑,竟是一日不练,便觉得不适应起来。 等她练剑毕,女萝服侍着她净面更衣梳妆。芈月想起孟嬴之事,当下便让薜荔取了钱币,派了个寺人出宫去燕国使馆打听一下此番求亲是否为了燕太子哙而来,燕太子哙为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听了消息回来,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说,打听来的消息竟是燕国王后去世,此番燕国是为燕王向秦国求婚。 芈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孟嬴未满二十,这桩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终究还是不能轻易下判断,当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寻芈姝。 而此时刚做了母亲的芈姝,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见了她便亲亲热热地拉着说个不停,喜滋滋地只说些婴儿的趣事:“……你都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就这么有趣,他就这么含着指头看着我,一会儿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我看着他一两个时辰都看不够……” 芈月含笑听芈姝说上足足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她停下,无可奈何之下,终于说了来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芈姝心不在焉:“何事?” 芈月婉言道:“阿姊可曾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 芈姝“啊”了一声:“有这回事吗?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芈月,诧异地问:“此事又与你何干?” 芈月只得道:“我听说,燕国是为了燕王来向大公主求亲,可是大公主未满二十……” 芈姝吃惊地道:“什么,这不可能吧?” 芈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听错了。若是当真,这着实是不能相配的。” 芈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帮你问问大王吗?” 芈月点头:“正是要请阿姊帮忙。”自公子荡降生之后,对芈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连秦王驷亦是常常来椒房殿看望小公子,芈姝与秦王见面的机会实是极多的。 第120章 公主嫁〔2〕 却听得芈姝问道:“我问问大王容易,只是,若真是要将大公主嫁给燕王,那又如何是好?” 见芈姝答应,芈月松了口气,旁敲侧击地劝道:“其实,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给燕王啊,列国自有年貌相当的诸侯和太子。虽然列国间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纪悬殊,岂不是终身尽毁?” 芈姝同情地点点头道:“是啊,若是换了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芈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确认一句:“那么阿姊会为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吗?” 芈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后,对她关照,也是应当。且我为大王生下荡,大王总要给我这个面子。” 芈姝说得自信满满,只当自己若向秦王驷求情,必能得到答允。这日便乘着秦王驷来看儿子,一脸高兴地抱着儿子逗弄之时,赔笑问:“大王,小童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不知是替燕王求亲,还是替太子求亲?” 秦王驷举着婴儿,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婴儿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驷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正在此时,听了芈姝之言,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他抱着婴儿,小心地放在摇篮里,令乳母带下,这才道:“你怎么问起此事来了?” 芈姝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太过警惕,只赔笑道:“小童亦为大公主的母后,关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应当。” 秦王驷不动声色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芈姝笑问道:“敢问大王,是想将大公主许配给谁?” 秦王驷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么成?”芈姝脱口而出。 秦王驷眼神冷冷地看向芈姝:“如何不成?” 芈姝在这样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与大公主,实是年貌不能相配。”她本将此事想得极易,此刻见了秦王驷脸色,心中才有些怯意。只想着她只说这一句话,也算是尽了力了,若是秦王驷当真不听,她也是无可奈何。 不料秦王驷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芈姝怔在当场,欲言又止,欲阻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王驷离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芈月心下稍安,过了几日,又来打听,不料这次竟被芈姝拒之殿外。芈月悄悄打点了芈姝身边的侍女,方知芈姝的确为孟嬴向秦王求过情了,不料却触怒秦王,芈姝失望之下,迁怒芈月,将芈月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不肯见她。 芈月无奈,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引鹤宫,先见到孟嬴再说。虽然此番为孟嬴求情得罪了芈姝,但是,她却不在乎。孟嬴给了她一份在这秦宫难得的情谊,为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她进了引鹤宫,侍女青青红肿着眼睛,向她行礼。 芈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青青哽咽着点了点头道:“您快进去劝劝公主吧。” 芈月随着青青匆匆进来,就听到屋里噼啪作响,孟嬴正在大发脾气,也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听到有人来,怒声道:“要我嫁到燕国去,除非抬着我的尸体过去。” 芈月听得里面数名侍女的相劝之声,见门口无人,想是孟嬴发怒,都进去相劝了,只得自己掀了帘子进去:“公主。” 孟嬴看到芈月进来,先是有些惊喜,继而委屈地差点落泪:“季芈……你、你都知道了?” 芈月握住她的手,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爱你的吗?怎么可能会把你嫁给一个老头……” 孟嬴一腔怨恨化为委屈,伏在芈月怀中大哭:“你说,我都已经愿意嫁到燕国去了,哪怕万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认了。可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嫁的是个连孙子都有了的老头子?秦国也是大国,我也是秦国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吗,凭什么要逼我走这样的绝路?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头撞死……” 芈月抚着孟嬴的背,轻声劝慰着她:“公主,公主,你别哭,事情没到最坏的时候。大王不是还没有下旨吗?事情总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吧。” 孟嬴听了此言,眼睛一亮,推开芈月坐正道:“对,父王还没有下旨,事情结局尚未可知,我……我这就寻父王去。”说着站起来,叫道:“来人,与我更衣、梳妆,我要去见父王。” 芈月看着孟嬴瞬时又恢复了活力,当下也忙着帮她梳妆完毕,见她离开,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却终是有些不放心,还是留在了引鹤宫,等着孟嬴带回消息来。 不料才过了没多久,便见孟嬴大哭着奔了回来,芈月惊问:“大公主,怎么了?” 孟嬴愤怒地挥着鞭子,将屋内所有的器物统统扫落,变成无数碎片,这才扔下鞭子,扑到芈月怀中大哭:“季芈,季芈,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将我嫁给燕王那个老头。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抬着我的尸体把我嫁出去!” 孟嬴却是说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进食,要以绝食相胁。 直到第三日上,芈月再也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见秦王。 消息递了进去,却是毫无音信。芈月等了半天,才终于看到缪监出来,迎上去问:“大监,大王可愿见我?” 缪监却是满脸为难的表情:“季芈,大王还有要事,无暇见您。” 芈月怔了一怔,这时候,却隐约听得一个女子的娇笑声传来。芈月细辨,却是虢美人的声音。她脸色一黯,对缪监道:“我明白了。”见缪监眼神飘忽,芈月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再努力一下,“大监,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来,我是为了……” 缪监却打断了她的话:“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芈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芈月咬咬牙道:“我只是不忍大公主……” 缪监神情严厉:“季芈……有些话,不是您这身份能讲的。” 芈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谢大监指点。” 她是为了孟嬴之事来见秦王,可是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么,还有谁能救孟嬴?芈姝,已经为了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当真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助孟嬴。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去了引鹤宫。 孟嬴显得更为苍白虚弱了,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她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芈月走进来,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后无人,眼神又变得黯淡下来:“怎么样,父王没有来吗?” 芈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根本见不到大王。本以为可以劝动王后替你说情,谁知道连王后都受到了斥责,说她不应该干政。” 孟嬴愤怒地一捶席子:“这算什么干政!父王,你好狠心。原来我一直错看你了,错敬你了。” 见孟嬴只捶得两下,便无力坐倒,芈月知她是饿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继续下去,想了想还是劝说道:“公主,你还是吃些东西吧,指望大王心软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终于说道,“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办法?什么办法?” 芈月犹豫矛盾,看着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两边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嬴看出她的意思,挥退了侍女,问道:“你说,什么办法?” 芈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边低声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对儿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则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觉,又似一时还没有听懂:“走?去哪里?” 芈月紧紧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里都比嫁给一个老头强啊。”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经想过逃离楚宫,逃离秦宫,可是最终她没有逃离她的命运,泥足深陷;而此时,她希望眼前的这个好姑娘能够逃离她的既定命运,如果能够看着她最终逃离了,那么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随着她逃离了,得到了自由。想到这里,她更握紧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错,我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来,一阵晕眩又让她站立不稳。 芈月连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闪亮,拉住芈月,笑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我如今不会让自己再被动无奈地承受命运了,又怎么会让自己不小心呢。”说到这里,便高声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帘进来:“公主!” 孟嬴高声道:“你去取膳食来,我要吃东西。” 青青喜极而泣:“公主,您总算愿意用膳了,奴婢这就吩咐人给您送膳食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往外退去吩咐准备膳食。 一时众侍女拥入,扶着孟嬴坐起,准备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备好,用滚水温在食盒内,一声吩咐,便先送了上来,这边又有侍女去厨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鲜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点汤羹面饼,又道:“你们准备热汤,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给我备车。青青,你给我准备行装,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芈月见她的样子,却不像是私逃,这样镇定地吩咐准备行装、备车,不禁诧异:“孟嬴,你、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孟嬴却忽然冲着她笑了笑:“这是个秘密。”见芈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ri你可愿与我一起走?” 芈月吃了一惊:“去哪里?” 孟嬴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见芈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芈月的心怦怦乱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有一种直觉,孟嬴应该是不会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会是去向何方呢?若是孟嬴当真如她所劝,索性违逆秦王离宫而去,那么她同孟嬴一起出走,会不会引来祸事呢? 可是,她在宫里,如今是只身一人,魏冉已经送出宫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若是当真能够离开,当真能够离开……她的心忽然受了*,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动了。转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与秦王翻脸,却也不至于在自己私逃的时候,非要拐带着父亲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许明日,孟嬴会带着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怀着这样的心情,*辗转,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芈月便早早起身,换了一身便于出门的行装,到了引鹤宫,却见孟嬴也已经梳洗完毕。数名侍女,抬着大包小包的行装,跟随在两人之后,自西门出冀阙,上了早已备好的安车,侍女随后亦登了广车,一起驱车离了咸阳宫,一路行来,直奔城外。 芈月自入咸阳之后,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着周围的景物变化,吃惊地问孟嬴:“公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西郊行宫。”孟嬴说。 “西郊行宫?”芈月诧异,“如今还不到行猎的时候,为何要去西郊行宫?” 孟嬴看着前方,神情傲然:“哼,我们去西郊行宫,是去找我的母亲。” “您的母亲?”芈月有些吃惊,“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见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抚养长大的养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孟嬴说。 “庸夫人———”这个名字,芈月入宫之初听说过,她本以为,这已经是一个被岁月翻页过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听到,令她不禁大吃一惊。庸夫人,她还活着,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芈月的神情:“咦,你也听说过她吗?” 芈月谨慎地道:“是,听说过。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点头:“是,父王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芈月觉得,孟嬴在“妻子”这两个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语气。她是秦王的妻子,那么其他的人呢?如当初的魏王后,如今日的芈姝,那又是什么? “那些人,只是父王宫中的女人罢了,无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轻蔑地说。 “妻子,是不一样的,对吗?”芈月轻轻地问。 “是的。”孟嬴斩钉截铁地说。 “那她,为什么会在西郊行宫?”芈月问。 孟嬴轻轻地叹息一声:“母亲,是与父王和离的……” “什么?”芈月大吃一惊道,“和离?难道嫁给大王,也能和离?”为什么她听到的却是秦王驷为了迎娶魏夫人,而将原配庸夫人置之别宫?当日她曾经为庸夫人唏嘘过,同情过,甚至抱不平过,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和离”。 坐在奔驰着的马车上,芈月静静地听着孟嬴的解说:“母亲出身庸氏,庸氏是我们秦国大族,她一生骄傲,焉肯以妻为妾?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为了国家大计,她不能反对,可也不能居于魏氏之下,于是自请和离。” “那,大王能同意和离?”芈月问。 “父王同意了。”孟嬴轻声说,“他把西郊行宫及周边的山脉赐予母亲居住行猎……” 正说着,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芈月掀起帘子,仰头看去,却见面前一座冀阙,整个车队已经停了下来。 自冀阙内迎出两名寺人,跪下道:“参见大公主。” 孟嬴拉着芈月下了马车,走入宫门,问道:“母亲呢?” 寺人道:“后苑的牡丹盛开,夫人正在后苑赏花呢。” 孟嬴对芈月笑道:“好,我们去后苑。” 芈月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想到自己与秦王驷在一起的场景。秦王驷已经能令她无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芈姝这样骄纵的女子,魏夫人这样心思诡秘的女子,在秦王驷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这样一个天纵英才的君王,这样一个能够轻易玩弄人心的厉害之人,居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违拗他,甚至还能够让他低头让步。 那会是一个何等传奇的女子? 第121章 庸夫人〔1〕 孟嬴拉着芈月的手飞跑在长廊上。长廊很长,曲折迂回。一路进来,但见奇花异草,遍植其中,争艳斗香。 她们奔跑着,在这条春风沉醉的长廊上,片片花瓣飞舞洒落在她们的身上、发髻上,落于她们的足边,留下一地香迹。 远远便听到丝竹乐声和女子曼妙的歌声,转过一个弯,便见长廊两边开满了牡丹花。 长廊尽头,几个乐人在演奏各式乐器。牡丹花丛中,一群女伎随着音乐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花园正中的银杏树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半敞着衣襟,斜倚在树下,长发束起不着簪环,双眉斜飞入鬓,如男子般英气的脸上带着慵懒之色。她抱着一只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洒在她的衣襟上,银杏叶子落了她满身。 但见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边的酒水,击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月被孟嬴拉着从长廊奔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惊呆了。 她这一生,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潇洒、英气、豪放不羁的,却让她一见之下,就心向往之。她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要引为楷模,但是见了她以后,她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经放开芈月的手,欢呼着扑到那白衣女子的怀中道:“母亲———” 庸夫人懒洋洋地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来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个被*坏的小女儿,再无秦宫大公主的气势了,只撒娇道:“母亲这里好生欢乐,也不叫女儿来共赏这美景与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这里的牡丹花,年年到这时候盛开,你何须我来叫?倒是今日这支歌,是刚刚排练的。幸而你这时候来了,再过半个月花期尽了,我就要带人入山郊游,你可就会扑空了。” 孟嬴顿了顿足,急道:“母亲,我有事要同你说……” 庸夫人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会儿都不必说。美景当前,不许扫我的兴。”说着,将酒递给孟嬴,“喝。” 孟嬴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坛子,张口呵着气,抬头向着芈月招手:“季芈,你也来喝。” 芈月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懒洋洋地问孟嬴:“她是你带来的?” 孟嬴连忙向芈月招手:“季芈,快过来见过我母亲庸夫人。”转头对庸夫人道:“季芈是我的朋友。” 芈月小心地绕过歌舞着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礼:“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亲切向她招招手道:“季芈?楚国来的王后是你阿姊?” 芈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低声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么对于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厌恶了自己,可怎么办? 庸夫人拍拍身边:“坐到我身边来吧!” 芈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边,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两边。 庸夫人拿起酒缶,问道:“你喝酒吗?” 这个突兀的举动反而让芈月忽然感觉拉近了距离,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过酒缶,学着庸夫人刚才的动作豪爽地举缶大饮。 秦酒性烈,她被呛到了几口,咳嗽着放下酒缶,一抹嘴边的酒水,笑道:“好酒,都说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将酒缶递给孟嬴,孟嬴也接过来,举起酒缶大喝起来。 庸夫人微笑着,看着两个姑娘轮番喝酒。两人的脸很快就红起来,身体变得摇摇摆摆。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着两人站起来,拍掌道:“来,我们跳舞。” 两人晕头晕脑地跟着庸夫人转到正在歌舞着的女伎中,跟着音乐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来。 女伎长袖飞舞,曼声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在女伎的推动下,酒兴上头,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所有的忧啊愁啊,顿时在这种欢歌曼舞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盖了。 孟嬴拉着芈月,醉醺醺地一边跟着哼歌儿,一边转着圈子。见芈月没有跟着唱,笑嘻嘻地冲芈月大声问:“季芈,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芈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着转圈,大声地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孟嬴笑得东倒西歪,手足挥舞着解释:“高处漆树,低处栗树,见到喜欢的人,就并坐鼓瑟作乐。有乐当及时行乐,否则转眼人就老了……” 芈月也东倒西歪地笑着:“嗯,有理,有酒且乐,有歌且舞……”也跟着拍手唱起来:“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着拍手:“对,有酒且乐,有歌且舞,管他什么该死的燕国,管他什么混蛋的父王……” 芈月张开手作飞翔状:“我是鲲,击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鹏,扶摇而上九万里。飞啊,飞啊……” 孟嬴也张开手作飞翔状:“我也要飞,飞过昆仑,飞过青丘……” 庸夫人已经停住歌舞,退回银杏树下,斜倚着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两个姑娘放纵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芈月和孟嬴唱着跳着,终于体力不支,相扶着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终于从沉醉中醒来,只觉头疼得厉害。她*一声,捂着头坐起来,便听得一个女声笑道:“季芈醒来,喝杯解酒汤吧。” 芈月感觉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她倚着双手撑定,那人又用热的葛巾捂在她的脸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宫室,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身看到一个宫女,却是极为陌生。 芈月迟疑地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那侍女笑道:“此处是西郊行宫,奴婢名唤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芈。” 芈月听了“庸夫人”三字,这才回过神来,渐渐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来了。”说着亦是想起孟嬴,忙问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间里,由白霜照应着呢。” 芈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样子,不禁赧颜:“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当真失礼了,夫人可会怪我?” 白露却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来,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样当成幼辈来疼爱,怎么会怪您呢?夫人还吩咐说,您若醒了,这行宫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芈月低声道:“虽然夫人不怪我,可我总是于心有愧,想拜见夫人当面赔礼。” 白露道:“夫人在宫墙上看落日呢。季芈若过去,沿着那边的回廊走到底,沿着台阶上去就是宫墙了。” 芈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换了衣服走出来,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却见房间内无人,问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来得早了些,方才已经出去了。 芈月看了看方向,沿着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宫墙下,又沿台阶走了上去。 但见夕阳西下,映得墙头一片金光。 芈月沿着墙头慢慢地走着,却隐隐听到哭声。芈月好奇地走过去,转过一个拐角,此处便是墙头的正楼,却见庸夫人坐在楼前,孟嬴扑在她的怀中,低低哭诉。从芈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芈月顿感尴尬,此时走出去也是不对,若是匆匆退走,怕要惊动两人,倒显得自己故意偷听似的,进退两难,只得隐在楼头的阴影里。 她已经猜到,孟嬴此时来找庸夫人,必是为了远嫁燕国之事,来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儿,心中亦是隐隐期盼,庸夫人能够帮到孟嬴。 但见孟嬴扑在庸夫人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庸夫人长叹一声,轻抚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想让母亲怎么办?” 孟嬴哽咽着道:“母亲,你去跟父王说,让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对您抱愧于心,您又从来不曾求过他什么。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说着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庸夫人。 庸夫人没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说:“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爱的就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孟嬴低声说:“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父王一直对母亲还怀着感情。” 庸夫人叹息:“是啊,因为你是我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所以你父王爱屋及乌。可是,傻孩子,你忘记了吗?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时候,也是不堪一击的啊。当年你父王为了娶魏国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抛弃掉了我。喜欢、愧疚,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国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须抛弃的时候,是一刹那的考虑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恐:“不,不会的,父王他……”她满心俱是不甘和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时,忽然泄了气,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庸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似隔得十分遥远:“在魏家姐妹嫁进来以后,我原本以为,可以如他所想,退让一步。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离开。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来说,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为铁石心肠。” 孟嬴打了个寒战:“不、不……”她抬起头,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亲,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坚强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过城墙,看向远方,那个方向,是咸阳城。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并不坚强……”她的手轻颤,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站在这个墙头,心里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刚到西郊行宫时,我每天都会站在这宫墙上看夕阳。其实刚开始我看的并不是夕阳,而是宫道,是咸阳城。我天天看着,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可总还是会傻傻地期盼着,从那个方向,会有宫车来到,你的父王会出现在这宫道上,他会来接我回宫,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幻梦,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依旧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迈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你父王没有来,我也没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孟嬴看着庸夫人,两行眼泪流下:“母亲,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怀中,浑身颤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阳宫,我再也不想见到父王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西郊行宫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轻轻摇头:“你还记得吗,当日我离宫之时,曾经问你,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要留下来?”她轻叹,这叹息却似敲打在孟嬴的心头,“你选择了留下来。” 孟嬴吃吃地说:“我、我……”她抬起头,有些惊惶地看着庸夫人,“母亲,你生我的气了吗?” 庸夫人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额头:“不,我岂会因这种事生你的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我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又怎么会责怪你有自己的选择呢?” 孟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知道,傅姆也说过,我既然做了秦国的大公主,享受了国人贡奉,那么便要付出代价。秦国的公子们要沙场浴血,秦国的公主便也要作为诸国的联姻……”她说着,却是越说越愤慨起来,“不,我不愿意,我宁可去沙场浴血,也不想去嫁一个老头,我一想到我要和一个这么老的男人……我,我就觉得恶心!” 庸夫人摇了摇头:“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孟嬴摇了摇头。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么从此世间再无秦国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么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个死人嫁给他。可是,你从此不能再回咸阳宫,再不能行走于人前。”她转向孟嬴,声音渐渐转高,“你将和我一样,你的名字只代表一个存在于过去的人。孟嬴,我能够离开秦宫,那是因为我承担得了寂寞,抛弃得了荣华,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没……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亲,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摇了摇头:“不,你做不到,因为你想的不是改变自己,不是承担自己的决定,而是寄希望于别人能够怜爱你,让别人为你的命运去做改变,去迁就你。你绝食,你闹脾气,你跑到我这里来,无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够改变决定……”她的声音忽然转为冰冷,“孟嬴,我来告诉你吧,谁也改变不了你父王的决定,他的心,比你想象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颤抖得越发厉害,忽然间失声尖叫道:“谁也不能逼我,谁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宁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你当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来指了指宫墙道:“你若是想回去继续绝食,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跳下去,来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转头看着宫墙,下意识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亲,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没有说话,城墙上,只余孟嬴的哭声。 良久之后,庸夫人才长叹道:“你若下不了决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缩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说了,沉默良久,忽然说:“你听说过南子吗?”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诧异地看着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卫灵公夫人,‘子见南子’故事里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讷讷地说:“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叹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却没有能够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人,而是嫁给了足以当她祖父的卫灵公。更可叹的是,卫灵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气暴躁,还喜欢男人……” 第122章 庸夫人〔2〕 孟嬴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岂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闻名,她自然知道她是卫灵公夫人,可是卫灵公好男风,她过去却是不知道的。 就听得庸夫人继续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这样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卫国,自然也经历了痛苦和难堪,甚至是绝望。可是最后,南子却得到了卫灵公的愧疚和*爱,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甚至拥有了年轻美貌的男子为幸臣……” 孟嬴听到最后,俏脸涨得通红:“母亲,这、这,女儿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不是让你也要像南子一样放荡,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样坚强。这乱世之中,你我身为女子已经是一种不公平,所以我们的心,要变得很刚强。只有拥有足够刚强的心,女人才能经得起一次次伤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里,只有利益关系,情爱只不过是一种调剂,他再爱你,你都别相信他会为你放弃利益、改变决定。孩子,虽然你父王的决定不可更改,但我们却可以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教谁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残羹冷炙,你也要把它当成华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这话,是对孟嬴说的,可是听在芈月的耳中,却是震撼无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宫楼的石壁上,竟是觉得心潮激荡,不能平复。 过去她曾经在无数的困苦境地,无声呐喊,无处求助,无人可诉,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败、激愤,如同一只困兽,只凭着本能挣扎,凭着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撑过一关又一关,却常常只觉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撑过下一关。 庸夫人的话,却似乎给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虽然不算是足够亮,却让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芈月倚在壁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同样,倚在嬴夫人身边的孟嬴,也已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吃力地道:“我、我……” 庸夫人轻叹:“是,你可以留在这里,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已经拥有过婚姻,拥有过情爱,拥有过至尊之位,也拥有过指点江山的机会。可是你还年轻,你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不能因为一场你觉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弃犹未可知的将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你成为南子那样的人,熬过苦难,也收回报酬。” 孟嬴茫然站着,她的脑子里,在这一刻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来不及消化,令她无法反应。 庸夫人轻叹一声:“去吧,我的一生已经结束,可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见孟嬴怔怔地点头,被侍女扶起,走下宫墙,庸夫人转过头去,看着阴影后道:“出来吧。” 芈月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听到了。” 芈月默然。 庸夫人抬头看着天边,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只剩半天余晖。“秦国历代先君、储君和公子们,死于战场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别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战场呢。”她看着孟嬴远去的方向,“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芈月心中积累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这么无情吗?” 庸夫人看着芈月,眼中却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个君王有什么样的情?周幽王*褒姒?还是纣王*妲己?” 芈月语塞:“我……” 庸夫人摇了摇头:“身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这一重身份来看,失去江山的人连性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怨恨可言?” 芈月不禁问:“您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从,是两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严。既然注定不能改变一切,何必曲己从人,让自己不得开心?” 芈月似有所悟,却无言以对,只得退后行了一礼:“夫人大彻大悟,季芈受益良多。” 庸夫人却不回头,只淡淡地道:“非经苦难,不能彻悟。我倒愿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这种彻悟。” 芈月看着庸夫人,这个经历了世间的大痛之后,却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对方的身边,想从她的身上,汲取面对人生的力量,她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觉得,答案已经在自己的心头了。 庸夫人点了点头:“孟嬴刚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芈月不禁问:“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会儿。” 芈月随着白露一步步走下城头,最后回头,但见庸夫人站在墙头负手而立,衣袂飘然,似要随风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只余一点残阳如血。 庸夫人独自站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庸夫人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道:“大王来了。” 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阶而上,出现在城楼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后,抚上她的肩头,轻叹:“天黑了,也凉了,你穿得太少。”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庸夫人的肩头。 庸夫人仍未回头,只伸手将系带系好,道:“大王可是为了孟嬴而来?” 秦王驷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大王不必说了,我已经劝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驷神情阴郁:“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无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缓缓回头,看着秦王驷的眼神平静无波:“大王说哪里话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列国联姻,年貌不相称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驷不禁脱口问:“那你为何又要离开……” 庸夫人嘴角有一丝似讥似讽的笑容:“大王,说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难了。我看得透,却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 秦王驷语塞,好一会儿才叹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过聪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过刚强。两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却也是最容易互相伤害、互不让步的。 夕阳终于在天边一点点地湮没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两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庸夫人道:“那个楚国来的小姑娘很难得,她是个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宫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驷停了一下脚步,扭头对庸夫人道:“宫中烦扰,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会清净得多。” 庸夫人却没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头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这里自在得很,不想再作冯妇。” 秦王驷无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后,寡人原想接你回宫,可你却拒绝了。” 庸夫人道:“孟芈家世好,比我更有资格为后,对大王霸业更有用。” 秦王驷忽然问:“你还在怨恨寡人吗?” 庸夫人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我为人性子又强,脾气又坏,做一个太子妇尚还勉强,一国之后却是不合格的。再说,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秦王驷苦涩地道:“是吗?” 庸夫人指了指远处的山脉:“去年秋天的时候,山果繁盛,我亲手酿了一些果子酒,给了小芮几坛子。大王若是喜欢,也带上一些尝尝我的手艺吧。” 秦王驷神情有些恍惚:“寡人还记得你第一次酿酒,酿出来比醋还酸,却硬要寡人喝……”他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如今可是手艺大有长进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无人敢硬要大王做什么了。” 秦王驷轻叹:“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拥江山,却更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岁月……”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庸夫人亦是默然。过去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两人相对,亦是无言,最终,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咸阳宫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这西郊行宫,过完自己的一生。 芈月走下城头,正要去寻孟嬴,刚转过走廊,却见廊下孟嬴扑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笑地说着。 芈月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抬头看到了芈月,笑着缓缓推开孟嬴,递上一条绢帕给她擦脸,道:“孟嬴,季芈来了。” 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123章 别远人〔1〕 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 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超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首。 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 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 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 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首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首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 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 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 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 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 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 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 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 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 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 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 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 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 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 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 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 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 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 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 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 芈月扭过头去:“不是。” 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 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 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 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 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 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 芈月只得站住。 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 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 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 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 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 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 第124章 别远人〔2〕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却扭头走了下去,芈月依旧等不到他的许可可以自行离去,只得苦苦地又跟着下了城头,一直跟到承明殿里,这才有些惊疑不定。 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宠?就她这样一身尘土、满头油汗、满脸涕泪交加的样子,承宠? 秦王驷只顾自己走进殿中,芈月只得跟了进去。但见缪乙上前服侍秦王驷去侧殿洗漱,又有宫婢来迎奉芈月前去洗漱。 芈月洗漱完毕,被送到后殿相候。她本已经疲累至极,此刻坐在那儿放松下来,虽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应该等秦王驷,但却不知不觉中,歪靠着凭几,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来,但觉灯光刺目。芈月用手挡住灯光,从榻上起来,转头看去,才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自己还在承明殿后殿,转头向灯光的方向看去,见秦王驷坐在几案前,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 芈月怔怔地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好一会儿,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 秦王驷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手微一顿,但却没有理会,只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悄悄坐起来,不正确的睡姿让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吓得连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驷。 见秦王驷没有动,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皱巴巴的,摸摸头发也是乱的,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可梳妆的东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驷身后跪下,低声道:“妾身冒犯大王,请大王恕罪。” 秦王驷似没有听见,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一动不动地跪着。 铜壶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会儿,秦王驷的声音传下来:“你冒犯寡人什么了?” 芈月一时语塞,嗫嚅着道:“妾身……君前失仪了。” 秦王驷的声音平静:“寡人并没有召你入见,你事前没有准备,寡人如何能够怪你失仪?” 芈月低头不语。 秦王驷却忽然轻笑:“可是你在心里诋毁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仪更有罪,是也不是?” 芈月抬头,大惊失色。 秦王驷看着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为孟嬴不平,你在心里说,寡人是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是也不是?” 芈月张了张口,想辩解,可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点倔强之气,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饰,不想教他看轻了自己。她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具攻击性,可是,这样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大王曾经教导妾身,说是凡事当直道而行。妾身谨记大王教诲,不敢对大王有丝毫隐瞒。是的,妾在心里说,大王让妾失望了。” “哦?”秦王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妾一直以为,大王是个仁慈的人……”芈月只觉得心底两股情绪在冲击着,交织着,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这种感觉,到底这种失望,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秦王驷的感觉,还是她代孟嬴对她父亲的感觉呢?“妾还记得就在这儿,大王给了妾最大的宽容和爱护。您既然对一个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为什么对孟嬴如此冷酷?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牺牲。可孟嬴是如此地爱着您、敬仰着您、崇拜着您,为什么,您要让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 秦王驷却忽然问:“你在为自己不平,还是在为孟嬴不平?” 芈月像是石化了一般。为什么他能看出这个来,为什么他会这么问!她脑子里好像有两团乱麻纠在一起,此时他这一声问,似乎是一刀将乱麻砍断,看似清了,可却成了两堆碎片,不晓得哪堆是属于自己的,哪堆是属于孟嬴的。 好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说:“我、我不知道。” 秦王驷道:“你过来。”芈月抬头,看见秦王驷朝她点点头:“坐到我身边来,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芈月有些浑浑噩噩,只是凭着直觉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驷身边,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太记得父王长什么样子了。我六岁的时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就连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觉不安宁,父王就把和氏璧给我压枕头底下辟邪;他会抱着我骑马,也让我在他的书房里钻地道……可后来,他不在了,娘也不见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亲照应着,我像个野孩子一样。后来,我拜了屈子为师,我跟阿姊从小学的就不一样……” 她说得很慢,有许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记了,可是这时候翻出来,却仍然件件刺疼着她的心:“孝期满后,我们才从离宫回到宫里来。弟弟在泮宫,我在高唐台,莒姬母亲仍在离宫,一家三口,分了三处去住。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要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头一天进宫,女葵就被行刑,就是为了给我们看看什么叫杀鸡儆猴。我终于找到了我娘,她求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给贱卒每日受虐,生死两难。我以为找到她可以救她,结果却是令她惨死。我以为长大以后,就能够自己做主,可以保护弟弟们,结果,我差点被毒死。好不容易随阿姊远嫁,却要将戎弟押在楚国,又差点害得小冉被执行宫刑……每次遇上这些事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我的父王还在,一定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一定不会……” 秦王驷沉默片刻,问:“那你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芈月凄然一笑:“大王,妾身这样想,很幼稚,对吗?一个孩子受了伤害,就永远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在孩子的时代里,这样的话,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着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撑下来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也是……” 芈月苦笑:“可人总要长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却也让我从幻想中走出来,真正地长大。” 秦王驷没有说话,却伸出手,搂住了芈月。 芈月伏在秦王驷的肩头,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却带着坚强:“我要学会,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默然无语。 自那以后,秦王驷常常召了芈月来,与过去相比,他们相处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他更纵容她,而她也渐渐放开心扉,对他也没有如君臣奏对般紧张和刻板。 有时候芈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对楚威王的怀念投射到了秦王驷身上,还是秦王驷把对孟嬴的疼爱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填补了心灵一个极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芈月心里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并不是无拘无束的。 而秦王驷也并不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却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无邪,而她的心锁却很重。孟嬴爱弓马喜射猎,可是,对于政事,对于军事,对于史事,这些话题,不只是孟嬴毫无兴趣,他在满宫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谈论的人,但他对着芈月谈论的时候,她却都能够听得懂、接得上,甚至还能够共同讨论。 虽然秦王驷只要愿意,以他的教养和心计,能够满足每一个文人雅士、闺中妇人风花雪月的梦想,但事实上,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完全刻板的政治动物,风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爱好。 刀和马、地图和政论,才是他永恒的兴趣和爱好。而在这一点上,芈月却奇异地成为他的共鸣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游说君王、操纵君王,去达成他们的企图。君王可以被策士“说动”,那只是因为策士的谋略正好符合他王国的利益罢了,但君王却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动”,甚至让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事前针对他的爱好进行设计。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它有一种惯性,当你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说的有道理的时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会习惯性地先认为他说的都有道理,从而习惯性地接受。 但秦王驷却不能把他自己脑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维,先告诉别人,再被别人操纵,这一点,哪怕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弟弟樗里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记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么样?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国策推行,更不能手握军权去发动战争。 秦王驷很愿意和她说话,虽然她还很稚嫩,许多见解还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对的,而不是装的。而且她很聪明,一教就会,看着她从一无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驷有一种满足和自得。 有时候转头,看到她认真看着竹简的侧影,他会想,那些诗啊经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话,似乎现在看来,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间,除了君臣知己共谋国事时的会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灵相通的。 后宫的女人们,是很复杂的存在,她们的心思简单到一眼可以看透,她们的所求所欲,无非是宠爱、子嗣、位置、尊荣,可是她们却奇怪地在很简单的事情上,想得特别复杂,弄得特别复杂,然后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觉得疲累。 芈月却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渊,有些东西永远隐藏在深处,水面上却是平静无波,她甚至懒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懒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对待王后的敷衍,这种敷衍只是一种快快度过与对方在一起的时间,然后给予对方希望得到的话语安慰而已。他很奇怪,这么简单的敷衍态度一目了然,王后却会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测她到底“有无诚意”。 她对魏夫人及其他的后宫妇人,却是连这一点敷衍都懒得付出,见了对方,速速见礼,快快走开。宫中有说她谦逊的,也有说她傲慢的,无非就是因为她这一副跟谁都没有打算多待一会儿的态度。她懒得去理会人家,也懒得去摆后宫妇人得宠时在别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势。 看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或者是骑射欢畅之时,或者是与他说史论政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发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漠然的。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孟嬴,但有时候又觉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时候,她谁也不像,她只是芈月,她只是她自己。 第125章 四方馆〔1〕 不觉春去秋来,这日,秦王驷同芈月说,第二日换上男装,芈月虽觉诧异,但还是在次日依言换装,跟着缪监到了宫门口相候。过得片刻,秦王驷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两人出宫上马,带了数十名随从,穿过熙熙攘攘的咸阳城,到了城西一座馆舍。 芈月下马,细看门口悬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馆”三字,诧异地问:“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驷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处为何地?” 秦王驷却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随自己进去。 进得四方馆内,但闻人声鼎沸,庭院中、厅堂上往来之人,均是各国士子衣着,到处辩论之声。 前厅所有的门板都卸了去,只余数根门柱,里面几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正争得面红耳赤。 芈月随着秦王驷入内,也与众人一般,在廊下围观厅上之人争辩。但见廊下许多人取了蒲团围坐,也有迟到的人,在院中站着围观。 就听一策士高声道:“人之初,性本善,敢问阁下,可有见蝼蚁溺水而拯之乎?此乃人之本性也,当以善导之,自可罢兵止战,天下太平。”芈月听其言论,显然这是个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论,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见另一策士却哂然一笑:“敢问阁下可有见幼童喜折花摧叶,夺食霸物否?此乃人性本恶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恶制其恶,天下方能严整有序,令行禁止。”显然这是法家的策士,说的是人性本恶,当以法相束的理论。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状,摇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位说得这般热闹,谁又能够牺牲自我成就大道?以我师杨朱看来,世人谋利,无利则罢兵止战,有利则洒血断头。你儒家也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法家也说过人性逐利,所以你们两家都应该从我派之言!”听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的杨朱弟子。 又见一策士按剑道:“胡扯!人性本无善恶,世间如染缸,入苍则苍入黄则黄。治国之道,尤不可听乱言。人之异于*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学说制度乃为减少不平,争取公平而立。为大义者,虽死犹生……”这言论自然便是墨家之说。 芈月素日虽亦习过诸子百家之言论,但却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听得各家策士争相推销自家学说之长,攻击其他学派之短,与自己所学一一相印证,只觉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儿,不禁听得入神,兴奋之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但听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已经开始争吵起来:“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芈月听得入神,秦王驷拉了她两下,她都未曾会过意来,直至秦王驷按住了她的肩头,对她低声叫了两声:“季芈、季芈———”她方回过神来,见秦王驷脸色不悦,吓了一跳,失口欲赔罪道:“大、公子———” 秦王驷手指竖在嘴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芈月连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见秦王驷已经转身走向侧边,连忙跟了下去。 但见秦王驷走到旁边,自走廊向后院行去,芈月这才看到,不但前厅人群簇拥,便连侧廊也都是人来人往,穿梭不止。许多策士一边伸脖子听着厅中辩论,一边手中拿着竹筹一脸犹豫的样子。 两人走入后院。此时后院同样是热火朝天,但见后厅中摆着数只铜匦,旁边摆着一格格如山也似的无数竹筹,各漆成不同的颜色。旁边有四名侍者坐在几案后,许多策士簇拥在几案边,自报着名字由侍者记录了,便取了竹筹来,投入铜匦中。 芈月正思忖着这些人在做什么,却见一个策士看到秦王驷进来,眼睛一亮冲了上来:“公孙骖,你来说说,我们今天投注哪个?” 芈月一怔,见那人径直对着秦王驷说话,才知道这公孙骖指的便是他了。 就听得秦王驷笑道:“寒泉子,想来这几ri你输得厉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说着眼睛余光看到芈月,见她与秦王驷站在一起,衣着虽然低调却难掩华贵气息,迟疑着问:“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芈月亦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看向秦王驷,就听得秦王驷道:“这是楚国来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带她来见识一下四方馆。”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来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来投一注?”见芈月神情不解,当下对她解释:“你看这些铜匦,外面挂着的木牌写着哪家学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辩论的学派和席位,你要是赞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筹投到哪个铜匦中去。每天黄昏时辩论结束以前都可以投。辩论结束以后开铜匦验看,铜匦内竹筹数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没铜匦内竹筹数最少的两家之所有注码,若是夺席加倍。”所谓夺席,便是将对方辩论得落荒而逃,夺了对方的席位给自己,这在辩论之中自然是取得绝对优胜的位置。 芈月想起前面百家争辩时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听说秦国的四方馆类似齐国稷下学宫的性质,当日她在楚国与黄歇说起时,不胜心向往之,不想自前厅到后厅,那各国之士簇拥的盛景,居然不是因为学说,而是变成了赌博,当下不禁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诸子百家之学说,乃经营国家的策略,你们居然拿它来做赌注,实在是太过……”说到一半,她顿时发现自己失口,忙看了身边的秦王驷一眼,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那寒泉子却显然是个爽朗豪放之人,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对秦王驷哈哈大笑道:“公孙骖,你这个朋友果然是初来咸阳啊……”说着,对芈月挤了挤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说吧,天下本就是个大赌场,诸子百家也不过是以列国之国运为赌注,游说列国推行己策。天地间生育万种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间若只存一种学说,岂非有违天道?你看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了,如今仅恃着哪家学说以排斥别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学说为自家学说增添光彩早已经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内部就派系横生,有时候吵起来三天三夜没个输赢,最后大家只能用这种投注之法,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筹少了,只能回头再抱着竹简研究制胜之道罢了。” 芈月听了寒泉子解说,便脸红了,忙行了一礼道歉:“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寒泉子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赌博其实也是个乐子。你说得原也没错,我们这些人,策论之心也有,赌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浅。对了,你要不要下注?” 芈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吗?”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个侍者说了些什么,取了两根竹筹来,递了一根给芈月:“公子越,这是你的竹筹,那边墙上有编序,你在最后一位后面顺延题上你的名字即可。” 芈月看向他所指的墙上,却原来那墙上的木牌上按顺序写着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编号投入各铜匦便是,次日检取时,便依着编号决定谁胜谁负。新来之人,在最后一位顺延写下自己的名字编号便是。 芈月笑了笑,看见秦王驷手中的竹筹,果然已经写了编号,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筹,亦是有编号的,只有自己的竹筹,是未曾有编号的,当下便走到墙边,先写了“楚芈越”三字,又将自己的竹筹也写上编号。 她转头再回到秦王驷身边,便见寒泉子已经问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见芈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驷,寒泉子挥手:“别看这厮,这厮最无原则,摇摆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芈月见他风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来了还这般高兴。” 就见寒泉子拍着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则的人了!他若不来,我投法家;他若来,我跟他下注,再无变易。” 芈月目瞪口呆,倒为此人的诙谐而忍不住大笑起来。 寒泉子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说啊,你投哪家?” 芈月回想方才在前厅所听诸家之辩,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们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则,跟我一样有原则。”芈月一听他自吹“有原则”三字便忍不住要发笑,却见寒泉子转头问秦王驷:“公子骖,你呢?”他看着秦王驷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为一堆秦圜钱一般。 秦王驷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见状,接了两人竹筹,又将自己的竹筹与秦王驷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绝:“聪明,今日在前厅辩说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鸠、祁谢子等都到了咸阳,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华,赢得秦王支持,以争巨子之位。所以近来凡有辩争,这三人都一定拼尽全力,获得胜绩。” 见寒泉子终于止了话,拿了两人的竹筹去投铜匦,芈月禁不住松了口气。她倒是看出来秦王驷为何与此人交好,盖因此人实是个消息篓子,凡事不要人问,自己便滔滔说了,秦王驷就算十天半月不来,只消问一问此人,便可知道这些时日来的内情了。 芈月看着寒泉子摇头:“这是咸阳,嬴姓公子能有几个数都数得出来,若是公孙就不一样了,人数既多又不易为人全数所知,所以你就给自己造了公孙骖这个身份———可是,四马为驷,三马为骖,这么明显的事,他就一点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来吗?” 秦王驷也笑了:“四方馆中策士,关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芈月被一语触动心事,轻叹:“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若是天下人都这样,就好了。” 秦王驷笑而不答,转而问:“喜欢这里吗?” 芈月的眼睛亮了起来:“喜欢。” 秦王驷指了指前厅:“可听出什么来了?” 芈月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无奈地摇头:“仿佛各家说得都有道理,却都未必能够压倒别人。” 秦王驷抬头,双目望向天际:“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若说谁能够说服谁,谁能够压倒谁,那是笑话。” 芈月不解地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呢?” 秦王驷道:“争鸣,是为了发出声音来。一个时代只有发出各种声音来,才会有进步。原来这个世间,只有周礼,只有一种声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牧马的边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后,才有列国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这四方馆中百家争鸣,激荡文字,人才辈出。” 芈月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秦王驷看出她的心思,鼓励道:“说吧!” 芈月嗫嚅道:“妾身看《商君书》,商君斥其他学说为‘贼’。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见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芈月有些羞愧地低头。 秦王驷的笑容渐渐收起,看着芈月道:“杀其人,不废其法;尊其法,不废他法。王者之道,在于驾驭策士和学说,而非为策士和学说所驾驭。” 芈月心头一震,看着秦王驷。他的话,犹如一扇门向她打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已经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过。 但听得秦王驷继续道:“任何一种学说都在尽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吸取别家学说提升自己。所以经过百年来的排斥以后,各家学说已经懂得,为了说服别人,更要不断提升自己学说的内涵。而君王,择一家为主,数家为辅,内佐王政,外扩疆域……” 观其言行,芈月已经明白,这四方馆的设立是为了什么;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荐,而是亲自来到四方馆中结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为了什么。学说不怕争辩,因为学说是在争辩中进步的,而聆听争辩,则可以从中学习到如何辨别一种学说的优劣。 芈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气问:“大王,我还可以再来吗?” 秦王驷笑了:“带你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看一眼,然后回去牵肠挂肚的吗?你自然是可以来的。每月逢十之日,这里都会有大辩论,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自己凭令符过来,也可以……”他停顿了一下,“下注!” 芈月惊喜地道:“真的?” 秦王驷道:“君无戏言。”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充满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驷不解地问:“为何哭了?” 芈月抹着眼睛:“臣妾是高兴得哭了!” 秦王驷有些不解:“高兴到要哭?” 芈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给我的,是我连做梦都不曾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秦王驷笑着摇头:“这点事就满足了?寡人不是说过吗,从此以后就只管从心而活,自在而行。” 芈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灿烂,秦王驷自认识她以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而毫无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芈月一转头,却见缪监自前厅匆匆而来,有些诧异,当下压低了声音道:“大王,大监来了。” 秦王驷一扭头,看到缪监的神情竟有些惊惶。他知道缪监素来镇定,有这样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当下脸色一变,转身迎上,低声问:“何事?” 芈月但见缪监在秦王驷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秦王驷脸色大变,低声道:“什么?不必顾忌,冲进去,看个究竟。”说着,就要匆匆出去,芈月亦是连忙跟上。 那寒泉子刚下完注回来,见秦王驷就要走,诧异地道:“咦,樗里子,你来找公孙骖什么事啊?公孙骖,赌注就要开了,你不再等一会儿吗?” 第126章 四方馆〔2〕 却见秦王驷脸色铁青,强抑脾气:“没什么,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见三人匆匆离去,寒泉子正自诧异,却听得此时前堂哗然喧闹:“唐姑梁赢了,唐姑梁赢了。”寒泉子一听大喜,眉开眼笑:“如此,我今日赢了!”当下忙赶到前殿去,便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驷匆匆回宫,却是因为秦国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孙衍上表辞官,出走魏国。 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大良造与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负气而走,然则此事,却是经历了一番谋算已久、惊心动魄的国与国之间的暗战。 综合各方面得到的讯息,公孙衍出走,是魏国君臣策划已久的事,而具体的执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为后之时,魏卬已经在游说公孙衍了。当时公孙衍仍然有些犹豫不决,但当他征魏主张受到阻止,对义渠用兵的建议又不被采纳,再加上张仪凭一张巧舌屡次在朝堂上与他相争,他本以为张仪不足为敌,可是,在秦王驷立张仪为相邦,将大良造的权力三分之后,他在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再安坐了。 夕阳西照,满园桔花盛开,黄紫两色,分外耀眼。 花丛中,公孙衍和魏卬各踞几案饮酒。 公孙衍案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好几个,他沉着脸,一杯杯地饮尽。魏卬几案上却只有浅浅一个酒盏,尚有半盏酒在,旁边却摆着一具古琴。 魏卬看着公孙衍喝酒,忽然叹息一声:“式微,式微,胡不归?” 公孙衍忽然顿住,整个人石化了似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长地看着公孙衍:“犀首这样聪明的人,何必再问呢?” 公孙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几案上,他看着魏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为,您已经随遇而安,没想到您身在咸阳,心仍在大梁。” 魏卬轻轻拨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随即停下琴弦,将酒一口饮尽,“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为何不回去?” 公孙衍嘿嘿一笑:“我为何要回去?” 魏卬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琴,轻轻拨弄着:“犀首还有继续留下的意义吗?” 公孙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当日在魏国,不过是个偏将。秦君于我有知遇之恩,拜为大良造,以国相托。纵君臣意见相违,但我仍然是秦国的大良造,又岂可轻言离去?” 魏卬放下琴,叹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愿。犀首,你与卫鞅,都是百年难遇之奇才,岂能拘于一国一域、一人一情?纵观列国数百年风云,有几个能够得国君以国相托?齐有管仲,但管仲之后呢?秦国已经得了一个商君,不会再打造一个商君。但是……”他身体向前倾,迫切地看着公孙衍,“魏国已经失去卫鞅,不能再失去公孙衍。秦王之气犹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国盛气已衰,正要托赖强者力挽狂澜。犀首,大丈夫施展才华,改天换地。你与其与秦王论个短长,不如与秦国争个短长。” 公孙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虽然冰冷,但炽热的眼神和微颤的手,却显示出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魏卬不再继续说话,只是轻拨琴弦,反复弹着刚才《式微》那一章。 公孙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溅洒几案。 式微,式微,胡不归? 胡不归? 他要———归去吗? 公孙衍想了很久。他独坐在书房,看着壁上的地图,看着席上一堆堆竹简,这些都是他历年用尽心血写下的策论,这是他对秦国的展望,这是他对列国的分析,这是他控制这个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孙衍,应该是以天下为棋盘,与天地造物对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颗困于朝堂,被君王拨弄,被同僚排挤倾轧的棋子。 与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他知道魏卬劝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这一离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国的礼聘。 可是———公孙衍无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显出他冷硬的性子———当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国还有什么能满足他的呢? 他站起来,看着壁上的地图,沉吟良久,举起朱笔,在地图上点点画画。 公孙衍在书房中,对着地图,几日不曾出门。到了最后,地图已经被他画得面目全非,他这才一掷笔,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盘,而他已经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 是时候该走了。 他把地图卷起来,扔到火盆中烧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为由,请许多在咸阳的魏国旧人饮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馆辩论之时,近日墨家大辩,秦王驷一定会感兴趣的。 初九日,宾客饮宴,公孙衍与魏卬对饮,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继续。 而声称已经醉倒的公孙衍在书房中与魏卬对坐。 魏卬将几案上的过关符节和竹册推到公孙衍面前:“这是过关符节,这是伪造你身份证明的竹册。马车已经安排好,明早你便离开咸阳。” 公孙衍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与秦王终究君臣一场,虽然观念不同,难免各分东西,下次相见就是在战场。这是我留给他的陈情之信,请代我转交。” 两人互相一拜,公孙衍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宾客陆续从魏卬府中离开,而公孙衍作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过夜。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在那些离开的宾客中,有一个人的随从已经悄悄换人了。 次日清晨,数辆马车悄然自咸阳城东门而出,守城卫兵验过通关符节,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蓝田美玉给魏王。同一时间,一辆客货两用的马车自咸阳城西门而出,载着一名叫“梁贾”的商人贩货到义渠,通关的竹符里写着商人与随从三人,以及丝帛等货物。东门与西门的守卫官兵分别查验以后,都通关放行。 傍晚,四门齐动,缉骑皆出,一路追赶,持魏夫人通关符节的那一批人与货,皆被截下。 但那贩货到义渠的商人车队,出了西门之后,转折向东,一路翻山越岭,疾行至魏国。 魏卬府。 因昨日饮宴未完,今日魏卬仍与“公孙衍”在云台饮宴。 忽然间府门大开,司马康率着廷尉府兵马冲了进来,直入花园,冲上云台,拉起与魏卬对饮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孙衍。司马康气急败坏,拔刀对准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经是魏国的国相了。” 司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胆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涌出,整个人也倒了下去。司马康扶住魏卬,惊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道:“我被你们秦国的大良造所骗,丧权辱国。我如今再骗走你们秦国一个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见夕阳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充满了讽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听得到秦王驷的咆哮之声,只吓得往来的小内侍们战战兢兢,恨不得贴着板壁而走,脚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来。 承明殿内,樗里疾跪在下首,面对着犹如困兽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驷:“魏卬与公孙衍早有勾结,策划了这么久,你们都是死人吗,居然于事前一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咸阳的?没有官凭他如何投宿?没有铜符他是如何离开关卡的?当日连商君也未能逃离,为什么公孙衍反倒能离开?这伙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你给我去追,去查,一个也不许放过!” 樗里疾上禀:“此事他们筹备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孙衍,迷惑我们的眼线,暗中帮助公孙衍离开咸阳。” 秦王驷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务必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硬着头皮劝道:“大王,臣已经派出铁骑秘密去追,若是当真追不回来,亦不可太过张扬。” 秦王驷怒道:“寡人不管,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大惊:“大王不可。谋士们往来各国,效力君王,来去自如,我们岂可画地为牢,追捕谋士?当日商君之死,是因为谋反之罪,亦是因为列国不肯收留他。而公孙衍罪状未明,岂可轻言追捕?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则的话,会令各国谋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国,不敢投奔秦国。” 秦王驷脸上忽青忽白,好一会儿,才忍下了气,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声张。” 樗里疾暗暗松了口气:“是。” 秦王驷坐了下来,脸色阴沉:“哼,魏国人,竟敢算计到寡人头上来,岂有此理!”他转向缪监,“不必忍了,所有魏国人的眼线,全部起出来,不管牵涉到谁,都给我抓了!” 樗里疾见状忙提醒:“既如此,我们派往魏国的眼线,也要理一理。我们若把魏国的眼线都清理了,魏国必然也会清了我们秦国的眼线。” 秦王驷点头:“明面上都收了,暗线可以分头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过有一个是一个。” 见樗里疾领命而去,秦王驷这才恨恨地一捶几案,怒而不语。 芈月已经更了女装,见诸人都已经退去,便上来服侍。 她伸出手,为秦王驷按摩着头部,好一会儿,待他的情绪消缓,才不解地问:“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秦王驷沉声:“何事?” 芈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孙衍已经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要走?” 秦王驷轻叹一声:“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孙衍为大良造,乃以国士相待。公孙衍任职以来,为寡人立下赫赫战功,不负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时移势易,公孙衍的政见主张,于今日的秦国来说,已经是不合时宜了。” 芈月有些不解:“不合时宜?” 秦王驷道:“秦人不畏战,然并不是喜战好战。当日商君变法,虽然于国有利,但这场变法自上而下,无不动荡。若是稍有不慎,则大秦就将分崩离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孙衍,发动征战,连战皆胜,如此才能让列国明知秦国政事动荡,也不敢挑起战争。” 芈月心中暗叹,列国提起秦国,人人都说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战。可如今听起来,这大秦好战,更像是迫不得已,用来恐吓列国的。 秦王驷继续道:“不错,秦人好战,可每一战却都是不得已的。虽然这些年来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战场上的不败之绩,可是战争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一场战争要征发民夫,便会使田地抛荒,耗费军资使得国库空虚。若不能从战争中得到足够的奴隶和赎金,则每打一仗对于秦国来说,都得不偿失。我大秦处偏僻之地,人丁单薄,土地贫瘠,立国虽久,却不像中原列国,经得起长时间的战争消耗。可公孙衍他……” 芈月听了半晌,已经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孙衍身为外来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勋来,何以服众?所以他力主征战。可是秦国许多更深的内情,他未必知晓。但大王明白,樗里子明白,甚至连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经支撑不起持续的战争了,必须休养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战,则列国就可能犹如群狼扑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会重用张仪,既不动刀兵,又能恐吓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来咄咄逼人,其实却是在步步为营。”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忘形,忙低下了头,却见秦王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盯得让她有些胆寒,颤声道:“大王,您,您莫要这般看着妾身———” 秦王驷却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芈月一怔,低下头,仔细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讲得最多的就是秦国。妾身入秦以后,又经常向张子请教……”她不安地看着秦王驷,“妾身是不是说错话了?” 秦王驷叹了一声:“寡人真是没有想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竟能看出这些来。唉,连公孙衍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糊涂着。” 芈月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谓执迷不悟,不过是人有执着,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驷拍案而起:“不错,不错,寡人正是奇怪,公孙衍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寡人曾劝他不要与魏国陷入硬战,国与国的交战,要谋算的不仅是成败,更是得失,可是他却听不进去。后来魏国连败,他又不肯乘胜追击,反而要转去围剿义渠……张仪初入秦国,就能看出来我秦国应该走的方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大良造,却执迷不悟……”他来回走了几步,才喃喃道:“不错不错,他有执着,他的执着让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却不能让大秦陪着他看不清方向。季芈,你知道吗,寡人方才甚为忧心?公孙衍此人才能极高,气魄极大,又深知我秦国内情,若是离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会掀起列国对秦国的围剿来……”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缓缓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芈月不解地问:“大王这是怎么说?” 秦王驷冷笑:“公孙衍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他太骄傲,太自我,太把自己凌驾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个商君,找不到一个可托付的君王。他忘记了,再高的才气也需要有君王与他相辅相成。寡人……终于放心了。异日秦国或会有惊涛骇浪,却不会有倾覆之祸。”见芈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不明白公孙衍,那是自然。你只见过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惊恐失措,那也是一种因执着而起的迷惑吧。季芈,你很好,非常好。从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国书籍了,你来为寡人整理书案吧。” 芈月惊喜道:“为大王整理书案?” 秦王驷问:“怎么,不愿意?” 芈月忙行礼:“不不不,妾身万分惊喜。” 第127章 风云变〔1〕 公孙衍因与秦王意图相违,从相权三分感觉到自己的理念已经被秦王放弃,一怒之下辞官出走魏国,立刻被近年来痛感国势衰弱的魏惠王任为相国,并促成魏、韩、赵、燕和中山国结为联盟,以对抗已经称王的秦、齐、楚等大国。 公孙衍的出走,魏卬的自尽,对于所有在咸阳的魏国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魏夫人得知此事时,已经迟了一步。 采蘩告诉她:“夫人,公孙衍挂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与魏国有关的据点全部被破,人员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惊:“公孙衍是否已经逃到魏国了?” 采蘩道:“是,大王亲迎,已经拜为魏国国相。” 魏夫人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们……” 魏夫人镇定地道:“关我们什么事!我等深宫妇人,岂知军国大事?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孙衍出咸阳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让人用您的铜符节调开追缉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说什么?” 采蘩的脸色也变了,哭着伏地请罪:“是奴婢之错,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脸色惨白,手在袖中颤抖:“你、你不是说铜符节已经拿回来了,并且已经运送蓝田玉回魏国了吗?” 采蘩抬起头来,也是脸色惨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这样说的,可是、可是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孙衍离开咸阳时,才用您的铜符节去调开秦国追兵。” 魏夫人瘫坐在地:“他、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凄然一笑:“是我的错,我只道他还是以前待人以诚的君子,却不曾想到,一个人失去一切以后,早就已经变得疯狂,而一个已经疯狂的人,还装出一副君子的样子,就比一般的人疯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晓得,他为了达到目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呢?” 采蘩惊得浑身发抖,拉住魏夫人颤声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魏夫人只觉得全身发软,但她强撑着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计,我们只有抵死不认。只不过是一枚铜符节罢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里的,往来魏国的也不是我,中间若是被人丢失,岂能尽是我的过失?” 采蘩看着魏夫人的神情,终于战战兢兢地也爬了起来:“是,奴婢,奴婢……”说了半日,还是不晓得究竟要说什么。 魏夫人吁了一口气,挥手道:“你只当此事不存在,你我什么事也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采薇的声音:“你们想干什么?大胆,未禀告夫人你们就敢闯进来……”魏夫人一惊,抬头看到缪监带着几名内侍进来,向魏夫人施了一礼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办魏国奸细案,内府要传讯魏夫人身边的采蘩、采薇和井监等人,请夫人允准。” 魏夫人脸色惨白,喝道:“大胆!我身边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内奸了?我去见大王申诉,我没回来之前,我宫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动,否则的话……” 缪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公子卬已经自尽了。”见魏夫人浑身一震,缪监看着她的脸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经被召往内府审问了。” 魏夫人一惊,欲站起,却又坐倒,伸手指着缪监颤抖喝道:“你们……居然连我妹妹也……你们,你们太过放肆了!” 缪监继续说着:“公子华身边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经换过了,该问话的人,也都召去问话了。” 魏夫人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内监,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来:“好好好,有了新人,旧人就可以一笔抹杀了吗?大王,大王这是也要弃我于西郊行宫吗?” 缪监听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顿时凌厉起来,看着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这个机会。魏夫人,庸夫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样……”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视缪监,一字字似从牙齿缝中迸出:“是,我不一样,难道大王真的忍心让公子华无母吗?” 缪监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国媵女及侍从都要进内府过一遍。”说罢,喝了一声:“带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采蘩整一整头发,昂头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着被拉了出去,殿内外各种鸡飞狗跳,众宫女和内侍在叫喊声中尽被带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一阵冷风吹过披香殿内室,魏夫人打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惊惶地四处回望,整个宫殿空无一人。 魏夫人颤声道:“来人,来人哪!” 整个宫殿却空荡荡只余回响。 魏夫人站起来,赤着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来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劳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侧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却是空无一人,宫殿里只回响着她独自一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来人,有人在吗?还有人在吗?人都到哪儿去了……” 魏夫人只觉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似的。她赤着足,一直跑到了长廊尽头,推开披香殿的侧门。 宫门处,却早已静静地站着两个侍女,她们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没听到魏夫人满宫的呼唤,也未曾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魏夫人若不开门,就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存在。 她们见魏夫人出来,才一齐敛袖向她行了一礼,举止整齐,脸上的微笑却似刻上去一般,瞧着是笑,却毫无笑意:“参见夫人。” 魏夫人的脚步猝然而止,她在这两个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危机。她希望自己能够压制住她们。她伸出手来,勉强挽起自己的头发,高高昂起头来,努力作高贵状,但却抑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哆嗦:“你们,咳咳咳,你们是……” 但见左边的侍女应道:“奴婢鹊巢,参见夫人。” 右边的侍女也应道:“奴婢旨苕,参见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阵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谁侜予美?心焉惕惕。”这一首《防有鹊巢》,写的正是有违常理的现象导致的疑惧。这两个侍女的名字,是专门用来赐给她的吗? 这是,秦王对她的怀疑、对她的斥责、对她的厌弃吗? 耳边响着两个侍女的声音:“奴婢等奉大监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什么也没做,大王不能这么对我。” 忽然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女子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魏夫人,眼中尽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须狡辩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长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缪监的话。他说魏国媵女及侍从均要进内府过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经进了内府,可樊长使为何还在此呢? 樊长使却自己将话都说了个透:“我身怀六甲,却被你拿去当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产险些身死,我儿天生体弱,便是我侥幸得了性命,却也因此而缠绵病榻,容貌不复!你害我至此,夫复何言!” 魏夫人顿时明白,瞪着樊长使:“是你出卖我?” 樊长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权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聪明一世,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杀掉所有的证据,却没有办法抹杀掉你做过这些事的痕迹,更没有办法抹杀大王心中的怀疑。只要大王怀疑了你,我再说你什么,大王都会相信。如今你再要见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颤声问道:“你同大王说了些什么?” 樊长使冷冷地道:“什么都说了,你自入宫以来,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与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会,我都替你盯着、看着,替你记着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着樊长使,她积威已久,樊长使纵然怨恨满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后缩了缩,然而一想到自己险些殒命,儿子先天体弱,终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压过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这是你应得的报应,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着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不过,有些事,你是永远不会懂的。”她之前还极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铜符节助公孙衍逃走,秦王驷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这般将她所有的侍从婢女尽数押走的程度,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驷赐下这两个名字中明显存着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来,更令她如挨了一闷棍。 此时樊长使这般沉不住气地跳出来,诉尽怨恨,只当是耀武扬威,可以一雪前耻,却不知道也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连敌人是谁也不知道,连自己应该如何办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标,她便能够迅速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战士。 够了,足够了。虽然这一战,她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击倒她的却不是她的敌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败得不甘,败得糊涂;但是只要她还在,她的子华还在,她就能够卷土重来。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微微一笑,原本苍白的嘴唇忽然诡异地多了两分血色:“多谢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会忘记妹妹之情。”说着,她挽了挽头发,优雅地昂起头来,转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内。 夜风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着的双足因为刚才奔跑而开始发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钻心的疼。今后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会一步步走下去,最终,走出这一片险境,重新踏上属于她的宝座。 这一夜,整个宫廷,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辗转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着素服,卸去所有饰物,披散着头发,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见大王。” 无人回应。 魏夫人对这样的情况,已经有所预料。多年夫妻,让她比谁都了解,秦王驷的心在真正冷起来的时候,会有多冷酷。然而预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对着的时候,仍然觉得一颗心揪紧,痛得难受。 魏夫人双手呈上血书道:“妾身有罪,请大王赐罪。” 依旧无人回应。 魏夫人双手无力垂下,血书置于膝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但见承明殿中宫人内侍来去,日影变化,直至天色暗下来,依旧无人理她。 直至承明殿中灯光亮起,这时候缪监才走出来,走到魏夫人身边,温言道:“魏夫人,您还是回去吧,大王是不会见您的。” 魏夫人面色惨白,一片决绝:“若大王不见妾身,妾身就跪死在这里,向大王请罪!” 缪监轻叹一声:“魏夫人,您认为大王会为这种行为而心软吗?” 魏夫人神情绝望,惨然一笑,双手呈上血书:“求大监代我呈上血书,我感激不尽。” 缪监心中暗叹,若说后宫诸妇,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妇当数第一。只可惜,后宫妇人,他一个寺人喜与不喜,都毫无置喙的权力。然而在此刻,他却不能不受她所迫,还得似被感动一般,一边摇头一边接过血书,神情也带了三分惨然道:“唉,魏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算了,我就替您去试试看吧。” 第128章 风云变〔2〕 见缪监走进殿内,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却是隐隐有着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想要翻盘是极难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经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后位,还无端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她用了*时间,写了这样一封用尽心机,也倾尽情感的血书,只要秦王驷看到这样的血书,必会想起两人的旧情,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么多恩爱的时光,还有她的儿子子华,不管从情感上,还是从利害上,他都当给她一个翻身的机会才是。 缪监出来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着原样不动的血书时,心里一沉。 缪监一脸的怜悯、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这样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她不要看这个老阉奴这种虚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对她,比谁都厌恶,这样的表情,让她恶心。而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却更是让她寒心!他说:“大王没接,他说别拿这种割破指头洒点血的东西表示诚意,若是犯了错上呈血书有用,怕承明殿中将来会堆满这种东西,他嫌气味熏人。” 魏夫人只觉得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下。 殿前宫女不由得轻呼一声,声音才发到半截,已经被缪监狠狠瞪了一眼,只吓得后半声也哽在嗓子里,噎得差点翻白眼。缪监低声喝道:“叫什么,吵着了大王,你有几条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宫女们都吓得掩口不住,一个寺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监,那魏夫人……” 缪监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么好叫嚷的。” 当下几名内侍匆匆抬了步辇来,将魏夫人扶上步辇,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宫巷,迎面刚好见芈月带着侍女也坐着步辇过来。芈月见是承明殿的内侍,当下便叫侍人避在一边,却见步辇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边尽是鲜血。 那几名内侍见是芈月让在一边,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内侍赔着笑上前道:“请芈八子先过吧,奴才们不打紧的。” 芈月便问:“步辇上是魏夫人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内侍回道:“回芈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刚才吐血昏倒了。” 芈月一惊,问:“她没事吧?” 内侍赔笑道:“芈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来是没事的。” 芈月奇道:“什么叫想来是没事的?” 内侍只得笑道:“这得太医看了才知道啊。” 芈月方要问召了太医没有,话到嘴边却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后宫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医,那自然也得先去请示了王后才是。 这内侍滑头得紧,想来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宫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会多管,也不会多说了吧。当下轻叹一声,挥挥手,坐着步辇先过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痕显得触目惊心。 芈月不知道,为什么魏夫人一夕之间就失去了*爱。可以说,她进宫,就是为了扳倒魏夫人,这个目标是如此之难,难得她几次折腾,几乎要放弃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忽然间,她梦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被一股巨大的兴奋笼罩着,她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势的,到底是谁,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没有动,也没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诈的魏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想办法脱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观,再作致命一击。 然后,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她在想,秦王会接受魏夫人的狡辩吗?她是他的旧人,是公子华之母,就算是为了公子华的颜面,他也会高举轻放的吧。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见魏夫人,更没有想到,魏夫人真的会落到这么惨的地步。一刹那间,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怀着这样的心事,她*辗转未眠。秦宫向她揭开了更深层次的面纱。 原来她以为,后妃之间的争*,是最可怕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这些后宫人心的阴暗,是最不可测的。楚威后如此,郑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然而那些后妃们搏杀争斗的手段心术,放大了看,却只是小儿之戏。更可怕的是,不管后妃们有多少的心计、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测! 此刻,她比谁都更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失欢于秦王的。 她想,她能问谁呢?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从身为王后的芈姝那里打听出一些事情来? 次日起来,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见芈姝。 芈姝很兴奋,整个椒房殿都很兴奋———诸姬失势,诸芈自然得势。 自王后入宫以来,最大的敌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这个敌人倒下来,那是一场胜利,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一大早,芈姝便叫人开了库房,取了丝帛珠宝,分赏诸媵女,人人有份,连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芈姝见芈月进来,便招呼她过去,教她去这一堆丝帛珠玉中挑选上等的,一边又拉着她说个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里面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拿到内府去审问了。”说着开心地大笑起来,“我还听说,昨日那践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从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见她,连血书也不收,最后她还吐血昏倒了。哈哈哈,这真是报应啊!” 芈月轻叹一声:“是,昨夜我在宫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头跣足,还吐了血,实是可怜。” 芈姝兴奋已极,抓着芈月的手,问:“你看到了?快与我说,这践人如何狼狈,如何可怜?” 芈月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试探着问:“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芈姝不屑地挥手道:“还能是何原因?必是她做的恶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这才真是罪有应得。”说罢似得了提醒一样,“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亲眼过去看看这践人的下场。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她那么嚣张,给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击我们,还害死了黄歇……如今我们终于可以报仇了。” 芈月听她提到黄歇,心中一酸,险些失态。然而见芈姝兴奋莫名,顿时警惕起来:“阿姊莫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打草惊蛇。” 芈姝听她逆了自己意思,顿时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魏氏不该死吗?” 芈月只得解释:“阿姊,如今魏氏失势原因未明,并不是因为谋害我们而被处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处置她还未确定,如若阿姊现在就对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怜爱之心,只会适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芈姝叫人挑选首饰珠宝,众媵女本是推让她先挑,不想芈月来了,芈姝顿时把她抛在一边,先让了芈月,心中本已经有些不忿。耳听得芈姝热情招呼,芈月却是反应冷淡,甚至故意推诿,她本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却忽然插了一句:“季芈怕是有所顾忌吧。” 芈姝听了这话,也疑心起来,便接着问了一声:“妹妹到底有什么顾忌?” 芈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见对方却只是带着一贯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来在高唐台一样,永远不温不火,却在所有的人未预料的时候说上一句,把火点着了,自己却安然而退。 孟昭氏点着了火,而自己却要去浇熄这把火,芈月只能对着芈姝解释:“阿姊,后宫妃嫔的命运,不在你我互相掐斗,而在于前朝的政局变化。当日阿姊身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击,却依旧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也只不过是大王的心意变了而已。” 谁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看似低眉顺目,却是冷不防又阴恻恻地接口:“可如果我们不乘胜追击,那岂不是纵虎归山?” 芈月转头厉声斥道:“孟昭妹妹这么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头不语,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给芈姝看。 芈姝更是不悦,冷冷地对芈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愿意出手,就别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 芈月只觉得一阵头痛,看芈姝的意思,不晓得又出什么意外之事,只得问:“什么事?” 芈姝表情却已经转为眉开眼笑,拉着芈月,一副贴心的样子:“你也知道我的荡乃是嫡子,你看当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为太子?” 芈月抚头,叹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荡乃是嫡子,自然会立为太子,若是过于着急,反而会令大王反感。更何况,这件事最好是等他长到三五岁性情初定时提出为好,再不济,也得过了周岁吧!” 不想季昭氏见姐姐被芈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难道季芈的意思,是觉得公子荡过不了周岁,还是要等三五年以后看看公子荡够不够聪明?” 芈月忍无可忍,抓住季昭氏这句话的语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脸上,喝道:“你敢诅咒公子荡,实在无理!” 季昭氏被芈月这一掌打在脸上,本要发作,听了此言吓得边哭边申诉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没有诅咒公子荡的意思。” 孟昭氏一惊,心中暗恼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两句挑拨就打算不再说话,此时只得站起来护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过是顺着季芈的话说下去,季芈怎可反诬于她?当着王后的面前,季芈居然动手打人,这实是不将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芈姝本对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带歪了,转头斥责芈月道:“够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动手打人,哪里还把我放在眼中?你既不愿意给我出主意,就给我出去!” 芈月方欲劝:“阿姊……” 芈姝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本性骄纵,入得秦宫,千忍万忍,自觉已经忍辱负重至极,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经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敌人的嚣张,还是自己人的劝告,都无须再忍———当下沉了脸道:“出去。”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用意,话不投机,无法再说,只得站起来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孟昭氏抚着季昭氏的头,垂泪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芈。” 芈姝道:“不关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说话了,谁也没有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问没有抗衡魏国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么,同为芈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芈月之下呢。 她早已经看出来,芈姝与芈月虽然名为姊妹,却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芈姝身边的傅姆玳瑁,更是对芈月猜忌异常。既然天予她这个机会,如果她不乘机夺取,那才当真辜负了昭氏家族送了她两姊妹到秦国为媵的心思呢。 芈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当她第一次与秦王驷在一起的时候,以芈姝的性子,她与芈姝之间,终究是不能共处的。虽然她一直试图延迟这种局面的到来,但是,如今看来,魏夫人一倒下,这种分裂便已经无法阻止了。 一个听不进劝,只会让你替她解决麻烦,但却永远听别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迟早的事,区别只在于迟和早而已。 当日在楚宫里,她敷衍楚威后、芈姝等人,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从那里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来。 后来入了秦宫,她想借芈姝的力量对抗敌人,为黄歇报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护小冉,可倚仗芈姝的想法最终还是落空了,她终究还是靠自己争得了魏冉的活命机会,同样也埋下了与芈姝决裂的导火索。 想到这里,她已经能够看得到芈姝将会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处了。毕竟与她姊妹一场,她想,还是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转身看着椒房殿的房檐,轻叹一声,回头向前而行。 第129章 翻云手〔1〕 秦王驷这日心情并不好,无论是谁,遇到自己的重臣潜逃,宠妃通敌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连眼前的简牍也看不下去了。他百无聊赖地转头,看着本应该侍坐一旁收拾的芈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喂,喂!” 芈月回过神来,脸一红,忙请罪道:“大王,妾身失仪了。” 秦王驷问:“你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连寡人叫你都没听见。” 芈月欲言又止:“没什么!”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有些诧异,扬起一边的眉毛来:“有什么事,不能跟寡人明说?嗯?” 芈月叹了一口气:“妾身刚才是在想,公孙衍居然能够在关卡森严的情况下离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国的细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细思恐极。”说到这里,看着秦王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这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搂过她温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细作之事,不过是潜伏暗处接应,影响不了大局。” 芈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担心自己……” 秦王驷诧异:“那你在担心什么?” 芈月叹道:“当日妾与王后入秦之时,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药物之毒,下毒之妙,实是实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来,犹觉心寒。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妾身昨日去见王后,看到公子荡尚在襁褓之中,天真无知,不知怎么地,就起了忧心。”见秦王驷的脸沉了下去,芈月顿时不安起来:“大王,妾身说错了什么话吗?” 秦王驷强笑了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道:“无妨,你没有说错,你说得很对。” 芈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秦王驷的耳中,只有让秦王驷也开始忧心公子荡年纪幼小恐遭不测,那就会对所有年长的公子产生警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公子们分封出去。 名份早定,就能够成功的消弥许多人心的*。 而只要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荡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芈姝的儿子,这是确定无疑地,否则任何其他人的儿子当上太子,对于诸芈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而此时亦是最好的时机,正是秦王驷对诸姬感观最坏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也许可能旧时的情谊反而会慢慢恢复。 公子荡立为太子,下一轮的争宠,就将会在诸芈身上产生。芈姝有王位之位,有太子,心里安定,她也会将四个媵女一一提拨到一定的位置上,在后宫形成诸芈的势力,诸芈争宠开始以后,芈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诉她,昨日秦王驷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芈姝大发脾气,表示反对。 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从齿缝中冷冷地说出两个字来:“愚蠢。” 是的,她都能够想象得到芈姝此刻的心理,她以为自己受的委屈还没有出够气,她受楚威后的影响太深,认为一个王后的权威,应该是让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战兢兢地等着她的吩咐、她的处置、她的发落。 对,她是觉得对楚威后的手段不以为然,她认为她处置姬妾会比楚威后更仁慈,然而她们的思维方式,却是一模一样的,而这,却是所有强势的君王所最不喜欢的。 大好机会,在此时此刻,远逐分封公子华,足以让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筹码。她没却非要实实在在,当面锣对面鼓地宣示自己要报复要出气,这是自弃优势。魏夫人虽然暂时失势,然而百足之虫、百死不僵,芈姝的智力并不足作为魏夫人的对手,若是当真破脸,依魏夫人的手段,恐怕会有无穷的后患。 说,还是不说? 有时候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错误,就等于得罪她。而不说,则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她的愚蠢,将自己这一拨人的命运拉进泥坑里。 芈月顿了顿足,暗叹一声,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然而她们既然一起从楚国来到秦国,便是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同荣共辱,若是芈姝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媵女,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芈月走进椒房殿的时候,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着婴儿:“荡,与母亲笑一笑,笑一声。” 婴儿却是有些暴燥,被芈姝逗得已经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顿时哇哇大哭。 正在此时芈月进来,刚想说话,却听得婴儿忽然大哭,但见芈姝手忙脚乱地哄着婴儿:“我儿不哭,不哭……” 玳瑁见状忙接过婴儿,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芈姝才转过头来愠怒地道:“妹妹,这等慌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险些惊了我儿?” 芈月见她迁怒,只得赔不是道:“是我鲁莽了,阿姊勿怪。” 芈姝神情稍霁,方问:“何事?” 芈月问:“听说大王有意分封诸公子,却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芈姝点头:“的确有此事,”说到这里,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晓得是谁给大王出的主意,想是让魏氏那个贱人想借此机会逃脱问罪吗,还想让她儿子受封,想也别想。她既有罪,她的儿子也休想得意。” 芈月顿足:“阿姊,你真是坏我大事。” 芈姝诧异:“怎么,这是你的建议不成?” 芈月道:“阿姊不是说,要我想办法劝大王立公子荡为太子吗?可是以大王的脾气,就算是要将天下传给嫡子,也是要再三观察,细心培养以后才会确定。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内都未必有结果。我知道阿姊担心年长的公子会影响到公子荡的地位,所以才建议大王将年长诸子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名份早定,让他们失去争位的倚仗,也不会有朝臣支持他们,更让后宫的妃子们死心,少起风波。阿姊何以为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芈姝听了,先是一喜,转而想到自己刚刚阻止了此时,她却是不肯认错之人,转念一想,便驳道:“既然后宫的妃子们有不轨之心,诸公子将来会生事,那我为何不能将他们控制在手心中。放他们出去,太便宜他们了。妹妹,你毕竟出身不一样,身为王后,除了要让人怀德,更要让人畏威。魏氏贱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儿子还想这么早就受封,没这么容易,我要拿她杀鸡儆猴,以警效尤。” 芈月心中暗叹,很多时间,与芈姝无法继续交谈,一来是她的智慧无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来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头一个念头不是承认错误补救错误,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要先把你的意见给驳了。 芈月张口想说,最终还是懒得再说。 芈姝却自觉越说越是有理,反而指责芈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没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进什么言?什么时候你可以瞒着我决定后宫的事了吗?” 芈月看着芈姝,从失望归于平静和放弃,退后一步,缓缓行礼:“阿姊,我原以为,阿姊叫我想办法立公子荡为太子,我本也没有把握成功与否,未能与阿姊商议,是我的不是,日后这样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从前是我过于纵容你了,可如今后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日后你当如孟昭氏一样,小心做人,谨守本份,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过于宽容你就不好处置别人了。” 芈月应了一声是,心中却已经在神游天外了。所谓将来有事,必先向芈姝请示,其实对于她来说,或许更好,若是连芈姝都能够理解接受赞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个是人都不会上当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个媵女讨好献媚,也许,自己是时候抽身了。 芈姝得意洋洋地将芈月数落一番,说完了,看芈月脸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下了她的脸子,不过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亏,转而后悔。她既是要占人上风,又不愿意别人腹诽于她,非要让别人口服也要心服才心。当下又换了脸色,拉起芈月的手转而缓和气氛:“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太过独断专行,未免不够懂事,如今说开了就没什么。” 芈月只得应了一声是。 芈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闷在屋子里也快一年没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园逛逛,看还有什么花开着。” 芈月心中暗叹,居人之下,她不讲理的时候你要受着,她要示好的时候你也必须要接着,当下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便领受了芈姝这份“好意”。 当下在宫婢簇拥下,两人出了椒房殿,转过廊道,漫步园中。 但见花至荼蘼,果然是已近晚春了。 芈姝有意缓和气氛,高声大笑,处处指点,芈月淡淡地偶尔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过这一场,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转头,却见花园另一头,魏夫人面容惨淡,带着鹊巢走过来,见了芈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疾步走到芈姝面前,强撑着笑脸行礼:“妾身参见王后。” 芈姝心情正好,见了魏夫人,顿时败了兴致,皱眉喝道:“魏氏,你待罪之身,居然还敢出来?” 魏夫人微笑着,看似一脸谦卑,但眉稍眼角,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险恶,笑容虽然温和,声音也有一丝尖利:“听说王后赏花,妾身特来侍候。” 芈姝甩脸子道:“用不着。” 芈月看着这个样子的魏夫人,心中却是觉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着一股更加难缠气息。她反正已经落到底了,再多一件事,也是无妨,但她若存了狠心,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拉着芈姝垫背,却是不妙,当下拉了拉芈姝道:“阿姊,不要理会于她,我们走吧。” 不想芈姝听了此言,反而甩开芈月的手,朝着魏夫人冷笑一声:“魏夫人,我看你还是安份地呆在你自己宫里为好。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为好,你看这花开得这么娇嫩,你在花前一站,岂不更显得人老色衰,自找难堪……” 魏夫人脸上显出受辱的神情,却还是勉强笑着:“王后,妾身来只是为了子华分封的事……” 芈月心中诧异,芈姝已经拒绝分封,此时魏夫人来,难道是为了相求芈姝高抬贵手。无论如何,这是缘木求鱼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气傲与能力手段,绝对不至于此时跑来自取其辱。她方要开口劝芈姝,便听得芈姝已经趾高气扬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活着你儿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别以为能逃脱惩罚。” 芈月方欲开口:“阿姊……” 就见魏夫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拉住芈姝的裙边,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声十分之高,芈月暗道不好,魏夫人显见这是困兽之斗,见自己无法翻身,便要故意跑来受王后之辱,然后激怒王后,再让王后作出不智的行为来,便可以将王后“不慈”的行为铁板钉钉了。 一个人掉进坑里,如果无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个站在上面的人,也拖进坑里,大家就又在同一个层面了。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劝说,话到嘴边,她忽然就不想张口了,说了,又能如何?芈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说了;芈姝相信她,她又招芈姝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准备以这个方法自污污人,以芈姝的头脑,每一刻都会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够提醒得多少次。 既然劝说无用,她决定袖手旁观,再看结果如何。 宫中诡云秘雨,芈姝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她能够劝得几次,阻得几次? 她为了黄歇报仇而入宫,为了入宫而与芈姝达成帮助她的协议,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为了委身秦王已经破坏了与芈姝的协议。 如今,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败的原因,然后再让她永不得翻身,完成对黄歇的心愿。 至于芈姝与魏夫人斗气,谁胜谁负,又与自己何干呢? 但见芈姝怒冲冲地一扯裙子,用力甩开魏夫人的拉扯,道:“你这贱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休以为这般作模作样,我便会放过你……” 却见魏夫人脸色惨白,似要晕过去,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连忙上前一步想扶住魏夫人。 第130章 翻云手〔2〕 不想芈姝却尖叫起来,却原来不知何故,魏夫人的侍女抢上前扶着魏夫人之时,此时芈姝正怒气冲冲甩开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晓得如何,她的裙子却在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反力往后摔,便与那魏夫人的鹊巢摔到一起,混乱中芈姝只觉得头皮一紧,似乎头发缠到了什么地方,当下便尖声大叫起来。 众侍女着了慌,玳瑁慌忙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芈姝的头发被一株花草缠住,好不容易解开的时候,只见几茎落发也飘落地下。 就听得魏夫人一边扶起那侍女,一边哭腔道:“鹊巢,是你踩着了王后的裙子吗,快向王后陪不是,叫王后饶了你吧。” 芈姝狼狈不堪地被侍女们扶起之后,只觉得头发发痛,头发也掉了几根,直气得七腔生烟,耳中又听得魏夫人的哭声,又见魏夫人推着那侍女上前跪地陪罪,那侍女却是一脸惊慌中带着茫然,当下也不管不顾,亲自伸手,将那侍女正正反反扇了数记耳光,本还要再扇下去,却是用力过猛,早已经扇得自己手疼起来。 只是心中恶气难出,指着那侍女道:“来人,将这贱人与……”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将她一齐治罪,但终究还不至于犯妄到这一步,只得忍了忍,方要说话。 却见魏夫人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便似大祸临头一般:“鹊巢,鹊巢你怎么样。王后,都是妾身的错,您要打要罚,妾身都认了,求您饶了鹊巢吧,她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芈姝见魏夫人流露出对这个侍女格外关心的样子来,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魏氏,我虽然一时治不得你,但是,能够让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却是不妨先试试手,当下果断喝道:“来人,将这贱奴拉下去,杖毙。” 那侍女惊叫一声,还不及回醒过来,便见一群内侍们立刻将鹊巢拉下,但听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我什么也没做啊……” 却见魏夫人跪地失声痛哭,只徒劳地伸着一双手,朝那侍女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鹊巢,鹊巢……” 芈姝俯下身子,看着魏夫人,恶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严,罚你在此,跪一个时辰。”说罢,抚了抚犹有些抽痛的头皮,觉得自己形容狼狈,无心继续停留,率众怒气冲冲而去。 魏夫人独自跪坐在地,捂脸呜咽。 芈月远远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见人都走净了,方走到魏夫人身边,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戏呢?” 魏夫人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缓缓抬头苦笑道:“季芈,我痛*边爱婢,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芈月叹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后果,但我却太了解魏夫人你了。就算这个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会为了她而如此失去颜面,狼狈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呜咽:“原来季芈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我如今身边心腹尽去,唯有鹊巢,我纵然再无情,此时她却是我唯一可倚仗的,若没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芈月轻轻摇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当真是你亲近之人,如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芈月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没想到过去一直是我低估季芈了,你打算告诉王后吗?” 芈月摇头道:“侍女也是一条人命,你为什么要杀她?” 魏夫人冷笑:“杀她的是王后,不是我。” 芈月看着魏夫人,这个女人不择手段,实是令人心寒:“你坏她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王后杀人,为什么?”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谁能让她杀人?” 芈月无语,是啊,就算是自己当面告诉芈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杀人,坏她名声,那又如何,她几乎可以肯定,王后还是会杀了那个叫鹊巢的侍女。 计是魏夫人设的,人却是王后杀的。 她不想再和这个满心恶毒的女人再多说一句话,甚至多站一会儿,她都觉得脏。 魏夫人看着芈月远去,嘴角一丝诡异的笑容。此时王后一场大闹,宫中之人已经知道,王后一走,过一会儿,宫中之人都将会被引了过来。 她静静地等着人声越来越近,歪了歪身子,倒了下来。 她听到了人群的惊呼声,她伏在草地上,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这宫里,发生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缪监的耳中,也会传到秦王驷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驷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地问。 “是。”缪监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 秦王驷闭了闭眼:“王后过了。” 缪监不敢说话,事涉秦王后妃,他这个老奴,只要禀报情况,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秦王驷问:“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听说回去就病了。”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王驷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缪监心中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想仔细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边,只有旨苕一个侍女……” 秦王驷怔了一下,反问:“只有一个?”见缪监垂头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将魏氏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内府审问,不留一个。直到缪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魏氏身边无人服侍当如何,他才令缪监随意派两个宫女便是,还亲自取名为鹊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个了。 “太医怎么说?”秦王驷拿起了竹简,问。 缪监提醒的用意,并不是这个,但很显然,秦王驷没有理会他话中隐约的警惕,反而此时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话风自然也是要不一样了,当下回道:“太医说,是之前曾有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又曾呕血……” “罢了,”秦王驷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曾经呕血,自然是因为她长跪殿前而至,她是苦肉计,而自己当时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计而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时,听到她因此而带来的伤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计,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样是伤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间想到了过去她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软了一下。 正在此时,缪乙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地道:“大王,公子华求见。” 秦王驷看了缪乙一眼:“他来做什么?” 缪监轻声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了吧。” “唔!”秦王驷摆了摆手:“叫他好生顾着学业,准其每月十五进宫见他母亲一回。” 缪乙应了出去。 秦王驷皱了皱眉,道:“魏氏毕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个侍婢。缪监,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缪监应了一声,又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复原来的规制,还是……” 秦王驷道:“既是有罪之人,减半吧。” 缪监应对了,秦王驷忽然又道:“若是内府审明了不涉案的旧婢,也放回来服侍吧,毕竟有个旧人服侍,也用心些。” 缪监忙应了,当下便带着缪辛,先挑了一些宫人寺人,本拟带着她们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搁下一。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过几日的时间,便显出一片颓废来。 缪监带着缪辛站在回廊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声音。 一壁之隔,门又开着,声音传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时披香殿只有旨苕一个侍女,只在殿内服侍,他二人悄悄地进来,竟是无人发觉。 但听得魏夫人在内,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断断续续地喃喃道:“鹊巢……王后,你饶了她吧……你恨我便是,为什么拿她出气……她也是一条命啊……” 就听着旨苕那傻丫头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听得水声、脚步声、器具响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又听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么在这儿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应该喝药了。” 就听得魏夫人长叹一声道:“喝什么药啊,我这个样子,也是等死,喝药又有什么用?” 旨苕哽咽道:“不会的,夫人,您喝了药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为妃嫔,见弃君王,便是绝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说话,只是哽咽。 魏夫人长叹一声:“我在秦宫,也曾经一呼百诺,咳唾成珠,整个后宫上下人等,有几人不受过我的好处,有几人不争先恐后地向着我献忠心?可是如今,我孤零零的躺在这儿,却唯有一个你不离不弃,偏就是你,是不曾受过我好处的。患难时节,方见人心啊。” 旨苕哽咽着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时间虽然短,却晓得夫人是个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当真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必与她们计较,只管自己好好养病才是。” 魏夫人轻叹,便听得她悉悉瑟瑟,不晓得在开什么东西,又道:“旨苕,这几件首饰,原是我用过的,如今给你,只当一个念想。你现在走吧,别管我,横竖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受连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夫人您为了鹊巢而伤心病倒,我奉命来服侍夫人,绝不会抛下夫人离开。” 缪监袖着手,静静地听着,缪辛张口想说话,缪监抬手作个手式阻止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两人不再说话。缪监便指指外面,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直走出披香殿,缪监才长叹一声:“看到了没有?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连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风,自叹不如啊!” 缪辛却有些不解:“阿耶,孩儿道行更低,连看都看不明白呢!阿耶同我说说看,咱们为什么不进去,不宣旨,却只在外头头听了听,便出来了。” 缪监负着手,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宣旨,总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驷厌了魏夫人,叫他随便挑两个宫女去服侍,这随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驷亲口取的这两个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经完了。 他有意挑了两个宫女去服侍魏夫人,一个机灵的,一个愚笨的。机灵的那个要紧跟着她寸步不离看着魏夫人,她便有些手段心思也会被克制住。愚笨而脑子不带转弯的那个守住宫中,油盐不进,不让人插缝生事。总以为,这个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没想到,她转眼就能够借刀杀人坑死那个机灵的,顺带还收伏了这个愚笨的。方才他听了半晌,旨苕那个蠢丫头,被人几句好话,一点破烂东西,收买得简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厉害,厉害! 更厉害的是,她不但借着王后手除掉了鹊巢,还借此将王后的嚣张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来已经在坑底了,大王厌恶了她,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结果这件事,让她居然得到一线生机。大王在听到她病重的时候,生了怜惜之心,说她虽然有罪,但毕竟是公子华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践令公子华无颜,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个侍婢,虽然不能恢复原有的服侍人数,减半也是要的的。若是内府已经审明白不曾参与阴谋的旧宫人,也可以发回,让几个宫婢寺人都放回来去服侍于她。 缪辛见他神情不悦,问道:“阿耶,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缪监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孤身一人,还能掀风作浪,如今大王还怜惜她,说要将那些审了无事的旧婢依旧放还披香殿,嘿嘿,宫中此后又多事了。” 缪辛不解道:“阿耶,几名侍婢能掀起什么风流来?” 缪监道:“嘿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只有几名侍婢,可她就可以腾挪出手段来啊。这次披香殿折损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伏一批人,想来也是不难。看着点儿,别学着刚才那个傻丫头,被主子一点小恩小惠收买得连命都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条命。” 缪辛听着缪监教导,心中一凌,忙应道:“是。” 缪监冷笑一声,斜看他一眼道:“咱们的命,只能献给一个主子,一个值得的主子,休要为蝇头小利贱卖了。”见着缪辛神情还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说,只冷笑一声。身为寺人,他这一路上来,眼看着许多的前辈、同辈,甚至于后辈,有许多便是为了蝇头小利,小恩小惠,断送了一生。眼前这个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131章 聪明误〔1〕 本以为已经失势的魏夫人,却因为在花园中与王后狭路相逢,被王后迁怒杖毙了一个宫女,她自己也一惊而病,不想却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怜惜,虽然处罚未变,但身边原来被拘走的奴婢,却又被补了许多回来,好照顾她的生活。 王后芈姝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旧婢,潸然泪下。几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已经不能出来了,如今只余一个采薇,还算原来的心腹。另一个侍女采苹,却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来的魏少使贴身侍女。 当日事情发生之后,小魏氏将所有与魏夫人有关的罪名都自己认下来了,并服毒自尽。这也是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着,她毕竟是后宫位阶最高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公子华,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手段,远胜过小魏氏。魏夫人必须保住,小魏氏只能牺牲。小魏氏毕竟只是魏国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还在魏国,她一死,才能够保全家人的富贵平安。 魏夫人现在,成了魏人在秦国最后的赌注,她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她输得莫明其妙,但是公孙衍返魏,却是她们赢得的最大一笔。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国的控制力,就不会输。 采苹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来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卫氏身边的采蓝、采绿、虢氏身边的采艾、樊氏身边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边的采萧、采菲,这些名字,都是她从《诗》上挑选出来,一一起的。 这些名字,代表着她对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着采苹哭诉小魏氏之死的经过,魏夫人也不禁落泪:“好孩子,我不会负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会负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会让父王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说到这时,话风一转,问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魏国去?” 采苹抹了了把泪,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点点头,转向采薇道:“你们总算出来了,可惜采蘩、井监,还有其他人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采薇磕头:“奴婢真是怕从此再也不见到见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们两个捞出来,也不枉我苦肉计一场,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他们的家眷多赏些钱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却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请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来一只匣子,推到他面前打开道:“这颗夜明珠,你去送给张仪。” 采薇惶然:“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道:“你送给张仪,他自会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给我。” 采薇吓了一跳:“夫人,我们才从内府脱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难道我们还能更差吗?你们就甘心这样当个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线生机。若是坐着等死,那才会越来越不堪呢。” 采薇动心,却无奈地道:“夫人,如今我们都没有出宫令符,只怕带着礼物也出不了宫啊。” 魏夫人轻叹一声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一定要出宫令符,可以借着其他理由……” 采苹见采薇犹豫,忽然道:“奴婢有办法。” 魏夫人惊诧地:“采苹,你有何办法?” 采苹磕头道:“奴婢可以借为魏少使送葬的时候出宫,帮夫人办事。” 魏夫人道:“好,采苹,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记你的功劳。” 次日,魏夫人请旨令采苹安葬魏少使,宫中允了。于是,魏少使出宫,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着。 三日后,采苹回,却是容颜惨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请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强自镇定,慢慢地问道:“你东西没有送出去?” 采苹怒道:“那张仪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说了一句此事也难也不难,就管自己批阅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结果他翻脸不认人就把奴婢赶出门去……” 魏夫人一惊:“这不可能,张仪若是不能办事,他就不会收你的夜明珠。” 采苹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 魏夫人抚头,沉下了心,细细一想,张仪收了夜明珠,则必然不会白收,当下问采苹:“你且把从进门到出门,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复给我听。” 采苹凝神思索着经过,道:“奴婢见了张仪,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说‘我家主人请张子给一句回话。’” 魏夫人问:“然后呢?” 然后,她看到张仪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难,也不难!”她又磕头道:“还请张子相助。”张仪却说:“世间难事,再难的事也没有什么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什么是心”她听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张仪,张仪却只管自己批阅竹简,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张子,张子!”不料张仪停下笔,不耐烦地反问:“你怎么还没走啊?”她惊骇了:“可张子您还没给奴婢回复呢?”却见张仪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她就被张仪赶走了。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 魏夫人听了半天,将所有的话反覆回想,又让采苹复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于是再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 采苹皱起眉头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给回话,就低头改公文了,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大王命他出征魏国,然后一抬头,说:‘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然后就发脾气说;‘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魏夫人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再仔细:“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国,他就说这一句吗?” 采苹努力回想:“嗯,还有,说需要派一位公子作监军,人选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这一句之前呢?” 采苹道:“‘世间难事,再难的事也没有什么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难也不难。”却见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苹只得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应了一声:“采苹,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你们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下心。” 等到侍女们退出以后,魏夫人脸上的微笑顿时收了,忽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推下,伏地痛哭起来。 张仪,好个张仪,你够聪明,也够狠的啊!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最不可能的路,却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终,魏夫人站了起来,道:“来人,服侍笔墨。” 采薇进来,吓了一跳:“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脸色有一种绝望后的麻木:“服侍笔墨,我要给大王上书。” 采薇吃了一惊:“给大王上书?夫人,大王连您的血书都不看,这上书……” 魏夫人惨然一笑:“这书简他会看的。大王即将伐魏,由张仪率兵,还需要一位公子为监军。我这封书简,是请大王以公子华为监军,与张仪共同伐魏。” 采薇吃惊地说话都口气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 魏夫人冷笑:“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给割下来,给凌迟了……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让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来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 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 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 秦王驷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做梦才会梦见。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秦王驷面无表情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说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你过好你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 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没有,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从原来阿姊手里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事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陷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已,并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也只是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 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 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 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 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上的一块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 第132章 聪明误〔2〕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节符给出去?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最后一句,以诗相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这一刻她才纵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她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 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的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她只会这一种生存之道,从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不敢面对自己的恐惧……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地,仍然忍不住寒颤,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笑脸、一点无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墙上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两人在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她,后来,后来他是什么时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是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道:“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呈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献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定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成长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华的战绩,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的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肆庆祝,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出门。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王后会怎么想呢,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个不可忍的时候,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出来。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而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已经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芈姝怔住了:“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地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为他多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你要去哪儿,你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地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一身红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王后是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罗罗嗦嗦地解释误会。王后横竖已经是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他嘴角一丝玩昧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当行事周全妥贴。”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 (本章完) 第133章 商君墓〔1〕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萧杀,荆棘处处生长,道路难行。 此处已经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而行,直至山上,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举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劈出来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拨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拨草,打扫墓前,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吹卷残叶。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之……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犹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黔刑,实乃打在寡人的脸上,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说到此处,语气淡淡地,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诧异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此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之墓?”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着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芈月不解。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亲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她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过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看样子必是没有注意到此。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几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限,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此刻她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想着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缄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师公孙贾:“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点太子之位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列国推行新政,无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销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宽广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很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当日何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给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胧,有时候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了?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了,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牵着疼,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她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哪里,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抬,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冷清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了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 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 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走。 幸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的,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下时,天也已经黑了。 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继续前行。 这番回行,便走得从容了,次日甚至两人一齐纵马而驰,走到一处村庄处,秦王驷忽然停下。 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驷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 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 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 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着。 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要她跟上。 她自是知道,因为缪监被阻止跟上,便要让她跟上,免得大王身边无人。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自己跟上,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上去了。 秦王驷走了一段路,眼见将近村口,但见村口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人在卖着浆水。 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 见着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 “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 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了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辨论……不过记得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失,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 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 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 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本章完) 第134章 商君墓〔2〕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 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 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 芈月道:“她有没有留您?” 秦王驷道:“这个村庄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芈月道:“后来您去接她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他转身,大步走着。 芈月不敢再问,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好一段路,听得后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可是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没有显示自己的娇弱不胜。 他停了下来,忽然说:“寡人后来找过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见到了她,却与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还唤她大娘,向她打听她的下落。 她没有说,只匆匆地指了个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里,再三打听,才明白,她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找到她了。 芈月不胜唏嘘:“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您看到我。” 秦王驷道:“为什么?”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脸,叹道:“她一直以为您会很快来接她,却没有想到红颜易老,等您来接她的时候,居然会唤她一声大娘了。如果是我,我也宁可您当我已经死了。” 秦王驷亦是轻叹:“只是寡人却想不到,再相见时,居然会故人当面不相识。” 芈月道:“大王,宫中女子富贵娇养,自然不易老。乡间女子日晒雨淋,不堪劳作之苦,自然老得快。还有……” 秦王驷道:“还有什么?” 芈月低头:“妾身不敢说。” 秦王驷道:“说吧。” 芈月鼓气勇气,道:“有人怜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护的女子,自然历尽沧桑。” 秦王驷震憾,久久不语,终于长吁道:“是寡人有负于她。” 芈月幽幽地道:“愿大王再勿负其他女子。” 秦王驷转头看向芈月,淡淡地道:“辜负与否,但论心迹。君王和后妃,论的是礼法,若是论心,寡人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能令后宫所有的女人满意。” 芈月低头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驷再度看了一眼小村庄,幻觉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妇人,秦王驷仔细定晴再看去,却依旧如故。 秦王驷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车马辚辚,一路而行,终于又回到了秦宫。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芈月坐在窗口,手中持着竹简,轻轻吟着。 自秦驿山归来,芈月足不出户,只去叫人寻了《商君书》,日日研读。 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曾经学过这卷书。但那时候是在屈子的教导下,拿着《商君书》研读的是其中的严苛之处,想的是商君之政,为何会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觉得屈子的说法是对的,列国都在推行新法,而变法则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变法,人亡而政存,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她得好好研读一下,商君的变法,与其他人的变法,有什么不同,如何能够在死后,依旧人死法存,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研读着,她越读,越觉得,商君之法实在是极为打动人的,莫说是君王,便是她一个小女子,依旧会为其所动。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战而强,入休而富,则天下皆归也,这是何等的宏图展望。 她倚柱畅想,不胜向往。 正在此时,薜荔悄悄地进来,道:“芈八子,王后有请。” 她轻叹一声,放下竹简,站起来,道:“更衣。” 该来的,总会来的。 想起当日她与秦王一齐离开,还不知道芈姝会有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对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还是要送上门去,让对方发泄愤恨。 她回头看着地上的书简,心中暗嘲,有时候一卷在握,只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天,揽尽四海,叱咤风云,可是一放下竹简,对着的却是后宫妇人,一地鸡毛。 有时候心飞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现实中的浊泥纠结。 芈月走入椒房殿内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 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 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芈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这样的手段,是常见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挤,自然会惶恐不安、会被人落井下石,然后知道了畏惧,知道了臣服。 然而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浅陋了些,她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礼:“参见王后。” 芈姝如同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孟昭氏继续说话:“库里还有各式毛皮,单论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没让他们拿过来,但也得按册子上来分。你帮我算算,这宫里要分的是人,各按位份又怎么个分法。” 孟昭氏一边应声,一边偷偷观察着芈月。 芈月镇定地行完礼,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芈姝却不安起来,瞟了几眼芈月,终于烦心地将账册一推,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也烦了。妹妹辛苦一下,把这册子拿去,明日合计好了再来跟我说。” 孟昭氏得意地看了芈月一眼,行礼道:“是。”她拿着账册从芈月身边走过,嘴角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欢季芈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头了。 这时候,芈姝方如忽然才发现芈月似地,忽然笑了,招手道:“妹妹来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闲到我这里来?” 芈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见召,安敢不来。” 芈姝阴阳怪气地说:“我若不召,你便不来了,是吗?” 芈月也懒得与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周岁宴,还是怪我跟大王出门?” 一句话说得芈姝变色道:“你还敢说,我儿的周岁,你居然敢这般触他的霉头。素ri你违逆我什么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实在过份。” 芈月也懒得与她争辨,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素服出宫?” 芈姝怔住了,好一会儿方道:“有这种事?” 芈月道:“那日王后盛妆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必会受一顿迁怒。” 芈姝一怔,方道:“原来如此,但那日,为何是你?” 芈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着去,还是卫良人虢美人跟着去?” 芈姝道:“啐,让那几个践人去,岂不是要气死我!”她终究性子简单,点头:“也是啊,咱们这边,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她被芈月这一说,又转过来了,转而与她商议:“可惜孟昭氏始终不得大王喜爱,你说要不要安排别人侍奉大王?”这说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与景氏了。 芈月看着芈姝故意观察的神色,心中暗晒,难道她还会嫉妒这些人不成:“这些事,当然是阿姊作主了。” 芈姝紧紧盯着芈月的神情,道:“素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让剩下的人老悬着心。” 芈月敷衍道:“阿姊总是对的。” 芈姝终于放下了心,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来,不免心中也有些愧意,自己转回场子故作热络道:“对了,妹妹,如今换季了,我正要发放这些衣料首饰的。你来了就由你先挑,这匹素纱,还有这两匹锦锻赏给你做衣服,回头还有貂皮给你做冬衣,这案上的首饰,你挑三件自己喜欢的吧。”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几件衣料首饰赏出去,又俨然自以为慈善无比,广施恩惠了。 芈月只淡淡地谢了,又陪了她闲话几句,这才叫,叫女萝捧了芈姝所赠锦锻和首饰盒,回了蕙院。进了蕙院,她便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女萝急忙上前轻抚道:“季芈,您怎么样了?” 芈月摇头,无力地道:“恶心。”刚才的敷衍,陪笑,让她觉得疲累已极,让她只觉得耐心全无,刚才不晓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脸走人的*。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书》来,只觉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简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人家在谋天下,谋万世,而她呢,陪着一个嫉妒的小妇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谓。 她扔下竹简,颓然倒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芈姝这个人,从小受*,唯我独尊惯了的。以前她能够不招她的嫉恨,不过是在楚宫的时候,有芈茵掐尖好强挡在她前面,后来到到秦国,又有个魏夫人成了她敌人。如今魏夫人失势,她自然就恢复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独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独占的,那么任何得到秦王*爱的人,都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内心的狂妒,更因着如此,只要还不想和她翻脸,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着她以小恩小惠一起赠送而来的言语讥讽和怨毒。可惜她偏偏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刻意亲热的话有多僵硬有多勉强。可她却能够感觉得到,人人和她并不贴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广施财物,但每一次的恩赐,都要伴随着她的尖酸话语,这简直成了她的恶性循环。 芈月坐下来,看着几案上的一堆竹简,拿起一卷来,翻看两下,又扔开,再拿起一卷,翻看两下,又扔开。素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借此来平心静气,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平心静气了。 终于,有一卷竹简能够让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来,轻声朗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念着念着,她的心思慢慢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许多人,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薜荔已经扑到她的面前,一脸喜色地道:“季芈,季芈,太好了,您有喜了。” 芈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茫然的抚着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泪,道:“刚才太医院的李醯太医来亲自看过,他说您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他已经向大王去回禀此事了,大王也许就会有旨下来呢,甚至大王可能会亲自召您的……快、快,咱们赶紧准备起来啊。” 芈月坐在那儿,有些茫然,看着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脚地为自己准备,为自己更衣,为自己梳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很奇怪,虽然受*日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怀孕的可能。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于这个秦宫,对于秦王,都持着一种游离的状态。 她竟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长久地留在秦宫,成为这秦宫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离开。 然而,她怀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变了人生的命运吗?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着,看着人群喧闹,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薜荔吃惊地挽髻的手,问道:“季芈,您怎么哭了?” 芈月摇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本来想逃避,没想到每次当我想逃避的时候,总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继续挣扎。” 薜荔迷茫地看着芈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为芈月妆扮,过得一会儿,便道:“季芈,你莫要流泪,奴婢在为您傅粉呢。” 一片混乱中,芈月终于被妆扮完毕,果然秦王驷也不负众人所望地亲自来了。 芈月正欲站起来,秦王驷已经走进来,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动作。他走到芈月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欢地道:“这里,已经有了寡人的孩子吗?唉,想来当ri你随寡人出行,就已经有了这孩子了。当真是很强韧的孩子,这么颠覆都全然无事。” 芈月看着肚子,眼神复杂道:“是啊,这孩子很强韧呢,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秦王驷道:“嗯,给寡人生个男孩,寡人要带着他驰骋四方,征战沙场。” 芈月道:“妾身却只愿他平平安安,无争无忧。” 她心中五味横阵,难道这是天意吗?她在渐渐忘记过去,秦王对她的*爱,像干涸的土里渐渐渗入的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分离了。 她一直以为,象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纵然有喜欢有*爱,可是这跟两情相悦不一样。可他也从不忌讳让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沉溺于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无情,又能明白他无情背后的无奈和真情。 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的心事都告诉我以后,才有了反应。那么孩子,你也是认可了这个父亲,是吗?有了他以后,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连,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自己是这个宫庭的旁观者,当自己还可以抽身而逃。生与死,都只能绑在这个宫里,再也无法离开了。所以,为了孩子,自己的必须直面宫中的风风雨雨,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月的嘴角却有一丝为人母的喜悦微笑。 (本章完) 第135章 故人来〔1〕 芈月怀孕了。 缪监接到这个消息,首先就禀告了秦王驷。秦王驷只点了点头,不以为意,便挥手令缪监出去了,他自又重新看起简牍来。 只是不晓得为何,过得片刻,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想了想,他放下书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见是缪辛跟着他,不禁问了一句:“大监呢?” 缪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监去了,大王要召他吗?”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几步,忽然道:“去常宁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驷最久的人,近年来已经渐渐不再受幸,且她体弱多病,为人也是低调无争,所以在宫中存在感也是较低。后宫妃嫔,虽然不敢来踩她,亦也是无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宁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是冷冷清清,无人往来。唐夫人本人倒也是并不以为忤,也乐得清静。 秦王驷走入常宁殿,见这院中正中一棵银杏树,黄叶如华盖,院中亦是落一地金黄的叶子,站在院中仰头看,但见天高云阔,不觉得心情舒朗。 见了唐夫人迎上来行礼,秦王驷忙扶起了她,笑道:“你这院子倒是不错。”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嫔见着秦王驷来,便要盛妆艳服,如今她与秦王之间,男女情爱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种多年以来熟捻不拘的感觉更重。见了秦王来,她也只是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衫,头发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见秦王驷夸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说得是,妾这里最好的便是这院子。”说着一边陪着秦王驷往里走,一边又说:“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晒晒太阳,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还是到里面喝口浆水。” 浆水又叫酸浆,是将菜蔬果物发酵变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是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驷听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饮过你制的浆水,正可一品。” 说着便在唐夫人的引导下走进内室,室内光线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将四面的帘子都卷了起来,阳光射入,秦王驷转头看了看室内摆设,却见室内各式摆设非但比别处都少些,甚至还略显陈旧,心中不悦,道:“你这室内的摆设如此这般少,显又陈旧,可是魏氏和王后没有照应到?” 唐夫人见他生气,忙陪笑道:“大王休要错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们倒年年都问我要不要换新的。我原是因为当日子奂还小,十分淘气,容易打烂东西,所以干脆就摆着旧的。后来子奂搬出去了,”她看着室内的摆设,露出怀念的眼神道:“我看着这些东西反而舍不得换了。” 秦王驷细看,果然有些摆设明显是小儿之物,也轻叹一声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宫中什么没有,用得着你节俭成那样。” 唐夫人笑道:“妾身并不是节俭,只是习惯了,如今比起当年已经好多了……”说到这里,发现说错,忙止了声,请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驷长叹一声,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须请罪。当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气盛触怒君父,却不该连累你们受苦了。”当日他为太子时,因为反对商鞅变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之呼声。他既失势获罪,他宫中女眷,自然也难免过得艰难。 唐夫人忙摇头道:“妾身自属大王,当与夫君忧戚与共。妾只是惭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时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撑着家里,妾是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这么多年以来,又是多亏大王照应,妾十分惭愧。” 秦王驷叹了一声:“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两分似你,朕与她也不会……”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听了这话,便是十分退让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这般的性子,只怕当年便撑不过了……” 两人述起旧事,不禁唏嘘。过得片刻,侍女捧上调制好的浆水过来,唐夫人亲手奉上,秦王驷饮了一口酸浆,略觉得好些,放下陶盏,咳嗽一声道:“寡人看你这里院子虽大,人却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着秦王驷,欲待其述说下文。 秦王驷后宫与其他诸候相比,算是十分清净的。不过是早先为太子时以庸氏为正,唐氏为侧,再加几个侍婢均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继位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与那几个旧婢同住一宫。其后便是之前的魏王后与她的几个媵女,又另住一宫。再次便是楚女入宫,再立一宫便是。 她这里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这些年也不曾承*,次第衰落。自其子公子奂到十岁以后也搬了出去,这里不免就显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宫殿,与她一般大,但里头住了魏媵人等数名妾姬,又因代掌宫闱,里头婢仆无数。便是芈姝所居的椒房殿,比她这里多了两个侧院,但人数却也比这里多了七八倍。 却见秦王驷道:“寡人觉得,你这里太过冷清不好,不如搬几个人进来,与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这般说,必有用意,忙顺着他的口气下来道:“大王说得是,这一整座宫殿只住了我们主仆几人,倒显得空空落落。自子奂搬出去以后,妾身也觉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驷正中下怀,道:“那寡人就安排个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个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这里冷清便是。” 秦王驷便问:“在宫中你素日跟谁交好,想挑谁过来?” 唐夫人却是答得滴水不漏:“宫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个个都喜欢。” 秦王驷沉吟半晌,问道:“你看,芈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凛,但面上不露,反而笑得更加欢畅:“大王说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夸的季芈?她自是极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驷一怔,想不到她竟会为难,反问道:“只是什么?” 唐夫人长叹一声:“大王,季芈终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晓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王后不会有意见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当遵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道:“两人相住,终究还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愿意,倒也罢了。”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体贴我。我听孟嬴说起过她,若是她来,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驷方点头道:“嗯,如今她怀了身孕,现在住的蕙院太过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开太多奴婢。且她年轻,也缺乏经验,所以想让她换个地方,也好多个人照顾。”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想到了蕙院狭窄,本就想给芈月挪个院子。一是因为芈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经住满媵女,且芈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芈姝对芈月又有些小小嫉妒,且自己的儿子也刚出生,这几件事累积起来,则芈姝不见得会尽心。虽然他吩咐下来,她未必会拒绝,但用不用心,却是不一样的。二来唐夫人宫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顾芈月,两人皆得便利。所以当时一想,便想到了唐夫人身上去。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芈有喜了,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养过孩子,大王就尽管放心把她交给妾身好了。”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见秦王驷大步离开,唐夫人独立院中,怔怔出神。银杏树的叶子飞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 见唐夫人怔立,侍女绿竹不安地唤道:“夫人。” 唐夫人被这一声轻唤顿时回神:“嗯?” 绿竹轻声道:“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绿竹见她如此,不免忧心,问道:“夫人,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说的事,有什么不妥……” 唐夫人却止住了她继续问,道:“绿竹,你去内府去领些东西来吧。若是芈八子要搬进来,还要好生布置呢。” 绿竹诧异道:“这么早便要布置吗……” 唐夫人叹道:“反正早晚都要准备,不如早些准备。” 绿竹低下头,细细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若是有人打听,奴婢应该如何说呢?” 唐夫人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绿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愿意让芈八子住进来? 唐夫人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这事情是大王所托。她若是这么做,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芈八子住进来,会带给她们很大的麻烦。 唐夫人摇头轻叹:“绿竹,后宫从来争斗多,我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绿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为什么明知道是麻烦,还要接下来,既然接下来,为何还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么可以拒绝。”所以她只能应下,若是芈月住进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但是她身上的风风雨雨,她没有替她接下来的义务,见绿竹不解,解释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带着麻烦,就算住进来以后,照样避不开这些麻烦,最后还会连累我们。” 绿竹道:“可大王他……”大王这么说,肯定是要夫人帮助季芈,夫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会不会触怒大王? 唐夫人轻叹一声,秦王驷是个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情,真的发生了大事情,谁也无可法隐瞒于他。可是后宫的事情,却不是军营和朝堂,不是用铁腕和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得到的。有时候那种细细碎碎的恶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面,用不了刑罚,他也懒得理会懒得管。但有些人的野心,就这么慢慢滋长,认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有手腕,不犯着他的底线,就可以永远无所顾忌下去。 的确,后宫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来,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铁血手腕也是无法根除的。 也许他只是隐约意识到了会有人芈月的怀孕有会招致后宫某些女人的不满,所以他就把芈月放到她的院子里,因为他信任她能够好好地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却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女人会用出什么样的心思和手段来对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后宫那些起了可能有的*心思的女人,都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在她们还没做出真正的罪恶时,他不愿意去把她们想得太坏,甚至为她们未曾做出的行动去进行威慑。 但是她不一样,后宫那些女人,所有阴暗的手段,在她这个已经失*的妃子面前,是毫无顾忌的,是放大了的恶行。但她也没有说出来,也许她想象落到那个姑娘身上可能的罪恶,也是放大了的。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劝说君王,这听起来有些点是危言耸听。会显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别人的心思想得过于恶毒,或者让她变成一个神经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好过多地解释。 那么就把这件事放风出去吧,那些有着不轨心思的人,一定会阻止那个新*进入她的院子,因为这样就为她们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了不方便之处。她要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如果她们能够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问心无愧。如果她们行动了,依旧没有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能看出秦王驷保护她的决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为,太过象一场兴之所致,而她,只能把自保当成第一行动了。 椒房殿也很快听到了消息,芈姝大为不悦,这日秦王驷来看公子荡的时候便与秦王驷道:“大王,我的媵女怀孕了,为什么要托给常宁殿?” 秦王驷倒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手中正抱着公子荡,见芈姝质问,怔了一下道:“寡人觉得你宫中已经十分拥挤,且子荡还小,寡人见你时常抱怨,所以也怕烦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芈姝眼圈一红,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宫中闲言,说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将季芈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着急的。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却不想大王原来是体贴于我才是这般安排。“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只是大王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若是当真让季芈住到常宁殿,小童这名声岂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驷将公子荡递于乳母,转头看着芈姝道:“你多虑了,宫中从来是非流言甚多,岂能一一计较。” 芈姝上前,偎着秦王驷撒娇道:“大王,季芈是我的媵从,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怀孕,难道不应该也是王后的职责吗?如今大王置小童于不顾,反去让唐夫人照顾,这叫小童日后如何处置宫中事务?”说着心里一阵委屈,不禁哭了起来。 秦王驷闭了闭眼,他到后宫从来是放松身心的,并不打算陷身烦恼,回思及唐夫人应允时的言不由衷,再看芈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懒得计较,他本来想到芈月怀孕,独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顾,他能够为她去向唐夫人说情,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加上芈姝如此委屈,她毕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来,她为了表现自己的负责任,当会好好照顾于芈月吧。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后宫事务,这些小事就由你作主吧。” 芈姝破啼为笑道:“是,小童定当不负大王所托。” 芈月一觉睡醒,清晨起来,便听院中雀鸟的叫声,便披了衣服,走到在蕙院廊下,逗弄着笼中的雀鸟。 女萝见状,忙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加在她的身上,劝道:“季芈,清晨露重,您还怀着身子呢,要多保重。” 芈月抬头看着青天,道:“女萝,你说如果我把笼子撤了,这黄雀能飞多高呢?” 女萝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空:“它翅膀这么短,飞不了多高吧。” 芈月叹道:“小时候父王给我看刚生出来的小鹰,也只有一点点大,和刚生出来的小黄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终黄雀只飞到树梢就落下来,被人捕获,关于笼中。而鹰会越长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翱翔于蓝天之上……” (本章完) 第136章 故人来〔2〕 女萝听着芈月忽然话题跳转,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这些年,却是知道芈月若是提起楚威王,必是怀了心事,忙劝道:“季芈,人怀孕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黄雀也能想到这么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还是回屋换件厚的衣服吧。” 芈月也不与她争辨,只笑了一笑,被女萝拥着进屋,捧着一杯刚烧好的粟米粥,喝了两口,感觉胃里也暖了许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说这黄雀飞不高,是它害怕高度,还是贪恋美食,或者是心有牵挂呢?” 薜荔拿着一叠婴儿的衣服进来,试图转变芈月的兴趣,笑道:“季芈,您看,这些是我给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芈月本是一个内敛之人,素不与她们多说心事,可是自怀孕以来,时常多愁善感,感时伤怀,倒令得薜荔与女萝两人颇为担心,经常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以婴儿、大王等事来岔来。 见芈月只是懒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来,女萝忙笑着提议道:“季芈,您喜欢鹰,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绣一只鹰啊?” 芈月笑了,摇头:“女萝,你不懂。” 女萝忽闪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鹰,女子是雀;男人高飞千里,建业立业;女子养在宅院,生儿育女。” 芈月见了她如此说,轻轻一叹:“是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是鹰吗?” 女萝不以为然地道:“做黄雀多好,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叫得好听,自有人喂养,不用栉风沐雨,流浪荒野。” 芈月道:“可是黄雀虽然安逸,却不能抵御风雨,而风雨,却无处不在。” 女萝正不解时,外头却有声音,薜荔接了来人的话,进来禀道是椒房殿来人,说是王后有事相请。 芈月看着女萝,笑道:“你看,风雨这便来了。” 芈月更了衣服,带着女萝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芈姝为何召她。前日宫中忽传消息,说是秦王驷要让她住进唐夫人所居的常宁殿,她听了这个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这消息是如何出来的,以她对芈姝的了解,她是不会让自己的媵女,接受别人的庇护的。此时芈姝召她过去,必是以此事,要求她主动拒绝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 进了椒房殿,果然芈姝一张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怀有孕,我当好好照顾,蕙院狭窄冷清,我听说唐夫人有意欲接你到常宁殿却,你意下如何?” 芈月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多谢阿姊关心,我住蕙院习惯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道:“终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进椒房殿来住吧。” 芈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经住了太多人,再说阿姊还要照顾公子荡,我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还是照原样吧,若有什么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迟。” 芈姝犹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让你入住常宁殿的,是我说要让你就近更方便照顾。” 芈月暗叹,她这个人到底就是如此气量,非要逼着自己亲口说出不住常宁殿来,才肯罢休。她是时时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表示效忠,却不知这种行为,只会逼得人生厌生憎。当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爱住那儿,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愿意搬到常宁殿的,毕竟我才是阿姊的媵侍,对吗?” 芈姝大喜道:“对,妹妹,你真是贴心。”转而指着女医挚道:“这样吧,我让医挚来照顾你,如何?” 这回芈月倒是真心道谢:“多谢阿姊。”这么多年来,她是深知女医挚为人善良,且又医术精湛,有她照顾,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这里,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芈姝又转而对女医挚训诫道:“医挚,你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心腹,这次妹妹怀孕,你要精心照顾才是。” 女医挚听到芈姝叫她来时,又听说芈月怀孕,当年的旧事不禁升上心头,只觉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见了芈姝吩咐,忙一叠声地应道:“是,小医谨遵王后旨意。” 芈姝见诸事已经安排定了,也满意地点点头道:“妹妹需要什么,只管说来,我叫玳瑁开了库房给你取去。再不济,有什么事,只管去与掖庭令说去。”又对女医挚道:“医挚,你听到了吗,妹妹可就交给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放了两人出去。 女医挚一直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也不见芈姝单独另外吩咐她什么事,只得惊疑不定地跟着芈月出去。 芈月见她一路频频回首,笑道:“医挚不必担心,王后不会单独吩咐你什么事的。” 女医挚一惊,欲言又止。 芈月轻叹一声:“若当真有什么,会是玳瑁来找你的。”芈姝毕竟还年轻,还单纯,便是如楚威后那样的人,真正恶毒起来,也是后来与楚威王关系变坏以后的事。倒反而是玳瑁,在楚威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这个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么事,会是她比芈姝更恶毒。 女医挚微一犹豫:“那……” 芈月拍了拍女医挚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对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诉我,大不了,大家撕破面,到王后面前,到大王面前,我还惧了这个老奴不成。” 女医挚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自此女医挚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就是由女萝薜荔两个大宫女,再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宫女侍候,女医挚搬进来,女萝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女医挚,自己搬了与薜荔同住。 女医挚便开始为芈月调理养胎之事,开了许多药膳方子。只是秦楚医道不同,秦国太医院中许多药物并不符合她的开方习惯,之前芈姝怀孕,也多半是太医院太医用药较多。 女医挚既受托,便自当精心照顾。当下便向芈月请示,欲趁着芈月胎息尚早,就要在这段时间到城中内外去寻药购药,甚至要亲自出城去山上采药,自己制药。芈月禀了芈姝,便给女医挚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采药。 这日她正在咸阳城中一间药铺中寻找适用之药,正站在药铺门口,看着那药铺中摆在外面晒着的药,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起来,她一个不防,被后面的人挤推,摔倒在药堆上,便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声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时众人已经是你挤我逃,情景更是纷乱,那药铺主人忙上前来扶起女医挚,解释道:“人市离此不远,想是有贩卖的奴隶逃了出来,女医无事吧?” 女医挚忙点头:“无事。” 说着随了那药铺主人入内,铺子里地势略高,两人顺势看起热闹来。但见前头的人都躲了开来,中间有个大汉,看上去远比周围的人高出一个头来,却在人群之中逃窜,那追他的人在后面不断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眼见着人群拥挤过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谁快住前面的逃奴,我谢五金!” 五金不是一个小数目,简直足够再买一个奴隶了,当下便有人应声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气颇足,人群中只传来痛呼之声,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吧。 女医挚忽然听得一声小儿啼哭之声,然后传来大声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过得一会儿,人群散开,却是一个过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医挚见人群散开,也随着走出来,但见那贩奴之人已经追上来按住逃奴,感激连连道:“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强力挣扎的奴隶,赞叹道:“好一位壮士。”便问那贩奴之人:“这个奴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奴隶贩子抱怨道:“这是跟东胡人打仗时的战俘,因为没有人赎他,所以就烙了印给卖掉了。小人还以为此人孔武有力,会是一桩好买卖,不曾想此人吃多的,不干活,还经常打伤人。小人拉出去卖了好几次,都让主家退了回来。” 女医挚在人群中远远地听了声音,不禁一怔,急忙扒开众人向前行去。 远处,那公子正与那奴隶贩子道:“你这奴隶要多少金?” 那贩子苦笑道:“小人也实不指望他能挣到钱,只保个本儿,十五金罢了。” 那公子道:“我给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给我罢了。”说着拿了十五金给那贩子,那贩子便从袖中取了购那奴隶时的契书,也就是一根刻字盖章的竹条递给那。 那公子转过头去,将契书递给精壮奴隶道:“给。” 那精壮奴隶愣愣地接过契书,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这契书去官府销了你的底册就是。” 那奴隶正拿着木条发愣,女医挚已经挤过人群走到进前,仔细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样,不禁失声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闻声看去,也吃了一惊道:“女医挚——” 这人,却是当日芈月入秦之时,路遇义渠王伏击之战中,落马失踪,被诸人以为已经尸骨无存的黄歇。 黄歇转头看到女医挚,也是惊喜异常,快步走到女医挚面前,帮她提起药筐道:“挚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医挚惊疑不定地看着黄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见他手是温的,阳光下也有影子,这样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横陈,颤声道:“你、你没死?” 黄歇也不禁唏嘘万分,叹道:“是,我没有死。” 女医挚垂泪看着黄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险之后,遇上了什么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阳?” 黄歇叹道:“实是一言难尽……” 那一日,他落马受伤,被东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乱军之中,他被马匹踩踏,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待他醒来之时,发现已经是在东胡军营。他本欲就要去寻芈月,怎奈受伤太重,连骨头都断了数根,竟是不起,只得耐心养伤。鹿女将外界的事瞒了个密不透风,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 待得伤势稍好,他能够下地走动,便要去找芈月。鹿女不肯放他离开,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却总是被抓了回来。他无奈之下,虽然思及鹿女救命之恩,但却心系芈月安危,只得在东胡制造了几场混乱,这才逃了出来。 (本章完) 第137章 故人来〔3〕 在东胡之时,他又听说义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来便是芈月了,当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数月,才到了义渠王城,只听得义渠王数月之前纳了一个美女,他以为便是芈月,又辛苦潜入王宫之中,一处处宫室寻来,直到与义渠王照面,两人打了数次,义渠王原是心怀嫉恨,不肯告诉他真相,后来与他数番打斗,最终也是服他的心性,便将芈月下落告诉了他。 他连夜赶到咸阳城中,这几日便在设计努力寻找楚宫旧人,想办法打听芈月消息,谁知这日竟这么凑巧,遇上了女医挚。 女医挚听了经过,忍不住拭泪:“公子,你何不早来,九公主她、她……” 黄歇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生怕听到不利的消息。 女医挚道:“她已经侍奉了大王。” 黄歇怔了一怔,心中虽然酸涩难言,但终究舒了一口气,叹道:“她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医挚见状,心中也是难受,叹道:“公子,具体的事,我们身为臣仆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听说九公主初进宫,原是不放心王后,后来则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黄歇苦笑一声,摇头道:“医挚,谢谢你,你不必劝我。我了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强,岂是轻易妥协之人,她必是遇上了绝大的难处,才会,才会……” 女医挚轻叹道:“是啊,你总是最了解她的。” 两人沉默片刻,此时街上人多,两人便到了街边一处酒肆中暂坐。 黄歇忽然道:“医挚,我欲与她相见,你可有办法?” 女医挚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叹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个月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黄歇一惊:“怎么?” 女医挚同情地看着他:“我说你来迟了,便是这个原因,她如今已经被封为八子,并且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我如今便是服侍她安胎,这才出宫寻药……” 她再继续说着什么,黄歇已经听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儿,只觉得觉得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所有的声音变得遥远。 女医挚轻叹道:“她若没有怀孕,就算她委身秦王,你们一样可以远走高飞,可是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着木然的黄歇,知道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只得看了看周围,却见那精壮奴隶站在黄歇身后。方才黄歇将契书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收了契书,却一直跟着黄歇,形影不离,当下作个手势相询,见对方应了,方才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女医挚纵然不放心,也只得很站起来走了。 黄歇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背后的人来人去,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却是恍若未觉,直至一人轻推着他唤道:“公子,公子……” 黄歇眼神渐渐聚集,看着眼前之人从模糊到清楚,细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释放的奴隶:“是你?” 那精壮奴隶担忧地看着他,道:“公子,你怎么了?” 黄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奴隶道:“我不放心公子。” 黄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店家,拿酒来!” 店家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奴隶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见了这么一个壮汉,不敢违拗,忙送上酒来。黄歇一瓶又一瓶地灌着酒,很快就酩酊大醉,拍着桌子混乱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诸人也纷纷要离开。却见黄歇喝得醉薰薰地占住大门,一个大汉抱臂守在他身边,让人出去不得。众人不敢上前,相互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内室走出几人,见状也是一怔。便有一个上前问话道:“喂,兄台……” 黄歇抬头,举着酒瓶傻笑着问:“你想喝酒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道:“你想打架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个人打架,你说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阁下喝酒,打架。” 他身后跟着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摆,道:“你们且先走吧。”自己却坐了下来,道:“在下庸芮,敢问兄台贵姓?” 黄歇抬头看了看他,见也是个年轻公子,气质温文,当下呵呵一笑,道:“在下黄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从人退在一边,让酒肆诸人离开。在下亦好与兄台共饮共醉。” 黄歇看了身边那人,摆手道:“我没有从人,他也不是我的从人。” 不想那奴隶听了这话,反而退开一边,让出门来,诸人纷纷出来。 黄歇又低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看那庸芮居然还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么还在?” 庸芮道:“你不是说,想喝酒,想打架吗?” 黄歇又问:“你不是说,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吗?”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现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黄歇问:“你为什么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里难受,却又不好与人说,只好闷在心底。” 黄歇已经喝得半醉,闻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是,这真真好笑。我告诉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黄歇呵呵笑着,举起酒壶,再取了一个陶杯,给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是,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我若不是来得太慢,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觉也是痴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我当日为何不敢想呢,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 两人各说各的伤心事,却不知为何,说得丝丝合拍,你说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喝酒如喝水一样,把店家送上来的酒俱都饮尽。 忽然间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此时天色全黑了下来,街市中诸人本已经不多,此时避雨,更是逃得人影不见。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竟只余他二人还在饮酒。 黄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将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说完,便拔剑狂歌起来:“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经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高,此刻喝得尽兴处,见黄歇拔剑高歌,也不禁击案笑道:“痛快,痛快,来,我与你共舞。”说着也拔出剑来,高歌:“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 见庸芮也拔出剑来,黄歇笑道:“这酒肆甚是狭窄,待我们出去打一场。”说着率先一跃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跃而出。 黄歇和庸芮两人执剑相斗,从酒肆中一直打到长街上。 大雨滂沱,将两人身上浇了个透彻。两人方才亦是饮酒不少,此时浑身燥热,这大雨浇在身上,反而更是助兴。当下从长街这头,打到长街那头。 两人都是醉得不轻,打着打着,黄歇一剑击飞了庸芮手中之剑,庸芮却也趁他一怔之机,将他的剑踢飞,两人素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来,最终都滚在地上,滚了一身烂泥。 黄歇和庸芮四目对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时两人俱已经打得手足酸软,自己竟是站不起来,两人相互扶着肩头站起,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黄歇便用楚语唱道:“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庸芮亦用秦语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也不顾别人,只管自己唱着,一直走回到酒肆那里,也不知道是谁接了上来,道:“公子,小心。” 此时两人俱已经支撑不住,索性一头栽倒,再不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歇悠悠醒来,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道:“公子,你醒了?” 黄歇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着头,*一声,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他细看那人,身躯高大形状威武,脸上却带着烙印,却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隶,颇觉意外:“是你?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大汉呵呵地笑道:“这里是庸府。昨日公子与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与我扶着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黄歇扶着头,宿醉之后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却一起喝酒打架的人来,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么……” 那在叹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黄歇点了点头,又问:“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了?” 那大汉憨笑道:“公子买了我,我自然要跟随公子。” 黄歇摆摆手道:“我不是买了你,只是不愿意看到壮士沦落而已。再说,你不是从来就不服主人,每次都会反抗的吗?” 那大汉摇摇头,执着地道:“我是东胡勇士,战场上是被人暗算才沦落为奴,被人随便转卖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义,我岂能不报。反正我的部族也被灭了,我也无处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黄歇捧着头,无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道:“小人赤虎,参见主人。” 黄歇忙摆了摆手:“我敬你是壮士,休要如此多礼。” 赤虎起身,憨笑着搓搓手,站在一边。 黄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间,也要拜会主人。此人意气飞扬,倒是可交。” 正说完,听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黄兄可曾起了?” 黄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这个世界上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黄歇和庸芮的相识,便是只这一场酒醉,一场打架。 (本章完) 第138章 旧事提〔1〕 *雨后,清晨,满园新芳初绽。 秦王驷携着芈月,慢慢走在花园中,指着木芙蓉花道:“下了*雨,这木芙蓉花开得更鲜艳夺目了。” 芈月也叹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长。世间事,莫不如此。” 秦王驷听了这话,以为她因自己怀孕不得承*而生了嫉意,开玩笑地道:“哦,季芈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泽由何人承幸吗?” 芈月却是对这个话题略沾即走:“大王说笑了,妾身焉敢如何大胆。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书》,想到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驷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芈月笑道:“妾身自怀孕以来,镇日枯坐,闲来无事,便看此书。” 秦王驷有些兴趣上来了:“哦,你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变法,原为奖励军功,禁止私斗。可如今各封臣权力如故,真正因军功而受勋者势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间为了争夺利益的私斗仍然不绝。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长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的实质只怕会无法推行。” 秦王驷微怔,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够与他一起练兵一起习武者有,能够与他一起赏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够与他谈商君书的,却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却当真没有多长,喜欢论政。他长叹一声:“你果然很聪明,一眼就看到了实质,一国之战,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齐心协力作战,战后共享战利品和土地战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让国君以军功为赏,让这些听从封疆之臣命令的将士们,听从君王的号令,因为君王能够给予他们的,比他们听从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芈月诧异道:“但是什么?” 秦王驷道:“寡人问你,君何以为君?” 芈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统所裔,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对吗?”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可知周室开国有三千诸侯,如今只得十余国相争霸业,那些被灭掉的数升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统所裔?” 芈月怔了一怔,仔细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说中原诸国,便是我楚国立国这数百年,也是灭国无数。”黄国、向国、莒国,甚至庸国,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了的诸侯啊。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丝玩味。他*幸她、纵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务繁忙之后的闲暇;带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时兴起。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居然会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难以理解的商君书,甚至她真的有所领悟,能够把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向他询问。他忽然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对于王图霸业,一个小女子能够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够走到哪一步去? 这是个很有趣的试验,他想试试。鲁人孔丘说“有教无类”,眼前的这个女子,如一颗未琢的美玉,他想亲手去把她雕琢出来。他之前有过许多的女人,但每个女人不是太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既聪明,又不会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后能够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虽然杀商君以平众怒,但坐上这个位置以后,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道:“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经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似有所悟:“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销,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点头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必定要面对元气大伤一场。” 芈月听得暗惊,细思却是越想越是骇异,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将自己脱胎换骨,撕皮裂肉。想不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惧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地:“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的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作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上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生养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他长叹道:“变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生养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的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中,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被迟迟不能阅现而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生养息。 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 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有赏,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实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秦王驷大笑:“儿子永远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轻抚着芈月的腹部,道:“尤其是这个儿子,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将来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芈,寡人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寡人跟你说什么你都懂,而且你会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学习。后宫的女子虽多,但是象这样无处不合寡人心思的,却只有你一个。”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转身面对秦王驷,笑吟吟地:“大王,天下男子虽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却只有您一个。我但愿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王驷笑道:“一半怎么够,寡人的孩子,必要强爷胜祖,方能扬我大秦霸业。”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此刻,远处,芈姝站在廊桥上,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秦王驷和芈月两人恩爱,脸色僵硬,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咬紧牙关。 芈姝走进椒房殿,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荡迎上来。小婴儿冲着母亲啊啊地叫着,芈姝满脸怒火在看到儿子的时候软化下来,微笑着抱过儿子,逗弄着。 玳瑁跟在她身后进来,窥伺芈姝的神情:“不知王后为何不悦?” 芈姝强笑了笑:“无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是为何不悦,见状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爱,就算是为了他,您也得早下决心啊。” 芈姝沉下了脸,把孩子交给乳母,往内室走去,玳瑁忙跟了进去。 芈姝一屁股坐下,见玳瑁一副非说不过的架式,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又想说什么?” 玳瑁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为鉴啊,当年向氏险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险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芈象她的母亲一样善于媚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软。” 芈姝心烦意乱地斥道:“你有完没完,总是这么喋喋不休地说这种话,季芈怎么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顺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实说了吧,若不是您当日阻止,威后是万万不会让那女人活着出宫的。” 芈姝吃惊地问:“为什么?” 玳瑁道:“王后可知,当年先王为何如此*爱向氏?” 芈姝道:“不是说向氏妖媚吗?” 玳瑁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当年向氏怀孕时,天有异象,唐味将军对先王说,‘天现霸星,应在楚宫,当主称霸天下,横扫六国’……” 芈姝一怔,只觉得荒唐可笑:“哈,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称霸天下,这种话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却信了,他自怀孕起,就将向氏移到椒宫,*爱有加。季芈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岁之宴,先王扔下威后和您,就赶去椒宫等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而那个孩子的确诡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脱了襁褓只穿着肚兜扔进御河里飘了十余里,居然安然无事,这实在是太过妖孽。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却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事不能得手。” 芈姝打了个哆嗦,强自镇定地斥道:“这么荒唐的事你们都相信?” 玳瑁见她不信,不得不抛出杀手锏:“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为什么会疯掉?” 芈姝一怔:“七阿姊?这事与她又有何关系?” 玳瑁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图谋秦王后之位……”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你不必多说了,哼!” 玳瑁双道:“威后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就对七公主说,若她杀了九公主,就满足她的愿望。可您知道吗,就在威后对七公主说完这话以后,没过两天,七公主就疯了!” 芈姝大惊,失声道:“你是说七阿姊是被……”她诧异地看着玳瑁,惊得说不出来话,难道她的意思是,因为芈茵要害芈月,所以反而被某种不知事的力量给暗算了? 芈茵发疯之事,她早就怀疑过楚威后暗中下手,只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尊者讳,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如今玳瑁自己把这话说了,倒叫她一时无语。 (本章完) 第139章 旧事提〔2〕 玳瑁又细细地将那日芈茵如何准备算计,如何将芈月诱到远处扔进河中,芈月又是如何被发现在少司命神像下,而芈茵却是发了疯的事都说了。 芈姝听了此言,陷入深思,这种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得不能为自己打算。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如乱麻,挥了挥手,道:“你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季芈虽然有些不驯,但终究不是七阿姊这般心思歹毒。当日义渠人围攻,黄歇为救我而死,她为救我而引开追兵,又为我而入宫。虽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张,终究过不抵功,你这般煽动于我,却是何意,难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王后虽无伤季芈之心,奈何怎知季芈不对王后有怀恨之意。” 芈姝沉了脸,喝道:“胡说,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义渠兵困更不必舍身救我。” 玳瑁无奈,正欲说话,只是讲到这桩最隐秘之事,终是心头有些余悸,当下推开窗户开了看,又掀了帘子看了看外面是否有人。却看到窗外长廊处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慢慢地欲往这里窗下抹着地板过来,当下喝道:“这里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抹布跑走了。玳瑁见左右已经无人,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藏在心头的隐事说出来了:“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么死的?” 芈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反问道:“向氏,哪个向氏?她的母亲不是莒夫人吗?”向氏在宫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宫的时候,芈月还小,芈姝也仅仅只比她大了一岁,亦是毫无所知,她只晓得芈月的母亲是莒姬。 玳瑁只得解释道:“莒夫人是季芈养母,向氏是她的生母。” 芈姝问:“她死了吗?”过后又恍然道:“我似乎听季芈说起过呢……她是先王死的时候,出宫了,还是死了?” 玳瑁摇头:“不是,当年先王驾崩的时候,威后将向氏逐出宫去,并匹给一个性情暴戾的贱卒……” 芈姝倒吸一口气,尖叫道:“为什么?” 玳瑁一惊道:“王后,轻声。” 芈姝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了玳瑁的手道:“这么说,那个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与芈月在高唐台一起长大,只晓得芈月只有一个弟弟芈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弟弟”,而且很明显,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比与芈戎的关系差。刚开始芈月只说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芈月失踪以后,她遵守了承诺,与魏冉相处日久,听得魏冉说的时候,感觉两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 尤其是芈月委身秦王驷,她曾经为此记恨,直到芈月同她解释,说是魏琰抓了魏冉,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虽然觉得有理,但也觉得芈月对魏冉的看重十分不解,甚至有些认为她是曲辞狡辨。如今听玳瑁一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点头道:“是,那个魏冉,是向氏和那个贱卒所生的儿子。” 芈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芈与那个魏冉之间在关系,实在奇怪。”说到这里又问:“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脸,没有说话。芈姝好奇地追问,玳瑁过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经死了。” “死了?”芈姝诧异:“怎么死的?” 玳瑁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芈姝怔了一怔,也没有再问下去。 玳瑁却想起了当年的事,其实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后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向氏与魏冉早已经死了多年,他们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场火灾中烧光了。 直到魏冉的出现,才让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场往事来,她不知道,芈月是怎么和魏冉联系上的,而且看情况,两人的联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联想起楚威后对芈月的忌惮之意,甚至在芈姝临嫁时,想对芈月下手而未遂,到芈月被义渠王所劫又平安归来,这桩桩件件的事,让她更觉得,芈月似一个妖孽一般,难以消灭,将来必成祸患。 她不相信芈月会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如果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并且有心计有手段躲过这一切的,那么她将来会不会对芈姝产生报复之心,会成为芈姝的危害吗? 不,她不能让这一切事情发生。 她看着芈姝,她不能让她的小公主这样天真无知的继续下去,她一定要让她知道,危险就在她的眼前,她不能姑息纵容,一定要将对方尽早消灭才是。 想到这里,玳瑁长叹一声:“那向氏虽然死得蹊跷,但究其根本,终究是威后逐她出宫所致。季芈既寻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细说起来,这季芈与咱们岂有不怀恨的,威后一直疑惑她是知道真相的,却一直没探出来。当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带着她入秦。威后赐下奴婢随您入秦,一来是为了辅助王后在秦宫应付妃嫔,二来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杀死季芈。” 芈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随我入秦,是为了杀死季芈?你……”她看着玳瑁,气得说不出话来。 玳瑁知道芈姝不悦,然则此事,只能将一切一口气说清,方教她不存侥幸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没有明着下手。原以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敌旅途艰辛,让她死在路上就神不知鬼不觉,让人以为是水土不服。可没想到,一路上接连出事,直到王后入宫,见魏夫人步步进逼,奴婢认为季芈还有用,于是没有再下手。” 芈姝跌坐在地,气得流泪道:“你们、你们太过份了!” 玳瑁扶起芈姝,耳语般轻声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王后您还要再对季芈心存幻想吗?就算王后放过她,她可未必放过王后。当年的事,迟早会揭出来,而她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若是放过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王后不利呢?” 芈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言以对,想斥责玳瑁,事情已经发生,再斥责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说的一切,在她的心理也形成了恐惧的阴影,扪心自问,若自己是芈月,若自己也遭遇到这一切,难道就不会怀怨恨之心吗,难道就不会思报复手段吗。 玳瑁轻声道:“王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芈姝恨恨地瞪着玳瑁,问:“你想怎么样?” 玳瑁刚想张嘴,芈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时芈姝的精神已经乱到极点,待要再说,芈姝已经尖叫着推她道:“出去!” 玳瑁毕竟不敢再行进逼,只得敛袖恭敬地行了一礼,缓步后退而出。 芈姝看着玳瑁走出,紧绷着的精神终于不支,她扑倒在锦被上,泪流满面。 那一刻,她心里真是极恨的,恨玳瑁、也恨她的母亲,为什么她们作下的恶孽,却要教她去承受仇恨、去承受一个心存报复的人在她的身边。而她甚至,受过她的恩,承过她的情,对她示过惠,也对她敞开过自己的心事,诉说过自己的隐秘。 而现在,她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而现在,她的母亲造下的杀孽,变成她要承担的罪恶。她明白玳瑁想说的话,她不能让她说出口,她不想听到那句话。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玳瑁为什么急于告诉她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常宁殿的消息,为什么煽动着让她把芈月留在自己的手中照顾,到此时再把过往的恩怨告诉于她。 她们需要她去完成她们没能够完成的杀戳,让她也变成一个杀人者。 芈姝浑身一颤,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曾经听过的那些流言,楚国的荷花池下,据说有许多得罪过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这下面;她想到了芈茵的发疯,那一次,不就是一个她王兄喜欢过的女人,再度成为后宫的亡魂。 难道,以后她就要过这种日子了吗?去继续她母后、继续郑袖曾经做过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愿,她更不甘。 每个后宫的女人,也许在闺中时都曾经单纯天真过,但是很快你会发现,你成了你小时候所鄙视过、憎恨过的那种女人,从一开始的抗拒、逃避、到迫不得已地接招,到主动出击,甚至到无时无刻不为着阴谋所准备、所预置棋子。 小宫女采青洗干净了手,换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回头看去,里面已经开始传晚膳了。 想到刚才差点被玳瑁所发现,她的心里仍然在砰砰乱跳中。可是此刻,她眼中更有对所获得的消息而闪亮着的得意光芒。 炉中香依旧,香烟缭绕中,魏琰微闭双目,听着采青伏在地上,将下午玳瑁与芈姝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声音清脆,学着玳瑁和芈姝的声腔,学得也有四五分象,魏琰听得不住地笑着,听到最后,见采青道:“奴婢见状,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听到这里。还请夫人恕罪。” 魏琰睁开眼睛,满脸笑容,亲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难为你机灵,没听到又怎么样,你没被发现就好了。纵有再大的机密,也比不得咱们的人要紧。你们都是好孩子,折损了一个,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动,道:“夫人如此怜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挥了挥手,对侍立在后面的采苹道:“你们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发现了。” 这采青原是掖庭宫的一个小宫女,初入宫时受人欺负,是当时还服侍着小魏氏的采苹几次援手,结了姊妹之谊。后来小魏氏出事,掖庭宫重新清洗,采青这等小宫女便另调了职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复了元气,便通过旧日人手,将这些不显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芈姝等人的宫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见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 魏琰摇摇头:“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适合的时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们不急。”她拿起几案上的香块,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炉,点燃香块,看着香烟袅袅升起,神秘微笑:“要让她们斗起来,怎么也得让她们都生下儿子以后吧。” 这个时候,她们心中,还会存留着一些顾忌,还会怕脏了手,脏了心。但是,女人虽弱,为母则强,等到了她们有了孩子以后,就算她们再克制,为了儿子,也会变成母狼斗得你死我活的。那时候,再放出这个让她们不死不休的信息来,则更有用。她心中冷笑,历代列国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现霸星、横扫六国”这样的话放到自己的头上,楚人居然会愚蠢到信这样的话,甚至会信这样的话能落到一个女子身上,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亲会因此对季芈这样一个小女子,产生这样不死不休的执念——魏琰冷笑一声,这样看来,王后的脑子,也不见得好使多少。由母见女,可以推想,当孟芈觉得有人危及她儿子的时候,那当真是想怎么操纵,便可怎么操纵了。 魏琰闭上眼,深吸着空气中的香气,这是她新调和的一种香气,麝鹿的香气,让人想到了春猎时的野性奔放。她想,那个酷爱打猎的男人,一定会喜欢这种香气的。 一晃数月过去,芈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将临盆。这时候宫中也传来消息,景氏亦是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着天色越来越是阴沉,此刻她的脸色,也与这天色一般了。 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游说芈姝对芈月动手,芈姝却总是犹犹豫豫,在这犹豫中,芈月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在她的心里,总怀着非常的恐惧,无数次在梦中她都会惊醒,她看到芈月篡夺了芈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芈月的儿子,也取代公子荡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冲上去厮打、怒骂,可是一片血光飞起,她发现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杀死了。 每当梦做到这里,她总是满头大汗地被惊醒。梦中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恍若真的发生了似的。她有一种预感,这次芈月怀的孩子,一定是儿子,这一次,不会再变成女儿了。 芈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远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软了。 玳瑁看着天色黑了下来,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这个时候,她的手心握紧,终于下了决定。 (本章完) 第140章 生与死〔1〕 女医挚心里挺着急的,眼看着芈月快要临盆了,可是有几味她用来预防难产急救所用的草药却始终不足,她托人在城内医馆找过,因秦楚医药用方与制法皆有不同,因此也没找到合意的。她本是请示了椒房殿,欲亲自出城到山上寻找这些药草,亲自炮制。不晓得为何,却迟迟不得回音。 这日玳瑁却请了她过去,以王后的名义,细细地问了芈月怀孕诸般事宜,听她说了此事,就道:“芈八子胎儿要紧,若是当真需要,我便替你去问问王后,请了旨意,给你出宫令符。” 女医挚连声应谢,她也知此事重大,生恐在自己身上出了差池。她自领了此事以后,一直心惊胆战,深恐向氏当年的事又再重演。等了数月,王后虽然召了她数次,不过是走走过场式地问问情况,又或者是公子荡头疼脑热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症叫她过来看。 芈月一日未临盆,她就悬着一日的心。长年在楚宫,她纵然对芈姝这样的小公主不甚了解,但对于楚威后及其心腹玳瑁的为人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见此事不是芈姝亲口与自己说,而是玳瑁代传,不由地存了几分疑心,当下陪笑问:“此事小医是否要当面禀过王后?” 玳瑁轻蔑地说:“王后宫中一日多少时,哪来的功夫理睬于你。我自传了王后的话,难道有什么不是吗?” 女医挚不敢再答,只唯唯应了。当下也处处小心,每日早早持了令牌出宫,到得哺时之前,便匆匆收拾了药筐回宫。如此几日,见几种药材渐渐已经采足,心道再过得三两日,便可以不必再出宫了。 这日她正出宫之时,走到一半,便有一个东胡大汉迎面而来,拱手道:“医挚,可否移步一行?” 女医挚认得他便是黄歇新收的随从赤虎,这数月以来,她常常出宫,也与黄歇颇有接触,常常将宫中消息告诉黄歇。此时见了赤虎,并不意外,只是今日却有些不便。 她犹豫了片刻,道:“公子歇相约,我本当急趋而至。怎奈我今日要出城采一种茜草,须得日中之前采用,过了日中,便失了药效。不如待我在城外采药归来,再与公子歇在西门酒肆处相约,如何?” 赤虎听了,便与她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当下告知了黄歇。 黄歇闻讯,便提早一刻,在西门酒肆相候,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正可一眼看到西门出入之人。 这家的酒似是做坏了,虽然经过白茅过滤,却仍然带着一股酸味,黄歇只尝了一口,便放下去没有再喝。只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城门。 不知不觉,过了日中之时,太阳逐渐西斜,日影越拉越长,渐渐地黄歇觉得不对了,从日中到日昳,甚至已经过了日昳时分,眼将就是哺时了,此时若不能回城,便不能在宫门关闭之前回到宫中去。且他近日观察,女医挚从来未曾在过了哺时之后还不曾回城的。 莫不是女医挚出事了? 想到这里,黄歇站了起来:“赤虎,备马,我们出城。” 赤虎一怔:“公子,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此时出城,若有个耽误,只怕赶不上回城。” 黄歇叹道:“我正是为此方要出城。女医挚此时未见回城,必是出事了。若是她赶不上回城,那只怕、只怕……”他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了。 女医挚每日早早回宫,便是害怕芈月会在她不在的时候出事。以女医挚为人之谨小慎微,不可能会因为采药而忘记回城的时辰,此时未归,当是有原因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是意外还是人为。在城外山上采药,有可能遇上失足摔落,也有可能遇上蛇虫之类的,若不是此处临过咸阳,其他的山上,甚至还有可能遇上猛兽。若是女医挚出了意外,这倒罢了。若是女医挚今日不归,却是人为,那便是有人要对芈月下手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紧,直欲要冲入秦宫中去。可是他毕竟赤手空拳,只有一人,便是加上赤虎,也只有两人,这秦宫森严,又如何是他能够冲得进去的。 唯今之计,也只有先找到女医挚,再借助女医挚之力,查明真相,才是他能够做到的。 且说女医挚果然是出事了。 她今日亦是记得与黄歇相约之事,她带了干粮,采药到过了日中时,吃了干粮,看看已经采了半筐的药,便果断收拾好,转身下山。 她背着药筐正走在咸阳道上,忽然一辆马车停下,车内一个中年妇人探头出来,看了看她背着的药筐,焦急地道:“敢问您可是一位医者?” 女医挚点头应声:“正是。” 那妇人大喜,忙叫侍女扶了她亲自下车来,对着女医挚行了一礼道:“当真幸甚,我正是要去请一位医者。我婆母重病,已经昏迷两日了,请医者务必帮忙。” 女医挚见那妇人衣着亦是得体,面色焦急溢于言表,不由忙还礼,为难地道:“请贵人见谅,我有要事,今日必务要赶回咸阳,贵人还是另请……” 那妇人却不理会女医挚的拒绝,急忙上前两步,一手拉住了女医挚一手掩面哭泣道:“医者,救人要紧。我夫婿为人至孝,若是知道我看到医者不请回去,误了婆婆的病情,一定会休了我的。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婆婆,救救我吧……” 见那妇人一边哭一边拉着自己就要下跪些,女医挚急忙扶住她道:“贵人休要如此,非是我不允所请。实不相瞒,我是宫中女医,出来采药已经一天,现在急着要赶回去,若不能按时回宫,就要被关在宫外。” 那妇人却道:“无妨,我家离此很近,只要医者过去帮我婆婆看看,开个方子扎个针我就用马车送医者回宫,这也比医者自己走要快些,不是吗?” 女医挚犹在犹豫不决,那妇人却直接跪下了:“医者,哪怕你不开方,只消看一眼也好,述明真情,也教我夫婿不怪罪于我。” 女医挚见她歪缠不过,只得点头道:“医者以救人为天职,那我就过去看看,只是休要耽误我回宫时间。” 那妇人满脸欢喜,亲自扶了女医挚登上马车,不料女医挚方登上马车,便觉得后脑如被物击,顿时人事不醒。 那妇人对着驭者点头:“甚好。”左右一看,见此时左右无人,忙道:“速走。” 那驭者点头,随手将女医挚的药筐抛在草丛中,便驾车急忙远去。 女医挚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醒来。一醒来只觉得满眼漆黑,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当下唬得魂飞魄散,连忙扯了嗓子喊:“可有人在——这是何处——” 她叫了半天,却是无人应答,声音只回荡在四壁,直叫得嗓子都干了,也无人理会。此时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她对黑暗的恐惧。当下忙站起来,伸着双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前走,一寸寸地摸着。 好不容易摸到了墙壁,却似是一面土墙,她沿着土墙又一寸寸地摸过来,却发现这土墙似不是四壁见方,倒似有些方不方,圆不圆的,她摸了半天,也摸不着四堵墙的明显弯角处,且无门无窗,十分奇怪。 她蹲下来,摸了摸地面,亦是泥土地,略有潮感,且有些奥凸不平,她沿着墙边再摸着,似乎这墙面也有些奇怪,中间凹,顶上聚拢,倒似一处洞穴似的。 她抽了抽鼻子,细细闻着这里的气息,她本是行医之人,许多药物一闻便能闻现来,此时气息中似带着一些酸腐气息,再联想到墙面地面,女医挚暗忖,自己莫不是被关进一处地窖里去了? 她想到方才昏迷前,那个纠缠不休的求医妇人,如今想来,破绽处处。可是,她一个无钱无势的普通女医,又有什么原因,能够让人下这么大的本钱来绑架她。 除非,要针对的不是她,而是……芈八子。 女医挚的心顿时抽紧了,她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从王后芈姝开始要她去照顾芈月养胎开始,她就开始害怕这件事,她害怕某一天王后会忽然单独召见她,如楚威后一般,给她一个无法拒绝,但又不能完成的伤天害理的任务。若干年前,她就接受过这样一件任务。 那时候她还年轻,还胆怯,她害怕权力和死亡,她不得已应允了,她甚至已经起了害人的心思,然而少司命庇佑了她,让她没有犯下天谴的罪过。 凭心而论,在芈姝和芈月之间,她是站在芈月这边的。因为这些年来,她亲眼目睹那个孩子如何在跌跌撞撞之下艰难地活下来,如何努力保护和关爱所有的亲人,她亦是听说过向氏的悲惨遭遇,亦是听说过楚威后手里一桩又一桩的人命。 虽然向氏和楚威后的身份天差地别,虽然楚威后也曾给过她的家里,给过她的儿子以富贵的机会,但是在她的心里,抵不过楚威后的罪恶和向氏的悲剧,给她的心以区别对待的原因。 她已经对不起那个孩子,她不能再对她的孩子伸出罪恶之手。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听到她最害怕的事,她以为此事就可以这么过去了,也许这一个王后毕竟还年轻,毕竟还单纯,不象她母亲那样恶毒凶残。 如今,呆在这一团漆黑之中,她才知道,她放心地太早了。她们要动手,并不一定需要让她下手,但是,却无法避开她下手。今日她们终于出手了,那么…… 想到这里,女医挚的心一紧,难道她们准备要对芈八子下手了吗? 此时,深夜,禁宫,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划破黑暗的天空。 芈月忽然腹疼如绞,离临产还有一个多月,她却毫无征兆地忽然发动了。 这是早产,且在半夜之中,女萝和薜荔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女萝推了一下薜荔道:“薜荔,这里有我,你快去找女医挚。” 薜荔吓得连忙跑了出去,站在院中方想起来,女医挚在蕙院中本是专门备了一个房间,这几个月她基本都是住在此处,素日芈月房中稍有声响,她便会闻声而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是毫无声息。 她连忙转身推开女医挚的房间,却见房内无人,所有席铺枕褥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然女医挚今日并不在此。 她一惊,转心拉开旁边服侍女医挚的小侍女房间,见那侍女已经闻声坐起,头发蓬乱,一脸茫然,她拉起那小侍女急问:“医挚去哪里了?” 那小侍女啊了一声,才道:“医挚今日并未回来。” 薜荔一惊:“她去哪儿了?” 那小侍女道:“阿姊你忘记了,医挚今日早上去城外采药了。” 薜荔一惊:“你是说,医挚出门采药,至今未回?” 那小侍女点头道:“是啊。” 薜荔大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有没有说是为什么?” 小女侍道:“不知道,医挚平时出宫都会按时回来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曾回来?” 薜荔急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曾回来,难道不会是回了……回了椒房殿?” 那小女侍摇头:“不是的,医挚的晚膳是要我去取了来的,今日晚膳时分我便去找她了,问了宫门口说她没回宫。” 薜荔大惊,怒斥道:“你何不早说?” 那小女侍怯生生地说:“阿姊你也没问啊!” 薜荔气得差点想打她,手掌已经挥起,见那小女侍怯生生地抱着头,眼神害怕,却不敢说求饶的话。薜荔见她不过十来岁,一团孩气,素日是椒房殿中拨给女医挚作端茶递水,提膳跑腿的事情,也就是这几个月方随着女医挚在蕙院居住,素日薜荔女萝等人亦不唤她,她亦不晓得在日常事情上问过二人。 薜荔心中暗道不好,今日芈月忽然发动,正好每日都按时回来的女医挚却不曾回宫,她是楚宫出来的人,皆是听过楚宫过往之事的,知道世间事,哪有如此巧法。如今便把这小女侍打死了,又与事何补。无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又跑进芈月房中去寻女萝或芈八子拿个主意。 她一进来,便听得一声惨叫,定睛看去,但见芈月咬着牙关,间或一声惨叫。她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席面上漫着鲜血。女萝在一边服侍,已经是急着满头大汗。 薜荔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带着哭腔了:“阿姊、阿姊,不好了,医挚不在房中。” 女萝大惊问道:“为什么?” 薜荔道:“她们说医挚出宫采药,至今未归。”两人四目相交,再一看芈月,心中顿时已经明白。 女萝已经是满头汗珠,咬了咬牙,恨声道:“这些人好狠的心肠。”转头见芈月已经痛得无法再有多一分的力气了,耳中又听得薜荔的催促,只得哼了一声道:“你、你快去王后宫中,叫王后来救人。” 薜荔连忙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 她转身又欲冲出去,却听得女萝忽然又道:“慢着。” 薜荔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去,闻声回头问道:“阿姊?” 女萝咬了咬牙道:“你要一路大声叫着去,就说芈八子难产了,叫王后快来救命。”见薜荔瞪大了眼睛,女萝忍住眼泪,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啊!” 薜荔已经明白,含着眼泪用力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这一去,她们与王后,那便是撕破了脸了。 薜荔冲出蕙院,一边抹泪,一边凄惶地大叫道:“王后,快救命啊,芈八子难产了……”她一路哭,一路叫,一直叫得经过的宫院里头起了骚动,数处点灯点蜡,窃窃私语,只是却无人开门出来询问。 薜荔断断续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道里显得诡异变调,充满了不详之气:“王后快救命啊……” 声音由远自近,椒房殿虽然殿门已闭,但终究有守夜的宫人,已经先听到了这个声音,掌灯出门察看。 这一阵骚动,自然也是惊动了殿中其他的人。孟昭氏姊妹与屈氏景氏所居的两个小院也陆续亮起了灯来。 玳瑁这*,并没有睡,这样的日子,让她又怎么能够有心情入睡呢。她坐在黑暗中,打算静静地等到天亮,等到她预想中的好消息。 可是她没有想到,应该是天亮才报上来的好消息,却在半夜提前到来了,打乱了她预想中的步骤。 薜荔一路跑着,一跑叫着,等她跌跌撞撞地自黑暗中跑到椒房殿前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她跑到侧门前,拍着门大叫道:“王后、王后……” 才叫了好几声,忽然门开了半扇,玳瑁带着四名强壮宫妇走出来。 (本章完) 第141章 生与死〔2〕 玳瑁一脸的肃杀,压低了声音威喝道:“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大半夜吵吵嚷嚷,王后和小公子睡着了,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吵醒主子?” 薜荔跪扑到玳瑁脚下,她已经满面都是泪水和汗水,连头发都是湿的,整个人也显得已经有些疯狂了。她嘶哑着声音道:“傅姆、傅姆,不好了,求您去通报王后,芈八子难产了,让王后快派太医去救命啊……” “住口,”玳瑁厉声低喝:“胡说,芈八子产期未到,怎么会……” “早产——”薜荔疯狂地大叫:“是早产,是早产。” “你疯魔了吗?”玳瑁厌恶地指着薜荔道:“一会儿说难产,一会儿说早产,语无伦次。惊扰了主子,你罪莫大焉!” 薜荔见她如此作态,愤恨地尖叫道:“芈八子是早产,也是难产。她吃了今晚的药以后来就开始腹疼早产,女医挚早上出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事了?傅姆,王后可是向大王担保来照顾芈八子的——”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划破夜空,椒房殿里面顿时多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想薜荔如此决绝的呼叫,换来的只是玳瑁轻描淡写道:“哦,知道了。”说罢,便拂了指衣袖,转身就要入内。 薜荔见状,一咬牙扑过去,死死拉住玳瑁的双腿嘶声叫道:“傅姆你不能走,芈八子快没命了。” 玳瑁冷冰冰道:“你一个小丫头不懂事,女人生孩子,痛个两三天也是常事儿,放心等明天王后起来了,我自会禀报王后,王后便会宣太医来。” 薜荔尖叫道:“不行啊,今晚芈八子就危险了,不能等到明天。” 玳瑁用力将薜荔踢开道:“哼,蠢货,你听不懂人话吗?太医在宫外,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太医去啊。王后和公子还睡着,你敢去吵醒他们吗?” 薜荔大叫道:“我敢,我便敢——”说着尖声大叫起来:“王后,王后——” 玳瑁大怒,一把抓住薜荔就左右开弓一顿掌捆后才把她扔开,道:“来人,把她捆起来,塞上她的嘴,等天亮了再说。” 薜荔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出性命般大叫道:“玳瑁,你们要害芈八子,给她下药,让女医挚回不了宫,现在又想灭我的口……” 玳瑁气极败坏地道:“塞上她的嘴,塞上她的嘴,给我打……” 就在此时,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儿啼之声,却是公子荡也被这阵吵嚷惊醒了,大哭起来。 玳瑁大急,知道公子荡若是醒来,芈姝亦是会惊醒,当下必得进去好好安抚才是,便指了薜荔道:“快将她捆起来,堵了她的嘴……”又指挥着:“关了宫门,任何人叫也不许开。”便匆匆转身入内安抚芈姝母子去了。 可怜薜荔只叫得两声,便被打捆了起来,堵上了嘴,关在了耳房中。 见玳瑁匆匆回转,椒房殿几处灯火顿时就灭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门后,兴奋地瞧着这一切,却都无人开门,无人出声。 蕙院中的芈月已经痛得几次昏厥过去,女萝见薜荔去了甚久,毫无回音,甚至连原来远远传来的叫声和宫中的骚动之声也没有了,心知不妙。眼看芈月痛苦,自己却毫无办法,欲要再去寻人相救,无奈是此刻芈月身边可靠之人只有自己,余者只剩下那个女医挚的侍女,年纪既小,又不聪明,更不知来历,只能够催着她烧水端物,自己却是再不敢离开芈月一步。 眼看着芈月的叫声越来越低,流的血越来越多,握着的手也越来越冷,她心中的绝望也是越来越深。 刹那间把前因后果,俱想了个明白。 三日前,秦王驷率文武群臣,出城到东郊春祭,这想来便是她们准备好的下手之机了。将女医挚支使出去,困在宫外无法回来,然后在芈月的药中渗入催产伤胎之药,让她提前早产催产,教她无处求授,无人相助,便要一命呜呼。 待得秦王驷回宫,也只推说芈月早产,妇人产育意外甚多,芈月一死,又有谁会来替她追究这碗有问题的药,去追究女医挚不能回宫的原因呢。就算有她、有薜荔为芈月不平,她们亦不过只是两个人微言轻的女奴罢了,又有何用。 女萝握着芈月的心,低低哭泣:“芈八子,您若有事,奴婢与薜荔无能,不能救你,只能随您而去了。” 芈月从一阵又一阵痛苦的间隙,听得到薜荔和女萝的对话,听得到这*的种种变化,看着女萝绝望的哭泣,她自一阵痛苦的间隙中,勉强提起一点力气,轻轻捏了捏与女萝相握的手,轻轻道:“女萝——” 女萝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强笑着安慰道:“季芈,没事的,薜荔已经去椒房殿了,太医马上就能来,您放心,您必是无事的。” 芈月勉强笑了一笑,她的唇白得如素帛一样,已经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声音也是细若蚊声:“女萝,你放心,我能活下去,我从小就命大——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死的——” 女萝哽咽地点头:“是,季芈,您一定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必能……”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强笑着对着芈月连连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对方力量,让对方支撑下去似的。 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外头一声喧闹,由远至近,女萝诧异地站起身来,便见出门去提水的小侍女连滚带爬地进来,伏在地上,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道:“大王、大王来了——” 女萝惊骇之至,大王明明在东郊春祭,要十日后才能回宫,此时已经夜深,城门宫门俱已经关闭多时,大王如何会在此时来到此时。 当下也不及细思,忙带着那个小侍女迎了上前,才走出廊下,便见缪监带着女医挚已经匆匆进了蕙院,不及女萝开口,便见缪监劈头问:“芈八子如何了?” 女萝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道:“芈八子早产、难产,如今已经……” 缪监也不理她,只将手一挥,女医挚已经匆匆朝内而行,走到女萝身边,拉住她道:“随我进来,我还要问你。”一边又对那小侍女道:“去取我医箱来。” 女萝摸不着头脑地被女医挚拉进内室,此时芈月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闭着断续地发出*。女医挚急忙上前,按着芈月的脉诊了一下,又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看下身,一边急道:“将我医箱中的银针取来,赶紧将我备好的助产药、止血药熬好。” 那小女侍虽然处事反应不甚聪明,但却是跟在女医挚身边亦有时日,见了女医挚一声吩咐,顿时整个人都利落起来,此时已经背着药箱飞奔而入,跪在女医挚身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呈上。 女医挚取银针,飞快地扎入芈月人中、眉心、涌泉、百会、隐白诸穴……女萝紧张地看着女医挚施针,但见芈月头上扎了数根银针,有些针甚至整寸入体,明晃晃地甚是骇人。女医挚捻动银针,过了片刻,却见已经昏迷的芈月微微睁开眼睛,发出一声*。 女医挚却已经是满头大汗,强笑着对芈月道:“九公主,医挚回来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听我的话,提起劲来,咱们还要把小公子生下来呢……” 芈月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似乎意识渐渐回拢,看到了女医挚,她艰难地微笑了一下,道:“医挚,这回我怕熬不过去啦!” 女医挚道:“别说傻话,九公主,您是少司命庇佑之人,一定能撑下去的。” 芈月强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撑下去,我还有许多事没做,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太累了,太累了……” 她轻轻地说着,越说越慢,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 女医挚见状,再看手中的脉息亦是渐渐弱了下去,心一狠,伏到芈月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季芈,你要活下去,公子歇在等着你,你死了,他怎么办?” 听了这话,眼睛已经渐渐合上的芈月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女医挚嘶声道:“你说什么,公子歇,他没死?”只是她此时实在太过脆弱,声音也是低不可闻。 女医挚含泪用力道:“是,他没死,他在宫外。” 芈月心中一痛,只觉得腹中收缩,用力一挣,那失去的力气,竟是又回来几分,正在助她推按腹部的女萝一声惊呼:“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女医挚一喜,又换了针,再刺合谷穴,直刺将近一寸,轻轻捻转。几针下来,芈月亦是勉强挣动了一下,孩子又出来了一点,但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却是力气尽泄,这口气一松,本来已经出到一半的孩子又往回缩了几分。 女医挚一阵惊呼,但此叶连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再无法用力。 女医挚伏在芈月的耳边焦急地喊着:“九公主,你要醒过来,你要活下去,要活着把孩子生下来,要活着才能再见到公子歇,要活着才能不叫那些害你的人得意。” 芈月喘了好几下,才吃力地问:“你、你说什么?” 女医挚伏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我在宫*到伏击,幸遇公子歇相救,在他的相助下夜闯东郊行宫,大王为了您连夜入城进宫。季芈,有人想要你死,可更多的人为了你而努力,你千万不可自己放弃……” 却原来女医挚采药途中被人所劫,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所地窖之中,四面漆黑,怎么呼唤也是无人理会,她预感到芈月可能会出事,正自焦灼之时。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正当她觉得口渴腹饥到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间头顶一片光亮,耳中听到黄歇的声音在唤她。 她惊喜交加,从黄歇放下的梯子爬出地窖,看到上面已经是一地死尸。却原来黄歇久候她不至,恐其出事,便与赤虎一起出城去寻她。赤虎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条细犬,在草丛中发现了女医挚的药筐,在那细犬寻踪指引下,找到一处农庄,这才救出了女医挚。 待听得女医挚说起秦王出城春祭,芈月即将临盆,恐伏击她的人亦是为此而来,黄歇大惊,急忙带上女医挚欲赶回城去。奈何此时已经天黑,不论城门宫门,必是已经关了。正思无计之时,黄歇便问女医挚可敢冒一死,女医挚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答应。黄歇便护着女医挚驱马绕了城外半圈,从西门转奔东郊行宫,直闯禁宫。 幸得女医挚持了出宫令符,言说宫中出了急事,要见缪监,守卫不敢擅专,悄悄通知缪监。此时秦王驷已经睡下,缪监也正要入睡,听到回禀,匆匆出去见了女医挚,听了回禀,大吃一惊,当下急忙去叫醒秦王驷,禀告此事,秦王驷当即下令,连夜自东郊赶回城中,叫开城门、宫门,直入蕙院。 女医挚见说了方才之言后,芈月似又焕发了几分生机,正在努力之际,太医李醯也匆忙赶到,一边叫人送上太医院的秘药来帮助芈月提升精气,一边在屏风外指导着女医挚助产。此时缪监也调了三四名服侍过数名妃嫔产育过的产婆进来一起服侍着。 此时因秦王驷回宫,诸宫皆已经知道。 玳瑁因昨夜薜荔来闹了一场,便叫人关了宫门,任何讯息不得进去,因此到天亮才得知讯息,不由大惊,忙叫醒芈姝道:“王后,不好了,大王回宫了。” 芈姝因昨夜公子荡啼哭闹了一场,好不容易哄得孩子睡了,自己亦是刚刚睡着,便被玳瑁推醒,自此没好气,却听得玳瑁此言,惊得顿时清醒过来,诧异地问道:“大王怎么会忽然回宫?” 玳瑁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不答,支唔着道:“季芈昨夜早产……” (本章完) 第142章 生与死〔3〕 芈姝一惊:“季芈未到临盆之时,如何会早产?她现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诉于我……”一边说着,一边掀被坐起问道:“季芈早产,又与大王回宫何关?” 玳瑁无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来报讯,奴婢看王后昨夜没睡好,公子荡又夜晚惊啼,恐扰了主子,想着妇人产育,痛上几个时辰也是常事,因此……” 芈姝便信了,大惊顿足道:“大王本欲让唐夫人照顾季芈,是我与大王分说,担下此事。如今季芈临盆,你如何不报知与我,你、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当下忙唤了侍女进来匆匆更衣梳妆,就要赶往蕙院。 玳瑁无奈,又疑秦王驷半夜赶回,必有缘故,若是问起来芈姝一无所知,岂不落人圈套。当下忙挡住她,低声道:“大王昨夜忽然赶回宫里来,必是有缘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歼,陷害王后。” 芈姝一惊:“什么故意弄歼?” 玳瑁暗忖自己计划应该无破绽,只是猜不透为何秦王驷忽然回宫的原因,当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进谗言,或用苦肉计蒙骗大王,陷王后于不义。” 芈姝却觉得玳瑁实有些杞人忧天,皱眉道:“季芈既然难产,我当赶紧过去,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说着便匆匆整装而去,玳瑁无奈,一边叫人放了薜荔,恐吓一番,另一边忙随了芈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门一开,芈姝的车辇出去,但见天色已经亮了,一片金色的阳光,染遍宫阙万间。 蕙院中,但听得宫女仆妇们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芈月临盆却不似别人那般嘶声竭力地哭叫呼痛,却是一声不吭,只是痛到极处时方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声,反而听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驷坐在院中,面朝大门,背对房门,缪监跪坐下首,奉上汤水。 芈姝匆匆赶蕙院时,见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驷脸色铁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脸色阴沉,根本懒得看她一眼,这个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让他实在是失去了对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声,怒道:“寡人将后宫交与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亲自照顾芈八子,可连寡人都从东郊回宫多时,王后方才宴起啊?” 芈姝听了此言,如万箭穿心,见秦王驷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芈昨夜早产,大王人在城外,如何会晓得宫中消息,难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听得冷笑一声,便见虢美人姗姗而来,闻言冷笑道:“昨夜季芈的侍女满宫叫着季芈难产王后救命,只怕整个宫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芈姝听了此言大怒,转头斥道:“放肆,你行礼了没有?我和大王回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虢美人撇撇嘴,慢腾腾上前行礼:“参见大王,参见王后。”行礼罢站起来,便冷笑一声道:“妾身禀大王,妾身说的都是真话,那个侍女叫得满宫都听到了,却忽然没了声响,也不晓得,是不是被灭口了。” 秦王驷和芈姝同时问:“什么侍女?” 玳瑁见势不妙连忙跪行向前道:“禀大王,王后确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顾公子荡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荡也是半夜惊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奴婢见王后刚刚躺下,忖度着胎动到落地总不至于立时三刻的,所以没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请罪。” 秦王驷的眼睛从芈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没见过,自昨夜得了女医挚报讯还尚是将信将疑,一到宫中果然看到芈月难产,险些一尸二命之时,已经是大怒,只是无处发作便是。 再看到芈姝与玳瑁主仆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当着人面前不好斥责王后,见玳瑁一个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张,当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头上,喝道:“这么说,原来寡人的后宫不是王后执掌,倒是教一个贱奴执掌了,拉下去——” 芈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转直下,见玳瑁被砸得头破血流,吓得不知所措,眼见秦王驷的口气不对,像是要杀人心的,下意识地开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驷斜看芈姝一眼道:“嗯?”虽然只是哼了一声,但这一声的威压,竟是让芈姝不由地心肝一颤。 芈姝额头出汗,却然而收中却是有些不服不忿,又岂甘看着秦王一句话便要杀了她倚仗的心腹,见状忙找了个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临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罚还是等妹妹生完再说,免得血光冲撞。” 秦王驷听了此言,方稍敛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再理会。 缪监知其意思,当下令道:“将玳瑁暂押掖庭令听候处置。” 玳瑁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掩住嘴拖下。 见虢美人幸灾乐祸地笑着,芈姝心中恨极,却不敢声张,只在袖中掐着手,暗暗记下此事。 此时天已经大亮,唐夫人和卫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赶来,见秦王与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礼。秦王驷与芈姝此时也无心理会,只挥挥手令她们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里有事,见了此情此景,不禁脸色煞白,忧心忡忡地拉了缪监于一旁问道:“季芈情况如何了?” 缪监长叹一声,拱了拱手,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却已经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了。 唐夫人心中一痛,内疚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日秦王驷曾经托她照顾芈月,如果当日她不是畏事畏祸,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观的话,那么今日芈月也许就不会有事了。回想起来,竟是发现自己在这深宫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无情,若是季芈当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对着秦王、再对着孟嬴的嘱托。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声对秦王驷道:“大王,妾请大王允准,让妾进去照顾季芈。” 秦王驷还未回答,虢美人便心里泛酸,她一听到消息,便兴奋地赶过来,如此积极主动,却哪里是关心芈月,只不过是一来为着看王后芈姝的笑话,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驷面前讨好卖乖,露个脸儿。乃至见芈姝虽然受了斥责,却是不痛不痒,只押下个老婢。秦王驷沉着一张脸教她不敢挨近,再见唐夫人居然讨好秦王驷成功,不禁醋意大发:“唐夫人您若是真关心季芈,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您又不是女医,进去又有何用?” 秦王驷早已经不耐烦了,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后宫妃嫔们的勾心斗角,闻言斥责道:“昨夜无人照应,今天倒都挤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宫去。” 众妃面面相觑,只得应道:“是。” 此时不但虢美人和卫良人赶来了,其余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随着王后匆匆赶来,见此情景,不得下手,这蕙院中站了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确是十分不便。她们赶来本也是为着讨好秦王驷,见此情况哪敢再站,纷纷行礼退出。 此时产房中,芈月身上的针已经取下,此刻她满头大汗,力气将尽。女萝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芈月咬牙不肯发出*,用力一挣却已经力气用尽,气泄劲松,只惨叫一声:“娘——”这声音极之凄厉,传到室外,秦王驷一听之下,心头一颤,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驷立刻站起来,厉声呼道:“李醯,怎么了?” 太医令李醯已经是满头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抬头,颤声道:“臣请示大王,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芈姝脱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时说道:“保孩子!” 芈姝这话一出口,已知不对,此时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觉中,对芈月腹中的儿子怀有如此深的忌惮之意了吗? 唐夫人与芈月本是泛泛之交,并不关心,此刻想的却是这孩子是秦王驷之子,当下脱口说出保孩子之后,对芈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两人同时说出口之后,方知对方说了相反的话,两人对视一眼,唐夫人面现羞愧,芈姝却是神情复杂。 秦王驷闻言却是大怒。她二人不通医理,他却有所涉猎。母娩子不下,时间一长,这胎儿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却剖腹强取还有何计?当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这声音极大,传到内室,人人俱是已经听到。芈月叫出这一声娘来,整个人精力已经耗尽,竟是一动不动。女医挚此时也已经是技穷,听了此言,忽然扑到芈月身前,对着她耳边大声叫道:“公主,您听到了吗,大王说要保大人!” 她连叫得几次,本已经一动不动的芈月忽然睁开眼睛,用力大叫一声:“不,保孩子——”她这最后一口力气一挣,恰是将孩子又推出几分。 女医挚眼疾手快,连忙在她的头上扎下几针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听得下面宫中侍产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头了。” 女萝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此时李醯在外室也是满头大汗叫道:“给她几片鹿茸,再撑一把力气。告诉女医挚,扎百会穴,快!” 女医挚一针扎下,芈月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发出一声长叫。那产婆见那孩子又出来两分,知芈月这口气一泄,产道就要回缩,当下眼疾手快,将孩子一拉—— 众人欢呼一声:“生了,生了……” 芈月只觉得身下剧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气泄尽,一动不动了。 那产婆把婴儿拉出来以后,一看之下,便欢喜道:“是个小公子。”当下熟练地倒提起婴儿的脚,往婴儿的臀部拍了几下,那婴儿发出猫叫似地微弱哭声,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水已经烧开,忙给那婴儿洗干净了,包上襁褓忙欲抱出去给秦王驷。 女医挚忙阻止道:“小公子早产体弱,受不得风。” 秦王驷听得那微弱的婴啼之声时,已经站起,问道:“李醯,如何?” 一名产婆自内室飞奔而出,同李醯低声一阵耳语,李醯对那产婆一点头,忙奔行到出秦王驷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芈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驷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见状忙陪笑低声解释道:“小公子早产体弱,不可见风……” 秦王驷点了点头:“甚是,寡人进去看他。”见着秦王驷就要入内,一名产婆壮着胆子颤声道:“大王,产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驷恍若未闻,只管走了进去,那产婆欲挡不敢挡,见着他径直进去,只吓得脸色煞白,缪监跟上前去,摆手令那产婆让开道:“大王战场厮杀都见过,还避讳这些。” 但见秦王驷快步走进内屋,女医挚忙奉上婴儿,他抱起婴儿,见那婴儿虽然长得甚是弱小,但却不显衰弱,当下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芈月此时虽然一动也不能动弹,连抬起眼皮都吃力万分,但耳中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她轻吁一声,虽然已经无力说话,心中却暗道:“是的,这是我与你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降生,让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从此以后,所有的过往都随风而逝。 过去的人,过去的山水,过去的恩怨,均已经过去。 她从此便彻彻底底是芈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别了! (本章完) 第143章 公子稷〔1〕 阳光透过纱窗,射入蕙院内室。 秦王驷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心中一则又喜,一则以怒。他也生过不少儿子,抱过不少婴儿,今日手中这婴儿抱在手里却比其他的婴儿轻,这却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忽略了后宫的潜伏暗流。 早在魏氏入宫之时,他对后宫控制是极严的,他的子嗣一个个平安地活了下来。大约是他对芈姝的轻视,认为她并不是一个有手段甚至是有足够狠辣的人,以为拿唐夫人略敲打一下她,见她便主动承担了照顾芈月的责任,当会知道,芈月若出事,她也会受到牵连。 可惜,看起来他是低估了芈姝的愚蠢,高估了芈姝的教养,芈姝还是没有足够的智慧明白到“责任”是什么意思,或者她以为,她身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唐夫人和芈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说芈姝心中是又惊又怕,那么唐夫人心中却是悔恨交加。她虽然身处后宫,却无争心,平时只是装病而避事。但她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畏事避事,竟令芈月母子在无人保护之下,被人算计早产,甚至差点一尸二命。此时见了秦王驷抱住婴儿沉吟,知道他此时所想。芈姝明显在此事上已经为秦王驷所厌,但芈月难产,婴儿早产体弱,必是要人照顾的,她不出来,又教秦王驷去寻哪一个教人放心的人呢。 当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过婴儿道:“大王,季芈难产,小公子体弱,需人照顾,请大王恩准允妾身照顾季芈母子,待满月后,让她们母子搬进常宁殿与妾身作伴吧。” 她这话一出,更令芈姝羞恼交加,忙争道:“大王,此事虽是小童一时失职,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亦从来不曾有过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鉴。”她自认当日虽然存了私心,但却真是没有害人之心,所以演变成今天这场局里,她又愧又羞,更也想借此扳回自己的过失来。若是交于别人,她这过失,去是再也扳不回来了。 秦王驷疲惫地摆了摆手:“寡人累了,回宫。” 芈姝见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会好生照顾季芈。” 却听得秦王驷温和地对芈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宫吧,让唐氏留下来就可以了。”他话语虽然温和,但不容置否之意,却是让芈姝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下王与后一前一后,出了蕙院,各自归宫。 芈姝满怀心事,辗转难安,只抱着公子荡,心中却是慌得没个着落。表面上看来秦王驷只是处罚了玳瑁,对她这个王后毫发无伤,可是他语气中的冷漠和疑忌,却令得芈姝比受到了处置还要害怕。 她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幼子,眼泪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会置于如此无措的情况啊。 某方面来说,芈姝并不算是一个坏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围的人,从小到大,却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凡事永远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随心所欲,从未曾顾忌过别人死活的人。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让她除了关心自己以外还关心的人,或者只有秦王驷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公子荡。 此刻,当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只会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为的冤屈,却不曾想到,芈月因她险些一尸二命,死里逃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正在此时,便听得珍珠战兢兢来报:“王后,诸位媵人皆已经在外等候。” 芈姝定了定心神,将孩子交与乳母,道:“宣她们进来。” 此时四名媵女进来的时候,皆也是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当下心头惴惴不安。却见芈姝劈头就问她们两件事,一是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唐夫人宫中的事,二是如何解救玳瑁之事,立时便要她们拿出主意来。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芈八子险些一尸二命,昨夜薜荔奉走呼号得满宫都知道了,秦王驷连夜从郊外赶回,显见事情已经严重到让她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秦王驷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对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晓得下一步是否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此刻她们帮着王后出主意,焉知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与王后出主意,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王后继续出蠢招,然后在这后宫争斗中落败。楚国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后若是失势,她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景氏此时已经承*,亦已经怀孕三月,闻言心头暗暗算计了一下,自知接下来,芈姝头一个便是要问她了,当下便满脸忧色的捂着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难受,请允妾身暂时先告退。” 芈姝大怒,知她仗着自己身怀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把自己折损进去,当下指着门口厉声道:“滚出去!” 景氏自知已经得罪了芈姝,只得装出娇弱不胜的样子来,脸色苍白踉跄着退出。芈姝怒气未歇,再转向屈氏,屈氏看着景氏退出的样子,又看看芈姝,只得陪笑开口道:“王后,以妾身看来,此事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芈直接说明,让季芈出面,也好化解双方的争执。” 芈姝不禁开口道:“本来便是一个误会……”说到这里,又自觉太过示弱,脸一沉,不再说话了。 季昭氏窥其颜色,立刻转向屈氏质问道:“屈姊姊说得哪里话来,这不是让王后对季芈低头吗,这可万万使不得。” 屈氏不悦,反问道:“那你说有什么办法?” 孟昭氏在一边观察四人言论,此刻方缓缓道:“王后,季芈去不去常宁殿,只是小事一桩,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妾身倒有一个主意……”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反看了看左右。 芈姝便不耐烦地挥挥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气要退下,季昭氏却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来,孟昭氏一个严厉的眼神过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来。 孟昭氏走到芈姝身边,附耳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芈姝一听就挥手啪地打开孟昭氏的手,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怎么可以?” 孟昭氏温言相劝道:“王后,此事已经如此,我知道这是委屈了玳姑姑。但宫里出了事,大王总要有一个问责之人,若不问责于傅姆,难道王后来承担这件事不成?” 芈姝微微犹豫,孟昭氏低头轻声道:“反正执行刑罚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说好作作样子就成。这样王后有了交代,还可以提前把傅姆带出来……” 芈姝犹豫着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点了点头。 芈姝无奈,只得道:“那便依你。”转而又狐疑地问:“那,季芈之事,当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过区区一个八子,住到哪里,又算得什么,王后当真要处置于她,何不等傅姆出来,她于宫中见闻甚多,必有应付之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睛,惊恐地转着头寻找着。 女萝在一边服侍着,忙问道:“季芈,您找什么?” 芈月呆滞地转头看着,道:“孩子……” 正在屏风外照顾婴儿的薜荔闻声忙抱着孩子进来:“季芈,奴婢给您把小公子抱来了。” 芈月被女萝扶着坐起,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不禁再问一声道:“是个男孩?” 薜荔应声道:“是啊,是个男孩。” 芈月接过婴儿紧紧抱住,那时候她生完孩子,力竭无力,虽然看到秦王驷进来,也看到秦王驷抱着孩子,也听到众人说是个男孩,但却动弹不得,连说话也吃力,迷迷乎乎中,不知何时又晕了过去,此刻她才方真正看清了这个自己拼死生下的儿子来。 但这仔细看着婴儿,抚着他的脸,叹道:“是个男孩,真好。是个男孩,以后就不用为妾做媵,以后可以自己挣军功,领封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还有外祖母一样……” 薜荔和女萝听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泪来。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女萝先道:“季芈,您这次难产伤身,不要久坐,奴婢还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 芈月也不反对,由着两人扶着她躺下,却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发生什么事了?” 薜荔闻言,不由地看了女萝一眼,女萝忙道:“季芈,您先歇着,等好些再说吧。” 芈月冷笑一声摇头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够安歇得了,你们还是说了罢。” 女萝叹息:“季芈,昨夜您忽然腹痛,我们去寻女医挚,却发现她根本未曾回宫。我无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谁知道她未见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来塞住嘴去……” 芈月怒极反笑:“呵呵,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先叫人给我下催产药,再让女医挚不得返宫,再阻止薜荔求救,当真是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薜荔叹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时赶到,才救回了季芈……” 芈月皱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够及时赶到?” 薜荔忙合什道:“幸有女医挚及时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当真狠心,医挚方才同我们说了,原来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药的。结果她在回宫的途中就遇上伏击,幸亏遇上……”她说得高兴,不防女萝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头去看女萝,看到对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 芈月已经着见两人的互动,便问道:“幸亏遇上什么……” 薜荔不由地支吾起来。女萝忙笑道:“季芈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应该喂奶了!”说着以眼神示意薜荔赶紧抱了婴儿出去。 芈月叹道:“女萝,你们是随我从楚国到此的,这又是何必。”说着,她不禁流下泪来:“是子歇,对吗?子歇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对吗?” 女萝欲言又止,芈月的眼睛转向薜荔,见薜荔瑟缩了一下,芈月道:“薜荔,你说?” 薜荔看看芈月,又看看女萝,支支唔唔地道:“我、我……” 芈月掀被就要起来道:“我去找医挚。” 女萝赶紧跪下道:“季芈,我说。” 芈月的动作僵住,僵硬地转头看着女萝,一字字地问:“他、真的没死?” 女萝垂首答:“是。” 芈月的手颤抖起来:“他没有死,那他为何、为何到今日才来啊……”忽然间整个人压抑了极久的情绪再也无法自控,她崩溃地伏在被子上,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女萝也哭了道:“季芈,季芈,您别这样,万事看在小公子份上,您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芈月却不理她,只管自己哭了甚久,女萝在状便早已经使眼色让薜荔抱了婴儿出去了,此时只能自己慢慢地劝着她。 芈月直哭到脱力,才见薜荔已经将婴儿抱到西隔间,交与乳母,转身到外头捧了沃盘热水进来,为她擦洗。芈月渐渐平静下来,看了女萝一眼,道:“我要见他。” 女萝大惊,不由摇头道:“季芈,不可!” 芈月看着女萝,神情镇定,一摆手道:“你放心,我并非冲动,只是……我若不能见着他,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我死都不暝目。” 女萝急了,膝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季芈,就算奴婢求您,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芈月神情变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后!”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拖下去交掖庭令处置了。王后、王后跟大王说,她从无害人之心……” 芈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来,却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她又何必特意要对我起害人之心,在她的眼中,我们不过是草芥一般的人,高兴了伸伸手把你从泥潭里拔出来;若是稍有不顺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只不过是一闭眼装不知道罢了。” 女萝咬牙道:“可不是!” 芈月缓缓地抱过孩子,把脸贴在孩子的脸颊上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就算我不为自己争,我也要为你来争。“她的话语越来越冰冷:“谁也别说,出身就能决定一切,如今是大争之世,谁强谁说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脉一样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转眼就国破家亡,为臣为奴。” 女萝和薜荔听得大骇,伏地道:“季芈。” 芈月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一切我都会自己慢慢去动手做的,不急。”转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给你们去办,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我要尽快见到他。否则的话,我寝食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迎道:“参见大王。” 女萝骇道:“大王来了。”抬眼看芈月眼睛红肿,忙道:“季芈,您的眼睛……” 芈月深吸一口气,调转了心情:“替我梳妆吧。” 女萝忙上前拿了梳子将芈月的头发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点紫茉莉粉,将她脸上遮盖了一些。此时秦王驷已经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风在外相迎。 秦王驷便问她道:“昨日季芈如何?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道:“季芈昨夜醒来一次,用过药以后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小公子好着呢,都吃了好几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驷点头,又问:“她如今可醒了?” 芈月便在屏风内答道:“大王,恕妾妆容不整。” 秦王驷闻声笑了:“你如今刚产育完,又有何妨。”说着便大步入内。 见到秦王驷进来,芈月吃力地撑起身子,伏在席上磕头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这里给大王磕头了。” 秦王驷连忙扶起芈月:“你身子不好,养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礼了。” 芈月浅浅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驷身边。秦王驷见她眼边还有红晕,起了疑心,问道:“你怎么了?哭过了?” 芈月微一低头,轻叹:“是,我哭过了,方才醒来,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们的孩子,想到生他的九死一生来,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 秦王驷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生死之交,不由地将芈月抱住了。 芈月此时心情复杂激动难言,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与秦王驷相处,扭动了一下,想避开那炽热有力的拥抱,轻咳一声道:“大王今日可见着我们的孩子了?” 秦王驷闻言不由地松开了她,转头向屏风外地缪监道:“把孩子抱进来。” (本章完) 第144章 公子稷〔2〕 缪监应了一声,忙到西隔间令乳娘把孩子抱了进来,薜荔从乳娘手中接过婴儿递给芈月,芈月接过婴儿抱在怀中给秦王驷看:“大王,您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秦王驷从芈月的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手中逗弄道:“寡人昨天已经看到了,这孩子,真是命大啊!” 芈月轻叹一声:“妾身昨天听到大王的话了,大王说;‘保大人。’妾身真是没有想到,在大王的心中,竟会把妾身看得比子嗣更重。” 秦王驷轻叹道:“有母方才有子,寡人岂会重子轻母。”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道:“您知道吗,那时候妾身已经几乎放弃了,可是听到您这一声以后,忽然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我一定要下这个孩子,哪怕牺牲妾身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为人母的天性。幸而少司命保佑,大秦历代先君保佑,妾身总算能够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秦王驷将芈月拥入怀中,也将芈月抱着的婴儿拢入了怀中:“是,大秦历代先君保佑,有寡人在,必不会令你母子出事。” 芈月抱着婴儿道:“大王,您给孩子赐个名字吧。”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就叫稷吧,‘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五谷丰登,乃令国家兴旺。” 芈月微一沉吟,忽然笑了,她抱着婴儿亲吻着道:“稷!子稷,我的子稷!” 见秦王驷走了,薜荔方敢不满地嘟哝着道:“大王真是偏心,王后生的就是纪念成汤,荡平列国;我们季芈生的就是黍稷重穋,五谷丰登。” 芈月微笑道:“你懂什么?子稷,这名字好着呢!” 新出生的小公子,起名为稷,这个消息很快地传至了后宫。 芈姝问诸媵女:“听说,大王给孩子起名为稷,是何意思?” 孟昭氏忙陪笑道:“是啊,听大王说,‘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五谷丰登,乃令国家兴旺。” 芈姝不屑而又得意地笑了:“是啊,五谷丰登,的确是好名字,好寓意。”她儿子名字的喻意是继成汤之志、荡平诸侯,这是秦王寄以君王之望;魏琰儿子的名字是光华璀璨,再好亦不过是珍宝罢了;而芈月的儿子,只不过是五谷丰登而已。可见,君心还是在她这一边的,不是吗? 然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这么乐观无知,有心人却从这个名字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来。 魏琰斜倚着,手中把玩着玉如意轻笑道:“‘黍稷重穋,五谷丰登’?王后信了?” 卫良人与她目光对视,彼此已经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思,叹道:“稷者,社稷也。‘载震载夙,时维后稷’,荡之名,是为了纪念商王成汤,稷之名,却是纪念周王始祖后稷。” 如果说魏琰在初时,对公子荡和公子华名字喻意的不同而耿耿于怀,到此时,心思却已经不一样了。她细细地品味了两人的名字以后,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大王啊,你的心里,到底是在想着什么? 你真的是已经决定了太子人选,还是你心底,又怀着另一种其他的想法吗? 想到这里,魏琰看了卫良人一眼,故作忧虑地轻叹:“妹妹,你说是不是要个人,去给王后提个醒啊?” 卫良人知她的意思,心里却不愿意,却不敢显露,只对着魏琰也轻叹:“唉,孩子还小,如今就提醒,未免太过多事。总得到将来长大一些,看着显得聪明伶俐些,才好提醒。”她的意思,自是婉言表示,如今太早说,反而效果不好。 魏琰却不理她,只转着玉如意道:“你说,还是我说?” 卫良人见她咄咄逼人,毫不纳谏,心中也有些不悦,脸上却依旧笑着道:“你我都生有公子,若是去告诉王后,岂不显得有了私心,心存挑拨?这话很该是由没生过儿子的人去说,才显得无私啊!” 魏琰听了这话,已经会意,微笑道:“正是,虢妹妹一向是很心直口快的人。” 卫良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出头,她又何必多事,当下也是笑着点头。 两人相视微笑,事情便这么定了下。 见了卫良人离开,魏琰的笑容慢慢收敛,转而吩咐道:“去叫采青来。” 采青便是椒房殿的粗使侍女,听了小内侍偷传的消息,她偷了个空儿,寻个借口,便悄悄地溜到了披香殿中。魏琰听了她禀报着近日椒房殿的动向,点了点头,又慢慢调着香盘中的香,对采青道:“你还记得上次听到王后的那句话吗?” 采青点头,又道:“夫人不是说,暂时别……” 魏琰冷笑:“我是说过,先别有举动,有什么事,等生下孩子以后再说。女人为母则强,斗起来才有意思。” 采青会意:“是,奴婢应该怎么做?” 魏琰举着手中调和的牙箸,轻闻着上面的香气,冷笑:“‘天现霸星,横扫六国?’挺有意思的说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听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这么说的,所以王后才忌惮季芈,让傅姆下手的。” 魏琰轻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么星象,胡说八道,一个媵人所生的女儿,还敢说称霸六国?这些楚人真没见识,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采青陪笑:“可不是吗,奴婢也觉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场风波来。” 采青会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现在是时候了,你悄悄地把这话传扬开来……” 采青道:“奴婢应该如何说?” 魏琰摇头:“不须令你自己出来说。”说着便招手令采青到近着,她在采青耳边细细嘱咐,见采青连连点头,方冷笑道:“只要有人传,就会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会有人掀风作浪……” 此时芈姝还未知魏琰宫中之算计,只依着孟昭氏之计,去了暴室。掖庭令利监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参见王后。” 芈姝看也不看利监,直接走进来坐下道:“玳瑁呢?” 利监为难地道:“玳瑁乃是大王亲自下旨……” 芈姝截断他的话道:“拟了什么刑罚!” 利监道:“老奴还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芈姝道:“把她带上来。” 利监一惊道:“王后,这可……” 芈姝眼睛一瞪道:“怎么,不行吗,我现在可还是王后,我来执行宫规,有何不对?” 利监道:“可是大王……” 芈姝道:“大王为天下事繁忙,难道一个奴婢的处罚也要烦劳他不成?我身为王后,自当为大王分忧,带上来。” 利监无奈,只得下去将玳瑁带上来。芈姝仔细看去,见玳瑁身着青衣,跪在下方显得苍老了很多,她看到芈姝先是一脸惊喜,看了看四周却又忍了下去。芈姝的手紧握一下又松开,沉着脸道:“利监,芈八子生育期间,宫人玳瑁行止失当,照顾不周,按宫规应该如何处置?” 利监道:“这……” 芈姝道:“说吧!” 利监道:“杖责,削去职司,贬入粗役。” 芈姝道:“好,杖责二十,削去职司,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颤,不置信地抬头,看到芈姝焦急关切的眼神后定下心来,磕头道:“老奴有罪,谢王后恩。” 芈姝一挥手,内侍将玳瑁带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着。两个内侍一边打,一边看着内庭芈姝的眼色。芈姝听着杖击声,痛苦地咬着牙关,手中紧握着拳,直至二十杖完,才站起来,看也不看躺在那儿的玳瑁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责,便也被抬了回去,她原来的住所却不能再回去了,只将她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的地方。 利监见椒房殿的人如此处置,也是无奈,只得回禀了缪监,不消再提。 玳瑁咬着牙忍着伤痛,过了甚久,见着两个侍女进来,又将她抬到另一个间房中,替她清洗,又换了伤药。晚上的膳食,也如旧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没两口,便不肯再吃。 过了一会儿,房间开了,玳瑁抬起头来,却见正是王后芈姝。玳瑁便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芈姝连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不曾?” 玳瑁忙摇了摇头:“王后,老奴没事。”她看着芈姝,忍痛露出欣慰地笑容:“王后……长大了,懂得处事了,老奴心中实是安慰。说一句心里话,老奴还怕您会冲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边,您会有事。如今看来,您是越来越象个真正的王后样子了。” 芈姝心中难过,险些落泪:“我当真后悔,我枉为一国之母,竟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还要你替我顶罪,甚至我还要亲手去责打于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为了王后,为了小公主,老奴甘心情愿,老奴高兴欣慰啊!” 芈姝扭头,轻轻拭泪,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将芈八子交于常宁殿照顾,我当如何?” 玳瑁摇摇头:“王后,如今咱们已经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将芈八子交于常宁殿照顾,我们便只能放手。”她当日一定要芈姝留下芈月,是方便自己下手,如今不但芈月未死,反而连累芈姝,她已经有些后悔。且如今一时也不便再对芈月下手,芈月难产体弱,小公子亦是早产体弱,芈姝若还是执着去将她放在自己的名下,而反不美。倒是进了常宁殿,再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与芈姝脱了干系。 芈姝咬着牙,一脸的不甘,这种行为事在是打她这个身为王后之尊的脸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驷便忙着要将人挪到别人名下去,岂不是令她难堪,岂不是教人传扬她护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见她如此,还是暗叹她还是经事太少,不肯拐弯,只得又劝道:“王后,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对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着大王呢。” 芈姝经她再三劝说,只得罢了。 此时,芈月已经稍可行动,唐夫人见蕙院实在狭小,便也芈月商量,禀了秦王驷,素性就一乘肩舆,将芈月接进了常宁殿。 芈月下了肩舆,抬头看着庭院正中一株银杏茂叶成荫,阳光从树叶的空隙中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听着唐夫人问道:“妹妹你看,此处可好?” 芈月微笑:“此处甚为清静,唐夫人住在这里,心境也会宁静许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宁静倒是宁静,只是静过头,都有些发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进来,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作了。” 芈月道:“此后要多麻烦阿姊了。” 住了两日,便听说了王后亲自到暴室去责打玳瑁,将其贬为低阶奴婢之事,,芈月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打两下,这就又放出来了?” 女医挚一边整理针灸箱,一边回答道:“一事不能二回罚,王后既然已经罚过了,况且也是明晃晃地当着众人的面杖责了,职司也削了,大王总不好再罚一回,所以也只能这么罢了。” 正说着,女萝进来回道:“季芈迁宫,大王要您再挑些人来服侍,如今掖庭令挑了人在外头,您要不要传进来看看?” 芈月沉吟道:“女萝,你去同唐夫人说,我现在身子不适,就请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萝应声而去。 女医挚见状不解问:“季芈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芈月道:“唐夫人在宫中最久,位高而无争,大王让我住进常宁殿,说明对她是信任的。我在宫中毕竟人头不熟,那些奴婢背后的来历,想必她比我更熟。况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么事她多少也会有些责任。她既不是个藏歼的人,又比我熟悉,还肯出力,岂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医挚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不是一个男儿身。” 芈月道:“医挚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医挚看了看周围无人,忽然压低了声音,改了称呼道:“九公主,当日向夫人怀着您的时候,我就被派来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后的异兆和预言?” 芈月一惊道:“什么异兆?什么预言?” 女医挚道:“从来天下兴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预见。列国都有善观星象之才,楚有唐昧,与甘德石申齐名,您可听过?” 芈月道:“我不但听说,我还见过。” (本章完) 第145章 公子稷〔3〕 女医挚一惊道:“您什么时候见过?” 芈月道:“就在我们离开楚国的那*,唐昧想要杀我。” 女医挚惊呼一声道:“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他疯了。” 女医挚道:“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 芈月道:“他说我是霸星。” 女医挚怔了一下,点点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芈月道:“不错,从我娘的口中,从唐昧的口中,虽然每个人都说得很凌乱,可是拼凑在一起,却能够推想出所有的一切来。” 女医挚叹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间,始终有着无法化解的隔阂。” 芈月苦笑道:“我记得七姊以前跟我说过,媵生的女儿当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来,我跟王后的命运,跟我们母亲这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亲为王后,我的母亲为妃子。她为王后,我又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计。我不会忘记我母亲受过的苦,更不会忘记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芈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凌厉之气。 女医挚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叹息一声道:“九公主,这些年来的种种事,也许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来不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公子将来也必会有一番作为。” 芈月却轻笑道:“我不信。” 女医挚惊诧地看着芈月。 芈月陷入了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灵,我生而有星辰异变,则我当为男儿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国君王,为什么不庇佑他长命?我母何辜,若我真有天命,为何她受如此之苦难。像威后这样恶毒之人能够把持权位,像……” 女医挚惊恐地道:“季芈,禁声。” 芈月颓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愤,却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苍天在上,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永远都记得。” 女医挚劝道:“万事您都要从长计议啊。” 芈月道:“我知道。” 女医挚道:“您如今还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芈月却忽然转问:“当日我垂死之际,你曾经说过,子歇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女医挚犹豫了一下道:“他在宫外。” 芈月道:“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女医挚道:“几个月前。” 芈月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女医挚为难地道:“季芈,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怀孕,这都没关系。可如今,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芈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医挚怜惜地看着芈月,劝道:“季芈,别哭了,月子里哭伤眼睛。” 芈月恨恨地捶着枕头道:“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女医挚劝阻着道:“季芈,季芈,您可别这样!” 芈月忽然一把抓住女医挚的手道:“我要见他。” 女医挚大惊道:“不可,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为大王生了儿子……” 芈月眼中有着决绝道:“那又如何。当年在楚国,大王就知道我与子歇之事,如今故人还活着,我见上一面又有何妨。君子坦荡荡,我若不见他,倒是显得心虚故意避忌。”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道:“我自当禀明大王,见他一面。” 女医挚急了道:“不可。季芈,你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与旧*相见的。” 芈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这么狭隘的人。” 女医挚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季芈,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芈月沉默下来。 女医挚站起来正想出去,芈月忽然开口道:“可我若想见他一面,有什么办法呢?” 女医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转身扑向芈月,又急又忧道:“季芈,我都这么说了,您怎么还想不开呢?” 芈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见亲眼到他,亲口问他,问他既然未死,为什么无音无讯,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她哽咽着道:“医挚,若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医挚一边为芈月拭泪,一边也忍不住落泪道:“好,我去想办法,我想想办法。” 秦宫长廊,几个宫女内侍们悄悄地聚在一起说话。 一个宫女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芈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说成是天降霸星……” 便见另一个宫女道:“若芈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将来会称霸列国啊……” 头一个宫女惊叫道:“那公子荡怎么办?” 后一个宫女道:“嘘,小心别让王后听到。” 又有宫女道:“你说大王知不知道这个传说啊?” 宫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给芈八子的儿子取名为稷是什么意思啊……” 最初的宫女便道:“你说是什么意思啊……” 便见虢美人坐在廊桥的美人靠上,一边拿羽扇遮着阳光,一边对身边的侍女说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啊,稷者,社稷也,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哼,什么五谷丰登,王后真是会自欺欺人。” 此时,正走过阴影处的孟昭氏脸色一变,快步离开。她是听过王后说过芈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却不想,这名字却有这样的解释,当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此时芈姝拿着拨浪鼓逗弄着爬在榻上的小嬴荡道:“荡,来,到这里来。”便见孟昭氏急忙而来道:“王后,你可曾听过宫里的流言?” 芈姝放下手中的拨浪鼓道:“慌什么。”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时玳瑁伤也好了许多,正坐在一边看着,见状便令乳娘抱起公子荡,和侍女们一起退下。 芈姝便问:“什么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芈姝道:“我的事向来不瞒着玳瑁,你只管说。” 孟昭氏便道:“我听宫里的人议论,说是季芈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芈姝大惊,与玳瑁交换了一个眼色,紧张地问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惊,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芈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这事甚是奇怪。” 芈姝忽然想起道:“难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与玳瑁说话时,隔墙有耳? 玳瑁使个眼色,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孟昭氏察其眼色,知道有异,也不去说破,只道:“现在宫里还说……” 芈姝道:“还说什么?” 孟昭氏道:“季芈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儿子会不会称霸列国?” 芈姝声音顿时变得尖利刺耳:“胡说,这怎么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听到虢美人说,公子稷的名字,并非五谷丰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芈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怎么能起这样的名字,难道大王心中,也对他寄以重望吗?” 玳瑁道:“王后,芈八子生子这件事,已经与我们结下仇怨。而且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芈姝心乱如麻道:“那,你说怎么办?”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芈八子的心机手段若用上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芈姝竖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错,还是先下手为强。王后放心,奴婢有办法对付她。” 芈姝道:“有什么办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犹豫。 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芈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好吧,你先退下。” 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芈姝,压低了声音道:“王后,季芈临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医挚给关起来嘛。结果没想到,女医挚被人救走,还带着她半夜闯宫去见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个人是谁?” 芈姝道:“谁?” 玳瑁道:“黄歇。” 芈姝吃惊地道:“黄歇,他没死?” 玳瑁道:“不错,他不但没有死,而且现在就在这咸阳城中。” 芈姝顿足道:“他、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早点来。他若早早来,我现在就不用烦恼芈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现在来,也正是时候啊。” 芈姝道:“怎么说?” 玳瑁道:“王后依旧可以成全他们双宿双飞啊。” 芈姝吓了一跳道:“你这是什么话?” 玳瑁附在芈姝耳边道:“王后就不想让芈八子消失在这宫中吗?” 芈姝颤声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来。” 玳瑁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干干净净的。” 芈姝道:“你什么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让那个孟昭氏去做。” 芈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黄歇还活着消息,秦王驷自也是知道了,他的消息却比诸人来得还早,那是从缪监口中得知的。那一日女医挚来报,他便叫缪监去查明了经过,得缪监回报道:“那日王后让太医给季芈换了催产之药,玳瑁事先叫女医挚出宫采药,中途令人绑走了她,后来黄歇赶来,救出女医挚,并将她送至行宫,向大王求助……” 秦王驷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轻扣几案:“朕当真是没有想到,黄歇居然还活着。可是他若活着,怎么会如今才出现,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何会在那*忽然出现,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缪监道:“老奴查过他所住的逆旅,查到他住进来已经有数月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东胡家奴。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离开;老奴又问过守卫宫门的人,说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宫门问过医挚是否回宫;又问过守城之人,他是城门关闭之前牵着一条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也打听过女医挚的下落。看来应该是与女医挚曾有约,而女医挚未曾赴约,才引起他的怀疑。当日行宫的守卫,看到他陪同女医挚到来,直到女医挚进入行宫以后才离开。老奴这几日派人跟踪女医挚,果然见到她出宫与黄歇会合……”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继续跟踪,继续查。” 缪监道:“是。” 秦王驷来回走了几步,满脸失望:“王后、王后,当日寡人以为她只是年轻任性,可这般步步为营的算计和狠心……缪监,后宫你要看得仔细了。” 缪监道:“掖庭令来报,前日王后到暴室对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后,把她带走了。” 秦王驷摆摆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斜。奴婢之流,趋附奉迎而已,主正则仆正,主邪则仆邪。” 缪监道:“大王圣明,所以奴才们也个个都是好的。” 秦王驷倒笑了,指着他笑骂道:“你这老货倒会给自己脸上贴贴金。” 缪监见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够讨大王一笑,便是算老奴没有白费力气了。” 秦王驷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芈可知此事?” 缪监见状,忙低了头,道:“老奴不知。” 秦王驷知他小心,便摆了摆手,道:“你先盯着吧。” 缪监应了声是,退了下来。 宫中诸人正热议着黄歇之事,黄歇亦在为如何见到芈月而想尽办法。 此时恐防人注意,女医挚只借口到药铺取药,与他匆匆见了一面,说不得两句,便急忙离开。他想打听芈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时他到了庸芮府中,便听到庸芮说过芈月产子之事:“芈八子生下一名男婴,大王为小公子取名为稷。” 黄歇道:“稷?社稷之稷?”见庸芮点点头。黄歇想了想,又问:“你可知芈、芈八子难产,身体是否有损?” 庸芮嘴角一丝苦涩,道:“听说她身体受了亏损,要将养上一年半载。” 黄歇向着庸芮长揖:“庸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唯有求助于您。”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可是,唉,难啊,难于登天!” 黄歇毅然道:“再难,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涩,他与黄歇不打不相识,他与黄歇结为知交,他亦是听到了黄歇的故事。然而,黄歇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他所魂牵梦萦的女子,也是庸芮所魂牵梦萦的女子。他看着黄歇,为了圆满他的情感,也是为了圆满自己的情感,让那个可人的女子,也圆满她的情感,他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黄歇的肩头,道:“我去想想办法吧。” (本章完) 第146章 重相逢〔1〕 而此时,在宫中,潜伏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起来,屈氏正要去看望芈月,却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园一角,悄声对她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芈八子?” 屈氏点头:“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国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诧异道:“什么楚国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边说了句话,屈氏失声道:“子歇,他还活着。” 沅兮吓了一跳道:“媵人,禁声。” 屈氏也吓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轻声说道:“子歇要我做什么?” 沅兮朝西边指了指,屈氏会意:“季芈?” 沅兮点点头:“他想见芈八子。” 屈氏吓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芈已经……” 沅兮点头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帮他带句口信,若能够得芈八子亲笔写的回信就好。” 屈氏道:“就这样?” 沅兮眼珠子一转:“若是媵人能够帮他们牵线,有机会见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点点头:“唉,季芈真可怜,我去问问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托媵人了。” 屈氏点点头。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离了屈氏,便匆匆潜入孟昭氏房中,回禀道:“奴婢已经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说了。” 孟昭氏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钱币给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钱,道:“媵人,您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说,却要我转告。” 孟昭氏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身为奴婢,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回头你把回信给我,我再有重赏。” 沅兮忙应声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这一箭双雕,既中芈月,又中屈氏,除去这两人,将来芈姝有什么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而此时,屈氏已经来到常宁殿芈月的房中,将沅兮的话告诉了芈月。芈月顿时怔住了,屈氏却还在催促她:“季芈,你快些决定,要不然,让我捎个信过去也行。” 芈月强忍激动,脸上却显出些犹豫,只道:“屈妹妹,这件事多谢你的热心了,只是我还需三思,妹妹明日再来可好?” 屈氏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薜荔在外大声道:“奴婢见过唐夫人。”当下忙了口,站了起来。 便见薜荔打起帘子,唐夫人走进来道:“季芈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芈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还来看您。” 芈月点头道:“多谢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退出。 见芈月吃力地欲坐起来,唐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芈妹妹快别起来,你身子欠安,就这么躺着就好。” 芈月道:“多谢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问着道:“妹妹住在这里,一切东西可够?新挑的侍女,可还用得顺手?” 芈月道:“夫人照料周到,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弃就好。妹妹近日住着,心情可好?” 芈月道:“有夫人在,我岂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围,方才却是屈氏与芈月密议,因此侍从都不在,方道:“有几句话私房话,想和妹妹说说……” 芈月道:“夫人有话就说吧。” 唐夫人面现为难之色,忽然咳嗽一声:“那个,妹妹,有件事我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妹妹提起……” 芈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带个话给妹妹……” 芈月道:“什么话?” 唐夫人道:“有楚国故人,想见妹妹。” 芈月惊愕地看着唐夫人,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是什么人托夫人带话?” 唐夫人沉默了。 芈月道:“是我不该问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你曾经去过西郊行宫,见过庸夫人,是吗?” 芈月惊诧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摇头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了。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而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代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辨,让我可有空出来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你此量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更会牵连太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你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医挚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辨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在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是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说道:“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辨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走到庸府,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是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与女医挚已经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于她们。” 黄歇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听了之后,也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正好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素性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了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会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因此牵连于她,岂非是我害了她,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亦有人影晃动,也不理会,直与庸芮约好,自己虚幌一招,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只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着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通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是故作诧异道:“你说什么?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去,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见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就已经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等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阿姊,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阿姊。”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把自己洗脱罪名还来不及,你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作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了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为她作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洋洋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加油添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动:“哦,有何凭证。” (本章完) 第147章 重相逢〔2〕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觉得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辨,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着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辨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她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神情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四方馆的喧闹噪杂,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的喧闹,无人发现。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面跟着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辨的厢房,芈月在前走着,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泪已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了哪儿?”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道:“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割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入骨髓。 可是秦王驷呢?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新着策士辨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拨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已经怀孕就以为与你已经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说时不禁泪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惊呆了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子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芈月,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已经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夫。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 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下。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醒过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两人眼光如刀锋交错。 秦王驷语调温和,却有风雷欲来之势道:“子歇,郢都一别数年,今日咸阳再会,实是令人欣喜。” 黄歇挑眉正准备顶撞,看了芈月一眼又把气压下去,终于长揖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季芈,寡人与子歇也是旧识,你去叫他们备酒来,我与他煮酒相谈。” 芈月揖礼道:“是。” (本章完) 第148章 重相逢〔3〕 芈月一走出房门外,只觉得整个人站立不稳,扶着板壁才站定,抚着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缪监站在跟前,顿觉心头狂跳。 芈月强自镇定心神,道:“大王要与公子歇煮酒相谈,有劳大监备酒。” 缪监笑幂幂地拱手:“是。” 缪监看了跟在身后的缪乙一眼,缪乙飞跑而去,过一会儿,便捧了酒肉回来,奉与芈月。芈月接过托盘,转身进入厢房。 厢房内,秦王驷与黄歇对坐。 秦王驷道:“早闻公子歇聪明过人,果然名下无虚。” 黄歇苦涩地一笑道:“我本是死里逃生的人,人世间太多留恋和亏欠,如今见故人甚好,心中也少了亏欠。” 秦王驷道:“寡人诚揽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国,与寡人共谋天下?“ 黄歇摇头道:“我离家日久,当早日返还家中,与亲人团聚。” 秦王驷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求田问舍,岂是英雄所为。” 黄歇道:“我学业未成,原还应该在夫子门下侍奉,岂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驷道:“如此,当真可惜了。” 芈月捧着托盘一言不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恍若未闻,只将酒菜一一布让好,又给两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黄歇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芈月一眼。 芈月走出来,把门轻轻关上。 缪监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老奴送季芈回宫。” 芈月点头,带着女萝随缪监离开。 厢房内,秦王驷举杯道:“请。” 黄歇也举杯道:“大王请。” 秦王驷道:“难得遇上公子歇这般才俊之士,今ri你我不醉不归。” 黄歇朗声大笑道:“能与大王一醉,黄歇何幸如之。” 秦王驷道:“干。” 黄歇道:“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也是王与士的较量,纵然结局早定,然而就算是这种方寸之地,也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后。 两人一杯杯对饮着,直至两人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撑。 最终,秦王驷半醉着由缪监扶着走出来,缪乙也扶着大醉的黄歇走出来。 庸芮已经站在一边,从缪乙手中接过了大醉的黄歇。 秦王驷醉薰薰地拍着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给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歇。” 庸芮带着黄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黄歇送到客房榻上。 黄歇扶着头,*一声。 庸芮道:“子歇,你没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汤来。” 黄歇手握紧,又松开,摇头道:“我不碍事。” 黄歇睁开眼睛,看上去已经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没醉?” 黄歇苦笑道:“我岂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吗,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黄歇道:“我昨日离开咸阳,半途却被人挡截……” 庸芮一惊道:“是谁挡截?” 黄歇道:“对方却没有恶意,只是将我挡回,还将我安置在四方馆的客房中住下。我本来不解其意,结果今年看到季芈走进来,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过来道:“是大王?” 黄歇道:“不错。” 庸芮忙拭着额头冷汗道:“这、这如何是好?” 黄歇苦笑道:“还好,看到她已经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虽然秦宫勾心斗角之处甚多,但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够庇护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黄歇看着窗外落日道:“不会。他若是这样的男子,我不顾一切,也会将月儿带走。” 庸芮叹道:“可是,她以后会如何呢?” 黄歇也长叹:“此后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过了。” 芈月先回到了宫中,但她没有回常宁殿,只是在马车中呆着,等候着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车帘被掀起,缪监那张常年不动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季芈,大王有旨,请季芈回常宁殿。” 芈月一怔,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先回了常宁殿中,更换回常服,躺了下来。 她的身体本已经虚了,这一日凭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时倒下来,便如同整个身体都要散了架似的,女医挚上来为她用了针砭之术,她虽是满怀心事,然则这股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便昏睡过去。 直到醒来,便见已经将近黄昏,夕阳斜照着庭阳,她站起来,便叫薜荔为她梳妆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须此时梳妆打扮。 不想到她替芈月梳妆完毕时,便得到秦王驷传来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见。” 承明殿,夕阳落日,尚有余辉。 芈月下了步辇,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阶。她走得额角冷汗,脚步也有些发软。女萝伸手欲扶,却被她一手推开。 芈月独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驷坐在殿中,手轻轻地捂着头,捧着一盏苦荼在喝着。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着这东西解酒,一手执竹简在看着。 夕阳的光从窗间门缝中透入,在阴影中一缕缕跳跃着。 芈月走到他的身边,跪下道:“大王。” 秦王驷并不看她,继续批注简牍道:“身体好些了吗?” 芈月道:“好些了。” 秦王驷道:“好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芈月轻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时间的路。” 秦王驷道:“要人扶吗?” 芈月道:“偶而还要扶一下。” 秦王驷放下竹简,轻抚着她的头发,将一缕落下的头发挽起,叹道:“身子还这么虚弱,就要硬撑着出去见人,你急的是什么?” 芈月手指轻颤,她强抑恐惧,用力握紧拳头,大胆抬眼直视秦王驷道:“人有负于我,不可不问;人有恩于我,不可不问;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宁。” 秦王驷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脸与她的脸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芈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诲,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妾身无私,妾身无惧。” 秦王驷抬起身子,微笑。 芈月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一半。 秦王驷执起芈月的手,翻过来,像是拿着艺术品一般赏玩片刻:“你的手很凉。” 芈月道:“妾身毕竟也是一介凡人,是个弱女子。内心虽然无私,天威仍然心悸。” 秦王驷微笑:“你很聪明。” 芈月道:“妾身不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驷指着芈月纵声大笑:“你会拿寡人的话来堵寡人的嘴了?” 芈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飞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样。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秦王驷一把将芈月拉起:“你不会是飞蛾。” 芈月轻伏在秦王驷的膝上:“可我向往接近最强烈光芒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阳光下,哪怕烧灼得浑身是伤,也不愿意在阴影里,在黑暗中去隐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殿内的气氛静谧安详,夜色渐渐弥漫,只余一灯如豆。 又过了许久,芈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去,两边灯火依次点亮。 芈姝闻讯匆匆而来,看到芈月微笑着走下来,她今日上午秦王驷毫不留情的驳斥之后,心中本是极沮丧的。但后来却得到密报,说是芈月先回来,此后秦王驷才回来,直到黄昏,方又召了芈月到承明殿去。 她听了此事,便知道事情有变,顿时转而产生新的期望,忙兴冲冲地也赶去了承明殿,以为可以看一场好戏。不承想她刚到承明殿,便见芈月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甚至神情步态,都毫无异样。 两人一照面,芈月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寻思了半边,才说出一句道:“妹妹,你没事吧。” 芈月微笑:“王后以为我会有什么事?” 芈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宫——”她说了一半才惊觉掩口,惴惴不安地看着芈月。 芈月一脸淡然:“我今日是出宫了,又怎么了?” 芈姝不由口吃:“我、我……” 芈月又问道:“王后还有何事要问妾身吗?” 芈姝心中有些慌张:“没,没什么事。” 芈月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她走了两步,微觉力弱,扶住了旁边的栏杆,略作喘息。 芈姝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着芈月走下,忍不住开口道:“你、你就不想问问——” 芈月微笑着回头道:“问什么?” 芈姝看到芈月的神情,终于镇定下来道:“没什么!” 芈姝扭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女萝连忙跑上来,扶着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本章完) 第149章 心未平〔1〕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夜风吹来让她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盗。接下来,又会是谁,是芈月,还是她? 她听着寺人宫女们轻浮的议论,无数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窃私语,这一步,让她每一步迈出,都心惊胆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吓了一跳。却听得她的侍女幽草压低了声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连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么样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当下便道:“她刚从承明殿出来,已经回常宁殿了。” 屈氏心惊胆战地道:“她、她没事吧?” 幽草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这个时候你去看她,会不会有麻烦……” 屈氏顿足道:“顾不得了。” 芈月方从承明殿回来,身心俱疲,却听得女萝来说,说是屈媵人求见。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想到屈氏也是为人所欺骗,想到她为人单纯,此时赶来,也算得甘冒风险,当下便道:“好,请她进来。” 屈氏哭得双眼红肿进来,见到芈月就扑到榻边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动,她如今处于风波之中,她若对屈氏太好,只怕别人能利用屈氏骗她一次,还会再继续利用屈氏,她终究不能与屈氏太过亲近,当下只道:“屈妹妹这是做什么?” 屈氏道:“阿姊,我对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当,害苦了你。” 芈月见了她如此,只得长叹一声道:“医挚,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医挚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声道:“阿姊,我是给沅兮给骗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问道:“沅兮,便是她骗了你吗?” 屈氏点头道:“是,而且她被王后灭口了……我、我真是怕极了。” 芈月仔细看着屈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道:“屈妹妹为人单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信他人。” 屈氏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姊,你没事吧。我怕极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见状,心中一动,问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为是你害的,迁怒于你,甚至报复于你?” 屈氏却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气,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点了点头,但却也沉下了脸,道:“屈妹妹,你当知宫中险恶,从今往后,为了避免连累于你,你我之间,还是……少些往来吧。” 屈氏再单纯,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知厉害,心头一痛,却无奈地点头道:“我、我都听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宁殿,回头看去,但见银杏树叶已经渐渐变黄,她轻叹一声,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却见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这个老奴,虽说是明面上被贬为最低层的洒扫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旧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还有敢胆傲视她们这些媵女的权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实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初入宫时,若无芈月相助,芈姝早让魏夫人等压过。可是她不但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纵容着玳瑁这样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恶奴,一次次弄得诸芈人心分崩离析,算计着自己内部的人,弄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却不知道,越是这么做,越是险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离不开玳瑁这样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却从来不曾意识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她不识字、没有受过为“人”的品格教育,只有为“奴”的奉高踩低、勾心斗角之薰陶。她会的,只有一路奉高踩低,从低阶奴才爬到高阶奴才所学会的一身小阴谋小算计,她的见识、学问、心胸,都不足以能够帮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则芈姝本身就不是一个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人,在远离故国,陷身于宫庭内斗时,又对身边相同年龄和身份的媵女们心怀疑忌的时候,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烦的时候有着不断应付的主意,又不断提醒她要加强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来越是依赖。甚至有时候会忘记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让她陷身于麻烦之中。玳瑁为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后,大王怎么说?” 芈姝道:“大王什么也没说。”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 芈姝紧紧皱着眉头道:“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玳瑁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芈姝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从季芈生子到今日的设计,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对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么办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爱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这件事大王若是从头到尾毫无所知倒也罢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们就不算白费劲。” 芈姝诧异地道:“这话怎么说?” 玳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爱面子的,他但凡知道过去季芈与黄歇的那一段情,黄歇若是死了倒也罢了,黄歇如今还活着,还来到了咸阳,甚至和季芈还继续纠缠不清。不管昨日季芈有没有与黄歇相见,只要有与黄歇相会的风声,而她还是依旧抱病出宫,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芈姝道:“可是,我们设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没踏进来吗?” 玳瑁道:“这种事,何须证据,只要大王有这疑心便罢了,难道她还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间的事,当事人越辨越没清白可言。” 芈姝脸色变幻道:“但愿,你说的话是真的。” 送走屈氏,芈月回到房中,女医挚过来诊断,因她昨日出去,病势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让她用药。 唐夫人叹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气。” 芈月知道她这是责怪自己不应该出去,忙陪笑道:“慢慢养着就是了,心宽了,自然身体也好得快。” 便听得外头秦王驷的声音道:“你真的能心宽吗?”随着话声,便见秦王驷走了进来。 唐夫人连忙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向唐夫人摆摆手道:“免礼。”见芈月也要挣扎着起来道:“寡人已经说过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来。” 唐夫人眼角一扫,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秦王驷走到芈月榻边。道:“你看上去气色似乎好些了。” 芈月笑了道:“唐姊姊刚才还骂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驷比划了一下眉头之间道:“好与不好,不在脉象,在眉宇之间,你的气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芈月点头:“是。有些东西放开了,放下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道:“你生育时那件事,王后已经以宫规处置过了。” 芈月点头道:“过去之事皆已过去,愿宫中从此不再多事。否则的话,事涉大王的子嗣,万不可让人从此起了祸乱的源头。” 秦王驷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吗,不想深究到底吗?” 芈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与其为过去的事在乎,不如为将来的事未雨绸缪。哪怕不为自己在乎,也得为孩子在乎。” 秦王驷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听得懂芈月的意思,过去的事,她可以不计较,但她要求的却是以后的保障。 他看着芈月,心中有些诧异,他对于后宫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则求*爱、二则求身份、三则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锦衣华饰的、要权柄威风的、好炫耀生事的……芈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游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对宫庭的厌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这个信号却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别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这的确也是一个正得他*爱,生下过他子嗣的姬妾应该有的态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里有数,你便放心好了。” 芈月毕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芈月住到常宁殿,是他对王后的公然警告,回头再由王后提出晋升,则也算在外人面前,圆回楚籍妃嫔的颜面来。 只可惜,王后芈姝在这件事上,又不顾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驷向她提出此事的时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欢谁,想要提升位份,大王决定了就下诏罢了。可既然大王问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说出看法来。如今宫中职位比季芈高的,一个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时就代掌宫务,所以自然无话可说;另一个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为太子时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顺。此外,虢美人、卫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应有之份。余下来樊氏,纵生了儿子,也只封了个长使。季芈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过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岂不是更不平衡。再说妾身宫中的媵女还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还怀了孕,如今大王连个位份都还没给她,大王您说,这后宫岂不是不平衡了吗?” 秦王驷听了这话,心中益发不悦,问:“那依你之见呢?” 芈姝见了他这脸色,也有些害怕,转而巧言道:“妾身倒想为景氏讨个封号,至于季芈,总不好与姐妹们太不一样吧。她如今已经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过几年如何?” 秦王驷似笑非笑:“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态。” 芈姝道:“大王,季芈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处置之权,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么不对?” 秦王驷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扪心自问,真的处事公平吗?” 芈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驷面前:“大王,大王把后宫交与妾身,总得给妾身一个尊重和体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认为妾身不配当这个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这份担子,大王另请高明如何?” 秦王驷闭目,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扶起芈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见秦王驷大步走了出去,芈姝浑身瘫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玳瑁疾步进来,扶起芈姝,芈姝神经质地抓住玳瑁的手,急问道:“我是不是赢了,大王放过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赞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说过,您是秦楚联姻的王后,是祭庙拜天过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您的位置。” 芈姝嘴边一丝自得的微笑:“对,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尊严,我也坚持住了,我第一次坚持住了。” 芈月亦得了消息,诧异:“大王这话何意?” 秦王驷坐在她的榻边道:“寡人向王后提起过为你晋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过王后搅乱内宫。” 芈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从来也没有要讨封,大王真是误会妾身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这种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头火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特来与你解释,你不要恃*而骄。” 芈月道:“妾身有何*可恃,妾身何时可以骄过?”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是恃*而骄。” 芈月强忍恼怒:“可大王体谅过妾身的惊恐和痛楚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大王体谅过了吗?妾身和子稷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大王为妾身讨过公道吗?妾身体谅大王,忍耐下来,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大王还想怎么样呢?” 秦王驷道:“玳瑁已经行过刑了,难道你要寡人惩治王后吗?” 芈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么能与王后相比。” 秦王驷看着她的微笑却越发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当知道寡人不可能为了你而废后,寡人也不能为了你而出面压制王后,否则后宫就会乱序,寡人不能要一个乱序的后宫。” 芈月道:“所以大王就宁可放弃我和子稷,是吗?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从行宫赶回来,不如当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驷被激怒了也口不择言起来:“是啊,当日救你的可是黄歇。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他走?”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芈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您说什么……” 秦王驷欲言又止,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芈月木然而坐,泪如雨下。 院子里唐夫人正在嘱咐缪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驷走出,连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驷视若未见,怒气冲冲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唐夫人转身急忙走进室内,看到跌坐在地的芈月,连忙将她扶起来。 唐夫人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芈月伏在她怀中上痛哭起来,唐夫人道:“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芈月哽咽着道:“没什么。”她拭了拭泪,强作无事。 唐夫人却已经有些猜到了:“可是关于晋升位份的事?” 芈月勉强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岂敢为这件事而争执。” 唐夫人轻叹一声,转而对外外吩咐:“缪辛,你进来见过芈八子。” 缪辛进来磕头道:“奴才参见芈八子。” 芈月诧异地问:“怎么是你?” 缪辛道:“大王吩咐,奴才从此以后就侍候芈八子。奴才给季芈请安,日后季芈有什么跑腿的事尽管交给奴才便好。” 芈月有些不解,转向唐夫人:“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体谅大王。王后执掌后宫,她若坚持,大王也没有办法。所以特别把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缪辛派来到妹妹身边,就是来给妹妹撑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本章完) 第150章 心未平〔2〕 芈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谢唐姊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为妹妹着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时不能明白,拌个嘴儿,回头向大王陪个不是也就罢了。” 芈月摇头,眼睛夺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我也不是为这个而哭。” 唐夫人挥了挥手,令缪辛退下,这才坐到芈月身边,叹息道:“我怎么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过了。妹妹,你生了儿子,心里头自然对大王更亲近了也更依赖了,女人都是这样,真心待一个男人了,就会少了许多畏惧和戒防,原来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现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试试看一个男人会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芈月脸色一变:“阿姊!”唐夫人这话,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时无言以对。 唐夫人劝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们毕竟是妾妇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国事才是大事,后宫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后宫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里想不开,难道还要大王为后宫几个女人的争执去主持公道吗?你看大王派来了跟在身边多年的缪辛,为你挡住宫里的诸般乱事,这份体贴是宫里谁都没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芈月道:“阿姊,你别说了.” 唐夫人轻叹道:“说白了,我们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谁有她的委屈大……” 芈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连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绪不宁,纵然有一二违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只管安心养病,养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爱,再为大王生下公子,这位份也是迟早的事啊。” 芈月苦笑一声道:“阿姊,谢谢你,我累了!” 唐夫人轻叹一声,吩咐随后进来的女萝道:“好好照顾芈八子。” 女萝道:“是。” 见唐夫人出去以后,女萝扶着芈月躺下,劝道:“季芈,上次的风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发生争执。” 芈月轻叹一声道:“不错,就是上次的风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这件事,可终究还是耿耿于怀。” 女萝吃了一惊道:“可是……” 芈月道:“他的心内有火,我的心内有火,唐夫人更是心里明白,才借位份的事来劝我。” 女萝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芈月道:“只能等。” 秦王驷怒气冲冲地走过秦宫宫道,缪监不明其意,连忙率人跟上。 秦宫马场,秦王驷策马飞奔,心中狂乱的情绪,却无法按捺。刚才的脱口而出,令他简直不能置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 他想,我竟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当真是可耻,可笑!就算她去见黄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们相见,也听到了她的真心话。难道我心里,竟还不曾放下这件事,否则那句话如何会脱口而出?难道我心中,不是把黄歇视为国士,竟是耿耿于怀在季芈的心中谁更重要?难道我竟也如妇人一般,纠缠这些情情爱爱的分毫差别? 他心神混乱中,忽然马一声长嘶立马,秦王驷竟然跌落马下。 缪监大惊驰马上前道:“大王,您没事吧……” 秦王驷早已经身手利落地站起,沉声道:“没事。” 承明殿,秦王驷批阅简牍。 缪监道:“大王,今夜驾临何处?” 秦王驷头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着。” 缪监应了一声道:“是。” 缪监悄悄退后,向门口的小内侍摆摆手。 小内侍正要退出。 秦王驷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卫良人。” 接下来的日子,秦王驷似变了一个人,他对后宫从来是懒得费心思的,若是喜欢了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么甚至数日不召专心政务,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六宫妃嫔,雨露均沾。 常宁殿内,唐夫人一脸忧色地看着芈月道:“妹妹,你倒说话啊?” 芈月勉强一笑道:“说什么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我也帮你禀上去了。可大王却迟迟不召见你,也不派人问候,再这样下去,你失去了君王*爱,可怎么办呢?你跟大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赔个礼,认个错也就罢了,这么拗着,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芈月摇头道:“阿姊,并没有什么事。” 唐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没办法。” 见唐夫人离开,女医挚忍不住道:“季芈,唐夫人说得有道理,您好歹不为自己想,也为小公子着想。” 芈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医挚,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女医挚关切地道:“到底怎么了?就象唐夫人说的,不管谁对谁错,他总归是大王,您总归是妃嫔,您去低个头,认个罪也就罢了。” 芈月叹息道:“问题是,我不能低这个头,请这个罪。” 女医挚道:“为何?” 芈月长叹一声道:“是大王失口说错了话。” 女医挚诧异道:“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 芈月无奈地道:“是啊,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他说的话永远是对的,如果不对也要变成对。所以,我只能避开他,让他淡忘,免得让他看到我,会让那句错的话变成对的事。” 女医挚摇头道:“我不明白。” 芈月道:“现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显得我着急,越澄清就会越让他恼羞成怒。 女医挚道:“那怎么办呢?” 芈月道:“所以,唯有用时间让他把这件事淡忘了。” 女医挚急了,道:“那怎么行,要知道疏而生远。这宫中人人唯恐大王记不得她们,您倒要让大王忘记了您。更何况,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唐夫人,还有樊少使,在这宫里活得都没有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了……” 芈月道:“医挚,有些事,我们只能等。” 女医挚茫然地:“等……” 天气渐渐炎热了,夜晚的蝉声叫个不停。 芈月为摇篮中的婴儿打着扇子,薜荔也在挥汗如雨地为她打着扇子,叹道:“这宫中之人,真是势利无情。见大王不*幸季芈了,就一个个敢怠慢起来,整个六月里连冰都不供了。” 芈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热得格外奇怪,天时不正必误农时,农时若误而又将会有战争。” 薜荔道:“哎呀,季芈,这远到天边的事儿,可同您没关系。倒要看看如今这局面如何破?” 芈月道:“别说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就盼着我儿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罢了。” 不想睡到半夜,婴儿的啼声闹得不停,小宫女忙来报知:“季芈,季芈,不好了。” 漆黑的房间,灯亮起来,女萝披着衣服从下首席子上爬起来,点了灯,上前扶起芈月。 芈月惊问道:“怎么回事?” 女萝去打开门,小宫女进来跪在地上道:“季芈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泻,浑身发热。” 芈月大惊,披衣起来道:“快带我去看看。”她带着女萝和小宫女匆匆走过长廊,走进婴儿房,见乳母正抱着婴儿满头大汗地哄着。 芈月道:“把孩子抱给我。” 婴儿在芈月的怀中,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芈月心疼地抱着婴儿道:“稷,稷,你怎么样,你难受吗,娘应该怎么办啊!” 女萝道:“季芈,得赶紧去请太医。” 芈月道:“好,你赶紧去请医挚过来。” 女萝刚要出去,芈月却忽然道:“等一下。” 女萝停住,芈月犹豫了一下,又道:“叫缪辛,去禀报大王,说子稷得了急症。” 女萝喜而泣道:“是,季芈,您终于想通了。” 芈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婴儿。 这*,秦王驷正于椒房殿王后之处安歇,却被半夜惊醒,坐起身来道:“何事?” 缪监站在屏风外恭敬地道:“芈八子差人来报,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这就过去。” 芈姝夜半惊醒,听到此事,不悦地道:“大王,不过是小儿之症,差太医过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医,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驷沉着脸推开她走出屏风外,叫道:“来人。”缪监和缪辛上来为秦王驷穿衣,秦王驷边系带子边匆匆而去。 芈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玳瑁见秦王驷去了,忙进来道:“王后可否受惊?” 芈姝怒声道:“你是死人吗,这点小事也让他们惊动大王?” 玳瑁为难地道:“若是别人,老奴挡下也就是了。可季芈上次出了那件事,这次老奴就更不能挡了。再说,还有缪监那个老狐狸在,老奴实在挡不住啊。” 芈姝道:“一个小儿急症,就能把大王从王后的*上叫走?宫中这么多妃嫔有孩子,将来都有样学样,以后还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过去看看吧。” 芈姝道:“你昏了头了,她半夜扰了我,叫走大王,还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您有母后懿范啊,而且还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着孩子来争*,正可以就此揭穿她。” 芈姝来了兴趣,掀被就要起来道:“来人,给我更衣。” 玳瑁连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时的事大王虽然没有追究,可心里毕竟有芥蒂,王后这一去,也把大王心里那点芥蒂给掩过去了。” 芈姝没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芈姝气愤地将衣服丢在地下踩了几脚:“不去,不去,我不去,什么抓她的错?她这人哪有错等着给我们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过去给她讨好,滚出去。” 玳瑁想说什么,看着芈姝怒气冲冲地样子,只得咽下话,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驷匆匆而入常宁殿西殿,问道:“子稷呢,怎么样了?” 芈月抱着婴儿神情凄惶,看上去楚楚可怜,听到声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到秦王驷后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大王,您、您真的来了?“ 秦王驷心生怜惜:“你怎么搞的,不是说病好了吗,怎么比病中还憔悴?” 芈月将婴儿递过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这是怎么了?” 秦王驷接过婴儿,婴儿啼哭不止。 芈月惊惶地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吐又泻……” 秦王驷摸了摸婴儿的额头,又按了按肚子,还看了看眼睑和舌头,安慰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着凉。” 芈月诧异:“大王,您也懂医?” 秦王驷笑道:“行军作战,什么情况都会遇到,一点起码的医道要懂。况且,寡人也有过这么多的孩子,一些小儿常见症状也是遇上过的。” 芈月道:“大王您真是什么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乱……” 秦王驷道:“你们女人自然是不明白这些事情。” 芈月仰慕信赖地看着秦王驷:“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时女医挚也匆匆赶来秦王驷把婴儿交给她道:“快来看看子稷怎么样了。” 女医挚也象秦王驷一样察看以后又诊了脉,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驷有些诧异:“中暑?”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冰鉴,问道:“难道子稷这里没有送冰吗?” 芈月隐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错,就不必再问其他了。” 秦王驷嗯了一声,看着芈月没有趁机告状,有些意外。 缪监站在门外听到了,轻声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来,大王今夜看来要在此处歇息。” 小内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鉴中,散发着凉气。秦王驷和芈月坐在摇篮前,看护婴儿。见芈月额头都是汗,递给手帕,芈月接过,眼神复杂地看秦王驷一眼道:“多谢大王。” 秦王驷无奈地叹息一声道:“你总是太倔强。” 芈月道:“妾身向来都是不聪明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你啊!” 芈月道:“妾身虽是弱质女流,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脾气,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气,无可奈何。妾身知道这样的脾气,注定是不讨人喜欢,要撞得头破血流……” 见芈月哽咽,秦王驷不禁伸出手去为她拭泪道:“傻丫头。” 芈月哭着扑倒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迈出这一步来。我才不在乎什么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芈月伏在秦王驷怀中低声哭泣。 婴儿的哭声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抒情,芈月哭声停住,两人彼此对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尴尬。 芈月抱起婴儿轻声哄劝着,秦王驷将她拥入怀中,一家三口格外温馨。 清晨,秦王驷走了,但见外头掖庭令派人,将甜瓜冰块等物流水般地送上来。 薜荔带着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芈重获*爱,这些势利之人就见风使舵,上来奉承了。” 芈月神情淡漠,轻摇扇子:“薜荔,你要记住,得意时休燥,失意时休怨。” 女萝见芈月神情不悦,挥手令众人退出,轻声问:“季芈已经重获大王*爱,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芈月有些自厌地:“我为什么要高兴?为求这一份男人的*爱,去算计、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连子稷的病也要成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怜?” 女萝劝道:“季芈,这满宫里谁不是这样,要说手段算计,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计。再说从前……” 芈月冷笑道:“从前?从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是为了救小冉,是为了生存,可我现在……” 女萝劝道:“季芈,莫说是宫中,天底下的女人,难道不都要讨好夫君吗,不是为了母族,就是为了地位,或者是为了儿女,或者是为了情爱。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却有很多,不争不抢,难道还坐等天下掉下来,或者神灵开眼吗?” 芈月沉思。 女萝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话,却在芈月耳边久久回响,为了母族?为了地位?为了儿女?为了情爱? 她为了什么?母族没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难道能说,完全是为了儿女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惊愕不已。 难道,我真的对大王产生了情爱吗? (第三卷完) (本章完) 第151章 情与妒〔1〕 日月如飞梭,一转眼,嬴稷已经满六岁了。 这数年中,列国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后,联合了齐国共攻赵国,赵国大败。公孙衍的合纵之计首尝胜果,也令得列国开始重视公孙衍的杀伤力。此后在公孙衍与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与齐威王互相推尊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齐国为人质,与齐国结成盟友。公孙衍更奔走楚国,欲形成魏齐楚三国合纵之势。 而张仪接替公孙衍为秦相后,自然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位老对手。一看到公孙衍在列国推行合纵之计,他亦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破坏了齐楚两国与魏国的合约。 公孙衍自然不甘失败。他不久便联合韩、赵、燕、中山四国,与魏国共同发起“五国相王”之事。 像中山国这样“披发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国家也来凑数称王,顿时引动齐楚之怒。先是齐王表示:“我万乘之国也,中山千乘之国也,何侔名于我?”此后楚国更直接,当即宣布在魏楚联盟时被送到楚国的魏公子高为太子,将现在魏国的太子嗣视若无物,然后令昭阳领兵攻魏,在襄陵大败魏军后占领了魏国八个城邑。 秦人趁机出动,张仪先是与樗里疾联手率兵夺了魏国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间调停人的身份,约齐、楚、魏三国执政重臣在啮桑相会。“五国相王”的联盟计划以失败告终,魏国罢免了提倡合纵的宰相惠施,公孙衍也被迫出走韩国。 张仪又出一计,让秦王驷罢去自己的相位,然后出奔到魏国。张仪之前在秦国的所作所为虽对魏国伤害很大,但也确实让魏国看到了他的能量。见到张仪来投,魏王实是喜出望外,当即任命张仪为相。 张仪在魏为相不过几年,便将公孙衍在魏国的合纵力量破坏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国有识之士自然瞧出不对来,尤其太子嗣更多番进谏。魏王罃年轻时也曾几番谋取霸业,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经快八十了,之前数番失败让他只想颐养天年,因此宁可妥协退让。 然而秦王驷终究按捺不下野心,这边已经折服三晋,笼络了楚国,便想借此机会将齐国的势力也一并打压下来。于是在公元前320年,赢驷向魏国、韩国借道进攻齐国,齐王地紧急起用匡章为将,结果秦军因劳师远征而大败。这次战败迫使秦为了与齐国议和,又将另一位秦国公主嫁与了齐国。 这位被称为“愍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齐,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溅起一丝浪花。这件事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变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谥号为惠,即魏惠王。原来主张合纵之议的太子嗣继位。他一继位,就立刻罢免了张仪之相位,重新请回惠施为相,公孙衍主政。 齐国因为与秦国这一场战争,也加入了合纵大军。在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哙即位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暂处于不明状态。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谥号为显,史称周显圣王。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实在无足称道,但着实活得长久。在他的“统治期”内,他眼看着诸侯国个个称王,不但齐楚秦这样的大国称王,甚至连中山、宋这些二流国家也跟着称王。他能活这么久而不是早早被气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寻常。 如此诸事变动,天下政局,又将面临重新洗牌。 秦国保持了数年的优势,却又面临新的危机。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蝉声鸣唱,声声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门,唯有到了傍晚的时候,芈月才能够扶着侍女,到荷花池边走走。 荷花池中,红莲盛开,鸳鸯成双。 芈月只着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薄衫,不着饰物,手中轻摇纨扇,看着池中鸳鸯,闻着荷花的香气。在宫里久了,有时候要学着自己去欣赏美的东西,保持快乐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这四方天地里,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么列国争霸、什么合纵连横,这样的大事,根本不是后宫妃嫔们能够听到的。 她所能听到的,无非是王后宫中赏衣饰,这个媵女和那个媵女为了争衣饰掐起来了;公子华为魏夫人献寿,让王后生气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诉;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后到底是谁主使之类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这些东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当真只剩下看着公子稷一天天长大而已。 幸而,她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刚开始张仪会传一些消息给她,等到张仪去了魏国,她也断了消息的来源。然后,她开始让缪辛去帮她打听,甚至唐夫人也会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诉她。 偶尔,她会去西郊庸夫人处走走。庸夫人是个很睿智的女人,芈月能够从她那里,知道许多秦国往事,听到许多真知灼见。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为契机,而与秦王驷重修旧好、再获*爱以后,她恢复了往日“*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驷之间的关系,反而有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疏淡。而这种疏淡,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驷的心结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结也仍在。一开始,她仅仅视他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从来不曾想过留下。然而当她拒绝黄歇之后,她本以为身心已有归宿,却不得不面对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夫君,更是一个后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狈处境。嬴稷生病,让为人父母的他们,因着孩子的缘故而表面上放下这种看似“无谓”的心结。但是,当她求和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和秦王驷之间的不平等,她为自己的主动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对秦王驷的怨念。这种羞辱和怨念,让她再度面对秦王驷时就无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阂,心也冷了下来。 芈月的这种变化,秦王驷作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到?然而纵然察觉了,但他有身为君王的高傲,在芈月已经为他生下孩子、拒绝黄歇,甚至主动求和之后,他再执着于“她心中爱他几分”,也觉得十分丢脸。而且,他对她甚至还有心动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选择隐忍。表面上看来一团和气,然而私底下两人之间的相处,却渐渐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没有淡到如唐夫人这般真正疏远,毕竟他们之间,仍然有着一些牵挂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许多投契和欢乐。他自然也是经常来看她,对公子稷也十分疼爱,但这种感觉,渐渐像对所有已经生了公子的后妃一样,失去了最初最动心一刻的热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他们还能够说一说读到的书,也有出去骑马射箭行猎的时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馆听辩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的岁月,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说说孩子之外,便是偶尔提一提宫中诸事,也就如此罢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这么过下去吗?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驷走到她身后,轻轻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么?” 芈月吓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干吗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秦王驷只着了一袭薄葛衣,也不着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轻闲,见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听到。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芈月也不好说出自己刚才所想,只从湖边大石上站了起来,道:“妾身在看鸳鸯。” 秦王驷刚才站在她身后也已经看了一会儿了,此时听得她的话,不由得又看了一下,还是摇头道:“鸳鸯有什么好看的?” 芈月轻叹:“看,它们总是成双成对的。” 秦王驷觉得有些听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确定地道:“朕觉得……禽鸟都是成双成对的吧。” 芈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又转了话题道:“妾身昨日看书,看到齐庄公四年,大夫杞梁战死,其妻姜氏迎丧于野,哭声至哀,城为之塌圮。” 秦王驷听了这话,触动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么忽然想到看这个?” 本章完完完完完完完完 第152章 情与妒〔2〕 芈月轻叹:“列国征战已经数百年,至今未息。思想当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别夫君,征人不归,肝肠寸断。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秦王驷也轻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生于这大争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战斗。前有狼,后有虎,每一战都只有拼尽全力厮杀,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场新的战争。”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寡人小时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经问过母亲,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母亲告诉我说,她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的母亲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母亲的母亲,小时候都曾这么问过……数百年以来,人人都这么问过,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芈月议过朝政了,此时不如为何,忽然触动了心事,多说了两句。 芈月轻叹:“如果当此世,能够有一个像周武王那样的圣人出世,让诸侯听命,讨伐首恶,结束战争,那该多好。” 秦王驷只觉得她这想法实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时代,人少而地广,诸侯分得土地后仍有余裕,所以专心耕种即可。可这千百年来,人丁繁衍,不胜负荷,所以农夫也只得放下锄头拿起刀剑,争夺自己和子嗣的口粮。” 芈月抬起头来,认真地道:“《商君书》上说,若能够有君王以绝大威权,依人口和贡献重新划分土地,则可减少争端。只可惜,不要说在列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在秦国,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强推行。这其中到底缺了什么呢?” 秦王驷见她皱眉的样子,不禁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头,失笑道:“你一个小女子,想得太多了。这是历代明君圣主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何况是你。” 芈月也失笑,将之前的话语一句带过,道:“可见杞人忧天,并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驷摇了摇头,道:“你的心中,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这一段故事,难道不应该是感叹真情难得,感天动地吗?” 芈月心中轻叹。她跟了他七年了,这七年来,后宫的新*也是三三两两地出现,她冷眼旁观着,总是有一段时间,秦王驷对她们会特别有耐心,呵护备至,怜香惜玉。然则,渐渐他就失去了新鲜感,也懒得继续以前的话题。如今的秦王驷,已经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两人的对话就显得乏味起来。当她讲到他不愿意继续的话题时,他总是有办法迅速地把话题结束掉。然而他的转移方向,又是她不愿意接应的。见他如此,她亦笑了笑,显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动,岂有此思?那么大王也会感动于这个故事吗?” 秦王驷顺口道:“世间真情难得,如何能不感动?” 芈月不语,低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起了兴趣,托起她的脸道:“鸳鸯同心,你对寡人有几分真心?” 芈月无奈,只得问道:“大王要几分真心?” 秦王驷戏谑地道:“十分,你有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火花一闪,也微笑道:“从来真心换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几分真心来换?” 秦王驷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竟反将寡人一军了。” 芈月微笑着不说话,随着秦王驷转身向宫道走去。走了一会儿,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给了妾身的是真心,给了王后、魏夫人的,还有后宫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驷站住,笑着指指芈月道:“你这算是嫉妒了吗?” 芈月手执纨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驷收了笑,凝视着芈月,认真地说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伤人,更伤己。” 见秦王驷大步而去,芈月的笑容收起。这是他的真心话吧。后宫妃嫔无数,而他只有一个。这就注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对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后道:“薜荔,我们走吧。” 薜荔道:“季芈,今日是月圆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芈月一怔,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懒得理会她们,自去一处清静的地方赏月吧。” 这几年下来,楚国陪嫁来的诸媵女也陆续承*,各生子嗣。不晓得为何,最初承*的孟昭氏一直无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芈姝又生了第二个嫡子,名壮。这椒房殿中,便更热闹了。 芈月不想参与,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宁殿,这几年在常宁殿中甚是逍遥,又何必再去理会她们呢。 她知道芈姝这些年越发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更喜欢在妃嫔们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会派人来唤她,于是索性带了薜荔,去了园中。 她知道园中有一处云台,极为清静,四下无遮无挡,想来正是赏月的最佳处。只是宫中之人,每逢月圆必要开宴相聚,谁又会正经去赏月华的凄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过云台时,已经打定主意来此赏月,当下回宫匆匆用过晚膳,将公子稷交与唐夫人,便去了云台。 一路走来,但见一轮圆月高挂在天上,从云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觉得月随人行,步步上升。走到尽头,她却是一怔,这云台之上,居然已经有人在了。 但见魏夫人独坐在云台之上,对着月亮自酌自饮,已至半醺。侍女采薇远远地站着,不曾近前来。 芈月捧着一壶酒上来,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犹豫间,但见魏夫人转过头来,看到她,站了起来,笑着举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芈妹妹你也来了。” 芈月捧着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壶,席坐在魏夫人身边道:“没想到魏夫人也会到这儿来饮酒。” 魏夫人轻笑道:“伤心寂寞人,不到这儿来,还能够到哪儿去?我只是没想到,正应该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芈,也会到这儿来。” 芈月道:“妾婢无专夜之*,月圆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宫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着,指着芈月道:“你也太老实了,这又不是大规矩,争一争又何妨?我当初得意的时候,可没有管过什么初一十五,就是抢了,又能怎么样?” 芈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经有了些醉意,哼了一声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没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装隐忍、装慈善,把我推出来当恶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坏了名声,在宫中坏了人缘,她还想抢走我的子华……哼哼,那是我的儿子,我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我怎么可能忍?我争我抢我闹,最终,我赢了,保住了我的儿子;而她输了,输掉了性命!可我也输了,输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赢了,她临死前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让我的子华,当不成太子。” 芈月轻叹一声,公允地评价道:“她已经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当然,跟你的那个王后比起来,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厉害的,怎么在她面前,竟厉害不起来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谁在我生产的时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儿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来!你居然就这么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连她身边的一个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国让她们这些人几分倒也罢了,那是上头还有父王母后,无可奈何。可到了秦国,位分又算得了什么?她和你我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大王的女人罢了。大王喜欢谁,谁就得势;谁得势,谁就可以踩下别人去……你真傻,真傻!”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没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当争不争,就活该被欺负被铲除,就算身后也要被人取笑无能、愚蠢!” 芈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过来吧!” 芈月扶着魏夫人站起来。 魏夫人醉醺醺道:“芈八子,我原是过来人,我劝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圆则亏,红颜易老,覆水难收。女人能够挟制男人的时光,就只有这最好的几年,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来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来,扶着魏夫人下去。见她咯咯地笑着,似醉非醉地离开,芈月坐了下来,不觉拿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喝了下去。抬头看着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圆则亏?” 第153章 情与妒〔3〕 薜荔已经回来,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惊,忙上前劝道:“季芈,魏夫人从来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您可别上当。” 芈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拨离间,可是,每句话,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处,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确是工于心计,她的话看似自己发牢骚,可是,每一句都让她心有戚戚。与芈姝的相争,与秦王驷的疏远,何尝不是她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呢。 这*,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曾经唤她“皎皎”,因为她皎洁似月光。可是如今,还会有人把她这样记在心上,视她如月光吗? *无话。只说次日,芈姝在清凉殿临水台边乘凉,听着声声蝉鸣,在这炎夏更觉心浮气躁。芈姝只嫌侍女们拿着大羽扇扇风的动作太轻,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轻摇,烦躁无比地道:“这天气,真烦。都说我们楚国在南方,气候炎热,可也从无这般闷热!”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头烦热吧。” 芈姝放下扇子,不悦地道:“胡说!” 玳瑁知道她是为昨日月圆之夜,诸人皆来奉承,却不见芈月到来,因此心头气闷,劝道:“奴婢曾劝王后拉拢季芈……” 芈姝没好气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着拉拢她吗?” 玳瑁慢条斯理道:“王后说得是。但后宫之中,女子争*乃是自然。季芈若不能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纵然季芈不懂得感恩,王后也应该去驯服她。” 芈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动道:“如何驯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记了,咱们手中可捏着她的命脉呢……”说着便附在芈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芈姝听得心动,不禁点头。 过了数日,芈姝便派人来请芈月,又说要让她带公子稷来。芈月却不敢带着孩子过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见了芈姝便赔礼道:“我原该带着子稷来向王后请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儿个不巧有些伤风,我怕他来这儿过了病气,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让他来,还请王后见谅。” 芈姝本就是随口带一句罢了,见状笑道:“既如此,那就罢了。”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开口教训道:“你也实是不仔细,子稷总是这么体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个人在常宁殿,没有玩伴的缘故。要不然,你们都搬回来,椒房殿中,男孩子这么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这般老是把他养在常宁殿不出来,岂不是将男子汉养成女孩儿了?” 时间久了,芈月早对她这种有事找碴、没事教训的烦人脾气习以为常,知道只要左耳进右耳出,给她一个貌似恭敬的态度便可,等她叨唠够了,便能逃过一劫。便敷衍道:“多谢姐姐关心,唐夫人亦很关照我,我住得很好。” 芈姝亦知她是敷衍,心头懊恼,却也拿她没办法,只是每次假借“关心”的名义训斥一顿泄泄自己的火罢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数年过去了,大家都生了儿子,她却比自己显得年轻许多。芈姝因为常常焦躁的缘故,睡不安枕,又好于妃嫔中争艳,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时保养不善,近年来卸了妆,更是老得厉害,肤色也黄暗起来,再厚的粉都怕盖不住新生的细纹了。 此时细看芈月,却见她脸上薄施脂粉,依旧姣美如昔。岁月如此厚待于她,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削减她的美色,反而让她更增成熟和美艳。若说她初入秦宫时还只是花骨朵,如今却是盛放的鲜花了。芈姝这样想着,不禁带了几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脸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爱的缘故吧。” 这话一出,便连旁边的玳瑁也觉得过了,不禁咳嗽一声。不想芈姝反而横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与妹妹之间无分彼此,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说是不是?” 芈月苦笑道:“阿姊说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华贵。阿姊真是太夸奖我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方才满意,笑容也真挚了几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来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为得了*爱,就得意忘形。须知你是我楚国之人,若是在宫里太过得意,也会得罪其他妃嫔。做人要处处谨慎留心,不可轻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初时还有些气虚,但见芈月低眉顺眼的样子,便越说越是得意,俨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导不懂事的妃嫔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芈月低垂眼帘,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转身端了一杯茶递给芈姝道:“王后训诫得是。” 芈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为王后,大王如此*爱我,我仍是处处留心,没惹起过后宫的闲话……” 芈月一皱眉,听得她话里有话,便问道:“是谁向姐姐说我闲话了吗?” 芈姝一噎道:“没……呃,我也是劝你要防微杜渐嘛。” 芈月道:“多谢姐姐提醒。” 芈姝被打断话头,忽然脾气上来,喝道:“我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你从来是不驯服的。须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荡必是将来的太子;你的子稷,将来能不能有封爵还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芈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断无此意。” 芈姝道:“无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借故生事,先呵斥对方一顿,教她摸不着头脑,自然就会为了讨好自己而出力效劳。当下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来:“你如今正得*,怎么不晓得借此机会为子荡出把力,让大王早日立子荡为太子?” 芈月只得道:“我只是个小小八子,立一国储君这样的大事,如何轮得到我说话?我若真有这样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范我。” 芈姝轻哼一声,想想也是,待要退让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个打压对方的由头来,当下沉了脸道:“说得也是,谅你也没这个本事。就算你有这个本事又如何,你还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别说你是我的媵侍,你,还有你儿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别忘记你还有个在楚国的弟弟,还有你的舅父!” 本章完 第154章 情与妒〔4〕 芈月脸色大变,一手在袖中攥紧,强自镇定下来道:“阿姊如何忽然说起楚国的事情来?王兄是个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国,我素来放心得很。” 芈姝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芈月笑道:“阿姊说哪里话来?我们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软之人?若无阿姊一直以来的庇护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宫了。阿姊对我的恩情,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芈姝听芈月说得真挚,脸色也渐渐缓和,得意地一扬头道:“你知道就好。”说着,这边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饰如何这般寒酸?再送些给妹妹挑选。” 芈月淡笑道:“多谢阿姊。” 芈姝总是这样,先是用言语羞辱你,然后以为用一点衣饰便可以安抚你,打发了你,还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会以为你不感恩,还要怀恨在心,就会闹出无穷无尽的事端来,非要将你弄得合乎她的想象,这才算完。 芈月亦是太过了解她了,也懒得同她解释。她有这个权力折腾别人,那别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过去罢了。一套流程走完,芈月将首饰丢给薜荔收好,走了出来。 薜荔看到她这样,不禁心疼,叹道:“季芈,您太委屈了。” 芈月疲惫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喜欢和憎恨,只会不断带给你屈辱和厌恶。” 薜荔低声嘟哝道:“她还老提什么恩情,季芈您还应着她。她对您有过什么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带出楚国,可害您的也是她的亲娘。就算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过她一命,在义渠人突袭之时还做了她的替身,也还过两次了。再加上您为了她入宫,若是没有您,她早让魏夫人给算计了……” 芈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是喝止了薜荔,道:“你当真多嘴。这还在椒房殿呢,小心隔墙有耳。” 薜荔吓得掩口,左右一看,发现无人,这才放心。 芈月虽然没有理会薜荔的话,心中却在冷笑。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每得芈姝一分的好处,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这恩情不是芈姝的要挟,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芈姝认为还对她有恩情,自己还没回报她这份恩情,她就不舍得让玳瑁动手。她所看重的,无非是王后之位,无非是君王的*爱,无非是儿子的太子之位。她为什么老得快?因为她时时刻刻都盯着别人,生恐这些东西被人抢了去。 芈月轻叹一声,对薜荔道:“惠子为相魏国,庄子去见他,别人同惠子说,庄子此来,是要代你为相。于是惠子恐惧,在国内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听说后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鹓这种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谁晓得路上遇到一只鸱鸮刚得了腐鼠,见鹓飞过,以为对方要夺它之食,吓得护住食物去呵斥鹓。你说,岂非可笑?” 薜荔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点头。然而见芈月不以为意,她心头的气愤不禁也减了些,笑问道:“季芈,您说的是什么?奴婢竟听不懂呢!” 芈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这世间,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两人说着,出了正殿侧门,走到穿巷上,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呵斥之声。两人扭头去看,却见旁边侧院的门开着,季昭氏立于廊下,正横眉立目地斥责着宫女:“你们都指着我好脾气呢,敢拿这种东西来给我,就不晓得给我扔回去?” 此时玳瑁服侍完芈姝刚出来,闻声便走过来,见又是季昭氏闹事,不禁皱了皱眉头,阴阳怪气地道:“媵人这又是怎么了,整天这么呵鸡骂狗的!公子荡才歇下,谁这么尊贵要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发作的脾气只得收敛了些,忍了忍气道:“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来的膳食做得实在难以下咽……” 玳瑁尖声道:“这大热天的,大王还为今年干旱操心得吃不下饭,有的吃就不错了。媵人,我们做奴婢的也是为难,您就体谅一二,如何?” 季昭氏气恨恨地一顿足,扭头就进屋里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连忙跟上。 玳瑁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芈月主仆,倒是从头到尾,看了这出活剧。薜荔欲上前说些什么,芈月却阻止了她,见双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宁殿。 且说那季昭氏,自以为受了委屈,便一头跑去找孟昭氏诉说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着王后的势,在这宫中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简直当自己是另一个王后,实在是气人啊。” 孟昭氏轻摇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我们怎么能与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给王后献计,让王后救了她出来!这老虔婆素日欺压你我,该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会保住她吗?无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触怒大王罢了。你我不得大王*爱,若无王后庇护,在这宫里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厉害些,还能在这宫里立足吗?” 孟昭氏眼神闪烁,叹道:“是啊,你我实是无用,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总算还有一个公主,好过我如今膝下犹虚……”说到此处,不免伤感,季昭氏只得又劝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云天,心中却想着,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得想个破局的办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负心术的,可惜入秦以来却无用武之地。早期,芈姝只倚重芈月一人,将她压得没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两人交恶,偏生芈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驷,怀孕生育的机会比其他媵女多,没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是她的命运吗?她不服,也不甘。 这时候的她,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对外界事物的在意,却远比季昭氏更加强烈。 所有的风波,其实一开始,都只是一点小小的涟漪而已。 而怨念,日积月累,终会摧毁理智的大堤。 本章完 第155章 和璧现〔1〕 如此忽忽数月过去,时近中秋。 中秋一过,军情忽报,公孙衍联合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五国联军已经到了函谷关外。 嬴驷召集群臣,日夜商议军情,樗里疾、张仪、甘茂、乐池等大臣议论不休。 这样重大的军情,便是只晓得风花雪月的后宫,也不免听到了风声。 且不说芈姝等诸后妃惴惴不安,便是缪辛也忍不住,打听了消息,欲与芈月分说。 芈月正在为公子稷缝制衣服,她把与傅姆嬉笑玩耍的儿子抓了过来,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宽窄。嬴稷凑过脑袋来看,耸了耸鼻子道:“母亲,上回绣的就是菱纹,这回绣的还是菱纹呢。” 芈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红上头,学了这几年终无长进,也就横平竖直,绣个菱纹罢了。”说着轻拍他一下,“嫌弃我手艺不好,就别穿了。” 嬴稷忙搂住这件衣裳,撒娇道:“母亲缝的,我最爱穿了。”芈月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连唐夫人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惭愧。这回公子稷生日将到,她才起心动念,要亲自为儿子缝制一件衣服。 缪辛此时前来,芈月随手将针插在针垫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着往院中树下跑去了。芈月敛容听了回报,皱眉道:“五国攻秦?哪五国?” 缪辛报道:“有魏、赵、韩、燕、楚五国。” 芈月暗暗想了一下,再问:“没有齐国?” 缪辛摇头道:“没有齐国。” 芈月轻舒了一口气道:“没有齐国,应该是有惊无险,大王能撑得过去。” 缪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季芈,您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芈月也诧异:“怎么?” 缪辛道:“这可是五国联军,公孙衍真能把他们联合起来,而且已经攻到函谷关外。自大王继位以来,我大秦从来没遇上过这样危急的时候,满朝文武都惊恐万分,您居然……” 芈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个赌?这次大秦不会有太大损失,损失的反而是五国之兵。” 缪辛连忙摇头。 看芈月若无其事地缝衣服,缪辛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道:“季芈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芈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缪辛,笑道:“我哪是能掐会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国曾为合纵长,也想联合列国攻秦,结果却无疾而终。五国联军,看起来可怕,却没有领头羊,最终还会变成一盘散沙。” 缪辛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来,因为函谷关外五国联军攻战甚急,咸阳街头也开始弥漫着一股惴惴不安的气氛。 因战乱导致的难民涌入引发物价飞涨,甚至还有一些权贵人家在暗暗谋划着退路,寻找与五国交好的门路。 此时秦国也流传着一个消息。据说,当年楚国的国宝和氏璧就在咸阳,有人在暗中寻机出售,只要出价够高便可得到。甚至还传说,有人在咸阳某家商肆中亲眼见过和氏璧原物。 这样的风声,自然也悄悄地传入了秦宫之中。 缪辛在芈月跟前侍候,因为他是秦宫老人,所以一些打听消息、结交人脉的事,芈月便交给他去做。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也告诉了芈月。 听到这消息,芈月霍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和氏璧在咸阳?是谁告诉你的?” 缪辛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听得宫中之人口耳相传,不知真假。若是季芈要详细情况,奴才这就打听去。” 芈月站起来,走动几步,心头却泛起了一些疑问。若论宫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经遇上两次了。一次是芈茵趁她要寻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黄歇的消息相诱,在秦王驷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诱,未必不是一种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对缪辛道:“你想办法,去见国相张仪,将此消息告诉他,问问他可知此事内情。” 张仪因和氏璧之事差点丧生,他不可能对此事不关心。而以张仪之智,这些后宫妃嫔玩的小把戏,断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缪辛奉了芈月之命,忙寻了机会去见张仪。 张仪却也知道此事,当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芈八子对此事有何态度,不如请芈八子与我当面一说。” 缪辛便将张仪之言转告芈月,芈月思索片刻后,便道:“那就请国相去马场,我也去马场与他见面。” 自上次黄歇之事以后,芈月已经很久没有再去四方馆了,甚至也不常出宫,唯一没有变的只是日常的骑射练习而已。 次日,张仪下朝后没有归家,而是直接转到秦宫西边,去了马场。 他站在马场上,但见一匹青骢马自远处飞驰而来,马上一人,红衣劲装,正是芈月。 那马跑到张仪跟前,芈月勒马停下,笑道:“张子,好久不见了。” 张仪退开一步,眯着眼睛像是要避开强烈的阳光,看了芈月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好久不见,季芈越发明艳照人了。” 芈月跳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随侍的缪辛,才道:“咸阳城中出现和氏璧,可是实情?” 张仪脸色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 芈月敛袖为谢道:“多谢张子。” 张仪却摆手道:“不敢。张仪也有私心,想借这和氏璧,查出当日是何人将它盗走,害我险些一命呜呼。张仪不曾见过和氏璧,故而想让季芈帮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芈月露出了微笑。她早知道,当年之事,张仪是一定不会甘心放过的。 而有了张仪,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当下点头道:“自然,我可以帮张子鉴别是否真璧,但事后,和氏璧归我所有。” 张仪倒有些诧异:“季芈也对和氏璧感兴趣?” 芈月点头,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张子,你当知道,和氏璧是当年我父王送给我的,你我也因为和氏璧而结识。若这宝璧下落不明,那也罢了;既然它出现在咸阳,那么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让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这和氏璧!张子,请你务必帮我。”说着,她向张仪深深行了一礼。 张仪忙侧身避过,不敢受她之礼,道:“不敢,不敢。季芈,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头之恨,张仪当呈上和氏璧以谢季芈。” 芈月点头道:“好,不过张子只须打探消息是否准确,以及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便可。你不要出头,免得为人所猜忌。” 张仪也点头道:“张仪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为楚国国宝,季芈是楚人,出面赎此宝物,名正言顺。” 芈月道:“而且这钱,由我来出。” 张仪忙道:“张仪也算薄有资产,倒是季芈在宫中……” 芈月却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地道:“张子不必与我相争。这是父王留给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钱来赎它。而且我倾尽财物来赎它,便与张子无关了。有些事,还需张子做个局外人,才好处置。” 张仪点点头,施礼道:“多谢季芈。” 和氏璧出现的消息,不只传到了芈月的耳中,也同时传入了王后芈姝与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样的反响。 芈姝正带着侍女们在玩投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进来,让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来,说是咸阳城中有一名商贾姓范,手中正有这和氏璧,只是要价甚高,要五百金。 芈姝听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浅,五百金算得了什么?”转头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带了五百金去买。这和氏璧原是我楚国国宝,若是能够赎回,也好让母后开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后最*爱您。” 芈姝摇了摇头,心中却想起小时候看到楚威王将芈月抱在怀中,芈月脖子上便戴着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羡慕。想了想,回过神来,失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小时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为王后,这些年来,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经远远胜过芈月了。 想到这里,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极好的。偏生郑袖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阳居然会把它丢掉……” 玳瑁见她不悦,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将它赎回,自然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芈姝点头微笑,忽然道:“你说,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芈八子过来看一看呢?” 玳瑁点头道:“是啊,她也怪可怜的……” 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156章 和璧现〔2〕 而此时魏夫人却不以为然:“区区一块玉璧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井离却是消息灵通,忙回报道:“可是,王后和芈八子,都对这块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睁开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过来,拊掌大笑,“不错,不错。这倒是个好机会。”自芈月生下儿子以后,她真是日夜盼着椒房殿与芈月的不和会激化。芈月那个性子,死里逃生,岂肯放过芈姝?不想此事不知怎么差三错四,不但引出了黄歇之事,还弄得两边皆安静了下来。 宫中若是安静,她还有什么机会?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让它无风也起浪,有事就会生出嫌隙来,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机会来了。既然她已经无法再在秦王驷跟前得*,那么,她便要其他的*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几口肉来!若是王后和芈八子都对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么,她便好好地助她们把事情闹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当下低头,细细地思忖了一会儿,想了数个主意,再一一推演过,于是对井离密密地嘱咐一番。 井离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听那传说中拥有和氏璧的商贾范贾。那范贾已把消息放出数日,见有宫中寺人来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着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贾,不知中贵人有何事吩咐?” 井离问道:“是你要卖和氏璧?” 范贾道:“是,正是小人要卖和氏璧。” 井离便道:“把和氏璧拿出来给我看看。” 范贾犹豫了片刻。井离便打开随身带来的匣子,露出满匣金灿光芒来。范贾看得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哈腰,转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锦盒打开,送到井离面前。井离定睛看去,但见那和氏璧晶莹剔透,宝光隐隐。秦国蓝田亦出好玉,他在宫中多年,眼光不可谓不高,似这等美玉,竟从未见过!他怔了一下,拿起来对着光线处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颤抖,惊叹道:“这样的宝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贾赔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离冷笑一声,当下小心翼翼地将和氏璧收到锦盒中放好,将自己带来的木匣推到范贾跟前,道:“这里是五百金。”此时所谓的金,便是后世的铜,似楚国“郢爰”这种真正的金子,反而因为开采过少,流通不广。 范贾忙清点过,又称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赔笑道:“多谢客官。货银两讫,请!”说着便把那装有和氏璧的锦盒呈到井离面前。 井离却摇了摇头,问道:“你可愿发财?” 范贾一怔,忙赔笑道:“身为商贾,自然是愿意发财的。只不知,这财发得有没有风险?” 井离笑道:“简单得很,我这五百金,白送与你,这和氏璧还是留下来给你,我家主人还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贾听得张口结舌:“这……客官这是何意?” 井离左右一看,见室中再无他人,当下附到那范贾耳边,低声道:“足下可知,宫中有贵人想买阁下的和氏璧?” 范贾道:“莫非贵主上就是宫中贵人?” 井离摇头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帮足下多发一笔财。” 范贾神情犹豫,半晌,似乎还是爱钱的心思占了上风,对井离拱手道:“愿闻其详。” 井离便低低对范贾吩咐一番,范贾听得连连点头:“此计大妙,贵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现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鲁,听着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时候办事时出了差错,岂不误事?” 井离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贾搓着手赔笑道:“若贵主上能够差遣一个能干的管事来帮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说错话做错事了。否则,小人收了这五百金,岂不也是战战兢兢?” 井离不承想他还能够想到此点,大为满意道:“不错,足下能有这份谨慎,的确不愧是个成功的商贾啊。”心下暗忖,果然还是自己疏忽了,当下决定把这个思路当成自己的功劳上报给魏夫人。 见井离离开,那范贾收起了脸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换了行装,出门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踪,便会看到他进了四方馆旁边的游士馆舍,不久之后又在一个中年游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咸阳城中的风风雨雨,却与庸芮无关。 这时,他正坐在酒肆中独饮。 那一年,他在四方馆中,看到了芈月与黄歇对望的眼神,也听到了芈月的决定。他想,是应该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继续着自己的事务。没过几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也继承了庸氏族长一职,守完孝后,又回到了咸阳。 这一次,秦王驷便不愿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阳。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舍。 这个酒肆离四方馆很近,许多游士的馆舍,亦在此处。他坐的位置,正对着一个游士馆舍的侧门。 此时,他坐在这里,看到一个青衣游士从馆舍内送一个中年商贾出门,那商贾恭敬中带着愁苦,走到门边,却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离去。青衣人沉下脸来,斥责不已,那商贾方无奈离开。 庸芮见酒保正过来上酒,便问道:“老酽,这个人你认识吗?” 酒保老酽只看到范贾背影,便道:“公子,认不出来。” 庸芮道:“那这送客出来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酽正看到那青衣人转身入内,当下点头道:“哦,刚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对面游士馆舍的东周游士,似乎人家称他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过问。当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气爽,常宁殿庭院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芈月踩着银杏叶子慢慢走着,缪辛跟在身后。芈月问他:“你说,那人忽然又提高了价码,本来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为什么?” 缪辛苦着脸道:“奴才听说,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价,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芈月思索着:“五百金买块玉璧,已经算少有的高价了。玉璧不过是个饰物而已,除非是爱玉成痴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头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国宝的楚国人。” 缪辛赔笑道:“季芈明鉴。” 芈月看着缪辛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看样子,你知道是谁要跟我相争了?” 缪辛没有说话。 芈月道:“你不敢说,是不是?” 缪辛退后一步,恭敬行礼。 芈月道:“你不敢说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缪辛苦着脸劝道:“季芈,王后既然相争,不如……就算了。否则与王后失和,总是不妙。” 芈月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与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见得我单方面讨好退让,就能求和。” 缪辛只得劝她道:“奴才以为,季芈与王后纵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芈月摇头:“你不明白,人的一生,总要有些执念。有些东西是可以让的,有些东西,是我的底线,万不能让。” 缪辛不敢再说,只得诺诺应声。 芈月叹道:“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将事情办妥就行。”说着,沉声道:“缪辛,你听着,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你一定要把这和氏璧给我弄到手。” 缪辛只得应了声“是”。芈月见他一脸苦色,也知他为难,道:“若是钱不够,你便将我的首饰都拿去变卖了吧。再不济,国相张仪还欠着我的钱呢,叫他代我垫上亦可。” 缪辛吓了一跳,急道:“芈八子,这不可。您才多少首饰,若是都变卖了,宫中聚会,您如何见人呢?” 芈月却道:“若无此璧,我便留着这些首饰又有何用?”当下便令薜荔去将她的首饰盒都拿了出来,交与缪辛。 缪辛推辞不得,捧着这个首饰盒,如同烫手的山芋,实在是不敢收,却又不敢不收。他苦着脸,还是将首饰盒还给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听一下,这些东西放在奴才这里不安全。若当真是钱不够,或有人要买这些首饰,奴才再来禀过芈八子。” 芈月点了点头。当下令薜荔将首饰单子抄了一份,交与缪辛。 缪辛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转身去了缪监处。缪监正在服侍秦王驷,一时不得回来。缪辛只得在那里一直等着,晚上缪监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第157章 和璧现〔3〕 缪监心中有数,看着给自己捶背捏肩的缪辛,舒服地放松了身子,享受着服侍,好半日才道:“你这小猢狲,这般殷勤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说吧,有什么事要求到阿耶头上来了?” 缪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厉害,弟子再修炼几辈子也赶不上您老人家。” 缪监也略听过宫中风声,当下道:“芈八子有什么难为的事要你去办了?” 缪辛道:“芈八子真是个善心的主子,从来也不曾打骂我们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为难,于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讨个主意。” 缪监轻轻地踢了缪辛一脚,笑骂道:“啰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话的时候若也像你这样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早不在人世了。” 缪辛道:“是是是。是这样的,张相传来消息,咸阳商肆有人卖和氏璧,要价五百金。芈八子命弟子务必买到,可等弟子过去的时候,涨价成千金了。弟子打听到原来是王后也派人要买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较起劲来,那可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缪监眼中精光一闪道:“那么,你看谁是渔翁?” 缪辛却不敢说,只是苦笑道:“弟子哪里知道?只不过是这么一比方罢了。” 缪监沉吟道:“这得看这渔翁是事前有谋,还是事后捡便宜,还要看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渔翁。”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国兵临函谷关,大王的后宫最好是风平浪静。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只怕不管谁想争胜,最终大家都是一个输字。” 缪辛机灵地道:“阿耶放心,五国兵临函谷关,看起来凶险,其实不过是有惊无险。” 缪监猛地冷扫缪辛一眼,缪辛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缪监摆手,诧异道:“没有,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晓得说这样的话?” 缪辛赔笑:“嘿,还不是芈八子说的?她说最厉害的齐国没有参战,魏王和楚王又争当盟主,列国各怀私心,都指望别人出力自己捞便宜,所以随便挑拨一下,只要有一国撤退,其他国家就会成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缪监听了这话,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话,是芈八子在见过张相之前说的,还是见过张相之后说的?” 缪辛吓了一跳,忙道:“是见张相之前。对了,就是战报刚到的那日,大王带着群臣商议了一整夜,然后弟子和芈八子闲聊,芈八子随口说的。” 缪监陷入了沉思:“随口说的……” 缪辛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缪监。 缪监回过神来,看到缪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缪辛苦着脸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缪监看着缪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个好主子啊。你听着,从今往后,芈八子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甚至是卖了这条性命,都不要有二话。” 缪辛惊奇地看着缪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个大难题,芈八子钱不够,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饰全给卖了去赎那和氏璧,您说怎么办?” 缪监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虽只是个寺人,却跟随于秦王驷身边,见识既广,心计亦深。那日朝会,他随侍在秦王驷身边,眼见众臣也在为此争议不下,素日那些执掌国政之人,在这个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惊慌失措,甚至丧失斗志。还是张仪站在那儿激战群雄,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压倒群臣。 表面上是张仪占了上风,但不管是张仪还是秦王驷,对函谷关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张仪和秦王驷恐怕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军国大事,满朝文武加起来的信心和眼光,竟还不如一个后宫妇人。 缪监知道秦王驷是*爱过芈八子的,也知道芈八子的见识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强,但是这等军国大事,她却能够说得与朝上重臣一样,却实在令他有些心惊。他便留了心,次日寻了个空隙,悄悄将此事告诉了秦王驷,又将芈八子欲买和氏璧,要变卖首饰凑钱之事,也与秦王驷说了。 秦王驷当晚便去了常宁殿中。芈月只道他一时兴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芸雨之后,嬴驷懒洋洋地说道:“你的性子怎么这么倔啊,区区千金,为何不跟寡人说,倒要私底下变卖首饰?” 芈月一惊抬头:“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驷点了点头。 芈月犹豫片刻,还是道:“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爱,已经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赐千金,岂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为难。” 嬴驷却是嗤笑一声,道:“这点小事,寡人还替你担待得起。” 芈月抬头看着嬴驷,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来,她与秦王驷若即若离,若近若远。这其中的距离,让她从煎熬到平静,再从平静到不甘,如此反复。 到她渐渐平息下心情时,他却又会在某个时候,用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击中她的心。 午夜时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吧。芈月万没想到,此刻他能够如此及时地向她伸出援手。难道自己当真错怪了他?难道他并非只是视自己为后宫的一部分,兴来则至,兴尽则走,而是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体察着自己吗? 秦王驷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么了?”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惊动大王,可大王却知道了妾身的事,特来雪中送炭,可见大王是把妾身挂在心上的。妾身惭愧,以前还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妾身,妾身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是好……” 嬴驷*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现在知道是自寻烦恼了。你啊,你怕受赐千金会招惹是非,可私下变卖首饰,难道不是更会落人口实吗?” 芈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这事做得糊涂,可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执念,不免难用理智来判断了。” 嬴驷道:“哦,平生执念?” 芈月看着嬴驷的眼睛,情意流转,缓缓地道:“妾身这一生,得到过的爱并不多。得到过最多的*爱,一是来自大王,二是来自我的父王……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给我的……” 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兽炉中御香袅袅,铜壶暗中滴漏。 芈月倚在嬴驷的怀中,声音如香烟一般缥缈:“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后派人把我扔进荷花池里。我虽然侥幸存活,但却风邪入体,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将国宝和氏璧放在我怀中为我辟邪护佑。我佩着和氏璧,享受着父母的*爱,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到了六岁,父王却突然驾崩了。威后派人从我怀中夺去和氏璧,我的额头撞在几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后,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是我对美好人生的执念……” 嬴驷静静地听着,这样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听过。那次她为了救魏冉,将她生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她与生父的事,他却从未听闻。从她的诉说中,听得出她对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怀中诉说的时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她终于从对那个男人的怀念中走了出来,是我让她的内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非常微妙。他们已经在一起多年,甚至对彼此的情感有些习以为常的倦怠,可忽然间又拨动了新的心弦。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给寡人吧。” 芈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经好多天没有这么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驷看着她的睡颜,见她眉间一直存在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愁意,居然散了开来,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种满足和快乐。 他是君王,后妃侍以颜色,有时候满足和快乐来得太容易,反而索然无味。他其实更喜欢她们在他面前,能够有那种发自内心的释放和快乐。可惜,这样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对他释放内心的人,他感觉不到满足。 似芈月这样心事太重的人,能够对他一点点释放内心,更令他有一种成就感和快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俯下身去,对着芈月的额头,轻轻一吻,看着她美丽的睡颜,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第158章 无名毒〔1〕 第二日,缪辛便得了秦王驷所赐之千金,从范贾手中购得了和氏璧,兴冲冲地上车回宫。谁知他在宫门处验过信符走入宫中时,却见前面挡着一群人,当先一人,就是玳瑁。 缪辛见状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宫吗?”说着作势相让,“您请,请!” 玳瑁早看穿这小滑头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我不出宫,我在这里,却是等着抓一个擅自出宫的人。” 缪辛不由得抱紧了手中装和氏璧的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谁?” 玳瑁一指缪辛道:“抓的就是你!”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缪辛的手,不顾他的挣扎,夺过锦盒,递给玳瑁。 缪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这是何意?奴才是奉芈八子之命出宫,这是芈八子要买的东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们常宁殿去。” 玳瑁却不理他,打开了锦盒。阳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宝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宫,她亦是见过和氏璧的,此番一见之下,果然与她当年所见十分相似。在宫门口,她也不及细观,便合上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们去见王后复命吧。” 缪辛见她居然就这样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挣脱内侍的控制,挡到前面叫道:“傅姆,这是芈八子的东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这条贱命可赔不起啊!” 玳瑁见他居然如此不识趣,冷笑一声:“是了,我不欲与你小子为难,不想你居然还这等不识趣。你擅自出宫,目无王后,来人,将他带走,禀于王后处置!” 她身后的内侍见状,忙上前按住了缪辛。缪辛不想玳瑁如此嚣张,当下拼命挣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赐下来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说着又用眼睛示意宫门处的内侍守卫,“我是芈八子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脚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负了哎,您快来救我啊!” 他报出了缪监之名,便见不远处几名内侍果然神情游移,当下心中大定。 玳瑁亦知不好,却不能现在就放这油滑的内侍走,否则他一走,芈月便要赶来闹事。虽然这些年芈月看似性情温驯,但她却听说过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时是闹得何等不可开交的。当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慑了站在宫门处那几名神情不安的内侍:“我奉王后之命处置宫务,谁若敢胡说八道,小心宫规处分!” 几个内侍立刻驯服地低头行礼,似是已经被她威吓住了,她这才令人带着缪辛离开。 她却不知,待她转身离开后,那几名旁观着的内侍立刻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个内侍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会儿,宫中该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芈月一早便等着缪辛的消息,闻讯便站了起来,不及思索,便要赶出去。 女萝一见之下,忙上前挡住她,劝道:“季芈,小心,那是王后,切勿冲动。” 芈月却一把推开了她,道:“别的事情可以让,但和氏璧,万万不能!”说着径直出门。女萝无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诉唐夫人。唐夫人一听,忙令人去禀报秦王驷。 却说芈月匆匆赶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挡住道:“芈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进来。” 芈月用力推开侍女,昂然直入。却见椒房殿内,楚国媵女们围着芈姝,看着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说着。见芈月大步迈入,室里本来很热闹的气氛顿时凝滞。 芈姝亦是带着满意的笑容,正将锦盒捧在手中细细观赏,不想芈月直闯进来,顿时收了笑容,不悦道:“芈八子,你进我宫中,居然不等通传,贸然直入,你的礼仪哪里去了?” 芈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懒得与芈姝多说,只敛袖轻施一礼:“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紧急,所以不告而入。” 芈姝沉着脸道:“何事?” 芈月直接走到芈姝面前,指着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买了一块玉璧,听说在宫门连人带玉被傅姆带走了。不知是为了什么,特来相问。” 芈姝看也不看芈月,只扭头道:“傅姆,取榹千金来,赐芈八子。” 玳瑁笑着拍拍手,便有两个捧着匣子的内侍走上前。她令两人将匣子捧到芈月面前打开,里面金光满眼,诸媵女都不由得发出轻呼。玳瑁笑道:“芈八子,王后赐您千金,就当是赏您用心为王后寻回和氏璧。” 芈月看也不看那两个内侍,直接对芈姝再行一礼,道:“和氏璧我是为自己寻的,请王后还给我。” 芈姝这时才转过头,斜视着芈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吗?” 芈月道:“是。” 芈姝转头,直视芈月:“你配吗?” 两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让。芈月亦直视芈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着它。” 芈姝一时语塞,更勾起心中旧事,又羞又恼:“和氏璧是楚国之宝,只属于楚国。我要它,是为了把它送回楚国去,你休要无理取闹。” 芈月半步不退:“和氏璧,从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们夺走了它,却又丢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赎回了它!” 芈姝看着芈月,颇为惊诧,忽然间觉得好似不认识对方了。从小到大,芈月在她面前,虽未竭力奉承,也少见故意讨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拂过她的意愿,每每遇事,总是以芈月的退让告终。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时候,芈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种冷淡和疏远的态度对待她。她让芈月为自己引开义渠追兵,让她去服侍秦王,迁怒她、责怪她,还令她险些难产,甚至到秦王驷面前用她和黄歇之事陷害她,芈月每次顶多冷淡地看着她,或是轻蔑地看着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对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责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芈月会用这样强横的、毫不退让的态度,要从她的手中夺走东西。 这样的芈月让她觉得很陌生、很恐惧。她有一种不可忍受的感觉,要把芈月这种嚣张的气焰打下去。她要芈月如从前一样,纵然有再多不满、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责,更不可以抢夺。 芈姝失态地站起来,指着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着芈月,“我告诉你,你们……”她手一挥,将整个宫中所有的人都扫了进来,傲然道,“我是王后,你们是我的媵从、奴仆。连你,都是我的。我随时,都能处置了你!”她要让芈月知道,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可以和她抢夺任何东西。于潜意识里,她对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过是竟敢与她“抢夺”。到了魏夫人一败涂地的时候,她便已经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芈月看着芈姝,她太了解对方为何如此,也太了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了。这世间,有些事能让,有些事则不能让。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芈姝不禁问:“我忘记什么了?” 芈月淡淡地答:“你忘记你我如今身在秦国,不是楚宫,我没必要再处处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亲怀中撒个娇,就能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了。” 芈姝怔住了,脸涨得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急怒之下,她一挥手便向芈月脸上打去。芈月轻轻向后一躲,避过了这一巴掌。 芈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开?” 玳瑁一见之下也急了,高叫:“芈八子,你竟敢对王后无礼!”就要上前掌掴芈月。芈月轻盈地退后一步,借力轻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芈姝大怒:“反了反了,将她给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拥而上。芈月虽然略通武艺,但毕竟只身而来。虽然薜荔也随后赶来相护,但终究芈姝身边,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势众,顿时按住了芈月。 只是这一番闹,也是椒房殿从未有过的。芈姝惊魂甫定,怒火便起,见芈月已经被制服,心中怒气难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芈月一个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对你太过宽容了,竟然纵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芈月瞪着芈姝,一字字地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把和氏璧还给我!” 芈姝从未见过芈月如此疯狂的神情,不禁退后一步,也有些胆寒。她定了定神,恶狠狠地道:“来人,把她押下去,关起来让她冷静冷静。” 玳瑁急忙上前禀道:“王后,芈八子犯上,应施杖责。” 第159章 无名毒〔2〕 芈姝一怔,她只是觉得芈月的反应有些吓到她了,却不曾想到过这个。她本想张口驳斥玳瑁,话到嘴边,却心念一动,不禁有些犹豫。见她眼光闪烁,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执掌宫务,切不可心软。” 芈姝狠了狠心,点了点头。 玳瑁便高声道:“来人,将芈八子……”正说到一半,忽然室外传来一声冷笑,道:“将芈八子如何?” 玳瑁听到这个声音,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芈姝的脸也吓得煞白。却见帘子掀起,秦王驷大步进入,冷笑道:“寡人宫中,何时可以由奴婢指手画脚给妃嫔行刑?” 众女皆一起跪下,只有芈姝强作镇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见过大王。” 秦王驷扫视一眼周围,道:“王后的宫中,今日很是热闹啊!” 此时因秦王驷进来,按住芈月的人便已经松手。芈月扑到秦王驷身前跪下道:“求大王为妾身做主。” 秦王驷却故意问:“这是怎么了?”托起芈月的脸,看到她脸上的掌痕,顿时大怒起来:“谁敢打你?” 芈姝连忙上前解释:“禀大王,咸阳商肆有人叫卖和氏璧,此乃楚国之宝,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赎回此物,不想芈八子已经买回来了。所以妾身把千金还给芈八子,还要重赏她能够为楚国寻回此宝。不想芈八子忽发狂性,闯入妾身宫中,强要此物,真是无礼。” 秦王驷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处置此物?” 芈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国之宝,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国。”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看着芈姝,慢慢说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说一遍吗?王后打算如何处置这和氏璧?” 芈姝这才感觉气氛有异,却不知哪里不对,犹豫着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国……” 秦王驷便问她:“和氏璧是何人买下的?” 芈姝迟疑着回答:“是……芈八子……” 秦王驷目光炯炯:“既然是芈八子买下来的,那你打算如此处理的时候,问过芈八子的意见了吗?” 芈姝一惊,自知话已经说错,犹不甘心地挣扎着道:“可,这是楚国的……” 秦王驷截口问道:“你如今是哪国人?” 芈姝脱口而出:“我,我是楚国……” 玳瑁已经听出来了,急忙叫了一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王后……”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玳瑁压低了声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国,秦国!” 芈姝虽听懂了玳瑁的意思,可这一句话竟哽在喉间无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艰难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国人……”说完,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秦王驷笑着问她:“既然是秦国人,和氏璧落在哪儿,重要吗?” 芈姝备感羞辱,两行眼泪流下,倔强地咬着牙不肯说话。 玳瑁见她如此,心中着急,忙劝道:“王后……”此时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闹起意气来了。 不想她这边替芈姝着急,却已经惹得秦王驷大怒。他与后妃说话,怎能让这老奴在旁不停指点?当下便不耐烦地斥道:“聒噪!” 缪监会意,使个眼色,两个内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将她拖了出去。芈姝大惊,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见她冒失,着急地连连摇头,阻止她继续行动。芈姝只得站住,看着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无声流泪。 玳瑁被拖到门边时,急忙丢了一个眼色给珍珠。珍珠会意点头,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机去抢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缪辛一挥手,几个内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来。室外杖击声传来,夹杂着玳瑁的痛呼,声声传入芈姝耳中。 芈姝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大王,您、您忽然闯入妾的宫室,责打妾的傅姆,那接下来,您还打算怎么做?”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双眼,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芈姝问道:“什么意思?” 秦王驷看着芈姝,心中已经不耐。可这是他的王后,他愿意再给她解释一次:“谁买的东西,归谁,如何处置,谁说了算。这是规则,也是公平。大秦治下万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没有看上谁的东西,就强买强卖的。” 芈姝怒极反笑:“那么大王的意思,是要将这和氏璧强判给芈八子了?” 秦王驷心中更是不悦,反问:“是寡人强判?还是你强夺?” 芈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国国宝,就算流落秦国,身为君子也应该成人之美,归还旧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无视我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驷听了她这糊涂话,冷笑一声,将手一指宫外:“此处,数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宫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数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属姬姓,而今,姬姓之国还有几分?万物无主,唯有能者居之。这大争之世,若是无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则难保国域疆土,小则难保妻儿性命。这天下,没有谁的东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谁失去了,是他自己无福保全,又如何能规定别人一定要送还于他?” 芈姝听了这话,顿时亦得了理由,当下冷笑着驳道:“大王说话好生颠倒,既然说规则和公平,不可强买强卖,那为何又说无福保全者是活该?” 秦王驷看着芈姝,摇头轻叹:“有能力的,改变规则;无能力的,遵守规则。你既无能力改变规则,又岂能不遵守规则?大秦疆域之内的,守着规则,寡人能庇护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与失,又与寡人何干?”说到这里,不禁加重了语气。他娶这个王后时,便知道她并不是特别机灵聪明之人。但想着养移体居移气,若让她做了王后,多年历练下来,也应该有所进步。哪晓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后,以为万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桩桩一件件愚蠢之事,糊涂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应该做些什么。你想做大秦国母,就应该有身为大秦人的意识,以有为争有位。你不想当大秦王后,就守着规则,自有寡人庇护于你。不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权力,天下哪有这样便宜之事呢?” 芈姝只觉得这简直是无端飞来的责难。当着这一室宫婢媵女的面,她气得掩面失声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不能承担王后之职了?我拜过宗庙,我对你一心一意,我为你生下儿子,为你打理后宫,我如何不称职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驷本欲借此让芈姝明白作为后宫之主应有的思量,见她如此不顾一切地大哭,不觉也皱起了眉头。他按了按额头,无言以对,只得轻叹一声,对芈月点头道:“走吧!” 芈月大喜,行了一礼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芈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驷竟毫无触动,反而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依旧偏向芈月。一时之间惊惧交加,忽然尖叫起来:“你休想!休想!我的东西,谁也休想夺走!我宁可砸了也不给你!我宁可毁了它,也不会让你踩在我的头上!”她激动之下,竟亲自冲过去要夺和氏璧,芈月连忙一只手挡住她,一只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边的珍珠却忽然冲上前撞倒了芈月,自己也伸手去夺和氏璧。 混乱中,芈姝摔倒在地,珍珠和芈月的手同时拿起盒中的和氏璧,两人却同时尖叫一声,如被针刺。 芈月看到手指上一点血痕,猛然一惊,想起昔年在楚宫听过的一些旧事来,当下更不犹豫,将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将污血吸出,吐了出来。 珍珠却以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锦盒划到,不以为意。芈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来给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触到那玉璧,却又被玉璧下面不知何物扎了几下。 此时芈月连吸了几口血吐出来,见状刚说了一句:“别动……”珍珠却已经拿起和氏璧,跑到芈姝身边,讨好地将和氏璧递给芈姝道:“王后,给……” 不想芈姝没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却惊骇之至地往后缩,指着珍珠的脸颤声道:“你,你的脸……” 众人皆闻声望去,看见珍珠的脸已经变成青黑之色。珍珠刚一抬头,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黑血来。血溅上了芈姝的手背,吓得芈姝连忙缩回手来,在衣服上拼命擦着。再一抬头,却见珍珠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声:“芈八子,您怎么了……” 第160章 无名毒〔3〕 众人连忙转头看向芈月,却见芈月脸上已经呈现青气。缪监脸色一变,手中出现几根银针,扎在芈月手臂上,拿起几案上的水递给芈月,急道:“快漱口!” 芈月勉强支撑着,漱了口,将水吐出。薜荔已经跪下,拿起芈月的手指,为她吸吮伤口的血。 众人骤见变故,顿时呆住了。 秦王驷喝道:“谁也不许动那和氏璧与匣子,快传太医。”转头见芈月的脸色已经苍白发青,强撑着对他笑了笑,眼睛却还看着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对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芈月松了口气,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椒房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唐夫人也已赶到,急忙率人将芈月带回常宁殿西殿,又忙唤了太医来。太医李醯诊完脉,转身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大王,臣惭愧。” 秦王驷急问:“芈八子怎么样了?” 李醯苦着脸道:“芈八子是中了毒,幸亏及时将伤口上的毒液吸了出来,否则的话……” 秦王驷道:“否则如何?” 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大王,奴才得报,王后的那个侍女,已经中毒身亡了。” 秦王驷倒吸一口凉气:“芈八子现在如何?李醯,你还不快快救治!” 李醯无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诊断芈八子中的是蛇虫之毒,可是却无法辨出是何种蛇虫之毒,到底是一种,还是多种。蛇虫之毒的治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不能明确毒素,对症下药,只怕适得其反。” 秦王驷皱眉道:“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你身为太医令,居然没有办法吗?” 李醯道:“臣现在只能先以连翘等药拔毒,再以犀角牛黄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拖延时日,并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内找到解药,只怕……” 秦王驷道:“只怕什么?” 李醯道:“只怕芈八子性命难保。” 秦王驷大惊,对缪监喝道:“三日之内,不计任何代价,必须找出解药来!” 不说秦王驷下令寻找解药,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鸡飞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们扶着慢慢爬起来。正要让侍女们扶她回房去上药,却听得殿内尖叫连声,诧异地问:“出了何事?” 话犹未了,便见秦王驷带着芈月匆匆离去,殿内乱成一团。玳瑁见秦王驷走了,方敢进殿。一进去便见众女缩成一团尖叫,地上倒着珍珠的尸体。 玳瑁大惊,又听侍女们说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跄上前扶住了芈姝,问道:“王后,您可碰到那东西了?” 芈姝先是摇摇头,又有一丝犹豫,似要点头,又似要摇头,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没有?” 芈姝此时已经连气带吓,整个人都晕了。她方才一直捧着那锦盒,后来芈月去抢那锦盒,珍珠亦过来抢,她当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气,总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喷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给玳瑁看,带着哭腔道:“珍珠的血,溅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惊,忙唤了人来给芈姝洗手。此时殿中乱成一团,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实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却挺身而出,先是安抚了诸媵女,接下来又指挥椒房殿诸人先扶芈姝进了内屋,再将珍珠尸体抬出,又打水清洗芈姝的手。 孟昭氏照顾得井井有条,还劝玳瑁:“傅姆受了伤,还是赶紧去更衣敷药吧,这里有我便可。” 玳瑁虽然万般不放心芈姝这边,却有另一桩更要紧的事要做,当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顾,扶着侍女们的手出了殿。她不急着回房治伤,却拖着受伤的身体直奔库房。扶着她的侍女见她后背已经渗出血来,忍痛忍得一头是汗,时不时还痛呼一声,心中不忍,劝道:“傅姆如今伤重,何不回房治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就是。” 玳瑁阴沉着脸,摇头道:“你们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亲自去找。” 说着,她便指挥着人,将原来芈姝嫁妆中的数个箱子打开,各种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摆了一地。却又不让她们寻找,而是亲自翻箱倒柜。偏她刚受了伤,不时地因为举手抬足碰到伤处而停下来,忍痛*,却又咬着牙继续寻找。 却说芈姝安顿好以后,唤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库房,才找到玳瑁,诧异道:“傅姆,王后说您受伤了,要您躺着休息,让太医给您治伤。您不养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个侍女的身体做支撑,见状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些箱子打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小心千万莫要摔了什么。” 琉璃一边顺从地依着玳瑁的指点搬取匣盒等物,一边好奇地问:“傅姆在找什么?” 玳瑁没有说话,只吩咐道:“你们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脚的。给我找一个镶了螺钿的黑漆匣子,里头有三只陶瓶。” 琉璃满腹疑惑,却没有说什么,当下也帮她一起找。楚国多贝,这种镶了螺钿的漆匣极多。但芈姝的嫁妆,琉璃亦是经手过的,还算熟悉。找了一会儿,便从数个螺匣中找着了玳瑁所说之物,但见那匣子上镶着螺钿珠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里头放着三只色彩各异的陶瓶,一为纯黑,一为偏绿,一为偏红。她便将匣子打开,递与玳瑁:“傅姆,可是这个?” 本章完 第161章 无名毒〔4〕 玳瑁见了,顿时激动道:“快拿来给我看。”又指挥琉璃把正中一只黑色陶瓶打开,闻了闻其中气味,点头道:“就是这个,快扶我去见王后。” 芈姝刚安顿下来一会儿,便见侍女们扶着玳瑁进来。玳瑁一身血淋淋的伤衣未换,伤药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来,将一只黑瓶塞给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这药吃下去。”芈姝不解地问:“傅姆,你如何还不去治伤?这又是何物?” 玳瑁却不回答,只道:“王后,时间紧急,您还是先服了药,再容奴婢慢慢告诉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会害王后的。” 芈姝虽然不解,但见玳瑁拖着伤痛为自己拿了这药来,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还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药来,接过琉璃奉上的水冲服下去,才又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玳瑁见她吃下药,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芈姝会意,便叫其余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几名她素日视为心腹之人。 玳瑁这才道:“那芈八子包藏祸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过这盒子,不知是否会沾上残毒,所以赶紧去找了此药,王后服之,有备无患。” 芈姝有些诧异:“你这又是什么药?” 玳瑁便把螺钿漆匣打开,指点着道:“您出嫁的时候,威后曾经让太医院精制了许多药物让您带着上路,其中就有几种解毒秘药,所以奴婢这才赶着去翻找出来。王后您看,这三瓶解毒药,左边偏绿色的专解草木之毒,右边偏红色的专解矿石之毒,您方才服的这瓶黑色的乃是专解蛇虫之毒的龙回丹。” 芈姝听得不住点头,冷不防孟昭氏细声细气地道:“傅姆,您为何只让王后服那黑瓶之药,若那不是蛇虫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却神情腼腆,见玳瑁眼神凌厉,反而脸儿微红,一副怯懦之态:“可是我说错了吗?” 玳瑁转头看向芈姝,见芈姝神情亦有不解,当下解释道:“王后,奴婢当日听太医说过,草木矿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虫之毒,是伤及皮肤血脉的……因珍珠触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这必是蛇虫之毒!” 芈姝一想到珍珠死状,心有余悸,再想到玳瑁不顾伤势为自己找药,心中亦是感动,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为我受刑,我却不敢为你说情。如今你受了刑杖,还未及看太医上药,就赶着为我找药。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于这么烦心?”芈姝说着,便已哽咽。 孟昭氏见状,亦以帕拭泪,且又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劝道:“王后如今已经服了药了,傅姆亦当安心,还是快让傅姆下去疗伤吧。” 芈姝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说得对。琉璃下去,快宣太医。” 孟昭氏却又柔声劝道:“以妾身看来,王后虽然服了解毒药,却也要看是否对症。您凤体要紧,是不是再宣太医来为您诊脉,也好让我们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着要出去,闻言也回头紧张地道:“对对对,王后,您要先让太医为您确诊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芈姝连忙点头:“好好,让太医先给我诊脉,再去给玳瑁治伤。” 见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刚才可把妾身吓坏了,若不是珍珠护主,那可就不堪设想了……”一句话又唤起芈姝的惊恐,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吓死我了。”孟昭氏不动声色继续道:“王后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大王也不在您身边安慰,倒去了芈八子宫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儿又有什么用?大王又不是太医。您这儿才正需要人安慰。” 芈姝愤恨地道:“你别说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里还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听说,芈八子那边还诊不出伤情来,到处在找解毒药呢。您这里的药,要不要送去给她……” 芈姝却听也不听,摆手恨声道:“休想,天晓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阴谋败露,在装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依旧顺从地道:“您说得是。”她劝了芈姝几句,把芈姝身边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亲自去看了玳瑁,见玳瑁果然已经上了药,又令侍女回报芈姝,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各处灯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着灯在走动,见了她连忙曲膝避让。她笑着摆手,态度十分和气。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听到侍女们在说着悄悄话:“孟昭可真是个和善人……” 她听在耳里,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经可以代芈姝处理许多事务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会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对芈姝来说已经算是“不够忠心”的了。因此,在与芈月明显失和之后,芈姝更加地倚重于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听听她的意见。 如今,在和氏璧这件事上,芈姝和芈月会分裂得更厉害,而玳瑁挨的这一顿打,也会教她老老实实地躺在房间内,一两个月内休想再指手画脚了。 甚至,还可以让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让侍女们出去。等到房间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摸摸袖内暗袋中的半瓶丹药,露出一丝冷笑。万万没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让玳瑁神志大乱。芈姝若要中毒,岂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没有毒发,又何须再多服那一粒龙回丹? 她从袖中拿出丹药,拈起一粒来,凝神看着———这一粒龙回丹,便让玳瑁陷入了死地。 本章完 第162章 龙回丹〔1〕 这日清晨,卫良人正走到花园边,忽然听得隔墙有两个女子在说话。最近宫中多事,各种流言便飞快流传,因此她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不料风中隐约传来“芈八子”“解药”之类的话语。她自然听说过芈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驷在遍寻解药之事,当下上了心,连忙驻足细听。 却听得一个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龙回丹,可是却不许我们声张,这是为何?” 另一女子道:“听说芈八子再没有对症的解毒药,可能就活不过三天了。” 头一个女子便道:“唉,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卫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细听,忽听得那两人“啊”了一声,似发现了什么,便噔噔噔地跑了。 卫良人急忙穿过屏门追了过去,却见两个宫女的身影远远地一晃便不见了。卫良人惊疑不定,却不晓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寻魏夫人商议。 魏夫人也对发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动芈姝芈月姐妹相争,但最终发展到一人毒发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状况,却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时见卫良人来找她,便做出一副恹恹的样子,笑了一笑:“我这里,早就无人走动了,倒是妹妹还难得肯来。” 卫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气,坐下来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请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说?”卫良人左右一看,见无人在旁,便将方才听到的话,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魏夫人听了这话,心头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依旧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卫良人见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若换了往常,魏夫人听到这样的事情,必是不会放过的。当下她心里也有些捉摸不定起来,问道:“魏姊姊,您说要不要让大王知道这件事呢?” 魏夫人却依旧懒洋洋地笑道:“妹妹尽管告诉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奖你的忠心。” 卫良人更是疑惑,当下试探道:“我这不是想向阿姊讨个主意吗?”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么主意好拿?我不过是个坐着等死的废人,任是谁得*,谁不得*,谁算计,谁等死,与我何干?” 卫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这样的……”却被魏夫人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卫良人心中一惊,忙改口笑道:“那我就听阿姊的。我先走了。” 见卫良人匆匆去了,采薇进来不解地问:“夫人,卫良人说了什么,您为何……”却见魏夫人脸色阴沉,吓得不敢再说。 魏夫人一扫方才懒洋洋的样子,腾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道:“事情做出祸来了。从今天起紧闭门户,千万不要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采薇大惊,连忙应“是”。 卫良人离了披香殿,回到花园蹙眉细思,却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举动,实是令她疑惑万分。她当即叫人去观察披香殿的举动。若是魏夫人口头上说不感兴趣,实则要借此对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观事情的发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吓得收敛手脚,那么……卫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怕。也就是说,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脚。那么,她就要考虑,在事情发生之后,如何让自己不受连累。 此外,她还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谁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说出那样的话来,诱导她怀疑王后,甚至诱导她把这种怀疑传给魏夫人? 卫良人回到自己房间里,叫来侍女采绿道:“你且去打听一下,近日大监在做什么。” 采绿一怔:“良人,您打算……” 卫良人冷笑:“如今这宫中,也只有他算得一个聪明人。”缪监虽然算计过她,但归根结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计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芈月。若要在这宫中找到一个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于连累她的人,也只有缪监了。 采绿去打听回来,说是缪监奉了秦王驷之命,正在全城紧急搜捕嫌疑人,寻找解药。 此时咸阳城已经戒严,秦王驷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门口,更是查验得厉害。出城的人正一个个排队交验竹符,宫中派来的侍卫亲自监督,拿着那载了“卖和氏璧的范贾”形貌特征的文书,见着中年、肥胖、不是咸阳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论贫富,统统拿下。一时间,拿了十几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里,由那些见过范贾的人,一一辨认。 此时魏冉正在司马错帐下为将,一听说芈月中毒之事,便自请效力,率人冲入那范贾所居的商肆之内,不想却已是人去楼空。他只得自己再带了人,在咸阳街市一家家搜查过来。 正在此时,有军卒跑过来找魏冉,说是已经在城门口抓到范贾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门口押解那范贾。 原来各处城门,今日已经抓了几十名符合范贾相貌特征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认倒霉,老实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够审辨明白,得以脱身。不想中间却有数人拒捕,当下就被抓获,其中一人被认出正是范贾。 消息报到宫中,缪监忙去回报秦王驷。 此时秦王驷正在常宁殿中。因芈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离李醯所说的时限越来越近,秦王驷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着芈月。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解毒之药,但女医挚依旧每日施针,李醯亦开出缓解毒性之药。只是芈月病势越发沉重,这日连药也喝不进了。嬴稷不肯吃饭,也不肯好生睡觉,只是担忧地牵着母亲的手,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他只知道母亲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恐惧着失去母亲后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间长大,拥有移山倒海、号令天下的力量,能永远永远地保护母亲。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嬴稷正趴在芈月榻边睡着。见秦王驷进来,侍女连忙上前,轻手轻脚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驷近前,只见芈月的嘴紧紧闭着,女萝和薜荔两人一齐动手,一人扶着她,一人喂药,虽勉强将药灌入她的口中,但药液很快涌出,沿着芈月的嘴角流到枕头和被子上。 秦王驷看不下去了,上前沉声道:“让寡人来。”女萝等连忙让开。秦王驷将芈月抱起来,让她斜躺着倚靠在他怀中,舀了一汤匙的药汤喂入她口中,在芈月耳边低声道:“季芈,寡人命令你,把药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着吗?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芈月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这一次,口中的药没有涌出来。秦王驷满意地笑了一笑,又继续喂了两口,不料芈月忽然一咳,将方才喂入的药全部咳了出来。 女萝大惊,连忙拿着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驷摆摆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药汁,看着昏迷不醒的芈月,心中甚是怜惜。他轻抚着芈月的脸,道:“季芈,你不是说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活下去吗?为什么你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你的活力哪儿去了,你的聪明哪儿去了?”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心中默默道:季芈,你如今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晓得寡人的担忧、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救醒你?到底是谁在利用你对亲情的执念害你?你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为你曾经得到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毫无保留的吗?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对待,有朝一日能让你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间的纪念而不顾生死? 他沉默着,众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气侍立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便见缪监匆匆进来:“大王———” 秦王驷将芈月交给女萝,自己站起来道:“发现什么了?” 缪监行了一礼:“那个卖和氏璧的商人已经抓回来了。” 秦王驷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没有找到解药?”见缪监有些犹豫,秦王驷看了看昏迷着的芈月,摆手道:“出去说。” 说着,便率先走了出去,缪监连忙跟上。 秦王驷步入庭院。时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银杏树叶落满地。他踩着遍地的银杏叶子,慢慢踱着,道:“问出什么来了?” 缪监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后有人作祟。那范贾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买下,却叫他继续叫卖甚至抬高价格,直至千金。” 秦王驷道:“可查出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第163章 龙回丹〔2〕 缪监犹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驷停住脚步,声音陡然变冷:“谁?” 缪监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询问过,魏夫人派井离买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贾身边操纵。魏夫人又派人让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买通王后宫中的宫女,挑拨王后争夺和氏璧……” 他话未说话,便听得秦王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践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缪监还有一个消息未及禀报,却不防秦王驷怒气勃发,一路疾走,他只得将此事咽下,急趋跟上秦王驷。 秦王驷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闻讯,慌张地整着衣服出来,跪下相迎。却见秦王驷阴沉着脸,不理不睬走进去。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站起来跟进去。 魏夫人身后跟着的侍女也想跟进去服侍,缪监却挡住她们,并拉上了门,自己站在门外。采薇和井离对望一眼,见彼此都吓得脸色苍白。 秦王驷走进室内,坐下。魏夫人跟着进来,忽然听到背后门响,回头看门已经被关上,脸色大变。 此时室内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跪下颤声叫道:“大王!”此时,她已经知道秦王驷为何而来了。她派井深去杀范贾灭口,好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晓得井深这个蠢货,居然让范贾逃了出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为真相没这么快败露,可是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她跪伏在地,饶是素日胆大包天,也不禁浑身颤抖。 秦王驷按着太阳穴,神情疲惫,语气却变得极为平和:“寡人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不要再自作聪明。” 魏夫人听到秦王驷这样的话语,只觉得眼前一黑。她非常了解秦王驷,他若是怒气冲冲,她或许还有机会,但他这般语气平和,却显然已经不打算听她任何辩解了。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扑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急声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后一次,妾身没有下毒,妾身真的没有下毒。”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站起来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秦王驷的腿大叫:“大王明鉴,妾身再糊涂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和氏璧送进宫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没人能算计到一定会害到谁,这毒可能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华。妾身再糊涂也没有这个胆子,更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手段来杀人。能做出这种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还是抛出了杀手锏,“除非是早有解药,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驷本对她失望已极,还肯耐心来见她,无非是想知道解药的下落。此时听她说话,只觉得怒从心头起,脸色变得铁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拉别人下水,拿别人当替死鬼吗?”说着,便将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门边伸手欲开门,却听得魏夫人不顾一切地高叫:“是王后,这和氏璧从头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着,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药。” 秦王驷的手顿时停住,僵立不动。 候在门外的缪监听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卫良人的私下情报,两下一结合,顿时就信了。心下暗自后悔方才一时犹豫,不曾在秦王驷入披香殿之前将此事说明,如今倒陷入被动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经披头散发形如厉鬼,见了秦王驷如此,顿时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宫中,她有解药———芈八子再不服下解药就会死了!大王,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啊!” 秦王驷转身,看着魏夫人,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魏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怖所驱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来换取秦王驷的信任,听了这话急忙应道:“是卫良人———是她听到王后宫中有人说话,说季芈中毒以后,王后就赶紧开箱服药,生怕染上余毒。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来的解药?” 秦王驷深深看着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当下咬着牙,噙着泪,却不敢回避秦王驷的目光,只死死地看着秦王驷,希望他能够**如昔。 秦王驷忽然道:“寡人这就去王后宫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说话,却见秦王驷指着她厉声喝道:“可是———别以为你就能免罪!” 说罢,此时早候在门边的缪监已经开门,秦王驷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恶作剧,妾身绝对没有下毒,更无害人之心。大王明鉴啊!” 秦王驷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而行。 缪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之人,连忙跟着出去。 便见两个内侍迅速上前,将魏夫人的房门关上,锁住,并站在门口把守着。缪乙便指挥着其他内侍将庭院中的内侍和宫女们统统带了出去。 一时间,披香殿人仰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如果说上一次是无妄之灾,她还能翻身的话,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彻底失去秦王驷的信任与怜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深深的不甘。她在这宫中,亲眼看到庸夫人的败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样活着的人生。她从小聪明好胜,入秦之后,秦王驷更是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爱和权力,这一切都养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着新人得*,不甘心居于人下,不甘心让出权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驷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个君王手中“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玩物。让她像唐夫人那样寂寂无声地活着,还不如让她去死。 因着这一股妄念,她为了当上王后,为了阻止芈姝的入宫,甚至不惜与魏国势力勾结。她何尝不知这样的事被秦王驷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她又能获得什么?不也是失*失势吗?她太了解秦王驷了。她是姬妾,但公子华是秦王驷的亲生儿子,就算她获罪,子华依旧还是公子,只不过是*爱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罢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华便是太子。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换了旁人,如卫良人之流,只会计算着点滴的君恩,想让自己在宫中的岁月过得好一点,给子嗣谋算多一点———她们算计着这些残羹剩饭的多与少,小心地去维护、去争夺,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驷的危险。可是,她岂是这种蝇营狗苟之辈?她曾经得到过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为了这些次一点的东西去忍让,她不屑。 但这一注,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败得要将自己的心割出一片来,献与秦王驷,才换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失败的,但直到命运临头,她才知道,她舍不得死,舍不得就此认输。只要她活着,就有再坐到棋盘前的机会。 王后芈姝、八子芈月,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秦王驷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愤。 她像个天生不甘寂寞的斗士,宁可死于战场,也不会安于平庸终老。所以,她在战败以后,在烂泥地里又慢慢爬起来,养精蓄锐,重新积累起力量,在有出击的机会时,她依旧忍不住会出手。她想让秦王驷看到,他所喜欢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么不堪一击,有多么容易被操纵。 她只想躲在暗处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可是那些看着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宁可让她们也一起倒下,然后……大家做个伴儿。至于秦王驷再找新人来,那又是另一轮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寻找机会继续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甚至有些自取灭亡,可是她如同一个赌徒一样,站在赌桌旁,看到有新的机会就会忍不住出手,哪怕输得精光,仍然舍不得离开。甚至不惜赊账,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换取再下一注的机会。 魏夫人翻了个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甚至不再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只是想着,这一次,她能够拖下多少人来陪她? 第164章 龙回丹〔3〕 秦王驷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缪监急忙跟上,低声请罪,将自己所知情报说了一遍。秦王驷更是信了几分,当下一气直走到椒房殿中。见芈姝匆忙迎出,秦王驷根本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去。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进去。 秦王驷坐下,冷眼看着芈姝。芈姝在这种眼神下感觉心虚,迟疑地左右看看,扶着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赔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吗,怎么到妾身这儿来了?” 秦王驷劈头就问:“芈八子中毒已经快三天了,王后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芈姝猝不及防,失声道:“她,她还……”她险些就想说出“她还活着吗”,话到嘴边,猛然醒悟,改口道:“没事吧?”只是这话转得硬了,听来颇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驷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勉强来?当下冷冷地看了芈姝一眼,问:“王后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 芈姝被他看得不安起来,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着。” 秦王驷不再理她,却缓缓地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所有人见着他的神情,都不禁胆寒,纷纷低下了头。 秦王驷将众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缓缓道:“朕听说楚国有一种解毒之药,那日事情发生以后,王后就吃了一颗解毒药,不知道此药是否对症?” 芈姝听了这话,惊得站起来:“我……我……”玳瑁见芈姝心神大乱,忙拉了拉芈姝,芈姝一紧张,立刻否认:“没有……没有这种事情。” 玳瑁见芈姝连连说错话,连忙替她描补:“王后出嫁时,嫁妆中就有各种药物。老奴见王后也接触过那个匣子,怕染上余毒,所以找了一颗解毒的药让王后吃下去———其实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芈姝见状,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秦王驷收起慑人的眼神,轻笑道:“原来是求个安心啊!”忽然问道:“那药还有吗?” 芈姝被秦王驷笑得心惊肉跳,听了这话不及细思,连忙应声道:“有,还有……”说着伸手取过还放在几案上的药匣,端到秦王驷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释:“红的解矿石之毒,绿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虫之毒。” 秦王驷接过药匣,打开看了看,转向芈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种药呢?” 芈姝本已经吓得有些晕头转向,忽然见秦王驷换了和颜悦色,一心只想讨好于他,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驷接过药匣道:“其他两种没有吃吗?” 芈姝脱口道:“不需要。”玳瑁听得脸色大变,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却在秦王驷的眼光下不敢有所举动。 秦王驷点头道:“好,好!” 芈姝还待他再说些什么,不料秦王驷却忽然站起,转身疾步离去。 众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战战兢兢地抬头,见秦王驷已经远去,芈姝却还呆立着没有反应过来,急得站起来拉住芈姝道:“王后,您怎么就这么轻易把解药给了大王,还什么都说了!” 芈姝还未回过神来,反问道:“怎么了?” 玳瑁顿足:“季芈中了毒,整个秦国都没有解药,偏我们有解药,岂不令大王生疑?” 芈姝便问:“生什么疑?”她这话一说,忽然想起情由来,吓得脸色都变了,此时又闻玳瑁解释:“大王岂不是要怀疑这毒是我们下的,否则哪会这么巧!” 莫说秦王驷怀疑,芈姝自己一细想,也是大吃一惊,吓得白了脸色。她一挥手令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惊疑不定地问道:“傅姆,这毒是你下的吗?”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连老奴也信不过了?若老奴当真要下手,何必这般麻烦!” 芈姝越想越怕,白着一张脸,连手都抖了起来:“那……那我们怎会有解药?” 玳瑁百口莫辩,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奴婢找这药只是以防万一,求个安心。但愿这药不对症才好。” 芈姝也不由得点头。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她喃喃地道:“嗯,不会这么巧吧,这药必是不对症的。对,必是不对症的。” 不提两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且说秦王驷带着药匣,回了常宁殿,便召来太医李醯,将那药匣给李醯验看。李醯打开黑色药瓶,倒出仅剩的三颗药丸来,又倒回两颗,拿起剩下的一颗,闻了闻,用小刀刮下一点药粉尝了尝,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性成分。 秦王驷坐在芈月身边,只是看着芈月,并不说话。 李醯将药丸递给身边的女医挚:“医挚,你来看看。” 女医挚也似李醯一样,试过了药性,才抬头道:“的确是解蛇虫之毒的药,可是……” 李醯会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芈八子之毒,却不能确定,是吗?” 女医挚点点头,又说了一句:“此乃楚宫秘药龙回丹,能解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这三种楚国至毒之蛇的毒,但若芈八子中的不是这三种毒蛇之毒,就难说了。” 李醯便向秦王驷一拱手,禀道:“大王,蛇虫之毒变化多端,其解药或取其经常出没之地的药草,或取其血提炼成药,必须对症下药。请恕臣无礼,能否再取芈八子身上的蛇毒做个试验,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驷点头:“准。” 李醯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走到芈月身边,拿起银刀,正欲在芈月受过伤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贴近芈月手指,她却有些犹豫,不敢下手。 本章完 第165章 龙回丹〔4〕 秦王驷见状,抱起芈月,让她倚在自己怀中,拿过女医挚手中的银刀,亲自动手在指尖割下,但见红中带着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医挚手上拿着的药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内侍寻来几只小兔,将那血沾了银刀,划破兔子的皮毛,弄出伤口来,见那兔子开始抽搐,再将那黑色药丸给那兔子服下。如此几番试验之后,才回来禀道:“恭喜大王,此药完全对症,芈八子服药以后,三天之内当能醒来。” 秦王驷点头,又问:“怎么要这么久?” 李醯道:“大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芈八子被蛇毒伤了经脉,要祛除余毒,恢复身体,还需要更久。” 秦王驷点了点头,让李醯退下,叫人将那药丸与芈月服下之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对症的解药……”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 秦王驷看了一眼缪监,缪监会意,忙上前恭敬听命,就听得秦王驷道:“将椒房殿与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椒房殿内,芈姝拿着诏书,晕了过去。 披香殿内,魏夫人青衣散发,端坐在那儿,神情如死灰,一动不动。 宫中变故,亦是飞快地传遍咸阳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张仪书房中,庸芮与张仪对坐。 庸芮问道:“张子之智,非常人能及,这后宫之事,您如何看?” 张仪反问:“以庸公子之见,当是谁人所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维只在常理之内,而张仪的思维,却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张仪之智,自己亦当先说出猜想来,当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绽。若是魏氏所为,便是欲借此挑拨起王后和芈八子之争,甚至除去对手。王后一死,公子荡难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华上位。” 张仪抚须,微笑不语。 庸芮见状,又微一沉吟,说道:“若是王后所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举除去芈八子和魏夫人,一箭双雕。” 张仪微笑,却问:“那这毒呢?” 庸芮一时语塞,想了想:“若从毒来论,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无此条件。这样算来,便是王后所为了?”再看张仪神情,却颇有一些不以为然,转口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种毒物,盗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够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说到最后,又摇摇头,自己也有些不能确定了。 张仪又问:“还有呢?” 庸芮一怔,将自己方才的话细想了想,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但觉得再说,亦脱不出这几种可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张仪笑着喝了一口茶。这苦荼的味道,他原来并不喜爱,可是自那日在楚国与秦王共饮之后,他亦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初喝时又苦又涩,品得久了却有一丝回甘的饮品。他喝了几口,才放下茶盏,轻敲几案,缓缓地道:“如果有第三个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个人?” 张仪慢条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总疑心,王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计,而魏氏的势力在公孙衍的时候被连根拔起,哪里又能布得下这么大的局?” 庸芮听了张仪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击案:“我想起来了。” 张仪正一口茶饮入,被他一吓,茶水自鼻孔喷出,呛了半日,才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庸芮连忙一边道歉,一边道:“那个范贾……我来之前,于街市上见着那范贾被人押送而过,当时只觉得眼熟。你方才说,是否有第三个人,我想着与此事相干之人,却忽然想起……上个月,我曾经在游士馆舍见到过一人,长得颇似那个范贾。他当时正与人私下见面,态度还甚是恭敬,不晓得此人有无嫌疑?” 张仪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现在才说?” 庸芮苦笑摇头:“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将信将疑,“那人当真可疑?” 张仪道:“总是一条线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来:“我这便去。” 张仪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这样便去?待我拨一队人马与你同去!” 且不说庸芮领兵而去,却说那游士馆舍,本就是列国游士所居,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庸芮到了那里,寻遍所有地方,却找不到那日所见之人。他不肯死心,当下便召来管理馆舍的中丞,对着人一个个点去。 那中丞见他如此细究,便搬了名册出来。秦法素来严密,那些游士入馆便要登记,中丞便据此名册发放供养之米粮,若要离开,也要去中丞处登记,换取过关的符节。 他们查看了这一月之内离开馆舍的名单,发现一名魏国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当下便由张仪禀了秦王驷,满城围捕。 如此几番搜捕,直将咸阳城弄得人心惶惶。原来因为五国联军围城而躲入咸阳城的一些巨族大户,也吓得要迁出去。 樗里疾见此情景,忙进宫去劝秦王驷。正劝着,便得到禀报,说是庸芮已经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驷大喜,当即派甘茂去审问,不料这回却审出一个了不得的结果来。 秦王驷得了禀报,惊诧不已,立刻召来樗里疾,将供词给他看。樗里疾见了以后,也甚是惊骇。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樗里疾才道:“既有此供词,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询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还是点头道:“召张仪入宫。” 本章完 第166章 真与伪〔1〕 次日,张仪奉召入宫。 张仪只道是自己指点相助庸芮有功,因而不以为意。他一进宣室殿,便见秦王驷和樗里疾坐在上首,神情严肃。他心中疑惑,莫不是函谷关前军情有变? 行礼之后,君臣对坐,便听得秦王驷开口道:“张子可知后宫和氏璧一案?” 张仪点头:“知道。” 秦王驷问:“张子怎么看?” 张仪便将自己的分析说出:“臣以为,此事非一人所为。王后、魏夫人,甚至还有第三人、第四人,此事夹杂了他们每个人的私心和手段,才会如此复杂多变,而非一人起初所愿。” 秦王驷听了此言,并不说话,只是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接话道:“张子说得对。张子可知,昨日我们抓到一人,乃是范贾身后支使之人?” 张仪点头:“吾亦知之矣。庸芮公子曾与我说过,当日他见着范贾曾在游士馆舍,与另一人见面。怎么,此人抓到了?” 樗里疾不由得与秦王驷交换了一个眼色,疑虑更甚,嘴上却说:“正是,昨日庸芮抓获此人,送至廷尉府,与那范贾对质,终于得知此人背后的操纵者……张子可要听听此人的供词?” 张仪隐隐感觉不妙,神情却是不变,笑着拱手道:“臣恭聆。” 樗里疾向缪监示意道:“宣甘茂大夫。” 过不多时,缪监便引着甘茂手捧竹简走进来,行礼如仪。 樗里疾问道:“甘茂大夫,那犯人的口供,可是有了?” 甘茂本是傲气之人,但这些年来在秦国的位置始终不上不下,不免将原来的傲气消磨了些,此时眉宇间的不驯之色已经减了许多,添了几分沉稳。他听了樗里疾之言,便应道:“是。”当下呈上竹简,跪坐在下首陈说案情:“此人姓中行,名期。乃先晋中行氏之后,居于魏国,与张子乃是同乡……” 张仪霍地直起身子,他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瞪大了眼睛看着甘茂。 甘茂又继续道:“他说,和氏璧乃是一月之前,张相交给他的……” 张仪勃然大怒,长身而立:“胡说,我何来和氏璧?” 甘茂表情严肃依旧,板板正正地道:“当日张相弃楚入秦,原因天下皆知,乃是因为楚国令尹昭阳丢失和氏璧,而张子是唯一的嫌疑人。” 张仪提起旧事,便有些咬牙切齿:“昭阳老匹夫轻慢士子、草菅人命,他冤枉我,毒打刑求,可是我张仪清清白白,没有拿就是没有拿。”他转向秦王驷,急道:“大王,臣当日与大王一起入秦,两袖空空。臣有没有和氏璧,大王当一清二楚。” 秦王驷微微点头,他其实在昨日已经听过回禀,此时再转向甘茂问:“你可问清,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阳的?” 甘茂此人,素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过半分好颜色,今日对着张仪陈述案情,更是一张铁面。当下只向张仪拱了拱手:“张子,在下初审此案,比张子更为惊骇,所以问得很细。此人招供,当日张子得到和氏璧以后,因为昭阳追查甚严,怕带不出关卡,所以将和氏璧藏匿起来。后来借着楚国公主和秦国联姻,将和氏璧混在嫁妆里带到秦国,此后由张子自己收藏。” 张仪此人,游说列国面不改色,镬鼎当前毫不畏惧,玩弄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间,再无什么可以撼动他心神之事了。谁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内心怒火如狂,一时间无法平静下来,只觉得眼前的人都变得极为可笑。他眼睛都红了,击案怒喝道:“这是诬陷,诬陷!此人必是五国歼细,施离间分化之计!” 樗里疾见张仪如此,不敢刺激他,转头再问甘茂:“且不管这和氏璧是谁所有,你可问出此案究竟来?” 甘茂垂着眼,语气平板冷漠,毫无抑扬顿挫:“此人言,公孙衍联合五国兵临函谷关,秦国必败。张子想逃离秦国,这才变卖和氏璧筹钱……” 张仪怒极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国兵临函谷关,只消分化离间,便可令其溃散。我张仪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权在握,我为何要逃离咸阳?我又没疯!张仪有三寸不烂之舌,千金聚合,不过瞬息之事,何须变卖和氏璧筹钱?如此胡言乱语,大王怎么可能相信?”他一路说来,自以为理直气壮,却看到秦王驷和樗里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简,神情便有些不对了,不由得惊诧道:“大王,难道你们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樗里疾便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张仪:“张子,你细看这里头的供词,关于和氏璧如何从楚国到秦国的细节,非经历过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张仪拿着竹简迅速一看,却见里面细说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买奴隶,将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妆箱子里;中途义渠人劫走嫁妆,他如何假借赎芈月之名,亲入义渠取回嫁妆,趁乱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国之乱,他又如何召来旧友中行期,托他变卖和氏璧筹钱逃亡。这桩桩件件周详之至、一气呵成,若非他是张仪本人,险些也要相信这竹简上的内容了。 张仪将竹简往下一掷,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头看向秦王驷,只道秦王驷必会好言安抚表示信任,不想却见秦王驷脸色苦涩,长叹一声:“张子,寡人不相信你会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会因为五国之乱而胆小逃离。可是,这供状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释,如何向天下解释,这和氏璧与你无关?那中行期乃你同乡,他的供词,你如何反驳?” 张仪愤怒地道:“臣愿与他对质!” 秦王驷却沉默了下来,沉默得令人心惊。 众人也一起静了下来。殿上只闻得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一声声,似打在人的心头。沉默的时间越久,众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会儿,才听得秦王驷长叹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关外,游说列国。可你既然已经身处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处理国政。你先回府闭门谢客,待事情查清之后,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这件事,可是,纵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这件事似乎铁证如山,他身为君王,又岂能完全不顾证据,不顾其他臣子的反应?更不能当真为了自己的意气,将江山社稷的命运轻托。 张仪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王驷,手指颤抖:“大王这是……要软禁臣吗?” 甘茂板着脸道:“张子,若是其他人遇上这种事,是要下廷尉之狱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经是格外宽容了。” 张仪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比起昭阳将我杖责,大王待我,的确是格外宽容了。张仪谢过大王。”说完,张仪站起来朝着秦王驷一揖,便转身大步离开。 秦王驷伸手,想叫住张仪,但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眼看着张仪出殿,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叹息一声。 樗里疾见状,忙对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礼:“臣告退。” 见甘茂退出,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道:“樗里子,你有何见解?” 樗里疾长叹一声:“大王,依臣愚见,此案主要与三人有涉。先是张仪想要变卖和氏璧……” 秦王驷却截断他的话道:“疾弟,你也相信张仪会是偷盗和氏璧之人吗?”他不叫他樗里子,而称为疾弟,便是抛却君臣之分,说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愿意相信张仪会做出此等事情来,可对张仪不利的证据都毫无破绽。他身为一国之君,无法忽视廷尉府的奏报。若此事一开始不曾交与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谍报上传这样的信息,他倒好叫来张仪,君臣交心,掩下这桩事来。如今,便只有争取樗里疾的支持,帮助他将此事按下。 樗里疾却不愿意接下秦王驷的话头,只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臣以为,张仪有没有盗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变卖和氏璧,那都与我们无关。和氏璧是楚国国宝,又不是我秦国国宝,楚失其宝,乃是他们自己失德,何人得宝,以何种手段得宝,在这大争之世,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若是张仪真的身居国相之位,却对秦国没信心,甚至打着逃走的主意,这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秦王驷一怔,问道:“难道你也相信张仪想逃跑吗?” 樗里疾犹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驷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赞同他的判断,但最终还是忍下了,只道:“张相为人性格,与臣不合,臣不敢为他作保。但依臣愚见,张仪未必就是不忠。身为国相,何等荣耀,未到最后关头岂会轻易弃之?且他曾经分析过,五国联盟并不可怕,并可亲自前去分化……” 第167章 真与伪〔2〕 秦王驷听得入耳,不禁微微点头。 樗里疾却话锋一转:“然人在危难之时,想为自己多筹钱找条退路,也未必没有一时半刻的失措之举。在未能发现和氏璧案有新的进展前,张仪仍然是最大嫌疑,这是再多理由也无法解释的。若以当前证词分析,当是张仪欲变卖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贾证词,亦有张子被昭阳刑求的旧事为证。接下来,此事为魏夫人所知,故意传扬后宫,挑拨王后和芈八子相争,以为公子华图谋。此有范贾、井离以及井深的证词。王后得知芈八子先行买下和氏璧后,乃派人守在宫门,夺去和氏璧,因嫉妒芈八子得*,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针。此有芈八子生产险些送命之前例,又有芈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药龙回丹这个疑点为证。且当日王后和芈八子争夺和氏璧,一片混乱中芈八子中毒,王后却毫发无损,只死了一个贴身侍女,实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驷听得樗里疾一步步推断,竟是处处严丝合缝,无懈可击,且将人人的私心图谋皆说了出来,不由得脸色铁青,截然道:“好了!” 樗里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胆,已触及宫中阴私。此事,众臣皆有议论,却也只有他胆敢将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图谋一一说出。他看着秦王驷的脸色,见他已经到了发作边缘,便不敢再说下去。 半晌后,秦王驷的神情才渐渐平息下来,叹了一声:“寡人实不敢相信,王后会有杀人之心。” 樗里疾却沉吟道:“王后或许最初并无杀人之心,可她身边却有楚国的旧宫人。楚威后、郑袖等人在楚国,暗害后宫妃嫔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这,原是楚国旧风啊!若是这些人为王后图谋,擅自下手,而此后王后默认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驷听着樗里疾之言,心头一股寒意升起。王后芈姝的为人行事,以及她身边宫人的手段,确如樗里疾所说的那样。他相信王后并不会生出杀人之心,无他,因为王后从小到大的生活太过一帆风顺。但是王后身边的楚宫旧宫人,却实实在在有这样的狠毒心肠与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龙回丹后,不思将此药拿去救芈月,也是默认了这场图谋。 其实,这种事后默认的行为,与事前图谋,轻重虽然略有区别,性质却是一般无二的。 秦王驷无力地挥了挥手,令樗里疾退出。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但此刻,他全身无力,再也无法支持,伏在案几上撑着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想,难道去楚国求娶王后,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他本以为,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国的公主,心性单纯不甚强势,娶了她可以令后宫宁静。不想,她居然连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个对付的是芈月,等到将来羽翼渐丰、胆子渐大,谁又会再度成为她的目标呢?他冷笑,他竟看错她了。是,她没有害人的胆气,但她却带着害人的爪牙,而她并没有能力也无意约束这些爪牙。 他要剪除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这样的人,宫中那些微贱的充满野心的奴仆,会趋之若鹜地愿意成为她的爪牙。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宫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诸侯间图谋称霸?秦王驷喃喃道:“难道,寡人竟要废后吗?” 夜色降临。这*,秦王驷没有去别的地方,仍然留在了芈月身边。 他虽有满宫妃嫔,却觉得无处可去。王后、魏氏,这一个个女人,似乎都变成了藏在他枕席间的蛇蝎。他无人可倾诉,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够将内心所有的痛楚和压力倾泻出来。 秦王驷长叹一声,轻抚怀中人的脸庞:“你为何还不醒来?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接受自己身边睡着的妻妾,都是一条条毒蛇;自己倚重的国相,却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将芈月抱在怀中,喃喃自语,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将今天所面临的张仪之事,将自己对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对着芈月倾诉。 他喃喃地说着,却未发现他说的时候,芈月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愿意去相信,可一桩桩证据摆在眼前,却由不得寡人不信。满宫只剩下你一个干净又聪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还能够跟谁说话呢!季芈,你快些醒来,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这时,秦王驷忽然觉得身上的人一动。他一怔,连忙低头,却见怀中的人紧紧皱着眉头,似在挣扎。 秦王驷又惊又喜,忙叫人道:“快来人,季芈好像醒了!” 侍女们忙一拥而入。这几日女医挚白天守着,晚上亦在旁边耳房随时候命,这时候也闻讯匆忙赶来诊脉。诊完,她面露喜色对秦王驷道:“恭喜大王,芈八子已经醒了。” 当下由侍女们扶起芈月,用热巾子为她净面之后,但见芈月的眼皮眨了两下,又眨了几下,便缓缓睁开眼睛。 秦王驷又惊又喜道:“季芈,你醒了?”芈月迷茫地看着秦王驷,似乎还有些呆滞。秦王驷有些着急,放缓了声音又道:“你还认不认得寡人?” 芈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渐渐聚焦:“大王!” 秦王驷大喜:“你醒了,当真太好了!” 只是芈月毕竟刚刚醒来,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来请脉,开了调理之方,如此数日,这才渐复旧观。 芈月恢复了精神,便叫缪辛去打听宫中之事。 此时前廷后宫,乃是一片混乱。五国围困函谷关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双方俱有伤损。五国势大,但秦人却仗着地势之险,双方僵持不下。此时,公孙衍却联合了已在数年前向秦称臣的义渠,在秦人背后发起攻击,占据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国东西不能相顾。 朝中,张仪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再加上樗里疾要面对函谷关之战,秦王驷顿时觉得政务乏人相助,便下诏令原来四方馆的几名游士入朝辅助,如管浅、冯章、寒泉子等俱为大夫。 张仪因“闭门思过”,便上了辞呈,将国相的印玺也一并送回。秦王驷欲送回相印,但樗里疾却认为,此时张仪嫌疑未脱,若如此迁就,反而令众人不服。于是建议干脆收了张仪的相印。 乐池原在中山国为相,此时亦来到秦国。樗里疾向秦王驷建议,可倚重他在列国中的游说之能,任他为相。秦王驷同意了,但为了缓和与张仪的关系,又将张仪推荐的大夫魏章升为左庶长,令他去函谷关镇守,减轻樗里疾的压力。 第168章 真与伪〔3〕 而后宫之中,因王后与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软禁起来,宫中事务交给唐夫人和卫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 芈月一边养着身体,一边听着前廷后宫的变化。过了几日,病势稍好,她便记挂着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驷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驷见芈月苦求,犹豫了一会儿,便让缪监去拿。过了片刻,便见缪监托了个匣子进来。这个匣子自然不是当日的锦盒。那日案发后,秦王驷便让缪监将那装和氏璧的盒子拆了个彻底,方查出原因来。此时这和氏璧已经彻底清洗检查过数回,方被端了进来。 芈月激动之下,差点就要站起来亲自去接,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转而看着秦王驷,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驷连忙按住她道:“休要着急,等缪监送过来。” 缪监将匣子呈放到几案上,打开匣子。匣内玉璧莹然,果然是天下难得的美玉。 秦王驷也不禁赞叹了一声:“荆山之玉,果然名不虚传。”回头见到芈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这和氏璧已经是你的了,不必着急。” 芈月嗔道:“妾身为它差点送了命,自然急着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驷也笑了,当下便将那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却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转头看向秦王驷:“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吗?” 秦王驷点头:“寡人已经让太医检查过了。原来那个匣子里有个机关藏着毒针,但和氏璧上并没有毒,如今都已经清理了。” 芈月听了这话,终于还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热泪盈眶地将它捧在心口,爱怜地抚摸着。秦王驷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觉安慰。不想芈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拿起枕边的绢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着手中的玉璧,表情变得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驷见状,问:“怎么了?” 芈月的手都颤抖了,拿着那玉璧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经气得发抖,愤愤地将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飞了出去,撞在铜鼎上,摔碎了一个角。但见玉片飞溅,饶是缪监身手极快,也是不及救下,只连忙将破损的玉璧拾起。 秦王驷脸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来,缪监连忙奉上玉璧。秦王驷接过玉璧,仔仔细细看了看,才叹道:“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国也难找出同样的玉质来。”想着倒有些犹豫,问芈月:“你……你真能确定是假的?” 芈月却不再看那玉璧,愤愤道:“妾身自能确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时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过啃过,还抱着它一起睡,上面甚至还有我流过的血,怎么可能认错?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芈月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氏璧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岂容假货混淆?”她说到激动处,又眩晕起来,摇摇欲倒。秦王驷连忙扶住她。芈月看着秦王驷,握着他的手,只叫了一声:“大王———”便哽咽起来。秦王驷知她心情,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说了,寡人都能明白,你还是好生休息吧。”说着便要扶她去休息。 芈月却抓住秦王驷,固执地说:“不,妾身以前也以为,许多话不用说出来,许多事有的是机会说。可是这次差点不能从鬼门关回来,才深深体会到,有些话若不说,很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秦王驷知道她此时精神脆弱不安,安抚道:“好,寡人就在这里听你说话。” 缪监见状,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与众人退了出去。 “这一次,我差点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实是天翻地覆。”好半日,芈月才幽幽说道,“我从小被父王当成男孩子一般教养,后来又遭遇人生大变,万事藏于心中,在楚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人对事,不敢轻付信任,更不敢轻付感情。我也从不曾像姐妹们那样幻想着夫婿情爱,更不屑于说出感情。这世上,我不怕别人伤害我,因为我从小已经习惯被伤害。可是我怕别人对我好,我会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惧。别人伤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对;但别人对我好,我却不知能还报别人什么。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伤不起。大王对我的好、对我的情,我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上。可对大王的心动,我却不敢承认,羞于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会很失望,因为对我再好,我都没有像别人那样,还报大王以深情厚爱。我的心、我的情,连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对,又如何能让大王看到……” 说到这里,芈月两行眼泪缓缓流下。两人自相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秦王驷打开心扉,说出素日万万不会说的话来。 秦王驷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过许多妻妾,对他来说,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们的生活无非是从闺阁到宫门,有一点点虚荣心,喜欢华服美食,喜欢受人重视和*爱,最大的危机不过是失*、无子。只有芈月,她足够聪明,却又足够封闭。他曾经试图打开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闭得太紧,只肯打开她自己认为安全的幅度,但这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没想到一块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够理解她这种心态,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测的。 他知道她此时心情激荡,却不愿让她在这种心情下将心事一泻而尽,之后又将心门关起,当即安慰道:“你别说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够明白。” 芈月却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很可爱。它很喜欢露出肚皮来给我挠。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给我的时候,被人踢了一脚……” 秦王驷诧异于她为何忽然转了话头,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语问道:“是谁?是楚威后吗?” 芈月摇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小狗后来再也没向任何人露过肚皮。它见了人就逃,就躲。就算是我,也只能远远地给它喂东西。大王,我就是那只小狗啊……” 秦王驷已经明白芈月的意思,心头一紧,却没有说话。 芈月的话语越来越轻:“我就像那只小狗一样。如果我露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却让人重重伤害了的话,那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露出自己的肚皮了……” 秦王驷紧紧地抱住芈月。她的身体柔弱微凉,他的身体却带着强势和热量。渐渐地,她的身体也被温暖了,开始回应他的力量。 他把嘴唇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寡人知道。” 烛影摇红,一室静谧。 第169章 连环计〔1〕 公子嬴华自函谷关下来,连夜直奔咸阳。一入城便骑马疾驰至宫门,正要入见,却被门口守卫挡住。 嬴华坐在马上,挥鞭怒道:“走开,谁敢挡我?”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宫门刚刚关上,那守卫便道:“公子恕罪,宫门已闭,无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宫。” 嬴华眉头一挑,道:“那好,替我通传,我要求见大王!” 那守卫道:“天色已晚,请公子明日递本奏请。” 嬴华大怒,就要发作,这时候他的部下蒙骜忙上前拦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时再在这里喧闹,只怕会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如另寻他途,再做打算。” 嬴华喃喃地道:“另寻他途?”忽然间眼睛一亮,拨马转向道:“去樗里府!” 蒙骜一怔,抬头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时再去樗里子府上,只怕……”只怕樗里疾已经睡下了吧。 嬴华却不理会,径直奔到樗里疾府外。樗里疾果然已经睡下,嬴华却不管不顾,捶着门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儿求您救命了!” 樗里疾惊起:“怎么回事?” 书童白芨连忙服侍樗里疾穿衣道:“是公子华叩门。” 樗里疾道:“走,去看看。”当下由书童扶着,走到前厅,叫人请了嬴华进来,问道:“子华,出了什么事?” 嬴华已经扑到樗里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亲一命。这次的事绝对不是她一手操纵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涂了,中了别人的计。” 樗里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宫之事,你怎可来求我?” 嬴华只在樗里疾面前不断磕头:“王叔,侄儿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儿求您了!” 樗里疾扶住嬴华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牵连甚广,只怕……”只怕说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当下便留下嬴华,自己先在书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宫请见。 秦王驷于宣室殿内,见了樗里疾。 樗里疾先贺秦王驷道:“臣听说芈八子已经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驷脸色仍然郁郁,叹道:“虽然已经醒了,但身体过于虚弱,还是要静养。”他亦知樗里疾为何事而来,叹息一声道:“子华昨日去找你了?” 樗里疾点头:“大王,公子华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请大王恕其无状。” 秦王驷道:“他在外面?” 樗里疾忙点头:“正是。” 秦王驷便对缪监道:“宣。” 过得不久,嬴华走进来,向秦王驷跪下,哀声道:“父王。” 秦王驷长叹一声,抚着他的头道:“痴儿,后宫之事,与诸公子无关,你原不该来的。” 嬴华悲泣道:“父王,儿臣知道母亲糊涂,然身为人子,却不能不顾。”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说过,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她没有珍惜。” 嬴华道:“儿臣愿以军功折罪,求父王留母亲一命。儿臣会以命相劝,让母亲不再做错事。” 秦王驷长叹一声:“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么理由处置王后的过错呢?” 嬴华面现绝望,退后一步,重重磕头。一下下磕头之声,沉重痛楚,不一会儿头上便磕出血来,一缕血流下面颊。 樗里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时,却见缪乙悄然进来,在缪监耳边说了句话。 缪监上前道:“大王,芈八子派人来说有急事要求见大王。” 殿中诸人皆是一怔,嬴华脸色已变,生恐再生不测。樗里疾却暗中思量,缪监此人最是识趣,此时他三人议事,居然敢将此事报来,若不是事关重大,便是那芈八子如今在秦王驷心目中已经非常重要了。 秦王驷亦知缪监谨慎,当下皱眉道:“何事?” 缪监道:“是关于和氏璧案。” 樗里疾看向缪监,深觉意外。 秦王驷亦诧异:“和氏璧案?” 嬴华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缪监。 缪监道:“芈八子说事情很紧急,请大王允准相见。” 秦王驷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华继续哀求,摆手道:“好了,子华,你且起来。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论,你休要多言。”说着站起,转身离开。 樗里疾见秦王驷已去,连忙伸手扶起嬴华道:“子华,起来吧。来人,为公子华上药。” 嬴华却不顾自己的伤势,紧张地抓住樗里疾道:“王叔,会不会有事?” 樗里疾安慰嬴华道:“放心。” 嬴华道:“为何?” 樗里疾道:“难道对你母子来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坏吗?” 嬴华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来。 秦王驷匆匆进了常宁殿,却见芈月正由女萝扶着,在庭院中慢慢走着。 缪监待要唤芈月接驾,秦王驷却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芈月刚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请秦王,倒不知秦王驷来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头迎接,可一到院子里,因许久不出房间,抬头看着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这一场,银杏叶子都快落光了。” 女萝恐其伤感,劝道:“季芈,银杏叶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再长。” 芈月道:“说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旧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萝心中生怜,劝道:“季芈,您病了一场,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头自有廷尉办案,谁冤谁不冤,也不干您的事,毕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吗?” 芈月摇头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后的阴谋,才是大事。这几天我一个人躺着,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说到这里,似有所感,缓缓转身,却见秦王驷站在庑廊阴影里,正含笑看着她。 芈月看着秦王驷微笑,两人四目交流,有着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驷走入庭院,扶住了芈月,道:“你想到了什么?” 芈月倚在秦王驷的怀中,声音柔柔地开了口,语气却非常坚定:“那个案子,有疑点。” 秦王驷扶住芈月慢慢走着,来到院中的大银杏树下。侍女已经端来了坐榻,两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驷道:“你身子还没好,别为这件事费心。”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不,这件事,必须由我来说。” 秦王驷柔声道:“你在深宫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说什么?” 芈月摇摇头:“我这几天横竖躺着无事,就问了缪辛这个案子的情况,才知道不仅牵涉到王后,还牵涉到魏夫人,甚至牵涉到国相张仪。” 秦王驷冷冷地看了缪辛一眼,缪辛连忙跪下道:“奴才该死。” 芈月笑道:“大王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此事差点害我一命,我岂能让自己蒙昧无知?大王,那个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为,应该重新审他一次。” 秦王驷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芈月道:“大王明鉴,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么中行期说的关于张仪如何盗取和氏璧,如何变卖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说到这里,芈月有些气喘。秦王驷忙轻抚芈月后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过吃力。” 女萝捧上一杯蜜水来,芈月喝了几口,慢慢缓了过来,又继续道:“既然此事针对张仪,那匣中的毒针,很可能也是针对张仪的。对方必是知道张仪的过去,也知道他会对和氏璧耿耿于怀,所以将毒针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驷一皱眉头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后,太医说三日之内找不到对症的药,就会毒发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后,就赶紧吃了解毒药,却忍心扣着解毒药,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芈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归一事,我就事论事。她有杀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说黄,明知其冤,却因为私人恩怨而窃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乃是楚国最毒的三种蛇,楚宫中便藏有这三种蛇的蛇毒,而宫中秘制的解毒药龙回丹,也是针对这三种蛇毒提炼的。我当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发,正是因为当日在楚宫听说过毒针害人的旧事。楚宫既有此旧事,威后为她备下此等防范之药也是理所应当。所以王后手中虽有能解此毒的药,却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第170章 连环计〔2〕 秦王驷听了不禁骇然:“此事骇人听闻,不想楚宫竟有此旧事!”说到这里,他顿时又想到:“王后有解药,那必然就有毒药,此番就算不是她下手,可她居然留着这种害人之物,又是什么心肠?哼,这次之事,哪怕与她无关,寡人也必要将她身边这种阴私鬼祟的东西统统销毁。否则的话,宫中岂有宁日!” 芈月静静听他发作完了,才又叹道:“王后虽然未必是下毒之人,但下毒的,却必是楚国之人。” 秦王驷眼神一凛:“你看出是什么人了?” 芈月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后来又将那和氏璧拿回细看,发现不但玉质精美,而且花纹制作极为相似,简直能以假乱真。若非我自幼枕着和氏璧入睡,对那种手感太过熟悉,换作普通人,还真是无法分辨。所以臣妾斗胆猜想,让人制作此物的人,一定持有过和氏璧。” “持有过和氏璧?”秦王驷皱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楚威后。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在臣妾的记忆中,持有过和氏璧的人,除臣妾外,就是楚威后、楚王和令尹昭阳。威后和楚王,与王后乃是至亲,岂会不顾王后的安危?万一王后也去沾手这假和氏璧呢?而且,他们与张仪也实无仇隙。与张仪有仇,又在乎王后和秦宫其他人死活的,就只有令尹昭阳。” 秦王驷沉吟:“昭阳?”他对列国宰执之人,自然是极有研究的,当下便想着昭阳的所有资料。 芈月却又摇了摇头,有些迟疑道:“五国兵马齐聚函谷关下,必不能持久。历来列国合兵攻击,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失败,则多半败在人心不齐上。而人心再不齐,总也得要有一个源头,或是琐事冲突,或是策士游说……所以,秦有张仪,便是这五国合纵的大敌,自然要先除去他。昭阳虽老成谋国,但性子刚愎,不擅用此等心计。当此五国兵临城下之际,必是有人忌惮张仪之才,行此诬陷之计,而借昭阳之手实施。这样的连环计环环相扣,那昭阳背后之人,其智当不下于张仪!” 秦王驷眉头一挑,已经想到一人:“公孙衍!” 芈月诧异地道:“公孙衍?是那位前不久刚逃离秦国的大良造?”她在楚国还能够和屈原、黄歇等纵谈政事,但到了秦国之后,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困于宫中。她偶尔也去四方馆听策士辩论,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辩论,也以纵论列国形势的居多,而讨论秦国重臣为人手段,却是各人私底下的事了。就算她有时能见着张仪,但张仪看不上公孙衍,说起来贬低居多。因此她对此人不甚了解,唯一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大街上匆匆一会。 秦王驷道:“不错,公孙衍与张仪更有深仇。昭阳不过是误会张仪盗了和氏璧,但公孙衍却因为张仪的到来失去我的倚重,不得不离开咸阳。公孙衍为人心高气傲,我不能用他,他就要我后悔失去他这个国士,所以才会集结五国之军,兵临城下,让天下人知道他公孙衍的本事,我秦国不能用他,乃我秦国不识珍宝。” 芈月道:“原来如此。那大王将如何处置?” 秦王驷头疼地说:“寡人本拟让张仪去游说分化诸侯,可是张仪却……” 芈月道:“大王,既知张仪是冤枉的,就更应该反其道而行,重用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消弭兵灾,让敌人的阴谋不能得逞。” 秦王驷道:“士可杀不可辱。寡人不能视汹汹物议为无物,只得罢张仪之相位,又将其禁于相府之中。寡人担心,张仪会因此而负气抗旨,不愿为寡人效命。”事实上,他也不好意思再当面令张仪去办这件事。 芈月点头道:“臣妾明白。人以国士相待,我以国士报之。公孙衍太过熟悉大王,也太过了解张仪,才会设下这么一个局。臣妾以为,对于张仪来说,请将不如激将。” 秦王驷眉头一挑,心中有些明白,微笑:“激将?” 芈月道:“公孙衍如此与秦国纠缠不休,皆因好胜之心。而张仪无端受此诬陷,必会有报复之心。若能激起张仪的报复之心,何愁此事不成?他留在秦国为秦效力,将公孙衍辛苦集结的五国联军化为一盘散沙,正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与公孙衍一决高下的机会吗?” 秦王驷拊掌大笑:“善,大善!既如此,寡人就派你去说服张仪。” 芈月指向自己:“我?” 秦王驷道:“这世间还有比你更熟悉张仪,更能说服张仪的人吗?” 芈月也笑了,向秦王驷行礼道:“臣妾遵旨。” 过了几日,芈月便驱车去了张仪府。张仪府外面还是守卫森严,芈月便叫缪辛把秦王驷的铜符给了那卫士长,令他们都撤了,再由女萝搀扶着,走进张仪府中。她驻足看了看,让人去采了一大把桔花来,这才进了张仪书房。 一推开房门,便觉得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芈月不禁退后两步,拿扇子扇了两下,令侍女们去把门窗都打开,自己拿起花闻了几下,这才稍稍好过些。 仔细看去,见书房中竹简丢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摊开一张大地图,旁边还有一些羊皮小地图。张仪伏在地图上,似乎疲惫之至,正在打瞌睡。旁边丢着一个食盘,上面还留着残羹冷炙,又倒着几个酒器,另一边则是一个枕头、一条被子,显见张仪这几日食宿皆在这里。 开窗之声惊动了张仪。他浑浑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见一双穿着白袜的脚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绢裙边,再上,是纹饰繁丽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组佩、腰带,再往上,是一大簇黄紫相杂的桔花。 桔花被捧到了张仪面前,张仪呆滞地看着,好一会儿,才张口说话。 自被软禁以来,他便一直在书房看地图。不能接到军情奏报,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模拟军情。这十几天来,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向来利落的口齿也有些不便,骤然开口,说起话来也一顿一顿的:“这……是……什么?” 芈月道:“花。” 张仪的语速慢慢恢复正常,但脑子依旧有些呆滞:“你拿花给我做什么?” 芈月皱了皱鼻子,嫌弃地道:“熏屋子,你这屋子每次进来都气味难闻。”说着,转身把花顺手插在几案上一个青铜方尊里,指着最里面的窗子道:“将那两扇也打开。” 张仪反应慢了一拍,这时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芈月踢开竹简,清出一小块空地,坐下来道:“放心,接下来你都不会有空喝酒了。” 张仪搔了搔头,也坐正了。这时候他的神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瞪着芈月问:“什么意思?” 芈月却不回答,只皱皱鼻子,嫌弃道:“哎,这气味……我说你多久没开窗子没出门了,这气味……从前你只有一个小童仆倒也罢了,难道你做了国相,也没有人送美姬给你服侍吗?怎么把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开,强烈的阳光让张仪的眼睛不适应地眯起来。他用袖子遮着阳光,闻着桔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过美姬。不过我被软禁以后,就把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说,我要真有事,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芈月怔了一下,笑了:“张子真是善心。” 张仪伸了个懒腰,听得自己的骨节啪嗒作响,整个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复。听了芈月这话,他翻个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烦。说吧,你大病初愈,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芈月便笑道:“恭喜张子。” 张仪懒洋洋地道:“喜从何来……你可别告诉我,大王终于发现我被冤枉,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说到最后,不禁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芈月却摇头道:“不是。” 张仪怀疑地看着她:“不是?”若不是,你来做甚? 芈月从跟在身后的女萝手中接过一个匣子,送到张仪面前。张仪将信将疑地打开,看到里面虽然缺了一角但破损处不太明显的假和氏璧。 张仪是见过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阳拿出来炫耀,他远远地看过一眼。不想酒宴过后,这和氏璧就失踪了,而他被当成小偷,被打得差点一命呜呼。所以虽然只看过一眼,但这和氏璧的样子,他却是至死不敢忘记,此时一见便认出来了。他颤抖着手拿起玉璧对着阳光看着,颤声问道:“这是……这是什么?” 芈月道:“张子可认得此物?” 张仪道:“这是和氏璧吗?” 第171章 连环计〔3〕 芈月没有说话。张仪反复细看手里的假和氏璧,终于发现了摔破的地方:“这是……摔破了?” 芈月道:“是。” 张仪没有问“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这莫不是假的?” 芈月微笑:“虽然是假的,但足可乱真。” 张仪轻轻叹息:“原来和氏璧长这样啊。” 张仪把假和氏璧放到一边,抬头看着芈月,忽然站起来行了一礼。 芈月忙避开不敢受礼:“张子何意?” 张仪长叹:“我两次三番被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样子,虽然是个赝品,但总算是……唉!”说着,不胜唏嘘。 芈月却一拱手,道:“张子可是以为,这和氏璧害你不浅?” 张仪听出芈月的话,转头笑问:“季芈以为呢?” 芈月道:“我以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张子。” 张仪讶然:“季芈是在说笑话吧。” 芈月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祸福两面。试想,若无和氏璧,张子此时还在昭阳门下浑浑噩噩地度日。正因为出了和氏璧的事,张子才被逼到绝处,出走楚关,成为大秦国相,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张仪沉默不语,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芈月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公孙衍因惧你之能,以和氏璧为计陷害你,但你毫发无损,此计只能成就你在诸侯之间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国,只怕诸侯召见之时,你未发一言,他们便先行气馁了。” 张仪听了这话,纵声大笑:“哈哈哈……”芈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仪渐渐平息下来,又拿起假和氏璧来看:“是谁摔破这块玉的?” 芈月道:“是我。” 张仪道:“为何?” 芈月道:“不忍见鱼目混珠。” 张仪哈哈一笑道:“那么,把这块玉留下来给我吧。” 芈月道:“好。” 张仪看着假和氏璧,不胜唏嘘道:“成我也是它,败我也是它。” 芈月道:“公孙衍,当今之国士也。此璧若非伪作,亦可算美玉也。国士为你而苦心算计,美玉因你而自贬身价,这当是张子之荣耀。从来福祸相依相转,成败自在人心。” 张仪哈哈一笑,向芈月一伸手道:“拿来。” 芈月道:“什么?” 张仪道:“诏书,令符。” 芈月微笑道:“这个,你见了大王,自然会有。” 张仪道:“哦,大王没有让你带来吗?” 芈月道:“若是我带过来,张子如何对着我提条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张仪昔日的话,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张仪大笑道:“季芈,你出师了啊!” 芈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离去。 当下,张仪便叫了童仆来,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张仪求见大王。” 秦王驷才得芈月回报,便见张仪已经来了,心中甚喜,忙请了张仪进来,拱手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有赖张子前去游说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张仪拱手道:“张仪义不容辞。” 秦王驷有些踌躇,想到自己毕竟令张仪受了委屈,想说些安抚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当下又道:“张子还有何要求,寡人当尽力为你办到。” 张仪朗声一笑:“确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驷道:“何事?” 张仪负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负,却三番两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点断送性命。此番公孙衍以假和氏璧相诱,固然是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许真的在秦国境内。臣请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请交予微臣,将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驷沉吟片刻,旋而应诺:“玉璧易得,国士难求。和氏璧虽为楚国之宝,但你张仪却是我秦国之宝。寡人答应你,若和氏璧当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当赐予你张仪,任你处置。” 张仪长揖:“士为知己者死,张仪当为我王效命。” 张仪的要求很快传入了芈月耳中,张仪走出来的时候,便在回廊之中被芈月拦下。 “听说,张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亲手砸碎和氏璧?”芈月单刀直入。 张仪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却是季芈心爱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处置。季芈是不忍见宝璧毁灭,因而相劝的吧。” 芈月也笑了:“我在张子面前卖弄聪明,实是可笑了。” 张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从来不敢小看季芈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两语便能改变心意。不过,世事难料,季芈一向很有说服力,也许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办法能让我改变主意呢!” 芈月道:“张子这话,实是激起我无限好胜之心。想来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尽所有办法了。” 张仪微笑:“张仪期待季芈能够给我足够的惊喜。” 芈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绞尽脑汁了。” 张仪道:“季芈可要我推荐一人相助?” 芈月道:“何人?” 张仪道:“此次能够抓获公孙衍派来的歼细中行期,全赖一人出力。” 芈月道:“能得张子推荐,必非凡人,不知是谁?” 张仪道:“庸芮公子。” 芈月一怔:“是他?” 张仪道:“庸公子大才,当于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边城,实是可惜。” 芈月轻叹,却有些犹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第172章 连环计〔4〕 张仪道:“此一时,彼一时。庸夫人不愿意庸家涉足咸阳权力之争,让庸家远居上庸避开是非。但如今秦国强势,必会扩张。楚国余势未尽,也有图谋扩张之意。上庸处于边境,秦楚开战则首当其冲,反失庸夫人保全庸家之意。况我与庸芮相交,与其深谈数次,知其才干在于内政,而非守城。若季芈能够说服庸夫人答应让庸公子入朝,则秦国得其才,对于季芈你来说……”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芈月道:“怎么?” 张仪道:“季芈如今既得君王之*,又有公子稷为倚,纵无争心,已处争场。此番死里逃生,难道还没有想明白吗?” 芈月心头如受巨撞,忽然间有些慌神。随着诸公子的降生和长大,后宫女人们的相争,已经从争君王的*爱,转到争儿子的权力地位上来。而这一切,将会比争夺君王的*爱更血腥,更不择手段。她可以逃开女人们的相争,可是,她如今有了儿子,不能不为儿子考虑。她看了张仪一眼,有些心动,不禁敛袖一礼:“敢问张子计将安出?” 张仪道:“季芈既然已经想到,岂能不为将来计,留下自保的力量?季芈若能留下庸公子,便可得到一支秦国旧族的力量支持,岂不甚好?” 芈月虽然有了引外援自保的念头,但被张仪的话说到这样直白的境地,还是有些难堪,不由得驳道:“张子,我与庸公子朋友论交,朋友之间,岂能这般功利?” 张仪却呵呵一笑,道:“朋友有互惠之意,岂是功利?难道这件事,对庸家没有好处吗?庸家远离都城已久,难道不需要在宫中有倚仗对象吗?庸夫人远居西郊,看似尊贵,实则脆弱。季芈与庸氏结盟,互为援助,就如你我互相援助,有何不可?” 芈月怔住,张仪却施施然走了。 张仪走了很久,芈月仍然在那儿呆呆地想着,直到女萝上来,提醒她道:“季芈,走廊风大,咱们回去吧。”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张子呢?” 女萝却说:“张子早走了。” 芈月“哦”了一声,竟有点神不守舍。张仪的话,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很大。她本来以为,自己就这么在深宫里,慢慢地守着孩子长大,将来谋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对于秦宫,从一开始便非自愿融入,后来更是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刚开始是为黄歇报仇,视魏夫人为仇敌,所以事事针锋相对,但后来黄歇未死,魏夫人势颓,她便不再有争斗之心。芈姝一旦得了安全,便处处针对她,她实是不胜其烦,也不愿意让自己继续置身于这种后宫女人的争斗之中。所以这几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懒怠的。 然则,今日张仪的话,却又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和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后的命运。 忽然之间,她只觉得有一种窒息之感,一种面对命运的无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厌恶。难道她和芈姝的命运,又要重复上一辈的轨迹? 应该怎么做呢? 她绝对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样八面玲珑,更做不到如郑袖那样恶毒无忌。可是,她应该怎么做呢?看前路走过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坚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样独居西郊行宫,也做不到如唐夫人、卫良人那般曲意隐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样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之中。 这*,芈月失眠了。 同*,西郊行宫,庸夫人和庸芮于花丛中饮酒。 酒过三巡,庸夫人看着弟弟的侧影,长叹一声:“芮弟,你当真决定了,要留在咸阳?” 庸芮点头:“正是。” 庸夫人轻抚弟弟的肩头:“当日家里送我入宫为太子妇,可是我却没能当上王后,反与大王闹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阳。是我误了庸家,误了你。” 庸芮摇头,看见阿姊鬓角已现银丝,心中大痛:“阿姊别这么说,是你为庸家牺牲了一生的好年华。庸家若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出头,又何谈立足于天下?” 庸夫人又饮了一口酒,忽然问道:“那你今日入咸阳,又是为了什么呢?” 庸芮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间来了勇气:“阿姊为何离宫,我就是为何入朝。” 庸夫人心头一震,看着弟弟的脸。不知何时,那个稚嫩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这么做,是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爱。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缓缓地摇了摇头:“阿姊是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爱,那么,我便是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爱。”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颤声道:“果然,什么上庸城会是秦楚相争之地,什么庸家不可长期远离王廷,都是你为了留在咸阳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头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间一滴泪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将这杯中酒,连同自己的泪水一饮而尽,将杯一掷,击案道:“其实我早应该怀疑了,我早该有所预感才是。” 庸芮没有说话。 庸夫人静了下来,凝视着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摇头:“她不知道。我这一生一世,只会远远地看着她,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泪下:“痴儿,痴儿,这是为什么?我们庸家都出你我这样的傻子!” 见庸夫人失声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摇了摇头:“傻孩子,你既决心已定,阿姊还有何话可说。”她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来见我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 第173章 昭氏女〔1〕 秦王驷知道了王后手中解药背后的故事,便令缪监去清查。 缪监奉命,带着诏书走到椒房殿,见了王后。芈姝被软禁了多日,此时神情憔悴,见缪监过来,有些激动:“我要见大王!我是王后,凭什么不声不响,就将我软禁在宫中?大王叫你来,莫不是要召见我?我实属冤枉。此事季芈是受害人,难道我便不是受害人了吗?是魏氏践人挑拨陷害,大王为何要连我也一同怪罪……” 缪监见她神情激动,并不接话,只呈上诏书恭敬地道:“王后请少安毋躁。之前原是有人指证王后在和氏璧上下毒,因为王后是下毒之人,所以手中才有对症的解药;就算不是王后所为,也必与王后身边的人有关……” 芈姝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她本来理直气壮,认定自己冤枉,但听到这里,不由得心虚,转过头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一惊,连忙躬身道:“王后,万无此事。老奴可以用性命担保,我椒房殿中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 芈姝又看了缪监一眼,忽然失了吵闹的勇气,以帕掩面哭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的药明明是救人的,怎么就能怀疑到我害人呢?” 缪监反问:“既然王后的药是救人的,为何王后不早拿出来,而是要等到芈八子性命垂危,大王登门索要呢?” 芈姝语塞,强辩道:“我怎么知道那是对症之药?” 缪监道:“既然不知是否对症之药,王后为何自己敢服用,却不愿给芈八子救命?可见王后纵无害人之意,却有见死不救之行。” 芈姝一时语塞,拍案而起,怒喝:“放肆,你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安敢来质问于我?” 缪监却不与她辩驳,恭敬行礼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奉大王的旨意前来问话,王后的答话,老奴也会一五一十回复大王。” 芈姝待要发作,玳瑁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劝道:“大监勿怪。王后为后宫之主,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只是先前误会闹得太大,而芈八子那边的消息也一直没有人告诉王后。王后只当太医必能救人,岂知其中原委?再说王后并未中毒,吃颗药只是宽宽心罢了。她不知这药是否对症,更不敢轻易给药。若是药性冲突,岂不更糟?” 缪监依旧保持千年不变的恭敬微笑:“王后明鉴,虽有王后下毒的说法,但大王英明,又岂会轻易定案?派人守住椒房殿,也是为了谨慎起见。若王后是冤枉的,此举亦能防人栽赃陷害。幸亏芈八子吃了解毒药已经醒了,她向大王力证王后与此事无关,乃是被冤枉的。因此大王派老奴前来,撤了椒房殿的卫士。” 芈姝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是季芈……没想到,她居然会向大王力证我是冤枉的……” 缪监道:“是。” 芈姝有些失神,喃喃道:“真是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是她站出来,为我申冤。” 玳瑁却有几分激动:“王后,奴婢早就说过,大王是英明的,绝对不会冤枉了王后。”又转向缪监道:“大监,如果证明了王后的清白,是不是也应该追究魏氏那个践人的罪责?” 缪监看了玳瑁一眼,暗暗冷笑,又向芈姝行了一礼:“王后,老奴奉大王之命,还有一件事要向王后禀明。” 芈姝收回心神,问道:“什么事?” 缪监道:“大王问,王后随身带着楚国秘制的解毒之药,是否也带着有其他作用的药物或者东西呢?” 芈姝不解其意,不由得反问一句:“其他的药物?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玳瑁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岔开话题,道:“王后所带,乃是日常所用的药物,并无异常。” 缪监见玳瑁形容有异,更加确认,当下只假笑道:“大王说,秦宫之中,从来不曾有过下毒事件,为防万一,要在宫中各殿搜查一番,以免宫外有不洁之物混入。老奴斗胆请王后帮助,执行旨意。” 芈姝似懂非懂地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到玳瑁急促的声音怒道:“不可!你这是要搜查王后寝宫吗?” 芈姝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大胆!我还是王后,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缪监行礼道:“老奴岂敢冒犯王后?大王旨意,原也是为了保障宫中诸人的安全。况且此次清查,非但是王后宫中,连大王宫中也一样要查。” 芈姝问道:“怎么查?” 缪监道:“先令各宫自查。” 芈姝与玳瑁交换眼色,松了一口气。 却听缪监继续道:“各宫自查后,再安排内府协助各宫复查一次。大王有旨,法无明令不为禁,此前若有人不小心携带了违禁之物也没关系,只须销毁其物,不咎其过。” 芈姝与玳瑁相视一眼,尽皆变色。 芈姝虽不知自己宫中是否藏有违禁之物,但从玳瑁几次的神情行为来看,确是有的,心中不禁一紧。幸好此番秦王令其自查,否则的话,自己便是水洗不清了。她握紧了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对缪监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你且下去吧。” 缪监再深施一礼,恭敬道:“老奴宣旨已毕,先行告退。若王后什么时候要宣老奴效力,老奴即来侍奉。” 玳瑁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芈姝,欲叫她不可接下此意,却见芈姝已经有气无力地挥手令缪监退下了。玳瑁心中暗暗叫苦,见缪监行礼退出,正要说话,芈姝已经焦急地拉住玳瑁的手,问道:“他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是大王还在怀疑我吗?” 玳瑁欲要说话,却先扫视周围一眼,令众人退下,这才沉重地点头:“不错。” 芈姝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玳瑁安抚道:“大王要我们自查,说明还是顾全了王后的面子。” 芈姝烦躁地说:“什么自查,难道他以为我真的会有那种害人的东西吗?” 话刚一出口,却见玳瑁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看到玳瑁的脸色,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的怀疑是真有其事。她不禁跳了起来,指着玳瑁颤声道:“难道,难道你真的藏有那种害人的东西吗?” 玳瑁脸色一变,苦笑道:“王后,奴婢连这一身都不属于自己,哪能藏什么物品?奴婢所作所为,俱是奉命行事,为了帮助王后您啊!” 芈姝已经听出她话中含意:“你,你说什么奉命行事……”说到一半已经明白,“你是说……莫不是我母后她……”却是不敢说下去了。 玳瑁道:“王后当知,楚宫之中,从来不缺保命之物、宫争之术。王后临出嫁时,威后爱女心切,嫁妆之中自然备及。若是一世无用,那自是上上大吉,若遇难处,也只好派上用场了。” 芈姝怔在当场,脸色一时红、一时青。过了好半日,才慢慢地转回念头来,掩面叹息道:“我自是知道,母后必是出于一番爱女之心。可惜母后不明白,秦宫不是楚宫,大王容不得这种事。她便是有再多的手段,我也不能用。” 玳瑁见她如此,不禁心疼。她是楚威后身边出来的人,岂肯放弃这些手段?当下眼珠子转了转,道:“既然大王让王后自查……” 芈姝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有数,紧张地截断她的话:“大王既已疑我,我当借此机会,澄清自己,才能重获大王的欢心。你千万不要再行藏歼,若害得我失欢于大王……”说到这里,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欢爱渐少,不禁掩面而泣,“我纵为王后,又有何欢……”她说到伤心处,放声大哭。 见自己从小养大的小主子哭得如此伤心,玳瑁不禁慌了神,不住哄劝于她。芈姝这些年入宫为王后,一直端着小君的架子,其实已经疲累不堪,很久没有如这般小女儿似的尽情大哭。且因为和氏璧之事,她惊恐交加、忧思累积,此时一并发作了出来,哭得竟是不能停歇。 玳瑁劝了半日,也劝不住。此时只有她二人,亦不敢叫别人进来看到。见她越哭越止不住,自己亦越劝越是心慌,玳瑁便如她小时候哄她一般,为了让她止哭,什么样的事都肯答应下来,终于开口道:“王后,王后莫要伤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一定不敢自作聪明了,一定把所有可疑的东西都销毁,定不叫王后为难。” 芈姝渐渐止住了哭泣,问她:“果真?” 玳瑁只得答道:“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王后,岂敢有违王后心意?” 芈姝哽咽着扑到玳瑁怀中,道:“傅姆,我知道,唯有你才是待我最忠心的。” 玳瑁轻叹一声,道:“王后,您是奴婢一手带大的,奴婢便为了您去死也无怨。” 第174章 昭氏女〔2〕 她既已答应下来,虽然心疼万分,但还是不得不去执行。当下便由芈姝下令,让椒房殿中诸院各人自查,而玳瑁则负责芈姝的东西。 此时一个个箱柜被打开,玳瑁手捧竹简清单,将一只只瓶子、一个个匣子清理出来。庭院中,无数说不清的流质之物被一桶桶水泼着沿水沟流走,无数道不明的物事在火堆中烧却。 椒房殿灯火通明,一幅人仰马翻的场面。此时孟昭氏和季昭氏院中,却是一片寂静。 季昭氏与孟昭氏对坐,见孟昭氏一动不动,问道:“阿姊,你如何不把你的东西处理掉?” 孟昭氏脸色一变,道:“妹妹,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季昭氏冷笑:“大王要查违禁之物,王后令那玳瑁去查。阿姊可认为,你的东西,隐瞒得了她?” 孟昭氏强笑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查违禁之物,应该是王后着急才是。我们只是媵女,又无陪嫁之物,有什么可紧张的?” 季昭氏见她不但不承认,反而对着自己也满口谎言,当下也恼了,道:“阿姊,你是我的亲阿姊,我是你的亲妹子,你我同进同退,你若有事,也要牵连于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瞒着我?” 孟昭氏勉强笑道:“妹妹,你不懂,也别管。我岂会害你?” 季昭氏愈加恼怒,站起来冷笑道:“我就什么都不懂不管,到时候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孟昭氏脸色一变:“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昭氏冷笑:“没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阿姊是什么意思!阿姊行事,瞒得过别人,怎么可能瞒得过跟你同吃同住的自家妹妹?你半月前私自出宫,是和伯父派来的人会面吧?那解毒的龙回丹,乃是王后出嫁的时候,威后特别置于嫁妆之中的。如此贵重的药,连王后也只得一瓶,阿姊手中居然也有半瓶。且和氏璧入宫那几天,阿姊把药藏在袖中日日携带,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阿姊早就知道会有此毒,所以藏来防身的?” 孟昭氏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令季昭氏也不由得有些害怕,暗暗戒备着。但见孟昭氏的脸色变了又变,终又恢复了旧日的温婉,看着季昭氏叹道:“妹妹,你当信我。从小到大,你闯了多少祸,哪回不是我护着你,帮着你?你既知我们姐妹是同进同退的,自当与我同心才是。” 季昭氏尖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什么都瞒着我,你教我如何与你同心?” 孟昭氏苦笑:“我若是告诉了你,依你的性子,哪里瞒得住人?” 季昭氏听她话中意思,越想越怕,急道:“你便是不告诉我,难道就瞒得过我?阿姊,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莫要连累我,害了我!” 孟昭氏见她今日居然破天荒地逆反至此,当下也沉了脸,低声喝道:“你叫得这么响,是想引了人来吗?”见季昭氏面有惧色,才又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有何打算,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我同出昭氏,荣辱与共,我若出事,你也跑不了!” 季昭氏又急又怒,冲到孟昭氏面前指着她:“你……你这样做,是要把我们两个一起害死在这秦宫之中啊。” 孟昭氏长叹一声:“妹妹,你我同出昭氏。昭氏生我养我,无昭氏就无我们姐妹。为了昭氏家族的利益,你我纵然牺牲,又有何惧?” 季昭氏顿足,哽咽道:“要牺牲你去牺牲,我还年轻,我刚得了大王的恩*,我还有无限的将来,我是不会跟着你发疯找死的。” 孟昭氏冷冷地道:“妹妹打算向大王告密吗?” 季昭氏哇的一声哭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看着你玩火**,可你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你我同出昭氏,你若有事,我也一样会受牵连……我,我怎么这么倒霉,有那样不把我们死活放在眼中的伯父,又有你这样配合他自己找死的疯阿姊?”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掩面哭着跑出去了。 孟昭氏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她又何尝愿意将自己置于险地?可是她能够在昭氏诸女中脱颖而出,甚至还能够捎带上天真的妹妹成为公主陪嫁的媵女,就在于她够听话,对家族够忠诚。 她自然也可留在昭氏家族,由着族中长老们安排她嫁与国内公卿、士子,可是,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不公平,便是嫁与这些臣子,她依旧要取悦夫婿,依旧要面对后宅的争*,即便劳碌一生,也未必能够过得好。 她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既然注定要嫁与他人,既然注定要与人争*,那么何不让自己得一个最好的结果?如果她能够嫁一个君王,生下一个儿子,将来得一片封地,那么,她就是那片封地上至高无上的女君。 她受昭氏照应,她身边所有得用的人,都是昭氏所派。她在宫中争*要依靠这些手下,她亦不得不接受昭氏的指令,做为楚国、为昭氏争利之事。 就算不是她,就算如王后、魏夫人,又能如何?一个女人,母族给了你一切,你也要将一切献给母族。所以这一步,她踏了出去,便无法回头。 更何况,在这件事上,她已经没有选择了。有时候她也不免暗恨司命之神的不公,诸媵女之中,她最聪明、最努力、最早承*,为何人人能够生儿育女,偏偏她却膝下无出?宫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有了儿女的妃嫔,只要抚育好儿女,便是下半生有靠。可她呢,无儿无女,便不能不再为自己努力一把。 只有搅乱这个局,让王后、魏夫人、芈八子等俱都卷入,人人受损,她才有机会脱颖而出。秦王是不会轻易废后的,但是在这件事之后,王后的羽翼自然会被斩断。不管玳瑁还是芈八子,都会成为这个布局的牺牲品。到时候王后失*失势,不得不倚重于她一人。以王后的才智,她要架空王后,狐假虎威,都不是难事。 到那时,她或许可以借王后之力再获君*,得到生儿育女的机会,甚至是……将那些在各种局面中失势失*甚至丢命的妃嫔的儿女们收为己有。 这样的事,在楚宫也不是没有过。她在内心冷笑,芈八子的养母莒姬,不也是自己无子,夺人子女为己有,膝下儿女双全吗? 她是昭阳着力栽培的侄女,她是昭氏最具野心的宗女。她自幼在昭氏族内学到的东西,绝非王宫中的公主能比的。这是大争之世,男人要争霸江山,女人也要争命争权争嗣。不争,便终身不得志,郁郁而终。争了,成败各半。可若要她一生居人之下,还不如让她去死。既然她连死都不怕,那么她为什么不去搏一下呢? 可是,看着季昭氏哭着跑出去,孟昭氏的心亦如针扎一样。她何尝不愿意像季昭氏那样活得简单、自在一些?在她身上,夫婿、子嗣、母国、家族,这一重重压力,让她脑子里经常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不顾一切的疯狂想法来。 她苦笑一声,眼泪缓缓流下。 季昭氏跑入花园,找了个僻静角落,大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哟,这不是季昭媵人吗?” 季昭氏一惊,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之人竟是缪监,吓得脸色惨白,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颤声与他打招呼:“大监怎么也在这里?” 缪监依旧笑米米的:“媵人这是受了谁的气?可要老奴帮忙?” 季昭氏顿时觉得心惊胆战,勉强道:“没什么,只是跟阿姊拌嘴了,觉得有些委屈而已。” 缪监笑道:“您阿姊莫不是孟昭氏?”见季昭氏点头,笑着继续道:“那是为什么事拌嘴啊,是为衣服,还是为首饰啊?” 季昭氏苦笑一声:“我要为这些事烦恼就好了。” 缪监袖着手,微微一笑,忽然道:“那么,是为了和氏璧下毒之事吗?” 季昭氏心里有鬼,被他这一句话直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勉强笑道:“大、大、大监,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缪监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笑容更加和蔼,道:“媵人知道些什么?若是不肯与老奴讲,不如与老奴到承明殿直接与大王说吧。” 季昭氏颤声问道:“你说、说、说什么?” 缪监忽然收了笑容,冷冷地道:“你们姐妹之中,到底是谁跟楚国令尹昭阳有勾结,是你,还是孟昭氏?” 季昭氏矢口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缪监的笑容显得深沉,在季昭氏眼中,却极为可怕。 季昭氏一急,转身欲走,却被缪监身边的内侍挡住。她急得哭了起来:“你,你何敢如此无礼?我要去见王后!” 第175章 昭氏女〔3〕 缪监却笑道:“媵人,素日去承明殿见大王,您不是挺高兴的吗?怎么如今倒这般扭捏,莫非,当真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吗?” 季昭氏脸色惨白,再不敢说什么,便只能被缪监带走了。 缪监带着她去了承明殿,却不直接去见秦王驷,而是让她在侧殿耳房等着,自己先去回禀。他走到殿前回廊处,却听得里头秦王驷正在弹筝。 缪监亦是懂音律的人,听得弹的正是一曲《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 秦筝铮然,却有杀伐之声。 缪监的脚步更轻了,轻得仿佛羽毛落地一般悄无声息。他走进殿内,见秦王驷身边,只有两名小侍童服侍,秦王驷正独自弹筝,近乎忘我。 缪监一声不响,只垂手立于一边,静静相候。 秦王驷一曲毕,侍童奉上铜盘净手。他将手浸在盘中甚久,将因划曳筝弦而发热的手指浸得凉了,这才抬起手,让侍童用丝巾拭干。 他闭目片刻,缓缓从弹筝时忘我的澄澈心境中恢复,朝野诸事又涌上心头。他缓缓地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缪监恭敬地道:“以老奴看,王后是真心想清查宫中,不但在椒房殿中清查销毁,连原来已经入了库房的物件,都重新清理了一遍。” 秦王驷放下竹简,冷哼一声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寡人若连内宫也乱事连连,何敢言治国,又何敢言平天下!” 缪监不敢说话。 秦王驷又问:“王后宫中,到底藏着些什么?”这自然问的是王后到底销毁了什么东西。以缪监的手段,各宫的阴私东西若深藏箱底,他非得亲自搜查才能知道,但各宫若是拿出来销毁,他自然就能够从那些粗使内侍口中得到消息。 缪监听了此言,犹豫片刻,才从袖中取了竹简呈上,低声回道:“各宫确有一些阴私之物,皆在这竹简上写着……”这些阴私之物,他亦不好直接说出口来,只得书于竹简,教秦王驷自己来看了。 秦王驷接过竹简,慢慢看着。魏国诸姬在秦宫多年,违禁之物倒是不多,王后芈姝的库房中阴私之物却多得很。他越看越生气,一把将竹简掷到地上:“哼,楚国!寡人若知楚国后宫竟然如此,寡人当初就不会去……”早知如此,他当初便不会去楚国求亲了。世间事,有利必有弊。虽然秦楚联姻,秦国获益甚多,但他却没有想到,楚宫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阴私手段,实是闻所未闻。 他却不知,大凡立国越久,后宫妃子来历复杂,荒唐的君王出现的频率越高,这些争斗与阴私手段便花样越多,倒是与国家不相干。似齐国、燕国、楚国这些年代甚久的大国,中间若出现几个荒唐君王,乱事也甚多。便是如历代周天子家,闹腾出来的花样也是尽够看的。 他怒气不息,当下就问缪监:“假和氏璧之事,你又查出些什么来了?” 缪监见秦王驷发怒,又恭敬道:“老奴听芈八子曾言,此事当与昭阳有关,便有心留意昭氏姊妹动向……” 秦王驷剑眉一扬:“昭氏?不错,你可查出些什么来了?” 缪监便道:“据椒房殿的奴才回报,说当日王后欲借和氏璧对付芈八子时,孟昭氏曾从中挑拨。另,王后有解药之事,魏夫人乃是从卫良人口中得知。而奴才后来细问过卫良人,她说当初是听宫人在花园谈论时得知的,观其背影,其中一人,颇似孟昭氏。” 秦王驷脸色一变:“这么说,这孟昭氏当真有鬼?” 缪监又道:“方才老奴看到季昭氏于园中僻静处私下哭泣。老奴斗胆,套问了她几句,觉得她似是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季昭氏毕竟是大王*嬖,老奴不敢多问,只请了她回来,如今便在偏殿耳房。大王,您要不要见见?” 秦王驷沉着脸,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椒房殿,宣孟昭氏来见寡人吧。” 缪监低声问:“那这季昭氏呢?” 秦王驷淡淡地道:“就让她先在这儿待着吧。” 缪监应了,便叫缪乙前去宣旨,自己依旧侍候着。 秦王驷又道:“五国兵困函谷关,寡人欲以樗里疾为帅,派十万兵马出函谷关与诸国交战。准公子华再停留三日,三日以后,入军营。” 缪监知道这便是公子华求助樗里疾之事的处理结果,当下应了一声:“是。” 秦王驷又吩咐了一些事,缪监皆一一传递出去。 过了一会儿,却见缪乙从门边悄然进来,在缪监耳边说了几句。缪监脸色一变,秦王驷看到,问:“怎么了?” 缪监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奴才派缪乙去王后宫中,宣孟昭氏问话,不料王后听信谗言,以为是要削弱她的羽翼,不肯交出孟昭氏。” 秦王驷大怒,拍案而起:“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她这是引狼入室,还执迷不悟。缪监,你再去,若她还不肯交人,问她是不是要寡人亲自去要人!” 缪监忙劝道:“大王息怒,老奴一定把事情办妥。” 当下缪监匆忙出来,便亲自去了椒房殿。 之前缪乙前来,说是要提孟昭氏。谁知孟昭氏见季昭氏跑出,便叫人跟着她。那人见季昭氏被缪监带走,急忙回报。孟昭氏心知不妙,便匆匆将手中证据销毁。她知道这宫中必有缪监耳目,便将帛书都暗暗在铜鼎中焚了,药丸也研成粉,和帛灰一并拿水冲了。有些不好销毁的东西,便掩在袖中,借着去库房的机会,全都暗暗混在玳瑁要销毁的东西里头。 将一切收拾干净,自己便赶去芈姝处,将缪监带走季昭氏之事说了,又说恐怕季昭氏只是第一个,此后便要带走自己,再次便是景氏、屈氏,最后对王后下手。芈姝信以为真,果然不久之后,缪乙来提孟昭氏,芈姝便问他是不是带走了季昭氏。缪乙不防,直言回答,芈姝更觉得丝丝合缝,当下大怒,便将缪乙赶走。 孟昭氏躲过一劫,却知此事当不会就此了结,便煽动玳瑁,说是因龙回丹之事,秦王疑上王后,甚至有可能以芈月取代芈姝。玳瑁虽然狡诈,却也是关心则乱,当下便去了芈姝处,说是要去向秦王投案,言明一切均是自己所为,与王后无关。 芈姝心中犹豫,孟昭氏却又纠合了景氏、屈氏,一起来正殿请罪,说是自愿前去顶罪,好让芈姝脱身。 缪监到时,芈姝已经有些意动,欲让玳瑁顶罪,却不料玳瑁方踏出殿门,便见缪监迎面而来。 玳瑁脸色惨淡,道:“大监来得正好,老奴正欲向大王请罪,如此便随大监去了吧。” 缪监何等角色,听了此言,再看殿中诸人神情,已经知道究竟,心中暗骂孟昭氏好生狡猾,对这件事的脉络却更加清楚,口中道:“大王圣明,亦知此事与王后无关。嫁妆之中备有解毒之药,也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本章完 第176章 昭氏女〔4〕 芈姝一听,顿时站起,喜极而泣:“大王,大王圣明———” 缪监又看着玳瑁,语重心长地道:“谁有罪,谁无罪,大王圣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为他人所惑,陷王后于不义。” 玳瑁是楚宫中成精的角色,听了此言,猛然醒悟,颤抖着嘴唇,看着缪监,欲确认他这话的意思。 两人四目相交,但见缪监果断地点了点头。玳瑁顿时明白,当下退后一步,朝缪监行了一礼,趋步到芈姝面前,道:“王后,大王圣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后岂可与大王旨意相抗,伤了和气?” 芈姝原是个没主意的人,对于秦王驷的命令,多半是要遵从的,只是方才因着孟昭氏和玳瑁一齐进迷惑之言,这才左了性子。如今见玳瑁转向,当下便点头道:“既是傅姆如此说,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 孟昭氏不想缪监一来,情况急转直下,张口欲言,却见缪监一双老眼,冷冷地瞧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芈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当遵令。王后放心,有妾身在,绝不能教旁人构陷了王后。” 芈姝还未觉察她的意思,玳瑁却被她这话弄得将信将疑。缪监心中暗骂一声“狡猾”,口中道:“难得孟昭媵人深明大义,如此便请与老奴走吧。” 孟昭氏脸色惨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给芈姝行了大礼,口中道:“妾拜别王后,王后当知妾的忠心,望日后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 芈姝见着她一脸凛然,心中一软,道:“你放心,你们是我的人,我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你们。否则的话,我如何在后宫自处?” 玳瑁扭头,见缪监眼中的讥讽之意,恨不得掩了芈姝的嘴,只得上前催道:“大监,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还我们王后一个清白。” 缪监袖着手,看着孟昭氏先拜别了王后,又拉着景氏、屈氏一一叮咛道别,十分难舍。 孟昭氏自是知道缪监在观察着她,她不慌不忙,显出自己完全无辜的样子,随着缪监去了承明殿。 入了殿中,便见秦王驷手执书简,正在看书。孟昭氏下拜道:“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挥了挥手,缪监便带着侍从悄然退出。孟昭氏心头惴惴,却见秦王驷将手中书简随意抛在几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并未召见她,亦未盘问她什么,你可知寡人的意思?” 孟昭氏本来惴惴不安,听到这话,心头一喜,转而一想,却又一凛,只觉得口中发苦,伏地谢道:“妾身谢过大王。” 秦王驷直视着她,冷冷地道:“因为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证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于不义。” 孟昭氏进殿来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秦王驷在季昭氏那里或者别处问得了什么,自己只消抵死不认,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来便是秦王驷,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又何至于对自己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如此残忍,不顾叫冤便要将自己处死呢?似魏夫人这般,几次三番都罪名确凿,但只要她抵死不认,便是几起几落,也依旧在后宫盘踞。 可是没有想到,秦王驷这一句话,却击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亲妹妹于不义,而自己却…… 一时又羞又愧,想起十几年来的姐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来。 秦王驷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孟昭氏痛哭。 孟昭氏却十分明白,只在那一刻崩溃到痛哭,哭得几声,便知道此时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只能落了下乘,教人轻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抵赖到底。可是秦王驷这般处置,却教她竟不敢将抵赖的招数放出来了。只哭得几下,勉强忍了哭声,哽咽道:“大王高义,妾惭愧无地了!” 秦王驷轻声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聪明,自然是不会再留着证据了。寡人再说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饶是孟昭氏素来自命心志刚强,然而听着这般和和气气的话,心头却越来越冷。秦王驷轻轻地说了几个字,落在她的耳中,却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经自尽了。想来,你害怕的证据,俱已不在,你当放心了。” 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连张嘴都觉得十分艰难:“我,我……” 秦王驷叹道:“寡人要处置你,又何须明正典刑?” 孟昭氏只觉得一颗心已经沉到了底。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过是个后宫妃嫔,又不是什么士子,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处置会坏了君王的名声。后宫妃嫔,倚靠的不过是君王的怜爱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够屡次脱难,并不是因为她够狡诈够坚韧够嘴硬,只不过是君王对她,仍然还有一丝“不忍”而已。 自己的君恩,始终只有这薄薄的一层,但假和氏璧案却将秦王驷最倚重、最*爱的王后、魏夫人、芈八子俱牵连在内。 所以,他无须证明,他只要心里明白,那便是了。 所以,他甚至没有去盘问季昭氏,因为觉得那样会伤了自己的“仁义”。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她的罪了。 此时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驷愿意见自己一面,而且在一开始就向自己说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而如今,他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孟昭氏眼看着秦王驷站起来,就要往殿外行走,只觉得整个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负,却不想此刻被人视为灰砾般拂掉。她忽然间失控地叫了起来:“大王,妾愿意说,妾愿意什么都说出来……” 秦王驷脚步微顿,声音却透出一股疲惫来:“此刻,说与不说,还有区别吗?” 孟昭氏泪流满面,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失声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还是根本不屑一问的小人……我不甘心……” 她双手紧握,一口气将自己入宫以来的心态、作为,以及假和氏璧案中与中行期的往来、与昭氏之前的往来,尽数说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就像只要自己停顿片刻,便要后悔似的。她的内心充满了惊恐,这种自己人生存在意义被否定的惊恐,迫使她不停地说下去。 秦王驷静静地站着,听着她尽诉心事,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这样,她的话语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只是把自己的事说了,昭氏及楚国在郢都城还有什么东西,她没有说,毕竟她还是守着这条底线的。她说了自己的阴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对于其他的媵人,却还是没有一字诋毁,没有拉人下水的言辞。 秦王驷站在那儿,静静地听完,然后走了出去。 缪监守在外面,给他披上披风。秦王驷一言不发,走下台阶。 缪监抬眼看去,但见天边一抹夕阳如血。 这*,孟昭氏在内府之中自尽身亡。 次日,秦王驷下令,季昭氏移于离宫。 王后芈姝不慈,令其闭门思过一年。 魏夫人行事不端,本当处置,但公子华跪阙,愿以军功折罪,秦王驷乃允之。 本章完 第177章 破心篱〔1〕 披香殿内,嬴华辞别魏夫人,便要出发去函谷关军中。 魏夫人抱着嬴华,泣不成声:“子华,是母亲做错了事情,连累我儿。” 嬴华抬头看着魏夫人,诚挚地道:“母亲,上次您已经触怒父王。您是最知道父王脾气的,如何竟然敢一再触犯?” 魏夫人轻抚着嬴华额头的伤痕,眼中满是痛心后悔:“你为了救母,竟如此自伤,又折了军功,叫我心里……我宁可让大王降我的位分,也不愿教你受屈。” 嬴华却摇头道:“母亲,您在宫中结怨甚多,若是降位,岂不是受人欺辱?军功,只要儿子再打几场仗,便能再累积起来。儿子一身俱是母亲所予,谈何连累?”他顿了顿,又道:“儿子也知道,母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儿子而争。可如今王后有权,季芈有*,父王对您存有戒心,再生事端,只怕反将自己陷于绝境,到时候叫儿子该怎么办?” 魏夫人抱住嬴华,泣道:“我儿,你是秦国最杰出的公子,这太子之位原就应该是你来坐。为娘何忍叫你屈居于黄口竖子之下!” 嬴华轻轻推开魏夫人,肃然道:“母亲既知儿是秦国最杰出的公子,就当知道,若要争胜,还是孩儿来做,更有胜算。母亲,儿子已经长大了,从此以后,应该让儿子来努力,来为母亲谋划将来。” 魏夫人含泪点头,她纵有千万主意,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却是毫无办法,只能依从:“我儿当真长大了。母亲听你的,以后只管安享我儿之福。” 嬴华站起,喜道:“母亲若肯听儿子的,从今以后,勿在宫中生事,儿子在外,也可安心。” 魏夫人叹息:“我儿,是母亲无能,才让你小小年纪,浴血沙场。你可知自你上次出征以后,母亲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说着,心头更是绞痛。上次,嬴华获得的军功,便是建立在对她母国的征伐之上。可是这样椎心泣血得来的军功,如今竟也是半分不剩了。 嬴华叹道:“母亲,父王曾言,君子当直道而行。大秦首重军功,儿子若能够在军中建功立业,自然得群臣拥戴,大位何愁不得?就算不能,孩儿有军功,有威望,有封爵,也自保有余。” 魏夫人轻抚着儿子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脸,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想将天下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我儿,你还太年轻、太天真,这世上有些事情,并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有所回报,否则天下人何必事事算计?为娘也一样是魏国公主,和前王后还是一母所出,就因为迟生几年,在魏国是姊妹,嫁到秦国竟一个为王后,一个为媵侍。不但身份高下有别,更被自己的亲阿姊处处算计,时时打压,多年来位分不得提升。幸而天佑,阿姊多年不曾生育,抑郁成病。那时她生怕庸氏、唐氏重新掌权,才将我升为夫人。我儿本是王家血脉,当生而拥有一切,岂能与贫贱之民一起争军功!” 嬴华无奈,劝道:“母亲,您终究是妇道人家,您不明白———”他顿了顿,昂然道:“这个世界上,唯有实力胜过一切诡计。” 魏夫人看着儿子的神情,心中一软,终于答应:“好、好,我儿放心,母亲以后要做什么,必事先与儿商议,绝不擅自行动,可好?” 嬴华不放心地叮嘱道:“母亲既答应了儿子,可要说到做到。” 魏夫人*溺地看着儿子,不住点头:“好,都依我儿。” 嬴华想了想,还是又说了一句:“母亲从前得*时,在宫中结怨甚多。如今已经失去父王*爱,请母亲从今往后,尽量与人为善。一来让儿子出征放心;二来儿子若有功劳,也免得因他人心中含怨,受人诋毁。” 魏夫人听了此言,顿时柳眉倒竖:“谁敢诋毁我儿,我必扑杀此獠!” 嬴华见她如此,无奈道:“母亲,您又来了。儿就是怕母亲如此,方才劝说。世间之口,哪是威吓能够钳制的?母亲多结善缘,儿子自然更加安稳。” 魏夫人无奈,只得道:“我儿放心。”见嬴华终于安心,魏夫人便转身取出一叠衣服,递与嬴华:“我儿在军中必然吃苦,我听说将士们征衣破损,都不得更换。我儿岂能受此委屈?这些衣服,便是母亲这些日子,亲手一针一线缝就。我儿穿在身上,也当是……如同母亲在你身边照顾一般。”她说到最后,已经哽咽,“你出征之后,万事小心,多写家书,也免得叫我……牵肠挂肚……”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嬴华痛哭起来。 嬴华无言,只能缓缓相劝,等得她终于松手,便退后一步,深深拜伏。三拜之后,方才站起来,昂首阔步而出。 魏夫人看着嬴华的背影,泣不成声。 嬴华走出披香殿外,便收起和煦神情,叫来了魏夫人的几个心腹,露出冷酷的神情,厉声道:“我出征以后,这披香殿中,你等要给我小心地看着,千万不能让夫人自作主张再生事端!若有什么事,你等只管阳奉阴违,甚至可以暗中告诉缪监,就说是我吩咐的。夫人年纪大了,有些事,不宜让她再操心。你们可明白?” 采薇深知如今魏夫人已经势衰,披香殿当以嬴华为倚仗,连忙率众恭敬地道:“奴婢等遵命。” 嬴华看了采薇一眼,点头道:“你好好服侍夫人。若是平安无事,我自有重赏;若再出什么事,你也别活了。” 采薇吓得战战兢兢,她知道嬴华是说得出,做得到的。魏夫人再倚重她,也不会为她逆了嬴华心意。 众人恭敬地将嬴华送走,采薇方垂首回到殿内。魏夫人坐在窗前,正由两个小侍女为她梳妆,见采薇进来,瞥了她一眼,笑道:“子华同你说了些什么?” 采薇叹气:“夫人何必问?公子能说些什么,夫人难道还不明白吗?” 魏夫人点了点头,苦笑道:“我明白的。” 采薇看她脸上的神情,知道她半点也没有将嬴华临行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心中暗急,赔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又何必逆了公子的意思……” 魏夫人摆摆手,冷笑:“子华年纪轻,把人心想得太好,太过理想。须知这宫中,便是人踩人的,我便肯与人为善,难道她们就愿意与我为善吗?难道我以后,就这么当一个弃妇,等老,等死吗?” 采薇吃了一惊,问道:“夫人意欲何为?” 魏夫人诡笑:“意欲何为?采薇,你将我新制的白狐裘拿来。” 采薇诧异地问:“夫人要做什么?” 魏夫人缓缓地道:“我要去见芈八子。” 采薇怔了一怔,便明白过来。这次假和氏璧案,虽然最终魏夫人也没得到好处,但却明明白白在王后芈姝和芈八子之间撕开了一条不可弥合的大缝。看她此刻的言行,想必就是去芈八子处,将这条裂缝撕得再开一些,甚至是让芈八子成为王后下一个劲敌,而她自可坐山观虎斗了。 采薇虽然记得嬴华吩咐,但也拿魏夫人没办法,只得收拾东西,随她出门。 魏夫人缓缓地走下台阶。这咸阳宫占地极大,所谓“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木衣绨绣,土被朱紫,宫人不移,乐不改悬,穷年忘归,犹不能遍”。她的披香殿却是上下两层,主殿在上,其下为内室,外面是回廊,廊下以砖墁地,檐下有卵石散水。宫殿之间,便以层叠的复道和廊桥相通。 魏夫人走在复道上,宫中诸人,往来相见,都面露惊讶之色。想不到魏夫人经此重挫,不闭门避人,还这般大胆招摇地再度出来,只不晓得,她这是要去何处? 她故意慢慢地走着,甚至不时地停下来,赏玩廊边的花枝。有时那些宫人走避不及,忙不迭地行礼,那些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情在她嘲弄的眼神下,渐渐缩成惶恐之色。 魏夫人却在心中冷笑。这些宫中人精彩的脸色,当真是十分可笑。她们以为,她就这么完了吗?早着呢! 离常宁殿越来越近,许多人亦已看出了魏夫人的目的地,远处的回廊上便有人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魏夫人却仍然带着微笑,踏入了常宁殿中。 芈月听了侍女禀报,便走出来相迎。两人位分有差,这亦是依了礼数。 魏夫人却不客气,也不在外头候着,自己笑着走了进去。她走到廊下,便见芈月从西殿中出来迎接,正走到庭院当中银杏树下。片片银杏叶落下,落在她的头上、身上。秋风疏朗,她的眉宇之间,也有着疏朗之色。 第178章 破心篱〔2〕 魏夫人抬起头来,看到芈月,一时竟有些恍惚。魏夫人一直将芈月视为一个小丫头,虽然知道她也得*,她也厉害,但终究还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可是此时的芈月,却让她有种不能轻视的感觉。 芈月迎上行了一礼:“魏夫人倒是稀客,难得难得,快请进来坐吧。” 魏夫人满脸含笑,走到芈月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季芈妹妹脸色看着好多了,真是可喜可贺。” 芈月不知其意,只能脸上带着客套的微笑道:“不敢当,夫人快请入内。” 当下让了魏夫人进了外室,薜荔奉上酪浆来,一壶倒了两盏,一盏递与芈月,一盏递与魏夫人。 魏夫人接了,却只放在一边,打量周围,笑道:“妹妹也忒寒俭了,此处也没有多少好的摆件。便是王后无心,唐姊姊也应该有所表示啊!” 芈月只笑道:“何尝没有呢,只是稷儿尚小,恐怕他淘气砸了,因此都收着呢。” 魏夫人嘴一撇:“妹妹也是楚国公主,却去学唐氏的小家子气。子稷堂堂大秦公子,便是砸了什么,咱们还砸不起吗?” 芈月不去听她挑拨之言,只笑道:“不知魏夫人今日来,有什么事?” 魏夫人却扭头,令采薇捧上一袭衣袍,笑道:“我是特来向妹妹道谢的。幸而妹妹向大王澄清事实真相,方免去我的嫌疑。大恩不言谢,只想有所报答。思忖着入口之物难免忌讳,刚好子华前些日子猎了些白狐,集缀成裘,连夜赶着做了送来。妹妹试试衣服,可合身不?” 芈月举目看去,却见一袭外罩大红菱纹重锦的白狐裘,在袖口、领口和下摆露出雪白的毛锋,红白相映,格外艳丽。又听说是公子华所猎,心头抵触,口中却笑道:“魏夫人客气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如何承受得起?况且,这是公子华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若收了,实在是太不合适。” 魏夫人却说:“无碍的。” 芈月只道:“切切不可。” 魏夫人的笑容便撑不住了,问道:“妹妹可是对我仍然心存芥蒂?” 芈月假笑道:“魏夫人说哪里话?都是宫中侍奉大王的姐妹,何来芥蒂可言?” 魏夫人微笑道:“你信不过我,是正常的。我与你从前的交往,实有太多的不愉快,也有太多的不坦白。但我今日来谢你,也实是一番诚意。” 采薇只得也跟着劝道:“是啊,芈八子,今时不同往日。公子前日见过夫人,诚心劝说,夫人已经悟了。公子如今已经成人,夫人的事,如今也由公子做主。” 魏夫人也跟着轻叹一声:“不知不觉,儿子都比母亲高了,也比母亲有主意了。我如今万事听儿子的,什么事也不争,什么事也不想了。” 芈月微笑道:“这是魏夫人的福气,我也日夜盼望着子稷有朝一日能够长大成人,如公子华一般,建功立业,得一方封地,便一生无求了。” 魏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芈月的神情,判断着她话语的真假:“唉,我也是同妹妹一样的想法,只可惜别人却对我偏见已深。就如今日,我特地来向季芈妹妹道谢,妹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芈月却仍旧笑道:“人之偏见,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只要魏夫人真的努力了,自然人人都能看见您的改变。” 魏夫人略一沉吟,挥手令采薇退下。芈月见了她的举动,也挥手令薜荔退下。 却听得魏夫人缓缓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请教妹妹。” 芈月问:“何事?” 魏夫人道:“和氏璧案,是大好机会,我与王后皆落嫌疑,你正可借此除去我们,何以竟轻轻放过,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在大王处为我们辩冤?” 芈月微笑道:“魏夫人以为呢?” 魏夫人道:“我本以为你是糊涂了,图在大王面前的贤惠之名,又或者想挑动我和王后继续相互残杀。可是我方才以白狐裘示好,你若有此心,自然会借机和我修复关系,让大王看到你的大度。可你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我戒心依旧,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芈月心中暗叹,口中却道:“难道我就不能是为了明辨是非黑白?难道对你们来说,是非黑白并不重要,借助每一件事打击对手才是本能选择?” 魏夫人听得不顺耳,心中瞧不起她这般装模作样,当下冷笑:“难道你不是吗?” 芈月摇头:“我不是。” 魏夫人不服气:“我不信,这世间谁人做事,不是为了一己之利?” 芈月沉默片刻,知道与她之间,已经无法沟通。她看着魏夫人,终于道:“魏夫人,你可知道先王后去世之后,大王为什么不立你为王后吗?” 这是魏夫人这一生最刺心的事,她闻言不禁脸色一变,差点翻脸,声音也不由得变得尖厉:“季芈说这个干什么?” 芈月见她至今犹对几案上的酪浆点滴不沾,当下便端起自己面前同一只壶中倒出来的酪浆,饮了一口,缓缓地道:“世间婚姻,莫不是合二姓之好,求中馈主事。大王立后,也不例外。不是为结两国之好,就是为王后的能力德行足以安定后宫,二者得其一即可。却不在于谁是否得*,也不在于她有没有儿子,更不在于她是否工于心计。魏夫人,你的确很聪明,也很有心计,只可惜你做人太在乎得失,每件事都掂量得太过厉害,像商贾买卖一样斤斤计较,生怕自己吃了半点亏,不让别人有半点便宜。所以你明知道大王求的是什么,可是你做不到。” 魏夫人听着这番言语,只觉得句句刺心,欲待翻脸,最终还是忍下,只冷笑道:“季芈说得好听,只要是人,谁不患得患失?” 芈月叹道:“患得患失,小人之心。你成不了王后,是因为你没有政治势力可倚仗,又没有足够的胸襟气度和大王站到同等高度上。你的眼睛只看到这一方天、一方地,走不出这庭院,如此,何堪为一国之母?” 魏夫人终于忍不住,沉下脸来,尖厉地冷笑:“哼,季芈妹妹好一张利口,你说旁人患得患失是小人之心,那我请教季芈妹妹,如何做才不是小人之心?” 芈月将手中的杯盏缓缓放下,肃然道:“君子择善而行,百折不挠,九死无悔。君子可以失一时,却不会失百世。小人只能得一时,却失了百世。” 魏夫人听了她这话,指着她,手指动了两下,话未说出口,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停不住,还拿帕子抹了一下笑出的泪水:“季芈妹妹,原来你擅说笑话啊!” 芈月肃然道:“我并非说笑。” 魏夫人尖声笑道:“原来君子就是做冤大头,我当真是受教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缓缓地道:“我初见大王之时,他曾说过一句话: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为人君者不曾荫德于人,何能求为人臣者仰生于上呢?夫人自甘落了下乘,他人何敢指望能仰生于夫人?” 魏夫人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着芈月,一张脸忽红忽青,十分精彩。好半日,方才慢慢恢复过来,怅然若失道:“你的话,我能听懂,可我却做不到,我想世间也没有什么女子能够做到。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身为女子,从生到死,处处仰生于人,这决定了我们的心胸格局,走不上君子之途。” 两人沉默,一时无言。 魏夫人来此,本有些话要与芈月说。她擅能移人心志,但是,对于芈月,却有一种无从着手的不解。这个女人,竟不似普通的女人一般会嫉妒、会防范、会算计,她这么坦坦荡荡,教她不知是真是假,竟无话可说。 却听得外面有人道:“参见大王。” 魏夫人一惊站起,却见秦王驷已经大步走到门前。魏夫人脸色一变,忙挤出笑容,上前盈盈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点了点头,还抬手扶了魏夫人一下,温言道:“子华走的时候,说你近来身体欠安,还未痊愈。若无事,便多休息。” 魏夫人只觉得心口一痛。秦王驷这一扶一劝,看似温情脉脉,可是两人之间,便是这么一点肌肤相触,已经让她感觉到,那双手曾经有过的男人对女人的温热,已经消失。他此时待她,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罢了。那温柔言语中含着的警告,她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 她苦涩地一笑。秦王没有扶芈月,却扶了她;没有先对芈月说话,却先对她温言相劝。可是这其中的亲疏远近,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 第179章 破心篱〔3〕 魏夫人站起来,勉强笑道:“我原是为了感激季芈妹妹替我仗义执言,特来相谢。既然大王来了,妾身不敢打扰,就先告退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魏夫人只得施了一礼,匆匆离开。 秦王驷坐了下来,拿起刚才那杯不曾饮过的酪浆,一口饮尽,道:“天气转凉,以后不要贪嘴饮这酪浆了,叫医挚给你煮些药用汤饮来。” 芈月掩嘴一笑,方问道:“大王何时来的?” 秦王驷道:“来了有一会儿了。” 芈月面露惊讶之色,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秦王驷却仿佛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 芈月见秦王驷在看着她的脸,她被看得有些诧异,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臣妾脸上有什么,难道是这几天忽然变样了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眉间,叹道:“正是有些变样。寡人观你眉宇之间神清气爽,有豁然开朗之意。” 芈月微笑:“也许臣妾只是……想通了。” 秦王驷道:“哦,你想通了什么?” 芈月沉吟道:“也就是……我中毒那几天。” 秦王驷有些意外:“你中毒那几天不是昏迷不醒吗?” 芈月摇头:“不是的,那几天我虽人不能动,口不能言,在别人眼中昏迷不醒,可不知为何,我却能听、能闻,脑子一直是醒着的。我听到你们人来人去,我感觉到太医在为我诊脉,薜荔给我喝药,我能咽下去……人到鬼门关前走一趟,又这样完全不能自主,只余下脑子能动,反而豁然开朗,参透得失。” 秦王驷道:“你想了什么?” 芈月道:“我在想,如果没有对症的解毒药,我再也起不来了怎么办,我就此一命呜呼怎么办。那么我现在,有什么事情是还没做的,有什么是被我浪费了的,又有什么事是我后悔做了以为可以补救却已经没时间补救了的。我把我这一生的所思所为理了一遍,竟是好多事没来得及做,好多事是做错了的。” 秦王驷道:“那你以为你什么事是错得最多,最后悔的?” 芈月道:“也就是我刚才跟魏夫人说过的话,我不该患得患失。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不该被环境所扰,失了本心。”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寡人也曾经有过你这样的心路。” 芈月诧异地:“大王也有?” 秦王驷道:“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在山林中迷失近一个月吗?” 芈月点了点头。 秦王驷道:“那个时候,我也以为我会死在密林里,我想我究竟错过了什么,迷失了什么,还有什么是可挽回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迷失过。” 两人执手相看,了悟一笑。 夜色初上,承明殿中置酒行宴,芈月便弹起箜篌,边弹边唱。 秦王驷兴致勃勃地跟着芈月的腔调学唱楚歌。 芈月唱:“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秦王驷拍手跟唱:“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自宫巷望去,承明殿前的高台上,灯火辉煌。 空中隐约传来楚歌声,男声高亢入云:“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女声婉约伴唱:“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一曲毕,秦王驷哈哈大笑:“这楚歌当真拗口,寡人学了数日,才学会唱这一首。” 芈月嫣然一笑,道:“可妾听大王唱起来,却无任何异音,想是大王天资聪明,学什么便像什么。” 秦王驷饮了一口酒,忽然道:“五国联兵于函谷关下,大战在即,这欢歌置酒,寡人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有了。” 芈月忙盈盈下拜,道:“妾听说大王点兵,要与五国盟军作战。妾请求让弟弟魏冉也跟着樗里子一起作战,请大王恩准。” 秦王驷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寡人焉能不准?好,寡人让他跟着樗里疾出征。出征前,叫他进宫,让你姐弟道别。” 秦王驷一声令下,魏冉便奉命进宫,来见芈月。 魏冉在缪辛引导下,向内宫走去。他入宫时带着一个包袱,交宫门口验过以后,便交由缪辛捧进来。 缪辛边走边问:“魏校尉,您这包袱里是什么东西啊?挺沉的。” 魏冉目不斜视,迈着军人的步伐向前,每一步似量过一样等距:“是我带给阿姊的东西。” 两人一路来到常宁殿西殿。缪辛通报之后,魏冉便走了进来。 却见芈月坐在窗边,膝边放着一件红底黑纹的丝绵袍。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了魏冉,不禁粲然一笑。 魏冉冲上前跪倒在芈月面前,激动地道:“阿姊……” 芈月见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虽然脸上还带着稚嫩之态,个子却已如同成年人一般长大,一时恍惚:“小、小冉……” 魏冉抬头:“是,我是小冉。” 两姐弟顿时热泪盈眶,抱头痛哭起来。 好半日,女萝等才抹泪带笑上前劝道:“季芈,姊弟相逢,当欢喜才是。” 两人这才止了哭,打水洗了脸。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半晌,才轻叹道:“小冉,你居然这么大了,大得连阿姊都不敢相认了。” 魏冉忍悲带笑道:“是啊,阿姊,我长大了,如今我已经能保护你了。” 芈月叹道:“是,我的小冉长大了,能保护阿姊了……你在军中,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都是阿姊无能,才会让你过刀头舐血的日子。” 魏冉道:“阿姊,我很好,将军很提拔我,同袍们也很照顾我。征战沙场才是男子汉应该有的人生,才是我魏冉应该有的人生。” 芈月欣慰道:“嗯,小冉长大了,我的小冉真的长大了。” 薜荔一拉缪辛,缪辛将手中的包袱放下,两人行了一礼,悄然退出,关上了门,室内只余芈月姐弟独处。芈月拉起魏冉,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弟弟,仿佛看不够似的。 魏冉便将包袱打开,道:“阿姊,三日之后,我就要上沙场了。”他将包袱向着芈月一推,“这是我这些年军功受赏的东西。有七十金,还有功勋田,虽然只有十亩,不过我将来一定能挣更多的。这几块玉石是我的战利品,特意给阿姊留着……” 芈月见了这一包袱零零碎碎的东西,惊呆了:“你,你这是……” 魏冉憨笑着道:“阿姊,这些东西我带着也不方便,以前也常托放在别人那儿。如今难得进宫,我就带进来给阿姊了。” 芈月连忙收拾起来,嗔道:“傻孩子,阿姊这里什么都有,你这些东西还是自己收好。” 魏冉按住了芈月的手:“阿姊,我就要出征去了,带着也不方便,不如先放在阿姊这里,好不好?” 芈月无奈:“好,那阿姊先帮你收好,再给你添上一些,好让你将来娶妇。” 魏冉脸红了:“阿姊!” 芈月道:“对了,天冷了,阿姊给你做了几件衣服,你路上行军,可要多注意别受了寒。” 魏冉道:“阿姊,我是个男人,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没关系,阿姊在宫中不可太过辛苦。” 芈月道:“不辛苦,阿姊怎么都不会辛苦的。” 芈月站起来,从柜中取出一叠衣服,又将刚才放在身边的那件红底黑纹绵袍拿起抖开,对魏冉道:“你瞧瞧这件袍子好看吗?我怕你会冷,特意做的绵袍。” 魏冉笑道:“阿姊做的都好看。” 芈月招手道:“来,套上试试,看哪儿有不合身的,阿姊再改。” 说着,她走到魏冉身边欲为他穿衣。魏冉羞涩,只得站起来,自己伸手去拿绵袍道:“阿姊,我自己来。” 芈月却笑着替他穿上衣服:“你如今大了,便不让阿姊替你穿衣服了吗?” 魏冉只得乖乖让她套上衣服。芈月一边替他整衣,一边却握住魏冉的手,按住衣袍上的一处,压低了声音:“你按一下这里,可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魏冉一惊,见芈月神情严肃,当下伸手在她所说的地方按了一下,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里面,似乎还有一层东西。” 芈月点头:“不错,我还缝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魏冉见了芈月的神情,脸色也沉重起来,低声道:“是什么?” 芈月低声道:“是孙武兵法十三篇。” 魏冉一惊:“孙武兵法十三篇?阿姊从何而得?” 第180章 破心篱〔4〕 芈月替他系上腰带,又将他衣袖领口拉起,端详他穿的这件衣袍长短如何。她之前叫人问来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终究不是亲自量,还是略有些偏差。她手里不停,口中低声道:“当日孙武为吴王练兵,留下这兵法十三篇在吴宫之中。吴王阖闾凭此破楚,险些毁了大半个楚国。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自吴宫中得到这兵法十三篇,藏于越宫。父王……”她顿了一顿,想起她的父王与魏冉可不相关,又改了口:“我父王当年灭了越国,自越国得此兵法,藏于宫中。只可惜父王驾崩以后,新王不恤政事,这兵法便明珠蒙尘,无人过问。我离宫那年,为阿姊收拾嫁妆时发现了它,就悄悄地抄录了一份在帛书上,藏于身上带走。孙武兵法,虽有流传在外的断简残篇,但都残缺不全。世间最全的,除了楚宫中那十三卷竹简外,就是这绵袍中缝着的帛书了。” 魏冉按着绵袍,心潮起伏。他明白芈月为何要将此兵法给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军中成功的机会便大了许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动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万死不敢辜负。” 芈月见状忙去扶他,见魏冉眼中有泪,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万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对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纪便在沙场上拼命,可阿姊只能把这千斤重担放到你身上了。富贵于我,本如浮云;君恩*爱,亦不强求。我要的只不过是活着,好好地活着,一家团聚地活着。可这大争之世,你纵无争心,却已处战场,为了生存不得不争,不得不战……”她擦干了眼泪,声音渐转强势,“要争,就不得不让自己变强。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护他。大王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而秦国留给这些公子的封地,却不会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建功立业,去争去抢,连魏夫人都要把公子华送到军中。为了子稷,为了你,为了还留在楚国的戎弟和母亲,我必须变得强大,还要狠下心,舍得让你去拼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强大起来,我们才有新的生机。”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对天起誓,总有一天我会强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护住阿姊,护住子稷,护住阿姊要护住的所有人。” 芈月轻叹:“小冉,你知道吗,我自生下子稷以后,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会走上母亲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小冉,你要强大到足够护住我,而我要强大到能够帮助你,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应付可能忽然降临的噩运。所以我把这孙武十三篇给你,我还要设法参与朝政,得到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和帮助。我更希望在噩运降临之前,能够带着子稷离开这个宫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会从大王那儿学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运用权力,如何招贤用才……”说到这里,她不禁情绪激昂,“我绝不会让所谓注定的命运轮回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会将它踩在脚下,蹍个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运踩在脚下,蹍个粉碎!”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脸,将他拥入怀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两个絮语良久。不多时,缪辛就去师保处把嬴稷抱了回来。小嬴稷很少见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小舅舅,犹豫不前。芈月拉过他,对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这鼻子、这下巴,长得颇像你小时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会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听了这话,顿时扑哧一声笑了。 芈月笑着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脸:“你小时候呀,和子稷一般爱吃。子稷,这就是我常说的你那个爱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递给魏冉:“小舅舅,我请你吃。” 魏冉笑着接过来,大口吃掉,还赞道:“这甜糕真好吃。子稷请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还谢子稷。子稷可喜欢什么,爱玩什么?” 嬴稷听了顿时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没有不喜欢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长于宫中,各妃嫔之间关系复杂,相互戒备。唐夫人的儿子年纪太大已经出宫,历数宫中与嬴稷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却是芈姝、樊长使、景氏这三个让芈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宫奴玩玩,但这种游戏宫奴们都是让着他的,未免让他有些寂寞。 此时见魏冉蹲下来笑嘻嘻地和他说话,并无身为长辈的距离,顿时感觉无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剑,在庭院里嬉戏击打。嬴稷欢叫着卖力进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两个人一来一去,打得十分开心。芈月站在树下笑看,不时叫他们小心。 夕阳西下的时候,魏冉走了。 夕阳照着他高大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甲。 嬴稷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问:“母亲,舅舅去哪儿?他什么时候再来呀?” 芈月轻抚着他的脊背,道:“舅舅要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着木剑,仰头道:“母亲,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芈月摸摸他的脸:“等你长大后再说吧。子稷要练好本事,将来在战场上才不会输哦。” 嬴稷点头,昂首道:“我要学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样保护母亲!” 芈月笑了笑,叫傅姆带嬴稷去玩。她虽然这么跟嬴稷说,但身为母亲,又何尝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她是恨不得将他永远永远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争之世,又岂是她的个人意愿所能改变?愿不愿意,嬴稷都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在战场上、权力场上去搏杀,赢得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着他如今还小,还可以做天真的梦,就让他高兴一些吧。所有的忧虑,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芈月独坐高台,沉默地吹了一会儿风。半晌,她将呜嘟凑到唇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乐声悠扬而哀伤,随风飘向云天之上。 秦王驷走上高台,静静听着。 芈月一曲吹毕,停下来,看到了秦王驷,惊讶地唤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点了点头,知道她的伤感:“还是舍不得?” 芈月点头,叹息:“有点伤感。上次送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一转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大人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与她并肩看着夕阳:“那么小的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 芈月手中握着呜嘟,脑海中诸事盘旋,张仪曾经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话语,让她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道:“大王,臣妾有个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驷“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想法?” 芈月道:“大王心忧国事,臣妾饱食终日,却不能为君分忧,深感惭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么事,为大王分忧解劳?” 秦王驷听了,倒觉得诧异,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业,女人生儿育女,各司其职。国家大事,你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芈月却肃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为良母;亦有邑姜,辅佐武王,可谓贤妇。臣妾不才,愿效先贤,为夫君分忧,也为将来教导子稷增长见识。” 秦王驷转头看着芈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后,他渐渐发现她身上有一种令他欣赏的素质,对她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听了她的话,他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见你确有才能智慧和襟怀气度。寡人之前曾带你去四方馆听士子辩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你也能够初识这些言论。正好寡人之前曾广招天下贤士,收了许多策论,还未及研读,就遇上了五国兵临函谷关。军情紧急,所以这些策论都放在那儿蒙尘。你若无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这些策论,挑选分拣。这些策论,诸子百家俱有,理论相互攻击,倒可让你增长见识,辨别蛊惑之言。” 芈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 本章完 第181章 苏秦策〔1〕 秦王驷让芈月去看这些策论,也是因为自函谷关开战以来,这些策论已经堆积如山,自己却实在没有时间去看。但是这些策论皆是四方馆策士的心血,长期搁置,对于那些或怀着野心、或穷困求变的游士来说,也实是一种折磨。 因此,宫门口常有一些献了策论却不得回复的策士来问下落。宫卫们亦是见怪不怪,只是如眼前这位,却有些讨嫌了。 现在还是秋风乍起时,这个被宫卫们讨厌的策士却已经早早穿上了一件黑貂裘衣,整个人也努力做出昂然的气势来。但这些宫卫阅人多矣,这策士明明热出汗来也不肯脱了裘衣,裘衣之下的袖口又透出里面的夹衣质地,他们自然看得出此人实是虚张声势,如今他的生活定已困窘,这件裘衣怕是他唯一体面的衣服了。 这些日子,这青年策士已经来了数次。此时他站在宫门外,赔着笑问站在门口的宫卫:“这位校尉,请问大王最近可有看我们的策论?” 那宫卫虽然也是个识趣的,奈何同样的问题答了多次,也开始没好气了:“我说你这人,你当自己是什么,想当官想疯了不成?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便是再好的策论,大王也不是专看你这一篇。大王最近忙于军务,哪有时间?如果大王看了你的策论赏识你,自会派人去四方馆找你的,你跑到宫门来天天问有什么用?” 那人一脸焦急又为难的神情:“不是啊,我不是想当官,我、我有急事啊……” 那宫卫不耐烦地挥手:“我说你这策论才交上多久啊,就急成这样?人家交上来一年半载没回音的也多得是,都像你这样,宫门都不走人了。走吧走吧!” 那人急了:“哎呀,我确是有急事啊。这位校尉,你一定要帮我记着,在下姓苏名秦,苏秦、苏秦。” 他把自己的名字说了数次,见那校尉已经不耐烦了,只得悻悻地回了馆舍。 这苏秦原是东周国人,入秦已经有数月了。他几次上策论,奈何都不得面见秦王。他固然希望秦王能够看到策论,可这策论之外,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让秦王知道。 他在咸阳无亲无故,那事情又十分要紧。他不敢将信物交与别人,否则万一在传递中失落,他岂不是对不起那嘱托之人? 他家境本就不富裕,此番入秦,也是倾尽家财,方凑足路费。又知世人一双势利眼,因而轩车裘衣,亦是一一备足。没想到一路行来,遇上大军过境,本就耽误了一些时日,入秦之后又遇五国兵困函谷关,物价飞涨。他为了打点宫卫,又用去不少钱,挨到如今,便行囊渐空了。况如今天气转冷,他还欠着馆舍的钱,若是秦王再不看他的策论,那他当真是无计可施了。自己受困倒不要紧,只是辜负了那托他之人。想到这里,心中十分煎熬。他也知道,自己日日来打听,显得名利心重,十分可鄙,要受那宫卫之气。但这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啊!若只为自己,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受此屈辱的,只是……一想到那人,他便什么屈辱,都视若等闲了。 他却不知,自己的策论并不在秦王驷手中。 自秦王驷下令之后,芈月便得以在宣室殿侧殿,替秦王驷阅看策论。这些策论,来自诸子百家,对天下大势、秦国内外的政事,皆有各自的看法。 芈月如今便是将这些策论先一一看过,然后编号分类归置,再择其内容要点,写成简述,便于查阅。若有格外好的策论,便挑出来,呈与秦王驷。 清晨,当晨钟敲响,群臣依次上朝之后,芈月安顿好嬴稷,交与唐夫人,自己便去宣室殿侧殿阅看策论。若见着好的策论,她不免依依不舍,难以放下。每每都要女萝揉着她的肩头来催她:“季芈,天晚了,不急在一时,咱们明天再来吧。” 芈月低头继续看着竹简,挥手道:“别急。别揉了,晃得厉害,让我看完这一卷。” 女萝停下手继续劝道:“季芈,小公子一天没见着您了,肯定会哭的。” 芈月犹豫一下:“等我看完这一卷吧。这一卷是墨家驳儒家的言论,格外精彩。” 女萝又劝道:“季芈,大王都要议政完毕回宫了,您比大王还忙吗?若是大王回宫见不着您,岂非惹大王不快?” 如此劝了半日,芈月只得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来道:“好了,走吧。” 果然,芈月一走进常宁殿,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暗自惭愧,忙加快脚步冲进室内。傅姆正蹲在地上哄着大哭大闹的小嬴稷,却怎么都哄不好,急得团团转。 芈月急道:“子稷怎么了?” 傅姆见芈月回来,松了一口气:“季芈,您回来得正好,小公子哭着要您。奴婢无能,怎么都哄不好。”其实不过是今日芈月回来稍迟,嬴稷见母亲素日这个时间就回来了,如今却不见人,自然闹腾得厉害。 见芈月回来,嬴稷大哭着向她扑来:“母亲,母亲,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了。” 芈月心疼不已,抱起嬴稷哄道:“子稷,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要独立要坚强,不能老赖在娘的身边。娘现在学的一切,都是为子稷学,教子稷学会如何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将来帮子稷管理一方封地。所以子稷一定要乖乖的,不要闹啊,知道吗?” 嬴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傅姆见嬴稷已经止住了哭,上前笑道:“果然季芈一来,小公子就安静了,可见是母子连心,格外牵挂。季芈,您让奴婢给小公子净面吧,您也好更衣。” 芈月将嬴稷交给傅姆,让傅姆为嬴稷洗脸换衣,自己亦伸手由薜荔服侍着更衣,一边随口问道:“薜荔,今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趣闻吗?” 薜荔想了想,笑了起来:“今日宫中没有新鲜事,宫外倒有。” 芈月道:“怎么?” 薜荔恰好今日出宫,回宫时便见着了那苏秦之事,还责怪那宫卫无礼。宫卫便直说,那人日日到来,委实让人不耐烦了。见着芈月问,她便说了此事:“近来有一个叫什么秦的游士,投了策论没多久,就隔三岔五跑到宫门外问大王看了他的策论没有。真是好笑,难道他以为大王闲着没事干,只等着看他的策论吗?” 芈月更衣毕,坐下来抱过嬴稷给他喂饭,随口道:“你别笑话人家,保不定这些人当中就有一个卫鞅、吴起,因为不得国君重视,一气之下投向别国了呢。” 薜荔笑道:“季芈如今不正好在帮大王看策论吗?就看看这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急不可耐的?” 芈月也笑道:“那些策论堆成了山,每卷书简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若不拆开了仔细看,谁知道里头是谁写的,写的是什么啊!他再着急,也得候我一卷卷地看。” 薜荔道:“那就让他慢慢等呗。” 两人随口说着,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过了两日,芈月翻看一卷竹简,方解开绳子,就见一张白色丝帛飘下来,正落在芈月脚边。 芈月诧异,俯身拾起帛书。这一看,她顿时脸色大变,再抓起那竹简打开一看,却见落款写着“苏秦”二字,猛然想起前几日薜荔说过的话,顿时击案道:“原来就是这个苏秦。” 女萝吓了一跳,忙问:“季芈,出了什么事?” 芈月却将那竹简抖了抖,又问:“这人还有其他的竹简不曾?一齐拿过来。” 女萝忙去找了找,将几卷竹简俱都翻了出来,见里面都夹着帛书,内容相似,却唯有最初的一封帛书是她所熟悉的字体。 当下芈月将几张帛书都拿了起来,又看了那竹简,竹简的内容倒是普通策论了。她当下站了起来,拿起那帛书,大步向外行去:“我要去见大王。” 此时秦王驷正与樗里疾和张仪等人在宣室殿议事。函谷关已经被困数月,双方僵持不下。青壮从军导致田园荒芜,再继续下去,不但今年歉收,还会影响到明年的耕种。而秦国后方又被义渠人连着攻破十余城,内外交困,必须尽快破解。 樗里疾分析道:“此番五国虽然联兵,但真正出兵的只有韩赵魏三国。魏国为主力,赵国与韩国也颇为重视,赵派公子渴领兵,韩国更是派出太子奂领兵,共十五万兵马,围困函谷关。楚国虽以令尹昭阳为首,但楚国国内对此事意见不一,出人不出力,兵马不足。” 张仪亦道:“臣已派人游说楚国,并制造混乱,以便让郑袖在楚王面前进言,召那昭阳回朝。昭阳若回朝,楚国就算派出新的统帅,也无法与昭阳相比了。” 第182章 苏秦策〔2〕 司马错亦道:“此番出兵,魏国最为出力。想来也是张子这些年连横之计,蚕食魏国,终于让他们感觉到痛了。”说到这里,众人不禁一笑。 秦王驷道:“此番五国合兵,当如何应对?” 张仪道:“三国联军,各有所长。赵国长年和狄人部落往来,学习狄人的骑兵之术,所以赵国出的是铁骑。魏国出的则是名闻天下的魏武卒方阵,魏武卒个个身体强悍、训练有素,更身披重甲,战场上一般别国兵士奈何不了他们。韩国重弓箭,韩国射士经常远程射杀大将,实是防不胜防。这三国分别作战倒也罢了,联合作战,远中近皆有照应,实是难办。” 樗里疾冷笑:“只可惜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骑兵虽厉害,却施展不开;铁甲再厉害,也挡不住滚石檑木;射手再厉害,射不到函谷关上去。而且三国人心不齐,只要我们准备充分,偷营突袭,必能将他们一举击垮。” 司马错道:“虽是五国合兵,但是各国发兵时间不同,魏赵韩三国已经在函谷关外集结,但楚国和燕国约定的人马只到了小半,其余部分还在路上。可恨那公孙衍,不但说动五国联兵,还以财帛诱使义渠人在我大秦背后为乱。” 樗里疾一挥手:“所以我们的兵马必须分成三支,一支重兵用来对付函谷关下的三国联兵,到时候将他们驱至修鱼这个地方……” 司马错亦正在研究地图,也指到此处,拍掌笑道:“吾与樗里子所见略同,此处刚好设伏。末将请令,率一支奇兵在此设伏,我们就在修鱼好好打他一仗。” 秦王驷一击案,道:“这一战,要让天下人知道,敢犯我大秦者,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以为大秦刚刚崛起,就想联手把我大秦打压下去,”他冷笑,“做梦。” 张仪道:“不错,当日他们视大秦为野蛮之族,认为我们没资格与东方列国并称强国。如今秦国崛起,他们就要把我们打压下去。只要打赢这一仗,秦国的实力就更加强大,他们就不敢再小看秦国了。” 秦王驷决然道:“从来各国的强弱,未有不以战争决定的。秦国崛起,令列国恐惧,秦国只有打破包围,打痛他们,他们才会正视我们的存在,不得不和我们坐到谈判桌上来。” 樗里疾沉吟道:“义渠那里,还需一支精兵,将他们截断,令他们不得合兵。只要我们将五国联兵打败,义渠人不战自退。” 秦王驷恨恨地道:“哼,义渠人在我大秦后方屡次生事。等这次五国之围解决以后,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义渠人,打他一记狠的,要把他们死死地踩在脚下,再不敢生出妄念来。” 樗里疾却道:“我就是有些疑惑,燕国此番居然也跟着出兵。大公主自嫁到燕国以后,头两年还有消息,这两年却毫无消息,此事真是令人忧心。” 秦王驷脸色一黯,转又振作起来:“寡人相信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轻易成为失败者的。” 正说到此,缪监匆匆而入,看了看诸人,不声不响站过一边。 秦王驷眉头一皱,问道:“何事?” 缪监凑近秦王驷耳边低声道:“芈八子来报,她在列国游士的策论中,发现了大公主的求救信。” 秦王驷一怔:“孟嬴?” 樗里疾听到,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大公主出了何事?” 张仪和司马错对望一眼,知秦王驷此时有事,便极有眼色地站起来拱手:“臣等告退。” 秦王驷挥了挥手,张仪和司马错退出殿外。 司马错心中好奇,见张仪恍若无事地往外走,一把抓住了他问道:“张子,你说,大公主出了什么事?” 张仪嘿嘿笑了一声:“不管出了什么事,大公主有消息总好过没消息。只要运作得当,坏事未必不能变为好事。” 司马错跷起大拇指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果然不愧张子在列国大名。”两人对望,哈哈一笑。 此时芈月已经自侧殿执着帛书竹简入内,呈与秦王驷道:“臣妾在看各国游士送上的策论,结果在这个苏秦的策论里,居然发现这样一封帛书,上面是大公主的笔迹。臣妾不敢延误,所以连忙来禀告大王。” 秦王驷夺过芈月手中的帛书,展开一看,立刻击案骂了一声:“竖子安敢!” 樗里疾道:“大王,怎么了?” 秦王驷将帛书扔给樗里疾:“你自己看。”又问芈月:“那苏秦何在?” 芈月犹豫摇头:“妾不知,应该是……还在四方馆吧。” 秦王驷转向缪监吩咐:“速去将此人带来。” 此时苏秦正站在馆舍门口,犹豫着要不要今日再去一趟宫门问讯。天气已经转冷,他的箱笼已经见底,值钱的东西典卖已尽,连馆舍的钱也欠了许多。 来来去去犹豫了甚久,他想了想,还是一顿足,转头向外欲行。却见外面一行人进来,领头一人进了门,便问:“可有一位来自东周国的苏秦苏子?” 苏秦还未回过神来,那馆舍的侍者已经应道:“有的,有的。”侍者一抬眼,见苏秦就站在门口,忙叫住他道:“苏子,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愕然。一个宦人忙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您可是日前给大王上策论的苏子?” 苏秦下意识地点头。点了两下头,他忽然明白过来,颤声道:“大王……大王看到我的‘策论’了?” 缪乙见馆舍门口人多,不便说明,只压低了声音问道:“策论里,还夹着一张帛书,可是?” 苏秦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缪乙忙拱手道:“恭喜苏子,大王有请。”说着便要将他请上马车。 苏秦一喜,正要上车,却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道:“且请稍候,容我回房去取一件信物来。”这件信物他一直不敢随身携带,生怕不小心失落,那就无法交代了。 缪乙虽然诧异,却也是恭敬相候。 苏秦忙狂奔回房,取了那件信物来,匆匆随着缪乙上车进宫。 自宫门下车,他便随着缪乙一路进宫,走了许久,才走到宣室殿。他虽然目不斜视,低头行路,但这一重重复道回廊的地面都着朱红之色,两边壁画精美异常,又有高台层叠,一步步拾级而上,如入天宫,实是王家气象,令人不禁拜服。 进了正殿,地面上铺了茵褥地衣,殿内四只金灿灿的铜鼎已经点燃,秋风已起,此处却暖如春日。 苏秦上前,行礼如仪:“外臣苏秦,参见秦王。” 秦王驷冷眼看去,这苏秦面相忠厚,外头披的一袭裘衣似乎还能看得过去,但衣领袖口却隐约露出里面的旧衣来。他大约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举止之间极力想遮掩里面的旧衣,显得有些拘谨。明明殿内甚暖,已经无法穿着裘衣,但他似乎不敢脱下这件裘衣,所以额头见汗,显得更加紧张。 秦王驷暗自颔首。这人相貌,倒似个挚诚君子,难怪孟嬴要将书信托付与他。但秦王驷素日喜欢的臣子,却是如公孙衍这般骄傲之至,又或者如张仪这般狂放不羁的人。他向来认为,大争之世,只有足够自信的人,才能有掌控事物的能力。似苏秦这样看上去过于老实的,实不是他所欣赏的人才。他本想若是此人有才,可以将他留为己用,看到苏秦,却又打消了念头。 第183章 苏秦策〔3〕 见苏秦入席,两人相对而坐,秦王驷便示意几案上摆着的帛书道:“此物你从何得来?为何要混入策论之中?” 苏秦定了定心神,壮着胆子道:“大王如此发问,想必是知道此书信为何人所写了?” 秦王驷点头道:“单凭一封书信,或为伪造,只怕是说明不了什么吧。” 苏秦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璧呈上去:“大王认得此玉璧否?” 秦王驷接过玉璧,便知是孟嬴之物,这是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亲手所赐,不由得叹道:“果然是孟嬴所有。先生可否将经过相告?” 苏秦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自东周国离家,欲入秦邦,途经韩国,投宿于驿馆之内……” 当日,他正在驿馆休息,却有一个侍女进来,问他:“敢问这位先生,可是要往秦国去?” 苏秦诧异:“姑娘如何得知?” 那侍女便道:“我曾托这里的侍者,若有人往秦国去,就告诉我们一声。”见苏秦疑惑,又解释道:“我家主人有一封家书,想托人带到秦国,我已经托此驿馆的侍者留心数月了。幸而今日遇上先生,不知先生可否帮忙?” 苏秦也不及思索,只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区区家书,举手之劳。但不知书信何在?” 那侍女又道:“我家主人欲当面奉上书信,先生可否随我一行?” 这日,天已黄昏,落日西斜,苏秦也不知是何故,便答应了下来。他跟着那侍女,在韩国都城新郑的街头拐了许多弯,才转到一条冷僻的小巷内。却见那侍女隔着墙头,学了两声鸟叫,听到里面也传来几声鸟叫,这才转身,搬了几块石头垒起,对一脸诧异的苏秦道:“先生,我家主人为人所禁,请先生隔墙相见。” 苏秦虽然疑惑,但还是踩着石头上去了。结果,他看到院子里有个素衣妇人向他行礼,自称秦王之女、燕王之后。他知道,故去的燕王谥号为易,当下便称:“原来是易王后,在下失礼。” 素衣女子道:“我母子如今身为人质,说什么王后公主,实是不堪。” 苏秦不解:“身为秦公主、燕王后,如何竟会沦落至韩国,甚至……为人所禁?” 那女子便道:“实不相瞒,自先王驾崩,太子哙继位,国事全操持于相国子之之手。子之野心勃勃,有心图谋燕王之位,又忌惮我母子的存在,所以将我儿公子职送到韩国为人质。我儿年纪尚小,我不得不随我儿入韩,却被子之派来的人幽禁于此。如今听闻燕王哙欲将王位让于子之,而子之又与魏国合谋,五国联兵围攻秦国。倘若子之成功,我母子必为其所害。子之害我母子,祸乱我国,求仁人君子相助,代我送信给我父秦王。若能救我母子脱离大难,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必将重谢。” 这女子泣泪,盈盈下拜。苏秦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头激荡,不能自抑。这样一个贵人落难,怎会不令人义愤填膺?这样一个美女落难,又怎会不令人痛心?这两种感情交织,便是为她做任何事他都愿意,何况只是送信而已。 当下他慨然答应,隔着墙从那素衣女子的手中,接过了她亲手书写的帛书,还有带着她体温的玉璧。依依惜别后,他便又随那侍女离了那条巷子。 待他走上熙熙攘攘的新郑街头,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他蓦然回首,那小巷已经没于夜色中,那侍女也不知何时消失。方才那一场会面,竟如梦似幻,不知真假。回了驿馆之后,拿出藏于怀中的书信和玉璧,这才相信,自己所经历的是真事,而非一场梦幻。 他不敢多作停留,次日便驱车离了韩国,直奔秦国,又想尽所有办法,才将这帛书夹在策论中,递进宫中。如今,他终于替那素衣女子,把帛书和玉璧都交给了眼前的人,完成了她的请托。 苏秦把经过说完以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下便向秦王驷一拱手,辞行出宫。 秦王驷忙召数名心腹臣子,紧急商议孟嬴之事。 樗里疾道:“五国兵困函谷关,大战在即,恐怕我们没有余力再为大公主的事与韩国及燕国交涉。” 张仪却不以为然:“五国虽然兵困函谷关,但列国人心不齐,不过是迫于形势结盟而已,都希望自己少出力,别人多出力。若是我大秦可以对不同国家给予不同的反应,使有些国家怀有侥幸之心,出兵不出力,自然就能分化各国。” 甘茂却道:“我大秦将士洒血断头,乃是为保卫家国而战。大公主已经嫁为人妇,她面临的困境,乃是因为燕王哙和燕公子职的权力之争。而我大秦强敌当前,实不该为了他国的权力内斗,而牺牲将士们的性命。” 庸芮慨然道:“公主出嫁,两国联姻,为的本就是大秦的利益。而今公主受辱于臣下,大秦若是坐视不管,岂不是自己放弃权力?大秦连自己的王女都不能庇护,何以威临天下?” 张仪亦道:“臣以为,当下五国兵困函谷关,虽然不是追究燕国的时候,但我们完全可以先接回公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秦王驷见两边相争不下,亦知此事非一夕能决,当下便叫他们回去重议。 当夜,秦王驷召芈八子于承明殿,将孟嬴之事也告诉了她,问:“你以为,寡人当去接孟嬴回来吗?” 芈月一怔:“此是国事,妾如何敢言?” 秦王驷头疼道:“便不以国事论,你且说说看。” 芈月掩口笑道:“若以家事论,作为父亲要接回出嫁了的女儿,只需一队轻骑,乔装改扮,潜入韩国,把人接走就是了。” 秦王驷失笑:“听你说来,倒也简单。” 芈月又说:“公主若回到秦国,则燕国的虚实,就有很大一部分操纵于大王之手了。再说,燕公子职乃易王嫡幼子,他若要争夺燕王之位,也有很大的机会啊!” 秦王驷拊掌笑道:“说得好。” 芈月试探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接回孟嬴。” 芈月笑道:“原来大王早有主张。” 秦王驷道:“寡人就是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能看清接回孟嬴是利多还是害多。” 芈月道:“大王英明。” 秦王驷哈哈一笑,当夜恩爱,不必敷言。 秦王驷一边整军,欲与五国决战,一边令司马错派一队兵马悄然进入韩国,接回孟嬴母子。 一月之后,孟嬴的马车在司马错等人的护持下,悄悄回了咸阳。但这次行动却只成功了一半。 原来,他们一行人在即将顺利离开韩国、进入秦国的时候,忽然路遇胡人打劫,人马分散。孟嬴为了救子,令司马错带着燕公子姬职先走,而她在魏冉的保护下欲以自己为目标引开追兵。 哪晓得等到他们杀出重围,会合了司马错之后,才发现其后竟有第二道伏兵,而燕公子姬职就在这第二道伏击中被人劫走。 孟嬴知道此事,便晕了过去,醒来后立刻就要亲自去寻回儿子。然而此地位于秦韩交界处,司马错怕耽误过久,让韩国知道,会派出追兵,到时恐怕连孟嬴也要折于其中了,于是他硬是护着孟嬴先回咸阳,同时分兵查探姬职的消息。 本章完 第184章 公主恨〔1〕 秦王驷接到回报时,已经查明,借假胡人名义打劫,暗设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职的,便是赵侯雍。 孟嬴一入咸阳,便飞奔至宫中,扑倒在秦王驷脚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儿……”她的声音悲怆而绝望,令侍坐一边的芈月也忍不住拭泪。 秦王驷看着伏地大哭的女儿,语气沉重而无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岂能坐视不管?赵侯雍早有预谋,他抓走你的儿子,打的必是挟持他以制燕国的主意。此刻纵然寡人倾全国之力攻赵,只怕也无法接回你的儿子。” 孟嬴瘫坐在地,放声大哭:“那我的子职,我的子职怎么办?” 秦王驷劝道:“你放心,你儿子是燕国公子,也是燕国王位的继承人。我听说燕王哙已经打算禅让王位给相国子之,正在择吉日以举行禅让仪式。赵侯雍手中扣着公子职,必是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后,打着推立姬职为燕王的名义侵入燕国。你的儿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会有问题。” 孟嬴听了这话,如获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驷的手,问道:“他不会杀子职,对不对?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却又黯淡下来,“可我儿还这么小,若离了我,一个人在外,他会害怕、会哭,他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驷哀求道:“父王,子职不能没有我,一个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照顾。父王,求您送我去赵国吧,让我去赵国照顾子职,好不好,好不好?”说到最后,她退后一步,不住磕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失态,却是恼了,啐道:“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既然你要去赵国,你当初在韩国为什么要托人给我送信,叫我救你?这么多的大秦健儿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赵国。你将国家大事、将士性命,皆视为儿戏吗?” 孟嬴听着秦王驷的话,却恍若未闻,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驷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为了大秦,牺牲了一生。没有国,没有家,没有父,没有夫。我什么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宁可生于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满足一个女人最卑微的愿望,让我和我的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她越说越是激愤,“为什么你如此冷酷无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说到最后,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芈月欲去挡她,却已经来不及了。“公主———”她顿了顿足,转向秦王驷,欲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开口,便见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地看过来。芈月心中一凛,掩口不敢说话。 秦王驷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让寡人一个人安静安静。” 芈月没有再开口,只默默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冲了出去,心中牵挂,便欲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鹤宫前,却被挡在门外,只说大公主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芈月无奈,只得回到常宁殿。 女萝见她心情不悦,忙来相劝:“季芈,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这种事,大王都无可奈何。难道大王不爱大公主吗?难道大王有办法,会不帮大公主吗?” 芈月点头,却还是叹息:“女萝,我知道你说的有理,我只是……”她抚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里过不去。”她想到当日与孟嬴结识之事,不禁伤感,“你可知道,我曾经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经那么幸福,拥有大王全部的父爱,拥有庸夫人那样聪明睿智的母亲,天生丽质,聪明有才,生而为公主,出嫁为王后,生下拥有继承大位机会的儿子。可如今,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生于平民之家的女人。她为大秦嫁给了一个老人,又因为权力之争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离。这大争之世,男人们说起来热血沸腾,争的是眼前功业,争的是万世留名,可从来不管这背后有多少女人的牺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泪和心碎。” 女萝也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争的是男人的荣耀。可女人呢,女人争得最高的地位,也不过是当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当上王后,依然要眼看着夫君*爱别的女人,依然要为自己亲生儿子的太子位而争。争输了,可能失势被杀,被流放,母子分离。争赢了,像威后那样,也不过是怀着一腔怨念,从王后宫中迁出,把执掌后宫的权力让给儿子的女人们,自己呵鸡骂狗,坐着等死罢了。” 芈月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心寒:“不!女萝,你说,我们这些后宫妇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女萝看着芈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经常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这种想法,经常会折磨她,让她夜不能寐,甚至让她不能像别的后宫妇人一样,去向大王献媚讨好。那种后宫妇人以为很正常的献媚君王、打压同侪的行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种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挣扎,甚至无数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够迈出这一步来。 所以,她的后宫之路,就注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挣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见她似乎又陷入某种挣扎中,女萝暗啐自己多嘴,忙劝道:“季芈,我只是胡说八道,您休理我。”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女萝,你说得很对,我不能这么活。” 女萝暗惊:“季芈,您想做什么?” 芈月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却渐渐有些清明起来,“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样的活法,我想要一种属于自己的活法。” 女萝暗悔,只得哄劝道:“季芈,您别想太多。”她抬头看看天色,道:“待会儿小公子就要回来了,哄哄孩子,您就不会想这些有用没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岁,已经开始识字习书,每日便由缪辛抱着去师保处学习,到下午再抱回来。 说到嬴稷,芈月的心思稍稍转移,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正是因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彻,我应该怎么走完这一生。虽然我现在还没想到该怎么办,但我却不愿意就这样任由别人摆布我的命运,这样困守在四方天地里,和几个充满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着过完一生。”想到这儿,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翻找,“女萝,我的那卷《逍遥游》呢,到哪儿去了?” 女萝一怔,也想起来了:“季芈,您似乎好久没看这本书了。” 芈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从我怀了子稷以后,还是从我服侍大王以后呢……”她轻叹一声,“一个女人,嫁夫生子以后,就忘记什么是自己,忘记曾经有过的鲲鹏之心了。” 正说着,却听外面传来嬉闹之声,芈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来了……” 果然,嬴稷已经脱了鞋子,爬上走廊,飞快地跑进房间里来,口中还叫着:“母亲,母亲……” 芈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儿,等着这个胖乎乎的小身子扑进自己的怀中,才接过女萝递来的巾子为他擦脸,问他今日学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一会儿,便听得嬴稷问道:“母亲,我听说宫里有个阿姊回来,是哪个阿姊啊?”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说:“是我刚才路过,看到内小臣指挥人送东西到引鹤宫。我问他谁住进去了,他说是我的大阿姊。” 芈月点了点头:“是啊,是你大阿姊,你从没见过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说到这里也不禁触动心事,叹道:“你大阿姊还有一个儿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对母亲忽然叹气颇感不解,只问:“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吗?” 芈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问:“他去哪儿了?” 芈月看着他童稚的脸,忽然心底一酸。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将嬴稷与她分开,她也是要发疯的吧。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母亲,该怎么办呢?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小脑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亲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点头:“好啊!” 芈月转头对女萝道:“你差人去引鹤宫问问,我想带子稷去见大公主,大公主可愿一见。” 过得片刻,孟嬴那边便有回报,说是请她过去相见。 自此之后,芈月便经常带着嬴稷,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来,满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儿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也没有兴趣。 第185章 公主恨〔2〕 只有芈月带着嬴稷来见她,她才会强打起精神来。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的爱子。她没有抱嬴稷,也没有同他亲热,只是让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闹,而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眼中露出的伤感和怀念,真是令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见。 她甚至没有和芈月说话。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都只用来思念儿子和追忆往事。她经常就这么一整日地呆坐着,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朝上的争议,仍然没有结果,孟嬴却以极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当成儿子的替代品,但终究,她的儿子离她有千里之遥。对她来说,这种短暂的安慰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抵不过每时每刻锥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这一日,常宁殿的庭院中,秦王驷坐在廊下,听着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声背诗:“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秦王驷嘴角微弯,抱起嬴稷夸奖道:“背得好。子稷,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嬴稷响亮地说:“知道。” 秦王驷道:“说说看。” 嬴稷道:“这诗是说母亲很辛苦,做儿子的要孝敬母亲。” 秦王驷点头:“嗯,学得不错。” 嬴稷却有些不安地问:“父王,孩儿没背错吧?” 秦王驷微笑:“没背错,怎么了?” 嬴稷道:“那孩儿昨天背这首诗,为什么阿姊哭了?” 秦王驷看了坐在一边微笑着对儿子露出鼓励表情的芈月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阿姊,哪个阿姊?” 嬴稷道:“引鹤宫的大阿姊啊。昨天母亲带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着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驷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让女萝带你出去玩。” 女萝连忙上来牵着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带您去采桂花。” 见女萝带走嬴稷,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无声跪下。 秦王驷并不意外:“你想为孟嬴求情?” 芈月道:“是。” 秦王驷道:“你可知这是干政?” 芈月道:“臣妾不知道什么是干政,臣妾也是一个母亲,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将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岂非也辜负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还不如圆了大公主的心愿,送她去赵国,让她无憾。” 秦王驷叹:“你不了解赵侯雍。列国君王中,魏王迟暮,齐王已老,楚王无断,韩王怯弱,燕王糊涂,能与寡人相比者,唯赵侯雍。天下诸侯皆已称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称王,他有极大的抱负和野心。子职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将来必会狠狠地咬燕国一口。孟嬴若落于他的手中,会让他有更大的赢面。” 芈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为秦国牺牲过一次,这次就算秦国还她一个人情,让些利益与赵国,可不可以?” 秦王驷道:“国家大政,岂容儿戏?” 见秦王驷已经沉下了脸,芈月不敢再说,只取了旁边的六博棋局摆开,赔笑道:“大王,您喜欢玩六博,今日臣妾来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驷瞟了棋盘一眼,摆手道:“罢了,你棋艺太低,不能与我共弈。” 芈月道:“不要紧,臣妾下不过大王,下次臣妾可以从唐姊姊手中赢过来。” 秦王驷失笑:“你这算什么?” 芈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还在,这局棋里输掉让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盘挣回来。大王,让些许利益给赵国,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神情颇有些玩味:“看起来,你比寡人还更像赌徒。”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宁可冒犯寡人?” 芈月却摇头道:“不,臣妾只是认为应该为大公主说句公道话。” 秦王驷眉毛一挑:“应该?” 芈月叹道:“就如同当日,臣妾愿意为王后求情,为魏夫人求情一样。大王,臣妾曾经有过四处求告无门的时候,知道这种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在别人落难的时候袖手旁观,那就别指望自己落难的时候会有人相助。” 秦王驷有些动容,却又问道:“倘或你助了别人,到你需要帮助时,依旧无人助你呢?” 芈月道:“臣妾知道这种事不能斤斤计较,有付出未必有收获。但是臣妾种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种,那自然是无果可收了。” 秦王驷看看芈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扔下棋子,站起身来,走下步廊,小内侍为他穿上鞋履。 芈月见他一言不发,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却见秦王驷穿好鞋履,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会派司马错出使赵国。” 芈月一怔,顿时笑靥如花,盈盈下拜:“多谢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季芈,你很好。”说着,他头也不回便去了。 长巷寂静。 芈月披着厚厚的大衣,带着女萝走过长巷,进入引鹤宫中。 引鹤宫室内一只青铜大炉,燃着炉火。芈月进屋,脱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边,但见孟嬴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病情越发沉重了。 芈月俯身唤道:“公主,公主。” 孟嬴睁开眼睛看到芈月,微弱地笑了笑:“季芈,是你啊。” 芈月道:“公主,司马错已经去赵国与赵侯交涉接回公子职的事情,你要好起来啊。” 孟嬴强打精神:“谢谢你,季芈,我会一直支撑到子职回来的。” 芈月道:“来,吃药吧。”她服侍着孟嬴喝了一碗药,见孟嬴精神渐渐恢复,劝道:“既然公子职回归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这帝王家的富贵,你看我身为秦王女、燕王后,从小有父王喜爱,出嫁了不愁有别的女人在夫婿跟前争*,到如今,居然也落到这种地步。” 芈月劝慰:“公主,您已经回到秦国,也即将和公子职见面,有些事就别再想了。” 孟嬴却摇头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后悔当日……” 芈月道:“当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芈月的手,一字字道:“季芈,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的教训,在权力斗争的时候绝对不能退让。人有仁心,却不能施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别人的手中,去乞求别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别人能够看在你足够退让的分上饶过你。没有这回事,季芈,真的,没有这回事。权力之争,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后悔,当日易王死前,我就应该和太子哙争上一争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争,不敢争,没有用心去争,结果你看,我落得这般下场。” 芈月动容:“公主,我记住了。” 孟嬴轻叹一声:“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还以为太子哙不会太狠心,可没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于死地。” 芈月第一次听到她说起燕国之事,不禁问道:“太子哙和宰相子之,是怎么样的人?” 孟嬴轻叹:“先王……当年*嬖甚多,对太子哙,却不甚关心。因此太子哙自幼与宰相子之关系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时间形影不离。我亦没见过他几次,只是听说,太子哙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燕国势弱,他不知道励精图治以振兴国家,却喜欢玩华而不实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够‘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会轻易被子之操纵,居然相信什么恢复‘禅让’之礼就可以提升燕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芈月也觉得好笑,道:“国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实力,不是靠什么虚幻的学说。列国争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游士掀起。游士以才干贩卖学说,国君为了用他们的才干,可以假装信他们的学说,自己却不可以真的执迷相信,甚至把学说置于实干之上。否则,就是买椟还珠。” 孟嬴虚弱地笑了笑:“我发现你跟父王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种说话的口气……” 芈月惊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点,忽然间居然脸红了。 孟嬴道:“季芈,你现在处处学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间事,学七分足矣,不可学全十分。因为,你毕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够强势,以此震慑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够婉转,才能说服他人。” 芈月看着孟嬴,诚挚地道:“多谢公主提醒。” 第186章 公主恨〔3〕 孟嬴拍拍芈月的手道:“我做过王后,也做过国君的母后,入过朝堂,见过朝臣,议过朝政。有些东西,虽然我也不懂、不擅长,但是见过做过以后,自然就懂了。” 孟嬴轻轻喘息着,芈月轻拍着她的背部。孟嬴露出忧伤的神情:“尽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当个小女人,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这世间千千万万个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却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说到最后,她伏在芈月身上痛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倾泻而出。 芈月轻抚着孟嬴,默默无语。 孟嬴渐渐止住哭泣,芈月为了开解她,指着另一边锦褥上堆着的衣服道:“那些是什么,是为公子职做的衣服吗?”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职了,就给他做一件衣服……否则,我无以度过这些没有他的日子。” 芈月翻看着衣服,赞美道:“公子职真幸福,我还从来没有给子稷做过这么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阻止:“等一下———” 芈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却发现是成年男子的样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这是……给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夺过,扔到旁边的箱中,胡乱掩饰道:“没什么,我打发时间,闲着做做的……” 芈月也不以为意,只含笑说起若是姬职救回来,当如何为他准备衣食等事。说到这个,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说了半天,从姬职在燕国的日常生活,到在韩国时的艰难,到如今一应器物皆无,要如何准备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讲了许久,才放芈月回去。 芈月见孟嬴终于又恢复了些许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阁道之时,心情还甚是愉悦,可一回到常宁殿,听到薜荔回报说椒房殿王后有请,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椒房殿这些年来,与她渐行渐远,假和氏璧一案之后,更是撕破了脸。虽然后来芈月澄清案子真相,芈姝亦派人送了礼物,并说要请芈月过椒房殿一聚,消除误会,但芈月当时以“毒伤未愈”为由拒绝了。 芈姝心里有些不悦,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近日,因芈月替孟嬴求情,芈姝觉得这也是一个姐妹修好的机会,便派了人来请她。 见芈月进来,芈姝便含笑对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边来。” 芈月无奈,芈姝今日的状态摆明了是修好之态,她却有些头疼。对她来说,目前最好的状态,便是和芈姝保持一定的距离。 芈姝有一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性子,太亲近了,她那种自以为“对你亲热”、“为了你好”的样子,却让芈月从内心抗拒。于是她只说一声“多谢王后”,便坐到了她右侧的茵席上。果然,芈姝说道:“想你我本是亲姊妹,同荣辱,共进退。当初刚入宫的时候,我真是一步也离不开你。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渐渐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无意改正对你的称呼……”她说到这里,不胜唏嘘。 芈月淡淡地道:“我并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执掌后宫,我不敢在称呼上出错,成了别人议论王后的话柄。” 芈姝也被自己说得有些感动了:“唉,什么也别说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误,谁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剑?都是她在挑拨离间,令我们姐妹离心。如今我们还是和好如初,可好?” 芈月道:“但凭王后吩咐。” 芈姝道:“如今宫中大患已去,你我应该携手才是。” 芈月“哦”了一声,问道:“王后的意思是……” 芈姝道:“上回的事,你虽然替魏氏也一并求情,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脱身才会那样说。你既对我忠心,我自然也关心于你。如今我也听到一些事与你有干系,所以特地唤你来提醒一二。”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道:“听说你为了大公主的事,数次忤逆大王,你可知这样做十分欠妥?” 芈月深吸一口气,知道与芈姝无法沟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说得是,我也只是见大公主落难,心中不忍而已……” 芈姝越发得意,终于有一件事可以让她借此示好,又能对芈月训诫一番,当即道:“那也不是我们后宫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为了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来不及。少不得,我帮你在大王面前说说好话。” 芈月无奈地道:“多谢王后关心,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王并没有生我的气。” 187第187章公主恨(4) 芈姝却说:“你别以为大王明面上说不生你的气,就真的无事了。惹了大王不高兴,也许大王面上不说,以后就冷落你了呢。这宫里多少女人想讨好大王都来不及,有些错,是不能犯的。” 芈月暗叹:“多谢王后指点。” 芈姝骄矜地道:“好了,去吧,记得我教诲你的话,回头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后也是你行事的准则。” 芈月垂眉低头道:“是。” 芈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吐尽在殿中堆积的郁闷。 薜荔追上来,拿着毛边的外袍道:“季芈,小心外头冷,快披上。” 芈月推开道:“不必了,让我走几步透透气,里头太闷了。” 芈月固然气闷无比,但她出去以后,芈姝亦不胜恼怒,将手炉往地上一摔,道:“哼,当真无礼。” 玳瑁从暗处走出来,拾起手炉笑道:“王后,奴婢说得没错吧,芈八子对您从来都是阳奉阴违的。” 芈姝道:“哼,看在她上次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来还想容她再为我效力,没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经完全失*,孟昭氏这个内歼也揪出来了。王后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何等稳固,这宫中还有谁能是您的对手,您又何须再由着芈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画脚?倒不如好好行使权威,让这宫里再没有人敢违您的心意才是。” 芈姝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当日我真没想到她会为我求情,可是仔细一回想,事情总是因她而起,见了她反而难堪。本想借大公主这件事,示好于她,也乘机训诫她一番。真没想到她居然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对她再也没有情面可言了。” 玳瑁却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芈因此得*,许多妃嫔都去讨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芈姝一怔:“这倒奇了,她不过是个区区八子,讨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阴恻恻地说:“若是大王*爱,封她为夫人,亦未尝不可。” 芈姝冷笑:“只要我还是王后,她这辈子,便休想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再进一步。” 玳瑁终于露出笑脸:“王后这么想,那就好了。” 玳瑁说得不错。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后,王后和魏夫人皆卷入嫌疑之中。虽然秦王驷吩咐由唐夫人和卫良人共掌宫务,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位都不是后宫里能够挑头的人。而芈月自此以后却更加受*,甚至开始为秦王驷整理策论。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劳。 宫中暗中流传,说是芈月不久之后就会被提升,因此各宫妃嫔频频拜访,一为探口风,二来亦是为了结交。 芈月只觉得与她们应酬十分吃力,常常借故推托。唐夫人冷眼旁观,这日便请了芈月到正殿说话。 芈月不解,问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说:“季芈,昨日卫良人来,今日屈媵人来,你为何都推辞不见呢?” 芈月苦笑:“夫人岂不知我?她们前来示好,却非好意,我亦无意被她们当枪使。” 唐夫人却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虽然只是个八子,但封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关头仍然能够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够冒着触怒大王的危险,为大公主求情。王后为人寡恩少义,若无人与她对抗,则满宫妃嫔都无喘息之余地了。” 芈月却摇头道:“可是她们把我推出来,让王后以我为敌,于我而言,却是不愿。” 唐夫人看着芈月,摇头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横行宫中吗?王后为人心胸狭窄,来日若是大王*爱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诸公子中显得聪明能干,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时你也要隐藏一辈子的才能和心气,低眉垂首任她欺凌吗?”见芈月不语,转头看着窗外,唐夫人继续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样。一把宝剑不能藏尽锋芒一辈子,否则若不能伤人,便会伤己。我在这宫里,胆小装愚,装了一辈子,可真有选择,谁愿意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可是我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但是你不一样,从一进宫开始,你就没有示弱过,没有退让过……” 芈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说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说了,我只愿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为别人的靶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盾牌。” 唐夫人摇头叹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为自己、为他做打算了。” 芈月怔在当场。 第187章 公主恨〔4〕 芈姝却说:“你别以为大王明面上说不生你的气,就真的无事了。惹了大王不高兴,也许大王面上不说,以后就冷落你了呢。这宫里多少女人想讨好大王都来不及,有些错,是不能犯的。” 芈月暗叹:“多谢王后指点。” 芈姝骄矜地道:“好了,去吧,记得我教诲你的话,回头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后也是你行事的准则。” 芈月垂眉低头道:“是。” 芈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吐尽在殿中堆积的郁闷。 薜荔追上来,拿着毛边的外袍道:“季芈,小心外头冷,快披上。” 芈月推开道:“不必了,让我走几步透透气,里头太闷了。” 芈月固然气闷无比,但她出去以后,芈姝亦不胜恼怒,将手炉往地上一摔,道:“哼,当真无礼。” 玳瑁从暗处走出来,拾起手炉笑道:“王后,奴婢说得没错吧,芈八子对您从来都是阳奉阴违的。” 芈姝道:“哼,看在她上次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来还想容她再为我效力,没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经完全失*,孟昭氏这个内歼也揪出来了。王后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何等稳固,这宫中还有谁能是您的对手,您又何须再由着芈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画脚?倒不如好好行使权威,让这宫里再没有人敢违您的心意才是。” 芈姝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当日我真没想到她会为我求情,可是仔细一回想,事情总是因她而起,见了她反而难堪。本想借大公主这件事,示好于她,也乘机训诫她一番。真没想到她居然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对她再也没有情面可言了。” 玳瑁却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芈因此得*,许多妃嫔都去讨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芈姝一怔:“这倒奇了,她不过是个区区八子,讨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阴恻恻地说:“若是大王*爱,封她为夫人,亦未尝不可。” 芈姝冷笑:“只要我还是王后,她这辈子,便休想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再进一步。” 玳瑁终于露出笑脸:“王后这么想,那就好了。” 玳瑁说得不错。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后,王后和魏夫人皆卷入嫌疑之中。虽然秦王驷吩咐由唐夫人和卫良人共掌宫务,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位都不是后宫里能够挑头的人。而芈月自此以后却更加受*,甚至开始为秦王驷整理策论。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劳。 宫中暗中流传,说是芈月不久之后就会被提升,因此各宫妃嫔频频拜访,一为探口风,二来亦是为了结交。 芈月只觉得与她们应酬十分吃力,常常借故推托。唐夫人冷眼旁观,这日便请了芈月到正殿说话。 芈月不解,问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说:“季芈,昨日卫良人来,今日屈媵人来,你为何都推辞不见呢?” 芈月苦笑:“夫人岂不知我?她们前来示好,却非好意,我亦无意被她们当枪使。” 唐夫人却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虽然只是个八子,但封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关头仍然能够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够冒着触怒大王的危险,为大公主求情。王后为人寡恩少义,若无人与她对抗,则满宫妃嫔都无喘息之余地了。” 芈月却摇头道:“可是她们把我推出来,让王后以我为敌,于我而言,却是不愿。” 唐夫人看着芈月,摇头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横行宫中吗?王后为人心胸狭窄,来日若是大王*爱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诸公子中显得聪明能干,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时你也要隐藏一辈子的才能和心气,低眉垂首任她欺凌吗?”见芈月不语,转头看着窗外,唐夫人继续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样。一把宝剑不能藏尽锋芒一辈子,否则若不能伤人,便会伤己。我在这宫里,胆小装愚,装了一辈子,可真有选择,谁愿意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可是我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但是你不一样,从一进宫开始,你就没有示弱过,没有退让过……” 芈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说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说了,我只愿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为别人的靶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盾牌。” 唐夫人摇头叹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为自己、为他做打算了。” 芈月怔在当场。 第188章 燕公子〔1〕 宫中风云乍起,函谷关外战火已燃,咸阳城中,各方势力亦是相持不下。 张仪府书房,炉火正旺。 苏秦裹着黑貂裘,虽然已经额头见汗,却坚持着不脱下来。他看着张仪拱手:“张子,我这策论已经改了十次了,您看这次如何?” 张仪坐在苏秦对面的主位上,一身轻薄锦衣,神情洒脱中带着不屑。他随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简,不屑地扔下:“苏子,易王后托我将金帛送给你,你为何不受?” 苏秦道:“君子喻于义,不喻于利。我带信是为了君子之义,岂是为了金帛而来?” 张仪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职?要什么样的官职,想必易王后也定会帮你争取的。” 苏秦道:“我入秦是为了贡献我的学说,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学说、我的才干,任我以官职,我自然会欣然接受。为了一点官职而忘记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后宫女子说情,这种事我绝对不接受。” 张仪斜眼看着苏秦,摇摇头:“你啊,太无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国,游说君王,凭的并不仅仅是知识和头脑,更是对人情世故的体察。我问你,你给大王上了十次策论,却没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苏秦道:“是什么?” 张仪道:“你的理论,不适用于秦国,再改十次也是一样。就算送进宫去,也是扔在那里发霉。” 苏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张仪道:“不信,你自己去问大王!” 苏秦大怒,拂袖转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宫门,求见秦王。 此时,秦王驷正在调兵遣将,做函谷关决战的最后准备,听了缪监来报,便问:“何事求见?” 缪监道:“苏秦送来了他的策论,想请大王面见,一述策论。” 秦王驷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论?不见。” 缪监道:“那这策论?” 秦王驷道:“也退还给他吧。” 披着黑貂裘,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待的苏秦,接到了秦王驷退回来的策论,不禁惊呆了。 缪乙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要不然,我帮您把这策论给大公主,让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不料苏秦像触了电似的冲上去,夺过竹简,恼羞成怒道:“不必,本来就是当柴烧的东西,何必玷污了贵人的眼睛!”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转头回到了馆舍之中。 那馆舍的侍者看到苏秦回来,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赔着小心:“苏子,苏子……” 苏秦走进房间,脱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见侍者跟进,便瞪着侍者问道:“你来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苏子,您的房钱饭钱,已经欠了两个月了。还有,您这两个月用掉的竹简,钱也还欠着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账?” 苏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翻箱子,却发现箱子里只剩下旧衣服,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筹莫展之时,转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简,自暴自弃之下,便一把抱起来交给侍者道:“这些,都卖了。” 侍者不敢接,赔笑道:“苏子,这些可是您费尽心血,熬夜写出来的策论啊!” 苏秦苦笑一声:“费尽心血,熬夜写就……呵呵呵,这些策论,若有用时,价值万金;若无用时,一文不值。现在,它没有用了,卖了它吧。” 侍者退后一步,苦笑道:“苏子,这写过字的竹简,也是……不值钱的。” 苏秦垂手,竹简散落在地。他颓然坐下,手朝着整个房间一划道:“那你说,我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侍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房间里只有散乱的竹简和旧衣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见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动,苏秦神情变幻,从愤怒到痛苦到无奈,终于叹了口气,一顿足,走过去把黑貂裘抱起,递给侍者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侍者吃惊地道:“苏子,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了,况且这大冬天的,当了它,您以后怎么办……” 苏秦苦笑:“我?我就要离开这咸阳了,再也不会去拜会那些权贵投书投帖,用不上它了。当了它,若还有余钱,就帮我去雇辆车吧。” 侍者惊惶地申辩道:“苏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钱,也不是要赶您走啊!” 苏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阳虽好,不是我苏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也应该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将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贱卖给了一些同样行囊羞涩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钱饭钱。只是没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旧衣,整个人顿时显得寒酸了许多,一走出房间便要在寒风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时,此时帮他雇了车来,一手拎着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却又拿了件旧羊皮袄,道:“苏子,马车已经在城外,就是要几个人拼车。”说着,他把手中的羊皮袄递过来,道:“您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当了,可怎么过啊!您若不嫌弃的话,小人这件旧羊皮袄,您穿着挡挡风吧。” 苏秦拱手谢道:“多谢老伯古道热肠。” 侍者道:“要不,您现在穿上?” 苏秦看了看周围,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还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给您放这竹箱子里。” 见苏秦背上竹箱离开,馆舍老板叉着手看天道:“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也道:“不晓得苏秦先生会不会遇上下雪。” 正说着,却听得马蹄声响,只见一队黑衣铁骑护卫着豪华的宫车扬尘而来,在馆舍门口停下。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侍女下来,问道:“请问苏秦苏子,是否住在这里?” 那馆舍老板还未回答,却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掀开,一个贵妇急问道:“苏子现在何处?” 那老板顿时低头,不敢看她,恭敬道:“苏子已经走了。” 那贵妇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刚才的问话过于拘礼板正,忙急促地追问:“去哪里了?” 老板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马车,看到黑衣铁骑肃杀的气势,吓得又低下了头。他是老于世故的人,从话语中知道对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苏子回乡了,刚出的门,要在东门搭乘去韩国的货车。如果贵人现在赶去,可能还来得及。” 那贵妇失声道:“货车?苏子何等样人,怎么会去搭货车?” 老板心头一凛,连忙向侍者低声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连忙转身跑进馆舍,取了黑貂裘出来,那老板捧着黑貂裘赔笑道:“苏子十上策论而不得用,千金散尽,因此决意还乡。苏子为人坦荡,不但搭货车回乡,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来抵押房钱。小老儿辞让不得,贵人若去追他,请带上这黑貂裘还给苏子。” 说完,便觉手上一轻,那侍女早已经取了黑貂裘奉与那贵妇。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马蹄声起,便向着西门而去了。 那馆舍老板手中,只是多了一只钱袋而已。 此时苏秦已经出了城,在城门下与一拨穿短衣的人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寒暄,一边等候马车。 因为寒冷,且此时也没有认识的人,苏秦已经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袄。只是他虽然衣着寒酸,但往那儿一站,气质仍与普通人有别。 有一个秦国商人见他气质不凡,上前搭讪:“这位先生,亦是去韩国啊?” 苏秦漠然看着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韩国贩货,先生您呢?” 苏秦道:“回乡。” 秦商道:“先生是韩国人啊?” 苏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韩国再搭别的车吗?” 苏秦道:“是。” 秦商抬头望天道:“先生,你说这马车什么时候会来?” 苏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结交苏秦,但搭讪了半天,只有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也觉得无趣,悻悻地走开和别人说话去了。 苏秦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寒风凌厉,吹得等车的人个个缩头缩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大篷车终于缓缓来了,停在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大路上。 众人轰动起来,都争着上前抢里面背风暖和的位置。见众人挤挤挨挨地上前,只有苏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着,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苏秦一眼,一边跑一边招呼苏秦道:“先生,快点,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风的。” 苏秦嗯了一声,仍旧慢慢走着。不想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声:“苏先生,苏秦先生,等一等———” 第189章 燕公子〔2〕 苏秦听到这个声音,表情顿时一变,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想冲到大篷车上。 此时芈月正陪孟嬴坐在宫车上,见状立刻指挥军士道:“把他拦下来。” 一队黑衣铁骑顿时奔驰上前,将苏秦和众人隔绝开来。 孟嬴叫道:“停车,停车。” 宫车停下,孟嬴抱着黑貂裘跳下马车,向着苏秦的方向跑去。 苏秦欲逃避而行,却被骑士们挡住。 孟嬴跑到苏秦身后,扑上来抱住苏秦,嘤嘤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连我的面都不想见,连我叫你也不肯停下来吗?” 苏秦扭头,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旧褐衣羊皮袄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心爱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觉抬不起头来。他涨红了脸,沉声道:“易王后,请松手,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有损您的名声。”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苏秦无奈道:“我不跑,您让我把竹箱放下来,我怕硌着您。” 孟嬴微微松手,却仍然紧紧地抓住苏秦的袖子。苏秦把竹箱放下来,转身面对着孟嬴,叹了一口气。 芈月举手示意,众骑士排成队挡住大篷车和百姓们,转身背对着孟嬴和苏秦。 孟嬴看到苏秦衣衫破旧,伤心不已,哽咽道:“来时锦衣轩车,去时旧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苏秦见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经看出是自己原来的东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几分感动,无奈道:“是我学识不足,不得赏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尽,与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苏秦声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严。” 孟嬴扑到苏秦的怀中,哭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拾起刚才抱着的黑貂裘,想要给苏秦披上。 苏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你啊,你当真就不顾及你的身份、你的名节了吗?” 孟嬴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苏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节能改变我做*的命运吗?能让我母子团聚吗?能让你留下来吗?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苏秦一怔,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关键所在,连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问道:“怎么了,你们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诉道:“我们离开韩国的时候,遇到赵人伏击,子职被赵国夺去了。” 苏秦大惊:“秦王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边的芈月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道:“苏子有所不知,那赵侯雍夺去公子职,打的就是挟持燕国公子、谋取燕国王位的算盘,想来就算秦国大军攻入赵国,也未必能够夺回公子职。大王已经派司马错前去与赵侯雍商议赎回公子职的事情了。” 苏秦看着孟嬴,眼中充满怜惜。他本以为她回到秦国,便可一切安好,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到,他虽然替她把信带到了,她的父亲也来救她了,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另一重悲剧。他细看孟嬴,此刻她虽然一身华贵,然而脸色苍白憔悴,身体也似无法支撑,不由得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孟嬴———” 孟嬴含泪看着苏秦:“先生———” 苏秦脑海中此时千万个主意闪过,他张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围情况,忽然又灰了心,长叹一声:“罢了。” 芈月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苏秦却不识她,问道:“这位夫人是……” 孟嬴道:“这是芈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芈月道:“苏子有所不知,当日苏子的策论,是我发现的,我与孟嬴亦是有旧。如今她痛失娇儿,难以支撑,先生若有高见,还请赐教。” 苏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软了,叹道:“若是由我来说,此事并不难办。” 芈月眼睛一亮:“先生有办法?何不一起入宫,面见大王。” 苏秦却冷笑一声,道:“不了,我十上策论,大王不屑一见,我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我随口一说,你们愿不愿意采用,悉听尊便。” 孟嬴凝视着苏秦,眼神中有无限信赖:“先生请说。” 苏秦深深地凝视着孟嬴,充满了留恋和不舍,良久才终于放弃地收回目光,叹息道:“罢了,你毕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终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苏秦放开孟嬴,走开两步,负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国君臣易位,逆天违人,不但国内动荡,更会引起诸侯不安。赵侯扣押了公子职,必是为了等待燕国内乱,他好乘机以拥立公子职为借口,入侵燕国。但赵**队现在拖在函谷关,他不能两面作战。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先挑起燕国的战乱,再以此迫使赵国和秦国联手,共同拥立公子职为燕王。如此,函谷关之围可解,易王后归燕可行。” 芈月这些日子以来,亦知秦王驷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职,便是攻破赵、燕两国的一件绝顶利器,只是具体如何运用,却商议数月犹未有最好的办法。如今见苏秦说出这话来,虽然并不新鲜,但已经极为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意犹未尽,真正精要的内容,当在后面。此时也顾不得避讳,她上前一步,急问:“如何才能挑起燕国内乱呢?” 苏秦讽刺地一笑,将手一划,指向东边,道:“齐国。” 芈月与孟嬴对望一眼:“齐国?” 苏秦压抑已久,此时决意辞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开胸怀,指点江山,滔滔不绝:“赵国虽有燕王哙之弟公子职,但燕王哙的儿子太子平却在齐国。燕王哙被子之所骗,愿意让位于子之,可太子平却因此失去王位,岂有不恨之理?五国联兵攻秦,齐国却没有加入,我猜他们就是在等这次机会。只要派细作在太子平身边挑起事端,则齐国必将提前卷入燕国之争端。只要燕国开始内乱,不管子之还是太子平都会被燕人所憎恨,到时候秦赵合兵入燕,乘机拥公子职继位,不但可迫使齐国退兵,还可以挑拨魏韩楚三国跟秦赵联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齐两国的领土。如此一来,可转化五国困秦之局成六国困燕之局,秦赵二国更是可以借鹬蚌相争而成为最后的渔翁。而且各国制衡,赵国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让三分。” 芈月击掌叫绝:“妙,太妙了,先生真是当世奇才!” 苏秦却解下身上的黑貂裘,还给孟嬴:“此物我抵押给了店家,已不属于我,所以我不会收的。易王后,您将回燕国,执掌一国,你我萍水相逢,有缘一会,今日告别,各自东西。” 苏秦朝着孟嬴长揖,昂首阔步,走向大篷车。 芈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第190章 燕公子〔3〕 苏秦头也不回,傲然道:“苏秦已经烧了为秦王所献的策论,就此辞别咸阳,不会再回来了。” 孟嬴犹痴痴地抱着黑貂裘,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芈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为何不留下苏子?” 孟嬴痴痴地道:“先生不愿意留下,我当尊重他的意愿。” 大篷车还停在原处,苏秦走到车前,拱手道:“请各位让一让,容我找个位子。” 车上诸人,都只不过是普通商贩、市井鄙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已经知道苏秦的不凡,肃然起敬,一听这话,立刻闪身让出一个最中间的位子给他。 苏秦不以为意,拎着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车壁道:“驭者,可以走了吗?” 这大篷车的驭者如梦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贵人,见她们没有反应,只得挥鞭开车。原本他们周围的那些黑衣铁骑困住车子,不让他们走,此刻见到马车起行,却肃然让开一条道路。 马车扬尘远去,渐至不见。孟嬴抱着黑貂裘,一动不动,眼泪在脸上凝结成冰。 芈月一顿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宫,去禀报大王吧。” 当下两人急忙回宫,芈月便立即去见了秦王驷,将苏秦之计说了。秦王驷大惊:“什么,苏秦竟有此计?” 芈月道:“是,大王以为可行否?” 秦王驷拍案叫绝:“绝世妙计。此人才智,不下于张仪!” 芈月道:“苏秦此人,急智辩才,不及张仪,可深谋远虑,精通人性的弱点,这方面又胜于张仪。” 秦王驷亦点头,当下便传令道:“来人,速速追回苏秦。”缪监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而去,芈月却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驷的手,道:“大王,且慢。” 缪监站住,等候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看向芈月,眼中有着君王之威:“怎么?” 芈月微惊,却勇敢地迎上:“大王,苏秦十上策论,大王为何不用?公孙衍为大良造,为何出奔魏国?” 秦王驷怔了怔,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才点头:“你说得对。一个国家,容不下两个顶尖的谋臣。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政令反复。执政者最忌变换治国的策略,寡人已用张仪,便不能再用苏秦。” 芈月侧身向前,放软了声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驷沉吟片刻,展开了微笑:“不错,不错!”他赞赏地看着芈月,见她谦逊又有些不安地低下头,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称赞道:“我得季芈,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 芈月惊喜地抬头看着秦王驷,为这样的赞美感到激动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样的贤后?” 秦王驷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为女子者,困于闺中,眼界小格局小气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环境所致。古往今来,很少有女子能够挣脱这种天性和环境,超脱同侪。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宝。” 芈月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认可和肯定,激动得微微颤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这一生没白活,就算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 秦王驷用赞美和珍视的眼光看着芈月:“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野丫头……可是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脱胎换骨,我都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大的变化。月,你每天都能给我新的惊喜。” 芈月羞涩却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给女人准备的都是笼子,唯有大王,给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笼子里,只能听到雀鸟的鸣叫;给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凤凰的飞翔。” 秦王驷*爱地看着芈月:“是啊,我的季芈,我的小凤凰,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 芈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飞翔。”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飞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凤凰……”自楚威王死后,芈月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褒扬、这样的肯定,这令她也不觉有些飘飘然起来,甚至在次日见到张仪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将秦王驷对她的夸奖说了。 两人走在回廊中,她说到这里,仍觉得如要飞起来似的高兴。她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张仪,你说,大王这是何意?” 张仪带着纵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夸奖季芈。” 芈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夸奖吗?”她希望张仪能够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来,让她感觉更高的赞美。 不料张仪却收了笑容,带着深意问:“季芈还要听到什么话?” 芈月一腔喜悦,在张仪严肃的神情中慢慢沉淀了下来:“张子以为,就没有其他的含义吗?” 张仪悠然道:“大王也曾夸张仪为无双国士,可是张仪心中明白,纵有再多的夸奖和倚重,可大王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首先要找的,还是樗里子。” 芈月有些不服气:“可樗里子毕竟只有一个。” 张仪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张仪的话像一盆冷水,将芈月的热望给浇熄了。 芈月有些沮丧。她往前走了几步道:“张子,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张仪道:“季芈请讲。” 芈月道:“我与人走在高台上,本来我站在人后,可别人不走了,我比别人努力多走几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风景,却已经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后退,不甘心。我应该怎么办?” 张仪道:“那就让自己站得更稳。” 芈月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站得更稳?” 张仪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虚的,你得撑得起这座高台,让这座高台离你不得,离了你就有缺憾,让你自己不可替代。”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问:“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张仪道:“在上,有人拉着你;在下,有人托着你。” 芈月不解地说:“有人托着我?张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来托举者?” 张仪笑了:“我记得季芈曾经和我说过:‘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人主并非天生,有人聚于旗下,便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广施恩惠,自可聚人。” 芈月听了这话,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并非天生?” 张仪再度长揖:“张仪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于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于我者,我更不敢忘。季芈不只对张仪,更对大公主、对庸氏皆有施惠。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芈月眼神闪动,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但是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将张仪的话与唐夫人的话,两相对比了一下,喃喃道:“张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张仪朗声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芈,您悟了。” 、 第191章 巡四畿〔1〕 冬去春来,捷报频传。 先是燕国开始内乱,因为燕王哙将王位传给相国子之,自己向其称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满,便与大将市被联手,与齐国暗中勾连,准备发动政变。 此时齐王辟疆在位(即齐宣王),闻言便派人与太子平联系,说太子的行为是“整饬君臣之义,明确父子之位”,并说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齐国将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这个允诺,便赶回燕京蓟城,纠结部属,包围王宫,欲攻打子之。子之带着兵马,紧闭王宫坚守不出,另一边却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拢大将市被。市被本是因为自己的权力被削减,才与太子平联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诺,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宫甚久还未攻下,便临阵倒戈,反过来攻击太子平。太子平大怒,于是先与市被一场大战,市被不是敌手,被太子平所杀,暴尸示众。这一来又引得市被属下不服,子之乘机攻击太子平,将太子平杀死。 他们这数月厮杀,都在燕国京城之内,直杀得血流成河,除了双方将士以外,无辜百姓也被牵连,惨遭横祸。这几月混战,蓟城百姓死者达数万人,人心恐惧,更对子之怨恨万分。 就在此时,齐国趁机打着“为太子平申冤”的旗号,派大将匡章发兵燕国。燕国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后是太子平争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将,都不知道自己该效忠谁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来天,便占领了燕国全境,而已经让位的燕王哙和新王子之,也在乱军中被杀。子之更是被齐国人剁成了肉酱,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灵”。 五国兵困函谷关,日日耗费钱粮,损兵折将,分利未入,却见齐国悄不作声先吞了一个大国,岂肯甘心?首先是燕**队无法控制,就要撤军,而赵国也开始无心作战。就在此时,秦人开了函谷关,发动了对联军的攻击。 捷报传来的时候,芈月正在承明殿中,与秦王驷讨论近日看到的一些较好的策论,却听得外头一迭声高叫道:“捷报,捷报———”她停止了说话,脸上不禁绽开了笑容。 但见缪乙举着竹简从门外大步跑进殿内,跪下呈上竹简:“大王,捷报———” 缪监连忙接过竹简,转呈给秦王驷。秦王驷正在看手中的策论,他方才听到门外缪乙的呼声已经停住凝听,此时却继续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经心道:“念吧。” 缪监知其心意,翻开竹简道:“回大王,大捷。樗里子出函谷关,与韩赵魏三国大战,将五国联兵迫至修鱼,遇司马错将军伏击,大败联兵。斩敌八万多,俘获魏国大将申差和赵国公子渴,韩国太子奂战死。” 秦王驷接过竹简,展开看了,叹息一声:“五国兵困函谷关,将我们困了整整一年多,数万将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损,终于有了一个了结。缪监,将此捷报传谕三军。” 芈月已经整衣下拜道贺:“妾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殿中诸人一起拜伏道贺,喜讯顿时传遍了王宫内外。 秦王驷摆了摆手,令诸人退下。此刻他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这一年多来函谷关被困,对他来说,实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大捷之后,便是庆功。直至宴罢,他才回到承明殿中,芈月为他卸下冠冕,解开头发,轻轻按摩他的头皮和肩膀。 秦王驷侧身躺在她的膝上,长叹一声:“寡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芈月轻轻为他按摩着,柔声道:“这一仗打完,我看列国再不敢对我秦国起打压之心了。” 秦王驷哼了一声:“六国对秦国一直打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势力日强,他们就想联手把秦国打压下去。哼,这一战之后,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芈月叹道:“列强最见不得有一个新的势力崛起,当然是先来打压。打压不成以后,就会争相笼络了。打赢了这一仗,我大秦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季芈你总是深得寡人之心。对了,你弟弟这次也立下大功了。” 芈月惊喜:“真的?小冉立了什么功劳?” 秦王驷点头:“司马错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顿夸奖。先是燕国之战,说魏冉和赵国的公子胜联手,迎击齐军打了好一场大胜仗。后来是修鱼之战,说也是魏冉建议的伏击点,又是魏冉领军,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几万的韩魏联兵,为樗里子的追兵到来赢得了最关键的时间。” 芈月道:“真的?” 秦王驷道:“寡人还能骗你不成?” 芈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谢司马错将军了。魏冉离开我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是在大秦的军中成长,也是在大秦的军中学会了一身本事。” 秦王驷道:“那也得他自己够努力、有天分。这么多军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样的机会,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准备好好赏赐他。” 芈月道:“大王打算赏他什么?” 秦王驷沉吟一下:“司马错上表说,请封他为军侯,赐大夫爵。寡人却拟封他为裨将军,赐公乘爵。” 芈月闻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谢大王。” 秦王驷戏谑地问:“爱妃何不谦让?” 芈月道:“当仁不让。倘若大王因为*爱我而赏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谦让。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为魏冉自己血战疆场立下军功,我何必替他谦让?” 秦王驷哈哈大笑:“好一个当仁不让,说得好!” 芈月道:“大王欲超拔军中新晋少年,以替代世袭军将以及老将,臣妾亦深以为然。” 秦王驷点头道:“然也。” 芈月道:“大王打赢了这一仗以后,接下来当如何做?” 秦王驷道:“你猜呢?” 芈月手一挥:“往东,当借此机会离间韩赵魏三国;往西,教训趁火打劫的义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复国;往南,继续削弱和分化楚国……” 秦王驷大笑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有一点,更加重要。” 芈月不解道:“哪一点?” 秦王驷此刻的笑容却有些狰狞:“接下来,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国联兵攻打函谷关,我大秦的四邻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抚,还有些地方的封臣权势过大,蓄养私兵超过规定……” 芈月不由得点头:“是了。”此刻外忧尽去,自然是要先对内进行清理,以保证王权能够得到巩固。在此之后,方可一步步对外进行控制。她当即问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带人服侍?” 秦王驷看向芈月,调侃地道:“你说呢?” 芈月敛袖一礼道:“臣妾愿侍栉巾。” 秦王驷收了笑容,问她:“长途跋涉,十分艰苦,你可吃得了苦?” 芈月抬头:“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驷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带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仪仗重重。无数铁骑戟林拥着前引的导车、立有旄旗的旄车、帝王的玉辂、后妃的车、装行李的辎车,以及随后的从车等,车队旌旗招展,首尾绵延十余里,驰离宫城。 行行复行行,芈月随着秦王驷,走遍了秦国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壮美江山,识遍了风土人情,不觉已经两年。这两年里,她看着秦王驷每到一地,就召见乡老,了解民情,鼓励耕种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压豪强,重点是将秦法贯彻到各郡各县。这样的巡幸,事实上也是将秦国所有的统辖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强了王权的控制力。 而这两年,亦是芈月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两年。就在这两年中,她随着秦王驷的行程,丈量了秦国所有的郡县,知道了各地的官员、封臣、军队和风土人情。这两年的长途跋涉虽然艰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饮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粝无比,但对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炼,甚至是体力的锤炼,都有着非凡的好处,就像点滴的营养,不断滋养她的身心,令她充实而丰富,令她积淀而成长。 他们曾经在草原上双骑共逐,曾经在雨夜里车陷泥泞,曾经与蛮族歌舞共饮,曾经与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过刺客的袭击、与胡人狭路相逢的交战,还遇上过野马迁徙造成车队的混乱。 芈月这一生,从楚宫到秦宫,只有这两年,才将她带入了一个新世界中,让她看到天地的广阔,视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第192章 巡四畿〔2〕 这两年里,秦王驷虽然每日在行程中,却比在咸阳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马将各地的简牍送来,他便在马车中批阅发回。对列国的战争,亦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国兵困函谷关的计划失败之后,就迎来了秦国的凶猛反扑,由樗里疾率兵,先败赵国,取中都、西阳两城,接着攻占魏国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门大败韩国之军,斩首八万,迫使韩国太子苍入秦为质,而发起五国兵困函谷关之举的公孙衍也被迫离开魏国。 赵国见事不遂,转头与秦国合作,再联合中山国,以拥立燕公子姬职继位为名,分头攻打攻入燕国的齐军和齐国。 樗里疾再度率兵,征讨曾在秦国背后插刀的义渠,连下义渠二十五城,令义渠王不得不再度称臣。 此时秦王驷已经巡幸至西北,车队行进到秦国边城,魏冉率铁骑军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礼:“臣魏冉参见大王。” 秦王驷坐在车中点头:“免礼。” 魏冉道:“义渠君新归,听说大王巡边至此,特地率部众前来相迎。”此番义渠人归降,恰好作为向秦王的献礼。 秦王驷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请义渠君与寡人共宴。” 当夜,秦军于城外搭起了营帐,外围守卫森严,内中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大圈,秦王驷和义渠王对坐饮宴,下面一群秦军和义渠将领陪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而魏冉自然是急着去见芈月了。 两人便在月下,顺着营帐外围缓步而行,边走边说。 魏冉见着了芈月,一脸兴奋,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这些年东征西讨,跟阿姊都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了。阿姊,听说你这两年都随着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芈月抚了一下自己的脸,诧异道:“是吗?我倒没有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在外面的这些日子,整个人都比过去更好。” 魏冉再仔细地看了看芈月,点头道:“是,阿姊虽然黑了瘦了,但是整个人看上去……怎么说呢,我感觉你比过去还年轻了。” 芈月笑了:“傻孩子,人只会越来越老,哪里会越来越年轻呢。” 魏冉细看了芈月一番,又似点头,又似摇头,道:“我只是……这么感觉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宫里的女人,都是暮气沉沉的。” 芈月温柔地看着弟弟,见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样子,笑道:“我看你这样倒是长大了,成了大人了。此处相见,我还知道是你,若是骤然相逢,恐怕一时间还认不出来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变化最大的。不知什么时候,魏冉已经完成了从男孩子到犹带稚气的少年再到举止老练的英武将军的蜕变。除了在芈月面前会偶尔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举止外,在别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魏冉听了这话,点头,郑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经长大了,可以庇护你了。大王还给了我一小块封地呢,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芈月倒听得有些诧异,“放心什么?”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听说,阿姊在宫中,招王后猜忌……” 芈月笑道:“没有这回事,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说还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远处的篝火。那里,秦王驷正与义渠人饮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来:“阿姊放心,任何时候,我都在这儿呢。” 芈月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远处,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歌舞之声。 “此番义渠人看来老实很多啊。” 魏冉笑了:“义渠人向来狡猾,前番还跟着公孙衍趁火打劫。修鱼大捷以后,我们腾出手来,狠狠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芈月点头:“我知道,小冉又立军功了。” 魏冉道:“这次他们可不只是名义上的称臣,而是真正的纳土归降。义渠王改称义渠君,我们攻占的这二十五个城池也都要开始推行秦法。” 芈月点头,语重心长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在于如何开始,而在于如何推行。义渠人,可没这么快就驯服。” 魏冉点头:“樗里子也这么说。”正说着,他忽然似有所感。这是一种长期在沙场上生死相搏练就的特殊反应能力,这种能力往往会让人在关键时刻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立马抽刀,护住芈月,冲着黑暗处喝道:“什么人?” 芈月正自诧异,他面对的那个方向,刚才并无人经过,谁知道他这一声喝毕,便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却喉头发紧,这人的步伐,竟是毫无破绽可寻。 这人的身影,显得比普通人还要更瘦削纤弱,但这一步步走来,却让魏冉感觉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他渐渐地走近,看得出来,他脸色苍白、样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却像狼一样在暗夜里发出野兽的亮光。 芈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犹豫道:“你是……阿姊……” 芈月一惊,仔细看着那人,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正在这时,草原深处远远传来一声狼嗥,那人听了这狼嗥之声,亦是昂首,长啸一声。 芈月的记忆被触发,一下子从陌生的脸庞上察觉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见芈月居然毫无警惕地接近了那个在他眼中极其危险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却止住了长啸,朝芈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带着委屈,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芈月抑制不住激动,捧起小狼的脸仔细端详,“你,你真是小狼,你长这么大了?” 魏冉见状,一股敌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芈月的手,不由得也带上一些小时候委屈撒娇的语气,道:“阿姊,他是谁?” 那小狼本能地感觉到了魏冉的敌意,看向魏冉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他拉住芈月的另一只手,问:“阿姊,他是谁?”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欢他。” 芈月此时左手被小狼拉着,右手被魏冉拉着,正是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一见面就互生的敌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脸上笑开了花:“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来,我们到前面说话。” 小狼和魏冉一边被芈月拉着走,一边毫不掩饰地用眼神厮杀。 魏冉瞪着小狼,小狼朝着魏冉龇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闪身躲过,还差点踢到芈月。 芈月诧异地转头:“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对着她,顿时又都露出一张笑脸来。 芈月不疑有他,拉着两人走到一处篝火边,一边一个拉着坐下,笑道:“好了,隔了这么多年,我们总算能够再次见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来,指着小狼问:“阿姊,他是谁?” 芈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义渠时收养的一个弟弟。” 魏冉不悦道:“你怎么又有一个弟弟?” 芈月微笑着看着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吗?” 魏冉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芈月叹道:“那次我被义渠王抓走,以为可能会死在义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无依。当时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们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当日眼睁睁看着芈月驾车引开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后来数月的恐惧孤独,不禁心有余悸。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难熬的时间。他想得动容,不由得握住了芈月的手:“阿姊……” 芈月再转头看着小狼,满心歉疚:“小狼是被狼养大的孩子,那时野性未驯,连话都刚刚开始学。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教他的。可惜后来大王派人赎我,他们不让我带上他,我当时亦是自身难保,不得已只能丢下他离开义渠。”说到这里,便看到小狼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芈月更觉心疼,忙为他拭泪,又解释道:“我曾拜托义渠王照顾他,但后来我派人去义渠接他的时候,义渠王又不肯把他还给我。真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他……” 魏冉哼了一声道:“是义渠君。”义渠已经去王号了,自然只能称君。 小狼挥开芈月的手,与魏冉争辩道:“义渠王。”他被义渠王收养多年,自然也有几分敬重,又岂肯让人在口舌之中贬低义渠王? 魏冉见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义渠君。” 小狼急了,争辩道:“义渠王。” 芈月见状笑了:“好了,别争了。”转向小狼道:“小狼,你这么维护义渠王,看来他待你不错。” 第193章 巡四畿〔3〕 小狼点头:“是。” 魏冉在一边不屑地说:“不错什么!看他一副瘦弱样,肯定是吃不饱。” 小狼跳了起来,叫道:“哼,要不要试试,你这样的蠢笨货,我一拳能打你三个。” 魏冉嚣张地扬头大笑:“你?哈哈哈,别笑死我,你这样的瘦鸡仔我一拳能打七个!” 小狼沉下脸,眼中有一股杀气:“要不要试试!” 魏冉拉开架势叫道:“好,谁不来谁是小狗。” 小狼便挣开芈月的手,扑向魏冉,两人顿时打作一团。 芈月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头斗牛,顿足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停下,都给我停下!” 却听得身后一人道:“别管了,让他们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芈月吓了一跳,闻声转头,才看到身后之人,竟是多年不见的义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当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脸上多了风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经更具王者之相。芈月不由得道:“你……义渠王?” 义渠王略一拱手:“芈八子,臣已经去王号,请称义渠君。” 芈月看着义渠王,长叹一口气:“我真没想到,曾经桀骜不驯的你,也会俯首称臣。” 义渠王叹息:“人总是要长大的。” 两人一时无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芈月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找了句话,笑道:“听说您娶了东胡公主为妃,恭喜了。” 义渠王淡淡地道:“不过是部族联姻,没什么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欢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欢的男人,大家凑合着过罢了。”大国争战得不到胜利,周边的小国就要变成出气筒。赵国要向东胡下手,秦国要对义渠开刀。当日联姻,不过是为了增强实力而已。但最终,义渠还是敌不过秦国,偶尔的得手,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称臣又如何,政治联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样,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就会生生不息,卷土重来。 两人一时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话来。场中小狼和魏冉相斗之声,便显得更激烈了。 两人一起看他们交手。芈月原本以为,以小狼和魏冉的体形相比,魏冉要胜小狼并非难事,可如今看来,两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脸上的神情,还略显羞窘。 芈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错,看来义渠君的确很照顾他,我要向您说声谢谢了。” 义渠王神情复杂地看了芈月一眼,向场内看了看道:“没什么,我也没白照顾。小狼是个好战士,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芈月诧异地看着场中的小狼,的确是身手矫健,灵活异常。此时他正与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体,力气竟是不下于魏冉。“是吗?可他看上去这么瘦小……” 义渠王道:“别看他这样,吃得比谁都多,打起仗来比谁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么也吃不胖。我问过老巫原因,老巫反而问我说,他就是一只狼,你见过胖的狼吗?” 芈月扑哧一笑:“老巫还是那么风趣。”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能学会说话,应该是以前会讲话的,不知道为什么跟着狼群生活。不过因为他少年时在狼群中生活,一辈子都吃不胖,就是这么瘦弱的。但他的力气可真不小,我族几个大汉还打不过他呢。” 芈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过他吗?” 义渠王道:“打不过。”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场中已经分出胜负。但见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将他抛了出去。魏冉打了个滚,却又跳了起来,重新扑了上去。小狼将魏冉连着摔了三次,又摁着他的头问:“服不服?” 魏冉倔强地一扭头:“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虽然浑身疼痛,却无论如何不肯弱了这口气,叫道:“再打就再打。” 见两人僵持,芈月忙上前劝道:“别打了。你们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试试身手罢了,不可真的斗起来。”又对小狼说:“你松手吧。” 谁晓得小狼方一松手,魏冉便跳了起来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两步,便也扑上去,两人又扭作一团。 芈月急叫:“怎么又打起来了!” 义渠王却上前一步,按住两人。他的力气比两人都大,且两人刚才尽力交手,此时的力气却是不及他了。魏冉见已经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松手退后。小狼被他无端偷袭,心中不服,仍然在挣扎着。 义渠王喝道:“没听到你阿姊说的话吗?不许再打了。” 小狼却怒视魏冉。 芈月见状只得道:“谁再打,我就不理谁了。” 小狼和魏冉同时哼了一声,各自扭头。义渠王松了手,两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转头跑到芈月面前,一脸委屈地指着魏冉控诉道:“阿姊,你是不是因为他不要我了?” 芈月连忙向他解释:“不是的,我一直想着你。回到咸阳安顿下来我就想派人来接你,可是没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闻言立刻转向义渠王,一脸质问的神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小子,看我做什么?你那时候连人话都不会讲,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阳,不是给你阿姊惹祸就是让你自己找死。” 小狼愤然道:“可我早就学会说话了,也会打架了。” 义渠王冷笑道:“会打架有什么用?你骨子里还是一只狼。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结果你一见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说说,是也不是?” 小狼闻言,慢慢低下了头,却是一脸的委屈。 芈月见不得他这样,心早就软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以后阿姊和哥哥来教你。” 小狼疑惑地问:“哥哥?” 却见魏冉得意地一扬头,指指自己:“对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声,拳头一扬:“谁打赢了谁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芈月见两人在一起便要缠斗,觉得十分头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这像个做哥哥的样子吗?”转头又问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赢了你,你才会叫我阿姊?” 小狼听闻此言,不敢再嚣张,只讷讷地低头:“不是。” 芈月轻抚着他的脖子,安抚他的情绪,哄道:“听话,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违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就当混过了。 芈月瞪着他:“叫啊,叫哥哥,叫出声来才算。” 小狼无奈,只得将头一扬,从齿缝里挤了一声:“嗝———”转头就扑进芈月怀中,“阿姊,我叫了。” 第194章 巡四畿〔4〕 魏冉便说:“没听清。”见芈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顿时也做出委屈相来道:“他明明就没叫。” 芈月却是听到了那半句,只得帮他混过,劝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又示意魏冉表示友爱。 魏冉哼了一声,只得从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递给小狼道:“给,见面礼。” 小狼抬起头,接过匕首,拔出来一看,只见寒气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给他起个名字吧,别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军中,将来立了功劳,也得有名有姓有出处是吧。” 芈月闻言也不禁称赞:“小冉,你如今真的像个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声。小狼闻言,一脸好奇地看着芈月:“阿姊,你要给我再起个名字吗?小狼不也是名字吗?” 芈月点头道:“对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给你起个大名。” 小狼道:“大名?”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身上带着块铁牌,上面写着个‘白’字,应该是他的姓氏。” 芈月思索着:“白……白……”她猛然想起,“对了,我芈姓的确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注定要做我的弟弟啊。”当下便与两人解说来历。原来当年楚平王在位时,因*信歼臣,废长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吴国。后来太子建被杀,他的儿子被封在白地,称为白公胜。白公胜又被杀以后,子嗣逐渐湮没无闻。她便对小狼说:“你既以白为姓氏,我就以你为白公胜的后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听不明白,只点头:“阿姊起的名字,你说好就好。” 芈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国之间,风云将起,你应该在其中大有作为。我便给你起单名一个‘起’字。从今日起,你就叫白起,芈姓白氏。” 小狼点头:“好,从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普通的谈话之后,一代战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营,芈月随着秦王驷的车队继续行进于草原上。 秦王驷的大驾玉辂内面积虽然不大,但却堆满了竹简。秦王驷在颠簸的车中,批阅着竹简。芈月坐在踏脚处,整理着秦王驷批阅好的公文。 秦王驷道:“听说你又多了一个弟弟。” 芈月道:“是,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白起。” 秦王驷道:“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芈月道:“打算让他跟着魏冉一起从军。” 秦王驷点头:“嗯。我已经与赵侯雍约好共伐燕国,就让魏冉带着你新收的弟弟去立这次军功吧。” 虽然车内不便行礼,芈月仍然敛袖低头谢道:“多谢大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秦王驷诧异地抬头,忽然一阵乱箭如雨般射进车内。芈月惊呼道:“大王小心!”话音未了,一支箭擦着芈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芈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鲜血。此时秦王驷身手敏捷地掀起几案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已经抄起太阿剑抵挡,喝问:“怎么回事?” 缪监正指挥着甲士们手执盾牌,将玉辂层层围住,乱箭都射在了盾牌上。听得呼声,缪监忙回道:“禀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骜将军已经派人将刺客围住,请大王移驾副车。” 此时玉辂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并没有发现芈月受伤,便道:“你与缪辛收拾一下这里的文书。”说着,自己便在缪监护持下走到后面的副车上。 见秦王驷走下马车,芈月忙取出手帕扎紧伤口,又迅速收拾竹简,搬向副车。 此时外面的喧闹未歇,秦王驷却已经坐在几案前继续批阅竹简。芈月来回几趟,才将玉辂上的竹简都搬上副车。秦王驷见她欲爬上马车,却一时乏力,便顺手拉了她一把,正触到芈月伤处。见芈月眉头皱成一团,他举目看去,这才发现她手臂上缠着渗血的手帕,忙问:“你受伤了?” 芈月勉强一笑:“只是一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秦王驷皱眉:“伤药呢?”似他这样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习骑射,身边携带着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着伤药、干肉、火石等物,从不离身。 芈月闻言忙从旁边的革囊中找出伤药。秦王驷便叫她拉起袖子。那伤口本来只是被利箭划伤,芈月刚才匆匆包扎止血,又跑来跑去,反将伤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结的血痂将皮肉与衣袖粘连在一起,更加麻烦。 秦王驷便拿起一只水囊,拉着她的手臂,撕开伤口清洗了一下。见她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痛呼出声来,他满意地点点头,将伤药倒入伤口,又用白帛重新包扎好,这才教训道:“就算是皮肉之伤,也不可小视。须知战场之上,许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伤当回事,最后整只胳膊整条腿都烂掉,甚至连命都断送了。”芈月只得低头听训。秦王驷说完了,还是给她总结了一下:“你倒是不娇气,这却是难得的。” 芈月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笑,抬头俏皮地说道:“妾身娇气不娇气,大王如今才知道吗?” 秦王驷一时语塞,看着芈月的笑容,忽然间也没了脾气。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这一道箭伤?两年多的点点滴滴,一时涌上他的心头。想当日她与自己跋涉深山与蛮族会盟,脚底走起了水疱,也不曾叫一声苦;她曾经陪着自己日夜奔驰数百里,就是为了在敌人得到消息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连自己的亲兵都累趴下了,她还能够坚持住没有掉队;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简夹伤过、刺伤过的痕迹,但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愉快地笑着,陪着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过去出巡,亦曾带着妃嫔宫娥服侍。那些妃嫔虽然侍奉恭谨,但天性柔弱,总是难耐舟车劳顿,易生病易受惊。所以每到路途艰险的地方,他就会把她们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带着不同的人。饶是这样,还经常会出现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胜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嫔送回宫中去的情况。所以在答应芈月随行的时候,他并不认为,她能够撑得过两个月。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跟紧他的步伐,而且在这一路之上,和他越来越默契。有时候,他看她的感觉,已经不是当日一个成熟的男人俯视和纵容一个天真少女,而是愿意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伴。 这种感觉,他以前只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过,而那个人……已经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驷收回心神。他看着芈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么,他会在自己的心中,给她一个配得起这样心性的位置。 第195章 储位争〔1〕 秦王驷巡幸四畿,两年过去,芈月长伴君侧,甚至都没有换人,这是之前没有过的。除了几个早期曾经随侍过秦王驷的嫔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对芈月嫉恨交加。 尤其这次巡幸归来之后,秦王驷又带着芈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庙。所谓祖妣,便是女脩,是传说中五帝之高阳氏颛顼的孙女,因为吞了玄鸟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业,子孙繁衍至今。这种情况,自然令芈姝也有所不满。秦王驷又令唐夫人迁到安处殿,让芈月住进常宁殿正殿。这种种迹象,不免令众人猜忌。 椒房殿内,芈姝坐在上首。两年过去,她已经有些见老,眉心因为经常皱着而显出两条竖纹来,看上去与楚威后越发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嘤嘤道:“王后,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带芈八子,她一个人倒占了大王大部分的时间,这雨露不能均沾,后宫难免生出怨气。” 芈姝没好气地说:“哼,你以为我没有提吗?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荐你们,可你们自己也不争气啊。一个是听到随驾就开始生病,一个是坐上马车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么办?难道我还能推荐卫氏、虢氏那些践人吗?”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东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带着芈八子,甚至还带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对公子稷倍加*爱,您可要小心……” 芈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两个嫡子。她只不过是个媵妾罢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没有我,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就凭她,还敢有非分之想吗?”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现状,易起妄念……” 屈氏不满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们楚国之女,在宫中理应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季芈得*,就是为王后分忧,总好过魏女得*,至少季芈还把大王给留住了。若没有她,难道你愿意看着虢氏、卫氏这些人得*吗?”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了,到时候还会跟王后您争风呢。大王把唐夫人迁到安处殿,让她占据了常宁殿的正殿,这摆明了是要封她为一殿之主的架势。看来她进位夫人,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时候她在这宫中的地位,可就仅次于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别再弄出一个魏夫人那样的人来和王后争*争权啊。” 芈姝收了笑容,哼了一声:“景氏,你别忘记,季芈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关系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挑拨。” 景氏讪讪地道:“王后,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姝挥挥手不耐烦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愿地行了礼:“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见两人出去,芈姝无意识地扯着手中的锦帕,问玳瑁:“傅姆,你知道吗,我刚才为什么要向景氏发脾气?” 玳瑁满面笑容地夸奖道:“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芈再讨厌,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来您对她不满。这样的话,不论您说什么,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芈姝摇摇头:“才不是呢,我刚才心里就是像她这么想的。若不是她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说不定会当着大王的面说出来。可是看着她说出来时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原来说这种话的样子,是这么难看。” 芈姝轻叹一声,又接着说道:“是,我很讨厌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干净,为了得到*爱使那种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卫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争*。像景氏、屈氏那种人,虽然奉承着我,可肚子里何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呢……”说到这里,不免心酸,握着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后,我能说说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为王后效命,万死不辞。” 芈姝显得有些惶然:“我为了大王来到秦国,也曾与他如胶似漆过。我为他生下子荡和子壮,以为可以就此无忧。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爱。可是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他了。子荡是嫡子,他为什么迟迟不封他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却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国。难道他半点也不为我考虑吗?为什么他跟我越来越无话可说,和季芈却有越来越多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 芈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看过的呢?当初先王不也一样喜欢过威后?可后来,这情分这新鲜感过了,就和别的女子有更多属于他们之间的爱好了。像您的王兄,从前那样喜欢南后,可后来,却只和郑袖夫人才有能讲到一起的话。男人的情分,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可别过于执迷了。南后就是太上心了,才会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说到这里,她连忙掩口,满是忧心之色。 芈姝却摇头道:“不是的,郑袖会害怕魏美人得*。我父王当年再喜欢向氏,也会*爱别人。那些妃嫔再得*,都会害怕有一天会失*。她们会变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样,不择手段地去争*。可季芈不是,她给我一种感觉……”她难以描述,只无措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试图解释心底的茫然,“从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显得那样渺小卑微,我觉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护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说,“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个野丫头,举止连我身边的宫女都不如。可后来,她越来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给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边,似乎跟大王越来越像……” 玳瑁却不以为然:“她如何能够与王后相比?她就是一个野丫头罢了,从小就没个女人样。当日跟在王后您的身边,也不过学得几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宫,她又变成一个没有女人样的粗野丫头。芈八子以为大王喜欢那些杀伐决断的东西就去学,却不知道这只是舍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论政,大王还要朝臣做什么?她纵能让大王一时觉得新鲜,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这样,拥有名分地位和子嗣,这样自能立于不败之地。” 芈姝却摇头叹息:“其实说起来,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没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她中毒的时候,我一样充满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的不放心,比对那些人更甚。她现在让我越来越有一种无法掌握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她以前的驯服也是假的,恐怕她这辈子,根本不会对任何人真正驯服。” 玳瑁听了这话,不禁热泪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终于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芈姝烦乱地说:“可是大王迟迟不立太子,而子荡……唉,我数次劝大王出巡带着子荡,可是大王却只让他与樗里子一起处理军务,弄得子荡现在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本来,母子同心,才能够争取权位。大王一向乾纲独断,他若是另有意图的话,我实在忧心……” 玳瑁见她如此,忙问:“王后,您忧心什么?” 芈姝叹息:“秦国历代未必都是嫡子继位,甚至还有兄终弟及的。你说,要是季芈或者魏氏蛊惑大王,立公子华或者公子稷为太子呢?” 玳瑁闻言,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道:“正是,古来立储有三,立嫡、立长、立贤。公子华居长,公子稷得*,这……”她见芈姝沉着脸,按着太阳穴,一脸的忧虑之色,方缓缓地把自己预谋好的话说了出来,“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与朝臣商议。” 芈姝沉吟:“你是说……甘茂?” 甘茂和芈姝,却是因为当年假和氏璧案而结交的。甘茂负责此事,奉旨问询与案件有关之人,便与芈姝身边的近侍宫人有了接触。当日案子一度对张仪不利,而双方都恨着张仪,便在对答口供的时候,渐生交情。哪晓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没有扳倒张仪,反而让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双方,不免就勾结到一起了。 第196章 储位争〔2〕 甘茂是下蔡人,随史举学习诸子百家的学说,后来投秦。因为与张仪在魏国有旧,便由张仪引荐至秦王驷处。甘茂自以为才干在张仪之上,但秦王驷却倚重张仪,对他不甚看重,他心里早有郁气。后来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义渠人伏击,他这趟任务也落得灰头土脸。结果偏偏又是张仪出使义渠,接回芈月,更令他不满。 张仪是个口舌刻薄之人,与甘茂本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荐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训他一番。甘茂大怒,两人就此翻脸。 张仪在秦国得势,甘茂便少了机会。几年宦海沉浮,让他少了几分倨傲,多了几分深沉。芈姝为王后,生有两名嫡子,势头极好,但对张仪一直含恨。且张仪与王后亦是不和,反倒与芈八子有所结交。他看在眼中,记在心上,趁着一些机会,暗暗提点芈姝带来的陪臣班进几句。班进亦派人转告芈姝,两边就此渐渐结交。 这几年随着秦王驷诸子渐渐长大,宫中的后妃之争,已经渐渐转为诸公子之争。芈姝对此更是上心,也更为倚重甘茂。到后来索性趁着秦王驷为公子荡请师保的机会,请甘茂为保。 此时,芈姝听了玳瑁的建议,意有所动,便让班进去向甘茂问计。甘茂果然为芈姝出了一计,叫芈姝将厚礼赠予樗里疾,借此诉苦,迫使樗里疾出面,请秦王驷早定太子。 秦国亦有兄终弟及的旧例,樗里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后宫之事,但被王后这么甘言厚币地上门求问,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对王位的觊觎之心,也得到秦王驷跟前陈情。 宣室殿中,樗里疾与秦王驷对坐,四下寂静,只闻铜壶滴漏之声。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有些诧异:“樗里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么军情?” 樗里疾却摇头道:“并无急事,也无军情。” 秦王驷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却是为何?” 樗里疾肃然道:“因为臣觉得要说的事情,比政务和军情更重要。” 秦王驷道:“哦,是吗?”他坐正了身子,看樗里疾如何开口。 樗里疾却沉默了,像是在酝酿如何开始。 秦王驷悠然取起炉上小壶,为自己和樗里疾各倒了一盏苦荼。缪监想上前帮忙,却被他挥手示意他退下。缪监会意,轻手轻脚地带着小内侍退下。 “此处,原为周王之旧宫,因周幽王*爱褒姒,乱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国,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东迁,将被犬戎占据的旧都,抛给了我秦国先王。先人们浴血沙场,白骨无数,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强盛。但纵观列国,许多盛极一时的强国,却因为储位不稳而引起内乱,国力衰落,甚至灭亡。”盏内的茶水已经由热变温,樗里疾终于开口。 秦王驷一听便已经明白其意:“你今日来,是何人游说?” 樗里疾摇头道:“无人游说。我是左相,又身为宗伯主管宗室事务,当为大王谏言。” 秦王驷垂首看着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谏何言?” 樗里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迟迟不立太子,却是为何?” 秦王驷没有回答,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把玩着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还记得商君吗?” 这个名字,在他们兄弟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了。樗里疾闻言一惊,抬头看着秦王驷。 殿前的阳光斜射入内,秦王驷在阳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间,身形显得有些模糊,他的声音也似变得悠远:“你还记得,我因为与商君意见相左,差点失去了太子之位吗?而大父年幼之时就被立为太子,又遇上了什么事……” 所谓大父,便是指秦王驷的祖父秦献公,名连,原是秦灵公之子,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年纪未满十岁,便遇上秦灵公驾崩,因为年幼不能掌权,结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夺得君位,是为秦简公。当时还在童年的献公逃到魏国,开始了长达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后来秦简公死,传位于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继位,亦是年纪幼小不能掌国,秦献公才在魏国的帮助下夺回王位。 秦献公是个极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间废殉葬,兴兵事,甚至开始东进图谋出函谷关,欲与天下群雄争胜。可他在外流亡时间太长,即位时已经年纪老大,未能完成这样的雄图霸业,便抱憾而亡。 这一段历史,为人子孙,岂有不知之理?樗里疾听到秦王驷提起献公时,便已经避往一边,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驷长叹一声:“我若不是早早被立为太子,就不会被身边的人推出来,作为对商君之政的反对者,逼得君父在储君和重臣之间作选择。最后我成了被舍弃的人,而商君却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为太子,哪怕是被简公夺了王位,也不至于被逼流亡异国,整整二十九年……” 樗里疾已经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肃然道:“臣,惭愧!” 秦王驷站了起来,慢慢地在殿上来回踱步:“太子之位,从来都是别人的靶子。大争之世,为了家国的存亡,有时候不管对内对外,都是残酷的搏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确立,就等于是在国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让心怀异见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帜的下面……” 樗里疾点头:“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国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怀异见者,以自己的私心来左右和操纵太子,甚至逼得大王与太子对决。” 秦王驷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樗里疾,道:“公子荡乃是嫡长子,寡人的确更多属意于他。然秦国虽有争霸列国之心,无奈底子太过单薄,终寡人之世,只能休养生息,调理内政。故而寡人自修鱼之战后,一直奔波各地,亲自视察各郡县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边疆的守卫和戎狄各族的驯服情况。所以公子荡只能交给你,让他熟悉军务,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以武扬威。” 樗里疾逊谢道:“臣惶恐。”他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荡好武,力能举鼎,能够招揽列国武士于麾下,几次随臣征战沙场,确有万夫不当之勇,将来必能完成大王夙愿,为大秦征伐列国。” 秦王驷微笑,坐了下来,轻敲着小几道:“荡者,荡平列国也。”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数十年来的默契,已经不必再说了。 当下又煮了荼来,樗里疾笑道:“臣弟虽不喜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这里喝惯了,有时候不喝亦觉不惯,因此在府中也备上了此物。” 秦王驷也叹道:“此物虽好,但却太过涩口,寡人诸子,皆不爱此,唯有子稷跟着他的母亲喝上几口,却须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里疾心中一动,见秦王驷情绪甚好,又打着哈哈试探:“人说大王*爱公子稷,想来也是因为幼子不必身负家国重任,所以*爱些也无妨是吧?” 听樗里疾提到此事,秦王驷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泼,甚能解颐。寡人政务繁忙之余,逗弄小儿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里疾也笑了,又道:“想来芈八子,也是解语花了。” 秦王驷却沉默了下来,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并在寻找原因:“芈八子……省心。” 樗里疾道:“省心?” 秦王驷道:“你可记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时候,每次都会带不同的妃嫔?” 樗里疾道:“而这几年,大王却只带着芈八子,从未换人。” 樗里疾吁了一口气道:“大家还猜测,是大王欲专*一人呢。” 秦王驷失笑道:“寡人身为君王,用得着把心思花在这种地方吗?芈八子……她跟别人不一样。那次随寡人出行,手臂受了伤也一声不吭。她是个不娇惯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遇见什么情况,她都不是拖累。带着她,寡人省心,也习惯了。” 樗里疾点头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驷道:“你原来担心什么?寡人岂是因专*妇人而乱了朝纲的人?” 樗里疾笑道:“臣追随大王多年,岂有不知大王为人的。” 两人之间疑惑虽解,但其他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秦王驷自巡幸归来之后,便常召诸公子问话,对公子荡更是严厉万分,处处挑剔。公子荡在他面前,真是动辄得咎。 但秦王驷对年幼的诸公子却和颜悦色,大有放纵*溺之意。尤其是母亲得*的公子稷,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荡不得*”的流言。 第197章 储位争〔3〕 芈月听了,不免心忧,这日趁着秦王驷到常宁殿来的机会,借故问起此事来:“子稷对我说,大王近日对他称赞有加,他十分欢喜呢。” 秦王驷嗯了一声:“子稷越来越聪明,他像我,也像你。” 芈月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危险,便笑道:“诸公子皆是聪明之辈,他们都是大王的儿子,大王也当多夸奖他们才是。” 秦王驷轻哼一声:“聪明!哼,有些人,简直是朽木!” 芈月心里一紧。秦王驷刚好在昨日骂过公子荡是“朽木”。她勉强一笑,道:“大王是爱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还小,便是看在王后面上,也要多宽容些。” 秦王驷冷笑一声:“还小?寡人在这个时候,已经能独自出征了。溺子等于害子。王后再*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够将这江山交与他?” 芈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看着芈月,忽然一笑:“你说,寡人是什么意思呢?” 芈月的心头狂跳,后宫每一个女人,都曾有过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大位的梦想。可是,她就算想过,这念头也是一掠而过,用理智把它压下来,因为毕竟前面的阻碍是那么强大。她只愿子稷能够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华的封地,然后对外开疆拓土,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封臣领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驷是什么意思?她跟在他身边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会看错的。她颤声道:“大王可知道,过多的偏爱,会让子稷置身于危险之地。” 秦王驷自负地说:“他是寡人的儿子,嬴氏子孙从来不惧任何危险。” 芈月低声道:“可他面对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规矩。” 秦王驷却直视着她,道:“你是子稷的母亲,你也认为子稷应该一辈子低头藏拙?” 芈月道:“他还是个孩子。” 秦王驷冷笑一声:“寡人的儿子,随时都要结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应该更快地成长起来。” 芈月震惊地看着秦王驷,久久不能言语。 “张子,你说,大王这是什么意思?”过了数日,芈月还是无法平息翻腾的内心,终于在张仪入宫议政之后,遣人私下请了他来商议。虽然明知道张仪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她却无法不去问他。 果然张仪哂笑道:“季芈,你是待在深宫太久,太囿于妾婢的思维了。天地间哪有一成不变的法则,哪有永远不变的尊卑?大争之世,若无争心,就永受*。” 芈月却问他:“争?我能拿什么争?子稷又能拿什么争?” “你的头脑,”张仪指了指自己的头,“季芈,你可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天地既生了你我这样的人,岂有叫我们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芈月想起昔日两人相见之初的情形,心潮激荡,转而平息下来,摇头:“不,张子,我跟你不一样,这世间给我们女子的路,从来就比男人狭窄得多,也难得多。” 张仪冷笑道:“我曾经说过,以你的聪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问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 芈月看着张仪,满脸无奈:“这一步,我怎么迈?我在宫中,便决定我无法迈出这一步。”她不等张仪回答,便继续说下去,“如同你在楚国,就永远无法撼动昭阳。”说到这里,不禁一叹,“但你却因此阴差阳错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孙衍、苏秦等,他们的才能难道不如你?但却无法在秦国这个战场上胜你。只因为大王先选择了谁,谁就占据了赢面。” 张仪悠悠道:“难道你以为大王已经选择了王后吗?” 芈月叹息:“难道不是吗?” 张仪却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选择的是公孙衍,但最终,还是我张仪留了下来。季芈,时势造人,人亦可造就时势,只要善于抓住机会,便可以改变命运。” 芈月一怔,问道:“什么机会?” 张仪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最近朝堂上为攻韩还是攻蜀之事,正在议论纷纷。” 芈月疑惑地问:“攻韩?攻蜀?” 张仪道:“如果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向大王、向群臣证明,公子稷能够比公子荡对秦国更有用处———就如同当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证明我比公孙衍对秦国更有用处一样———就算是别人占尽优势,也未必不可以翻盘。” 芈月听着此言,迟疑地道:“张子,你在怂恿我,是吗?” 张仪坦然点头:“是。” 芈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仪叹道:“因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个策士的最大心愿;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个策士的悲哀。”他看着芈月,道:“而我认为,季芈您的儿子,比王后的儿子,更适合秦王这个位置。” 芈月心头剧震,这是张仪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对她提出了要为她的儿子谋求王位的计划。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与张仪告别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宁殿。这是她的错觉吗?秦王驷的暗示,张仪的明言,难道……她捂住胸口,那里狂跳得厉害,一颗心似要迸出来。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许多看似凌乱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来。 秦王驷说:“我得芈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他又说:“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他还说:“你是子稷的母亲,你也认为子稷应该一辈子低头藏拙?” 第198章 储位争〔4〕 唐夫人说:“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张仪说:“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说:“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说:“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 无数记忆的碎片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的整个脑袋塞满了。她想,应该怎么办?她竟已经不能站着不动了,有许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着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将她推落,踩在脚下。 夕阳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着那缕缕阳光自指缝中落下。她想,她应该再进一步吗?不,不能鲁莽。至少,目前不行。 这时候,女萝悄然进来,道:“季芈,魏大夫请见。”此时魏冉积军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称。外臣入宫,自然要预先请见。 芈月诧异:“哦,小冉回咸阳了。”当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来了。他走到阶前,脱鞋入殿,迈过门槛时,顺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银杏树叶,潇洒地行了一个礼。他此时已经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沉稳来。 芈月赞道:“小冉,每一次见你,都觉得你有了变化。” 魏冉笑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芈月嗔道:“自然是变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谢司马错将军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边,才得以慢慢成长。” 芈月听到“司马错”三字,已经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着魏冉,一字字道:“是为了朝堂上征蜀征韩之事吧?” 魏冉道:“是。” 芈月缓缓道:“司马错将军有意伐蜀,而张仪提议伐韩。你来,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进言,帮司马错将军一把吗?” 魏冉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阿姊。” 芈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张仪也托我向大王进言,建议伐韩?”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过张仪的上疏了。” 芈月点头:“公孙衍据三晋,窃周天子之名,蛊惑列国攻秦,以报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张仪排挤之恨。而张仪也必然视公孙衍为大敌,因此也会对三晋之地和周天子的号令耿耿于怀。” 魏冉道:“可我认为司马错将军的话才有道理。若要强兵,必先富国;若要富国,必先扩张领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齐备,则帝王之业自然可得……” 芈月点头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经大有长进了。” 魏冉便紧张地问:“那阿姊认为谁更有道理?” 芈月笑着摇头:“你这孩子,紧张什么?我谁也没有帮,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那大王的意思是什么?” 芈月却不欲再答,只问:“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跟我说,比如说阿起?” 说起白起来,魏冉便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列举了他的一堆劣迹,如平日不听管束、打仗时不听指挥、顶撞上司、得罪同僚、独来独往、脾气怪僻等,最后才道:“只不过,他倒真是个天生的战疯子,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行动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虽然缺点极多,但还是连连升级。” 芈月听他描述了数场战争,也不免心惊,急问道:“你有没有把孙武十三篇教给他?” 魏冉摇头:“我自然是教了。不过我觉得他并没有用心去看,只挑着自己喜欢的去记,有些就记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许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样,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芈月松了口气,道:“只要有用,不管什么样的猎鹰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带着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骑术很好,我让他训练骑兵呢。”说到这里,他忽然道:“对了阿姊,我上次还结交了一个朋友。” 芈月见他神情,也笑问道:“什么朋友?” 魏冉便说:“便是赵侯雍的儿子公子胜,他当真是个极爽朗、极讲义气的人。这次我跟他联兵作战,别提多痛快了。”他说的便是之前率兵护送孟嬴去赵国会合公子姬职,与赵国一起联兵与齐人交战之事。齐国虽然成功突袭燕国,迅速占领全境,但随之而来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齐人疲于奔命。再加上赵国、秦国、中山国一齐出兵,因此齐人也是边打边撤,把那些难以统治的地区扔下,然后巩固那些燕齐交界处比较重要的城池。之后便是秦赵两国拥公子姬职入燕。虽然姬职成为新燕王的事情几乎是摆明了的,但燕易王毕竟还有其他的儿子,燕国旧族遗老们的态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锯似的慢慢谈判,暂时也没有新的动向了。 魏冉跑这一趟,却也收获不少。不但军功提了三阶,而且足迹踏遍数国,人自然也长进了不少。 芈月见状,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说了一会儿话,忽然间左右看了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内斗,唐姑梁成了墨家巨子,听说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芈月诧异地问:“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还听说,大王有一支秘密卫队,潜伏于咸阳城内,也潜伏于秦国每一处,甚至在列国和诸子百家中,都有细作。这次墨家事件,就有这些暗卫在其中操纵……” 芈月听到这里,顿时沉下了脸。魏冉看她神情,也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芈月喝道:“大王的事,岂是你可以随便猜测的?” 魏冉顿时求饶:“阿姊,我错了。我这不是关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阿姊吗?又不是跟别人说。” 芈月无奈,只得教训了他一顿。但是魏冉的话,却不免已经在心中暗暗记下了。 第199章 韩与蜀〔1〕 此时朝堂之上,的确是为了攻韩和攻蜀之事,争执不下。 秦王驷巡幸回到咸阳后,又收义渠二十五县,更连破韩赵魏数座城池,一扫函谷关被困之郁气。此时大军需要确定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正好巴国遣使向秦国求援,说蜀国与楚国勾结,欲先吞苴国,再灭巴国。巴苴两国一灭,巴蜀势力将会为楚国所控制,秦国的西南面防线就会出现漏洞。大将司马错极力主张秦国应该趁此机会,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决后顾之忧,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持秦军不断的战争消耗。 而张仪却认为,函谷关大胜是难得的机会,当此关键时刻,应该乘胜追击,借公孙衍流亡韩国的机会,先将三晋中最弱的韩国给灭了,顺势可以控制三晋中央的周天子。只要击败三晋,控制了周天子,秦国在争霸大业上已经赢了一半,似巴蜀这种边角料的战争,不足为虑。 这两派争论不休,已达十数日。秦王驷遂下令,由力主攻击韩国的张仪和力主攻击蜀国的司马错,当殿庭辩。 大朝会上,群臣齐至咸阳殿,分两边跪坐于席位之上,而张仪和司马错站在殿中,侃侃而谈。 张仪先开口道:“大王,五国联兵失败,臣出使魏国,诱之以利害,已经迫使魏国逐公孙衍出魏。不过公孙衍又到了韩国,并且得韩王重用,再度对我大秦有所图谋。臣请发兵,攻打韩国。” 司马错却道:“大王,巴苴两国使臣前来求援。蜀国与楚国勾结,而巴苴联兵已经被蜀国打败。我大秦曾与苴国有防楚联盟,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臣请率兵入汉中,取巴蜀两国,并入秦国版图。” 张仪道:“大王,请容臣说攻韩的方略。” 秦王驷道:“愿闻其详。” 张仪道:“当日五国联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诏。臣以为,要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这些理论。之前张仪已经上书秦王驷,因此他只点点头,道:“继续说。” 张仪自负地道:“臣以为。我们应当先与魏楚结盟,下兵三川,塞轩辕、缑氏之关门口,挡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国绝南阳之交通。再让楚国兵临南郑,我秦兵则攻打新城、宜阳。兵临东周西周之城下,以诛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则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献出九鼎和玉玺。我大秦可据宝鼎。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以此成就帝王之业。而巴蜀不过是西僻之国、戎狄之伦也,蜀道之难难于上天。入巴蜀兴师动众。却与我大秦霸业无关,劳其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争于此,却争于巴蜀,实是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却反驳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贫,故臣愿大王获取天下疆土,当先易而后难。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国、戎狄之长,但却有桀、纣之乱。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当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养兵。不伤众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并吞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域,而不会引起诸侯反对。是以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若我大秦攻韩劫天子,则必招诸侯同仇敌忾,迫使他们再度联手对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将失九鼎,韩自知将亡三川,二国必并力合谋。若周室将鼎与楚,韩国割地与魏,引齐赵之兵瓜分秦国,则秦国必将陷入危境。” 张仪气道:“司马错,你危言耸听!” 司马错反驳道:“张仪,你自大祸国!”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秦王驷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详述意见。”又对着在一旁记录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将他二人今日之言,再录一份与寡人回头细看。” 朝会散去,秦王驷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芈月此时已经送走魏冉,却得了缪监通知,叫她去承明殿。这些年来,因她得宠,有时候秦王驷心情不悦,缪监也会让她想办法去开解一番。 见到秦王驷,芈月当即上前,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抬头看到芈月,“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芈月道:“大王是为朝政而忧心吗?” 秦王驷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道:“大王遇上烦心的事,总是会在廊下绕行。” 秦王驷失笑:“这也给你看出来了。好,你倒说说,寡人有何忧心之事?” 芈月一语双关道:“韩与蜀。” 秦王驷忽然一笑:“寒与暑,韩与蜀,这倒是贴切。” 芈月也笑了:“是啊,寒与暑,韩与蜀,一冷一热,一难一易。这个谐音当真贴切。” 秦王驷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芈月道:“这些时日张仪和司马错为攻韩攻蜀相争不下,臣妾这些时日也在整理四方馆送来的各国策士之策论,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驷想了想,忽然向芈月招手,叫她附耳过来,悄声问道:“四方馆近日下注,赌寡人是攻韩还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个注啊?” 芈月只道他因国事而忧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时居然还有此兴致,骇极反笑:“大王,您居然到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 秦王驷却不以为忤,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似的,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可惜原来混四方馆的这些人,都已经认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来无人认识你。你便帮我去看看,用楚国公子越的名义也下个注。” 芈月见他来了兴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应该在哪边下注?” 秦王驷却摆摆手:“下注这等事,岂能要人说的?寡人不给你提示,你自己凭直觉去下注,回来再告诉寡人。” 芈月只觉得一脑门子都是糨糊。她自负最知秦王驷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驷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芈月只得答道:“臣妾还以为,大王是让臣妾去四方馆打听各国策士看好哪条路线。可为什么又让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应该下哪边。再说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驷却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摆摆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来问。” 芈月看了秦王驷好一会儿,还是不解其意,只得应声道:“是。”她退出承明殿来,又去寻了缪监打听,也打听不出秦王驷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芈月只得回了常宁殿,换了男装,带着缪辛去往四方馆。 四方馆虽然策士们换了一轮又一轮,但是,人面虽变,场景如旧。各国策士们依然热火朝天地争论不休,最热烈的议题,当属“攻韩”与“攻蜀”。 前厅之中,依旧是数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争得面红耳赤;廊下依旧是许多人取了蒲团坐着围观;院中依旧是挤满了人,热烈程度还是如之前一般。 便见厅上的策士甲道:“挟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反对攻韩的。 又见策士乙反驳道:“哼,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早已经礼崩乐坏,周天子的权威名存实亡,还有什么韪不韪的。”这是支持攻韩的。 就在策士们的争论声中,突然有人在芈月肩头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芈月刚开始还吓了一跳,缪辛在她身后保护,如何被人拍到肩头还不知道?忙回过头去,却见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张仪。她诧异地问:“张子何以在此?” 张仪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如何在此?”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烦道:“你们要叙话,到一边去,休要挡着我们。” 两人只得避开,穿过争得热火朝天的策士们,从侧廊向后厅走去。 芈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这批人入了朝堂,这里会清静些,没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张仪哼了一声,道:“百家争鸣,争了一百多年,越争越混乱。不但各家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各家内部又生歧义,分出许多派别来。每天如一群白头鸦,就只知道吵吵吵。” 芈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张仪也笑了:“说得甚是。” 到了后院,却见热闹依旧,有个策士迎上来,劈头就问:“你投哪边?” 芈月诧异:“投什么?”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馆只下一种赌注,就是大王要攻韩还是攻蜀。” 芈月问对方:“你下注了吗?”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后结束之前,看哪里下注多,便投哪一边。” 第200章 韩与蜀〔2〕 芈月看这人,俨然又是一个当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别人下注,是投攻打韩国的多,还是投攻打蜀国的多?” 那人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攻打韩国的多。对了,你们要不要也下个注?” 芈月点头:“好啊。”转向张仪:“张子,你呢?” 张仪矜持地说:“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来了两根竹筹递给两人,又问了一声:“你们下哪边啊?” 张仪自负道:“我嘛,当然是下在攻打韩国这边了。”说着就走到左边用木牌标记着“攻韩”的铜箱边投下竹筹。 那人又问芈月道:“这位公子想好投哪边了吗?”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边,那我就投右边了。” 张仪刚投完竹筹,转头却看到芈月走向右边用木牌标记着“攻蜀”的铜箱边投下竹筹,神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芈月恍若未觉,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对张仪道:“张子是再待一会儿呢,还是一起走?” 张仪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请公子手谈一局?” 芈月便应允了。这四方馆甚大,除却前厅后院热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静偏院还是不少的。当下两人寻了一处院落,一起手谈。 对弈半晌,张仪忽然问道:“季芈,大王已经决定了吗?” 芈月反问:“决定什么?” 张仪道:“攻蜀。” 芈月道:“没有。” 张仪抬头看了芈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芈为何今日忽然来到四方馆,又为何投注‘攻蜀’?” 芈月微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与我同行的人投了左边,所以我才投右边,你信吗?” 张仪摇摇头:“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马错,难道季芈会投‘攻韩’这边吗?” 芈月笑道:“是。不过是一个赌注而已,张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张仪道:“那么季芈今日前来,大王知道吗?” 芈月道:“知道。” 张仪不由得关切地前倾,问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芈月轻叹一声:“大王他……也在犹豫啊!” 张仪却激愤起来:“挟修鱼之战的余威攻韩,我料列国新败,必没有余力和我们作对。占三川天险,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馆中的投注,可见一斑。大王为何不采纳我之主张?攻蜀,有什么用!” 芈月却叹息道:“列国没有余力,秦国也没有余力了。修鱼之战,斩首八万,可是秦国自己也损失了数万将士。十几万的将士在打仗,开春时错过了播种,又少了好几万耕作的农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够,撑不起明年的战争了。” 张仪击案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赶紧攻韩啊!今年的收成注定损失了,就只能从战争中获得。与韩国交战,占领城池,就能获得收成。若是能够挟持周天子,则还可令各国上贡。” 芈月却反问道:“如果败了呢?又或者说,战争僵持不下,形成拉锯之战呢?那我们何以支撑明年?” 张仪道:“若是攻韩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难了。蜀道艰难,猿猱难度。这么多年来,秦楚两国虎视眈眈,却奈何不了巴蜀,就是这个原因啊。” 芈月便说:“所以此番巴蜀相争,巴国主动邀请秦国入蜀,这就是攻蜀的千载难逢之机啊。” 张仪却道:“我为此事,与司马错已经在朝堂上辩论了半个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长处和短处。此番巴蜀相争,巴国虽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艰难,许多道路只能容一两人经过。只要蜀人把守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有大军,却难过蜀道啊。” 芈月问:“既如此,张子对此有什么办法吗?” 张仪一摊手:“我若有办法,我就主张攻蜀了,何必攻韩?” 芈月又问:“若是有办法解决此事,那攻蜀就会成定局了吧?” 张仪笑道:“若有办法解决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芈月忽然问张仪:“张子,蜀王最喜欢什么?” 张仪轻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贪财好色,可这于事无补啊,难道蜀王还能因为我们送他财色就把江山给我们!” 芈月亦是一笑:“多谢张子,我今日受益匪浅了。”说着,便站起来,就要离去。 张仪长叹一声,手指轻叩几案,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头鸦,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芈月知他自负,也在想尽办法解决此事,当下一礼别过。她回到宫中,更衣之后,便去转禀秦王驷。 秦王驷问她:“你今日在四方馆投注,投了哪边?” 芈月道:“攻蜀。” 秦王驷道:“为何是攻蜀?” 芈月道:“因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韩’。” 秦王驷道:“你为何反其道而行?” 芈月道:“国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应该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为你的行为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了。” 秦王驷听到这里,眼中异彩一闪,点头:“好,继续说。” 芈月却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当时只是出于此种考虑而投了‘攻蜀’一边。可是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思忖着大王为什么要臣妾凭直觉去投……” 秦王驷看着芈月微笑:“你想到了?” 芈月点头:“是,女人的直觉看似无理,其实细思,却是冥冥间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为什么臣妾投了‘攻蜀’这一项,它究竟有什么道理?” 秦王驷收了笑容,凝视着芈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响到他判断的苗头出现了。 芈月思索着,说得时断时续:“人人皆知攻韩之利,可是,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这么好做,那么周天子之国一直在韩魏两国的包围之中,韩魏两国为何不先下手……因为实力不够,反而会引起众怒,成为公敌……嗯,当年齐国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齐国有足够的实力。而秦国目前,并不具备号令诸侯的实力。没有足够的实力,却去挑战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驷低声慢慢地引导着:“那攻蜀呢?” 芈月说得很慢,说两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够回答:“臣妾当年在楚国曾在屈子门下学习,也曾经和夫子论过时政。夫子就提出过,巴蜀是秦楚相争的关键。他曾经想先取巴蜀断秦国后路,而臣妾感觉,现在蜀国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谋。蜀灭巴国,则楚人可以从汉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后,就可以对秦国形成威胁。臣妾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国可以利用巴苴两国的求援而挥兵入蜀,灭蜀国,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当秦国的粮仓。秦国还可以攻下汉中,如此……”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兴起,伸手取过酒壶,倒了些酒水在几案上,蘸着酒水画了一个大概的地图,“秦国的关中、汉中、巴蜀连成一大片,从水路可直插楚国后方……” 秦王驷击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压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国,天下就得了一半。” 芈月却犹豫道:“只是……” 秦王驷问:“只是什么?” 芈月道:“只是蜀道难行。” 秦王驷叹息:“是啊,蜀道难啊!” 芈月却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计。” 秦王驷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顾她手上酒水污渍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问:“何计?” 芈月慢慢地说:“我楚国的先贤老子曾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要想得到蜀国,必先给予……” 秦王驷皱眉:“给予?给予什么?” 芈月道:“蜀王好财,大王就给予他财物。” 秦王驷道:“怎么给?” 芈月思索着:“臣妾以前看书,说到晋国的智伯欲伐仇犹国,因仇犹国山高路险,于是铸造了两口大钟,载以广车,赠予仇犹国。仇犹国为了把这两口大钟运回宗庙,于是就专门修建了一条大路……” 秦王驷听到此处已是大喜,抱起芈月亲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计,好计。爱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姜啊!”芈月还在惊魂不定地擦着脸,他已经兴奋地高叫起来:“叫缪监。” 缪监闻讯急忙进来,秦王驷便下了一连串的指令:“急宣樗里疾、张仪、甘茂、司马错到宣室殿中议政。”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行去。缪监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赔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当下缪监赶去传旨,宫人们则急忙为秦王驷更衣。 第201章 韩与蜀〔3〕 秦王驷更衣完毕,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谁想他走到门槛,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折回到了芈月身边,贴着芈月的耳朵轻轻道:“你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兴。此番若是攻蜀得胜,寡人就应你一桩心愿。” 看着秦王驷走出去的背影,芈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应我一桩心愿,应我一桩心愿……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愿是什么吗?” 连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阳城数月的热议,终于有了定论。 秦王驷借巴蜀相争之际,派张仪、司马错、张若等率兵入川。张仪用了仇犹国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只石牛,每日在石头下面放金子,让蜀人以为石牛会拉金子。蜀王果然上当,派力士开山,辟出大道来。此时秦军已经通过了苴国把守的剑门天险,再沿这条石牛之路,与蜀王军队在葭萌大战。蜀军兵败,秦军接着占领成都,蜀国灭亡。秦军又借苴国与巴国劳军之机,一举灭亡了巴国和苴国,尽收巴蜀之地。 此后楚国不甘失去巴蜀,派人与秦争战,不料秦王令魏章、樗里疾、甘茂在丹阳和楚军交战,杀楚军八万,擒大将屈匄、逢丑等,占据了楚国的汉中郡,使得秦国关中与巴蜀连成一片。自此,楚国完全失去了对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开,失去防卫。此后,秦国又接魏国求援,于是陈兵魏国边境,与齐宋联兵交战,打败齐将匡章。又迫使宋国与秦国联盟。此时秦国大展武力,列国一时竟不敢争锋。 一连串捷报传来,秦王驷兴奋之至,大笑着抱起芈月转了好几个圈,惹得芈月惊叫连声。他这才放她下来,喜道:“季芈,寡人已经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伟啊!” 芈月忙谦让:“此乃大王英明。将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兴奋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国天险,陆路可接壤韩魏。我秦国土地贫瘠。经常支撑不了大的战争,如今有了巴蜀粮仓。将来再有大战,寡人便无后顾之忧。此番全仗你献计,若你是个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户。” 芈月眼波流转,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户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赐臣妾什么了……” 秦王驷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没有想出对付蜀王的主意来,你却……” 芈月收敛了笑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这些年来,一直想着,要对付一个愚蠢贪婪的人,应该用什么办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对于如何对付这种性子的君王,她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驷收了笑容,将芈月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季芈,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寡人会给你应有的封赏。” 芈月道:“那臣妾记下来,大王的赏赐,将来臣妾会向大王讨要的。” 秦王驷道:“你想请求什么?” 芈月俏皮地道:“现在,不能说。” 秦王驷哈哈大笑:“你既不说,寡人便先赏你个玩物。” 芈月问:“是什么?” 秦王驷拉了她道:“随寡人来。”说着便拉她去了一处小园。那园内遍植绿竹,中间却有两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在嬉戏。秦王驷抱起一只来,放到芈月手中。此物大约狸猫大小,显是幼崽模样。细看时,却见它浑身皮毛雪白,唯四肢、双耳、眼圈为黑,长得似熊非熊,煞是可爱。 芈月一见便喜欢上了,忙接过抱在怀中抚弄,爱不释手:“臣妾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这是什么异兽?” 秦王驷笑道:“此乃灭巴蜀后所贡之物,蜀人谓之貘。寡人叫张仪去查了典籍,据说这就是上古所谓的貔貅,能食噩梦、安心神。寡人观你自子稷出生以后,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异能,便赐予你吧。” 芈月抱着怀中那黑白相间的貔貅,心中感动,扑入秦王驷怀中,笑道:“典籍有云‘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凶恶之兽,不想如此可人。” 这貔貅颇通人性,见他二人只抱着那貔貅说笑,地上另一只便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秦王驷的大腿吱吱叫着。秦王驷也笑着抱起这只主动上来讨好的,笑道:“这两只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芈月轻抚着自己怀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驷怀中那只,虽然皆是黑白相间,但自己怀中这只白毛略多,秦王驷怀中那只黑毛略多,当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们毛色黑白相间,便起名为‘皓’与‘玄’吧。” 皓为白、玄为黑,当下便将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为皓,将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为玄。所谓貔貅者,便是后世所称的熊猫是也,只是此时此物甚多,巴蜀贵族常将其作宠物养。野生野长的熊猫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凶悍,甚至还有人行军打仗时将其用作兽兵。 芈月得了这两只貔貅幼崽,十分喜爱,经常去那竹园看这两只宠物,消愁解闷。嬴稷年纪尚小,更是喜爱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园,甚至不顾芈月禁令,偷偷将这小貔貅抱出竹园去玩耍。 不想这日,便惹出了祸来。 这一日,嬴稷见有空闲,便去竹园抱着小貔貅玩。这两只小貔貅日日与嬴稷玩耍,已经十分熟悉,见了他来,便自动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他的腿摇头晃脑地讨好卖乖。嬴稷玩得挪不动脚步,但又记得今日功课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这小貔貅,于是就想了个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间,心想如此便可一边写功课,一边看着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离了竹园,迎面就遇到了嬴荡。嬴荡见了他怀中抱着之物,一时稀奇,便道:“你怀中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嬴荡素来骄横,从小到大,嬴稷的东西被他见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给便大哭大闹。有时候两人母亲均在,芈姝便道:“小儿家的东西,值得什么?子稷,你当礼让兄长,回头母后多多赏你。”便叫寺人夺了去与嬴荡。便是芈月在场,也是无可奈何。嬴稷年纪小时,只哭号不已,芈姝便转而斥责芈月“不知管教儿子”,芈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劝,却从来不曾对他说“你应该礼让兄长”,只说“你是好孩子,日后避着公子荡些吧”。后来年纪略大,嬴稷便也学乖,有什么好东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着嬴荡。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吓得忙将那小皓遮在身后。 只可惜这貔貅虽还是幼年,却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荡不过随便一问,见他如此,反而兴趣上来,对内侍阍乙道:“喂,把那东西拿过来给我玩玩。” 嬴稷争不过阍乙,小皓便被夺了去。嬴荡揪着小貔貅的颈子,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小貔貅吱吱地叫着,嬴荡哈哈一笑,一松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滚了几滚,翻身起来,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荡上前几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掷去,看这小东西还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掷,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发出一声惨号。嬴稷直看得睚眦欲裂,待要上前,却被阍乙按住不能动弹,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荡却来了兴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么样,这小东西才不会再跑掉。 如此摔了数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经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动物,此时也激起兽性来。它见嬴荡又向它抓去,便扑上去连咬带抓地要反扑这凌虐自己的恶人。 嬴荡不防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何曾经历过这些,只吓得尖叫起来。阍乙见势不对,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荡手上拉下,却见嬴荡的手已经是血肉模糊。 第202章 韩与蜀〔4〕 此时那小貔貅已经奄奄一息。嬴荡一则疼痛,二则惊惧,当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剑,一剑过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声:“小皓——”当下心痛欲裂,直扑到嬴荡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杀了小皓,你还我小皓,还我……” 嬴荡亦是痛得尖叫,见嬴稷还要纠缠,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脸上。嬴稷跌坐在地,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痕。嬴荡手疼得厉害,心中更是戾气暴长,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只手伸过来,重重打了嬴荡一个耳光。嬴荡惊怒交加,伸手想拔剑,却整个身子被人提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嬴荡打了两个滚,抬起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边,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荡惊怒交加,他这辈子还没遇上过敢这样对他的人,当下就要冲上去,却怯于对方和自己体形相差甚远,只得虚张声势地跳着脚叫道:“你,你是谁?竟敢对我无礼?” 嬴稷抹着眼泪叫道:“舅舅。”这人正是刚进宫准备看望芈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声,指着嬴稷道:“我是谁?我是他舅舅。你欺负我外甥,我来替他还手。” 嬴荡怪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顺势一拉,又跌倒在地。 阍乙大惊失色,扑上来围着嬴荡惊叫:“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事吧?” 嬴荡不耐烦地推开阍乙:“滚开。”见魏冉仍然气凝如山地站着,嬴荡握着拳头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魏冉冷笑道:“你欺负你弟弟,不就是仗着身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吗?遇上力气比你大的人,只会说‘你可知道我是谁’,羞也不羞?你若没好爹娘,谁又知道你是谁?”他亦是精细之人,刚才见了嬴稷受人欺负,一怒之下出手,却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休。瞧着这小子是个鲁莽之人,他便先拿话将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荡听了此言,更是羞愤交加,指着他叫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年纪比我长,力气比我大而已。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谁。” 魏冉称赞道:“好,这句话说得倒像个好汉。那我就等着你长大练好功夫,来找我打架。” 嬴荡转身握拳,愤然道:“你等着。”说着,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着跑去找王后芈姝了。 芈月此时正在芈姝殿中,因为天气转寒,芈姝要众媵女去她宫中,挑选一些毛皮做冬衣。却见嬴荡大哭着进来,芈月一听情况,心急如焚,不待芈姝发作,抢先告辞,急忙来寻嬴稷。 她赶到花园,见嬴稷一身是血,抱着小貔貅的尸身,哭得昏天黑地。 缪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劝:“公子,小皓已经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会生病的。咱们回去吧!” 魏冉摆摆手,阻止缪辛的相劝:“子稷,我们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经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倔强地抱着小貔貅:“不,小皓没死,小皓没死……” 此时,芈月急急赶来:“子稷……” 嬴稷看到母亲,大声喊道:“母亲……” 芈月不顾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溃地大哭起来。芈月想抱起嬴稷,却一下子没抱动,打了个趔趄。魏冉接过嬴稷道:“我来吧。” 缪辛趁机接过小貔貅的尸体,道:“奴才这便将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着挣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芈月只得一边哄着他,一边急忙带他离开花园。 三人回到常宁殿,傅姆率侍女们连忙迎出来,见他们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惊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过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却挣扎着不肯去,反而扑入芈月的怀中,哭个不停:“母亲,我好怕——”他又惊又怕,此时竟吓得打起嗝来。 芈月心疼地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边将他抱入怀中,不断地道:“子稷,别怕,有母亲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头缩入芈月的怀中,哆嗦道:“母亲,我好怕,荡哥哥是不是要杀了我?” 芈月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嬴稷道:“他冲我拔剑了。” 芈月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冰冷地道:“他冲你……拔剑了?” 嬴稷吓得往后一缩道:“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什么,子稷……”她轻抚着嬴稷脸上的掌印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到?” 嬴稷摇头道:“没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来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说要舅舅等着……” 芈月轻叹一声,看着站在门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样的祸?” 魏冉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老子沙场浴血,不是为了在一个小毛孩子面前忍气吞声的。” 芈月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愣道:“可他毕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大王呢。就算他当了大王,想报复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随便哪个国家都去得。” 芈月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奈叹道:“此番祸事大了。”当下抱起嬴稷道:“我们去见大王吧。否则的话,王后只怕要对你下手了。” 果然,芈姝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过一个玩物,芈八子好生大胆,子稷好生大胆!魏冉这个小东西,也敢以下犯上!”当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来问罪。不想芈月已经抢先一步去请了秦王驷,将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驷忙派了太医去看嬴荡,却说只是皮肉之伤。那小貔貅毕竟还在幼年,口齿不利。虽然嬴荡的手被咬出血来,却只是小伤罢了。 芈姝欲以魏冉伤人之事追究其过,秦王驷却道嬴荡身为公子,逗一玩物而伤己,又迁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荡先出手伤人,魏冉还之,虽然失礼,却是嬴荡有错在先,当下只罚了魏冉一年的俸禄作罢。 芈姝疑心秦王驷偏袒芈月,心中怀恨。 过了数日,竹园寺人仓皇来报芈月,说是芈姝派人去了竹园,将剩下的那一只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说是为嬴荡泄愤。 芈月大惊,赶到竹园之时,却见竹园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躯尽是血污,已经不活了。 芈月扑倒在地,抚着小玄痛哭失声。这两只小貔貅,曾经带给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欢乐。她相信这两只圆滚滚的小东西,真的是传说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梦、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后,一直失眠多梦,自从这两只小东西一来,她只要白天陪着它们玩耍,晚上便不会再有失眠噩梦。嬴稷一直是个太过懂事的孩子,自从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 这竹园,原是她母子的一个快乐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过薄弱,她保护不了皓和玄,保护不了竹园,甚至……她看着泪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连她的爱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芈月强抑悲伤愤怒,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嬴稷劝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来的,皓去了,玄独个儿也是寂寞的,就让它们……一起去了吧。来,母亲与你一起,将它们葬在一起吧。” 两人一起,亲手一锄锄地挖开了土,又取了锦缎来,包裹了玄,郑重地将它与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种了一片竹子。 嬴稷认真地对芈月说:“母亲,皓和玄爱吃竹子,我们便给它们种无穷无尽的竹子,教它们一直吃着,好不好?” 芈月哽咽着点头:“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对芈月说:“母亲,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芈月抱着嬴稷,失声痛哭。 芈月的童年,结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结束于两只小动物的惨死。死亡终结了孩子的天真和无邪。 第203章 风云起〔1〕 时光一天天过去,日子不会由着人的心意而停下来。 宣室殿,秦王驷将一卷竹简朝着嬴荡劈头盖脑地扔去,斥道:“一点小事都办得这样颠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荡身为嫡子,秦王驷已经开始教他处理政务。只是他好武厌文,只喜欢结交武夫,不爱听谋士之言,结果连着几件事都没办好,惹得秦王驷大怒。此时嬴荡只得狼狈地接过竹简,请罪道:“儿臣该死。” 秦王驷道:“土地丈量、户籍登录,乃是国之命脉根本,你怎敢轻忽至此?回大司农处,一桩桩都重新登录!” 嬴荡抱着竹简正要退下,却见嬴稷乖巧地抱着竹简进来行礼:“父王,儿臣的策论已经写好了。”两人年纪虽然仅差两三岁,但嬴荡长得粗壮,与他一比,嬴稷便显得小巧可爱。且嬴稷虽然于武事上差了嬴荡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务上,却显得聪明多了。 他走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嬴荡的狼狈状,却不发一言,只抿嘴一笑,向着嬴荡行了一礼,道:“兄长好。”便乖巧地站过一边。 见嬴稷到来,秦王驷的神情这才转缓,冲他温和地招手:“子稷,过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嬴稷先行礼道:“是。”这才冲着嬴荡一笑,坐到了秦王驷身边。 自皓与玄死后,嬴稷对嬴荡的态度就大变了。之前两兄弟还有吵有和,虽然嬴荡骄横了些,但嬴稷多半还是乖乖地退让,而嬴荡高兴的时候,还会带着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后,嬴荡便能够感觉到嬴稷对他若有若无的敌意。只是这种敌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别人眼中却是看不到的。嬴稷还是那样乖巧懂事,但却有意无意地在各种事情上给他挖坑,看他笑话。尤其是这种场合,在他被训斥得最狼狈的时候,嬴稷就会出现,带着弄巧卖乖的笑容,在秦王驷面前撒娇,让嬴荡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荡头几次遇上这种事,在嬴稷有意无意的挑衅笑容下,忍不住发作起来,却往往被秦王驷呵斥,说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几次教训,便只能自己忍气了。嬴稷却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后,除非在秦王驷跟前,否则出入便带了数名内侍保护。而嬴荡被秦王驷斥责之后,在甘茂劝说下,亦不敢再对嬴稷挑起事端。 此时嬴荡又见嬴稷在他面前卖乖,不禁愤恨地夺门而去,不想在门外撞到了樗里疾,只得道歉:“是我鲁莽,请王叔恕罪。” 樗里疾见了嬴荡脸色,知道他又受了训斥,心中不忍,忙温言道:“无事,无事……”想要用“大王对你实是爱之重才会责之切”之类的话劝慰一下他,只是这种话,说一次或许还能教嬴荡舒服些,但嬴荡被训斥得多了,再听这样的话也是无用。所以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再劝,只是点头道:“你去吧。” 见嬴荡匆匆而去,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迈入门去。 他抬起头来,便见嬴稷坐在秦王驷膝边,秦王驷正拿着竹简在同他说些什么。父子两人,实是说不出的其乐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荡出门时一脸的愤懑,樗里疾心头更是沉重。 嬴稷见樗里疾向秦王驷行礼,忙避在一边,等他行礼毕,再乖巧地向他问好:“王叔安好。” 樗里疾呵呵一笑,点头:“公子稷安好。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嬴稷瞪着天真可爱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马错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里疾看了看秦王驷,脸上依旧带着叔叔看侄儿的笑意,道:“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学习了?”嬴稷点点头。 秦王驷知他有事,当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连忙答应一声,抱着竹简便出去了。 樗里疾看着他走到殿门处,由候在门外的内侍接过竹简,再沿着台阶下去,才向秦王驷笑道:“公子稷当真聪明可人。” 秦王驷亦是点头:“子稷年纪虽小,但聪明能干,在寡人诸子中也算极为出色了。” 樗里疾见他如此,不由得面露忧色,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秦王驷看出他的意思来,笑道:“你又想说什么了?” 樗里疾肃然道:“大王曾对臣说过,属意公子荡为储君,如今,还是这么想吗?” 秦王驷微微点头:“寡人确曾更多属意于子荡,可是如今子荡性情浮躁、勇而无谋,将来在他的手中,秦国顶多只能打几场维持现状的战役。子稷虽然年幼,但聪慧超过子荡……” 樗里疾截口道:“王后有两个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荡,首先考虑的也应是子壮。” 秦王驷思及芈姝的幼子嬴壮来,更是摇头。若说嬴荡还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导,将他的性格养得强势一些,嬴壮整个就被芈姝纵惯得不成样子。他道:“子壮更不行。” “如此……”樗里疾问他,“大王是要废嫡立庶吗?只怕会引起举国动荡啊!” 秦王驷犹豫不语。 樗里疾语重心长地劝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则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国若无序,必将动乱。只怕周幽王之祸,就在眼前。” 秦王驷听得不入耳,摆手道:“疾弟,你言重了。” 樗里疾却不愿意罢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荡勇而无谋,可公子荡今日的性情,难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吗?是大王多年来教导公子荡,说秦国当在公子荡手中扩张武力,所以公子荡才轻文重武,而今却又嫌弃公子荡鲁莽无文……” 秦王驷冷哼一声:“你这是怪寡人了?” 樗里疾忙低头:“臣不敢。” 秦王驷叹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这些年来,寡人在荡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这么大了,‘扩张武力’这四个字,还一直当成匹夫之勇来实现。这么多年,寡人难道只教他这一点吗?”他越说越是动气,“身为君王,应该学的东西,寡人难道没有教他?但他根本就无心去学,你教寡人能怎么办?” 樗里疾亦是一时语塞,他是秦王驷身边最亲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驷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导嬴荡的。只是两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个只会呵斥,一个只会内心抵触,却是一个越用心教导,一个越是背道而驰。想到这里,他亦是暗叹。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为人臣子的立场上来劝:“大王,如今诸公子渐长,公子华于军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荡为嫡子又勇武过人,公子稷聪明能干……大王当日说过,恐早定储君易生变乱,如今看来,却已无大碍。臣请早定储君,以安众臣之心。” 秦王驷敏锐地扫了樗里疾一眼,冷笑:“什么叫以安众臣之心?难道现在众臣之心不安吗?” 樗里疾叹息,这种话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虽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夺,就会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为政者最忌优柔寡断,您这样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边,*爱不均……”他看到秦王驷不以为然的神情,心中一着急,失口道:“难道就不怕齐桓公五子争位之乱吗?” 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齐桓公,不知道易牙、竖刁又在哪里?” 樗里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请罪:“大王恕罪。” 所谓齐桓公五子争位之事,是说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首兴霸业,威名盖世。可晚年却因为储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时,其*爱的五子公子无亏、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党羽争位,致使齐桓公死于胡宫,尸体长出蛆来也无人收葬。易牙、竖刁便是齐桓公晚年所*信的佞臣。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转身入内。 樗里疾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只能深深叹息。 樗里疾的劝谏,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是甘茂见近来嬴稷得*,嬴荡动辄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办法说动樗里疾进谏,早定太子。 此后,朝中便渐渐兴起一股“请立太子”的风潮来,秦王驷却置之不理。最终还是甘茂按捺不住,上书秦王驷,说公子荡已经成年,当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说出来,便遇相邦张仪反驳,说大争之世,立储不一定要立嫡,立长立德立贤皆可。两边人马遂发生争执。秦王驷却当殿下令,搁置争议,不许再提起此事。 消息传入后宫,芈姝气急败坏地大发脾气:“我就知道张仪竖子,是要与我作对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论嫡庶的?他说什么立长立德立贤,他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都当我看不出来吗———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芈的孽子。” 第204章 风云起〔2〕 她一怒之下,将室内的东西砸了个精光。玳瑁等人一边苦苦相劝,一边又要派人守着外头,防着芈姝恼怒之下的话语被人听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虽然依旧奉承着芈姝,另一边却向芈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绝。 玳瑁劝道:“王后,这只是张仪片面之言。自古立储立嫡,乃万世不变之理,废嫡立庶,哪个国家不动荡?大王英明,必不会做此选择的。” 芈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涩地道:“秦楚联姻,若是两国一直交好,我这个王后就做得稳;若是两国交战,我就是夹在两国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张仪就敢欺到我的头上来,甚至连魏氏都想要翻身。”自从秦国得了巴蜀之地,楚军大败,秦楚由交好变成交恶,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击。 玳瑁恨恨地骂道:“都是那芈八子野心勃勃,才会有今日的张仪阻挠。” 芈姝心情更坏,拍案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听说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为她献上的计策。如今你看宫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压制,我的荡,我的荡可怎么办……” 玳瑁亦知芈姝的忧心,她想,那个计划如今倒是可以说出来了,当下缓缓地道:“王后勿忧,您毕竟还有一个母国……” 芈姝苦涩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国如今大败,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气不足了。” 玳瑁却道:“您忘记了,您还有一位宠爱您的母后,她的手中,还有芈八子的人质呢!” 芈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芈月还有一个弟弟,如今便在楚国,在楚威后的手中。 一想到这里,芈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亲生儿子,难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将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国的楚王槐与她的儿子嬴荡教她做选择,她几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嬴荡。 玳瑁却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芈八子软肋。您可记得,当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个野种,便能要挟住她,更何况公子戎是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再说,她要扶她儿子上位,是千难万难。她若敢不听从王后之意,那便立时教她尝尝什么叫痛,什么叫悔!” 芈姝想着自己与芈月之间的恩怨,到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反正此事自己进退无忧,芈月若是屈从,便是自己赢了,芈月便是不从,损失的痛的悔的,也是芈月自己。 这一日,芈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芈姝从另一头走来,忙退到一边行礼让道。自从嬴稷和嬴荡交恶,她见到芈姝便绕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托病推辞。 此事芈姝心中有数,每每见了她,亦是一脸的冷色。若是狭路相逢,芈月就会迅速避让,而她也会目不斜视地疾走而过。 不想今日两人相逢,芈月避到道边,芈姝却不像昔日那样径直而过,反而停了下来,看了看芈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见,如何与我生分了?” 芈月只当自己听错了话,一抬头,便看到芈姝微微扭曲的脸。她极不情愿地说出这样的话,偏生脸上还要挤出故作亲切的笑容来。她一生顺遂,需要做出这样表情的时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练,显得僵硬无比。 芈月心中暗叹,不晓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却不想与她多作纠缠,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后宫,忙碌异常,妾身无事亦不敢打扰。” 芈姝向后扫了一眼,众侍女会意,退后一步,独留玳瑁于身边。她走到芈月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我本是亲姊妹,便是无事,闲来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芈月无奈,心中却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当奉陪。” 两人并肩缓缓地走着。自远处看,两人均是面带微笑,低声絮语。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们在讲极要好极亲密的私语。只是她们的对话内容,却恰恰相反。 芈姝轻笑道:“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我们在高唐台的时候。那会儿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来调停。我那时候,多半都是护着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说我不公平。” 芈月淡淡地道:“小时候的事,妾身已经不太记得了。” 芈姝“哦”了一声,又道:“那你……是否还记得莒姬,记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会跟我说,也不记得了吧!” 芈月的手在袖中骤然握紧。她微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怒意杀机。 芈姝果然把来意亮明了,这是要拿莒姬和芈戎要挟她吗?但她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淡笑着:“唉,女人有了孩子,这颗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子戎是楚国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应,便是宗族,也不会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无益。”话语中,亦是隐隐拿宗族警告了芈姝一下。 玳瑁见芈姝噎住,忽然笑着插嘴道:“威后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稳,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还念着我们王后,日夜挂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没有比我们王后更重要的了。” 芈月亦听出她的意思来,不由得笑了,轻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个奴婢,竟不知道这下头的人,也是势利得紧。人老了,有些话,就未必管用了。” 芈姝听了这话,不禁恼怒起来,口不择言道:“那可难说,他如今在军中,须知刀剑无眼……” 芈月的声音顿时变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孙,哪个不是军中磨炼出来,哪个不是在沙场上立功授爵的?远的不说,就说大王的诸子,公子华如今在军中,公子荡将来亦要入军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芈姝大急:“你敢?” 芈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这种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胆子。若是机事不密,定会惹来翻天的祸。将来王兄的诸子皆要入军中历练,这些人,皆是不同母亲所生。有令尹坐镇,军中若出了这事儿,我倒不知,有谁敢替威后、替王后担起这责任来?” 楚*队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后做这个手脚,身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阳能够活吃了他。 芈姝欲发作,又强抑着心头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来,心念转动,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国立国数百年来,倚仗的是宗族同心,岂能自相残杀?妹妹是知道进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纪不小了,我听说他也立了不少战功。我在宫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会十分高兴,让王兄给他封爵,赐他封地。如此,也可圆满了莒夫人的心愿,不是吗?” 芈月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和缓起来。她忽然向芈姝深深行了一礼,看着芈姝笑了:“那实在要多谢母后和王兄对戎弟的照应,也多谢王后的特别关心。” 芈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态度放软,芈月倒变得好说话起来了。但她毕竟也已经过这么多年历练,成熟了不少,当下反应过来,忙笑着将她扶起:“妹妹说哪里话来,我们原是一家人啊!” 芈月笑盈盈道:“是啊,我毕竟人单势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进退有据,再为子稷谋求一个好封地,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芈姝终于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聪明人……” 两人就这么带着笑容,携手并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转身之时,她们各自都松了一口气,生怕自己刚才和对方谈得太过甜蜜,对方会请自己到她的宫殿再“小坐片刻”。 女萝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芈月身后。直至进了常宁殿,她方欲说些什么,嬴稷便已迎了上来。芈月笑着和儿子嬉戏片刻,直至傅姆将孩子带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凭几上叹了口气。 女萝屏退侍人,走到她的身边,为她按着肩膀。芈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萝按了十余下,这才慢慢地松弛开来。 女萝方敢问她:“季芈,您真的就此退让臣服了?” 第205章 风云起〔3〕 芈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让臣服吗?” 女萝一时语塞,转念又笑道:“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却以公子戎为要挟,逼您退让……这,奴婢不明白,季芈难道就肯屈服于这种下作手段不成?” 芈月闭了眼睛,放松肩膀由着女萝按摩,轻声道:“我一直以为,她跟她母亲不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我真是太过天真了。她在骨子里跟她母亲是一样的人,唯我独尊,视他人如草芥。素日里看不出来,可一到关键时候,她心底里的东西还是会浮现出来。”她说得很轻,很慢,但女萝听着,却不由得从骨子里发寒。芈月这样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若是将她逼到无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芈月目前的两难处境,女萝自己想了想,还是无解,只得问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国,您怎么办呢?” 芈月轻叹:“我以前一直顺从王后,妥协让步,不仅是因为身份所限,也是因为母亲和戎弟在楚国,是她手中的人质。可是没想到,这宫中并不是靠忍让和妥协就能够周全的,我最终还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萝想了想,还是道:“奴婢明白,季芈今日不理会她的要挟,却故意对她的示好表示顺从,想是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个机会,把公子戎接回秦国来?” 芈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一定有防备,接是接不了的。” 女萝焦虑地道:“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大王?” 芈月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告诉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来,她依旧是王后,我依旧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萝,你要记住。在宫里头。要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么诉说就是多余和浪费,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种下祸根。”她抬头看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众生,可是一堵墙就能挡住这光芒。让你永远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会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顾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乱了后宫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后宫。所以后宫的妃嫔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不会为了我与王后失和,更不会为了我向楚国讨人。他愿意费心保护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杀死。却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受人欺负,是不是受人伤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后宫妃子的亲人是死是活……” 女萝闻言大恸,哀伤不平地叫道:“季芈!” 芈月淡淡地道:“可是这些他认为不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爱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帮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况,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若是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取胜,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战而败了。” 女萝问:“那,怎么才叫战啊?” 芈月冷笑:“我知道在这宫里,人人都要争,可是她们却不明白,争什么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么区别?都不是王后,阶位的区别有什么意义?母亲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后,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机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险些说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声道:“这种封位,在君王还活着的时候,就不比君王的宠爱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别人会对你下毒手。” 女萝不解:“那,不争位分,还能争什么?” 芈月缓缓站起,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战者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争的是最终的胜利。燕雀争的是在一个草窝里谁吃到的更多,却不晓得一阵大风刮过来,连那个草窝都保不住。而鲲鹏不争不斗,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能飞得更高,游得更远,它们的天地广阔无限。” 女萝道:“奴婢不明白。” 芈月道:“这个世界上,凡事并不只有别人给你规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经面临过的情况那样,王后要我替她夺回主持后宫的权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离开宫廷,可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女萝已经有些明白了:“季芈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而要选择第三条路?” 芈月点点头,道:“天黑了,点了灯烛来。” 女萝连忙点亮安放在四处的灯树,见芈月走到几案前,忙又取了两只灯奴点亮,送到几案前,芈月却已经伏案在地图上研究了。 女萝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芈,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图来了?” 芈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图上丈量着:“我在看一个地方。” 女萝问:“什么地方?” 芈月道:“一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女萝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这些时日她服侍芈月,自然也已经十分熟悉此处了,诧异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么?” 芈月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巴蜀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西接秦国,东接楚国,而且水土丰美,盛产粮食和丝帛。若是巴蜀能够成为子稷的封地,可以为大秦每年供应大量粮食,成为大秦的倚仗,同时又很难被人替换。而且巴蜀与楚国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将来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对我下手。而且我还可以跟着子稷去封地,经营巴蜀,自成天地。不仅如此,我还会有更多机会派人去楚国,让戎弟脱离控制,回到我身边来。” 女萝道:“那,别的地方呢?” 芈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缩小,而且封地大多在边境。在西北有义渠,在东有魏国和韩国,在南有楚国,都是争战之地,很容易成为战争的前线,可以被君王用战争的名义把封地上的人和财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并吞的,需要人去镇守安抚,数十年以内,封君的地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只要给我数十年,我就会让巴蜀一个国中之国,可以与咸阳相抗衡。王后纵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对我无可奈何。”说到最后,芈月的眼神也变得狂热起来。 女萝只觉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虑,疑惑地抬头看着芈月:“季芈,你、你这是真的要退了吗?” 芈月手按在地图上,沉声道:“这是退,也是进!进可攻,退可守!” 女萝却仍然没有明白过来:“您……就这么放弃了吗?” 芈月看了看女萝,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女萝仍然未能从芈月忽然的转折中清醒过来。她是芈月的心腹,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驷的宠爱,看到了张仪的怂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嫔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芈月的心动。此时芈月的转变,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嗫嚅道:“可是,巴蜀穷山恶水,季芈您带着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个曾经的国家?” 芈月负手而立:“为什么不能?我虽然身为女子,困于宫墙,失去高飞的双翼,但我可以培养出自己的双翼来,高飞千里。” 女萝迷惑不解:“双翼?” 芈月微笑,镇定地说:“子稷、小冉,就是我的双翼。” 女萝一脸不明白地出去了,芈月却坐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着、推动着,心却是茫然的。君恩是多么微妙的东西,不曾示于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无的戏谑之言,她如何敢把这个当成至宝?没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筹码,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为这种若有若无的可能,她已经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便是不争,也不会拥有更安全的处境。难道,她只能争,只能斗吗? 她痛恨这种被人安排的命运,这种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斗鸡的命运。 她从来就不是魏夫人那种女人,也从来不愿意做那种女人。那种女人,她在楚宫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种人的手段和命运。 她想,她得自己逼对方亮出底子来;或者,给自己安排好一条不做斗鸡的退路。 进,要进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从从容容。 第206章 诸子封〔1〕 *过去,秋色满园。芈月走在园中,闻着金桂飘香。秋花虽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见,木槿、桔花、雁来红、蜀葵等竞相开放,衬着几树枫叶,色彩缤纷,显得格外艳丽。 芈月便指了几枝,笑着叫女萝各采了几束来捧着,说:“待回到常宁殿中,可插瓶赏玩。” 正走着,芈姝迎面而来。 昨日是芈姝候在芈月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今日却是芈月候在芈姝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了。 芈姝骤见芈月,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又惊讶又无措,不由得愣在那儿了。 玳瑁见芈月已经上前见礼,芈姝还未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她。芈姝回过神来,慌乱道:“妹妹不必多礼。” 玳瑁低声提醒芈姝道:“王后,何不请芈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处赏菊的小台。芈姝反应过来,眼睛落到芈月肩头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萝手中捧着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宫务繁忙,今日秋光正好,还是妹妹有闲心。” 芈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闲心,能陪王后赏花,自然是乐事一件。” 两人便入小台落座。这小台并不甚大,只可供两人落座,玳瑁、女萝在后面服侍。 芈姝看了芈月神情,心中诧异。自己昨日威胁利诱,只道对方必是辗转反侧、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见她却气色极好,甚至还有闲心赏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芈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闲下来了。” 芈姝道:“妹妹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芈月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芈姝一怔,转看玳瑁,玳瑁便点头示意她可说出真相来,正好也试探芈月用意。当下芈姝便道:“妹妹可曾听说,张仪在朝堂上向大王进言,储君当立长立贤,意在推举……” 芈月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阿姊是说,他又想推举公子华吗?” 芈姝惊愕地看着芈月,忽然笑了,这回是真的放下心来了:“妹妹真是心宽,难道就……”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来? 芈月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公子华居长,且张仪曾经同公子华共伐魏国,有军旅之谊嘛。” 芈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信了十分,不由得后悔昨日匆忙找芈月进行要挟,既*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两只小貔貅后,芈姝自觉占理,见芈月记恨,更加气愤。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来脸对她开口,更觉得丢脸。 但终究这一步已经迈出,丢脸便丢脸了,更重要的是芈月所透露出来的示好之意。此时既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便不可多树强敌。她忍住心头的不适,当即笑道:“难得妹妹听了这个消息如此镇定。” 芈月淡淡地道:“事不干己,己不劳心嘛!” 芈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计,笑吟吟试探道:“如此,请妹妹再帮我做个中人,送五千金给张仪,让他改口可好?” 芈月摇头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却以为,不能助长张仪这种习气。 他若是缺钱了就放出此类风声,王后难道能倾尽财物去满足他的胃口吗?” 芈姝越来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芈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计,愿献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过身边之人?” 芈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傅姆的。” 玳瑁被芈月一张口贬作与女萝这个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样的“侍人”,心中大是愤慨,却只得忍了下来,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芈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过的。” 女萝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芈八子。” 芈姝见其如此郑重,只觉得心痒难耐,忙问道:“妹妹要献什么计?” 芈月笑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嫔没完没了地在大王面前争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们的名分定下。” 芈姝眼睛一亮:“怎么说?” 芈月说出了四个字来:“提前分封。” 芈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却见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头快意,继续追问详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芈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释:“通常诸公子受封,要么在冠礼以后,要么在先王驾崩之后。为了争几块好的封地,还经常争斗不休,甚至会被削减封地。大王后宫子嗣繁盛,现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这些公子,若有受*的母亲,或者还能够得些好封地;若是母亲地位卑下不受*,怕是将来谋条出路都难。王后不如上书大王,在万寿节前为这二十几位公子提前分封,还可以多关照一下母亲卑微的公子们,为其多谋些好处。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赞颂王后的贤德,岂不是上策?” 芈姝思索片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诸公子先分封出去……” 芈月微笑着鼓励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荡,就算他没有立刻被封为太子,也会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储君。”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她伸手拍着芈月的肩头,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 次日,秦王驷便接到了王后上书,说诸公子年岁不一,生母出身地位荣*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长、倚其母族、倚其荣*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贱者无人为之执言,因此建议借秦王驷四十五岁的万寿之期,为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驷接到这封上书,想了很久,却猜不出是谁的主意,让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将这封帛书抛于案上,对缪监道:“请樗里子进宫。” 樗里疾接到通知入宫,先看了王后这封帛书。看完之后,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赞道:“大王,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书乃贤德之举。”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不管是谁让她开了窍,总归是一件好事。” 樗里疾想起日前君臣对话,当即试探道:“若是王后能够稍补公子荡之不足,母子相辅相成,大王当也放心了。” 秦王驷不答,却转了话题:“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务,这二十多位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来做个方案吧。” 樗里疾一怔,不想秦王驷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诸位公子年纪不一,功劳不一,此番都一齐分封了吗?”他想试探的是,公子华、公子稷、公子壮这三人,都要分封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漫不经心地挥手:“横竖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议定罢了。”他顿了顿,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军功,恐封地小了,将来立了军功不好办。那便给他们的封地周边留些余地,待真立了军功,再加封吧。” 樗里疾见秦王驷不语,只得低下头接了缪监递过来的地图和名册。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额头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里疾在宣室殿中这一番出来,手里便捧了地图名册。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有心人,当下宫中便飞快地传开了流言。 张仪闻讯,急急来寻芈月,问她:“季芈可知,大王召樗里疾,欲分封诸公子?” 芈月点头:“知道。” 张仪急问:“季芈可有打算?” 芈月不答,却转过话题道:“此番并吞巴蜀,后续扫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来接下去大王会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个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折,说是想在都江一带兴修水利,不知道张子以为如何?” 张仪急了:“这时候,季芈还说这些做什么?” 芈月却依旧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说过,若能在都江之上兴修水利堰渠,自然会让粮食产量大为提升,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虽然富足,但大秦久战贫瘠,中枢财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财力填补空缺。若是兴修都江水利,则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张子认为,李冰这个设想,行得通吗?” 第207章 诸子封〔2〕 张仪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一时未曾想到芈月用意,但原来气急败坏的神情却还是平静了些。他知道芈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话,此时是逼不出来的,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题道:“司马错将军一直对巴蜀十分感兴趣,说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气争霸天下。他自请去镇守巴蜀,还要带上李冰等人。” 芈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没有说过,要将巴蜀分封给宗室?” 张仪顺口回答:“朝中建议,我们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稳,还是应该立原来的蜀王子弟为王,作为一个象征安抚人心。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巴蜀人心稳定,我们有足够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万代。”他说到这里,忽然似有所悟。他看着芈月,慢慢地张开了口,指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显出平生极难得的蠢相来。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她知道张仪已经明白了。 张仪看着,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 芈月倒是诧异了:“我以为,张子会劝我。” 张仪看着芈月,眼中精光闪烁,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书,是谁教她的。” 芈月微笑:“知我者,张子也!” 张仪却气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宁可从不知你。”他转身就走。 芈月看着张仪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只是有些话,如今她说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张仪走了两步,却又止步,转头对着芈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劝是劝不动的。季芈,只有当现实给您重重一击,才有用。”说罢,他再不回头,大步而去。 王后这一封上书,惊动的不止张仪。 披香殿内,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这么想把我的子华给踢出局去吗?孟芈这个践人,简直是做梦!” 侍女采薇在一旁惊惶相劝:“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声……”毕竟此时不同以往,魏夫人两度失势,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数次,外头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来回走着,思索着,恶毒地说道:“孟芈那个蠢货,脑袋里没有半两墨汁,她绝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器量。哼哼哼,她要有这个器量,根本不会跟我纠缠到今天。这是谁的手笔呢?谁呢?谁要与我作对?这封上书,明明白白,便是要断我子华后路啊。” 见她狂怒之下,一脚踩住脚下杂物,差点一个踉跄,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魏夫人坐下来,按着太阳穴沉思起来。孟芈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对付子华,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子华现在正在与齐国交战的前线,并没有什么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脑子,也想不出这招来。那么,是谁刺激她在这个时候行动,又是谁为她出了这个主意? 想到这里,她抬头问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见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点,她又说了句:“与公子荡有关,或者是与王后有关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听说,前些日子大王*爱公子稷,看公子荡横竖不顺眼。朝中甚至还有人说,大王有立公子稷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还只是个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废嫡立庶的心,没理由放着居长有军功的子华不立,去立一个还看不出将来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还听说,前些日子,公子荡与公子稷争执,公子稷的小貔貅抓伤了公子荡,大王还偏袒公子稷,说公子荡不友,王后气得去把芈八子的小貔貅给打杀了。芈八子与王后因此不肯说话了。” 魏夫人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小儿相争,简直不知所谓。”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荡那日还打了公子稷,却正好被魏冉将军看到,教训了他一顿,恨得公子荡如今天天去举大鼎练力气,想要自己打败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声,沉吟道:“她们的儿子不和,将来公子荡若继位,恐难相处。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对,以季芈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来阻止王后的图谋,可她却没有动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议:“夫人,那要不要挑动芈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这件事?” 魏夫人摇头道:“来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书已经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动季芈出手,也没有那么快,而大王做决策却是数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华的终身就被注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夫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书,明明是针对季芈,她为何没有丝毫举动?”又问采薇:“芈八子近日有何举动?”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书之后,季芈曾见过相邦。” “张仪?”魏夫人诧异,“那张仪近日有何异动?” 采薇便只能摇头了。 魏夫人喃喃道:“难道张仪会在最后发难?还是季芈另有办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奴婢想起来了……” 魏夫人立刻问她:“什么事?” 采薇迟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觉得,此事不太可能。” 魏夫人暴躁地骂道:“你舌头被山魈吃了吗?吞吞吐吐做什么?你又能辨别什么了?该不该讲,我说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说,在菊园看到王后和芈八子一起赏菊,两人还相谈甚欢。”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着什么,忽然又问:“是哪一日?” 采薇仔细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书前几日。” 魏夫人失声:“难道是她给王后出的主意?”她转而又沉下了脸,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经与王后交恶,为何又要向王后献上此计?莫不是……她并没有夺嫡之心,只是想为儿子争个好封地?是了,必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是很了解芈月的,芈月并没有多少竞争心,甚至也没有多少可以与她们一争的实力。自己的子华,已经在军中拥有势力,而芈月的子稷,还只是个未出宫门的孩子。她的背后有魏国的支持,王后的背后有楚国的支持,芈月的身后有什么?所以,她只能认输,甚至还怕受王后猜忌,于是便献上此计,来向王后证明她是没有野心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恨恨地用手击案:“岂有此理,你没用,还想将我儿也踩下来表忠心,做梦!” 魏夫人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着,计算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诡异。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说,若是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对他没有信心,他会怎么做呢?” 采薇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 这几日桔花开得正好,秦王驷喜欢在处理完政事之后、夕食之前,于菊园中赏花散步。后妃们都服侍了他十余年了,知道他的性子,无人敢去装作“巧遇”而自讨没趣。便是自己要赏花,也避开了这个时间段。 因此,秦王驷在菊园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径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魏夫人手提花篮,篮中大半是桔花。她抬头见到秦王驷,连忙行礼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知道分封诸公子之事提出后,必有异动,头一个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这般出来,他也觉得诧异,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显,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夫人却一手扶头,娇弱不胜地道:“臣妾一直有头疼之症,听说用这种黄花煮汤喝会有缓解,所以来采摘。” 秦王驷见她容颜憔悴,这几年来,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怜惜,闻言便问:“你手下尽有服侍的奴婢,再说太医院有的是制好的药材,何须你亲自来采摘?” 魏夫人却一脸隐忍,道:“臣妾如今虽然名为夫人,却已经失去大王的欢心。太医院的药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们采摘,臣妾怕她们手脚粗笨……” 秦王驷微愠道:“怎么,有人敢怠慢你吗?”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这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了。”她言语之间,透着淡淡的无谓,解释道:“臣妾并不是诉苦,也不希望大王为此问责。其实,臣妾长日无聊,也能借此走动走动,聊度时光罢了。”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有些意外,面上却是欣慰:“哦,难得你看得开,这倒是好事。” 第208章 诸子封〔3〕 魏夫人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笑得云淡风轻,做出一副万事看穿的样子:“臣妾一直很愚钝,到今天才有些领悟。倒不及季芈妹妹,早早就能看开。” 秦王驷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图:“哦,季芈?你说芈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驷是怎么想她的,他想她必会想尽办法,以哀求、以诡计,要让子华留在咸阳,或者是揭穿某个王后的阴谋之类的吧。可是大王,你了解我,却不知道,我也同样了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了解芈八子。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酸,强抑下情绪,才笑道:“是,是芈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说,后宫之争她是看不上的。宫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够展翅高飞,远离宫廷,才是她的理想。这话臣妾以前不懂,现在倒懂了。” 秦王驷“哦”了一声:“是吗?你懂得了什么?难道你也会懂这样的心态?” 魏夫人郑重朝着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听说大王要提前分封诸公子,臣妾倒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谨慎地看着魏夫人,徐徐道:“哦,什么请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宫中也已经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给子华一块封地,臣妾想请求跟着子华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驷听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观察着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头,额头冷汗渗出。她终究是有些心虚,偷偷看了秦王驷一眼,却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锋。她承受不住秦王驷目光的威力,跪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她只看着地上秦王驷的赤舄,却不敢抬头,生恐一抬头,教秦王驷看出了她的目的来。过了半晌,才听得秦王驷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后,你自然可以跟着子华去封地受他奉养。” 魏夫人心头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着秦王驷的赤舄移动,转身远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秦王驷远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翘了上去,最终,露出胜利的笑容。 夕阳西下,映着满园秋花,金灿灿的一片,十分艳丽。 她素来爱春花之灿烂,如今看来,秋花却有经霜之美啊! 秦王驷自菊园回来,不动声色地回了宣室殿,依旧如往日一般展开简牍,看臣下的奏报。只是越看,他越觉得心浮气躁。他往日处理公文是极敏捷的,今日却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是有一点杂乱的思绪跳动着。他索性放下竹简,站起来在廊下慢慢踱步。 缪监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驷的身后,距离三尺。 风吹着廊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王驷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宣室殿是极高的,从殿后望去,整个后宫他都一览无余。 魏夫人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芈八子如何会同魏夫人说心里话?魏夫人是到死都不会放弃争权夺利的人,怎么可能淡泊自退?他太了解魏琰,她这一辈子,就只会争、争、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一败涂地,犹不肯罢了争心。她亦知道,自己不会相信她会息了争心。她同自己讲这番话,绝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把芈八子的用心告诉他。 那么…… 秦王驷忽然站住,转身问缪监:“连魏氏都晓得想方设法来向寡人求情,那么芈八子为什么没有来向寡人求情呢,难道她不怕寡人将子稷也分封出去?难道这易储传言甚嚣尘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图吗?” 缪监轻声提醒道:“大王曾答应过芈八子,若得巴蜀之地,会允她一个请求。” 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所以她这般镇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内心却有些惊疑不定,转身重新朝着来路走了几步,又停住,问缪监:“你说芈八子是会向寡人请求,将子稷留下来吗?” 缪监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圣明,老奴……委实猜不出来。” 秦王驷定定地看了缪监一眼,忽然道:“你现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献计,让她向寡人上书的人是谁……”缪监忙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见秦王驷在他退下的时候,忽然又轻飘飘地说了几个字。他心头剧震,再不敢看秦王驷一眼,连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围墙挡住了里面的视线,缪监方才举袖,擦去额头的汗珠。 秦王驷最后说的六个字是:“是不是芈八子!” 过了数日,樗里疾入见,呈上地图和竹简,向秦王驷禀报:“大王,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拟了这个方案,还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下,笑问:“嗯,为何只有名册和封地之疆域,却没有拟定谁分封哪里?” 樗里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权,臣不敢擅专。臣只能依诸公子的人数,列出秦国还未分封的地块,请大王定夺。” 秦王驷点了点头,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诸子,恐怕免不了上门骚扰你吧。”他知道,樗里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儿子中不管是对王位有企图的,还是没企图的,都会轮番派人去找樗里疾,或询问,或请托。眼见着樗里疾整个人都似瘦了几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为难之处,就不勉强你了。这众口难调啊,连寡人都一时难以决断。” 樗里疾拭汗,却笑道:“臣不敢,虽然有些争议,但终究只是口舌之争,争多争少而已。皆是太平之争,倒是好事。” 见他说得诙谐,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太平之争,确是好事。” 当下两人摊开地图。这图是樗里疾用这段时间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块块目前还未划出去的封地,秦王驷便指着几处道:“嗯,这块地处于魏赵之间,可以给子华;嗯,这块地,给子封;这里,给子恽……” 樗里疾在一边,拿着竹简记录秦王驷说的话。 第209章 诸子封〔4〕 秦王驷的手划到一处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虽然地域广大,却是崇山峻岭,险恶难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里子,依你之见,应该让何人前去?” 樗里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议,封公子稷前去为好。” 秦王驷一怔,看了樗里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难治,寡人以为你会建议派年长的公子前去呢。” 樗里疾正低头记着,一时未看到他脸上表情,待抬起头来,见秦王驷已经表情无异,当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为,巴蜀情况复杂,纵然是年长的公子也未必能够处置得好。公子稷虽然年幼,但这次领兵入巴蜀的主将司马错、监军张仪皆与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连接楚国,其母为楚人,其另一母舅为楚公子戎,这重关系,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认为公子稷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弟弟虽然聪明,但心性耿直,料来奉了自己旨意之后,便不会再受诸公子言语之影响。他能说出这般话来,想来有人早就对他灌输过这套理论了吧。 这个人,是张仪,是司马错,还是魏冉? 樗里疾却感觉到一丝异样,忽然省悟,忙赔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驷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当直言无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还能听到何人真言?况且,你是他们的叔叔,评议他们,理所当然。”又道:“继续吧,你看子池封在何处为好?” 樗里疾松了口气,当下便又一一指点,又说了数子,秦王驷才道:“今日就先到这儿吧。把这几个名字和封地暂时封存于金匮之中,等议完一起颁旨吧。” 樗里疾应了声“是”,便依言将竹简放入金匮,缪监锁上,封好,放置归档,樗里疾这才退了出去。 秦王驷又继续批阅简牍。直至黄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来走了出去。缪监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驷慢慢走着。这个时候,他是不要坐步辇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动走动,才好调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宁殿。缪监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见芈月出迎,秦王驷便摆手道:“寡人也没什么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芈月赔笑问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这里用夕食?” 秦王驷点了点头。 一会儿,敦盏豆盉等诸器上来,芈月亲手安置。秦王驷却看到窗边摆着的箜篌,便问:“你在弹箜篌?” 芈月笑了:“妾也许久未弹了,前日去库房给子稷找些东西,却看到这个,不觉技痒,便拿出来试了一试。”说着她有些羞涩,“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驷手执酒盏,笑道:“这倒无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弹给寡人听听?” 这等私房中弹琴歌舞,却是闺房之乐,芈月听了,先红了脸,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说好,如今我多年未弹,早已手生,若是弹错了,大王不许笑话我。” 秦王驷笑了:“谁笑话你?还不快些弹来!” 芈月便笑着去弹箜篌,秦王驷把玩着酒盏,闭目听着。 果然这琴声听起来不甚流利。秦王驷是极通音律的人,他听得出这不仅是手生的缘故,还因为弹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为心声,心神不定,便可于琴声中听出来。 秦王驷笑了笑,却不说话。他半躺在那儿,手指在膝上轻轻按拍。果然过了一会儿,便错了一弦。又过了一会儿,又错了一弦。忽然间“嘣”的一声,就断了一根弦。 秦王驷睁开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芈月放下箜篌,红着脸请罪:“大王,臣妾失仪了。” 秦王驷却招手令她过来,道:“过来让寡人看看,你手有没有受伤。” 芈月走到秦王驷身边,将手指给秦王驷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驷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还好,还好。是不是这琴弦时间久了没换?” 芈月道:“昨日刚换过呢。” 秦王驷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为她的失误找理由。 芈月红着脸,低下了头。秦王驷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为何事伤神?” 芈月忙摇头:“妾不曾伤神……” 秦王驷笑道:“便是伤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书之后,宫中妇人,便没有几个不伤神的。身为母亲,关心儿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说的话,便都说了吧。” 他这般善解人意,宽厚体下,芈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会有子稷吗?” 秦王驷的笑容微微收敛,笑道:“这个,寡人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只消说,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应吗?” 秦王驷失笑:“那寡人总得先听你说出来吧。”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道:“臣妾记得,大王曾经说过,若征蜀得胜,便给我一个允诺,是吗?” 秦王驷收了笑容,点点头。 芈月从秦王驷怀中站起,退后两步,郑重下拜:“臣妾为子稷求封蜀国。” 秦王驷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芈月伏地,没有说话。 秦王驷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外走去。女萝等侍女吓得跪下,眼睛直视芈月,险些要叫出口来,让芈月去留一留秦王驷,芈月却仍一言不发。 秦王驷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转头看向芈月。芈月仍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动不动。 秦王驷转头走了。 女萝等侍女伏地不敢动,直至他走远了,才忙上前,扶起芈月。 女萝一挥手,众侍女轻手轻脚上来将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萝见室内无人,方开口劝道:“季芈,您到底说错了什么,如何大王竟会忽然离去?莫不是……” 芈月抬手阻止她继续猜想。她抬起头,嘴角有一丝微笑:“女萝,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诉我。” 第210章 探真心〔1〕 秦王驷大步走出常宁殿,出了正门,还停步回头看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继续往前走。 缪监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吩咐缪监道:“去召魏冉来,陪寡人喝酒。” 缪监忙应声去叫魏冉。 魏冉此时正在城外练兵,听了传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迟缓,他当即吩咐了副将,自己回营解甲,拿桶冷水浇了浇臭汗,便急忙更衣,赶往宫中。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宫中已经下钥,却因为秦王有旨,还留着侧门进出。 秦王驷见到他时,魏冉头发还是半干。秦王驷失笑,唤了侍人来,服侍他去偏殿擦干头发,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时食案俱已摆了上来,阶下又有歌舞,秦王驷与魏冉一人一几,对坐饮酒。 魏冉初时心底惴惴,但秦王驷只是闲问些他在军中之事,又问他当日初初离宫,去军中如何适应,又说起芈月当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夸他的话来,来来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开始放松下来。 他知自己算不得聪明,更知秦王驷君心深不可测,在聪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机巧,只管直道而行罢了。看这样子他是要闲话家常,自己是从小在他面前长大的,也没什么可掩饰的,当下便也依旧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驷甚是欢喜,如芈月一般叫他:“小冉,让寡人看看你酒量进步了没有,来来来,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辞,举杯喝了个精光。 秦王驷就问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弃:“这酒爵太小了,不够劲。” 秦王驷击案赞道:“真壮士也。来人,搬几坛子酒来给他。” 魏冉忙离席辞谢:“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仪。” 秦王驷笑着踹他:“胡说,你在寡人面前滚泥撒泼哭闹,寡人都见过,如今倒来与寡人装蒜。” 魏冉挠头,嘿嘿傻笑。当日芈月被义渠人抓走,秦王驷到驿馆去看芈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获救命稻草,哭着喊着撒泼打滚求他去“救姐姐”,如今听他提起旧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秦王驷便笑道:“函谷关初露头角,攻打燕国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这酒,便是奖赏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儿,由着侍人们一坛坛酒捧上来,不多时,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这时候还有一点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丑不可,当下死命推了,说是“实在不能喝了”。 秦王驷见他满脸通红,举手投足都已经不稳,连舌头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够了,当下便允了。他一挥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热巾子给他净面。 魏冉原来还提着神怕出错,见酒宴已撤,心里一松,再用热巾子一焐,酒意就上来了,脑子里也迷糊起来。 秦王驷见他半醉半醒,便与他闲话:“你立了军功,想要些什么东西?美人、财物,还是宝剑名马?” 魏冉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来,抬头看着秦王驷,笑着说:“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为自己求,臣想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驷笑容变淡,却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们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夸他,勉强撑着几案起来,向着秦王驷跪下,道:“听说大王近来要分封诸公子。臣想请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驷“哦”了一声,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实诚地点头:“臣在沙场浴血,一是为报大王知遇之恩,二是为了照顾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驷微微点头:“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这是赞话,松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跪坐下来,憨笑道:“我原来还以为,可以用军功求一块封地,将来把阿姊和外甥接出来……” 秦王驷脸色顿时变了。这个傻孩子是不会讲假话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头,这念头必是别人灌输与他的。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这宫中,不曾将寡人视为终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头握紧,脸色沉了下去,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到连醉了的魏冉都抬起头来,有些惶惑地摇头张望着。 秦王驷站起来,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说着,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迈步,袍子下角却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地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话了,惶惑地抬头看着秦王驷:“大王,臣说错话了吗?” 秦王驷低头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一软,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你没说错话。傻孩子,季芈是我的爱妃,子稷是我的爱子,他们的将来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断断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终于听明白了,高兴地问:“真的?” 秦王驷轻声问:“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姊跟你说的?” 魏冉张嘴想说,忽然间有一丝清醒,舌头打结地说:“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驷看着魏冉,微微一笑:“当日寡人并不因为对你阿姊的*爱而对你格外升赏,今天寡人也不会把你的功劳给别人用,寡人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你放心,你的军功,一分不少。” 魏冉连着听了两句“你放心”,顿时觉得心头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驷慢慢地走在宫道上。 缪监低声向秦王驷回禀:“老奴打听到,正是芈八子向王后献策,分封诸公子的。” 秦王驷点点头:“寡人亦猜是她。” 缪监不敢再说。 秦王驷慢慢走着,一路走到常宁殿。 此时夜已经深了,正门已闭。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缪监知其意,便叫缪乙悄悄地叩开侧门。开门的侍女见是秦王驷来了,吓得跪倒在地,方要张口,便被秦王驷阻止。 缪监低声问那侍女:“芈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芈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觉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不要声张了,免得惊动子稷,又赖着不肯睡觉。” 侍女会意,低头暗笑,便迎了秦王驷等人进去。 秦王驷便脱了鞋履,沿着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间门边欲看他一眼,不想里头嬴稷还没有睡觉,正与芈月说话。 秦王驷待要叫唤,听得里头说话,不禁驻足细听。 却听得芈月道:“子稷,蜀国便在我们咸阳的南边,旁边原来是巴国,不过现在已经改为我们秦国的巴郡了,它的北边是我们秦国,东南方向是楚国,东北方向便是魏国……” 又听得嬴稷稚嫩的童音问道:“母亲,为什么这几天您要我学习蜀国的事情啊?” 就听得芈月声音有些低沉,道:“因为,母亲要你安全。子稷,有时候,有些人不会管你是否还是个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眬,芈月说话又太低声,他不由得问:“母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芈月低声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母亲,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你答应母亲,你会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吗?” 就听得嬴稷应道:“我能,我可已经是男子汉了。” 又听得芈月哄了几句,轻轻哼着童谣,过了一会儿,便再无声息。 芈月见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几句,站起来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帘子来,芈月一抬头,吓得腿一软,连忙扶住廊柱,勉强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觉。 却原来秦王驷正站在门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半边雪白,半边却在阴影里头。 秦王驷抬手,阻止芈月说话,低声道:“子稷睡了,休要惊动他。” 芈月不敢开口,默不作声地出去,两人静静地沿着廊下走着。 秦王驷说:“寡人好久没跟你下棋了,去下盘棋吧。” 芈月不解,却只得依从秦王驷,令人在正殿摆了弈盘,两人对弈。 六博为双人对弈,棋盘是正方形,用直线和斜线分割出棋道,棋盘边缘的两边各有六道棋道,中间有空白方框称为“池”,池中有黑白圆形棋子两枚称为“鱼”。 芈月和秦王驷面前各有六枚博筹,棋盘上黑白两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厮杀。 芈月拿起博筹,掷出了四正二反,将棋子往前走四步,竖起来道:“四步,变枭。” 秦王驷也掷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芈月再掷一把博筹:“那臣妾可要牵鱼了。” 秦王驷笑了:“看来寡人这盘棋要输给你了。” 第211章 探真心〔2〕 芈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还是跟大王学的,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秦王驷摇头:“这也难说得很。这六博棋盘,本就是从太极八卦中来,你精通道家学说,玩起六博之弈来进步很快。虽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过寡人了。” 芈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于一盘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纵一时能赢得一局两局,终究还是输多胜少。” 秦王驷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盘,也要做好边角的布局。如今大秦连打了几次大战,威慑住诸侯以后,接下来就要稳定疆域,休养生息。” 芈月道:“太极生两仪,所以这棋局中有黑白二鱼;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盘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阳变更中枢职位,设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设想了?” 秦王驷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有什么看法吗?” 芈月道:“依臣妾看来,重点应该是新收服和有动荡的三个地方:一为巴蜀,二为义渠,三为河西之地。” 秦王驷忽道:“你为何想让子稷分在巴蜀?” 芈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闪烁,苦笑道:“因为义渠与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适合。” 秦王驷咄咄逼问:“巴蜀据称乃穷山恶水的艰险之地,你会舍得吗?” 芈月镇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儿子,大秦嬴氏子孙,身负王者血脉,自要担当他应尽的职责。富庶疆土必有盘踞的旧势力,穷山恶水也许能磨砺他成长,好坏也只在人的转念之间。” 秦王驷沉默片刻:“你可曾想过,跟着子稷去封地?” 芈月手执博筹,想掷下去,但终于心乱了,放下博筹,问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吗?” 秦王驷却道:“寡人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芈月低头回避秦王驷逼人的目光:“臣妾听大王的。” 秦王驷问:“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会觉得失望吗?” 芈月心头狂跳,脸上却露出诧异的神情道:“臣妾之职,原来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驷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内心的想法来:“若寡人没有吩咐,由你自择呢?” 芈月努力用单纯的目光看着秦王驷,微笑:“若不从夫,那便从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驷目光如要看进她的内心最深处:“子稷还是个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张?” 芈月的手垂在袖间,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子稷天性聪明,臣妾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秦王驷长叹一声,抹乱了棋局,站起来拍了拍芈月的肩膀,道:“还记得你当日初侍寡人的时候,寡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芈月惊讶地抬头:“大王是说……”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季芈,寡人带你去行猎,与你试剑,和你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芈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她的内心惊骇之至,却又狂喜之至,嘴角颤抖,一句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驷没有再看她,转身负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声吟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秦王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风吹得满院的银杏叶子四处飞舞。芈月凝视着面前的棋局,眼神复杂。 秦王驷走了已经很久了,芈月犹站在窗边,看着满院月光和银杏叶子,久久不语。 女萝站在她的身后道:“季芈,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芈月忽然笑了:“女萝,我赢了!” 女萝诧异,她看不懂,也听不懂。秦王驷悄然而来,站在屋外听芈月哄孩子,两人下了一盘棋,秦王驷走出来吟了一段话,怎么芈月便说她赢了?而且,怎么算是赢了,她又赢了什么? 芈月亦知她不懂,也没打算让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只是此刻心中欢愉,她忍不住想倾诉,便轻轻将那句话又吟了一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大王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逍遥游》中的话。” 女萝点头:“是,季芈,奴婢听您常读,只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解释:“意思是:不为世人的赞誉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诽谤而沮丧,明白自我追求与外界限定的区别,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荣与辱。” 女萝点点头,可依旧不明白。 芈月轻叹一声,方才的欢喜已经渐渐沉淀下来。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轻叹:“其实,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进宫,也没有想过侍奉大王,更没想过承*、争*这些事。我的命运不是我的选择,可是命运让我走上这条路以后,我就要为此承担结果。大王让我走这条路,我就必须握紧拳头走下去。” 女萝担心地道:“承担什么?” 芈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也许,我应该感谢大王,他在所有的人当中选择了我,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天与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确是不容逃避的。” 女萝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说,您终于决定,对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还手了!” 芈月摇头,冷笑:“不,我要面对的人,不是她们。”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驷下朝回宫,便接到芈月一封书简,请他望云台相见。 望云台乃是秦宫中登高望远之处。 秦王驷沿着台阶走到高台上,一眼看去是无边天地。望云台的一边已经站着另一个人,背朝着秦王驷。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朝着秦王驷微笑。 秦王驷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前面,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芈月道:“看这天地。” 秦王驷不解:“天地?” 芈月伸出双手,横于半空,衣袂飘飘,似要随风而去。她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些兴奋:“站在这高台之上,只觉得天地无垠,似可御风而去,遨游天地之间。” 秦王驷道:“看来,你很想出去遨游这天地。” 芈月转头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样,驰骋四方,征伐天下,能够有个地方施展我这一生所学。” 秦王驷“哦”了一声:“像寡人一样?” 芈月肯定地颔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没有昔日的恭敬退缩,反而有一种挑战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后宫的妃嫔一样,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让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么媵女后妃。我甚至曾经幻想……”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羞涩地一笑。 秦王驷心中涌上一种久违的少年激情来,他握住了芈月的左手:“幻想什么?” 芈月的右手却指点着天地,衣袖飞卷,豪气干云。她的声音很响亮,在高台上被风一吹,远远地传出去:“幻想着如果有机会,能够让我治理一个郡、一个封国,我就能够把它治理得富强繁荣,那么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样,我就能让你感觉到,我是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指点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后宫女人一样,只能做被你*爱、被你庇护、什么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驷失笑:“你想做不一样的人?你对她们不屑吗?” 芈月转头看着秦王驷,大声道:“是,我不屑,因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争的不是荣*、位分、母族、儿女。我争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着一席之地!” 秦王驷看着她如今的样子。这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一面。不,也许他曾经看到过,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见她的时候,那种在祭台上翩若游龙、丰姿若神的样子。忽然间他有些明白了:“你要为子稷争蜀侯之位,原来并不仅仅是为子稷所争,更是为自己争?” 芈月昂首道:“天地间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却想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要让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实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儿子,子稷只是其中一个,也许有朝一日他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但这却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也不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推动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驷定定地看着芈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来,是不是有违你的计划了?” 第212章 探真心〔3〕 芈月摇头:“不,没有区别。因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为子稷争,但我却不是这么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爱,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无声无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么做,我觉得委屈。” 秦王驷挑了挑眉问:“委屈?” 他忽然笑了,没有再说话,却转身欲走。 芈月却从秦王驷身后抱住了他,将脸贴上他的后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从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时候开始,大王就告诉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可大王呢,却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什么话也不对我说,跟我打哑谜,拿什么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个傻瓜。” 秦王驷的眉头渐渐松下来,嘴角也有一丝笑意。 芈月道:“我要错了,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下次改进,别让我一个人傻傻地瞎折腾。有时候,我真希望下辈子遇见你的时候,我是个男子,不是一个卑微的媵女,不是一个后宫妃嫔,而是一个可以驰骋天下的国士,甚至能让你像容忍张仪那样容忍我身上的诸多缺点,就因为我有举世无双的才能。” 秦王转身将芈月一把抱起,纵声大笑:“可寡人如何会与张仪欢好,如何会让张仪为寡人生儿育女?” 芈月惊呼一声:“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驷却不理她,只管抱着芈月走到栏杆边,把她放在栏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说,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吗?你朝下看看,这望云台高不高?” 芈月朝下看了看,一阵晕眩,却倔强地道:“很高。” 秦王驷道:“怕吗?” 芈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驷道:“寡人若是松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芈月的手紧紧抓住了秦王驷:“大王不松手,臣妾就不会掉下去。” 秦王驷却忽然问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芈月的另一只手却扶住了栏杆,昂首道:“那臣妾会自己扶着栏杆,不让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驷笑容微收,意味深长地道:“哦,这样说来,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芈月笑道:“大王让臣妾坐到这儿来,还用手扶着臣妾,是因为爱臣妾,不是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为了让大王不伤心失望,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秦王驷哈哈大笑,用力将芈月抱起,转了一个圈,将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稳了吗?” 芈月仰头看着秦王驷道:“臣妾站稳了。臣妾会一直站稳的。” 秦王驷一步步走下望云台,坐上步辇。 步辇起,缓缓前行。 秦王驷低声对缪监道:“明日,寡人要见唐昧。” 缪监一怔,问:“大王说的是……丹阳之战中,被俘的楚将唐昧?” 秦王驷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缓缓地道:“寡人现在忽然对那个星象预言,很有兴趣,想细细地问一问他。” 半个月后,秦王驷于殿中宣布诸公子之分封。 后宫妃嫔,齐聚椒房殿中,等着消息第一时间传回。 她们心情焦急,三三两两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窃窃私语。 樊长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紧张地拉住卫良人的手道:“卫阿姊,子恽还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卫良人微笑着安抚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让儿子分封出去……” 樊长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说,魏夫人?” 卫良人笑而不答。 樊长使恨恨地道:“难道这次分封会出岔子?” 卫良人连忙将食指竖在嘴上:“嘘,小心隔墙有耳。” 樊长使一惊:“她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芈月静静站在右廊下,看着妃嫔们焦急不安地交头接耳。魏夫人走到芈月身边轻笑道:“季芈妹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啊。” 芈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况诸公子都是大王的亲生儿子,难道大王还会亏待了他们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声:“手心手背还两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没有半点想法。” 芈月微笑:“大王比谁都聪明,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夫人看她这副样子,情知问不出什么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唐夫人见魏夫人走了,方走到芈月身边劝道:“此人素来如此,不要理她。” 芈月笑着点头:“我知道。”又问她:“唐阿姊不紧张吗?” 唐夫人笑道:“我是个愚钝之人。子奂难道不是大王的儿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过大王,还能信得过谁?” 芈月点头:“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来爱庸人自扰。” 唐夫人知道她说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语。 另一头,景氏亦在和屈氏窃窃私语:“屈阿姊,我的子雍还小,真不想让他现在就封啊。” 屈氏劝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娘的。” 正在此时,利监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道:“颁诏了,颁诏了。” 这声音一传进来,便是连芈姝也闻声走出来,见着利监,焦急地问:“封了哪几位公子?” 利监行了一礼,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军功的公子。公子华封横门君,公子奂封蓝田君,公子通封为蜀侯。” 卫良人猝不及防,失声道:“蜀侯怎么会是子通……” 芈姝横她一眼,转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卫良人,恭喜你们了。” 第213章 探真心〔4〕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气,回头拉住卫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这可是好事一桩。” 卫良人的视线却落在芈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谢唐夫人,只是蜀地艰难,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现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间尖叫一声,冲了出去。 芈姝看着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头看着芈月,满意地点头致意。 芈月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上前邀功示好,只远远地行了一礼,便与其他妃嫔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头散发地坐着,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败在哪儿。她明明已经猜到,芈姝上书求为诸公子分封,必是芈月建议的。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芈月无心宫闱,甚至无意于秦王驷。 芈月有自己爱的人,她入宫,是因为黄歇死了。后来黄歇再度出现,可她已经有了秦王驷的儿子,所以只能继续留下。她的心不在这宫廷中,她厌恶与芈姝、与自己共处这一方庭院,她时刻想逃开。所以魏夫人猜测芈月会借这次分封,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信息,有的是从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从芈姝与芈月交恶后发生的事情里捕捉到的,她将它们一一组合起来,大胆地推测出了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驷,将自己的推测巧妙地透露给了他。她深知秦王驷的脾气。他有强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是芈月主谋,他是绝对不会让芈月如愿操纵王后布局的。那么,王后的计划就会因此废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嬴华成为太子。 可是,她没有想到,秦王驷明明知道了这件事,依旧顺着芈月的心意,分封了诸子,让嬴荡成了无形中的太子,让她一败涂地。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分封嬴稷,而将他留了下来?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个她未曾想过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驷属意嬴稷? 不———她绝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阴沉得吓人,采薇吓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时,魏夫人忽然笑了起来,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办法,让宫中传唱一首歌谣……” 数日后,宫中忽然兴起了一首歌谣,芈姝走到哪儿,似乎都能听到有人在传唱:“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站住,问道:“什么声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这几天宫中都在传唱这首歌谣呢。” 芈姝道:“什么歌谣?”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脸色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芈姝细想了想,拂袖而去。 暴雨如注,缪监负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转头,看看身后的缪乙,“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缪乙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赔笑道:“明白一点点,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儿,也好让孩儿长些见识。” 缪监冷笑:“这首诗歌,来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聪明的男人能造就一个城邦,而聪明的女人却能倾倒一个城邦。失去懿德的聪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杀大权,就会成为枭鸱那样的不祥恶鸟……” 缪乙听懂了,脸色也变了:“阿耶,您说这事,要不要禀告大王?” 缪监冷笑一声:“禀告大王,说什么呢?这哲妇指的是谁,你不清楚吗?” 缪乙犹豫了一下,道:“是指……芈八子吧。” 缪监道:“那么,这歌谣背后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缪乙赔笑:“这,孩儿可真不知道了!” 缪监冷笑一声:“这后宫妇人,三寸长舌,这不,又要搅动起风雨来了。” 雨仍然在下着,歌谣在雨声中,越传越烈。 女萝忧心忡忡地跟芈月说:“季芈,您说,对这宫中谣言,应该如何是好?” 芈月轻蔑地一笑道:“怕什么?‘哲妇倾城’吗?可这后面还有两句,‘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这宫中究竟谁是长舌妇,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吗?魏氏,也不过就这点花招罢了。” 女萝道:“纵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芈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时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萝沉默。 芈月道:“我一直被动应战,一直想逃离这宫廷。我忘了这个世间处处是战场,只想着不战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还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战规则的勇气,她有屡败屡战的志气,她还有处于逆境仍然能够轻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聪明和才智。” 女萝摇头:“不,季芈只是心地善良。” 芈月也摇头:“不,善良是对弱小的怜惜,而不是对虎狼的退让,更不是弱者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和理由。” 她看着外面的大雨,低声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运决定要将子稷推向高处,我若犹豫退让,反受其祸。苍天为证,我也曾谨守其位,不敢越礼;可既然天意注定,不让我子稷赴蜀远行,我自当遵从天意。夏桀无道,成汤代之;商纣无道,周武革命;厉王无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这天底下已是大争之世,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只能是勇者胜而懦者亡。” 女萝拜伏在地:“奴婢愿追随季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芈月看着大雨如注,纵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她喃喃道:“这四方的宫墙,燕雀相争,不知天地之阔也。而鲲鹏,可受制于一时,但终将扶摇直上九万里……” 第214章 慕少艾〔1〕 秦王驷亦听到了这首歌谣。他淡淡一笑,对缪监道:“你叫芈八子明日换了男装,带上子稷,寡人带她出门。” 芈月已经好久不曾出宫了,闻言大喜,次日便带了嬴稷,随着秦王驷驱车出宫。她一路上借着嬴稷之口,数次问秦王驷要去哪里,秦王驷却总是笑而不答。 直至到了目的地,马车停下,秦王驷才对芈月笑道:“此处,便是墨家巨子所在。” 芈月诧异:“墨家?” 见秦王驷已经下车,芈月不及细问,便带了嬴稷下车,心中却想起魏冉当日曾经说过的话。魏冉说,秦王驷曾经有一支暗卫;魏冉亦说,墨家争巨子之位,唐姑梁是在秦王驷所派的暗卫支持下,才登上的巨子之位。 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什么也没显露,只紧紧跟着秦王驷,进入这道神秘的门墙。 唐姑梁已经在门外迎接,向三人行礼。他引导三人过了三重门墙,方进入一处所在。 芈月还在外头,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金铁撞击的轰然巨响,心中实是好奇已极,便暗暗捏了捏牵着的嬴稷之手。 嬴稷便极机灵地以小儿之态问秦王驷:“父王,里面是什么?” 秦王驷便笑着回答:“这是寡人托墨家管的兵器工坊。” 芈月心头狂跳。早听说墨家器物之作在诸子百家之中是极有名的,可她实在没有想到,秦王与墨家的合作,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忙又捏了捏嬴稷,叫他不要再开口。嬴稷知机,便不再开口。 当下三人由唐姑梁引导着,一步步参观兵器作坊的流程:从门口担入矿石,倒入熔炉,到夯实模具,到铜汁浇模,流水线般的兵器制作工序都在墨家弟子肃然的操作中次序井然地运转,除了工师的指挥声,再无其他嘈杂声音。 嬴稷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他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 秦王驷走到流水线的尽头,拿起两柄刚出炉的兵戈,对比了一下。两者几无差别,其上用篆字刻“工师”“丞”等字样。他抚摸着上面的刻字问道:“这是……” 唐姑梁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他自豪地道:“有此制度,臣这里制作的东西,不管是弩机、箭镞、矛还是戈,都一模一样,可以互相置换,分毫无差。” 秦王驷抬头看着流水线般整肃的作坊,也有些震撼:“墨家之能,竟至于此。” 自作坊中走出,唐姑梁便请秦王入巨子之室稍坐,嬴稷却被工坊的一切吸引,不舍得走了。 秦王驷见状,亦笑道:“这小儿好奇,便令他在外头也好,免得入内倒扰了我们。” 唐姑梁见状,忙低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几声,当下便留了人领着嬴稷继续玩。 芈月便也留了人在嬴稷身边,自己跟着秦王驷,入了巨子之室。 这室中,果然另有各种奇异机关,精巧无比。秦王驷看得惊喜异常,问唐姑梁:“这便是昔日墨子所制的攻城守城之器吗?” 唐姑梁肃然点头。 秦王驷叹道:“当日墨子与公输般在楚王面前各以器械比试攻城之术,连公输般都自认不敌,墨家的百工之术,真是巧夺天工。更令人惊叹的是墨家弟子严整有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墨门果然名不虚传。” 唐姑梁却摇头道:“墨子先师能制百工,又岂单单只有征战之器?若以为先师之技止于此,却是小视了先师。” 秦王驷忙拱手道:“寡人亦是久仰墨子大义,岂敢区区视之。” 唐姑梁便请秦王驷入座,诚挚地道:“当日墨子先师,推行‘兼爱非攻’之学,大毋欺小,强毋欺弱,为解决天下的纷争,奔走四方,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所不惜。可是天下的纷争却越来越多,历代巨子,苦苦思索,求解众生于倒悬之方。当日商君曾与上代巨子争辩,天下纷争何其多,墨家弟子何其少,若想介入每一次纷争中求个公平,结果必然是十不解一。倒不如拥王者,一统天下,彻底解决纷争。唉,就这一席话,让我墨家也因此内部分裂,数年来相争不休。” 秦王驷默然。商君当年这一番话,令墨家的内部发生分裂。一派仍然坚持走墨子原来的路线,帮助小国阻击大国,减少战争。而另一派却认为,时势已经不同,墨家子弟历年来抛头洒血,为的是解民于倒悬。可是再努力,也挡不住天下的小国一个个地消失,大国却越来越强。去帮助注定会灭亡的小国,是不是反而延长了生民的痛苦?是不是解众生于倒悬,不仅仅只有济弱锄强这一条路可走?或者说济弱锄强,并不能仅仅视为帮助小国对抗大国?列国争战数百年,人心厌战,期望有人能够恢复周天子一统天下的荣光。因此,儒家到处推行尊王之法。可是周天子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既有夏亡商兴、商灭周起,那么是不是会有新的一统天下之国?帮助一个新的强国一统天下,是不是可以就此罢战止戈,真正实现墨子解民于倒悬的主张? 也正是因为此事,上任巨子腹死后,墨家两派彻底分裂,为争巨子之位而大打出手。秦王驷借势推波助澜,扶持后一种学说的首领唐姑梁登上了墨家巨子之位。 唐姑梁回思前事,叹息道:“天底下的事,不破不立。有些事,纵然心痛,这一刀终究要割下。如同秦国推行商君之政,先割去自己身上的赘肉余毒,才能够重新竞争天下。” 他亦欲趁此与秦王面谈之机,极力将墨家之术推销给这位君王,而不仅仅只是成为他的“合作对象”。他在说明了墨家分裂的前因后果后,恳切地对秦王驷道:“我唐姑梁承先师之志,继承巨子之位,敢不以推行墨子先师之法为终身之任乎?我观大秦这些年来,的确致力于先师所说的‘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的三务,也致力于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三患’。且执法严格,‘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与我墨家所追求的贤王之治,确有相同之处。” 他说到这里,又道:“因此,大王既愿推行我墨家之术,我墨家也愿奉大王为主,一统天下,结束纷争。先师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愿大王不负我墨家所托,一战而得以止干戈,早定太平之世,善待天下。”言毕,重重叩拜。 秦王驷听罢肃然,亦大礼回拜:“诺,墨子先师大义,亦是寡人之国所求。寡人,必不负巨子所托!” 当下两人郑重盟誓,交换书礼。 芈月侍立一边,旁观全部过程,亦听得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结盟之后,秦王驷与唐姑梁走出巨子之室。去寻嬴稷之时,却见嬴稷正与一个**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各拿着一只铁戈头,在那里当玩具玩。 芈月叫道:“子稷。” 嬴稷抬头看到他们出来,忙跑到芈月身边,欢乐地向秦王驷行礼:“父王。” 那小姑娘也抬起头来,跑到唐姑梁地身边,叫道:“爹———” 芈月见这小姑娘英气勃勃,十分可爱,笑问:“这是巨子的女儿?” 唐姑梁笑道:“是,这是臣的幼女,名唤唐棣。我见公子年幼,恐他寂寞,便叫小女过来相伴。这孩子不懂事得很,还望大王、夫人见谅。”他并不认识芈月,见她虽然身着男装,但举止俨然秦王姬妾,便依当时称呼诸王姬妾的惯例,尊称夫人。至于细致的分阶,却是内宫称呼,外人无从分辨。 芈月笑道:“哪里的话?令爱十分可爱呢。”又转向秦王驷道:“大王,我觉得她眉眼之间,倒有几分熟悉……是像谁呢?” 她正思索着,秦王驷却已经说了:“像唐氏。” 唐姑梁忙恭敬道:“唐夫人正是臣的族中女兄。”所谓族中女兄,便是堂姐。 芈月心念一动,忙道:“大王,自从子奂受封以后,我看唐阿姊颇为寂寞,我想请大王恩准,允许这孩子可以经常进宫探望。唐阿姊一向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女孩子……” 秦王驷会意,沉吟道:“就是不知巨子意下如何。” 唐姑梁连忙拱手道:“这是臣女的福分。棣,还不快谢过大王和夫人。” 唐棣乖巧地道:“谢谢大王,谢谢夫人。” 芈月也笑了起来:“好乖的孩子。”当下便脱下手中的镯子,套在唐棣的手上,笑道:“出来匆忙未带礼物,容后补上。” 第215章 慕少艾〔2〕 两人出来以后,在马车上,秦王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今日对唐姑梁的女儿倒是很感兴趣。” 芈月也微笑道:“那大王是否有意娶个墨家巨子的女儿为媳啊?” 秦王驷道:“你想让她许配子稷,还是子奂?” 芈月试探着问道:“大王的意思呢?”唐棣的年纪,明显是配嬴稷更为适当。 秦王驷犹豫了一下道:“孩子还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吧。” 芈月微笑不语,心头却是狂跳。若是嬴稷将来的前程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自然可以与墨家巨子之女婚配。可若嬴稷将来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那巨子之女也无法与他相配了。秦王驷没有立刻应允婚事,莫非,他果然有意立嬴稷为继承人? 她又想到今日参观的这个工坊。她比所有的后妃都明白这个工坊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秦国将来的军事力量。而秦王驷把她和嬴稷带到这里来观看这一切,见证他和唐姑梁的结盟,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引导嬴稷和她,接触这个重要的领域了呢? 而这个领域,嬴荡没有接触过,嬴华也没有接触过。 芈月在袖中,握紧了双手———果然张仪说得没错,只要自己迈出这一步,天底下便没有真正的难事。 宫中的歌谣搅起的风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内,芈姝问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谣的来历,可查清了吗?”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芈月,当下借着这件事劝芈姝道:“王后,这种流言如空穴来风,虽不知从何查起,但却未必无因啊。” 芈姝听出她的意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说:“这首《大雅·瞻卬》之诗,讲的是周幽王*信褒姒,废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们这宫中,可就藏着这么一个人呢。” 芈姝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必再说了。” 玳瑁着急道:“王后,公子华已经就封,魏夫人没戏了。如今您真正的对手,是芈八子。” 芈姝一拍几案,怒道:“都叫你别再说了!” 玳瑁不敢再说,只是神情总还有些不甘。 芈姝轻叹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议,如今公子华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荡当成太子人选,我们的威胁已经解除。在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脸转向,否则宫中之人,就没有再敢为我们效力的了。况且,大王近来为分封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们……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见她这般说话,总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里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软了心肠。”她压低了声音道:“当年向氏的旧事,奴婢已经同王后说过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惨,芈八子对王后岂会没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发制人,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为嫡庶天定,就能稳如泰山。想当年周幽王旧事,那褒姒只是个褒国献来的女奴,还能够杀死申后夺嫡呢!” 一番话说得芈姝又乱了心思,摆了摆手道:“你且让我想想……” 这时候琥珀进来回报:“王后,公子荡来了。” 自从上次被魏冉教训之后,嬴荡便耿耿于怀,每日里苦练力气。此时秦王驷已经分了他一营军马,让他先熟悉军务,待有机会,也要让他从军出征,立些军功。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每日在军营苦练,近日更召了三个大力士,名曰任鄙、乌获、孟说,都有万人难及的神力。他每天与这些力士一起习武,不但力气渐长,整个人亦完全长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赶上秦王驷的个头了。 芈姝见了嬴荡进来,立刻眉开眼笑。看到这个威武雄壮的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实是充满了骄傲。每次她感觉自身软弱无力时,看到嬴荡那高大的身躯,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芈月的儿子如今还一脸稚气,她忽然间就觉得,那样一个还是孩童模样的人,如何能够是自己儿子的对手?自己当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这两个儿子摆面前一看,也知道应该选择哪个了。 她以前忧心的是那个一脸聪明相且已立军功的嬴华,如今嬴华已经就封,这宫中还有何人能是她儿子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觉得,如今嬴荡的地位既然已经稳定,那么,下一步自己那个设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荡进来向芈姝请安,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怏怏。他如今虽然个子长得快,但心性终究还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爱受父母管束的时候。虽然在秦王驷面前,他慑于积威,唯唯诺诺,但到了素来对他娇*万分的芈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气了。 芈姝拉着嬴荡嘘长问短,又亲自拿巾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汗。嬴荡勉强忍耐了一会儿,便不悦地站起来,道:“好了,母后,您叫儿臣来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儿臣忙着呢。” 芈姝笑问:“你在忙些什么?” 嬴荡不耐烦地说:“都是些国政,反正说了您也不懂的。” 芈姝被他一句顶回来,原来想好的一番话,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慈爱关切地说道:“听说你最近跟一些从市井招来的武士一起摔跤举石锁,你可是大秦的储君,身份贵重,岂能与那些粗人厮混?若是不小心伤着了你,岂不是……” 嬴荡听得不耐烦,硬声硬气道:“母后,大秦以军功立国,我自当身先士卒,有勇冠三军的武力,才能够压得住手下的将士。那些勇士是我亲自招揽来的,若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何谈收服?父王还不是一样每日练武,亲自上阵?”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妈妈的,真是妇人之见。”芈姝噎住。 玳瑁见状忙赔着笑脸上前劝道:“公子,王后也是关心您啊……” 嬴荡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中,这个老奴的话,更是半句都听不下去,便斥道:“啰唆!”玳瑁顿时也噎住了。 嬴荡被芈姝叫过来,满心不耐烦,见两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没事,我先走了。” 芈姝忙叫道:“等等。”见嬴荡站住,芈姝便忙笑着对玳瑁道:“快给子荡看看。” 嬴荡转回身,看到几案上摆了一堆竹简。见玳瑁将那堆竹简抱过来,他诧异道:“母后,您叫我看什么?” 芈姝便展开那堆竹简笑道:“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听来的,各国公主的年纪、出身、生母等事。”说到这里,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而慕少艾,我的子荡长大了,也是时候议亲了。你来看看这些资料……” 嬴荡走过去,将这些竹简抓起来,飞快浏览了一遍,毫无兴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说着,不顾芈姝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芈姝看着嬴荡出去,一股气堵在胸口,恼怒而无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还是这么不懂事。” 玳瑁顿足:“唉,奴婢还特地将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画像也拿出来了……” 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国的两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嫔众多,这子女也是不少。诸公主中,唯有这两个公主的母亲出身高贵,容貌娟秀且性情温顺。这是楚威后在楚国特意为芈姝挑的两个儿媳人选。芈姝既觉得嬴荡储位安稳,便想着要将未来的儿媳握在手心。她可不愿意再弄个不驯服的儿媳,如楚威后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顺心如意。不想嬴荡却不合作,实是令她气恼。想到这里,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国使臣来,先向大王提亲,若大王允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却说嬴荡离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郁闷。他早就知道,母亲要他娶楚女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个如母亲一般的妻子,又啰唆又难缠,还动不动就使性子。对着母亲他是无可奈何,自己却不愿意找这个罪受。 若是当真要娶妻的话,他宁可娶一个…… 想到这里,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荡漾。知*而慕少艾,到他这个年纪,的确开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将来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她应该有美丽的容颜,要足够聪明,还要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他们可以一起骑马、打猎,她要能听得懂他的话,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啰唆,也不要像那些后宫妃嫔一样畏畏缩缩。那种说话蚊子似的、拿腔拿调的女人,他最厌恶了。 当然,最好她还能懂点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剑的时候,有一个美人弹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 第216章 慕少艾〔3〕 他正乐滋滋地想着,忽然便闻得空中传来一阵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荡怔住了,驻足细听,果然听得乐声到极高处,再转低,又再度热烈。他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循着乐声寻了过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乐,用以歌颂成汤伐桀,天下安定。嬴荡因其名有纪念成汤之意,学乐时的第一首曲,便是这《韶濩》。此曲既有歌颂商汤之意,自然威武雄壮,极为嬴荡素日所喜。 如今听得此乐,英武之中偏有一丝清丽婉转,与他素日听乐师所奏略有差异。可这一点差异,却更令他神思飞扬。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一处园墙外。 转过一道矮墙,嬴荡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杜鹃花丛中,独自弹瑟。此时乐声已收梢,成汤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声断。那少女抬头,见嬴荡一脸痴迷地站在不远处,恼得将瑟一摔,竖目呵斥:“什么人,敢来偷窥于我?” 嬴荡壮壮胆子,走出来行了一礼,吟道:“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那少女既弹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诗》中《商颂》的首篇。虽然一应一答,看似依合礼数,但自他口中说出,却隐隐带着调笑之腔,尤其在说到“我有嘉客”的时候,更是拖长了音,瞟着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个放肆的狂徒,居然连我也敢*,真是不长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软鞭,向嬴荡抽去。 嬴荡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挡,手臂上着了一鞭。 他身边的寺人竖陶吓得尖叫起来:“公子,您受伤了!” 嬴荡只恨这寺人碍眼,骂道:“滚远点。”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吓着淑女吧。” 那少女却是一怔,问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荡道:“在下名荡,不知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惊,反问:“公子荡,王后的嫡长子?” 嬴荡点头:“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讪,不料话音未落,那少女便握着鞭子,连瑟也不去拾,头也不回转身就跑了。 嬴荡倒惊诧了:“哎,哎,你别跑啊!” 不想那不长眼的竖陶吓得大叫起来:“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摆出一副忠犬护主的模样抢上前去,恰好挡住了嬴荡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荡气得踹了竖陶一脚,骂道:“多事,多嘴!” 竖陶见势不妙,忙讨好道:“公子,您喜欢这位贵女啊?” 嬴荡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竖陶谄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何人?” 嬴荡眼睛一亮:“好。速去打听,我重重有赏。” 不料次日竖陶苦着脸跑过来,一脸犹豫为难的样子。 嬴荡奇了,问他:“你做出这怪样子来,却是为何?” 竖陶左看右顾,见四下无人,才摆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听那贵女的下落……” 嬴荡一喜:“你打听到了,她是谁?” 竖陶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就别打听了吧。奴婢不敢说,说了也没用。” 嬴荡见他如此不干不脆的样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问:“她到底是谁?”见竖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便放缓了声音道:“你若说了,难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说,从此以后别跟着我了。” 这竖陶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内侍,数年下来,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种作态,不过是为自己留条退路而已,见嬴荡真恼了,连忙说了出来:“公子,这贵女真不合适,她……她是……魏国公主。” 嬴荡倒怔了怔:“魏国公主,如何在秦宫之中?” 竖陶苦着脸继续道:“听说,她是魏夫人宫中的客人。” 嬴荡“哦”了一声,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亲在宫中不和,早已不是新闻。他喜欢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虽然知道了此事,嬴荡也觉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提。只是到了傍晚,却又忍不住带着那少女遗下的瑟,向那杜鹃园中行去。 只因竖陶打听过,那少女这几日来,每日傍晚都会在杜鹃园中练习奏瑟。 只是他等了数日,都不见那少女过来。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见着了那少女,可能也没这么牵挂。可这数日等候下来,他心中的牵挂、不甘,却变得越发浓厚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叫竖陶抱着瑟,亲自去了披香殿,要见魏夫人,想借着要亲手把此瑟还给那少女的名义,再见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却客客气气地请他放下瑟,说自己会转交,就要送客。 嬴荡急了,问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谁,现在何处?” 魏夫人却慢条斯理地备香、焚香,并不理会嬴荡。 见嬴荡几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见采薇在远处打了个手势,这才转过头来,轻叹一声道:“公子荡,您就放过我们吧。我那侄女本是来探病的,如今您这样一闹,她如何还能在宫里待下去?王后本来就不喜欢我,您再这样,她更会把怒气发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气倒也罢了,阿颐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让她无端受此连累,污了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嬴荡一腔怒气,听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痴痴笑道:“原来她叫颐,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荡,打个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应该让她来探病,更不应该以为杜鹃园位置偏僻无人经过,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荡,您是王后的嫡子,王后对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这样,岂不是害了阿颐?” 嬴荡着急道:“我是诚心喜欢公主,岂敢存有一丝一毫伤害她的心?” 魏夫人却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公子荡,这世上对男人和女人名声的要求可不一样。您若真心喜欢我的侄女,当请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亲,岂可私相授受?您现在这样闯进我宫中闹腾,万一让王后知道,我岂不祸从天降?到时候,在王后眼中,我就是一个工于心计、谋算公子的歼人,只怕连阿颐也会被安上放荡无行、*男子的罪名。” 嬴荡忙:“不会的,母后一向端庄雍容,岂会轻易伤人名节。” 魏夫人此时已经听到隐隐传来的声音,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却道:“但愿如公子荡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说着,便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只见王后芈姝率着一群侍人,怒气冲天地闯进来。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顺目地行礼:“参见王后。” 第217章 慕少艾〔4〕 芈姝已经一掌挥去,骂道:“践人!” 魏夫人退后一步,刚好避开,眼中已经泛起泪花,委委屈屈道:“王后,臣妾做错了什么,您这样一见面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见芈姝欲张口,她便又抢先道:“您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为国之懿范,岂可如此有失风度?臣妾有错,王后可以依宫规请大王的旨意处罚,这样自己动手,未免太过不尊重。” 芈姝道:“你,你还敢顶嘴?我且问你,那个小狐媚子在哪儿?叫她出来。” 魏夫人又退后了一步道:“臣妾愚钝,不知道王后说的是谁?” 芈姝冷笑道:“你会不知道?你处心积虑,弄了这么一个小狐媚子进宫来,不就是存着*我儿的心思吗?怎么,敢做,就不敢当了?” 嬴荡没想到自己方在魏夫人跟前保证,自己的母亲果然就如魏夫人所言,如泼妇一般闯进来又打又骂。他羞愧之至,气得大吼一声:“母后,您在说什么?” 芈姝看着嬴荡,只觉得痛心疾首:“子荡,你也看到了,这妖妇心思歹毒,弄这失行妇人,存心害你。你切不可中了她的毒计,快随我回宫去。” 嬴荡愤然道:“母后,她如何害我了?是我爱慕公主,心存淑女之思。若说失行,原是我失行在先,与公主何干?” 芈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嬴荡颤声道:“我儿,你当真中了这妖孽的毒吗,竟然对着母后大吼大叫?” 嬴荡怒道:“母后,魏夫人没有说错。您是一国之母,举动当为国之懿范。可您呢,这样无端跑进别人的宫中,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甚至辱及一个未出阁的贵女。您这样的举止行为,实在令儿臣失望。” 芈姝急怒攻心:“你,你是我的儿子,居然为这个践人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嬴荡亦觉得丢脸异常:“母后,您是我的母亲,可您这样的举止,真是让儿臣感觉丢脸!” 芈姝顿足骂道:“你就是被魏国的妖女迷了心窍。我告诉你,你想娶她,那是做梦。” 嬴荡昂头叫道:“儿臣喜欢谁,那是儿臣的事。母后,上面还有父王在呢,您干涉得了吗?” 芈姝拂袖:“岂有此理,你是我生出来的儿子,看我能不能干涉得了!” 嬴荡冷笑:“好,那我就告诉母后您,我这辈子就想娶颐公主,除了她,我谁都不娶。您不让我娶颐公主,就让您儿子做鳏夫。”说完,他便推开芈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芈姝抚住心口,差点晕了过去,玳瑁连忙扶住。芈姝将玳瑁一推,怒道:“还不快去将公子追回来?” 一行人气势汹汹来了,又怒气腾腾地走了。 魏夫人看着一地狼藉,得意地笑了。 采薇扶住魏夫人,气道:“王后当真无礼!哼,怪不得生出公子荡这种忤逆之子,当真是报应。”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采薇,你同阿颐说,教她明日就离开咸阳回大梁去。” 采薇怔了一怔,她是知道魏夫人心事的。 魏颐是如今新任魏王的女儿。三年前,魏王塋驾崩,谥号为惠,时人称魏惠王。太子嗣继位,成为新王,便是魏夫人的兄长了。 因为嬴华就封,失去了对储位的竞争力,因此魏夫人又生一计,特地派心腹带着自己的密信到了魏国,精心挑选出了魏颐,将她接到咸阳,便是针对嬴荡设局。魏颐不是魏王诸女中长得最美的,但性情却是最娇憨可爱的。魏夫人知道,这样的性子,最能投嬴荡的心意。 她知道王后近日弄了楚国公主的画像入宫,肯定会召嬴荡去商议,她便让魏颐以“探病”为由入宫,并让她每日黄昏都在离嬴荡出椒房殿后的必经之路不远的杜鹃园内,弹奏那首《韶濩》。魏颐天真不知事,等嬴荡对她产生好感,四处寻她,魏夫人就将魏颐送回魏国使馆。如今,又顺理成章引来王后芈姝当着嬴荡的面一场大闹。采薇本以为魏夫人会顺水推舟,没想到她却做此决定,不禁诧异。 魏夫人悠然道:“天底下的事,太过容易了,未免无趣。公子荡不经一番辛苦,如何能够珍视阿颐?” 果然,嬴荡得知魏颐要离开咸阳城,立刻上马飞驰,一直赶到咸阳城门,截住了魏颐的马车。 嬴荡跳下马挡到马车面前,喘着气叫道:“等一等!” 魏颐掀开帘子,瞪着嬴荡,气恼地道:“你来做什么?” 嬴荡见着这日思夜想的人儿,不由得口吃起来:“我,我……” 魏颐冷笑一声,放下帘子,面无表情道:“走。” 马车就要驰动,嬴荡急了,冲上前掀开帘子,叫道:“你,你别走。” 魏颐见他居然如此无赖,又羞又急,骂道:“你好不知礼,你是秦国公子,我是魏国公主,这般挡路截车,硬掀车帘,你想做什么?” 嬴荡急出一头汗来:“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魏颐气得眼泪夺眶而出:“你,你耍这样的无赖,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一时胡行,凭什么教我姑母受你母亲的羞辱?我过来,原是为了探望姑母的疾病,不想却教她蒙羞。” 嬴荡慌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只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教你受委屈的。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侍女见魏颐哭泣,连忙递过绢帕。魏颐拭泪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等你?我等你有什么用?我等得了你吗?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你若要想办法,就应该先有行动,有了结果,再来见我,而不是跑到我面前空口许诺。” 嬴荡怔怔地看着魏颐的马车远去,忽然转头,一路直闯进宣室殿,跪到秦王驷面前道:“父王,儿臣请求,与魏国联姻。”他知道此刻想要说服母亲是枉然的,索性径直来求秦王。 秦王驷此时正执竹简看着,见嬴荡闯进来就求联姻,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哦,理由呢?” 嬴荡跪在地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嗯,儿臣以为,大秦当与列国联姻。七国之中,赵国为同姓不婚,楚国和燕国已经联姻,无须重复。齐大非偶,韩国弱小,当今之世,能与儿臣联姻者,当属魏国。” 秦王驷仍然看着竹简,轻哼一声,道:“若与楚国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嬴荡只觉得此刻的脑子,前所未有地好用:“蜀国之乱,背后一定有楚国的势力在煽动。与楚再度联姻,已经无益。” 秦王驷放下竹简,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还有呢?” 嬴荡皱着眉头,苦苦思索道:“还有,若与魏国联姻,就可秦魏联手,与齐国一争高下。” 秦王驷站起来走到嬴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寡人费心教你十年,你都未肯想得这样深远。不承想一个魏国女子,就能够让你长大了。” 嬴荡看着秦王驷要出殿,连忙叫道:“父王,那您是答应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只剩嬴荡迷惑地留在原地。 第218章 女医挚〔1〕 嬴荡去城门口挡魏国公主的马车,又闯入宣室殿向秦王驷求赐婚的消息迅速传回了椒房殿。芈姝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她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地叫着:“哎呀,我的心口疼啊。李醯呢,怎么还不来?” 琥珀忙回道:“太医令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玳瑁一边斥责琥珀还不赶紧去催,一边抚着芈姝的心口安慰道:“王后休恼、休恼,且缓缓神,休要为那贱妇,伤了自己身体。” 芈姝垂泪:“我如何会养出这样一个逆子来?就算是太医令来了,也不过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 玳瑁哭道:“王后保重啊!” 芈姝恨恨地问:“你可打听过,这践人是如何*上我儿的?” 玳瑁却是已经打听过了:“听说这位魏国公主,小时候曾经由魏夫人抚养过一段时间。因魏夫人生病,魏王后派她带着礼物,随魏国为大王祝寿的使团车队一起来到咸阳,探望魏夫人。” 芈姝愤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胡说八道。我从来未曾听说过,一个未出嫁的公主,会为了探望早就嫁出去的媵女,千里迢迢跑到别国去的。分明是魏夫人设下的陷阱……你说子荡如何竟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万一……万一大王当真应允了,可怎么办?” 玳瑁忙安慰道:“王后,大王纵然乾纲独断,可毕竟这也是王后娶新妇,如何会当真娶进一个与王后不和的人来?只要王后向大王坚决陈词,大王想来也会体谅王后的。” 她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无半点把握。这么多年看下来,秦王驷的为人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当真对秦国政局有利,王后的反对又算得了什么?但此时只能如此安慰王后罢了。 芈姝惶惶不安,一会儿问玳瑁:“若是大王答应了那逆子,可怎么办?”一会儿又问:“若是大王不同意,那逆子惹怒了大王,岂非祸事?”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担忧嬴荡闯祸,还是该担忧魏颐进门。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人回报说,魏夫人求见。 芈姝顿时恼怒起来,骂道:“贱妇又来做甚!难道还想看我的笑话不成?”便要叫她进来毒骂一番。 玳瑁忙劝她:“王后且息怒,我看以魏氏为人,不会在此时来自讨没趣,必有算计。且听她说些什么,再做打算。” 芈姝只得忍了怒气,令人传魏氏进来。 但见魏夫人进来行礼,一脸和气,并无炫耀之态。芈姝狠毒地盯着魏夫人,魏夫人却微微一笑,低声道:“王后,您想不想让公子荡当上太子?” 芈姝狐疑地看着魏夫人,问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魏夫人却不回答,只看了看左右。玳瑁见状眼珠子一转,挥手令宫女们全部退下,附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先听她说些什么也好。” 芈姝勉强点头:“好,我且听你说说。” 魏夫人这时候才坐下,微笑道:“王后不必提防我。子华就封,这太子之位他已经没份了,我也死了这条心。如今我只想同王后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对付你我的敌人。”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什么敌人?”她心中暗骂:我的敌人只有你,你如今还想骗我不成? 魏夫人道:“王后,这么多年来,您一直以我为敌,难道没看到真正影响公子荡太子之位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失*多年,且子华一直在军中。请王后细想,这么多年真正争了王后的*,夺了您王后威望的人是谁?一直在大王身边讨好卖乖,毁损公子荡的威望,挑拨大王,令他对公子荡不满甚至大加斥责的人,又是谁?” 芈姝的脸色顿时变了。虽然满心厌恶魏夫人,可是她的话却有蛊惑之力,让她纵然不愿意相信,却仍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细细想来,她果然觉得自己入宫后不久,魏夫人便不再得秦王驷之*,公子华也确实多半时间都在军中。与她争*、与她儿子争*的,不是芈月母子,又是谁人? 再听着魏夫人细声细气的分析,她越发觉得,近年来嬴荡受秦王驷责难,甚至朝臣们用“立德立贤”的名头议立太子,可不就是与嬴稷有关吗? 她心中越想越相信事实如此,口中却仍然倔强:“魏夫人不必挑唆。季芈是我妹妹,同气连枝,比之你来,更为可信。” 魏夫人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经信了八成,只是嘴上不肯认输罢了,当下也不着急,转向玳瑁道:“傅姆,王后仁义,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可傅姆身负职责,却不能不提醒王后注意啊。” 玳瑁素来对芈月的心结更甚于魏夫人,听了此言,忙劝道:“王后,魏夫人说得有理,不可不防。” 芈姝听了,心头堵得更厉害。她奈何不了魏夫人,亦奈何不了芈月。之前她还能假装天下太平,如今魏夫人挑起她心头隐痛,还要逼着她表态,她更是恼怒,不由得冷笑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魏夫人忽然笑了:“可怜我等妇人,都是做母亲的心肠,有千般万般的心思,最终都归结在儿子身上。王后姑息养歼,难道就不为公子荡着想吗?” 芈姝脸上变色:“我如何不为子荡着想?” 魏夫人便道:“王后若为公子荡着想,当下难道不应该尽快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吗?” 芈姝迟疑地问魏夫人:“你……你此言何意?难道你还会助我子荡登上太子之位不成?” 不料魏夫人竟真的点了点头,道:“王后明鉴,公子荡背后若有楚魏两国的支持,储君之位,还有谁能与他争?” 芈姝惊疑不定地看着魏夫人道:“你……” 魏夫人道:“臣妾自知当日曾经失礼于王后,若能促成公子荡和魏国联姻,王后是否允我将功折罪?” 芈姝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似欲相信又不敢相信,想发作又没脾气发作。 玳瑁上前一步,轻推芈姝道:“王后……” 芈姝回过神来,看到玳瑁焦急地以眼神暗示,终于吁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颐公主?” 魏夫人苦笑:“事已至此,我们做长辈的,只能乐见其成。子华已经无法再争储位,我们母子难道不要为将来打算吗?我实是出于真心,王后当知,我此时之言,并非虚情假意。” 芈姝的神情变幻不定,想要发作:“你,你这是要挟我吗?” 魏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变。 玳瑁急了,忙拉拉芈姝袖子,拼命使眼色。芈姝平了平心气,勉强笑道:“好,魏夫人既有诚意,便容我三思。” 魏夫人站起,优雅地行了一礼,道:“如此,臣妾告退。” 见魏夫人出去,芈姝的脸这才沉了下去,质问玳瑁:“傅姆,我本当斥责她,你为何阻我?难道我当真要纳一个魏氏为我儿之妇不成?” 玳瑁却道:“王后,当务之急,便是要将公子荡立为太子。若魏夫人能够从中相助,岂不更好?那魏国公主纵然娶了来,也是在王后手底下过日子。且男子最是喜新厌旧,公子年纪还小,纵然如今迷恋那魏氏女,待过得三五年,哪里还会看她?到时候,王后要抬举谁,便抬举谁,岂不是好?” 芈姝听了这话,才慢慢熄了心头之火,咬牙道:“好吧,我今日忍耐,权当是为了子荡。到异日,看我饶得过谁!只是,想到这贱妇将来要成为王后,我实是不甘心。” 玳瑁笑道:“大王当日娶的不也是魏国公主吗?可如今,坐在王后位上的是您,将来会成为母后的也是您。”她这话中,却是杀机隐现。 芈姝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么一说,我这心头就舒服多了。” 她不知道,此刻走出椒房殿的魏夫人亦打着类似的主意。 争太子位,我是失败了,可是将来的太子会听谁操纵,却还可以争上一争。 椒房殿的图谋算计,秦王驷自然是不知情的,但公子荡今日的话,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去马场骑了一圈马回来,便问缪监:“那个魏国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缪监忙恭敬地将魏颐入宫前后之事,一一说了。但除了王后去披香殿兴师问罪那件事外,再没有提到魏夫人,亦不曾提到王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话。 缪监便问他,夕食要去何处用,他顺口就说:“常宁殿。” 缪监心中暗暗记下。这段时间,秦王驷在常宁殿用夕食的频率更胜往日。不但在常宁殿用食,有时候甚至将公文也搬到常宁殿去看。 用完夕食,秦王驷便如往日一般批阅竹简,芈月在一旁整理。 慢慢地,秦王驷似乎有些疲惫,伸手揉了揉眉头。芈月见状,忙取了数个隐囊来,道:“大王且靠一靠,歇息片刻吧。” 第219章 女医挚〔2〕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忽然间,他睁开眼睛,问芈月道:“什么香味?” 芈月诧异道:“臣妾从来不熏香。” 秦王驷闭上眼睛仔细辨别道:“嗯,好像的确不是熏香……”他伸手握住了芈月的手细闻道:“但是,很提神。” 芈月想了想,解下腰间的香囊道:“是不是这个香味?” 秦王驷闻了闻道:“嗯,这是什么?” 芈月道:“这是银丹草,是女医挚前些日子在咸阳的药铺新发现的草药。这气味闻了能够提神解郁,还能够防御蛇虫,所以臣妾最近都佩在身上。” 秦王驷道:“怪不得寡人最近老是若有若无地闻到这种气味。嗯,明ri你再做些香囊给寡人用。”所谓银丹草,后世唤作薄荷,有清凉怡神、疏风散热之效。 芈月便应了声“是”。见秦王驷神情疲惫,便问:“大王最近似乎有些烦恼?”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道:“还不是子荡的事?” 芈月亦知此事,道:“公子荡想娶魏国公主,王后不乐意?” 秦王驷摇头:“寡人亦以为如此,谁晓得寡人去问过王后,王后矢口否认,反倒还向寡人请求赐婚。” 芈月顿时也觉得诧异,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显示了出来。 秦王驷道:“怎么,你觉得奇怪吗?” 芈月神情恢复了平静,微笑道:“既然王后也同意,那大王何不成全了公子荡呢?” 秦王驷看着她,忽然凑近了她的脸。两人的脸只有两寸距离,他的气息都能够吹到她的口中。“你不怕子荡身后有楚魏两国的势力,会……” 芈月微微一笑:“若是两国联姻对大王有好处,对秦国有好处,臣妾为什么要反对呢?” 秦王驷的脸缓缓退后,看着她笑道:“难道你就不为子稷担忧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神坦荡无伪:“子稷是我的儿子,更是大王的儿子。大王会为公子荡安排一门好亲事,难道就不会为子稷安排一门好亲事吗?联姻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结盟的一种手段而已,当真事关国运之时,谁会为一妇人而改变决策?”不管是芈姝,还是孟嬴,都无法干涉政策的运转。更何况,魏女成了芈姝的儿媳,嬴荡就得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为魏楚之争焦头烂额了。 秦王驷看着她明媚真诚的笑容,忽然间心底一阵慌乱,忙扭过头去。 次日,他便召了樗里疾来,商议与魏国结亲之事。 樗里疾道:“大王当真要让公子荡与魏国公主结亲?” 秦王驷见他如此,倒是诧异:“疾弟,有什么奇怪的吗?” 樗里疾欣慰道:“看来大王心意已定。” 秦王驷失笑道:“寡人的心意,从未变过。” 樗里疾惊异地看着秦王驷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咳嗽一下道:“子荡虽然努力,但仍然欠缺磨炼,什么事情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实不利于将来执掌一国。他还需要经受挫折,需要经历煎熬与痛苦,才能够真正成长起来……” 樗里疾道:“这么说,大王是把公子稷当成……” 秦王驷的脸沉了下来,厉声道:“疾弟!” 樗里疾连忙请罪:“臣错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忽然间摇了摇头,道:“子荡,是寡人的儿子;子稷,亦是寡人的儿子。寡人并不讳言,的确对子荡寄予重望。可是大秦的江山将来如何,亦是未定之数。” 樗里疾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他心头的惊骇,更胜过当日秦王驷对他解释说,不立太子是为了保全太子。难道从头到尾,秦王驷的心中,一直没有完全把公子荡视为太子吗? 樗里疾当即进言道:“大王,储位乃是国本,国本不可乱啊……”他正要说下去,忽然缪监匆匆进来,呈上竹简:“大王,蜀中急报。” 秦王驷不在意地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击案而起:“竖子敢尔!” 樗里疾忙接过来一看,大惊。蜀中传来急报,蜀相陈庄杀死蜀侯,自立为王。 蜀侯通被杀的消息传入后宫,公子通的生母卫良人一口鲜血喷出,倒了下去。 唐夫人急急来寻芈月,传递了这个消息:“唉,福兮,祸兮?妹妹,幸而当日子稷未被封为蜀侯,否则的话……”此时宫中妃嫔,俱皆惊惶,生怕自己的儿子,被派做下一个蜀侯。 芈月冷冷道:“否则的话,便无今日之祸。” 唐夫人嗔怪地看着芈月:“妹妹。” 芈月冷冷道:“那陈庄原是蜀国旧族,因为贪图小利,背叛原来的蜀王,投向秦军。后来大王为了大局着想,暂时任他为相以稳定人心。公子通年轻任性、喜好奉承,轻信蜀相陈庄的唆摆,事事交与陈庄操纵。若不是他与司马错将军发生争执后,向大王上书诬告,气得司马错将军回京自证清白,也不会让陈庄抓住机会,得以谋反。”她沉默片刻,又道:“以我之见,陈庄背后,必有楚人操纵。楚国不会甘心就此失去巴蜀和汉中,若不想办法扳回局面,反而不正常了。” 唐夫人连忙阻止:“妹妹别说了,再说下去,难道要说大王误派了人不成?” 芈月沉默片刻,叹息道:“只可怜卫良人……”卫良人聪慧过人,从公子通小时起便苦心教导,把公子通教得可爱早慧。只可惜慧极必伤,从小太过聪明的人,未经挫折,很容易被太顺利的人生冲昏了头。 蜀地艰险,本就不应该把太过年轻的公子通派过去。此事,确是秦王驷的一大失误。 秦王驷亦为此事痛彻心肺。几个年长的儿子里,他最看重公子华,但却最*爱公子通。蜀侯的人选,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公子通。是他出于私心,将最适合的人选临时扣下,让公子通顶上。他想给爱子一个尊荣的身份,却未曾考虑仔细,让公子通挑上了一副他挑不起的担子,害得爱子身死异乡。 想到这里,他更是恼怒万分,当下召集群臣,要派重兵重入巴蜀,镇压陈庄。 不料群臣之中却有反对意见,说大秦蜀道难行,从来易守难攻,上次若不是取巧,恐怕也是劳师远征难有所获。蜀国山高水远,赋税难征,人心难收,况陈庄为人狡猾难制,恐怕不能收回上次征伐的成果。 唯司马错力排众议,一力坚持:“大秦得蜀失蜀,若不能强力镇压,恐为天下所笑,而且也会让被我们征服的其他地方有先例可循。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嬴稷亦支持司马错:“父王,儿臣认为上将军说得对。况且此番伐蜀,与上次不同。我大秦已据有巴郡与汉中,可对蜀国形成倒逼之势。陈庄反复无常,纵然一时得势,亦未必能马上稳住局势。倒是可以趁着他初篡位时当头猛击,收复失地。而且,想陈庄为人,工于心计,若是此事无人在背后支持,必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们轻弃蜀中,必是中了他人的算计。” 秦王驷看到嬴稷的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情,想到他必是之前被芈八子灌输了太多蜀地知识。看他的样子,倒是颇想请命与司马错一起进蜀,再去做这个蜀侯。 嬴荡急了,忙上前一步,道:“父王,儿臣愿领命去巴蜀,平定陈庄之乱。”他为魏颐之事,极想多立军功,好增加自己的分量,让秦王驷重视他的存在。偏这段时间诸国被秦国一通报复,都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有什么异动,教他满心想立军功都找不着机会。 张仪心念一动,上前一步赞道:“臣以为,这次蜀中失守,与公子通年纪太小,难以镇住巴蜀复杂的局势有很大关系,下次若能派一个年长勇武的公子前去镇守,则再无后患。公子荡能够为君父分忧,实是难得。” 顿时群臣也一片赞同之声。 樗里疾敏锐地看了张仪一眼。 司马错满眼不赞成地看了张仪一眼,欲言又止。 朝上的消息,很快也传入了后宫。 芈姝闻讯大惊:“什么,大王拟派子荡去蜀中?” 第220章 女医挚〔3〕 景氏正坐在她的下首,闻言顿时花容失色:“这可不得了。王后,蜀中那个地方,去了岂不是另一个公子通?” 芈姝顿时暴怒,啐了她一脸:“闭嘴,你敢诅咒我儿?” 景氏大惊,连忙告罪,踉跄退了出去。 芈姝急切地抓住了玳瑁,说话都不禁带了哭腔:“傅姆,你说怎么办?”说着,她不禁咬牙切齿,“又是那个张仪的提议。此事必有芈八子从中作祟。这践人,她是想要我子荡的命啊!” 玳瑁目露凶光,道:“王后,如今也顾不得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芈姝犹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玳瑁冷笑:“咱们就先下手为强,去了她的根苗。”见芈姝神情不定,忙劝道,“王后放心,有些事老奴来做,不必脏了王后和公子的手。” 芈姝凝视玳瑁,神情渐渐转为凛冽,冷冷地叹了一声:“罢罢罢,是她不义,不是我无情。” 这一日,女医挚采药归来,走过回廊时,忽然背后有人叫她道:“医挚。” 女医挚回头,看到玳瑁从廊后绕出,对她道:“医挚,我这里有你的一封家信。” 女医挚正自不解,玳瑁已拿出一封鱼书交到她手里,神秘一笑,便走了。 所谓鱼书,便是将帛书夹在两片木简中,又将木简做成鱼形,以喻隐秘和迅速之意。女医挚回了房间,拆开鱼书,却见一片帛书中尽是斑斑血迹。她打开那帛书,里面便跌出半根手指。她颤抖着拾起手指,看完帛书,整个人便如风中秋叶,抖得缩成一团。 她最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她人到了秦国,可她的儿子、她的丈夫还在楚国,还在楚威后的手中。 如今,故技又重施。这一番,她是否还要违背良知,再度成为恶人的工具呢? 孰去孰从,谁能够告诉她方向? 一月之后,大军集结,整装待发。秦王驷准备宣布入蜀的人选,嬴荡亦已做好出征的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了。 这一日,天气炎热,女医挚提着药罐,进了常宁殿西殿。 嬴稷正坐在堂上捧书苦读,见女医挚提了药罐进来,抬头道:“挚婆婆,这是什么?” 女医挚道:“这是避暑的药茶。季芈吩咐,公子夏日行走烈阳之下,容易中暑,让我熬些药茶给公子喝。” 嬴稷道:“好,我这就喝。” 女医挚倒了药茶,嬴稷正准备端起药碗喝下,忽然听到室外芈月的声音传来,便放下碗站起来,恭敬侍立相迎:“母亲。” 薜荔掀起帘子,芈月走了进来,见女医挚也在,倒是一怔:“医挚,你也在啊。” 嬴稷诧异道:“咦,母亲,不是您让挚婆婆给我熬避暑药茶喝的吗?” 芈月脸色微变,笑道:“哦,既是避暑药茶,大家都喝一碗吧。薜荔,你叫女萝也进来喝一碗。” 薜荔道:“是。” 女医挚脸色一变,道:“慢着。” 芈月道:“怎么?” 女医挚道:“这、这药茶我原预备着给公子稷用的,所以没准备这么多。” 芈月神色不动:“哦,这倒无妨,你再去熬制一些来就是了。” 女医挚脸色苍白,只得行礼道:“是。”就要往外走去。 芈月忽然叫住了她:“医挚。” 女医挚抬头回望,目光中尽是不舍和凄凉。 芈月道:“医挚,我是你接生的,子稷也是你接生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从楚国到秦国,从我母亲开始,你服侍过我们祖孙三代,名为君臣,实同骨肉。这些年来我们是怎么过的,你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都看得到。你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不能同我们说?” 女医挚凄然苦笑:“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一起走过,我服侍季芈的时间,比和我亲生骨肉在一起的时候更长。我亲手接生公子,眼看着他从一个婴儿长到如今这样一个英伟少年,看着他如此单纯地待我如亲人,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芈月脸色一变,失声道:“医挚……” 女医挚微微一笑,身子一软,便已倒下,嘴角有一丝黑血渗出。 芈月抢上前,扶住了女医挚,叫道:“医挚,医挚,你怎么样了?” 嬴稷也扑上去从另一边扶住女医挚,叫道:“挚婆婆,你怎么了?” 女医挚眼泪缓缓流下:“我这一生,身不由己,总是要被迫做一些违心的事。幸而神农祖师庇佑,容我一次又一次地躲过真正的灾难。可是这一次,我躲不过去了……” 芈月心头一痛,叹道:“医挚,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与我商议?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再难的事,我也会有办法的啊!” 女医挚却摇了摇头,道:“季芈,你的苦,我又何尝不知?公子戎、莒夫人身在楚国,您尚且无能为力,更何况我……”她的气息变得微弱,两行眼泪流下,“她们,一次次拿我儿子的性命来要挟我。是,我心心念想着我的亲生儿子戊儿,可是公子稷,是我一手接生,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就算死也不会伤害他。可我不能不顾我的戊儿,我这个母亲,本就亏欠他太多了。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把别人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爱,到最后我已无法分清,到底爱谁多一点。可我心里却知道,我对戊儿亏欠得更多一点。既不忍杀了我最爱的孩子,又不能坐视我亲生的儿子死去,所以,我只能自己死。” 芈月泣不成声道:“医挚,挚姑姑,对不起,一直是我母子亏欠于你……” 女医挚道:“季芈,其实有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医者行医救人,本来就不应该入宫廷、争富贵。唉,我真后悔,当日没有听扁鹊师傅的话,行医于草泽,守住本心。从我入宫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我的箱中,还有一些解毒之药。季芈,你和公子稷留着防身……”她说到一半,便已顿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芈月失声惊叫道:“挚姑姑……” 嬴稷道:“挚婆婆。” 薜荔和女萝也一起跪下痛哭。 芈月抱着女医挚,一字字地发誓道:“医挚,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死,绝不会让那些恶毒之人放肆作恶而不付出代价。你的命,我一定会找人赔上。”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商议,缪监匆匆进来,对秦王驷附耳说了几句话。 秦王驷大惊,拍案道:“愚妇,坏我大事。” 樗里疾道:“大王,出了什么事?” 秦王驷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 却听得殿外一个女声道:“樗里子是宗伯,此事正应该请他留下。” 樗里疾惊诧地转眼看去,见芈月一身白衣,拉着嬴稷走进来,身后是女萝和薜荔捧着鱼书、药碗以及竹简。 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跪下哭泣道:“大王,求大王为臣妾和子稷做主,严惩凶手!” 秦王驷微微闭了一下眼,手中拳头握紧,强抑心头怒火。此刻若不是有樗里疾和芈月在,他会立刻冲到椒房殿中大发雷霆,指着芈姝痛骂一顿。 但此时,他只能端坐在上,用极冷漠的声音问道:“芈八子,你这又是何意?” 芈月转头示意女萝和薜荔将东西呈上,跪地悲号:“妾身泣血禀告大王:前日王后的女御玳瑁去找女医挚,以其儿子的性命要挟女医挚在子稷的避暑药茶中下毒。女医挚忠心耿耿,不忍对子稷下毒,被逼无奈之下,服毒自尽。这鱼书中,就是玳瑁拿来要挟女医挚的家书,还有女医挚儿子的断指;这药碗之中,就是玳瑁强迫女医挚下的毒,大王若是不信,相信现在去王后的宫中搜查,还能搜到这种毒药。这竹简记录的乃是女医挚临死前的口供,请大王为臣妾做主,为子稷做主。” 秦王驷拿起竹简看了以后,又打开鱼书,看到里面的家书和断指,眼中怒气升腾:“来人,封椒房殿搜查,将此事相关之人,交由永巷令审问。” 芈月磕头泣道:“多谢大王。” 樗里疾脸色苍白。他踉跄着走出宣室殿外,忽然眼前一暗,周遭都黑了下来。 他一抬头,惊见天边乌云密压压地聚拢,一道惊雷轰隆炸响。 樗里疾长叹道:“这天地,又要变色了!风云忽至,措手不及啊!” 第221章 风云变〔1〕 椒房殿内,芈姝木然坐着。她想不到,事情会忽然演变至此。她更想不到,女医挚会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进一个可厌的儿媳,不得不与她厌恶的人结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她的儿子铺路。可是为什么,事情每每会让她落入难以逆转的境地? 永巷令利监奉命来提玳瑁去审问。玳瑁一身素衣,脸色格外苍白。她踉跄着上前,含泪向芈姝磕了三个头,大礼拜别:“老奴罪该万死,请王后恕罪,这一切皆是老奴的错。老奴与季芈有私怨,这才自作主张,犯下滔天大罪。老奴这便去认罪,绝不敢连累王后。” 芈姝知道这一去,极有可能就是诀别。她与玳瑁这十几年相依为命,虽然素日视她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发现,玳瑁一去,在这寂静深宫中,她就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她很想抱着玳瑁崩溃大哭,却只能木然点头:“你去罢。若有错,便去认错;若无错,也不能认了他人诬陷之词。”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只觉得要掐出血来。傅姆,都是我的错,你一再劝我不要心软,结果我一再心软,让自己落入这般田地。从此以后,我再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监奉命来提玳瑁审案,见王后与玳瑁虽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远,但两人四目相交依依不舍,让他站在一边十分尴尬。等了好一会儿,眼见时候不早,他只得赔笑道:“王后,奴才奉旨行事,请王后勿怪。” 芈姝凌厉地看了利监一眼,沉声道:“傅姆年纪大了,你审问归审问,若敢滥用私刑,她受什么苦,我会让你加倍受着。” 利监听了这话,内心暗翻一个白眼,脸上依旧赔着笑道:“王后放心,宫中自有宫规在,老奴焉敢徇私?” 芈姝点点头:“去罢。” 玳瑁又磕了个头,便站起来跟着利监出去了。 芈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离去的身影。忽然间,她的身躯晃了晃,侍女琥珀连忙扶住了她。 芈姝眼睛看着玳瑁出去的方向,耳边是黑衣内侍们搜宫的声音,忽然幽幽地问:“琥珀,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琥珀强抑惊恐,劝道:“不会,王后,您正当盛年,如何会老?” 芈姝摇了摇头,凄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从前,我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地让他们在我面前带走玳瑁,不会让他们在我面前搜我的宫殿……” 琥珀道:“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后。” 芈姝两行泪水流下,摇头:“不,这是因为我知道所有的愤怒和抗议,在大王面前,都是没有用的。这么多年过来,我累了,太累了……”她的声音中,有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琥珀吓得忙劝道:“王后,王后,您别这样!您看,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王后还不是一样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您还有公子荡,还有公子壮,您不可以泄气啊。” 芈姝心头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荡,我有子壮,我不可以认输。”她霍地站起来,“来人,我要去常宁殿。我要去和芈八子对质。我不信,她真的敢与我对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劝道:“王后,大王已经下令封宫了。” 芈姝如被雷击,整个人都傻了:“封宫,封宫?”这一生,她经历过数次封宫,却都是有惊无险。可是这一次,她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感觉。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没办法对着芈月使出来了。“芈八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想夺我这个王后之位?”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已经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想怎么样?”芈月站在窗前,内心一片冰冷。这世间其他事她都可以暂作忍让,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头上,她是绝对不能忍的。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既然秦王驷有心,既然王后失德,那么,这一步,也应当走出去了。 她转过身去,对女萝道:“女萝,你去相邦府上,把这件东西交给张子。” 送到张仪手上的是一只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只是一小块郢爰。这是当年张仪落魄的时候,芈月送他赴秦的路费。 张仪合上匣子,对女萝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咸阳殿大朝会上,庸芮率先发难:“臣庸芮上奏,听闻王后失德,图谋毒害公子,臣请废王后迁于桐宫,以谢国人,以安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数名臣子,上前附议。 甘茂大急,上前争道:“此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干预内宫?” 庸芮冷笑道:“王后为一国之母,后宫失德,天地阴阳淆乱,此乃乱国之兆,我等大臣,岂可坐视?” 樗里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论,何以谣言汹汹?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废后,这是你做臣子的礼数吗?” 见樗里疾出来,群臣一时噤声。此时,张仪缓缓出列,肃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养歼。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处置,恐怕会人人自危,将来就是一场大祸。” 左右二相,各执一词,顿时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众人相争不下。 秦王驷阴沉着脸,听着群臣争执。从早朝开始争到正午,朝会结束的时间到了,秦王驷这才站起来,宣布散朝。 整个过程中,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群臣不解其意,却更是相争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旧三五成群,各自不让。 甘茂走了出来,看着殿外群臣议论纷纷,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给嬴荡。嬴荡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经过,大惊失色。他来不及斥责母亲荒唐,只能先应付当前的危机,便匆匆赶来。 甘茂便将今日朝堂之事说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荡大惊,一时不知所措,瞧见甘茂脸色,顿时恍然,朝着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乱,还请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挥,道:“此事,万万不可承认。” 嬴荡轻叹:“人证物证俱在,如何抵赖得了?” 甘茂冷笑:“人证物证又能如何?不过一个女奴、一个女医之间的事罢了,与王后何干,与公子又何干?岂能以践人之事而陷贵人?只要公子和王后抵死不认,只要大王还有心袒护,那这件事就可以大风吹去。”说到这里,他又徐徐道:“何况,公子还可以反戈一击,把水搅浑。” 嬴荡一惊,忙问:“怎么个搅法?” 甘茂闭目思忖,缓缓道:“那些证词物证,都是芈八子拿出来的,证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么数?我们还能说,这件事根本就是芈八子为了夺嫡,自编自演,女医挚不肯作伪证,所以自绝而死……” 嬴荡听得有些晕眩,但最终摇了摇头:“不成的,那鱼书和断指,不是芈八子能够伪造的。更何况母亲身边的傅姆,已经被永巷令抓去审问了……” 甘茂眼睛一亮,问道:“那傅姆与女医可有私怨,或者说与芈八子可有私怨?” 嬴荡道:“玳瑁素来认为芈八子不怀好意,私怨极重,与女医挚并无恩怨。” 甘茂道:“如此说来,我倒有一计……”说完,他便在嬴荡耳边低声说了。 嬴荡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礼:“多谢甘师。”说完,匆匆而去。 且不说甘茂与嬴荡密谋,只说散朝之后,樗里疾匆匆去见秦王驷。 此时宣室殿中,秦王驷神情疲惫地倚在席上,闭着眼睛。虽然席面上散乱着竹简,他却无心去看。忽听得外面喧哗,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说过要静一静嘛!” 却见樗里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里疾未宣擅入,请大王治罪。” 紧跟在樗里疾身后欲拦截的缪监连忙跪下道:“老奴该死。” 樗里疾道:“是臣弟硬闯进来的,请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驷无奈地挥了挥手令缪监退下,指着樗里疾叹道:“唉,你啊,你啊!” 樗里疾劈头就问道:“大王,如今芈八子逼宫,大王打算如何处置王后?如何处置公子荡?” 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这是什么话?” 樗里疾却不怕他拉下脸来,只说:“大王到如今,还要自欺欺人吗?” 秦王驷被他这一顶,抚头叹息:“你别说了,寡人正为此事头疼着呢。” 樗里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处理好,大王头疼的事恐怕还不止于此呢。” 秦王驷冷笑:“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樗里疾顿足道:“大王早该让公子稷就封的。大王*爱芈八子,却让她久处低阶,时间长了,人心就会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测。大王先以公子华试炼,结果让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试炼,却让王后心中生出恐惧。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误不得了。” 第222章 风云变〔2〕 秦王驷摇了摇头道:“寡人就是知道魏氏野心太大,所以早早让子华就封,以免他介入争储之事。可是寡人当真没有想到,王后竟然会愚蠢到坏了寡人之事……”他知道芈月是有分寸的,可是他没有想到,王后这样的性子,居然也敢悍然出手。当日他挑中这个王后,便是因为魏氏姐妹在宫中太会起风波。王后虽然不够聪明,但这也是她的好处,便是给她做坏事的机会,她也做不得大恶事。但忽然间,王后居然会对嬴稷下手,这令他惊怒交加,心中亦生出了废后之意。 樗里疾见他的神情,已经知他心意,但他却不能眼看着此事发生,不禁叹息道:“事已至此,臣弟亦无话可说。王后失德,难以再主持中宫,只能幽居桐宫,了此一生。但此事已经给后宫妃嫔们以及诸公子心中埋下阴影,臣只怕大王百年之后,诸公子会以此为由,让公子荡无法继位。” 事实上,在他们的眼中,不管王后妃子,都只是一介妇人而已。不管是聪明还是愚蠢,是贤惠还是藏歼,都只能在后宫的一亩三分地上蹦跶。只要君王自己的主意正,妇人发挥的余地又能有多少?不管是纵容还是饶恕,是重责还是轻放,处置之法与她们自己的行为无关,端看君王心意。便如养的黄雀儿一样,心情好的时候,便是啄了主人的手,那也是一笑置之;心情不好的时候,哪怕婉转鸣啼,也当作嘈杂噪音,直接扔了出去。 对于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从国事、政事的角度考虑,这件事如何处理,才是最恰当的。 所以,樗里疾也只能就国事来说,就诸公子的事情来说。王后是废是幽,无关紧要,但若是公子荡因此落下让诸公子诟病的把柄,将来王位传续之时,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秦王驷沉默良久,才徐徐道:“那么,这是要……易储?”他知道,樗里疾比谁都反对易储,他说这句话,也是逼樗里疾一句。 果然樗里疾急道:“若是嫡子不能为储,那余下诸公子,又有谁能够各方面都压倒群英,成为万众所拥戴之人呢?”他看着秦王驷,一一历数,“公子华虽然居长,但心思太深,恐怕不能容人;公子奂性情温和,难以制人;公子稷虽然聪明,却年纪尚小……其余诸人,亦皆有不足。大王,您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储位有变,由此产生的动荡只怕会影响国运啊。想那齐桓公称霸天下,死后却因为五子争位,强大的齐国就此衰落,不知多少年才慢慢恢复。而我秦国,是否能够等到恢复,还未可知。” 说到齐桓公之事,秦王驷的脸色也变了。这是所有君王的软肋,不可触碰。他眉头一挑,问道:“依你之见,还是要保子荡?” 樗里疾满脸无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王后实在是不堪再保。可为了大局,却不能不饶放了她。他长叹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依如今情况,若是王后被废,则公子荡、公子壮必处尴尬之地,诸子之争的情况就难以避免了。若是立储立嫡,至少不会让政局产生动荡。公子荡虽然母亲品德有失,但他是大王作为储君培养多年的,勇猛好武,将来为君也能震慑诸侯。”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愤怒无奈:“你是说,为了保子荡,只能继续保王后?” 樗里疾膝前一步,劝道:“大王,请大王为大秦的江山着想。” 秦王驷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无奈地挥了挥手道:“让寡人好好想想,明日再说。” 夜深了。 秦宫中,几人不寐。 承明殿中,秦王驷独对孤灯,犹豫不决。 常宁殿中,嬴稷犹在为女医挚之死伤心。芈月却独倚窗口,面对冷月,一言不发。这一战,她已无处可退,必要一决生死。 椒房殿中,芈姝捂着心口,在席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披香殿中,魏夫人轻敲棋子,又在演算下一步的棋局落子。 而此刻,一个黑影悄悄走进了掖庭宫囚室。 囚室深处,玳瑁躺在肮脏的地面上,不断*。她花白的头发上尽是泥污,身上亦都是受过刑讯的血痕。 阍乙走到栅栏外,蹲下身子,轻轻唤道:“玳姑姑,玳姑姑……” 玳瑁听到声音,睁开眼睛,挣扎着翻过身去,又痛得轻呼两声。 阍乙见她如此,也不禁带了哭腔:“玳姑姑,他们怎么把您打成这个样子啊!您,您没事吧!” 玳瑁认出他来,挣扎着爬向栅栏,咬牙道:“我没事。怎么是你?王后怎么样了,公子荡怎么样了,公子壮怎么样了?” 阍乙却紧张地问:“您……有没有牵连到王后和公子?” 玳瑁似受到了极大侮辱,立刻咬牙切齿地嘶声道:“老奴对王后和公子忠心耿耿,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令王后和公子受到牵连!” 阍乙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玳姑姑,您可知道,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芈八子勾结朝臣,图谋废后呢!” 玳瑁大惊,一怒之下又牵动伤口。她咬牙道:“贱妇她敢!我但有一口气在,掐也要掐死她。” 阍乙叹道:“您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如今,您只能……玳姑姑,您可愿为了王后一死?” 玳瑁坚定地道:“老奴甘愿为王后一死。” 阍乙道:“那就好,您听着……”但见烛影摇动,阍乙和玳瑁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件黑布包着的东西递给玳瑁。 三日后,大朝会。 群臣鱼贯进入咸阳殿,互相用眼光衡量着对方。 秦王驷走上殿,群臣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抬手。 缪监道:“起!” 群臣起身,分两边席位就座。 樗里疾上前奏道:“臣启大王,投毒案主谋玳瑁要求当殿辩析,请大王旨意。” 秦王驷看了群臣一眼:“众卿以为如何?” 甘茂道:“臣以为,事关王后,自当谨慎处置。务求真凭实据,勿枉勿纵。” 张仪狐疑地看了看甘茂和樗里疾,心知有异,断然阻止道:“臣以为,朝堂乃是士大夫议国政的地方,后宫女婢乃卑微阴人,岂可轻入?” 甘茂却道:“若是如张相所说,朝堂乃议国政的地方,后宫婢女就不应该轻入,那何以张相当时一定要在朝堂议后宫之事,甚至轻言废后?” 张仪怒道:“这是两回事。” 甘茂冷笑道:“这就是一回事。” 秦王驷喝道:“好了,不必再争。来人,宣玳瑁。” 见甘茂微笑,张仪盯了甘茂一眼,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但他自忖一条舌头横扫六国,那恶奴再是巧言狡辩,也说不过自己,当下便凝神观察。 玳瑁是被内侍拖进来的。她虽然审讯时受了刑,但此时上殿,却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衣,倒瞧不出她的伤势来。但她已经站也站不住了,只趴在地下哽咽道:“老奴参见大王。” 群臣见这老妪头发花白,形容凄惨,皆有些恻隐之心,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樗里疾便出列问道:“玳瑁,我奉大王之命审你。是不是你指使女医挚下毒?你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不料玳瑁一听这话,便激动万分,拍着砖地凄厉地叫道:“大王,冤枉!冤枉啊!” 张仪喝道:“你下毒之事,证据确凿,有何冤枉?” 不料玳瑁抬起头来,看着张仪,阴恻恻地道:“证据确凿就不是冤枉了吗?那当日张相因和氏璧一案蒙冤的时候,何尝不是证据确凿?” 张仪不想这恶奴口舌如此凌厉,一反口就咬自己,待要驳斥,却见玳瑁并不停顿,转而朝着秦王驷大呼:“大王,老奴不是为自己喊冤,而是为王后喊冤。老奴只不过是微贱之人,是死是活,又怎么有分量让人栽赃陷害?下毒之案,分明是借着老奴之名,剑指王后。” 她这话十分恶毒,指向明确,一时朝堂上群臣大哗。 樗里疾脸色一变。他与秦王驷商议的,不过是让玳瑁自承其罪,将其当成替罪羊处死,再将王后幽禁,掩过此事。不想玳瑁反咬一口,将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他与秦王驷交换了一个眼色,上前喝道:“大胆,你如今是阶下之囚,只管答话,何敢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玳瑁却凄厉地高叫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是不忿王后贤良,不争不嫉,却反而三番四次受人诬陷,有口难辩。如今还有人图谋废后。贼人用心险恶,老奴身受冤枉,无以自辩,唯有剖腹明心,望大王明鉴。”她一口气说完,不待别人反应过来,就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剑,用力朝腹部刺下,一时鲜血飞溅。 第223章 风云变〔3〕 玳瑁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就此死去。 变故突起,整个朝堂乱成一团。 这场戏,本就是甘茂策划导演的,此时他便踩着节拍出列,指着张仪等人,悲愤万分地指责道:“你们逼迫王后,以至于今日血溅朝堂,如此忠仆竟剖腹明心———”说到激动处,他朝天跪下,手指天空大叫道:“各位大夫,苍天可鉴啊!” 群臣中不少人经历过沙场,鲜血和死亡也见过不少,但这种剖腹明心、血溅朝堂之举却从未遇上过,一时间都受了极大的震撼,再加上甘茂这一跪一呼,心理上顿时也受了影响。便是原先知道此事,认为必须废了王后之人,在这场景的影响下也受了感动,对玳瑁临死之言信了七分。 秦王驷站起来,冷冷地扫视众人一眼,说不尽的失望。他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他冷着脸回到后殿,终于按捺不住向缪监发作:“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哪来的短剑?幸而是自尽,若是拿这短剑在朝堂上伤了人,甚至借机图谋不轨……” 缪监亦急出一头汗来,匆匆去查明了,方才回报道:“老奴该死!老奴已经问过,昨夜永巷令私放了公子荡身边的阍乙进入囚室看望玳瑁,想来这短剑是他带入的……” 秦王驷听了此言,更加震惊。他本以为是芈姝下手,没想到竟会是嬴荡:“子荡?怎么会是他?难道说连他也涉入其中,甚至玳瑁下毒的事,他也知道?”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他一直遗憾嬴荡素日是个没心机的人,但如果这件事,嬴荡也参与进来了呢?嬴荡的没心机,难道是在政事上缺乏谋略,却在这种阴损小事用功?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够成事?若不是嬴荡自己的心思,那么他的背后,难道另有主使之人? 樗里疾亦是想到此处,断然道:“臣以为,下毒之事,应与公子荡无关,他也不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而玳瑁之事,若不是王后所为,只怕公子荡背后有人。大王,如今情势越来越混乱,若不速做决断,只怕会有人浑水摸鱼。诸公子背后,还有他们的母族,甚至还有各国的势力会介入,到最后只怕是想结案都结不了。如今既然朝堂上风向已变,大王当快刀斩乱麻,将此事了结,以安诸公子之心。” 秦王驷点头,又忍不住怒气道:“愚蠢!”这个蠢妇,难道当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杀人灭口这一招吗?不承想,十多年后宫历练下来,连一只小狸猫,也能够变成吃人的猛虎。 正此时,缪乙进来道:“大王,芈八子求见。” 樗里疾忙道:“大王,臣避一避。” 秦王驷点头,樗里疾避到侧殿,芈月从殿后进来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免。” 芈月道:“大王,臣妾听说,那玳瑁在殿上当众剖腹?” 秦王驷点头道:“不错。” 芈月的心一沉,看着秦王驷的脸色,终于上前一步,跪下道:“唉,她能够为主而死,也算忠诚可敬。大王,妾身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道:“什么请求?” 芈月道:“既然主谋已死,还请大王就此结案吧。”她说出这一句来的时候,实是万分不甘,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她再想要剑指王后,只怕已经办不到了。既然如此,与其被别人逼着放手,不如自己先行退让,还能掌握主动。因此她一听到消息,便知大势已去,匆匆赶来,就是要先作表态。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缓缓道:“哦,你居然愿意放手?” 芈月道:“一命换一命罢了,臣妾还能说什么?王后毕竟是一国之母,臣妾不愿意这件事演变成朝廷的党争。” 秦王驷微微点头道:“好,那就依你。但此事关系重大,寡人会彻查宫中,绝不会姑息养歼,涉及此案的人员,统统处死,杀一儆百。” 芈月心中稍安,不由得掩面轻泣:“可怜子稷小小年纪,却无辜地被牵连进这种事情来……” 秦王驷点头,心情沉重:“寡人知道,寡人不会让子稷白受了这场苦,必会对子稷有所补偿。” 芈月似乎听出了什么,却不声张,只低头道:“多谢大王。” 见芈月出去,秦王驷闭目沉思。 樗里疾从侧殿出来,催促道:“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秦王驷长叹道:“子荡实在是……还不堪造就啊。” 樗里疾道:“可是,大王看中了谁呢?” 秦王驷欲言又止,忽然心口一梗,他抚住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樗里疾低头,并没有看见秦王驷的表情。缪监看见了,欲上前来,才走到秦王驷的身边,秦王驷已经缓过来,摆手制止了他。 秦王驷心头一寒,他的身体,他自是知道的,忽然想起樗里疾提到的齐桓公旧事,当此时,秦国的确是不能乱的,当下叹了一口气道:“拟旨吧。” 樗里疾已知其意,迅速在锦帛上写下诏书,缪监奉上玉玺盖上。 秦王驷将诏书递给樗里疾,樗里疾接过诏书,深深一揖。 秦王驷闭目,挥手令其退下。 秦王驷下诏,封公子嬴荡为太子,择日迎娶魏国公主为太子妇。 消息传出,琥珀兴奋地冲进椒房殿:“王后,王后,大王下诏了,立公子荡为太子。” 芈姝神情憔悴地抬起头来,听到琥珀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站起,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琥珀道:“大王下诏立公子荡为太子,择日迎娶魏国公主为太子妇。” 芈姝喜极而泣道:“我就知道,大王是不会放弃我的。我就知道,子荡是一定会当上太子的。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践人可以爬到我的头上去……” 琥珀迟疑了一下。 芈姝道:“怎么?” 琥珀跪下道:“傅姆在殿上为了维护王后,剖腹明志了!” 芈姝身体晃了晃,琥珀连忙扶住了她。 芈姝的眼神有些茫然,最终落到了琥珀身上:“她现在怎么样了?” 琥珀道:“永巷令已经收殓了,暂时停在暴室里。” 芈姝的声音有些飘忽:“她是个忠心的奴婢,吩咐下去,赏她厚葬。你们素日跟她要好的,也去送送她吧。” 琥珀低头道:“是。” 第224章 风云变〔4〕 芈姝道:“立太子,才是宫里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宫殿妃嫔每人赏绢十匹、簪钗两对,我要她们好好打扮起来,为我儿庆祝。尤其是……魏夫人和芈八子,再挑两套镶嵌七宝的头饰给她们,要她们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 琥珀道:“是。” 芈姝道:“去取我那套红珊瑚头饰,给太子妇做礼物。对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芈姝忽然厉声道:“还不赶紧办去。” 琥珀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一礼退下,其他侍女也纷纷退下。 芈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会儿,忽然低声笑道:“只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应该做的……” 一颗泪珠滴在席面上。 芈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应该活着了……” 芈月听到这道诏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琥珀奉命来传芈姝的话。她昂首步入常宁殿,对芈月笑道:“……王后说,季芈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来庆祝……”一边说着,一边恶意地看着芈月的反应。 芈月面无表情道:“臣妾领旨。薜荔,赏。” 薜荔送上一个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过,不甘心地看了室内一眼:“多谢季芈,不知季芈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芈月没有说话。 琥珀只得行礼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担心地看了芈月一眼,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女萝拉了一把。 女萝拉着薜荔,悄然退出。 芈月脸色苍白,两行眼泪流下,忽然间浑身颤抖,低声嘶吼:“秦王驷,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听到芈月一声长长的嘶吼,她大惊,想往里面冲去,却被女萝紧紧拉住。 芈月在室内狂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王后杀人,换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嬴荡被立为太子这种奖赏,那么,她的嬴稷何辜,医挚何辜?他们这些人,挣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坚守本心,更有什么用? 如果秦王驷对嬴荡刻意维护到这种程度,那么,他之前的暗示、怂恿,甚至是许诺,又为何来?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择定了嬴荡,那他对其他儿子所给予的偏爱、支持,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平衡?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胀?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队?又或者……只是为了打磨这个未来的储君?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如同风中之叶。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警惕、足够独立。自向氏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套上了层层的铠甲,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再也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她的机会了。 自从童年受过伤害之后,她能够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她知道屈原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黄歇是可以信赖的,除此之外,她连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为她知道,如果遇上芈戎和她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莒姬一定会选择芈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怜惜保护的人。张仪,是与她气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会想到去倚仗他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由他们保护,因为她知道,他们不足以保护她。 她曾经以为黄歇能够保护她,可是命运弄人,最终她只能靠自己来保护自己,可她对黄歇的信任,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 从第一天看到秦王驷开始,她就知道,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冷眼看着他是如何轻易地取得了芈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时候,甚至曾经替芈姝愤怒过。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和一个深通世情的君王,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是一种欺骗和玩弄。 这些年来,她紧守着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嫔。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诚顺从。她对他尽到了自己身为姬妾的职守,可是她的心,始终还是属于她自己的。 是怎么开始的呢?她如小兽一般地警惕着,缩在小小的窝里,从不敢探出头来。因为外头的风雨和伤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经历过、承受过。可是他来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点点从最深处拉了出来。一开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护了她的亲人;然后,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导、以*爱,让她接触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让她学习、成长,并开始充满自信,开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筑就的小窝,与他的生活纠缠在了一起;然后,是以信任、以亲近,数载的夫妻生活,两年的巡幸四畿,让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然后,是以挽留、以托付、以独一无二的倚重,让她放弃了为自己留的后路,让她真的信了他,愿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涡中,以为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后,以为不管如何,她总是系着他的保护绳。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迹;也从来没有人,给她以如此复杂的情感。父亲、师长、爱人、朋友、君王、归宿,她不可自抑地沦陷了,尽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尽管她一直努力挣扎着不受控制,尽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坚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终还是失守了,还是相信了,还是依赖了,还是软弱了,还是如此愚蠢地、可耻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对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给了一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应该托付的人。 她甚至还信得如此彻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涡而面对无尽明枪暗箭的时候,她还相信他会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抵制世间所有的恶意伤害,楚威后、芈姝、魏夫人等人对她的任何伤害,她都可以不惧,都可以忍耐抵挡。可是万没有想到,她这一生面对的最大伤害,却来自于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软肋给了他看,可是他转眼间就把伤她的剑,交给了她的敌人。 芈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长歌当哭,长号当笑,似要一次将所有的泪流尽,要将所有的愤怨呐喊出来。她如同一个毫无防备的人,被迎面而来的战车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还清醒着,性命还有一口气吊着,还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极度痛楚。 可是,她却还活着,还没有死去。而明天,又将会是新的战场,新的碾压。 她听到嬴稷在拍着门,在哭着,叫着她。 她伤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着。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被秦王驷当作弃子,却是她骨肉相连、重逾性命的儿子。 第225章 赌国运〔1〕 承明殿,几案上摆着丹书,中间一行字“封公子稷为蜀侯”清晰可见。 秦王驷背着手,踱来踱去,有些犹豫。 缪监走进来,垂手而立。 秦王驷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等着缪监回报。 过了半晌,却不见响动,他只得淡淡地道:“芈八子来了吗?” 缪监支支吾吾地道:“芈八子……病了。” 秦王驷手一顿,问道:“病了?是什么病?召太医了没有?” 缪监道:“这……不曾。” 秦王驷道:“哦,为何?” 缪监道:“大王,其实……芈八子无病。” 秦王驷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这是……跟寡人赌气吧。”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赌气,倒像是……” 秦王驷道:“像什么?” 缪监道:“老奴形容不出。却让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宫前的神情。” 秦王驷手中毛笔落下,污了竹简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来,道:“去常宁殿。” 缪监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在前面走着,心头却是颇不平静。他自然知道,这封诏书一下,芈八子那边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缪监去宣她,准备安抚于她。他会把今日朝堂上的变化告诉她,把不得不立嬴荡的原因告诉她。然后,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给嬴稷,他甚至会告诉她,王后将会被幽禁,他会封她为夫人,会让她成为主持后宫的副后。他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保护,会给她尊荣富贵,会帮她铺好后路,给她留好辅臣。甚至樗里疾也会因此怀有愧疚,而会在以后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边。 可是……他苦笑,她这次想必是气得很了,所以,甚至连他的安抚、他的示好,都拒绝接受。 但是,此事的确错在他,她不愿意过来,那便只好他自己过去了。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这件事,让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是全新的芈月。他有许多妃嫔,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活泼娇艳、天真单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进宫之后,慢慢地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表情了,那种表面雍容的、充满心机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想,有时候他对魏夫人一再纵容,或者也是因为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种不甘沉寂的意愿在。 他本以为芈月在生了孩子以后,也会渐渐地褪色成那一种后宫妇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者是从他决定留下嬴稷开始,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从她随着他一起巡幸四畿开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时候……她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活力,有点像庸夫人,有点像孟嬴,但与她们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他自己。 他看着这个少女,在他的身边渐渐长大。他引导着她去四方馆,见识诸子百家的学说,去探索列国争霸的权谋……他惊奇地发现,她学得很快,快得甚至让他都觉得诧异和自愧不如。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在许多时候感觉到奇异的合拍。有时候他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好。对于嬴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的寿命能够更长一些,能够活到嬴稷成为一个可以独挑大梁的成年人时,那时候,或许…… 可是,他的时间不够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这个宫中,除了他之外,无人察觉。或者,樗里疾能够猜到一点点,但恐怕连樗里疾,都乐观地高估了他的寿数。 他不得不妥协,也不得不辜负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进常宁殿中。 常宁殿中的侍从并不算多,此时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和内室收拾东西。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没有让门口的侍人通报,他站在廊下,听到里面的母子在对话。 嬴稷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是要去哪里?” 就听得芈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着板壁,嬴稷天真的声音说:“母亲不怕,我也不怕。” 芈月道:“子稷,你要记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亲,谁也不可信。” 嬴稷问:“什么是骨肉至亲?” 芈月道:“就像母亲和魏冉舅舅,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 嬴稷问:“那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呢?” 芈月轻轻冷笑:“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是天生要与你争斗的人。” 嬴稷诧异了:“为什么?” 芈月道:“因为你只有一个父亲,却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为他生下儿女。父亲只有一个,这么多人要抢,你说怎么办呢?” 秦王驷听到这里,冷哼一声:“原来,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他说了这句话,便迈步进去了。 侍女们跪下行礼,芈月却端坐不动,嬴稷也想行礼,却被芈月拉住。 秦王驷冷眼扫过:“子稷,规矩学到哪儿去了,见了寡人为何不行礼?” 芈月站起,袅袅行下礼去道:“子稷,跟着我念。臣,嬴稷参见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念道:“臣,嬴稷参见大王。” 秦王驷怒而笑:“连父王都不晓得叫了吗?芈八子,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 芈月冷冷道:“臣妾糊涂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确的叫法。我要他记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儿,只是臣。大王只有一个亲儿子,除此以外,都是弃子。” 秦王驷这辈子没有被女人这么顶撞过,直气得脸都青了:“你……”他环视周围,看到凌乱的包裹,看到惊惶的宫女们。他强忍怒火:“你们统统退下。缪监,把子稷带下去。” 缪监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宫女退了出去。 秦王驷张了张口,想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待要缓和些说话,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来回走了几步,调匀了呼吸,才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关系?让子稷与寡人离心,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寡人,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芈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冷冷地道:“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须知道在大王眼中,我们只是蝼蚁,蝼蚁的任何行为,都是可笑的。对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轻?我怎么会拿我之重,来要挟大王之轻?” 秦王驷被顶得说不出话来,顺了顺气,缓和了声音道:“罢罢罢,寡人不与你计较。寡人知道你这么做不过是在赌气而已。你无非是觉得,寡人将子荡立为太子,让你期望落空。可你难道还指望寡人会为你废王后,废嫡子?”说到这里,不禁对她的不识趣也有了几分讥诮。他自知在这件事上,亏欠于她。可是他如今都低声下气地来哄她了,她若还这么愚昧固执,可就是她自己不识趣了。 芈月冷笑:“臣妾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想来大王的记忆应该还在,当记得臣妾曾经为子稷向大王求过蜀地。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有争的心,是大王你,*臣妾去争,甚至拿子稷当道具,制造让臣妾去争的假象……” 秦王驷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喝道:“住口!” 芈月冷冷地道:“为什么大王做得出来,却怕我说?”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来想到的办法,对她已经无用。既然如此,他便不会再费这个力气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来,还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水喝着,笑道:“好啊,寡人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见他如此,芈月的满腔怒火反而沉淀了下来,心头却是更冷。她转了个身,对着秦王驷也膝坐下来,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大王对我另眼相看。可事实上呢,却只是因为我是最适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驷心中暗叹,她太过聪明,所以,要让她驯服,就更加困难。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工具?” 芈月自嘲地笑道:“一个人太聪明太自负,又站在权力的顶峰,难免会认为,再出色的继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干。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阴影,表面上看来跟先王一样不在乎规矩礼法,其实却挣不脱规矩礼法的限制。公子荡是嫡出长子,大王早就心许他为储君,但总觉得他处处有欠缺,怎么教都不够满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当成他的磨刀石,把他这把凡剑磨成绝世宝剑,是不是?” 秦王驷听到她揭破此事,脸色铁青,手握紧了杯子。 第226章 赌国运〔2〕 芈月却不理他的脸色变化,只讽刺地道:“我也曾经想过,大王为什么会挑中了我?我原以为,是大王对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华已经当过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军中地位稳固,又有魏夫人那种无风也要起浪的母亲,已今非昔比,若再用这块磨刀石,只怕会让公子荡这把剑没磨出锋芒来先折断了。其他的像公子奂、公子通这种比他年长而且背后各有势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没竞争力了。只有我这种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里的人,才是最好的对象吧。只是大王预料到了公子荡的行为,预料到了臣妾的行为,却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冲动狠心到那种地步,这完全出乎您的预料之外吧!”她越说越是心冷,她自以为态度已经足够冷静,不知不觉间,脸上却已经尽是泪水。 秦王驷听得她句句刺心,本待发作,却见她满脸泪水,不觉软了心肠,轻叹一声:“罢了。” 芈月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愤声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吗?他才十一岁,还那么稚嫩,小小的一个孩童站在那儿,眼中尽是对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么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的踏脚石?” 秦王驷冷冷地道:“你如今这般指责寡人?难道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没有争心吗?” 芈月听了这话,彻底爆发出来,纵声大笑:“哈哈哈,大王把两只蛐蛐放在一个缸中,拿着草棍儿挑动它们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然后袖手旁观,居高临下地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有争斗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该。’是吗?” 秦王驷看着笑得近乎疯狂的芈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已经说不出来了。芈月的话,刺心、尖锐,却逼得他不得不回顾自己曾经的心思手段,让他竟也有些羞于面对。他有些艰难地说道:“季芈,你并不是蛐蛐……”不,我并不曾把你当成蛐蛐。 芈月却根本没有听进他说的话,此时,她的心已冷透,对于他,亦已经看透,再没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视秦王驷,苦笑道:“我有得选择吗,我可以选择不做蛐蛐吗?”见秦王驷无言,她闭了闭眼,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那好,现在我认输,我退出,您放我出这个缸,放我们离开吧!” 秦王驷一惊,在他迈进这个屋子前,所有安抚补偿的设想,竟是被她这一言全部击碎。他心中又羞又恼,喝道:“你说什么?” 芈月此时才有了一丝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经对大王无所求。唯求大王放我离开,放子稷离开,可不可以?”她扑倒在秦王驷脚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着他,“若大王真对我母子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求您让我们离开,求您!” 秦王驷此刻方觉如利箭穿心,他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住芈月的双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儿子……” 芈月一把抓住秦王驷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内则死,重耳在外则生!” 秦王驷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羞愤万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将芈月击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于女色、杀子乱政的晋献公!” 芈月伏地,抚脸,却无惧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纵然不做晋献公,难保您的儿子不做晋献公。” 秦王驷一滞。晋献公即位之初,便将所有能够与他争位的兄弟子侄尽数诛杀,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恼羞成怒,喝道:“太子荡自幼由寡人亲自教导,寡人相信,他不是残杀手足之人。” 芈月纵声大笑:“大王您是天真,还是魔怔了?您把儿子们当公子荡的磨刀石一个个试炼,难道还指望公子荡和他们手足情深吗?” 秦王驷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脸色铁青:“闭嘴。” 芈月却不住嘴,话语反而更加凌厉:“您不是不害怕将来会出现诸子争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废嫡立庶这张叶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礼,那秦人只怕至今还在渭水边牧马,而这宫殿中住的应该还是周天子!” 秦王驷强硬地道:“那是因为幽王废嫡立庶,才有骊山之乱。” 芈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为废嫡立庶?哼,厉王无道被驱逐,宣王有道被暗杀,周王室早已经衰弱,只是诸侯找个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晋献公是废嫡立庶吗?哼,只不过是因为桓庄之族不满献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并大宗,所以不管晋献公立哪个公子,都会有人拥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国,当年伍子胥之乱,也只不过是因为平王想要铲除那些权力过盛的大族,只是伯氏灭门而伯噽出逃,伍氏灭门而伍子胥出逃,引来吴兵攻楚……” 秦王驷勃然站起,喝道:“够了!” 他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全面落空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这个屋子里待下去。再多待一会儿,他身为帝王的尊严、身为夫君的尊严、身为父亲的尊严,就要被眼前这个疯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点也不剩。 秦王驷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芈月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驻足,怀着一丝希望回头看她。 芈月扑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着熊熊之火在燃烧,神情疯狂而凄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地毫不留情:“请放我走,别让我恨您———” 秦王驷直视芈月,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头而去。 他的心头怒火万丈,却无处发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犹不能平息,直如困兽般在室内徘徊来去。 缪监站在殿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讲,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整个承明殿,变得一片寂静,往来侍人,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正在气头上的秦王驷,丢了性命。 恰在这时候,不知是谁火上浇油,风中竟是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缪监心里一紧,对身边的小内侍丢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乐声隐隐飘来,越发清楚了。缪监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间,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门关上了,好教秦王驷不再听到乐声,却是不敢动手。 果然那乐声并不停歇,过得片刻,便听得室内秦王驷暴喝一声:“谁在奏乐?” 缪监忙迈进门去,赔笑道:“大王息怒,老奴这就去问问。” 秦王驷却已经没有耐心,径直走出殿门,他朝着那乐声方向走了几步,脸已经沉了下去。 恰在此时,那出去打探的小内侍跑了过来,见秦王驷向着那乐声方向看去,忙机灵地跑上前,跪禀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乐……” 缪监听了这话,只想把这多事的小东西一脚踢飞。果然他话音未落,秦王驷已经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还在封宫吗?寡人何时有旨意撤封,让她可以这般得意作乐了?” 缪监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问。” 秦王驷冰冷地道:“王后尚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样子。” 缪监暗暗叫苦,只得应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驷这道旨意。 却说王后因为嬴荡封太子之事,自觉已经全胜,得意异常,下令赐后宫妃嫔以珠玉,并设宴庆祝,令后宫妃嫔皆来庆祝。 诸妃嫔碍于她的气焰,皆备礼赴宴,前来相贺,便是连魏夫人与唐夫人也到场祝贺。唯有芈八子却告病未来。 芈姝见众妃嫔皆来,大为得意,再见魏夫人也一脸笑容,奉承于她,更觉快意。却见芈八子不肯来,顿觉得有失颜面,当场就拉下脸来,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请。 不料琥珀去了,却是独自回来,原来连常宁殿外门也未进去,便被拒绝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禀,只得悄悄在芈姝耳边回了。芈妹大怒,当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们务必要将芈八子请来赴宴。此时席间魏夫人等已经有所察觉,都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在边上说些风凉话。 芈姝又羞又恼,险些翻脸叫利监带了人去常宁殿。屈氏见状不好,忙拉着景氏一起相劝,说了一大通讨好的话,又叫乐人上来奏乐歌舞,方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正当众人把芈姝哄得渐渐高兴起来的时候,不料缪监到来,沉着脸宣布了秦王驷的斥责。芈姝气得晕了过去,宴席大乱,不欢而散。 第227章 赌国运〔3〕 众妃嫔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宫,便当成笑话来讲。 魏夫人见景氏在自己身后,目光闪烁,心中又生一计。她故意与卫良人说笑几句,说必是芈月去请秦王斥责芈姝的。 待得芈姝幽幽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琥珀见她醒来,连忙殷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芈姝恨恨地道:“便让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当着后宫妃嫔之面羞辱,如何还有颜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这样想,岂不教他人得意?” 芈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说:“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头侍候着呢。她说,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内情。” 芈姝将信将疑,道:“传她进来。” 景氏却是怀着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后,她便一心想着在芈姝跟前讨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听了几句闲言,觉得是个机会,不顾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说是要侍候芈姝醒来,又贿赂了琥珀,让她在芈姝跟前说好话。果然芈姝醒来,正是内心抑郁之时,听说她还在外面等着侍候,心中虽然羞愧,却也认为她当真忠诚,便召了她进来问话。 景氏便将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后,听到的她与卫良人说笑之言,说了出来:“魏夫人说,必是芈八子见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诉,教大王来斥责王后的。” 芈姝听得是柳眉倒竖、杀意升腾,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这么说,是那个践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拨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们还在传,说是大王想册封芈八子为夫人,然后要让王后幽居桐宫,虽不是废后,却跟废后无异,然后由芈八子主持后宫。” 芈姝咬牙切齿:“她做梦!践人就是践人,休想爬到高处去。她母亲是怎么样的下场,我便让她也是怎么样的下场!”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么做?” 芈姝不肯说,只道:“我自有主张。” 景氏紧张地道:“咱们可万万不能再下毒了。” 芈姝恼羞成怒:“难道你有主意?” 景氏却是果有计谋,只道:“臣妾倒有个主意,既可以让季芈死,又可以让王后脱身。”她在芈姝耳边低低地说着,芈姝先是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好,我与子荡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阍乙便带着一群内侍,闯入常宁殿中。 守门的小内侍欲待阻挡,却被阍乙推倒,直闯入庭院之中。 女萝见状大怒,上前喝道:“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都已经说了,芈八子不见任何人,哪儿也不去。若是不服,只管去向大王请旨。” 阍乙却不似昨日琥珀来请这么客气,只沉着脸,指了指女萝、薜荔二人道:“太子有令,将女萝、薜荔带走。” 他身后几个内侍便一拥而上,抓住了女萝和薜荔就要带走。常宁殿中内侍宫女皆是有数的,阍乙带来的人多,又皆是孔武有力的内侍,当下竟是阻挡不住。 喧闹之声顿时惊动了芈月,走出内室,见状喝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阍乙上前无耻地笑着道:“太子有令,重查投毒之案,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小人奉命来提这两个侍女问话,芈八子想来不会阻止小人吧。” 芈月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货色,冷冷地道:“我是阻止不了你……” 阍乙得意地笑了。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急着想自投死路,我也阻止不了。” 阍乙的笑容顿时凝结住了。他仗着自己是嬴荡的内侍之首,在宫中如今几乎可以横行,不料嬴荡刚当上太子,派他做的第一桩差事,便被人这般轻蔑。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厉起来:“芈八子,您这是威胁奴才吗?呵呵呵,这可真是吓坏奴才了。” 芈月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利令智昏,不但会害了太子,更会要了你的性命。” 阍乙气急败坏,嘎嘎怪笑两声,道:“不愧是芈八子,这时候还能嘴硬。只可惜,势败休论贵,这宫中从来都是捧高踩低,这还仅仅是开始呢……”他起劲地说了半晌,却见芈月根本不理他,径直转身入内,视他如无物一般。 阍乙怒极,却终究不敢追进去。他面目扭曲地转过身去,指着女萝和薜荔狞笑道:“带走!”心中却是暗忖,教你此时再趾高气扬摆主子的架势,等我从这两个女奴身上拷问出供词来,教你再也不能这般得意。 阍乙一走,缪辛便忙撒开腿跑去了宣室殿。 此时缪监趁秦王驷召见朝臣之时,出来透口气。天气正值暑热,他匆匆走进宣室殿耳房,脱下帽子,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他收的几个假子忙拥上前来,接帽子拧巾子打扇子,忙个不停。 缪监擦了一把脸,坐下来喝了好几口水,才吁了一口气,一个小内侍便奉承道:“阿耶辛苦了。这天可真热,幸而这会儿大王正接见朝臣,阿耶还能透口气。” 缪监叹道:“也就喘这么一口气,过会儿又要去候着了。” 小内侍嘴甜地道:“是啊,大王是半会儿也离不开阿耶您啊。” 不想此时缪辛匆匆闯入,大叫道:“阿耶,阿耶,不好了!” 缪监正在喝水,顿时呛进了鼻子里,气得放下杯子,一边接过小内侍递上的巾子擦着,一边骂道:“小猴崽子,你叫魂啊!” 缪辛却是慌乱地叫道:“阿耶,不好了,太子宫中的阍乙闯入常宁殿,当着芈八子的面,把她贴身的侍女抓走了。” 缪监跳了起来,气得大骂道:“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活腻了。快,去叫上永巷令,赶紧把人追回来,把阍乙给我抓起来。”他身边几个假子顿时都动了起来,各自奉令而行。 第228章 赌国运〔4〕 缪监一边倚在一个小内侍身上等着他给自己穿好鞋子,一边哀号道:“这些小祖宗啊,你们真是看热闹不怕台高,也不怕跌死你们!” 他匆匆地跑到一半,便见永巷令利监也得了他的讯息,赶来会合。两人匆匆率着各自的人马,赶往暴室之中。 此时暴室刑房内,女萝和薜荔受了一番刑罚,皆已一身是伤。 阍乙问了一圈,却不曾问到想要的信息,气急败坏地道:“你们招还是不招?” 女萝呸了一声,道:“要我们诬陷主人,休想!” 阍乙大怒,拿了一把短剑,贴在女萝脸上,不怀好意地道:“嘿嘿,这么漂亮的脸,若是划花了,可如何是好?女萝,我可真不明白你啊,你是楚宫婢女,怎么不向王后效忠,却向芈八子效忠呢?” 女萝却道:“如此说来,你是秦国的奴才,更应该向大王效忠了。这宫中谁腹中藏歼,谁在残害大王的骨肉,谁才应该是阶下囚,阍乙,恐怕你比谁都明白吧!” 阍乙大怒道:“大胆贱婢,死到临头还敢嘴刁!”当下便下令再用刑。 数鞭下去,女萝惨叫着晕了过去。 阍乙又走到薜荔面前,威胁道:“怎么样,招不招?” 薜荔脸色发白,咬牙迎面啐了他一口血:“呸,我看你哪天死!” 阍乙大怒,咬牙:“贱婢,我有心饶你,你却如此不识相,看来你是想死在这儿了!” 正在此时,听得有人阴恻恻地接道:“是谁想死在这儿啊?” 阍乙大惊,转头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背后进来的,正是他最怕的人。他吓得瘫坐在地,口吃道:“大、大监,您、您、您怎么来了……” 缪监疾步进来,看到女萝和薜荔两人惨状,直跌足:“坏了,坏了。”转头看着阍乙,直想把这蠢货给一脚踢死。 阍乙看着缪监,吓得战战兢兢,只得硬着头皮道:“大监,我、我……”一抬眼见到利监亦跟在后面进来,如获救命稻草,叫道:“永巷令、永巷令……救我,我是奉了太子之命的,您替我给大监讲讲话啊……” 利监听了这话,也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他畏于王后、太子之势,给阍乙方便,对他擅用暴室的行为睁眼闭眼,可如今这货要把他拖下水,如何忍得?当下脸色一变,喝道:“我原本就不知,你擅自动用暴室是为什么。你教我替你讲话,我如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缪监也不理利监弄鬼,直看着阍乙阴恻恻一笑:“巧了,太子如今正在宣室殿,要不要我带你到大王面前,和太子当面对质啊。” 阍乙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不不,不要……”此时把他带到大王跟前,和太子当面对质,太子还不恨死他办事无能连累主子?那他可死定了。 缪监冷笑一声,便让人把阍乙连同今日闯入常宁殿之人皆拿下锁了,这边派了缪辛赶紧回常宁殿去告诉芈月叫她放心,又指挥人匆匆把薜荔和女萝放下来,叫了宫女给她们敷药更衣,再叫人抬着二女,亲自带着回常宁殿。 这边缪监忙来见芈月,道:“老奴已经把此事处理了,惊扰芈八子,是老奴管束有失,请芈八子恕罪。” 芈月一身青衣,头无饰,面无妆,静坐在室内,看了缪监一眼,道:“女萝与薜荔二人怎么样了?” 缪监尴尬地笑道:“都怪老奴腿脚慢,教二位姑娘受了些委屈,不过只是皮外伤,如今已经敷了药了,过几日便好。”说着便跪了下来,“此皆是老奴的错,还请芈八子责罚。” 他自侍候了秦王驷以来,宫中妃嫔见着他都极为客气,还真未曾如此向一个低阶嫔妃低声下气过。心中却是巴不得芈八子向他发作一番,就消了气,也好过执拗了性子,最终去与秦王驷置气。 芈月凄然一笑:“大监,这须不是你的错。你走得未必慢,却赶不上人家心更急,就这么一时半刻,他们就可以下这样的毒手。我想问问,若他们今日想下手的是我和子稷,你可赶得上吗?” 缪监苦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最终还是得闹到秦王驷跟前,只得道:“这……老奴会向大王禀告此事,必当为芈八子做主。” 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了。” 缪监尴尬搓手,想说什么,却自知对方必是不会听的,实是为难之至。 芈月轻叹道:“我谢谢大监的善意,若大监当真有心,就代我转告大王一声。” 缪监道:“芈八子请说。” 芈月道:“你就问大王,何时允我出宫?” 缪监怔在当场,脑中却只余两字:“完了!” 出了常宁殿,缪监苦着一张脸,快步回了承明殿,却站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敢进去。 此时秦王驷已经不接见臣子了,见天气甚热,索性换了宽大的薄葛衣,让内侍摇着扇子以取清凉。他不看臣下的奏报竹简,而是擦拭着宝剑,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只有在擦拭宝剑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够暂时忘却一切朝廷纷争,平静下来。 却见缪监一头是汗地进来,见了秦王驷,便先跪地请罪了。 秦王驷见了他的神色就已经明白:“又是王后?”缪监在他身边,须臾不离,若是要离开做什么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是。” 秦王驷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宝剑,缓缓拭到剑锋,掷下拭布,将宝剑收进剑鞘,冷笑一声:“一蠢,再蠢!” 缪监低头道:“奴才查得,这其中还有其他人做的手脚,有魏夫人,也有景媵人……” 秦王驷却截断他的话,道:“芈八子那边有什么反应?” 缪监缩了一下,不敢开口。 秦王驷喝道:“说。” 缪监道:“芈八子只说了一句:大王何时允她出宫?” 秦王驷冷哼一声,缪监吓得不敢再说。 秦王驷坐下来,打开桌上的木匣子,取出一道帛书,展开,看着上面“封公子稷为蜀侯”的字样,又放下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229章 去复归〔1〕 芈月见缪监去了,便站起来,拿了伤药,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萝和薜荔。 她走进去的时候,两人伏在席上正说话,两个小宫女在一边,替她们打扇擦汗。 看到芈月进来,两人挣扎欲起,芈月忙叫小宫女按住了,问道:“你们伤得怎么样?” 女萝笑道:“奴婢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只是她说得快了,似乎牵动伤口,却是额头一层冷汗,眉间不由得皱成一团。 芈月轻叹:“是我连累了你们。” 女萝强笑:“季芈说哪里话来?奴婢们跟随季芈这么多年,早已经生死与共,岂会因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芈月轻叹:“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情同手足。可是,我却庇护不了你们。这种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辱到头上,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医挚的死、你们两个受的苦,我会记在心里……” 一滴眼泪落在席上。 芈月转头,轻拭去泪水。 女萝见此,心中一痛,道:“季芈,奴婢们身份下贱,命如浮萍,随时随地都会死于非命,能够得您的一滴眼泪,死也值得了。” 芈月转头看着室外,轻叹一声道:“这宫廷,只有欺诈和阴谋,我从来不曾期望过进来,如今更是不愿意再待下去了。我虽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痴情和真爱,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视他为夫君,甚至对他心存感恩。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地让我……”她咽下后面两字,那是“失望”,却转了话头,“女萝、薜荔,我想问你们,我若要带着子稷离开,你们可愿意跟着我?” 女萝诧异:“季芈,大王答应您离开了?” 芈月摇头:“还没有。不过他答不答应,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无欲则刚,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除非他杀了我,否则的话是阻止不了我离开的。” 女萝抬头道:“季芈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薜荔道:“我也是。” 芈月道:“好,那你们好好养伤,等你们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离开。” 芈月说完,留下伤药,便站起来走了。 女萝见芈月走了,也令小宫女出去,道:“如今我们好些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小宫女退出,房中只剩两人,薜荔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姊,我们真的要跟季芈走吗?” 女萝却反问道:“那妹妹是想留下来吗?” 薜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跟着季芈,跟着阿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又有何用呢?” 女萝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们身份下贱,不像那些士人有无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无可取代的忠诚。我们侍奉了季芈十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性情吗?无论如何,跟一个聪明人和强者,好过跟一个愚主和弱主。” 薜荔听了不由得点头,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聪明,见事比我明白。我都听你的。” 芈八子要求出宫,此事秦王驷自然是不肯的,两人就此僵持,已经冷战多日。 这件事,宫中除了秦王驷身边的缪监,和芈月身边的女萝与薜荔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然而这一日,西郊行宫庸夫人处,却派了宫女白露,向秦王驷送了一封信来。 缪监不敢怠慢,忙接了过来,呈与秦王驷。 这是一份尺牍,却是将信写在两片尺余长的木牍上,再用细绳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盖印章,以便起到传递时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两重的保密了。 缪监将它呈到秦王驷面前,方用小刀拆开漆印,从青囊中取出尺牍,再拆开泥印,恭敬地将两片木牍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打开尺牍,看完信轻叹一声,对白露道:“你回去告诉庸夫人,就说寡人允了。” 白露应声,退了出去。 缪监偷眼看着白露退去,心中却在猜测着庸夫人这封书信的来意。却听得秦王驷道:“缪监。” 缪监忙应道:“老奴在。” 秦王驷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你去常宁殿,就说寡人允她出宫了。” 缪监这才会意,吃了一惊:“是庸夫人为芈八子求情?”见秦王驷没有回答,当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芈八子出宫,照什么例?” 庸夫人当日出宫,便是赐以西郊行宫,一应份例,亦是参照王后。如今这芈八子要出宫,在何处安置,依何份例,却是要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伸手,打开那个木匣,看了看他拟好的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手已经触到诏书,忽然怒气一生,将匣子合上,冷笑一声道:“她若愿意,可以去庸夫人处。份例,依旧为八子。” 缪监犹豫着问:“若她不愿去庸夫人处……” 秦王驷道:“那也由着她。反正,她总是有办法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冷意。 缪监只得应下,退了出去。 当下便去常宁殿传了旨。芈月静静听完,拉着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着秦王驷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礼三拜。然后站起,对缪监道:“请大监回禀大王,妾自知不驯,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辞,便在此处遥拜,愿大王福寿绵延,万世安康。” 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平气和,恭敬万分。缪监原本想劝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无从劝起,只得长揖而退。 见缪监出去,薜荔上前问道:“季芈,我们什么时候走?要准备些什么?” 她的伤势较轻,这几日已经能够挣扎着起来服侍芈月。毕竟她二人跟随芈月多年,许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芈月不适应,连她们自己也无法安然养伤。 芈月叹道:“只需几辆马车,装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带走,都留在宫里吧。我那个匣子中,装着张子还给我的地契和金银,带上那个便是。你派人同张子说一声,请他派几个人接应我吧。” 薜荔一惊:“您要离秦,不去西郊行宫?” 芈月摇头:“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她要逃离的,不只是这个宫廷,她更要逃离秦王驷。她不是庸夫人,虽然离开了钩心斗角的宫廷,却毕竟还舍不得那个男人,宁可留在那行宫中,等着他偶尔的到来。她要走,就要走得彻彻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薜荔问:“您要去哪儿?” 芈月却早已经想好,道:“先去韩国,再去东周。” 薜荔见她主意早定,便再无他话,依言行事。 张仪在府内接到了芈月之信,大为诧异。 此时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见状问道:“张子,出了何事?” 张仪脸色一变,道:“不好了,芈八子要出宫。” 他以为庸芮也必会大吃一惊,不想庸芮只“哦”了一声,神情却无异样。 张仪诧异地问他:“你怎么不吃惊?” 庸芮却摇着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还为此去西郊行宫,劝我阿姊为芈八子求情。” 张仪气得顿足:“你……你好糊涂。” 庸芮却轻叹一声,不胜惆怅地摇头:“宫中岁月杀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芈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张仪将扇子往下一摔,气急败坏道:“她才不会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来人,取我冠服剑履,我要进宫见大王。” 庸芮诧异道:“张仪,你这是何意?” 张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会明白她这样的女人的。”说罢,便换了冠服,匆匆入宫。 张仪直入宣室殿,见了秦王驷,却什么也不提起,只说要与秦王驷作六博之戏。秦王驷最爱此道,当下便令侍人展开棋盘,与张仪连弈了三盘,张仪便连输了三盘。 张仪将棋一推道:“又输了。唉,臣连输三局,大王棋艺,令臣甘拜下风。” 秦王驷道:“不是寡人的棋艺好,而是你不懂得弃子。” 张仪拱手道:“臣实不及大王。” 秦王驷道:“壮士断腕,取舍之道也。张仪,人生如棋,起手无悔,不能重来。” 张仪笑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绝处,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愿意迈出冒险的一步。却不知道当今这大争之世,我不争,看似原地踏步,但别人变强就等于我在变弱,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再来后悔不曾发狠心下赌注,已经为时太晚。” 秦王驷脸色一变,缓缓道:“张仪,你今日来,是为谁游说?” 张仪道:“张仪为大秦游说。” 第230章 去复归〔2〕 秦王驷哼了一声:“你一介外臣,插手储位更易,不觉得手太长了吗?” 张仪却肃然道:“敢问大王,将来是要一个守成平庸的大秦还是要一个称霸列国的大秦?不错,仪只是一介外臣,后宫、储位,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自先公以来的商君之政要不要继续,自大秦立国以来的争霸之业,要不要继续?” 秦王驷脸色阴沉,问张仪:“何以见得太子就是庸君?何以见得旁人就胜过太子?” 张仪道:“大王,太子勇武好强,表面上看来,的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庸君。但一将无能会累死万夫,更何况君王?一个不能够正确判断局势,甚至是莽撞刚愎的君王,比庸君还要可怕。敢问大王,若是他日太子继位,再遇上攻韩攻蜀之选择,大王以为太子会如何决策?” 秦王驷一顿道:“子荡他……” 两人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地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 秦王驷没有说话。 张仪没有继续,又换了话题,道:“若是再来一个如商君一样可以改变大秦命运的人才,太子能否押上国运去赌?” 秦王驷慢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仍然没有说话。 张仪道:“其实列国变法,非由我大秦始,亦非至我大秦终,但却只有我大秦成功,乃是因为列国诸侯,得失心太重,不能直面变法的割肉断腕之痛。而先公那时候,为了支持商君改革,杀了无数反对之人,包括重臣和世族,甚至不惜刑残公叔、放逐太子……他这是押上国运去赌啊!幸而,他赌对了。” 秦王驷低声道:“是啊,幸而,他赌对了。” 张仪道:“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先王那样,除了这样准确的判断之外,还有孤注一掷的赌性。敢问在大王的心目中,如今可有何人,还能够有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决断?” 秦王驷手一顿,他想下棋,却终于拂乱了棋子。 张仪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周成王继位,尚是年幼小儿,能够坐稳江山,全赖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这大周朝江山延续至今不灭。当年先公把国政托与商君这样一个外来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够称霸天下,坐在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孙,这执政的人,是大臣还是母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人,终会死的,到最后得利的终究还是嬴姓子孙,不是吗?” 秦王驷沉声喝道:“张仪,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张仪从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顾虑什么。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记您自己说的,壮士断腕的取舍了吗?” 秦王驷冷冰冰地道:“你说这样的话,置王后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张仪却冷笑道:“王后早已经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秦王驷喝道:“大胆!” 张仪并不畏惧,抬头直视秦王驷道:“大王,后宫妃嫔之争,原不是大臣们应该过问的。可王后图谋残害大王子嗣,失德当废。王后失德,公子荡也没有资格为储君。大王为了保全公子荡,才以立他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吗,大王宁可弃国法而保王后,会让多少策士寒心?他们是冲着新法而来到秦国,是冲着秦国削弱世官世禄,重视人才的新制而来。而大王庇护王后的行为,会被他们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旧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旧族亲贵,做什么危害国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谅。而新政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秦王驷猛然站起:“你说什么……”话一出口,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你们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废后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在朝堂,赞成废后的,多半是列国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对废后的,则多半是世袭旧臣。 张仪越说越是激愤:“大王,王后已经不能继续为后了,而太子,更不是将来秦国最适合的执政者。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高位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灾难。大王怜惜王后、怜惜太子,却不怜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牺牲的千千万万将士,甚至还有未来可能会被牺牲的大好江山吗?” 秦王驷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张仪,低声问道:“张仪,你这是要逼迫寡人吗?” 张仪退后两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不是张仪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时势啊!” 秦王驷冷笑:“时势,哼哼,时势?” 张仪双目炽热,如同两团火在燃烧,含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张仪自随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所以张仪要让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张仪不怕死,却怕活着的每一天是虚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张仪有所不甘,既是为大秦不甘,更是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赌一下国运?” 秦王驷看着张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之声,显得格外难忍。 就在张仪入宫的时候,芈月母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薜荔轻声回禀:“季芈,马车皆已经备好,在宫外相候,咱们走吧。” 芈月拉着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银杏树下,抬头看,还是一片绿荫。到了秋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会变成黄色,然后落满整个院子。嬴稷最喜欢踩着这满院的银杏叶子跑动玩耍,而女医挚最喜欢拾这些银杏叶子泡茶,拾那银杏果子煮汤。 而如今,俱往矣。 这一离开,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是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她回望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 嬴稷抬头看着芈月,问道:“母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芈月蹲下身来看着嬴稷,问道:“子稷想不想跟母亲走?” 嬴稷有些紧张地抱住芈月,道:“母亲到哪儿,稷就到哪儿。”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脸,道:“以后会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亲不怕,稷也不怕。” 芈月站起来,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亲一起走吧。” 嬴稷迟疑地问:“那……父王呢?” 芈月僵立了一下,还是低头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儿子,他不会孤单的。可是母亲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亲。” 嬴稷点点头:“是,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到父王吗?”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小脸,道:“会,父王永远是你的父王,我们会把父王记在心上,但是……我们仍然要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们要离开父王……是像奂哥哥那样去封地吗?” 芈月看着嬴稷,轻轻摇头道:“不,子稷,父王还没有给我们封地,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养马,芈姓的先祖曾披荆斩棘,我们有自己的一双手,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嬴稷用力点头:“母亲,我听你的。” 芈月拉着嬴稷的手:“走吧。” 女萝和薜荔背着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此番出宫,芈月只带了她们两人,其余婢女内侍,皆不带走,甚至连秦王驷历年所赏赐的东西,她也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张仪当年给她的“还债”。 女萝有些不安地问:“季芈,大王还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们再等等?或许大王会有旨意,赐给您田庄封地。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出宫,这日后的生活……”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这一眼让女萝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芈月亦没有再说,只拉着嬴稷向外行去。 女萝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是的,再等等,或许秦王驷会改变主意。原来的旨意,实在是太像负气所为。身为君王,如何会对自己的姬妾子嗣没个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愿意等,更不愿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执意出宫,甚至不惜请动庸夫人说情,便是同秦王驷撕破了脸皮。以他的傲气,她若再对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样的屈辱,才能够消除他的怨念? 无欲则刚,她既然已经对他无欲无求,又何必再为这些身外之物,而等着他的怜悯和赏赐?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他面前低头,若是那样,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薜荔犹豫道:“那……” 芈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经过长长的宫巷,终于走到了秦宫西门。 嬴稷和女萝、薜荔都忍不住回望,芈月却头也不回,走出宫门。 第231章 去复归〔3〕 宫外,已经有三辆马车在等候了,一辆是芈月母子乘坐,另一辆是女萝、薜荔轮番休息乘坐,第三辆却是用来放行李物品的。缪监亦已经派了一小队兵马,作为护卫之用。 芈月带着嬴稷,登上第一辆马车,薜荔跟上。女萝便带着行李,登上第二辆马车。缪辛指挥着内侍,将一应日常用品,装上第三辆马车,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才祝芈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芈月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先沿西边直道驰离秦宫范围之后,转折向东,出东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着窗外,问道:“母亲,我们现在去哪儿?” 芈月道:“离开秦国。” 嬴稷问:“离开秦国去哪儿?” 芈月道:“去洛阳。” 嬴稷问:“为什么要去洛阳?” 芈月耐心地解释:“因为周天子住在那儿,还因为……张仪曾送给我一张庄园的地契,就在洛阳。”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经衰落了。” 芈月道:“可那儿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经衰落,但只要他还在,列国纷争的兵灾就不会涉及那儿。母亲现在带你去洛阳,等到你长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却有些忧郁地道:“那我们不能再留在咸阳,留在大秦了吗?” 芈月道:“是。” 嬴稷问:“是不是因为荡哥哥当了太子?” 芈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嬴稷抱在了怀里,哽咽道:“子稷,你长大了。” 嬴稷道:“可我还不够大,如果我真的长大了,母亲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芈月道:“不,是母亲无能。” 嬴稷看着外面,又问道:“母亲,为什么是这些人护送我们,舅舅去哪儿了?” 芈月轻叹:“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问:“舅舅打完仗会来找我们吗?”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会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长到舅舅那样大,就由我来保护母亲。” 芈月微笑道:“好,母亲等着子稷长大。” 母子俩正在对话,忽然听到外面马嘶人声,马车亦停了下来。 女萝连忙掀开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芈月见状,也伸头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见眼前一标黑甲铁骑,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着,当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装的秦王驷。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月。 芈月不知所措,却见秦王驷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不等芈月发号,那车夫本就是缪监所安排,见状便乖乖地拨转马头,转向跟着秦王驷回程。 芈月脸色苍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却在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了秦王驷,惊喜万分:“母亲,母亲,外面是父王吗?” 芈月呆坐着,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萝见状,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兴奋地抓住芈月的手臂摇着:“父王是来接我们回去吗?父王是不是与我们和好了?”他虽然年幼不解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的确是和父王发生了争执,而争执之后,是冷场,是出宫。在他幼小的心中,以为是母亲触怒了父亲被赶出宫去,如今父王来接他们,那自然是原谅他们了。如此,便是雨过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 可是芈月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已经震惊得无法思想,无法呼吸了。 他为什么要拦下她,他不是已经允许他们母子离开了吗?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去西郊行宫,而让他不悦于她的失控,还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愿意放她走了? 马车离宫的时候,总是走得那么慢,可是回宫的时候,却只过了片刻,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缪监恭敬地掀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牵着嬴稷的手,走下了马车。转身看去,却见宫门口只有她方才离宫时所乘坐的三辆马车,所有的黑甲铁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连秦王驷亦已经不在。一切都像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她并未离开秦宫,只是走到马车里,打了个盹,就下车了。没有离开,也没有拦截。 宫门口,依旧平静如昔。 只不过,刚才是缪辛相送,如今变成了缪监相迎而已。 芈月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嬴稷的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 两个侍女抱着包裹,茫然而恐惧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走到宫巷尽头,芈月牵着嬴稷便要转向西边,缪监却恭敬地挡住,笑道:“芈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芈月瞳孔放开,手不由得握紧。 住承明殿偏殿,这样的待遇,只有嬴荡当年曾经享受过。 秦王驷,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等芈月回答,缪监以恭敬但不容违抗的态度,从芈月手中牵过嬴稷的手,带着一脸极具欺骗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们去见大王,好不好?” 嬴稷兴奋地点头:“好,好。” 芈月脸色惨白,可是当着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便是说了,也是无用。不管是反抗,还是叫喊,除了让嬴稷受惊、害怕,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之外,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她不能伤害嬴稷,她也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缪监带着嬴稷慢慢走远。 风中犹传来嬴稷兴奋的声音:“大监,父王是要带我去骑马吗……” 秦王驷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明堂。这是一个圆形的建筑,四面无壁,茅草为顶,堆土为阶。明堂正中供着秦国始祖牌位,两边则是用环形分隔着一个个龛位,各有香案,供着一代代秦国先王的灵位。 秦王驷慢慢地走到正中,阳光从顶上射入,令他如立于虚幻之中,与周围的灵位似近却远。 他看着一个个神龛灵位,想着历代先祖创业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难以抉择的关头,那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 自非子立国,复嬴氏之祀,至今已经历经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国先祖曾于渭水牧马;为了这块被周室放弃的土地,曾有数代君王死于与西戎作战的战场上;在秦穆公之时,曾试图争霸;亦曾经陷于内乱,数代衰弱。 而今,秦国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该如何取舍,如何决断? 秦王驷看着秦孝公的灵位,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他可以将整个国家给商鞅做赌注来赌国运。还有秦穆公,他在秦国弱小之时,“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可是崤山一败,霸业垂成,他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他抚了抚心口。秦国以变法崛起,而成为诸侯之忌。自他继位以来,秦国无有一日,不处于危机之中。而如今,他征战多年的旧伤时常发作,明明有着未竟的雄图霸业,却不得不提前为身后事考虑。也因此他步步犹疑,竟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之力。 若换了过去,如王后、太子这般的行为,他是断不能容忍的。若换了过去,一个妃嫔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让他犹豫不决。 王图霸业犹在,身后之事何托?嬴华无开拓之才,嬴荡只知进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难定未来……那么,他是不是要如张仪所说,在芈八子身上,赌一赌国运? 一边是怕纷争导致国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为了平稳过渡而妥协;另一边,却是毕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图霸业就此没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国运去赌的不甘。 择嫡、择贤,何去何从? 缪监侍立在明堂外,静静地等着。 他并不知道,张仪和秦王驷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张仪说完,秦王驷便亲身率兵,前去堵截芈八子。可是截回之后,他却没有见她,只是将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今天一早他就进了明堂,一直待到现在。 他在秦宫这么多年,自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秦王驷也在迷惘当中,而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开始服侍这位主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拥有未来君王的气质。他是那样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个人,也可以极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强韧的心性,不为言语所动,不为威权所屈,不为手段所惑,更不为荣辱而易志。 第232章 去复归〔4〕 他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一直以为,大王是无敌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来。纵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负秦国六百年的国运,面对列国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算,面对后继无人的恐惧,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会困惑,也会畏惧,也会退缩,也会犹豫,也会无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却苦于自己没有办法相助,心中却是盼望,若有人能够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脑涂地,亦是甘愿。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驷走了出来。 缪监迎上前,扶着他走下台阶,便听得秦王驷吩咐道:“去常宁殿。” 此刻,常宁殿中,门外守卫森严,而室内,芈月一人抱膝独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后,缪监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回了常宁殿,再也无法自由行动了。 这一天*,她就这么独自抱膝坐着,苦苦思索应对之策。 这时候,常宁殿房门打开。蜷缩在榻上的芈月惊愕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芈月跳下地来,奔向秦王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质问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要带走子稷?” 秦王驷双手扼住芈月的肩头,眼神炽热:“寡人允准你出宫,可是没有允准你离开咸阳,更没有允准你离开秦国。你离开秦国,打算去哪儿?” 芈月不想回答,她欲转头,秦王驷却按住她,强迫她面对自己。 芈月看着秦王驷,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感觉陌生,那是一种长久杀伐决断形成的威压之气。原来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还不是完全的面目啊。这种气势是危险的、可怕的,芈月的直觉告诉她,不要和他作对,犹如看到一头猛兽,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战一样。 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洛阳。” 秦王驷缓缓地松开手,忽然走到她原来坐的位置上,一指对面:“坐。” 芈月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整个人充满了警惕。秦王驷看着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势,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她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如此的姿势;说熟悉,那是他接见列国使臣的时候,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驷看着芈月,问:“为什么是洛阳?”他不待芈月回答,自己却已经径直说了下去,“是因为周天子在洛阳是吗?列国的动向,在洛阳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吗?” 芈月嘴角抽动一下,双手紧紧对握在一起,用这种方式,感受到支撑的力量,口中却完全是一派外交辞令:“妾身只觉得,洛阳最安全,可以让子稷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学习成长。” 秦王驷冷笑:“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继位为君,成了晋文公。你对子稷的将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对吗?”是了,这是她当日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所策划,甚至是图谋吧。 芈月却反唇相讥:“没有诸公子之乱,哪来重耳复国?”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么打算可言?” 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可是只要有一丝机会,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对吗?你甚至连魏冉都不准备带走,而要让他继续留在秦国,为你返回秦国保留势力。” 芈月冷冷地说:“妾身早说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荡真的能够稳坐王位,你会对我一介妇人,有这样的猜测吗?若是嬴荡不能坐稳王位,你今日对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间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视着芈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妃子中,竟有国士之才。” 之前,他曾经半开玩笑地称许芈月为“国士”,但当时在他的心中,只不过是一种调笑,一种“你高于同侪”的夸奖,却并未真的将她当成了国士。但此刻,他重新审视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见识和才能,并不亚于他那些朝堂的真国士。 芈月听了这话,却是无动于衷,道:“大王该问的已经问了,妾身倒有一言相问。” 秦王驷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寡人是应允过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芈月想不到他一个君王,居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反悔”二字说出口来,欲与之辩,也觉得多余了,只冷笑一声:“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处置妾身?” 秦王驷没有回答,反问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与你十载夫妻,你走的时候,却连与寡人辞行都不来吗?” 芈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指责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视秦王驷,话语未出,竟自哽咽:“妾身与大王,十载……并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固然是十分艰难,可是话一出口,却亦觉得一阵痛快。何必呢,这种虚伪的面具,还要再这么温情脉脉地戴着吗?“妻者,齐也。一直以来是我卑身屈就,而你从来只是俯视利用,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齐过。” 秦王驷看着斜阳映着芈月脸上两行泪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动。他俯身捏着芈月的下巴,不禁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芈月举手推开秦王驷,自己扭过头拭去泪水。她只觉得羞愧,她居然还会在他的面前流泪,还会在他的面前软弱。不,她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转回头,看着秦王驷道:“初侍大王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可以放开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无拘无束。可当我真的相信,真的放开自我的时候,才知道你愿意给的自由,只在你画就的圈子里。而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圈子的界限在哪里,直到我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冷冷地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给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争。”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话语中充满讽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诉我,我是争赢了吗?您愿意大施恩典,给我更多一点的自由吗?让我冲破小圈子,待在一个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点的圈子内吗?” 秦王驷看着芈月,缓缓道:“你不信?” 芈月以手按地,缓缓站起来,朝着秦王驷敛袖一礼,表情却是冰冷的:“当我以为我赢了,你却告诉我,我输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当我要退出,你却又告诉我,游戏还可以继续。输赢都在你的片语只言间,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选择。”她凄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会再相信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站了起来道:“任何人的输赢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运的手中。你以为你在圈子里,可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在一个个的圈子里挣扎?甚至连寡人……”他低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便连秦国的命运,天下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都在圈子内,人人都为了挣脱轮回宿命而挣扎?” 芈月看着秦王驷,似乎又要被他说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经进入这个局了:“大王,如果现在结束,大家都还能再退出。如果还要我再入场,那最后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与他继续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否则的话,她会透不过气来。 她方欲向门口走去,秦王驷却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头,冷笑道:“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芈月大惊,挣扎欲走,却被秦王驷抱住,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扳过来。芈月挣扎得更厉害了,她的挣扎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这一生他对于女人予取予求,却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到了如今这个程度,还想挣扎,还想逃脱。 第233章 去复归〔5〕 她到底爱过他吗?他到如今还没征服她吗?她是如此地不驯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弃,如此地敢孤注一掷。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对现实再三妥协,他甚至已经不敢再赌。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种不甘心,更是一种急欲证明自己的征服欲。芈月越挣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紧。芈月的力气毕竟不如他,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整个人已经无力挣扎,手足都因失控而发软颤抖。 他的手渐渐松了,芈月脚一软,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将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来,看着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头,洁白的脖子上一片红痕,这是他留下的。 她的双目有些失神,嘴唇颤抖着,如此地柔弱无助。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而已,却不禁感觉到了快慰,感觉到了心动。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颤抖的嘴唇,然后一点点地继续吻下去,吻着她的脖颈处刚才被他的手掐红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颈部的脉动处,感觉到她因此而颤动,他的血脉也因此更加炽热。 “嘶———”的一声,芈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饰被抛出,落地。 芈月一动不动,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会由得她继续以冷漠来抵制,他低下头,一点点地吻了下去。 太阳渐渐落山,房间内一点点暗下去,最后一缕阳光照到芈月*的肩头,一闪即没。 黑暗中,芈月咬着牙,开始挣扎。失去的力气,似乎又渐渐恢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顶……黑暗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同原始的野兽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似搏杀,又似厮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却用尽力气,又要翻转过来。渐渐地,搏杀变成了纠缠,纠缠变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满了搏杀。 秦王驷喘息咬牙:“这才是你的本性,是吗?” 芈月没有说话,因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头。 秦王驷发出抽痛的吸气声,掐着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让她将嘴松开,又用自己的嘴,将她的嘴堵上。两人从榻上到席上,从席上到地板,这*,搏杀数次,依旧不能罢休。 到天亮的时候,两人纠缠在一起,昏睡过去。直到过了正午,才悠悠醒来。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驷纠缠在一起。她倒吸一口凉气,推开秦王驷。这一举动,却将秦王驷推醒了,他的手按住芈月,咬牙笑道:“就这么想离开寡人吗?” 芈月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便是想吵想挣扎,也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她咬牙道:“你放开我,现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驷冷笑:“大白天又怎么样……” 芈月怒道:“放我起来!” 秦王驷冷笑:“不放又如何!” 芈月连话也无力再说,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来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 忽然间,一阵奇怪的咕咕声传来,两人都怔住了。 芈月的脸顿时黑了,用力推开秦王驷。秦王驷却已经听到,原来是芈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来,一直到昨日秦王驷来之前,芈月只用了一碗米汤,到现在已经整整两日,肚子自然饿得咕咕叫了。 芈月恶狠狠地瞪着秦王驷,秦王驷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搂着她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才叫道:“缪监,送膳食进来。” 缪监在门外一直守着,听了秦王驷叫声,连忙叫人去准备膳食,他走到门前,欲推门进去,但终究还是不敢,只轻轻敲了一下。 秦王驷却道:“你把膳食放在门边,不必进来了。” 秦王驷在常宁殿三天三夜,不曾出来。 自此,芈八子专*,秦王驷再不曾临幸过其他的妃嫔。 而宫中更是流传,秦王驷已经召樗里疾进宫,商议易储之事。 此事一出,芈姝与嬴荡便如坐于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芈姝、嬴荡,以及新太子妇魏颐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缪乙躬身,侍立在一边。 芈姝阴沉地问缪乙:“你说,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缪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则三年,少则……” 芈姝一惊:“如何?” 缪乙道:“虽然太医令对大王说,少则半年,可奴才私下问过太医令,说大王的病情,无法掌控,他说的时间只是乐观估计而已……” 缪乙站在这里,却非无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驷身体状况的人,因此早怀异心,寻找后路。在嬴荡被立为太子之后,缪乙便怀着投机的目的,暗中与芈姝交好,私泄消息给芈姝和嬴荡。 他知道,秦王驷死后,缪监自然也会从他的位置上退下来,而这个位置,他一直以为,不管认资历、论能力,皆非自己莫属。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会有一天风云忽变,秦王驷居然会转向芈八子和嬴稷,动了易储之念。于是他只能铤而走险,直接投效芈姝,促其提早动手了。若是早知道芈八子能够上位,他一定会提早讨好她。可惜谁也看不到这么远,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迟了一步。芈八子的身边,早就有一个缪辛了。 缪监头一批的假子当中,如今只剩下他与缪辛。当日缪辛被派去服侍芈八子,他还暗笑缪辛从此就失去了竞争大监的机会,自己已是唯一人选。可是没有想到,缪辛以这样一种方式回来。想到这里,心中暗暗生出了对缪监的怨恨。当日缪监将缪辛派到芈八子身边,是不是早就在特意为缪辛铺路了?想自己多年来对缪监殷勤侍候,万分讨好,竟是换不来他对自己的栽培,缪乙就心生不满。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义了。只要王后能够上位,那么,他根本不需要缪监,也能够得到那个位置。 芈姝听了缪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缪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别伤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关头,大王已召樗里疾入宫商议易储之事。” 芈姝尖声道:“不可能……” 缪乙道:“千真万确,奴才在一边亲耳听到的。” 芈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杀了那个践人,我去杀了那个孽种!” 缪乙道:“王后不可!若是这样,大王岂不是更有理由废后了?” 芈姝跌坐,泪水落下,神情绝望:“大王,大王真的对我如此绝情吗?” 魏颐大急,劝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断哪儿去了?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应对措施吗?” 芈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绝情,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魏颐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杀了芈八子母子,才能永绝后患。” 芈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因为两次出手,而差点将自己陷入绝境,不免如惊弓之鸟。想了想,反而疑心起来,看着魏颐:“你……若是我们杀了芈八子,大王动怒,子荡和子稷不保,难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吗?” 魏颐只觉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这时候您怎么还这么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华是我的表哥,他们得势,于我有什么益处?难道这亲疏远近,我竟会不知道吗?” 芈姝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魏颐眉间杀机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时,派杀手潜入承明殿,杀死子稷。” 缪乙却道:“不可。” 魏颐道:“为何不可?” 嬴荡之前一言不发,此时却沉声道:“宫中禁卫森严,大监控制有术,只怕不是什么杀手可以潜入的。” 魏颐看着嬴荡,却道:“我却不信。便是有护卫,又怎么样?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吗?不如让太子带此三人入宫,趁大王不在的时候,以兄弟切磋的名义,令这三名力士假借比试之机,‘失手误伤’……” 芈姝看着魏颐,脸色阴晴不定。她没有想到,这个魏氏女,竟是厉害不输于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太子妇说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计行事吧。” 第234章 秦王薨〔1〕 不觉数月过去,秦王驷与芈月几乎形影不离,两人的关系却是极为微妙,既似亲密,又似决绝。 秦王驷发觉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觉到自己临近死亡时的软弱和畏惧,越是迷恋芈月身上那种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有时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这个女人,学得太快,成长得太快,快到几乎要逃离他的掌控,甚至对许多政事的反应能力和决定能力,已经不下于他了。 他依恋着她,又苛责她。而芈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种姬妾式的千依百顺。她开始管理他的饮食,反讥他的责难,但又温柔地安抚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他已经在逐步安排,将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将嬴荡最为倚重的甘茂作为司马错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乱,又逐步将嬴荡手中的军权剥离,再下旨召魏冉与白起回咸阳。 他与樗里疾已商议数次,樗里疾一开始反对,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寻常,他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是。 这一日,秦王驷已经上朝,芈月回到常宁殿中,缪监带着嬴稷在承明殿中练习武艺。 忽然间,台阶下传来一阵“太子,太子请留步”的声音。缪监神情一变,迅速走出来,却见嬴荡带着一队侍卫,已制住了宫门的守卫,正拾级而上。 缪监瞳孔收缩,瞧得出嬴荡身后的三个壮汉,正是他招揽来的三名大力士———孟贲、乌获和任鄙。 缪监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行礼道:“老奴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来,所为何事?” 嬴荡看着缪监,咧嘴一笑,孟贲上前,便把缪监挤到一边,让嬴荡进入殿前。 嬴荡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剑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剑,可是在练武吗?” 嬴稷警惕地看着嬴荡,行礼道:“臣弟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为何事?” 嬴荡冷笑一声:“何事,何事?怎么人人都问我所为何事?子稷,你可知这承明殿,我也是住过的,而且比你还早。想不到如今你鸠占鹊巢,却反来质问我,当真是笑话了。” 嬴稷脸色发白,却努力站在那里不肯后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这里,皆是父王之旨意。此处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抢占的。太子说这样的话,却是置父王于何地呢?” 嬴荡纵声大笑起来:“好一张利嘴,我竟是拿你无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个人练功,未免无趣,不如让我手下的护卫来陪你练练如何?” 牛高马大的孟贲闻声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稷眼见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样,迎面压了过来,不禁倒退两步,声音发抖,却努力撑住了,道:“太子,此处乃父王的寝宫,岂可随便做比试之地?您这几位勇士与我身量悬殊,实不相称,还是下次我也请几位勇士与您的护卫较量吧。” 嬴荡冷笑:“子稷何必客气呢?我还记得,当ri你的舅父武艺高强,想来你也学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与你对练可好?” 嬴稷看着嬴荡,咬牙道:“太子,您是储君,当为我们兄弟的表率。若是行为有失检点,岂不令父王失望?” 嬴荡道:“是啊,有你这个弟弟在,岂不是衬得我这个哥哥越发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聪明,或者是太聪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说着,嬴荡大步向嬴稷走去。 缪监一惊,转头看了看周围,见缪乙悄悄退下,以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来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纪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学武也是刚起步,如何能够与您相比?太子当真是有孝心,这几位勇士英武过人,想是您特地寻来进献大王的吧。大王过会儿就要散朝回来了,看到一定欢喜。” 嬴荡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体弱畏战,岂不是丢了王家脸面?我身为兄长,应该好好教导于他。孟贲,你带子稷去练武场,好好侍候他练功。” 孟贲道:“是。” 缪监大惊道:“来人。”唤出十余名黑衣暗卫,叫道:“保护好公子。” 嬴荡冷笑道:“你这阉奴,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我是谁?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缪监没有说话,只是把嬴稷护到自己身后。 嬴荡冷笑道:“给我拿下!” 两边顿时相斗起来。嬴荡等有备而来,那孟贲三人果然是有万夫不当之勇,暗卫们竟纷纷不敌。 缪监不动声色,继续后退。 孟贲等三人将十余名暗卫都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缪监和嬴稷。 嬴荡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卫,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给你们,我岂能放心?” 不料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怒道:“那么,寡人应当叫谁来护卫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吗?” 嬴荡大惊,转头看到秦王驷拾级而上,冷冷看着他。 嬴荡纵是胆子极壮,此时积威之下,竟也呆住。但听得秦王驷冷哼一声,嬴荡只得转身下拜:“儿臣参见父王。” 嬴稷也从缪监身后钻出来,向秦王驷行礼:“儿臣参见父王。” 孟贲等人见到秦王驷带着大队侍卫上来,又见嬴荡已经跪下,只得停手,随众人一起跪下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风,竟然可以带着人马杀进寡人的寝殿,是不是接下来就要逼宫弑父了?” 嬴荡大惊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与稷弟开个玩笑而已。” 秦王驷道:“开个玩笑,就能把寡人寝宫的护卫统统打伤?” 嬴荡道:“这几个是儿臣刚寻来的力士,乡野鄙夫,不懂礼仪,出手没个轻重。都是儿臣的错,容儿臣回头好好教导。” 秦王驷道:“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你站在这儿,是个死人吗,容得他们动手?” 嬴荡壮着胆子抗辩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儿臣当成死人了?” 秦王驷想不到嬴荡竟然敢顶嘴,喝道:“你这逆子,意欲何为?” 嬴荡索性站了起来,怒道:“儿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听信谗言,竟要行废嫡立庶的乱令,儿臣不服,特来相问父王,儿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弃,被这小儿所辱?” 秦王驷不动声色,问道:“你这是向寡人兴师问罪来了?这是你做臣子、做儿子的礼法?” 嬴荡冷笑:“礼法?父王有礼法吗?若是父王当真弃了儿臣,儿臣怎么做,都是死罪。索性当着父王的面,先杀死这夺位小儿,再在父王跟前,自尽领罪,可好?” 说着,便站了起来,拔刀就向嬴稷冲去。 孟贲三人见他一动,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扬起了拳头。 秦王驷怒极,骂道:“逆子———” 话犹未了,忽然一口鲜血喷出,顿时倒了下来。 缪监大惊,蹿上来扶住秦王驷道:“大王,大王!来人———” 众武士如潮水般拥上,将秦王驷和嬴稷护在当中。 缪监和嬴稷扶着秦王驷,走入殿中。 嬴荡跺了跺脚。 乌获急道:“太子,现在怎么办?” 嬴荡也有些害怕:“快,随我去见母后。” 此时芈月正在常宁殿中,坐在廊下,往一个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萝跑来,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萝道:“太子带着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寻衅闹事……” 芈月大惊,站起,抓住女萝的手:“子稷怎么样了?” 女萝道:“幸亏大王及时赶到……” 芈月松了一口气。女萝又继续道:“可是大王却突发了病症……” 芈月一惊道:“什么病症?” 女萝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严重的。季芈,若是大王有什么事的话……” 芈月跌坐,袖子带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叶乱弃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坠于阶下。 芈月抬头,天地似在旋转。 女萝的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季芈,季芈……” 芈月缓缓转头,似极陌生地看着眼前女萝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好一会儿才用梦游般的语气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女萝道:“大王病重。” 芈月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 芈月伸出手,女萝连忙扶着她站起来。芈月一手扶着女萝,一手扶着板壁,慢慢地走着。四下一片寂静,唯有芈月的木屐声响动。 芈月停住,手紧紧抓住女萝。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连声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记得,你有个兄长。” 女萝道:“是,奴婢的兄长蒙季芈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第235章 秦王薨〔2〕 芈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会把当月制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库,这件事,我记得是指派你兄长从中联系的。” 女萝道:“是。” 芈月道:“你现在出宫去,让你兄长,把这几个月墨门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来。” 女萝大惊,她想说什么,看着芈月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躬身行礼道:“是。” 芈月看着女萝转身而去,嘴角颤抖道:“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秦王驷忽然发病,宫中大乱,樗里疾立刻点齐兵马,将宫廷内外控制起来。此时已经分封在各处的诸公子却不知何时接到讯息,纷纷带着各自封地上的兵马,赶回咸阳。 一时间,山雨欲来,咸阳城陷入紧张的气氛当中。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悠悠醒来,抬眼就看到樗里疾紧张地跪在他面前。 樗里疾道:“大王,您怎么样了?” 秦王驷欲张口说话,又喘息不止。 樗里疾道:“太医令,快来看看大王怎么样了。” 太医令李醯正侍候在一边,此时忙带着药童上前,按住秦王驷的脉门和几个穴位,好一会儿才放开,秦王驷这才喘息稍定。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请大王珍重。” 秦王驷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里疾道:“三天了。” 秦王驷一怔:“三天了?”随后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里疾道:“太子与诸公子都在外殿候着。” 秦王驷道:“宫中事务,现在由谁主持?” 樗里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驷脸色微怒:“王后尚在闭门思过,何人让她出来的?” 樗里疾道:“是臣弟。当此混乱之际,若后宫无人主持,只怕会发生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道:“罢了。” 秦王驷转头,看到侍立在榻边的景氏和屈氏道:“怎么是你们?” 缪监小心地道:“大王,这几日皆是王后带着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驷道:“其他人呢?” 缪监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嫔皆在偏殿轮班相候着。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驷摆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们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缪监道:“大王是要召王后来吗?” 秦王驷摇摇头。 缪监试探着道:“那么,是芈八子……” 秦王驷却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宫中的诸位公子都在外面轮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军中的几位公子都快马赶回来了。” 秦王驷冷笑道:“他们这是来侍疾,还是要逼宫?” 樗里疾道:“大王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王,看似宫中诸公子齐聚侍疾,实则咸阳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势力已经各踞一翼,都是风闻……” 秦王驷道:“风闻什么?” 樗里疾靠近秦王驷压低了声音道:“都是风闻,大王想要废嫡立庶。” 秦王驷脸色铁青道:“那又如何?” 樗里疾道:“诸公子齐聚,大王废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为太子,却难如登天,只怕这二十几位公子会为了争当储君而斗得你死我活。大王,别忘了当年齐桓公虽称霸一时,可尚未断气就有五子夺位,束甲相争,齐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尸体生蛆……” 秦王驷打断他:“住口,不要说了。” 樗里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违也。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为避免国家动荡,臣请大王放弃易储之念吧。” 秦王驷狂笑起来:“天意……天意弄人,难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对吗?哈哈哈……” 秦王驷向后倒去,缪监连忙扶住。 樗里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驷道:“不必。” 缪监低声道:“那大王要宣谁?” 秦王驷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宫,召庸夫人入宫侍疾。” 众人大惊。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正是芈姝带着后宫妃嫔,守在承明殿偏殿,轮番为秦王驷侍疾。她自是知道,成败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松,更是把芈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以为秦王驷醒来,第一个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会召芈月。却没有想到,秦王驷第一个叫的,却是远在西郊行宫的庸夫人。 芈姝眼睛里都是血丝,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她就是庸夫人。” 芈姝看着站在阴影里近乎不存在的芈月,又看向明显苍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还当她是十几年前的庸夫人吧,见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芈姝端坐着,摆出等待庸夫人见礼的样子,庸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内室走去。 芈姝大怒,指着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芈姝一怒站起,叫道:“来人,挡下她。” 缪监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见。” 芈姝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庸夫人从她面前走过,从齿缝里低声诅咒道:“一个老弃妇,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 庸夫人站住,回头,看着芈姝道:“你何不问问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谁才是弃妇?” 芈姝一时怔住:“你……” 见庸夫人径直入内,芈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看到芈月,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如何得*,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芈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统统什么都不是。” 芈姝恶毒地看着芈月,又看看殿中的嫔妃们,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教你们知道,如何才叫什么都不是!” 不理殿外众人,庸夫人走进承明殿内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驷,叫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庸夫人进来,吃力地叫着她的小名:“桑柔……” 缪监已经得了秦王驷吩咐,此时便率人尽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驷两人。 庸夫人坐到秦王驷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已经哽咽。 两人对视,朝阳斜照入窗,照见两人鬓边缕缕银丝。 庸夫人忽然含泪笑了。 秦王驷道:“你在笑什么?” 庸夫人道:“我笑当日,也是在这个房间,我们曾戏言,将来老了,白发相对,仍然执手……” 秦王驷叹息:“是啊,我们都老了。” 庸夫人垂泪:“大王,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几乎无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渐渐停息下来,道:“桑柔,你还记得吗,我当日要娶魏氏,你一怒离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会后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涩中又带着一丝甜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胡言乱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寡人是后悔了。当时我年少气盛,急功近利,为了秦国的霸业,辜负了你的情义,让秦国失去了一个好王后,现在想起来,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着他鬓边丛生的白发,心中不忍,劝道:“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我并不怪大王。”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实如今回头想想,那一点与魏国联姻的功利,有与没有,区别并不大。可是寡人一错再错,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换取政治利益,却不曾想到后继之事。到如今后继乏人,为了储位之事,明知不宜,还是再三妥协。寡人若能有一贤后辅佐,何至于此啊!” 庸夫人失声痛哭:“大王,您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固执己见,不应该离您而去。” 秦王驷幽幽一叹:“不,你没有错,唯你固执己见,你如今还是当日的桑柔。” 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ri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第236章 秦王薨〔3〕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喘息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喘息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喘息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 樗里疾郑重行礼,到了秦王驷几案边,取得玉玺,端端正正地盖好,吹干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点了点头,将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进来吧。” 樗里疾已经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进来,不久之后,秦王驷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进来,各自说话。众后妃皆肃然而进,掩面轻泣而出。 此后,其下妃嫔便没有再召,只召了芈八子进来。 第237章 秦王薨〔4〕 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 芈月自嘲地摇头:“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苍怜我,赐给我一国之君的*爱,为何又那么早把它夺走。若当真已经将它夺走,为何又让我重新得到儿时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国之君的*爱……” 秦王驷轻叹一声:“你的怨恨,不只是对寡人,还对你的父亲吧!” 芈月摇头,有些迷惘地说:“不知道。大王,刚才站在外面,我却是在为大王祈祷。大王,不管我对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着,臣妾宁可折寿以换。因为臣妾,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着秦王驷。他负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经对他绝望,已经逃开,但他把她拉回来的时候,让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终,她还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骗更坏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怨恨。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他的顾虑,她不能接受,却已经懂得了。因为懂得,所以谅解。 可是,她依旧不能不愤怒的。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上苍似乎一直在捉弄她。若是当真把她失去的还给了她,为什么又要再次夺走?难道上苍就是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吗?上苍赐她更多的聪明和才慧,难道是为了让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锐更深刻地体验被剥夺的痛苦吗? 芈月的眼泪落下。上苍,你已经夺走了我的父亲,请给我的儿子,留下他的父亲吧。你已经让我的母亲承受了世间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让我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少司命,你曾经救过我,你若有灵,让大王活下去吧,我愿意折寿,也不愿意再面临生命中的绝望。大王,我曾经逃开,就是不想面对这种灭顶之痛。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求你也别把我抛下…… 秦王驷的病情,好好坏坏,反反复复。在生命的尽头,他再不要别人的侍候,身边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让他所有名义上的后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没有再传唤她们。他不停地接见所有的文臣武将,所有的儿子。他撑着病体,一个个召见,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后,他闭着眼睛说:“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惊:“什么?” 秦王驷指了指几案上的黑漆木匣,道:“里面有一个紫囊,你拿出来,带走。” 庸夫人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紫囊,拆开紫囊,看到了诏书的内容。“这……交给我?”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够托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为什么?” 秦王驷长叹:“诸侯争霸,列国形势瞬息万变,寡人得预料到最坏的情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拿出这道诏书来……”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能信得过的,就是你。若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么,在你死之前,就把这道诏书给烧了。” 庸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出宫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着你……” 秦王驷摇头道:“王者临死,交代的是国事,陪伴的是储君,岂作儿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着点头,将诏书拿出,收入怀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来欲离开,秦王驷的手指却钩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驷道:“剪一缕你的头发留下,让它陪着寡人。” 庸夫人拔去发钗,落下半边头发,缪监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缕头发,以红线系好,递给秦王驷。 秦王驷伸出手,握住头发。 庸夫人掩面而出。 当夜,众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听得里面一声悲鸣:“大王———” 众人骚动起来。 缪监走出来,行礼道:“大王召见诸卿大夫,各位公子。” 众人纷纷整冠,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偏殿,诸后妃也纷纷整衣,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虚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荡和芈姝跪在他的榻边。 秦王驷抓住了嬴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荡,寡人这些年来能够放心征伐,实有赖你王叔在朝辅佐于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你将来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当一切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虽少,却能同心。寡人给你留下了二十多个兄弟,你能够用上几人,同心几人?” 嬴荡转头,眼神从二十多名公子的脸上扫过,看到他们一个个脸色各异,或掩饰或转头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驷的心意,转身向他磕头道:“儿臣当不负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扬我大秦国威。” 秦王驷目光凌厉,一把抓住了嬴荡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对每一个人都能够托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个誓,你有生之年,不会伤你一个兄弟的性命。若有违誓,天谴之!” 嬴荡知道他的心结何在,当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儿臣既为大秦之主,当珍视我所有手足。儿臣愿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出现兄弟相残之事,若有违誓,愿受天谴!” 秦王驷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朝樗里疾点了点头。 樗里疾出列宣读诏书:“诸公子就封,其母可随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秦王驷道:“寡人将秦国,将太子,托付于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驷的目光一一掠过眼前跪着的群臣、诸子,看到跪在另一边的芈姝和其他妃嫔,最终停留在跪在最后的芈月身上,凝视甚久。 黎明的时候,秦王驷闭上了眼睛。 众人大放悲声:“大王……” 各妃嫔从承明殿内室出来,一边抽泣,一边伸手卸下簪环,剪下半边头发,在众内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从另一边小门走出。 丧钟回荡,声音传过一重重宫檐,内侍们在宫巷、廊下,惊惶奔走。 庸夫人一袭黑衣,秘密出宫,匆匆登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群臣鱼贯而入,在宫门口脱去帽子,接过白布扎在头上。 承明殿外,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声。 宫中内外,一片素服。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时继续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国人才,收并巴蜀,是秦国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嬴荡继位为王。 第238章 追遗诏〔1〕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举国皆丧。 王后芈姝成了母后,依惠文王之谥,被称为惠后。而她刚刚成为母后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经高度紧张。 “你说什么?”芈姝的眼神如同刀锋,要将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遗诏?什么遗诏?” 跪在她面前的,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边的内侍缪乙,他早于先王重病之时投机下注,来到了当年的王后、如今的惠后身边。现在,更是在她成为母后之时,前来通报这个重要的消息。 “是,先王重病的时候,奴才在一边侍奉,看到先王临终前,曾拿着一道遗诏在看。奴才偷眼扫了一下……”说到这里,缪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 芈姝却并不欣赏他的故弄玄虚,冷笑一声道:“什么内容?” 缪乙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奴才不曾看到……” 芈姝这数日又忙又累,早失去了耐性,听他吞吞吐吐,暴躁地道:“不曾看到,你说个屁!” 缪乙横了横心,低声道:“惠后难道不怀疑吗?先王临终前,曾经有过怎么样的心思?虽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着这遗诏在,奴才怕,会对当今大王不利……” 话音未落,却忽然觉得前面一样东西袭来,他忙将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属之物划着他的额头而过,*于地。 原来是芈姝陡然暴怒,顺手拿起一根银簪就掷了过去。幸而缪乙躲了一下,可仍有一行鲜血流了下来。 缪乙吓得伏地不敢作声,耳听得芈姝气极之声:“一派胡言!你当大王是什么样的人?大王心如铁石,岂可轻转?他既传位荡儿,又留遗诏?哈,他是要制造国乱吗?根本就是你这等贱奴,邀图富贵,胡编诏谕,企图制造宫乱。你是想死吗?”她的声音极为尖厉,但又克制压低,更显刺耳如枭声。 缪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 芈姝的脸色更是难看:“那这遗诏现在何处?” 缪乙却不敢说了。他当日服侍秦惠文王,见其正拿着这道遗诏发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随即低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秦惠文王死后,他亦细细找过,却找不到这道遗诏所在。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芈姝。他如今已经上了这条船,自然不能看着船翻了,教自己没个好下场。当下只道:“奴才不知。” 芈姝自牙齿缝中阴森森透出一句话来:“给我挖地三尺地找,务必要找到!” 缪乙连忙领命:“是。” 芈姝看了缪乙片刻,忽然又问道:“你说,大监可知此事?” 缪乙一凛,他心中亦存怀疑。缪监久在先王身边,尤其是临终之时,简直是寸步不离,无事可以瞒得过他。他当日虽匆匆一眼,但也看出那遗诏上字句工整,先王病重之时身体衰弱,他亲自服侍过他写了几字,都是字迹微颤,恐怕写不得这么工整。若不是早就写好,那便是有人代笔。不管哪一种可能,缪监都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到那遗诏时是在先王临终前两天,那么最终这遗诏是在谁手里?这两天见过先王的人,屈指可数,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缪监了。 他知道芈姝提到此事的用意,忙磕头道:“奴才明白惠后的意思,必会完成惠后的心愿。” 芈姝点了点头,冷冷道:“缪监服侍了大王一辈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应该好好歇息去啦!” 缪乙心头一寒,忙应声道:“奴才明白。” 王者之丧,举国皆缟素。 缪监站在宫殿一角,看着人来人往,人人为先王致哀,可是又有几人的悲哀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呢? 他只觉得累,累得骨髓里都渗出深深的倦意来,累得几乎要站不住。 当年追随先王之时,在战场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都没事。主子奋战沙场,他亦要跟在他的马后冲锋;主子战场归来卸甲休息,他还要服侍得对方停停当当。不管怎么样的强度,他都从来没有累过。 是这生存的本能,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了。他的存在价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者没想到的事情。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价值亦已失去。如今,也应该是他告别这个宫殿的时候啦。 他忙碌地处理着各种事务,看上去一切如常,可是他的灵魂却似游离在这个宫殿外,而飘浮在空中。曾经,这宫里发生的一切事,他都要掌握。可如今这宫中的任何事,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机械地处理着事务,脑子却空空荡荡的,不觉夜色降临。他摆了摆手,同身边的小内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缪乙吧。”说罢,由小内侍扶着,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缪乙见缪监从殿内退出,忙停下手头事务,不去耍一下难得的威风,反而殷勤地跟在缪监的身后,一直扶着他回了房间,又恭敬地给他宽衣脱帽,飞跑着打水给他洗脸,又亲自端了水来奉上,连声道:“阿耶辛苦。阿耶喝碗解暑茶。如今这宫中当真事事离不开阿耶,阿耶也当多加保重。” 缪监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后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这样的老奴才自当退下了,因此除了给先王送殡之事处处留心,不假手于人,此外一切宫中事务皆撒手给了缪乙。 他素日冷眼,知道缪乙势利,如今见其初初得势,并不急着争权,反而对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满意。他接了茶来,只喝了几口,长吁了一口气,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干完这最后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挡人前程,以后这宫中,也应该是你们的天下了。” 缪乙便将小内侍们都赶了出去,亲自替缪监捶背,笑道:“阿耶说哪里话来?这宫里头没有您坐镇,可怎么得了。” 缪监摆摆手,叹道:“时移势易。一个奴才,这辈子最多只能侍奉一个真正的主子,多了,就里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现在应该说是先王,先王驾崩了,我的余生,也只求能给先王守陵终老罢了。一个老奴才,该退的时候,就应该退得有眼色。” 缪乙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阿耶,先王的暗卫,如今您打算让谁来接手啊……” 缪监正欲喝茶,忽然顿住,看了缪乙一眼,眼神凌厉。缪乙顿时息了声音。 缪监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 缪乙却记得,当日缪监控制那些暗卫,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鸟的令牌,当下又问:“阿耶,那面刻有玄鸟的令牌,您打算交给谁?” 缪监看了缪乙一眼:“我是要退下来了,但这大监的位置如今未定。你是觉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从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给你,对吗?” 缪乙呵呵赔笑,显出讨好的神情来。缪监虽然心中恼怒,但见他如此,倒也心软了,想着他既然认为自己当接掌后宫事务,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嫩了点儿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却是做不得这后宫的镇山太岁。他只得叹了口气道:“那些暗卫自有人管,你就不必问了。如今这东西就算给了你,你也还太浅薄,掌不得它。” 缪乙脸色变了变,强忍怨意,又笑问道:“阿耶,我听说先王曾经留下一道遗诏,您老可知……” 缪监闻言大惊,站起来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缪乙一个耳光,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这种话,是你该问的吗?” 缪乙半边脸顿时被扇肿了。他不想缪监这脸竟然说变就变,不由得恼羞成怒,当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狰狞了起来:“阿耶,您自己也说过时移势易,您老以为,如今还是先王的时候吗?” 缪监见他如此,心头大怒,就打算唤人,不料一提气,只觉得肚中如同刀绞。他按住了腹部,深吸一口气,额头尽是冷汗,自知有异,却强撑着气势冷笑道:“呵呵,不想你居然有这样的胆子,敢对我下手。小人得志,能有几时?你以为就凭你,能坐得稳宦者令这把椅子吗?” 见已经撕破了脸,缪乙冷笑道:“只要阿耶把玄鸟令交给我,我就能坐得稳。阿耶您辛苦了一辈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风光?若是尸骨无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凄惨?”他知道缪监心志刚毅,以生死相挟,未必有用。两人此刻已经撕破了脸,缪监若是不死,只消喘过一口气来,便是他缪乙死了。倒是宦官因受了宫刑,会格外重视死后之事,因此只是以陪葬惠陵和抛尸荒郊相威胁。 第239章 追遗诏〔2〕 缪监漠然道:“人死若有灵,皮囊在哪儿,先王都是看得到的。人死若无灵,何必为一皮囊而屈膝?”缪乙听了此言一怔,方欲说话,缪监已经冷笑道:“玄鸟令是先王所赐,暗卫只忠于先王,岂能是你这种下贱之奴可以利用来做登天之阶的?我没资格执掌,你更不配。” 缪乙方欲说话,忽然觉得一股子腥热之气扑面而来,缪乙大惊,扑倒在地,便觉得后背也尽是一片腥热之气。他抹了抹脸,抬起头来,便见缪监满身是血,已经倒了下来。 仔细看去,却见缪监心口插着一把短剑,原来他自知毒发,不愿意受缪乙折辱,便自决而死。 缪乙大急,拎起他的前襟吼道:“玄鸟令在哪儿?遗诏在哪儿?!”然而缪监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早已经气绝毙命。缪乙气急败坏地将缪监推下榻去,亲自动手,将缪监房中搜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未找着。 无奈之下,他亲自跑到承明殿,将其他侍候之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满头大汗,疯狂地在室中搜寻着,将整个寝殿翻了个底朝天,却终是一无所获。 正在焦急之时,芈姝却派人传唤,问他究竟有没有找到遗诏。缪乙无奈,只得如实相告。 芈姝眉头挑起,神情已经变得凌厉。缪乙暗叫不妙,不敢惹起她的怒火,不免只得自己另想招数,忙道:“惠后莫恼,奴才倒有个主意。” 芈姝冷哼一声:“什么主意?” 缪乙眼珠直转,道:“惠后,在这数千宫阙中,找一道小小的遗诏不容易,可是……”他顿了顿,最终还是狠了狠心道:“可若是承诏的人不在了,这遗诏还有用吗?” 芈姝原本不耐烦地轻击着几案,等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手忽然停住了,一动不动。 缪乙伏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听着芈姝动静,虽然只是一时半刻的时光,于他来说,却是漫长难熬,汗透重衣。 “哈哈哈……”芈姝忽然狂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不错,不错,我竟是魔障了,如今我还要顾忌这些做什么!是了,是啊,你说得很是啊。”说到最后,声转凌厉,“缪乙!” 缪乙心头一凛,忙应声侍立,就听得芈姝阴森森地道:“既然你提了此事,那我便把此事交给你了……” 薜荔身着素衣,提着食盒,走入常宁殿。 此时门口已经是守卫森严,自秦惠文王驾崩以后,后宫妃嫔,皆被看管起来。侍女们便是依例去提食水,也要被重重检查。 守卫查过食盒以后,薜荔方走了进来,心中暗咒,每次这么一来一去,食物便变得半温不凉,实难下咽。更何况芈八子因先王之丧,心情抑郁,这几日的食物送来,都是几乎没怎么动就撤下去了。 薜荔走进室内,却见芈月身着单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 薜荔走到芈月身边,拉起芈月的手,吃了一惊:“季芈,您的手好凉,莫非您一直站在这儿?” 芈月神情茫然地看着窗外,喃喃道:“这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就像冬天的雪一样,让我觉得冷。”薜荔忙取了外袍来给她披上,却听芈月又道:“我感觉时光停住了。父王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白茫茫的一片,冷得叫人似乎永远没办法再暖和起来了……” 薜荔只觉得心头发寒,强抑不安,忙劝道:“先王是在冬天驾崩的啊。如今还是夏天呢……”却见芈月摇晃了一下身子,她吓坏了,“季芈,您别吓我……” 芈月听得薜荔惊叫,反倒回过心神来,她转头看着薜荔,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没这么容易倒下去。” 薜荔劝道:“季芈,大王已去,虽是举国同哀,可您还有小公子呢,为了他,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芈月心中一凛,问道:“子稷呢,你可打听到他在哪儿?”她在这宫中困了数日,都不曾见过儿子,如今诸公子都被聚在一起,与生母隔离了。 薜荔见她忧心,道:“公子稷在灵前呢,和其他的公子在一起守灵。季芈您放心,太子在大王面前立过誓言,公子稷一定会无事的。” 芈月苦笑:“是,明面上他无事,可是背地里各种手段,甚至都不用太子动手,就会有一干会讨好的小人自行动手。子稷,他终究才十岁……” 薜荔见她忧伤,忙劝道:“季芈,我怕惠后不会放过您,咱们应该早做准备……” 芈月点点头,方欲说话,却听得外面守卫殷勤招呼:“参见大监。” 薜荔喜道:“是大监来了吗?”便站起来转身欲迎上去,不料掀开帘子,却见缪乙身着宦者令的服饰,一脸阴冷地走过来。 薜荔大惊,扔下帘子退到芈月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大监,是缪乙。” 芈月点了点头,叹道:“如今惠后得势,大监如何还能够安居原位。” 便此时,小内侍掀起帘子,缪乙迈步而入,朝着芈月施一礼,道:“芈八子,惠后有请。” 芈月点点头:“容我更衣。” 薜荔便服侍着芈月换上素色外袍,插上几支素色首饰,随她一起走了出去。 芈月走在宫巷中,缪乙带着数名内侍紧随其后,长长的影子笼罩着半条宫巷,几个迎面走来的宫女吓得缩在一边。 进了椒房殿,芈月抬眼看去,芈姝穿着青翟衣端坐在上首,神情中既有得意,也有仇视和兴奋。 芈月走进来,神情自若地行了一礼:“参见惠后。” 芈姝看着芈月,却没有发现自己意料中的惊惶和害怕,甚至连愤怒也没有,鼓足了的气焰有些无处发泄,冷笑一声:“芈八子,你倒很镇定。” 芈月却淡淡地笑了一笑,答非所问地道:“先王龙驭宾天,万物同悲,惠后也请节哀。宫中内外,还须仰仗您主持大局呢!” 芈姝像是一拳打了个空,说不出的憋闷,忍不住爆发出来:“你装什么蒜!当ri你借假下毒之事陷害于我,勾结朝臣逼宫,图谋废嫡立庶。哼,可惜老天有眼,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仍然还是我儿,我仍然是母后。你阴谋失败,夫复何言?” 芈月淡淡地道:“惠后,当日被下毒的是我儿,我原也是受害人。我一个媵女,如何能够勾结朝臣逼宫?更不要说图谋废嫡立庶。若是我有这样的本事,今日又何必站在这里!”她抬起头来,看向芈姝,不知何时起,这个高唐台上无忧公主的面相,变得满是刻薄怨恨,不禁轻叹道:“阿姊,今天就算我最后再称您一声阿姊。你我姊妹竟走到这一步,实是令人可叹可惜。” 芈姝看着芈月,满心怨念,忍不住要发作出来,怒道:“那还不是因为你……”是你,先弃了姐妹情义;是你,先背叛了我;是你,逼得我走到今日这一步。 芈月看着芈姝,对她的所思所想清清楚楚,可是到了现在,同她又有什么可说的?芈姝永远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要求别人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否则,就是背叛。可是如今她手握生杀大权,若想保全自己,保全嬴稷,便必须要想办法化解芈姝的怨念敌意,虽然明知十分艰难,却是不得不为,当下便道:“阿姊,我知道你我之间发生太多事情,已经解释不清。可您仔细想想,我若有谋嫡之心,又何必向您进言,为诸公子求封,为子稷求封,为大王登上太子位而铺路?朝中本来就有一股势力,反对你我这些楚女和楚女所生的公子。先王留我在身边,是为您做挡箭牌,所以我更招人怨谤,总有小人到您面前中伤离间。大王封太子时,我也曾为了避嫌,自请离宫。一个人是否无辜,阿姊也当听其言观其行,而不是听信别人的挑拨离间。阿姊,真正遇上事情时,谁是帮您的人,谁是害您的人,您这些年难道还看不透吗?” 芈姝脸色变幻不定,似有所动,又将信将疑。她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似乎已经有了决定。她打开几案上的木匣,拿出一封诏书展示给芈月看:“你可知这是什么?” 芈月心头一动,暗忖这莫非就是秦惠文王当年曾经许她的册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芈姝冷笑道:“这是先王留下的遗诏,封你儿子为棫阳君,封在雍地……” 芈月失声:“棫阳君?” 芈姝凌厉地看芈月一眼:“怎么,不满意?” 芈月摇头,勉强道:“我记得先王当日似乎说……” 芈姝立刻紧张起来:“说什么?” 芈月苦笑,摇头:“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先王曾经与我说,要封子稷为蜀侯!” 第240章 追遗诏〔3〕 芈姝听了此言,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她本以为,可以借此事问芈月是否知道遗诏,如今一听,却是连这个册封都不如。她心中不免失望,却仍然笑道:“雍地本是我大秦故地,如今连祖庙都还在那儿,可是诸公子中最好的封地。而且,诏书上还允许他奉母就封。芈八子,你若真的无争,那这应该是你一心盼望的归处……” 芈月听得出她似乎别有含意,却故作不懂,只道:“臣妾多谢先王,多谢惠后。” 芈姝冷笑一声,待要将诏书递与芈月,见芈月伸手来接,她手一转,却将诏书举到了烛火边,火苗忽然蹿起,熏黑了一角诏书。 芈月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芈姝却又将诏书移开了。 芈月已经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只盯了诏书一眼,便抬头问道:“惠后这是什么意思?” 芈姝阴沉着脸,问道:“我来问你,先王可有遗诏给你,藏在哪儿?” 芈月突然间听到此言,只觉得耳边一声惊雷响起。她猛地抬头,眼中亮光一闪,随即掩去。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比芈姝更焦急更狂乱,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垂下眼帘,淡淡道:“先王有什么遗诏,惠后能告诉臣妾吗?”此刻她已经明白,芈姝为什么会召她过来了。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怀恨先王在临终之前几次变更心意,迁怒于她,因此来的时候,就怀了如何化解芈姝心结的想法。可是没有想到,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先王的遗诏。 那一刻心头各种思绪飞来,有怨恨,亦有惊喜,更有复杂难言的矛盾。他一生英明果断,临终前却这么犹豫反复,不懂抉择和放弃。如果说头一次是感动,第二次是怨恨,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无奈和厌倦了。他抉择犹豫,优柔寡断,满足了自己临终时的情感需求,但为他的反复无常而承担痛苦的,却是芈姝和芈月。他若能早早定下储位,芈姝不会恨她至此;他若能早早罢手,她有太多机会可以逃离险境。可他的犹豫反复,却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险境,承受着芈姝的怨恨和杀意。 不,她必须想出办法,在这个节点上,让自己和孩子活下来!她既然没有死在楚宫,没有死在义渠,没有死在过去的数次阴谋陷害之下,那么,她便不会死在这一刻。 芈姝不想芈月反应如此平淡,脸色变了又变,又怒声质问:“你敢说,你不知道?” 芈月忽然抬头,神情激动:“先王当真有遗诏吗?在哪儿?写的是什么?” 芈姝见她神情,心头也是一沉,问道:“你当真不知?” 芈月听得她的声音又尖厉又凶狠,心知有异,但此事她一无所知。她有心探问究竟,又想打消对方的杀意,便道:“此事惠后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惠后的这个人,可信否?这遗诏中究竟写了什么?如今又在谁的手中?” 芈姝怔了一怔,缪乙此人,当真可信否?这遗诏他只是匆匆一瞥,未知内容。到底遗诏是不是给芈八子或者公子稷的?她将信将疑,死死地盯着芈月,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当真不知?” 芈月强抑心头乱跳,只看着芈姝,道:“我真不知道惠后说的这个遗诏在哪儿。试想,先王若是真有遗诏给我,我又何必藏着掖着?若真有这遗诏,先王又何必封子稷为棫阳君?” 芈姝冷笑一声,却又将诏书移到了火上。 芈月惊叫一声道:“惠后——”差点就要跃起,却见两名宫女挡在了她的面前。芈月袖内双手紧握,跪伏在地,看着火苗离诏书只有一线之距。 芈姝却带着猫戏老鼠式的兴奋,一边盯着芈月,一边拿着诏书在烛火上抖动着,只待芈月开口。 芈月看着芈姝的脸色,忽然明白了,道:“其实惠后根本没打算让我拿到这封诏书,对吗?” 芈姝冷笑一声,直接把诏书点着了火,扔到芈月面前的地上,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诏书化为灰烬,狞笑道:“不错,我根本没打算让你们这么舒舒服服地就封!媵的女儿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这是你们生就的命运。从前我少不更事,居然还怜惜你们,觉得母后做得过了。如今自己坐上这个位子,我才明白,王后真的不好做,原来忍耐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可以不再忍耐,会这般舒畅开心……” 她越说越是兴奋。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她要问出遗诏在哪儿。在芈月反问之后,她还想,也许真的没有这道遗诏呢。她拿着诏书,本来就是想威胁一下芈月的,可是把诏书凑到火烛边的时候,她听到了芈月的惊呼,看到了芈月焦灼的表情,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兴奋之情。她想烧了这诏书,烧了芈月的希望,烧了这个女人当年的无礼和傲慢。她要让眼前的这个女人,陷入痛苦,陷入绝望。她要让眼前的人知道,现在掌握生杀大权的是她,而对方,最终只能跪在地上,绝望无助地哭泣和求饶! 这种兴奋,这种冲动,甚至超过了她追索遗诏的*,超过了她追索真相的*。此时此刻,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她何必再有顾忌,何必再压抑自己呢? 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芈月眼睁睁看着诏书化为灰烬,心中一片冰冷,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不错,就算她能减轻芈姝对遗诏的怀疑又如何?就算她想尽办法说服芈姝又如何?此时此刻,其实道理和真相都没有用,决定一切的,只有芈姝那肆无忌惮的权力欲。 她拿什么,去克制芈姝肆无忌惮的权力欲呢?如同当年,莒姬和向氏又能够拿什么去克制楚威后的权力欲呢? 她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那么惠后是不是要像你母亲一样,把先王*幸过的妃子,都配为贱卒,虐待凌辱?” 芈姝纵声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怎么会伤了先王的脸面呢?更何况,像你这样的人,与其让你受非刑之苦,倒不如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受苦却无可奈何,来得更好……” 芈月听到这句话,心脏猛地收缩,顾不得在芈姝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惊怒交加:“你想怎么样?你想对子稷做什么?” 见芈月的眼神终于露出了期望已久的惊恐,芈姝心下十分快意!她站起来亢奋地转来转去,盘算着策划着:“哼哼,你的儿子可是你的心肝宝贝,让我想想,怎么安排他为好……” 芈月见她如疯似狂,反而冷静了下来,道:“惠后,你别忘记,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做得太过分,令诸公子兔死狐悲,起了反弹,可是不利大王坐稳江山的啊……” 芈姝暴跳如雷,转身扑上去,恶狠狠地扇了芈月一记耳光,赤红着眼睛骂道:“你敢威胁我?”见芈月冷笑,她更加狂乱暴躁,叫道:“来人……” 忽然,室外有人回禀:“禀惠后,大王求见。” 芈姝一怔,看了芈月一眼,慢慢冷静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把她带下去。” 见芈月出去,芈姝方令人叫秦王荡进来,却见秦王荡步履匆匆,当即诧异道:“大王何事如此着急?” 秦王荡却喘着气道:“母后,樗里子有急事求见。” 芈姝一惊,当即与秦王荡一起去了宣室殿。樗里疾早候多时,见芈姝母子进来,见礼之后就道:“昨日和今日这两天,咸阳内外,兵马调遣甚急,惠后和大王可知此事?” 第241章 追遗诏〔4〕 芈姝一怔,转向秦王荡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王荡也是脸色阴沉,问道:“是何人调动兵马?”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有公子华的人马,也有公子奂的人马,更有……魏冉的人马。” 秦王荡大吃一惊:“魏冉不是还在蜀中平乱吗?身为将领无旨擅自回京,是当诛杀的大罪!” 樗里疾道:“我今天上午才接到文书,蜀中乱象已平,陈庄伏诛,司马错、魏冉已经立下大功。魏冉这次,乃是奉司马错之命,先行回京。” 秦王荡倒吸一口凉气:“此事王叔您事先不知道?” 樗里疾道:“文书被张仪扣住了,我今天问他,他却说因逢先王病重驾崩,所以不是重要的政事都推迟了。而魏冉虽然奉司马错之命回京,可是他在路上,只走了不到五天,乃是日夜兼程赶回的。” 芈姝已经听出究竟,冷笑:“他就算赶回来又能怎样?大秦法度森严,就算他是带兵之将,难道还敢造反不成?” 樗里疾叹气:“他不能造反,却可以兴乱。大王可知,唐姑梁这个月上交的兵器,下落无踪?” 秦王荡却不知此事,问道:“唐姑梁又怎么了?” 樗里疾便将秦惠文王当日与墨家结盟,并任其为大工尹,负责秦国所有军械之事说了,又说了工坊之中每月上交的兵器数量。秦王荡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如此,这些兵器岂不是可以迅速组起一师来?” 樗里疾沉重地点点头。 芈姝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他们想做什么?想谋反吗?” 樗里疾看着芈姝,缓缓地道:“臣有一句话想问惠后:惠后将诸夫人扣于内宫,又令诸公子与诸夫人不得见面,惠后想做什么?” 芈姝站了起来,怒喝道:“你……”待要出口斥责,却最终按捺下心头戾气,缓缓道:“此后宫事,不消王叔多问。” 樗里疾却朝着秦王荡一拱手,道:“当日,臣曾经劝先王,为了大秦的国政不生动荡,要保王后、保太子。而今,臣亦斗胆劝惠后、大王,新王即位,为了平稳地完成王位的交替,当以安抚诸公子为上。” 秦王荡皱眉道:“如何安抚?” 樗里疾道:“放出诸夫人,分封诸公子,让诸夫人随子就封。” 秦王荡正欲答应:“正该如此……” 芈姝忽然暴怒地截断了他的话,怒道:“别人可恕,可是魏氏、季芈,我是万万不恕!” 秦王荡不满地看了芈姝一眼,道:“母后,勿为妇人之见,坏了大事。” 芈姝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不是我妇人之见,母后正是为了你的江山着想。”随即,转向樗里疾反问:“樗里子,别人不知道,我想此事,你不会不清楚。当初先王是不是曾经动心,要立公子稷为太子?” 樗里疾眉头一挑,默然不语。 芈姝看着樗里疾的神情,又问道:“先王是不是曾经留下……”话到嘴边,忽然警醒,留心察看樗里疾表情。 却不知樗里疾这种朝堂历练已久之人,又如何是她能够看得穿的。他听了芈姝话说一半,心中已经警惕,脸上却摆出一副不解的样子,看着芈姝:“留下什么?” 芈姝阴沉着脸道:“没什么。”她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忽然一阵恶意涌上心头,“我不妨实话跟你们说。那道封公子稷为棫阳君的诏书,我已经烧了。我是断断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人,封到旧都之地,列祖宗庙所在的地方。樗里子精通史实,当知道这种要害之地,是不能令他就封的,就如同当年郑庄公不容共叔段封在京城之地一样。” 樗里疾张口想说:“郑庄公忌共叔段,乃是有武姜在做内应……”然而见了芈姝神情,最终还是叹道:“那惠后打算怎么处置公子稷?” 芈姝看着樗里疾,口气中充满了要挟:“如今诏书已经烧了,我跟芈八子的关系,也是不能共存。王叔一向深明大义,国朝交接,当以稳定为上。依王叔看,公子稷应该如何处置呢?” 樗里疾眉头一挑,他听得出芈姝的意思——既然选择了支持秦王荡,那么她要置芈八子于死地,樗里疾也要防止芈八子母子报复。但要帮助她得逞私欲,却令他不由得怒气勃发,厉声道:“臣的确处处为了大秦的稳定,而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但是,臣问心无愧。臣能够为大王所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太多了。而今若是为了满足一个妇人的阴暗心思,要臣再助纣为虐,臣做不到!” 芈姝听到这句话,柳眉倒竖,她自觉如今已经无一人敢违她之意,不想樗里疾居然如此大胆。当下便指着樗里疾厉声道:“你……” 秦王荡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母后,王叔,凡事以大局为重,不要作意气之争。王叔,虽然母后说的是偏激之言,但是事情发展至此,纵然寡人有心保全,只怕芈八子母子,也未必会相信吧。寡人请教王叔,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 樗里疾看了秦王荡一眼,沉重叹息:“如今,老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造孽!既然惠后容不得芈八子,大王也对公子稷心存猜忌,若再让他们母子留在咸阳或者就封于富庶之地,恐怕你们都不会放心。但是要杀了公子稷和芈八子,岂不是逼得老臣有负先王?那还不如先从老臣身上踏过去。” 芈姝阴阳怪气地道:“您可是我秦国第一聪明之人,您老要没有办法,我们可就更不敢出主意了。” 樗里疾沉吟半晌,才道:“王之诸子,除了分封之外,还有一种作用。” 秦王荡问道:“什么作用?” 樗里疾道:“自然是两国交质了。不知惠后以为如何?” 芈姝瞪着樗里疾,冷笑道:“交质?”然后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得意地笑了,“好,既然王叔说了,那就依王叔的话。”她拖长了声音道:“但不知王叔打算把公子稷质往何地呢?” 樗里疾道:“惠后欲将公子稷质往何地?” 芈姝道:“我与芈八子均出自楚国,就把他送到楚国为质如何?” 樗里疾却摇头道:“惠后,楚国固然是您的母国,可同样也是芈八子的母国。您忘记魏冉如今还是蜀地的将领,而芈八子的另一个弟弟芈戎也在楚国。若是他三人在巴蜀会合,惠后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芈姝脸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道:“既然王叔不放心,那我就给他寻个好地方,让他去燕国如何?大公主就在燕国,让他去他阿姊那儿,也好有个照应。” 樗里疾狐疑地看着芈姝,不相信她竟然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嬴稷。 芈姝见状,把脸一沉:“王叔以为我是恶人吗?我若真要与这个小孩子过不去,我就直接把他派到狄戎为质好了……” 樗里疾道:“那惠后打算如何处置芈八子?” 芈姝冷冷地道:“后宫嫔妃,就不劳王叔关心了。” 樗里疾目光闪动,无言一揖而退。 芈姝看着樗里疾的背影,冷笑一声:“他这一辈子,只会在所有人中间和稀泥,却是谁都得罪了,谁也不记他的好。他以为如今还是先王时代,有个先王那样的兄长,一生一世都愿意听从他的愚话。” 秦王荡不满地回道:“母后,如今我要倚仗王叔之处甚多……” 芈姝却冷笑道:“如今你才是大王,任何事当自己做主才是。有些讨厌的人,你早早将他们清了出去吧。” 秦王荡一怔:“何人?” 芈姝站起,冷冷地道:“当日何人曾与我母子作对,何人就不能再留了。” 第242章 别咸阳〔1〕 芈月被带出去以后,便在偏殿等候,过了半日,才又被带回去见芈姝。 此时芈姝见芈月进来,却不说话,只拔下一根金簪,挑动着铜灯里的灯芯。好一会儿,才用悠然的口气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儿子要去哪儿为质?” 芈月摇摇头:“不知道。” 芈姝道:“燕国。”见芈月露出了惊诧之色,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觉得奇怪吗?燕国有孟嬴,可一向与你交情不错。” 芈月缓缓摇头:“我的确猜不透。” 芈姝捂着嘴,忽然笑了:“说到燕国,我忽然想到一首诗:‘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实,这首诗,应该是我送你归楚更为适合啊!我想,没有了你,我以后一定会觉得有些寂寞的……”这首诗出自《诗经·邶风》,据说是描述卫庄姜送戴妫归国,姐妹情深、依依不舍,此时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充满了恶意和嘲讽。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芈月戏谑地道:“你以为我会让你也去燕国吗?哈哈哈,怎么可能?是啊,樗里疾倒是维护你们,我自然不能不给他面子。让你儿子去燕国,想必他会放心。可是这一路上冰天雪地,千里迢迢,但愿你的儿子有命能够活着到燕国。至于你嘛,你会永远永远地留在这秦宫之中,还有那魏氏,还有那些曾经得意过的践人。你们要每天在这椒房殿中跪在我脚下,看着我贵为母后,看着我儿君临大秦,看着我子孙承欢膝下……而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你的儿子是生是死,是苦是痛,是穷是辱!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媵就是媵,别妄想爬到正室的头上来,更别妄想翻身!” 芈月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一片死寂。 芈姝说了半日,见芈月神情冰冷,自己也没趣起来,便挥挥手令人将她带了出去。 四名内侍押着芈月走过长长的宫巷,忽然一阵风起,刮得一名内侍手中的灯笼都熄了。 风将几片树叶吹到芈月脚下,芈月俯身捡起一片叶子,轻轻一叹。 一叶落,而知秋季至。这个夏天,过得真是漫长啊。 回到常宁殿中,依旧是守卫森严,如今能够进殿在芈月身边服侍着的,也只有她从楚国带过来的两个侍婢女萝与薜荔了。 芈月一回到房中,便整个人脱力躺下了。 薜荔在室内忙来忙去,借以把风。女萝则拿着帕子为芈月拭汗,借机在她耳边低声道:“奴婢已经派人联络上了魏冉将军和巨子,若是八子一声令下,便可将这咸阳城搅得大乱,再加上诸公子皆有私心,必可逼使惠后不得不让诸公子就封。” 芈月却长叹一声:“晚了。” 女萝一惊:“如何晚了?” 芈月冷笑:“我所有计划的前提,就是当她是一个正常的人,会为了她儿子的江山稳固而妥协。便是她愚蠢,至少樗里子还有太子荡,会懂得顾全大局,制止她做得太过。没想到,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疯狂,一样没有理性。而樗里子——他实在叫我失望,我知道太子荡是无法阻止他母亲的,却没有想到,樗里子竟连昭阳的手段都没有。这个人……所有的聪明才干,都用在了为君王效力上,却没有足够的强横与手段啊!” 女萝大惊:“出了什么事?” 芈月叹道:“子稷要去燕国为质,明日殿上就会宣布。我不能和子稷分开,因此我也要想办法和他一起去燕国。计划有变,你去通知缪辛、魏冉,当依计行事……”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院子里蝉鸣叫得欢,掩盖了屋内的絮絮密语。 傍晚,女萝去膳房拿晡食,去了很久才回来。芈月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这*中,咸阳宫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密谋、奔走、策划、调兵。 凌晨,钟楼上晨钟响起。 咸阳殿外,群臣已经聚在一起,随着晨钟响起的声音,一个个走进殿中。 而此刻,常宁殿庭院中,四名内侍走进来,向守卫出示令牌:“惠后有令,带芈八子。” 守卫已经对近日来芈月频频被带走的事情见怪不怪了,连令牌也不验就让开了。 早有准备的芈月看见四名内侍进来,就已经站起来。 原本站在最后面的内侍上前一步,抬起头,正是缪辛,他低声道:“八子,咱们走吧。” 芈月眼眶湿润,她借转头之机拭泪:“缪辛,有劳你了。” 今日朝堂之上,芈姝就要宣布嬴稷入燕为质,她必须要赶到朝堂之上,及时在他们说出此事之后,在群臣面前,要求母子同去燕国。 否则的话,燕国迢迢数千里路程,没有她在身边,以嬴稷十来岁的年纪,根本逃不开有心人的阴谋算计。 缪辛退后一步,忙道:“这是奴才无用,才令得芈八子、公子稷受苦。” 芈月点点头,见他身边的三个内侍均显得身手矫健,她却从未见过,便问:“这几位,是大监派来的吗?” 缪辛眼中露出激愤之色,哽咽道:“阿耶……阿耶早就死在缪乙这个贼子之手了!” 芈月怔住了。她实是没有想到,缪监竟然已死,那么如今缪乙在宫中掌控了一切,缪辛这次要助她上殿,岂不是要冒更大的风险?她忧虑地看向缪辛,缪辛却是长揖一下,退到一边。 芈月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这一步,她是必须要走出去的。如果她走不出这一步,那么全盘皆输,死的就不止眼前的这几个人了。 她心头一痛,朝四人敛袖一礼:“多谢四位。”礼毕,她昂首,在四名内侍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外头的守卫不以为意,看着芈月走了出去。 长长的宫巷,似乎走不到头。芈月抬头看着日影,只觉得心中焦急,恨不得飞跑起来。然则此时,她却又不得不一步步地保持着距离向前走着,为了避免被人疑心,只能装作是被身边的四名内侍押送一样走着。 长巷尽头,便是一重重宫门。自这里到咸阳殿,要先出了内宫之门,再经过一条宫道,再入外宫之门,再经过一条长长的廊桥,才能够进入咸阳殿后门。 芈月不禁紧张起来,低声问:“前面咱们能过去吗?” 缪辛眼中有着隐忧,口中却道:“八子放心,奴才都已经安排好了。” 芈月问:“这几重门,缪乙都没有安排吗?” 缪辛低声道:“这几重门今日值班的人,都是原来阿耶的心腹,缪乙初接手,他也没办法把人都换了的。” 果然,一重重门走过去,那些原来的守卫,都似得了眼疾一样,见她过来,却似没有看到一样,不但没有阻止,反而个个转身离开。 芈月来到咸阳殿后门,脚步微一停顿,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缪辛。 缪辛点头:“八子放心,奴才一切都安排好了。” 芈月拾级而上,却见守在门口的两名内侍退后一步,让她走过。 芈月回头看了看缪辛等四人,似要将他们的脸都记住。最终,她毅然回头,直奔大殿。 把守门口的两名内侍和那四名跟随的内侍交换了眼色,均迅速离开。 芈月奔到大殿外,但听得此时朝上已经是一片寂静,唯有樗里疾一人独自站在殿上,宣读着诸公子的分封:“封公子恢为蜀侯,公子稷入燕国为质……” 樗里疾念完,合上手中的竹简,问道:“各位卿大夫,可还有什么话说?” 却听得一个声音:“我有话说。” 樗里疾惊诧地看向殿外。 芈姝闻声亦是霍地站起。 众人看着殿门口,却见芈月沐着日光,一步步走入。 芈姝惊怒交加,问道:“你怎么会来?”她不是被囚禁在常宁殿了吗?她如何能够出来,又是如何闯过重重门阙,进入朝堂的? 她自认为已经掌控了后宫,可是此刻,她却发现看似受控制的一切,并不在自己手中。刹那间,她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来,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杀意。 芈月走到大殿正中的台阶下,跪下,行礼参拜之后,才答道:“我是公子稷的母亲,如何不能来?” 芈姝气急败坏地问:“你来做什么?” 芈月端端正正地行礼:“臣妾请求惠后与大王开恩。公子稷尚未成年,此去燕国,千里迢迢,他独自一人,如何上路?母子连心,臣妾请求允准臣妾与公子稷一起上路,也好照顾一二。” 芈姝冷笑:“我若不允呢?” 芈月朗声道:“先王生了二十多位公子,兄长们皆列土封疆,唯有公子稷年纪最幼,却要去那冰雪满地的燕国为质,这公平吗?” 芈姝道:“正是因为公子稷年纪幼小,未立寸功,不好列土封疆。此去燕国为质,乃是他身为嬴姓子孙应尽的职责。” 堂下众臣,顿时议论纷纷,一片嗡嗡之声。 第243章 别咸阳〔2〕 芈月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不敢有违,公子稷也不敢有违。只是惠后乃先王正后,请惠后以先王诸子为己子,稚子无辜,请惠后怜惜。” 芈姝道:“无此先例,我不敢开此例。” 芈月道:“母子连心,若惠后不能答应,臣妾唯有一死。” 芈姝冷笑道:“放肆,此乃大臣议政的朝堂,你敢胡来?” 芈月道:“当日惠后身边的女御,也曾经在这朝堂之上,为了她曾经对公子稷投毒之事,为惠后辩诬,而剖腹明志。如果惠后不肯答应臣妾所请,臣妾愿意圆满了惠后的心愿,也在此剖心明誓,与我儿生死同归。” 朝上众臣更是哗然,如针般的眼神看着芈姝,甚至流露出明显的质问。 张仪出列,振臂疾呼:“惠后、大王、樗里子,您三位当真如此铁石心肠?先王在天之灵,可是看着呢。” 庸芮见状亦上前一步,跪下道:“臣请惠后、大王恩准,公子稷尚未成年,不能无母,若不能免其入燕,当允芈八子跟随照应。” 群臣本已被煽动情绪,见状便三三两两出列道:“臣附议。” 眼见附议的人越来越多,张仪也跟着跪下道:“臣也附议。” 樗里疾看了看左右,叹息一声,也上前跪下道:“臣请惠后、大王恩准。” 芈姝死死地看着芈月,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甘茂本欲为芈姝说话,却见大势已去,只得也上前跪下道:“请惠后、大王三思。” 秦王荡本就对母亲的偏执不以为然,此刻见群臣汹汹,只得长叹一声,站起来道:“母子天性,岂忍分离。寡人准了。” 芈姝惊怒交加,嘶声叫道:“大王……” 秦王荡却是一拂袖子,道:“退朝。” 见秦王荡已经转身向后走去,芈姝不甘心地站起来,狠毒已极地看了芈月一眼,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芈月看着芈姝的背影,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身子软了一下,险些趴倒在地,又迅疾用手撑住了。 庸芮伸手欲扶,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张仪拍了拍他的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芈月站起来,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出咸阳殿。 她走出殿外,便见缪乙脸色铁青,早已亲自带了数名内侍候着,见了芈月便挤出一丝笑来,口气却是极憎恨地道:“奴才奉命,护送芈八子回常宁殿。” 芈月并不看他,一步步慢慢走着。 缪乙跟在她的身后,也只能一步步慢慢走着,却在口中发出低低的咒骂之声。 芈月恍若未闻,仍然慢慢走着。如今这一仗,她已经赢了,但是芈姝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下一场仗,依旧艰巨。 一直走到常宁殿,果然见原来守在她门口的四名守卫已经不在,想来是办事不力被撤换了。如今却是换了十名守卫,全是陌生面孔。 缪乙阴恻恻地道:“奴才奉命,把芈八子送回常宁殿,不知道芈八子还有何吩咐?” 他只道芈月必不会说话,不想芈月却点头道:“有。请代我问问惠后,我与我儿,何时出发去燕国;以及可否将公子稷送来,我也好为他准备行囊。他终究是先王之子、大秦公子,总不好让他准备不足上路。” 缪乙的脸都扭曲了,却不得不答道:“奴才自会向惠后禀报。” 芈月却又道:“但不知惠后准备让我们带多少人上路?我与公子稷素日用惯的奴婢,可否带走?” 缪乙仍是阴阴地道:“此事,奴才亦当禀过惠后。” 缪乙走后,薜荔对芈月低声道:“宫中内外的人都被换走了。” 芈月轻叹一声:“这一日,迟早都是要来的。” 这*,宫中展开清洗,无数内侍宫娥,皆被带走,消失。 这场清洗,其实迟早是要来的。只是缪乙之前毕竟要忙的事太多,也正准备慢慢布局控制宫廷,但白天发生的事情,让缪乙恼羞成怒,终于不顾一切下手了。 霎时,宫中人心惶惶,受惊的秦惠文王众嫔妃自内宫递出消息来,更令得朝堂也是人心惶惶。 芈姝满心不愿就此将芈月放走,但这种惶恐不安的气氛,最终促使樗里疾再三向新王陈情。而秦王荡亦是不耐烦这种后宫妇人的纠缠不休,于是下旨,令芈月母子半月内出宫,前往燕国。 秋风瑟瑟,天色阴沉,黄叶飘零,西风凛冽。 秦宫宫门外,几辆简陋的马车,一队肃杀的兵士,一名武将牵马站在马车前,一脸的不耐烦。 一群侍卫押着芈月母子走出宫门,他们身后只有女萝和薜荔各背着一个青布小包袱,再无其他。 缪乙已经在宫门外,对芈月母子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芈八子、公子稷,这位是派驻燕国的杜锦大夫,由他护送您二位入燕。奴才在这里祝您二位一路顺风,万事如意了。” 芈月转头看去,见那杜锦脸色阴沉,面相颇为不善。 她微一点头,拉着嬴稷登上马车。 缪乙忽然尖厉地笑了一声:“芈八子就不问问,还有一个人去了哪儿?” 芈月骤然转头,看着缪乙。 缪乙冷笑道:“缪辛已经被杖毙,芈八子就请放心上路吧。” 芈月心头一痛。她能够从禁宫中脱身,顺利及时地出现于大殿之上,抓到机会迫使芈姝答应让她与嬴稷同往燕国,正是缪辛动用了他在宫中的所有人脉。而此时刚好芈姝新接大权,缪乙一心在找遗诏和玄鸟令,这才使得缪辛可以助她成事。 只是,缪辛这个嬴驷送给她的小内侍,忠心耿耿,随侍她多年,终究还是如此牺牲了。由缪辛又想到了缪监,大监于先王之世,在宫中深不可测,先王一去,连他也不能保全。 大厦倾,曾经被庇护于这大厦之下的所有人,都将遭受灭顶之灾。此刻她怜缪辛缪监,但在他人眼中,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即将倾覆的牺牲品呢? 薜荔失声惊叫:“缪辛……”她怒视缪乙:“你这*,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缪乙冷笑:“这就是不识时务的下场。你们两个,若是后悔了,跪下来向我请罪,我可以免了你们跟着去燕国送死。” 女萝拉住愤怒的薜荔道:“别冲动,我们一定会有机会为缪辛还有大监他们报仇的。”她抬头看着缪乙:“大监死了,总会有人为他报仇的。缪乙公公,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可都要小心没头起*。” 缪乙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发作,看了看周围,却忍下来,冷笑一声道:“二位阿姊倒要小心死在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马车驰出咸阳城。 芈月掀帘,看着渐渐远去的咸阳城。这座城,她是曾经如此迫切地想逃离,甚至准备不再回来。可是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咸阳,我今日离开,可我必将再回来!否则,我对不起那些为我而死的人。 此时此刻,有两人站在城头上,看着芈月的马车远去。 樗里疾道:“张子既然不放心,为何不下去送她一送?” 张仪长叹一声:“我无颜见她。是我将她留了下来,却陷她于如此险境而不能相救,又有何脸面相见!” 樗里疾道:“你是怪我最后没有站在你这一边吗?” 张仪冷笑:“你自问对得起先王便是,横竖是你们嬴姓天下,与我等何干?呵呵,枉我当日,还认为秦国能够是一统天下之国呢。” 樗里疾长叹:“我知道张子怨我,可是,我不是你。你能够把天下当棋盘,把秦国当赌注,我不能。秦国可以不是一统天下之国,却不能在我们手中折了。” 张仪冷笑:“燕雀贪恋屋檐下的草窝,鼠目寸光,以为保得住这个小窝便是安全。却不知风暴一来,唯有鲲鹏之大,方能够乘风而上。” 樗里疾沉默片刻,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个,还有何用?” 张仪亦沉默,也不想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在今天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只看着芈月马车远去的方向,叹道:“此去燕国,千里迢迢,他们母子能够活着到达吗?又能不能活着回来?” 樗里疾亦看着马车的方向,冷冷地道:“你既许她为鲲鹏,她若是连这点小关也过不了,那么回不回来,也就不重要了。” 张仪看了樗里疾一眼,叹息:“不承想,樗里子也如此冷心冷意。是了,在你眼中,只有先王,哪有后宫妃嫔?唉,她此去燕国,只有两个侍婢……可惜了缪辛那个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樗里疾亦叹:“缪监一死,他原来的嫡系必然遭受冲击,如今宫中正在清洗。唉!缪乙终究不是个人才。” 张仪看着樗里疾:“你知道吗?你一定会为你的选择而后悔的。” 第244章 别咸阳〔3〕 樗里疾点头:“或许吧。张相,我今天陪你站在这里,其实并不关心别人的事。我只是想劝你留下。大秦如日中天,你心血付出乃多,今日就这么离开,你不后悔吗?” 张仪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留下,也是对牛弹琴,又有何益?” 樗里疾上前一步:“张子,就当给老夫这个面子,给大秦,也给你自己多一分机会,如何?” 张仪却仍然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我若是留下,并不是为你,也不是为那个蠢货,我只希望我能够等得到她回来……” 芈月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咸阳城的动静。 她坐在马车中,一路出了咸阳,入了山道,只觉得道路开始颠簸。她掀开帘子,看到两边道路渐渐荒凉。 杜锦带着人在前面,见越走越是荒凉,当下使个眼神,车队便缓慢下来。 芈月母子坐在车内,忽然觉得车子停了下来。 芈月心一沉,已经有所警惕,道:“子稷,你坐到我身后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我。女萝,问问是怎么回事。” 就听得车外杜锦的声音道:“芈八子,请您带公子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芈月按住想掀帘子的薜荔,沉声道:“荒郊野外,有什么可休息的?” 就听得车外杜锦的声音道:“臣奉了上谕,芈八子也是明白人,何必难为我们呢!” 芈月的手握紧,冷冷地道:“才刚离开咸阳,你们就这么急不可待吗?” 杜锦亦冷笑道:“这个时候,急与缓,有什么区别吗?”见马车内没人回答,杜锦便对左右使一个眼色道:“如此,就恕臣无礼了。”说罢便指挥着兵士道:“你们上!” 几名兵士登上马车,正要掀开帘子,忽然,数箭自远处飞来,正射中这几名兵士后心,他们顿时摔倒在地。 杜锦惊慌失措,左右环顾道:“什么人?” 忽然一阵大笑,一队铁骑飞驰而至。当前一人,正是义渠王,他手持空弓,显见手中的箭刚刚射出。 另一头魏冉也带着一队人马,与义渠王等人同行而来。 杜锦吃惊地指着他们:“你……你们……” 义渠王冷酷地一挥手:“统统杀了!”顿时一阵箭雨飞落,刚才还骑在马上的一排将士纷纷惨叫落马。 芈月掀开马车,叫道:“住手。” 魏冉当先一骑驰向芈月,叫道:“阿姊,你没事吧?” 芈月道:“还好。你叫他们住手。” 此时杀伐已息,义渠王与魏冉的手下控制住了局面,将那些兵士逼到一起,让他们丢下武器,下马到一处去。 魏冉扶着芈月走下马车,嬴稷刚要探头,就被芈月按了回去:“你就待在马车里。” 芈月脚落在实地,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一半,刚才若是魏冉迟来半刻,只怕她与嬴稷便危险了。 却听得魏冉指着杜锦问道:“阿姊,你说,拿这狗贼怎么办?” 杜锦此时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跪下求饶道:“芈夫人饶命,臣也是奉旨行事,不敢不从。” 诸侯之妾于内宫或有分阶称呼,但于宫外,却是皆称夫人。杜锦此时危难临头,自然要往好处称呼。 魏冉冷笑一声,道:“既然敢做人家的狗,就要有被一刀宰了的准备。”说着一指杜锦:“拉下去宰了。” 芈月却喝止道:“慢着。”对魏冉说:“他亦不过是受人支使,他是此次去燕国的正使,杀了,恐不好办。” 杜锦如蒙大赦,忙道:“多谢芈夫人,多谢芈夫人。” 魏冉收刀,一指杜锦:“押下去。” 芈月抬头,看到义渠王骑在马上,正凝视着她,遂敛衽行礼道:“多谢义渠君相救。” 义渠王深深凝视着芈月,忽然伸手,将芈月抱起来,一骑飞纵向远处而去。 杜锦一声惊叫,正探出头来的女萝看到也一声惊叫。秦兵顿时一阵骚动,但魏冉的若无其事和其他义渠士兵的肃穆让所有的骚动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咸阳城外荒郊,黄土飞扬。义渠王挟着芈月,一骑双人飞驰。芈月倚在他的怀中,却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数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甚至肩膀也更宽阔了,身上那种男子气息更是强烈到让人刻意忽视都忽视不了。他已经不是初见面时,那个犹带三分稚气,却要努力装作大人和王者的少年了。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和王者。 义渠王带着芈月,一路飞驰。他当时只是一时冲动,见了她,便要将她抓到手中,就想带着她,和自己一齐飞走,不管到哪里,只有他和她。 她的身体娇小柔弱,伏在他的怀中,又轻又软。他骑着骑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到自己都无法抑制了。 他果断一拨马头,顺着路边的小山坡一直驰到顶上。 山顶上,一眼望去,可见碧蓝的天穹。草木间许多飞鸟被马惊起,棱棱扑翅,直上云霄。 义渠王停住了马,跳下,又扶着芈月下来。 芈月看着一望无垠的天地,沉默。义渠王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芈月身后,同样看着一望无垠的天地。 风吹扬着芈月的头发,义渠王入神地看着芈月的侧脸。 芈月没有说话,义渠王也没有说话。 这一刻,人与天接,心在驰骋,话语已经成为多余,便是开口,也似在破坏这种自然的感悟。 良久之后…… 义渠王终于开口:“跟我走吧。” 芈月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前面:“走?去哪儿?” 义渠王一挥手:“回义渠,那儿天高地广,无人管束,有一整个大漠任你驰骋。” 芈月终于转过头去,看着义渠王,轻叹一声:“你知道吗,当日我想离开楚国,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那时候我误以为失去倚仗,觉得前途似乎一片黑暗,我以为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义渠王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头一次劫走她的时候,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却听得芈月继续道:“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走。” 义渠王一怔:“为什么?难道在你眼中,我永远都不是你要的那个人吗?” 芈月摇头:“不,你能来,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真心感激。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拒绝你,没有回到咸阳,是不是现在就能够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幸福。” 义渠王道:“你现在仍然可以。” 芈月轻叹:“时移势易,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义渠王道:“可我的心还是一样的。我不管你做过谁的妃子。跟我走,我会给你一生幸福,你的儿子我也会当成亲生的儿子来抚养。” 芈月凝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他,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头:“可你还是义渠之王。” 义渠王道:“义渠之王又怎么了?” 芈月道:“我不想再跟一个王者打交道,太累了。”她轻叹,“天高地广,那是对你,不是对我。” 义渠王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芈月看着义渠王道:“你一定也有不少的妃子吧。” 义渠王有些着急,有些不解:“可她们都不是你!” 芈月摇头:“可你还是义渠之王,你还有你的部族,你的长老们,还要面对你的责任、你的王权,为了部族的平衡,为了部落间的合纵连横……就算你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人,你也不能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女人。” 第245章 别咸阳〔4〕 义渠王忙道:“你放心,她们影响不了你。如果……”他咬了咬牙,“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她们永远在你的视线之外。” 芈月伸出手来,轻抚了一下义渠王的脸,又垂下手,轻叹:“义渠君,我感激你的垂爱。可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对我再好,我也只能够成为你后宫女人中的一个。而女人之间为了一个男人*爱的斗争,我从小看到大,累了,也厌了。我经历得太多,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命运依附于一个男人,一个君王身上。” 义渠王疑惑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我宁可只当秦公子稷之母。” 义渠王道:“一个要去送死的质子之母?” 芈月看着他,笑了,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却道:“是,再苦再难,我也是自己的主人,由我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管成败,靠我自己的双手。成了,是我应得的;败了,是我自己无能,我无怨无悔。” 义渠王却似乎有些懂了,但他却摇摇头,看着芈月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你以为在这个乱世,一个弱女子,可以与命运拼杀?” 芈月道:“至少,我不必寄希望于男人的怜惜和*爱,不必寄希望于男人的良心和信用。” 义渠王不禁摇头:“你太天真了。” 芈月却坚持道:“命运由我自己掌握,跌倒了我自己爬起来,生死不悔。” 义渠王看着芈月,此刻她脸上焕发出来的神采,令她光彩夺目。 他忽然上前,抱紧了芈月。 芈月没有动。 义渠王俯首,轻轻地吻在芈月的侧脸。 芈月伸出手来,抱住义渠王,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又附在他的耳边低语:“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在我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来说要带我走,说要给我一生幸福,要把我的儿子当成亲生的儿子一样疼爱。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句承诺,它能够支撑我走好久好久的路……” 义渠王看着芈月脸边一滴泪水,似坠非坠。他没有说话,只松开手,一步步退后:“你走吧。” 芈月深深凝望义渠王一眼,骑上马,飞驰而去。 芈月回头望去,义渠王独自站在坡上,如一匹孤独的狼。 老马识途,一会儿便飞驰而回。芈月跳下马,拍了拍马脖子道:“去找你的主人吧。” 那马长嘶一声,转头飞驰而去。 魏冉见状,惊疑不定地问道:“阿姊,你……”义渠王把你带走,是为了什么?你又为何独自一人归来? 芈月看出他的疑问,却没有回答。 嬴稷闻听芈月的声音,自马车中探出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母亲。 芈月看到儿子,心顿时就软了,快步走到马车边,轻抚了一下嬴稷的小脸道:“坐回去。” 魏冉却已经叫了起来:“阿姊,你怎么独自回来了?义渠君呢?” 芈月却扭头道:“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你代我向他道谢吧。” 魏冉诧异,见芈月正要登上马车,一把拉住了她:“阿姊,你要去哪儿?” 芈月平静地说:“去燕国。” 魏冉失声道:“你怎么还去燕国?” 芈月忽然笑了,似放下沉重的心思:“为什么不去?” 魏冉急了:“我跟你一起去。”她才出咸阳,就有人要杀她,此去燕国,千里迢遥,千难万险,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不,你不去。” 魏冉急了:“阿姊……” 芈月却按住魏冉的肩头,沉声道:“记得,你得在秦国,有你在,才有阿姊和子稷的归路。” 魏冉不明白芈月的想法,然而习惯了对阿姊的听从,终于还是低下头道:“好,我听阿姊的。”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芈月登上马车。 才一进来,嬴稷便扑到了她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甚至手臂都有些微颤,声音中也带了一点哭腔:“娘,你刚才去哪儿了?” 芈月轻轻拍着嬴稷,安抚他受到惊吓的心:“娘没事,娘只是去谢谢救我们的人。” 女萝和薜荔目光交错,却最终没敢开口。 魏冉见芈月登车,想了想,还是叫人将杜锦押了过来。他拿起长戈,挑起杜锦的下巴,锋刃离杜锦的咽喉不过半寸,见杜锦吓得面如土色,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大夫,你家中有一妻三妾,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六十八岁的老母,是也不是?” 杜锦脸色都变了,颤声道:“你、你、你这是何意?” 魏冉故意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杜大夫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我也不难为你……” 杜锦恨不得自插一刀以证清白,当下忙一迭声道:“是啊是啊,下官亦是同情芈夫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魏冉沉声道:“若我们一走了之,只怕杜大夫会受责罚吧。” 杜锦忙点头:“是是是……”一想不对,又忙摇头,“魏将军尽管走,尽管走,万事自有下官担待。” 魏冉嘿嘿一笑,道:“难得杜大夫如此上道,我们又如何好让杜大夫为难?所以,我阿姊决定,还是遵旨继续去燕国……”他将长戈一扔,跳下马来,拍了拍杜锦的肩头,咧嘴笑着,却露出白森森的牙来:“这一路上,就有劳您多多照应他们了。” 杜锦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魏冉一把搂过杜锦,话语中透着森森杀气:“有劳杜大夫送我阿姊入燕,一路上若是平平安安,大家自然也交个朋友,我是不会忘记杜大夫好处的。若是我阿姊或者外甥出了什么意外,那杜大夫一家老小,嘿嘿……” 杜锦吓得几乎要跪下:“可是,可是……” 魏冉也不理他,一挥手道:“就这么说定了。”对着马车叫了一声道:“阿姊,走吧!” 芈月道:“好。” 魏冉上马,与义渠众人拱手道别。 车队再次上路,魏冉骑着马护卫在芈月马车边,其余人骑着马跟在车后。忽然,远处尘土扬起,但见一名义渠兵赶着一辆马车远远过来,叫道:“芈夫人留步,我家大王派我送东西来。” 芈月停下马车,掀开帘子,便见义渠兵跳下马车走近,奉上一只木箱子,道:“这是大王送与夫人的程仪。”他又跑去掀开马车的帘子,指着里头堆积如山的毛皮道:“听说燕国寒冷,这是大王亲手打的貂皮狐皮狼皮等,芈夫人去燕国的时候,好做些衣服穿。” 那木箱子极大极重,芈月一接没接住,幸而魏冉代为接住,送至车内。她松开箱子,敛袖道:“代我多谢你们大王。” 那义渠兵憨厚地一笑,便拱手骑马而去。 马车内,那木箱子摆在正中,薜荔打开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芈月看去,也是惊呆了,却见那木箱之内,尽是珠宝金玉之器,珠光闪耀,夺人眼目。女萝已经捧起上面的珠玉,却见下面是一层层的金块,这一箱子金玉珠宝,价值非凡。 芈月轻叹一声,叫薜荔合上木箱,心中感慨。芈姝放逐她母子出宫,两手空空,是想让她一无所有,饥寒交迫。她虽早已经安排魏冉接应,可是,却不能不感动于义渠王的这份细心周到。 嬴稷看着这一箱金玉,有些不安地问:“母亲,他这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抚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什么。子稷,天底下欠钱的,都是能偿还能解决的。” 嬴稷问道:“那什么是不能偿还的?” 芈月叹息道:“欠情的。” 她望着远方。这一世,她还欠着这么多人的情,系着这么多人的命,她不能死,更不能输。 第246章 蓟城寒〔1〕 行行复行行。 一路上,芈月母子乘着颠簸的马车,也防着芈姝再起事端,几乎不曾入大城。若遇各处的封臣庄园便投宿*,若是没有,就只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 犹记当年入秦时,芈姝和其他的媵女叫苦连天,可她并没有觉得行程有多艰苦。也许初时她是怀着飞奔自由的快乐,之后,就是恨…… 此后,她亦随着先王出巡各处,那时候玉辂车行处,有无穷无尽的天地奥秘,让她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艰难,且王者出巡,又能艰难到什么程度呢? 可是此刻,凄然离开咸阳,这一路的颠簸、艰辛,竟让她格外难以忍受。或许是她心情的低沉,或许是压在她心头对前途的迷惘,她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吐个精光,整个人迅速瘦了下去。 若没有嬴稷,若不是心系这个小小的孩儿,她也许是支撑不下去的吧。 走了二十余日,终于到了秦赵边境,马车停了下来。 芈月掀帘看去,但见一队赵国骑兵站在界碑处,为首的是一个红衣的贵公子,旁边还有几辆空着的马车。 赵人尚火德,衣饰以红色为主,又因如今的赵侯雍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些赵兵几乎都是紧身短打,就连为首的贵公子,也是如此。与正在朝他们行来的秦国马队基本上以黑色为主、皆是宽袖大袍的样子形成对比。 魏冉驰近,向着面前贵公子行了一礼,道:“公子胜。” 那贵公子二十出头,见状连忙还礼道:“魏兄。” 此时车队已经停下,魏冉扶着芈月从马车上走下。 芈月头戴帷帽,领着嬴稷走上前去。此时对方亦已下马,见芈月走来,便行礼道:“赵胜见过夫人。” 魏冉忙介绍道:“阿姊,这位就是赵王之子,公子胜。” 芈月点头,令嬴稷见礼,心中却已想起对方的身份来。 赵侯雍心怀大志,是诸侯中唯一尚未称王之人,可这并不说明赵国的实力不如他国。正相反,自赵侯雍继位以后,赵国的实力一直在扩张中。数年前,赵侯雍不顾重臣反对,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之制,这一场变化对于赵国来说,不亚于秦国的商鞅变法。 赵公子胜,是赵侯雍诸子中,最具贤名、最受拥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国派他参加与赵国联兵,送孟嬴与燕王职回燕夺位的战役中,与赵胜结下了友谊。自秦入燕,要经由赵国,魏冉的兵马不能入赵境,便只有拜托赵公子胜相助了。 赵胜笑得十分谦和,并无身为公子的傲气,举止皆是彬彬有礼。 魏冉转头向芈月道:“阿姊,此处为秦赵边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幸得公子胜高义,答应接下来把你送到燕国。” 芈月上前敛袖为礼:“多谢公子胜。” 赵胜忙拱手道:“芈夫人,我与魏兄一见如故,君子一诺,我当护送两位到燕国。” 当下便指挥诸人换车。芈月亦知,秦赵车轨不同,不能通用,当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赵国马车。 于是,就在这秦赵交界处,安营扎寨。魏冉与赵胜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叙旧,直至夜深睡去。 夜深了,芈月哄睡了嬴稷,独自走出营帐,却见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想当年,她从楚国离开,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茫然。然而当时她虽然独自一人,却有着对未来的向往。可如今,孤儿寡母,千里家国,她又当何处安身? 天亮了,两边就要辞别。 魏冉与赵胜捧着因宿醉而不适的头,各自道别。 魏冉殷殷嘱托:“子胜,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托您了。” 赵胜慨然道:“魏兄说哪里话来?令姊与令甥交与我赵胜,你就放心吧。”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我盼着阿姊能够早日归来,我当率军亲迎阿姊。”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肩头,叹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尽早归来。” 嬴稷扑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魏冉抱起嬴稷,轻轻地哄着。好不容易,芈月母子才与魏冉依依惜别。 马车越过界碑,向东而去。 一入赵地,芈月不再一直坐在马车里。有时候她也会戴上帷帽,一起骑行。 赵胜对芈月颇为好奇,观察了几日之后,见芈月虽然心情抑郁,但为人爽朗,并不扭捏,便也试着与她慢慢接近交谈。 “刚认识魏冉兄弟的时候,每天听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将来若有幸,当拜见才是。”赵胜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话头。 芈月轻叹:“我对不住冉弟,让他小小年纪便从军,幸而他能够在军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帮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对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当今人杰也。” 赵胜平生听多了奉承,但听她这话说起来,质朴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将军用兵如神,胜对他十分敬重。能够得魏将军此言,不胜荣幸。” 芈月一路行来,瞧见赵兵衣饰、行军队列,与秦兵、楚兵已大为不同。这却令她想起当年入秦之时,看到义渠兵与秦兵交阵的情形,只觉得赵兵举止之间,倒有些胡兵的模样。她心中一动,便想问赵胜究竟:“妾亦曾听说,赵侯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一路走来,赵国兵士行动矫捷,来去如风。依妾看来,赵国兴盛,当在眼前。” 赵胜听到她夸奖赵兵胡服骑射,嘴角不禁有一丝得意,微笑道:“夫人谬赞。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芈月不禁奇道,“难道这其中还有内情不成?” 赵胜道:“事实上,为了胡服骑射的事,父侯深受国中宗族和封臣的压力。说什么衣冠尽失,形同狄戎,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芈月想到昔年在楚国推行改革而失败的屈原,以及死于车裂的商鞅,不禁也轻叹道:“是啊,列国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况赵国历史悠久,三晋之中,唯赵人衣冠,最有古风,也最得世人崇拜。我听说以前有个燕国人,仰慕赵人举手投足的风范,特地居于邯郸,学习赵人仪态。结果,没有学到赵人怎么走路,却连自己原来怎么走路也忘记了……”这邯郸学步的故事,其实正充分说明,列国对赵人文化和衣饰的崇拜与追捧。这是赵国的荣光,却也是赵国的负累。如今赵侯推行胡服骑射,连她一个后宫妇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对军队的好处来。可是却也让赵国的诸封臣领主,看到了自己世代相传的权势将被削弱的风险。所谓“捍卫祖制”,不过是拿到台面上的理由罢了。 赵胜苦笑一声,赞同道:“祖宗的东西,是财富,也是负担。秦国变法成功,实令各国羡慕,却也是秦人尚简朴,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更没有这么多固守繁文缛节的老古板。”秦人立国的历史没有赵人这么长,文化底蕴和封臣势力亦是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变法阻力最小。 芈月想到昔年与秦惠文王策马同行,亦是讲到这个话题,不禁心头一痛,扭过头去平息了一会儿心情,才叹道:“不管国也罢,人也罢,有些病已经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会痛,不割会烂。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着别人来割你一刀了。” 赵胜勒马,凝视芈月半晌,才叹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个妇人的见识。” 芈月低头:“让公子见笑,这也只是我听得先王一言半语,学舌罢了。” 赵胜拱手肃然道:“我父侯对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叹息说,惠文王虽有二十多个儿子,却无一人能够及得上乃父。” 芈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则尚有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赵王此言,为时过早。” 赵胜看了看嬴稷坐着的马车,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胜看来,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风范。” 芈月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夸奖,身为人母,与有荣焉。” 赵胜意外地看了看芈月,他以为芈月会谦虚两句,没想到她竟然全盘接受,心中一凛,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如此一路走走说说,不觉二十余日过去,他们已经穿越了整个赵国,来到了燕国边境。 赵胜勒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国了,到时候,你们的马车恐怕还要再行更换。” 芈月见他提到这个,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处说了:“妾当年自楚入秦,心中还甚是奇怪,为什么船行入秦,我们原来的马车都不能用了。后来看到马车入了驰道,才发现原来各国的马车车轨都是不一样的。” 第247章 蓟城寒〔2〕 当年自楚入秦,芈姝嫁妆众多,所以在有些路段,甚至都要特意绕个弯,走到铺有轨道的驰道上,这才减省马力,免得耽误行程。 芈月当年看到,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那时候与甘茂不合,不好打听,后来又遇义渠伏兵,经历各种事情,直至脱身,入了秦宫,便也无心问起。这次出宫,又遇上此事,此时与赵胜也熟悉了,就不免将心头疑惑问了出来。 赵胜不以为意,笑着解释道:“芈夫人真是细心。您看这一路行来,有些国路上就有木条铺成的轨道,马车载了货物,在特有的轨道驰行,便能事半功倍。” 芈月却问:“可是既然是为了方便运输,那为什么列国的轨道都是不一样的呢?” 赵胜微笑不语。此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他想着如何措辞,才能让芈月明白。 芈月却是当年随着秦王去过墨家工坊的人,当下微一沉吟,便道:“妾见识浅陋。依我看,恐怕是因为列国之间战事连年,这种轨道在战时运送大量辎重,尤其方便。但自己方便,也要给对方造成不便,所以列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跟他国不一样的轨道。公子,我说得对吗?” 赵胜大惊,这时候才定睛看了芈月一眼,叹道:“能够看出这一点来,芈夫人果然不是常人。” 芈月叹道:“虽然如此,终究不便。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同轨,则东来西往,不必如此麻烦了。” 赵胜失笑:“天下同轨?唉,古往今来有多少英君明主有这样的狂想,却终是不成啊。” 芈月不再说话,两人默行一段路以后,她便以马鞭指着前路:“自此出关,向北就是燕国,想当年公子胜就是于此处与魏冉一起入燕国的吧。” 赵胜看着芈月,心中暗自思量:“不错。” 芈月看着赵胜,忽然转了话头,提起往事来:“想当年赵国势力不及韩魏两国,但赵侯虽然年轻,却见识非常。出兵扶助燕易后母子回国继位,经此一仗,既得了燕人的感激,又令得赵国在列国之间声势大张,更加打击了中山国与齐国的气焰。赵侯有如此长远的见识和恢宏的气量,义助孤儿寡母复国,利己利人。这些年来赵国日益强盛,皆是赵侯英明卓识之故。” 赵胜听得她夸奖父亲,也不禁得意,拱手谢道:“多谢芈夫人夸奖。” 芈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母子如今离秦入燕,不知何时能够回秦。但愿我将来,也能够有易王后的运气,能得贵人相助。” 赵胜心头一凛,定定地看着芈月,眼光又转移到马车内的嬴稷身上,忽然笑了,向芈月拱手道:“胜愚昧,不懂夫人的深意,但我想,必会有人懂的。” 他一路将芈月等人送出国境,于燕赵国界与芈月母子道别。 芈月施礼道:“多谢公子胜一路护送我母子入燕,若有机会,定当还报。” 赵胜还礼道:“芈夫人客气了。” 芈月道:“请公子胜代我向赵侯致谢。” 赵胜道:“胜也代父侯多谢芈夫人夸奖。可惜行程匆匆,父侯不得与夫人交谈,否则定当引夫人为知己。” 芈月微笑道:“来日方长,我相信将来一定有机会当面向赵侯致谢的。” 赵胜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胜亦愿有机会能够再为夫人效劳。” 芈月一行远去,赵胜凝视良久,拨转马头道:“回邯郸,我要即刻见君父。” 他身边的亲信壮着胆子问了一声:“公子,您向国君请假说要替朋友办事,国君已经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过一个多月,何必着急?” 赵胜冷笑:“你懂什么?此事,我须得立刻禀报君父。” 当下一行人疾驰回邯郸。 芈月一行人离赵入燕,一路直向蓟城进发。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是秋季,这一路行来,进入燕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 芈月当年从楚国到秦国的时候正值夏季,这气候变化倒不觉得什么。此后都是在宫中,衣暖食饱,除了觉得吃食上一时难以适应外,其他倒也没有什么感觉。直至那两年随着秦王巡视四畿,这才真正感觉到西北之地与江南水泽的区别。这次入燕,轻车简从,一路上并无多少照应,所以只觉得马车四面漏风,越走越冷,似走进了冰天雪地一样。 薜荔已经因为风寒而病倒,女萝还勉强撑着,嬴稷也受了风寒。芈月却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虽然人瘦了一圈脱了形,但条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坚韧。 一路行来,不消说他们妇孺之辈,便是杜锦带着的秦兵也病倒数人。 马车进入蓟城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蓟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芈月一行人的马车驰过蓟城街头,人们好奇地张望着。芈月掀开帘子,朝车外看去。 与楚国房子以竹木为主、秦国房子以砖瓦为主不同,燕国的建筑更多以石头为主,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毛毡。来往的庶民黔首或穿着羊皮袄,或穿着暗色的绨袍。而往来贵人则穿着外罩鲜艳锦缎,只在领口、袖口和边缘下摆露出毛边的裘服。 蓟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纵此时芈月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车外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还是让她打了一个喷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缩在芈月的怀中好奇地问:“母亲,燕国怎么这么冷啊?”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回答:“是啊,燕国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时候听说,燕国的冬天,是能够冻掉人耳朵的。” 嬴稷吓得捂住耳朵缩了一缩:“耳朵怎么会冻掉呢?” 芈月见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们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轻抚着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却是暗叹,这次若非义渠王事先送了一车的毛皮,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过了。 一路上她和女萝、薜荔先紧着替嬴稷赶制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赶制,还挑了几件给护送的首领,亦是贿赂一下这些人,免得路上为难。 一路进了驿馆,便见一个圆胖油滑的驿丞笑着迎上来,一迭声地奉承:“公子请,夫人请,大夫请……”迎着芈月等人进了驿馆,安排了单独小院住下。 那驿丞自称胥伍。当时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阶小吏持贱业者,不过是在称呼之前加个职业罢了。如竖某,便是童仆出身;隶某,便是奴隶小头领;皂某,便是养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属;胥某,便是胥吏之属;台某,便是台仆之属……那驿丞想来是胥吏出身。这等人若换了往常,便是连女萝等人也不扫一眼。眼下女萝却要赔着笑,将他拉到一边,给了些赏钱,叫他去好生准备。接下来芈月母子要在这里,不管住长住短,却是要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团球似的,一路上不断嘀咕。此时见到了燕国,入住了驿馆,他便跑来向芈月求道:“芈夫人,下官如今已经将你们安全送到燕国了,求您修一封平安书信,让下官好带回去给魏将军吧。” 女萝眉毛一挑,道:“我们如今刚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这‘平安’二字不好说吧?谁知道你们拿了书信,会不会又翻脸不认人啊?” 杜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们已经入住燕国驿馆,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难道还敢在这里动手不成?难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芈月见女萝犹与杜锦争辩,便道:“罢了,待明日递交国书以后,我便与你书信吧。” 杜锦忙千恩万谢了,这边殷勤派人去请医者。不久,便有医者到来,给嬴稷和薜荔都开了药,两人服了,当晚倒也安稳。 次日,杜锦便去递交国书,又引了燕国专司邦交接应的大行人来,芈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递了文书。见燕国官方终于接手,芈月亦放下心来,而杜锦又来磨回信,也希望把这个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给了他回信。 次日,女萝欲去寻杜锦,却发现前院的房间内无人,连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是人去楼空。她一惊,一转头便见那驿丞胥伍探头探脑地进来,赔笑道:“娘子,可是寻杜大夫?您不晓得,杜大夫已经走了吗?” 女萝镇定心神,笑道:“昨日我们夫人已经给他回信,让他捎回秦国,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寻他,还以为他没这么快走呢。想来必是因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着要早早回秦国去呢。” 第248章 蓟城寒〔3〕 那胥伍满脸狐疑地看着女萝。这种他国质子进京的,他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曾见过护送质子的官员跑得这么快,质子身边的随从这么少的。他本就是个油滑小吏,当即试探着问:“娘子,我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萝脸色一变,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胥伍赔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这驿馆倒也见得多了。有些国家的质子啊就是特别倒霉,说是出来做质子为国牺牲,可只怕自己国内倒比别人更盼着他们死。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萝听得出他言语之下的恶毒试探,知道这等胥吏最是势利凉薄,心中既惊且怒,却不敢教他看出来,只顿了顿足,道:“原是我前几日病得糊涂,记错了吧。”说完,转身就跑回房中。 芈月坐在门边迎着亮光,正拿着毛皮缝裘服,见女萝匆匆跑回,问道:“出了什么事?” 女萝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题,只道:“夫人,您说,咱们国书已经递上去好几日了,易王后若是知道我们来了,必不会如此冷落我们。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事?” 芈月停下手,沉吟:“杜锦递交了国书以后,她应该知道我们来了。如今不见,就怕……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可是,燕国有什么人会从中作梗呢?” 女萝脸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夫人,那杜锦……那杜锦原是奉命来杀我们的,因为魏将军的缘故他不敢下手。可是他会不会在燕国有所安排?” 芈月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可是子稷是易后的弟弟,就算他们不看在他是秦国公子的分上,又有谁敢得罪燕王的母后?” 女萝想了想,也点头道:“是这个理……”转而又恨恨道:“没想到杜锦走得如此利落,居然一个侍从都不给我们剩下。夫人,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该怎么办?” 芈月摇头道:“惠后是存了心要我们在燕国无依无靠,没有任何援助。杜锦走了也好,他终究是个势利小人,他若留了人,我用着还不放心。” 女萝见她如此说,倒是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大半,一边帮着她收拾针线,一边道:“不知为何,如今易王后还没有派人来见我们。” 芈月却是皱紧了眉头,苦苦思索:“如今我倒觉得奇怪,惠后为什么会将我们送到燕国来……” 女萝吃了一惊:“夫人,怎么,有问题?” 芈月沉吟:“她分明知道,孟嬴与我颇有交情。她若是将我送到齐国,我倒是担心。你要知道,大公主当年便是嫁到齐国去的……”她口中的大公主,自然是指芈姝的嫡姐,楚威后的嫡长女芈姮。当年芈姮嫁后,也偶有信回来,但芈姝与芈月嫁到秦国之后,便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芈月沉吟片刻。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当时她无从选择,能够让自己从宫中脱身,与嬴稷一起走,便是唯一的目标。接下来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起初猜想,芈姝派嬴稷到燕国为质,或许是用来应付樗里疾,让他好松口。她若是明着把嬴稷送到险恶的地方为质子,樗里疾必不会答应。而芈姝一开始便打算将她留在宫中,甚至有可能在半路杀了嬴稷,所以,去哪个国家根本不重要。 可是如今到了燕国,她预料的情况却没有出现。以她与孟嬴旧日的交情,孟嬴不可能不派人来见他们。 那么,就是两种情况,芈姝在这里埋伏了对付她的人,甚至已经架空了孟嬴。 又或者,孟嬴拿他们做了政治交易。 这两种可能,都令她的心沉到了海底。可是,以孟嬴的母后之尊,又有谁能够架空她,强迫她?又或者,以孟嬴的为人,芈月不相信她真会如此无情无义。 想到这里,芈月便令女萝:“你把义渠君送的那木箱子拿来。”女萝忙搬过木箱,拿钥匙打开,芈月便指了那箱中的金玉珠宝道:“你去给那驿丞送钱,让他想办法把我们的信送到宫里去。” 想当年孟嬴在韩国那样孤立无援,都有办法通过苏秦把信送到咸阳去。她就不信同在蓟城,她还能与孟嬴隔断音讯不成! 然而,不管送了多少东西,多少信件,一切都如石沉大海。燕宫之内,没有任何消息,孟嬴仿佛根本不知道秦国来的人质是芈月母子,也没有派任何人来主动寻他们。 眼见天越来越冷,芈月的心也是越来越焦急。 女萝见她着急,只得又去寻那胥伍打听讯息。这些日子以来,或许是觉得他们没有多少倚仗,那胥伍的态度,便渐渐有些傲慢起来,叫他打听消息跑腿,便都要财物才能够叫得动。女萝深知小人不能得罪,只得忍了,态度反而越加和气,手中财物,也是漫撒了出去。 第249章 蓟城寒〔4〕 这日她又去寻那胥伍,那人却不在。打听之下,才知他早上便出去了。女萝无奈,见天已近黄昏,料得他也不会不归,只得叫人留了话。 直等到傍晚,才听到消息说人已经回来,忙迎出院去。却见那胥伍挺胸凸肚,打着酒嗝,一摇三摆着走进来。女萝连忙迎上去,却闻到一股酒味迎面而来。她举手挡了挡,脸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却不得不赔笑问:“胥伍爷,您把信送了没有,宫中可有回复?” 胥伍色米米地看着女萝,伸手握住她的手:“姊姊放心,我已经把书信递进去了,那宫中寺人我也送了厚礼,一有消息,定然报知姊姊。” 女萝心中暗恼,这小吏愈来愈放肆,竟占起自己的便宜来了。她恨不得一巴掌朝他的脸抽过去,只是不敢坏了大事,只得强忍怒意又递去一串钱,笑道:“这是夫人所赐,请伍爷多多劳心。” 胥伍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钱,道:“虽然说夫人已有赏赐,小人实不应该再收。只是姊姊也知道,这宫里头的事,小人也要打点打点。” 女萝强笑敷衍道:“我知道,总不好让伍爷自己掏钱,这些都是谢伍爷的,劳烦您了!” 胥伍将钱塞入怀中,却又色米米地看了一眼女萝,笑道:“其实,夫人赏的我实在不好意思拿了,只要姊姊说句话,我胥伍也一样会……” 他正说着,但见薜荔蓬着头发自院内出来,一边咳嗽,一边泼辣地上前打断了胥伍的话:“钱也拿了,还不快去!” 胥伍见状,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薜荔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声,骂道:“这饿不死的贼囚,我真想把他一双贼眼给挖出来!” 女萝见她动怒,反来劝解:“你风寒还未痊愈呢,就这么迎着风跑出来,小心又着了凉。那不过是条狗子,你为这种人动什么气?” 薜荔怒骂:“拿根骨头喂狗,狗还能汪几声呢。多少东西填了这贼囚,连点回音都没有。阿姊,我看这混账只怕根本没给我们办事,只是来讹钱的。” 女萝心中亦有些猜到,无奈叹息:“可如今我们又能够找谁呢?可恨那杜锦将人尽数带走,我们两人又是无用。送信跑腿,亦只能倚仗此人!” 薜荔叹道:“可我们所携财物总有尽时,再这样下去,岂不是坐吃山空?” 女萝见她涨红着脸,忙抚了抚她的额头,道:“快些进去,你如何还能迎着风头说话,纵有事,还是请夫人拿个主意。” 薜荔咳嗽了几声,恨恨道:“只恨我这病,要不然,也不能只叫你一人劳累!” 女萝打断了她道:“别说了,快进去吧。” 两人进去的时候,见芈月正在教嬴稷念书,便不敢说话,只得站在一边。 芈月已经看到两人进来,却并未停下,教完嬴稷,又叫他出去跑一圈,这才抬头问两人:“怎么,是不是那胥伍又是不曾使力?” 女萝叹道:“正是。夫人,奴婢想,还是等明日奴婢自己出去,把信送到宫里。便是遇不上易后,与青青、绿竹她们也可寻机见上一面。” 芈月听了她两人的禀报,却摇了摇头道:“你们不成,还是我自己去。” 女萝一惊,跪下道:“这等事情还要夫人亲自去,岂不是奴婢该死了?请夫人允准奴婢去吧。”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我想着此事必然有人从中作梗,你虽然忠心,但许多事历练不够。万一遇上意外,你未必能够处理得了。” 女萝只觉得羞愧无比,又道:“那……还是让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 芈月摇头:“薜荔病着,子稷还小,屋里不能没有人看着。” 薜荔却跪下道:“奴婢已经好多了,夫人,还是让阿姊陪夫人一起去吧。本就是奴婢等无能了,这天寒地冻的,还要让夫人亲自出去。若是再教夫人遇上什么事,奴婢岂不是死也难消罪过?” 女萝也道:“夫人,外头尽是些贩夫走卒、奴隶贱役,您尊贵之人,如何能够独自行走,万一被人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芈月心中却是轻叹一声,偏生自己是女儿身,若是换了秦王驷,只怕独自一人,哪里都能去得吧。却强不过两人坚持,只得同意。 薜荔见状,忙脱下身上的皮袍,盖在了芈月身上,道:“外面冷,夫人多穿一点,休要受了风寒。” 芈月摇摇头,将外袍披回薜荔身上:“我穿着皮袍呢,那些毛皮典当了不少,如今一人就一件皮袍,哪里还有多余的?你若没有厚衣服穿冻着了,我更没有帮手了。放心吧,冻不着我。” 说完,芈月便走了出去,女萝只得跟了出去。她出行本应该有车,只是驿馆里竟寻不出车来了。当初他们是坐了马车来的,杜锦一走,把车夫也给带走了。没过几日,胥伍便说马跑了。又过得几日,又说那车挡了进出的地方,一推走就不见了。两三下工夫,这马车便连木屑也不剩了。 女萝待要去叫个车来,芈月却道:“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便出去走走,看看这蓟城长什么样吧。” 女萝无奈,只得扶了芈月前行。 第250章 魑魅行〔1〕 好在蓟城乃是燕京,前往宫门的大道上都已清扫,倒不必踩着积雪前行。蓟城冬日,寒风凛冽。街道上店铺都关着门,街面上也没有几个人走动。 这冰雪世界,芈月昔年也在秦宫见过。那时候宫中踏雪寻梅,围炉温酒,别有一番情致。任外头如何风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炉,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吃肉饮汤,通身俱暖,从不为饱暖忧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这冰天雪地中,眼睁睁看着坐吃山空,费尽财物,却是不能见故人一面,只能独自在这刺骨寒风中艰难行进,实是天差地别。 芈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来。 女萝跟上前,问道:“夫人何事?” 芈月指了指前面一座小酒馆屋檐下,却见有一堆壮汉坐在门口,只借得室内一点点的炉火暖意,道:“这些人看着形容不像贱役,何以穷困至此?” 女萝见状,忙过去向旁人打听了,回禀说:“夫人,那些却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哙让位给子之,又有太子平与之相争,几番厮杀来去。国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责,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齐人来了以后,又被追究罪行。这些旧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获罪,钱财耗尽,便沦落至此了。” 芈月听得怔了一怔,道:“原来如此。可见人之贵贱,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萝却道:“此处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来鱼龙混杂。听说那些混杂于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国贵人,也有当年来投燕国的列国士子,只是不幸遇上几次变乱,应变无方,新朝建立,又不爱用这些人,钱财耗尽归不得,所以一朝沦落,有些便死于街巷,不得人知了。” 芈月心头一紧,忽然幽幽一叹,道:“女萝,你说这些人中,又有几个可能是苏秦,几个可能是张仪呢?” 女萝苦笑:“是啊,便是国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凭着一张嘴游说公卿,只怕也躲不过乱世刀枪。便是有一身好武艺,遇上乱兵溃散,也未必能够比别人活得更长。” 芈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萝,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义,买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来送与这些落魄游士。” 女萝吃了一惊:“夫人,这……” 芈月沉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若不得门路,见不到孟嬴,难道就要坐困驿馆,任由那些小吏敲诈不成?” 女萝闻言,不禁默然,只仍不解其意,看着芈月。 芈月苦笑道:“重耳当年虽然流亡各国,却有狐氏、先氏、赵氏等家臣相随;便是秦国的献公,当年虽然流亡三十载,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却因为年纪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属,且因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难鸣……” 女萝顿时明白:“夫人是要为公子寻找他将来的狐偃、先轸和赵衰吗?” 芈月点了点头。 女萝崇拜地望着芈月,她这个主人,每一次都能够让她升起新的激动来。不管到了别人眼中如何的绝境之地,她总有办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只道她落魄燕国,投奔无门,她却能够在任何最细微之处,看出生机。 想到这儿,她本来有些绝望的心,也多了几分勇气。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芈月的能力和才干,都胜过孟嬴。孟嬴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能绝地翻身;那么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够再度创造奇迹。 风呼呼地吹着,吹到脸上,一开始还是刀刺般地疼,没过多久,整张脸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喷出一口白雾来,便觉得心口又冷了一分。芈月裹紧了外袍,艰难地行走着,走了很久,才来到王宫门前。 燕宫巍然屹立,冰雪覆盖,看上去如同一只怪兽伏地,欲择人而噬。 两人才近燕宫,远远地便有穿着厚甲的卫士上前挡住了她们,喝道:“做什么的?” 女萝方欲将来意说明,道:“我是秦国……” 芈月忽然心头一动,却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秦国人,与易后身边的女御是亲戚,给她们带了礼物和书信来。不晓得能不能劳烦郎将帮我们转达,必有谢意。” 女萝惊诧地看了芈月一眼。她跟随芈月多年,这点默契却是有的,忙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只站过一边。 那守卫一怔,对两人换了一副客气的神情,问道:“不知哪位女御,与娘子有何亲,要捎什么书信礼物?” 芈月走到女萝身边,低声问:“青青与绿竹在名册上如何称呼?”这两个名字,不过是孟嬴拿了《诗经·卫风·淇奥》篇给她们起的罢了,在宫中原始名册上,却不知是什么。 女萝却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御方氏名绿竹,女御霍氏名青青,皆与我主人有亲有故,不知郎将能否行个方便,帮我传个话给她们?”此二女恰如芈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并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献。 那守卫听了这话,更是满脸堆欢,殷勤笑道:“原来您与方女御、霍女御有旧,好说好说。不知道要传什么话?” 芈月便与女萝一点头,女萝取了四镒黄金,芈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块玉佩,将写好的帛书一并由女萝打个小包,交与那守卫道:“烦请将此玉佩转给两位女御,就说故人在驿馆等候消息。” 那守卫满口答应:“好好好,娘子尽管放心。” 芈月行礼道:“有劳了。”她看了女萝一眼,道:“我知易后素日有日中之后小憩之习,若是两位女御见信,当于此时有空,我这个侍女这几日皆会于此时到此相候。若能够见到她们,当对郎将另有重谢。” 女萝会意,又取了一串燕国刀币,给了那守卫。 那守卫听她连易后的生活习性也知道,当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芈月见他已经应下,便踩着雪,转身慢慢离开。 女萝连忙跟上,问道:“夫人,您方才为何阻止我问秦国质子书信之事?” 芈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若只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贪婪再大胆,也不敢吞没了我们的钱财,却不替我们送信。那么燕宫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们见到孟嬴。既然如此,那么只怕问也是无益。你还记得那苏秦当年,每日到宫门问询,又有谁替他传信到大王跟前?” 女萝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们问,只怕也没有结果。所以您打算通过青青和绿竹两人,帮我们找到大公主?” 芈月点了点头:“我怕我们这一问,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曲而行之。这等小吏贪财攀势,有机会与易后身后的女御攀上交情,又能得我们的谢礼,自会私下替我们送信进去。你这几日便依时而来,看看能不能遇上她们。” 女萝心悦诚服,忙应道:“是。” 两人回了驿馆,芈月便打开义渠王所赐的箱子,道:“女萝,你去将这箱中的一半黄金换成铜钱,每日去燕宫等候消息之前,买些酒肉柴炭,送与西市那些沦落的策士游侠御寒饱食。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余者,便不要多说了。” 女萝连忙应下。 次日便将金子装在较小的匣内,抱着出去兑换了铜钱,又买了酒肉柴炭,每日依芈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后,蓟城游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传关于秦公子稷仗义疏财,将来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传言。 芈月主仆那日出去之后,虽然依旧每隔几日便与胥伍钱财,叫他去送信打听,但明显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减。那胥伍看在眼里,心头便有些慌了。 这日他便躲在暗处,看到芈月走出后,过得不久,又见女萝捧着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这两人奔忙时,屋里只剩下一个小孩,一个病人,便悄悄地走到芈月房间门口,掀开帘子的缝往里看。 此时嬴稷正捧着竹简在读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忽然感觉到一股细细的风,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帘子开了一条细缝,胥伍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薜荔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此时便强行支撑着坐在嬴稷身边缝衣服,也陪着读书,见状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正见胥伍。 胥伍正窥视间,帘子掀开,猝不及防之下,他尴尬地搓着手站在门外赔笑道:“呵呵,小人是来问问,公子有什么要吩咐的,要不要加个炭火什么的……” 第251章 魑魅行〔2〕 薜荔见胥伍口中说得好听,眼睛却是直勾勾地往室内看去,看到放在嬴稷脚边的珠宝匣子时,视线更是移不动了。她恼得上前一步,厌恶地道:“公子在读书呢,就不劳您老了!有什么事,我阿姊自会去找你的。”见胥伍踮着脚尖歪着头,试图再往里看,薜荔索性将毡帘一放,遮住了那小人的眼睛。 胥伍无奈,只得赔着笑退了出去,心中却算计着那箱中钱财。他这些日子也瞧得清了,芈月母子主仆只有四人,虽然独居小院,洒扫饮食都是自己动手,他轻易也不能探知情况。然则芈月一行人来的时候,只有几辆马车,装的行李虽少,但这些日子他窥伺得许多情况,便知她身边财物不少,尤其是在芈月卧榻边的一个箱子,更是被那两个婢女看得十分小心。 他这些日子得了许多赏赐,本当满足,奈何人心却是越来越贪的,又岂有满足的时候? 他一边在心里头算计着,一边走出来,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胥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名护卫打扮之人。胥伍见了此人,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哈腰谄媚地道:“是您老来了,不知‘那位’贵人,又有何吩咐?” 那护卫冷冷地看了胥伍一眼,道:“贵人要见你。” 胥伍心头一惊,想到又要去见那位可怕的“贵人”,他的腿肚子便打战,却不得不去。当下只得随那护卫出门,一直走到某个传说中的府第,又被人引着,进了一个厅堂。 但见那厅中华贵迷眼,他一进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趴在毡毯上,不敢细看,抬起一点眼皮,亦只能见到面前的精美铜鼎炭火正旺。 他趴了好一会儿,看到一双红色绣履走到他的面前,红衣及地,上面绣纹重重,环佩叮咚。 却听得身边的侍女道:“参见夫人。” 胥伍不敢抬头,不住磕头道:“小人参见夫人。” 便见那红衣女子坐了下来,胥伍只看到她的腰间,便不敢再抬头,忙把头伏得更低了。 便听得上面那声音娇媚异常,问道:“这几日,她们还叫你去送信吗?” 胥伍连忙应声:“是是是……” 那红衣女子轻笑:“看来,你倒是发财了!” 胥伍吓得不断磕头:“全赖夫人提携。” 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她们近日,又在做些什么?” 胥伍便将芈月主仆近日去王宫打听消息之事说了,那红衣女子冷笑道:“缘木求鱼,也是枉然,教她天天顶风冒雪地去宫门口低三下四求人,也是挺有意思的。你便不用再管了,那宫中,我自有安排。” 胥伍趴在地下,心惊胆战,却听得那红衣女子道:“哼,哼,看她如今懵懂无知的样子,我当真又是快意,又是不悦……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胥伍知她性情喜怒无常,哪里敢开口,只得赔笑道:“小人不知。” 那红衣女子性情果然是喜怒无常,正笑着说着,忽然又暴怒起来:“哼,我要她哭,我要她痛,我要她夜不安枕,食不下味。可如今,如今……”她暴怒地走来走去,“如今她却是还未真正吃到苦头,我却已经睡不好,吃不好了!不成,我等不得了,我要她现在就痛苦,现在就难受!”说到这里,转而骂胥伍道:“你这无用的奴才,过得这么久,还是没能够叫我如愿,我留你何用!” 胥伍上次来,便领教过她的喜怒无常,此时见她忽然又发作,吓得浑身冒冷汗,忙道:“小人还有话说,还有话说……” 那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什么话?” 胥伍猛然想起那房中令他垂涎万分的藏金箱子,顿时生了主意,亦想借着眼前之人壮胆撑腰,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世间最苦最痛之事,便是叫人衣食无着,挣扎求生。夫人若能够夺了那人的财物,岂不是更好?” 那红衣女子惊道:“她还有财物?哼,哼,看来那惠后转了性子,居然如此厚道啊,还能让他们带出这么多钱来!” 便见旁边的侍女赔笑道:“听说,是他们出了咸阳之后,有人送的。” 那红衣女子一把抓起一只酒爵,把玩着,忽然笑了起来:“这样就不好玩了,既然是做人质,总得让她尝尝苦日子,这才像话。” 胥伍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有个主意……”说着便膝行两步,低声将自己的主意说了。 那红衣女子听了十分快意,咯咯地笑了起来:“胥伍,你果然是个做小人的材料。不错,不错,你便依此去做吧。” 胥伍却傻了眼:“我……” 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也当由你去执行才是,怎么,你有意见?” 胥伍苦着脸,只得应声道:“是,小人遵命!只是事后,夫人当让小人换个位置才好。” 那红衣女子冷笑:“你只要把事情办成,自然有你的好处。” 胥伍忙应声退了出去,那红衣女子看着空落落的大厅,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忽高忽低,十分癫狂。 她身边侍女知道她的脾气,此时俱已退了出去,只留有一个心腹在,那侍女劝道:“夫人,您消消气,如今您已是苦尽甘来,何必再想过去呢?” 那红衣女子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已经过去了……”那侍女方松了一口气,便听得那红衣女子的声音陡然转高:“可是……我的苦不能白受!我要把我受过的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 她冷笑一声,将酒爵中的酒泼入铜鼎的炭火中,火焰骤然升高。 夜深了,又是魑魅魍魉出动的时候。一个黑影潜入小院之中,悄然摸上走廊,来到芈月所居的房间之前,轻轻推开门,掀开毡帘的一角。 芈月和嬴稷正在榻上熟睡着,铜炉中烧着炭火,发出微光,熏得一室温暖。 一支长戈缓缓地伸进房屋,朝着闪着亮光的铜炉钩去。铜炉被长戈钩住,那人用力一拉,铜炉倒地,却因为地上铺着毡子,只发出一声轻响。 那人缩了一缩,见芈月母子仍然在睡眠中,才松了一口气,又探头进去看。炉中的炭火已经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的羊毛毡上,灼黑了一大块,将燃未燃。但这天气实在太冷,那火炭亮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熄了。 那人怔了一下,见室内的人仍然睡着,终于狠狠心,又拿火石点着了一根火把,扔了进去,整个房间顿时燃烧起来。 那人冷笑一声,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火光大作。 院外有人立刻尖着嗓子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室中火已经烧起,芈月在睡梦中,只觉得灼热逼人。忽然听到外头噪声,睁开眼睛,见满室火光,骤然惊起。 嬴稷也被惊醒,见状吓得尖叫一声,扑到芈月怀中哭道:“母亲,母亲,怎么办?” 芈月翻身坐起,却见火光从门边过来,刚好挡住了逃生之路。眼见室内火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嬴稷,一把扯起身上的许多毛皮,包住自己母子,向外冲去。 一直冲到门边,却见门上的帘子也起火了,门边地上的羊毛毡更是火光一片。 嬴稷吓得反抱住芈月道:“母亲,火……” 芈月一咬牙道:“子稷,相信母亲,不要怕,抱紧母亲……” 她当即抓起两张毛皮盖往火头,见火头被压下了一些,便用毛皮护住头脸,抱着嬴稷,朝着火光冲了出去。 此时女萝和薜荔也被吵醒,衣衫凌乱地跑到走廊上,却看到芈月房间内已经着火。她两人冲到门边,便见到门口正在熊熊燃烧的毡帘,实是冲不进去。 女萝急红了眼,一转身抱了两大团雪块拍到毡帘上,就要冲上去,不料却正与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满怀,三人滚过走廊,滚下台阶,滚入院中。 幸亏毡帘上的火已被女萝用雪块扑熄了些,芈月冲出去时又用毛皮挡住,火头并未烧到脸上。但她冲门之时,护住头脸的毛皮已经燎着了,女萝被她一扑,身上的衣衫也着了起来。三人沿着走廊一路滚落台阶,掉到院中积着的雪中,打了好几个滚,才将身上的火头熄灭。 芈月和女萝在雪中对坐,满眼惊恐,颤抖不止。嬴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薜荔惊叫一声:“夫人,公子——”她连忙奔下,拉起嬴稷,拍打着他身上的雪,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嬴稷身上:“公子,小心着凉。” 这时候惊魂初定的女萝也扶着芈月站起来,拍打着她身上的焦黑和雪渍。 芈月的头发一片焦痕,脸上也是一道道漆黑,手上脚上更是灼痛入骨,分明已被烧伤。但此刻她却顾不得这些,先拉过儿子来问道:“子稷,子稷,你没事吧?” 第252章 魑魅行〔3〕 嬴稷一下扑到芈月的怀中,颤抖了半晌,竟吓得哭不出来了。 女萝犹是惊魂未定。薜荔忙拉着嬴稷全身检查一遍,才道:“夫人,万幸,小公子只是手臂上灼伤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顿时跌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嬴稷这才吓得哭了出来:“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薜荔已经看到,尖叫道:“夫人烧伤了。” 女萝和薜荔忙将芈月扶起来,眼见火越来越大,忙尖声大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只听得一声轰响,胥伍带着一群驿吏拿着水桶等物冲了进来,见房中火起,高叫道:“快救火,快救火……”他这边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救火,见了芈月一行四人站在一边,便顿足埋怨道:“夫人,你们如何这般不小心,把房子都烧着了。”见女萝还要解释,便一指外头道:“这院子狭小,你们这些贵人不要添乱了,快快先到前院去吧。” 薜荔见芈月受伤,早已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见状忙道:“夫人,我们先到前院去,再叫个医者给您治伤吧。”一边与女萝扶着芈月牵着嬴稷走出小院。 此时四人均是赤足,走了几步,薜荔忙欲回头去取鞋子,却见小院入口已经被救火的人堵上了,芈月见状叹了一口气道:“薜荔,走吧。” 薜荔只得扶着芈月慢慢走着,一边道:“夫人,您且忍耐片刻,咱们到了前院便寻医者为您治伤。” 女萝却忽然“啊”了一声:“我们的东西都还在房间里!” 芈月苦笑:“此时也是顾不得了,待灭了火,再去看看吧。” 四人走到前院坐下,女萝忙揭开芈月的裙子,顿时眼泪就下来了,却见芈月的腿上已经烧得皮肉翻起,焦黑血污一片。 嬴稷顿时大声哭了出来:“母亲,母亲——” 芈月强忍一口气,到得此时,方才松下,只觉得腿上手上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当下咬牙道:“女萝,你去寻医者来。薜荔,你照顾着公子。” *忙乱,到天明时,女萝寻了医者来,替芈月治伤包扎。此时薜荔方去后面看火势情况。幸而蓟城冬天天寒地冻,火也烧不太旺,已经被扑灭了,驿吏们也各自散去。 薜荔赶去的时候,那些驿吏正三三两两地离去。她进入院中,见后院正房已经烧得只剩两堵墙了,连薜荔和女萝所居的耳房也烧塌了一面墙,地面上泛着救火后留下的水迹,芈月房间的门窗全烧光了,只剩下残垣颓墙。 薜荔赤着一双脚,冰寒入骨,想到廊下先把鞋穿上,却见诸人的鞋子被一堆人救火踩踏,东飞一只,西飞一只,早已浸透雪水,污浊不堪,不能穿了。她只得赤了足,在一片焦炭中翻找。 头等大事便是芈月榻边的珠宝箱子,她依稀记得地方,费尽气力搬开倒塌的焦木,却找不到那珠宝箱子。她心里一凉,顿时说不出话来。 再细找其他的箱子,倒是还在,只是都烧得不成样子了,里面的衣服裘皮也大半不能用了。再寻到一个芈月的首饰盒,虽然外头木匣已经焦黑,打开来看,里面的几件首饰倒还是好的。 她再仔细找去,又发现了几个未锁上的箱子,里头都被翻乱,少了东西,有被偷盗的痕迹。几个锁上的箱子,却都还好。唯独那个珠宝箱子,竟是连箱子带东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跌坐在废墟里,惶惑无措,一边哭,一边扒拉出一些鞋子衣服等物,先拿了给芈月等人,又哭着将事情说了。女萝大惊,对芈月道:“夫人,我和她一起去看看……”但眼见芈月有伤,嬴稷幼小,还是薜荔留下,女萝再去找。 女萝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惨白地回来,全身都是焦黑的炭痕,仍没有找到那个装珠宝的箱子。 薜荔边哭边道:“夫人,必是那些驿吏把箱子拿走了。否则就算是木头能烧光,可金子和珠宝不可能烧没了,何况烧得不是很厉害,火扑灭得也很快啊。” 芈月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女萝,你们是怎么知道着了火的?” 女萝道:“我们是听到有人在叫,走水了……” 芈月道:“我也是……” 女萝恍悟:“难道是有人放火?” 薜荔忽然想到:“呀,前些日子夫人和阿姊出门以后,那驿丞就站在门外偷看……” 嬴稷也想起来了,添了一句:“对,他眼睛贼溜溜的,直盯着那珠宝箱子看……” 女萝将手上的东西一摔,道:“我找他去——”说着便跑了出去。 薜荔转向芈月请示:“夫人,我要不要去帮帮阿姊——” 芈月摇头道:“不必了。” 薜荔急道:“可我怕阿姊吃亏。” 芈月却道:“你去了也没有用。” 薜荔茫然地看着芈月,不明白她的意思。芈月却心中有数,若是她料得不差,昨夜那火,必有蹊跷。虽然昨夜她因为受伤而心神大乱,可今日细想起来,却越想越疑。 她知道自己铜炉中烧的不是明火,而只是以炭取暖。那铜炉底盘甚重,便是嬴稷不慎踢到,也是不会倒的。更何况她母子熟睡,离那铜炉还有一段距离,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铜炉踢翻。那炉中的火如何能烧到外面去? 第253章 魑魅行〔4〕 她忽然想起,昨夜睡眠之中,似乎做梦听到外头有什么东西嗒嗒作响。当时自己睡得沉,惊醒后便因为火起,一件件事情接踵而来,不及细思。如今想起来,倒似火石打火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忍着腿上和手上的伤痛,将昨夜匆匆逃出时见到的景象一点点回想起来。她一眼看到火起的时候,火势最大的是门边,其次才是铜炉边,那铜炉是朝着门边倒的,而她逃出时,室内摆设未变。她虽未仔细看清室内景象,但榻边若是少了一个木箱,肯定会有所察觉。这说明,她逃出的时候,那木箱还在。 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纵火,意在珠宝箱子。昨夜刚刚火起,胥伍便已带着驿吏等着救火,再结合嬴稷与薜荔所言,芈月顿时明白了,必是之前她急于将书信送到孟嬴手中,频频贿赂那胥伍,后来又渐渐冷落他,才引起他的纵火夺财之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悔,只想着在燕国或有幕后之人操纵局势,不让自己见到孟嬴。她推演着燕国的政局、背后之人的图谋,却失去了警惕,没有防备眼皮子底下的贱役之人。 她轻抚着已经包扎好的腿部伤口处,心中惕之。有时候一件小事,一个小人物,便足以毁掉太多重要的人和事。 却说女萝一想很可能是胥伍纵火偷盗,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冲了出去。她跑过积雪的院子,跑到驿丞房间的门口,掀帘进去,就只见几个驿卒围着炉子在喝粥,见女萝进来,却怪笑一声道:“好俏的*,难道是驿丞的相好吗?” 女萝见了他们,想到被烧过的房间内,许多财物亦是不见,想来偷盗之事,这些人也是人人有份,心中怒火升起,喝道:“你们放肆!难道不认得我是秦公子的侍女?” 一个驿吏见她恼了,才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娘子你,失礼失礼。这须怪不得我们,昨夜你们院中失火,害得我们累了*,自然又困又乏,看错了人。” 女萝阴沉着脸问:“我且问你们,驿丞胥伍去哪儿了?” 便见之前的驿卒道:“你问我,我们还要问你呢!他一大早就不见了。” 女萝诧异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又有另一个驿卒端着碗过来,道:“昨晚着火的时候伍爷还在呢,可等我们救完火,回来找他,他就不在了。我们还等着伍爷发赏钱呢,就是死活找不着他。” 之前那个驿卒便怪笑一声,道:“是了,是了,昨天是你们的房间着火吧?我们可是救了*的火,如今找不到伍爷发赏,那就找你们发赏吧。” 女萝脸色苍白,看着堵了一房间的驿吏们,心中忽然明白了,一顿足,转身跑回芈月住处,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芈月看到她的脸色就已经明白:“是不是人已经不在了?” 女萝忙点头:“是。”忽然间醒悟,“夫人您怎么会知道……” 芈月淡淡地道:“贼偷了东西,焉能不跑?” 女萝想着那小院中房间烧毁,东西俱无,忍不住哭了出来:“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叹道:“你们去收拾收拾,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凑一凑,把这个冬天先度过吧。” 嬴稷的手臂亦是灼了一串水疱,也包扎了起来,此时怯生生地拉住芈月,含泪抬头问道:“母亲,我们这样惨,大姊姊知道吗?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 芈月心中一痛,抱住嬴稷道:“会的,她会来的,母亲一定会想办法让她见我们的。子稷乖,你忍一忍,等薜荔她们收拾好东西。” 此时他们所居的小院已经被毁,在这前院的厅上虽可暂居,但终究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此时驿丞胥伍也已经不见,这蓟城的冬天,若无宿处,只怕不能过夜。薜荔和女萝央求了半日,才又寻到一处院落,却是破旧不堪,整个房子狭窄破旧,连门缝里都是挡不住的阴风呼啸。 房间里没有*榻,女萝和薜荔只能尽力用几块毛皮拼起来铺成下褥给芈月母子,自己将草席铺在炉火边,又将那烧掉的废墟中能捡的东西俱捡了过来,慢慢收拾。 芈月坐在地板上,把一件件丝绸皮袄烧焦的部分用小刀裁去。嬴稷虽小,却也强忍伤痛,不哭不闹,还把烧焦的竹简一片片拣出来。 女萝心痛如绞,哭道:“要让夫人和公子住这样的房间,实在是……” 芈月却摇摇头,叹道:“有这样的屋子住,我已经知足了,就怕接下去,连这样的屋子都住不了……” 女萝一惊:“夫人,您说什么?” 芈月叹道:“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个驿丞背后若是无人撑腰,便是再利欲熏心,又如何敢对他国质子纵火夺财?他岂有不怕死之理?” 女萝心惊胆战地问:“夫人的意思是……” 芈月看了嬴稷一眼,压轻了声音道:“我怕那幕后之人,与阻止我们见到孟嬴的,是同一个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惠后要将我母子流放到燕国来,想来这个人,便是她准备用来对付我的人了。” 女萝急了:“那,这人是谁?” 芈月轻叹:“我也不知道,但愿……”但愿什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254章 国相妾〔1〕 果然不出芈月所料,过了两日,便有事情发生了。 这一日,一个瘦削阴沉、面相凶悍的中年人在几名驿卒的陪同下走进芈月暂居的小院。此时女萝正端着木盆走出房间,被那中年人看到,指着她道:“你,过来——” 女萝抬头,诧异道:“你是何人?” 便有一个驿卒介绍道:“这是我们新上任的驿丞,皂臣。” 女萝端着木盆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皂驿丞。” 那皂臣却与原来一身油滑的胥伍不同,满身的阴气戾气,他直勾勾地盯着女萝好一会儿,才喝问道:“你就是秦国质子的侍女?” 女萝点头:“是。” 皂臣忽然厉声质问道:“驿馆的馆舍被你们烧了,该怎么说?” 女萝一惊,心头大怒,反问道:“皂驿丞,难道不是前任驿丞胥伍为了偷盗我们公子的财物,所以放火烧了驿馆的馆舍吗?新驿丞来得正好,既然寻不到胥伍,便只能问你了。我们夫人和公子的房间烧了,至今无处安排,只在这种偏僻小院凑合,这一个冬天,总不能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吧。”她本是自楚宫秦国历练出来,这等一开口便栽赃恐吓的事,却是并不稀奇的。知道此人来意不善,胥伍的离奇失踪,芈月之前的推测,更令她明白对方来意,当下便口齿伶俐地反驳过去。 那皂臣本就来意不善,只道她一个小小侍女,便于恐吓,不想对方如此伶牙俐齿,不禁将原来的算计丢开,阴阴冷笑一声,道:“混账!本官还未曾向你们追要赔偿,你竟然就敢反咬一口,说前任驿丞偷盗,不过是恃着他人不在此地罢了。人说秦国是虎狼之邦,秦人都是虎狼之性,没想到一个小婢,竟然也是如此蛮不讲理!” 女萝早因最近接二连三之事,感觉到了幕后黑手的步步紧逼。她自跟了芈月以来,经历事情虽多,但却从未到这种程度。这几日不但房屋烧毁财物尽失,芈月更因烧伤而病倒。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她心中的愤怒已经无以言表,见这皂臣明显来意不善,想要恐吓于她,更是不肯退让,当下冷笑道:“我们既入驿馆,所发生的事,便是你们驿馆之责。质子居处忽然失火,财物丢失,前任驿丞忽然失踪,新任驿丞便要诬陷栽赃。我竟不知,这是驿丞您的意思,还是要让我家主人去问问您上面的掌讶、大行人,或者司寇?” 皂臣不想她一个女婢,竟懂得如此之多,当下也变了脸色。他本是故作威风,见恐吓不住,便阴狠地道:“一个质子罢了,你以为上面诸位卿大夫闲着无事,会理你们?你们若有人倚仗,如何会无人过问?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好,否则的话,吃亏的是你自己!” 女萝将木盆往地上一放,冷笑道:“我们就算老老实实,还不照样是房舍被烧,财物被盗,受人恐吓!皂驿丞还要我们如何老实,又还要让我们如何吃亏?” 皂臣没料到她如此厉害,被她一句顶一句,竟是猝不及防,反应不过来,当下气得哆嗦,指着女萝道:“好、好,既然不受我好意,你们便自己看着办。”说着,便率着一众驿吏,拂袖而去。 女萝见他离去,心中不安,端起木盆,匆匆去找芈月,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夫人,如今怎么办呢?” 芈月点头道:“果然是背后有人作祟。接下来,这皂臣必是会处处为难我们。” 女萝急了:“夫人,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小行人或者掌讶?” 芈月却摇了摇头,苦笑:“咱们和燕易后的联系,都有人敢截断。我们与这一介小小驿丞纠缠,又有何用?莫说是找小行人或者掌讶,如若我猜得不错,便是找大行人或者司寇也是无用。我猜他们对我们根本会避而不见;便是见了,也不过当面应承,事后毫无消息;便是我们把事情闹大,逼着他们换个驿丞,甚至换个掌讶或者小行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换来的人,只会变本加厉地为难我们。甚至最后落得个秦国质子刻薄寡恩,得罪燕国诸封臣世家的结果。” 女萝倒吸一口凉气,急得险些哭了出来:“那怎么办?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不应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更让他找到为难我们的借口。” 芈月摇摇头:“你刚才并没有做错,若是你软弱可欺,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女萝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芈月沉声道:“先等等,看他们意图为何。” 女萝有些无措,焦急地问:“那,还有呢,奴婢等还能做什么?”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道:“你这两日,可还有去西市和燕宫?” 女萝垂泪:“遇上这样的事,奴婢方寸俱乱,如何还能够再去?何况我们财物尽失,如何还能够去西市给那些人送酒肉柴炭?” 芈月想了想,摘下手上镯子,道:“你尽管再去,把这镯子当了,再买一些食物送过去,然后把我们发生的事情,悄悄地同几个好事之人说了,再找几个消息灵通之人,叫他们帮我们找那胥伍下落……”她顿了顿,自嘲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胥伍必是已经被人灭口了,只是他所盗的珠宝,却尽可以让人寻找下落。这样,便是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藏得再深,他的手底下必有人会露出形迹来。再则,你悄悄收买几个人,盯着那皂臣,看他去了何处,向何人禀报,或许能够查出些什么来。” 女萝不想她这一会儿,便想了数条计策来,当下接过手镯,立刻答应了下来。 芈月看着女萝出去,方才脸上镇定自若的神情便塌了下来,看看四处漏风的破壁,看看天边又开始飘起来的雪花,暗叹一声,这蓟城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也太漫长。这时候她隐隐能够明白张仪当年在楚,苏秦当年在秦时的感受,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不面对困居斗室、钱粮耗尽、日益绝望的境况。她这一生,虽然历经生死之险,可却从来不曾沦落到这种衣不能御寒,食不能甘味,甚至病不能延医的境地。照目前的趋势,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就算她有再大的能耐,所有的布置若不能实现,那么等待她的便只有绝望。 此刻,她才真正觉得孤立无援。在楚国时,纵步步杀机,她有莒姬,有屈原,有黄歇,甚至有宗法保护。在秦国时,虽然孤独一人,但终究还有秦王驷可作倚仗,还有张仪可为外援。可是在这燕国,她只有一个需要她保护的嬴稷,只有两个婢女。而恶意却如同冰雪一样,从四周压来。 这个蓟城的冬天,她能熬得过去吗? 天气,一天天地寒冷。 自那日新驿丞的下马威不遂以后,芈月所居的小院中,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 先是驿馆借口天气寒冷,交通断绝,米薪腾贵,一应的供应之物,便一天天减少,乃至近乎断绝。而冰雪封了出门的路,芈月母子主仆四人日常的食物和柴炭,女萝只能用高价拜托驿吏帮他们另外购买过来。 蓟城似变成了一座冰封之城,而芈月四人,便被冰封在这驿馆,在这小院中,看着手边仅余的财物变成食物和炭火,一点点地变少,枯竭,日子变得穷困而绝望。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外面的雪花飘着,里面火炉中的炭火却快要熄了。芈月坐在几块木板拼凑成的几案上,一边呵着手,一边抄着竹简。嬴稷缩在芈月的脚边,看着竹简,低低吟诵。 女萝掀起厚厚的毡帘进来,也带着一阵寒风吹入,炉中的微火终于在这寒风中被吹熄了。 芈月抬头问道:“女萝,炭火有了吗?” 女萝一边哆嗦着顿足,一边摇头道:“没有。这贪得无厌的驿吏,要吃要喝要炭火,每次都要三催四求,勒索无度。” 芈月放下笔,叹道:“一点吃食一点炭火,能够值几何?不想竟成了他勒索无度的要挟……” 女萝恨恨地道:“最可恨的就是他坐地起价,平时不下雪出太阳的天气还好,这冰天雪地的,食料炭火连驿馆都是三天一送。他这么压着东西囤积居奇,明明知道我们没有钱了,连夫人都……”她的眼圈红了,看向芈月。 嬴稷缩过来,哆嗦着道:“母亲,我冷……” 芈月轻抚着他的头,哄劝道:“子稷乖,去跑一跑,就不会冷了。” 嬴稷扁了扁嘴,道:“我饿,我跑不动……” 芈月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她转头,哽咽道:“子稷,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晋公子重耳的故事吗?” 第255章 国相妾〔2〕 嬴稷将头一扭,拉着小脸:“母亲是不是又要同我说,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颠沛流离,甚至衣食不周,最后却成为一代霸主的故事?”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只得劝道:“记得就好。子稷,你要以重耳为榜样,不管怎么样的逆境,都不能压垮你。” 嬴稷站起来跺着脚哭道:“晋文公重耳流亡,尚有狐偃、赵衰等谋臣相随,齐桓公、秦穆公等诸侯争相以女嫁之。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做重耳……这数百年来,有多少质子无声无息死在异国他乡,有几个人能做成重耳?” 芈月听着他这话句句刺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嬴稷一扭头,跑了出去。 芈月打出去便已经后悔,一边叫道:“子稷——”一边眼看着嬴稷跑了出去。她腿伤未愈又不好追赶,薜荔见状忙叫着:“公子——”追了出去。 芈月看着嬴稷出去的方向,欲待站起,腿上一痛,又跌坐在地。 女萝见状,吓得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您小心伤势。薜荔已经追出去了,小公子不打紧的。” 芈月怔怔地坐着,忽然间掩面而泣:“女萝,我是不是太无用了?” 女萝心头一痛:“夫人,您别这样。小公子年纪还小,不懂事,您慢慢教……” 芈月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懂事,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放下袖子,苦笑一声:“我不应该打他的,其实我想打的是我自己。我天天跟他讲重耳的故事,其实不是对他讲,是对我自己讲。我要靠着这种虚幻的想象才能够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要不然,难道要我学市井妇人,哭天骂地吗?可他今天戳破了我的幻想。他说得对,重耳流亡,还有十几个忠心耿耿的谋臣相随,还能让齐桓公、秦穆公争相嫁女为他助力。重耳走到哪里,都有名士俯首称臣。可我有什么?我只有你们两个侍女,我连一个小小的驿丞都无法制服,连曾受过我恩惠的孟嬴,都避而不见。女萝,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女萝跪在她的身边,哭道:“不是的,夫人,大公主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会来见我们的……” 芈月轻叹道:“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秦国来人递交国书,她能不知道?能不问问到底做质子的是谁,有谁与他同来?” 女萝沉默。 芈月苦笑道:“就算她真不知道,那又怎么样?冰雪封城,我们困在此处,一步都走不出去。我们连下一顿吃饭的钱都没有着落,又有什么办法把信送到易后那里去?” 女萝伏地大哭:“夫人,是我的不是,您要我做的事,我都没有做成。天寒地冻,路上根本找不到人,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去了燕宫无数次,那些守卫的人全部都换了,原来嘱托的那个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夫人,若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歼人有机可乘溜进来放火,更不会让夫人和公子陷入如今的绝境。” 芈月轻叹一声,抚着女萝的头发道:“怪不得你。这等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在不在我,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女萝放声大哭。 嬴稷还是找回来了,母子又重修于好,而芈月房间里一件件值钱的东西,也被拿去交换了柴炭和食物。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他们的路在何方,谁也不知道。 女萝咬着牙,一次次忍着刺骨的寒风奔波在冰封的大街小巷。蓟城的冬天,对于她这个来自楚国的人来说,如同地狱般可怕。每一口呼吸如同刀割,每一步行走如同踩在刀子上,脸上手上脚上成片成片的冻疮已经导致部分肌肉僵死。她每一次出门,都有一种畏惧,她怕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此倒地不起,再也回不到驿馆。 她不是怕死,她只担心自己死了,其他的人怎么办。 或许是少司命睁开了眼,大发慈悲愿意赐下一点恩惠。这一天,雪下得格外大,天黑得格外早,而女萝回来得格外晚。 一回来,她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几乎无法脱下鞋子。她的脚已经僵硬得像一根木柱一样,薜荔用了好一会儿,才将她鞋子脱下,扶着她在廊下顿足半日,才敢扶了她进屋。 她的脸已经生了层层冻疮,青紫肿胀,丑陋无比,早无当年的丽色,可是她的眼睛却闪烁着久违了的光芒。进了房间内,芈月忙递给她一杯热姜汤,道:“你先喝了这姜汤,再说话。” 女萝一口气将这姜汤饮尽,五脏六腑在这暖流之下,似活了过来,热量流走全身,只觉得手脚冻僵了的地方开始有一点点刺痛。她歇了一口气,指了指室外。薜荔见状,便知机地带着嬴稷到另一个房间去。 女萝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奴婢今天打听到消息了。” 芈月眼睛一亮,忙问:“什么消息?” 女萝道:“这些日子奴婢一直在西市打听,今日便有人同我说,他有个亲戚,住在国相府后面的巷子里,我们打听的那几个人,他的亲戚都见过。奴婢便随着他去了那个人的家中,果然那个地方真是在国相府后巷,奴婢还亲自沿着那家,找到了国相府后门。据那个人描述,他不但在国相府见过皂臣,甚至还见过胥伍,而时间便在我们失火前后。甚至我们失踪的一件珠宝,他还见过国相府的亲兵拿出来变卖换酒……” 芈月震惊:“国相郭隗?他为何要与我作对?” 女萝脸上一阵羞惭之色:“奴婢无能,不敢走进那国相府……奴婢明日便再去国相府打听!” 芈月摇头:“不必了,你且去打听一下,郭隗通常是什么时候进宫,什么时候回府,以及郭府还有何人。” 女萝点了点头,却又问道:“夫人,难道这郭隗,是歼臣不成?” 芈月苦笑:“这世间之人,若是用简单的忠歼善恶就能够说清,倒容易了。这郭隗,是当今燕王的师父,当日燕国因为子之之乱,齐军入侵,山河破碎。秦赵两国护送孟嬴和燕王母子回国,是郭隗率群臣前去相迎,才将这风雨飘摇的燕国支撑下来。” 女萝听了此言,诧异道:“听夫人之意,那郭隗行事,应当算是个好人了,那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芈月摇头,道:“世事难料,未到最终关头,焉知他到底是贤臣还是权臣?到底是忠心耿耿,还是想做第二个子之?” 女萝听到“子之”二字,也是抽一口凉气:“那怎么办?” 芈月沉吟片刻,道:“若是郭隗,那就怪不得我的消息到不了易后手中,他在燕国,倒也可算能够一手遮天。只是……我只觉得,我入燕以来遇上的种种事,这种软刀子磨人的手段,不似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国相所为。你有没有细问过,那胥伍或皂臣去见郭隗的次数多不多?” 女萝猛地回想起来:“嗯,据那人说,胥伍和皂臣竟是去了好几次。” 芈月的手指轻击着几案:“我只是不明白,堂堂国相,怎会有这么多闲暇,隔三岔五地见一个小小驿丞。郭隗若要对付我,又何必纡尊降贵到去亲自接见驿丞的份上?况我沦落至此,有什么事情,值得驿丞隔三岔五地去回报……除非,有人关心的不是国事,而是生活琐事!” 女萝不解:“生活琐事?” 芈月一击案:“这人必是个女子……难不成郭隗府中,有惠后之人?” 女萝既惊且怒,骤然明白:“是了,必是惠后派人为难夫人。” 芈月冷笑:“是了,能够恨我至此,必是惠后。她要不了我的命,便想看我怎么沦落贫困,看我怎么苦苦挣扎,看我怎么熬穷受难……不对,惠后更想要的是我的性命,可是她若想动手,当日火灾便可将我母子烧死,何必这么零零碎碎地折磨人!”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站起来,“我要自己去看一看,这郭隗府中,到底是何人作祟。” 女萝惊道:“夫人要亲自去?” 芈月道:“不错。” 女萝望了望外面冰天雪地的情景,为难道:“夫人,如今天寒地冻,您、您如何去得了啊……”却见芈月神情坚定,改口道:“那,奴婢帮您雇个车去吧。”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去得。” 女萝见了她的神情,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得心中暗暗祈祷,但愿明日能是个大晴天,不会下雪。这样的话,夫人出门也会好些。 也许是女萝的祈祷起了作用,天从人愿,次日早上便红日当头。女萝将所有最暖最厚的衣服都给芈月穿上,方陪着她去了国相府后巷。 两人正要走过去,却见前面也有一人在走动,女萝眼尖,忙拉了拉芈月,低声道:“是皂臣。” 第256章 国相妾〔3〕 芈月一怔,冷笑:“这倒巧了。” 因为连下了数日大雪,皂臣已经好些日子不曾来禀报领赏,见这日天气正好,便忙着到此。 芈月与女萝挑了个隐蔽之处观察,却见那皂臣进去不久,便又悻悻出来。这时却是一个侍女送他出来,那侍女看上去颇为颐指气使,那皂臣却是点头哈腰,奉承不已。 那侍女看着皂臣远去,轻蔑一笑,正要转头回府,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小雀。”那侍女一抬头,却见一个女人从另一头缓步走来,她看清了对方的相貌,顿时张口结舌,怔在当场。 这个侍女,便是原来芈茵的贴身侍女小雀。芈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入蓟城之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忽然间,她想到了当年在西市,她扶着生母向氏走回草棚时的感觉。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希望你沦落,希望你受苦,希望你生不如死,甚至不肯让你轻易死去,那种感觉,会是怎么样的呢? 芈月冷笑,如果是她,她会揪出这个人来,她不会承受,不会默默忍耐,她一定会让那个人自食其果。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快就揪住了幕后主使的狐狸尾巴。芈茵啊芈茵,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还是这么手段拙劣。 小雀想不到自己竟会被撞到,她惊恐地看着芈月,扶着门板的手还在颤抖,直到看到芈月带着焦痕的破旧衣服、烧焦的发尾,才渐渐找回一丝信心。 她定了定神,冷笑一声道:“九公主,真是好久不见,恕奴婢失礼了。” 芈月走到她面前,站着不动,微微点头:“真没想到,居然在燕国还能见到故人。七姊还好吧?” 小雀看着芈月,她想不到这个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依旧这么气定神闲,仿佛世间没有一件事可以把她打倒,可以让她尝到绝望和崩溃的滋味。忽然间,她完全明白了芈茵为何恨芈月至如此入骨的境地。想到这些年来自己相伴追随的主人所经历的一切,一刹那心头也升上无穷恨意,她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七公主很好,比你要好得多。想来九公主来此,是想见我们七公主吧。”她边说边往里头走,“那就随我来。” 芈月微微点头,迈过门槛。走进府里的那一刻,微微转头,与隐藏在远处廊下的女萝交换了一个眼神,走了进去。 在看到小雀的那一刻,她已经有了应付之方,所以才会让女萝留下,而亲自去见芈茵。 如果她进去之后在约定时间没有回来,那么,女萝就会绕道前门,去挡郭隗的轿子,把她嘱咐的话,转告郭隗。 她瞄了一下四周,郭府便是后门,也有数名侍卫把守,见小雀进来,却是颇为恭敬。 小雀在前面引路,带着芈月沿着曲廊向内行去。芈月冷眼打量,见这后门进去,再过了一重门,往来便都是仆妇侍女,再无男仆。这小雀似在府中地位不低,往来之人,都对她态度恭敬。 小雀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芈月。却见芈月走在这府中,态度依旧如当年在楚宫一样,仿佛自己如路边的蝼蚁一般,心中一股恨意更盛。 一直走到一处院落,但见雕梁画栋,红泥涂地,布置得甚为豪华精致。小雀直趋正房,在阶下让小婢替她脱了鞋子,便走了进去。那小婢见芈月衣衫破旧,虽着黑貂裘衣,但却烧得半截焦黑,不禁有些犹豫,手已经伸向了她的鞋子,却停在半路。 芈月却不以为意,没有让那小婢替她脱鞋,亦不自己弯腰脱鞋,便直接穿着尽是泥泞的鞋子,登堂入室。 那小婢吓得花容失色,忙趋前两步想替芈月脱鞋,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雀本是故意不曾吩咐,只想看着芈月是否自己弯腰脱鞋,或者斥责婢女,自己便可借机取笑,不想芈月竟是连鞋子也不脱,就径直而入。一时之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怔了怔,冷笑道:“不想九公主沦落至此,竟然着履入室,实是无礼!” 芈月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房间,见房间里陈设华丽,绫罗处处,炉火烧得一室如春。进门的两边,还各摆着两树红梅花。那正房东侧间门外两个侍女侍立,见了小雀进来,早打起毡帘,里头更是暖香扑鼻而来。 芈月淡淡一笑,道:“我是秦公子之母,进一个外臣姬妾之室,着履入室,又能如何?” 小雀脸色骤变,嘴角颤抖,竟是说不出口了。着履入室,的确在主宾之间,是极为无礼的事。芈月这一番话说出来,更为无礼,却教人反驳不得。 正在此时,里头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是谁进来了,怎么掀着帘子,人不进来?” 小雀忙疾步入内,方说了声:“是九公主……”便见芈月已经进来,一句话说到一半,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了。 芈月走进去,便觉室内极暖,暖得那上首坐着的女子只着能充分显示出腰身的曲裾深衣,珠翠满头,她脸上施着极厚的脂粉,高昂着头,看到芈月进来,发出尖厉的嘲笑声:“哎呀,这是谁啊?小雀,你怎么带个乞妇进来啊?” 芈月漫不经心地解开披在外面的破裘衣,走到那女子面前坐下:“这里的炭火好生暖和,看来郭隗对你这位姬妾十分*爱啊!” 那女子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方才并未听到芈月之言,小雀又是才禀报了一半,因此听到这话,震惊异常。 芈月却笑道:“知道?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猜的?”那女子正是昔年楚宫的七公主芈茵,数年不见,当年那娇艳如花的少女,也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虽然浓妆艳抹,却掩不住与芈月相比已经明显变得苍老的面容。 芈茵看着芈月,她虽然破衣烂衫,但她的脸上,却没有自己那种历尽沧桑的苍老和怨毒,甚至她的眼神依旧明亮,眼角依旧无痕。 她正想开口,却听得芈月叹道:“我只是不明白,从小到大,念念不忘要当正室,甚至要当国君正妻的七阿姊,为什么会背井离乡嫁了一个臣下,甚至还是一个老头为妾?” 芈茵听了这话,竟是完全失控。她尖叫一声,就冲着芈月扑过去。芈月闪身躲开,芈茵已经发疯似的推倒了几案,案上的果子糕点、器物摆设滚了一地。 第257章 国相妾〔4〕 小雀一跃而起,已经训练有素地按住了芈茵,熟练地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一边柔声劝慰安抚道:“夫人,夫人您莫要生气,您静静心,千万不能再生气了……” 芈茵伏在小雀的怀中,发出几声呜咽,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芈月,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一样,忽然掩嘴,发出低哑的笑声:“是了,我是嫁了那郭隗,可他对我言听计从,百般讨好。我在燕国的权势,可谓一手遮天。我是妾室不假,可你何尝不是妾?而且跟了秦王这么多年,还是个混不上什么好位分的妾。秦王一死,你就被人像丧家犬一样赶出门,差点就人头落地。如今,你像个乞丐一般站在我面前,破衣烂衫,瑟瑟发抖。你说,你可不可笑,可不可笑?哈哈哈……”她越说越兴奋,越说笑声越大,到最后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芈月站在一边,忽然道:“派人去偷我的珠宝,派人烧了我的房间,是你干的吧!” 芈茵的笑容戛然而止,小雀甚至感觉到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小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摇头想要否认:“不是……” 芈茵却尖声嘶叫起来:“不错,是我,我如今要摆布你,易如反掌,呵呵呵……” 芈月淡淡地问:“为什么?” 芈茵怨毒地看着芈月,恨恨地道:“我要你也尝尝,我受过的苦。” 芈月冷冷地道:“你受过的苦,乃是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小雀听得怒火中烧:“与你何干?九公主,我们公主沦落至此,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芈茵从小雀怀中坐正了身子,抹了一把脸,冷笑:“不错,九妹妹,你害我至此,我若不让你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芈月盯着芈茵,问道:“我害了你什么?从一开始,便是你为虎作伥,把我推下河,图谋杀害我,到底是你害我,还是我害你?” 提起旧事,芈茵整个人的情绪便更不稳了,她差点又要向芈月扑去。小雀早已紧紧拉住她的双臂,不住安抚。芈茵挣脱不得,只得恨恨地道:“若不是你,我何以会受到惊吓,甚至被诬为疯子,做不成王后?若不是你*黄歇私奔,我已经嫁给黄歇了,怎会独守空房三年?若不是因为黄歇逃婚,我又何以会被当成棋子,嫁给子之……” 芈月恍然大悟道:“你入燕国,原来是想嫁给子之?”她细一思忖,顿时明白,“是了,当日燕王哙传位给子之,子之为了巩固王位,必然向各国求婚。可是他以臣夺君,哪个国家会轻易跟他建交,更别说把公主嫁给他。只有一个利令智昏的你,一个鼠目寸光的楚王,再加上把你当弃子的威后,还有一个贪财短见的郑袖……” 芈茵听她说得如同亲见过程,脸色变了又变,恨恨地道:“你倒像是亲眼所见……” 芈月冷笑:“也许是因为我太过了解七姊你,也太了解威后和郑袖是什么样的人了。是了,你本来嫁到燕国,是指望成为燕王后的,可为什么却成了郭隗的小妾?” 芈茵脸色变了一变,这段往事,是她一生之痛,此时提起,心头仍然颤抖不止,看着芈月的神情,似有了一丝怯意,嘴上却依旧强硬,道:“哼,我不信你又能猜到经过。”她一想到当年之事,只觉得天翻地覆、莫明其妙,到现在仍然无法反应过来,她不信远在秦国的芈月能够猜到这其中经过。 芈月却坐了下来,道:“想来你以为既然是燕王哙效法尧舜让位,子之总能够终其一世维持王者之尊,所以你当时必也乐意来做这个王后。可是你却没有想到,齐国人趁火打劫插了一手,你千里迢迢来到燕国,还没做成伪王的王后,却险些成了乱刀下的亡魂。我也听说过那时候的乱象,太子平、子之、燕王哙等人,不是死于市,便是被剁为肉酱。身为后宫姬妾,如何能安?想来七姊一定也曾经历流离失所,缺衣少食,甚至是性命悬于一发的危境,这一定把你吓坏了,是也不是?所以当你遇到平乱的郭隗时,那就是你当时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男人,所以你明知道他年老体迈,家有发妻,仍然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做了他的小妾,是也不是?” 芈茵听得她一一道来,往事在脑海中翻腾,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尖声嘶叫起来:“住口!住口!你这践人,住口!”她激动之下,神情已经变得狂乱,又要站起来向芈月扑去。 小雀大惊,将芈茵抱在怀中不停安抚道:“公主,您别生气,别气着了自己。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芈茵扑在小雀的怀中,失声痛哭。 小雀看到芈茵近乎崩溃的神情,一边抱住她安慰,一边不顾一切地指着门外向芈月叫道:“你滚,滚出去——” 芈月站起来,披上裘袍,冷笑道:“希望你们最好记得,每一次都不是我要来招惹你们,而是你们来招惹我的。” 小雀心疼地看着怀中哭得像孩子一样的芈茵,仇恨地看着芈月并嘶声叫道:“滚——再不滚我杀了你!” 见芈月往外走去,芈茵赤着脚跳下榻去,挥舞着手叫道:“不许走,我要杀了你——” 小雀扑上去,紧紧抱住芈茵哭道:“让她走,让她走。公主,公主,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安宁的生活,您不要再为她乱了心神好不好?我求您了,我求您了……” 芈月看着小雀和芈茵两人之间的相处,忽然有了一丝了悟,轻叹道:“七姊,你很幸运,还有一个人如此全心全意地待你,希望你不要再自误误人。” 小雀骤然抬头,看着芈月的眼神露出杀气来,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见芈月走了出去,芈茵的神情更加狂乱,她死死地抓住小雀,嘶声道:“小雀,我要杀了她,要不然,我的病永远没办法好,我永远会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我要杀了她,杀了她。我有预感,我若不杀了她,她还会来毁了我的一切,一切!” 小雀手忙脚乱地安抚着芈茵,却是毫无作用。眼见芈茵越来越狂乱,小雀咬了咬牙,站了起来。 芈茵忽然失去了她的怀抱,变得有些惊惶:“小雀,小雀——” 小雀俯身看着芈茵,目光中有无限怜意:“您说杀了她,我就为您去杀了她!” 芈茵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来:“好,小雀,你一定要替我杀了她。” 小雀轻抚了一下芈茵,拔下她头上一根七宝镶嵌的金钗,站起来,追了出去。 第258章 燕王母〔1〕 外面侍候着的婢女们,在芈茵闹腾起来的时候,便已经惊慌地退了出来,远远地都跑到廊下跪着等候传唤。芈茵这般发作,自不是初次了。头几次,那几个服侍婢女听得她叫闹,赶紧跑进来问她,结果转眼间就被芈茵寻了个不是,或打或逐,因此这些婢女也学得乖了,一听到芈茵发作,便只须小雀在内安抚,她们就远远地跑到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去,等候小雀过来叫她们进去服侍。 小雀匆匆追出,却见芈月已经出了院子,急问:“方才那人去哪儿了?” 婢女们见芈茵病情发作,早已经退缩了,所以芈月走出,也无人敢过问,此时见小雀问起,忙指了指方向道:“她往前院去了。” 小雀一喜,此处是后院,芈月若是从后门走了,她耽搁这一会儿,未必能够追上,偏生她要往前院走。前院广阔,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去,前门更不是轻易可出,她这可是自己寻死了。小雀匆匆往前院赶去,果然追过两进门墙之后,便见着芈月正在前院的曲廊上行走,当下冷笑一声,叫道:“九公主,你走错路了。” 芈月站住,转过头去,看到满脸杀气的小雀,她轻叹一声,问道:“驿馆前一个驿丞胥伍烧我房间,偷我珠宝,那是你的主意,还是七姊的主意?” 小雀不屑地道:“你那点珠宝,我们才没看在眼中,那是胥伍自作主张。但是,公主觉得若是你一无所有、走投无路,也是挺不错的。公主想要的,我就要帮她做到。” 芈月点头:“所以你们又派了皂臣来折腾我们?” 小雀道:“公主要你像你母亲一样,沦落为市井丐妇,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你死!” 芈月冷笑道:“就凭你?” 小雀也冷笑道:“若换了从前,奴婢自是不敢。可是经历过子之之乱后,我已经明白,这天底下贵人死在贱者手中的不计其数,端看情势在哪一边。如今这是国相府,我是夫人的心腹,而你只是个闯入的小偷。”说着将手中的七宝金钗扔到芈月脚下,尖声叫道:“来人哪,有人偷了茵姬的钗子……” 把守在前院后院门口的两名守卫听到小雀的叫声,飞快地围了上来。 小雀正自得意,不料芈月伸脚一踢,金钗飞起落下,她一把将金钗握在手中,飞快地上前一步,抓住小雀,将金钗横在她脖子上,对守卫喝道:“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小雀见芈月动手,方欲还手,手臂一麻,便已经落入她的掌中,此时心中暗恨,见状大声喝道:“别管我,杀了她,杀了她,茵姬自有重赏。” 那两名守卫面面相觑,虽然听到了小雀的叫声,但毕竟慑于她是*姬爱婢,她自己这么说无妨,但她若真的死了,茵姬岂不是要迁怒自己?当下只能持戟将芈月困住,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小雀见状,厉声道:“你杀了我,也是无法脱身。可你就算不杀我,想要挟持我逃出去,却也是妄想。这国相府中守卫森严,你便多走一步也难。” 芈月却微微一笑,道:“挟持你逃走?小雀,你还没有这个分量。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前院来吗?” 小雀脸色一变,忽然想到一事,尖叫道:“你不是走错了路?” 芈月道:“我会走错路吗?” 小雀顿时大惊,正在这时候,前面已经传来叫声:“国相回府——” 小雀心知不妙,竟是不管不顾,就往芈月的金钗上撞去。芈月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偏过金钗,金钗划花了小雀的脸,一行鲜血流下,小雀却趁机撞出了芈月的掌握。 小雀扑到守卫当中去,指着芈月尖叫道:“杀了她——” 眼看众守卫举起兵器,芈月忽然大声喝道:“郭隗,你祸在眼前,可曾知晓?” 众护卫听到这一句话,不禁犹豫停顿。 小雀脸色一变,一把夺过一支长矛就要向芈月刺去。眼见矛尖就要刺到芈月胸口,忽然间停在半空。小雀只觉得一股力量自长矛上传来,一震之下,她手中长矛脱手,更被这股力量震得摔倒在地。 却是一个高大的护卫,夺了长矛,转身让出路来,向着身后恭敬行礼道:“国相。” 众护卫纷纷散开行礼,便见一个老者出现在芈月面前,三绺长须,气宇不凡。 那老者拱手道:“老夫郭隗,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芈月松开手,金钗当的一声落地,她却看也不看,只抿了一把弄乱的头发,敛袖为礼:“秦公子稷之母,我姓芈。” 郭隗见这妇人虽然一身旧衣破裘,却仍然气度高华,此时便有心腹凑上前,低声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郭隗迅速地看了一眼小雀,却什么也没有表示出来,只是伸手道:“芈夫人,客厅说话。” 芈月点了点头,两人步入客厅,分别坐下。 天气寒冷,婢女以玉碗奉上姜汤,两人对饮罢,郭隗看着芈月,掂量着对方的来意,拱手道:“隗无德无能,忝居燕国相位,但不知何时何处做错,以至于夫人特地上门警告?” 芈月单刀直入道:“郭相记得子之吗?” 郭隗不屑地道:“祸国罪人,岂有不知之理?” 芈月咄咄逼人:“郭相要成为第二个子之吗?” 郭隗心中不悦,觉得芈月只是在虚言恐吓,沉下脸道:“老夫从来忠心耿耿,恭谦谨慎,何以会成为第二个子之?” 芈月却微笑道:“子之当日亦是燕王之臣,有辅国之功,最后却是臣夺君权、祸乱国家。郭相,以为你身上就没有这些隐患吗?” 郭隗一怔,看着芈月的神情也有些变化,肃然道:“愿闻详情。” 芈月也一拱手,道:“燕王尚年幼,燕国的事,郭相能做七分主,易王后总也做得三分主吧?” 郭隗朝燕宫方向一拱手,恭敬道:“岂敢,我王虽幼,但聪慧异常。燕国之事,大王做得五分主,易王后做得三分主,大臣们做得一分主,郭隗也仅能做得一分主而已。” 芈月点头:“然也!易王后出身秦国,可秦国质子来了将近三个月,何以易王后竟不闻不问?是易王后心中没有母族,还是郭相纵容小妾,瞒天过海?” 郭隗顿时明白原因,抚须苦笑:“原来如此。” 芈月看着郭隗脸色,哂笑:“我只道郭相为小妾所蒙蔽,不想郭相是什么都知道啊!” 郭隗摇了摇头,叹息:“老夫不知,但夫人这般一说,老夫便有些推测到了。” 芈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郭隗。 郭隗在这目光之下,有些心虚,踌躇半日,方开口叹息道:“芈夫人,阿茵乃我于乱军中所救,当时情形混乱,身份难知。是我怜她孤弱,纳她为妾。等知道她原是楚国公主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郭某老家,另有原配,堂堂楚国公主,竟然委屈至此,郭某心中实是有愧,虽不能予她名分,但对她素来谦让了些。是我管束不严,但是夫人所指罪名,郭隗却不敢承担。” 芈月不动声色,恍若未闻:“那么,郭相想对我解释什么呢?” 郭隗拱手:“老夫不想为自己解释,却想为我王和易后解释一二。一应之罪,皆由郭隗承担,夫人要怪便怪下臣,莫要误会我王与易后。唉,夫人当知,身居高位者,一身而承担国家兴亡,实是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啊!” 芈月却举手挡下,道:“郭相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郭隗欣然:“芈夫人能明白我王的苦衷,下臣甚是欣慰。若下臣能够有所效命,夫人但请吩咐。” 芈月站起,长揖而拜道:“公子稷困守驿馆,火烧斗室,财物失窃,无衣无食,天寒地冻,穷途末路,只有向国相求助了。” 郭隗倒吸一口凉气,从芈月的话中,他已经预感到一些潜伏暗流,连忙伏地还拜:“不敢,此皆隗之罪也。夫人与公子一应事务,自当以礼相待。” 芈月坐起:“那么,国相打算何时让质子拜见大王,让妾拜见易后?” 郭隗无奈,只得道:“隗自当尽心尽责,无愧君王所托。” 芈月直视郭隗:“经此一事,我还能相信郭相吗?” 郭隗肃然:“夫人请静候佳音。” 芈月点了点头,拱手:“告辞。” 她走出客厅,便见一个中年管事恭迎上来,道:“下仆舆公,见过夫人。马车已经备好,请夫人上车。” 芈月点了点头,由那管事舆公引她出府,登上马车,又令他唤来女萝,一起驱车回了驿馆。 第259章 燕王母〔2〕 那皂臣方回到驿馆。他方才去向芈茵回报,不想这日芈茵心情不好,懒得见他,只让小雀打发了他。他得了一些赏钱,正动着脑筋如何生事压榨芈月母子,好向国相*姬献媚,不想却见了国相府的马车停在驿馆外头,舆公正亲自打起帘子,恭敬地迎着芈月下了马车,走入驿馆。舆公不认得他,他却认得这个国相身边的红人,这一吓非同小可,幸而他亦是机变之人,连忙恭敬地迎上去,讨好道:“下官见过夫人。夫人回来得正好,下官正要禀报,前日夫人所居院落遭遇火灾,委屈夫人暂居偏院,如今下官已经腾出一间贵宾院落……”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窥着舆公神情,瞧他对自己这般安排是赞许,还是不悦。却见舆公垂着眼,只恭敬地侍立在芈月身边,芈月亦是仿佛未看见他似的,只管往小院方向行去。 皂臣一急,忙迎上前,赔笑道:“夫人,夫人,新的院落在这边,您要不要先看看?若是满意的话,下官派人今日就帮您搬过来,您看如何?” 女萝扶着芈月往里走,见这个踩低拜高的小人,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只碍于舆公在跟前,不好失了秦公子的身份,只得冷笑:“难得驿丞今日终于想到要为我们安排院落,不知可有膳食,可有柴炭?只是我们财物皆失,所有值钱的东西,亦都在这个冬天向驿馆换了米炭,如今却是无钱了!” 皂臣一脸尴尬,又偷眼望了望舆公。只是舆公既能为郭隗心腹,他心里想什么,又如何会在表情上给皂臣暗示。皂臣看来看去,只见他板着一张脸,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这心里更加没底。想了想,思忖茵姬终究不过是国相之妾,国相心腹既然亲自到来,这便代表着国相的意思,那他就兜转脸来奉承芈月一回,也不算什么。若是茵姬不肯,回头他再变脸也不迟,反正他这等小吏,原就是没有什么脸面可言的。 当下心中计较已定,装作听不懂女萝讽刺,涎着脸道:“都怪下官到任不久,诸事不熟,以致不能察知一些驿吏的胡作非为,倒让夫人受委屈了。下官回头就罚治他们,给夫人出气。夫人,请,请到后面院落去,下官这就派人去请公子一起过来,有什么行李要搬的,只管吩咐驿吏就是。” 女萝瞪着他,不想这个人表面上看去一脸凶恶,变起脸来,竟是转换自如,连那原来满脸油滑的胥伍与之相比,也是颇有不如。女萝待要再说,芈月却按了按她,她便只得息声不说,只扶着芈月,由着那皂臣引路,进了一间与他们原来所居院落差不多规模的小院。 原来这皂臣精乖得很,一边奉了芈茵之命为难芈月一行人,一边又早准备了这个院落,以做受到质问时的抽身理由。那边为难芈月,却从不肯自己出面敲诈钱财,只让底下小吏生事;这边遇上事情,便将自己脱了个干净。 舆公却是一直将芈月送进小院,又等在那儿,见嬴稷过来,才向着嬴稷行礼,呈上郭隗拜帖和礼物,这才离去。 皂臣见状,心中更是惴惴,忙叫人将芈月等人的行李从那偏院搬来,又将缺少的日常用品凑齐了送上。然后一边暗自观察,一边又去郭隗府中打听消息。 他这一去打听,方知素日叫他来府的几个护卫都已经不见了,细一打听,府中却似乎毫无变化。他欲叫人捎口信要见小雀,却无人理会。他便知道有些不好,当下对芈月变了脸色,一如侍奉其他贵人一般。 又过了几日,宫中来使,传了诏令,又赐下一应之物。皂臣这才放下心来,当下忙捧了诏令和赐物,去芈月所居小院。 女萝见他进来,便挡住他喝问:“驿丞来此何事?” 皂臣素来讨厌这个过于伶俐的侍女,此时却只得赔着笑道:“娘子,宫中有诏令到。” 女萝瞄了一眼他手中捧着的帛书,问:“什么诏令?待我转交夫人。” 皂臣如何会让她取了自己这个讨好的机会,当下赔笑道:“此乃燕国诏令,当由下官亲交质子才是。” 女萝白了他一眼,道:“你等着。”说着便转身入内。 皂臣搓着手,在外头等着,便听得屋里琅琅书声,男童的声音清脆中犹带一点点稚嫩:“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就听得女声道:“子稷念得很对,继续念下去吧!” 而后又有女声低低交谈,过得片刻,女萝便掀帘走出来,道:“夫人有请。” 皂臣满脸赔笑地进了门去,朝着嬴稷拱手一礼,道:“小人皂臣,回禀公子。” 嬴稷停住读书,不知所措地望向芈月。 芈月点点头。 嬴稷放下书卷,坐正,小脸板得严肃,点头道:“驿丞何事?” 皂臣便忙将捧着的帛书呈上,满脸堆欢地道:“恭喜公子,恭喜芈夫人。大王和易王后召见公子与芈夫人。”又道:“冠服和鞋履,还有首饰,皆在外头,只要公子和夫人吩咐一声便送进来。下官已经派人烧水准备,以备夫人和公子沐浴更衣。” 嬴稷忙接过帛书仔细看了,惊喜地抓住芈月的手,叫道:“母亲,大姊姊要见我们了,这是真的吗?” 芈月接过帛书看了一看,点头:“三日之后,我们入宫见燕王与易后。”又朝皂臣道:“有劳驿丞了。” 皂臣连忙应声:“不敢当,这是小人应尽之责。” 皂臣退出去之后,便有驿吏送来入宫参见应备的、符合芈月母子身份的冠服、鞋履、首饰等。他们入燕的时候,原也是有数套的,只不过都焚于火灾之中了。想是郭隗亦知此事,所以另又叫人备了一套,特地送过来。 此外,更换的衣服,以及热水、皂角等物也送了进来。 芈月解去衣服,整个人泡入浴桶中,这才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自火灾以后将近一个月未曾享受过的热水澡,仔仔细细地洗了快半个时辰,这才出浴,伏在新送过来的厚实褥枕上,闭目放松。 女萝与薜荔分别服侍芈月母子沐浴完了,自己亦借这些热水匆匆沐浴完。女萝知道芈月这一段时间来奔波劳碌,不曾养护,如今将要进宫,不免要恢复容貌,便拿了香脂,为芈月全身抹上。芈月身上的烫伤,在这一个多月已经渐渐凝结脱痂,只在手臂和腿部留下几个看上去还甚是恐怖的伤疤。女萝见状,不禁垂泪,忙暗自擦了眼泪。然后扶着芈月坐起身来,服侍她穿上新衣,挽发梳髻,还不时用小刀裁去烧焦的发尾。 直至芈月插上笄钗,穿上翟衣,女萝托着一面铜镜在芈月面前让她自照。 芈月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一阵发怔。 女萝见芈月陷入沉思,轻轻提醒道:“夫人,夫人!” 芈月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看到女萝的神态,忽然道:“你想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女萝见她的神情,忽然有些心惊,连忙摇头,芈月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刚才泡进热水的时候,觉得有这么一个热水澡洗了,就算此刻死了也甘心了。” 女萝恻然:“夫人!” 芈月摇头苦笑:“才一个多月的苦日子而已,我的要求就这么低了。一个多月前,我还雄心壮志地以晋文公重耳相比,以称霸天下为目标。而此刻,我对于生活最大的要求,却只不过是吃顿好的,穿件暖的,能洗个热水澡就足够了。生活之磨砺,对人的心志影响竟有如此之大啊!” 嬴稷这时候也沐浴更衣完毕,走进芈月房中,刚好听到她这话,却道:“母亲这话错了。”见芈月回头看他,便认真地用书上的知识纠正母亲道:“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也并非时时念着雄图霸业。他也曾沉醉温柔乡,不肯离开齐国,甚至为了逃避肩负的责任,而拒绝见狐偃、赵衰这些臣子,以至于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车上逼他离开齐国的地步。所以便是圣贤,也有软弱的时候,可是只有最终不放弃的人,方能够成就大业。” 芈月蹲下身去,将嬴稷抱在了怀中,道:“子稷说得不错,母亲不应该自伤自怜。谁也不是天生的圣人,谁都有软弱和逃避的时候。就算是晋文公也不例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例外。关键是,有软弱的时候,也有从软弱中站起的时候;有自伤自怜的情绪,便有自强奋进的心志。” 嬴稷有些懵懂地看着芈月。他背书是无意识的,而芈月从中听出来的,却是一种新的感悟。 三日后,芈月母子乘坐马车,终于进了三月来想尽办法却进不去的燕王宫。 第260章 燕王母〔3〕 燕宫占地并不如秦宫广阔,亦不如楚宫高台处处,唯有宫城的城墙却比前两处更高更厚,亦比秦宫和楚宫更显得质朴高古,在一片白雪之中,显得十分宁静。 芈月和嬴稷穿着礼服,外披狐裘,走下马车。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嬴稷刚从温暖的马车中下来,顿时只觉得寒意袭来,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芈月却是端然而立,仪态丝毫不乱,见了嬴稷这样子,轻声提醒道:“子稷。” 嬴稷一震,连忙忍着寒冷,挺直了身子,昂首前行着。 此时燕王的宦者令贝锦和易王后女御青青已经等在那儿。 贝锦先行了一礼道:“老奴贝锦见过公子稷、芈夫人。奉大王令,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觐见大王。” 青青手中捧着一个暖炉,见了芈月母子进来,也施了一礼:“芈夫人、公子稷,奴婢霍氏奉易后谕旨,侍候芈夫人前往驺虞殿,与易王后相会。” 芈月点头:“有劳贝令。” 嬴稷却已经冲着青青打招呼道:“青傅姆,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那时候青青随孟嬴回到秦国,因为姬职被赵王夺去,孟嬴思子成疾,幸而芈月带着嬴稷常去看她,聊作安慰。青青亦是极喜欢嬴稷的,想到所闻芈月母子的遭遇,再见到嬴稷,不禁眼圈一红,直想将这乖巧可爱的孩子抱在怀里呵护着。看到嬴稷小脸都冻红了,连忙将捧着的暖炉递过去,道:“公子稷,天气寒冷,用这个暖炉暖暖手吧。”她善于服侍人,知道芈月母子这一路走进来,必会受寒,早捎上暖炉备用。 嬴稷欢呼一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偷偷向芈月看去。 芈月眼睛直视前方,并不看他。 嬴稷一边渴望地看着暖炉,一边祈求地看着芈月,却见芈月没有任何指示,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朝着青青礼貌地道:“多谢青傅姆,只是我就要去见大王,不敢在君前失仪。” 说完,嬴稷又偷偷地看了芈月一眼,看到芈月嘴角一丝满意的微笑,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炉,看向芈月。 芈月看了嬴稷一眼,抚了抚他的小脑袋道:“去吧,去见大王,不要失仪。” 嬴稷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贝锦引着嬴稷,青青引着芈月,分头而行。 燕国尚蓝,崇水德。燕易后孟嬴接见芈月的时候,便穿着蓝色衣裳。她见芈月行礼,一把拉住了她,方欲张口,已经哽咽,好一会儿才道:“你我,又何必讲究这些礼数。” 芈月见她如此,心中怨念稍解,便不再坚持,由着她拉自己入座,奉汤,一时沉默。 孟嬴看着芈月,似想要表示亲近,又似有什么禁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终于挤出一句来:“好久不见,季芈,你瘦了。”说完,又转身拭泪。 芈月看着孟嬴也是明显见老,轻叹一声:“你也是。” 孟嬴百感交集,种种别来之情想要倾诉,却又想到国事政事等无数事端,一时竟无话可说。 青青见她们两人沉默无言,连忙奉上一个青铜温鼎。这种小鼎一尺来高,半尺口径,分成上下两层,下面可以打开。青青将一只点烧好的炭盘放入,关上,这却是用来保温的,这鼎中早已经烧着滚烫的薄肉浓汤。 青青笑道:“夫人,这是您以前最喜欢吃的温鼎烩肉。易后为了您来,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准备您喜欢的东西。” 芈月抬头看着孟嬴,眼中也多了一丝温暖:“没想到你还记得。” 孟嬴低下头,轻叹:“你,还有子稷喜欢的东西,我一直都记得。” 青青见僵持的气氛已经打开,当下给两人倒上了酒,然后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 芈月端起酒盏,敬道:“这杯由我敬易后,为了我们在秦宫的过去。” 孟嬴也端起酒盏,神情中带着追思和怀念:“是,为了我们在秦宫的过去。” 两人一饮而尽。 芈月又倒了一盏,敬道:“这杯酒,可不可以为了我们在燕国的重逢而敬?” 孟嬴沉默了。 芈月慢慢地把酒盏放下,也沉默了。 孟嬴见她把酒盏放下,心中一慌,道:“可不可以只谈过去,只谈我们美好的过去,让我与你的重逢,有一时半刻的欢快时光?”她的声音中,竟不觉带上一丝祈求的意味。 芈月听出来了,沉默片刻,微笑道:“好。” 接下来,两人一边吃肉一边喝酒,没有再提扫兴的事。 芈月说:“燕国的雪好大,秦国没有这么大的雪,而在楚国,我一年都很少见到雪。” 孟嬴也笑:“我刚到燕国的时候,冬天根本不敢出门,一出门就伤风受寒。直到生了职儿以后,才渐渐习惯了燕国的天气。” 芈月道:“我记得你的手一直很冷,以后要多吃点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孟嬴点头:“是啊,以前冬天,我总是喜欢握你的手,你的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热。让我再握握你的手吧。”说到这里,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芈月的手。 孟嬴的手保养得宜,洁白纤细,只是少了一些血色。她握住芈月的手,就感觉到了不对。眼前的手,手指粗大,长满了冻疮。她翻过来,看到手心的粗茧。 第261章 燕王母〔4〕 孟嬴忽然颤抖起来,最终压抑不住。她忽然站起,暴躁地推开席上的摆设,推开挡在她和芈月之间的障碍之物,踉跄着离席,扑到芈月的席位上,捧着芈月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哽咽着道:“对不起,季芈,对不起。” 芈月缓缓地抽回手:“易后,你怎么了?” 孟嬴嘴唇颤抖,张口欲言,可是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抹了抹泪,转身从匣中取出一份帛书来,递给芈月,艰难地道:“这是,秦国的国书中所夹带的秦惠后私人信件。” 芈月打开帛书,冷静地从头看到尾,放下帛书,问孟嬴:“她要你杀了我们母子?” 孟嬴含泪点头。 芈月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孟嬴失声道:“我怎么能够杀你?” 芈月道:“然后呢?” 孟嬴扭过头去,好半日才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有不见你们,就当我没见过这封信一样。” 芈月问:“你知道我找你?” 孟嬴点头:“我知道。” 芈月道:“那既然不打算见我了,为什么还要见我?” 孟嬴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起来:“季芈,有时候我真佩服你,我要在你这样的处境,必是毫无办法的。可我没想到,你竟连老国相都可以支使得动,来为你说话。我看得出来,他明显是不情愿的,却又不得不来。所以,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么事,谁也挡不住你。你既然要见我,我是躲不过去的。” 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孟嬴,我不明白,你已经是一国之母,不必再听从谁的意思。你只管听从你的心去做,为什么要这么畏首畏尾?” 孟嬴回头看着芈月,轻轻摇头,话语中无限凄凉:“季芈,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这个母后是怎么得来的?我是仗着秦国和赵国的铁骑扶保我上位的。是啊,燕王哙死了,太子平死了,连子之也死了,可是在这世上,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职一个儿子,甚至连燕王哙,也不只有太子平一个儿子。还有许多人,都有争夺燕国王位的资格。大王年纪太小,我和他手中都没有亲信的臣子,朝中卿大夫不服我们,列国也轻视我们。而我唯一的倚仗,是秦国。我不能得罪秦国,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 芈月闭了闭眼睛,道:“我明白了。” 孟嬴抓住了芈月的手,哽咽道:“季芈,若是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我永远记得你的情义。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绝不会如此无情无义。可是我还有我的儿子,还有我们的国家。子职还小,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怕了,我闭上眼睛都会害怕,我绝对不能再让我们母子分离。燕国刚刚经历一场险些亡国的大动乱,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季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只能做一个负心人,我辜负了你,好过辜负一个国家……” 孟嬴扑在芈月的怀中,呜呜而哭。 芈月抚着孟嬴的后背,没有说话。 也许,芈月是来求助的穷途末路者,而孟嬴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女人。但此刻的神情,孟嬴像是一个绝望求助的末路者,而芈月却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就因为芈月没有说话,孟嬴心中更加没底,她不停地诉说着:“季芈,你告诉我,你不恨我,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芈月沉默。就在孟嬴越来越不安的时候,她说:“不。” 孟嬴惊诧地抬头看着芈月,像是不相信她会说出这个“不”字来。 芈月轻抚着孟嬴脸上的泪珠:“易王后,你还记得吗?你姓嬴,来自虎狼之邦的秦国。你是秦国先王的长女,先王曾经说过,你是最像他的女儿。你在家,是大公主;出嫁,为一国王后;生子,成为国君的母后。你为什么这么没底气?这个国家是你的,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母国、忠臣,这些东西若是倚仗别人才有,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风一吹就没有了。你知道吗?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双手搭建的王国,那才是你自己的。” 芈月推开孟嬴,轻轻地站起来,轻轻地走出去,她的声音自远处飘来:“我很失望,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灵,会更失望的。” 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双手,她看了又看:“我做错了吗?那我当如何去做?我的双手,我的双手能够握住什么?”她用力想握紧双手,可是颤抖得厉害,努力了好几次,终是以失败告终。 孟嬴扑倒在地,纵声大哭。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芈月脚步轻忽,飘飘荡荡似没有办法踩到实地似的,就这么走出了驺虞殿。 她忘记了披上裘服,也不顾匆匆打伞而来的侍女,忘记走没有雪的长廊,径直走下台阶,走向积着深雪的庭院。 她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雪走着,走着,轻飘飘地走着,走过了后宫,走过了一重重院落。 眼见宫门遥遥在望,一直跟在她身后抱着裘服的青青也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唤她:“夫人……” 此时芈月已经走到内外相隔的门台,一步步走了上去,不料走到门槛时,她忽然绊了一跤,整个人翻过去滚下了台阶。 青青惊呼一声:“芈夫人……” “母亲——”却是嬴稷也已经从甘棠殿出来,远远地看到芈月倒地,飞快地跑了过来,与青青同时扑到芈月面前,扶起了芈月。 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晕了过去。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近在眼前的嬴稷,叫声却似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母亲——母亲——” 第262章 疯妇人〔1〕 芈月昏昏沉沉地躺着,整个人似陷入幻觉中,无法醒来。 嬴稷的哭声似远似近,却无法传进她的梦中。 梦中,她独自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她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蹒跚地走着。 一个老人蹲下身子,对她温和地说:“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小公主,你明白吗?” 她摇头,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老人不见了,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她的父亲,慈爱依旧,英武依旧。他蹲下来,解下自己身上系着的和氏璧,递给她,挂在了她的身上。 芈月轻抚着和氏璧,问道:“父王,这是什么?” 楚威王道:“这是和氏璧,是楚国之宝,一直佩带在国君的身上。” 芈月问:“为什么要给我?” 楚威王微笑:“因为那是你的,因为楚国已经没有人可以佩带它了。” 芈月方要再问,却见楚威王的身影渐渐淡去。她急了,上前想拉住楚威王的衣袖,却扑了个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见人头连着人头,朝着一座山上行去。那山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口开着,忽然间哭声震天,仪仗成行,一个个跟真人简直一模一样的俑人被送进那个大洞去。芈月忽然想起,那不是楚威王出殡时的场景吗? 她猛地一惊,忽然想起,楚威王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见底,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令她想跟着走进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一转头,却是莒姬。 “母亲,”芈月惊喜莫名,“你去哪里了?父王在前面呢,我们快拉住他,快赶上他。” 莒姬的容貌美如当年全盛之时,她笑着摇头:“不,你别去,你要回去,有人在等着你呢。” 芈月问:“那你呢?” 莒姬笑道:“我的时候到了,我要跟你父王走了。”说着,一袭白衣飘然升起,飞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芈月惊骇莫名,想要去拉她,脚下却是一跤绊倒,眼见着莒姬没入那个黑洞,便连着黑洞一齐不见了。 芈月捶地急道:“父王,母亲——你们别走,别扔下我——” 却听得空中悠悠一声叹息,芈月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美丽的向氏一袭绿衣站在自己面前,用忧愁的目光看着自己。 芈月见了向氏,顿时把刚才的事全部忘记了,喜得跑上去拉住她道:“娘,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向氏看着她,忽然垂泪:“子戎在哪儿?小冉在哪儿?” 芈月张口想说,忽然间说不出来了:“我……我不知道……” 向氏凄然道:“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吧?” 向氏的话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忽然间倒下,倒在她的怀中,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第一,不要做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还记得吗,记得吗?” 芈月浑身颤抖,双手掩住耳朵,可向氏的声音却一直幽幽怨怨,缠绕不去。 芈月泪流满面,哽咽道:“母亲,对不起,你临终说的话,我大半都违背了,可我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向氏凄婉一笑,眼中流的竟已经不是泪,而是血,她幽幽叹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白地受……” 芈月心痛如绞。向氏说过,她愿孩子们这一生会遇上的苦难都由她自己代受了。可是她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到头来,自己还是为媵,还是嫁与王者,还是沦落到如她一般的命运。是她的错,是她不够坚强,她辜负了她母亲受过的苦。 只听向氏忽然惨呼一声,身上的衣裳变得褴褛不堪,露出道道鞭痕。她似被什么力量一把揪起,扔在地上,空中忽然飞舞着无数鞭子,抽打着到处躲避却无从逃脱的向氏。 芈月看得目眦欲裂,朝着向氏奔去,叫道:“母亲,母亲——” 向氏却朝她叫道:“走,快走。” 芈月跑了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挡住了她,她一抬头,那人正是楚威后。她冷冷地看着芈月,如神祇般俯视,如恶魔般狰狞。 芈月叫道:“你滚开,滚开!” 楚威后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她冷笑:“你想救她?你以为能救她吗?你看看清楚,那到底是谁?” 芈月定睛再看过去,却发现那个承受着命运鞭挞,无处可逃、浑身是伤的人,赫然变成了自己,眼看着空中飞舞着无数鞭子,抽打着那个面容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另一个自己却在哀号,无处可逃。 芈月只觉得喉咙似被扼住,喘不过气来;她想开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上前,四肢却似被陷在无穷泥沼似的,伸不出手,迈不开腿,甚至要在这泥沼中慢慢没顶。 不,不,那不是她,她不会这么认命,她不会这么死去。 她用尽全力,挣扎得满头是汗,却挣不脱这一切。 她咬紧牙关,终于从一片泥沼中挣扎着撞了出去,叫道;“不,那不是我……” 芈月用力撞开楚威后。楚威后一个踉跄,倒退两步,她的脸忽然变成了芈姝的脸。却见芈姝一脸怨毒地抓住芈月的手臂,咒骂道:“你早就想把我推开,是吗?你一直嫉妒我、恨我,所以你什么都要跟我争,跟我抢,是不是……” 芈月摇头:“不,我没有恨你,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跟你争,跟你抢。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日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想抢的,不是我想要的。” 芈姝发出尖厉的笑声,她的笑声变得和楚威后极为相似:“哈哈哈,你傻了吗?我就是我母亲,你就是你母亲。你看,媵的女儿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王后的女儿就是王后,生生世世都是王后。就算践人想要翻身又能怎么样?到了最后,还是我们的儿子登上王位,而你们,只配流落穷街陋巷,潦倒一生。” 芈月只觉得怒气冲天,她用力甩开芈姝的手,叫道:“不,人要有付出,才会有收获,如果只凭出身的贵贱就决定一生的命运,那是不合天道的。如果一个人的努力改变不了命运,那这个世间就没有努力奋斗的人了,那这个世界,就会是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芈姝讥诮地大笑,楚威后、楚王槐等出现在她的身后,也都在大笑:“你是在向我宣战吗?你是在向我们宣战吗?你是在向这世间的王者贵族宣战吗?你是在向天命宣战吗?” 芈月用尽力气大叫:“是!我是在向你宣战,我是在向你们宣战。凭什么你们出身高贵就视别人为蝼蚁,践踏别人的尊严和生命?你们祸国殃民钩心斗角,却糟蹋别人的努力和鲜血!如果这是天命,那就让这天换一换!有付出者得尊严,有努力者得收获,有智慧者得崇敬……” 忽然间所有的人都消散了,眼前的人变成了唐昧,但见他披头散发,咬牙切齿,一剑朝芈月劈来:“你是天命,你是妖孽,你是祸害……” 芈月眼睁睁地看着唐昧那一剑劈下,就要将她劈成对半。眼前血光飞溅,一个白衣女子挡在她的前面,被那一剑劈中,倒在她的怀中。 芈月看着那个人的脸,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向氏,又似乎变成了莒姬。 芈月大叫一声,忽然坐起。 梦境消失,眼前仍然是驿馆的陋居,一时间她有些恍惚,脑海中却如跑马似的掠过许多情景。她见到了芈茵,她与郭隗对话,她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重新得回华衣美食,然后她见到了孟嬴,然后她终于绝望,然后她见到了许多许多的故人…… 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梦? 她是真的经历过那些事情呢,还是自己在这陋居小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自己的不如意归咎于某些想象,最终连所有的想象都被自己锁死了呢? 她茫然地看着左右,看着这简陋的空间,脑子还不曾转过来。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躯扑到她的怀中,又哭又笑又叫道:“母亲,母亲,你终于醒了……” 就算她在陌生的世界中迷失,也总会有一股力量把她拉回来,那就是她的孩子。芈月抱住嬴稷,那似飘荡在空中的神魂,慢慢地落回到她的躯体中。 芈月似梦似醒。她欲张口,却感觉有些涩意,吃力地问:“我这是……在驿馆里?” 眼前的嬴稷已经哭红了一双眼睛,女萝也是憔悴异常,看到芈月醒来,话语艰涩,连忙转过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递给芈月道:“夫人,您先喝口水。” 第263章 疯妇人〔2〕 芈月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觉得水太冰凉,不禁打个寒战:“这水有点冷。”她想说,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转头看了看,发现屋子里一片寒冷,连火炉都灭了,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冷也不生炉子呢?” 女萝欲言又止,只是说:“我去厨房拿药。”说罢,缩着脖子匆匆离开了房间。 芈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说话,却吃了一惊。她摊开嬴稷的手,发现上面有几条血痕:“你……你的手怎么了?” 嬴稷扭过头去,没有说话。芈月再抬头看着室内,发现只余下原来他们在小破院子中仅剩的东西,其他的都没有了,而室内的炉火也已经熄灭了。 “我们,”芈月想了想问,“我们又回到原来的院子里了,是吗?” 嬴稷愤愤道:“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的驿丞,发现母亲吐血昏迷,立刻就变了脸色,不让我们回新的院子,说什么那个院子要翻修,把我们的东西都扔回来了。” 芈月看着嬴稷的手,问:“你跟他们争执,把手摔伤了?” 嬴稷摇头:“不是。” 芈月问:“那是什么?” 薜荔此时正掀帘进来,听到芈月发问,嬴稷却倔强地扭头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错怪小公子,小公子是亲自为您劈柴熬药,手被荆柴划伤了。” 芈月一惊:“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地说:“这些我都是学过的。士人六艺,不光要能御能射,还要能够独立打猎网鱼、劈柴煮烧,否则一旦在战场上与部队失散,岂不要饿死?” 芈月含泪将嬴稷抱在怀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长大了,真能干。” 嬴稷安抚芈月道:“母亲,我是男子汉,我已经长大了,我很能干的,我能自己动手给母亲熬药。”他虽然说着逞强的话,眼神中的惊恐无助却是无法遮掩的。这几日来芈月昏迷不醒,让他如同天塌了下来,差点崩溃。此时见母亲醒来,更是紧紧抱住不放,以安抚自己的恐惧。 芈月被嬴稷搂在怀中,感觉到小小男子汉的小手掌轻抚着她,孱弱的力量却想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汉,子稷长大了,子稷能够自己动手给母亲熬药。” 女萝掀帘,提着药罐进来,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来,送到芈月面前:“夫人,快趁热喝药吧。” 芈月端起药碗,一股气味让她觉得厌恶,她随手放下药碗,药汤洒出了一点,却看到嬴稷和女萝看着药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芈月顿时明白,忽然想起一事来,她拉过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惊地道:“你没有进食?”她瞄向女萝:“你必然也没有,对吧?”她端起药碗问:“这炉中的炭火,你们的饮食,都用来换这药了,对吗?” 嬴稷呜呜地哭着:“女萝姑姑怕母亲醒来要喝水,可水都结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把水焐暖,就怕母亲不能喝冰水……” 芈月捂着心口,此刻她虚弱的身体,难以承载这样的情绪:“你们……你们……” 女萝一惊,连忙扶住芈月,劝道:“夫人,夫人,您刚醒来,不可以太激动。” 芈月指了指药,女萝连忙拿过药碗,试了试温道:“还好,还暖和的。” 芈月接过药碗,不顾这难闻的气息、难喝的口味,一口气饮尽,这才在女萝的搀扶下缓缓扶榻倚下,缓了一口气,压下那股药味带来的恶心翻腾,才问道:“我从宫中回来,几天了?” 女萝道:“三天前,您进宫去见易王后,可是回来的时候,就是被扶着回来的,说您出宫的时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吓得不行。您浑身发热,昏迷不醒好几天,奴婢没有办法,只好去请大夫……” 芈月道:“这个时节的大夫不好请,是不是?” 女萝道:“我们把所有能卖的都卖了,才请来的大夫……”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泪。 芈月沉默片刻,看着整间破旧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钱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进宫的那套衣饰呢?” 女萝忙道:“还在箱子里,奴婢不敢动。那套衣饰是易后所赐,若是易后下次召见,您没有这套衣饰,如何进得了宫?” 芈月沉默良久。 女萝以为她已经没话吩咐了,忙又转身去收拾东西。却听得芈月长叹一声道:“把那套衣饰也典卖了吧,我们不必再进宫了。” 女萝一惊,忙转身扑到芈月跟前:“夫人,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听出其中的意思来,急忙道:“母亲,大姊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您会这么说?”他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气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认我们,不肯帮我们?她说了什么,竟把您气得吐血了?”说到最后,已不禁带了哭腔。 芈月长叹一声,轻抚着嬴稷的头,道:“子稷,别怪她,她也没对我怎么样。你大姊,有她的为难之处,帮不了我们。女萝,我想典当了这套衣饰,应该可以撑过这个冬季的。子稷,等开了春,我们就搬出这驿馆,另外找地方住,好吗?” 嬴稷听了这话,连忙点头:“母亲说好就好,我也早想离开这里了。这里的驿丞实在是太可恶了,如果离开这里,我们可以自己去买吃的买炭火,不用受他的气了。” 女萝却是大为吃惊:“夫人,您……您这是当真……”说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说不出来了,哭着掀帘跑了出去。 入夜了,圆月映着雪地,让这个冬夜也显得有些明亮。 女萝躲在驿馆后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帘出去,走到女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阿姊!” 女萝一惊,连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着她,疑惑地问:“阿姊,你在哭什么?” 女萝忙掩饰道:“没……没哭什么……”转而问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宫中,易王后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生出搬离驿馆的念头?” 薜荔也吃了一惊:“搬离驿馆?”她虽不聪明,也知道这句话含着的意味。驿丞虽然贪得无厌,可是住在这驿馆之中,公子到底还是秦公子。如果搬离这驿馆,又能住到哪里去?要知道,芈月在燕宫吐血而归,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又如何会这般?若是有燕王相请,另赐府第,搬离驿馆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原因,而自己搬离驿馆,以她在燕国无依无靠,甚至无有钱财的情况,能住到哪儿?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这里,薜荔不禁急问:“阿姊,这如何使得?难道夫人要彻底放弃公子的前途吗?” 女萝不闻此言犹可,听到这话,更是心如刀割,抹泪道:“像夫人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要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比死还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生病,你夜里要照顾我,夫人的房间就不会起火,也不会让那个胥伍偷走财物。” 两个侍女正在说着话,却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长叹道:“不关你们的事。” 女萝与薜荔齐呼道:“夫人——” 芈月掀帘出来,对两人摆摆手,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忘记了梦和现实的距离。在梦中,我是鲲鹏,飞越关山,遨游四海,视其他人为燕雀,甚至以为可以挑战天地。是孟嬴让我看到了现实,然后我的梦就醒了。其实这个梦,早就应该醒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不愿意醒而已。” 女萝连忙站起来,扶住芈月道:“夫人,您病还未好,别吹了风。我扶您进去吧。”两人扶着芈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点亮灯盏,只见那灯闪了一下,却是灯油也将枯尽了。 芈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灯油也快没有了,真正是山穷水尽了是不是?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还有一股信念,因为我还没见到孟嬴,我以为我手中至少还有最后一个筹码。只有见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势还可以复国,可我不是她,不会在落难的时候还有身为秦王的父亲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复仇。孟嬴帮不了我,我也没有办法为子稷再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驿馆的钱而离开这个地方,就等于我们放弃了身为王族的尊荣和未来。可这样至少我们还能继续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认命服从,去脚踏实地地做一个普通人。大争之世,人命微贱,在这种时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第264章 疯妇人〔3〕 她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姝、芈茵、孟嬴,你们赢了,我放弃了! 燕国,蓟城,西市。 这个时代,每个城市的建筑都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边缘化之人的最终归宿,是贩夫走卒群聚之地。 脏污和粗野是这里的特色。 芈月走在西市,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燕国的市井,却是她人生第二次走进这样的市井之地。 走着走着,她似乎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个日子。那一天,她扶着向氏从西郊猎场回来,似乎也是穿过一条条这样的市井小巷,最终走进最绝望、最无助的深渊。 而今,她不再是一个孩子,然而走入这样的市井,她依旧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之感。 女萝扶着芈月,盯着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脸警惕地看着周围。此时天寒地冻,路上的行人并不甚多。这牙婆原说定了今天有三处房子介绍,方才已经看了两处,只是一家大院里都是下九流的卖艺人,另一家鸡飞狗跳都是摊贩,她再三说了要清静,那牙婆亦保证必是清静的。 可自从转到这条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静了,清静得叫人瘆得慌。 走了半晌,女萝问道:“五婆,到了没有?” 那牙婆五婆忙赔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萝只觉得心头有些慌,悄悄对芈月道:“夫人,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肮脏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芈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天底下人的贱贵不在于他住在哪里,而在于他的内心。只要内心安定,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萝犹豫道:“可是……” 芈月举手阻止:“不必说了,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就要学会面对最坏的情形。” 便见那五婆一路数着门:“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赔笑道:“夫人,就是这一家。” 女萝抬头看这户人家,只见半塌的土墙和破损的木门,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安静?” 那五婆忙赔笑道:“你们不是嫌前两家太吵吗?这家保准安静。”见芈月点了点头,那五婆上前叫门:“贞嫂,贞嫂。” 就这一会儿工夫,一个粗野的醉汉从女萝身边踉跄走过,一只黑漆漆的手差点拍到她的肩上。女萝侧身躲过,正要喝骂,一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却撞到芈月的身上,又被一个穿着破衣的粗胖妇人拉住大声叫骂道:“小兔崽子,你撞丧啊!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赔得起?” 那孩子就势倒在地上打滚号哭道:“打人啦,贵人打人啦。” 女萝一个箭步穿回来,恶狠狠地道:“你们好大胆,想讹诈贵人,找死吗?”她是从奴隶营混出来的人精儿,何尝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们穿着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贵人刚刚沦落,便要来趁机敲诈揩油。 那胖妇人见势不妙,连忙拉着孩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谁住进去谁死!” 女萝大惊,急问:“什么鬼屋?” 正在这时,五婆所敲的门打开了,一个表情木然的青衣妇人探出头来,呆滞地问:“谁啊?” 五婆忙道:“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带了个客人,来租你的房子。” 便见这贞嫂木然地看着五婆,一动不动。那五婆想来是极了解她的,也不理会她,只推开贞嫂,这边殷勤地冲着芈月道:“夫人,大姐,请进去看看吧。这房子绝对清静,绝对宽敞!” 女萝只得扶着芈月走进去,打量着这个到处长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几个人?这个院子怎么租?” 贞嫂这时候才些微有点反应,迟钝地慢慢转身跟进来,说:“我家就我一个人,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间你们都可以住。” 这时候女萝已经挨个房间打开去察看情况了。 芈月问贞嫂道:“这么大一间院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其他人呢?” 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抬手,指着一个个房间道:“原来这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个房间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间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军籍,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公婆还是一直给他留着房间。那间是我们夫妻住的,那一间是我儿子住的,那一间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间间摆着家具却落着灰土甚至结着蛛网的空屋子,打了个寒噤:“他们……” 能言善道的五婆进了这个小院,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贞嫂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我大伯死在军中。后来,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为了让小叔留下,就自己去军中,也死了……后来,齐国人打进来,小叔被齐国人杀死了。儿子病死了,婆婆饿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萝惊叫一声,拉住芈月的手,颤声道:“夫人,我们走,快走……” 隔着门,市井中小孩哭大人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映衬着这里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难以忍耐。 第265章 疯妇人〔4〕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芈月紧紧地捂住嘴,只觉得腹中苦水翻涌,只说得一个字:“走……”就急急冲了出去。 女萝叫着道:“夫人,夫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芈月一口气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扶着街边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萝追了上来,抚着芈月后背,急问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握着女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个院子、那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个贞嫂,身上也都是死气。” 女萝忙点头:“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不租那间房了。” 芈月摇了摇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颤抖:“不是租不租那间房的事,而是……女萝,西市不只是穷困,那个地方尽是绝望。刚才那个孩子,像子稷一样大,居然就这么在一片泥污中打滚而毫不知羞耻肮脏。子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周围,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够坚定,就会受人影响。甚至于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么,贞嫂会不会就是我的将来……” 女萝吓了一跳:“不会的,夫人,公子不会是这样的……” 芈月摇了摇头:“可是留在驿馆,我们又无以为继,怎么办呢?”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觉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似与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经抽离,似站在半空,俯视着自己沦落至此。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道:“在下有礼,敢问二位娘子可是秦质子府上之人?” 女萝诧异抬头,上前一步挡在芈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礼。我们正是秦质子府中人,不知阁下有何事?” 那人听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游学士子,因子之大乱,沦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时,在下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幸得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让在下不至于殒命。救命之恩,自当铭记。秦质子有何驱使,冷向及友人愿为质子效命。” 芈月猛然抬头:“阁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声,指着不远处一间低档的酒坊道:“正是,那间酒坊,便是西市游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这位娘子前些时日赠米赠炭,我相信会有不少人记得娘子的恩惠的。” 芈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们沦落市井,可曾想过将来?可否想过跟从一个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声音也变得急促:“我等虽然落魄,也曾为衣食谋而低头俯就过贱业,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随,自是求之不得。” 芈月沉默片刻,又问:“若是如重耳、小白这般,流落他国,数年不得正位的大国公子,甚至未来也未可知,你们可有恒心追随?” 冷向微一犹豫,低头看到自己腰悬佩剑,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负,慨然道:“世间又能够有几个策士,能够有运气觅到自己可追随的主公呢?不管成与不成,这一生有目标可去追寻,总好过就这么沦落市井,乞食豪门,埋名于草莽吧。焉知我不会是下一个狐偃、先轸、赵衰呢?” 芈月看着冷向,嘴角终于露出自与孟嬴别后的第一丝微笑来,敛袖行礼道:“冷先生高义,秦质子心领了。秦质子为寻贤士,欲入西市与诸位比邻而居。日后,当有机会与各位贤士结交,还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忧喜交加,忙道:“若能与秦质子相交,自当是我等之幸。” 芈月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女萝跟在她身后,满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问道:“夫人,咱们当真要住到西市去吗?” 芈月点头:“是。” 女萝有些犹豫:“那,要住到贞嫂那个院子吗?” 芈月若无其事地道:“看了这几天,以我们手中的这点钱来说,除了那个院子以外,还有更合适的吗?” 女萝支吾着:“可是那儿……” 芈月的神色有一丝傲然:“有人住,是生地;无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强横不过那些市井之人!” 女萝迟疑:“可是方才,您还……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许事态还有转机!” 芈月摇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以前我以为,鲲鹏代表的是自由,可现在我才明白,鲲鹏代表的是强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真正能够自由飞翔的,只有最强的鸟,对于其他的鸟来说,天空只是它们被狩猎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宁可在檐下争食,在笼中献歌,以色事人,求*取媚……我一直自命鲲鹏,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连驿馆也不敢走出去,我与燕雀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萝不解:“那,难道市井之地,会是鲲鹏的天空吗?” 芈月点头:“正是,我当真是一叶障目了,我只想着自比重耳,又自苦没有重耳这般有着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乱之际,多少策士游侠,何尝不是没有主公可追随,而一生埋没?西市虽然是沦落之地,又何尝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第266章 牛马横〔1〕 过了数日,芈月雇了辆车,和嬴稷还是搬进了那贞嫂的家中。他们一路上的行李,已经散失典卖得差不多了,只余几卷书简、几件旧衣罢了。 芈月那套入宫的服饰早已典卖,帮助他们度过了这个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却让女萝死活保了下来,终究还是慎重地装在箱子里,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尘土堆积。芈月、女萝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着头发,拿着扫帚抹布收拾出几间屋子来。那些原有的家具本就不堪用,且已经朽坏,便都收拾起来,堆到一处不用的房间去。 如此,除贞嫂自己住的房间不动外,收拾了一间给芈月住,一间给嬴稷住,另一间给女萝薜荔两人住。 大人们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着竹简坐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看书。 众人忙忙碌碌,自然也无暇理会嬴稷。那贞嫂缩在墙边,悄悄地看着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无人理会,她便慢慢地开始走动,也渐渐消去对陌生人进入的恐惧。 也不知从何时起,贞嫂端着一碗水,胆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动作仍然呆滞木然,但看着嬴稷的眼光中却有着爱怜和希望。 嬴稷初时不觉,过了半晌,贞嫂又怯怯地伸手,将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这时,嬴稷终于有所察觉了,他眼睛的余光先是看到碗,又顺着碗,抬头看着贞嫂。 贞嫂像受惊似的往后缩了缩,露出胆怯又热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简,朝贞嫂行了一礼:“多谢大嫂。” 不想他这一动,贞嫂便已经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啊”地叫了一声,转身就逃进屋子里去了。 嬴稷吓得不知所措,看到芈月,求助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正看到这一切,心中一动,便跟了上去。却见屋子虚掩着,贞嫂蜷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一件少年的衣服,发出呜咽的哭声:“阿宝,阿宝……” 芈月站在门边,看着贞嫂哭泣,已经有所明白。女萝也追上来,看到这个场景,也不禁转头拭泪。 贞嫂被惊动,抬头看到两人,更是吓得往里缩。 芈月轻轻推开门,走到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着的衣服,展开看了看,低声问:“这是你儿子的衣服?” 贞嫂畏缩地点点头。 芈月道:“看着倒跟子稷差不多大。” 贞嫂听了这话,忽然伏地而哭,声音呜呜咽咽,却是听不清楚。 芈月轻叹:“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最能够保护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无法保护,原来是那么幸福和快乐的家,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天塌了,地陷了,无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独地面对痛苦和绝望……” 忽然间,贞嫂大声痛哭起来。 芈月轻轻伸手扶起贞嫂:“可是活着的人,依旧还是要面对,要活着。我们能够活下来,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亲人。贞嫂,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贞嫂抬头,看着芈月,惊疑不定。 这时候,嬴稷也跟着走进来:“大嫂!”他想说些什么劝慰她,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贞嫂闻声,又定定地看着嬴稷,忽然问:“你饿不饿?”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芈月,见到芈月的眼神,忙点头:“是,我肚子饿了。” 贞嫂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点燃,她慌乱道:“你、你饿了,我、我去给你做吃的来……”她说完这句话,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着贞嫂的背影,小小年纪也感觉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怜。母亲,我们要帮助她啊。” 芈月缓缓点头:“是啊,我们要帮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样,无能为力地坐视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散死亡。我会张开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亲人一个个遮蔽到我的身下,为他们遮风挡雨。虽然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还有更多像贞嫂那样的人,我们也要帮助他们!” 芈月看着嬴稷,欣慰点头:“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厨房里,却见那贞嫂一会儿生火,一会儿又跑到灶头看,弄得手忙脚乱。 芈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着贞嫂生火。”这边自己走到灶头,开始烧菜。 她当日筹谋过多次与黄歇私奔以后的生活,自然也早学了不少简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厨做菜,虽然手艺生疏,但总算没有烧煳。当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做的饭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开始了。 这日清晨,五婆扛着一个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贞嫂正在院中晒衣服,见状连忙上前欲接过,五婆摆手不让:“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气?还是我自己扛着……”又问:“夫人在吧?” 贞嫂道:“在,她在里面呢。” 五婆见贞嫂如今也多了几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叹息:“夫人真是好人,看来她待你不错!”见贞嫂点头,她也起劲了,“我就说嘛,你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点吃食,这院子有人进进出出,你才会有点活人的样子!” 女萝闻声走出来,见状也忙与这个热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来了。” 五婆爽利道:“来了,来了,我又接了新活计了。夫人近来如何?” 女萝皱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风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药也不曾好。” 五婆便关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当心才是。” 两人说着,便听到屋里芈月道:“是五婆来了,快些进来吧。” 女萝忙使个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头去,自己引着五婆进去,笑道:“五婆来看您了。” 五婆细细打量着,便见芈月坐在窗边,案几上堆着竹简,墨迹未干,毛笔搁在一边,显见方才是在抄竹简。见了五婆进来,便笑道:“五婆来了,可又有什么新的活计要拿来了?”她说得几句,便一阵咳嗽。 女萝跟在五婆身后,忙悄悄在她背后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说出来。 五婆微一犹豫,芈月已经看出来了,笑道:“五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劳你帮忙这么多次,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不必有什么犹豫。” 五婆虽然有些不安,但她毕竟是市井之人,刚才扛过来的活计,她虽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况这次对方这种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应下来,当下不顾女萝暗示,赔笑道:“有的,只是……” 女萝暗急,方才那个大包袱内的竹简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体有疾,所以……” 芈月摆摆手:“我身子无妨,已经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说吧。” 五婆看看女萝,又回头看看芈月,还是说了:“夫人,前几天您抄的那卷《诗经》,陶尹十分喜欢,前日已送了一担粟米过来。如今又加许了两匹帛五斤肉为礼,想请您再给他家抄写一篇《士昏礼》,半个月内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芈月眉头微皱:“半个月?” 女萝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礼》又那么长,如今手头也没有原书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来,半个月的时间是万万不够的。” 五婆赔笑:“我也说实话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礼乐典籍都是没有的。因他家儿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结亲,所以急求诗礼方面的典籍。时间是紧了些,这也没有办法,只好求夫人赶一赶,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礼物如何?” 芈月轻叹一声:“礼乐本是圣贤所传,如今却让我来贱卖换取肉食之物,实是愧对先贤了,再讨价还价,岂非斯文扫地?他既有向礼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误不得,我多花些时间,半个月应该能默出来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谢夫人体谅了。” 见五婆去了,女萝有些着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顾及自己?如今身体欠安,便不好再接下这些活计才是。” 芈月对光举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为这些日子抄写竹简而长出来的茧,道:“不妨事,再抄几卷,也练练我的记忆力,免得我忘记那些内容,将来不好教子稷。” 女萝垂泪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过来,您又为何拒绝于他?我们当日助过他们,如今只当他们还报便是。” 第267章 牛马横〔2〕 芈月却摇头道:“不成的。他们虽然沦落市井,却也有宏图之志。他们欠我们的人情,将来为还报这些人情,或能成为辅佐子稷之人。我们助他们米炭,然后收了他们的米炭,那便是交易两清。将来遇上事情,再去有求于他们,便教他们看轻了。我既然还有能力挣取衣食,便不能让这份人情给这般贱卖了。” 女萝有些着急:“可这样凭着您自己日日抄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芈月自负一笑:“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可谁又说,我打算以此作为长久之计了?” 女萝诧异地问:“那您?” 芈月站了起来,慢慢地道:“燕国久乱,如今上位的官员,许多都是暴发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游侠策士,却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女萝想了想,摇头:“奴婢不懂。” 芈月坐了下来,拿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写了几个名字,又圈了起来,接着写了几个官职名,同样圈了起来,皱眉道:“燕国的国政出了问题。若是我有机会插手,未必不能让子稷找到起步的机会。” 女萝见她专注,自己却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来,去整理五婆带来的东西。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国相府中,侍女小雀捧着一枝桃花走过庭院,走进房间,笑着对芈茵道:“夫人,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我今天看到园子里第一枝桃花开了,就赶紧摘来给您。” 芈茵正站在妆台前,转头接过桃花欣赏着,点头道:“嗯,这花开得不错。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缝人绣娘来,我要做几件新衣服。” 小雀捧过花瓶把花插好,讨好地道:“是啊,上巳节快到了。今年的宫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艳压群芳,无人能比。夫人,您看这桃花颜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芈茵被这话勾起了回忆:“我第一次参加上巳节春宴的时候,就是穿着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还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就让缝人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芈茵点头:“那一天,我穿着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着雪青色的。我们穿的都是艳色,她穿着淡色,却把我们都盖过了……”说到这儿,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连忙想岔开话题:“夫人,我给您梳妆吧。” 芈茵却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雀忙赔笑劝道:“在西市那种地方,能活成什么样啊?不过是又穷又辛苦罢了。我听说她给别人抄书,冬天抄得十指长冻疮,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芈茵的分上将她放过之外,将原来供芈茵驱使的其余仆从尽数更换,且又将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芈茵再有其他的行为。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芈茵但有想到芈月的心思,小雀便寻找其他理由岔开。 出了此事之后,芈茵亦是哭闹撒泼过,但郭隗心志坚定,却不是她能够动摇得了的。 芈茵却冷笑道:“哼哼,她居然还能抄书,她不应该是求告无门吗?哼哼,从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种贱生贱养的,像杂草一样,拔了根踩十几脚,沾点土又能活……” 小雀无奈,劝道:“至少,国相也帮您出过气了,您又何必纠着不休?” 提到此事,芈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看到她沦落至此,我真开心……这老竖才是真歼猾,‘欲毁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让她见着了易后又能怎么样?反而让她更痛苦,更绝望,更失去斗志……” 小雀见她直呼郭隗为“老竖”,吓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说着还探头看了看外面,又劝道:“夫人,国相*爱于您,甚至愿意出手帮您一把。可是以国相的精明厉害,您若太纠着此事,只怕国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经沦落至此,再无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国相的*爱才好啊!” 芈茵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我绮年玉貌,他白发苍苍,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该当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这样,心里是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可是这一切都不够,不够,还不够!我以前一直想杀了她,可如今看来,杀了她,还是便宜她了,我要让她沦落到泥里,我要让她跪在最下等的贩夫走卒面前,赔笑求饶。她说我是疯子,我就要让她真真正正地变成疯子,疯到再也没办法清醒过来,我要让她最心爱的男人也认不出她来,要让她活得如猪如狗……” 芈茵越说越是兴奋,她自那年“疯癫”以后,虽然已经算得“痊愈”,但终究经历了那种大骇大惊、长期软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溃的情况,此后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稳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时,便无法自控地滔滔不绝,大叫大闹。入燕之后,又复发过一两次。 小雀看着她越说越兴奋,却有些类似当年子之之乱时复发的样子了,只觉得忧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转头悄悄拭去眼泪,免得教芈茵看见,更刺激病情。她知道芈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芈茵所受过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来的压抑和疯狂。固然,芈茵的悲剧是许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够报复的人,便是芈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继续报复折磨芈月,对于芈茵来说,便如同在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摆上一顿美食,却不让她享用一样,她是会发疯的! 可是,让她继续沉湎于这种执念中,又何尝不会让她更疯狂! 小雀只觉得左右为难,她毕竟只是一个奴婢而已,虽然有足够的忠心和历练,可是她的智慧却不足以让她解决芈茵如今的问题。 忽然间,芈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执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说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这样的人低头,痛哭,哀号,绝望?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崩溃、发疯呢?” 小雀一惊,无奈地劝着芈茵道:“夫人,您如今应有尽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沦落市井,只能用双手换取衣食,贫病交加,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们想想宫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饰衣服吧……” 话犹未了,芈茵已经大叫一声,将妆台上的首饰尽数抹到地上,她的脸上泪水纵横:“小雀,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受过的苦吗?我病了以后,那些人是怎么欺凌我,不把我当人看的?我以为可以嫁给黄歇,又养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黄歇却弃我于不顾,反而追着她去了秦国,那些日日夜夜无望的等待,你忘记了吗?若不是黄歇无情无义,我又如何会听信郑袖的蛊惑,答应嫁到燕国来?结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还遭受兵灾之乱!我也是个公主啊,可我过的日子,比谁都惨。小雀,你忘记了我们在子之之乱中是如何地凄惨吗?你忘记了那时候所有的仆从都逃离我,只有你不离不弃,可我们为了逃避乱军,破衣烂衫避于难民之中,饿上几天几夜的情景吗?你忘记了那时候你为了抢一个饼子,被那些恶人打得头破血流,我抱着你大哭的情景吗?你忘记了我们遇上乱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吗?那时候若不是郭隗到来,我们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芈茵说到崩溃,扑入小雀怀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芈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没有保护好公主,是我没有办法觅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于国相……” 芈茵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报复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气出尽了,我这一生也不会快活。” 小雀含泪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芈茵脸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愿给偿了。” 小雀抱住芈茵,如同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溃之后一样安抚着她:“好,我替您把心愿给偿了,您要什么,我便帮您办到。” 第268章 牛马横〔3〕 小雀自幼就服侍芈茵,平心而论,芈茵并不是一个好的主人,她喜怒无常,最爱将自己的错误推诿给侍女,毫无情义。当初,小雀对芈茵的忠诚,其实和其他的侍女差不多。可是,当芈茵沦落到无人理会的时候,当她精神崩溃,像个孩子一样拉着自己,依赖着自己的时候,当自己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的时候,忽然之间,小雀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小雀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自己,她一定会完蛋的。 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在自己的手中得救,重塑——作为一个像小雀那样从小为奴,不曾自己做过主的人来说,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新的意义。此后芈茵对于她来说,并不仅仅是名义上的主子,更是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她的生命所系。此后,两人相依为命,渡过一个个最危险、最艰难的关头,她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牢不可分。 “既然您执意要她绝望、痛苦、疯狂,那么再难、再不可思议的事,我也会为您办到的!”小雀低头,在芈茵的额上轻轻一吻,走了出去。 芈茵看着小雀走出去,嘴角的笑意慢慢绽开。她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坚持,小雀就算死,也会为她做到的。 她打开妆匣,里面有一封帛书,那是当日秦惠后芈姝写过来的信。只要有这封信在,不管小雀做出什么事,她都可以在郭隗手下保住她。 她在心中冷笑,想必这位秦国的母后,是比她更恨芈月的存在吧。 可是,她知道吗?自己固然恨芈月,其实更恨的还是芈姝。为什么她们几个庶出的公主,个个流离失所,而她如此愚蠢、如此无能的一个人,她的儿子却能够成为大国之君,奉她为母后,任由她呼风唤雨,肆无忌惮! 芈茵的双手握紧,尖尖的指甲刺入手心。她拿芈姝没有办法,可若是有天地神灵,哪里可以诅咒的话,她真想去诅咒,让芈姝、楚威后这些一生得意的女人,也从高高的权力巅峰落下,跌得比她们更惨,更痛苦! 此时,被诅咒着的芈姝,却并不如芈茵想象中那么得意,就算成了秦国的母后,她也是有一肚子不如意。此时她坐在宫中,焦灼地问缪乙:“大殿上的情形怎么样了?” 缪乙一如既往地赔笑奉承道:“惠后放心,您吩咐的事,大王哪里会不尽心呢?今日朝会一过,那些您不喜欢的人,就统统消失了。” 芈姝神情略霁,却又恨恨地一击案:“只可惜,那些后宫中我不喜欢的人,却还不能统统消失。” 这话缪乙却是不敢应了。明知道她指的是王后魏颐和先王遗妃魏琰,只是如今王后才是后宫之主,便是惠后再不喜欢,但她身为母后,虽然尊贵了许多,后宫之权,却也不得不让出几分来。想到这里,缪乙忙岔开话头道:“惠后,要不奴才这就去再给您打听打听朝上之事?” 芈姝勉强点头,道:“去吧。” 此时咸阳宫正殿,一边站着司马错和魏冉,另一边站着孟贲、乌获和任鄙三个大力士,两边气氛紧张。 秦王荡坐在上首,俯视下方,甚为得意:“魏冉将军,你当日说,要寡人将来有本事与你比试。如今你既然不敢与寡人比斗,那就与寡人的力士比试一番如何?” 魏冉铁青着脸,却拱手道:“臣不敢。当日臣年少气盛,得罪大王,大王若要降罪,臣无话可说。” 秦王荡冷笑:“是啊,当ri你年少气盛,寡人也还不是大王,若是寡人今日还不依不饶,未免心胸太小,是也不是?” 魏冉拱手:“大王英明。”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傲慢。 他自是知道,秦王荡母子既视芈月母子为大敌,自然也会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芈月临走时再三交代,他早就不耐烦与这等无知竖子周旋了。事实上,自秦王荡继位以来,*信孟贲等三个力士,早令朝臣们不满。 此时官制并不分文武,但多半出自士人阶层,自幼学得礼乐射御书数,在自家封地上也早已习得治人之术,因此能够上阵杀伐,下马安民。虽然说先惠文王也大力提拔策士游士,但终究是以才智相取,虽然也重用商君之策而提拔有军功的人,但这些人既能够立下丰厚军功,除了悍不畏死之外,多半也是有些行军打仗的能耐或者天赋,能得上司、同袍、下级拥戴服膺的。 可如孟贲之流,除了一身蛮力之外,又能够有什么才干能力,却无端升居高位,大得*信,如今甚至在大殿上威胁士大夫?而秦王荡不但听之任之,甚至大有怂恿之意。 想到这里,魏冉心中冷笑。魏冉自然知道秦王荡今日就是准备要在这里,报当日维护嬴稷打了他的仇。如今这小子身为大王,纵然要找自己生事,只要自己一动不动,他便打得一拳两拳,又能如何?反倒自降了身份。没想到他却要让那几个如牛马般的蛮力之人来对付自己,一想到此,魏冉不禁双拳紧握。他若是要逃避,只消在此摘冠辞职,便可逃此一劫。可是这样做,却是未战先逃,徒劳无益。他今日站在这里,便不是这几个蛮夫的对手,又能如何?他要让这件事,成为秦王荡羞辱大将的恶行,就算他摘冠免职,务要成功将秦国大将的心聚到一起,则将来复起便是不难了。 果然,秦王荡见他态度傲慢,更是恼怒,冷笑道:“大将军司马错不是说你战功彪炳,寡人却一直没有给你升迁吗?今日寡人就封你为左庶长如何?不过,是要你先打败了孟贲、乌获和任鄙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若是你输了,这个左庶长之职,就要由孟贲来担任了。” 司马错已经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步就想要说话,却被魏冉拉住。 魏冉平静地对司马错说:“大将军,算了。大王今日有意与我为难,您就算有什么话,他又如何听得进去?” 司马错却是大怒:“这不是欺辱于你,这是欺辱整个军队。将士百战沙场,以功授勋乃是当然,哪能把将士的军功拿来当成蛮夫角力的赌注?若是每个立了军功的将士都要受这等莽夫的羞辱,还有谁会去沙场拼命?” 话犹未了,孟贲已经踩着重重的脚步,像一头大水牛一样走到魏冉面前:“魏将军,你是不是不敢动手啊!” 第269章 牛马横〔4〕 魏冉没有看孟贲,只是朝秦王荡一拱手:“臣认输,这左庶长之职,就送与孟力士。” 孟贲看向秦王荡,见秦王荡阴沉着脸,并无暗示,心中一喜,忙向上一拱手:“大王,臣不服气,未能与魏将军一战,臣不敢受此官职。” 秦王荡闻此言,哈哈大笑:“那就打吧。” 樗里疾正站在首位,听到此言,不禁也恼怒起来,阻止道:“大王,不可……” 秦王荡却朝着孟贲一使眼色,孟贲不待魏冉回应,便挥舞着拳头朝他一拳打去。魏冉偏头躲过,后退两步,孟贲却又是一拳挥去,魏冉再躲,孟贲的拳头险些打到他身后的魏章身上,顿时朝上大乱。 樗里疾大急,高呼:“不要再打了……”却是无人理会。再转眼一看,只见右相张仪袖手,一脸冷笑,这个素日能言善辩之士,此时竟是一言不发。樗里疾再看秦王荡,却见他一脸兴奋,挥舞着拳头只差自己冲下去打了。 此时殿上众人都逃作一团,魏冉已经接下孟贲,两人交起手来。只是那孟贲皮糙肉厚,被魏冉连打了几拳也恍若无事,可是魏冉被他打上一拳,便要倒退三尺,再一拳,便飞了出去。孟贲仍不罢休,追上来重击几下,魏冉被孟贲用力一拳,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司马错见状,愤怒地解冠叫道:“臣请解甲归田,免受匹夫之辱!” 樗里疾见状也是怒呼:“大王,够了!殿前武士何在?将这搅乱朝堂之人拿下!” 殿前武士听了樗里疾之令冲了进来,却是看着秦王荡,一齐行礼:“大王有何吩咐?” 这时秦王荡才懒洋洋地抬手道:“罢了。” 孟贲冷笑一声,回到原位,昂然道:“我奉大王之命与魏将军交手,何来搅乱朝堂?左相当着大王的面,令殿前武士拿我,这是置大王于何地?” 秦王荡亦是得意扬扬地道:“王叔,你僭越了。” 樗里疾无奈,只得请罪道:“是臣有错,请大王恕罪。” 秦王荡嘿嘿一声,道:“念在王叔年纪大了,我也不怪你,只是下次不可。” 樗里疾只觉得一口血积在心中,只梗得脸色铁青。却见秦王荡伸了伸腰,道:“每日坐在朝堂,听你们啰唆,好生无趣,只有今日方有些意思。可惜这魏冉太过无用,偌大口气,却是不经打的。罢了,退朝。” 司马错脸色铁青,见秦王荡退朝,反将手中的冠置于地上,再解剑,再解腰上符节,将三物一并置地,转身去扶魏冉。他身后的魏章等几名将领,见他如此,亦是解了自己的冠、剑、符,与他一起扶起魏冉,走出殿来。 其他大臣见状,也三三两两地散朝而出,却是斜眼看着魏冉等人,窃窃私语。 樗里疾见状大急,忙叫值殿武士捧起冠、剑、符,快步追上司马错,苦着脸劝道:“司马将军、司马将军,休要如此。今日之事,我会劝劝大王,你不要做意气之争啊!” 司马错冷笑道:“大王如今辱将士、重匹夫,他早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今日辞官,也只不过是早一步抽身而已。否则下一次……”他一指魏冉,“这般情景,便是要轮到我了。” 樗里疾闭目长叹:“若是先王于地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场景,只怕是死不瞑目啊!” 张仪走出殿来,先是拿起魏冉的手,搭了搭脉搏,暗道这小子躲得巧,虽然看似口喷鲜血伤得极重,但五脏六腑,却没有真正伤到。便放下魏冉的手,看着樗里疾冷笑道:“樗里子,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年对先王阳奉阴违,也要保这个太子。如今这样的大王,这样的大秦,你可有后悔?” 樗里疾脸色一变,指着张仪:“你!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与你计较。” 魏冉这时候已经略微清醒,听了此言,冷笑道:“可是大王,却要与我等计较。”一言未完,又咳了口血出来。 樗里疾被他这话堵得无言以对。 张仪冷笑:“你以为他是大王,可我看在他的心目中,还未曾当自己是大秦之王,仍然当自己是一个与众兄弟争权夺利的公子啊。” 司马错亦是冷笑:“他既然容不得我等,我等还是早走为好。” 樗里疾一眼见到乌获、任鄙、孟贲三个蛮汉走出来,举手止住司马错的话,叹息:“唉,大王如此作为,老夫也是无可奈何。” 司马错拂袖冷笑:“这个大王,根本不及先王的皮毛。先王谥号曰‘惠’曰‘文’,就是为了施惠国人,吸引名士,最终为大秦下一步武力扩张打下基础。纵是要武力扩张,那也是要用军功、用谋略,不是拿几个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莽夫当宝贝。哼,什么天下无敌的勇士,就凭力气大就要封大将?他以为战场上是拿力气去撞人的?牛马也力气大,只配拉车耕地,只配宰了吃,能争胜天下吗?” 张仪袖着手,阴阳怪气地道:“司马将军,你就少说两句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知道他们是牛马一样的人,你若被牛马拱死,这名声扬于列国,很好听吗?” 樗里疾见他如此,唉声叹气:“张子,你也少说两句吧,别火上浇油了,帮我留一留他吧。” 张仪摇头:“我不留他,我自己也要走了。” 樗里疾大惊:“张子,你说什么?” 张仪嘿嘿一笑,往上一指:“我不为这三只小牛马,为的是上头还有一只大牛马,君子不与牛马为伍,我去也。你们能走的,也早早从咸阳脱身吧。” 樗里疾大惊,忙追上张仪:“张子,你与老夫说清楚,你到底要如何?” 张仪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扔在樗里疾手中,道:“我已经写好辞呈,本拟今日朝上便递交的,如今看来,不如直接给你也罢。” 樗里疾手捧竹简,怔在当场。 不管他如何努力,这日大朝之后,张仪辞职,魏章辞职,魏冉辞职,司马错辞职。朝上文武重臣,数人辞职,顿时人心惶惶。 樗里疾大急,忙入宫欲劝说秦王荡挽留贤士。不料秦王荡听了这几人的辞呈,反而当即同意,叫道:“张仪、魏章之流,母后本就深厌,寡人也早有逐他们之心,如此正好,省得寡人动手。” 樗里疾无奈,只得奔走劝说。好不容易劝得司马错不辞官,却也要入蜀避朝。正要劝说张仪,不料秦王荡于次日当场宣布,令甘茂为右相,接替张仪之位。 樗里疾只气得当殿摔了笏板而走,却是拿秦王荡无可奈何。 第270章 莒姬死〔1〕 数日后,城外长亭,桃花片片飘落。长亭内,地上铺了毯子,樗里疾与张仪对坐。 樗里疾尽最后一次努力劝说:“张子真的要走吗?” 张仪嘿嘿一笑:“我不走又能如何?” 樗里疾急道:“若是为了乌获那三人封大将的事情,老夫可以劝大王收回成命。若是为了甘茂封相,老夫可以让出左相来请张子担任。” 张仪看着樗里疾,摇摇头:“得了吧,你能劝他们收回多少成命?那个妇人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丝身为秦国母后的意识,一心一意还当自己是楚人,忙着要将我送回楚国给楚国解恨,要把当初被我骗走的土地还给楚国,甚至在谋划着要把一个个楚女弄进宫来为妃……” 樗里疾也有些无奈,艰难地说:“惠后的确是……可是,她说了不算,大王自有主见,从来也不曾真的听过她的话。” 张仪冷笑:“那是因为惠后往左蠢,大王往右蠢,蠢得不在一块儿,所以各蠢各的。”听他说得这么肆无忌惮,樗里疾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指着张仪手抖了抖,最终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张仪继续道:“我说错了吗?没错吧!我真觉得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把脑子一起生出来了,居然拿几只人形牛马当大将,每天跟他们比赛举鼎。他每天看地图只会看一条线路,就是通往洛邑的那条路。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就想带一支人马,直奔洛邑,杀死周天子,然后把九鼎扛回来。他以为他是成汤,是周武王,只要攻王城,夺九鼎,就可以完成王图霸业?那是找死!这样的主公,不需要我张仪来侍奉,他也容不得我张仪为臣下。因为我站在那儿,只会显得他像个白痴,只有朝堂上没有我张仪,他才能继续得意。” 樗里疾闭目长叹,老泪纵横:“先王啊,我对不起你。” 张仪站起来,拍拍樗里疾的肩头:“对我张仪而言,天底下没有什么君权神授,君王如天。天底下坐在王座上的那几个人,在我张仪眼中,只有蠢货和非蠢货的区别。运气最好的,是能够遇上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只可惜,这个人被你弄到了燕国。樗里子,我跟你说,你这个人还算聪明,只可惜脑子僵化,不懂得天底下的事,就是一盘生意,生意生意,就是要生生不息,才有意思。你就是死抱着自己怀中那堆主意不放手,结果失了生机,人也僵了,道理也僵了。如今的秦国,已经不是昔日的秦国,秦王荡倒行逆施,群臣离心,大祸就在眼前了。” 樗里疾颤声道:“可是,你留下来,总能补救啊!” 张仪道:“如果我留下来,才一定会后悔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只是替你觉得累。在将来的日子里,樗里子,对着一个刚愎自用又愚笨不堪的主君,有你的苦头吃。” 张仪拍拍樗里疾的肩头,朝着夕阳的反方向扬长而去,风中传来他的歌声:“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樗里疾看着天边,嘴唇颤动,喃喃道:“大祸就在眼前……”他看向天边夕阳,映得云团如同火烧一般,艳丽中带着一丝不祥,心头一股阴云升腾。 芈姝见逐了张仪,忙写了信去楚国,又将近年来自己在后宫诸事都说了一番。楚威后接了信,悲喜交加,掩面呜咽。侍女珊瑚见状,忙安慰道:“威后,八公主在秦国已经成为母后,尊荣无比,威后当欢喜才是。” 楚威后且喜且悲,叹道:“我固然是为姝高兴,却也为了我的姮而伤心。这些儿女中,我最担忧的便是姝,不承想她却一生尊荣,虽经波折,终究安坐母后之位,可我的姮、我的姮却……”说到这里,痛哭失声。 珊瑚见状,也是心中酸楚。在芈姝书信未到之时,楚威后先接到了齐国的书信。她的长女芈姮昔年嫁齐宣王为继室,虽然也得了数年荣耀,并生下嫡子,只可惜,齐国早立太子,且太子田地为人暴戾忌刻,不能容人。芈姮虽有手段,然则终究时间太短,不及嫡子稍长,齐宣王便已经一命呜呼。田地继位,不但不曾尊芈姮为母后,反而将她软禁,对外只宣扬说:“芈夫人与先王情深意重,闭门谢客。” 楚威后因数年不得芈姮音信,多方去信,却如石沉大海。派了细作打听,然则芈姮被软禁之后,宫中楚国细作被一网打尽,竟是打听不到消息了。直到数月之前,才得知讯息,却是芈姮已经病死。楚威后心痛如绞,更发了狠,令细作打听详情。芈姮已死,她的近侍亦被灭口,但终究有些粗使奴婢辗转别处。楚国细作打听了数月,终于打听得内情,却是祸起萧墙之内。 原来芈姮昔年亦有三个庶妹从小一起长大,除六公主薏因病耽误之外,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做了媵女随她出嫁。芈姮为楚威后长女,自幼便学得了母亲的手段,将几个庶妹挟制得服服帖帖。不料表面上的恭敬顺从,却未必见得内心的真正忠诚。四公主荞不知怎的,与那太子田地勾搭上,等齐宣王一死,便成了新王的夫人,一面挟制住了新王后愍嬴,一面借了田地的手,将芈姮幽禁。自此日夜凌辱,竟将芈姮活活折磨而死。 楚威后听到此消息,捂着心口,痛得晕了过去。及至醒来,捶席凄厉长号,摧心断肠。她本以为,诸女中长女芈姮最得她的手段,远嫁他国,亦是最令她放心,以她的手段,不愁过不好。谁晓得竟遇上暴君毒女,生生被折磨而死。当下她恨得咬牙切齿,便要去寻芈荞的至亲,为芈姮报仇。但寻来寻去,芈荞之母早已于数年前去世,那也不过是个小族献女,竟是没有母族之人,也寻不到人来报仇。 楚威后为了此事,日夜哀号,已经病了一场,将身边的侍从也迁怒打杀数人。因芈姮之事,更是对幼女芈姝担忧不已。且喜芈姝母女同心,想是知道她担忧,便来了书信。先说了自己诸事皆得意,又说了先王临终前的变乱,自己母子如何涉险过关,自己又是如何最终理解了母亲当年的手段和用意。更得意扬扬,将自己如何令芈茵对付芈月的事也一并说了。 这一封长信,叫楚威后看得既是咬牙,又是悲泣,又是欢喜,最终放下帛书叹道:“姝总算是还能够教我放心的!”说着又是切齿诅咒:“这世间的贱妇贱种,皆是忘恩负义之辈,早知道她们要害了我的女儿,我当日便应该教她们都死在宫中才是,如何能放得她们出去祸害!”一想到此,便又诅又骂,没个休止。 珊瑚服侍得她久了,知道她如今越老越不听人劝,却也是越活越精神,一骂起人来滔滔不绝,没有半个时辰是停不下来的,而且越劝越是止不住,只得顺着她骂,间中端些蜜汁教她润润口。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劝着,却见寺人析匆匆进来,手上还托着一卷竹简。珊瑚一喜,正可找些事情来岔开楚威后的咒骂,忙道:“寺人析,你拿的是什么?” 寺人析却面有苦相,本是缩在一边的,偏珊瑚心不在焉,不曾注意观察,将他叫了出来,只得呈上竹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楚威后方停下骂声,见他如此,又骂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你拿这个摆到我面前来,难道教我自己看吗?” 寺人析只得跪下,禀道:“这是公子戎新立了战功,大王封他舒鲍之地,公子戎就封,请大王允他接莒夫人归封地……”他是深知楚威后性子的,不免越说越轻,越说越心虚。 楚威后听到最后,却是听不清楚,她性子本就急躁,到老来越发没了耐心,当下直接就拿起竹简,砸到寺人析头上,骂道:“没进晡食吗?这般蚊子似的哼哼唧唧,说清楚些!” 寺人析只得提高了声音,迅速道:“公子戎想接莒夫人归封地!” 楚威后却是年迈记性差,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迷惘地问:“是哪个?” 珊瑚与寺人析对望一眼,情知是瞒不过去的,珊瑚更有一重心事,眼见楚威后因为芈荞之事,已经打杀了数名近侍,若是不能教她转移了怒火,自己不免危险。寺人析亦怀着同样的心事,两人在楚威后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心腹,自然已经不是什么善良之人了。当下两人眼神一对,顿时多年默契油然而生,当下一唱一和把事情都说了: “威后,公子戎便是嫁到秦国的九公主亲弟。” “便是那个与咱们公主作对的小妇。” “如今被赶到燕国受苦的那个。” “莒夫人便是他们的养母,当年住在云梦台的那个。” 第271章 莒姬死〔2〕 “他们的生母便是那个嫁给贱卒的向氏。” “如今公子戎要接莒夫人出宫去逍遥自在,威后,咱们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楚威后正是满肚子怨念要找人发作的时候,偏生芈荞母族竟找不到,再听得这两人翻出往事来,想到向氏的死,想到有关芈月的预言,想到自己两个亲生女儿所受的苦,忽然间拍案大哭起来:“我岂能教这践人逍遥快活了去?来人,叫、叫、叫那个……” 珊瑚见她卡住了,忙接口道:“莒姬!” 楚威后点头:“正是,叫那个莒姬过来。来人,给小童梳妆,小童要教她死得万分不甘,这才是好。” 珊瑚忙叫了宫女进来,与楚威后重新梳妆过了,又依着楚威后的吩咐,取了毒酒来,这才宣莒姬进来。 莒姬此时亦是步入老年了,但她自楚威王死后,所有的心机手段已无用处,索性只养花弹琴,怡情养性,反而显得从容自若,举止恬淡,满头青丝中隐隐几星白发,进来行礼如仪,举手投足间,不见衰老,反更显优雅。 楚威后却是一直得意处张扬,小不如意时便辗转反侧不肯罢休,大喜大怒,性情躁急,因此早已经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交错纵横。她的年纪本就比莒姬大了十几岁,此时两人一个照面,更显得她衰老不堪。 这些年来,莒姬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又有郑袖作为新目标,楚威后几乎已经忘记这号人物。此时一见之下,忽然间往事在脑中翻涌,再见她如今容貌,与自己相比之下,更激起杀意来。 她年纪越老,行事越是肆无忌惮。她想对谁动手,考虑的不是“有没有惹到我”,而是“能杀”或“杀不了”。后者只有郑袖等寥寥几人。她要杀前者,却根本不会考虑杀了是否会引来利益、名声方面的损害。因为到她这把年纪,已经是随心所欲惯了。 她亦懒得兜圈子,直接道:“莒姬,大王同我说,你的养子戎立了功,要接你去封地,你可欢喜?” 莒姬在接到楚威后的召见时,已经是暗暗警惕,听了这话,心中一凛,然而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战了,不得不去面对,当下恭敬道:“全倚仗威后、大王隆恩,哪有妾身欢喜与否。” “可是我不欢喜!”楚威后霸道地道,“寺人析,你对大王说,莒姬三天前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太医说,已经不中用了。” 莒姬脸色大变,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她完全没有想到,楚威后竟然连借口都懒得找,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判了她死刑。她咬了咬牙,不甘心一生的挣扎就这么无望地结束,嘴角勉强牵了牵,挤出一丝笑容来,略带颤声地问道:“威后,妾身做错了什么事?求您让妾身死个明白。” 珊瑚虽然之前为了自己好过而教唆楚威后迁怒于莒姬,此时见她的神情,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同情,一边奉承着威后,一边暗示道:“谁教你的养女,对八公主不忠……” “是你已经没用了。”楚威后却忽然打断了珊瑚的话,冷冰冰地道,“在先王灵前我就想把你如向氏一般处置,念在你代为抚养先王的一双儿女分上,我不想教昭阳闹腾,影响大王继位,因此容忍了你。后来你那养女与姝一同出嫁,你们便是我扣在手中的人质,教她不敢对姝不敬不忠,所以你还能够继续活着。如今姝已经成为母后,你那养女与其子流放燕国为质,所以,我没必要再让你们活着。” 莒姬闻讯大惊,顾不得自己安危,扑上去急问:“你……你想对我的子戎怎么样?” 楚威后带着一丝淡淡的厌倦,挥了挥手道:“他若识趣,我亦懒得理会他;若是不识趣,自然有人收拾他。” 莒姬忽然状若疯虎,欲扑上来却又被寺人们按住,只嘶声质问:“你想对子戎怎么样?昭阳答应过先王,不会容忍你对先王子嗣下手的,他不会让你得逞的。” 楚威后微闭了下眼睛,看了一眼寺人析。寺人析会意,一招手,便有粗壮的寺人拿了只金壶来,强按着莒姬,将一壶毒酒尽数灌进了她的嘴里,莒姬被灌得整张脸都憋得铁青。待一壶灌下,又拿手捂住她的口,拉着她的头发迫使她微仰着头,捏着她的喉咙迫使她将毒酒尽数咽下,不能吐出,然后才将她放开。 楚威后眼看着莒姬腹中毒发,捂着肚子在席上翻滚嘶叫,微闭双目似欣赏她的惨叫,又似完全不把她的惨叫当回事。这毒本是极烈的,过得片刻,莒姬便七窍出血,抽搐着再不能动。寺人析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只觉气息微弱,却一时未死。寺人析是极有经验的,知道毒酒虽烈,真教人完全断气却不是一时一刻的,便伸出手来,将莒姬脖子一扭,让她断了气,才禀报楚威后道:“禀威后,已经死了。” 楚威后闭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寺人析便叫人将莒姬抬了出去,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来,惴惴不安地问:“大王已经答应了公子戎,如今,该怎么办……” 珊瑚见楚威后眉毛微挑,赶紧先竖了眉毛代她斥道:“能有什么怎么办的,她都这……”她本来一句“她都这把年纪了”已到了嘴边,猛然醒悟楚威后的年纪更大,这话说出来简直找死,忙改口道:“人吃五谷,哪有不病不死的?威后,您说是不是?”说到最后一句,忙转了腔调,一副请示的样子。 寺人析苦着脸:“可是,若是公子戎不肯罢休……”他毕竟是个奴才,楚王槐已经答应的事,忽然间一个公子的母亲就这么死了。楚威后自然是想杀就杀,可芈戎毕竟也是个公子,他要是不肯罢休,那么他这个奴才会不会变成替罪羊啊! 楚威后玩了一辈子权力,这点子事,倒真不在话下,当下懒洋洋地道:“那小子若是闹腾,便叫大王问他一个无礼之罪,贬他到云梦泽那边去平乱。”说到“平乱”二字,莫名多了几分杀意。 寺人析也听出这种杀意来,当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令尹那边……”有令尹昭阳在,要除去公子戎,恐怕不这么容易吧。 楚威后冷笑一声:“昭阳已老,且这次平乱的主帅,不是昭雎吗?” 寺人析恍然大悟。昭阳已老,如今许多事,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而昭雎正是昭氏下一代接替昭阳的人。此人贪财刚愎,能力却远不如昭阳。有昭阳在,一般人不敢冒着触怒昭阳的危险对先王公子下手,可若是收买昭雎下手,难道昭阳还会为了替公子戎报仇去杀了昭雎不成?当下心悦诚服地行礼道:“威后高明。” 果然,次日消息送到芈戎处,芈戎不服而到楚王槐面前争执,楚王槐却是先得了楚威后派来之人的说辞,虽然心中恼怒,但也只能替母亲善后,当即翻脸问了芈戎冲撞之罪,又叫他去云梦泽平乱,将功赎罪。 凄风苦雨间,芈戎只能葬了莒姬,与向寿一起,率兵前往云梦大泽,平定蛮族之乱。 远在燕国的芈月,对楚国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自在西市安居下来以后,开始靠抄书取得一些收入,慢慢过上了教养儿子的平静生活。 在这样的朝代,知识总是宝贵的。列国娶嫁,最宝贵的嫁妆不是珠玉,而是经卷典籍。燕国大乱方定,许多家族破灭,典籍被焚,几户因军功而暴发的人家,也需要经史典籍装点门面。便是西市之中,少数沦落的策士游侠也多半只是阅读家中旧藏,或者拜师访友看得一二珍藏,通常也只精通得一家一论,却不及芈月自楚宫到秦宫,阅遍王室典藏,看遍诸子策论,所记得的典籍之多。 所以,数月过去,她不仅能够维持生计,手头也积蓄得一二钱财,虽然不能够与昔日富贵生活相比,但终究已经摆脱衣食不周的困境了。 她一边默写经史,一边也以之来教育嬴稷。此外,她更是领着嬴稷,在西市上观察世态百相。 这日,她与女萝又领着嬴稷,走在西市之中。 燕国的市集与她记忆中的楚国市集比起来更加破落,因战争过去没多久,人气还未恢复,通常初一十五,才会有野人郭人担了货物进城集会交易,那时候方显得人气充足一些,平时则行人寥寥。 燕赵多豪侠之士,所以市集上,也常有市井无赖游侠儿游荡着在等待机会。 芈月与嬴稷走过那间游侠儿素日聚集的低等酒肆,见门口几个游侠儿正说得口沫横飞。 一个说:“想当年子之之乱的时候,我就是在这儿亲手砍下那逆贼的脑袋……” 第272章 莒姬死〔3〕 另一个却嘲笑道:“拉倒吧,你那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随即自夸:“那日齐国人打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这西城墙上,砍了十三个齐国兵呢!” 另一个就戳穿道:“我记得你当日说也就砍了三个齐国兵,如何现在倒吹成十三个了?” 另一个也嘲笑他:“哼,齐国人来时,要不是老子替你挡一下,你小子的脑袋早就没有了……” 嬴稷一路上左顾右盼,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女萝听得那几个游侠儿说着说着,话语粗俗起来,不免有些难堪,对芈月道:“夫人,这里又脏又乱,咱们还是走吧。” 芈月不理她,却问嬴稷:“子稷,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嬴稷认真地想着,回答:“母亲曾教我背《老子》,上面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又记得书上说当年重耳逃亡时,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不敢怒,反而要纳而谢之。母亲带我入市集,是要我听得进粗俗之言,受得了嘈杂之音,从而修身养性,懂得放低身段,谦虚待人。” 芈月低头看着儿子,笑了:“不错,能够想到这些,已经不错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稷,我带你来市集,不仅仅只是让你懂得放低身段,谦虚待人。江海能纳百川,是因为善于容纳与自己不同的水源,才能够成其大。不管你是做君王还是做平民,都是和人打交道,要知人懂人,就要学会看人。这市井之中的人所求的,其实和庙堂中人并没有多少区别。无非就是争名争利,食色性也。区别在于庙堂中人更懂得隐晦曲折,用子曰诗云来做烟雾,而市井中人则更直接更粗野罢了!你现在能看懂这市井之道,将来就更容易知道庙堂之道。” 嬴稷似乎有些懂了,点头:“好像是有些道理。” 芈月又问:“刚才我叫你看那个大婶与菜贩讨价还价,你可看出些什么来了?” 嬴稷想了想,数着手指道:“我看那个大婶买菜,菜贩说是两文一斤,那大婶说旁人都是三文两斤,那就是‘无中生有’。又说前日的肉贩被别人骂了价高质次,那就是‘指桑骂槐’。那菜贩就‘假痴不癫’,任其说三道四。那大婶后来同意两文一斤,但要多给一把葱,就是‘以退为进’。后来等买完菜又多拿了一把葱,那就是‘顺手牵羊’。后面那个姊姊,等大婶买完菜以后,再要求和那大婶一样的价格买菜,那就是‘隔岸观火’、‘以逸待劳’。” 芈月摸摸嬴稷的头,欣慰地道:“子稷真聪明。” 嬴稷脸红了:“是母亲每日教我用兵法来看世情,我才慢慢学会……” 母子俩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正自说得认真,却没有注意到忽然发生的变故。此时那个小酒馆中,却有一人,已经注视芈月母子许久,见她正低头与儿子说话,便将葫芦里的酒咕噜噜喝了几口,扛起剑就走了出来,醉醺醺地朝着芈月飞撞而去。 女萝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惊叫一声:“夫人小心!” 芈月只觉得一个黑影压面而来,只来得及将嬴稷往女萝的怀中一推,自己却被那大汉撞倒在地。 芈月飞扑出去,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抬起头,右手臂已经撞破出血。她左手按住右边肩膀,脸上不禁露出痛苦的神情。 女萝见状大惊,冲上前扶起芈月:“夫人,您怎么样了?” 嬴稷也是惊魂甫定,见那大汉转身要走,便冲上前挡住他大叫道:“喂,你把我娘撞倒了,你不许走!” 芈月见嬴稷冲了上去,吓了一跳,急忙叫道:“子稷快回来……” 那壮汉撞了那一下,正自惴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见那嬴稷冲了上来,正中下怀,顿时眼睛一瞪:“黄口小儿,敢对我无礼!”说着伸手就冲向嬴稷一巴掌打过去。 女萝急忙冲过去挡在嬴稷前面,却直接被那壮汉扇飞出去。 芈月见状大急,扶着肩膀忍痛上前,挡在嬴稷面前斥道:“大丈夫征战沙场,与人斗胜,都是男儿豪气,壮士何必对妇孺逞暴,岂不叫人笑话?” 那壮汉的手已经举起正要落下,听到这话便顿了一顿,有些不知所措。他眼神游移了一番,忽然拔剑指住芈月大喝一声:“呸,你这妇人,挡我道路,分明是要让我沾染晦气。明日大王亲去招贤馆招贤,我必当中选。可是今日被你这妇人沾染了晦气,乃是不吉之兆,必是要以尔之人头,洗我晦气!” 似这等游侠儿,市井杀人,乃是常事。通常杀人之后便逃走,只要无人报案追究,过得几年便又大摇大摆地回来。通常沦落市井之人,也没有什么人帮助他们出头。 芈月看着指在眼前的剑,倒吸一口气,顿时只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市井游侠意气杀人的传闻,也涌上心头,情知此时一言不慎,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她虽然会得一些武功,然而骑射尚可,像这样面对一个明显是以杀人为常事的武艺高手,而且对方手中有剑,她却是赤手空拳,身后还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能敌? 她自出世以来,经历过许多危险,却只有这一次和上次遭遇唐昧之时,才会直面锋刃。情知生死关头,若想脱险,一则是向酒肆中的其他游士求助,另一种办法便是如同唐昧那次一样,瞧破对方的弱点,打击对方。 芈月一眼扫去,见那壮汉手持一把旧剑指着自己,虽然一身新衣,脚下却是破布鞋,背着青囊,扛着一个酒葫芦,满身酒气,眼中却不是那种喝醉了的直直的目光,反而闪烁中透着些狡诈和残忍,虽然竭力装出蛮横的神情来,但面色却透着营养*。 那壮汉在她的打量下,不禁有些心虚起来,眼神开始游移,不敢直接面对芈月,反而有些退缩。 芈月眼睛的余光看过周围,看到人们虽然一脸气愤,但更多的是带着看客的漠然。 嬴稷见芈月危险,惊叫一声:“母亲!”女萝一惊,忙按住嬴稷。 芈月转向那壮汉:“身佩有剑,囊中有书,想来阁下是个士人了。” 那壮汉不禁有些得意地道:“不想你这妇人倒有见识。正因如此,你冲撞于我,坏我气运,我便要杀你祭剑。你可休要怪我,这本是此处规矩。” 女萝见芈月有危险,大急,将嬴稷掩在身后,质问道:“什么规矩?颠倒黑白的规矩吗?” 第273章 莒姬死〔4〕 那壮汉顿时大怒:“放肆!你这妇人胆敢出言不逊,我便先砍下你的一只手来,看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嘴硬!”说着就要朝芈月一剑砍去。 女萝不想他骂着自己,却要对芈月下手,惊叫一声推开嬴稷,便扑到芈月面前,替她挡了一剑,顿时倒在血泊之中。 芈月本拟慢慢套问对方,再击中对方心理薄弱之处,不料事发突然,变生肘腋间,女萝已经倒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惊叫一声:“女萝……”抱着浑身是血的女萝,失声痛哭。 女萝在芈月怀中艰难地抬起头来,只吃力地说得一句:“夫人,小心,这个人一定是……”便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显见这一剑已经深深伤及她的内腑。 芈月含泪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嬴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杀了女萝姑姑,你杀人了!”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围观着的人都不由得向当中聚拢来。 那壮汉本拟砍去芈月的一只手,不想却砍伤了女萝,也有些意外和惊恐,想到背后之人的嘱咐,还是壮了壮胆,指着芈月喝道:“哼,不过是伤了个奴婢,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你若是怕了,就跪下来给大爷磕三个响头,我砍你一只手就算了。” 芈月缓缓地放下女萝,站起身来,眼中已经怒火熊熊:“怕?我是怕了,我怕的是天下的士人都要杀了你,你一条性命怎么够偿还?” 那壮汉见她如此,竟也有些恐慌:“你、你胡说什么,你想恐吓大爷不成?” 芈月冷冷地道:“你虽然满身酒气,却面露凶气眼神游移,分明是借酒装疯。你穿新衣,着破鞋,面有菜色却喝酒吃肉,分明是暴得财富,为人驱使,是也不是?” 那人听了这话,不禁倒退两步,瞧着自己手中的剑,再看眼前妇人空手弱质,不禁又壮起了胆,喝道:“你这践人,胡说八道,看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芈月声音越发激昂,指着他斥道:“你虽然佩剑革囊,窃取士人的装束,却不配称为士人。士人朝食市井,暮登朝堂,可以凭着一席话、一把剑而得到君王的信任与倚重,凭的是文才武艺,也凭的是士人们共同以性命维护的节操品性。张仪片言可惊天下,是士人的才能;豫让吞炭而刺智伯,是士人的品行。”说着,面向众人,将手往酒肆方向一挥,指向那人道:“而今我面前的这个人,为贪图一些钱财酒肉,就贱卖士人的品格,听从奴仆之流的指使,盗用士人的名义来做替人行凶的事情。各位,我知道你们流落西市,期待的是有朝一日可以登庙堂,指点天下。可如今这个人,把士人的节操给贱卖了,这样的人,你们能容许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继续行凶,败坏士人的声誉吗?” 那酒肆本是策士游侠们素日的聚集之地,这乱世人命如同草芥,他们日日瞧得多了,本不以为意,多半漠然旁观,可是听了芈月这一番话,却不禁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当下就有一人叫出那壮汉的名字来:“冥恶,你敢败坏我们士人的名声,今日便是我们的公敌!” 那冥恶闻言大惊,不想面前这妇人片言之间,就将自己置于绝境,不禁面露凶光,举剑朝着芈月砍去:“你这贱妇,我先杀了你……” 他本得了嘱咐,要断芈月一臂,教她成为残疾,生不如死。此时头一剑伤了女萝,再见情势顿转,也顾不得许多,直朝芈月劈来。 芈月早有防备,顺手抄起酒肆门口的木板格挡了一下,便见酒肆之内一人站出来,叫道:“冥恶,你还敢行凶!各位,我们都是心怀天下的男儿,如何看着恶人欺负妇孺而置之不理?” 女萝用尽全力,挣扎着支起身子,厉声叫道:“诸位若记得秦质子冬日送米炭之恩,何以对秦质子与其母遇险而袖手旁观?” 她这一叫,顿时有人认出她来,叫道:“正是这位娘子在冬日送我们米炭。诸位,果然是秦质子与其母,我们不可不救。” 顿时众人蜂拥而出,那冥恶见势不妙,一伸手抓住嬴稷,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叫道:“谁敢过来,我便杀了他!” 芈月大惊,叫道:“住手!” 众人已经纷纷拔剑冲出,却被这变故所惊,见芈月一叫,当下虽然不再逼近,却是分散开来,将冥恶去路也一并堵住。 嬴稷虽被制住,却是丝毫不惧,叫道:“我是秦国质子,你若敢伤了我,秦燕两国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就死定了。” 冥恶刚才已经有些心虚手软,抓住了嬴稷,这才稍稍安心,见嬴稷这般说,心中大怒,狞笑道:“小子,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死定了吧。” 芈月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对冥恶道:“你放了我儿,今日便放你离开。若伤了我儿,莫说秦燕两国,今日就休想离开西市。” “对,”游士中便有一人叫道,“你若不放了秦公子,今日就休想离开此地。” 芈月细看,这人却是那日所见过的冷向,听这声音,方才也是他在人群中及时振臂一呼,煽动众人,当下朝他微微颔首,转而对冥恶道:“你放开我儿,我放你走,也不追究你受人雇用所图谋之事,也不追究你伤我婢女之事。你若伤了我儿,今日便不能生离此地。” 冥恶已心中生怯,口中却仍不认输,道:“哼,我才不相信你呢,若要我放过他,便让这小子先陪我离开市集吧。” 芈月眉头挑起:“你想以我儿为质?” 冥恶道:“正是。” 芈月冷冷地道:“我不信你。” 冥恶大怒:“你敢!” 芈月道:“你若离开市集,再杀伤我儿,我何处寻你?” 冥恶威胁道:“那我便杀了这小子。” 芈月冷冷地道:“那你便死定了。” 她虽然口中强势,冷汗却已湿透重衣。嬴稷在这恶人手中,她如何不急不惊不惧?可这恶人摆明了是欺软怕硬之辈,她若是软弱下去,他便要挟持嬴稷离开。谁知道他在离开之时,会不会再起恶念,伤害嬴稷?只有立刻逼得他放了嬴稷,才能够保得嬴稷安全。 越是这般轻贱他人性命的人,越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极重。她只能赌人性,赌他这等贪财无行的卑贱之人,不会宁可丢了自己性命,也要伤害嬴稷。 冥恶额头已经见汗,手中也是汗津津的,险些捏不住剑柄。芈月见他的脸色,正想再以利诱,忽然听得不知何处一声暴喝:“冥恶,你还不弃剑!” 那冥恶手一颤,剑身一抖,忽然间,剑光一闪,鲜血飞溅,一人惨呼一声,扑通倒下。 第274章 西市居〔1〕 一声暴喝,剑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握剑的手臂带着血光飞在半空中。 手臂飞起时,那剑也从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恶捂着胳膊,倒在地上,翻滚着惨叫不已。 那人一声暴喝,乱了冥恶心神,复又手起剑落,砍断冥恶手臂,左手疾伸,已经将嬴稷拉离冥恶身边。 芈月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拉过嬴稷抱在怀中,只觉得心口扑通乱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听着对方紧张至极的心跳,这一刹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头来,去寻那救命恩人,却见一个中年人执剑指住冥恶,喝道:“冥恶,你行为卑污,滥伤妇孺,我乐毅今日断你手臂,乃是出于义愤,你若不服,只管来找我。” 众人欢呼起来,争着叫嚷:“乐大哥说得对。” “你还不快滚,真丢我们游士的脸面。” 冥恶脸色惨白,晕了过去。 乐毅收剑,向芈月行礼:“夫人、公子,你们没事吧?” 芈月惊魂甫定,连忙还礼:“多谢乐壮士相救。也多谢各位高邻仗义执言。”她朝众人团团一揖,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币递给酒肆老板:“烦请老爹拿十坛醪糟,去孙屠户那里切一刀肉来,我请乐壮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谢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乐毅惊异地看了芈月一眼,没想到她刚经历大变,居然就能够有如此手段,却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谢夫人与公子。” 正此时,却听得嬴稷哭出声来:“女萝姑姑……” 芈月一惊,急忙奔过去,却见嬴稷跪在女萝身边,放声大哭。芈月扶住女萝,一搭脉息,心中一凉,再看她的眼睛,却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声哭叫道:“女萝,女萝……” 女萝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她方才被冥恶一剑刺穿内腑,拼将最后的力气唤来支援,强撑之下,脏腑之伤迸裂,就此死去,死时犹睁着双目,望着赢稷的方向。 芈月含泪伸出手来,将女萝的双目合上,她抱起女萝想要站起来,却脚步一软,差点跌倒。乐毅走过来,从芈月手中接过女萝抱起,道:“我送你们回去。” 芈月低声道:“多谢。” 原本欢呼的众人也沉默下来,冷向上前一步,朝着女萝躬身一礼,叹道:“在下昔日亦受过大姑酒食,如今眼睁睁看着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实是惭愧。” 他这一站出来,便有十余个昔日也受过女萝酒食的游士站出来行礼,皆是面有愧色。 当下诸人一起护送着芈月母子回了那贞嫂的小院,薜荔、贞嫂见状,皆是吓得魂飞魄散。 将女萝放下之后,众人皆欲告辞而出,芈月却是未及更衣,仍着染着女萝鲜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诸人施礼,并一一相送,到冷向时,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及至诸人散去后,冷向却去而复返,朝芈月一礼:“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芈月见他已经会意,敛袖行礼:“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叹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内,却是有事,闻声而出之时已经太迟,还请夫人原谅。” 芈月想起女萝,心中黯然,道:“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问:“不知夫人叫我回来,有何事吩咐?” 芈月叹道:“不敢当,先生请坐。” 当下两人于院中铺了席子对坐,芈月道:“我只是想问问,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轻叹:“正是。” 芈月朝内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爱子,因夺嫡失势,为质燕国。身无陪臣谋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够为公子稷之宾客,此时虽不能予先生以荣华富贵,但却可以许先生一个未来。先生可愿意陪我母子,赌将来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着芈月,一动不动,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摇头道:“想不到,实是想不到啊!” 芈月问:“先生想不到什么?” 冷向叹道:“在下想不到,夫人还有此志。实不相瞒,冷向自忖非国士之才,却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国,谋求一个前程。可是辗转数年,钱财用尽,身边尽是如我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经目睹无数前辈,奔走劳碌一生,最终死于荒野沟渠。心中亦知这条道是越来越难,可若要放弃,却又再无其他谋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说到这里,朝着芈月长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来,肃然道:“我知道,把将来押在一个质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总好过我如今茫然无绪,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够许给我一个未来,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说到这里,惨然一笑,“而我自己却是连未来何在都不知道。” 芈月端坐,受其三礼,并不谦让,等冷向说完,方道:“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虽沦落市井,却从来不敢失了初心,愿与君共勉之。” 冷向朝芈月一礼:“记得当日初见,夫人便问我,若有晋重耳、齐小白这样的主公,我可愿追随,可愿效法狐偃、先轸、赵衰等,想来当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芈月脸色沉重:“这也算得我的一个妄念,明知我母子沦落至此,衣食犹艰,故不敢直言,只待时机。不想今日变故突生,我孤儿寡母,若无倚仗,恐自身难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弃,小妇人在此多谢先生高义!” 说着,朝着冷向深深一礼。 冷向忙避让还礼,道:“夫人说哪里话?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为主,何敢当主公之礼。不知夫人还有何吩咐?” 芈月道:“今日所来诸位贤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与今日诸贤结交,还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乐毅等人,心气甚高,恐不能为公子纳入门下。” 芈月点头:“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为我所用,当拜各位为宾客。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亦当助其在燕国早得重用。” 冷向心头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个不知未来的质子门下,奉妇人孺子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国得势的门路,他入其门下,反而白白错过机会,岂不可惜?转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荐人入燕为官,还要收贤纳士,却是心中有极大的图谋,那么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业,未必就没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经认主,若是言行反复,岂是君子之道?想到此处,他反而平静下来,恭敬道:“臣明白,当从夫人之言。” 芈月观其神情变化,直至平静,心中也是暗暗点头。眼前之人虽有名利之心,到底还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揽的第一个手下,终究是没有看错,当下点头道:“有劳先生。” 等到冷向终于离开,芈月这才站起来,只走得两步,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身子一软,便倒了下来。站在一边的薜荔及时扶住,连声惊呼:“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却是芈月这一日迭遇惊险,先是自己命悬一线,然后又是嬴稷受人挟持,再加上女萝之死,整个人既伤且痛,既惊且吓,精神近乎崩溃,却在这种危急关头,脑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图谋和主意,还要强撑着精神,与冷向、乐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时冷向离开,这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整个人顿时就支撑不住了。 她扶着薜荔的身子,只觉得头如炸开了似的,所有思绪全部溃散,只挣扎着问道:“子稷呢?” 薜荔道:“贞嫂带着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芈月强撑着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萝。”说完,便晕了过去。 及至悠悠醒来,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边,见她醒来,忙跳了起来:“母亲,母亲,你醒了,你怎么样了?” 芈月惊起,问道:“女萝呢,她在哪儿?” 嬴稷眼睛一红,哭道:“女萝姑姑已经……” 芈月扶着头,只觉得头嗡嗡作响,脑海中却慢慢沉淀下来,将所有的前情经过一一回想,方叹了一声,道:“想不到……我与女萝从楚国到秦国,从秦国到燕国,这么多年来相依为命,如今她却为了救我而死。是我对不住她……” 第275章 西市居〔2〕 薜荔正端着水碗走进来,听闻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这么想。我们与夫人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夫人无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芈月轻抚着薜荔的头发,叹道:“我们要好好送了女萝,带着她的骨灰,将来一起回去。” 薜荔含泪点头。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芈月和薜荔为女萝整理衣服,梳头,一样样地打扮整理了,再将她送到柴堆上,哽咽着祝道:“女萝,你安息吧。你放心,杀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的。终有一天,我会给你报仇。我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会圆你的回乡梦,带你回楚国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云梦大泽。” 冷向等昔日受过酒食之人亦来相送,朝着女萝拱手。这些士人本是不会把一个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则大义之人,却是人人敬重。女萝曾经助过他们衣食,又大义救主,他们自也甘愿前来送别行礼。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递给芈月,芈月流着泪,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见火光熊熊,将女萝身形吞没。 薜荔失声痛哭,嬴稷亦大哭起来。 芈月流着泪,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哽咽着念《招魂》之诗:“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渐渐止了哭声,也跟着轻声念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送了女萝之后,芈月紧接着在数日内,与乐毅、冷向、起贾、段五等十余名游侠策士一一相会,明其才干,察其志向,心中略确定了几个分类。一种是如乐毅等本身才干足,自信亦有,不愿意投身妇人孺子门下作将来投资的,芈月便应允有机会当助其在燕国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种如冷向、起贾之类,流离多年,才干亦有,但自忖不能够以一言动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愿意对嬴稷作未来投资的;再一种,如段五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则是能够以小恩小惠,留着在此帮助的。 此后,又叫来嬴稷与薜荔,吩咐道:“子稷,这些竹简是母亲这些日子默写出来的,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学了。” 嬴稷不安地问:“母亲,你去哪儿?” 芈月没有说话,又将一个木盒推给薜荔:“这里是这些日子我抄书换来的钱,你先收着。西市的游侠儿得了我的酒食,会帮助我们一二的。” 薜荔吓了一跳,她跟着芈月的时间最长,自然听得出她话中之意,忙问:“夫人,您要去哪儿?” 芈月道:“去解决问题。” 薜荔不解:“解决问题?” 芈月苦笑道:“本以为,我现在沦落市井,凭自己的双手挣取衣食,那些人也应该会心中痛快了。没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恶毒和无聊。前日那个叫冥恶的无赖,就是被人收买,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甚至比杀了我们更恶毒……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们未必会有更好的运气。” 薜荔也不禁拭泪,劝道:“如今您结交这些游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们不敢再来了吧。” 芈月苦笑摇头:“你太天真了,若是再来一个冥恶,他们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国权臣与我们为难,他们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为芈月这几日结交游士,是为防身,听了此言更是惊恐,劝道:“要不然,我们逃吧,逃离这燕国。回秦国,甚至是去义渠。” 芈月摇头:“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子稷是质子,如果没有燕王的许可,根本过不了关卡,无法离开燕国。便是离开了,也回不了秦国啊。” 薜荔急了:“那怎么办?” 芈月站起来:“我只能赌一把,我要去见郭隗,彻底解决芈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问:“他能听您的吗?” 芈月看着嬴稷,问:“不,子稷,你还记得母亲给你背过的《老子》吗?‘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嬴稷点点头,虽然不解母亲的用意,却仍然接着背下去:“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芈月点头:“对,子稷,你要记住,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于人,是得不到别人理会的;你对别人有价值,别人才会愿意理会你帮助你。” 嬴稷听得似懂非懂,却乖乖点头:“嗯。” 芈月的眼光悠悠越过长空,望向天际:“鲲鹏能够得到自由,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如果你放弃了自己,那么再多自我宽慰也不能解决现实的痛苦,如果不能战胜这个时代,就只能被时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涤清寰宇,才能够见到朗朗晴空。” 薜荔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听得出芈月的信心来,略略放心,但看着手中的东西,却又悬起了心。 次日,芈月便起身,换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贾照顾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国相府,正式递了嬴稷的名刺,求见郭隗。 郭隗却有些诧异。那次与芈月在府中相见之后,他便知此妇心志坚毅。老实说,秦惠后的书信,他是看过的,在此燕国势弱之时,他也不愿意得罪强秦,所以劝说燕易后两不相助,又怕易后心志不坚,所以出手隔绝芈月与燕王宫的信息。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宠妾居然暗中算计秦质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芈月,而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名声。所以芈月当着他的面揭露此事,他当真是又惊又怒,一边亲派了心腹送芈月回驿馆以示自己的态度,另一边就质问芈茵。 芈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闹,话语之间,被郭隗察知她的旧事后,又闹腾着必要拿芈月出气,甚至不惜绝食相胁。郭隗从乱军中纳她为妾,后来才知她的身份,又对她迷恋,自觉有些对不住她,素来是诸般迁就的。但军国大事当前,他毕竟是燕国国相,爱惜羽毛,又岂肯教小妾胡为,坏了自己名声?当下为防止芈茵生事,将她身边侍从均换了个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芈月与燕易后会面,教她们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这个恶人。果然,芈月见了燕易后之后,大受打击,心志溃散,竟迁出驿馆,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后,便不再过问,又因终究还是宠爱芈茵,将她放出来之后,将芈月如今情况说了,哄劝几句,叫芈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芈月落到如此境地,是芈茵所害,但他却不愿意多加过问,漠然置之。似他这等老政客,这等起起落落的事见得多了,贵者为贱者所辱,亦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何必多管。没想到今日芈月居然又寻上门来,他便是一惊。他是与芈月交谈过的,知她心性,这番上门断不是为了什么衣食吃亏的事,应该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严重到足以让她上门来与自己当面质证了。 当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验芈茵与其侍婢这些日子有什么异动,这边便请芈月入府相见。 两人对坐。 郭隗先开口问道:“不知夫人来此何事?” 芈月道:“五日前有人买通一名游侠儿,在西市向我行凶,若不是我的婢女舍身护主,我如今已经不能坐在国相面前了,甚至连秦质子都有可能受害。纵容姬妾对他国质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惊长身直立:“竟有这种事?” 芈月端坐不动:“国相若是不信,可去问问茵夫人。” 郭隗脸色一变,又坐了下来,缓缓道:“若当真有此事,老夫必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芈月点头:“多谢。”又转口道:“国相能够在乱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种惑于内宠、任由姬妾操纵之人。燕国如今元气大伤,正应该招揽人心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义的行为一再发生,恐怕会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脸色变了变,却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说得是。”他已经厌恶再次被芈月质问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来这次要将芈茵身边所有能够助她为恶的人都换了,下次这个妇人若再上门来,便叫舆公去接待她吧。无非是又被欺负了,来投诉,无非是赔个礼补偿一些金银罢了。 芈月听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经问过国相,不怕子之之祸重演吗?看来国相是一点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第276章 西市居〔3〕 郭隗微愠,这种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厌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芈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则上一次她点到即止,看来这号称重扶燕国的擎天之臣,并没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么这一次,希望他能够有足够的头脑去明白,当下从容道:“子之之祸在哪里?因为燕王的手中没有权柄,土地人丁和钱财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国朝堂的走向在国相手中。燕王哙无能,想倚仗子之的强势,把权力收拢,所以才有让国之举,却造成燕国内乱,外敌入侵。今国相无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独断专行,却不能为燕国建功立业,这是连子之当日也不如啊。” 郭隗听了此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正要说话,芈月却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如今燕王依旧无权,封臣们依旧各据势力,而外面还有齐国在虎视眈眈。现在齐国没有行动,只是和列国没有划好势力范围。一旦齐国与列国谈判好了,联结其他国家来瓜分燕国,而各地封臣或拥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国,到时候,燕国还能保得住吗?国相是不是要成为一个比子之更祸国的权臣?” 郭隗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声音也变得喑哑难听:“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来坐这个位置,难道要让其他有私心的人来把持这个位置吗?到时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燕国国势如此衰败,我郭隗虽然没有管仲那样改天换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东补西,疲于奔命,可我敢对天地宗庙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国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变故,我当挡在前面,为国捐躯!” 芈月轻轻拍掌,颔首:“国相高义,令人敬仰,可是乱世之中,仅凭高义却是不够的。老国相,燕国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齐。” 郭隗看着芈月,冷笑:“夫人既这样说,莫不是有以教我?” 芈月直视郭隗:“燕国缺的,是管仲。老国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为什么不做推荐管仲的鲍叔牙呢?” 郭隗愤然道:“就算老夫愿做鲍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儿呢?” 芈月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只要燕国打开大门,就可见到管仲。” 郭隗虽不将芈月放在心中,只是见她大言不惭,对她的话还抱有一两分期待,听她如此回答,不禁颓然:“说了半天,夫人还是空话。就算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可是又有哪个管仲,会到一个明知必败的燕国来送死呢?他们只会去秦国、齐国、楚国,甚至是魏国、赵国、韩国!” 芈月却并不退缩,反道:“譬如一个人要找主家,东家肥鸡大鱼,西家只有青菜萝卜,那似乎都要往东家。可若是东家只当他是个奴仆一样看待,而西家却将传家宝给他为聘,他会去哪家呢?” 郭隗眼中光芒一闪,表情却不变,只问:“若是当真有人才,老夫何惜以位相让,可老夫如何能知道他胜任此职呢?” 芈月反问:“那么国相眼中,什么叫胜任?‘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只要燕国有一个姿态,让天下策士知道来到燕国,不是被人家挑挑拣拣,而是被礼敬得重用,又会有谁不来呢?” 郭隗问:“可老夫如何能够让世间策士相信燕国之诚意呢?” 芈月道:“妾身以前听说过有个君王想得到千里马,却终究没有求到,这个故事我记不起来了,国相还记得吗?” 郭隗不解其意,却是记得这个典故的,当下道:“那个国君让人以千金去买马,但去买马的内侍,却用了五百金买回了死掉的马骨头。国君怒而欲治其罪,那内侍却说,若是天下人知道国君愿意以五百金买马骨,还怕不把千里马送来吗?果然不久以后,那国君就得到了千里马……”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抬头一看,见芈月正微笑目礼。 郭隗顿时有所悟,行礼道:“多谢夫人!” 芈月敛衽为礼:“告辞!” 她不再多说一句,径直站起来走出去。郭隗看着芈月离开的背影,陷入沉思。 好半日,管事舆公悄然走进来,见郭隗沉思,不敢打扰,忙垂手站到一边。郭隗从沉思中惊醒,见了舆公,点点头,扶着舆公的手慢慢站起来。他毕竟年纪大了,跪坐久了,身体不免有些酸痛,一时僵麻。 他扶着舆公的手,缓缓行于廊下,走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自己慢慢负手走着。舆公见他去的方向正是芈茵的居所,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他方才正是去打听此事要来汇报,当下忙低声道:“国相,茵姬她……” 郭隗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已经都知道了。”芈月卖了他一个大人情,他就必须要解决掉这件事。否则的话,他堂堂国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教不了自己的小妾,那么这个女人下一次出手,就没这么简单了。 芈茵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而她无法对芈茵出手,是因为碍于自己这个国相。可是,她却绝不是一个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女人。她已经让步两次,如果芈茵再度出手,只怕会出现教自己都无法收拾的局面。 他走了几步,缓缓道:“你去送千金与芈夫人,谢她的高义。” 舆公心头一凛,应了一声就要转身而去,郭隗忽然道:“慢着!” 舆公停住,郭隗沉默半晌,又道:“还是罢了。”这件事,就算是千金相偿,还是解决不了啊。 他又慢慢地行走,一直走进芈茵的院子。侍女给他脱了鞋子,郭隗进去,舆公留在门外相候。 郭隗进入内室,芈茵正坐在窗前对镜梳妆,陶瓶中插着几枝桃花,映着窗外春光。芈茵见他来了,并不起身,只斜看他一眼,妩媚一笑,又对着镜子整理妆容。 第277章 西市居〔4〕 人比花艳,宜嗔宜喜。见此情景,郭隗在权谋中泡了多年的铁石心肠也要软上一软,本是阴沉着脸来欲行质问的,此时也息了怒气,坐下来倚着隐囊,看她梳妆。 两边侍立的婢女忙上前为他送上蜜水,郭隗接过,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边。 芈茵在小雀的侍候下慢慢地梳着妆,从铜镜中察看着郭隗脸色,见他始终没有更多的表情,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撒娇地扑进郭隗的怀中叫道:“夫君,你看我今天美吗?” 郭隗扯了扯嘴角:“甚美。”眼光却缓缓转到她身后的小雀身上,小雀在他这样的眼光下,不禁缩了一缩。 芈茵心中暗叫不妙,还未来得及继续撒娇,就听得郭隗问道:“前几日有人买通一名游侠儿,故意在西市之上对秦质子行凶,还杀了人,这件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芈茵僵了一僵,扭头答:“没有。” 郭隗看向小雀,小雀在郭隗严厉的目光之下瑟瑟发抖,终于跪倒在地,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偷偷斜视芈茵。 郭隗哼了一声,道:“来人——” 两名护卫应声而入:“国相。” 郭隗喝道:“带下去!” 两名护卫立刻抓起小雀,小雀求助地看向芈茵,低声急唤:“夫人,夫人……” 芈茵想说话,看了看郭隗的脸色,又放不下面子,扭过头去。 郭隗微闭了闭眼:“杖毙。” 小雀绝望地大叫:“夫人,夫人……” 芈茵尖叫一声,扑到小雀面前:“不许带走!” 护卫看向郭隗,郭隗表情不动。芈茵顿了顿足,扑到郭隗身上撒泼叫着:“是,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管她的事,我看,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郭隗按住自己的头,有些头疼道:“唉,你啊,你啊!” 见他如此,两名护卫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小雀也悄然退下,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芈茵一把揪住了郭隗闹腾道:“若不是看上了她,你就别管我的事。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事,我不许你袒护她。” 郭隗摇头叹道:“我何尝是袒护她,我是袒护你啊。这个女人有眼光有手段还有胆量,你以为就凭你,能够斗得过她吗?” 芈茵眼睛一亮,扑到郭隗的怀中撒着娇:“是啊是啊,凭我是斗不过她。可我有你啊,我的好夫君,你一定能帮我的,是不是?” 郭隗沉着脸推开芈茵,道:“不,她现在很有用。她为我献上一策,若是献给大王,可保我大燕霸业重兴。” 芈茵看着郭隗的脸色,心中一沉,慢慢地从他身上退开,顿足嘤嘤而哭:“所以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所以你要为那个践人撑腰了?” 郭隗稳坐不动:“国事为重啊!” 芈茵歇斯底里地叫道:“国事为重,那我呢,那我算什么?你若是让芈月得以翻身,我宁可去死!”她说着就要去抽取郭隗身上的剑,做出要自尽的样子来。 郭隗按住芈茵,头疼地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芈茵越发得意起来:“你叫我不闹,行啊。可是,秦国的惠文后,你打算怎么交代?燕国不想要秦国的支持了吗?没有秦国压着,齐国马上就会发兵来攻打,我看你这个国相之位能坐多久!” 郭隗闻言脸色变了变:“老夫当日迫于秦国的压力,在易王后面前封死了她的路,就已经对秦国有所交代了。难道还要为你们这些妇人的意气之争,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种有失道义的事吗?” 芈茵笑得疯狂:“妇人的意气之争?我的夫君,你可不要低估了我们这些妇人的意气之争。我敢保证,你若是让那芈八子出了头,我那八妹妹,秦国的惠文后,绝对会比我更疯狂。” 郭隗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国家大事,不是你们这等妇人能够胡闹的。” 芈茵看他脸色已经缓和,撒娇着:“反正你已经做过一回恶人了,再对她好,恐怕她也未必会领你的情。” 郭隗闭了闭眼:“老夫何尝不明白,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芈茵眼睛一亮,忙道:“权宜之计,好夫君,这么说,你是不会庇护她到底了?” 郭隗哼了一声,道:“老夫要上书大王,修高台,招贤士,这段时间,燕国声誉不可败坏。” 芈茵笑得甜甜的:“那过了这段时间呢?” 郭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芈茵跌坐在地,却也不恼,只得意地笑了起来。 郭隗走出芈茵的院落,舆公忙迎了上去。郭隗没有说话,只慢慢走着,舆公仍是一声不吭地跟着。 走了一段路程,郭隗方道:“你送千金给芈夫人,说老夫多谢了。” 舆公应了一声。 郭隗又道:“再送一块入宫的令符。” 舆公眼中有一丝惊异,却没有发问,只忙应了,又道:“那么原来宫中禁卫之事……” 郭隗摇了摇头:“都不必了,易后要找她,她要找易后,都由着她们自己罢了。易后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芈夫人是个有手段的人,她若想达到目的,谁也阻不住她。老夫以前错了,以为自己是为着国家大局出发,所以许多事擅作主张。如今想来,呵呵,为了几个妇人的意气,老夫倒做了不识趣的恶人,这又何必?” 舆公一惊,又向后面院落看了看,低声问:“那茵姬这边……” 郭隗道:“那个侍女,打二十杖。”又淡淡加了一句:“打断她的一条腿,教她这几个月不能再乱跑乱动。”舆公一凛,忙应下了,却有些欲言又止。以芈茵的性子,她的心腹婢女被打断腿,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不依不饶的。 郭隗亦知其意,捶了捶胳膊,叹道:“老夫老了,经不起她闹腾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却道:“前日赵国不是送了一些美女来吗?你去挑几个送进府里来吧。”舆公心念电转,已经会意,忙又应声。 以郭隗的身份,不管国内权贵还是国外使者,要送礼物和美姬,他自然是头一位。只是郭隗也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独*芈茵,这两三年都不太收美姬了。如今这轻描淡写的一笔,又岂是*?不过是挡不住芈茵闹事,故而找事来拖住她的注意力罢了。 次日,郭隗上书燕王职,招天下士子。列国才子,纷至沓来。邹衍自齐国来,剧辛自赵国来,苏秦自东周来…… 群贤毕至,蓟城一时繁荣。 第278章 苏秦至〔1〕 郭隗本以为赠芈月千金,她母子当可迁出西市,因此也不再过问。但芈月却从西市中发现更多的机会,并不就此离开,而是置酒肉招揽门客,令嬴稷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学文习武。 乐毅自去了黄金台,受了燕王招揽,拜为将军,已经离开了蓟城,前住燕齐交界。而燕国驿馆中,亦是策士云集,成为高谈阔论之地。 这日西市却来了一人,背着青囊和剑,一路打听秦质子住所。便有热心之人,指点他去了芈月住处。 他敲了门以后,却是薜荔开门,两人相见,都是一怔。薜荔认出他来,诧异道:“您……您是苏秦先生?” 苏秦却不认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苏子不认得我,我是服侍芈夫人的侍女,当日曾在咸阳城外,有缘得见先生一面。” 苏秦脸一红,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只见了孟嬴,然后才是芈月,其余侍婢等人,如何能够分辨明白,当下拱手道:“惭愧,惭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进去。 芈月于廊下煮茶,亲自奉给苏秦:“苏子,好久不见。” 苏秦接过茶谢道:“多谢夫人。” 芈月道:“听说苏子自秦国回去以后,悬梁刺股,苦读经书,如今出山,必当震惊天下。” 苏秦道:“惭愧!夫人是我所见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换了其他人,早就沦落无助。数月前西市遇险之事,我亦听说过了,本是为夫人忧心,没想到夫人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经改变环境。想苏秦在秦国,十上奏议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为炊,父母不认,人生之拼搏输得一塌糊涂。哪里像夫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绝地重生,苏秦自叹不如。” 芈月道:“苏子谋国,妾身谋身,怎么能与苏子相比?苏子的才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秦苦笑,摇头:“我如何敢当夫人这般赞誉,若论才华,谁又能够与张子相比?” 听到张仪之名,芈月不禁关心,问道:“我离秦日久,消息不通,苏子可曾听过张子的消息?” 苏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张子……已经去了。” 芈月惊呼一声,长身而立,急切地问:“张子,他是如何去的?” 苏秦叹道:“我曾经去拜见过张子,当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那时候,他在魏国。” 芈月微一思索,已经明白,苦笑:“他离开秦国了?” 苏秦亦苦笑:“是啊,秦国新王继位,不容张子。其实秦惠文王去时,张子便想离开,是樗里子苦劝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国连横之策就此告终,还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终究……”又叹息一声:“张子离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为相,只是张子当时已经心灰意冷,也就徒挂了一个虚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场重病,就此而去。” 芈月怔在当场,忽然间,当日与张仪结识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头。楚国的相识,秦国的相知,他挡住她离开的脚步,他劝她进入宫闱,他鼓励她勇敢参与政事,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与她相嘲相讥、唇枪舌剑的情景,忽然间潸然泪下。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与她进行如此毫无忌惮、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灵魂的对话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来不及告别。 芈月掩面,泪水湿透了袖子,却是不曾哭出声来,好半日,她才哽咽问道:“你见着张子时,他说了什么?” 苏秦亦自黯然,道:“我见到张子的时候,他已经病得极重了,与我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将公孙衍的著作给我,说连横之术,在他手中已经用尽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处,当在合纵。公孙衍虽然与他做了多年对头,但却是互相钦佩。公孙衍当年死在魏国,他此番到了魏国之后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罗了公孙衍的著作。正准备细细钻研,却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奥秘。” 芈月带泪,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脸不耐烦地说,这玩意儿你若要就拿去赶紧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学他的也没用。是也不是?” 苏秦也苦笑:“夫人仿若亲眼所见一般。” 芈月眼前依稀出现张仪狂狷不羁的样子,心中却已经有些明白:“苏子此来,可是因为张子……” 苏秦点头,道:“张子确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说,若要出仕,当去燕国。燕国,有易王后,也有夫人。” 芈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国有易王后,便已经足够,何须要我?” 苏秦却摇头道:“张子说,易王后并不够坚强,若无夫人,恐为人所制。” 芈月骤然一惊,一股无名的冲击打中心口,只觉得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又要出来。张仪于千里之外能够预料到的事,自己却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费了这许多时光。张仪、张仪,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经不在了,教我以后困惑犹豫之时,又去问何人? 沉默良久,芈月方将刚才张仪之死带来的心灵冲击缓缓平复,对苏秦道:“所以,苏子来了蓟城。可是,你为何不直接去黄金台呢?” 苏秦犹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错,我是为此而来。可是,我实在是有些畏惧。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到蓟城,却不敢走近黄金台,不敢走近宫墙。” 芈月明白他的心思,点头:“苏子岂畏君王,苏子畏的是……” 苏秦脸一红。 芈月曼声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苏秦脸更红了,向芈月一拱手道:“如今时移势易,求夫人不要再说了。” 芈月正色道:“你错了,如今才正是时候。” 苏秦口吃起来:“这这这,不不不行!” 芈月直视苏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助她的儿子稳固江山,帮她圆满心愿,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谁还敢多说什么?” 苏秦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发亮了,他忽然转头,疯狂地拉开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几卷竹简递给芈月:“请夫人指正。” 芈月接过竹简,打开第一卷来看,看了几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顾不得理会苏秦,入神地看下去。 苏秦带着一种既自负又不安的神情,观察着芈月的表情,却只见芈月只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 但见树梢的日影变幻,渐渐拉长,阳光也逐渐变成橙红,然后暗了下来。 芈月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一看天色,才醒悟过来:“来人,掌灯!”她看了苏秦一眼,忙道歉:“哦,请苏子用膳。”自己却卷起竹简道:“苏子,这些竹简我要继续看完,还请苏子自便。”说着就向内行去。 薜荔连忙赔礼道:“苏子,我们夫人失礼了,还请苏子勿怪。” 苏秦却忙摆手,带着一种解脱和快意的笑容,激动不已:“不不不,夫人这是对我苏秦最大的礼敬,最大的礼敬啊!这说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经成功了!” 苏秦大叫一声,扔下帽子,大笑三声。 薜荔吓了一跳,见他又慢慢平静,方上前笑道:“苏子可有住处?若是不曾有住所,我们隔壁还有空屋子,奴婢带苏子去。” 芈月自得千金,便又将隔壁租了下来,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会谈论,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儿。 次日,芈月便拿了令符,递与宫中,求见易后。 不久,宫中传讯,令芈月入宫相见。 芈月带着苏秦,走过燕国王宫重重回廊。 苏秦带着如同朝圣般的神情,看着走过的每一处景观。一个内侍手捧着苏秦的竹简,跟在芈月身后,这是在宫门处便交与他了的。 芈月走进驺虞宫中,只留下苏秦一个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着。 芈月袅袅行在回廊,内殿门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礼:“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时了。” 燕易后孟嬴居处,铜炉内青烟袅袅。 孟嬴与芈月对坐,两人自那年冬日会面之后,再未曾相见。 但孟嬴也渐渐知道了芈月的处境,知道了她驿馆失火,知道了她受驿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经为此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她处置了驿丞,又派人寻回了芈月所失去的东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给芈月,却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见,与她交往。 然而,当她接到芈月递进来的令符时,她惊异了,她无措了,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内疚,更有对于芈月的信任——当她对着芈月剖白过自己的不得已之后,她相信以芈月的傲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或者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再来寻找自己的。而这两种情况,她都必须见芈月。 第279章 苏秦至〔2〕 然而这一次芈月进来,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令内侍将竹简奉上,方道:“我有一个稀世之宝,呈于易后。” 孟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竹简:“季芈,你所谓的稀世之宝,难道就是这堆竹简?” 芈月指了指竹简,笑道:“你先看一看这竹简,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孟嬴捧起竹简,迎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字体,她慢慢看着竹简,手却越来越抖,最终她合上竹简,抬头急问芈月:“他在哪儿?”声音中透着无法压抑的急切和兴奋。 芈月笑了,一指门外道:“就在宫外。” 孟嬴放下竹简,却并未如芈月所想宣人进来,而是不顾身份仪态地提起自己的裙子,就往外跑去。 芈月先是愕然,然后笑了。 原来侍立在孟嬴身后的侍女青青擦擦眼泪,郑重向芈月跪倒行礼:“奴婢拜谢夫人,为我们公主所做的一切事。” 孟嬴提着裙子,飞奔在回廊上,她顾不得两边内侍惊骇跪倒,也顾不得自己满头的簪环在飞奔中跌落摔碎,只径直冲了出去。这压抑了多年的渴望,此时忽然再现,让她连一刹那也不愿意再等。 此时,苏秦正叉着手等在宫外,他神情紧张,不时地整整衣服,又踱来踱去。忽然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苏秦抬起头,看到孟嬴拎着裙子飞奔而来。她见到他的一刹那,已经完全失神,脚步却仍未停,一脚踩上门槛,差点向前跌去。 苏秦吓得飞身而上,伸手扶住了孟嬴,急道:“小心——”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连两边的内侍想扶都来不及,便让易王后跌入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之中。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尊贵无比的易王后竟不曾呵斥他的失礼,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发出呐喊似的声音:“苏子——” 那种声音,似从深渊中发出,似从枯井底发出,有着从绝望中发出来的新生之力。 “苏子——你终于来了——” 夜幕已经降下,芈月已经离开。 易后内室,孟嬴与苏秦席地对坐,席面上放了酒壶和酒爵,还有铜盘盛的肉炙鱼脍等。 孟嬴向苏秦举起酒爵道:“苏子,请。” 苏秦道:“易后,请。” 孟嬴含情脉脉地道:“小儿年幼,欲拜苏子为傅,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嬴道:“易后有命,敢不从命?” 孟嬴道:“苏子的策论我看了,真国士也。燕国欲拜苏子为国相,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道:“易后有命,秦唯听从。” 孟嬴在自己的膝头展开竹简,道:“苏子,这份策论我还有些不解之处,可否详解?” 苏秦道:“愿为易后讲解。” 苏秦伸出手,指点着竹简。 孟嬴含笑看着苏秦道:“苏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苏子可否坐近些指点?” 苏秦犹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窗外看去,孟嬴和苏秦的头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几声轻响。 酒爵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竹简落在地下,一声轻响。 烛光悄然而熄。 宫中消息,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时,舆公便来回禀:“国相,前日秦质子之母将一士子苏秦推荐于易王后,听说……”他压低了声音,“当夜此士子便宿于驺虞宫中。” 郭隗脸色微怔:“原来是他?” 舆公一惊:“国相已经知道了?” 郭隗摇了摇头,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宫,易后同老夫说,要让大王拜那苏秦为傅。” 舆公低头:“那国相答应了?” 郭隗轻抚长须,叹道:“老夫如何能不答应?老夫劝大王起黄金台,引荐天下贤士无数,可苏秦一篇策论,便教老夫无话可说。燕国当兴,燕国当兴啊!” 屏风之后,忽然一声冷哼,舆公辨其声,当是芈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挥了挥手,舆公忙率人退下。 芈茵便妖妖娆娆地从后面走出,伏到郭隗怀中,呢声道:“夫君,莫不是此人会对您有威胁?依我之见,还是先下手为强……” 郭隗沉下了脸:“胡说八道,苏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够入我燕国,实乃我燕国之幸。我不但不能对付他,还要将国相之位让于他。” 芈茵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先是顿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夫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怎么会如此说话?” 郭隗拂开她的手,斥责道:“妇人之见!若是燕国弱小,老夫有什么利益可言?若是燕国强大,将来的燕国,是易后说了算,还是大王说了算?这一二十年,老夫让他苏秦一步又有何妨?” 芈茵失声惊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几个一二十年?” 郭隗却是捻须微笑:“为臣者谋国,谋家,谋身。若得国家强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传,老夫当不当国相,倒在其次。你看张仪在秦国为相,对樗里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说的倒是真话,外来的策士再怎么兴风作浪,也不过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历代在国中有封爵,家族势力与国同长的权贵。所以国兴则族兴,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国相之位,暂时相让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国的昭阳,还是秦国的樗里疾,甚至是魏国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让过相位。 郭隗不在乎,芈茵却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国相,她的权柄风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来,捂着耳朵顿足:“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摇晃,“我只问你一句,若是那芈月得势,必会向我寻仇,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声喝道:“胡说,你是我的爱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动你?” 芈茵狞笑,那美丽的脸庞此时扭曲得厉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来都是记仇的,到时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够让人家消气。你以为她推荐苏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冲着你来的吗?” 郭隗一怔,忽然间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苏秦一时得势,不在乎让出国相之位,因为他对自己在燕国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对燕王职的影响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芈茵如此疯狂的模样,他忽然对自己原来设想的一切,有了一丝怀疑和动摇。 芈茵在他原来的印象中是玲珑聪明的,最善于趋利避害,虽然有些虚荣,有些势利,有些跋扈,但这些都是小女子会有的弱点,他并不在乎,甚至有些纵容。唯其软弱无能缺点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爱,甚至愿意为她惹出来的祸去收拾善后。 可是在秦质子到了蓟城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疯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为出气报复不惜触怒自己这个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屡次阻止,她依旧偏执入骨,依旧撞墙不悔。 如果一个女人的复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么,秦质子之母,作为她的姊妹,会不会也这样执着,会不会也因此对他郭隗怀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这个女人一般,不顾一切地企图破坏,那么她如今将苏秦送到易后身边,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这里,郭隗悚然而惊,他看着眼前的芈茵疯狂地又哭又闹,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厌倦之意。 他终于开口,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若不了了心愿,只怕至死不肯罢休吧!” 芈茵听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顿时惊喜交加,颤声问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闭双目,淡淡地道:“再过两个月,老夫会与大王巡边。到时候,大王亦会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后,这府中之事,便交与你,舆公也留与你。老夫书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芈茵大喜,捧着郭隗的老脸亲了一口:“多谢夫君。” 郭隗闭上双目,心中沉重一叹。 而此时,孟嬴和芈月正走在燕国王宫后山。 看着红叶飘落,两径各式桔花夹道,孟嬴俯下身子,采了一朵桔花递给芈月,叹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惜再过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应该趁着美丽的季节,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芈月微笑道:“易后指的是苏子吗?” 第280章 苏秦至〔3〕 孟嬴脸微一红,却毫不羞涩地道:“季芈,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当义不容辞相助于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子稷一块封地,你可以把你三个弟弟都接过来。至于这块封地的将来,就看你们经营得如何,或者你弟弟们为燕国建立多少军功了。” 芈月没有说话。 孟嬴问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芈月却道:“燕国虽好,终是寄人篱下。” 孟嬴急了:“寄人篱下又如何,难道你还能回秦国吗?如今秦国惠后当权,岂能容你回去?” 芈月却摇头道:“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母亲,梦见子戎,梦见夫子……若是能得自由,我倒真想先回楚国看看。” 孟嬴皱眉问:“你想回楚国?楚国有什么好,楚国能够给你和你儿子的,能比我燕国更多吗?再说你别忘记了,两国交质,质子焉可随意离开?” 芈月笑着摇头道:“我知道,我也没想回楚国。我如今好不容易在燕国驻足,回楚国我又能够有什么嬴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罢了。” 孟嬴沉默片刻,摇头道:“你能走,但秦质子不能离开燕国。季芈,事关国事,就算我也无能为力。两国交质,燕国现在也有一个质子在秦国,若是燕国失去了秦国的质子,那……” 芈月苦笑:“芈姝恨不得我死,难道燕国以子稷为质子,能起到作用吗?” 孟嬴也苦笑:“燕国派到秦国那个质子,其实也是一样。只是,此事涉及军国之政,除非……你有足够的筹码,让我可以说服满朝文武,放秦国质子离开。” 芈月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 孟嬴有些不安,问道:“季芈,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她自嘲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很薄情?可这是你教会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来说,如果归楚是你无法遏止的渴望,那你会用尽全力去达到这个目的,你会付出足够打动燕国君臣的价码。但你没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像你在生死关头,拿出与郭隗孤注一掷谈判的力量一样!” 芈月轻叹一声道:“不错,甚至我还在犹豫……”她忽然想到了黄歇,如果此时黄歇在,那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帮助她解决所有的事情,而她就可以安心地放下所有的事,头也不回地跟着他离开。 当日离秦之时,她曾经雄心勃勃地想做晋文公重耳。可是如今辗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只觉得好累好累,若不是嬴稷还需要她支撑着,她早就想倒下不再起来了。 可是,黄歇在哪儿呢?天之涯、海之角,他可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到来?连苏秦都能够找到孟嬴,黄歇,你为何还不来? 归楚,不只是她记挂着莒姬,记挂着芈戎,记挂着屈原,记挂着向寿,她更牵挂的人,是黄歇啊。 孟嬴却是知道她的心意,叹道:“季芈,就算我愿意放你走,可你回楚国后怎么办?我记得,你当日也是想逃离楚国的,那里可是有一头吃人的豺狼。你所能够倚仗的人,只怕不足以遏制住她,不足以保护你。你一直在犹豫,就是这个原因吧?” 芈月沉默不语。 孟嬴按住了她:“季芈,你相信我。现在秦国没有机会,那你们就先留在燕国,帮助我,也帮助大王。若是秦国有机会,我会如当日父王送我回燕一般,送你们回秦。你的弟弟在楚国虽是公子,但离王位太远,有楚威后在,也不会给他什么机会。你倒不如接了他过来。相信我,他将来在燕国建功立业的机会,会比在楚国更多;得到的回报,也会更多。” 芈月看着孟嬴摇头笑道:“我的弟弟们来燕国,对你的好处更大吧。” 孟嬴看着芈月:“但对于我而言,他们加起来都没有你重要,有你,他们的才华会如虎添翼。”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们在驿馆中受了亏待,你们也不能在西市长居。我已经下令在王宫附近建造一座秦质子府,等我们巡边回来,估计就能够造好了。到时候你就搬过来吧,这样我就可以与你朝夕相见,许多国政上的事,你也可以帮我。” 芈月看着孟嬴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两月之后,燕王奉母巡边,郭隗与苏秦随侍,离开了蓟城。 而芈月此时,也开始做迁入秦质子府的准备。 薜荔一边做着收拾东西的计划,一边问:“夫人,我们快离开这儿了吗?” 芈月点头:“嗯。” 薜荔叹息:“易后她……唉,当日夫人那样帮她,如今夫人落难,她却非要得到夫人的利用价值,才肯施以援手。” 芈月淡淡笑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所以,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而不是倚靠别人或者怨恨别人不能帮你。你再怨天尤人,别人也听不到。” 薜荔忽然又问:“您说,七公主她……会不会再生事端?” 芈月冷笑:“自然是会的。”她顿了顿,又道:“所以我不相信郭隗,宁可助苏秦以限制郭隗。只要郭隗的权势有所减弱,那么芈茵纵然想作恶也是无可奈何。” 薜荔哼了一声:“她那种人,除非死了,才不会作恶。” 芈月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这一步,我却不得不走。芈茵先放火,后杀人,我若是再一味退缩,只怕她更会步步紧逼,不到我死是不会罢手的……只要过了这一关,我能够在燕国稍有立足之地,就不是芈茵这种姬妾之流能够作践得了的。” 薜荔点头,兴奋地道:“我相信夫人一定能够重新得回属于我们的荣耀。” 芈月叹道:“这倒是后话,我如今只愿平平安安地守着子稷长大。” 这时候却听得贞嫂在帘外道:“夫人,小公子在里面吗?” 芈月一怔:“怎么,小公子去了哪里?” 贞嫂掀帘进来,道:“夫人,天黑了,快用晚膳了。小公子还没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薜荔想了想,道:“不是在右边院子里吗?”嬴稷素来是喜欢到右边那间院子里同那些策士一起玩的。 贞嫂摇头:“今天他们人都不在,公子也不在。” 薜荔数了数日子,恍然道:“今天是十五,想是招贤馆中又有辩论。” 芈月道:“子稷还听不懂这些呢,平日他早回来了。” 薜荔也犯了难,道:“奴婢也不知道。” 贞嫂却有些犹豫,芈月见状,问道:“贞嫂,你可知小公子去了何处?” 贞嫂犹豫着道:“昨日我服侍小公子睡下的时候,他很兴奋,说今日要去拜一个武艺高强的师傅。” 芈月摇头笑道:“这孩子……不知是拜了何人为师。罢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把他找回来吧。” 薜荔忙道:“奴婢去吧。” 芈月暗叹自女萝去后,身边只有薜荔一人,实在是不够用,想了想,自己也站了起来道:“等一等,我与你一起去吧。” 两人去了市集打探。嬴稷常在市集与那些游侠策士玩,众人虽不知他秦质子的身份,但他衣着气质与市集中的男孩子大不一样,因此认得的人也是极多的。一路问来,便有人说,好像看到嬴稷与一个叫段五的混混进了一条小巷。 那段五虽然混在游侠堆中,素日名声却不甚好,芈月顿时觉得不对,忙问道:“他们去了何处?” 那人指了,芈月便让薜荔叫了几个素日相识的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而去。 那条小巷果然是极偏僻的,众人走了半晌,却有人忽然道:“这不是那冥恶的家吗?” 芈月急忙前行,走了几步,却听得巷底传来一个男童惊恐的尖叫之声,芈月听得明白,正是嬴稷,心中大惊:“子稷——”连忙向前狂奔,众人也听得这个声音,一齐朝那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男童的尖叫之声忽然似被什么打断,然后听得一个粗汉的狂吼之声,接着便寂静无声。 芈月听得那声音,果然与那日冥恶被砍断了手之后的叫声极为相似。这时候已经到了巷底,但见大门紧闭,芈月顾不得许多,用力一踹大门,那门晃了一下,却是未开。幸有跟随过来的几个闲汉,见状忙上前一齐踹门,那门本来就是朽木,经不起如此大力,顿时破裂。众人推门而入,一见情况,都惊呆了。 只见一个破旧院落,黄昏夕阳斜照,地面上血流一地。院中有一人横躺于地,心口一个血洞正在流血,已经一命呜呼。此人面容凶恶,左手残缺,正是曾经在市集上杀了芈月侍女女萝、又被乐毅一剑断了手臂的混混冥恶。 而另一边,一个男童正缩在角落中吓得直哭,手中却握着一把短剑,短剑不往颤抖,剑上犹在滴血。芈月见了那男童,尖叫一声:“子稷——”便扑了过去。 嬴稷正吓得魂飞魄散,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泪眼蒙眬间见是母亲来了,忙丢了短剑,扑到芈月怀中大哭:“母亲——” 第281章 阴谋施〔1〕 时间要拉回到稍早的时候。 嬴稷自那日在市集中见乐毅一剑断了那冥恶的手臂,男孩子崇拜英雄的心,就此萌发。虽然他也明知道,如张仪这样的策士,一言能够胜过万千将士,可是终究还需要时势造就,背后有大国支持。人落难的时候,纵有一张利口,实不及三尺青锋,一身武艺。 他虽然目睹过母亲一言煽动诸游侠的本事,但终是以为,母亲只是妇人而已,无法有高强的武艺,而单凭言语的能力,遇到事情,却是缓不济急。 尤其是他入燕以来,遭受火灾,被宵小欺凌,甚至流落西市——这接二连三的苦难,他都是亲身经历。若他不是这么一个弱小的孩童,而是一个有着高强武艺的男子汉,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们,不会让母亲受这么多苦,更不会让女萝姑姑无辜惨死。 这个念头死死地缠绕在他的心中,纵然芈月有所察觉,用了许多的例子去劝说,他也只是表面上听从,内心却是不曾改变过。 他这种心思,自然也被那些游侠儿看了出来,何况他又总是不断地向那些游侠儿请教武艺。只是那些人若当真有军旅出身的本事,就不会混在西市了。他们有的如段五、冥恶之流,凭着一身蛮力和不怕死的性子,在游侠群中自小打到大,练出几分“实战经验”;有的则似乐毅这般,心怀大志,视武艺为下,而视策论为上。 所以他在游侠当中混了一年多,虽则也学了一些皮毛功夫,练得手脚灵活,也长了几分力气,但终究与那些武艺高强之人不能相比。 前些时,便是这个叫段五的游侠,同他说自己知道西市中隐居着一个高人,武艺极高深,却是不与人交往,若是向他学习,必能够进步神速,说自己当日只被那人指点一两下,便受用终身。又说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去求那人,似公子这等身份尊贵之人,若去拜他为师,他岂有不肯之理。 一来二去,嬴稷被他说得心动。这日段五又说,自己已经说动那高人,今日就带嬴稷去见他。嬴稷毕竟年少,经事不多,听了他的煽动,连芈月也不敢告诉,便仗着脸熟,去那肉铺中赊了一刀肉,去酒馆中赊了一斤酒,提着酒肉同段五去找那“世外高人”。 段五引了他走进小巷中,嬴稷看着地方越走越是偏僻,诧异地问:“段五叔,那位高人真的住在这里吗?” 段五转头笑道:“是啊,那位高人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他就住在里面的一间房子里。”见嬴稷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段五故意道:“算了算了,那人脾气又怪,你若不愿,不如找别人吧。” 嬴稷见状急了,认真地道:“我就想拜他为师,他不收我,我就用诚意打动他。” 段五嘿嘿一笑:“嘿,你这小孩,还真有点血性呢!到了,就这家。”此时已经走到巷底,大门虚掩,段五推开门,指了指里面道:“估计这会儿他不在,你要不要先进去把酒肉放下?” 嬴稷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走进门内,放下酒肉仔细打量,却犯了疑心。但见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丢了个乱七八糟,旧衣破裳挂在树杈上,也似好几日未收了。 他虽然年纪尚小,却有些见识。若说是世外高人,再怎么不理俗务,不与人往来,住的屋子可以空旷积尘,却不能肮脏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叶不扫,青苔满阶,却不能是破凳烂桌、食物残渣堆积;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炉香袅袅,辨不出是哪几种香合制的,绝不能是无名恶臭不知从何处来。 嬴稷见状,顿时顾不得许多,将酒肉一扔,就想离开。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经不知何时溜走,却听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一个大汉站在门边,闩上了门闩,朝着他狞笑着走来。 夕阳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长又恐怖,嬴稷认得出他的脸、他的狞笑,这曾经是他好些日子以来的噩梦,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杀了女萝的冥恶。 见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当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诱至此,关上门来,只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此时此景,却比当日西市之上,更险了三分! 嬴稷一步步后退,只是他毕竟年纪小步子慢,只退了两步,便被冥恶一把揪了过来。 冥恶用左手将嬴稷提到空中,狞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学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功夫吧!”说着狠狠地将他掷到地上,再踢上一脚。嬴稷被踢飞出去,撞在土墙上,跌落在地,土墙上的黄土瑟瑟抖落,嬴稷缩成一团,嘴角鲜血流了下来。 冥恶瞧着嬴稷缩在墙角,整个人越缩越小,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过灾难似的。他心头大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头仇恨涌上。他自没了右臂,养伤数月,日子越发艰难。再去寻那个当日支使他的人,却被逐出门外。他当日仗着蛮力,欺凌弱小,如今残疾了,当日的仇家也一并报复,被人毒打了数次,更是生不如死。 不承想机会再度降临,如今自己既可以报仇,又可得到利益,岂不快意?想到这里,更露出残忍的笑容来,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寻进此死路来。小子,到了黄泉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 说着,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触到嬴稷,却见嬴稷直接向着他扑上来,一把抱住他。他虽然身高力大,但吃亏在只剩一只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觉得心头一凉,低头看去,却见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却正握在嬴稷的手中。 他一只手已经揪住了嬴稷后心,却无力再将他掷出去,只痛得大吼一声,待要用力。嬴稷见他相貌狰狞,吼声恐怖,心头一慌,手中短剑却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双手握着短剑转了一圈,绞了一绞。冥恶心口插了一剑,本还残余一口气,被他这样一绞,顿时死得不能再死,庞大的身躯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 嬴稷虽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却死死地握着短剑,连滚带爬地躲开冥恶倒下的身躯,只觉得阳光刺目,缩到阴影角落里,只顾瑟瑟发抖。 虽然听得踹门声呼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但脑海里只余一片茫然,耳边嗡嗡作响,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直至芈月冲进门来,冲到他的面前,他听到母亲熟悉的叫声,虽然泪眼蒙眬,但母亲熟悉的气息和手臂还是让他终于恢复了神志,丢了短剑,扑到母亲的怀中,号啕大哭:“母亲,母亲……” 芈月心疼地抚着嬴稷的头,安慰着:“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亲在呢,子稷不怕……” 嬴稷抱着芈月,纵声大哭。 众人看着冥恶的尸体,亦猜想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着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还能够杀了冥恶,不由得啧喷称奇。 芈月扶起嬴稷,正欲离开,忽然间人群喧动,两个胥吏打扮的人从外面挤进来,手中还拎着枷具铁链。 便有人惊呼道:“是廷尉府的人。” 那两个胥吏走上前来,看到地上冥恶的尸体,惊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杀人?” 嬴稷惊魂甫定,听到此言,吓得惊叫一声:“母亲——”便缩进芈月的怀中发抖。 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着的带血短剑,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剑,喝问道:“这是谁的?” 人群中便有一个叫道:“是那个小儿杀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芈月循声看去,那人却是在人堆之中,只说了一声,便躲了个没影。芈月心一沉,知道这必是有人设套。 果然,那胥吏拿着短剑对着冥恶胸口比了比,便对着嬴稷喝问道:“这短剑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经同时问出:“可是你杀了此人?” 嬴稷已经吓得晕晕沉沉,听了这两声喝问,更是混乱,又点头,又摇头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杀我……” 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便甩出铁链,叫道:“带走!”说着上前就要带走嬴稷。 芈月听得这两人同时喝问,便知不妙。这般淆乱恐吓的问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况嬴稷这个已经被吓坏了的小儿?果然,那两人神情显示这不是普通公案,来得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紧紧抱着嬴稷,一边退后一边叫道:“慢着,我儿是被歹人骗到此处,差点被恶人打死,众人皆可作证,他乃是出于自卫。” 第282章 阴谋施〔2〕 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神情凶恶者就要开口,却被另一个神情狡诈者阻止,后者上前嘿嘿冷笑一声:“其中情由经过,你自上公堂与廷尉讲去,我们只管捉凶。” 芈月瞋目裂眦,厉声高叫:“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要带走他,须得行文与秦国交涉!” 那凶恶之胥吏不耐烦地将芈月一把拉开,芈月待要抗拒,竟发现此人孔武有力,远胜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艺,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动弹,那狡诈之胥吏趁机从她的怀中揪走嬴稷。 那凶恶之胥吏将芈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说他是质子就是质子吗?谁人相信,堂堂一国质子会跑到这种贱者居住的西市来?杀人凶手还有何话可说?带走!” 那狡诈胥吏扛起拼命挣扎的嬴稷,扬长而去。 众人见状,刚想阻止,不料外头又冲进许多校尉,叫道:“廷尉府执法,谁敢阻挠!”顿时将众人都惊吓住了。 芈月听得嬴稷被扛着一路大叫:“母亲,母亲——”只叫了几声,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闻其声。饶是她再镇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妇人般疯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顾不得一切,踉跄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头散发,不慎踩着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追赶,甚至鞋子都掉了一只,赤着一足追了半日,脚下尽是鲜血,却终究不及对方早有准备,如何能够追得上? 便纵追得上,她一个孤身女子,又能将这些训练有素的胥吏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泪眼已经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来,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跌坐下去。 薜荔气喘吁吁,追了几条巷子,终于赶上芈月,一边喘着气要扶她起来,一边惊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的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变得冷厉,她的话语像是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我没事,我们去找子稷,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儿子!” 她扶着薜荔,慢慢地回了居处。贞嫂慌忙出来,见了芈月惨状,惊呼一声,忙去拿了伤药,将芈月的伤足清洗包扎。 芈月一动不动,怔怔坐着,任由贞嫂与薜荔摆布,洗了脸,换了衣服,重绾头发。直到冷向等人闻讯回来,她才忽然惊起,指派了众人去各处打听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变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贞嫂端了粟米糊进来,半日不见她动,只得劝道:“夫人,您吃一点吧。” 芈月摇头:“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么罪,我根本没办法有一刻安宁。” 薜荔哭道:“可您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们已经去打听了,您这般不顾自己,可怎么救公子呢?” 芈月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黑,叹道:“已经宵禁了,他们也不能再走动了,否则必是要被拿住当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这*,他该怎么过啊?他会不会吓坏了?他们会不会打他、欺负他,会不会不给他吃东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这些,你教我怎么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么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说越是凄凉,薜荔和贞嫂两人听了,也不禁垂泪。 芈月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寒浸浸的:“有时候觉得这世间的难关,一关又一关,你刚过了一关,转眼又有更坏的情况发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们活着从秦国到了燕国,我们从大火中活着出来,我们没有被杀死、被烧死,没有冻死,没有饿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抚养子稷长大,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了,为什么她们还不放过我……” 薜荔上前抱住芈月泣道:“夫人……” 芈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为我死也不会走上我母亲这条路的,结果,我也住进了市井陋巷,靠一双手为人做佣。我曾经看不起芈茵,她为了生存委身为妾,可我呢,却连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为我对付她并不难,难的是她身后的郭隗,是她身后的权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给了他招揽天下的计谋;我找了孟嬴,给了她苏秦。我以为我可以凭自己的能力逆转局势,可是别人轻轻一挥手,就能够置我于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万别这样,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芈月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似乎无法再多出一丝力气来:“薜荔,我觉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动弹了。我用尽全力,生死闯关,却仍然在别人的指掌翻覆间,就如同被戏耍的猴子一样。薜荔,我没有力气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薜荔骇极,抱住芈月用力摇晃:“夫人,您不能没有力气啊,您还有小公子啊,还有我们啊!” 芈月轻轻地道:“我还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没办法了,没有办法了。我有一种预感,这次的灾难,会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与贞嫂交换了一眼,当下硬了硬心肠,道:“夫人,得罪了。” 当下就拿起汤匙,与贞嫂硬是一勺勺将米糊喂进她的口中。芈月一动不动,任由摆布。薜荔又脱了她的外衣,扶着她躺倒,芈月亦是一动不动,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无法闭上,只直愣愣地看着门口方向。 贞嫂看着芈月如此模样,竟似自己当日看着全家老小一个个死去的模样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从中来,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回到房间,抱着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来,烧了早膳,拉了薜荔来,将自己的担心说了,薜荔也是一惊,反驳道:“不会的,我自认识夫人以来,她心志坚定,就算是一时失神,也断不会就此心神全溃的。” 她心中着急,一大早便跑去寻冷向等人,却听说那几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赶来回报芈月。 而芈月*伤神之后,次日清晨,忽然变得精神起来,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车,赶入王宫,不想孟嬴与燕王均已经离京巡边。她又赶往郭隗府,但临进郭府,还是有些犹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识之人打听,方得知郭隗亦与孟嬴母子一齐离京了。 芈月心头冰凉,知道早入别人算计之中。当下赶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报,说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蓟城西市的典狱之中。这典狱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为西市市井之地,鱼龙混杂,这典狱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严。 这西市众人,却是极熟悉这典狱,一讲起来,都是咒骂不已。原来这西市之狱是由廷尉右丞管着,此右丞姓兆,人品极为恶劣,举凡勾结无赖、敲诈勒索、诬良为盗、制造黑狱,乃至于强迫良家妇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芈月越听心中越沉,只是事到临头,嬴稷在他们手中,她却是不能不去救的。当下只得在冷向与起贾的陪同下,来到西狱。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见一侧木门开了,一个狱吏钻出头来喝问道:“谁是嬴稷之母?” 芈月忙应声道:“是我。” 那狱吏道:“右丞答应见你,进来吧。” 芈月忙走进门中,冷向等人想要跟着走进,却被狱吏挡住,喝道:“闲人免进。”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狱吏冷笑一声,道:“右丞只见犯人之母,到了西狱,还摆什么架子,带什么婢女?”说着,将薜荔推了一个踉跄。 芈月心中隐隐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上一闯,当下阻止了薜荔道:“罢了,你们……”她眼光扫过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头,走进这西市人人恐惧的监狱之中。 第283章 阴谋施〔3〕 虽然外头正是春日,艳阳高照,然而这西狱之中,却似永恒的阴寒,光线也是阴暗不明。那狱吏在前面走着,芈月跟在身后,脚下时不时地要绊到什么东西,令她不得不扶着墙走。 在阴暗的光线下,土墙被映得色彩斑驳,芈月觉得手触土墙的感觉有些异常,抬起手一看,却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狱卒忽然回头,朝着芈月阴森森一笑:“那是血。” 芈月一惊,只觉得一阵恶心,收回手,纵是走得踉踉跄跄,也不敢再去扶那土墙。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着,想要把这种黏糊糊恶心的感觉搓摩掉。 忽然,风中隐隐传来几声惨叫,芈月站住,左右张望。 便听得狱吏阴森森地道:“芈氏,往这边走。” 芈月便问:“兆右丞在哪儿?” 狱吏不说话,只闷头走着,一直引着她走到一间屋子前,这才推开门,恭敬地道:“兆右丞,芈氏来了。” 芈月硬着头皮,推门走进去,却见那屋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几案后,案上正是一卷摊开的竹简。他见了芈月进来,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道:“芈夫人,请进来吧。” 芈月镇定了一下心神,走进室内,跪坐下来,与那兆右丞对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当知我儿乃是秦国质子,昨日被胥吏误抓,还请右丞高抬贵手,彼此方便。”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来。 兆右丞一伸手,打开布包,见里面却是几样首饰,一堆金锭。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芈月苦笑:“我乃一妇人,小儿乃性命所系。为救小儿,便是倾家荡产,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着这堆珠宝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进去拔不出来,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将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爱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这里,却是送错了地方。下官只是一个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么秦国质子,两国邦交,也与我无关。上头若说要放,我便放;上头若说要扣押,我便扣押。” 芈月强笑:“但不知这个案子是谁在审理?还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歼笑道:“案子谁审理我不知道,不过如今蓟城乱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两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芈月明知道他故意要挟,仍镇定强笑:“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而且还是易后的亲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为,易后问罪下来,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却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诓我?若是易后有庇护之心,夫人如何会差点被火烧死,以至于沦落到西市为人抄书,甚至被无赖寻衅杀人,也无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为难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这燕国,谁都可以为难你,谁都可以拿捏你,可谁也不会救你,谁也帮不了你……” 芈月的心如坠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时间,他居然将自己的底细完全了解清楚,她已经知道这一场飞来横祸,背后主使之人,果然便是芈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对郭隗的怒火来,郭隗不是不知道芈茵对她一而再再而三怀着杀意,而自己亦是数次以建言交换,让郭隗约束芈茵。 而此时,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芈茵忽然发难,若说这郭隗丝毫不知,简直是笑话。可是他这么做,却又是为何呢?难道他竟老迈昏聩至此,为讨*妾欢心,而宁可将秦质子母子作为礼物奉与小妾吗? 还是……他另有图谋?这图谋是针对谁,是对着孟嬴,还是苏秦? 她昨日受此打击,本是心志溃散,六神不属之时,可是她的性格却是越挫越强。昨日还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想明白了敌手,反而激起心头的战意来。当下脸色一变,试探道:“那我现在就去找易后,求她的诏书。到时候兆右丞当会知道,在这燕国是不是谁都可以为难我……” 兆右丞嘴角一丝歼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经不在蓟城了。” 芈月整个人忽然僵住,扶着几案慢慢站起来:“看来,连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见她欲转身而去,阴笑着问:“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后?” 芈月侧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摆了摆手,阴笑道:“没什么……”他拖长了声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们这些贵人,不晓得这西狱之中的规矩。” 芈月听了此言,浑身一震,再也顾不得掩饰,扭头颤声问他:“什么规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发猥琐,叹道:“我这西狱,专门收容西市那些作歼犯科的混混游侠,甚至是杀手刺客,他们一个个好勇斗狠,死有余辜。所以这西狱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数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狱中私刑私斗,自是每日都有……” 饶是芈月心志再强,听到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发白,厉声道:“右丞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兆右丞歼笑一声:“没什么意思,下官只是出于好心,提醒夫人小心这狱中的风险罢了。” 芈月扶住柱子,强自镇定心神:“多谢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儿安全,不晓得当如何回报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虽然官微职小,没有放人的权力,但是在这西狱之中,用心照顾一两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芈月忽然明了,她推开柱子,走到几案前坐下,冷静地道:“兆右丞要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便是。” 兆右丞见状,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米米地伸手抚上芈月放在几案上的玉手,轻轻抚摸。芈月忍着恶心不动,兆右丞越发胆大,直起身来,朝着芈月俯近,猥琐地轻声说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听说夫人当年*冠秦王后宫……” 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放纵,如此疯狂,惊得兆右丞的手缩在半空,忘记收回。 芈月笑了半晌,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胆子,不怕倾家之祸吗?” 兆右丞脸色变了又变,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壮起胆子,哈哈一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有什么罪过?难道下官还敢强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难耐寂寞,与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却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边的一条绳索,那绳索似连到外面的一个铜钵,便听得当的一声,传了开来。 忽然远处传来嬴稷的一声尖叫:“母亲——” 芈月脱口而出:“子稷——”扑向门口,左右观看,欲找出嬴稷在何处。只是嬴稷却只叫得那么一声,便再无声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币,轻轻地与另一片刀币敲击着,玩得饶有乐趣。 芈月茫然地看着阴暗的监狱院子,她用力扼住门柱,渐渐平静下来,转头看着兆右丞,声音沉沉地道:“兹事体大,你且容我考虑。” 兆右丞看着芈月,此时终于放下心来,眼睛放肆地将她从头到脚,一寸寸地看过,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聪明人,这决心嘛,还得早下啊,否则的话,时间拖长了,下官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 芈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内,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芈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说什么?” 兆右丞扶着几案站起来,将那布包内的金饰重新抱起,塞在芈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芈月脸上摸去。芈月往后一退,冷冷地逼视着兆右丞。 兆右丞见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缓兵之计,只不过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这个时候,下官就要一亲芳泽,否则的话,小公子会出什么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证了。” 芈月从牙齿缝中逼出一个字来:“好。”她只觉得再在这恶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会控制不住自己,要爆发出来了,当下转身愤然而去。 兆右丞看着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第284章 劫西狱〔1〕 芈月一路狂奔,一直出了西狱,走出门来,便见冷向等人迎了上来,担忧地问道:“夫人……”他们看看芈月身后,并无嬴稷,便将其他的问话吞了下来。 芈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 冷向与起贾面面相觑,不敢再问,只得跟了上去。 芈月神情木然,似游魂般往前走着,走了十几步,忽然停住。冷向忙跟上前来,就听得芈月低声道:“后面有没有人跟着?若是有人跟着,便打晕了,或者杀了。” 冷向听其最后四字,杀气毕露,心中一凛,忙应了一声“是”,就匆忙走开,转了一圈,再暗暗跟在后面。果然见到两个獐头鼠目的人暗暗跟踪,他见芈月亦是朝着小巷拐弯,便到了一个小巷处,将两人打晕,这才又匆匆跟上,低声说了经过。 芈月点了点头,忽然道:“冷先生,烦请今日黄昏之前,将你所有认识的人,都约到西市那个酒馆处。我想请大家喝杯酒,共同商议救小儿之事,可好?” 冷向忙点头:“在下自当义不容辞。”又低声道:“已经有人找到那个段五,问出他也是被冥恶收买,把小公子引到小黑巷。我们这些街坊都是见证,愿与您去廷尉府做见证。” 芈月苦涩地摇头:“不必了。” 冷向诧异,道:“夫人不必灰心,我们这么多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小公子被人陷害。西市的典狱我们也是很熟悉的,那些人不过是死要钱罢了,大伙儿先凑点钱,去打点一二,必不叫小公子受苦。”他说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芈月表情呆滞,似听非听,心中暗道她素日纵使再厉害,终究也是妇人之身,如今见儿子有事,便全无主意了。忙叫了几声试图唤回她的神志来:“夫人,夫人,您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吗?” 芈月摇了摇头。此时已经拐出巷子,但见酒肆中人来人往,她不再行走,只径直走入。 昨日之事,亦有许多人目睹耳闻,见到芈月走了进来,酒肆中正在喧哗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看着她游魂般地进来,怔怔地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案上,布包散开来,里面的首饰和金锭便跌落下来。 芈月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口中艰涩,难以出口。此时酒保正端了一瓶酒不知要送与谁人,正经过她的身边。芈月忽然站起抓过那酒瓶,拔开塞子,仰头咕噜噜地喝了几大口。也许是酒精刺激,她忽然张口,嘶哑着声音道:“我母子居于西市,一直多承各位高邻照顾,今日这些钱就请大家喝一顿酒,各位不要客气,尽管放开了喝。”她忽然坐下,一拍几案,叫道:“店家,再去买两只羊,烤了,我请大家吃。” 众游侠听到她这么一说,高兴地击案:“多谢芈夫人。酒保,快上酒来,上肉来。” 众人上了酒,高兴地喝了起来。 冷向看到芈月的神情,有些吃惊地退后一步,忽然想起芈月方才说的话,心中一凛,忙转身离开,去召集素日相熟之人。 薜荔跟在芈月身后,看着这一举一动,见芈月似神魂出窍般坐在席上,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心中更是惊骇莫名。 此时周围聚拢的游侠儿越来越多,都在大碗喝酒,低声交谈,小酒馆中越来越热闹。 薜荔压低了声音,推了推芈月唤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芈月却笑道:“我很好,薜荔,你不必担心。我现在有事吩咐你,你立刻回去把我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全部请大家喝酒。” 薜荔吓得一颤:“夫人——” 芈月忽然高声道:“今日我广交朋友,请大家共谋一醉,各位若识得游侠豪客,均可相请至此,统统由我来请客。” 薜荔吓坏了,看着芈月的神情畏怯又吃惊。 芈月看了薜荔一眼:“快去拿吧,否则就不够酒钱了。” 薜荔想劝又不敢,只得恍恍惚惚地向外行去,耳中只听得众游侠举杯大声叫着:“干!” 不一会儿,人越聚越多,小小酒肆已经不够座位了,众人或站或倚着墙,更有的站在酒肆外头,却是人人都端着酒碗,啃着羊肉,吃得欢快,喝得尽兴。 天色渐渐近黄昏,太阳西斜,街市上的人渐渐走得少了,只有这些游侠混混,尽数为酒食所吸引,都聚到了这间小酒馆里来。许多人已经喝得脸色通红,酒气上涌。 冷向最后也挤了进来,走到芈月身边低声道:“夫人,我已经把认识的人都叫了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低声道:“还喝得不够,再喝一会儿吧。” 过了半晌,便见那酒馆主人走到芈月身边,低声道:“夫人,小老儿酒肆中的存酒都已经拿出来啦。若要再喝便得出西市去买了。马上就要宵禁了,便买了来,今日也来不及吧。” 芈月点了点头,道:“把所有的酒都倒上吧。” 见酒保已经将酒都倒空了,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捧着酒碗大声道:“各位侠士,酒还够吗,肉还够吗?” 冷向丢个眼神,便有一名游侠走到芈月面前,长揖到底,方起身道:“我等居西市,久受夫人恩惠,今日又承夫人馈我等酒肉,我等性情中人,不敢白受恩惠,但不知夫人有何差遣,还请明示。” 芈月放下酒碗,扶着薜荔勉强坐直,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一礼,才站起来,大声道:“未亡人在此给诸位侠士见礼。我母子受仇家陷害,我儿身陷囹圄,求救无门,不愿受辱,唯死而已。既已决定赴死,空余钱财亦是无用,诸位英雄皆是当今人杰,却沦落西市,衣食不周,若今日妾身倾尽余财,能令诸位英雄尽兴畅饮,亦足慰平生。若是酒肉尚有不足,妾当剪发换酒,不令诸位扫兴。” 说着,芈月取下头上的木簪,解开发髻,长发如云委地。她手执匕首,削下自己的一大截头发来,双手呈上:“酒家,请以此发,再换美酒,尽大家酒兴。” 顿时就有游侠跳了起来:“夫人,是何等人逼得夫人至此?我等当为夫人扑杀此獠!” 芈月掩面泣道:“罢了,是妾身母子命薄。想西狱之中,冤魂处处,又何止我一家?只可怜小儿方才垂髫之年,要受此凌虐,我这做母亲的只能怀白刃而独入虎穴,拼一个同归于尽罢了……”说着放下袖子,神情凛然:“若是诸位高义,明日于西狱之前,为我母子收尸,便足感大恩!” 这些游侠皆已经喝了有七八成酒意,闻言顿时有人把酒碗往地下一摔,血气上涌,拔剑叫道:“各位,自廷尉府在这西市特意设这典狱以来,不知道将我等多少兄弟滥设罪名捕杀。芈夫人区区一妇人,尚知不愿受辱,宁怀白刃而入虎穴,我等男儿,岂无血性,眼睁睁看着孀妇孺子受人陷害而袖手旁观!芈夫人,今日某家就随你一起前往典狱,拼一个你死我活罢了!” 许多游侠本来就已经喝高了,再加上平时怀才不遇意气难伸,顿时酒壮胆气,也纷纷掷碗而起:“芈夫人,某家也愿随你一起去救人!” 芈月哽咽伏地:“多谢各位英雄大义。” 冷向见状,顿时站了起来挥手向外走去:“走!去西狱,劫狱去!” 众人也一起高呼:“走!劫狱去!”一声呐喊,纷纷向外走去。 薜荔伸手去扶芈月:“夫人!” 芈月却已经站了起来,拔出一把长剑,剑气森然,映在脸上,寒气逼人。 她冷冷地道:“既然忍气吞声亦是没有退路,那我们今夜,便大闹蓟城,拼个鱼死网破吧。”说到这里,高叫一声:“劫狱去!” 蓟城当日自子之之乱,到齐人攻城,再到秦赵两国拥立新王之战,这些游侠儿杀过人,平过乱,守过城。蓟城安定之日,有兵马镇压,分而治之,便已经叫人头痛,遇事只能挑拨离间,眼开眼闭。如今芈月这顿酒肉,却是将西市的游侠儿聚齐了,又岂是简单?这些人喝高了酒,又加上素日积愤已久,顿时冲进那西狱之中,砍开木门,将里头的犯人都放了出来,与那些狱卒好一场厮杀。 那西狱虽然把守森严,但毕竟也就那么一些狱卒,且天色正晚,许多人都已经在宵禁之前归家,只留了些值夜之人。那兆右丞正做着美梦,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无数游侠儿闯入西狱,劫囚闹事,杀人放火,只惊得目瞪口呆。 芈月持剑冲进西狱,见院中已经是杀声一片。 她急忙问迎出来的冷向:“子稷何在?” 冷向满头大汗,艰难地道:“夫人,小公子他、小公子他……” 芈月急问:“子稷怎么样了?” 却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厉笑声:“呵呵呵,践人,你的儿子,在我的手中——” 第285章 劫西狱〔2〕 芈月循声望去,却见兆右丞把剑架在嬴稷的脖子上,一步步走出来,众游侠一步步后退。 兆右丞看到了芈月,恶狠狠地道:“你这泼妇,老子不过想占点便宜,你便敢杀人放火。老子是看走了眼,但你也未必就能够得逞。如今你毁了西狱,老子就要倒大霉,你也别想好过!” 他倒不是未卜先知,能够想得到这番变故是芈月所为,但他素来狡诈,知道西狱火起,自己必当倒霉,眼前这一关自然是先避为上。只是若这般空手走避了,回头追究起罪责来,不免要丢了官帽。因此临走之时,便想抓个最值钱的东西一起跑。而此时西狱之中最值钱的莫过于嬴稷这位秦质子,且这个人犯,又是有贵人托他行事,他抓了嬴稷去找那贵人,说不定还能够化险为夷。 因此便带着两名狱卒,先冲进了囚禁嬴稷的房间,将嬴稷抓了起来,押着嬴稷就想往外跑。恰是冷向带着两名游侠,依着芈月所嘱来救嬴稷,见了兆右丞押着嬴稷出来,恐混战之中伤了嬴稷,忙出声提醒旁人,这一提醒,却是让兆右丞有机可乘,当下以嬴稷为质,一步步冲了出来。看见芈月,这才明白真相,心中又惊又怒,当下大声斥骂起来。 芈月站住,一扬剑,问道:“你想怎么样?” 兆右丞眼神怨毒无比,似要飞出箭来,喝道:“践人,为免上峰问罪,老子要借你人头一用。对,就是这样,把你手上的剑,如老子这般,架到你的脖子上,就这么一拉,你自己把脖子抹了,免得老子动手,大家爽快。” 芈月僵立,一动不动。 兆右丞听着耳边厮斗越来越厉害,知道游侠们已经占了上风,自己情势危急,叫道:“快点,要不然就……”他手一动,嬴稷脖子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 芈月惊呼:“子稷——” 嬴稷本是忍着不敢开口,免得叫母亲乱了心神,此时见母亲慌乱,急叫道:“母亲,不要屈从于他,我宁可死,也不要你受他要挟——” 兆右丞大急,扇了嬴稷一个耳光,顿时将他脸上扇出五道指痕来,骂道:“小子,你若是活够了,老子成全你。”说着,将剑又是一划,将嬴稷脖子上又割出一道血痕来。 芈月失声叫道:“子稷——”见状银牙暗咬,叫冷向等人道:“你们且往后退——” 兆右丞恶狠狠地叫道:“老子没有多少耐心,若是数到十,你还不动手,老子就杀了这小子。一、二、三——” 芈月忽然道:“兆右丞,你在城南老宅中有一个六十七岁的老母,还有一妻二妾、三子一女,其中长子今年就要议亲了,是也不是?” 兆右丞的脸色变了,手也不禁有些发抖:“你、你这践人,好大胆子!” 芈月冷冷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兆右丞,你也有骨肉至亲,如今也知道被别人要挟的滋味如何。在乎我儿性命的人,只有我一个,若我死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还能够再以我儿的性命要挟他们吗?你放开我儿,我保你平安离开这里。想来这些年你敲诈勒索的钱财,足够你打点上司,官复原职的了!如何?” 兆右丞的手在颤抖,心在犹豫,一时竟陷入了僵局。 忽然外面一声惊呼:“官兵快来了……” 兆右丞立刻变得兴奋起来:“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要挟于我!我现在就杀了你儿子,倒要看看今晚你如何能够逃脱性命!” 说着就要朝着嬴稷一剑刺下。 芈月当机立断,举手一扬,手中剑已经飞射向兆右丞面门,冷向亦是出手,一剑射向兆右丞右手,与此同时,一支飞箭不知从何处来,正射中兆右丞的咽喉。那兆右丞不过是个拍马之徒,身手既差,反应亦慢,这三处杀招齐来,他竟是连反应也来不及,已经砰然倒下。 嬴稷也不禁被他带着倒地。兆右丞身后的狱卒正要上前去抓嬴稷,冷向身后的游侠已经上前按住那两个狱卒打了起来。 芈月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嬴稷,一手拔起兆右丞身上之剑,却见那咽喉小箭格外眼熟,不由得怔了一怔,又想去拔那小箭。不想旁边又有一名狱卒不知从何处冲击过来,眼见她杀了兆右丞,又扭头不曾注意到自己,当下举着刀恶狠狠向她砍去。 芈月方觉杀机,正要回头接住,忽然又是一剑挥过,那狱卒的刀离她只有半尺,已经颓然倒下。 芈月转头,刹那间周围的环境虚化,万物一片模糊,世间只剩下眼前之人,心跳几乎停住,脑海中一片空白,摇摇晃晃地只叫了一声:“子歇……”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黄歇一把抱住芈月,哽咽道:“是我,是我。皎皎,我来迟了。” 芈月握住黄歇的手,露出一丝恍恍惚惚的微笑:“不,子歇,你来得正好,一点也不迟。” 夜深了。 国相府邸,*姬深闺,珠帘低垂,暗香袅袅。 小炉上烤着肉,芈茵倒了一杯酒慢慢品着,露出惬意的笑容:“小雀,我今夜很是开心,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小雀一边为她捶腿,一边讨好道:“夫人,您终于得偿夙愿,一定是非常欢喜了。” 芈茵咯咯地笑着:“欢喜,我自然是欢喜之至。”她笑得越是甜美,口中吐出来的字眼越是恶毒,“这*,她必然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吧,天一亮,她要不就得委身于那个猥琐的兆右丞,要不就得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折辱至死。你说,我那个好妹妹,会如何选择呢?呵呵呵呵……” 小雀看着近乎疯狂的芈茵,脸上露出畏惧之色。她畏的却不是芈茵的阴毒行事,而是芈茵越来越像昔日病发的样子了,可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相劝。此时的芈茵,心志已经走向疯狂,神志却是无比清醒,听不得人劝,更不许大夫去替她诊病,否则就会大发雷霆,甚至要拿无辜的下人鞭笞出气。 小雀心中暗叹,却更恨芈月的存在,令得她的主人无法抑止疯狂,只是却不敢开口,只能低下头,继续捶腿。 芈茵甜甜地笑着,眼神却愈加狂乱:“呵呵呵,一想到这世上有个人如今在痛苦煎熬,绝望无助,我这心里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我要把她的心握在手中,剁上一百刀。我要把她的脸踩在地下,用我的鞋底子狠狠碾碎……告诉兆右丞,他一定得照我的话去做,我要她觉得活着就是煎熬,求死反而是解脱。可我就是要拿捏着她,叫她不敢去死,不敢反抗,不敢逃脱,只能活受、活受……哈哈哈!” 正笑得得意,却听得似有声响,有侍女低低地道:“舆公来了。” 小雀见芈茵喝得眼睛都有些赤红,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 见芈茵点头,她垂首后退几步,出了内室,便有侍女上前来替过她的位置,继续为芈茵捶腿。 芈茵不以为意,继续喝酒,那侍女却听得外头小雀低声惊呼,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却变得又急又快起来。 那侍女心生警惕,她素知在这位*姬身边的侍女动辄得咎,易被迁怒受到鞭笞,当下便留了心眼,见小雀急急掀帘进来,连忙缩到角落里去了。 却见小雀急急地走到芈茵身边,按住她继续倒酒的手,低声道:“夫人,西狱有急报来。” 芈茵晃着铜爵,已经喝得有些醉意:“怎么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吗?我那个妹妹,是疯了,还是死了,还是从了?” 却听得小雀轻叹一声,道:“夫人,芈八子劫狱了!” “咣当”一声,酒爵落地,芈茵赤着足,披头散发地跳将起来,疯狂地揪起小雀,正正反反地打了她好几个耳光:“你胡说,你胡说!” 小雀嘴角见血,捂着脸含泪回答:“夫人,是真的,如今西狱已经是一片火光,狱中的犯人都被放了出来。” 芈茵将小雀推倒在地,用力将酒菜、铜炉统统推翻在地,嘶声怒吼:“不可能——她已经山穷水尽,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走投无路,只能屈服,只能下跪,只能绝望!她怎么还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哪来的能量翻转命运?她怎么还能得到帮助,得到支援?是谁,是谁?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疯狂的样子,与其说是质问小雀,更不如说是在质问自己,质问那冥冥中看不见的命运。她拿起酒爵、盘盏,疯狂乱扔,几个侍女躲避不及,被这些铜器砸在脸上,痛得眼泪汪汪,立刻跪了下来磕头不止,却不敢呼痛,否则更会招来迁怒捶楚。先前那侍女缩在角落,心中暗呼自己机灵,躲过一劫。 第286章 劫西狱〔3〕 小雀见状,吓得扑过来抱住芈茵的脚:“夫人,您千万别冲动,千万要保重身体,太医说您不能大喜大悲,否则就会……” 芈茵一脚踢开小雀,嘶吼着:“滚开。”她踉跄着扑到板壁上,拔出挂在那儿的宝剑挥舞道:“你们都是废物!都是废物,我要去杀了她,杀了她!” 她说着便提剑冲出门去。小雀挣扎着爬起来,拿着芈茵的披风追出门去:“夫人,夫人——” 芈茵赤着足一路急走,也不理会还站在院中的舆公,径直冲到郭隗书房,翻箱倒柜地寻出郭隗的令符来,冲着随后跟来的舆公挥舞嘶吼着:“你可看见了,这是国相的令符,国相的令符!” 舆公心中蔑视,然则此时也只能恭敬行礼道:“是,夫人,老奴明白,夫人有何吩咐?” 芈茵狞笑,此刻她的笑容如此扭曲,瞧在舆公眼中,素日的美丽已经一分不剩:“叫长史来,速去调集兵马,务必要将芈八子等一干人抓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赤着足,叫道:“小雀,小雀,取我的披风来,取我的靴子来,我要去前厅点将,我要亲自率众武士,我要亲手抓到她。” 小雀应声匆匆而来,一手抱靴一手抱着披风,匆忙将披风给芈茵披上,又熟练地带着侍女将芈茵的发髻绾起,为她着了靴子。舆公亦早领了令符,去前厅召集了武士,听候芈茵调遣。 此时西狱之中,芈月见黄歇到来,一时恍惚。黄歇亦顾不得再说什么,只抱起嬴稷,带着芈月冲出重围。他的随从早在外接应,与冷向等人杀开一条血路,一直冲到西城门边,却见西城门竟是虚掩未关,众人又惊又喜,当下一声呼啸,一齐冲了出去。 那西城门的几个守卒,这日预先得了好处,傍晚时便装作关门,实则留着门闩未上,见天色已黑,互相打个眼色,一哄而散。 燕国自兵乱之后,吏治本就涣散,更何况这等守城小卒,本就是西市的混混充当,他们本以为是今夜有什么偷鸡摸狗走私盗运之类的事情,见得的好处甚多,哪有不应之理?不承想今日却是出了大事,西市游侠劫狱杀人,冲破西门而去,次日这些人自然是被上官抓着,吃了不少苦头。 此时城门打开,游侠们一哄而散,人群中黄歇护着芈月和嬴稷向外逃去。 过得不久,芈茵率着人马,亦追出西城门,撒布天罗地网,追索芈月行踪。 及至抓了数名游侠,问得与芈月一起逃的,竟还有一名叫“黄歇”之人,芈茵更是妒火中烧,直欲疯狂,赤红着眼睛,便不肯歇息,一定要将芈月三人追捕回来。 舆公无奈,这边暗传郭隗令符,各处关卡均加重兵把守,务必不能让芈月等人逃过关卡,这边继续派兵遣将,慢慢围剿。 天上圆月高挂,月光如水,照得荒野人影可辨。 黄歇和芈月、嬴稷在荒野里奔跑,方才头一批追兵追出的时候,黄歇返身夺了一匹马,三人共骑,又多逃了一段路,只是那马夺来时已经受伤,最终越跑越慢。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三人正焦急时,前面竟又有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 黄歇催马前行,那马见了水,却是死活不肯过河。黄歇扬鞭催马甚急,那马忽然一声长嘶,便趴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三人见状,只能相视苦笑。 黄歇咬了咬牙,道:“这小河未必就能够阻得住我们。子稷,你到我背上来,我背着你过河。” 芈月听着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叹道:“只怕我们来不及过河了。” 黄歇苦笑:“前有阻碍,后有追兵,皎皎,等后面兵马到了的时候,我去抢下一匹坐骑,你带子稷先走,我来掩护你们。” 芈月摇头,却将嬴稷推向黄歇,道:“芈茵要的是我的命,我带着子稷,怕是逃不过她的追杀。还是你带子稷走,我留下来掩护你们。” 两人正推让间,嬴稷忽然道:“母亲,你听,什么声音?” 芈月听得对岸传来阵阵水声,月光下,但见对岸一队骑兵举着火把而来。 黄歇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忽然说:“若是燕军,不会反应这么快,预先在前堵住我们。也许天无绝人之路,事情有转机。” 芈月又惊又喜,问道:“你说不是燕军,却又是何人?” 黄歇侧耳听着蹄声,一指方才趴地之马,道:“燕人不惯马术,这马见水而惧,对岸马群却能够渡河而过,断不是燕军。依我想来,必是狄戎之人。” 当时列国之马,多数用于车战,偶尔用于侦缉,似后世的骑兵之术,此时刚刚在赵国艰难推行“胡服骑射”。像燕国今晚这样,派出人马来单骑追击,若与敌相遇,也不是在马上交战,而是下马之后,以马为盾,在马身后面用箭射击,或者是人与人搏击。所以这些马匹负重能力甚强,但野战能力与胡人相比,却是远远不如。 故而黄歇见了河对岸的骑兵涉水而来,便猜不是燕军。 眼见身前骑兵,身后马蹄都在逼近,黄歇忽然用东胡语问:“请问对面的是哪路豪杰?” 对面亦有一个粗豪男声用不甚准确的东胡语叫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芈月忽然道:“这声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黄歇问:“是敌是友?” 芈月脸上有了喜意:“应该是友非敌。” 眼见对岸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月光下隐约可见服饰模样,芈月忽然叫了一声:“是虎威将军吗?” 对面那大汉声音传来,隐隐有兴奋之声:“是芈夫人吗?”顿时水声更急,对方行进也是加速起来。 对面那人,果然是虎威,他听得芈月之声,一夹马加快了涉水的速度,很快就已经过河,站在芈月面前,见芈月形容狼狈,也不禁吃了一惊:“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芈月也是吃惊:“怎么会这么巧,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虎威便道:“大王不放心你,他又不可久离王庭,便叫我来看你。我们走错了路,绕行了一个圈子,再加上入了燕国之后,燕人盘查甚严,因而晓宿夜行,好不容易到了蓟城外,却又入不得城。因此这几日闲着无事便出来狩猎,刚想回营,就看到蓟城火光一片连绵出城,就好奇带人出来看一看……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芈月一指身后:“实不相瞒,我们正在逃亡,后面是追杀我们的人。” 果然听得后面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隐隐听到芈茵的狂笑之声。 虎威抬头,见追兵已到,忙叫道:“闲话少说,你们快上马,马上有干粮和食水,我来挡他们一挡。” 芈月深深地看了虎威一眼,拱手道:“多谢。” 第287章 劫西狱〔4〕 虎威这边就叫了两人下马,让出两匹马来,教芈月和嬴稷合乘一匹马,黄歇上了另一匹马,涉水而去。 眼见三人涉水疾驰,虎威怪叫一声:“弟兄们,让这些燕国人看看我们义渠男儿的厉害!”一挥马刀,便率兵冲着越来越近的追兵迎上。 芈月与黄歇三人骑马涉过小河,那河水甚深,到了中间,已经没过了马腹,最深处甚至没过了半个马背,那马最后竟是洑水而过。 芈月恍然,道:“怪不得方才燕国那马死活不肯过河,果然这河水甚深,不是这等训练有素的良驹,想来也过不得河。我们过了河,瞧燕军也是追击不上了。” 黄歇沉声道:“就怕天亮之后,他们绕道过来。若是快马跑到前头设下关卡,只怕我们接下来会更艰难。” 芈月护着嬴稷,低声安慰。此时他们骑在马背上,水方淹到芈月的腰部,却已经淹到嬴稷的胸部了。嬴稷咬紧牙关,忍着畏惧,不敢出声累得母亲分神。 当下在黑夜深水中艰难跋涉,好不容易上了对岸,却听得对面箭声、马声、刀剑相交声、惨呼声传来,芈月回头忧心道:“不知道虎威他们会不会有事。” 黄歇按住芈月,道:“不必担心,这些人虽然可能被牵连,但此事闹大,对郭隗更加不利。郭隗若是要杀这么多人,那才真是发疯了。” 芈月刚要说话,嬴稷却忽然打了个喷嚏,她一惊,忙道:“我看我们先找一处地方歇息一下吧。这条大河阻住了他们,一时未必能够赶上我们。” 此时天边已经蒙蒙亮了,黄歇看了一下星辰,便换了马,沿着东边疾驰而行,不一会儿,便见一座大山,林木茂盛。三人骑马入山,虽然林间道路崎岖,却刚好可以遮掩行踪。 天色渐渐发亮,一会儿又黑了下来,最终再度渐渐变亮。 三人出了密林,黄歇一路观察,见到一座草庐,便道:“前面有座草庐,应该是山中猎户所居,我们进去歇息一下。” 黄歇下马,先扶着嬴稷下马,再扶着芈月下马,走进草庐。 芈月走进草庐,脚下似绊到了什么,忽然摔倒。 嬴稷吓得扑上来叫道:“母亲,母亲,你怎么样了……” 芈月勉强支撑着身子,衰弱地微笑着安慰儿子:“子稷,我没事。” 走在前面的黄歇转头扶起芈月,嬴稷连忙铺开草垫,搀着芈月躺下。 嬴稷抹了一把眼睛,哽咽:“母亲,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母亲……” 芈月道:“你是我的儿子,说什么连不连累!” 黄歇咳一声,道:“闲话休说,子稷的衣服都湿了,我去烧个火烤烤衣服。”说着,就向外走去。 嬴稷疑惑地看着黄歇,问道:“母亲,他是谁?” 芈月看了黄歇一眼,犹豫一下,道:“他……叫黄歇,曾和母亲一起在屈子门下学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叫他——叔父吧。” 嬴稷乖巧地叫着:“叔父好。” 黄歇点头,转过脸去,道:“子稷先脱了衣服,这庐中有些干草,正可遮掩,我去劈柴生火,待会儿叫你便出来。”说着,又咳一声,道:“你也一样,待会儿叫子稷把你的衣服递出来。” 芈月见他耳根微红,忽然想起当日两人在楚宫之时,亦是渡河湿衣,亦是相对烤衣,回思少年之事,便是满腹心事,也不禁温馨一笑。 见黄歇已经出去,嬴稷一身湿衣,已经泡得脸色发白,当下不顾嬴稷抗议,便将他扒了个精光,拿了一堆干草顺手胡乱地编串一下,遮住了他的下半身。此时这孩子已经开始发育,也知害羞,虽然勉力抵抗,终究不敌母亲积威,只得怏怏地抱了湿衣,出了草庐。 见那草庐中亦有干草编的席子,虽然粗糙不堪,幸而看上去不甚肮脏,此时也顾不得讲究,芈月忙将自己的衣服脱了,叫嬴稷进来捎了出去,自己围了草席暂作遮掩。 过得半晌,嬴稷已经换上了干衣,抱着已经烤干还带着暖意的芈月衣裙又钻进草庐里来,低声道:“母亲,方才他都是用衣服在中间遮着,他拿了我的衣服去他那边烤,叫我烤你的衣服……此人甚是君子呢。” 芈月嗔怪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人小鬼大,他是不是君子,母亲还要你来告诉吗?” 嬴稷又道:“母亲,他说昨夜浸水,身上带了寒气,叫我烤干衣服以后,带母亲出去烤烤火,驱走身上寒气。” 芈月点了点头,走出草庐,却见庐前火堆上,正烤着自己的外袍,黄歇人却是不在。 芈月诧异,问道:“他去了何处?” 嬴稷道:“他说母亲要早些出来烤烤,所以他去远处烤衣服了。” 芈月点了点头,知道他是当着孩子的面,要避嫌疑。 嬴稷扶着芈月坐下,一边烤火,一边挥着树枝打散直升的烟气,道:“叔父说,莫要让烟直上,容易教人看到。把这烟气打散,混在晨雾之中,便不会教人远远看到就认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甚是欣慰:“子稷,你叫他叔父了?” 嬴稷点了点头,道:“母亲说让我叫他叔父,我便叫他叔父。对了,母亲,他与你是旧识吗?” 芈月看出嬴稷的疑惑,解释道:“母亲与他本是同门学艺,俱是拜了楚国屈子为师,后来……”她顿了顿,这“后来”二字,实是令她感慨良多,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将其中艰辛苦涩俱都咽下了,只道:“母亲生你的时候被人下药,提前难产,那时候你父王在东郊春祭,医挚也被人绑架,是黄叔父救了医挚,又跑到东郊及时给你父王传信,你我母子才能够保全。子稷,你能够得保一命,全赖你黄叔父。如今他又及时赶到……他救我母子非止一次,你以后,须听叔父的话。” 嬴稷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听叔父的话。” 两人静静地烤着火,不一会儿,芈月便觉得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不禁连打了三个喷嚏。 嬴稷急问:“母亲,你怎么样了?” 却听得脚步声传来,他忙回头,见黄歇手中提着一些植物走来,道:“无妨,寒暖相交,她这是暖和了,才会打喷嚏的。”说着又将手中一团根茎状的东西递给芈月,道:“却是运气好,我在路上发现这些野姜,你先生吃几块救个急,余下的我瞧草庐里似有个瓦罐,去煎些姜茶来,大家都喝上一些,也好祛除寒气。” 芈月接过,这野姜已经洗净,却未见动过,嗔怪地白了黄歇一眼。自己先掰了一块塞进嬴稷口中,嬴稷一口咬下,直辣得满脸是泪,苦着脸嚼了几下,硬生生直着脖子,将这辛辣无比的东西勉强咽下。 芈月再掰一块,又递到黄歇口中,黄歇张嘴,将野姜咬入口中,再看芈月也已经将野姜送入口中,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咀嚼起来,同时被刺激得泪流满面,忽然间,又同时笑了。 第288章 山中夜〔1〕 不提芈月三人在山中艰难逃避追杀。蓟城西市发生的事,当夜就由舆公紧急传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时郭隗正陪着十三岁的燕昭王姬职巡边,指点此番有数名将领皆是出自黄金台所招贤士,赞道:“大王自起高台,天下才子自此登阶而上,指点江山,笑傲王侯,谁都会为了这一刻而舍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拥而来,再过数年,必是齐国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国自大王而兴。” 燕昭王的小脸兴奋得发红,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负先生期望,不负列祖列宗托付。” 这时候一个侍卫匆匆而来,走到郭隗身后低语了几句。郭隗脸色一变,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蓟城有公文来,臣去处理一下。” 燕昭王点头:“先生自去,寡人还要在这里看一会儿。”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馆,拆开帛书一看,顿时大惊,将帛书一拍,问来人道:“这却是怎么回事,如何事情竟会演变至此?” 那侍卫苦着脸跪地,只得将详细情况一一禀上:“国相,是茵姬自国相离京之后,便寻人设了圈套,令秦质子误杀游侠,关入狱中,又令兆右丞逼迫芈夫人委身于他……” 郭隗听到此,已经大怒,击案道:“这妇人……这妇人……”他是因芈茵与芈姝的偏执,不想留下芈月为后患,便有意眼开眼闭,放任芈茵对芈月出手,临行前亦是再三叮嘱,出手置于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后患无穷。不想芈茵竟做出这等龌龊举动,令他只觉得羞辱满面,怒火涌心。 他强自摄定心神,又问道:“那又如何?”方说完,联想起方才帛书所言,顿时明白,道:“践人误我。那芈八子在西市结交游侠甚多,岂会甘心就死……” 那侍卫道:“是,芈八子不肯受兆右丞要挟,出了西狱便去了酒肆,剪发卖产,置酒宴请西市所有的游侠剑客,席间煽动诸人,随她去劫了西狱。” 郭隗坐下来,慢慢平定心神:“当真没有想到,当真没有想到啊……一介妇人,竟有这样的胆子,竟有这样的才能!好,好一个有血性的妇人!西市游侠,齐人犯境时只怕我等也无法把他们这般组织起来吧,她居然有这般的手段,和这样孤注一掷的赌性,当真颇有几分当年秦惠文王的风采啊!” 那侍卫禀道:“国相,如今西市监狱被劫,里面的犯人全部被放了出来,整个西市的游侠剑客都已经失控。若不及早采取措施,只怕整个蓟城都要大乱,还请国相定夺。” 郭隗沉声问:“廷尉何在?有没有派人追击过?” 侍卫道:“当夜他们烧了西狱,还打开了西城门。茵夫人拿国相的令符调用了相府卫队,亲自率兵去追击……” 郭隗心中更恼:“这贱妇居然还敢亲自去追,这是生怕旁人不晓得我国相府出了如此丢脸之事吗?”心中却是大悔,早知道此妇行事疯狂,当日便不应该将令符留在她的手中。 他这边懊恼,却听得那侍卫又道:“……不想中间有人接应……” 郭隗一惊,问道:“有人接应?是什么人接应?” 那侍卫:“是一队胡人。” 郭隗疑惑:“胡人?她什么时候又勾结上胡人了?嗯,那夜劫狱,她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侍卫道:“小人捕捉得几名游侠,问出他们昨夜劫狱之后分别逃走,如今已经不知去向。她身边除了其子公子稷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叫黄歇的人。” 郭隗沉吟:“黄歇?我听说过,此人游学列国,颇有名气,似乎此番是楚国使臣的随从,怎么又与她在一起?” 那侍卫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和芈八子也都是楚人。” 郭隗点头:“我知矣。” 那侍卫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郭隗沉吟出神,不敢打扰,忙又息声。 这时候忽然听得外面护卫禀道:“国相,大行人自蓟城来,有急事要报国相。” 郭隗脸色一变,大行人掌与诸侯往来之事,列国事务第一时间先到大行人手中。此番出京,大行人留在蓟城,并不在随行之列,此时星夜从蓟城来,莫不是昨天之事,引动了外交纠纷不成? 当下按下这侍卫的禀报,叫道:“请。” 却见大行人匆匆而入,满脸仓皇憔悴之色,显见一路赶来,走得甚为辛苦,到了门槛之时,竟是心神恍惚,脚下一绊,险些跌倒。那侍卫本退在一边,见状忙扶了大行人一下。 郭隗也是一怔,本欲坐下,见状不由得迎了上去,急问:“出了何事?” 那大行人须发皆颤,一把将手中攥住的帛书拍在郭隗的手上,抖着声音道:“可了不得了,洛邑传来的急报,出大事了!” 郭隗展开帛书一看,也是大惊,迅速将帛书收在手心,叫道:“来人,备车马,备卫队,老夫要立刻回蓟城。” 那大行人见他拿了帛书就走,颤巍巍地追上来:“那大王和易后处……” 郭隗急忙向外行去,只丢下一句话:“老夫自有交代。” 郭隗一路狂奔回蓟城的同时,芈茵也在一路狂奔向着东边赶路。 她戴着帷帽,眼神疯狂而炽热,一路发着指令:“你们分头行事,一定要抓到芈八子和黄歇,绝不能放过他们!” 便有一名校尉问:“夫人,这天地茫茫,如何追寻?” 芈茵冷冷地道:“他们这个时候,一定是想尽快逃到楚国去。哼哼!你带国相的公函先往齐国,请求齐国协助我们追捕人犯,我必有厚报。再带我的信去楚国,告诉威后守在楚国边境,见了芈八子,就得赶紧动手杀了她,别让她有喘过气来的机会。”那校尉一一应“是”。芈茵吩咐派遣完毕,狞笑一声:“至于我,就到边境等着她。” 就在芈茵调兵遣将之时,芈月与黄歇在山中,烤干衣服,吃了黄歇打来的猎物,天色已不早了。 嬴稷毕竟年纪尚小,这几天又累又怕,到了此时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黄歇把嬴稷抱进草庐,道:“你们在里面休息吧。” 芈月见他往外走去,忽然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脚步停住。 芈月道:“都是逃难的时候,不必计较太多,我们都要保重身体,才能够走更长的路。如今夜深寒重,这里到底还铺些稻草,有个遮蔽,你在外面,又能怎么办?” 黄歇停住不动,好一会儿,才道:“子稷昨天受了惊,今晚怕是要人照看,我在这里不方便。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迂腐之人,我会待柴堆烧过之后,再睡上去,那样的地方能隔绝寒气,我上面再加些树枝遮蔽,不会有事的。”说着,他俯下身,从地上抱起一捆干草,走了出去。 芈月看他走出去,再转头看着熟睡的赢稷,万种心事,纠缠连绵,竟是不知如何才好。 辗转反侧了许久,这才慢慢睡去。 她刚刚睡着,忽然被一声惊叫吵醒。她翻身坐起,先去摸身边的嬴稷是否安全,不想这一摸之下,却感觉嬴稷缩成一团,正在发抖。 芈月一惊,连忙打亮火石,却见嬴稷满脸是泪,紧闭双目,似陷梦魇之中。她上前抱起,轻轻拍着他的背部轻唤:“子稷,子稷,你没事吧?” 好半日,嬴稷才从惊恐中睁开眼睛,看到芈月,立刻紧紧地抱住她一动不动。 芈月轻抚着他的头:“子稷,怎么了?” 嬴稷没有说话,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却没有成功。他似乎不想回答,在芈月的轻轻安抚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母亲,我做了一个噩梦。” 芈月没有追问,也没有开口就劝慰,只是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背部。 好半日,嬴稷才开口道:“我梦见那个恶人了……”说到这里,他不禁又颤抖了一下。 芈月心头揪痛,她不知道那一个下午,嬴稷经历了多可怕的事情。她还年幼的儿子被逼杀人,旋即又被投入黑狱。他还是个孩子,是经历了多少恐惧和绝望,以至于刚被救出来的第*,就开始做噩梦?想到昨日一天*,他强撑着跟他们一起逃亡,努力不让自己成为负累,甚至在安全以后,还怕她担忧而努力强装坚强和欢笑,却在睡梦中仍然恐惧,仍然发抖。 芈月一次次地安慰:“子稷不怕,有母亲在,什么恶人也不怕。有母亲在,子稷不怕……” 第289章 山中夜〔2〕 嬴稷慢慢地平静下来,忽然抬起头,看着芈月:“母亲,我杀人了!”他脸上的表情令人心碎,他在害怕这件事,却强撑着自己去面对,甚至勇敢地准备承担这件事所有的严重后果。但他的表情中却有一种畏惧,他畏惧的是她这个母亲,怕她对他失望,怕她将他责怪。但他虽然害怕着,却硬着头皮,不愿意后退也不愿意再撒娇。 芈月心头一痛,将他搂在怀中,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对他说:“不,子稷是好孩子,你杀的是恶人,如同杀一条狗。你没有错,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伤害。” 嬴稷急了:“不是,母亲,是我不听话,是我擅自跑出去,才中了歼人之计,还害得母亲……”他说到这里,难过地低下头去。 芈月没有想到,这孩子的心事竟然已经这么重了,她柔声安抚道:“子稷,谁都会犯错的,母亲也会犯错。这世界上没有人不犯错,摔倒了爬起来就好。不会摔跤的人,永远也学不会自己走路,不是吗?” 嬴稷脸上的急切之情慢慢平静,可是他刚从那种愧疚的情绪中走出来,就又陷入了另一种恐惧之中。他拉住芈月,支吾好半晌,才道:“可是,母亲,我、我害怕……” 芈月柔声问他:“你怕什么?” 嬴稷忽然打了个寒战,喃喃地说:“血……好多的血……”他的眼中有着惊恐,说到血的时候,不禁闭上了眼睛:“我这几天总感觉到那些血溅在我的身上,那个人的眼睛一直瞪着我,瞪着我……母亲,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太胆小?” 芈月低低的声音格外坚定:“子稷不是没用,也不是胆小,只是你还太小,就面对这一切了。大争之世,每个男儿都有可能走上战场,与人生死相搏,每个人都要经过这一关。你父王、你的先祖们,也都是经过这一关的。他们也同你一样,恐惧过、害怕过。历代英君明主,不是没有害怕过,而是哪怕害怕,仍然继续面对,直到战胜恐惧。” 嬴稷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珠:“真的吗?” 芈月微笑点头:“母亲不会骗你的。” 嬴稷似乎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露出天真的笑容,却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是孩儿鲁莽行事,才害得母亲……” 芈月摇头:“不,子稷还小,如今有母亲在,一切都由母亲做主,好吗?” 嬴稷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努力地抬头挺胸:“不,母亲,我是男子汉了,我可以很勇敢的。您说过,父王和先祖们都要上战场呢,我如今可以保护母亲了。” 芈月见他如此,欣慰地笑,轻抚着他的头:“好了,小男子汉,如今可以睡了吗?” 嬴稷羞涩地一笑,又钻回自己的草窝中,闭上了眼睛。 芈月吹熄了火把,轻拍着嬴稷,慢慢地哼着儿歌,不知不觉,小小男子汉就在母亲的儿歌声中睡着了。看着他的睡颜,芈月轻叹一声,起身走出草庐。 但见银光似水,洒落一地,芈月抬头,见黄歇站在面前,满脸关切之色:“子稷没事吧?” 芈月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做噩梦了。刚才把你也吵醒了?” 黄歇摇头道:“我还未休息呢!”说着指了指火堆,说,“你若不睡,也来烤烤火吧。” 芈月点了点头,坐到火堆边。自昨夜开始与黄歇重逢,这一天*,都在逃难之中,竟是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不曾问过他为何会如此凑巧,来到蓟城。 只是,毕竟相隔多年,两人对坐在火边,待要说话,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沉默半晌,芈月方道:“你……” 恰在此时,黄歇也同时开口:“你……” 黄歇的手轻轻放到芈月的肩头,轻叹:“皎皎……” 芈月的精神在他这一声叹息中完全松弛下来,扑到黄歇的怀中无声哭泣。 黄歇轻叹一声:“你能哭出来,就好了。” 芈月苦笑道:“子歇,我万没想到,你我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黄歇看着眼前的茶碗水汽氤氲,好一会儿才用有点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游历各国,不敢回楚国,也不敢去秦国。直到听说秦王驾崩了,我以为你一定随子稷去了封地,于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就回了楚国。” 芈月急切地问:“楚国那边,母亲怎么样了,子戎怎么样了?” 黄歇脸一沉,看着芈月叹道:“你、你要节哀……” 芈月浑身一颤:“你、你说什么?谁出事了,是子戎,还是……” 黄歇长叹一声:“是莒夫人!” 芈月站了起来,失声道:“母亲,她怎么样了?” 黄歇沉声道:“我去了楚国之后,才知道你竟然、竟然……随子稷去了燕国为质。而楚威后亦接到了这个消息,秦惠后给她送了一封信,将你与她之间数年的恩怨尽数言说。子戎因为立功,得了大王一块封地,想接莒夫人到封地安享天年。大王本已经允准,不想此事又触怒威后,她又因惠后之事迁怒于莒夫人,赐了她一壶毒酒……” 芈月泣不成声:“母亲,母亲,是我害了你……”莒姬这一生,步步为营,为的只不过是谋一份晚年的安稳日子。她抚养了自己姐弟长大,自己还未还报,她却因为受自己的牵连而被杀,思及此,怎不深恨? 黄歇轻抚着芈月,让她在自己的怀中,哭了个痛快。 好一会儿,芈月才渐渐止住哭泣,又问:“子戎呢?他怎么样,他可有受我之累?” 黄歇安慰道:“放心,威后再狠毒,也不好对公子下手。只是子戎因闻听莒夫人之事,与大王吵闹,触怒大王,更兼威后挑拨,便让他去云梦大泽平定蛮族之乱。” 芈月一惊:“子戎……云梦大泽上千里地,地形复杂,便是老将也有折损的,他如何能够……” 黄歇轻叹一声:“子戎终是公子,只是……”又叹息道,“他毕竟没有倚仗,现在在军中过得也是艰难。舅父向寿如今是他的副将,他们一直在打仗,却总是被派到最坏的环境中,胜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记一次军功就被罚一次过。他听说秦王死了,要我打听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国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拼命立军功。你三个弟弟,都在战场上拼命,好把你接回去。” 芈月苦笑:“小戎是楚国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国。冉弟、阿起在秦,已经建功立业,子稷更是秦国的公子,可我如今却不得归秦,归秦就是死路一条。苍天为何如此折磨我,让我的至爱至亲天各一方,不得团聚……”她愤怒昂头,声音直传天际。 黄歇抚慰着她,让她的情绪慢慢平息:“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就想来燕国接你回去,谁知道,却遇上了这种事……唉,若是我能够早点到,就不会让你孤身一人,承受这么多……” 芈月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或早或迟,谁能够知道呢?只是……”她苦笑,“连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黄歇不以为然:“你我之间,难道还生出隔阂来了吗?” 芈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撑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歇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芈月像是独自背负了很久的重担,久到她以为要被压垮的时候,忽然有人接过了她的担子。她伏在黄歇的怀中,不住地问他:“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黄歇问:“你做错了什么?” 芈月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若是不自逞聪明,要求来燕国,也许我和子稷现在还安然在秦国。” 黄歇又问:“那你当日为何要来燕国?” 芈月没有说话。 黄歇叹道:“离开秦国,是避开近在眼前的危害;来燕国,是面对未知的危害。你于当时情势下,能够做此决断,本就是你的聪明和魄力。后面的事,又有谁能够料得到?人生在世,我们也只能于斯时做最好的选择,谁又能知道下一步会如何?” 芈月看着自己的手,火光映着她的手,似有血色透过:“其实,要救子稷,未尝不可以有其他的办法,我却用了破坏力最大,也最无可挽回的一个。” 黄歇柔声问:“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那你为什么没有选择那些办法?” 芈月捂住了脸:“因为我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遇上儿子的危难,是没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办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灭了蓟城,也在所不惜!” 第290章 山中夜〔3〕 黄歇柔声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对的。老实说,若是换了我在当时的处境,我也只能去燕国,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却没有你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没有你瞬间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样的环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顺着别人给你设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实说,没有人能够做得比你更好。” 芈月靠在黄歇怀中,放肆地说出心底所有的忧虑和恐惧——在此之前,她只有一个人担着、压着、害怕着,如今,终于可以一倾而出了:“可现在呢?我们要面对的,却是整个燕国的追杀。” 黄歇微笑道:“你逃过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从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脱,如今再一把火将燕国的国相得罪,也算不得什么!” 听了此言,芈月终于扑哧一声笑了。 黄歇凝视着芈月,缓缓道:“你终于笑了。” 芈月伏在黄歇的膝上,仰头看着他:“我现在得罪了三个国家,你居然还敢来找我,你的胆子不小。” 黄歇笑道:“我漂泊十余年,终于可以这样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让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纵然得罪了三个国家,那又如何?便是将七国一齐得罪,我也不怕。” 芈月眉头一挑:“要是我真的将七国一齐得罪了呢?” 黄歇却笑得恬淡:“若是这样,倒也方便。列国争斗多年,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联成一个国家了吧?到时候纵横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动他们相争。只要有相争,就有输嬴;有了输嬴,总有人要为失败负责。到时候王位更替,权力变幻,那些能够追杀你的人,总有一二落马吧?” 芈月终于被他逗笑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祸害了许多国家,岂不成了夏姬那样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别人将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国一位难以评价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于申,有通巫之灵,故称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庄王伐陈,获绝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纳入后宫,不想巫臣见了夏姬美色生了觊觎之心。他正色劝说楚庄王以及群臣不可纳此妖姬,趁楚庄王许配给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后,劝送夏姬归郑,自己却在中途带着夏姬逃走。楚国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杀于他,他却带着夏姬逃到吴国,教授吴人征楚之法,使得吴国就此崛起,迫使楚国扶植越国对付吴国,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争,竟集中在吴越之地,凭一人之力,改变了春秋进程。 见芈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黄歇笑道:“我倒是羡慕申公巫臣的勇气和才智,为了救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惜毁家灭族,不惜兴一国,灭一国。” 芈月看着他,却摇头道:“你做不到。” 黄歇沉默良久,也叹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比情爱更重要。我可以为情爱而死,却不能为了情爱而不顾天地伦常。” 芈月见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黄歇凝视芈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虽然美丽,却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样,就算你落到夏姬的处境,你也不会任由命运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芈月拿起一根银杏树的树枝,上面的扇形叶子,格外熟悉。 芈月一片片把叶子揪下来,轻叹:“我在秦宫的住处,庭院里就长着一棵银杏树。子稷那时候还小,每到秋天银杏叶子飘落的时候,总喜欢跑到落叶堆中打滚。” 黄歇亦轻叹道:“当ri你我若不是遭遇横祸被拆散,今日也许孩子也有子稷这么大了。” 芈月手一颤,凝望黄歇:“子歇……” 黄歇身子前倾,握住芈月的手:“皎皎,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们母子俩。” 芈月嘴唇颤动,想要答应。 黄歇低头,缓缓吻下。 芈月却在最后一刻举起手挡在唇边:“不,子歇,别这样。” 黄歇诧异地问:“你不愿意?” 芈月转头,轻轻拭泪:“不,子歇,我历经沧桑,心已苍老,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黄歇凝视芈月:“皎皎,不管你经历过多少,在我心中你永远还是当日的九公主。我后悔那年赶到咸阳的时候,不能把你带走。我原以为,你已经结婚生子,我这一辈子浪迹天涯,远远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头,活得很好,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没有想到,列国之间音讯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时,我穿越千山万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会再放开你了。” 芈月转头看着黄歇,嘴唇颤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跟你走。可我现在是一个母亲,我的一切,只能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国,得回他应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圆满他的人生。但是你,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黄歇激动地道:“子稷还是一个孩子,他的将来有无限的可能,你为什么要为他划定这样一个目标,逼得他不胜负荷,也逼得自己无路可走?皎皎,你是一个母亲,我相信你会懂得怎样去呵护自已的孩子。” 芈月苦笑一声:“子歇,你实在是很有说服人的能力。” 黄歇亦是苦笑:“我这一生,不求功名富贵,唯求随心所欲。如果爱不能爱,家不成家,那我这一生,真是太过失败了。” 芈月有些动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第291章 山中夜〔4〕 火苗跳动,映得她的脸阴晴不定,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之声。 良久,芈月长叹一声:“不,子歇,你的话看似很有说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仅仅是呵护,不仅仅是遮蔽风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脉,这就注定他要背负起他的血统,而不是托庇于他人之下。如果仅仅只要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当年离开咸阳的时候,我早就答应义渠君了……” 饶是黄歇一腔柔情,听了这话也变了脸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义渠君是同样的分量。” 芈月急道:“对不起,子歇,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歇见她神情,顿时后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对,你曾经属于我,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失去了你,就注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芈月本以为可以打消黄歇的执念。她初见黄歇,惊喜不胜。可是回过神来,再看到嬴稷,她是一个母亲,儿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摆脱的负荷啊。她看着黄歇,努力劝说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经结束,而你的一生尚未开始,你应该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黄歇摇头:“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个家,你的儿子,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儿子。皎皎,我不明白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芈月摇头:“不,我已经爱不起了。” 黄歇执着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苏秦带给燕易后,为什么轮到自己,反而犹豫不决?” 芈月无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给苏秦以爱情,更可以给他以席卷风云的权力,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黄歇冷笑道:“难道我会在乎什么席卷风云的权力不成?” 芈月见他如此,心痛心软,只觉得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可我已经不爱你了。” 黄歇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说一次?” 芈月看着黄歇,含泪摇头:“子歇,对不起,时光如梭,人心易变,什么样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淘洗。是,我曾经爱着你,甚至曾经可以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以后,我遇上了先王。他对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华上的肯定、身份上的荣耀,还有别人的尊崇,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后,再也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给予我的,不仅仅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心灵上的关怀,他鼓励我寻找自我,他鼓励我自由飞翔……子歇,这些是你所不能给予的。更别说,我还跟他有了共同的儿子。我爱他,胜过世间任何人!”她一边说,一边落泪,她知道这样的话,是在往黄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这一生,她只能亏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亏欠他再多次,都好过拖着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黄歇看着芈月,眼神变得无限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 芈月浑身一颤。为什么她对他说了这样残忍的话,他还是这样毫无怨念,毫无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护,只有爱怜。 黄歇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对她会更残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够打破她自己筑就的樊篱,打开她的心门,让她面对现实,而不是被那个男人继续圈在他的谎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个男人继续他儿子的帝王梦,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来。 他看着芈月,缓缓地道:“皎皎,我明白,对你来说,这个世间有多残忍,所以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他更是一个君王。君王的恩*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够欣赏你,呵护你……”他说到这里,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语声也不由得尖锐起来,“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赋予,最终却挥挥手无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当成一粒尘埃。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怀疑他为何如此残忍,最终只能变成怀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芈月听着他一句句的话,曾经的绝望和愤怒再度涌上心头,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对那样的难堪之境,她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黄歇却没有停下,反而厉声道:“你若是直面他的无情,就等于是直面自己的绝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这必是你自己的错,是不是?” 芈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黄歇抓住芈月的手,直视着她:“是,你只能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犯下过可能的错误。你若是直面他的残忍,就等于承认你的命运完全没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责怪自己,或者迁怒别的女人。后宫的女人,就是这么宁可自相残杀,或者自我憎恨——只因为这样,你们才会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再努力一点,也许命运就会有转机——而不敢直面君王的无情,不敢直面不管你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事实。” 芈月一把甩开黄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黄歇却再次握住芈月的手:“皎皎……” 芈月一甩手,转身就要走,却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惊呼一声:“皎皎……”抱起了芈月。 第292章 破樊篱〔1〕 草庐中,芈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觉醒来,却发现母亲陷入昏迷,急得冲到黄歇面前带着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黄歇蹲下身来,搭着芈月的脉搏,缓缓道:“子稷,你别着急!” 嬴稷虽然乖巧,此时也不能再像素日一样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黄歇,叫道:“你说,我娘到底怎么样了?” 黄歇轻抚着嬴稷的头,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没事,她只是一时急怒攻心,醒过来就没事了。” 嬴稷看着芈月的睡颜,黄歇再安慰,他心底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她到底怎么了?” 黄歇收起手,轻叹一声,道:“你母亲素日来积郁过甚,这口瘀血积在心口甚久,将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时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嬴稷却是听不懂,只专注地看着芈月。 黄歇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水来,扶起芈月想喂下去,却被嬴稷推开。嬴稷自己拿着水,一点点地喂入芈月的口中。 两人就这么守着芈月,直到黄昏时分,嬴稷忽然见芈月动了一下,喜道:“母亲,母亲醒了。” 两人忙围过来,却见芈月眼睛眨了眨,睁开,却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拨开黄歇蹿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亲,母亲——” 芈月木然而卧,一动不动。 嬴稷惊恐地拉着黄歇:“子歇叔叔,我母亲怎么样了?” 黄歇搭着芈月的脉,好一会儿才放下来说:“放心,她没事。” 嬴稷急问:“那为什么她会这样?” 黄歇叹息:“这些年,她心里积了太多的东西。有许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却装作看不到。这种情绪压在心底,抑郁太久,此时吐出瘀血,也算是释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这么说,她不会、不会……”他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吧……”他到了嘴边而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她会不会像父王那样离开我”,可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黄歇将嬴稷拥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放心,有我在,一定会保护你们。” 天上一轮圆月,映得草庐外银光似水。 黄歇倚在树下,举起手中的竹笛在唇边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飘扬。 嬴稷从草庐里探出头来,忧虑地看着黄歇,又缩了回去。 笛声悠扬,飘进草庐。 芈月倚着草棚,一动不动。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嬴稷。嬴稷心头一喜,方要说话,可是芈月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嬴稷想说什么,却想起了黄歇对他叮嘱过的话:“你母亲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惊动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会和你说话了。”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母亲,你睡吧,我也睡了。” 说着,他把黄歇递进来的外袍盖在了芈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脚边。他睁着眼睛,看着芈月,心中想着,我要看着母亲,我要看着母亲。可终究是个孩子,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草庐内,芈月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笛声依旧幽幽地飘着,浸润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像月光、像远处的水声一样无处不在,像在与天地共鸣,向她诉说不便出口的劝慰。芈月头微微转动,凝神倾听着笛声,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静。 她阖目坐在那儿,看似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从来不曾平静过。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黄歇在为她着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的灵魂似脱离了身体,飘荡在半空。她的思绪已经脱离躯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指挥自己的躯壳作出回应。 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所有的事,都与秦王驷相关。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国山道,她与秦王驷初次相见,自己拿着小弩弓向满脸络腮胡子的他发射,却被他手一挥,弩弓飞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骄傲,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这样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自己嫌弃他满面大胡子,管他叫长者,像他这样被美女追逐惯了而自负的人,一定是很生气,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见面,就看到他刮了胡子。细想起来,他此后只留着更文雅的三绺长须,果然再也没有留过那样的大胡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欢,自己跳着山鬼之舞,与他共度良宵。那*,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他对她说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头上的一片天,自己从此以后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横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她回想起在常宁殿里,他说,他带她去骑马、去行猎,一起试剑,共阅书简,让她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她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说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与她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开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纵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现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才华。他放飞了她的心,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鲲鹏,让她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无情地碾碎了这一切。 那时候她是绝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仅仅是感情,更是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她的骄傲,她对人的信赖,都在他这种帝王心术中,碾得粉碎。 她想过逃离,把这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可是他带着黑甲铁骑将已经逃离咸阳的自己拦下,他说:“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可是,她还来不及怨恨,来不及抗拒,甚至来不及报复,那个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灵全部占据的人,就这么忽然间倒了下去。他去得这么快,快到让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自己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到让自己的恨意还未发酵,快到让自己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还来不及回醒,他就这么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执念,她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逃离。她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布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于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反应手段,而落在了芈姝的手掌中,落在了芈茵的利爪下。 她想着自己从变故之后,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记了魏冉,忘记了芈戎,她只想着要当“重耳”,要回到秦国去。她只记得她是嬴稷的母亲,是秦王的亡妾,只记得秦王灌输给她的王图霸业……不,她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而只是把“自己”给忘记了。因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爱和恨,就会痛苦得无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个摧毁了她骄傲和信赖的人,恨那个断绝了她归路的人,恨那个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却教自己和儿子为他的随心所欲而承担苦难的人。 她回想起芈姝在她的面前烧毁掉的诏书,想起咸阳殿上的孤注一掷,想起出宫之际的生死两难;想到女萝惨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杀人而入黑狱,想到如今自己有家归不得,有国不能投,无尽的逃亡生涯…… 忽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商鞅墓前,他说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黄歇说过的话,似又在耳边回响: “帝王的恩*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 “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 芈月痛苦地缩在角落里,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 外面的笛声不知何时停住了,黄歇在低声吟哦,似近在身边,字字入耳:“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这首辞,是屈子当年写的吧。那一年,她和黄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树下,看着屈子负手吟诗:“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子的声音与外面黄歇的声音渐渐重合:“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忽然间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手脚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第293章 破樊篱〔2〕 那飘荡在躯壳外的灵魂,终于归窍,那曾经被禁锢于樊篱的自己,终于回来。此刻,她是芈月,她不只是秦王遗妾,也不只是秦质子嬴稷的母亲。 她是她自己,听从自己的心而行,为自己而活。 芈月扶着支撑草庐的木柱,慢慢站了起来。她的手脚有些酸麻,但是,这不要紧,因为她已经重新站起来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庐,黄歇惊喜地迎上去。 芈月看着黄歇,忽然泪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黄歇连忙点头:“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芈月道:“我想能够再一次在汨罗江上泛舟。” 黄歇道:“我陪你。” 芈月静静地偎入黄歇的怀中:“你答应,这一生你不会再离开我。” 黄歇轻抚着她的背部:“我答应你,这一生我不会再离开你。”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身体一软,就要倒下。黄歇连忙扶住了她,两人一齐坐在了地上,忽然间,一起笑了起来。 夜深了。 这*,人人都不能平静。 芈茵被义渠兵马这一阻滞,直到天亮,方才绕道过了那条小河,四处搜寻,却是不见芈月等人下落,气得她暴跳如雷,当下以郭隗令符,传令各城池严加防守,务必不能让芈月逃出燕国。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芈月可能借道齐国,返回楚国,但为防万一,她一边派重兵去燕赵边境守着,自己则一路疾行,人马换乘,日夜兼程赶往燕齐边境。 而当郭隗离开之后,孟嬴在边城也收到了蓟城变乱的信息,她将手中的竹简重重掷地,气得脸色通红:“来人,速宣郭隗进宫,我倒要问问他,意欲何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时苏秦正迈进门来,见状忙问道:“易后,出了什么事情?” 孟嬴指着竹简,愤怒道:“你自己看。” 苏秦拾起竹简,迅速地看了一下,顿时怔住:“芈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发抖:“这分明是蓄意谋算,等我们一离开京城,就出这样的事情。郭隗这老匹夫,这件事必是与他有关。” 苏秦轻叹:“不错。” 孟嬴一拍几案:“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在季芈推荐你入朝以后动手,分明是冲着你我来的。” 苏秦问孟嬴:“易后打算怎么做?” 孟嬴勃然大怒:“难道不是立刻质问郭隗,然后回京去调查此事,接回季芈吗?” 苏秦劝道:“易后息怒。芈夫人被诬陷这是无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动手,他在京城预先布置好的人一定会湮灭证据,等我们回去再查,只怕是来不及了,顶多只是寻几个小喽啰顶罪罢了。郭隗在燕国根深叶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纵然我们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对郭隗小惩大戒,更无法让芈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问苏秦道:“为何不能为季芈翻案?” 苏秦叹道:“西市游侠暴动劫狱,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质子当真受人诬陷,也敌不过芈夫人煽动叛乱之罪更严重。到时候就算易后出面,只怕也无法顶住朝臣们的压力,更会让郭隗将罪责推卸。” 孟嬴急了:“这,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苏秦拿起竹简,劝道:“所以,不能顺着别人的思路走。”他细看竹简,边看边叹道:“我倒是佩服季芈,把事情闹到如此极端,反而留下生机。若当时易后在京,或者她有办法让郭隗放人,那又怎么样?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谋得高位,便纵避过这一次两次,也难避人家无时不在的陷阱。做人宁与虎狼为敌,休向鹰犬低头。事情闹得越严重,就会让她的对手越被动。别人只能选择要不与她为死敌,要不就奉她为座上宾,不能轻贱,不敢小视。” 孟嬴听了此言,怒气慢慢平息,再问苏秦:“你可有办法?” 苏秦沉吟不语。 孟嬴拉住苏秦的袖子,急道:“苏子,我有负季芈良多。她在最危险的关头,选择了来燕国为质,就是以为我能够庇护于她。我迫于局势,不敢出手庇护。她若安好,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为了避免得罪秦国,我不得不袖手旁观。可若是她母子当真在我燕国遇害,我还视若不见的话,我就当真成了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说着,流下泪来。 苏秦也不禁唏嘘,拿出绢帕,擦去孟嬴的泪水,道:“季芈对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们才不可轻易冲动,让对我们有利的局面恶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苏秦慢慢地说:“易后回到蓟城,不可提芈夫人,只管以西市游侠作乱之事,问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问他:“若是他还是将罪责推到季芈头上呢?” 苏秦笑了:“堂堂国相,治理不好京城,却将责任全部推卸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岂不可笑?这分明是西市游侠素日受到欺压太多,用连秦质子都逃不过冤狱为借口,而发起的动乱!如此,不用易后翻案,芈夫人自然平冤,而郭隗也逃不过追责。” 孟嬴顿时明白了:“所以,不提季芈,反而使我们更掌握主动。”两人正商议间,却见贝锦匆匆而入,禀告:“禀易后,国相向大王请假,离开了碣石宫赶往京城。” 苏秦一惊,击案道:“这下不妙。” 孟嬴一惊:“怎么了?” 苏秦叹道:“想不到郭相竟为此事而匆匆回京,他对此事如此看重,只怕会抢在我们前面布置。为免被动,臣请易后赐予令符,让臣可以尽快赶去相助芈夫人。” 孟嬴点头:“好。有劳苏子了。”她眼望长天,叹道,“希望季芈能够撑到你去救她。” 清晨,鸟鸣声把嬴稷吵醒了,他看到芈月正坐在他的面前,叫他:“子稷。” 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母亲,你好了?” 芈月笑着点头:“是。” 他又问:“母亲,你不会再生病了吧?” 芈月摇头:“不会了。” 嬴稷又道:“母亲,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芈月微笑:“去楚国。” 嬴稷怔了一怔:“去楚国?我们不去秦国了吗?” 芈月摇了摇头,歉意地道:“子稷,如今的秦国……我们还回不了。” 嬴稷也知道芈月说的是实情,这孩子的情绪只低落了一会儿,立刻又打起精神来:“母亲,我们去楚国多久啊?” 芈月答:“不知道,看情况吧。”又解释:“楚国有你另一个舅舅,还有舅公,还有母亲的夫子——” 嬴稷忽然道:“还有子歇叔父,对吧?” 芈月直视嬴稷,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以后要和子歇叔父住在一起,你……愿意吗?” 嬴稷沉默了。 芈月不安道:“子稷……” 嬴稷低头:“若是孩儿不愿意呢?” 芈月沉默了好一阵子,久到让嬴稷有些不安了。她忽然道:“如果你不愿意,那母亲就只与子稷一起生活,离开他。” 嬴稷诧异地抬头:“你舍得?” 芈月苦笑:“我是你的母亲,我只能选择你。” 嬴稷扑到芈月的怀中,顿时心生歉疚:“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子歇叔父很好,我也喜欢他。”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后背,心中酸楚之意,渐渐平复。 嬴稷抬起头来问:“母亲说过,要我做重耳,那我现在呢,还要做重耳吗?” 芈月道:“如果你要做重耳,母亲就帮你做重耳。如果你要过另一种人生,母亲也一样会如你心愿。” 嬴稷忽然问:“他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待我好吗?” 芈月一怔,还是回答:“他是个至诚君子,他爱母亲,也会一辈子视你如己出。” 却听得外面黄歇叫道:“快些出来用朝食了。” 第294章 破樊篱〔3〕 芈月和嬴稷起身走出草庐。黄歇已经打了几只鸟雀回来,正烤着,见他们母子出来,便递给他们。 两人坐在火堆边,商议着下一步的去向。 黄歇看了看嬴稷,道:“燕国是不能待了,你意欲何处去?” 芈月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叹道:“秦国也是暂时回不去,子歇,你说我们下一步去哪儿?” 黄歇一指方向:“往西走是赵国和中山国,往南走是齐国。你们若要回秦,就要经过赵国;若要回楚,就要经过齐国……” 芈月看着地图,忽然道:“子歇,我们去齐国如何?” 黄歇诧异:“不是说好了去楚国吗?” 芈月一觉醒来,只觉得神采奕奕,又充满了信心和战意。她抬起头看着阳光自树梢射入,粲然一笑,道:“我不去楚国了。我们在楚国并无机会。楚威后还在位,在楚国一手遮天,如今去楚国,不过是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还是在她的手底下战战兢兢地求生存。子歇,这种日子,在我十五岁以前,可以熬,因为我相信我还有无穷的未来。但我现在,却是一天也不能过了。我若要回到楚国,必是有把握要取那恶妇性命的时候。如若不能,我宁可——”她在地下画了一条线,“去齐国或赵国。” 黄歇一怔:“齐国、赵国?” 芈月点头道:“不错,其实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去齐国当成目标。那时候你与义渠人交战落马,我找不到你,以为你不在了……”她看着远方,有些出神。 黄歇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酸,握住了芈月的手,叫道:“皎皎,是我对不住你。” 芈月回过神来看着黄歇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都过去了。后来,我又想经韩国去洛邑,去周天子住的地方,以观察天下。可我现在却不能去那儿了。据列国传来的信息,似乎我们的新秦王,也意在洛邑。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几个大力士当宝,原来他是想入洛邑,倚仗武力夺取九鼎,以求挟周天子而震慑诸侯,得以称霸……” 黄歇听了此言,诧异不已:“这么说,果然是真的?” 这下,轮到芈月诧异了:“什么真的?” 黄歇道:“我在楚国,亦曾听闻新秦王有此图谋,我还以为是讹传,这世间哪有如此简单就能称霸的?若是可以的话,当日魏国之势最盛,洛邑就在他们边上,取九鼎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可魏国为何不取?” 芈月缓缓地道:“九鼎不过是个物件,时势到了,霸业成就之日,那自然是想取便取。若是时势未到,以为可以用小聪明取九鼎而获霸业,实是本末倒置,贻笑天下。”她的眼中忽然有光芒一闪,冷笑道:“若是子荡只有这样的心术,那么,子稷归秦之日,也是屈指可数了。”她忽然兴奋起来,将树枝横一画、竖一画,道:“若是往西,可去赵国,赵侯雍素来野心勃勃,对燕国对秦国,都有着极大的野心;若是往南,可去齐国,我如今结怨燕楚两国,而齐国恰好在这两国中间,图谋扩张。所以我想,我和齐王应该有共同的利益所在。”说着她抬起头,问黄歇:“子歇,你觉得我们是入赵好,还是入齐好?” 黄歇看着芈月的神情,有些怔住了,好半日,长叹一声:“皎皎,你变了很多。” 芈月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然而她不打算回避,岁月已经将她打铸成如今的芈月,她也无法伪饰矫情,只是灿烂一笑:“是吗?” 黄歇凝视着芈月:“我想郭隗一定很后悔错把你当对手。如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你屈膝安分,你是一息尚存,就能够生出无穷事端来啊。” 芈月看着黄歇:“你后悔了吗?” 黄歇叹息:“我只后悔,不能早些来接你,来照顾你。” 芈月将树枝往地下一掷,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去齐国吧。” 三人上马,晓行夜宿,一路上绕着城池走,或潜行于山林,或乔装宿于农家,果然见芈茵派来的追兵处处,设下的关卡重重。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直到了边城,却是面临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要出燕国,前往齐国,必须要经过这座边城。 而黄歇已打听得明白,“国相夫人”就在这座边城之中,久候多时了。 三人双骑,遥望边城。 黄歇问:“怎么办?” 芈月叹道:“绕不过去,便只能冲了。” 黄歇一惊:“冲过去?这重兵把守,你我只有三人,如何冲得过去?” 芈月点头:“自然是冲不过去的。” 黄歇一怔:“那你……” 芈月遥指边城:“你还记不记得,昨日在那农家打听,他们说,两月前,大王派了一支军队,入驻这边城,以抗齐军?我却是记得,昔日我在西市之时,曾经结交过一名游士,名唤乐毅。前番郭隗于黄金台招贤,乐毅受其重用,于两月之前,领兵到燕齐边城驻守。” 黄歇问:“你猜那驻守之将,便是乐毅?” 芈月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乐毅一定会在附近的边城之中。” 黄歇问:“那,我们要找乐毅,请他助我们出关吗?” 芈月道:“只怕不行,有芈茵在,乐毅就算想帮我们,只怕也没有办法。而且此时侦骑四处,我们又如何能够找到乐毅呢?” 黄歇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问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我们能够顺利找到乐毅,那自然最好。但如若被芈茵的手下发现了我们,那就要预先想好方案了。” 黄歇心一沉,问道:“什么方案?” 芈月道:“芈茵要的是我,若是被追兵发现,那便只有我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等我引开他们,你就去找乐毅,将子稷先送出关去,然后和乐毅再来救我。” 黄歇失声道:“不行,那女人如今已经是个疯子,我如何能够让你落在她的手中?我不可以让你冒这种危险。” 芈月淡然一笑,在黄歇的眼中,她这笑容却显得有些凄然:“子歇,大争之世,谁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刀口舐血?必要的险,是要冒上一冒的。如果可以,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共赴天涯。如果我们注定无法越过这道关卡,那我希望你能够带着子稷顺利到达齐国。” 黄歇一惊,握住了芈月的手:“不行,我绝对不会再丢下你的。我宁可自己有事,也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芈月抽出手来,微笑道:“你放心,我很惜命。如果你们能够安全地离开燕国,那我就算落到芈茵手中,她也一定不敢杀了我,到时候你再与乐毅想办法救我。” 黄歇厉声道:“不行,我岂能让你冒险!” 芈月摇了摇头道:“若往最坏的可能想,就算是你找不到乐毅,或者乐毅无法相助于我,那你就速去齐国。我记得你曾经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游学,你去游说齐王兴兵伐燕,一定更容易取得成功。待到兵临城下的时候,就算是郭隗,也不得不妥协。”说到这里,她自负一笑,“你放心,正因为芈茵是个疯子,所以她才舍不得杀我。但只要我不死,那最后赢的人,就会是我。” 正说着,忽然传来疾风破空之声。芈月转头一看,却见远处一队人马似已经看到了他们一行人,正在包抄过来。 芈月疾道:“别说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带着子稷赶紧逃离。” 说着芈月上马,冲着黄歇的马挥了一鞭子。 黄歇与嬴稷共乘一骑,猝不及防,顿时被马带走,风中只传来他凄厉的叫声:“皎皎——” 嬴稷亦在大叫:“母亲——” 芈月凄然一笑,一行泪落下:“子歇,子稷就交给你了。”她一挥鞭,向着反方向跑去。 第295章 风云变〔1〕 半个时辰以后,燕国边城城守府前,芈茵站在台阶上,看着被押在台阶下的芈月,得意地大笑起来:“九妹妹,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芈月此时的样子有些狼狈,不但灰头土脸,而且双手被缚,只是神情依然骄傲:“是啊,真没想到,七姊姊舍得离开那锦绣堆中的国相府,千里迢迢到这边城来,我实在是荣幸。” 芈茵见她居然还如此嘴硬,却见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饶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死到临头,还敢顶嘴,我真想看看,什么时候你才会嘴软呢?” 芈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别指望了。” 芈茵咬牙切齿道:“好、好,我看你这铁嘴,是不是跟着你一起葬进坟里头去。” 芈月冷笑:“原来七姊姊还打算给我留坟啊,我还以为你打算让我暴尸荒野呢。” 芈茵气得发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芈月再度嘲讽:“哦,居然还有棺材,那当真是要谢谢七姊姊了。” 芈茵指着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说不出话来,忽然感觉到不对,左右一看,喝问:“她儿子呢?” 那侍卫头领便道:“禀夫人,抓她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芈茵顿时明白了,冲下台阶,揪住芈月急问:“你那个儿子跑哪儿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头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见到子歇了?你儿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芈月微笑:“你说呢?” 芈茵一想到那人,只觉得心头绞痛,几乎发狂。她想杀了眼前的芈月,想拿剑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酱,可是……可是她更想见到那个曾经扎根在她心底,让她如痴如狂的负心人。心想,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她要用这个女人,钓那个男人出来。 她捂住心口,踉跄退后,嘶哑着声音指着芈月道:“把她关起来,我要等着黄歇来。”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静,只有最深处那座小院,仍有灯光。 镜台前,小雀给芈茵一边卸妆,一边低声问:“夫人,您既然已经抓到九公主,为什么还在这边城停留不回?若是国相问起,可怎么办?” 芈茵对着镜子一边照着,一边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这么杀了她,反而如了她所愿,让她赢了。不过,当日我留着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处的,她把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带过来了。我现在就要借她这条命,圆满我的心愿。” 小雀是晓得郭隗厉害的人,听得此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夫人,您、您到现在还没对公子歇断了心思吗?” 镜子里,芈茵扭曲着脸:“为了活下来,为了活得好,我把许多宝贵的东西都扔掉了。我跪着、爬着,走到了现在。如今我已经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经失去的,一件件捡回来。” 小雀还要再言,芈茵却把镜子一拍,厉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芈茵歇息之后,退出房间,想了想,还是不能心安。于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这是她刚才从芈茵梳妆台上悄悄拿过来的,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走出房间,一路直奔关押芈月的小院。 这城守府却是有一处专门关押犯人的石屋,此处与齐国交邻,细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时未能判定对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关押普通犯人的监狱中,便暂时关在这间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监狱还稳妥些。 小雀拿着令符,去了石屋,开了门走进去,见到里面分成两半,中间还有一层栅栏,里面关着犯人,外屋还有几案,便于来人审问。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栅栏,见芈月端坐在地下,见了她来,倒也不吃惊,只抬头道:“你是那个……芈茵的婢女?你来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来,隔着栅栏,叹道:“你和七公主之间,难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吗?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愿?这般执迷不悟,岂不是教自己受苦?” 芈月笑了:“你想劝我向她屈服,这样就能够让她心满意足。是不是因为我不肯屈服,便让她难受了?” 小雀看着芈月,恨恨地道:“是。” 芈月点头:“我倒是能够明白她的。” 小雀诧异:“你能明白?” 芈月点头道:“一个人如果跪下来,骨头折了,行为卑污下贱过了,就算在人前荣耀无比,可是午夜梦回,她却知道自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过去的东西来欺骗自己,当中间的那一段历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她那样没有底线的。所以,她就希望让别人跪下,因为别人还站着,她就会发现自己一直是跪着的。” 小雀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过的苦,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芈月看着这个狂妄大胆的婢女:“你不觉得你说这样的话很可笑吗?你要我屈膝弥补她的卑贱,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小雀扑在栅栏上,嘶声叫道:“可是这样死了,你甘心吗?你跟七公主不一样,你还有一个儿子,难道你不想看着他长大成人,难道你这一生这样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就没有一个结果?好死不如赖活着。九公主,我怜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见到你死,更不想见到你们姐妹相残。你们从小一起生长在楚宫,同样在楚威后的淫威下求生存,也同样被她所害,命运多厄。哪怕你骗一骗她,也不行吗?” 芈月看着她,忽然间有所了悟,轻轻一叹:“你来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来找你。你知不知道她虽然被威后赐婚黄歇,可是她根本没有和黄歇拜堂,甚至没有见到黄歇一面。是我找了医者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发病啊,否则就会……” 芈月忽然笑了:“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骗骗她就可以?因为她是个不正常的疯子,你怕她因为我而执着,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须忍气吞声,否则,她有可能会被我刺激到发疯,是吗?” 小雀有些惊惶,又有些狂乱:“你、你胡说,她很好,她比谁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许你说她是疯子,不许,不许!” 芈月看着她,忽然说:“你爱她,是吗?” 小雀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慌乱,她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芈月:“你、你胡说些什么?”她定了定神,又厉声道:“你若再胡说,我便杀了你。” 芈月轻叹一声:“真是没有想到,连她这样的人,也能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爱着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变得又愤怒,又疯狂:“你、你闭嘴,别让我想杀你。” 芈月忽然不说了,她的眼神飘向了小雀的后面。小雀却没有发现,见芈月忽然不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头,又能怎么样?这样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让她安心以后,我便放你出来,好不好?” 芈月忽然问:“你今夜为何来找我?她如今已经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来找我,甚至许下放我出去的诺言?你可知道,这是对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这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情。” 芈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会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会害怕,今夜才会来找我。让我想想,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莫不是黄歇知道我被抓,要来救我。而芈茵对黄歇还未死心,你怕这件事,会让她失去郭隗的庇护?” 小雀倒退两步,惊恐地看着芈月,如同看着一个魔鬼,嘶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芈月嘴角有一丝冷笑:“你对她当真情深义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这样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处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来,脖子似乎都在咔咔作响。 芈茵铁青着脸,从暗处走出来,看着小雀,眼中像要喷出火来:“贱婢,亏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忠心耿耿,没想到在你的心里,居然一直在耻笑我、轻贱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愿意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为夫人着想……” 芈茵怒不可遏,拔剑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 第296章 风云变〔2〕 小雀胸口中剑,不可置信地看着芈茵,一张口,鲜血涌出,却仍然劝说:“公主,我是怕您出事,我怕国相会……”她朝芈茵伸出手,却够不到芈茵,就这么原地倒下,眼睛却仍然看着芈茵没有合上。 芈茵退后一步,看向小雀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后悔,转瞬却又硬起心肠,染血的剑锋指向芈月:“我的耐心可没有多少,你若不说出黄歇的下落,我现在就杀了你。” 芈月冷冷地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你不甘心!” 芈茵已经有些疯狂:“我现在没有耐心再听你胡扯。要是黄歇不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芈月看着芈茵的眼神,摇头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芈茵狞笑:“我疯了吗?哈哈哈,你要不说,我会让你尝尝世间最痛苦的事,让你尝尝变成疯子的滋味……” 芈月镇定地道:“你不会的。” 芈茵叫道:“你真以为你这个质子之母的身份能保得住你吗?你以为有燕易后庇护你,我就不敢动手吗?哼,我杀了你,正合了八妹妹心愿。难道燕易后会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儿子的王位还重要吗?” 芈月摇头:“不,你会让我活下去的。” 芈茵失笑:“我,哈?你以为我会对你手软?” 芈月看着芈茵,道:“你为了活下去,抛弃了太多的尊严和人格,做了太多扭曲心智的事情。只怕午夜梦回,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面对了。虽然你今日锦衣玉食,可是你已经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所以你想从我身上找到平衡,从我的落魄中得到满足,从折磨我中得到对自己的肯定。如果我不在了,你找谁去抒发你的张扬,你找谁去映衬你的得意呢?” 芈茵点头:“你说得不错。既然知道你的命对我来说是什么,为什么不求求我?说不定我开心了,一脚踩在你的脸上,会踩得轻一点呢?” 芈月看着死不瞑目的小雀,轻叹:“从小你的为人就是欺软怕硬,趋奉起强者来没有底线,作践起弱者来没有怜悯,求你除了让你更得意更恶毒以外,只怕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杀死小雀,不是因为她今日自作主张,而是她看过你最卑微最不堪时的样子,哪怕她对你忠心耿耿,哪怕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可是你对她却是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只可惜,你却不知道,你杀死的,是这世间唯一真挚待你,疼惜你,对你不离不弃的真心人……杀了她以后,你在这世间,可真的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疯子了……” 芈茵被她说得简直要发狂了:“好、好、好……本来我今天并不想动你,可这是你自己找的……” 芈茵上前一步,剑指芈月,正想动手。忽然,一个侍女捧着帛书匆匆而入:“夫人……”却看到小雀的尸体,吓得失声惊叫:“啊……” 芈茵没好气地问:“嚷什么!我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吗?” 那侍女战战兢兢地托着帛书跪下:“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芈茵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得意地笑起来,把帛书抖开在芈月面前一晃:“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信吗?是子歇写给我的信呢。哈哈哈,你说我孤苦伶仃,我告诉你,我有子歇了,我会比你们都幸福。我怎么可能孤苦伶仃?这世间为我拜倒的男人,不要太多,哈哈哈……你才是孤魂野鬼,你才会孤苦伶仃……” 她纵声狂笑,吓得那侍女魂不附体。 她一边笑着,一边扬着帛书,手握着剑,就这么走了。 众侍女随着她匆匆而去。 地面上,只剩下小雀扭曲僵直的尸体,一动不动。过得片刻,来了两个杂役,将小雀抬了出去。 芈月看着地上的血,轻叹一声。芈茵,已经彻底不可救药了。 芈茵回了房间,扔下剑,将帛书握在心口,甜甜地入梦了。 直到次日清晨,侍女跪在席前,轻声呼唤,她才伸了个懒腰,睡眼蒙眬地由着侍女服侍,给她净了脸,扶她起身,穿上衣服。 只是今天这侍女服侍得不管哪儿都让她有些不顺,不由得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口中喃喃地道:“小雀,你今天怎么这般不经心,水不够温,衣服也没焐暖?” 这么一说,忽然室内寂静无声,正在侍候她的侍女都没有继续动作了。她睁开眼睛,前面跪了一地的侍女,仔细看去,却哪一个都不是小雀。 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小雀呢?” 伏在她面前的侍女颤抖着答道:“小雀姐姐……昨夜,已经被夫人您亲手处死了啊!” 芈茵忽然只觉得脑袋被什么劈中了似的,头顿时一阵抽痛。她捂着头,跌坐在地,一时无法回应,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昨日之事,一点点想起。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往日她若是冲动做错了什么事,当她后悔的时候,总有小雀会安慰她,劝说她,告诉她都是对方的错,她做得完全对,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放宽心,别想太多,一切都由她来料理后续之事。 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不,她想,她并不感觉伤心,只是有些茫然。她并不为小雀的死而痛苦,她只是觉得遗憾。于她来说,小雀如同空气和微尘一样,如同手边的工具,如此理所当然地存在,如此顺手适用,让她忽然感觉,她其实还有继续留下的价值的,少了她,她的生活会有些麻烦。 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失去小雀,并不仅仅只是麻烦了。紧接着,她用朝食,发现朝食不合口。若换了往日,她必要发脾气,而小雀必会想办法,可是她不在了,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忍了,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然后,她决定不再想这个人。只不过是个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瞧瞧跪在她脚边的那些侍女,她只要随意一指,就会有人用尽全力来奉承她,讨她喜欢。小雀也不过是运气好,得她赏识早,让她习惯了她的存在罢了。 她决定去想更令她高兴的事情。她又拿出那张帛书,今天下午,黄歇会来,他会为了芈月而来,而向她低头,由她摆布。一想到这个,她又不禁兴奋起来,想着如今要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美,显示自己的威风。她要让芈月眼睁睁看着她得意,看着她把她的男人抓到手心里。 她顿时来了精神,吆喝着让侍女们给她拿衣服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来得匆忙,这一趟出来,虽然紧接着也有两个衣箱和一堆侍女随后到来,但是她却挑不出称心的衣服。侍女们来回多少次,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遍了,她一件件地试,却是哪一件也不合适。她大发脾气,把衣服都砸在侍女们的头上、脸上。可是这些愚蠢的侍女,真是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一点建议也没有,只一味地说好,明明每件衣服都有不足,但在她们眼中,都是一样地好,根本就是在说谎。 她只有忍着气,自己勉强挑了一件,又叫侍女给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可此时才是最令她恼火的时候。那些侍女笨得让她无法忍耐,不但抓得她头皮生疼,而且让她僵着脖子老半天,梳来梳去,发型却是越梳越丑,丑得让她无法迈出这个门去让黄歇看到。 芈茵大发脾气,愤怒得无以复加。折腾来折腾去,总算在与黄歇约定的时间之前,由一个巧手的女婢,给她梳了一个勉勉强强的发型。那女婢轻声软语,有一张巧舌,且动作又轻,心思又巧。她也折腾得懒怠了,及至最终梳妆敷粉完毕,她才纡尊降贵地瞟向那女婢道:“你梳得不错,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服侍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本是个二等的梳头婢,只是素日怀着心思,处处注意,今日终于得以出头,当下大喜,忙磕头道:“奴婢黄鹂,多谢夫人。” 芈茵皱了皱眉头,道:“这名字有些拗口,给你改个名字,从现在起,你便叫小雀吧。” 那黄鹂心中一惊。她自然知道夫人原来的*婢小雀,昨日便由夫人亲手刺死,心中隐隐觉得不祥,但又不敢违拗,反而满脸感激地朝着芈茵跪下磕头:“多谢夫人赐名,奴婢现在就改叫小雀了。” 芈茵嗯了一声,由那新的“小雀”为她披上外袍,心中朦胧地想,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死了就死了。愿意服侍我的婢女多了,似“小雀”这种婢女,到处都是。 第297章 风云变〔3〕 心里这般想着,便得意地迈出门槛,吩咐道:“去石屋把那贱人带上来,关在右边的耳房。”见那“小雀”应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去……原来那个小雀的房中,有一把匕首,你把它找出来,带在身上。到时候听我吩咐,便把匕首架在那个贱人脖子上,我叫你杀,你便杀了她,知道吗?” 那“小雀”初听之下,还有些得意。因为原来的小雀是夫人心腹,夫人素日赏赐极厚,权柄极大,也得了许多人的奉承送礼,若是让自己去收拾她的遗物,倒可发一笔小财。及至听到芈茵居然要她杀人,直吓得脸都白了,她只是个梳头婢,哪里有胆子杀人?可当着芈茵的面却不敢不应,只得应了一声“是”。 旁边的婢女看出她的算计来,佯笑问道:“夫人,前一位小雀姐姐的东西,也赏给如今的小雀姐姐吗?” 芈茵的脸色忽然变了,冷笑道:“凭她也配……”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摆摆手,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自然是收拾封存了。” 众婢女诺诺不敢应。忽然,外头婢女喘息着跑进来,道:“黄歇公子在府外投帖相见。” 芈茵顿了顿足,叫道:“你们还不快去?” 众婢女顿时依着吩咐各自行事。芈茵叫道:“快,快拿我的琴来……” 整个院子慌乱了一阵,终于依着芈茵吩咐俱都安定下来。 这一日的清晨,将军乐毅率兵入城,与城守商议对齐人的防卫事宜。 而黄歇进入城守府的时候,一行车马,也悄然进入了边城。 黄歇在府外等了片刻,便有一个仆从引着黄歇穿过中堂进入后院。 黄歇警惕地看着左右,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几树桃花开放。 那仆从悄然退出。忽然,背后传来琴声,黄歇转头,看到芈茵坐在廊下,几案上摆着古琴,轻轻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黄歇站在那儿不动,听着芈茵将这首曲子后面两段继续弹奏下去:“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芈茵弹奏此曲,原只为勾起黄歇心动,只是一曲弹毕,自己却更勾起心事,不禁哽咽。她恐花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妆,忙拿帕子在眼边压了一下,站起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黄歇面前。抬头看,只见眼前之人一身青衣,飘然若仙。上天果然厚爱于他,这些年岁月过去,她早经风霜,他越发风度翩翩,气度高贵。 芈茵哽咽着问他:“子歇,一别多年,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见我这个被你遗忘的妻子?” 黄歇轻叹一声:“七公主何出此言?我记得我曾经寄回信来,劝黄氏助你另嫁。” 芈茵听了此言,脸庞顿时有些扭曲,一腔愤怒简直喷薄欲出,想了想,忍下气,勉强挤出笑意来,继续柔声道:“子歇,你以为一封信,就能够了结夫妻缘分吗?我是奉旨赐婚,已经进了你黄氏之门,我就是你黄歇的新妇,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反悔。”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终究还是变得尖厉起来。 黄歇没有说话,只是退开几步,拉开与她的距离,见芈茵又要上前,他终于反问道:“那郭隗呢?” 芈茵听到黄歇提起郭隗,顿时露出极为厌恶的神情来,顿足叫道:“你别提他,我与他在一起,无时无刻不是在强忍着厌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他——”她又上前几步,娇声道:“子歇,你带了我离去吧。我们如今在燕国重逢,这是少司命的旨意,教我们再续前缘啊!” 黄歇长叹一声,再退一步,又问:“那子之呢!” 芈茵眼都红了,再也装不成柔美,嘶声叫着:“若不是你新婚之夜离去,我能落得如此结果吗?若不是你长久不归,无人保护,我会被逼来到燕国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经历那些兵荒马乱,经历那些最可怕的事吗……”她顿足咬牙,叫道:“子歇,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说:“故荆山相传,山中有虎,虎前有伥鬼,原被虎所食之人也,却愿为虎所驭而害人。又有水鬼,原为落水而亡,却千方百计,诱人落水而找替身……” 芈茵满腔柔情蜜意,听到黄歇这两句话,顿时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细品着其中意思,忽然尖叫起来:“子歇,你、你居然这样说我……” 黄歇看着芈茵,缓缓道:“我与九公主有婚约,所以相约离楚。当日我向宫中求婚的也是九公主,所谓赐婚分明是楚威后欲乱我黄氏。她存心为恶,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一定要为虎作伥,难道这也是我欠你的吗?” 芈茵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她退后两步,绝望地看着黄歇,叫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 黄歇摇头:“我对你不曾有过一丝示意,不曾有过半句诺言,更不曾应允过任何事情,今日就已经面临如此不虞之境。七公主,你觉得你命运不堪,就憎恨世人,要报复世人,可你扪心自问,今日处境,到底是谁害你?”他并不想这样一开始就与芈茵撕破脸,可惜芈茵全无自觉,而且今天一开始就摆出向他索情的样子来,他不愿意和她继续这样虚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他也不愿意。 芈茵尖叫起来:“是谁害我?难道不是九丫头,不是你这个负心人……” 黄歇忽然道:“你为何不敢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害你一生的人是威后,也是你自己!” 第298章 风云变〔4〕 芈茵倚着柱子,痛哭失声,这个时候,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已经完全顾不得哭得乱成一团的妆容:“我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中,我要为自己而活,我只想爱你,我错在哪里,错在哪里?” 黄歇轻叹:“你害人不成,自己心虚成疾,为什么却反而恨上别人?黄家并不曾负你,为你延医治病,让你恢复健康,我写信让族中助你另嫁,若你没有野心,何处不能安居一生?” 芈茵叫道:“可是,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黄歇厉声道:“可你为了荣华富贵和野心,又心甘情愿再度为人利用,远嫁燕国。子之死了,你又迫不及待地嫁郭隗为妾。郭隗年纪虽大,却对你十分*爱。可你害人之心不息,派人放火在前,杀人在后,又设计陷害、千里追杀……你手中有多少人命,想来你自己十分清楚……” 芈茵尖声叫起来:“那又怎么样?都是庶出的公主,凭什么她就能够嫁了秦王,还有个你痴心相随,而我就这么倒霉?我不服!我争不过八妹妹也罢了,谁叫她是王后生的?我认命。可我不信,九丫头能够比我命好!” 黄歇轻叹一声:“她跟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从不怨命,也不认命。” 芈茵叫:“不认命又能怎样?现在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更可以让她生不如死。”她说到这里,心中怨毒已经不可压抑,叫道:“小雀,把她带出来!” 她这一声令下,那个新任的“小雀”便阴沉着脸,拿匕首比在芈月的脖子上,推着被捆住双手的芈月走出来。 黄歇见了芈月,失声惊叫:“皎皎。” 芈月看见黄歇,急忙先问:“子歇,子稷可安好?” 黄歇点头:“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凝视黄歇,“子歇,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黄歇道:“因为你在这里。” 芈月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看着黄歇点头道:“好,子稷已经脱险,我亦了无挂牵。能够与你同生共死,也是不枉此生。” 芈茵本以为押着芈月出来可以让黄歇妥协,可是眼看着两人含情脉脉,旁若无人的样子,却令她更加不能忍受,不可抑制地爆发:“够了!够了!”她拉住黄歇的襟口,嘶声问他:“子歇,我问你,你想不想让她活下来?” 黄歇看着芈茵,叹息:“你想怎么样?” 芈茵含情脉脉地向着黄歇偎依过去,黄歇退后一步,表情不动。 芈茵却像没有看到似的,紧紧抓住了黄歇的手,用一种梦幻般的口气:“子歇,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我就放了她……” 黄歇反问:“带你走,去哪儿?” 芈茵喃喃地道:“我们回楚国去。我陪你泛舟湖上,我陪你弹琴吟诗,我们一起跳大司命舞,我们一起生儿育女……有了你,我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愿陪着你这样长长久久过幸福的日子。” 黄歇轻叹:“七公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痴心。世间若有人以真情待我,我是感激的……”芈茵听了此言,脸上泛起红光,眼神更加含情脉脉,不想黄歇却继续道:“但这个人不是你……” 芈茵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黄歇叹道:“你爱我也罢,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你从小到大,对皎皎的所作所为,我却都记在心上。这世间若有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都有可能宽恕,可若是害我心爱之人,我却是绝对不会宽恕的。七公主,你说你爱我,可你真没有觉察到,我一直避你如蛇虺吗?” 芈茵听得浑身颤抖,忽然尖叫:“好、好、好,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她得到……既然我得不到你,那我宁可毁了你,毁了她!” 她一怒之下,便要拔剑。黄歇脸色一变,忽然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反手一转,便将她挟持于怀中,将她手中的剑反横到了她的脖子上。 芈茵的侍从顿时惊叫起来。黄歇将芈茵制住,立刻喝道:“都不要动,否则你们的夫人就会送命。” 众人皆不敢动。 黄歇又对那“小雀”喝道:“放开芈八子,否则你的主人就会送命。” “小雀”脸色一变,神情游移,手中的匕首便有些垂下了。 芈茵大急,尖叫起来:“不许放了她,你这蠢货。黄歇岂敢伤我?他若伤了我,他与那践人就要死在当场!” 那“小雀”目光闪烁,看看芈茵又看看黄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芈茵不住咒骂:“蠢货蠢货蠢货,你给那践人划上两刀,看他还撑不撑得住。你便是杀了她,难道他还能够将我怎样?来人,来人,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快出来!”这时候她才真的后悔,昨日杀小雀杀得太快,若是真小雀,便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又岂会这么愚蠢地被黄歇要挟?这个时候,拼的自然是谁的心硬,谁更在乎。 黄歇这个人自诩君子,又如何敢真的对她下手?只要在芈月身上划两刀,保管他弃剑向自己投降。甚至若是真的小雀,大有可能当机立断杀了芈月,难道黄歇还会杀她一个弱女子泄愤不成? 她本以为今日胜券在握,不想情绪一时失控,走得离黄歇太近,倒教黄歇抓住机会挟持了自己。可恨这些手下太过愚蠢,竟不知如何反应才是。她一怒之下,便又唤出了原来预先设下的伏兵,顿时将黄歇与芈月等团团围住。 芈茵冷笑:“子歇,你看到了,你便是抓了我又能如何?便是将我与那践人作交换又能如何?我便是答应了你,你以为你能够走出这里吗?” 黄歇轻叹一声,道:“七公主,事到如今,你仍然执迷不悟,就休怪我无礼了。”说着,忽然撮唇长啸,啸声方落,便见外面拥入一队士兵,反而将芈茵手下的侍卫团团包围,强弱顿时易势。 第299章 举周鼎〔1〕 芈茵先是吓了一大跳,再瞧得这些人都是燕军服饰,既惊且怒,喝道:“你们要造反吗?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我无礼。你们眼中还有国相吗?祁司马,你是死人吗,如何会教人冲进城守府来?” 这祁司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风头,却听到芈茵唤他的名字,不得不进来对那队燕军首领一拱手,方苦着脸对芈茵道:“夫人拿了国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该听命从事的。只是如今乐毅将军持着大王亲笔的诏书来,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诏了。” 芈茵脸色大变,叫道:“怎么可能?他哪来的大王诏书?必是假冒无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将来难见国相。” 那祁司马只是一脸尴尬地苦笑,显然是准备袖手旁观到底了。 芈茵只得又对乐毅喝道:“你一介边境守将,哪来的大王诏书,诏书上又写了什么?你敢伪造大王诏书,小心性命不保。” 乐毅沉着脸喝道:“你不过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对士大夫无礼?你手持国相令符,却无国相手书,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国相之令,你敢与我上蓟城与国相对质吗?”这边又将手中诏书一扬,道:“此诏为大王三日前亲手所书,派上大夫苏秦日夜兼程,赶往边城,交于某家。我奉大王诏令,救秦质子母子,谁敢阻挡?” 芈茵身边侍卫,皆为相府所属,因她持郭隗令符临时召集,听了乐毅此言,顿时心生犹豫,慢慢退后。 霎时间,强弱易势,乐毅手按剑柄,一身杀气,朝着那“小雀”厉声喝道:“你还不松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个小小梳头婢,哪里当得这沙场战将的一声暴喝,吓得顿时匕首落地,整个人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芈茵目眦欲裂,厉声尖叫:“蠢货蠢货,坏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这贱婢碎尸万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是丝毫不敢动。 芈月疾步前行,乐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边的侍卫上前,一剑将芈月身上绳索砍断。芈月拾起匕首,叹道:“七姊姊,世间似小雀那样待你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随便找个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够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芈茵反反复复,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杀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杀了你了……” 芈月得了自由,适才听闻乐毅之言,惊喜不胜。原本她和黄歇约定,若是她被抓,黄歇便与乐毅想办法潜入城守府暗中来救。她本以为黄歇会是调开芈茵,或者暗夜来救。方才黄歇挟持芈茵,她便暗中担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谁知道情况突变,乐毅公然率兵来救,而且手持燕王诏令,再听得苏秦的名字,心中已经明白,暗道:“孟嬴,你终不负我。” 自己这一生虽然历尽苦痛,但这世间她曾经相助过的人,终究还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还报于她。想到这里,心头一暖,连对芈茵的恨意都消了几分。 她与黄歇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意相通,黄歇便放开芈茵,与芈月携手而出。 芈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连个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见芈月和黄歇谁也不看她一眼,就这样携手往外而出,她怒气攻心,抓起长剑,便向芈月后心疾冲而刺。 黄歇头也不回,长剑一挥,便将芈茵的剑格挡开去。芈茵用力过头,却比不得黄歇反格的力气,两力相冲,竟又摔了出去。 眼见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视线,终其一生,将再也无法将她抓回来泄愤,芈茵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却就在芈月和黄歇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外面一声高呼:“国相到……” 众人顿时怔住,人潮缓缓后退,分开两边。 一个老者在众武士簇拥之下缓步进来,正是郭隗。 芈茵又惊又喜,跳了起来,叫道:“夫君,你来得正好,快快为我报仇——” 芈月与黄歇对望一眼,脸色皆变。今日之事,转折迭起,本以为有意外之喜,不想离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亏一篑。 那郭隗缓步而入,见了两边兵士林立,互不兼容,再见芈茵脸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团,钗横鬓乱,素日艳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厉鬼,不禁退后一步,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芈茵手指指向众人,一圈划过,将众人皆划在内,顿足哭道:“是他们,他们都欺负于我。他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里,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里,你若不处置了他们,我便不依。” 乐毅忽然长笑,道:“好教国相得知,方才您的爱妾,挟持了秦质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与她私奔,还说委身于您实是无奈,是无时无刻不在强忍着厌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您——” 芈茵嘶声尖叫起来:“你、你这歼贼,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般陷害于我?” 乐毅朗声笑道:“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非但乐某听到此言,便是在场诸人,也都大半听到,可作得了假吗?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乐某却见不得你这妇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方才诸人便埋伏于院外,芈姝自恃院中皆为相府之人,谁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无忌惮。诸人又皆屏声静气,她的声音又是极尖厉的,因此这等话语,竟是大半人都听到了。 郭隗脸色微变,凝视着芈茵,长叹一声:“夫人,我自知与你年貌不当,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来都忍让于你,可是没有想到,在你的心里,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当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强?你想去哪里,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芈茵尖叫一声,大惊失色,但她随即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飞扑到郭隗的怀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皱成一团,直哭得梨花带雨,娇弱可怜:“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头了,我只是为了报复她,想让她看着黄歇变心,所以我才故意对黄歇说假话的。我怎么会喜欢那种无官无爵的士子,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啊……”她一边哭诉,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郭隗的脸色。 郭隗看着芈茵的脸,神情无奈,眼中有光芒一闪而没,他闭上眼,长长叹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过去,不再给老夫惹祸生事,若还愿意继续留在老夫身边,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芈茵不想此番如此轻易过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老东西终究是舍不得我。想到这里,又得意起来,再看看黄歇和芈月,心中妒火又起,无法抑制,又扑在郭隗怀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岂能不听?我答应你,只要我杀了九丫头,圆了心愿,就放下过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闭了闭眼:“你真的执意如此?” 芈茵咬牙:“不错。”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黄歇脸色大变,叫道:“郭相!” 乐毅也是脸色一变,叫道:“郭相,大王诏令在此……” 郭隗却是叹了口气,摆摆手,索然道:“世间事,瞬息万变,红颜薄命,老夫亦是无可奈何!” 说着,眼边竟掉下一滴眼泪来。 芈茵大喜,立刻转身,拔出身边侍卫的宝剑,一步步狞笑着走向芈月:“九妹妹,我本来想,让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没有时间了,只好便宜了你。” 黄歇失声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带来的两名侍卫却踏前一步,正挡在他的面前。 黄歇手中暗暗捏紧了短刀,若是当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伤了芈茵。纵得罪了郭隗,那也顾不得了。 芈茵见黄歇已经被侍卫挡住,心中大定,纵声大笑起来:“我看,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于此时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剑越发缓慢地朝着芈月刺过去,脸上带着狸猫戏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芈月在临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惊恐。 芈月面色不动,看着芈茵的剑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这种时候,她没有做徒劳的格挡和逃脱,而只是一动不动,巍然而立。正当芈茵的剑尖,距离芈月的胸口只有两寸时,芈月忽然露出悲悯之色,叹息了一声。 芈茵正想说:“你此时叹息也已经迟了……”忽然只觉得后心一凉。她诧异地低下头,却见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然后就是一阵剧痛…… 这是芈茵于这个世间,最后一瞬间的思想。 第300章 举周鼎〔2〕 芈月站在那儿,看到芈茵正自最得意的时候,她的笑容忽然凝结于脸上,只见一寸长的剑尖在她的胸口出现,然后便是血花飞溅,芈茵便缓缓倒下。 芈茵身后,郭隗面无表情地拔出剑,用一条绢帕,轻拭剑尖的血痕。 他这剑一拔,芈茵便扑倒在地,一动不动,显见已气绝身亡。 郭隗却对芈茵连多余的一眼也不看,只是看着自己的剑,爱怜地轻拭着,长叹:“茵姬,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只可惜,你选择了不给老夫退路。” 芈月看着郭隗。她当时手已经解缚,以她的身手要抓点什么东西格挡芈茵的剑也并非难事,郭隗却只让芈茵独自上前而并不是叫侍卫先制住她,芈茵为仇恨冲昏了头脑,竟没注意到这点,她却是留意了。芈月淡淡对郭隗问道:“郭相这是何意?” 郭隗拭净宝剑,收剑入鞘,向着芈月一拱手:“老夫惭愧,治家不严,以至于放纵了小妾,假借老夫的名义而逞私欲。老夫奉大王之令前往碣石宫迎贤,得知此事,星夜赶到,幸而还能及时阻止。老夫有罪,已经惩治主犯,余下的事情也当一一解决之后,再自行向大王请罪。”他一转身:“退下,不得对公子歇无礼。” 侍卫退开,黄歇已经快步跑到芈月身边,将芈月一把抱入怀中,一时间哽咽出声:“皎皎……” 方才这大起大落,由生至死,又由死至生,饶是芈月心志坚定,也不禁精神虚弱,抱住黄歇,热泪盈眶:“子歇……” 两人紧紧相拥。 好一会儿,黄歇才放开芈月,转身向着郭隗行礼:“多谢郭相大义!” 芈月却站住不动,看着郭隗。 黄歇觉得不对,转头看向芈月:“皎皎——”不管郭隗出于何意,终究是救了他们,他们总要有所表示才是。 芈月的脸上却有一种了悟的微笑,看着郭隗,问道:“郭相,咸阳有什么新消息?” 黄歇一怔,转头看着芈月。 郭隗这时候才露出进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果然不愧为芈夫人……”转而长叹一声,“唉,茵姬真不应该执意视你为敌。” 芈月整了整凌乱的衣服,肃然拱手:“还望郭相相告。” 郭隗肃然拱手:“洛邑急报,秦王荡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一个月前,洛邑城中。 城门大开,一队兵马旌旗招展进城,“秦”字旗下,秦王荡那张年轻英武的脸,更显得意气飞扬。 这一年,已经是秦王荡继位的第四年了。他自继位以来,便时常以征伐为念。一年多前,他与韩王仓在临晋城外会盟之时,曾经对站在他身边的甘茂说:“寡人欲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 甘茂知其心意,但却担心自己非为秦国公族,而只是客卿身份,若是执掌大军,会受樗里疾和公孙奭之牵制,秦王荡便与甘茂约誓信其不疑。甘茂于是率重兵与庶长封攻打韩国的宜阳,又恐楚国乘机攻打,再派冯章出使楚国,向楚王槐许诺割让汉中之地。半年之后,秦军攻克宜阳,斩首六万,乘胜渡过黄河,夺取武遂并筑城。韩王仓无奈,只得向秦求和,三川洞开,不敢再挡秦人锋芒。 秦王荡大喜,便亲率大军,引任鄙、孟贲等人巡视,然后直趋洛邑,以窥周室。 此时周天子虽在名义上为天下共主,实则困居小城,且执政的东周公和西周公不和,内斗频频,于是王室气象,更加衰微。 周天子派使者郊迎,向秦王致天子之问候,并称周天子欲在王城宫中盛礼相迎秦王。秦王逊谢,却提出欲在明堂一观九鼎。周室众人听话听音,均是大惊,但眼见秦国兵临城下,素日倚为屏障的韩国也是低头让步,也不得不答应此事。 于是两人便依约在明堂相见。 所谓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庙,在夏朝时称为“世室”,殷商时称为“重屋”,周称为“明堂”,至后世,则称之为“太庙”。 秦王荡率兵进入明堂时,便见周室之人已经在高台之上相候了。 这一任的周天子姓姬名延,史称周赧王,年纪虽与秦王荡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却显得苍白虚弱,萎靡不振,虽然高高地站在高台之上,却是一脸的愁苦之相,与正在阶下虽以臣礼相见,但相貌魁梧雄壮,更带着意气飞扬神情的秦王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见礼罢,秦王荡看了看周天子气色,再转眼扫视这明堂之中,建筑陈旧,朱漆掉落,甚至连旌旗也显出颜色残褪的样子,眼中轻视之意,更是掩遮不住,对身边的甘茂低声道:“周室气数已尽,在这明堂与周天子的脸上,都能够看得出来。” 甘茂也不禁露出微笑,压低了声音道:“而我大秦之业,便似大王,如骄阳凌空。” 秦王荡哈哈一笑,看着台上隐约可见的九鼎光芒,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野心,低声道:“从来王朝更易,就是九鼎迁移。寡人今日,就要把这九鼎给搬个位置。”说罢便昂首阔步,走上台阶。 他上了高台,与周天子再度见礼,相携走到明堂之上。但见殿前摆放了九只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铜鼎,显然亦是久经风吹雨打,显出年代久远的青斑来。这就是象征着天下归属的九鼎。 秦王荡点头轻叹,转而问周天子道:“敢问周天子,此便是九鼎乎?” 他站在周天子身边,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更兼气势逼人,逼迫得周天子如受重压,张了张口,方想回话,却是一阵气虚,喘咳不已。 此时他身边便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上前接口道:“正是,此九鼎本是夏禹收天下九州之金而铸成,有荆、梁、雍、豫、徐、青、扬、兖、冀九州,上刻本州山川人物、土地贡赋之数。九鼎列于朝,为天子掌九州的象征。” 秦王荡瞟了那人一眼,见他倒是一脸毫不畏惧的样子,眼光不由得在那人脸上多停留了一下,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小人东周国苏代。” 秦王荡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径直走了下去。他却不知,这苏代便是苏秦之弟,虽然不如乃兄才智,但于这周室之中,已经算得拔尖人才,见这秦王荡如此骄横,心中怒气勃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瞧着这秦王接下来的举动,思忖着随机应变之法。 但见秦王荡走到九鼎之边,一只只看过了,忽然拍了拍一只铜鼎,叹道:“此雍州之鼎也,当属秦国。”说着忽然转头问周天子:“寡人欲携此鼎归我秦国,大王可允?” 周天子脸色都变了,这种“问鼎”的举动,昔年只有楚国才干过,楚庄王曾问鼎之轻重,楚威王亦曾索要九鼎,皆被策士以列国形势牵制,以计谋破之。 楚人自周建立以来就没被驯服过,可这北方六国,却真是谁也没干过这事啊。 当此之际,当然是名臣折冲樽俎之时,仍然是那苏代替周天子发言道:“鼎乃天子之器,重达千钧,自此九鼎铸成以来,除奉天子之命合力迁移之外,凡人岂可轻易举起?” 秦王荡转头,嘴角一丝冷笑,厉声道:“若是有人能举起又如何?是不是就能够把它给搬走了?” 苏代见他如此无理,险些发作,最终还是忍下气来,瞧了周天子一眼,这句话却只有周天子能答,不是臣下敢说的。 周天子终究是帝王之尊,虽然气虚体弱,但不能被人逼到这份上还不说话,见状也只有壮着胆子道:“寡人不信有谁能举得起这鼎。” 秦王荡忽然张扬地大笑起来:“那寡人与大王打个赌。大王说无人能举得起,寡人却说,有人能举得起。若是寡人赢了,那寡人举得起什么鼎,就把这鼎当成赌注带走,如何?” 此时秦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便连雍州之鼎也不再提,直奔九鼎而去。周天子被他这张狂之态所震慑,整个人站在那儿,气得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苏代亦是气得脸色发白,见状心生一计,扶住周天子,低声道:“大王,就让他来举。” 周天子只得壮起胆子,勉强应了一声道:“秦王无礼,九鼎非天命不可移,逆天行事,后果自负。” 秦王荡仰天大笑。自继位以来,一步步精心谋划,便是为了这一天,当下将手一挥,喝道:“任鄙、孟贲、乌获,你们何人能举?” 站于阶下的秦国诸臣相视一眼,有些人这时候才明白,为何秦王荡自继位起,便对这三个大力士厚赐高爵,却原来是为了今日。 第301章 举周鼎〔3〕 孟贲等三人却是早有准备,当下应声上前到了雍鼎之前,各自轮流试了试力,对望一眼。秦王荡既早有此准备,自然在秦国之时,便已经探得这九鼎大致重量,自己在咸阳照此重量也铸了数鼎,由轻到重,教这些大力士日日练举。虽然如今一探这鼎,与素日那最重的鼎略有差异,但自忖便是一人举不起,难道三人都举不起不成? 当下任鄙镇定了一下心神,先上前一步向秦王荡道:“还是由臣先来。”说着大喝一声,执着铜鼎的鼎足,就要往上举起。 不想此时苏代忽然阴阴地道:“这九鼎乃是大禹集九州之铁所铸,赋王气,系天命。想冒犯王鼎的人,且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会不会被上天降罪。” 任鄙三人,本就出身草莽,敬天畏神之心,在所难免。骤得高位,素日奉承秦王之时,自信满满,但到了这周室明堂,见着这建筑宏伟、仪仗森严的王室气象,已经是心存畏惧。周天子的仪仗,在秦王眼中自然略显衰败,但于这等草根阶层看来,却依旧是高不可攀。 任鄙本就心怀畏惧,且正在举鼎之时,听了此言,心神微分,鼓足的气顿时就泄了一些,这雍鼎重量本就在他承受范围的极限,这气一泄,顿时觉得鼎如山重,当下把鼎一扔,大叫一声坐倒在地,只觉得双手颤抖,腿软如酥。 周王室的君臣失声大笑起来,却在秦王荡愤怒的眼神中忽然如刀截断一般,都收住了口。 任鄙伏地颤声道:“臣、臣气力不济,有负大王所托,臣该死!” 乌获与孟贲两人相视一眼,皆是脸上变色。这任鄙本是他们当中力气第一之人,方才他们都试了试那鼎,暗忖自己未必能够成功举鼎,若有能者,当是任鄙。 任鄙举鼎之时,他们亦凝神看着,见那任鄙本有举鼎之力,只是被那苏代一说,竟是莫名其妙地泄了气,弃了鼎。两人均是心头打鼓,再转头看看明堂之内,幽暗难辨,香火隐隐,想到里头供着周室开国君王周文王、周武王这等明君英主的神位,如今自己这等人敢在他们面前放肆,岂不是要触怒神灵? 正当此时,忽然一阵莫名的怪风吹起,卷起尘沙落叶,叫人不由得举手遮了一下眼睛。怪风过后,一面“秦”字旗帜,忽然倒下。 两边旗帜甚多,间中或有人持旗不稳,也是常理,只是两人本就有些惊魂不定,此时一见,更加疑神疑鬼起来。却又见秦王荡一指乌获,气急败坏地喝道:“乌获,你来。” 乌获听了此言,心头一颤。他是既畏鬼神,又畏秦王,不敢违拗,当下便战战兢兢地上前,两足分开,稳住身形,手握雍鼎双足,运气到了十分,大喝一声。那铜鼎双足缓缓上移,移到斜角之时,第三只足也渐渐离地而起。 秦王荡微微点头,嘴角也由下沉变为上翘。 忽然听得苏代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恰于此时又一阵风起,吹得落叶簌簌有声。 秋日本就多风,原也是自然现象,可是乌获本就是精神绷到了极紧处,汗湿重衣,这怪风一起,顿觉后心发凉,他却不敢步任鄙后尘,强鼓着气再一撑。不想他膀大腰圆,素日最好华衣,这日登天子之堂,特意穿了秦王荡所赐的锦带玉围,这丝绸之带却经不得他这浑身十二分的力气,忽然间他的腰带绷断,落在地上,乌获顿时气泄跌坐在地,那鼎自然也就随着他的手落下,重重砸在地上。这一声重响,似砸在了秦王荡的心上,也似砸在了孟贲心上。 乌获狼狈地抓起锦带,伏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周室众人,笑得站都站不住了,几个大臣都笑得跌作一团。 秦王荡恨不得一剑刺死乌获,却不好于此时发作,叫周室中人看笑话,眼睛却恶狠狠地落在了孟贲身上。 任鄙、乌获接连失手,秦王荡的心愿,便只着落在孟贲一人的身上了。孟贲咬了咬牙,不待秦王荡发话,便上前一步,先与手下索了条牛筋带子,换了锦带,又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靴子,将靴上带子系紧,再系紧袖口。如此准备之后,方才走到雍鼎之前,向着秦王荡先施一礼,便双足分开,气运丹田,用力一喝,但见那鼎被缓缓举起,至膝、至腰、至胸口,缓缓过肩…… 秦王荡刚要说:“好!”不想孟贲脸色憋得潮红,到鼎至肩上之时,忽然松手,铜鼎重重砸地,发出一声巨响,轰起半天烟尘。 但见那孟贲眼角破裂,口鼻出血,显见已经受了内伤。他跪伏在地颤声道:“大王,臣、臣尽力了。” 周室中人看那孟贲险些举鼎成功,心跳得都如乱鼓,及见孟贲最终也是失手,周天子苍白的脸上也显出一阵兴奋的潮红,尖声叫道:“秦侯,你输了,看来秦国无人有举鼎之力啊!” 普天之下,本就只有周天子方能称王,但如今列国自己称王,周天子也就不敢过问。之前两人相见,周天子百般不愿,但迫于武力,只得口中含糊混过,如今见秦王荡举鼎不力,这一声“秦侯”叫得当真又响又亮。 秦王荡指着趴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大力士,颤声道:“你、你们……”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素日的图谋、得意,此时全部变成羞愤,直欲将三人立刻拖下去处死才好。 阶下秦将也都噤声。诸将其实早对这三个毫无战功而封高爵的大力士不满,此时快意之下,却更加不敢吱声,生怕教秦王迁怒,让他们也上前举鼎。 第302章 举周鼎〔4〕 苏代表面上劝着周天子,其实却在添油加醋:“秦侯错怪他们了。其实臣听说秦国这几位大力士,是真的有千钧之力。只是这九鼎非凡人所能冒犯,所以就算有把鼎举起的力气,但这九鼎乃天命所授,又岂是这等血统低贱之人可以举动的?” 周天子听了此言,转头看向苏代,却隐约看到他眼中的兴奋和期待之色。他心头一动,嘴唇颤抖几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上潮红退去,苍白更甚。 秦王荡见三人皆是失手,不但图谋落空,这面子上也下不来,再看到周王君臣不屑的表情,更觉不甘,大步上前,踢开孟贲,喝道:“没用的东西,不如让寡人自己来。” 孟贲大惊,顾不得这一脚踢过来的疼痛,忙抱住秦王荡叫道:“大王不可!” 苏代强抑兴奋,轻笑一声:“秦侯何必勉强?天命在周,所以九鼎无人能动,你迁怒于他们又有何用?不好意思,今日竟是教秦侯白来一趟了。” 秦王荡被他这样一激,更是忍不住,将孟贲踢开,双手将身上的锦袍一撕,走到铜鼎前,握住鼎足就要举起。 甘茂本是远远站着,见状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身系天下,不可以身相试!” 秦王荡脸色微一犹豫,苏代却趁此时机,又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秦王荡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纵声大笑:“寡人既然已经来到洛邑,就不能虎头蛇尾。孟贲他们并非举不起这鼎,只是心中胆怯。寡人乃王者之身,自有天命。寡人就不信,天命在他这种人身上,而不在寡人身上。” 说罢,不待甘茂亟亟奔来,秦王荡已经分开脚步,握住两只鼎足,大喝一声:“起!” 他本就是大力之人,素日与这些大力士每日比赛举鼎,确有千钧之力,此时憋足一口气出手,竟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那只雍鼎被他一气举到肩头。 周围的秦国官兵顿时疯狂地高呼:“大王威武!”“大秦威武!”“大王万岁!” 方才三名大力士皆举鼎失败,秦军素来好胜,岂甘这样丢脸?如今竟见秦王举起大鼎,兴奋之下,全军几欲发狂,高呼声便如巨浪滔天,震得周室之人,尽皆失色。 此时秦王荡却感觉胸口发闷,一口气竟提不上来。若是素日在咸阳宫中,与力士们举鼎,到这程度他早就扔下鼎了,只是此刻他在将士们兴奋至癫狂的山呼声中,却不能退让,这鼎在肩头停了片刻,竟是颤巍巍又往上举。 秦军狂呼之声,更是无法抑止。 苏代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秦王荡的手,心中默念:“砸下来,砸下来,砸下来……” 就在苏代念到第三声的时候,忽然,秦王荡身子一晃,整只大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下…… “秦王荡怎么样了?”芈月惊问。 此时他们已经移座到城守府正堂,芈月与郭隗对坐,便由一名上大夫将洛邑燕人细作传来的情况缓缓道来。 那上大夫听她问起,便摇了摇头,道:“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亲眼所见,那鼎落下来,便砸在了秦王荡的身上……后来,便不知道了。” “不知道?”芈月看了郭隗一眼,“是生是死不知道,还是轻伤重伤不知道?” 那上大夫摇头回道:“皆不知道。秦王举鼎受伤,便被秦军抬走。秦人封锁了消息,周天子几次遣人送医,均不得其门而入。” 芈月又问:“既如此,则现场情景,你们如何得知?” 那上大夫脸上显出兴奋之色,道:“当日情景详细经过,自然是周王室之人,大肆宣扬,说是列祖列宗英灵在上,教觊觎神器之人自受天谴。” 芈月看了郭隗一眼,抽了抽嘴角:“郭相——果然是老成谋国啊。”这个老政客,怪不得会忽然于此时来到此间,当是一知道消息就急忙赶来了,只怕是连燕王和易后都还不晓得此事吧。果然是够狠辣,够有决断。 想来他初时是想保芈茵一命,只是芈茵自己作死,他又不便当着众人之面说出真相来,再加上为了取信自己,便将芈茵的一条性命当成了与自己交好的礼物。 郭隗却一直袖手坐在一旁,笑容和蔼可亲,道:“易后、大王与夫人和公子骨肉至亲,老夫亦是一直对夫人尊敬有加。此中虽有误会,但终究云散雾消,亦是好事。” 芈月表情不变,却缓缓站起,道:“那我们如今是否可以离开了?郭相想来不会再留难吧?” 郭隗一怔,微笑道:“易后已知此讯,欲请夫人相见,等夫人与我们回蓟城见过易后,再行定夺如何?” 芈月话语冰冷生硬:“我们离开蓟城的时候,有义渠友人相助,他们可无恙?” 郭隗笑道:“既然是夫人的友人,自当客气款待。” 芈月便道:“妾身妆容不整,明日再与郭相叙话如何?” 郭隗拱手:“请。” 芈月转身向内。 黄歇看了郭隗一眼,也跟着走进内屋,却看到芈月并未梳洗,却是神情恍惚地坐在窗边。 黄歇走到芈月身边搂住她,柔声道:“皎皎——” 芈月如梦游似的抬头,眼中无神,颤声道:“子歇——”她忽然扑进黄歇怀中,紧紧地抱住黄歇,“子歇,你告诉我,我听到的是真的吗?” 黄歇也紧紧抱住她,安抚着她的情绪:“是真的,是郭隗亲口说的,如果不是确有其事,他也不会杀了芈茵。” 芈月轻叹道:“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对吗?” 黄歇点头安抚她:“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安全了。” 芈月终于露出了放松的微笑,忽然晕了过去。 第303章 归去来〔1〕 黄歇见芈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门叫道:“来人。” 一时惊动郭隗,得知芈月昏迷,也不禁着急,忙请了太医来诊脉。太医诊脉之后,便说芈月只是疲劳过度,心力交瘁,但她脉象有力,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无事。 果然,*过去之后,芈月便醒了过来,沐浴梳洗后进了朝食,精神便已恢复了大半。 郭隗再三请她一起动身回蓟城,芈月但只沉吟未决。到了下午,却听得院中一声童声急呼:“母亲——” 芈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跄跄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经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远远地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在芈月的怀中,差点没把她扑倒在地。 芈月强撑着才站稳,抱紧了怀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见了母亲,顿时满心焦虑恐惧一齐涌上,哇哇哭叫:“母亲、母亲,你别再丢下我,你别再丢下我……” 芈月抱着他,他虽然已经渐渐长大,但是对自己的依恋,却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抚着他:“子稷,子稷,母亲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此时方看到一人缓缓走近,正是苏秦,却是他刚才带着嬴稷回来。 芈月满怀感激,向苏秦道谢:“多谢苏子相助,又送子稷回来。” 苏秦一脸诚挚,向芈月拱手道:“易后知道此事,当即命我持大王手书诏令,赶来救助夫人。幸而及时赶到,不至于误了大事,这也是芈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只是适逢其会。” 芈月站起来,拉着嬴稷的手令他向苏秦行礼:“还不多谢苏子。” 嬴稷忙乖乖行礼:“多谢苏子。” 苏秦忙逊谢道:“我奉易后之命而来……夫人,可愿随我往蓟城一行?” 此时黄歇也跟着进来,芈月看了看黄歇,两人四目交错,芈月点了点头:“好。” 当下便收拾行李,准备次日起身。 当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间,嬴稷却拉着芈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问:“母亲,我可不可以在你这里睡?” 芈月瞧他一脸害怕的样子,想到他虽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毕竟只是一板之隔,还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只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带到承明殿暂与她分离,但那一次毕竟年纪幼小,对诸事尚还懵懂。后来在秦惠文王死后,被惠后芈姝带走与诸公子一起守灵,但毕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来人往,不曾单独一人与陌生人在一起过。 他这一生最恐怖的两次经历,便是在西市被诬杀人,关入黑狱;转眼逃入山中,芈月却又困于心魔,险些醒不来。他只当自己行事鲁莽,以至于连累母亲,惹下大祸,一路上强抑着惊恐,不敢说累说怕,不敢再教母亲为他忧心。谁知转眼之间,到了边城又遇上芈月以身赴险,引走追兵,而随即黄歇又将他寄在一个陌生人苏秦之处,便没有再回来。 虽然苏秦为人温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极,却又深怀戒心,不敢言讲。过了两日,苏秦同他说,要带他去见母亲,他将信将疑。及至终于见了芈月,他紧绷了多日的心,这才放松了下来。 然后那个一直伪装懂事不让任何人担忧的孩子,终于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间变得比他的实际年纪还要幼小,这一日便寸步不离母亲,连夕食也要她来喂,连洗漱也要拉着她来动手,最终要回房间的时候,撒娇耍赖,死活不肯走。 芈月心一软,知道这几日的变故,把这孩子吓着了,不忍再让他离开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个榻来,让他睡在房间的另一边。 嬴稷又缠着芈月讲了三个故事,这才慢慢睡着,睡梦中仍然攥着她的衣袖。 芈月扯了扯衣袖,发现扯不出来,只得作罢,便把衣服脱了,放在嬴稷的枕边,自己更衣解发去睡了。 一声鸡叫。太阳升起。 阳光照着边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机勃勃。 一队燕兵护卫着三辆马车,驰出边城,驰向蓟城。 芈月回到蓟城,便由大行人陪同,进入了蓟城中一间豪宅,里面婢女侍卫,一应俱全,薜荔等人已经在此相候,大行人说这便是燕王为秦质子准备的质子府。芈月等人梳洗之后,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后分别召见嬴稷和她。 还是驺虞宫,还是孟嬴居处,两人再度相见,恍若隔世。 殿中置着一只小鼎,一个庖人跪在鼎边,鼎下有火,鼎中清汤沸腾,庖人飞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边下鼎,一边就从另一头连汤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芈月接过来,只见汤水清澈,香气扑鼻。 孟嬴便介绍道:“这是氽飞龙肉,据说仅有辽东才有,别处难得一见。这个庖人也是当地送来,说非得如此清汤烫熟,否则便要失味。” 芈月点头道:“果然难得。” 孟嬴看着芈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应该离开蓟城,连累你母子受苦。” 芈月忙摇头安慰道:“这次幸亏你派苏秦及时赶到,保护了子稷安全,我还要多谢你呢。” 孟嬴长叹:“可是我也当真没有想到,郭隗竟也会赶往边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们……”说到这里,心有余悸,不禁拭泪。 芈月叹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为人,也不会亲往边城。便是去了边城,有你和大王的态度在,有苏子在,他也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则那小妇之所为,却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让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属,并在我们离开蓟城之时动手?他以为装成一无所知,便可以洗脱嫌疑吗?” 芈月沉默良久,才一声长叹:“可叹茵姬自以为得*,可以在郭隗面前兴风作浪,却不知……他让她做这样的事,便是打算要将她当成一个死人了。她虽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却也……孟嬴,你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对手。” 孟嬴沉下脸,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苏子相助,不会再听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吓于我,大王又渐渐长大,权臣秉政之日,也不会太久了。” 芈月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来?” 孟嬴摇头道:“没有,不过秦人瞒得如此之紧,我猜……应该是凶多吉少了。”说到这里,不免将这件丢脸的事,归咎于秦王荡的生母,怒道:“孟芈愚钝无知,误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亲自举鼎,与蛮夫比力气?他便是想效法商纣王,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芈月却摇摇头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涂,他只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诧异:“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内情,芈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边,却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释道:“天下争霸,从来靠的都是国家的实力一点点积累,否则的话,纵然可以称霸于一时,也只是昙花一现。秦国从一个边蛮小国走到现在,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有可以与诸侯一争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荡从小生活在吹捧当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动,于是走了一条自以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荡去举鼎,有其他的心思?” 芈月叹道:“当年周武王一仗打进朝歌,逼得殷纣王**,迁九鼎归洛邑,从此殷商气数尽,周室兴。而新王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集重兵快速进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让位,迁九鼎于咸阳,造成既定事实,向天下表示他已经成就霸业。他把霸业当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斗力的赌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来如此,许多人认为他豢养力士只是喜欢武力,其实,他是为了让那几个力士替他去举鼎吧!” 芈月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他尽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为此辱及将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宝押在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迁移九鼎的梦想。只可惜,国未富,民未强,凭着投机取巧求来的功业,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楼台,风一吹就没有了。”她借着酒水,画了一个简易的路线图:“有甘茂为他筹划,以强势之兵,飞快推进至洛邑,只能是速战速决,否则很容易被魏韩两国的兵马反包围。只是没想到,他苦心招来的大力士却举不起鼎……” 孟嬴点头:“所以他骑虎难下——”转而又恼道:“可他也不能不顾身份,真的自己去举鼎啊——” 第304章 归去来〔2〕 芈月回思着那上大夫说的经过,又加上她一路来又细问过大行人,便已经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让他误以为那些大力士举不动鼎,只是因为身份卑贱,没有资格去举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他既无知人之智,又无自知之明;既无胜人之实力,更无自胜之控制力。一个比别人蠢的人,却想从天下的聪明人手中取巧,最终身败名裂,也不足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恶,竟然如此算计于他!” 芈月摇头道:“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荡要搬走他们的九鼎,他们岂能坐以待毙?这是大争之世,输就是输,怪不得任何人。” 孟嬴忽然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是要回秦国吗?” 芈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动,有些畏惧,有些茫然,也有些犹豫。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回去呢?这是个机会,也是极大的危险。历来国君出事,诸公子争位,都会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自她听芈姝说到“遗诏”之事开始,她就一直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现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时机吗?她和嬴稷无兵无权,无依无靠,远在燕国,势单力孤,她拿什么回去争王位?在经历了芈茵之事以后,她好不容易与黄歇重逢,几番生死边缘命悬一线,此时她若再回去,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杀了芈茵,就是抱着在她身上投资将来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殷勤,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燕国能够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大劫之后的燕国,自顾不暇,举国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应对齐国的压迫,向齐国收回失地,向齐国报仇雪恨。可连这一点,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没有办法去实行。齐燕之间的武力已经悬殊,没有足够的机会,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更遑论派出兵马劳师远征去秦国帮嬴稷夺回江山了。这件事就目前为止,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况就算秦王荡真的死了,他还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壮,还有目前还在秦国,有着丰厚封地、军中势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华、公子恽、公子奂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当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后,其父晋献公就死了,可重耳终究还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国内群臣拥戴下杀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国夺位,一要秦国重臣大族相请,二要列国诸侯有实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国之内有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而目前,她这三者都没有。义渠王曾经派虎威来找她,亦带来了秦国的消息:魏冉被孟贲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愤而弃官回了义渠。她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秦国,把她这两个弟弟带回身边,好好保护。 此刻,面对孟嬴的询问,芈月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个字:“不。” 孟嬴一怔,问道:“你不回去?难道,你当真对黄歇……” 芈月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这些事,又何必解释?既然燕人欲投资她母子的将来,她自是不能将自己的窘境和盘托出。 孟嬴却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实,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当日若不是因为王儿落在赵国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国,做这个只拥有虚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凄凉,外有齐国虎视眈眈,内有老臣掣肘要挟。为了王儿,我一忍再忍,与豺狼交易,对故友负义,内疚神明,外陷困局……”说到这里,不禁转身拭泪。 见芈月没有说话,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芈,我如今说这个,倒像是对我自己的洗白。” 芈月摇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经帮过我,救过我了。” 孟嬴叹道:“如今荡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国内诸弟争位,到时候会比我们燕国当年更加动荡,你不回去也好。想来惠文后此时要面对的事是王位之争,不会再有心思为难你了。再说,她的儿子死了,她能不能再当这个母后,也未可知呢……” 芈月听了孟嬴的话,只微微一笑。孟嬴说了一会儿,却忽然叹了口气:“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来。”说着,她握住了芈月的手,脸上也带着一丝追忆的神情,道:“我们还像过去在秦宫一样,结为友伴。季芈,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顾忌。我有苏子,你亦有黄子。季芈,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当义不容辞。既然你们暂时不准备回去,我想给子稷一块小小的封地,你把黄子留下来,也可以把你三个弟弟都接过来。至于这块封地将来如何,就看你们经营得怎样,或者你的弟弟们为燕国立了多少军功。” 芈月看着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着芈月的神情,脸微微一红,道:“你笑什么?” 芈月点头叹道:“你现在才真正像你父亲的女儿,像一个成功的母后。你这一块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给我和子稷,而且还套住了国士黄歇,也套住了三员战将。” 孟嬴轻叹一声,两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芈,我是有这个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 芈月沉默片刻,才道:“黄歇说,希望带我回楚国。” 孟嬴笑了:“回楚国?那里可是有一头吃人的豺狼。黄家的势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护你。所以,留在燕国,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芈月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燕国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爱的人,他们未必愿意拔起自己的根来燕国寄人篱下。子歇是国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许会一直跟着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芈月的手道:“季芈,拿出你对付郭隗的决心,拿出你大闹西市的决心来。我相信,让黄子留下,让你的三个弟弟聚到你的身边来,不会是难事。” 芈月苦笑摇头:“你错了,这才真正是难事。我对付敌人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对我至亲至爱的人,我又能怎么办?”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芈月自宫中回来,一直在犹豫着。 黄歇自回到蓟城之后,也一直沉默着,他在想着他和芈月的将来。 芈月在山中曾经和他说,希望能够回楚国,去见夫子。可是在边城当他们以为无法越过的时候,她忽然兴起的念头,让他觉得陌生。她说,她不想去楚国了,她要去齐国,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她甚至以自己为饵,而要他带着嬴稷去齐国,叫他挑动齐国征伐燕国。 这样的主意,如果出自一个策士之口,他不会奇怪,甚至连他自己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让他心疼之至,那种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让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日他不在她的身边,以至于她沦落西市,要亲手挣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离,还要受小吏之辱,受无赖欺凌,乃至不得不削发沽酒,决绝劫狱。那时候他抱住她,逃出蓟城,逃入山中的时候,他暗下决心,有他在,不会再让她担惊受怕,不会再让她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不会再让她这个弱女子去殚精竭虑。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聪慧好强,没关系,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愿意让着她、迁就她、呵护她。但是,看到她变成一个遇事第一时间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识到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她还有一个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时候,他只觉得心中酸涩难言,痛楚万分。 第305章 归去来〔3〕 虽然她在楚宫中也受过委屈、伤过心,甚至也经历过无数危险,可是那时候她还会对他撒娇、对他任性、对他撒气,在许多事情上,见到了他,就习惯性地把一切交给他,依赖着他。 可如今的她,已经太过习惯不撒娇不任性,太过习惯独自承担、谋划事情,让他有些不适应。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迁就,无言地保护,恒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还在她的身边,就能够让她渐渐放下过去,放下这些沉重的负担,把一切交给他,安心地做他身后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欢燕易后,这个女人凉薄无情、工于心计,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芈月当日在蓟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无视芈月曾经给予她的帮助,无视她们有过的友情,甚至无视嬴稷是她的亲弟弟,而袖手旁观郭隗和芈茵对芈月母子的打击、诬陷、残害。她但凡有一点点仁心,怎么能够对于芈月母子的遭遇如此无动于衷!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在秦王荡很可能举鼎身死之后,忽然间就想起在燕京还有一个异母弟弟,还有一个秦宫故交来。如今频频召芈月入宫,置府赐地、封官许爵,甚至还要让芈月和自己留下,还要招揽芈月的弟弟们到来。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无非是看着芈月现在有可利用的价值,所以才会费尽心机地拉拢,甚至还想利用芈月相助,从郭隗手中夺权。过去她未必对郭隗没有怨言,只是她却不愿意为了芈月去得罪权臣。如今她想让芈月助她夺权,若是失败,又何尝不会把芈月抛出去顶罪? 他不愿意她留在燕国,不愿意她再入宫,不愿意看着她再卷入燕国的权力斗争,不愿意看着她再置身于危险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间能够达成共识,那么,凭他们两人的努力,一切将不再是问题。 这一日,黄歇约了芈月,在蓟城外驰马。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季节,远远看到一群燕国贵族牵黄擎苍,去了山中。 黄歇不欲与他们撞上,拨转马头,驰入一片黄叶林中。 两人在林中驰马,树叶纷纷洒落,天朗气清,教人心情也为之一畅。 黄歇跳下马,道:“皎皎,我们在林中走一走吧。” 芈月含笑点头:“好。” 两人牵着马,在林中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还是芈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黄歇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打算……”他凝视着芈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芈月微一停顿,试探着说:“如果说,我想留在燕国呢?” 从边城回来已经数月,她一直在走与留之间犹豫不定。她知道黄歇也在为此焦灼不安,甚至黄歇对孟嬴的恶感和不信任,也曾隐隐向她透露过。 今天黄歇约她骑马,她心中有数,也许两人之间,的确到了应该深入谈一谈的时候了。她和黄歇,是后半辈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间自当同进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与秦惠文王决裂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主,但在蓟城劫狱的那个晚上,黄歇自天而降,带着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话让她痛苦、挣扎、重生之后,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笼中被豢养的燕雀,由着别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运。但从咸阳到蓟城,再从蓟城到边城,她一直在苦苦挣扎,于风雨中孤独飞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笼中做燕雀,可是她却希望能够有一个人,与她一起飞翔,相互扶持,风雨同行。 黄歇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后的人生。对未来,她有自己的设想,可她却能够感觉到,黄歇对未来的设想,和她不一样。 果然黄歇怔了一怔,露出一丝苦笑,却道:“皎皎,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只是,我以为蓟城会是你的伤心地,没想到你还愿意留下。但不知你是为何而留?” 芈月也苦笑:“蓟城之外,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黄歇有些意外,忽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山中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想回楚国去,去看夫子。” 芈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黄歇又道:“可你到了边城,却改了主意,想去齐国了……我想知道,如果边城没有危境,你还会再去齐国吗?” 芈月点头道:“是。” 黄歇有些犹豫地问:“那你为何不愿意回楚?” 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以为你明白的……” 黄歇轻叹:“因为威后?” 芈月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厌憎:“这还不够吗?” 黄歇的手按在了芈月的肩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芈月迟疑中,已经被他拥入怀中,“你受她的伤害太深了。” 芈月想要说话,黄歇却温柔地阻止了她:“你听我说,皎皎,威后如今已经不足为惧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离。我知道你在为莒夫人的事耿耿于怀,可是,她也并非完全没有付出代价。子戎那一场大闹,不管是大王还是令尹都无法再装看不见。皎皎,我能带你回去,就能够保证她不可能再伤害到你了。” 黄歇停了停,又道:“皎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当何去何从?燕国并非善地,那位易后如今虽然厚待于你,可是你在蓟城苦苦挣扎多年,几番生死边缘之时,她又做了什么?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来,何至于让你受苦受难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尝不是包藏祸心,不是要挟持子稷图谋秦国,就是借你之手从郭隗手中夺权?可她从来不会去想一想,万一失败了,你何以自处?哪怕你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难之时,她仍然会弃你于不顾。皎皎,我知道你也并非为了助她,而是想为自己、为子稷,也为你的弟弟们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易后此人,不可倚仗啊!” 芈月欲言又止,听着黄歇一口气说完,忽然沉默了。黄歇所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她没有想到,黄歇对孟嬴的观感会如此恶劣——或者,正因为他是旁观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对孟嬴还抱有太过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该往何处去呢?她看向黄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带着她归楚。楚国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们太多的亲人、朋友、师长。他自信在楚国,能够保护好她和她的亲人。 可是,她无法归楚,不只是因为楚威后,更是因为楚王槐。当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时候,就在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若是她远在异国,远在天涯,这种恨意或许还能够压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国,咫尺之间,她的恨意只怕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在楚国,固然有屈子、有黄歇,甚至连屈子的政敌昭阳都能够成为她的庇护者。可是,父母之仇,弗与戴天。若是与仇人共处一城,而有仇不得报,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黄歇见她沉默不语,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筹划着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击,未免一时无法接受,当下轻叹一声,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归楚,只是你这些年颠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边,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皎皎,我希望能够保护你、庇护你,让你安心入梦,不会再四处流离,不会再无枝可依……” 芈月扑在黄歇的怀中,无声恸哭,如同一个走失了的孩子——再惊恐再绝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溃,只能不停地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怕一松懈就会从此失去整个世界,可却永远会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时候,崩溃大哭,再无迈动一步的力气。 黄歇抚着她的头,轻轻安慰着。黄叶盘旋着落下,落入发间,落入衣襟,落入裙角…… 第306章 远客至〔1〕 自那一日驰马归来之后,黄歇与芈月,就一直商议着来日将何去何从。 此时虎威等人已经被释放,见芈月已经无事,且又不能同他们回义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游侠也被赦出狱,芈月择优礼聘几人为质子府的门客,其余之人便赠金而归。 黄歇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慢慢说服着芈月。留在燕国,一切情况确如黄歇所分析的那样,孟嬴和郭隗的确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将来秦国的利益,但芈月手中并没有足够支持她母子回秦争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还是孟嬴,待秦国确立了新君之后,对芈月母子的态度很可能会因秦国新君的态度而变化。留燕之举,确实有些悬。 另外,赵国与他们并无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赵侯雍之子平原君赵胜曾与魏冉有旧,还在芈月入燕之时护送过她母子一段路。但赵胜虽得赵侯雍*爱,毕竟只是幼子,在赵侯雍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而赵侯雍为人,刚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绝对不是轻易能够被旁人左右的。芈月母子若入赵国,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为赵侯所制,还不如留在燕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若去齐国,黄歇当年在稷下学宫就学时的确有过故交好友,但是齐国新君为人暴戾乖张,不要说策士新投,便是当年齐宣王时代的名士,都已经在纷纷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齐国来,说了一个故事。”黄歇说道。 “什么故事?”芈月知他这么说,必有用意,当下便问了一声。 黄歇轻叹一声,道:“齐国先王,也就是齐宣王在位时,好听竽声,于是养三百乐工齐奏;及新王地继位,却喜欢叫了乐工来一一听其演奏,结果便有乐工,名南郭处士者,偷偷逃走。” 芈月听了,却没有笑,只是低头想了一想,方叹道:“这故事皮里阳秋,看似可笑,实则可悲。” 黄歇苦笑一声:“你也听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是讲齐宣王糊涂不能辨别真假,赞美齐王地聪明不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故事表面上说的是乐工,可以齐国之富,哪里就容不得一乐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乐工哪有称“某某处士”的?这故事明说乐工,实指士人。显是暗讽齐王地继位,废先王养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纷纷辞去。 如今大争之世,各国求才若渴,无不厚币甘辞,以迎士人。如燕王职起黄金台,如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为了广纳贤才,收罗人心为本国所用。 这齐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齐宣王倾尽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学宫如今因他而毁,想齐宣王在天有灵,也会呕血三升吧。 想到这里,芈月不禁默然。她听得出黄歇的意思。在她的计划里,燕国之外,齐国也是她为嬴稷谋划的立身之所。她亦是听过芈姮与芈荞之事,如今芈荞得*,或是危险,或是机会。但黄歇极力劝她,对她分说齐王地为人暴戾、喜怒无常,不可与虎谋皮。如今他再说这个故事,意图更是明白。 想到这里,芈月看向黄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齐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归楚了?” 黄歇没有说话,很多事不能言之于口。他能明白芈月对归楚的抵触,楚国对于芈月来说,更多的是在楚宫、在高唐台时留下的阴影,他知道她在芈姝和芈茵跟前受过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时代,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在楚威后的淫威杀机中度过,几番死里逃生的。然而,光是语言上的解释是无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经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黄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国,不会在楚宫,不会在高唐台。有他黄歇在,不管是芈姝还是楚威后都无法再伤害到她。楚国不光有她的敌人,更有他的亲朋故友,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绝对让他有办法保护他们母子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知道芈月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认为楚王槐是楚威后的儿子,芈姝的亲哥哥,便会像她们一样,对她造成伤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释,这只是一个女人的过度担忧罢了。楚王槐并不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他是一国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会愿意为了母亲、妹妹心头不喜而加害国士黄歇的妻子。 这么多年来,黄歇作为太子横的好友与辅弼,他了解楚王槐,胜过这些深宫的女子。平心而论,楚王槐做人不够有决断,也不够聪明,且耳根软,性格糊涂,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够有决断,做他的臣属和子民,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后去世这么多年,得*的郑袖日夜在他耳中对太子进谗陷害,的确令他渐渐不喜欢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让他废了太子,甚至有人诬陷太子,置太子于危险时,楚王槐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反而是一种优点。他不忍伤害太子,遇事不会断然下令对太子进行处置,在太子辩白的时候也听得进去。这些年来,虽然太子险象环生,但终究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关。当年芈月母女三人能够从楚威后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阳的坚持以外,楚王槐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不忍伤人”的态度才是他们安全渡过难关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于口的,他有着更大把握的事,却是在将来。昭阳年纪已经越来越大了,这个人擅权弄政,因为一己之私压制屈子,楚国新政也因此停顿。但是人寿终究有限,昭阳去后,屈子将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时太子与郑袖的相争,也到了关键时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归楚,成为新政的生力军。 楚威后早就是老朽无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阳还是楚王槐,终究都在老去。将来的楚国,会是太子横的,而他又是太子横最倚重之人。到时候不管芈月希望芈戎、向寿受封赐爵,还是接魏冉、白起合家团聚,甚至是在嬴稷长大之后帮助他归秦夺位,都不会是问题。 他没有完全说出来,只是在话语中,半含半露,说与芈月,为了能够让她安心,更是为了让她放心。 芈月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黄歇的话令她心动,但对归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这已经不是黄歇的问题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许归楚真的不会是个问题了。 一时,竟无话可说。她所有的顾虑,黄歇都已经为她考虑到了。她只是用火钳拨了拨火盆中的炭,听得外头呜呜风声,抬头看着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这会儿城门恐怕才关吧。” 这日天气忽然转冷,街市上狂风呼啸,天色暗得很快。看这样的天气,明天一定会是下雪天。 黄歇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也转了话头,看了看外头,道:“这蓟城就是冬天特别长。这会儿若是还在楚国,只怕天还亮着呢。” 芈月道:“若是在楚国,这会儿还是满树绿叶黄花,衣服也只是穿件夹衣呢。” 黄歇看着芈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国的绿叶黄花?” 芈月笑了笑,扔了火钳,终于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随你归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黄歇眼睛一亮:“这么说,若是冰消雪化,你就会跟我归楚了?” 芈月见他的神情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不置信,之前虽然有些无奈推托,见此情景心也软了,低头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应你,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异状,我便向易王后请求,与你归楚。” 黄歇跳了起来,喜道:“当真?太好了,皎皎,我们回楚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夫子做主,为我们……”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偷眼看向芈月,声音忽然转轻,讷讷地道:“为我们……主婚,你看可好?” 芈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黄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见夫子了……” 黄歇抱着芈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终于等到你答应嫁给我了……” 芈月也不禁热泪盈眶,哽咽着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黄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来迟了,幸而,我来得不算太迟。” 第307章 远客至〔2〕 芈月轻叹一声:“摽有梅,顷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顷筐堲之’的时候了,幸好,我们还不算太晚,我们的人生中,还有机会。” 两人紧紧相拥,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 归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兴,她与贞嫂指挥着侍女在忙碌地收拾着东西。 嬴稷却有些怏怏不乐,他坐在榻上,手捧着埙吹了两声又放下。 芈月听着薜荔禀报收拾的情况,百忙中感觉到了嬴稷的状况,转头问他:“子稷,你不高兴吗?” 嬴稷扁扁嘴,扭过头去。 芈月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嬴稷的身边,轻声道:“子稷,我们在蓟城一无所有,但是回到楚国,你可以见到舅舅,还有舅公,还有许多的亲人。”见嬴稷不说话,芈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是秦王的儿子。有朝一日,秦国公子该有的,娘都会帮你争取到。” 薜荔见她母子说话,忙对侍女使个眼色,教众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以后会不会还有小地弟小妹妹?” 芈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这孩子近日的不安为何而来,不禁失笑。但看着嬴稷一脸恼羞成怒的模样,她忙收了笑容,温柔地亲亲他的额头,道:“会,母亲以后会给你再生许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亲最重要的孩子,依旧是你。” 嬴稷低下头,低声嘟哝了一句,芈月没听清,问他:“你在说什么?” 嬴稷却摇头:“没什么。”忽然又问:“母亲,弟弟妹妹有什么用?” 芈月看着他倔强又天真的样子,心中一软,轻声告诉他道:“一个人在世上若没有兄弟姐妹,会很孤单的。兄弟姐妹,是你的手足,会帮着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转了转,又问:“那子荡、子华,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们对我根本不好。” 芈月收了笑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叹道:“子稷,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就算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芈姝、芈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芈戎、魏冉等人,心头又有些转暖,不禁感叹:“这世间啊,只有同一个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亲。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亲所生,虽然你们同一个父亲,却都是天敌。只有同一个母亲生的才会相扶相助,同一个父亲生的,只能相争相杀。你看,我和子荡的母亲,还有那个疯女人,都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可是我们却不能在同一片蓝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过几个月回到楚国就会见到的戎舅舅,还有为了你的将来而留在秦国的冉舅舅,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哪怕远隔千里,都互相牵挂,互相帮助,我们才是骨肉相连的亲手足,可以为了对方出生人死,在所不惜。” 嬴稷听得渐渐动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芈月的肚子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芈月的脸羞红了,拍开他的手啐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嬴稷头一昂,道:“哼,我什么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会有小宝宝。你跟黄叔父在一起了,肯定会有小宝宝。” 芈月笑了,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是,我们会在一起的。从小到大,不管经历多少风波,都挡不住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在一起。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 嬴稷好奇地问:“为什么?” 芈月道:“我们要回去见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说到这里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脑袋一下,“人小鬼大,还不赶紧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门边,眨眨眼睛,道:“呜,母亲害羞了……” 芈月顿足叫道:“这小鬼……” 薜荔却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东西可得亲手准备。” 芈月诧异地问道:“什么?”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亲手绣的嫁衣。” 芈月怔在那儿,一股甜蜜慢慢涌上心头,忽然红了脸,低声道:“我……我女红很差的……” 薜荔拉着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亲手绣一绣裙边就行。” 芈月红了脸,有些羞愧:“早知道,我应该早些准备的。如今春暖花开就要上路了,只怕是来不及……” 薜荔笑劝:“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黄子必然欢喜。”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两人诧异:“这会儿,是谁还来?” 薜荔站起来道:“奴婢去开门。” 芈月想了想,说道:“现在天黑了,不知道来的是谁,你还是请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质子府门外,一群披着防风斗篷的武士牵着马站着,一个侍卫正在敲门,他敲得极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 门开了,门客冷向戒备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问足下是哪位贵人,有何事寻我家主公?” 侍卫让开,一个人掀开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脸来,客气地道:“烦请通报芈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开斗篷道:“赵人赵胜,有要事求见。” 冷向脸色一变,连忙还礼道:“原来是平原君、庸大夫。请稍候,在下立刻禀报夫人。” 见冷向转头入内,赵胜与庸芮对望一眼,道:“没想到质子府一个应门阍者,竟知我二人是谁,看来这芈夫人虽是孤身来到燕国,却收罗了颇多人才啊。” 庸芮却摇头道:“我看那个人倒不像一个普通的阍者。” 过得片刻,便见那冷向出来,道:“夫人有请。”说着将两人让了进去,又问:“但不知两位是一起见夫人,还是分别入内?” 赵胜看了庸芮一眼,笑着让道:“如此,庸大夫先请。” 庸芮会意,当先而入,但见芈月端坐室内,庸芮大步进入跪倒在芈月面前:“参见芈夫人,大王驾崩,臣奉命迎公子稷归国,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听得冷向禀报庸芮与赵胜求见,当时心头便是一乱,那种隐隐的猜想似要喷薄而出。可是这个消息在此时到来,实是令她悲喜交错,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远客已至,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应对,当下便令薜荔去请黄歇,自己按捺心神,于正中肃然而坐。此刻见他一进来就是这话,她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问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来?”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来。” 芈月一怔:“庸夫人……”刹那间思绪纷乱而来。芈姝当日苦苦追问的“遗诏”之事,又涌上她的心头。细一想,她惊得险些站起,又努力摄定心神,缓缓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会让你千里迢迢到燕国来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庸芮听出她的意思,重点自然是在最后一句,当下恭敬道:“是,还有朝中许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与芈夫人回国。” 芈月神情平静了下来,直接问他:“为何?” 庸芮犹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马洛邑,问鼎周室。于周天子面前亲自举鼎,不料却被铜鼎砸伤,药石无效,已经……驾鹤西归了。” 芈月虽早已料到此事,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得到秦国方面的确认,强按心神,又问道:“王驾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远千里而来,却为何事?” 庸芮长揖道:“臣请夫人和公子归秦,正为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一怔,她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话,还是对她的内心造成了冲击,她强抑激动,谨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无可立者吗?” 庸芮面现悲愤之色:“朝中如今已经乱成一团,二十多位公子为了争位,谁也不服谁,列国兵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芈月道:“怎会如此,难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竟镇不住局面不成?” 第308章 远客至〔3〕 庸芮哼了一声,愤愤地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各怀私心,就是她们两人在咸阳城中先闹起来,才会让诸公子也起了争位之心。” 芈月诧异:“她二人有何可闹的?” 庸芮道:“惠文后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壮为新君,可王后却说父子相继才是正理,所以执意不肯。” 芈月点头道:“若有太子,自当立太子。” 庸芮尴尬地道:“并无太子。” 芈月带着疑问看向庸芮。 庸芮解释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经有孕,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 芈月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五个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来,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争王位,甚至不惜祸乱江山?惠文后满肚子的能耐,都用来对付自己人了,对付起别人来,却是如此无能。” 庸芮道:“王后身后,有魏夫人支持,公子华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国的干涉……” 芈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后身后,又有楚国的势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后,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势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声道:“一群蠹虫,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们分食一空了。” 芈月摆了摆手,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来找我。我的身后,可是什么支持的力量也没有。” 庸芮膝行几步,贴近芈月的身边,低声道:“先王临终前曾将一封遗诏托付给庸夫人,说是若来日国中诸公子争位,当立公子稷为王。” 芈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庸芮说完,看芈月却没有回应,再看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吓得扶住她连声呼唤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声音也变得嘶哑:“庸芮,你这话,可是真的?” 庸芮反问:“先王既有遗诏,可见属意于夫人、公子稷,夫人为何不肯相信?” 芈月张口,想要答应,她想,她应该是欢喜的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将手中的帛书一掷,嘶声道:“你……你出去,出去——” 庸芮惊诧莫名:“夫人,您这是为什么?” 芈月浑身颤抖,发泄似的冲着庸芮吼道:“先王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什么?他把子稷当成太子荡的磨刀石,把我当成王位变动的赌注,当我信了他的时候,他却又轻易地变换了局势,抛我们于险境之中。若早有这遗诏,早有这遗诏……我与子稷何至于几番生死关头,差点命丧黄泉。在那个时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内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却是不能退了,犹豫半晌,他只得硬着头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芈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没能够活到这个时候,那这遗诏,又教谁来接?” 庸芮长叹一声:“如若是这样,那也是大秦的气数了。” 芈月呵呵笑道:“是啊,气数、气数!既然是大秦的气数了,你还来寻我做甚?” 庸芮肃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这遗诏,是对夫人的认可。这是大秦气数未绝,也是夫人与公子重返咸阳的机会。难道没有这遗诏,夫人就甘心不让公子回国争位吗?” 芈月摇摇头,冷笑道:“那不一样,那是我为了自己争,为了子稷争,却不是……却不是、却不是被人家打了脸,又巴巴地再凑上去,继续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矫情?可是,真情已被践踏,明知道是被欺骗利用,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凑上去接受,连点矫情别扭排斥都没有的话,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实这般矫情,与泥塑木雕相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庸芮长叹一声,朝芈月长揖到底:“世事如棋,谁是棋子,谁是执棋手,未到终局,谁又能够知道?夫人若是能够把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了。” 芈月惆怅低叹,摇头道:“庸大夫,你不必说服我了。我现在怕得很,他的话,我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大祸。” 庸芮道:“夫人总应该信得过我阿姊,信得过我吧?” 芈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渐渐从激动中冷静下来,冷笑道:“难道那时候,你阿姊手中没有遗诏吗?难道那时候,你不是个君子吗?只是终究敌不过大局。没有兵马,没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遗诏,无人奉诏,也是无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亲自提拔,对先王忠心耿耿……” 话音未落,芈月便冷笑一声:“人心趋利,他们对先王忠诚,是因为先王能够给予他们恩惠。如今诸公子都在争相拉拢他们,我手头没有足够的筹码同他们交换,谁会理睬我们?这是大争之世,臣子们为了利益,连活着的君王都可以杀戮。遗诏这东西,你说有用就有用,若没用的时候,还真不如拿去烧火。” 说到这里,芈月将几案上几根写坏的竹筹随手丢人火盆之中,那火顿时烧得噼啪作响。 两人顿时沉默了。 芈月忽然问:“樗里子呢?” 庸芮踌躇了一下道:“他在东奔西走,四处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经病倒在榻。” 芈月讽刺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稳。内乱不治、外患不平,却打压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稳,如今也是自食恶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时,曾见过樗里子。他知道我要来燕国,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通关符节给了我。” 芈月眉毛扬了扬,没有再说什么。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来找你,并不仅仅因为先王的遗诏,更是希望能够借助你,来平定如今的乱局。我想,包括樗里子在内的许多朝臣也是这么想的。” 芈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丢进炉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来,冷笑道:“只怕咸阳宫中上下,大秦的朝臣们,真心实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这些年东征西讨,每条战线上都打过仗,也提拔了许多将校。我庸氏虽然没有重权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勋之臣,与其他家族也有些来往。” 芈月只是低头拨着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问问,平原君为何也与我一同到来吗?” 芈月淡定地道:“这不奇怪,我当日入燕国时,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过赵国。我与平原君也共处过一段时日,临行前还谢过赵国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义。” 庸芮越听越是惊奇,看着芈月的眼神更为诧异,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赵国,就被平原君寻上门来,还带我入了邯郸。我只道赵人用心已久,不承想还有芈夫人预作打算之功。” 芈月问道:“你见过赵侯雍了?” 庸芮摇头道:“不曾见,但赵侯却传诏派平原君带着兵马护送我入燕国,并表示赵国愿意支持公子稷继位。”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倚在几案上,缓缓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预先想到,预先做到。虽然说成事在天,但是终究要谋事在人。” 庸芮点头:“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问道:“夫人可要见平原君?” 芈月看着窗外,风依旧在呼啸,天色越发寒冷了,她点了点头:“难得平原君在这样的天气还赶到燕国来,如此诚意,我焉能不见?” 不一会儿,平原君赵胜进来,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芈夫人,赵国依约而来了。” 芈月还礼道:“赵侯高义,未亡人感激不尽。” 双方分坐。 赵胜拱手道:“赵国愿助公子稷登基,不知芈夫人需要多少人马?” 芈月摇头,肃然道:“秦人争位,不敢借他国兵马入境,否则的话,纵得王位,却输了江山。但不知秦国边境上,有其他国家多少兵马?我只需要赵侯能够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国兵马不至于进入秦境。至于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赵胜肃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赵胜佩服。” 当下,三人围炉而坐,细说入秦诸事…… 第309章 归秦路〔1〕 赵胜和庸芮走了。 芈月坐在窗前,手捧呜嘟若断若续地吹着。 黄歇已经接到薜荔的消息,赶了过来。他本在质子府,这日是因为接到宋玉来信,说自己有事已经入燕,近日将到蓟城,便掐着日子特意出城相迎的,不想倒与庸芮两人错过了。 他走到她的身后,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芈月停下吹奏,问道:“你不问我,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黄歇沉默片刻,终于缓缓道:“秦王死了,他们必是想要接你和子稷回咸阳争位。”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也是一沉,连忙赶回来时,庸芮和赵胜已走。 有一刹那,他心底真是生出了恨意来。三番两次,他和芈月之间的结合近在咫尺,却都因为秦王而毁。如今他与芈月归楚在即,可秦王虽死,他的阴影仍然紧紧相随。此时到来的使者,对于他来说,真是致命一击。 此刻,黄歇并不想表态,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说出自私的话来。芈月却不罢休,扭头问他:“你呢,你怎么想的?” 黄歇沉默了。 芈月看着他,心如乱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面对赵胜、庸芮之时,她是嬴稷之母,她本能地知道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不管是对庸芮正颜厉色还是和赵胜言笑晏晏,那都是一种谈判的手段和策略,最终还是要把他们的立场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人走了,她独处的时候,面对黄歇的时候,她却又不得不面对那个站在岔路口的自己。 未入秦宫时的芈月,可以抛下万物头也不回地和黄歇走掉。可是如今的芈月,却犹豫了,不甘心了。她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她看着黄歇,有些希望他能够替她下决断,帮她找回过去的自己。 可是黄歇看着她,神情尽是怜惜之意,却没有说话。他虽然不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却让芈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芈月心情矛盾,不能自控地迁怒于他。她站起来,按着黄歇的肩头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说啊!”这样的抉择由她来做,太过残酷。她孤飞已久,是因为无枝可栖,是不得已的,已经飞得太累太累了。如今,她终于遇到同伴,终于要落下栖息了,而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又将让她置身于风雨之中,甚至,要背弃已有婚约的爱人。 机会来时,她不假思索地扑上去抓住了。可是等静下心来,她却开始后怕,开始畏怯退缩了。这个岔路口,她不想再自己抉择。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选择怎样的方向。 因为抉择一出,她将会永远孤独地飞翔。 她不愿意做燕雀,她想做鲲鹏,可是鲲鹏面对的风雨太大、孤独太久,有时候她也会退缩,也会畏怯,也会希望有枝可栖。甚至在某些时候,那些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关于一个“女人”应该如何柔顺贞静、相夫教子的话语又会涌上心头。她也希望有人能够拥有更强大的翅膀引领着她飞,为她遮蔽风雨。 这个人曾经有过。可也正是这个人,残忍地将她从悬崖推下,教她跌落谷底、翅折心伤,不得不一点点地忍着痛,血肉模糊地重新爬起,一点点重新飞起。 她不敢再有所依赖,她又希望能够有所依赖。 她看着黄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惧的。 她的心事,她的犹豫和矛盾,黄歇都能够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无言以对。在芈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涩地道:“你……你叫我说什么好?” 芈月的情绪忽然变得无法自控,爆发似的说:“你同我说,说那些王位之争只是触蛮之争,说秦国这摊浑水我既然走出来了就不要再踏进去;说我们已经约定了回楚国,不要为任何事而打乱我们的终身之约;说你舍不得我,说我们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为什么还要分开……”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失控落下。 黄歇将芈月的头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心中苦涩难言。他想说的,甚至是不敢说的话,都已经让芈月说完了。此时此刻,夫复何言? 良久,他才艰涩地道:“皎皎,你心里明白的,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上天曾经夺去了你的机会,如今又把它还给你了。那个王位属于子稷,属于你,如果你就此把它舍弃了,总有一天你会怨我,你会后悔的。去了秦国,虽是千难万险,可子稷有机会成为一国之主,你有可能至尊无上。而去楚国,再安全,你也会不甘心的。在楚国,你我依旧要为人臣,居人之下,命运依旧掌握在别人手中。而去秦国,却可能为人君,决定别人的命运。” 这话,是芈月犹豫反复,心中所想的,但她说不出口。如今,黄歇已经代她说了出来。 她伏在黄歇的怀中,情绪慢慢平复,心头却是苦涩酸楚。为什么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这个消息若是早来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来一个月,在她未见到黄歇的时候,在她未曾与黄歇有过山中之契、归楚之约的时候,她一定会欣喜若狂。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为终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它会来得这么快。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秦王荡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简直是上天要证明,他不配为王。而在他身死之后,她本以为“国人拥戴、诸侯相助”这个机会还很遥远,但秦王荡那个愚蠢的母亲和妻子在秦国之内大肆争权,弄得国家大乱,反而把秦国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证明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儿子该得的。 可它在该来的时候不来,如今才到来,却更令她恨这天意弄人。 芈月哽咽道:“子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黄歇轻抚着芈月的头发,亦是同样酸楚和苦涩,只长叹道:“皎皎,皎皎……” 芈月饮泣:“苍天为什么这么捉弄人?每每当我追求时让我得不到,当我抛舍时拉住我,当我看到幸福时远离我……” 黄歇长叹一声:“皎皎,你随他们去吧。” 芈月紧紧抱住黄歇,用力之大,几乎连自己的手都开始酸疼起来:“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任性的、不讲理的,可是此刻世间只有这一个人,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任性不讲理;只有这一个怀抱,可以容得她放松警惕软弱一回。 黄歇轻轻抱着她,安抚着她道:“好,不去,不去……” 芈月低声问:“那么,你说我应该回去吗?” 黄歇轻叹:“我不知道。这是你久盼的机会,可也是最危险的选择。皎皎,你数番濒临危境,在去秦国的路上、在西市监狱、在燕国边城,我每次都会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终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对秦国来说,你是有资格继位的公子之母;可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远走天涯,默默地想着你,可我不敢面对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吗?” 芈月伏在黄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只要想着你,只要想着这世界的一头还有一个你在想着我,爱着我,再苦再难,我都舍不得死。可是……” 黄歇轻抚着芈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亲,这是子稷的王国,你无权替他放弃。” 芈月伏在黄歇的身上,忽然不动了。 黄歇轻推她:“皎皎……” 芈月一动不动,半晌,忽然发出如梦魇般的声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黄歇不解:“怎么?” 芈月慢慢离开黄歇的膝头,坐起来轻轻地抚平了衣角。她看着黄歇的眼神矛盾而复杂,摇了摇头:“不,子歇,我可以对世上所有的人说,我回秦国是为了子稷。可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回去,是为了自己。” 黄歇看着芈月,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她刚才的话。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芈月看着闪烁的油灯火苗,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我小时候,受了很多的苦,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个预言,说我有天命……我曾经很恨这个所谓的天命,它让我受了这么多的罪,却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可是说得多了,反而让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头挺起身子撑下去。我为这个传言受过的苦越多,这个传言就越像是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第310章 归秦路〔2〕 黄歇心头恐慌,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害怕她将要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会让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为他是世间最了解芈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还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别说了……” 芈月摇头:“不,我要说。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支撑着我扛过苦难的甘甜。可我的心中,还从小燃烧着一种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愿去直面的火焰……” 芈月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着油灯上的火焰。 黄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烫。” 芈月摇头,看着黄歇:“不,我心中的火焰,远比这个烫得多,烫得多。子歇,想当年我离开楚国,在边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国家被糟蹋成那样,我愤怒至极,但无能为力。当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逃开。可是我逃开了吗?我只是逃离了一个宫廷又进了另一个宫廷,然后再度为了活下去而逃开。我从一个伟大君王的女儿变成另一个伟大君王的妾,从一场生死危机辗转到另一场生死危机,但我一直活了下来……” 她倚在黄歇的怀中,慢慢地述说着。 如果说过去的一切是她由着命运的播弄身不由己,但这*的选择,却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此刻,她敞开心门,让自己所有的恐惧、任性、犹豫、彷徨都喷涌而出,将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挣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开来。此刻,她是一个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爱恋,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这*,她将所有曾经被压抑的软弱情感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此以后,她的后半生,再没有这么奢侈的可以放纵自己的机会了。 过了许久许久,芈月没有再说话,黄歇也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贞嫂端着食案站在门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芈月没有动。 黄歇站起来走出去,接过贞嫂的食案道:“有劳了。” 黄歇关上门,把食案摆到了芈月面前问:“你吃吗?” 芈月摇头:“不。” 黄歇忽然抱住了芈月,抱得是如此之紧,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运,没有什么注定的天命,人的命运只由自己决定。” 芈月坐着不动,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看到贞嫂了吗?” 黄歇一怔:“怎么?” 芈月喃喃地道:“她没有天命,也无人害她。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活死人。她家里每一间房子中都曾经住着她的亲人,却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活得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没了。” 窗似乎关得不够严实,一阵无名风起,吹动室内的尘埃。 黄歇走过去,开了窗子,又重新关上。 风,停了。 芈月轻轻地说:“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要痛痛快快地爱我所爱,恨我所恨,逞我所欲,尽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国很危险,内忧外患杀机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应该回去。濒临危亡的秦国需要我,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够理解秦国历代先王的抱负和野心,更能够改变秦国的未来。”她朝着站在窗边的黄歇伸出手去,“子歇,我们一起回秦国去。当初我柔弱无力,只能逃离,可我现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国,甚至将来我们还能够一起去改变楚国。” 黄歇看着芈月,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洁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缓地慢慢走近,拉着芈月的手,坐下来,话语中尽是苦涩:“你既然已经决定,我夫复何言?” 芈月看着眼前的黄歇,忽然发现他和自己似乎已经隔了一层,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怀里了。她苦涩地一笑,低声说:“子歇,我知道,我留下来,我跟你归楚,能够得到宁静和快乐。可是,那就像鲲鹏和燕雀的区别一样。鲲鹏背负千斤,横绝万里,遇见的是狂风巨浪;而燕雀在檐下筑窝,看上去宁静安详,可是随便一股风刮过来就会像尘埃一样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够做鲲鹏,就没有办法再选择做燕雀。你能明白吗,你能体谅吗?” 黄歇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我能明白。皎皎,你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你为何还要犹豫?你天生就是鲲鹏,我再想给你一个安稳的窝,用双翼为你挡风雨,都无法阻止你向往天空。我如今才知道,若是做了燕雀,你这一生都不会快乐,不会甘心的。” 芈月感叹:“我曾经以为这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近放肆的梦想,可是情况变化得这么快……”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黄歇却是明白的。 黄歇看着芈月,心情复杂难言:“皎皎,皎皎,你即将成为鲲鹏,我的双翼已经微不足道,我怕我再也无法遮住你,我怕我太弱小了……” 芈月一惊,反手拉住黄歇急切地说:“不,子歇,我需要你。我们本来已经决定,携手并肩,共同抚养子稷,去接回小冉和小戎还有阿起来楚国团聚,还有舅舅。我们一家团聚,过自己的日子。等到子稷长大,他有他自己的心思,我们只要为他铺好路,将来的路,由他自己走。可如今,这一切都……”她说不下去了,只摇头,“我曾经想过逃避,想过跟你一起关起门来到天荒地老,甚至想拒绝再听到来自秦国的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芈月整个人颤抖着,所有压抑着的情绪此刻都爆发出来。她扑入黄歇的怀中,哽咽道:“子歇,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害怕……” 黄歇轻抚着她的后背:“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夜深了,黄歇轻轻吹奏着呜嘟,芈月伏在他膝上听着。一灯如豆,幽幽暗暗,此刻世界安静得如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室外,月光如水,只余风中呜呜之声。 门客冷向站在秦质子府前院的墙边,踩上墙边的石头,向外看了看,又跳下来。 门客起贾问:“如何?” 冷向道:“外面赵兵把守,几乎一半的人马都留下来了。” 起贾兴奋地道:“好,太好了,这说明我们跟对主公了。” 室内,芈月正沉沉睡去。 黄歇坐在一边,看着芈月的睡颜,并没有动。 薜荔劝道:“公子,这里有奴婢,您还是去歇息吧。” 黄歇摇了摇头,心情沉重地道:“不,我想看一看她。也许过了今夜,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薜荔脱口而出:“公子可以随夫人一起走呀。” 黄歇却摇头:“薜荔,她说她害怕,可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害怕。” 薜荔诧异道:“奴婢不明白。” 黄歇长叹一声,站起来道:“在我的心中,我与她是共同在云中飞翔的鸿雁,我能够成为她的倚仗,互相庇护风雨同行。但是我想不到,她要做的竟是鲲鹏,鸿雁的翅膀如何能撑得起鲲鹏的天空啊!” 薜荔一惊,问他:“那您……” 黄歇叹道:“我会继续为她做一切事情,却无法再与她一起站在人前了。我本以为……” 薜荔问:“以为什么?” 黄歇道:“我以为,她是为了儿子,那么等子稷长大到自己能够独立执政,我们就能在一起。但如果她要成为一个君王的话——” 薜荔迷茫地问:“难道不行吗?” 黄歇苦笑一声:“也许这不仅仅是天意弄人,更是……人意逆天吧。” 这*,于芈月来说是不眠之夜,于燕王宫的孟嬴来说,也是不眠之夜。 孟嬴得知赵秦两国来接芈月,也不禁惊呆了:“这,如何是好,我们应该怎么办?” 燕王职正是来与她商议此事的,此时端坐,神情镇定:“母后,秦王已薨,秦国如今诸公子争位,我们不可放走秦公子。”不管是庸芮和赵胜,甚至是其他人,要入燕国,他与执政的郭隗又焉能不知内情?此时到此,自然是有了主意。 苏秦亦道:“大王说得是!” 孟嬴已经被搅得六神无主,喃喃地道:“可我已经允了她归楚……” 苏秦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有为王的可能,臣相信以芈夫人的聪明,不会不把握这个机会。” 孟嬴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如此,我又负了她了……父王啊,你……你也太……”也太会折腾你的儿女,你的妻妾了。 第311章 归秦路〔3〕 苏秦是极聪明的人,从燕王职不断投来的眼光中感觉到了他的敌意,他朝着燕王职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个提议。” 燕王职客气地还礼:“先生请讲。” 苏秦道:“臣以为,这正是我们报齐国之仇的好机会。” 孟嬴也停下哭泣,问:“怎么说?” 苏秦道:“齐国占我燕国,掠地杀人,燕国深恨齐国,苦于齐国势力强大,无力报仇。老子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只有煽动齐国与诸侯结仇,才能够削弱齐国,以报燕国之仇。而今这秦王一死,正是个机会。” 燕王职眼睛一亮:“先生请详说。” 苏秦道:“如今的秦国像一头失去头颅的虎王,四邻虎视眈眈都想来啃吃一口。我们正可借这个机会,煽动齐国联合其他国家,反张仪当年的连横之说,提倡合纵之策。” 燕王职道:“这有何用?” 苏秦道:“齐国与秦国相距甚远,劳师远征,获益不多,国必乱之……” 燕王职一拍大腿,叫道:“好。” 孟嬴盯着苏秦:“你……你意欲如何乱齐?” 苏秦道:“我当亲赴齐国,游说齐王任我为相。” 孟嬴愣住。 燕王职却感动了,向着苏秦一揖道:“先生高义,是寡人错怪先生了。” 孟嬴看看燕王职,又看看苏秦,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愤怒起来,道:“我不许!” 燕王职怔住了,看着孟嬴,想要说话,苏秦却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大王,此事由我来向易后解释吧。” 燕王职深深地看了苏秦一眼,点头出去了。 孟嬴脸色苍白,转头质问苏秦:“你为何要离开我?难道你对我说过的话,允下的诺言,都不是真的吗?”她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心头悲苦。 苏秦凝视着孟嬴,长叹一声:“不,我对你的心,永如当日许诺之时。” 孟嬴的眼泪终于落下:“你胡说,既然如此,为何要走?” 苏秦坐到孟嬴身边,搂着她的肩头,为她拭去眼泪,轻声叹道:“孟嬴、孟嬴,如果世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就这么相依相偎,直至天荒地老,那该有多好啊!” 孟嬴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心中酸涩。她自然知道苏秦为什么要走,燕王职对苏秦的排斥,郭隗对苏秦的忌惮,让苏秦在燕国承受了无比的压力。苏秦为了她母子而留下,为了她母子而离开,可是她还能为苏秦做什么呢? “你可以不走的……”她哽咽着说。 苏秦轻抚着她的背,耐心劝道:“孟嬴,大王虽然登位,可是燕国危机仍在……” 孟嬴抬头看着苏秦,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是啊,就是因为燕国的危机仍在,所以我才需要你,所以你才不能离开啊。” 苏秦道:“大王倚重郭隗,我能理解,当日大王初回燕国,若无郭隗率群臣拥戴,大王也未必能够这么快就稳定住燕国的局面。且郭隗又辅佐大王,悉心教导他这么多年,大王对郭隗自然信任有加,甚至是离不开他……”他顿了顿,又道,“平心而论,郭隗虽然私心略重,但却不是子之那样野心勃勃之辈。有他在大王身边辅佐,对燕国有利,对大王也有利。在燕国之内抚境安民,我不如郭隗;在天下大势中纵横捭阖,郭隗不如我。我去齐国,郭隗留在国内,这才是对燕国、对大王最好的方案。” 孟嬴听得无言以对,只是哽咽:“你口口声声燕国、大王,可是我呢,我呢……” 苏秦凝视着她:“你是孟嬴,可你更是燕国的母后。你虽舍不下我,但你更舍不下大王。孟嬴,我所做的一切,若非是为了你,燕国与我何干,大王与我何干?” 孟嬴颤抖,伏在苏秦怀中,呜呜咽咽地哭着:“可我舍不得你走,舍不得你……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一看到郭隗,我就想到子之……苏秦,我害怕……” 苏秦轻叹道:“孟嬴,你放心,燕国已经出过一个子之了,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做第二个子之。而且大王与你母子情深,远胜对郭隗的倚重。只要你有足够强势的态度,郭隗根本不敢对你无礼。孟嬴,你放心,你等着我,待我为燕国建立绝世功业回来,到时候你我并肩立于最高处,再也无人会说什么,无人敢有什么意见……” 夜渐深了,一室俱静。 凌晨,一缕阳光照入庭院,带来一天新的气象。 秦质子府被燕军迅速包围,与留在此间的赵国兵队互相对峙。 贞嫂探头出门,看到这一切,吓得连忙跑进内室去告诉芈月。这个单纯的小妇人被吓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面来了许多官兵,打、打、打起来了……” 芈月正坐在梳妆台前,只披着外衣,让薜荔为她梳头,闻言一惊:“谁和谁打起来了?” 贞嫂吓得摇头:“不、不知道……” 芈月站起来,披着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黄歇却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说道:“没什么,昨日平原君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些兵马在外面。今日凌晨,易后派人来接你,两边的兵马如今在对峙着。” 芈月听到这句话才坐了下来,停了一下,才道:“继续梳妆,贞嫂,将我入宫的袍服找出来。” 薜荔已经将她的头发绾起一半,闻言又放下来,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礼服用的高髻。 贞嫂问:“夫人,您要入宫?” 芈月点头道:“想来是宫中得到消息,故而前来截人。这是燕都,若论兵马,必是燕国胜。赵国兵马是因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让,若等到平原君到来,必会衡量形势而退让。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随我入宫。我们要跟燕王和易后好好商谈了。” 贞嫂连忙应“是”,取了入宫的袍服出来,芈月梳妆之后,携嬴稷走出房间,走出府门,在两名武士护卫下,上了马车,进了燕王宫。 甘棠宫中,芈月携嬴稷坐在一边,孟嬴携燕王职坐在对面,赵国平原君赵胜也在座,中间摊着地图,不停谈判。 三方或争执,或笑谈,最终,击掌为誓,把酒言欢。 而此时,质子府外,宋玉终于到来了。 两人见面,宋玉第一句话便是:“师兄,夫子出事了。” 黄歇大惊:“夫子出了什么事?” 宋玉细述前情道:“郑袖夫人欲谋立公子兰为储,对太子横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诬告太子,甚至要将太子送到齐国为质。大王又听信谗言,数番穷兵黩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数番上书,却触怒大王,反被流放汉北。可是……” 黄歇关切地问:“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汉北的时候,忽然失踪。” 黄歇大惊:“什么?” 宋玉又道:“我们几个弟子在汉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见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郑袖逼迫甚急。师兄,太子让我来找你,希望你尽快随我回楚,一来寻找夫子,二来帮助太子。” 见他焦急,黄歇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是何时入燕的?路上可有什么阻挡?”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递交符信时,曾被问过缘由,我如实告知,但不知为何,一直被滞留边城,直至数日前,才让我通过入燕。” 黄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叹,口中却道:“宋玉师弟,你且先歇下来,待师妹自燕宫回来,再作商议。” 两人等到天黑之后,芈月母子方从宫中回来。知道此事,芈月心头一震,看了看宋玉,便问:“师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说了自己自递交信函之后一直未能进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许之事。芈月与黄歇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宋玉犹在催促:“师兄,你何时随我动身?”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犹豫道:“这……” 芈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黄歇,目光殷切:“子歇……” 黄歇只有一人,若要随宋玉回国,便不能与芈月入秦。黄歇垂下眼帘,两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说话,忽然心觉有异,欲言又止。 一时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们慢慢商议吧。” “不必了,”黄歇忽然说,“我随你回去。” 芈月看着黄歇,震惊地叫:“子歇……” 宋玉见状,连忙站起来道:“我先出去了,师兄、师妹,你们慢慢商议,慢慢商议。”说罢,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只剩下两人,忽然间就沉默了。 黄歇端坐不动。芈月看着黄歇。那种突如其来如潮水般的惊怒,又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三个字:“为什么?” 第312章 归秦路〔4〕 黄歇扭过头去,勉强道:“没什么。”他似有些慌乱地解释:“庸芮大夫和公子胜都是当世才智之士,有他们在,我的作用也没有多少。况且,此番你有燕赵两国重兵保护,想来不会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踪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国……”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直直地看着芈月,“皎皎,任何时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书信,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赶到你身边的。” “可你就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入秦,为什么?”芈月看着黄歇,质问。 黄歇沉默不语。 他会为了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作出任何牺牲都无怨无悔。可是,如果说楚国是芈月的畏途,那么秦国又何尝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国,他与芈月快要结为鸳侣之时,却遭受劫难,险些生死两途。等到他终于死里逃生,历尽艰险再度找到她的时候,却遭遇了秦王的胁迫,眼睁睁看着芈月在他的面前,选择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处埋藏着对秦王驷的怨恨,是秦王驷,给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击。他的爱情、尊严、自负、才气,被他全面碾压。他输给他的不仅仅是他的权力,还有他的手段和心计,甚至是他的肆无忌惮和阴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芈月的过去,可以把嬴稷当成自己的儿子去疼爱。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驷的国家,和秦王驷遗妾身份的芈月出双入对,对秦王驷的继承人视若亲生? 至少,这时候的他,办不到。 “世事如棋,胜负难料!”良久,黄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国,我的作用并不大。我跟着你去秦国,又算是什么人?”他不是苏秦,只能在燕国起步。他还有楚国,还有无限可发挥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苏秦,也不能忍受这种压力,宁可冒着偌大风险去齐王地这种疯子身边卧底离间,在建立不世功业以后再回到孟嬴身边,也不愿意再这样不尴不尬地继续待着。归楚,他是举足轻重的国士,若她愿同归,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势险恶无比,就算芈月母子侥幸能够成功,他也只能永远立于她之下,被人当作她的一个*。 “在楚国,我会帮你照顾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国成功了,我会把他们送到你身边。若是你……一时不顺,也希望你记得,你在楚国,永远有个退身之所,有一个我在等着你。”又沉默了片刻,黄歇才缓缓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脉、他的抱负都在楚国。他选归楚,在此时看来,远比人秦要明智得多。芈月明白这一切。她选择了自己的志向,而黄歇也选择了他的志向。但面对如此残酷的分离,她却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亦是无可奈何。”她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动,“我以前看庄子文章,总是不明白那句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黄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最终只得叹息一声:“皎皎,是我负你。” 芈月轻咬下唇,强忍泪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负了你。我们说好一起归楚,一起去见夫子,让他为我们……证婚的。是我毁约,是我负你。你回去是对的,夫子有难,我也悬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这个弟子向夫子尽一份心。子歇,拜托了。”说着,她跪伏于地,向黄歇行礼。 黄歇连忙将她扶起来,心情复杂地叫了两声:“皎皎,皎皎……”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芈月看着黄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舍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险途,不知成败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只怕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两别。” 黄歇摇头,坚定地道:“不,不会的,你我都能够活着,你我一定会重逢的。” 芈月转身,拿着小刀削下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递给黄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这缕青丝,葬在我爹娘的陵园中吧。这样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归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黄歇手握青丝,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抛下一切,就这么不管不顾随她而去,也不愿意见她此刻如此伤心。可是话到嘴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的。”他将青丝收入怀中,强笑道:“这缕青丝我会留着,留到再见你的时候,亲手交还给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质子府后院中央,已经铺上锦垫,摆上酒菜,芈月、黄歇与宋玉对饮。 酒过三巡,芈月停杯投箸,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叹道:“是啊,你我师兄妹一别十几年,今日匆匆一会,又将别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芈月道:“我当为二位兄长歌舞一曲,以助别兴。” 宋玉击案道:“好,我来击缶,子歇吹箫,为师妹伴奏。” 宋玉击打着酒坛子,黄歇吹箫,芈月舒展长袖,边歌边舞:“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宋玉击打着酒坛子,应声和歌:“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不知不觉中,黄歇亦已停下吹奏,三人齐歌: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悲莫悲兮……生别离……生别离……” 《少司命》的旋律犹在回响,芈月母子的马车,在举着“燕”字旗和“赵”字旗的两国兵马中,由乐毅和赵胜带队,出了蓟城,向西而行。 蓟城外小土坡上,黄歇与宋玉骑着马,遥遥地看着芈月的车队远去。 黄歇举起手中的呜嘟,轻轻吹着《少司命》的旋律,终究吹得破碎不堪,颓然而止。 宋玉在黄歇的身后,想要劝阻却又无奈地道:“师兄……” 黄歇毅然拨转马头,道:“走,救夫子去……”双骑向着反方向而去。 芈月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蓟城。 嬴稷道:“母亲,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芈月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强笑道:“母亲没有哭,只是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 嬴稷不服道:“母亲你骗人,冬天哪来的沙子吹到眼睛里,你就是哭了……” 芈月紧紧地把嬴稷抱在怀中,带着一丝鼻音道:“母亲没有哭。子稷,母亲再也没有可倚靠的肩膀让我哭了,所以,母亲不会再哭了。” 嬴稷问道:“母亲,子歇叔叔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芈月道:“因为,子歇叔叔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太多,接下来的路,该我们自己走。” 嬴稷又问:“子歇叔叔会回来找我们吗?他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芈月道:“会,会的!”她抱着嬴稷,心中默念:“子歇,永别了,永别了……” 行行复行行,直至赵国边境,赵胜忽然招手让马车停了下来。 芈月掀帘问:“出了何事?” 赵胜骑马来到芈月马车边,回道:“芈夫人,燕国五万兵马随我们一起走,赵国十万兵马也将来会合,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就不入邯郸了。父侯会派兵马在此与我们会合,所以我们要在此稍等。” 芈月点头:“原来如此,多谢赵侯了。” 第313章 归秦路〔5〕 一行人等了片刻,远处尘沙滚滚,“赵”字旗先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是胡服骑射的赵国兵马铺天盖地而来。当前一人,红盔红甲,率先而出,叫道:“前面可是秦国公子稷的车队?” 赵胜看到此人,却似整个人呆住了,直到那人又问一次,他才被身边副将推醒,赶紧迎上前去,似要行礼,又似不知道如何是好,结结巴巴地道:“您……您如何亲自来了?” 那人似笑非笑,看了赵胜一眼,道:“秦公子母子何在?” 素来伶牙俐齿的赵胜此刻忽然失去了机灵,呆呆地指了指芈月母子所乘马车,道:“就、就是那边。” 那人便道:“还请平原君通传……” 赵胜更口吃了:“通、通、通传什么?” 那人不再说话,只横了他一眼,赵胜忽然一个激灵,连忙拨马转身到芈月马车边,道:“芈夫人、子稷公子,我国兵马已到。” 芈月按住好奇的嬴稷,自己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却见一个中年将军,越众而出,他看到了在马车窗中露出半张脸的芈月,在马上一抱拳道:“赵国右将军赵维,见过芈夫人、公子稷。” 芈月一怔,看向赵胜。 赵胜还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赵维咳嗽一声,他才连忙介绍道:“赵将军乃是我的……” 对方截断了赵胜的话道:“族叔!” 赵胜忙答:“是是,是族叔。” 芈月心头诧异。这平原君虽然年轻,甚至在芈月眼中略显稚嫩,但性情爽朗、挥洒豪迈,片言可与人交,只语可窥人心,端的是诸国少年公子中的佼佼者,他能够只身代表赵侯雍前来燕国,参与这等重新划分天下权力的大事,可见赵侯对他的倚重。可是这等人如何竟在这“赵维”面前举止失措,敬畏十分?当下也提高了警惕,不敢失礼,忙拉起嬴稷,走下马车,郑重行礼:“未亡人季芈,见过公叔维。”又叫嬴稷行礼。 那赵维也已经跳下马来还礼,目光炯炯地看向芈月道:“芈夫人多礼了。” 芈月看着那人,年纪四十多岁,容貌与赵胜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睥睨八荒、吞吐万象的气概。芈月心头一跳,暗道:此人是谁?这一身的气派,竟不下于当年的秦惠文王,甚至豪放之处犹有过之。 当下心中将自己所知的赵国王族俱数了个遍,都无赵维其人。能够让赵胜这个赵侯爱子忌惮之人,猜来猜去,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或许与公子成有关。 若论在赵国的权势之盛,当数国相公子成,他是赵侯雍的叔父,当年赵肃侯长年征伐,国事托于公子成,拜其为相。待赵侯雍继位之后,亦是十分倚重,诸事都要通过他的意见。听说此前公子成反对赵侯雍胡服骑射之事,令得赵侯雍这一计划无法全面铺开,只能在军中逐步缓慢推行。 若是这公叔维是公子成倚重的子侄,赵胜敬畏于他,倒也可能。只是看赵胜的神情,对那人敬畏之外,又透着亲热,这又有些不像了。 她心头盘算,面上却看不出来,只与对方应答。 当下双方见天色已晚,于是不再前行,两军会合后安营扎寨。 当夜,荒原上营帐座座,火光点点,兵马巡逻往来。 最大的营帐边守卫森严,“赵”字旗下,当与燕人交接又安置好大军的“赵维”进入营帐,早已经恭敬候在营帐内的赵胜立刻伏地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王。” “赵维”坐下,方摆了摆手道:“子胜,起来吧。”此人正是当今赵国国君赵雍,此番却用了半边名字,自称赵维,怪不得芈月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此人底细。 赵胜站起来,惶恐道:“父王,此等小事,何必父王亲自出马?而且,父王何以……” 赵雍爽朗地大笑:“整日宫中闲坐无事,趁这机会出来跑跑马,透透气。你这小子不必如此聒噪,还没老呢,就学你祖叔一般啰唆。”这却说的是公子成,那位老人家素日对赵侯雍这种天马行空的行事也是颇有微词。 赵胜只得苦笑道:“叔祖也是担心父王,父王喜好亲身上阵,又喜欢白龙鱼服,涉险过多,实是……” 赵雍不在乎地道:“十万兵马在我身后,说什么白龙鱼服涉险过多?” 赵胜只有苦笑。 赵雍又道:“我把兵马带来了,如今明面上,你就是他们的主帅,再过几日,函谷关下与其他国家的兵马会面,就由你出头啦。” 赵胜只得应道:“儿臣遵旨。” 赵雍指了指前面席位,道:“不必这么拘束,坐下吧,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面啦。” 赵胜素来得他*爱,当下便依命就座,又涎着脸赔罪道:“儿臣有罪,未能侍奉父王膝下。” 赵雍知他卖乖,当下轻踢他一脚:“胡说八道。少年人,难道不应该多出去闯闯吗?不像你的两个兄长,只晓得争斗内宫,这点出息,嘿。” 赵胜见提到他两个兄长,却不敢说话了。赵雍长子赵章是赵雍当年娶韩女为王后时所生的嫡长子。但后来赵雍又*爱吴娃,于是先以韩女失德为由,废了韩女,又在列国放了一圈再选新后的烟雾,最后却是扶立了吴娃为王后。此时赵国宫中,亦是为了夺嫡之事乱象纷呈,吴娃一心要让自己所生的儿子赵何立为太子,但韩女虽然失*,赵雍终究对赵章这个长子感情仍深,因此近年来赵国宫中,为了争嫡之事,也颇为纷乱。 赵胜虽然是个得*的幼子,但也不敢涉入两位兄长的争位之事,当下只是赔笑不语。赵雍见他神情也顿感失言,遂换了话题:“子胜,你看这芈夫人与公子稷如何?” 赵胜坐直身体,兴奋道:“依儿臣看,芈夫人刚毅果断,不下男儿。公子稷虽然聪慧,毕竟年纪尚小,诸事都操纵在其母之手。这天下大势,果然一切如父王所料。” 赵雍点头笑道:“那就好。”说着,不禁叹道:“女人嘛,若无心计还想什么争权斗势?她有些心计倒好,值得我们押注。嘿嘿,秦人性格彪悍,她的心计手段越厉害,秦国的内耗越大。若是他们成功,此后母壮子弱,以后的秦国……也就那样了。一个力量被削弱又处处依靠我们赵国的秦国,是最好的选择。”他想了想,摊开地图,沉吟片刻,筹划道:“倒是燕国可以再加扶植,能扶植到他们一直给齐国找麻烦最好。所以此次燕国大起高台招揽贤士,为父甚为支持。我刚才与燕将乐毅商量了一会儿,既然燕赵联兵已经出动,此番平定秦国之乱以后,我们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再把中山国给灭了。” 赵胜闻听之下,惊喜交加:“父王,您真的要灭中山国?” 赵雍嘿了一声,道:“中山国处于燕赵交界,依附于齐国,这么一大块骨头,若不吞下,教燕国以后怎么找齐国的麻烦?而且吞并中山国,周围的林胡等狄戎小国,正可成为我们骑兵的补充力量。等到燕国与齐国消耗殆尽,嘿嘿……” 赵胜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接口道:“秦国势弱,然后长江以北,父王就可以一统……” 赵雍哈哈一笑,自负地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平王东迁以后,天下你杀我,我打你,小国被大国并吞,大国又内部分裂,这乱世已经四五百年。天下苍生,苦于征战,每日出门不知能不能活着还家,只为了活命挣扎。人心厌战,这一统天下之势,已不可挡。只是不晓得,到底是哪一国能够一统啊!” 赵胜奉承道:“胜者生存,败者灭亡。有父王这样的盖世英雄在,赵国必是最后的胜利者。” 赵雍哈哈大笑,笑声中却透着极大的自信。 第314章 入咸阳〔1〕 一路行来,眼见快到秦国边城。 这*,嬴稷坐在芈月的怀中,芈月指点着地图与他解说:“再过两天,我们就能到崤山了。过了崤山,就是函谷关,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嬴稷好奇地问:“母亲,崤山是什么地方?” 芈月轻叹一声,说道:“崤山——是秦人的伤心地。秦国到穆公手中,才开始参与天下称霸,只可惜在这崤山一战,断送大秦百年东进之路。秦人伐晋,在崤山受到晋国伏击,全军覆没。整个崤山当时密密麻麻,尽是白骨露野,无人收拾。秦人经此一战后,经历百年,才恢复元气。” 嬴稷听着秦人往事,想象秦人当年的失败与痛苦,不禁同仇敌忾,眼泪流下,恨恨地问:“母亲,那晋国人呢?”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头,问道:“子稷想怎么样?” 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让晋国人尝尝这满山白骨露于野的滋味!” 芈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晋国也灭亡一百多年了。” 嬴稷睁大了眼睛问道:“是谁灭了晋国,是我们秦国吗?” 芈月摇头道:“不是,是晋国自己灭了晋国。” 嬴稷傻了眼:“为什么?” 芈月手抚地图,缓缓道来:“因为晋国的国君为了开疆拓土,把权力交给了手下的重臣,后来晋国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国君,控制不了局面。于是,权臣们的势力越来越大,渐渐地架空了晋国的国君,赵、魏、韩三家权臣,就把晋国给瓜分掉了。” 嬴稷本来满腔的雄图大志,听到此言却泄了气,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光:“这就像是母亲说的周天子一样,是吗?周天子把权力分给了诸侯,于是诸侯的势力越来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结果现在周天子连个小国的国君也不如。” 芈月笑了笑,抚着他的脑袋说:“子稷真聪明。那么,子稷如果做了国君,会怎么办?” 嬴稷握拳道:“不把权力分给臣下。” 芈月又问他:“那么,如果有外敌来袭呢,子稷要自己上阵吗?秦国的土地很大,每一处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吗?” 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转啊转,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转头看着芈月,脸上已经尽是羞愧之色,低声忸怩道:“母亲……” 芈月却抚着他的头欣慰地道:“子稷,你还小,这个年纪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是不容易了。”转而又道:“《周礼》你都已经学完了吗?” 嬴稷点点头。 芈月打开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竹简递给嬴稷:“那么,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商君书》,要跟《周礼》对比,它们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又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改变。” 嬴稷双手郑重地接过书,应道:“是,母亲。” 芈月又慢慢道:“我们这一路行来,都是随着燕国兵马行动,是不是?” 嬴稷道:“是。” 芈月问:“你有没有留心,燕国兵马如何行事?而今日赵国兵马加入,与燕国兵马有何区别?” 嬴稷皱起眉头思索着:“嗯,燕国兵马,是马车还有徒从。而赵国兵马,是胡服的骑兵。” 芈月问:“那么你想想,若是两国兵马数量相同,燕赵两国打起仗来,哪一方会胜?” 嬴稷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芈月微笑:“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会看出来了。” 嬴稷看着母亲,点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马车中,还是在营帐里,芈月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或现场指点,或旁征博引,把关于列国征伐历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诉嬴稷。 这一路行来,她心中隐隐有着很大的不安,她预感到一旦入了秦国,进了咸阳,他们母子面临着的,将是最残酷的搏杀,前途路,将成败难料,生死未卜。 函谷关外,各国兵马的营帐已经驻扎得密密麻麻。 当芈月的车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立刻就有了回应。自“魏”字旗下的营帐和“楚”字旗下的营帐各出来一队人马,迎了上去。 魏国信陵君魏无忌是个英俊青年,他飞驰到赵胜的面前,跳下马便抱着赵胜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来了。我说呢,这般热闹事,赵国岂有不来之理。”赵胜之妻,正是魏无忌的亲姐姐。 赵胜笑着捶了魏无忌一拳,道:“你来了我还能不来吗?” 魏无忌身后,楚国使臣靳尚呵呵笑着行礼道:“楚臣靳尚,见过平原君。”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由赵胜和乐毅与诸国使臣交流,当下赵胜便介绍道:“这位是燕国上将乐毅。我们是护送公子稷回秦,还望几位让开一条道路,如何?” 靳尚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养尊处优,人也变胖了,看上去倒是显得和气几分,当下只拱手慢腾腾地道:“让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公子稷之母芈夫人,也是我楚国的公主,我这为臣的,也应该前去拜见一二。” 赵胜意外地挑挑眉:“哦?” 靳尚又看了看魏无忌,苦笑道:“其余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们郎舅至亲,自然是最好说话了,如何?” 乐毅上前一步问道:“那我燕国呢?” 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体对待,一体对待啊,哈哈……” 当下这些列国在函谷关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国营帐,共商如何趁秦国内乱之际,瓜分利益之事去了。 芈月等人便先安营扎寨,静候列强的商议结果。 直到月上中天,诸国真正的统帅或者名义上的统帅,才三三两两地从魏国大帐出来,各自归营。 赵胜离了魏营,又钻入赵雍的营帐请示商议之后,才到芈月营帐外求见。 芈月亦在焦急地等候信息,闻听赵胜到来,忙请了他进来。 两人落座,便见赵胜一脸无奈。芈月心头一紧,就先开口问道:“平原君,今日列国商议,可有什么消息?” 赵胜轻叹一声,道:“夫人可知,为何列国兵马都在函谷关外?” 芈月急问:“函谷关内怎么样了?” 赵胜摇头道:“很不妙。” 芈月一惊:“怎么?” 赵胜道:“我们原接到消息,说是惠文后与王后争立自己的儿子,而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遗诏给公子稷,那么我们燕赵两国,拥立公子稷继位,应该不是难事。可是如今秦国已经内乱了,不但惠文后和王后打成一团,甚至全国上下,各郡县封地,都在自相残杀。” 芈月惊得站起:“怎会如此?”当日庸芮言道,芈姝与魏颐不和,芈姝有嫡子壮,而魏颐已经怀孕,两人相争不下。但这毕竟是后宫两个女人的小私心,且也只是内部矛盾,有樗里疾在,当可平息,如何竟会引动诸公子之乱? 赵胜叹道:“事情还是从原来封为蜀侯的公子恽开始。因为诸公子在咸阳争位,而公子恽自恃握着巴蜀之地,与惠文后大闹,结果却被惠文后诬其下毒毒害大王,将其夫妻二人赐死。” 芈月脸色铁青,从齿缝里迸出四个字:“愚蠢之至。”樊长使的长子恽因为体弱多病,所以留在咸阳,自卫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后,诸人视巴蜀为畏途,樊长使失*多年,因此也护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国去。不料公子恽竟是不曾死于巴蜀,倒死在惠后芈姝的手中。 赵胜叹息道:“不错,诸公子齐聚咸阳,这时候只宜安抚,杀鸡儆猴之举岂能奏效呢。结果这一举动令得诸公子人人自危,*之间纷纷逃离咸阳,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拢臣下招兵买马,各拥郡县,与咸阳的王军展开厮杀,而咸阳军中,又分成拥护公子壮一派,和拥护魏王后一派……” 芈月皱眉问道:“那樗里疾呢,难道压不住局面不成?” 赵胜冷笑:“秦王一死,这边王后便要借秦王之‘遗诏’,封公子华为上将军,那边惠文后亦借着秦王‘遗诏’,封公子壮为大庶长……” 芈月脸色一变,不禁又骂道:“愚蠢!”大庶长位高爵尊,形同国相,芈姝封公子壮为大庶长,那是不待群臣公议,就先要将权力抢到手,可那摆明是要视樗里疾为无物了。怪不得庸芮说,樗里疾已经气病在*了。 赵胜又道:“更有甚者……” 芈月颤声问道:“怎么?” 赵胜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恽被赐死,于是蜀中又起叛乱。而义渠那边所占十四县,也一起叛乱。” 芈月跌坐在地,在案几上撑着头,哑着声音问赵胜道:“平原君,这么说,秦国已经……”巴蜀已失,义渠再乱,新君未立,诸公子各拥郡县,内忧外患,四分五裂。 第315章 入咸阳〔2〕 果然赵胜亦道:“内有叛乱,外有诸侯虎视,依在下看来,秦国已经完了。诸侯兵马在函谷关外不进去,恰是为了坐山观虎斗,不愿意浪费自己的兵马,坐视秦国内部自相残杀,到最后一刻再进去瓜分秦国,岂不是好?” 芈月颤声问:“赵国也与他们商议好了如何瓜分秦国,是吗?” 赵胜无奈拱手道:“赵国拥夫人回秦,是为了赵国利益。而此时若有对赵国更大的利益所在,我们亦不得不改变计划。赵国儿郎亦是血肉之躯,若是能够少死些自家儿郎,何乐而不为呢?如今列国兵马,都列兵于函谷关外,赵国如何能与列强相悖?” 芈月的手紧紧按在膝上,此刻她只想一跃而起怒斥这些趁火打劫的强盗,但却不能发作,尤其面前还是她唯一能争取的力量,她更要冷静。当下平息了一下心神,缓缓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列国当真入了咸阳,秦人最是不屈,反而会联手共抵外侮,只怕列国的算计,未必成功。” 赵胜手一摊,无奈道:“我们也没打算完全把秦国给抹掉,秦国这么大,岂能朝夕灭亡?顶多只是列国瓜分大部分的国土,再各扶植一位公子,让秦国分裂成若干小国,继续内战而已。像巴国、苴国,都可以支持他们重新复国,再比如支持义渠等边境上的狄戎部族立国,甚至像庸公子这样原来的小国被秦国所灭成了封臣的,还可以恢复故国,甚至还可以请西周公回咸阳重建周室旧宗庙……” 芈月听得心胆俱裂,颤声道:“你们……你们好狠的心,这是要对秦国蚕食鲸吞,赶尽杀绝了。” 赵胜却苦笑道:“芈夫人,您别这样看我,我同您一样,也是今天刚到函谷关外,哪能有这么多思量?这是他们几个先到的国家商议的计策,我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拣几条过来转告于您罢了。” 芈月看着赵胜,缓缓地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你再同我说,又是何意?” 赵胜同情地看着她,摇头道:“依在下之见,芈夫人,您与公子稷此刻已经没有进函谷关的必要了。此事既由赵国而起,我等当负责到底。您若要回燕国去,我便派人护送你们回去。您若不肯走,就留在我军营之中,等函谷关内打得告一段落,估计列国会各扶植一个公子给一座城池。魏国已经带了当初在大梁做人质的公子繇,楚国当是支持惠文后所生的公子壮,若是您愿意留下,我赵国也当为您争取一座城池,如何?” 芈月却问道:“魏国为何要支持魏媵人所生的公子繇呢?他生母身份低微,本身也不甚出色,所以才会被先王当成人质送出去。魏王后乃是魏国嫡出公主,她已经有身孕了,她生的儿子是秦王嫡子,魏王的外孙;再不济魏夫人所生的公子华,也是魏国的外甥啊!” 赵胜一摊手,笑道:“夫人,难道您还不明白吗?就因为他们的生母血统高贵,所以容易成为秦国旧臣拥护的对象。公子繇在魏国多年,已经很听话了,若是换了公子华,他年富力强,岂不是个大麻烦!” 芈月又道:“惠文后虽教子无方,秦王荡举鼎而死,公子壮嬉游无度不得人心,但毕竟也是先王嫡子。既有楚人拥护,恐怕嬴面较大吧。” 赵胜叹道:“是啊,楚人当真愚昧。楚王和他的母亲一味护短,根本不是站在国家角度去考虑,却不知便当真支持惠文后母子上位,也对楚国没有多少好处。可若当真再出点什么事,他们必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芈月轻击几案,看着地图,沉吟良久,忽然问赵胜:“我若是两样都不接受,而要现在入函谷关呢?” 赵胜大吃一惊:“芈夫人,我既是赵国公子,就必须站在赵国角度去考虑。赵国一个国家是不能和其他国家作对的,所以赵**队也会跟其他国家军队一样,列阵于函谷关外。您若现在入函谷关,只怕无人护送,纯属寻死啊!” 芈月轻叹一声:“平原君,想来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楚人。” 赵胜点头:“是。” 芈月道:“可楚国已经无我容身之地了。但我的夫婿是秦人、儿子是秦人,在情在理,我都不能眼看着秦国四分五裂,被瓜分,被毁灭。我只想入函谷关去,尽我最后一分力量。” 赵胜轻叹一声:“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条。” 芈月却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从死路闯过去的。” 赵胜站起来,长揖一礼:“夫人的心胸,赵胜不胜佩服,我与谋臣们商议一下,明日再答复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现在就决定,这*的时间,还请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变主意,明日再说也不迟。”说着,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寻赵雍商议对策。 过了一会儿,薜荔带着嬴稷掀帘进来。嬴稷见芈月一脸沉思之色,心中一惊,这样的神情,他在燕国时见到过,只有芈月在下重大决策的时候才会这样。 莫名地,他从母亲的神情中感觉到一丝恐惧,为了掩饰这种恐惧,他扑到芈月的怀中撒娇道:“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看着儿子,轻轻地问:“子稷,明天你要随母亲进函谷关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头看着母亲,眼中满是信任和依赖,大声道:“母亲不怕,儿子也不怕。” 芈月遥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后一步,一辈子寄人篱下地活着;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闯出一片天来。” 嬴稷伸出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么,只要母亲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 芈月低头看着儿子一笑:“是,我们母子不会失败的。” 次日,芈月便由赵胜和乐毅陪同,一一拜会列国使臣,陈说缘由。列强虽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胆气,便商议燕赵两国兵马留在函谷关外,芈月母子在少量兵马护送下,进入函谷关。 自函谷关一路而行,很快便进入咸阳。 一路行来,战乱不止,芈月越走,越是心惊。昔年她曾经与秦惠文王所到之处,举目可见农夫忙于耕作,市集秩序井然,军队纪律严明,百姓往来熙熙攘攘。可如今举目所见,却是无数村寨架起栅栏挖起壕沟,以邻为壑,戒防甚严,田野中没有农夫,市集上不见人烟,路边荒野,到处可见的只有血迹、残肢和断刃,处处昏鸦号叫,野狼出没。 她忽然想到自己离开楚国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经属于楚威王的国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统治之下,边境不宁,百姓苦于战乱抛荒逃难,田野无人耕种,到处荒芜。 或许在踏进函谷关的那一刻,她曾经是有过犹豫的,甚至产生过后悔,可是当她进入秦境之后,越往里走,看到的场景越触目惊心,心中的决断却越是坚定。 她父亲的国家,曾经繁华但却落在一个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无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儿子的国家,亦曾经繁华,如今却被糟蹋成这样,她既然有机会可以去拯救,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一刹那间,她觉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负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国家,更是他的父亲、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经为大秦付出过的历代先君和无双策士们的国家。 “张子,我现在或可明白你当日的意思了……”忽然间,芈月心头浮上了当年张仪对她说过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励之语。这个世间最聪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将来吗?当日她不过是个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将来会承担起大国之命运来? 此时诸公子正在争抢地盘,主要就是为了抵御咸阳城中王军势力,知晓嬴稷母子归来,见她有燕赵两国兵士护送,虽然人数不多,却也是一种象征,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拥大军,也是一支要拉拢的力量,所以都不想无谓地多树敌人。所以一路上诸公子互相攻击虽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细,也纷纷派出使者表达拉拢联合之意。芈月一一周旋,却并不承诺什么。 马车辘辘,进入咸阳城中。 眼前依旧是咸阳大街,但昔日的热闹已经荡然无存,家家掩门闭户,整个街市上没有商铺开门,却时不时地见到地上的黑色血迹,街市的坊口,高高吊着一具尸体。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轻叹道:“离开咸阳不过几年,却恍若隔世。想当初,这条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如今却如同废墟一般。当年先王外拒强敌,内修国政,而如今却是街市横尸,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荡然无存矣。” 第316章 入咸阳〔3〕 庸芮也不禁轻叹,道:“商君之法,规定若是私斗者,各以轻重论刑罚。盖因私斗者,非个人意气之争,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马,为争田地、水源、财富而斗。国家若内斗成风,不亡亦亡。如今,这咸阳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说明了。唉!” 芈月道:“我记得当日与你在上庸城中初见面,你说,秦人不喜欢商君之法,因为恨其太过严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严苛的法度,亦好过全无法度。世间若无法度,则杀人盈野,衣食不保,没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转头看着芈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于此时止杀戮,重兴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拥戴!” 芈月停下马车,走了下去,四顾而望,问道:“现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来城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占冀阙,惠文后占萯阳宫,各纵兵马,原来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芈月听得此言,眉头一挑:“还称王后吗?看来王荡还没有定谥号?” 庸芮苦笑着摇摇头:“都杀红了眼了,谁还管得上这个?”又对芈月道:“如今我们还是先去见樗里子吧,然后再去取遗诏。”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喊杀声传来。 芈月抬头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容:“看来,我们暂时无法与樗里子会面了,因为我们的故人等不及要来接我们了!” 只见前面出现一队人马,向着芈月等冲来,一看便知属于王军之列。此时芈月身边尚有燕赵两国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挡住了这些人。 正是且战且退的时候,从两边的小巷中又窜出一些人马来,混战中,芈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边的士兵护卫着与人搏杀,不知不觉便隔离开来了。 此时正是厮杀激烈的时候,芈月虽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极力企图靠拢,但终究还是太过混乱,反而越分越开。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又杀出一队人马,竟将芈月与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战圈给隔断了。 那拨人马为首之人却道:“芈夫人,我等奉命特来相救,请与我等冲杀出去。” 此时芈月身边的护卫已经越来越少,虽然不愿,无奈对方人马太多,截断交战圈之后,只留少量兵马拖住众人,其余之人便裹挟着芈月和身边近卫,不由分说地向另一处撤去。 待到庸芮冲杀出来之后,却发现芈月和嬴稷均已不见。而先后出现的两股交战势力,也都已经撤退,现场只余伤亡护军,残尸遍地。 芈月与身边护卫被那股人马裹挟而去,直至一道冀阙之前,长长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宫人,一乘小轿。见了芈月到来,为首的宫女上前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芈八子上轿。” 芈月看了看身边的护卫,道:“就我一人?” 那宫女笑道:“芈八子但请放心,这些人,我们会有所安排的。” 芈月冷笑一声,掀开轿帘上轿,轿子转而行向冀阙,宫门开了,一行人走进去,宫门又关了。 此时,那队人马的为首之人一声冷笑,手一挥,芈月仅余的护卫便被一阵乱箭,当场射杀。 芈月坐在轿中,虽然隔了一道宫墙屏蔽了声音,但她多少也能够猜得到那些护卫的下场,心中一声叹息,默念祷文。归秦路,必多血腥,这一路行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个倒下的,也许就是自己。 大争之世,是最残酷的。 宫女带引着小轿,走在空落落的宫巷中。 小轿停在椒房殿前,宫女打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走下小轿,她脚上的鞋子上仍沾有咸阳大街厮杀时的鲜血,步步行来,在干净的地面上,在轿子里,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抬头看着熟悉的宫门,一时竟有刹那的恍惚。 芈月定了定神,在阶前脱鞋,她的袜子上也沾了血迹,那服侍她脱鞋的婢女看着她的袜子,不免犹豫了一下。芈月笑了笑,干脆连袜子也一并脱了,赤着脚走进殿中。 她走进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颐。 魏颐对芈月点头道:“芈八子,好久不见了。” 芈月见魏颐身着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着时间算来,果然似是怀孕六七个月的样子。她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后。” 魏颐点头道:“免礼,赐座。”她虽然怀着孕,但看上去却没有多少孕妇正常发胖的样子,反而比平时还更瘦削一些,显得肚子更加突兀。她虽然贵为王后,甚至可能怀着未来的秦王,但她的脸色似是极差,连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芈月却不近前,只远远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来,却是何事?” 魏颐苦笑一声,忽然落下泪来,拿绢帕拭了拭泪,道:“先王宾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撑大局,实是左支右绌。若不是舍不下这腹中的孩子,我早随先王去了。”她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低头拭泪不止。 旁边的侍女见状,也陪着一齐落泪。 芈月却不为所动,只道:“我初回咸阳,发现人事全非,实是不胜惶恐。幸有王后接我进宫,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还请王后吩咐。” 魏颐挥了挥手,两边侍立的宫女退得只剩两个贴身侍女。 魏颐目光炯炯地盯住芈月,道:“听说你一来,我那母后……”提到芈姝,魏颐就不禁一声冷笑,声音也变得尖厉刺耳,充满讽刺之意,“可就寝食不安,非得派出兵马,要把你母子半路截杀。幸而我早有准备,派人把你救下。” 芈月淡淡道:“多谢王后相救。” 魏颐看着芈月,逼问道:“我听说母后如此紧张,乃是因为先惠文王曾给芈八子留下一封遗诏,不知这遗诏现在何处?” 芈月一脸平静地反问:“遗诏?什么遗诏?王后是从何处听来?可知这遗诏是什么内容吗?” 魏颐观察着芈月的脸色,试探道:“我也是从母后那里听来的,听说当年母后为了追查这遗诏,还毒杀了先惠文王的宦者令缪监。” 芈月却忽然急问:“王后可知,那遗诏现在在谁的手中?” 魏颐见了她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开始动摇起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当真不知此事?” 芈月苦笑一声,也掩面哽咽:“若有遗诏,我母子当年何至于被赶到燕国为质,险些死于冰天雪地之中?” 此时两人互相做戏,魏颐辨不出芈月的真伪,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连你也不知道,那遗诏会在谁的手中呢?” 芈月却抬头急问:“真有这份遗诏吗?” 魏颐点头:“当然。我打听到的消息不会有错,那缪乙说他亲眼见过那份遗诏,只可惜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手中。” 芈月又问:“那遗诏上说了什么?” 魏颐观察着芈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松了,试探着说:“那遗诏说,先惠文王驾崩后,当传位于公子稷。” 芈月霍地站了起来,神情震惊之至,乃至于失控地叫道:“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惨,你既然有传位子稷的心,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主意?” 魏颐看着芈月失态,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这边控制她便好说了,当下假意劝道:“芈八子,请少安毋躁,这世间的东西,该是你的,总会轮到你头上的。” 芈月坐了下来,看着魏颐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么?” 第317章 入咸阳〔4〕 魏颐轻叹一声,忧愁地抚着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说应该父子相继,母后应该辅佐于我,安定局势,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才能够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诸公子争位,如今秦国大乱,皆因无人有名分可以继位也。所以我听说先惠文王竟有此遗诏,真是喜出望外……” 芈月怀疑地看着魏颐,一脸不信地问:“难道王后竟甘愿让子稷来坐这个王位不成?” 魏颐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芈八子未必会轻易信我。可于我而言,先王驾崩,此时若能够平定局势,让诸公子罢争,我何惜让此王位?况且,我腹中孩儿到底是男是女,还未确定,但此时局势不定,杀声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够让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儿为王,于你有恩,你我联手总好过其他人得势,伤我母子性命。” 芈月的表情这才放缓下来,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对王后承诺,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儿登上王位,日后王后生子,则当立为太子,十年之后,当传位于太子。” 魏颐微笑道:“如此,你我击掌为誓。” 芈月道:“好!” 芈月上前两步,两人正在击掌为誓,忽然听得外面有呼啸之声。 一个宫女匆忙跑进来道:“王后快走,缪乙勾结惠文后,已经攻入宫来了。” 魏颐一惊,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那宫女道:“宫中有秘道,贼人潜入秘道,打开了外面的宫墙之门。” 顿时众宫女一拥而上,扶起魏颐,魏颐顿足道:“走。”又看芈月一眼:“你可愿与我一同撤离?” 芈月点头:“那是自然。” 魏颐顿时松了一口气,便率宫女和芈月转到宫后,自廊桥撤退。 芈月跟随其后,亦自廊桥跑过,忽然间她似觉察了什么,驻足向前看去。 却见廊桥下宫巷尽头,芈姝坐在翟车中,在众人簇拥下刚刚转出来。 忽然间她抬起头,看到了芈月。 两人遥遥相对,恍若隔世。 但见芈月冲着芈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于廊桥上。 芈姝见状,似要喷出血来,她站了起来,指着芈月消失的方向,厉声尖叫道:“给我抓住她,抓住芈八子,我重重有赏!” 魏颐带着芈月,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宫门附近的时候,忽然,一队内侍宫女尖叫哭闹着冲出来,乱七八糟的顿时将队形冲散,便是魏颐的心腹内侍大声喝叫弹压也是无效。魏颐被众侍女护着,倒也无妨,只是一转眼间,却不见了芈月。 魏颐失声尖叫起来:“芈八子呢,怎么不见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护着您,顾不上芈八子……” 话犹未了,已经被魏颐一掌掴在脸上,尖叫道:“你们这些蠢货,若无芈八子,我们拿什么同那老妇去争?” 宫女们俱不敢答,魏颐的心腹宫女清涟忙劝她道:“王后,惠后已经攻进来了,事情紧急,咱们先避一避吧。再说,这宫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颐无奈,顿了顿足,只得放弃。这时候前面的宫门已开,马车在外相候,魏颐急忙上车,会合魏琰去了。 却说芈月在混乱之际,被一群内侍宫女冲到面前,她心知有异,迅速脱离魏颐身边。果然一个宫女挨近她的身边,低声道:“芈八子,请随奴婢来。” 芈月听她的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绿淇,当下更不犹豫,随着她乘乱而去,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小院中,却正见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树下,看着芈月微笑:“季芈妹妹,好久不见了。” 芈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静了下来,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槐花落下,唐夫人张开手掌,托住了几瓣落花,送到芈月面前,轻叹:“花开、花又落,故人终回,不胜欣喜。” 芈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胜欣喜。” 唐夫人郑重敛袖行礼:“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来国君母子。” 芈月亦郑重敛袖还礼:“多谢庸夫人,子稷无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见庸夫人,受诏聆训。” 唐夫人点头,转而取出一块令牌,吩咐:“玄鸟卫何在?”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在!”虽然同声,但应答的人绝非一人,且均都压低了声音,但这么多人一起应声,却也令人有些震惊。 随着声音,从廊下、树后等阴影处,走出数十名黑衣护卫来,芈月认得清楚,这些人果然与当年嬴稷在承明殿时身边的护卫气宇服饰相似。 芈月吃惊地看着唐夫人:“唐姊姊,你……”她当真是没有想到,素日在宫中如同隐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鸟卫的执掌者。 可是一转念,心中却是释然。宫中后妃来自各国,鱼龙混杂,如缪监这样的内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尽皆防范到。而唐夫人这样无声无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后宫的原因吧。怪不得当日他要让自己交托于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绝,估计也是不愿意让自己从隐形的状态中变得显眼吧。 唐夫人将玄鸟令交于芈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给你,让玄鸟卫护你前去见庸姊姊。” 芈月接令,郑重一礼,就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芈姝、魏颐都在搜寻她,她这一走,若是让她们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岂不危险? 夕阳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边,她微微一笑,郑重敛袖:“今日一别,或不能再与妹妹相见,若妹妹得偿心愿,我儿子奂,当托妹妹照应。” 芈月心头一震,转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们一起走。” 唐夫人摇头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们。” 芈月哽咽:“可为什么是你……” 唐夫人镇定微笑:“因为只有我,才能够掌控剩下来的事情。” 芈月道:“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那我不如救一个值得我救的人,能够记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儿子的人。” 芈月道:“你是为了子奂?” 唐夫人道:“我是为了子奂,也是为了庸姊姊,也是为了先王,这三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将一枚玉佩递给芈月,“这一代的墨家巨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这玉佩去见他,他当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芈月诧异:“唐姊姊,他能帮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门,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于他无用,讲的只能是利益。当日他的女儿唐棣曾入宫与我相伴,大王与他换佩,信物暂留我手。你若许可,就把他的女儿唐棣订为你儿子的妃子,如何?” 芈月点头:“既是大王之意,我岂有不遵之理?”当年交换信物,订下的是唐姑梁之女与秦公子的婚约,如今事情有变,则这个婚约要变成未来秦王与墨门之约,唐姑梁岂有不愿,岂有不尽力之理? 一名玄鸟卫奉上卫士之服,唐夫人与芈月在厢房更衣,芈月换上了卫士之服,唐夫人却换上了芈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纱相掩,两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万不能发现有异的。 天黑了下来,芈月与众玄鸟卫一身黑衣,掩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藏影匿形。 她离开小院的时候,回头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犹如夏日最后一朵栀子花,开到极盛处,发出最后的幽香。 第318章 穷尽处〔1〕 西郊行宫,一队黑甲骑士飞驰而入,一直到了正殿台阶前才停下来。队伍分开,一人越众而出,取下黑色头盔,长发如瀑落下,正是芈月。 魏冉从殿内迎出:“阿姊!” 芈月惊诧地看着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从魏冉身后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将军在这里等你的。”他向芈月拱手:“芈夫人,阿姊已经在殿内久候了。” 芈月将头盔交给魏冉,往里走去:“你们在外等着,我去见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着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芈月吃了一惊,这身衣饰,显然应是秦惠文王昔年继位为君,她身为君夫人时之礼服,此时穿上,意义不言而喻。她镇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见道:“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点了点头:“季芈,你能够有勇气来,我很欣慰,先王总算没有看错人。” 芈月不语。对于这份迟来的遗诏,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触,她对先王的情感太过复杂,反而不如庸夫人纯粹忠实。当下只说了一句:“先王?”表示疑问。 庸夫人点头:“先王的确留下了遗诏,传位于公子稷。” 虽然这个消息芈月已经从别处听到过,可是真正确认的时候,她仍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芈月掩住脸,抑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百感交集,是愤懑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个长久以来的悬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却没有庸夫人想象中的感动和快乐。 芈月勉强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发问:“我知道,此时问这样的话,已经毫无意义。可是我真的很想问问,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么?” 就算她已经压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听出她话语中的不甘来,长叹一声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荡居嫡居长,多年来是他认定的储君,亦是众人眼中认定的储君。公子稷的年纪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认可的时候太迟了。他是考虑过你们,并且筹谋过,但他的病来得太快,他没有时间去安排更换太子,他不能冒着让江山动荡的危险。到最终的时候,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众多后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亲。这封遗诏,其实只是他最后的不甘心,留下来也只不过作万一的考虑,但是这种万一的情形,甚至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发生的。他把这遗诏留给我却希望什么事也没发生,到我闭眼的那一天,把这封遗诏给烧了。” 芈月苦笑:“一个临死之人的突发奇想,却制造了无数的麻烦。他以为留这道遗诏,只是一种临终的不甘心,甚至是无用的。可是遗诏的存在已经被泄露了,若无这道遗诏,惠文后也不会如此逼迫于我,甚至我与子稷可能与其他公子一样,得到一小块封地……” 庸夫人也长叹:“本来这道遗诏,很可能永远不会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晋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将至绝望,才等到晋国的王位空缺而得以复国。我大秦献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谁能想到,年富力强的新王荡,会亲自去做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区区五年时间,秦国的王位,就空出来等你们回来了。莫非这真是天意吗?” 芈月肃然道:“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天地若有灵,不应该夺我父母,令我流离失所,多年来命悬一线。我只相信,若不能夺我之命,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与它争上一争。” 庸夫人点头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说着,庸夫人站起来,缓缓脱下两层的外衣,走到芈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脱了,把我这件衣服穿上。” 芈月惊诧地看着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扫过屋内显得纷乱的竹简衣箱,点头道:“先王宾天以来,孟芈派人搜过我这里多次,甚至亲自来了两三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细细搜查过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却拿我无可奈何。” 芈月问:“遗诏在衣服中?” 庸夫人却将手中的衣服分离,将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将中间一层白衣递给芈月道:“准确地说,在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来,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虽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开检查过了,却最终还是没敢真的直接脱我的衣服……” 芈月站起来,脱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帮芈月穿上衣服,在绣着纹饰的衣领处捏了捏,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芈月。 芈月会意的眼光看过,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帮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姊,孟芈的人马追上来了。” 芈月一急:“来得好快……”芈姝来得这么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经……她心头一紧,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们一起走吧。” 庸夫人却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芈月惊诧地问:“为什么?”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们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拖住她的注意力。” 芈月道:“那也犯不着夫人留下来,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许已经……” 庸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欲成大业,怎能没有牺牲?你去吧,先王选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内乱,驱逐外敌,兴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鸟卫们进来,向着庸夫人行礼。庸夫人指了指芈月道:“你们见过芈女君。” 芈月诧异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为何称自己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遗诏,立你子为储,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说着,郑重向芈月施了一礼,道:“玄鸟卫乃是先王为太子时,我与先王一同训练的。先孝公驾崩后,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诸公子试图夺位,也是幸得玄鸟卫之助,方能坐稳王位。” 芈月道:“我曾听说缪乙毒死缪监,除了打听遗诏下落,就是为了夺取玄鸟卫。” 庸夫人轻叹一声道:“玄鸟卫本来就是先王流亡时的游戏之举,芈后已经正位,何须再掌控玄鸟卫?时移势易,连国策都要不断变化,更何况玄鸟卫本就是奇兵偏门,只能倚仗一时,历代君王都要根据自己的国策而调整。先王的玄鸟卫,自当随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遗愿未了,才暂时由我执掌。如今我把玄鸟令暂交给你,希望将来,你能够训练出只属于你自己的亲卫来。” 芈月行礼道:“谨受教。” 此时庸芮、魏冉等人亦进来,带着芈月从地道离开。 芈月等人离开以后,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来。 但听得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不久之后,便有内侍急报,说是惠文后已经率军前来,到了宫外。 却说芈姝闯入冀阙,魏颐已经在护卫拥护下逃走。她大肆搜寻冀阙,寻找芈月,却被唐夫人的伪装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着人,还与魏琰在冀阙还潜伏着的人打了一场。她气急败坏,调来重兵将冀阙重重包围,层层推进,方在一间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时,她才知道芈月早已离去,一直牵制着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毕自尽,芈姝大怒。此时甘茂也已经赶来,预料到芈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宫,当下就先派了快马急行军赶到西郊行宫,将行宫包围。 芈姝方坐了马车,赶往西郊行宫。 此时西郊行宫的大门已经被杜锦率人攻破,缪乙在前领队,芈姝带着大队护卫,杀气腾腾地闯入西郊行宫。 一路上杜锦低声禀报,方才西郊行宫各处都奔出一队黑衣人来,向着不同方向逃离,他已经派人跟了上去。芈姝却问:“那庸氏可还在?” 杜锦忙道:“庸夫人并未离去。” 芈姝冷笑:“这个老弃妇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个个收拾过来,她也休想再逃脱。” 一路行来,直至正殿。 芈姝在众人簇拥下闯入正殿,见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着芈姝微笑道:“孟芈,别来无恙乎?” 芈姝看着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缪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芈姝一手推开。 芈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着庸夫人恶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先王的一个弃妇,没有想到你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第319章 穷尽处〔2〕 庸夫人表情平静得近乎漠视,“我与先王,乃是结发夫妻,我与他之间并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并不在乎他身边那个后位到底是谁在坐着。我知道他这一生,有许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罢,你也罢,都只不过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临终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现在把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随他而去了。” 芈姝听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记耳光。她整个人顿时颤抖起来,尖叫道:“你胡说,胡说……先王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将来百年之后,与他同墓而葬共享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儿子,才能继承大秦的江山,传之后世……” 庸夫人轻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芈姝忽然冷笑起来:“你想刺激我,扰乱我的心神,让我忘记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吗?可惜我是不会上当的。我问你,芈八子在哪儿,先王的遗诏在哪儿?” 庸夫人反问:“先王的遗诏在哪儿,对你有用吗?如果真有这道遗诏,你奉不奉诏?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诏令,你口口声声以先王遗孀自命,拿先王来当令箭,又是何等虚伪!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论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芈姝素来骄纵自负,从来不曾将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时在庸夫人面前,虽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对方不过是个弃妇,不知道为何,竟会产生自惭形秽,甚至是愿意俯首称臣的感觉来。这样的感觉,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会产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够阻止我吗?我不妨告诉你,我进来之前,整个西郊行宫都被我包围了,她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来人,给我搜!” 之前,她虽然数次前来寻衅和寻找遗诏,但不知道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边,她就会有畏怯之意,到了关键时刻总会因气馁而放弃。而此刻,她已经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脚,看她脸上的笑容是不是还这么嚣张。她很想让她跪下来向自己求饶,让她崩溃、绝望,让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这么居高临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后,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庙,共陵寝,万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闭目,不再理睬她。 缪乙带着随从,在整个西郊行宫进行搜索,各个房间的宫女都被赶出来,站到大殿外,环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可是搜遍全宫,既没有芈月,也没有遗诏,甚至连他们先头部队明明交手过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见了。 缪乙气急败坏地将情况向芈姝禀报。芈姝大怒,冲到庸夫人面前,待要发作,又忽然止住了脚步,似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伸手,向侍女道:“你们拿镜子来。” 侍女忙奉上镜子,芈姝拿起镜子,嘿嘿冷笑一声,将铜镜递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一面镜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难看吗?先王爱你?哈哈哈,先王爱你什么?是爱你的鸡皮鹤发,还是爱你的齿摇发落啊?就你这样的老弃妇,随便来个人哄哄,就真的上了当。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地是什么?就算有遗诏又怎么样呢?我的长子已经继位为王,我的次子也将继位为王,我的孙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怜,抱着一个男人的谎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这么多年,就算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你拿什么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时,得到君王的*爱,成为一国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成为君王。我配享宗庙,千秋万载享受子孙的祭祀……” 庸夫人睁开眼睛,凌厉地看了芈姝一眼,芈姝不禁往后一缩。 庸夫人却又闭上了眼睛,轻蔑地道:“你得不到——” 芈姝道:“我得不到什么?”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孙绕膝,也得不到宗庙配享。你没有教好你的儿子,让大秦陷入内战,你是秦国的罪人,你最终将什么也得不到——” 芈姝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罚酒。我也不必问遗诏在哪里,更不必问芈八子在哪儿,也不必问你有什么算计、什么筹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啊恨啊,所有的盘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权势,能够把你们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门口停住,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缪乙!” 缪乙连忙上前听命。芈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声音道:“你听着,西郊行宫因宫人举火不慎而失火,片瓦无存。” 缪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动。 缪乙便很快行动起来,行宫的宫女内侍们,被宫卫们驱赶进了一间间屋子里,又被锁上了门,惊慌失措的宫女们拍打着门,尖叫着,哭喊着。 那些芈姝手下的内侍虽然执行着命令,见此惨状,也不禁脸上露出恻然之色,掩着耳朵匆匆跑开。 芈姝走出大殿,站在台阶的顶端,左右四顾,见西郊行宫周围几处烟火已起,夹着宫女们远远飘来的尖叫声、哭骂声。 芈姝回头望去,缪乙手持火把,向着殿内掷去,一会儿殿内的帷幔已经烧着,远远可见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闭目不动,大火很快将整个正殿吞没。 庸夫人的侍女们伏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俱是垂泪。 忽然间,为首的白露抬起头来,轻声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众侍女也止了哭声,抬起头来,跟着白露轻轻和声:“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歌声传出正殿,渐渐传开,那些被关在房内哭叫咒骂的宫女也听到了这歌声,慢慢地停下哭叫,跟着和唱: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已经步下台阶,忽然听到歌声,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大火已经将庸夫人和她的侍女们吞没,可是庸夫人的脸上,仍然保持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歌声越来越响,歌者越来越多,声音汇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摇曳中,更显得飘忽不定: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尖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缪乙身上,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现场,颤声道:“走,快走……” 缪乙扔掉最后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着芈姝上了马车,仓皇离开西郊行宫。 行宫秘道中,几名黑衣玄鸟卫在前面举着火把引路,庸芮紧随其后,中间是芈月,魏冉手执长剑随后护卫,最后面又是几名玄鸟卫执刀警戒跟随。 众人走着,不断有土粒掉在头顶上。 魏冉挥开掉在芈月头发上的土粒,一边问:“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出吗,这秘道有多长?” 玄鸟卫首领道:“这条秘道原是预防行宫被人包围,用来脱身的,只挖到行宫外并不保险,所以要挖更长。” 芈月点头道:“这秘道要走多久?” 玄鸟卫首领道:“要走一个时辰左右。” 芈月点点头,忽然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气味?” 魏冉也闻了闻道:“好像是着火了的烟味。” 玄鸟卫首领脸色一变,抬头看了看,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却没有说出来,反而加快了脚步道:“芈夫人,我们快走。” 庸芮却忽然站住,扶着秘道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走,快走!” 芈月也已经想到,失声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头看去。庸芮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挟持着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秘道后面也开始传来一缕缕青烟,众人顿时一齐奔跑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芈月扶着墙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着。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芈月摇摇头道:“地道太矮,你背着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断后的玄鸟卫忽然说道:“烟气没有了。” 这秘道虽长,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风口,若是西郊行宫着了火,烟气自然也会透过通风口进来,如今这烟气已经没有了,玄鸟卫首领便判断道:“我们已经离开西郊行宫有一段距离了。夫人,快点走,前面应该离秘道出口不远了。” 芈月回头望去,也不知道离开行宫多久了,从这烟气中,她也能够预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宫的人遭遇了什么。她跪下来,恭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行了三礼,方站起来,一咬牙,继续往前。 第320章 穷尽处〔3〕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鸟卫首领却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会儿,扒开土堆,一推开却是另一扇门,道:“夫人,请走这边。” 魏冉诧异:“前面不是还有路吗?” 那首领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阳城中的,这条路,才是离开咸阳的。”遂引了芈月进入这条岔道,又留下两人,让他们将诸人行踪掩盖了,然后继续沿着这条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迹,引开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后,那首领便推开顶上的木门,一跃而上,先观察了一番周围情况,方道:“夫人,外面没有人,可以出来了。” 于是前面几个玄鸟卫也跟着一跃而上,依次拉庸芮、芈月、魏冉上来,最后拉殿后的其他玄鸟卫出来。 芈月举目看去,这秘道出口却是一间农舍的杂物间,一块破草席胡乱铺在泥地上,此时已经掀开,露出洞口来,旁边却扔着几件旧锄破犁之类的农具,还有大堆乱柴。 最后一名卫士出来之后,便用木板合上洞口,盖上泥土,又掩上破草席,再将那些农具乱柴堆上,掩了众人痕迹。 芈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农舍外面是一个小农庄,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草棚泥屋。远处几个老农在晒太阳,有一些孩子跑来跑去。 更远的地方,黑烟升腾,火光熊熊。 *过去,天色已亮,那玄鸟卫派出几人,悄悄打探回来,说是王宫禁军在这边来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说着,那派出去的几人俱都回来了,说村口来了禁军,众人便躲在柴堆后面观察。却见一队秦兵驰入农庄,惊得几名老农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声,就被老农紧紧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个村子驰骋来回,将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从屋子里赶了出来,细细盘问,可有陌生人出入村庄,又到各屋子里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将又细细地将村口出入痕迹看了,也无发现。咸阳城外这样的村庄甚多,自然也不多问,便走了。 玄鸟卫首领伏在窗口,紧张地看着外面秦兵远去,才站起身来道:“夫人,他们已经走了。” 魏冉道:“他们必然还在附近搜索,我们等到晚上再出去。” 芈月点了点头道:“子稷怎么样了?” 魏冉道:“已经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芈月又道:“你的兵马何在?” 魏冉道:“孟芈和魏氏防我甚紧,我的营帐只能驻在大散关一带,这次只随身带了一些亲卫过来。唉,不晓得他们有几人能够脱身。” 芈月转头向玄鸟卫首领问道:“我们如何离开?” 玄鸟卫首领躬身道:“等天黑以后,我们会护送夫人和将军前往大散关。” 芈月转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们走后,我先回咸阳,再带人去西郊行宫,为我阿姊……收殓。” 芈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礼。 夜晚,整个农庄寂静一片,只偶尔有几声狗叫。芈月等人悄悄潜出农庄,分头没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芈月和魏冉等人骑马飞奔,数日之后,到了魏冉预定的接应地点。有一队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见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将军,不好了……” 魏冉勒住马,惊问:“怎么了?” 那人禀道:“惠文后派人,将我们前往大散关的必经之道给封了。” 魏冉跳下马来,连声咒骂。 芈月问魏冉:“现在还有何办法?” 魏冉踌躇道:“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无非杀出一条血路来罢了。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只怕无法通过……” 芈月叹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再作商议。” 众人也都跳下马来,拉着马避到小树林处。 芈月坐在地上,抬头仰望月亮,玄鸟卫首领取出水壶来准备递给芈月,却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冻,此处又不敢生火,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芈月苦笑一声道:“这时候哪里讲究得这么多?” 芈月正欲接过水壶,却被魏冉挡住,魏冉从怀中取出一只水壶递给芈月,道:“阿姊,你喝这个。” 芈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开的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接水壶,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责备道:“你这孩子,你当阿姊是什么人,喝冰水又能怎么样?你若受了寒,可怎么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军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里几天也没事。倒是阿姊你……” 芈月一瞪道:“我怎么了?” 魏冉不敢再说,只是憨笑着又把水壶递给芈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芈月接过壶,却先递到魏冉嘴边,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几口,又递给芈月。芈月喝了两口,将水壶放入自己怀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芈月看着他:“下次若再这样,阿姊也会同样做,听到了没有?” 魏冉垂头丧气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芈月坐了下来,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却又说:“阿姊,我还想再喝两口。” 芈月看出他的心思,将水壶又还给了魏冉。 魏冉喝了两口,又递给芈月说:“阿姊再喝两口吧。” 芈月拍了拍魏冉的脑袋,抬手又喝了两口,才把水壶扔给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两声,转了话题:“阿姊,你可有办法了?” 芈月看了看远处,道:“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你回到军营中,要不然,只怕芈姝会派人接管你的军营。” 魏冉冷笑一声:“我的军队,除了我,谁能接管?” 芈月沉吟:“看来,她要堵的是我。干脆你我分头行事,你一个人可能冲破重围回你的军营?”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凭妖后的手下,还无人能挡得住我!” 芈月道:“好,剩下的人护送我继续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儿?” 芈月怔了一怔:“去哪儿?”她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临行前黄歇的话,若是你万一不利,还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将这句话用力抛开。不,她不回楚,她绝对不可能这样回楚。 此时就听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见义渠君吗?” 芈月一怔,忽然问他:“义渠君的军队,是否已经逼近萧关了?” 魏冉见她如此问,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芈月点了点头,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后,义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样子,嬴荡却一心东进,无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宁人,赠以厚礼,才安抚住了义渠王。只是扰边掠民之举,在所难免,也只能当看不见了。 到秦王荡一死,义渠二十五县俱都拒绝再称臣,义渠王甚至还率领雄兵,一路东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势。 此时赵燕两**队在函谷关外,只凭魏冉手中兵马,芈月难有必胜之把握,但若是加上义渠王的人马,那就可以改变格局了。 当下两人分头行事,魏冉先去大散关军营调集人马,芈月则去萧关外见义渠王。 一路上,历经艰险,遭遇伏击无数,终于遥遥见到义渠营寨。不想就在此时,芈姝派来的兵马也已经追至。 一行人且战且退,直往西边而行。此时芈月身边除玄鸟卫外,还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马,但终究人数悬殊,护卫越战越少。 眼见义渠军营将至,后面追随的秦将乐池勒马,将手一挥道:“放箭!” 副将一惊,阻止道:“将军,若是活捉,功劳更大!” 乐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脱,就什么也没有了。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芈月身边的护卫纷纷倒地。 芈月惊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喷出,却用尽全力嘶叫着道:“夫人,快走!” 眼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护卫落马,芈月心胆俱摧,却咬紧了牙关,继续催马。 箭继续飞射着,她身边的护卫一个个落马倒下,最终所有的护卫都伤亡殆尽。 芈月的马中了一箭,长嘶着加快了奔驰,连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马上随马而驰,已经无力驾驭马匹。 忽然一阵箭雨自反方向射来,追击的秦兵纷纷落地。 芈月的马长嘶一声倒下,芈月被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强抬起头来。她蒙眬的视线中,只见前面一片营帐,没有旗帜,旗杆上面挂着成串旄尾。 几个义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动。 芈月提起最后的力气,勉强说了一声:“带我……见……义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 第321章 穷尽处〔4〕 义渠王帐,油灯中的灯芯晃动着。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满脸络腮胡子的义渠王。 义渠王咧开嘴笑了:“你醒了。” 芈月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运气在我这边,我就能活着见到你。” 义渠王道:“胡说,你只是受了小伤,哪里说到死啊活的。” 芈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义渠王怔了一下,还是很直爽地点头:“想。” 芈月招了招手,义渠王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头伸了过去。芈月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伸手揽住了义渠王的脖子,轻轻地吻上了他。 义渠王愣住了,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热烈地回吻。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芈月喘息着倚在义渠王的怀中,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我还活着,真好。” 芈月伏在义渠王的肩头,眼泪流了下来,她张口在义渠王的肩头咬了一口,咬到渗出血来。义渠王“哎呀”一声,拉开芈月道:“你疯了吗?” 却见芈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对着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举着渗着血的胳膊,流着眼泪笑着道:“你会痛,我也会痛,我们都还活着。活着,真好!” 义渠王倒吸一口凉气,将芈月紧紧地抱在怀中,道:“你怎么了?” 芈月轻声说道:“把我抱得紧些,再紧些,我很冷,很冷……”她一边笑,一边眼泪却不停地流下。 义渠王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将芈月紧紧地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却将帐中所有的毛皮都拉过来,一层层地盖到芈月的身上。 芈月抬头,吻上义渠王。 当追兵将至的那一刻,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离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断流着,身上渐渐变得寒冷,整个人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和畏惧。她跌下马,她昏迷,她醒来,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着的,自己是否还在噩梦中,是否她太期望见到义渠王了,所以产生了幻觉? 她感觉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热量取暖;她感觉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么,想用什么事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她需要生命的感觉。 她紧紧地搂住义渠王,撕扯着他碍事的衣服。义渠王也在热切地回应着她,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有热量的身体,那有着生命力的肌肉与她紧紧相贴。他的心在跳动着,然后她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们撕扯着,搏斗着,如同两只原始的野兽。此刻天地之间,只有这种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动着。 凌晨,阳光射入王帐,也射在芈月的脸上。 芈月睁开眼睛,似乎一时有些错愕,不知身在何处。她环视周围一圈,然后看到睡在她身边的义渠王。芈月的眼神变得复杂,她看着义渠王,伸手想抚摸他,却在手接近义渠王脸颊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毛皮,拽过自己散乱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 义渠王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芈月穿上衣服,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芈月没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开毛皮堆找着。义渠王忽然在芈月背后开口道:“你在找什么?” 芈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静地道:“我的衣服。” 义渠王坐起,一边披衣一边问:“为什么不等我醒来?” 芈月没有说话。 义渠王道:“昨晚……” 芈月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急道:“昨晚只是一桩意外罢了。我只是……” 义渠王却道:“我知道。” 芈月一动不动。 义渠王已经站起来,走到芈月身后,手抚上芈月的肩头,轻声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单独带兵出去打仗,跟着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难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尸体……” 芈月的手有些颤抖。 义渠王从身后将芈月揽入怀中,叹道:“只有实实在在地抱住一个人,才能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是不是?” 芈月坐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走了。” 义渠王问:“走?你想去哪儿?” 芈月道:“回咸阳。” 义渠王道:“为什么要回咸阳?” 芈月道:“我从燕国回来,就是为了回咸阳。” 义渠王道:“咸阳有很多人想杀你。” 芈月自嘲道:“是啊。” 义渠王道:“这里离咸阳很远,你特地跑过来,难道什么也不说,就要走吗?” 芈月轻叹道:“我本来想说的,可现在不想说了。” 义渠王问:“为什么?” 芈月回过头去,抚着义渠王的脸,苦笑道:“我已经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没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义渠王忽然笑了:“这天下是一个棋局,每个人都是棋子,谁又能置身事外?” 芈月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去做呢?” 义渠王道:“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大秦的江山。” 义渠王沉默不语。 芈月站起来,看了看帐内,问道:“我的衣服呢?” 义渠王问:“什么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让侍女帮你换了,换下来的衣服应该是拿去洗了。怎么,有东西?” 芈月脸色一变,急了:“快去找回来!”说着,她就已经冲了出去。 义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芈月在营帐之间乱转着,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带你去吧。” 说着便召来近卫,问得芈月的衣服刚才由白羊和青驹两名侍女拿到河边去洗了,当下两人忙赶了过去。 此时,白羊和青驹两名侍女正在小溪边,边洗衣服边说闲话。 青驹不耐烦地道:“秦人就是娇惯,这么冷的天,洗什么衣服。咝,好冷。” 白羊抖开衣服劝道:“大王喜欢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啧啧,这种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御寒,还经不得脏,一脏就要洗。哪像我们穿毛皮,一年四季脏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换,更不用洗。” 青驹哼了一声:“那个秦女的胳膊腿儿细得跟芦柴一样,我一拳就能打断。真不知道大王喜欢她什么。” 两个侍女一边发牢骚,一边抖开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芈月远远地看到白羊正抖开庸夫人的那件衣服准备去洗,连忙尖叫一声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这一下,白羊吓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顺着水流漂走了。 芈月飞跑过来,见衣服顺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过去抢那衣服。水流湍急,险些滑了一跤。 义渠王此时已经赶到,忙道:“你站着别动,我去帮你拿回来。”说着,便解下腰间的鞭子,挥鞭将已经顺着水流漂走的衣服卷了回来,又跳下小溪,将芈月抱起,转身上岸。 芈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义渠王抱着芈月进了王帐,芈月跳下来,拔出义渠王的小刀,将衣领挑开,拉出长长的一卷帛书来,仔细看了后,才长吁了一口气道:“还好。”她拿着诏书,小心翼翼地在火炉边烤了一会儿,直到烤干了为止。 义渠王好奇地从她手中接过诏书,仔细看去,见诏书只是湿了左下角,有点墨迹晕开,几个字显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诏书右下角的大红印玺和左上角的“传位于嬴稷”等字样依旧清晰。他扬了扬诏书,问道:“这个,就是遗诏了?” 芈月“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义渠王放下遗诏,道:“惠文后早派人来过义渠了。她说,如果杀了你,或者把你交给她,就给我一千车粮食,一千匹绢,一万镒金,还割让五个城池,准义渠立国。” 芈月冷笑一声:“她倒是很慷慨。” 义渠王道:“老巫派人打听过了,听说是因为秦国的老王,给你留了什么遗诏,想来就是这个了。你们周人真奇怪,争王位靠的是兵马,留这么一块布,有什么用?” 芈月接过遗诏,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时候,敌得过千军万马;若是无用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块破布罢了。”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不会以为,有了这个东西,就可以去争秦王的王位了吧?” 芈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马呢?” 义渠王忽然不说话了。 芈月看了义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个勇士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个王者,却没有什么事,能够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让心爱的女人去死。” 第322章 穷尽处〔5〕 义渠王却冷笑道:“那是你们那些无用的周人才会这么做。一个男人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连男人都不配做,更何况王者?”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芈月,“你若是留在义渠,这世上若有人敢伤你,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芈月道:“可是,我若要离开义渠,要你帮我,却是不能,是吗?” 义渠王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芈月看着义渠王的背影,手中不自觉地将诏书揉成一团。 芈月在义渠营帐中慢慢养伤,那几个中箭未死的玄鸟卫也让义渠人救了回来。 义渠王仍然未作出答复,芈月也不催他,就在义渠营帐中慢慢观察,见义渠人弓马娴熟,举止悍野,的确是草原雄师,不同凡响。心中暗叹,这样的兵马,与同样数量的普通秦兵作战的话,只怕秦兵难是敌手。 只有这些年唐姑梁为秦人装备的弩弓,或可对义渠兵马起到一定的阻击作用,光凭以前的车战,只怕已经远远落后于这些马战之师了。 她慢慢地逛着,看着。 义渠老巫佝偻着身躯,倚在营帐边,眯着眼睛晒太阳。晒着晒着,他感觉面前的太阳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老巫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他面前身着胡服的芈月。他看了一眼芈月,又闭上了眼睛。 芈月蹲下来,与老巫平视。 老巫睁开眼睛,张着嘴咿咿呀呀地说着义渠老话,芈月一句也听不懂。 芈月却笑道:“老巫,您别装了,我知道您听得懂我说的话。您要不是听得懂周人的话,这么多年来,您又是凭什么给义渠君出主意、作判断?” 老巫没有说话。 芈月又道:“告诉我,义渠要什么?芈姝能给的,我一样能给,甚至更多。而且,我相信你们对于我的信赖,应该比对芈姝来得高。” 老巫忽然笑了,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站起来,蹒跚地走着。 芈月站起来,跟在老巫后面走着。 老巫却忽然站住,用变调的雅言,嘎嘎地笑道:“你又何必问我,其实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芈月怔在那儿,看着老巫一步步走远。 她知道,这一场较量,她没嬴。 草原上,两骑飞驰,天边一行大雁飞过。义渠王张弓搭箭,射着了一只飞着的大雁。 芈月也张弓而射,另一只大雁落在地上。 义渠王夸奖道:“你的箭法不错啊。” 芈月笑道:“不能与你相比,是你先射中前一只大雁,后一只大雁却是为了救前一只大雁而飞低了,才让我射着的。” 自那日与义渠王提起发兵相助之事以后,义渠王没有答应,她也没有催。 她试探过老巫,但同样也被老巫试探。 而她与义渠王此刻的僵局,却是急需打破。嬴稷在咸阳城中生死未卜,而魏冉在大散关外,也在急切地等着她的消息,她必须要有所行动。 但见义渠王骑马过去,拾起两只大雁,举在手中看了看道:“这大雁一大一小,想来不是母子,便是父子。” 芈月轻叹道:“禽犹如此,何况于人?” 义渠王道:“你又在想什么?” 芈月道:“我在想我的儿子。” 义渠王道:“你可以把他接过来,我会把他当成我的儿子,甚至我还可以答应你,我能帮助他当上义渠人的王。” 芈月道:“他是秦人的王,也只会做秦人的王。” 义渠王没有说话。 芈月拨转马头,大声道:“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现在就走,不会再在这儿浪费时间。” 义渠王沉默着。 芈月挥鞭,骑马跑开。 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义渠王仍没有动。 芈月又拨转马头,跑回义渠王的旁边,冲着他大吼道:“你在犹豫什么?你臣服了秦国又反叛,你趁火打劫占据了秦国的城池,为什么你不再进一步,为什么你又驻兵在这里不动?你就是想和诸侯国一样,隔岸观火,想看着秦人自相残杀,想看着秦国真正四分五裂不可救药以后,再出来瓜分一小块地盘。可你为什么不想想,只要你伸出手来,跟我的手握在一起,就能够得到更多。” 义渠王忽然开口道:“那又怎么样?我可以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做交易,可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芈月怒问:“为什么不能?” 义渠王道:“因为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交易的对象,或者对手,或者伙伴!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女人……” 芈月怔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能再说了。此刻,多一句话,都是对两人关系的亵渎。 她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夜晚,义渠王睡着了。 芈月看着义渠王的睡容,他睡得毫无心机,睡得毫无防备。她裹上厚厚的毛皮,走出帐外。 芈月站在帐外,看着点点繁星。 第323章 穷尽处〔6〕 来义渠之前,她的确有想借助义渠王之力的心思,而这份心思中,多多少少恃着义渠王对她的感情。但在她死里逃生之后,出于对濒死的恐惧和活着的确认,而和义渠王发生了关系,她不想这么做了。 因为此刻再拿感情去请义渠王相助,那就已经不单纯只是感情了,那是玷污。 可是义渠王却从那*之后,对她的感情有了一种新的企图,这是她无法回应的企图。她想努力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推到原来的位置,所以她宁可和他谈利益,谈交易。 可是他却不愿意。 但是,他是义渠王,他不能任性地只拿感情去作豪赌。就算他想,她也不敢承担。就算他想,整个义渠也不能答应她。 不知何地,老巫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芈月却不意外,只轻叹一声,道:“老巫,听说草原上的规矩,一个大部族的族长死后,如果娶了对方的遗孀,就等于接收了这个部族;对方的儿子,也成了自己的继子。对吗?” 老巫像虾一样弓着身子,低低咳嗽。 芈月轻叹:“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想要的,是整个秦国。” 老巫的声音嘶哑:“苍天赐给我们草原,却赐给你们城池。草原上勇猛的武士,一个能够敌得过三个周人,可是草原上的民族,就像草一样,今年的草再旺盛,一场风暴,一场干旱,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草,牛马就会死去,部族就会挨饿,勇士也要向弱者屈膝。又或者,整个部族都会消失掉。但周人却永远有麦子可吃,永远能够在城池里活下去。一个部族又一个部族消失了,但周人却越来越多。” 芈月道:“你想让部族和周人一样,草场枯死了,还有永久的粮仓,勇士们走进城池,一代代延续部族的血脉,对吗?” 老巫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咳嗽。 芈月看着老巫,心情渐渐平息了。如果这是义渠的要求,这是老巫的要求,甚至这就是义渠王最终的要求,这对于她来说,反而更容易答应。任何时候,利益总是比情感更好还。 义渠王轻叹一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怪不得老巫说,你跟他一样聪明。” 芈月抬头看着义渠王,问道:“我们要成亲吗?” 义渠王道:“你做我的妻子,我帮你儿子成为秦王。” 芈月看着义渠王,一颗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却道:“不过,我要留在咸阳。” 义渠王点头:“我知道,你要代你的儿子,管理你的部族。” 芈月看着义渠王,一字字道:“大秦会是你永久的粮仓,你还能得到兵甲和铁器,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可以统一草原。” 义渠王微笑,握住芈月的手,郑重地道:“是我们一起,统治秦国,统一草原。” 芈月点头:“好。” 义渠王忽然纵声大笑,抱起芈月,转了好几个圈,笑声几乎令得全营帐都听到了:“太好了,哈哈哈,我终于等到你答应了……” 根据老巫卜得的吉日,这一天在义渠营地外,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妇女们采来鲜花摆放,勇士们将猎到的鹿、羊、兔等放到土堆下面。 黄昏的时候,长长的牛角号吹起,义渠王和芈月穿着义渠特色的盛装,各自被身边的武士和侍女们簇拥着,在老巫的指挥下走上高台。 老巫咿咿呀呀地念着芈月听不懂的祝词,芈月照着义渠王的动作,跪,起,再跪,拜,起,三跪。 侍女和武士各捧着一碗烈酒,分别送到芈月和义渠王的面前。 义渠王割破手腕,将血滴在碗中,芈月也依样割破手腕,将血滴在碗中。 义渠王将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递给芈月喝下。芈月也将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递给义渠王喝下。 老巫喃喃念着,用人骨敲着响鼓。 义渠王将酒一口饮尽,拿起芈月的手,将她手上的伤口合在自己手上的伤口处,与芈月两手相握,高高举起。 他们四目相对。芈月眸光闪动,似喜非喜,眼神里有深思有信任,也有真诚的欢喜和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戚。义渠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唇角、她的面颊,眼里灼亮得像有火在燃烧。 两人贴在一起的手腕上血仍在流出,混成一团,到伤口凝结的时候,她的伤口中有着他的血,他的伤口中也有着她的血。自此,他们血肉相连,结为夫妻。 土堆下的义渠部族男女老少一起高声欢呼。 鼓乐声起,天色暗了下来,一团团篝火燃起,义渠部族的人们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义渠王拉起芈月,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当中。老巫观察着芈月,她跳着和大家一样的舞步,带着一样欢悦的笑容,似乎已经融入义渠人当中了。 第324章 太后始〔1〕 一队秦国兵马驰入义渠营帐。 义渠王帐,一箱箱的黄金和锦缎被抬上来。 乐池抱拳道:“小臣乐池,参见义渠君。” 义渠王点点头:“乐将军少礼。” 乐池在一边介绍道:“惠文后说,先奉上三千金、五百绢,余下的等芈八子入了咸阳以后,再行奉上。这是五个城池的印玺和地图,请义渠君查收。” 义渠王面前的一个托盘里,放着五个印玺和五卷地图,他翻着手中的竹册,道:“好,我们收了礼物,自当把人犯交给你们。”说着拍了拍手,后边的帘子掀开,四名武士押着戴着铁链的芈月出来。 乐池眼睛一亮道:“多谢义渠君。来人,把人犯带走。” 义渠王却道:“慢着。” 乐池一惊,提防道:“怎么?义渠君想反悔?” 义渠王却道:“人可以送到咸阳,但东西没有到手,就必须要我们的人押送。到了咸阳时,等我们的人马驻进了这五个城池,我就把人交给你们。” 乐池犹豫道:“这……” 义渠王道:“人跟着你们一起走,你们还怕什么?你们周人一向诡计多端,我们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所以要亲自押送。如果你们反悔,我就把人给杀了。” 乐池苦笑道:“可是……” 义渠大将虎威却伸出厚实的大掌,拍了拍乐池的肩头,低声劝道:“你真笨,你们那个什么后的,是不是还缺少兵马啊?” 乐池一震,转头看向虎威,眼睛一亮:“虎威将军之意是……” 虎威咧嘴憨厚地一笑,低声道:“我们带着兵马去,帮你们打架,好不好?等打赢了,也不要多,再给我们五个城池、一万粮食,怎么样?” 乐池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犹豫半晌,终于对着虎威伸出的手一击掌,大声道:“好!” 当下双方议定,由义渠人押着芈月等人进咸阳,一方面是方便当场交割,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芈姝争位的助力。 次日,秦军和义渠人的兵马押着马车,长长的马队穿过草原,直驰向咸阳。 咸阳殿。 芈月戴着铁链,在义渠王和乐池的押送下,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殿中。 芈姝和魏颐分坐于上首两端,看着芈月一步步走进来,站到阶下。 芈姝掩盖不住发自内心的愉悦,大笑起来:“好妹妹,你终于回来了,我可等了你很久啊。这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芈月抬头,看到脸色惨白的魏颐,看着得意扬扬的芈姝,笑了一笑道:“看来,惠文后您已经制服魏王后了。” 芈姝得意地摸了摸魏颐的脸,故作慈爱地道:“我们本是一家人,她还怀着我的嫡亲孙子,就算是有什么争执,真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们还是会联手的。” 魏颐躲了一下没躲开,脸色更是难看,她捂着肚子敌意地看着芈姝,却不敢说话。 芈月却笑道:“是吗?那魏夫人呢?公子华呢?还有公子奂、公子池、公子雍、公子繇等许多其他公子呢?” 芈姝挥挥手不在意地道:“只要咸阳在我手中,只要我儿能够登基,其他人的势力,弹指之间,就会灰飞烟灭。”她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芈月面前,道:“只要你儿子死了,只要遗诏没有了,那我就不怕任何人了。” 芈月讽刺地道:“阿姊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把咸阳城一闭,就可以自己称王了吗?” 芈姝咯咯大笑起来:“妹妹可知,你已经被押进咸阳好几日了,为何我今日才见你吗?” 芈月淡淡笑道:“自然是为了与义渠人交接五个城池之事了。”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肚子,喘不过气来:“可怜啊可怜,世间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妹妹这样已经身处悲剧,却不自知的人。”说着她直起身来拍了拍掌,便命缪乙送上来一个木盒,指着木盒恶意地道:“妹妹可知,这盒中是什么东西?” 芈月不动声色,问道:“是什么?” 芈姝道:“这是今天早上才送过来的,好教妹妹得知,蒙骜将军前天破了你弟弟魏冉的营帐,魏冉兵败逃走,可是你的宝贝儿子却……” 芈月脸色一变道:“子稷……子稷怎么样了?”她转向缪乙手中的木盒道:“难道是……” 芈姝拖长了声音道:“缪乙,将这心肝宝贝,还给他的母亲吧。” 缪乙端着木盒走到芈月面前,掀开盒盖,赫然现出一颗少年的头颅。芈月只看了一眼,立刻脸色惨白,转过头去扶柱而吐。 芈姝冷笑一声,得意地道:“妹妹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就凭你,也想跟我争?从小时候争父王,到争先王,到争儿子的位分,你哪样都输给我,不是吗?” 芈月抬起头来,看着芈姝,眼中既有悲愤也有怜悯,道:“你把别人的儿子杀了,还拿孩子的人头给母亲看,做这样残忍的事,有没有将心比心地想过?” 芈姝冷笑一声:“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芈月却忽然道:“那么,你有没有看过,这人头究竟是谁?” 芈姝一惊,急冲上来,一看人头,脸色立刻变了,尖叫起来:“缪乙,这人头是谁,我叫你拿的人头呢?” 殿后忽然传来一声讽刺的笑声。魏琰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身后的侍女采萍也捧着一个木盒。 魏琰一指道:“把这个送过去吧。这个,才是公子稷的人头。” 采萍端着木盒,走到芈月面前,将木盒放到芈月面前的地上,打开盒子,道:“芈八子不必着急,这才是你要看的人头。”又抬头对芈姝笑道:“好教惠后得知,公子壮如今正在我们营中,与公子华兄弟友爱,必无大恙。” 芈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被眼前的事情打击到还未回过神来。 芈姝却已经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我的子壮……我的子壮如何会到了你们手中?” 魏颐木然坐在上首,看着芈姝,表情尽是讽刺。 芈姝看到魏颐的表情,似明白了什么,忽然站起来,直冲向魏颐道:“是你,是你这践人——” 她没有冲到魏颐身边,就被缪乙拉住了。 芈姝不能置信地看着缪乙道:“你……你这狗奴才,你竟然背叛我——” 芈月冷笑一声:“看来,缪乙你出卖主子,一次比一次熟练了。” 芈姝忽然明白过来,指着缪乙颤声道:“你,莫不是你出卖了我的子壮?” 魏琰纵声大笑起来,指着缪乙笑道:“惠后啊惠后,你能予他的,不过是富贵;可是富贵之外,这个人贪求的可多呢。” 缪乙亦恭敬道:“惠后,大王已去,公子壮亦是难以扶植。不如魏夫人有公子华,魏王后怀着先王子嗣。您大势已去,何不颐养天年?”原来这个滑头的内宦,却是心里早有算计。他毕竟投靠芈姝已迟,虽然惠文王宾天前后,芈姝倚仗他的地方甚多,可是自芈姝与魏王后相争以来,屡屡怪他不够得力,甚至已经准备叫人替换他。他到这份上,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且他捏在魏夫人手中的短处甚多,而公子华与魏王后等也私下给他不少利益,更兼他与公子壮身边的心腹寺人缉不和,若是公子壮上位,他便要看寺人缉这个后辈的脸色,他又岂肯甘心?因此魏夫人拉拢之下,他就果断地出卖了公子壮,顺便拿寺人缉的人头来出出气。 方才送上来的,便是寺人缉的人头罢了。 魏琰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登上主位,走到魏颐身边坐下,慈爱地抚着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魏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芈姝看到魏琰,忽然从疯狂中冷静下来,尖叫一声道:“来人——” 随着她这一声呼唤,从殿外冲进一大队武士,举着刀枪剑戟围了上来。 魏琰身后,也拥出一大队武士,双方形成对峙。 芈姝忽然转身一掌打在拉着她的缪乙脸上,又重重地啐了一口。缪乙嘿嘿冷笑,抹去脸上的浓痰,却放开芈姝,恭敬地朝魏琰行了一礼,退后。 芈姝披头散发,拔出剑来喝道:“你以为这点人马就能跟我斗吗?义渠君,将这两个践人拖下去乱刀分尸。” 魏琰却笑吟吟地搂住了魏颐道:“惠后啊惠后,你还是这种老脾气,遇事只顾撒气,却不思后路。” 芈姝脸色铁青地问道:“什么后路?” 魏琰的手轻抚着魏颐的肚子,笑道:“惠后,先王虽然死了,可你还有孙子,你照样是最尊贵的惠文王后。你也别怪我,我和王后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魏颐虽然不由自主地卷入王位争夺,但本性的直率还是让她厌恶地拂开魏琰的手,道:“杀人的是你,别扯上我。” 第325章 太后始〔2〕 魏琰笑吟吟地道:“惠后,太医说了,王后这一胎必是男的,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新王可就要出世了,如何?” 芈姝木然坐下,愤然道:“你……你好狠毒的心!” 魏琰的神情掠过一丝悲凉,转眼即逝,笑道:“惠后,是你步步紧逼,我也是不得不为。子华被你派的杀手所伤,如今生死不知。你毒死蜀侯恽,又派人去魏冉军中劫杀公子稷,甚至你若不是顾忌我,只怕连阿颐母子都不想留下来吧。你这么疯狂地杀人,都只是为了给你儿子公子壮继位铺平道路吧。我若不控制住子壮,你又如何会停止杀人?” 芈姝用含恨的眼神,看向魏颐的肚子。魏琰暗自心惊,连忙提醒道:“王后腹中,可是先王之子,您的孙子。如今公子壮不愿意继承王位,若再没有这个孩子,您打算让子华继位吗?” 芈姝疯狂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好、好,魏氏,你够狠。你挟持子壮,想让我无路可走;你挟持着怀孕的王后,又让我投鼠忌器,不得不听你摆布……” 魏琰冷笑道:“你不也是一样吗?你挟持着阿颐,用来克制魏国;你派人暗杀子华,也是为了断我后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也别说谁。” 芈姝看向魏颐,冷笑道:“好,王后,你也不是个软弱的女子,也不用摆出这样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儿子,你为了他也得刚强起来。” 魏颐瞪大眼睛看向芈姝道:“你说什么?” 芈姝道:“我答应你,可以等你儿子出世,立他为新王。你能活,你儿子也能活,但是,魏琰不能活。” 她忽然扯下腰间悬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摔,帐后侍卫尽出。 魏颐身边的侍女忽然出刀,魏琰向后仰去,她身后的侍卫连忙挡住。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魏颐的侍女已经挟持魏颐站到芈姝身后,而缪乙也被另一名侍女重重踢下台阶,迅速被芈姝的侍卫制住。 芈姝和魏颐站在一起,魏琰站在另一边,双方护卫迅速交起手来,直杀得血流遍地。 魏琰且战且退,忽然间一指芈月道:“把她抓起来!” 魏琰身边的侍卫就想去抓芈月,义渠王上前挡住,冷笑道:“这人还是我的,你们却动不得。” 魏琰急红了眼,叫道:“义渠君,孟芈许你什么,我便加倍许你!” 义渠王呵呵一笑:“只可惜,她许我的,却是你不能许我的。”说着挥剑一砍,便将芈月身上的锁链砍断,又递了一把剑给芈月。 义渠兵亦是应声而上,将芈姝和魏琰的人马逼到了角落。 忽然间外面一声断喝:“大王到——” 芈姝与魏琰惊诧地回头,却见殿外拥入一队武士,拥着樗里疾、甘茂、庸芮、司马错等人率文武群臣走上殿来。 芈姝扔下长剑,放开魏琰,竭力做出威严的神态来,道:“樗里子、甘相,你们为何而来?” 樗里疾手中捧着锦盒道:“臣奉惠文王遗诏,迎新君继位。” 芈姝望向魏颐,脱口道:“新君尚未出世,哪来的新君?” 樗里疾却转向殿外,率众鞠躬道:“臣等恭迎大王登殿。” 咸阳殿外武士如海潮般分开,魏冉、唐姑梁拥着身着玄衣燻裳、头戴冕旒的嬴稷一步步登上台阶,走进咸阳大殿。 群臣朝着嬴稷一起行礼,道:“臣等参见大王。” 芈姝和魏琰的表情都如同见了鬼一样。 芈姝失声惊叫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说着,不由得看向芈月脚边的木盒。 芈月却冷笑一声,此刻已经有两名宫女,为她披上了锦袍。 嬴稷走到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芈姝、魏琰等人下令道:“送惠文后、先王后、魏琰回宫。” 芈姝满脸不甘,却只能眼睁睁怒视嬴稷,绝望地挣扎着叫道:“你们放开我,我是惠文后,魏王后腹中的才是储君,才是储君……我绝不承认,绝不承认……甘茂、甘相,你们都哑巴了吗……” 甘茂一脸无奈地看着芈姝,拱手道:“惠文后,大势已去,您就回宫去吧!” 芈姝脚一软,就要倒下,被身边两名兵士扶住。 芈姝、魏琰等被押下。 芈月亦退到侧殿之中,卫良人率众宫女迅速为芈月披上翟衣,插上副笄六珈。 当芈月走出侧殿,准备登殿之时,宫殿的另一则,侍卫们押着芈姝、魏琰、魏颐等出来。 芈月与芈姝的眼光遥遥相遇,芈月微笑颔首,芈姝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被带走了。 芈月与嬴稷端坐于大殿之上,接受群臣参拜。 樗里疾率群臣跪拜行礼道:“臣等参见夫人,参见大王——” 天气越来越冷了,雪花开始飘落。 内侍和宫女们拥着芈月的车驾经过宫巷。 此时,在一间宫室内,芈姝和魏琰披头散发,各据宫室的一端,如野兽守护着地盘般互相恶狠狠地看着。 半晌,魏琰忽然大笑起来:“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我争了大半辈子,最终,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芈姝冷笑道:“那也是我楚国女人赢了,你们魏国输了。” 魏琰讽刺地道:“是吗?那你如何和我一样,也成了囚徒?” 芈姝强撑着气势道:“哼,那又如何?我才是嫡出正室,就算她儿子登上王位,也要奉我为嫡母……” 魏琰嘲笑道:“真是难得。” 芈姝虽然知道她必说不出好话来,仍然不禁问道:“难得什么?” 魏琰冷笑道:“人年轻时一时愚蠢不打紧,能蠢上一辈子,才叫难得。若有谁敢像你待芈八子一半的手段对我,我都恨不得咬死她,你怎么如此天真,以为谁活该一辈子对你屈膝低头、逆来顺受?” 芈姝大怒道:“哼,我怎么样不用你来操心,我却是知道,你是死定了的。” 魏琰反讽道:“未必,我的子华还活着,我就还有机会。况且魏国兵马在函谷关外,我便是魏国的人质,这个时候的秦国,可没胆子跟魏国撕破脸。倒是你,楚国只要有一个人在秦国代表楚国的利益就够了,既然芈八子已经上位,你就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 芈姝被激怒,扑上去与魏琰厮打起来,一边骂道:“你这贱妇,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这贱妇!” 魏琰也还手与芈姝厮打,叫道:“你这恶妇,如此愚蠢,居然还能压在我的头上,我忍了你这蠢货大半辈子了,现在不需要再忍了。” 两人正滚成一团,门忽然开了,芈月站在门口,看着两人。 两人同时停住。 魏琰轻轻推开芈姝坐正,忽然笑了起来:“芈八子,看着我们这样狼狈,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啊?” 芈月走进来,看了身边的侍女一眼,两名侍女上前,扶起芈姝和魏琰。 芈姝推开侍女,走到自己刚才坐的锦垫上,坐直,气势汹汹地看着芈月。 魏琰也推开侍女,如芈姝一样坐直看着芈月。 芈月挥手令侍女退下。 薜荔不放心地看了芈姝和魏琰一眼。 芈月道:“退下。” 众侍女退出后,芈月也坐了下来,与芈姝、魏琰形成三角之势。 芈姝忽然问:“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经杀了你的儿子……” 芈月摇头道:“子稷从来就不在魏冉的军营之中,因为我知道,军营之中虽然人多,但是如今诸公子争位,封臣林立,军营中还是鱼龙混杂,不可信任。子稷一直在墨门,在唐姑梁的保护之下。那个你杀死的人,只不过是魏冉找的一个替身罢了。” 芈姝愤然道:“我才是王后,我才是王荡之母,唐姑梁脑子有病吗,他为什么要助你?” 芈月淡淡地道:“你可知你杀死的唐夫人是唐姑梁的姊姊?更何况,子稷登基,会纳唐姑梁的女儿为妃。” 芈姝羞愤交加,无言以对,但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咬了咬牙,怨道:“我只恨天道不公,我本来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你应该是卑微无助的,可为什么今天站在这儿,我们会颠倒了过来?我想问你,为什么?” 芈月冷冷地道:“一日之内有白天黑夜,一年之内有春夏秋冬,天地之间有沧海桑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你会收获什么,端看你自己种下什么。” 芈姝伏地恨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是元后,我生下了太子,继承了王位,成了母后……为什么天地变易?为什么……为什么先王要留下这么一份遗诏?”她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甘不忿,更有对秦惠文王的无尽怨念。过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头来问:“遗诏呢,遗诏在哪儿?” 芈月问芈姝:“你想看遗诏吗?” 芈姝咬牙:“是,我死也要看一眼,否则我不会甘心的。” 第326章 太后始〔3〕 芈月从袖中取出遗诏递给芈姝:“这就是你一直想要找的遗诏,你为了这个,杀死了庸夫人、唐夫人以及这么多的无辜之人,现在我把它给你,你可以好好看看。” 芈姝接过遗诏,看了一眼,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她用力撕扯着,甚至用牙齿咬着,把遗诏撕得一条条的,又扔到地下用力踩着,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呜咽着:“先王,先王,你害得我好惨……” 芈月静静地看着。 芈姝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着芈月含恨地问:“你赢了,你高兴了,你得意了?” 芈月反问:“赢了你,有什么值得得意的?不,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是对手……我也并不高兴!因为这个过程中,死了太多的人。庸夫人、唐夫人、樊长使、公子恽、公子封……乃至缪监、女萝,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从函谷关走到咸阳,我所看到的都是血,都是死人……”她轻叹一声,“这一场内战,死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如果说,我从来没想过跟你们斗,你相不相信?” 芈姝愤然道:“到了此刻你还来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过可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魏琰忽然笑了:“我信。可是我们这些人,又有谁是想着斗的?只不过进了宫,进了这个蝈蝈缸,不斗也得斗。不斗,就是死;斗,就要斗到至死方休。” 芈姝恨恨地道:“我又何尝想斗?我当年认识先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秦王,不也将终身许给了他?不是我想斗,我嫁过来就是王后,我又何必跟谁斗?是你,你——”她双目喷火,指着魏琰。芈月道:“是你们不自量力,想跟我斗。” 魏琰也尖叫起来:“我认识大王在先,你们才是后来的强盗。” 芈月却反问道:“若魏夫人这么说,那庸夫人呢,难道你们不是强盗不成?” 芈姝冷笑道:“那得怪她出身不够高。” 魏琰也冷笑道:“谁教她不够手段,拢不住男人,斗不过我阿姊。” 芈月道:“那我呢?我没有阿姊你这样的出身,我也没有魏琰你这样的诡计多端,手段毒辣。” 芈姝恨恨地道:“你不过是仗着先王的遗诏罢了……” 芈月道:“当年先王宾天的时候,遗诏已经有了,可我母子还是被逼得俱去燕国为质,差点死在天寒地冻的燕国。当年群臣对我要踏上远途视若无睹,而今天却拥立我儿登位,你想过是为了什么吗?” 芈姝不禁问:“为了什么?” 芈月道:“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有人以出身凌人,有人以诡计算人,似乎一时之间,都可以得占高位,横行无忌。但这个世界又是公平的,不管是以出身凌人,还是以诡计算人,最终决定胜负的是你自己本身有多少能力,能让多少人心甘情愿地认同你,和你站到一起,为你效命……” 魏琰轻笑道:“你说的是你?那些油走列国,从不会对任何君王忠诚的策士;那些世官世禄,坐拥兵马,连君王也拿他们没办法的封臣会认同你,为你效命?” 芈月道:“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们斗。因为……”她长吁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天空道:“这个宅院太小,小得让我感觉很憋气。在这个院子里,赢又如何,输又如何?就算是赢家,也只能一辈子看着这四方天,数着日子等年华老去,然后让另一个女人占据你的位置,去争,去抢。” 魏琰哈地一笑,只觉得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芈月的话很可笑:“呵呵呵……你说这样的话,当真可笑,我们女人,还能走到哪里去?你又想怎么样,难道想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失败者,你走到了燕国,落魄穷困,最终还是回到这四方天地来。” 芈月摇了摇头,肃然道:“我要斗的从来不是你们,我不屑斗,也不会斗。我一直想离开,小时候想逃离楚宫,长大了想逃离秦宫。最终我回来了,因为我领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而是战胜,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大到撑破这院墙,大到我的手可以伸到楚国,我的脚可以踩住秦国。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不与你们争,我要与天下的英雄争,与这个世道争,与这个天地规矩争。” 芈姝看着芈月,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芈月看着芈姝,摇摇头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因为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芈月转身欲走,芈姝忽然尖叫道:“那你要杀的人是谁,是谁?” 芈月凝视着她:“你应该知道的。” 芈姝忽然颤抖起来:“你、你,你要杀的,莫不是我的母后?!” 芈月轻轻击掌,两名侍女迅速进来,将魏琰押了出去,室内又只剩下芈月和芈姝两人。 芈姝只觉得浑身冰冷:“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我一直觉得你不可信。你对我,并不是那种真正的姐妹之情,是不是?” 芈月凝视着芈姝,缓缓道:“我是很想把你当成姐妹,只可惜,我们注定做不成姐妹。因为你越来越像你的生母……” 芈姝忽然狂笑起来,笑得无法停住,好半日,才恨恨道:“我以前觉得,母后很没道理,现在才觉得,她所做的一切,真是太有道理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仁慈可言,心慈手软只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芈月摇头:“你太自负了,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其实,这么多年我对你处处忍让,处处迁就,只不过是因为投鼠忌器,因为我的弟弟芈戎在楚国,在你母亲的手中。现在,我不必忍让了……”芈月轻轻地靠近芈姝,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芈姝看着芈月,忽然感觉到了恐惧,本能告诉她,她不应该继续听下去,因为芈月接下来说出的话,会是很可怕的,但却无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好奇,还是问道:“什么秘密?” 芈月低低地道:“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吗?” 芈姝诧异道:“她不是殉了父王吗?”她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忽然意识到,这种说法,或者只是楚宫的官方说法而已。当日玳瑁曾经对她说过,楚威后将芈月的生母配于贱卒,要她小心,恐防芈月知道此事,会怨恨于她,对她不利。她本不以为意,如今看来,芈月果然是知道此事的。 却听得芈月道:“不,她是想殉了父王,只可惜你的母亲不肯,她把我的生母,偷天换日嫁给一个贱卒,让她活在地狱中,生不如死。我弟弟魏冉,就是她后来生的孩子。” 芈姝惊骇地看着芈月:“我以为他只是你母族的表弟,原来真的是……”说到这里,不禁气恼起来,“你、你居然把你母亲和旁人生的孩子,这般公然带在身边,简直是……简直是给父王的在天之灵抹黑啊。” 芈月冷笑:“对不起父王的人,是你的生母。我母亲一生善良,小冉更是无辜,你母女不羞愧,我们有什么可羞愧的?父王在天有灵,你说,会责罚谁?” 芈姝瑟缩了一下,又恼怒起来:“就算当日是我母后所为,可是你把这个野种带进秦宫,难道不是存了攀附王室之心吗?” 芈月不再理她,却又缓缓地道:“我十岁的时候,发现我的生母未死,我以为可以母子相逢,于是我约了母亲在南郊行宫相见。结果,你猜怎么着……” 芈姝道:“怎么……” 芈月的脸离芈姝很近,几乎是紧贴着她,低声道:“在那间小屋外,我亲眼看着你的王兄……他襁爆了我的生母,然后我的生母就自尽了,我看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第327章 太后始〔4〕 芈姝惊叫一声,推开芈月,恐惧地缩到角落里颤抖不止,她忽然间就明白了:“十岁那年,十岁那年你不是遇上了黄狼,你受惊是因为这件事……亏得我还可怜你,帮着你说话,甚至不惜为你和七姊姊吵架……可是那时候的你,那时候的你就对我母后、对我王兄怀恨在心了吧。”她想到往事,越想越怕,“你、你那个时候,你那个时候对我好,对我千依百顺,原来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姐妹……” 芈月坐回原处,看着芈姝,点头道:“是,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姐妹,天底下哪有姐妹会是一个人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要求,不管有理还是无理。你只是习惯了我的退让,习惯了我的迁就。宫中庶出的姐妹这么多,你为什么就喜欢我?因为不管是谁,总有受不了你的任性和无理的时候,只有我,为了活下去,可以一直迁就你,用一种你没有发觉的方式讨好你。当你快乐嚣张地享受你的童年、你的少年时,有一个人,却因为时时活在你母亲的屠刀下,活在你的气焰下,连重重地呼吸一下都不敢。这到底是你们欠我,还是我欠你们?” 芈姝的眼泪流下,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芈月道:“是,我倚仗着你活下来了。我欠你一条命,可我还了你三次。在上庸城,我救你一命;在义渠君伏击的时候,你要我当你的替身引开追兵;在和氏璧一案中,我还你清白。我还过你三次命,我不再欠你了。” 芈姝愤怒地指着她:“你清了,可我还没有清。你夺我夫婿,与我儿子争位,难道这也是你还清的方式吗?” 芈月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从来没有跟你抢过,如果我真心要对付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吗?我本以为忍让退步可以避免灾难,直到我去了燕国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想要避免灾难,只有把让你陷入灾难的那个人战胜。阿姊,我本来要离开秦宫,是你和魏琰迫使我留下,迫使我成为先王的妃子。是先王拉我入棋局,拿子稷当成磨刀石,去打磨你的儿子。可是,我是个人,终究不是个棋子。你其实最恨我的,最不能忍受的事,是因为你发现自离开楚国以后,我不再是那个生活在屠刀下不敢呼吸的小奴才,而变成自己想要展翼高飞的鲲鹏了。所以你要把我拉进来,锁在秦宫,锁在你的脚下,为你效力,任你摆布。阿姊,你是威后最娇惯的女儿,从小就习惯于俯视这个世界,所以一旦你不再占据上风的时候,你就会惊慌失措,就会怨恨交加,甚至会疯狂残暴。你跟你的母亲,其实是同一种人。” 芈姝咬牙道:“如果我的子荡还活着的话,如果我的子壮不是落在魏氏手中的话,还能有你什么……” 芈月摇头叹道:“上天给了你最好的筹码,是你自己的任性,把它一枚枚输光,你却一定要迁怒于人,认为是别人抢走了你的筹码。可是没有我,你真的能够守住你自己的筹码吗?你肆意妄为,失去了先王的信任;你娇纵儿子,让子荡胡作非为举鼎砸死了自己;你争权夺利滥开杀戒,又让人把复仇之手伸向子壮;你容不得人,让你的儿媳魏王后,也变成了你的敌人。就算今天你杀了魏夫人,可是你真的以为你能控制住魏王后吗?咸阳从繁华都城变成杀场,群臣早就厌恶怨恨你了。秦国诸公子割据一方,明眼人都能看到,它将四分五裂。你以为楚**队驻在函谷关外是来支持你的吗?那是为了瓜分秦国而来。群臣拥护我,因为我应允将平定秦国;唐氏、卫氏拥护我,因为我应允能够让她们的儿子活下来;义渠拥护我,因为他们能够得到利益;我能让列国退兵,因为我让他们知道,继续待下去,占不了秦国的便宜。这些,你能做到吗?” 芈姝失神地看着芈月,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已经无话可说。 芈月道:“还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媵的女儿永远都是媵,你和我都将重复我们母亲的命运,你为主,我为奴,你高高在上,我沦落尘埃。可是,时代不同了,历史不会重演,我们永远不会重复母亲那一辈的命运。我和你之间的一切,到此已经全部结束了。” 芈月走出了屋子,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澄澈,万里无云。 次日,群臣齐聚大殿,举行新王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 芈月携着嬴稷走上咸阳殿,坐下,台阶下群臣行礼如仪。 芈月先问:“今日所议何事?” 樗里疾便上前一步,道:“先王在洛邑宾天,梓宫已经回到咸阳,却因为宫变,迟迟未曾落葬。此时当葬先王灵柩,并议谥号。” 芈月点头道:“先王荡既已正位,当葬入王陵,你们拟了何谥?” 甘茂抢上前一步奉承道:“还请惠王后示下。” 樗里疾沉声斥道:“甘茂,先前已尊一惠王后,何以又尊一惠王后?” 甘茂辩解道:“孟芈失德,当废尊位。如今大王正位,当尊圣母为正位母后,附先王谥,为惠王后,有何不可?” 庸芮上前道:“臣以为,孟芈以惠王后身份行令已经五年,为免混淆,当为季芈再拟一尊号。” 樗里疾见甘茂还要说话,已经上前一步道:“臣附议。” 魏冉上前道:“臣也附议。” 甘茂本欲与樗里疾相争,见魏冉附议,知道他既然说话,必是符合芈月之意,自己本为奉承芈月,倒不敢再说了,连忙也转过方向道:“这……庸大夫之言有理,臣也附议。” 芈月点头道:“不知诸卿拟何尊号?” 魏冉与庸芮等早有商议,当下再上前一步道:“先王以君王之尊,而效匹夫之举,因之殒身,而令得秦国大乱,此乃孟芈有失母德也。想当年周武王英年而逝,遗下成王年幼,幸有母后王姜辅佐,匡正王道,而成就周室江山数百年,至今不灭。周室三母,皆以‘太’字为尊号,称太妊、太姒、太姜,臣以为,当以‘太’字为尊号,称太后。” 庸芮亦跟着道:“‘太’者大也,也作‘泰’字,以形容未尽之意。古以‘太’字为最尊,王之储为太子,王之母当为太后。臣以为,孟芈有失母德,太后当尽母职,代王摄政以匡正王道,行古人未行之政。故臣建议,从今日起,王之母当不附前王谥号,而另行单独称太后,不知可否?” 芈月缓缓地看向樗里疾和甘茂。 甘茂被芈月眼神一逼,连忙上前道:“臣以为,魏冉将军、庸芮大夫之言有理,臣亦附议。” 芈月看向樗里疾道:“樗里子呢?” 樗里疾隐隐觉得不对,但此刻国事艰难,他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道:“臣,但遵王意。” 芈月便看向嬴稷。 嬴稷会意,开口道:“既如此,自今日起,尊圣母为太后。寡人年纪尚小,为了大秦王业,当由母后临朝称制,代掌朝政。” 魏冉率先跪下道:“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群臣一起跪下道:“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咸阳殿外,台阶上下,站着的朝臣武士们一起跪下,山呼道:“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殿内殿外,形成一股极大的回声:“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芈月庄重站起道:“愿与众卿携手,兴我大秦王业。” 众人皆高呼道:“大秦王业!大秦王业!大秦王业!”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太后”自此而始,芈月开始了长达四十一年的执政生涯。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召南·燕燕》 第328章 群狼伺〔1〕 公元前328年,秦王嬴荡举鼎而亡,诸弟争位,最后由其异母弟嬴稷继位,嬴稷母芈八子摄政,称太后。 大朝之后,太后芈月疲惫地走入内殿,便有薜荔带着两名侍女为她脱下翟衣,换上常服,坐在妆台前卸下钗笄。 芈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叹道:“好累。” 薜荔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钗笄都是极重的,太后身上压了这么重的东西一整天,实是辛苦。” 芈月闭目享受着薜荔的服侍,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撑不下来,还好都撑过去了。幸而除了节庆与大朝之日,平时不用穿得这么累赘。” 薜荔笑叹:“太后嫌重,可是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争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两人正说笑间,就有侍女来报:“卫良人求见。” 芈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请她进来。” 秦惠文王的妃嫔们,在这几场宫变中,已经所剩寥寥。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宫被杀外,唐夫人亦因为掩护芈月离开,而被芈姝所杀,其子奂此时已被封为庶长,得芈月重用。 魏氏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华如今潜逃在外,引兵谋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后,因无子嗣,昔年又多次得罪芈姝,被寻了个罪名囚禁起来,没过几个月就死了。樊长使本与魏夫人不合,芈姝初时欲拉拢于她,但因秦王荡死后诸子作乱,其幼子蜀侯恽因得罪芈姝,被芈姝以罪名毒杀,其长子封与樊长使也受牵连而被迫自杀;如今唯有卫良人因其子蜀侯通早亡,所以倒在后宫不太显眼,依旧活着。 楚国诸芈中,惠后芈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芈姝,被魏琰所杀,如今其子雍也潜逃在外。屈氏胆小低调,其子池尚未就封,听到秦王稷继位,就来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这宫中,还剩下的旧妃嫔,也只有屈氏和卫氏了。卫氏素来善于机变,如今来见芈月,要么就是受人支使,要么就是前来投效。 细思量之下,倒是前来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芈月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见薜荔低声问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妆,便摇摇头说不必,就这么身着休闲的便服,松松地散着头发,身子半倚着凭几,便见了卫良人。 但见卫良人带着一个内侍,袅袅走进,朝着芈月行礼道:“妾卫氏参见太后。” 芈月点点头:“卫良人免礼。” 卫良人并未就起,她身边的内侍却抢上前一步,跪下磕头道:“奴才缪辛,参见太后。”话语哽咽,不胜激动。 芈月大为震惊,还未说话,身边的薜荔已经脱口叫了出来:“缪辛,你还活着!”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带泪,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奴才当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着主人。”这人虽然与过去相比显得苍老了些,精瘦了些,但却明明白白,确是缪辛。 芈月也不禁扶着薜荔的手站了起来,忘形地上前一步:“缪辛,你当真还活着?” 身边侍女见状,忙上前扶起卫良人和缪辛。却见缪辛站起来的时候,微有踉跄,脚步也似有不稳。 芈月忙问:“缪辛,你的腿怎么了?” 缪辛苦笑道:“奴才的腿伤了,没什么,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命大了。”对卫良人看了一眼,再转向芈月道:“多亏卫良人把奴才从死人堆里救回来,又让人为奴才延医治伤,奴才方能够活着再见到太后。” 芈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卫良人,微笑点头:“卫良人,快快请坐!” 卫良人已退到一边,见芈月坐下,方在芈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来一卮蜜水,薜荔亲手捧过奉给卫良人,满怀感激道:“卫良人请用。” 卫良人见她语出真挚,热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触动,接过谢道:“多谢。”转头看向芈月,“也唯有在太后身边服侍过的人,方能都这样重情重义。所以太后方能众望所归,成就大业。”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脸一红,看向芈月,有些不好意思。 芈月挥挥手,笑道:“好了,你们先下去慢慢叙旧吧。” 薜荔和缪辛退下后,芈月屏退左右,只留了两名侍女在旁侍候,方笑道:“卫姊姊,多谢你救了缪辛。” 卫良人听得这样的称呼,倒惶恐起来,忙站起逊谢道:“臣妾不敢当太后如此称呼。” 芈月随意地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当日在宫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几个?你我也算得惺惺相惜,如今宫中诸人,皆有去处,那也是她们自择的人生。能够留下来的,不过寥寥,都是故交,何必生分了。向我称臣的人不可胜数,能够姊妹相交的,又有几个?” 卫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待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许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还依旧做原来温驯退守的卫良人,不想教自己忘形了。” 芈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为何要救缪辛?难道你当日,就能对今日有所预料吗?” 卫良人收了笑容,垂首低声道:“妾身哪有这样的本事?这只是……妾身在宫中的一点自处之道罢了。太后当知,我是东周公所赐,无有国势家世为倚仗,先是无*,后又失子。虽不得已时要奉承着贵人,却从不曾在得意时踩低过别人。虽不敢明着相助于人,但暗地里做些小事,透个消息行个方便,悄悄对人卖个好,总还能做到。”说着幽幽一叹,“我也不晓得做这些事以后有没有用,但心中却希望,在我失势落魄的时候,别人能够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分上,不要作践我罢了!” 芈月点头:“在深宫中能有此素心,却是难得。卫姊姊,你不负人,人必不负你。” 卫良人苦笑一声,叹道:“缪辛之事,确是稍冒了些风险。但是如缪辛这般的忠义之士,虽属奴隶之辈,做人的骨气,却是不论尊卑的。所以我动了不忍之念,给行刑的内侍一些好处,总算能够救下他来。当时并不曾想到今朝,只是今日带他来见太后,却是存了奉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嫌。” 芈月笑了:“卫姊姊自省太过了。当日救人,心存侠气,便是卫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罢,市恩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恶念,做了善事,难道不应该有善报吗?缪辛之事,我总是承卫姊姊的情。宫中之事,颇为繁杂,卫姊姊可愿助我打理后宫诸事?” 卫良人不想她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从前奉迎魏夫人,两人之间总是打半天机锋,一点点地来回试探,不料芈月却是眼也不眨,就将人人希冀的后宫管理之权交给了她。她心中一惊,忙笑着试探道:“太后不考虑一下屈妹妹?” 芈月笑道:“她不爱出这个头的,且子池还小,让她安安静静地养孩子,于她倒是更好。” 卫良人心中石头落了地,忙退后一步,恭敬行礼道:“愿为太后效命。” 芈月没去扶她,也没有客气,直接问她:“卫氏,你是东周公所赐,想来周天子那边的情况,你当是很清楚了?” 卫良人忙道:“妾身的母亲是东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论军中之事,妾当比不得外头的谋臣策士,但若论周天子的为人与周室内部的恩怨,却没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了。” 芈月点了点头,便问起周室与东周公、西周公之事。而赵魏韩三国之内,也有两公所荐妃子,卫良人虽离国甚久,但书信仆从往来,有些消息倒还知道一二。 说了一会儿,卫良人便辞去,缪辛方进来行礼,芈月便以他为大监,将宫中具体事务交给了他。赐了拐杖给他,叫他收几个养子以供驱使。 又问薜荔:“我见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没事吧。” 薜荔脸色却变得很古怪:“太后……内小臣当时就请了太医去看魏王后,没想到,王后根本没有怀孕……” 芈月怔了一怔,惊诧万分:“你说什么?没有怀孕?” 薜荔忙将内情说出。原来秦王荡之死却是王后魏颐先得了消息,大惊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议。魏琰知道若惠后芈姝一旦得知,必是要立次子壮为王,则魏氏一系,将一败涂地。于是将心一横,索性瞒下消息,先是满宫宣传魏颐已经身怀有孕,及至芈姝听闻秦王荡伤重身死的消息后,果然欲立公子壮,魏颐便以自己怀有遗腹子为名,与芈姝争位。 第329章 群狼伺〔2〕 芈姝不信,忙叫太医令李醯前去诊断,不料太医令李醯去了,也说魏颐已经怀孕四个月,只因她素日身体健壮,所以并不曾察觉。他这话一出,众人方才相信,魏琰又恐阻止不住芈姝要立公子壮,索性煽动诸公子一起闹事,这才导致秦国诸公子争位的“季君之乱”。 但李醯本是芈姝得用之人,又为何会为魏颐作假证?薜荔方才审问了魏颐身边之人,才得知真相。却是当日秦王荡举鼎受伤,被急送回营。周王室虽然一力怂恿秦王举鼎,也只是存着教训之心,不敢当真教秦王死在洛邑,惹来秦人仇恨之心,忙四处搜寻名医。恰好此时传说中誉满天下的神医扁鹊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胜,忙请扁鹊前去诊治。 李醯身为太医令,颇得*信,秦王荡受伤后第一时间便是他为秦王荡包扎治疗。扁鹊来诊疗之时,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鹊看了秦王荡的伤势,一张口就将原来的处置方法说了个一无是处,顺带还讥讽了秦王荡举鼎的愚蠢。秦王荡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来,见扁鹊出言无礼,又有李醯在旁边进谗,当场大怒,将扁鹊赶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迭,忙叫人去请扁鹊。李醯本是个贪图名利、心胸狭窄的小人,深恐扁鹊得秦王荡重用,便无他容身之地,忙叫人向扁鹊讨教了医治之法,之后秘密将扁鹊杀害,毁尸灭迹,只回报说扁鹊已经找不到了。 他按扁鹊之法,再为秦王荡诊治,一时见好,不想次日夜里,伤情再度反复,此时却没有扁鹊可问了,秦王荡伤情转沉,挨不过一日,就此仙逝。 李醯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他身边有人已为魏琰所收买,等到了李醯为魏颐诊脉之时,魏琰便以此事要挟,吓得李醯魂飞魄散。他杀死扁鹊事小,可因此害秦王荡伤重不治,却是灭族之罪。因此顿时伏地,唯命是从。不但亲自作证魏颐确实怀孕,更助魏琰将公子壮诱骗出来抓走。 芈月听毕,长叹一声:“若非他们母子皆是一般的刚愎自用,何至于有今日之下场。”想了想又问:“我想起来了,医挚当年似乎也是师从于扁鹊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道:“是。” 芈月便道:“问问李醯当日将扁鹊埋在哪里,若能找到他的遗体,便好生厚葬吧。” 薜荔忙应了,又问道:“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芈月点点头,当下便备了辇车,去了椒房殿魏颐的居处。 此时魏颐自然不再住于正殿,而是移往孟昭氏当年所居的小院。她脸色苍白,盘坐在榻上,腹部平坦,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芈月捏了捏,感觉确是柔软又有弹性,也不打开,只问魏颐:“这里面是什么?” 魏颐冷笑:“反过来的狐皮。” 芈月放下布包,讽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主意吧,真是够大胆也够疯狂的!” 魏颐看着那个布包,神情有些复杂难言,忽然道:“开始我并不愿意……可是装久了,我竟然有时候会有些恍惚,觉得我真的有个孩子似的……”说到这里,忽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有时候又觉得是一种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着笑着,忽然间落下泪来,“呵呵,现在好了,总算是解脱了。” 芈月看到魏颐那张本该年轻的脸上,却已经显出与她年纪不符的憔悴和沧桑来,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魏颐一怔,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道:“二十岁。” 芈月轻叹一声:“可怜的孩子……你这一生,是毁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颐抬头看她,平静地说:“好了,你现在可以杀死我了。” 芈月诧异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不想魏颐却比她更吃惊:“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么理由饶过我?” 芈月笑了:“你怀没怀荡的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你骗的又不是我,不开心的可能是荡的母亲吧。不过我又有什么理由,代她来惩治你?” 魏颐跌坐在地,一直以为必死无疑,为了尊严佯装出来的镇定这刻轰然崩塌,她颤抖着嘴唇确认:“你不杀我?” 芈月看着魏颐,此刻的她才显出她这年纪的小姑娘应有的模样来,摇了摇头:“我不会为你是荡的妻子而杀你,也不会为你假装怀孕而杀你。除非又出现你真正该死的证据,否则的话,我不会杀你。” 说罢,她转身离开,侍女们也跟着一拥而出。 魏颐失神地跌坐在地,看着屋子里空荡荡一片,嘴唇颤动了两下,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失声痛哭。 侍女清涟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们终于没事了,没事了。可怜的王后,您哭吧,哭吧……” 惠后芈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当夜,一灯如豆,惠后芈姝自缢而死。 次日,芈月召诸重臣于宣室殿议事,道:“王荡谥号未议,还请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为,拟‘刺’或‘幽’为好。” 樗里疾听闻此言,大怒:“庸大夫,你这话过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过了?谥法曰‘愎狠遂过曰刺’,‘动祭乱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刚愎自用,不肯纳谏,何来今日秦国之乱?他将重兵带去洛邑,结果自己身死兵败,导致诸公子内乱,外敌压境,宗庙不宁,说他一个动祭乱常,难道错了吗?” 樗里疾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后芈姝,将秦王荡也一并恨上,只得劝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隐君之过,不可非君,也是我们为人臣子者当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问:“那依王叔之见,当拟何谥?” 樗里疾朝芈月拱手道:“以臣之见,当拟‘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地道:“王叔,‘照临四方曰明’,‘辟土兼国曰桓’,这是只见好处,不论缺失了?谥者行之迹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所得何谥,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瘅恶,为后世诫,议谥的时候,论的是千秋之心,若论君臣相对,这世上就只有美谥,那还要议谥号做什么?” 樗里疾不与庸芮继续争辩,却转头看向芈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拟?” 芈月沉吟片刻,提笔在竹简上写了一个“武”字,转过来给樗里疾看道:“朕以为,当拟‘武’字为谥。” 樗里疾脸色沉重,轻叹一声:“‘武’?”这“武”字的解释,却是太多了。 芈月笑问:“怎么?” 樗里疾知其意,叹道:“先惠文王乃取谥法中‘经纬天地曰文,爱民好与曰惠’之意。今取王荡谥号为‘武’,谥法云‘武’字有‘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但不知,太后拟这个‘武’字,应在何意?” 芈月道:“依你说,王荡毕生功业,应在何意?” 樗里疾长叹一声。秦王荡在位四年多,未及建立功业,所谓威强敌德、克定祸乱,自然也是没有的;刚强有之,直理难当,以他洛邑举鼎身死、兵马陷没三晋,以致诸侯围境、邦国之乱,竟是直指“夸志多穷”四字了。支吾半晌,还是无奈道:“太后,王荡也曾开疆拓土,谥以‘夸志多穷曰武’,千秋盖棺论定,实是、实是过了……” 芈月却道:“樗里疾知识渊博,当知何谓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樗里疾长叹一声,已明其意,不再说话。 芈月便道:“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恒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此论原出庄子,魏冉亦曾听过此节,当下接口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第330章 群狼伺〔3〕 白起亦接口道:“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芈月轻叹一声:“王荡有天子之图,却好庶人之剑,樗里子,你说他当以何谥?” 提起旧事,魏冉心中犹恨,冷笑一声道:“王荡自继位以来,任用任鄙、乌获、孟贲等徒有牛马之力的鄙夫为大将,使得将士离心,更令得秦国上下风气沦落,市井之徒恃仗气力,当街杀人,豪门私斗成风,商君之法因此而荡然无存。甚至将这等下贱鄙徒与你樗里子并论,说什么‘力则任鄙,智则樗里’,如此并列,樗里子当真喜欢?” 樗里疾终于道:“谥号乃总结君王之善恶,不为死者而讳,但为后者之诫。今以王荡谥号昭示天下,就表示太后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涤愚勇误国之恶习了吗?” 芈月站起而拜道:“国之要政,就要拜托樗里子了。” 樗里疾道:“不敢。” 芈月道:“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樗里子,这话,你我共勉之。” 樗里疾看着芈月的神情,心中千言万语,竟是无法说出。他当日以为秦惠文王死后政权需平稳过渡,遂力保秦王荡继位,可是不合适的君王,其祸乱竟是胜过权力更迭的动荡!短短四年多,武将受辱,文臣求去,秦王荡竟落得个举鼎身死的不堪下场。他想避免的动荡,非但未避开,反而使局势更加一溃不可收拾。他纵然一怒之下,将孟贲等三人处死,甚至株连其家族,但终究秦王荡这条命无可挽回。而这又岂是这些市井力士能够抵得上的? 此时在芈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与王荡面前的自负和坚持,竟也撑不下去了,只得长叹一声,恭敬拱手道:“是。” 芈月深知,樗里疾在秦国秉政数十年,已历四朝,新王稷要坐稳江山,还需要他的扶持和帮助。幸而他虽然自负,但毕竟私心不重,对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诚可靠,当下推心置腹道:“樗里子,朕坐于王座,高高在上,心中并非得意,而是惶恐。纵目四望,大秦内忧外患,国势崩溃,武王荡在位时驱逐各国人才,诸公子之乱又使商君当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实亡,军队因此亦分成无数派系,连年外征内战让国家人丁减少,田园荒废。而如今大秦又四面临敌,西北有狄戎,东南有魏楚赵韩四**队驻扎边境虎视眈眈,当年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国也再起叛乱。如今是强敌环伺,百废待兴,而新王弱小,势单力孤……” 樗里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实则迫于大势所趋,既是为了惠文王的遗训,亦是为秦国安定,心中却未尝不怀着唯恐芈月母子亦如芈姝母子般糊涂的恐惧,然见芈月见识明白,态度恳切,心中疑惑渐渐退去,当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继位,四国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阳朝见,实则心怀恶意。这函谷关的大门,是开亦不行,闭亦不行。” 芈月道:“列国本就打算让我们秦人自相残杀下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瓜分秦国。如今新王登基,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阵,亲自动手。” 樗里疾愤然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气在,绝对不会让列强瓜分秦国!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万死。” 芈月摇头:“不,我不要你万死,甚至不想让你有分毫损伤。如今的大秦千疮百孔,重伤垂危,我不能让它再经受风雨和战争。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休养生息。” 樗里疾道:“只怕列国不会让我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芈月饮了一口蜜水,叹道:“不但列国不怀好意,朕还知道许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观,看朕这一介妇人,如何面对当世强国的联手夹攻。甚至有些人,还暗怀鬼胎,里外勾结……” 樗里疾心中暗叹,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为芈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均不在场,知道芈月意有所指,但也是无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勿疑。” 正说着,小内侍手捧着尺牍高叫道:“紧急军情!”飞奔而入。 芈月问:“什么军情?” 樗里疾接过尺牍拆开看了,让小内侍呈上给芈月,道:“公子华纠合公子雍、公子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后之命为由,勾结各国兵马,欲进逼咸阳,讨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们联合起来,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331章 群狼伺〔4〕 魏冉却道:“可我们手头的兵马,如何能够抵挡列国联兵?更何况,这宫中不知道有没有秘道,有没有其他歼细在……” 义渠王却道:“由我义渠人马把守宫殿,担保太后安枕无忧。” 樗里疾大怒:“岂有此理,我大秦后宫,怎么可能让你们狄戎之人把守?” 义渠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当然不同意,对你来说,面子比别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没有损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换哪个公子上位,哪怕把秦国打烂了,还得把你这个王叔国相供起来。” 樗里疾气极,欲上前与其理论:“你——” 芈月喝道:“好了。樗里子,义渠在先惠文王时就已经是我大秦的一部分,你这个时候还张口狄戎闭口大秦的,岂不是自我分化吗?”转向义渠王劝道:“义渠勇士的长处在于沙场征战,把守后宫着实可惜。我希望你们能为我守好前线,则后方自然无忧。” 樗里疾和义渠王只得各自退后一步应“是”。 白起道:“那诸公子勾结各国联军的事,怎么办才好?” 芈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各国的兵马,无非为了利益而来,诸公子能够给他们的,和我能够给他们的,又有什么不同?” 樗里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芈月道:“代我请各国使臣,入咸阳议政。” 议事已毕,群臣散出。 樗里疾行走在廊下,叹了口气。 此时魏冉等太后亲信已从另一边走了,在他身边的只有大夫庸芮,见状问:“樗里子何以叹息?” 樗里疾叹道:“内忧外患,何以不叹?” 庸芮低头一笑,道:“我还以为,樗里子是为太后而叹。” 樗里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错,我也是为太后而叹。太后权力过大,刚愎自用,只怕不能听进臣下之言。当年先王还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过于任性,就闯下大祸,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里子以为商君如何?” 樗里疾肃然道:“天下如商君者,能有几人?”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时,人皆反对,比今日樗里子看不上太后者,只怕更多。” 樗里疾哼了一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无言,默默地走了。 芈月召五国使臣入咸阳,信使到了函谷关外,赵国使臣平原君赵胜、魏国使臣信陵君魏无忌、楚国使臣大夫靳尚、燕国使臣上将乐毅、韩国使臣大夫张翠等各自在有着国号的旗帜下上马,率领手下向函谷关进发。 樗里疾接到消息,入宫禀道:“五国使臣已到,敢问太后是一齐召见,还是先后召见?” 芈月道:“自然是逐个击破,先易后难了。唉,可惜张仪死了,秦国再也没有张仪这样的人才。” 樗里疾惭道:“是臣等无用了。” 芈月道:“逐一宣各国使臣入宣室殿见朕吧。” 樗里疾一怔:“不是咸阳殿?” 芈月哂笑:“咸阳大殿,群口汹汹,于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里疾方悟,芈月欲以一人之力,与五国使臣交涉,不禁担心:“可是太后您……” 芈月秀目一瞥他,道:“如何?” 樗里疾支吾,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国使者皆代表一国之君,这些人不是上将,便是谋臣,于列国纵横之间,早已经练得周身是刀,善能鼓惑君王,煽动人心,顷刻言语胜过千军万马。数百年来多少国家的胜败之势,不在沙场角逐,反而在这些谋臣使者的言语之间逆转倾覆。 非是极智慧刚毅之君王,不能抵谋臣之鼓惑,便如楚王槐、齐王地、燕王哙甚至是魏惠王这样的积年君王,都难免为谋臣所鼓惑,轻则丧权,重则辱国。而太后一介妇人,又如何能够面对这五国使臣的算计摆布? 芈月见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里子,朕且问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过于张仪者否?” 樗里疾又怔住了,他与张仪共事多年,张仪之能,他焉能不知,当下坦言:“无。” 芈月又问:“今天下善谋之士,有过于苏秦者否?” 樗里疾愕然,苏秦当年的策论,他读过;苏秦当年为孟嬴归国所献的计谋,他亦知晓;芈月归来,将苏秦为孟嬴在燕国的策划一一道尽,而此时苏秦已经取得齐国信任,正在推行合纵之策,于列国之中,获得不小的名气。苏秦如今的名声,竟已不下于当年的公孙衍,甚至因公孙衍过于孤傲,而苏秦为人谦和,诸侯对他竟是比公孙衍还多信任三分。此时芈月提起此人,樗里疾细思之下,竟也只能摇头,道:“无。” 芈月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只是笑容之中,充满了自信。 樗里疾见她如此,不知为何,心中忧虑竟是去了七分,当下长揖为礼,退了出去。 第332章 退五国〔1〕 五国使臣候于侧殿之中,见秦太后先宣燕国使臣乐毅,过了片刻,又宣了楚国使臣靳尚。 靳尚沿走廊向宣室殿走去,看见燕国使臣乐毅手持信函迎面而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乐毅将军。” 乐毅抬头,见了靳尚,忙拱手还礼道:“靳大夫。” 靳尚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牢乐毅手中的书信,笑问:“这是?” 乐毅笑着拱拱手:“这是秦国太后写与我国易后的书信。” 靳尚拖长了声音:“哦……那乐毅将军,是要撤兵了吗?” 乐毅笑道:“乐毅奉命护送芈夫人、公子稷回秦登基,如今公子稷已经成为秦王,芈夫人成了太后,乐毅自当回朝复命。” 靳尚听其意,就是燕国已经应允撤军了,心内思忖不知秦国与燕国达成了何种交易,如今五国环伺,一国先撤,其他国家难免犹豫踌躇,这秦太后果然有些门道。 只是,这燕易后本就是秦国公主,且主弱臣强,寡母孤儿,国家又是新历劫难,自顾不暇,此番不过是打着“帮忙”的旗号跟在列国后捞个便宜,自是最容易打发的。楚国却是不一样,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他靳尚更不是易与之辈,想要让他松口,可没这么容易。 他心中轻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嘿嘿一笑,拱手道:“不送,不送。” 见乐毅远去,靳尚便由内侍引道,走进宣室殿,向芈月行礼道:“外臣靳尚,参见太后。” 却见这秦太后穿着一身楚服,见了靳尚进来,便热情地招呼:“靳尚大夫何须多礼,赐座。” 靳尚见了楚服,倍觉亲切,亦知太后姓芈,应是楚女,顿时也显出亲近的样子,热情万分地谄笑道:“臣得知新王继位,太后摄政,真是喜出望外啊,喜出望外!”说着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慷慨示好道:“太后但有所命,我楚国当全力以赴,相助太后。” 靳尚不知芈月为何人,芈月却早知其为人——口蜜腹剑,善于奉迎,哪怕口中说得再好听,却是一个字也信不得的。然而此人的弱点,却早已被张仪看得透彻。此人素来利欲熏心,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摆布他易如反掌。芈月当下也只假意说了些故国之情的话,拭泪道:“我虽登大位,但内忧外患,日夜不宁。如今见到了娘家人的面,得到了娘家人的承诺,这颗心终于是放下来了。” 靳尚眼神闪烁,想说些什么,又转了话头道:“但不知……嗯,太后您尽管请放心。” 芈月敏锐地看向靳尚:“靳大夫可是想问惠后情况?” 靳尚干笑道:“没有没有,太后也一样是我楚国公主,没有区别……” 芈月却长叹一声,道:“这原是家丑,不便与外人说。但,靳大夫本是自己人,我便与你实说了。”两句话说出来,便将靳尚的脸色由笑容变作尴尬,又由尴尬变作欢喜,才缓缓道:“那日宫变之时,事起仓促,情势混乱。武王荡伤重不治,阿姊秉先惠文王遗诏,接我儿子稷回宫继位,不想魏夫人勾结魏王后,假充有孕,发动宫变。混乱之中,阿姊受伤垂危,子壮下落不明。我无奈之下,只得代掌政务,如今唯愿阿姊能够安全无恙,子壮早日归来……” 此时嬴稷谥号已发,靳尚也明其意,当下目光闪烁,干笑道:“臣倒听说,公子华在雍城放出风声,说与庶长壮共襄义师……” 芈月锐利地看了靳尚一眼,断然道:“胡扯,阿姊与魏氏之间的仇怨,旁人不知,我楚国人焉能不晓?阿姊与魏氏母子之仇,不共戴天,庶长壮如何能与子华混在一起共同行事?子壮若能够自己做主,他母亲病重,如何能不回来?那自然是谣传。” 靳尚才不管真假,他与郑袖交好,郑袖与楚威后有怨,对芈姝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他到秦国,只认谁能做主,谁能够与他做交易,谁能够与楚国做交易。这个人是芈姝也好,是芈月也罢,是嬴壮也好,是嬴稷也罢,他是统统不管的。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用来敲打这位秦太后,让自己这一方多些得利罢了,当下便顺着芈月的话风赔笑道:“正是,正是,太后说假,那必然不是真的。这秦国之事,自然是太后说了算。”见芈月满意地点头,暗忖果然是妇人,说几句好话便够了,当下又道:“臣今日来此,乃奉我王之命共商国是。须知秦楚乃是至亲,我们两国的利益,原也是共同的。” 芈月点头:“这话说得正是。”又转问道:“大夫自楚来,但不知母后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靳尚知其意,顿时会意地歼笑两声道:“威后这些年身体衰弱,不太管事,宫中事务都交由郑袖夫人执掌。再者,威后年事已高,若听了外头那些不实的消息,岂不有伤她老人家的健康?所以郑袖夫人是十分小心的,连王荡的噩耗都没敢告诉她老人家呢,更勿论宫变之事了。” 芈月点头:“嗯,母后最爱阿姊,若是知道噩耗,她老人家太过伤心,岂不是让王兄为难烦恼?靳大夫果然是最忠心不过的臣子。” 靳尚善解人意道:“是啊,从来外嫁之女,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芈月笑道:“说起郑袖夫人,我们也是多年未见了。她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记得所生的公子兰也跟大王格外相像……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靳大夫以为如何?” 靳尚道:“太后有何想法,可否与微臣说说?” 芈月笑道:“我是楚国之女,虽在秦国多年,却一直心念故国。当年在楚宫之时,得母后、王兄谆谆教诲,念彼慈颜,至今不忘。幸蒙先王遗诏,少司命庇佑,方得使我儿登上王位。怎奈我儿年幼,我不得不为了他强撑局面。靳大夫也当知道,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懂得国政庶务,而秦国的文武大臣,都各怀鬼胎,我是一个也不敢相信,所以我身边无人相助。可是……我只肯相信我们楚国的自己人啊!”说着,悠悠地叹了口气。 靳尚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早已经欣喜若狂,语声难掩激动:“太后放心,靳尚回朝,必请大王多派楚国宗族入秦,辅佐太后。” 芈月亦欣喜道:“那太好了。” 靳尚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选?” 芈月叹道:“唉,我一个后宫之女,知道什么人选?”说着看了看靳尚,假意道:“靳大夫你如此能干精明,我若有你辅助,那是最好不过了。不如你就留下来,做我秦国的上大夫如何?” 靳尚吓了一跳,这秦国如今内忧外患,一团乱麻,他在楚国内有郑袖相助,外有昭阳支持,如鱼得水,哪里肯在这秦国蹚这浑水,忙推辞道:“这……臣能力欠佳,能力欠佳。” 芈月故作无知道:“我不在乎能力,我要的是绝对靠得住的娘家人。这样我才放心。”见靳尚吓得满头大汗,这才作恍然状,“哦,我想起来了,我弟弟子戎、母舅向寿,如今都还在楚国,不如让他们过来帮我吧。” 靳尚松了口气,喜道:“哦,太后已经有了人选,那是再好不过了……” 芈月拍手笑道:“靳大夫果然是能臣,这么一会儿就帮我解决了难题。来人……” 薜荔捧着一个木匣上来,放到靳尚面前打开。 靳尚眼前顿时一片珠光宝气,乐得他眉开眼笑,连连逊谢道:“这这这,外臣无功,哪里敢受太后赏赐,十分惶恐,十分惶恐。” 芈月却笑道:“别客气,我这里还有送给王兄和郑袖夫人的礼物,要托靳大夫转交呢。” 靳尚忙举袖拭泪道:“太后如此亲情深厚,下官实在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芈月见他做戏认真,也只得陪着举袖掩了掩。 靳尚抹了一把眼睛,又赔笑道:“见太后如此情深义重,下臣想到一个建议,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芈月此刻扮演这个“骤得高位、不知所措”的无知妇人模样十分到位,听了此言,忙问道:“靳大夫有何建议啊?”脸上已经是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神情了。 靳尚见状,十分得意,捋了捋须,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缓缓道:“自古两国联盟,最好莫过于联姻。” 芈月见状点头,问:“如何联姻?” 靳尚身子前倾,低声道:“我大王有一位最年幼的公主,乃是赵美人所生,长得国色天香,正宜与秦王配为夫妻啊。” 芈月却显出些犹豫的神情来,只缓缓地说道:“哦……” 靳尚见状有些心急,忙问:“太后有何为难?” 芈月一脸为难的样子:“我方才还在想,先惠文王遗下一位小公主,我欲嫁与楚国太子……” 第333章 退五国〔2〕 靳尚顿时欢喜击掌,笑道:“如此甚好,两件亲事一起办,这正是亲上加亲啊!只是……”他犹豫着看了看芈月。 芈月瞪大了眼睛,不悦道:“怎么,先王之女,嫁不得楚国太子吗?” “非也,非也,”靳尚慌忙解释,“太后的设想,原本极是的……”说着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臣这么说,是为太后着想啊。太后离国日久,不知如今楚国之事。太子多年来已不得大王喜欢,郑袖夫人正有心让公子兰成为储君。若是太后将公主嫁与太子,岂不是太冒险了?” “哦,”芈月一脸犹豫,“这倒也是。” 靳尚便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如今郑袖夫人得*,公子兰多半就是将来的太子。太后若能将秦国公主许配公子兰,于公子兰来说,正是雪中送炭的最好时机。郑袖夫人是最懂得投桃报李的人,必当对太后有所回报。” 芈月脸上现出一副六神无主、任凭摆布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多谢靳大夫指点,如此,一切都拜托靳大夫了。” 靳尚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犹豫之色,这些私底下的交易谈成了,明面上的政绩他自然也是要捞一把的,此时便到关键时刻了。 芈月见状问道:“怎么,靳大夫有为难之处吗?” 靳尚赔笑道:“太后,楚国劳师远征,虽然两国结为姻亲,但是对将士们也要有个交代啊。临来之前,老令尹曾有言在先,不得上庸之地,不许班师。太后,您看这是不是……” 芈月一脸茫然:“上庸之地,上庸之地在何处?” 靳尚心中不屑,这边忙铺开地图,指给芈月看。 芈月想了想,抚着头:“我似乎听说过呢……” 一旁侍立的内侍南箕忙赔笑道:“这好像是庸芮大夫的旧地。” 芈月立刻道:“那可不成,庸芮大夫乃我倚重之臣。” 靳尚来时就已经打听得明白,知道庸芮是她*信之人,当下赔笑比画道:“上庸之地甚大,庸芮大夫占地并不甚多,令尹也只是要个名目而已。这名义上还了上庸之地,但实际操作,还可商榷。” 芈月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便与庸芮大夫商榷去吧,只要他同意便是了。这上庸之地剩下来的,我便作为公主的嫁妆,陪送与楚国,如何?” 靳尚大喜,连忙拱手:“太后当真是体谅臣下,太后英明,太后但请放心,您交代的事,下官一定办到。” 看着靳尚走出殿外,芈月脸上那种六神无主懵懂无知的神情立刻消失,只冷笑一声。 魏冉从她身后的屏风后走出来,不耐烦道:“阿姊何必应付这种小人,处处迁就,甚至还听由他指手画脚?” 芈月看着魏冉,笑着摇摇头:“你还记不记得《老子》上的话,‘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 魏冉有所悟,问道:“阿姊的意思是……” 芈月叹道:“如今群狼环伺,只能把篮子里的肉扔给他们。等到他们散去了,我们再一个个地收拾。” 魏冉扬了扬眉毛,按剑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定为阿姊把今日舍出去的肉一块块叫他们连本带利割回来!” 芈月欣慰地点头,道:“此人虽蠢,却于我们有用。我之所以与这个蠢货耐着性子说话,不过是为着能够早日接了子戎和舅舅归来。” 听她提到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兄长,魏冉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问道:“阿兄他……可知道我的事?” 芈月看着魏冉,笑道:“不管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都是同胞兄弟,一见面,就晓得什么是骨肉至亲。你放心,你阿兄必是与我一般疼爱于你的。” 魏冉虽然已经是沙场百战之将,闻此言仍然是脸微一红,道:“阿姊,这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箕见姊弟两人说话已毕,才上前问道:“太后,下一个召哪国使臣?” 芈月笑道:“魏国,信陵君无忌!” 魏国使臣魏无忌走进来,行过礼之后,抬起头来,见了芈月,竟是有些微微发怔。 芈月已知其意。当年在楚国时,芈茵曾冒充自己前去馆舍找魏无忌,欲诱使他去*芈姝,却险些被当时的齐太子、如今的齐王田地射杀,幸得黄歇出手相救,魏无忌出言相助,才得脱身。魏无忌所养门客甚多,消息灵通,当知自己是楚国公主。芈月见他此时神情,想来定以为自己便是当日的芈茵,所以才会如此失态。 芈月笑问:“信陵君见过朕?” 魏无忌回过神来,忙拱手道:“不敢,外臣只是……只是为太后威仪所慑。” 芈月笑了笑,知他欲借此含糊过去,索性说破:“信陵君当日在馆舍所见之人,乃是七公主茵,她后来嫁去燕国,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无忌脸一红:“外臣无状,倒教太后见笑了。” 芈月颔首:“哪里的话,朕知信陵君乃君子也。” 魏无忌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便表白立场道:“秦魏两国,世代联姻。魏国陈兵函谷关,原也是为了帮助秦国平定内乱,同时也帮助秦国克制其他国家蠢蠢欲动的野心。臣想,太后应该不会误会我魏国吧!” 芈月点头道:“我怎不知信陵君高风亮节,一向是列国中有名的君子。若是别人领兵,我还要担心。但魏国派出信陵君前来,足见魏国的诚意。未亡人在此多谢魏王了,请信陵君在魏王面前,代我致意。”说着,便于席上一礼。 魏无忌连忙侧身让过,松了一口气:“太后能明白就再好不过。” 芈月点头道:“魏国如此诚意,秦国深表感激,愿将蒲坂城还给魏国。而且当年公子卬仙逝于咸阳时留下遗愿,想归骨大梁。此番信陵君也可奉还他的遗骸。”列强环伺,重兵既动,没有利益便不可能轻易撤回。秦国此时内忧外患,只能先退强敌,再徐徐图之。上庸、蒲坂等城,皆是当年秦国所夺之地,既然坐下来谈判,要回这些城池,便一定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所以,她衡量一二,索性先给出筹码,再争取先机和有利情势。 魏无忌不想芈月答应得如此爽快,这头一个目标是对方主动提出,想到自己后面的条件,顿时也觉苛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太后仁德,无忌实感惭愧。” 芈月知道信陵君是重义气之人,不待他继续开口,当下便笑道:“有一桩事,信陵君勿要失望。” 魏无忌一怔:“什么事?” 芈月道:“宫中本传,武王后身怀六甲,不想前日武王后亲口承认,此乃误传。” 魏无忌一惊,长身立起:“这……我妹妹怎样了,怎么会是误传?”魏颐乃是他的亲妹妹,兄妹感情甚好,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芈月可能猜忌魏颐怀着武王荡的孩子,硬将魏颐落胎。 芈月却意味深长道:“其中之事,我亦不明。据说武王荡伤重不治之事传到咸阳,惠文王夫人魏氏便让太医诊出了王后有孕之事。但其后,武王后却亲口对我言说,她未曾怀孕。” 魏无忌细想之下,已明白其中情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伏地道:“我妹妹她、她年幼无知……还请太后容她一命。” 芈月叹息:“信陵君兄妹情深,实令人感动。只是……武王荡终究已经不在人世,王后年纪轻轻,无有子嗣,若是就此郁郁一生,实为不仁。” 魏无忌听得芈月话风,眼睛一亮,连忙问:“那,太后之意……” 芈月看向魏无忌:“这就要看魏国之意了。” 魏无忌向后退了两步,郑重伏下:“外臣无忌,请求太后允准我魏国接武王后回国。” 芈月定定地看着魏无忌半晌,才叹道:“我亦是守寡之人,岂有不知这其中苦楚的?若是有子嗣,还能够有个期盼,况王后如此年轻……罢罢罢,君子有成人之美,既魏国有心奉迎武王后归国,我自当成全。” 魏无忌惊喜交加地站起来,作了一揖,道:“多谢太后。” 芈月又问:“不知信陵君还有其他的要求否,愿为公子圆满。” 魏无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太后既然如此坦荡,无忌何须多言。伐丧者不祥,魏国最想要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此时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纵然多得一二城池,但却招来秦人的仇恨,又是何苦呢?如今赵国崛起,楚国扩张,齐国野心勃勃,魏秦争斗多年,也应该转过头去防备一下他人了。” 芈月点头,道:“都说信陵君是列国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果然如此。薜荔,你带信陵君去见武王后,信陵君可当面把这件事情告诉武王后。她自武王去后,一直郁郁寡欢,如若兄妹团聚,也让她心情愉悦。” 第334章 退五国〔3〕 魏无忌向芈月深施一礼,快步随着薜荔离开。 芈月看着魏无忌离开,刚才提着的精气神顿时消融,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问身边的南箕:“下一个是谁?” 南箕恭敬地道:“是韩国使臣张翠。” 芈月轻哼一声,叹道:“武王荡为了打通去洛邑的路,刚刚攻占了韩国的宜阳涉河城武遂邑,斩首六万,这与韩国的仇,可是新鲜火烫。这韩国可真是不容易打发……把武遂的地图给我吧……” 这边芈月接见着一个个诸国使臣,那一边,一个个小内侍飞跑着,将最新的结果报到咸阳殿侧殿中。 这间朝臣们平时处理公务的侧殿,此时如同最繁忙的军事前线,接到一个个的指示,并且细化,再将所需要的资料迅速整理出来,由具体负责的臣子与列国使臣将芈月谈好的条件逐条明确,准备签发。 众人看着一个个命令下来,彼此对望一眼,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右相甘茂看着诸大夫将整理好的资料呈到他面前,只阴沉着脸一一签过,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将笔一掷,冷冷道:“国之大政,如今我们做朝臣、做国相的,一点也不得知道,不能插手,这、这、还要我们大臣们何用啊!” 樗里疾闭目袖手坐在榻上,像是要睡着了。 甘茂回头看了樗里疾一眼,终究气不过,推了推他:“樗里子,你倒说话啊。你是左相,我是右相,这事情,你我得有个态度啊!” 樗里疾半睁开眼道:“这件事交给你,你能办得了?” 甘茂语塞,半晌才说道:“可……总得我们大臣们商量个章程啊!太后可以划定一个能谈的范围,然后派大臣们去跟列国使臣谈判。” 樗里疾道:“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何不自告奋勇,去接下这件差使?” 甘茂道:“这……”他苦笑了,“与列国使臣交涉,少一句是软弱,丧权辱国;多一句就是惹祸,挑起事端兵连祸结……这责任,甘茂承担不起啊!” 樗里疾冷冷道:“你既承担不起,又何必多言?” 甘茂被他这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没顺过气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可是上庸、蒲坂、武遂,这些城池都是我们秦国多少健儿搏命打下的啊,还要给燕国和赵国金帛财物相谢……我秦国多少年没签过这样的约定了啊!”他看向司马错,见司马错沉着脸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便将那卷文书塞到司马错手中,道:“司马将军,你是上将军,你倒看看这个,说句话啊!” 司马错阴沉着脸道:“孝公的时候,我们割让城池给别人;到惠文王的时候,是别人割让城池给我们。列国之间,强弱易位,城池转来倒去。甘相你如此学识渊博之人,是没见过,还是没听过?” 甘茂怒道:“你身为武将,说出这样的话来,羞也不羞?” 司马错冷冷道:“好,甘相,你给我兵,给我武器,给我军粮,我这就去函谷关外,与敌人决一死战!” 甘茂顿时语塞:“这……” 司马错冷笑道:“武王任用莽夫羞辱大将的时候,甘相在哪里?武王把全国重兵带到洛邑去扬威的时候,甘相又在哪里?大秦的精兵被魏韩伏击损失惨重的时候,甘相扪心自问过吗?五国兵陈函谷关下,咸阳血流成河的时候,甘相你又在做什么?” 甘茂心中暗悔,秦武王东进洛邑,倚他为重臣,与之商议国政的是他,打前锋的是他,甚至陪同秦武王进入洛邑,眼睁睁看着秦武王举鼎而不及阻止的人也是他。 樗里疾将孟贲等三人处死,是迁怒,可也令得他深感自危。秦武王一死,他这个右相之位,甚至他在秦国能否继续为政,都是岌岌可危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当年站队芈姝母子,已经失了芈月信任,如今芈月自称太后越过秦王执政,若不能趁她羽翼未丰而将她的权力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等她威望树立,自己就要成为她的开刀对象了。 虽然他们几个中枢秉政的人,知道此时秦国情势危急,五国兵马虎视眈眈,若是能够让五国退兵,作为执政之人,便是付出任何代价,也是必须的。这总好过五国兴兵,诸公子内乱,内忧外患将秦国变成一盘散沙的局面。芈月此时与五国谈判下来的条件,已经算得是秦国损失最少的一种结局了。可是为政者,攻击政敌,又何论是非,只消将对方扼制住,便是己方的胜利了,当下他向着旁边使了一个眼色。 蒙骜会意,上前道:“不管怎么说,大秦江山,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由秦人浴血沙场而得,若是割地赔款,如何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秦国好男儿?” 甘茂颔首:“蒙将军说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岂可让人?大秦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屈膝的懦夫。” 庸芮冷冷道:“那就让内战再起,大秦的好男儿,自己在国内自相残杀,然后让列国兵马砍瓜切菜般一下杀死,这样就都成了战死的勇士,再没有活着的勇士了。” 蒙骜性子甚急,听闻此言太不入耳,上前一步,怒视庸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错站了起来,道:“好了!”他是蒙骜的上官,蒙骜见他出声,只得躬身退后一步。司马错拍拍蒙骜的肩膀,叹道:“你如今手头还能调动多少兵?你确定你的兵马一动,公子雍、公子繇这些人的兵马不会跟着动?还有那个公子华,眼睛里瞄着的可是大秦王位呢!魏韩兵马不赶紧送走,难道还让他们在秦国大杀四方吗?” 樗里疾终于站了起来,缓缓道:“诸位,若有更好的办法退兵,那就去;若没有,还是消停一些吧。” 甘茂看了樗里疾一眼,问道:“这么说樗里子您也同意太后的做法了?” 樗里疾冷冷道:“这几个城池也不过是还给了韩、楚、魏三国而已。如今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列国的兵马难道不是送得越快越好?难道你希望诸公子争位之时,列国还在继续趁火打劫?” 甘茂的话,何尝不是打在他的心上,蒙骜的态度,又何尝不是他的想法?只是这件事若有错,错在秦武王,而太后出面收拾这个残局,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只能接受。 甘茂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不再说话。 魏国的和议谈成,武王后回归魏国,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魏琰耳中。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你看,多可笑,阿颐能回去,他们要阿颐回去,却没有人提我,没有人提我!” 采苹侍立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变老,头发竟是白了一大片。在这禁宫中,没有华服美饰,没有胭脂粉黛,她彻底成为一个老妇人了。 消息是宫里有意传给她们的。武王后要回魏国去,她原来的陪嫁之人,秦国自然也无意留难,都放她们随魏颐回国。魏琰虽然被囚禁,身边倒还有几个旧婢照顾生活,宫中自然也问她们愿不愿意随武王后一并回魏国。 第335章 退五国〔4〕 魏琰看着采苹,凄然一笑:“你看,多好,你们都可以回去了,只有我,只有我……”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被他们抛下了,他们连提都不提我,提都不提我!” 采苹是亲眼看见过她昔年最得意、最风光时候的,见此情景,忽然想起自己旧主魏媵人当年赴死时的场景来,心中百味杂陈。当年魏媵人死时,她固然是无枝可依,只有依附魏琰,然则心中也不是不为魏媵人鸣不平的,对魏琰多少有些微词。此时见魏琰如此,似与当年场景重叠,不由心酸,抱住魏琰哽咽道:“夫人,奴婢不走,奴婢陪着夫人。” 魏琰跌坐在地,嘿嘿冷笑:“好个季芈、好个季芈,谈笑间五国兵退。先王、先王,你的眼光不错,我的确不如她!” 采苹长叹一声:“早知如此,当日让她早早出宫,便不会有今朝之事了。” 魏琰叹息:“是,若不是我当年多事,拿那个小子来逼迫她,若是早早让她出宫,便不会有今日之事。想那孟芈愚蠢不堪,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与孟芈争了大半辈子,最终,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叫:“我不信,我不信,采苹,你赶紧传信出去。王兄不会如此对我,我这一生为了魏国付出了多少!我为了魏国失去了先王的*爱,我为魏国争取了一位新秦后,甚至因此让我的子华怨我。如今他居然不肯救我,连说句话也不肯……”她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神经质起来,“对,我还有子华,还有子华,就算是为了子华,他们也要让我出去啊。” 采苹不忍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就是因为有公子华,所以秦国必不会放夫人出去,而魏国……也必不会向秦国提出这个要求啊!” 魏琰忽然怔住了,好半晌,才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是,你说得对,他们自然不会再来接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接回去有什么用?阿颐还年轻漂亮,接回去,还能为魏国再嫁一次。我早应该想到了,不是吗?我年纪大了,有儿子,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拿捏。他们宁可支持阿颐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愿意支持我的子华……男人靠不住,娘家靠不住……他们哪管你做出了多少牺牲,多少贡献。女人哪,真是愚蠢,愚蠢啊……”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喃喃道:“阿颐,不要相信你的父王,不要重复我的命运……子华、子华,母亲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你要自己撑住啊!” 当夜,内侍来报:魏夫人自尽。 此时芈月身着寝衣,倚在榻上看竹简,她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缓缓放下竹简道:“拟诏,惠文王遗妾魏琰谋害惠文后致其伤重不治,赐魏氏自尽。惠文后依礼附葬于武王荡陵寝。” 魏琰死去的消息,飞快地传到了嬴华的大帐之中。 嬴华因之前受了芈姝之毒,正卧病在*,闻言惨叫一声:“母亲……”顿时一口黑血吐出。 杜锦垂首道:“公子,请节哀。” 嬴华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是芈八子杀了我母亲吗?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杜锦面露不忍,低声道:“听说,魏夫人乃是自杀。” 嬴华不信,怒问:“我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杜锦叹息道:“魏人与芈八子议和,要接回魏王后,却……” 嬴华问:“却什么?” 杜锦低头:“却不曾提及魏夫人。” 嬴华浑身瘫软,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还有我在啊,还有我在,母亲为何要自尽?” 杜锦扭头,不忍道:“魏夫人,是不忍将来成为公子的软肋……” 嬴华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将来兵临城下,母亲是怕、是怕……怕被芈八子当成人质要挟于我吗?” 杜锦不语。 嬴华捂住了脸,呜咽出声。 跟在嬴华身后的采薇,也捂住了脸,呜咽出声。 或许,只有她这个跟了魏琰一生的侍女,才能真正明白魏琰赴死的心情吧。 魏琰赴死,不仅仅是对于魏国的绝望,不只是畏于成为人质,或许她更怕的是,若有一天嬴华兵临城下,最后关头为她而降,她固然是恨不早死;可若是嬴华不愿意为她而降,她又情何以堪!甚至可能,她在等待中见不到嬴华兵临城下,而是嬴华战败身死,到那时,对于她来说,更是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是有决断的人,在想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结局之后,她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眼不见为净的结局。 或许她曾经盼过,魏国能够念在她这一生为魏国倾尽心血的分上,接她回魏。这样,不管嬴华是成是败,她都有条退路。嬴华胜了,接她回去,她就是母后;嬴华败了,她在魏国,还能够为他留最后一线生机。 可惜,魏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魏国抛弃了她。 所以,她只有选择死亡。 嬴华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魏人与芈八子议和了?那么,其他几国呢?” 杜锦不敢看他,低下了头:“五国,都议和了。” 嬴华猛地坐起来,惊道:“这么说,列国的兵马真的退了?” 杜锦道:“是。” 嬴华失落无比,喃喃道:“她竟然能够让列国的兵马退了,我的胜算又少了许多啊!” 杜锦劝道:“公子,成败尚在两可之间,公子不必太失望。” 嬴华摇了摇头:“不是两可,只怕我连两成的希望也没有了。” 杜锦劝道:“公子不必灰心,甘相有意相助公子,已经在朝堂造势,借此机会,以芈八子与五国签约丧权辱国为名,逼芈八子还政,退居宫内。王稷年轻无知,到时候公子机会就更大了。” 嬴华问:“她签了什么?” 杜锦道:“她与楚国联姻,把上庸还给了楚国,又将武遂还给了韩国,把蒲坂和武王后还给魏国,谢燕赵两国以重金。” 嬴华击案叫道:“好,好一个芈八子!”转而诧异道,“甘茂真老糊涂了吗?芈八子此举,并非不利于秦国啊。” 杜锦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只是一个理由而已!” 嬴华诧异地问:“理由?什么理由?” 杜锦道:“甘茂已经游说了一半朝臣同意他的建言。” 嬴华不解道:“甘茂竟有这本事?” 杜锦摇头道:“非也,当时朝臣们只是厌了武王荡的荒唐,厌了诸公子的争斗,有惠文王的遗诏出现,又有樗里子的支持,他们希望早日结束咸阳的流血杀戮,谁坐在这个王位上并不重要。可是,要他们每日对着一个女人跪拜臣服,俯首听命,许多人觉得受不了……” 嬴华冷笑道:“哦,不错,不错,女人当政就是不行,女人就是应该退居内宫……芈八子啊芈八子,你可知道你坐在朝堂上,面对的敌人就不止后宫那几个女人了,甚至不止与你儿子争位的我们这些兄弟。你面对的是这个天下所有的男人,他们都不会容忍你继续坐在朝堂上,你的敌人,是整个天下的男人,哈哈哈……” 嬴华的笑声回荡在大营中。 嬴壮站在营帐外,阴沉着脸,听着营帐内的笑声,心中盘算着。 第336章 训三军〔1〕 甘茂既存异心,便联合一些自己素日交好,以及与诸公子交好的臣子,以太后与五国签约过于让步为名,于咸阳殿上发难:“臣以为,太后如此行事,误国误民,臣等不敢奉诏。臣请太后退居内宫,还政于大王。” 群臣亦是喧嚷:“臣请太后退居内宫,还政于大王。” 芈月冷笑一声,扔下一堆竹简到甘茂面前,斥道:“甘相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甘茂低头瞄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脸色大变。 芈月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朕丧权辱国?朕误国误民?甘相自己私底下拟就的条约,可是几乎把秦国卖得只剩下咸阳了!当日列国兵马陈列函谷关的时候,甘相又在何方,出了何力?常言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武王荡任用无知鄙夫,效蛮力举鼎身亡,你身为左相,罪当如何?” 甘茂本被芈月一连串的话说得无言以对,索性横下心来反驳道:“甘茂虽为左相,但无法劝阻君王,满朝文武又何止我一人?所以到了今日,目睹朝堂混乱,我才不得不进谏。太后,牝鸡司晨,乃国之乱象也,太后若继续贪恋权力,秦国必将大乱。臣请太后还政于大王,有何过错?” 芈月斥骂:“秦国内忧外患,你不能御外敌、平内乱,如今诸侯兵马退去,你倒会上下串联,要挟君王。如此无德无才无耻无能之人,还敢立于朝堂吗?殿前武士,把他给朕逐出去!” 甘茂听到要逐他出殿,脸色一变,终于下定决心,徐徐作揖道:“太后指臣无能,臣亦不敢再居相位,就此请辞,不劳太后驱逐。但太后这样轻客慢士,羞辱臣下,今日我甘茂离开,不知来日,这咸阳殿上,还有什么人能继续立在这儿!” 说罢,便大步离开。底下臣子们见此情景,立刻炸了营似的闹了起来:“甘相不能走,不能走。臣等请太后三思!” 芈月冷笑一声,拂袖站起,朗声道:“朕立于此地,对天地诸神起誓——有朕站在这儿一日,能保内乱平息,能保失地重回,能保大秦扬威!谁自认为做得到,可以让朕退居后宫;若是做不到,诸君公卿大夫堂堂男儿,不要学长舌妇之行径!”说罢,拉起嬴稷拂袖而去,“退朝。” 朝臣们不想芈月如此强势,顿时怔住,转向樗里疾叫道:“樗里子,此事你不能不管啊!” 樗里疾一咬牙一跺脚,道:“各位卿大夫还请先回去吧,我必会向太后陈情。” 此言亦很快传入内宫,芈月沉吟半晌,道:“你们备好车驾,夕食过后,我要去樗里子府上。” 缪辛忙道:“太后,您若有事,可以直接召樗里子进宫,何必亲自去他府上呢?” 芈月轻叹:“樗里子不比甘茂啊。我初执政,朝堂上还有武王荡的旧臣,甚至诸公子的势力也要压制于我,阳奉阴违。所以,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态度,让他们知道,如今这朝堂上是谁说了算。甘茂是不能再留了,可是樗里子却是王叔身份,执掌国政多年,我需要他来稳定朝堂,要把他和甘茂划分开来。我礼遇他,也是要让朝臣们看到,只要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我同样会厚待他们。” 正说着,忽然秦王稷身边的小内侍竖漆跑过来禀道:“太后,不好了。” 芈月眉毛一扬:“怎么?” 竖漆结结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他……” 芈月问:“大王怎么样了?” 竖漆道:“大王听说义渠君来了,拿起剑就跑出去了。” 芈月一惊站起:“赶紧过去。” 此刻,秦宫宫门外,嬴稷手执宝剑挡于门外,眼睛瞪着义渠王道:“你来做什么?” 两人身后,各有武士侍立,见此情况,亦是不由得一齐拔剑,顿时气氛空前紧张。 义渠王高大的身形站在嬴稷面前,却是格外有压迫力,他看着嬴稷,似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着性子同他说:“听说朝堂上出了点事,我来看看你母亲。” 嬴稷见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头火起,怒道:“义渠君,寡人乃是秦王,你见了寡人,竟敢不跪拜行礼?” 义渠王见这少年一脸气呼呼的样子,摆出一副小黄鸡想要去撩拨老鹰的架势,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摸摸嬴稷的脑袋以示友好。嬴稷偏过头去,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气得不行,一瞪眼,举剑就要向他伸过来的手挥去。义渠王无奈地缩回了手,劝道:“这剑利得很,不是你能玩的,小心伤着了自己。别闹小孩子脾气了,去跟你母亲说,我来了。” 嬴稷努力要维持自己的威仪,却发现在义渠王的眼中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被他轻视的孩子,脸涨得通红,拿剑指着义渠王道:“你听着,这里是咸阳,不是你们义渠。既然来到咸阳,就要遵守大秦的国法。外臣要入朝,就要奏请,得到批准才能够进来。” 义渠王已经没耐心再去哄这个孩子了:“我若现在就要进去呢!” 嬴稷叫道:“那我就要杀了你。” 义渠王摇摇头,只觉得好笑:“就凭你?” 嬴稷已经气得发抖了,但见义渠王轻轻一拨,就把嬴稷拨到一边去,自己昂首走进了宫门。 嬴稷气冲上头,不假思索地一剑刺去。 以义渠王的身手,岂能被他攻到。此时他正过了宫门走下台阶,听到风声正待斜身一让,顺手一牵,嬴稷就会摔倒在地,哪知正在这时候,听到芈月的声音:“子稷,住手……” 这一声让嬴稷刺斜了方向,也让义渠王怔了一怔,结果嬴稷一剑就刺在了义渠王的手臂上。义渠王刚要发作,看到芈月脸色苍白地跑过来,他眼珠一转,捂着手臂闷哼一声,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芈月大惊,冲上前去扶住义渠王,叫道:“你怎么样?” 义渠王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问芈月:“你想杀我?” 芈月顿足:“这是哪里的话?” 义渠王冷笑一声,推开芈月,走出宫门骑上马就走,义渠兵马待要跟上,却被他断喝一声:“不许跟来。”便怔在那儿了。 芈月一急,也冲了上去,拉过一匹马追上去。 嬴稷刚从惊惶中回过神来,看到芈月骑上马,急得追上去大叫一声:“母后——” 芈月回头看了看嬴稷,厉声喝道:“去承明殿关禁闭,我回来之前,不许出去。”说完一挥鞭子,追了出去。 义渠骑兵一愣神间,不知道要不要也跟着,见芈月身后的宫卫却各寻马匹追了上去,不由得也跟了过去。 一时间,宫门口走了个精光,只余嬴稷傻傻地拿着剑站在那儿,后面呆立着几个随从。 竖漆战战兢兢地探头出来,叫了一声:“大王,您,要不要回去?” 嬴稷本是听了宫中一些内侍的煽动,自以为已经是秦王,又如何能够坐视义渠王公然出入王宫,与芈月毫不避嫌地亲热,甚至当着他这个秦王的面,以一副“父亲”的模样自居。因此听着义渠王到来,便亲自提了剑,想将他阻在宫门外。 不料这个蛮夷之辈,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可以避开他的剑,却故意在他母亲面前使这苦肉计,让他遭了母亲的斥责,甚至还招得母亲亲自去追他。母亲这般睿智的人,竟然上了这野人的当! 这一场相斗,他竟是输得彻底,当下恨恨地把剑扔到地上,怒道:“回承明殿。” 义渠王上了马,一路疾驰,手臂上的伤也不包扎,就这么一路滴着血过去了。 芈月在后面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着恼,这么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么气,受了伤还要耍性子,这脾气简直比初见之时还要孩子气。 她策马向前,若论往日,以义渠王之身手,以大黑马的速度,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是追了一段路程,便见前面的马越走越慢,却是义渠王捂着手臂,手臂上还一直往下滴血,没有用力控马,那马自然就慢了下来。 芈月急忙追上,问道:“义渠君,你没事吧?” 义渠王嘿嘿一笑,忽然伸臂将芈月揽到自己的马上来,一挥鞭,马又疾驰。芈月惊叫一声,也没有反抗,与义渠王共乘一骑。一低头便看到义渠王手臂仍然在流血,急道:“喂,你停下,你手臂还在流血呢。” 义渠王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说:“原来你也关心我吗?我以为你早已经把我忘记了。” 芈月气道:“你,你啊!子稷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吗?你跟他怄气做什么!” 义渠王却道:“我不是跟孩子怄气,我是跟你怄气。” 芈月看着他一脸赌气的样子,无奈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你赶紧停下,我给你包扎手臂。” 第337章 训三军〔2〕 义渠王却扭过了头去,道:“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在长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就让我一直流血到死好了。” 芈月白他一眼,道:“你又胡说!既然是在长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我怎么会反悔?” 义渠王问:“那你什么时候宣布我们的婚期呢?” 芈月叹道:“你先停下来,让我给你包扎好不好?” 义渠王这才答应,勒马停下。 两人下马,走到路边坐到石头上,芈月从义渠王的革囊里取出伤药,又撕下自己的披风为义渠王包扎。 义渠王看着芈月认真地为他包扎伤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得意,忽然按住芈月的手,道:“我叫翟骊。” 芈月一怔,看了义渠王一眼,一时不明其意:“什么?”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们周语念,便叫翟骊。翟——骊——”他用雅言认认真真地念了两遍,看着芈月。 芈月为他专注的神情所动,当下亦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一遍,只是义渠王说起周语来,总不免带着一些义渠腔,一时之间,倒无法辨认是哪两个字。 义渠王咧开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这是一个周人给我起的名字,他说我们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为姓。我的义渠名字叫……”他说了一个古怪的读音,芈月一时竟是不能学舌。义渠王哈哈一笑:“这个音你读不来,不过翻译成你们的话就是黑马驹子的意思,那个周人说黑马就叫骊。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骊。” 芈月此时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过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个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马驹子,为什么?” 义渠王轻抚那匹大黑马,轻叹道:“嗯,我出生的时候,刚好马厩里也生了一匹黑马驹子,所以我母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芈月见他看着那大黑马的眼神,问道:“可是这匹马?” 义渠王大笑:“怎么可能啊,那马不是要成精了吗?”他拍着那大黑马笑道:“是这小子的爹。”转头又对芈月道:“不过你以前倒是见过的,还偷骑过它。” 芈月忽然想起当年她初被义渠王掳去时,的确是偷了他的大黑马逃走。她看这匹马与那匹马甚为相像,以为就是同一匹马,此时恍悟,若是当年那匹马,只怕早就已经老了,哪里还能如此飞驰,当下就问:“原来那匹大黑马呢?” 义渠王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一次跟我上战场的时候,中了流矢……” 芈月“啊”了一声,叹道:“可惜,可惜。” 义渠王却笑了:“有什么可惜的?战马就应当死于战场,便如战士死于战场一样,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动了,在马槽边苟延残喘,那才叫可惜呢。” 芈月低声问:“那些不曾死于沙场、老了的战马呢?” 义渠王道:“爱它们的主人,会帮助它们解脱,送它们一程的。” 芈月“嗯”了一声,忽然间只觉得百味杂陈,欲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胸口一种钝钝闷闷的感觉,叫人难受。 义渠王忽然哼了一声,芈月赶紧看去,见他手臂上又渗出血来,急道:“你又干什么?” 义渠王道:“骑马回去啊。” 芈月横了他一眼,道:“你受了伤,这只手不好再用力,否则伤口又要进开。”一面为他重新包扎,一面想起他受伤的原因来,只觉得又可叹又可气:“你现在还是个黑马驹子的脾气!一点点小事,犯得着拿自己的手臂来开玩笑吗?” 义渠王看着她为自己包扎伤口,却道:“别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芈月抬起头看到他执拗的眼神,无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骊!” 义渠王伸手将芈月搂在怀中,笑道:“再叫一次!” 芈月又叫了一声。 义渠王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道:“再叫一次。” 芈月叫道:“阿骊!”便听得义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连串地叫道:“阿骊!阿骊!阿骊!够了吗?” 义渠王眉开眼笑,道:“不够,不够,你要叫我一辈子呢,现在哪里够!” 芈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会儿侍卫们就要追来了。” 义渠王点头道:“好,走吧。”他扶着芈月刚要上马,忽然神情一变,用力一拉芈月,两人顿时倒地,他抱住芈月,迅速滚到一边的树后。 却见不知何处一阵乱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马屁股中了两箭,绳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长嘶一声,飞也似的疾驰而去,不知跑向哪里了。 义渠王在一连串翻滚躲避之际,已经拔出剑来,在树后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不知何时从道旁的树林里出现了十余名黑衣人,一轮弓箭射出后,便冲出来,更不答话,挥剑向着芈月刺来。 义渠王左挡右格,顿时已经打倒了两人,又将一柄长剑向着芈月方向踢飞过去。芈月接过剑来,与义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挡黑衣人的袭击。 只是两人虽然武艺都算不错,但终究不比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意以刺杀为目标,一会儿工夫两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挥剑向芈月刺去时,芈月正与另一名刺客缠斗,无法格挡。义渠王却是一边拼杀,一边用余光注意芈月,见状不顾自己正与几名刺客交锋,飞身挡在芈月面前,替芈月挡下一剑,同时因失了防护,又被与他交战的几名刺客刺了几剑。 只是他素来悍勇,虽然身中数剑,浑身浴血,却仍然越拼越勇,仿佛不怕痛、不怕死一样,一时之间,刺客竟是无法得手。 就这么多拖了一会儿,便有义渠骑兵和秦国宫卫赶到,那帮黑衣人见势不妙,领头的就带人向小树林撤退。义渠兵与秦兵亦分别追了上去。 此时义渠王才松了剑,仰天而倒,衣袍已经尽染鲜血。 芈月扶住义渠王,急叫道:“阿骊,阿骊,你怎么样?” 义渠王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晕了过去。 诸人忙砍了树枝做担架,将义渠王抬了回去。此时芈月仍住在常宁殿,便将义渠王安置于殿中,慌忙召来了数名太医,为义渠王诊治。众太医都说义渠王受伤虽重,但因身强体健,所以性命无忧,只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次日,缪辛已查清回报,说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华。因芈月入宫以来,内外隔绝,已经清理了好几次,宫中就算是有他们的人,也传不出消息去。但禁军中仍有他们的人,在宫外把守的禁军看到太后孤身去追义渠王,于是通知了他们赶去伏击。 芈月冷笑道:“把相关的人都给我抓起来,缪辛,我要你彻查此事。” 缪辛道:“是。” 东侧间里义渠王刚好醒来,闻声问道:“怎么,你的禁宫不可靠?” 芈月忙站起身,疾步走进来,扶着他躺好,察看了他伤口未裂开,才道:“没事,你只管养伤。” 义渠王却道:“我都听到了。你的禁宫中有歼细,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芈月沉默。 义渠王忽道:“要不要让我的人马去把守宫门?” 芈月诧异:“你的人马?”她没想到义渠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她初掌大权,而禁军却由武王荡和芈姝经营多年,中间必有他们亲信之人,一时之间,倒也难防。 义渠王却道:“怎么,你不放心我?” 芈月忙笑道:“不是,我怎么会不放心你。” 义渠王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芈月犹豫道:“只恐大臣们会……”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难道你的部属们宁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险也不接受我的保护?” 芈月脑子里正将朝中派系、旧戚新贵、诸公子关系慢慢梳理,闻言倒怔了一下。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复杂,倒不如义渠王简单直接,复想了想,点头嫣然一笑:“你说得对。是了,这件事,他们就算反对又如何,难道身为一国之主,还要处处迁就他们吗?” 她与义渠王又说了几句话,见他困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来。 缪辛仍在外头候着,芈月冲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外面,缪辛当下会意,随着芈月走出去。 外头雪花飘飞,廊下也有几片飞入,芈月看着天气叹道:“我最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这雪一下,街市连走动的人都没有了。” 缪辛亦知芈月母子在燕国的时候冬日难熬,只唯唯而已。 芈月问道:“我把义渠王留在宫中,又让义渠人把守禁宫,是不是不合规矩啊?” 缪辛道:“义渠王为太后受伤,这守禁宫的人又靠不住,义渠王能够为太后分忧,便是大幸。” 第338章 训三军〔3〕 芈月轻笑:“就怕樗里疾听到了,必会嘀咕。” 缪辛赔笑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樗里子要是真有心,把这些内乱刺客都解决了,太后还会让义渠人把守禁宫吗?” 芈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虽然是个内宦,倒比满朝文武懂道理。” 缪辛道:“他们未必不懂,只是忠诚不够罢了。” 芈月看着自己的纤纤素手,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又吹掉:“忠诚这个东西,也是有价码的。现在他们觉得,我未必能够付得出这个价码,所以忠诚也就打了折扣。” 缪辛看了看天色,道:“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芈月轻叹:“或许,因为我是个女人?” 缪辛笑道:“奴才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不过以前听张子闲聊,他说连最会假装正经的儒家也说‘沽之待贾’。奴才当日入宫,为的是吃一碗饱饭;张子当年投秦,也不过是大王给的价码更高而已。” 芈月笑了笑:“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底下本就没有规矩,有权力的人制订规矩,得到利益的人维护规矩,害怕受罚的人遵守规矩。若是人人守规矩,那这天下就不是诸侯争霸,而还是由周天子说了算呢。” 缪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说了算。” 芈月哈哈一笑。 缪辛转头看到拐角处一个人影一闪,便给了身后小内侍一个眼色,想让他过去把事情解决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闪,便被芈月看到了,喝道:“外头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却见嬴稷身边的小内侍竖漆哭丧着脸从拐角处出来,跪下道:“太后,是奴才。” 芈月见是他,便问道:“大王何在,怎么现在还不过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竖漆吞吞吐吐道:“太后昨日,要大王在承明殿禁闭,如今还未下旨解除,大王如今还关着呢,而且昨天的晚膳、今天的早膳都未进,奴才来请示太后……” 芈月点头:“我知道了,让他出来吧,我这会儿没工夫理他,让他自己用膳。”见竖漆迟疑着想说什么,便一瞪眼喝道:“还有什么?” 竖漆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了:“没、没什么,奴才去服侍大王了。” 芈月淡淡地补了一句:“不许他进常宁殿。” 竖漆苦着脸应了一声:“是。” 芈月便失了兴致,回到主殿,进了西配殿去批阅奏章。过了一会儿,魏冉进来,道:“臣见过太后。” 芈月问:“查得如何?” 魏冉道:“臣查办刺杀案,发现乃是杜锦暗中指使。” 芈月恨恨道:“又是他!抓到他了吗?” 魏冉道:“可惜被他逃了。但是,查到禁宫中与他勾结的几名军官。”说罢便呈上名册。 芈月接过,将竹简徐徐展开,见上面一栏栏写着那些涉案军官的籍贯、出身、履历、功劳等。她慢慢地看,魏冉捧了一杯热姜汤慢慢喝着,室中只余竹简碰撞翻动的声音。 看完,芈月将竹简一放,叹道:“人数不少啊,明面上便有这么多了,暗地里,还不知道会如何……” 魏冉放下杯子,昂然道:“有臣等在,太后尽可放心。” 芈月问他:“这些人你如何处置?” 魏冉道:“自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芈月看着竹简,轻叹一声:“这些人都是有战功的啊,杀这一批容易,若下次再出来一批呢?” 魏冉语带铿锵:“再来,便再杀。叛逆之人,杀之亦不足惜。太后若是妇人之仁,只恐助长逆贼气焰,反而更生变乱,于国于民无利。” 芈月抬头看向魏冉,道:“这些人皆是我秦国有功之臣,为何今日成了叛逆?” 魏冉一怔,立刻道:“皆因太后和大王初执国政,这些人多年受惠后、武王、魏氏等人驱使,故而不能听命新主。” 芈月继续问魏冉:“既然他们能受他人驱使,为何不能受我驱使?” 魏冉忙道:“太后执政日浅,恩泽未深……” 芈月举手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执政日浅,就恩泽不深了吗?未必见得。”她站起来,将竹简交与魏冉,道:“召集咸阳的禁军将士到宫前集合。我有话要同他们说。” 魏冉大惊,忙跪下道:“太后不可!” 芈月道:“为何不可?” 魏冉惶恐道:“您前日刚刚遇刺,而今禁军里头,只怕还有歼细。” 芈月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禁宫中是还有勾结诸公子之人,可是不会整个禁宫都靠不住。鼠辈只敢暗中下手,可是整个禁军军士列阵,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四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每个人周围都是四个人看着,任何人有一点异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想在禁中当众行刺,除非是他疯了,或者是急着自寻死路了。” 魏冉只得道:“是。” 一声令下,三军齐聚。 芈月与嬴稷骑马而至时,但见禁军将士一排排站立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如同一杆杆标枪一样笔直。前排却有十余名军官被捆绑跪着,都是一脸的戾气,显然这些便是被查出来与公子华有勾结之人了。 芈月也不理会他们,下马与嬴稷登上台阶,魏冉、白起等紧随其后,手按宝剑,警惕无比。 司马错见芈月到来,忙率众向芈月行礼:“参见太后。” 下面三军亦一齐行礼:“参见太后。” 芈月道:“诸位将士请起。” 众人皆站起来,又恢复了标枪似的队形。 芈月看着跪在下面的十余名军官,挥挥手道:“把他们解开。” 司马错表情微有些变化,却什么也没有说,挥手召上来两排兵士,将这些军官的绳子解开,却仍站在那些人身后,以防他们冲动行事。 芈月转身,扫视一眼,忽道:“诸位将士,我问你们,你们为何从军?” 众将士一时无言。 司马错连忙上前道:“保家卫国,效忠君王!” 众将士也齐声答:“保家卫国,效忠君王!” 芈月看了司马错一眼,笑道:“你不必代他们回答,这样空洞的回答,答不到他们的心底去。” 第339章 训三军〔4〕 芈月往前走了两步,离那几名军官距离更近。司马错紧张地以眼光暗示那几人身后的兵士,兵士上前一步,将这些人夹在了当中。却见为首的军官一脸的桀骜不驯,冷笑连声。 芈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军官昂然道:“臣名蒙骜。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后只管问罪于臣,不必牵连他人。” 芈月又问:“你为何谋逆?” 那蒙骜道:“臣受公子华深恩,效忠公子,在所不辞。” 芈月再问:“你口口声声称臣,你是谁的臣?你也是一介壮士,身上穿的是大秦戎装,受的是大秦官职,却只会口口声声效忠公子,你是大秦之臣,还是公子之奴?” 蒙骜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臣也立过战功,臣这官职,乃积军功所得。可是臣入秦以来穷途潦倒,若非公子华之恩,臣早已……” 芈月不再理他,却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问道:“朕且问你们,你们从军,为了什么?”她不待众人回答,已经将手一挥,大声道:“你们沙场浴血,卧冰尝雪,千里奔波,赴汤蹈火,不仅仅是为的保家卫国,效忠君王,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让自己在沙场上挣来的功劳,能够荫及家人;为了让自己能够建功立业,人前显贵,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就有些骚乱,却在司马错严厉的目光下,渐渐又平息了下来。 芈月直视众将,问道:“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你们身负大秦的荣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众将士齐声应道:“是。” 芈月站在高台上疾呼:“我大秦军队曾经被称为虎狼之师,令列国闻风丧胆。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国列兵函谷关下,可我们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别人勒索,任由别人猖狂,这是为什么?我们的虎狼之师呢,我们的三军将士呢,都去哪儿了?” 那为首的军官表情便有些触动,本是高昂的头,不觉低下了。 芈月大声问道:“大秦的将士,曾经是大秦的荣光,如今却变成了大秦的耻辱,为什么?因为当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们的将士,不曾迎敌为国而战,却在自相残杀!” 广场中虽然有数千人,此时却鸦雀无声,只有芈月的声音在上空回响:“我们的将士,在沙场上是英雄,可是为什么在自己的国家中,却成了权贵的奴才,受着秦王的诰封,却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们当然会说,因为他们对你们有恩。他们有何恩于你们?出生入死的是你们,可封赏之权却掌握在他们的手中。所以你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却只能依附于权贵,出生入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场挣来的功劳和赏赐,只能向他们效忠,等他们赏赐。为什么?因为权贵们在上挟制君王的权力,在下啃噬你们的血肉。他们为什么这么嚣张?就因为你们自愿成为他们的鹰犬,为他们助威,才使得他们的权势强大,逼迫君王,甚至于敢谋逆为乱。所以奖励军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斗成风,国战难行!” 众人都骚动起来,交头接耳,此时司马错已经顾不得弹压,他心中也有一股郁气沉积多年,在芈月的话语下,竟也似热血沸腾,只差一点“好”字就要脱口而出。 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将士们当中去,每一个人看到她均不由得低下了头。芈月看着他们,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经约定,只有有军功才可受爵,无军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荣华。可如今呢,这些实现了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站在了权贵的那边。那些权贵自己已经失去了对君王的忠诚,却要求你们的忠诚,这不可笑吗?你们的忠诚不献给能够为你们提供法治公平、军功荣耀的君王,却献与那些对你们随心所欲,只能赏给你们残渣的权贵,这不可笑吗?” 她在军中缓缓走过,翻身上马疾驰至最高处,拔剑疾呼:“众将士,我承诺你们,从今以后,你们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够得到酬劳,任何人触犯秦法都将受到惩处。这将是你们的时代,不再是权贵的时代!今天,我在秦国推行这样的法律,他日,我会让天下都推行这样的法律。你们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够收获多少荣耀!” 芈月举剑指着站台下的一个个将士,道:“你们可以为公士,为上造,为簪枭,为不更,为大夫,为官大夫,为公大夫,为公乘,为五大夫,为左庶长,为右庶长,为左更,为中更,为右更,为少上造,为大上造,为驷车庶长,为大庶长,为关内侯,甚至为彻侯,食邑万户!你们敢不敢去争取,你们想不想做到,你们能不能站得起来?” 众将士高呼道:“我们敢!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嬴稷亦兴奋得满脸通红,也举着拳头大声疾呼:“我们能,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司马错虽然没有跟着高呼,但神情激动,眼眶中都隐隐有了泪花。 整个广场随后响起高呼声:“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军官,本已经低下了头,此刻听着芈月的话只觉得血脉偾张,目光紧随芈月而移动,禁不住也跟着叫了起来:“太后!太后!” 蒙骜的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间回想起自己在军中拼杀的岁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华所赏识时的感恩和无奈,而今日,芈月的话,却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声,伏地重重磕头,叫道:“太后,臣蒙骜有罪,请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军官也受他感染,亦争着叫道:“臣有罪,请太后治罪!” 芈月转向蒙骜等人,点头道:“你有罪,但你是个勇士,我现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内乱,去沙场上将功折罪。做得到吗?” 蒙骜大叫一声:“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里疾等臣子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只听到满场的欢呼之声了。 众人怔在当地,目瞪口呆。 第340章 季君乱〔1〕 三军的呐喊,不仅群臣听到了,咸阳城许多人亦是听到了。 甘茂虽然在朝堂上一怒而去,但他却比任何人都关注朝政的变化。下午的这一场三军之呼,他也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夜已经深了,甘茂怔怔地呆坐在书房中,耳边似还隐隐传来下午咸阳殿前军士的高呼声。 “唉,强者无敌,强者无畏。我、我输了吗?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大势已去,他如今在咸阳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他低估了这个女人,低估了她的强势,也低估了她的决心,甚至低估了她的气量心胸、手段计谋。 早知道……早知道,或许自己应该向她称臣? 不,这不是甘茂的为人。 他周游列国,他困顿咸阳,他投效芈姝母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于朝堂,以天下为棋盘,与诸侯决高下,建不世功业,留百世英名。 他差一点就触碰到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荡忽发奇想,要亲自举鼎,他就可以触碰到这一切了。辅助秦王、兵发三晋、策马洛邑、震慑周王、夺九鼎以号令诸侯,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运转了,可是就这么一朝之间,一切化为泡影。 他悔,悔自己没有早回咸阳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为后宫女人翻不出花样。他打算回来再扶立公子壮,一切还依旧如武王荡在世时一样,新王继续倚重他,用他的国策。结果在他一路扶灵回咸阳之后,却发现咸阳出现了两个王位继承人,而另一个还在娘肚子里。他回咸阳当日,还未入宫见惠后,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后心痛武王荡之死要迁怒于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犹豫反复,错过最好时机,结果诸公子作乱,整个秦国顿时成一盘散沙。他便有倾世之才,也是回天乏术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无力回天的事,让一个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与芈月作对,因为在这个女人的手底下,将不会再有他甘茂掌控国事的余地了。 樗里疾这个人,是甘为副贰的,当初他跟着秦惠文王时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亲,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以秦国利益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个要当国士的人,如果没有这个舞台,他就要创造这个舞台,如果这个舞台不让他上来,他就会拆了这个舞台。 太阳渐渐西斜,门外照进来的日影越来越长,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终于下定了决心,坐下来开始整理案头的文件,一些收拾起来,但更多的竹简帛书则被他扔到青铜鼎中烧掉。 收拾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暗下来很久了,他走出房门,叫道:“备车。” 侍从忙上前问道:“国相欲往何处?” 甘茂拳头紧握,下了决定,道:“去樗里子府上。” 侍从一怔:“如今这个时候……” 甘茂闭了闭眼,道:“我料定这时候,樗里疾一定还没睡。” 果然樗里疾还未休息。他今日亲见芈月训话三军,心神震荡,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后,才定下心来处理案卷上的政务,这时候公文未完,自然还在书房,听说甘茂求见,倒有些诧异,沉吟片刻道:“请。” 甘茂匆匆下车,在老仆的引导下走进樗里疾府后院。他之前与樗里疾往来,只在前厅,如今进了后院,倒有些诧异。举目看去,后院十分简陋,只有土墙边种着花,一条石径通向后面三间木屋,连回廊玄关也没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竟不知道这位秦国王叔、当朝权臣,私底下居然过得如此简朴清静。 老仆进去回报之后,便请他入见。他顿了顿,随老仆走进樗里疾的书房,却见樗里疾伏案看着竹简,几案上、席上堆的竹简如山一样高。 那老仆禀道:“公子,甘相来了。”他跟着樗里疾久了,多年来都是照着旧时称呼。 樗里疾抬起头,见了甘茂,忙放下竹简,走出来道:“甘相,请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并不奇怪甘茂的到来,虽然此刻已经是深夜了。 甘茂向樗里疾一揖道:“不敢。樗里子,甘某早已经辞官不做国相了,不敢当这一声‘甘相’之称。” 樗里疾只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两人入席对坐,方问道:“不知甘先生今日来有何事?” 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边鄙无知之人,蒙惠文王、武王两位君王的恩*,拜以国相之位,以国事相托。虽然不能完全胜任,却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今芈太后摄政,不用我这衰朽无用之人,我原该只身离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临行前有些话不吐不快。” 樗里疾道:“甘先生请说。” 甘茂一脸诚恳:“秦国接下来恐怕要经历一场比商君变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见此劫难落到诸位卿大夫的头上。如今群臣以您为首,还请您早做决断。” 樗里疾一惊,挥手令老仆退下,拱手问道:“甘相意欲何为?” 甘茂道:“罢内乱,停国战,休养生息。” 樗里疾沉吟片刻,方道:“罢内乱,停国战,休养生息。此亦是太后与我的期望,可是,诸公子不肯归降,如之奈何?” 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请,诸公子自当归降。” 樗里疾眼神一凛,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说服诸公子归降?” 甘茂道:“有。” 樗里疾拱手:“愿请教之!” 甘茂道:“停新政,恢复旧法。只要大王承认诸公子目前所占据的各封地都归他们所有,不设郡县,实行周天子之法,我愿意奔波各地,说服诸公子上表称臣。” 樗里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国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太后对军方的承诺,岂不落空?” 甘茂趋前一步,对樗里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们身为臣子,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赏,乃是公平交易。君王只有一个,而臣子们却要为自己的家族和群体的利益考虑。所以阻止君王的权力过度扩张,本就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樗里疾却摇了摇头:“我不同意。秦国为了实行商君新政,已经牺牲良多,如果废除新法,又恢复旧政,原来的牺牲就白白浪费了。那么秦国对列国的优势,就将失去。” 甘茂冷笑:“难道你真认为秦国对列国,有优势可言吗?列国争战数百年,现今却齐心协力三番五次联兵函谷关下。除秦国之外,还有哪个国家会让其他国家这样排除宿怨而进行围剿?因为秦国是异类,因为它扰乱了列国这数百年虽有征战但实力保持均衡之势的现状,没有人能够容忍异类的强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后快。” 他这话,算是挑破了诸侯对秦国隐藏的心思,这也是在秦国无人敢于挑破的事实,因为挑破之后,要承受的压力太大。秦国再强,也不能真的同时面对六国的敌意。 樗里疾一惊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发觉自己失态,又顿了一顿,缓缓坐下,脸上现出沉思之色。 甘茂再上前一步继续劝说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来,秦国国内又发生了多少次内乱?其频密远超他国啊。秦国能够度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可还能经得起多少次?承认诸公子的割据,恢复贵族们在封地上的全部权力,秦国看上去的确是失去了对列国的优势,可正是这样,才能够摆脱被列国视为异类的围剿行为,得到卿士们的归顺,这才是秦国的长治久安之策啊。” 樗里疾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今天来,背后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甘茂正滔滔说着,被他一问猝不及防,倒显得有些狼狈,但他旋即镇定下来,笑道:“如果我说,比站在咸阳殿上向太后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吗?” 樗里疾沉默片刻,才肃然回答道:“我相信。” 甘茂叹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万世留名。太后也不是秦人,她同样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独尊。可是支持我的人,却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经祖祖辈辈为了这片土地抛头洒血的秦人,他们才是能够决定这个国家应该何去何从的人。”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但见樗里疾闭目不语,面现挣扎之色。 甘茂看着樗里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镇定。 樗里疾沉默良久,忽然睁开眼睛,看着甘茂,眼底的挣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缓缓道:“你走吧。” 甘茂只道已经说动樗里疾,谁知他忽有此言,当下一惊,站了起来,问:“你说什么?” 第341章 季君乱〔2〕 樗里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说得很慢,像每一个字都要挣脱重重束缚一般:“七国之中,只有我们秦国建国的历史最短。当其他国的国君早已经立国,或者早已经是据有封地的领主时,我们的祖先还在牧马。直到周室东迁,我们浴血奋战,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争夺过来这片土地。你知道秦国为什么强大?如果仅仅只靠着那些流血牺牲的老秦人,那我们到现在恐怕还不能立足于诸侯之间。” 甘茂心头一震,退后一步,看着樗里疾。 樗里疾说得十分艰难,他身为秦国宗族之长,甘茂的话,的确打动过他。可甘茂看到的,是大秦的过去,但今日芈月让他看到的,却是大秦的将来。这份选择,于他而言,如割肉剔骨,是血淋淋的至痛:“是穆公任用了百里奚与蹇叔,才让我们秦国成为站在列强中的一员;是我的君父任用了商鞅,才让我秦国令列强胆寒;是我的王兄任用了张仪,才能够让秦国在列强的围剿下更加壮大;如今,是我的王侄之母芈太后摄政,才让秦国在内乱外患中挣扎得一线生机。秦国的路怎么走,由明君和贤臣决定,而不是由躺在功劳簿上享受着先人余荫的一小部分秦人旧族所决定。嬴疾无能,辜负了王兄的嘱托,没能够好好辅佐武王,又没能够当机立断选定新王,致使秦国内忧外患,我罪莫大焉。之所以还立于朝堂,就是想为秦国多贡献一分心力,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绝不是为了满足少数宗族封臣的利益,更不是为了臣服于列强,守着他们派压给我秦国的弱势定位。” 甘茂心一沉,知道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心中遗憾不已,口中却叹道:“看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樗里子啊樗里子,你今天拒我,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决定而痛哭的。”说完,朝着樗里疾长揖,转身而去。 樗里疾看着甘茂远去的背影,充满了忧虑之色,叫道:“来人。” 老仆上前恭候,樗里疾吩咐道:“明日一早,为我备车,我要入宫见太后。” 然而,等樗里疾入宫与芈月见面,提及甘茂一事之后,却传来消息,甘茂已经离开咸阳,去往雍城了。 数日后,雍城行宫。 此时的雍城,刚经过一场变乱。 公子嬴华曾在宫中受过芈姝一杯毒酒,虽然他及时吐出,并且逃离宫中,但终究还是余毒未清,三番五次毒发,弄得人心惶惶。同时,被他掠到营中的公子壮暗中收买了一些将领,突然发难。公子华被杀,诸将群龙无首之际,公子嬴壮便以芈姝所封大庶长之名,收罗人心,许以重诺,最终把局面镇压下来了。 此时,新的主帐中,公子嬴壮正与甘茂对饮。 嬴壮笑道:“我在子华营中受难,苦盼甘相,如盼甘霖,如今终得甘相前来相助,实在不胜欢欣。若非甘相到来,运筹帷幄,我亦无今日。从今以后,我当以甘相为师,事事听从甘相指引。” 甘茂长叹一声:“这是公子自己威望所致,甘茂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他一怒之下离了咸阳,潜入雍城,想不到嬴华竟已中毒至深,他见了嬴华,为他一诊脉,便果断放弃此人,转助嬴壮。 一来嬴壮毕竟是惠后芈姝所出嫡子,是武王荡同胞兄弟,也是惠后亲封的大庶长,在名分上,更加有利。再加上嬴华为人不易受操纵,不及嬴壮更信任于他。三来嬴华身中剧毒,自然不及嬴壮更有胜算。 虽然雍城表面上还控制在嬴华手中,但他依旧转身选择了嬴壮,发起一场小小的政变,推嬴壮上位,控制了大局。虽然中间亦有几名嬴华的死忠逃走,但终究不算什么大事,这些将领跟着嬴华对抗芈月母子,不过也是为了权势富贵而已。 想到此处,见嬴壮依旧殷勤劝酒,甘茂将酒盏一放,长叹道:“芈八子要将秦国带上灭亡之路,我蒙两代先王恩惠,不能不站出来啊。” 嬴壮得意道:“这是一场名分之战,也是一场正统之战。我们必赢!” 甘茂看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的生嫩小子,欲言又止,毅然击案道:“是,我们必须赢。” 嬴壮叫:“来人,把地图呈上。” 四个内侍便捧着地图上来,在甘茂面前缓缓展开。 嬴壮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甘相请看,雍城乃是宗庙所在,这里的旧族对我们是最支持的,如今再有甘相相助,我认为,若是我们也在雍城登基,就可传诏天下……” 甘茂却是摇头道:“不妥,不妥。如今我们能够与芈八子抗衡,就是因为各公子的势力加起来,要比芈八子手头的兵马更多。诸公子人人皆有争位之心,这样才会以芈八子为目标,若是公子您登基为王,只怕就要变成诸公子的敌人了。依臣之见,暂缓称王。只要有芈八子在,诸公子为了对付芈八子,就会以公子您为首,争相听从我们从雍城发出的号令……” 嬴壮脸色一变,勉强笑道:“甘相说得有理,我只是不忿那芈八子以伪诏发号施令……” 甘茂却道:“只要公子停新政,恢复旧法,承认诸公子目前所据的各封地都归他们所有,实行周天子之法,必得旧族拥戴。如今芈八子为讨好军方,不顾旧臣尊荣,公子正可借此树立威望,并与诸侯相倚成势……”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看那嬴壮不断点头,在咸阳时的憋屈无奈顿时一扫而空,深觉自己弃咸阳赴雍城的决定正确无比。 雍城的消息,自然也传回了咸阳。 魏冉忙向芈月请罪:“是臣没有注意,让甘茂逃走,此人颇有谋略,他到了雍城,必会兴风作浪。” 芈月却摇头笑道:“他去了也好。” 魏冉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芈月道:“甘茂此人,抱残守缺,自命不凡。而诸公子之间,本来就够勾心斗角,如今加了个甘茂,并不会形成合力,反而会因为争权斗势矛盾更加激化。我们先不打雍城,而是将其他公子的地盘一个个接收过来。他们彼此争权夺利,恨不得少一个人就少一个对手,不会守望相助。等到我一一平定,到时候一个小小的雍城,就指日可待了。” 魏冉道:“是。” 芈月看着眼前的弟弟,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是忧心楚国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不知子戎、舅父能不能早日与我们团聚。” 魏冉忙劝道:“靳尚此人虽然贪财,但在楚王槐与郑袖面前却颇说得上话,他应该能够把舅父和阿兄安全带回来的。” 芈月轻叹一声:“但愿如此。” 靳尚果然不负芈月所望,将芈月的礼物和秦国的“好意”一一转给了郑袖。郑袖大喜,便缠着楚王槐撒娇吹风了。 郑袖举起一只玉璧映着日光看:“都说美玉出蓝田,大王,这蓝田美玉,果然晶莹光润,名不虚传啊。” 楚王槐将郑袖揽进怀中,笑道:“纵使再好的美玉,与夫人在一起都相形见绌。” 郑袖献媚道:“纵然再好的玉璧,又怎么比得上大王的江山万里?大王英明神武,王图霸业就在眼前,不但四夷臣服,灭了越人余党,如今秦国也要仰仗我们楚国的庇佑。秦国将王后之位虚席以待我们的公主,更恭敬奉还上庸旧地。这样的功业,就算与先王相比也不逊色呢。” 楚王槐被承奉得满身舒坦,却呵呵笑道:“寡人如何能与先王相比?” 郑袖娇声软语:“在妾身眼中,大王就是古往今来最出色的英君明主。” 楚王槐大笑道:“此番还多亏了靳尚的功劳呢。” 靳尚连忙奉承:“秦国太后与大王乃兄妹至亲,她需要倚仗大王而镇住诸侯,所以会如此谦卑。臣只不过是狐假虎威,哪里来的功劳。” 楚王槐点头道:“嗯,想不到列国相争,倒叫一个小小媵女得了便宜。不过……”他有些迷惘地按按太阳穴,“她应该是陪姝妹出嫁的,倒不知是哪个来着?” 郑袖想了想,赔笑道:“妾身也不记得了,回头查查吧,不过是哪个姬人所生罢了。若她母亲还活着就抬个位分,若她母亲不在了就给她母族一点封赏罢了。” 楚王槐想了想,又问:“她性情如何,才能如何?” 靳尚有些得意道:“唉,后宫女子哪能……”他正要胡吹贬低,一眼看到郑袖,连忙改口恭维,“如夫人这般聪明能干的有几人?那不过是个见识浅陋、胆小无知的妇人罢了。什么主意都要臣帮着拿,臣一说两国联姻,就同意亲上加亲,臣一说上庸城,她眼也不眨地就当成公主的嫁妆。臣估计,她根本不晓得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第342章 季君乱〔3〕 楚王槐听得高兴,叹息道:“想当年秦惠文王也算得英雄人物,不想早亡,便是武王也算得强横,只可惜啊……唉,孤儿寡母擅主国政,秦国无人矣!可惜,可惜!” 郑袖知他心意,抚着他的胸口恭维道:“秦国可惜,这才是天教好处落于我们楚国,这便是上天对大王的垂爱!” 楚王槐想了想,惋惜道:“是啊,是啊!寡人当年真是白嫁了个妹妹,姝妹做了王后,却让秦王坑了寡人,损兵折将,丧土失地,在列国面前丢尽了脸。哪怕是当了母后,她依旧对我们楚国没有半点帮助,还真不如这个庶出媵女对我们楚国更有好处。对了,姝妹如何了?母后前些日子还说梦到姝妹呢,她老人家可关心此事了……” 靳尚犹豫一下,迟疑着道:“老臣听说,那日宫变,武王后和魏夫人勾结,竟暗算惠后,惠后她……” 楚王槐一惊:“她怎么了?” 靳尚见楚王槐关心,犹豫一下,还是不敢将芈姝已死的消息老实说出,却又不好解释,只偷眼看向郑袖。 郑袖却是已经得知情况,当下忙笑着打圆场道:“妾身听说了,那日宫变,惠后受了惊吓,大病一场,所以才将宫务都托给了这位太后妹妹。如今秦太后已经将魏夫人处死,为惠后出气了。” 楚王槐听了郑袖这解释,便不以为意,“哦”了一声点点头就罢了。 靳尚心中暗暗佩服,郑袖夫人擅*二十年,果然不是普通人。她这话是轻轻将此事点了一点便揭过了,过段时间只说惠后“病重”,再“不治”,这一档子事,便就此了结了。 郑袖眼珠子再一转,便握着楚王槐的手臂撒娇:“大王啊,从来公主出嫁,一嫁不回,纵在夫家有什么事,这隔着千山万水的,娘家也只徒自担忧,帮不上什么忙,所以都是报喜不报忧。如今母后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万一知道姝妹的事伤心伤身,有个差池,岂不是我们的不孝?” 楚王槐听着有理,不禁点头:“这话说得也是,那依你之言……” 郑袖笑道:“咱们就说秦国内乱已平,还是咱们的妹妹做母后,还是咱们的外甥做秦王,更兼亲上加亲,秦国要嫁一个公主给咱们家,咱们也嫁一个公主到秦国做王后。如此一来,老人家岂不欢喜?” 靳尚连忙奉承:“夫人对威后真是有孝心啊!” 楚王槐叹息一声,倒也同意:“母后还能再活几年?总叫她高高兴兴的也罢了。”近年来楚威后年纪大了,渐有些糊涂起来,许多事同她解释不清,她又爱闹腾,几桩事下来,楚王槐便有些躲着她了,许多事由着郑袖做主将她瞒住,只送了几个乐人伶人哄她开心罢了。 郑袖得意地一笑,靳尚递个眼神,郑袖会意,拉着楚王槐撒娇道:“大王,咱们先说好了,你可不许自己纳那秦国公主为妃啊!” 楚王槐摆摆手,笑道:“哎,又胡说了,寡人都一把年纪了,这秦国公主自然是要留给太子。” 郑袖一惊,越发撒娇起来:“大王你好无理,太子早已经娶妇了,太子妇又没过错,这孩子可怜见的,教她受欺负我可不依。” 近年来郑袖自知在宫中名声坏了,为了夺嫡也要装模作样,便在楚王槐面前使劲装贤妇,又说要放多余宫女出宫,又赐衣帛给宫中失*多年的老妃嫔。宫中诸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楚王槐信之不疑,越发觉得郑袖为人贤惠,见她为太子妇说话,反觉她心地慈善,笑道:“好好,依你,依你。” 这时候郑袖才撒着娇道:“你这个当父亲的,好厚此薄彼,太子都娶妇了,你还为他操这个心。可怜我子兰还未婚配呢,你这做父王的怎么就半点没想到他啊……” 她这一撒娇,楚王槐便有些撑不住,连声答应道:“好好好,就许给子兰,许给子兰……” 郑袖得意地笑了,给靳尚递了个眼色。 靳尚会意地道:“大王,臣认为,秦楚联盟之后,可先取三晋,再下齐国,如此一来,霸业可成。” 楚王槐一边从郑袖手中抽出手臂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允着。 靳尚又道:“两国联姻,不管是公子娶妇,还是公主出嫁,都不是朝夕可得。但兵贵神速,要秦国割上庸城,要秦国出兵,咱们都需要先有诚意。” 楚王槐道:“怎么个先有诚意法?” 靳尚道:“不如让太子出秦为质,如此就可以督促秦国尽快交接上庸城,联兵攻韩。” 郑袖喜得击掌道:“靳大夫真是老成谋国啊,大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楚王槐正要犹豫,郑袖便又摇着他道:“太子素日寸功未立,游手好闲,常被师保说懒惰愚顽,你这当父亲的既然爱他,就当为他考虑。不趁这时候让他为国立点功,将来怎么坐稳这太子位啊。” 楚王槐被摇得受不了,举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别摇了,让寡人想想,让寡人想想……” 郑袖与靳尚两人一起,直哄得楚王槐乐不可支,稀里糊涂地便允了许多事。 见楚王槐喝得甚醉,郑袖走出殿中,整一整衣服,叫来了奉方。 奉方连忙趋前侍奉,他已经是极老了,如今大部分事情皆已不管,但许多重要的事仍须他亲自出面。 郑袖淡淡道:“我们要与秦国联姻,此事我不想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到威后的耳中。” 奉方忙应道:“这是自然。威后如今年纪大了,自然以静养为上。我们与秦国联姻,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第343章 季君乱〔4〕 郑袖满意地笑笑,还是嘱咐道:“你亲自去探望一下威后,也看看她老人家精神如何,若有什么不好的人或事,帮她理清也好。” 她虽然独*楚宫,教楚王槐对她言听计从,可偏就是数年前南后刚死之时,她为一件小事触怒了楚威后,这老虔婆便召了宗正入宫,言道妾妇不得为正,并直接说,楚宫断乎不可立郑袖为后。所以她到了今日,再怎么威风赫赫,却终究还只是郑袖夫人,而不是王后。也令得她欲以儿子子兰为太子的意愿,变得更难达成。 只是老天有眼,再厉害的女人,如今也年老眼花,耳背神昏,又能够有什么作用呢?她就算是母后,就算高不可攀,但是,此刻的后宫,已经是她郑袖说了算。一个老太婆想怎么欺哄利用,便怎么欺哄利用。 奉方会意,忙退了出去,次日便亲自去了章华台。 章华台虽然陈设依旧,仆从依旧,庭院中花木繁盛也是依旧,但从花草乱长的情况和檐角的蛛丝可以看出这里的打理已经有些不经心了。 奉方穿过庭院,走到殿前,小宫女连忙打起帘子,迎奉方走了进去。 此时楚威后已经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行动也有些迟缓了,走出来坐下,寺人析连忙为她捶腿。见奉方进来,楚威后忙问道:“我听说秦国有了变故,我前些日子也梦到了姝,她怎么样了?” 她前些日子有段时间经常做梦,醒来便说梦到了芈姮和芈姝,众人皆知芈姮已死,因此都有些胆战心惊。楚威后自己也放心不下,一边叫了巫师作法驱鬼,为芈姝祈福,一边频频催问楚王槐,要她去打听芈姝的下落。 楚王槐被她逼得紧了,索性将此事全交给郑袖去处理,郑袖便随意叫了人去,胡编了一套话来敷衍子事。 奉方见楚威后问起此事,想起郑袖的交代,忙靠近楚威后的耳边,大声道:“回威后的话,咱们公主还是秦王的母后,秦国新王还是咱们公主生的儿子……” 楚威后眯着眼睛,侧着耳朵听了,有些奇怪地问:“姝儿不是已经当上母后了吗,怎么又当一回啊?” 奉方转头翻翻白眼,又转回来大声解释一回:“是啊,威后您英明,咱们公主又当了一回母后。” 楚威后数了数手指道:“对啊,姝儿生了好几个儿子呢……” 奉方道:“咱们公主还给您送了礼物呢!威后您要不要看看啊?” 楚威后摆摆手道:“上回不是送过了吗?唉,可怜啊,秦国那么穷,能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呢,我们楚国什么好东西没有呢。我跟你们说啊……” 见楚威后又开始念叨不止,奉方和寺人析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点头连连称是。 好半日,奉方才得以脱身,只觉得累出一身臭汗来,见寺人析一路殷勤送他出来,眼中尽是讨好期盼之色,知道这个跟了楚威后大半辈子的老宦,也想逃离这个疯老妇人,挪个好地方养老。只是自己亦为养老之事思虑,哪里顾得了他,只随便宽慰两句便去了。 此时南薰殿中,太子横已经一把抓住黄歇,紧张地问:“子歇,你看这件事如何是好?” 黄歇从燕国回来,已经寻到了屈原下落,探知果然有人打算对付屈原,当下不能放心,一路护着屈原回京。而太子横正处于危急关头,听说黄歇回来,忙召他进宫,事事都与他商议。 黄歇此时已经明白事情经过,安抚道:“太子是指入秦为质这件事?” 太子横恨恨道:“郑袖她——让子兰娶秦国公主,却让我入秦为质,分明是打算夺嫡!” 黄歇叹了一口气,问他:“太子想怎么样呢?” 太子横顿足:“子歇,你可有办法让父王打消这个主意?” 黄歇摇头叹息:“只怕很难,如今大王对郑袖言听计从……” 太子横急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黄歇沉吟:“如今老令尹身体不好,许多时候都不管事了。大王又爱听靳尚之言,他与郑袖勾结,只怕这件事很难改变。不过,太子如若入秦,倒也未必不好。” 太子横奇道:“怎么?” 黄歇道:“秦国太后,与臣本是旧识。太子可还记得九公主吗?” 太子横皱眉想了想,终于从记忆中挖出那件事来,想当日黄歇还托他向楚王槐求娶呢,可惜楚威后横插一手,硬是把七公主塞给黄歇,又令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为媵。一转头,看黄歇一直滞留在外不归,威后居然又将已经进了黄家门的七公主再捞回来送到燕国给那子之为妻,结果人还没到蓟都,子之之乱便已经结束,这七公主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当年之事,那个黄歇想娶的女人,如今已经成了秦太后,太子顿时同情地看着黄歇:“子歇,你至今未婚,可她却……” 黄歇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太子,此事不必再说,臣会陪太子一起入秦,必保太子安然无恙。” 太子横想到郑袖,却有些犹豫:“可是……” 黄歇道:“郑袖想倚仗娶秦国公主而得到助力,可太子别忘记了,真正能做秦国之主的,还是秦国太后啊!” 太子横终于放心地笑了:“孤无子歇,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黄歇便长揖道:“臣现在要去云梦泽一趟。” 太子横问:“去那里做什么?” 黄歇道:“去接她的弟弟和舅父。” 太子横一怔:“她的弟弟和舅父?” 黄歇点头道:“是,他们如今正在云梦泽作战。”他回来之后才知芈戎和向寿这些年一直陷于云梦泽中,和那些野人作战,竟是屡次身陷险境。虽然此番芈月买通靳尚,得了郑袖允诺与楚王旨意,召他们回京赴秦,可是他怕这其中万一有什么变故,会酿成终身之憾,当下便准备亲自去一趟云梦之泽,替芈月将她的舅舅和弟弟安全接回,也算了却自己对她的一番心意。 第344章 骨肉逢〔1〕 义渠王力敌刺客,受了重伤,养伤数十日,终于得到御医允准,可以出门了。 他是个野性十足的人,素日在草原上受了伤,让老巫拿草药一敷,便又上马作战。偏生此时在芈月面前受了伤,芈月听了御医之言,硬生生按着他在宫里养伤数十日,只熬得他满心不耐,一听说可以出门,便要去骑马作战。 芈月无奈,只得同意他带兵与魏冉、白起等一起平定诸公子之乱。 义渠王坐在榻上,身上的白色细麻巾一层层解下,露出了七八道带着肉红色的新伤疤,还有十几道老伤疤,纵横交错,看着教人心惊。 芈月轻抚着他身上的伤痕叹道:“你啊,你这一身都是伤啊!” 义渠王却毫不在意:“男人身上哪能没有伤痕。” 芈月轻抚伤处,轻轻将脸贴近,叹道:“可这几道伤,却是因我而留的。” 义渠王却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自当护住你的。” 芈月看着义渠王爽直野气的脸,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感觉。她的嘴角不禁升起一丝微笑:“是啊,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 她忽然想起一事,推开他问道:“鹿女呢,还有你曾经娶过的那些女人呢,怎么样了?” 义渠王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问到她们了,我还道你会一直忍住不问呢。” 芈月气得往他胸口捶去,及至拳头将要落下时,看到他身上的伤痕,不禁心软,只轻轻捶了一下,想想气不过,又拧了一下,扭头不再理他。 义渠王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一下,直捶得咚咚作响,哈哈大笑道:“你用这点力气,给我挠痒都不够呢。”见芈月真恼了,方道,“我既要娶你,自然是将她们都安置好了。鹿女原是我与东胡联盟,此番率旧部回去,与她兄弟争那族长之位了……” 芈月看着义渠王:“你相助于她了?” 义渠王点点头:“东胡内乱,于我有好处。若是鹿女当了族长,我倒还可以与她一起合作对付其他部族,互惠互利。” 芈月轻叹:“她倒也算女中豪杰了。” 义渠王却问道:“我帮你把那些作乱的人平定了,你可愿与我一起回草原?” 芈月顿一了顿,无奈地道:“我当然想,可我走不开啊……”见义渠王不悦,只得温言劝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在后方为你准备粮草,照顾家里,等待你早日凯旋。” 义渠王听得出她“照顾家里”的意思,叹道:“那孩子还是这么别扭。” 芈月知道他说的是嬴稷,柔声劝道:“你别急,这年纪的孩子拗得很,我会慢慢教的。” 义渠王却笑道:“没关系,男孩子不怕有性子,有性子的才是小狼,没性子的就只能是被狼吃的羊。难道我还跟一个孩子置气不成!” 芈月道:“你此去要注意安全,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多一条伤痕。” 义渠王哈哈一笑:“要我不多一条伤痕,这可比登天还难。你放心,能够在战场上杀死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他说得豪迈,芈月却不能放心,便叫薜荔取来一件黑色铁甲,叮嘱道:“这是我让唐姑梁特别为你做的铁甲,比你那皮甲强,不许再穿那件了,只许穿我这件。穿上这件战甲,一般的刀箭就不容易伤到你。” 说着,便亲手为他穿上里衣、外衣,再穿上战甲,披挂完毕,义渠王回过头,威风凛凛地站在芈月面前,笑道:“如何?” 芈月看着义渠王,轻赞了一声:“如天神下凡。” 义渠王亲了亲芈月的鬓边,低声道:“等我回来。”说完,便走了出去。 芈月看着义渠王走出去,复杂的眼神一直尾随着他,久久不动。 薜荔叫了一声:“太后。” 芈月回神,问道:“怎么?” 薜荔笑道:“太后必是舍不得义渠王离开。” 芈月神情有些复杂,喃喃道:“是吗,我舍不得他离开吗?” 薜荔掩口笑道:“太后这样情致*,以前只有在看公子歇和先王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眼光呢。太后,您对义渠王的感情,是真心的!” 芈月有些迷惘:“是吗?” 她拿起义渠王留下的衣服,抱在怀中怔怔出神。 室外,一叶飘然坠地。 芈月站在咸阳城墙上,看义渠王带着义渠骑兵,举着旄尾向西而去,那是雍城的方向。 她站在那儿,一直到所有人都走远消失,才喃喃道:“阿骊,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无事啊!”抬眼望去,只见夕阳如血,映照山河。 缓缓走下城墙,就见魏冉迎面而来。芈月诧异,还未来得及问,魏冉已经兴奋地叫道:“阿姊,楚国使者来了!” 芈月体会出他话中的内容,惊喜万分:“这么说……是舅舅和子戎他们来了?” 魏冉点头:“正是舅舅和……子戎哥哥他们都来了,他们刚到驿馆,阿姊什么时候召见他们?” 芈月白了他一眼,直接上了马车:“召什么见,我现在就去见他们。去驿馆!” 魏冉一拍额头,连忙上了马跟过去,叫道:“等等我。” 太后车驾浩浩荡荡直至驿馆门前,驿丞率着驿卒们站在驿馆外,已经跪了一地。 芈月不等内侍放好下马车的凳子,就径直跳了下去,一时站立不稳向后微倾。不等魏冉伸手去扶,她自己已站稳了,急问道:“人在哪儿?” 驿丞结结巴巴地还在说:“参见太后……” 芈月看也不看他,急匆匆走了进去,魏冉也紧跟着进去。一行人穿过中堂往内走,就见里面一座小院中有两个男人也急忙迎出,前面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精明能干;后面一个四十余岁,已是两鬓微霜。 两边相见,都站住了,彼此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像是在猜测,又像不敢开口。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试着上前一步,欲问又止:“可是月……月公主……太后……” 芈月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疾步上前叫道:“舅舅……子戎……” 虽然分别十几年,但向寿毕竟相貌已经定型,纵有改变,也相差不多,不过是被生活打磨得苍老了、粗糙了。但芈戎当初还是个形貌未开的少年,此刻业已娶妻生子,唇上蓄起了胡须,芈月骤见之下,简直不敢相认。 芈戎眼眶也红了,哽咽着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张开手扑向芈戎,哭道:“戎弟……” 芈戎扑到芈月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芈月也跪下,姐弟俩抱头痛哭。 向寿亦是眼角一热,他努力昂首,想克制住,自己毕竟是长辈,如何能与他们抱头痛哭?可是在他的心中,却是万般情绪翻腾,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想到自己当年在楚国西市找到向氏时的情景,那时候他的姐姐是何等凄惨;想到那日他闻讯赶到草棚,看到向氏发簪刺喉、浑身浴血的尸体,又是何等不甘。自芈月离楚入秦,他初时以为是与黄歇私奔,及至消息传来,黄歇身死,芈月入了秦宫,他当真是如被雷劈中,恨不得插翅飞到秦宫,将芈月从宫中拽出来,教她绝对不要再走母亲的老路。 他日日压着这样的心事,又要想办法帮助芈戎,处理步步惊心的危机,直面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可是他与芈戎仍然想尽了办法去打听芈月的消息,他听到她获*于秦王,听到她生下儿子,这些消息不但不能解了他的忧虑,反而更让他将姐姐向氏的命运和芈月的人生对照起来。 他一日比一日忧虑,却无法脱身。就算他去了秦国,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够冲进秦王宫把芈月连同秦王的孩子带走吗?君王之威,他一介草民,又能如何? 再说,他更不放心芈戎,这孩子毕竟年纪还轻,他若是不在身边,让芈戎因为他的离开而受到伤害,他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姐姐?他只能选择留在芈戎身边。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是从小所见到的芈月,所表现出来的无畏与勇气,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芈月比芈戎更有能力化解危机。 当秦惠文王的死讯传来时,他也得到了芈月母子被流放燕国的消息。这时候他和芈戎正在战场上,纵然再着急,也无法脱身。那一仗打得极是凶险,他和芈戎拼尽全力,才得获胜。但那一战亦牵制了秦人注意力,让楚国的细作趁机在蜀国煽起内乱,让楚国又在已经失去了的巴蜀之地上插进一只脚来。 第345章 骨肉逢〔2〕 也因那场战役,芈戎立下战功,得到了莒姬梦寐以求的封地,并可接莒姬出宫。不承想,满心的期盼,换来的是惊天噩耗,莒姬竟被楚威后无理毒杀。芈戎大闹朝堂,被恼羞成怒的楚王槐下旨定罪,幸得众公子求情,方得允准戴罪立功,当场勒令往极南之地,剿灭野人部族。 当时他想的却是,芈月怎么办。他害怕了十几年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外甥女终于走上了和她生母一样的道路。而他,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吗? 他心急如焚,可他身在军籍,又放不下芈戎,竟不能抽身而去,只得想方设法,在得知黄歇未死之后,终于联络上黄歇,才知道黄歇与他一样为芈月着急,于是再请托黄歇去找芈月。 在他的心中,只当芈月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得黄歇相救,能够与黄歇在一起。可是谁曾想到,当年那个在陋巷抱住她如同草芥般的母亲痛哭的女孩子,不但没有如她母亲那样沦落毁灭,反而成了秦国之主。 眼前的女子,抱住她久别重逢的弟弟痛哭,一如当年在楚国西市,向氏抱住他痛哭的模样。可是,她那纤细的手掌,拨转了命运之轮,不但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甚至还将他向寿和芈戎也拉到了她的命运之舟上来。 欲开口,已哽咽,向寿伸出手缓缓地放在抱头痛哭的两人肩上,叹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们一家人,总算能够再见面了。” 薜荔等侍女内监也忙上前,将两人扶起,拿水递帕,收拾妆容。 芈月看着向寿,他年纪才过四十,竟比寻常同龄的人都苍老得多,叹息道:“这些年来,辛苦舅舅了。” 芈戎也感叹道:“舅舅是给煎熬的,是我拖累了他,也是他记挂着你,又无法救你,日夜悬心不安……” 芈月了然,拉着向寿的手,道:“如今我们一家团聚,从此以后,舅舅只管安心,再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伤到我们一家。” 向寿哽咽:“是舅舅无能,让你们姊弟受苦。” 芈戎又叹道:“我一直以为,可以挣得封爵,救阿姊回楚。没想到,终究还是阿姊救我们离楚。” 向寿缓缓道:“这次多亏了子歇,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险些不能再见面了。” 芈月一惊:“怎么?” 芈戎道:“昭雎奉威后之命,一直难为我们,每次把我们派入死地,既无粮草又无援兵,舅舅为救我几次差点送命,还代我受了许多军棍。这次我们又身陷沼泽,若不是子歇哥哥率兵及时赶到,我们只怕就……” 芈月听得惊心动魄,不禁拉住了芈戎和向寿的手,咬牙道:“你们受苦了,那个老妇的恶行,我自会一一回报于她!”转而又道,“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就是万幸了。”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一个声音道:“母后说得是——” 芈月转头看去,就见身着王袍的嬴稷也刚刚走进来,诧异道:“子稷,你怎么来了?” 嬴稷上前几步,乖巧道:“儿臣听说母后的亲人到了,想母后一定会急着先来与亲人相会,所以也跟着过来了。” 芈月欣慰地笑着招手:“过来。这是你舅舅,这是……你叫舅公。” 芈戎和向寿意识到秦王来了,连忙跪下行礼:“臣等参见大王。” 嬴稷连忙跑上前去,一手扶着一个就要拉起来:“舅舅、舅公,不必如此,今天是亲人相逢,又不是朝堂,我们只讲家礼,不讲国礼。” 芈月也点头道:“你们起来吧,子稷说得对,今日是亲人相逢,又不是君臣奏对。你们也只管叫他子稷,他叫你们舅舅、舅公便是,这样也自在些。” 芈戎和向寿只得顺势站起,向着嬴稷长揖为礼道:“既然如此,臣等恭敬不如从命。” 芈月又回头向站在入口处的魏冉招了招手:“小冉,来见过你兄长和舅舅。” 魏冉大步走上前,一抱拳,叫道:“兄长,舅舅!” 芈戎神情复杂地看了魏冉一会儿,才握住了魏冉的手,沉重道:“你我虽是兄弟,可是却……直到此时,才是第一次见面。”他百感交集道,“你比我有福气,幼年时可以和母亲在一起……这么多年又能和跟阿姊在一起……”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虽然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可是毕竟你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多得多。他虽然身为楚国公子,不如魏冉颠沛流离,可是多年来内心的孤独寂寞、惶惑恐惧从来都是无人可诉、无处可哭。这一刻看到魏冉,就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姐姐相依为命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这个陌生的“弟弟”。 他与芈月本是同母同父的亲姐弟,不论什么事,都应该是他们更亲密一些的。可是这么多年以来,芈月最亲密的人,却不是自己。 多少回,他在睡梦中想着姊弟重逢的情形,然而重逢之时,他竟是有些情怯,有些不敢上前相认。这个气派十足的贵妇,真的就是那个从小就爱捉弄他、和他一起滚过泥沙、打过水仗的阿姊吗? 姐弟相见,抱头痛哭,那是一种本能,他不知不觉中就已悲伤得不可自抑,可是哭过之后,扶起来坐在廊下,他依旧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一切似真又似幻,难道当真就可以从此以后,再无分离,再无恐惧,再无伤悲了吗? 他看着魏冉,这个人如此陌生,却在他和他的阿姊之间,如此融洽又如此突兀地插进来,教他想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攒了十几年要和阿姊说的话,此时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一行人便上了马车,一齐入了宫,在承明殿中宴饮庆祝。虽然向寿与芈戎在楚国俱已娶妻生子,但此刻芈月却尚沉浸于骨肉血亲的久别重逢之中,只拉着向寿和芈戎的手,同进同出。其余人等,便由缪辛请了公子池出面,引着一起入宫,由屈氏与公子池接待,在侧殿另开宴席。 正殿之中,便只有芈月、嬴稷、魏冉、芈戎与向寿五人,共叙离情。 芈戎冷眼看着,但见魏冉在芈月和向寿甚至是嬴稷之间,都是应对自如,亲密有加,引得众人或唏嘘,或含笑,竟是成了宴席的中心。正沉吟间,便见魏冉又捧了酒盏呈到他面前,笑道:“兄长,我跟着阿姊这些年,知道她实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还有舅父。今日我们兄弟重逢,当一起敬阿姊、舅父一杯才是。” 芈戎今日一直神思不属,看着魏冉潇洒自如的样子,自己身为兄长反似被他比了下去,心中既酸且愧,只是这种情绪,不但不可以说出来,便是在心中多想一想,也不免羞惭,当下只得站起,勉强一笑,道:“冉弟,这些年你跟着阿姊,风雨同舟,我还要多谢你呢。” 向寿却是看不出芈戎暗藏的心事,见兄弟和睦,心中欣慰。他接了两人敬的酒,再看魏冉身材雄壮、威风凛凛的样子,与芈戎站在一起,兄弟两人相貌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芈戎温文,魏冉英气,不由得点头:“好,好,小冉也长这么大了,我记得当初你还只有这么高……”他看了一眼嬴稷,比画道:“比大王还小呢。” 魏冉也不禁唏嘘道:“是啊,一别这么多年,我们总算在一起了。” 芈月走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弟弟道:“是啊,我们总算在一起了,从此再也不分开了。”她举杯肃然道:“来,我们一起敬少司命。得神灵的庇佑,我们一家人,终于能够重聚了。” 其他诸人也一起郑重举杯道:“敬少司命。”便一饮而尽。 芈月顿了一顿,又道:“这第二杯酒,敬我们的娘亲。我们姐弟三人终于重逢,从此再也不惧离乱生死。娘,你若泉下有知,能看到这一幕吗?” 芈戎、魏冉一齐哽咽,向寿转头轻拭眼泪,三人亦是肃然举杯,一饮而尽。 薜荔忙又率侍女们倒上酒来,芈月沉吟片刻,道:“这第三杯酒,贺我们自己,一别十几年了,少年已经白发,相见竟似陌路,人生最好的岁月,我们都在求生和思念中煎熬。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从此有仇报仇,有恩还恩,快意人生,再无阴霾!” 其余三人亦是举杯一饮而尽。 魏冉将酒杯一掷,叫道:“阿姊,为了娘亲于九泉之下能够瞑目,我问你,我们何时去杀了楚王母子?” 芈月看向芈戎,问道:“子戎,娘亲的事,你可知道?” 芈戎点了点头:“原本不知道,直到这次入秦,舅舅才告诉我……”说到这里,不禁哽咽,“阿姊,你们瞒得我好……”忽然之间,满腹委屈愤懑一涌而上,扭头拭泪。 第346章 骨肉逢〔3〕 芈月心中一酸,这个弟弟,是她亲眼看着他从襁褓中长大,亲手抱着牵着,一起长大。姐弟俩曾经是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这一去十几年,她离开楚国的时候,他还是个总角少年,如今却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想到这些年来,他独自一人不知何等孤独无依,想到他在楚国,置身虎狼之中,又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委屈遭遇了多少阴谋,芈月不禁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小戎,阿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芈戎伏在芈月肩头,痛哭一场,心情渐渐平息下来,这一场痛哭,似将他心中所有郁结都哭了出来,他转而扶住芈月惭道:“阿姊,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考虑,你还让舅舅来保护我、帮助我。本来应该是我在楚国搏杀出一片天地,把你和小冉接过来的,可我没有能力,一直到现在,还要你来接我……”说到这里,声音转为低哑,“你当初去秦国的时候,才十五岁,还带着那么小的弟弟。可是如今你却成了一国之主,小冉也能够率领这么多的兵马保护阿姊。比起你们来,我真惭愧啊。” 芈月含笑一边握住芈戎的手,另一边握住魏冉的手:“不,小戎,你不必惭愧,我是长姊,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我才应该惭愧。可是我今日很高兴,因为我们都还活着,我们还能够重聚,从此我们姐弟一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的路。” 她两手合拢,将魏冉和芈戎的手也握在一起。 姐弟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良久不分开。 芈月得向寿、芈戎归来,便分派兵马,令他们与魏冉、白起等一起率兵,征伐诸公子。又令樗里疾、公子奂、公子池等人分头劝说诸公子向咸阳投降。 而她在三军之前的训诫之言,亦是飞速传至诸公子属下,更令得人心浮动。蒙骜等人又分别向自己的旧友部属进行游说,如此里外夹击,再加上诸公子本就谁也不服谁,都欲自立为主,皆是各自为政,因此各城池在芈月的安排下,便慢慢地被收复。 到了第二年,诸公子的势力被灭了一半,剩下来的人着实慌了,终于在甘茂游说之下,一齐向庶长嬴壮投效,重结势力,再抗咸阳。 而咸阳城中,各方面的势力又在暗暗角逐,潜流暗潮也不停涌动。 清晨,常宁殿庭院中。 芈月与缪辛身着劲装,在院子里对练,一如当初的嬴驷与缪监一样。不知不觉,芈月保留了许多嬴驷当日的习惯,如每日清晨起来的练剑。 一场剑罢,两人收手,芈月将剑与盾扔给旁边的小内侍,走到廊下,喝了杯水,便说起宫廷内外的事来。 缪辛回道:“大军节节胜利,恐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近来宫内有些不稳。” 芈月点点头:“这是必然的,你说这话,想是心中有了成算。” 缪辛低声道:“奴才想演一出戏给大家看看,恳请太后允准。” 芈月挑眉看了看他,缪辛低声说出一段话来,芈月点头:“那便由你和卫良人去处理吧。” 缪辛轻笑:“如此请太后静候佳音。” 果然数日之后,便有宫女告发宫中歼细之事,卫良人亲临暴室,召了内侍宫女,一起前来观审。 暴室庭院中,卫良人坐在廊下正中,旁边缪辛侍立。前面正中地上跪着两个宫女,一个委顿在地,另一个却是跪得笔直。许多宫女内侍均被召来,重重叠叠围在一旁观审。 卫良人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跪得笔直的宫女道:“奴婢是寅癸,同寅丙是住一个房的。”说着,指了指趴下的那个宫女。 这种低阶宫人的名字通常没有什么讲究,都是管事之人胡乱以天干地支或者数字排名,若有些运气好的分配到主子身边,或有主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她们起个名字。 卫良人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寅丙心怀不轨的?” 第347章 骨肉逢〔4〕 寅癸道:“寅丙和奴婢同时入宫,日常衣食在宫中都有定例,就算得了赏赐也是有数的。可奴婢发现寅丙给其他宫人施小恩小惠,她的东西来路不明,十分可疑。奴婢早就疑惑,只是往日宫中各有主子,纵然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告诉人,怕不小心得罪了哪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如今宫中只有太后一人为尊,旁人再怎么样,也不能越过太后去。奴婢只要忠心于太后,就不惧任何后果。所以奴婢发现寅丙鬼祟,就大着胆子举发。”说完磕了一个头,又跪得笔直。 卫良人见这宫女目光清朗,言辞流利,胆气不似低阶宫人,不由得看了缪辛一眼,微笑点头道:“说得不错,如今宫中只有太后一人为尊,忠于太后者有功,不忠者有罪。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肃然道,“太后有旨,寅癸立了大功,升为女御,赐名文狸,入常宁殿服侍。寅丙私藏禁物,勾结外敌,当场杖毙。” 她这一声令下,便见几个粗壮内侍上前来,当着众人的面,按倒寅丙,开始行刑。 寅丙只叫得一声:“奴婢冤枉——”便发出极凄惨的叫声,初时还咬牙硬撑,但受了十几杖以后,痛得忍不住惨呼求饶,一边将自己所知高叫着说出,只望能够减少痛苦。那几名内侍,却是早得了吩咐,只一板板不急不缓地打下去,打得寅丙不住惨叫,却是不往致命处打,只教她受刑的时间延长,好教众人看了心生畏惧。 这寅丙惨呼连连,被迫围观的宫女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 卫良人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带着那已经改名文狸的新女御离开,只有缪辛仍然端坐在那儿,观看行刑。 终于,板子打在柔体上,听到的不再是惨呼*,而是“噗噗”的死肉之声,缪辛方站起来,道:“把宫中每一个人都带到这里,仔仔细细看一看这不忠奴婢的下场。” 缪辛走回自己所居的耳房,便见新改名文狸的宫女早已经候在那儿,见他进来,忙跪下磕头道:“文狸多谢大监提拔。” 缪辛坐下来,接了她奉上的蜜水饮了,放下水杯看了看她,点头道:“这也是你自己够聪明,口齿伶俐,一番话记得牢,说得好。” 文狸恭敬地道:“大监说的都是教人活命的道理,奴婢就算是个糊涂的,听了这些话也会想清楚应该何去何从。我们这些奴婢要么世代为奴要么战败被俘,父母家人不是都在奴籍就是失散无踪,能够被人拿捏的不是钱财就是性命。过去宫中主子太多,谁也得罪不起,谁都无所适从。但如今大监教我把话说明了,这也是救了宫中其他姊妹,免得受人操纵,坏了性命。大监这是救我,亦是救我们这些奴婢。” 缪辛点头道:“我知道宫中有些人一直没清理完,只是若一个个盘查,未免人心惶惶。如今借你作个幌子,让大家自己相互查看,岂不更好?”说到这里,也不禁长叹了一声:“我也是奴才出身,宫中奴婢们的阴私之事最是清楚不过。宫女内侍私底下都有勾当,那是麦子中杂着稗子,不容易挑出来。可若是人人都想立功上位,那有点鬼祟的人,可就如同一碗粟米饭中放一株生稗子,是瞧得再明显也不过了。” 文狸恭敬道:“大监英明。” 缪辛点了点头,挥手令她出去了。 这些年来,他在宫中虽然藏影匿形,但终究是受了缪监*之人,自不会一事无成。他将那些在缪乙执掌大权时失势不满之人渐渐聚拢到身边,在芈月回宫前后,借机行事,控制住宫中局面,方令得有关芈姝、魏琰、魏颐等行动消息及时通报于他。同时也留心在那些小宫女小内侍中培养人手,这文狸就是他挑中之人,安插到他早就观察到的不轨宫女中间,此时借机出来“揭发”。 果然文狸这一跳出来说明宫中局面,又受赏高升,那些内侍宫女顿时生了心思。数月之内,自首告密、互相揭发十数起,都是以前各宫妃嫔所留下的余党,接受诸公子指示的秘闻。其中便有数起得嬴壮密令,欲在饮食香料衣物中对芈月母子下毒行刺等的阴谋被揭发出来。 芈月听了卫良人回报,只轻笑一声:“公子壮?想对我下毒?呵呵,他以为这样就能够改变局势?我看,他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 卫良人却是听了所有案情经过的,想起来也不禁心悸,道:“却也不可不防啊,想当年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刺杀吴王僚成功,吴国局势甚至是天下局势,便因这一道菜肴而改变。” 芈月却讽刺地笑道:“可惜,他找不到这样的‘专诸’啊!” 卫良人也笑了:“是啊,他们这样的贵人只把别人当虫蚁,认为别人理所应当对他们奉上忠诚,却不晓得,连虫蚁也有为自己打算的权利。” 芈月抬眼望去,院中银杏叶子纷纷飘落,笑道:“秋虫只鸣叫一季,而日月与天地同辉……大秦的内乱,就要结束了;大秦的征伐,却刚刚开始。” 第348章 乱局平〔1〕 第三年,魏冉攻入雍城,生擒公子壮,甘茂逃走。 至此,在秦武王嬴荡死后,史称“季君之乱”的三年内乱彻底平定。 捷报传来,众臣一齐恭贺道:“臣等恭贺大王,恭贺太后!” 众人的山呼之声,直传到宫外,响于天际。 季君之乱平定之后,如何处理擒获的十余名割据作乱的公子,就成了摆到秦国君臣案上的一件大事。 咸阳殿中,群臣齐聚,商议此事。 庸芮道:“十余位参与叛乱的公子如今都已经被囚禁,臣请太后、大王处置。” 嬴稷张了张嘴,欲开口,最终还是扭过头去,看向芈月。 芈月看了樗里疾一眼,问众臣:“秦法上规定叛乱之罪,当如何处置?” 唐姑梁朗声道:“当斩。” 樗里疾一震,急道:“不可。” 魏冉反问:“有何不可?” 樗里疾沉重道:“他们都是先王之子,纵有罪名,岂可与庶民同罪?”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讥讽道:“是啊,都是公子王孙,纵然是造个反,成者为王,败者只是不痛不痒轻罚几下,隔三岔五高兴了再造个反,反正不需要付出代价,何乐而不为?公子们玩一次造反,便有几万兵士、数十万庶民灰飞烟灭。如此国不成国,法不成法,一旦外敌到来,江山覆亡,指日可待。” 樗里疾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平心而论,他知道芈月所说句句属实,可是从感情出发,乃至从他的血统出发,他却不能够坐视这些先王的亲生骨肉,他的子侄辈们,就这么如庶民一般,被绑到市井去行刑。无奈之下,他走到正中,伏地求情道:“臣愿监督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再生事端。” 芈月按住案几,俯身问他:“樗里子,你多大他们多大?你能活多久他们能活多久?朕今天把这件事放到朝会上来讲,就是希望给天下人一个警示,乱我大秦者,是何种下场!” 樗里疾厉声叫道:“太后!” 芈月却已经站了起来,径直向内走去:“召廷尉,以国法论,全部处斩。” 樗里疾在芈月身后站起来,厉声道:“太后若将诸公子处斩,老臣不敢再立于朝堂!” 芈月转身看着樗里疾,目光冰冷:“我不受任何人要挟。” 言毕,拂袖而去。 嬴稷站了起来,看看樗里疾,再看看芈月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樗里疾看见嬴稷,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颤声道:“大王……” 嬴稷看着芈月的身影已经转入屏风后,她走得又疾又劲,衣袖袍角都透着凌厉之风。他转头看向樗里疾,嘴唇颤动,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顿足,追着芈月也转入屏风后面去了。 樗里疾整个人像老了十余岁,他颤抖着将朝冠解下,放到台阶上,朝空空的座位磕了三个头,蹒跚着往外走,走到门口,脚下一拐,差点摔出去。默默跟在樗里疾身后的庸芮连忙伸出手来扶住他,樗里疾拍了拍庸芮的手,慢慢地、疲惫地走了出去。 嬴稷急急追着芈月进了常宁殿中,见芈月若无其事,坐到梳妆台前,薜荔已经进来准备为她卸妆了,他疾步上前,急道:“母后,您当真要将诸公子统统处死?” 芈月冷然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是大王,当知道秦法是做什么用的。” 嬴稷垂头坐到芈月身后,支吾道:“可是,可是他们……他们都是先王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 芈月一怔,不想他到此时此刻,还有这样的想法,当即挥手令侍女退下,正色道:“你错了。” 嬴稷愕然。 芈月冷冷道:“跟你同一个母亲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们从来都不是你的兄弟。” 嬴稷欲解释:“可……” 芈月已经截断了他,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诉他:“你父亲有很多女人,这些女人生了许多儿子,可他们,与你唯一的关系,只是天敌。” 嬴稷依旧不明白:“天敌?” 芈月肃然:“不错,天敌,天生的敌人。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国君,能够继承国君之位的只有一个人。围绕着这个位子搏杀的,都是天敌。” 嬴稷只觉得内心矛盾交织,这三年来,他从一个天真少年,成长为一个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将芈月这话,在心里咀嚼了许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里子那样,不也很好吗?” 芈月看着嬴稷,对他说:“那是君臣,首先要为臣者安于为臣。这样的兄弟,我已经给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奂,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们已经臣服于你,并为你在征伐季君之乱中立下过功劳。你能够有这样几个臣下兄弟,足够了。我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三年了,三年之中我无数次派人去劝说他们放下武器,入朝来归,可他们拒绝了。这三年里他们为了自己的私欲,穷兵黩武,令得我大秦内乱不止,法度废弛,农田荒芜,将士们没有倒在抗拒外敌的国战中,却倒在权贵们操纵的私斗中,这是他们的大罪!”她的声音陡然尖厉起来,“一个人必须要为他们的决定付出代价!如果只要出身高贵就可以免罪,那还要秦法何用?” 嬴稷看着芈月,犹豫片刻,心中天平还是倒向了母亲,踌躇道:“可是母后这样杀了他们,只怕天下人会议论纷纷,说母后不仁。” 芈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围攻秦国,还欠理由吗?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理由,若要避免成为他们的借口而畏首畏尾,自缚手脚,我还敢执政秦国吗?” 嬴稷垂下头,试图作最后的努力:“难道真的不能饶了他们吗?” 芈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记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个位置上,我曾经冒死闯进来,为的就是能够和你一起去燕国,否则的话,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个位置上,惠后曾经把你的人头递给我要我打开,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为那些想杀你的人求情。还有,你可记得当日在承明殿,武王荡闯宫要杀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宫门外,我亦险些死于公子华的暗杀之下。王位之争,你死我活,并无情面可留。” 嬴稷手微微颤抖,终于道:“是。” 芈月冷冷道:“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些人谋逆,必死无疑。可是他们惯常的做法,却是极虚伪、矫情的,说什么‘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所以表面上装仁慈,暗中不是让他们死于乱军之中,就是下毒装成病故,甚至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你真以为,他们还能活下来?” 嬴稷犹豫一下,还是道:“可是……总比现在这样好,这样会让母后招致不必要的骂名和恶声啊。” 芈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让天下人看到,我用国法杀他们,名正言顺,以儆效尤。我也要让天下人看到,我素来直道而行,言出法随,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矫情伪饰。” 嬴稷却脱口而出:“那义渠君呢?” 此时大军得胜归来,义渠王亦回到咸阳,昨日已经入宫与芈月团聚,见芈月下朝,正欲进来,听说大王亦在,便准备离开,却恰好听到了嬴稷的话,脚步一顿,停在那儿倾听。 芈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室外,对嬴稷长叹道:“你果然问出来了。” 嬴稷道:“儿臣想问,这件事,母后也会摊开来说吗?” 芈月定了定心,冷硬着脸:“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俗话说,食色性也。当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后死了,他照样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国,也有她自己喜欢的男人。他鳏我寡,年貌相当,情投意合,天伦礼法都不禁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的。” 嬴稷看到母亲这样坦然的样子,一肚子质问的话,倒被噎得无法出口,只是终究意气难平:“可、可父王呢?” 芈月看着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着魏王后,葬着庸夫人,葬着许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并不孤独。可我还活着,活着,就断不了食色人欲。” 嬴稷嗫嚅:“可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些人指指点点……” 芈月脸色已经转为愠怒:“你是一国之君,谁敢指指点点,就把他的手指砍了。” 嬴稷道:“可、可我难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吗?” 芈月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为生存衣食在挣扎,谁会吃饱了撑着管别家谁有吃饭晚上跟谁睡觉?” 嬴稷被挡回来两次,只觉得心头淤堵,不由得扭过头去,站起来想离开。芈月却拉住他,道:“子稷,过来,到母亲身边坐下来。” 嬴稷气鼓鼓地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芈月端详着嬴稷的脸道:“我的子稷长大了。” 第349章 乱局平〔2〕 见她眼光灼灼,嬴稷觉得有些别扭,转过头去。 芈月倒笑了,拉起嬴稷的手:“下次我带你去草原,看看世间万物生长的情况,你就会明白了。” 嬴稷有些疑惑:“明白什么?” 芈月笑道:“母兽生下小兽,在小兽还未能够自己捕食之前,带着它形影不离,等到小兽长大了,就要把它赶开,让它自己去觅食,让它自己去求偶。这是天生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子稷,你小的时候,母亲不放心你,和你寸步不离。为了你我顶撞了你父王,为了你我要带着你离开秦宫,为了你我随你千里迢迢到燕国去,那都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爱,可那是在你没长大以前。阴阳相配乃是天地之间的道理,子稷长大了,应该是时候为你娶妻了。”不动声色中,她已经转换了话题。 嬴稷闻言涨红了脸,叫道:“母亲——” 芈月道:“我为你许下的王后,是楚国的公主,接下来我与楚国黄棘会盟之时,就让你们成亲。在此之前,我会先为你纳一名妃子,就是墨家巨子唐姑梁的女儿唐棣,那是你父王在世时,与巨子订的约定。” 嬴稷脸一红:“阿棣……”他想起幼年时见过的那个颇有英气的小姑娘,又想到三年前的王位之争,芈月用替身代他去了军营,把他交到墨门,唐姑梁为了保密,再加上婚姻之约,便让女儿唐棣与他住在一起贴身服侍保护。那时候,两人还不知婚约之事,唐棣一身男装,与他同行同宿,叫他“公子”,见到他因离了母亲而惶恐孤独,便同他说起自己如何执行巨子之令,率领同门行走列国止杀戮、扶弱小之事,又与他讲各国风光、世情传闻等等。这让生于深宫,从未离开母亲的嬴稷只觉得既新鲜又兴奋,两人在一起竟是有说不完的话。 一想到那个带着男儿气,甚至有些粗犷和不解风情的少女,嬴稷的脸顿时开始烧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想离开:“母后,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芈月笑了笑,道:“好,那你就先准备一下,一月之后,便迎唐棣入宫。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楚国的公主也要到了。” 嬴稷狼狈而逃,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同母亲理论诸公子该不该杀或者义渠王该不该在宫中之事了,走到门边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担心地回头:“母后,樗里子辞官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芈月笑道:“我自有办法。”就见嬴稷逃也似的去了,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做母亲的逗自己日渐长大的儿子,当真是别有一番快乐。 他这样招人喜爱的青春羞涩时光,又是多么短暂啊,转眼间,要为他娶后纳妃,他也将为人夫,甚至为人父。那个只会偎依在母亲膝下撒娇不舍的小儿,就渐渐地远去了吧。眼看儿子已经长大,竟会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一种失落之感。 回想自己和嬴稷母子之间,虽然一直相依为命,从未远离,但终究自己当年在秦宫步步维艰,在燕国苦苦挣扎,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权谋,儿子与自己撒娇亲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一动,蓦然间升起一个念头来,若是再来一次,让她和嬴稷的母子情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这么不知所措,这么身心两疲。她不禁将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够再有一个孩子的话…… 她摇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凝神于政务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断然下令,樗里疾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却不想付出与樗里疾翻脸的代价,至少在目前来说,杀死十余名公子,嬴姓宗族必然动荡,秦国的旧族老臣必然反对,她需要樗里疾在朝堂,去安抚这一部分人;国内安定之后,她就要实现对群臣的允诺,收回失地,对国外进行征伐,此时她也需要政事娴熟的樗里疾为她分忧。 想到这里,她不再坐着,叫来侍女为她重新梳妆更衣,走出殿外。 此时庭院中居然开始飘起雪花来,芈月一怔:“下雪了?” 薜荔见状忙道:“快晚上了,这种时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后,您就别出去了。” 芈月摇头:“不必,你把我那件貂裘拿出来。” 薜荔微一犹豫,文狸甚是机灵,忙进去将芈月素日最常披的一件貂裘拿了出来。 义渠王见嬴稷已经离开,正欲过来,走到门口看到文狸手中的貂裘,倒是一怔,拿起来问芈月道:“这件貂裘,你居然还留着?” 芈月回头一看,笑了:“是啊,这还是当年我们离开咸阳的时候,你送的那批毛皮之一啊。” 义渠王皱眉,嫌弃道:“穿了很多年了,这外面的锦缎都没有光泽了,边上的毛锋也有些掉了,应该换件新的了。” 薜荔忙道:“是啊,奴婢都说该换一件新的了,可太后还是喜欢这件。” 芈月却已经令文狸将貂裘送上,轻抚着边缘的毛锋道:“没有它,我在蓟城的那些寒冬,就过不了啦。你那时候亲手打了那么多毛皮,我们在蓟城丢的丢,烧的烧,只留下这件了,我舍不得换掉呢,有时候披上它,心里就暖了。” 义渠王听了这话,心头似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五味杂陈,上前抱住芈月柔声道:“我会给你打更多的毛皮,让你天天换新的,好不好?” 芈月嫣然一笑:“好,我等着你给我打天天不重样的毛皮呢。”说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披上貂裘就要出去。 义渠王忙劝道:“下雪了,你还是别去了吧。犯不着这么急。” 芈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倒觉得这场雪下得正好,倒真是天助我也。有时候要收服一个人,天气不好,反而更有用。”见义渠王还要说话,柔声安抚道:“放心,你就在屋里等着我回来吧。”说着走了出去。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背影远去,怀里心中似空了一大块,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内侍南箕见他出神,忙讨好地劝道:“义渠君,外头冷,您还是回屋吧。” 义渠王却摇摇头,径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 南箕诧异道:“您要去哪儿?” 义渠王道:“去打猎,”他朗声一笑,“雪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望着义渠王远去的背影,南箕不禁惊愕,转头问身边的小内侍:“啊,雪天是打猎的好时候吗?” 小内侍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只得道:“咱们准备好屋子,等着主子们随时回来吧。” 此时芈月的车驾,已经到了樗里疾府门口。 天色昏暗,雪花纷飞,路上行人已渐稀少。樗里疾府闭门无人。 白起率人护送芈月来到门前,令侍卫敲响了门。 门开了半扇,一队家将踏雪走出,当前一人举着牛皮蒙成的灯笼,厚厚的牛皮透着微弱的灯光,问:“是何人敲门?” 白起朗声道:“太后前来拜访樗里子。” 家将一惊,连忙将大门敞开,排成两行俯身行礼:“参见太后。” 白起一点头,众侍卫进来,将家将们屏蔽在两边,一直排到正厅门前,自己方去请了芈月下车。 芈月披着貂裘在白起护卫下进来,此时樗里疾府中家将已经迅速去禀报了,待芈月走入前厅,便有老仆跑出来相迎。 白起问:“樗里子何在?” 老仆支支吾吾:“太后恕罪,公子说衣冠未整,不敢拜见太后。他说,他说……” 芈月笑问:“说什么?” 老仆鼓起勇气,道:“公子说,天色已晚,请太后回宫去吧。” 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张口,芈月已经摆手制止他,再问那老仆:“樗里疾如今何在?” 老仆支吾半晌,还是顶不住这威势压力,道:“在后院书房。” 芈月点了点头,对白起道:“让他们都留在外面,你随我进去吧。” 白起躬身应“是”,却没有立时举步,而是令侍卫们先进去察看一番,只余樗里疾紧闭着的书房不曾打扰,然后再退出来,方引着芈月走进后院。 后院甚是简朴,没有回廊可避风雪,只有几间平房,院中种着几株梅树,白雪红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 芈月缓步走过梅树,来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白起跟着芈月进来以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就留在后院入口处,一动不动。 芈月站在书房外,听得里面无人回应,于是又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应道:“是何人敲门?” 芈月听出果然是樗里疾的声音,当下应道:“是我。” 樗里疾自然知道是她来了,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见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无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无法拜见,太后还是请回吧。” 第350章 乱局平〔3〕 芈月道:“内忧外患,刻不容缓,我不想耽误时间。” 樗里疾道:“老臣已经递上辞呈了。” 芈月道:“我还未批准,也永远不会批准。” 樗里疾心中郁闷,恼道:“老臣于太后还有何用?” 芈月道:“你可以于我无用,但你不能于大秦无用,于嬴氏家族无用。我要你做嬴氏家族的定海神针,为嬴氏家族做一个大长老。” 樗里疾的声音更加郁闷了:“我若不愿意呢?” 芈月提高了声音:“作乱的诸公子,我必是要杀的……”就听得室内忽然“咣”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芈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应该明白,从今以后,纵然是王孙公子,无军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嬴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传继,那些作乱的人却将会被处死,但嬴氏家族剩下来的子弟们,仍需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长老去指引他们。大秦内乱我会平定,外交和战争交给我,内政,我交给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 室内,樗里疾听着芈月的话,脸色急剧变化,半晌长叹:“臣已经老了,看不懂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风雪已起,天寒地冻,为免伤了凤体,还请太后回宫吧。” 芈月站在室外,看着雪越来越大,伸出手,接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紧,我在燕国见过比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会等你出来,与我一起议政。你一刻不出来,我等一刻;你一时不出来,我等一时;你*不出来,我等*;你一月不出来,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也不出来。” 樗里疾不想她如此强势,一时噎住,赌气道:“太后既然自己愿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强。”说着,他径直走到榻边躺下,还吹灭了油灯。 夜更深,风呜呜地吹着,雪下得更大了。 庭院中无遮无挡,芈月虽然披着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动,只得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呵着双手取暖。 樗里疾虽然躺到了*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够真的睡着,翻来覆去数次,终于还是悄悄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从门缝处向外看。 夜色虽深,却是月圆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几分明亮。但见芈月拍拍头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继续来回走着。 樗里疾走回榻上,将火盆移到榻边,用厚厚的被子拥坐着,轻声嘟哝:“我在这里火烤着,你在外头雪下着,看谁熬得过谁!” 不料却听得外头响起了呜嘟之声,原来芈月等得无聊,竟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呜嘟吹奏起来。 这下樗里疾更是无法安然了,但听得呜嘟之声如魔音绕耳,他干脆拿两团绢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边打着瞌睡。 许是耳朵塞住以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个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樗里疾一个失衡,身子向前倾去,头磕在铜鼎上,骤然醒来。 他怔了一怔,忽然记起芈月还在室外,耳边却无声息,抬眼一看,竟见窗外大亮。 他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乱地伸出双手,将塞在耳朵里的绢帕扯出来,猛地跳起来向外冲去,不小心一脚踢倒了火炉,他独足跳了两下,就扑到门边,推开了门。 冻得满脸通红的芈月冲着樗里疾笑道:“早安。” 樗里疾跪了下去,伏地颤声道:“太后,老臣有罪!” 芈月笑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樗里疾忙让开路,请芈月进入室内。 此时其实天尚未大亮,他打个盹儿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工夫,只不过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为天亮了,吓了一大跳,但此刻却是不能不让芈月进来了。 芈月走进樗里疾的书房,饶有兴趣地看着室内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着的被子和踢倒的火炉,还伸手扶了一把。又走到几案前,看到摊着的地图和散落的竹简,又拿起一卷竹简翻了翻。 樗里疾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无奈又有些佩服。自己过去端了火炉,开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芈月面前,沉声道:“太后,请烤烤火吧。” 芈月伸手在火炉前烤着火,笑道:“这*在你门外站着,还是挺冷的,还好我在燕国的时候练出来了。”又解释道,“我们在燕国的时候,最冷的天气里都买不起炭火,差点就冻死了。” 樗里疾知道芈月母子在燕国的遭遇,也清楚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观之过,脸上有些动容,嘴角抽了抽,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芈月反客为主,伸手让道:“樗里子,坐吧!” 樗里疾没有坐下,却走到门口冲着外面叫了一声:“白起将军,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从给太后送上热姜汤和早膳。” 芈月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樗里疾沉着脸,坐到芈月的对面:“臣可不敢做让太后生病的罪魁祸首。” 芈月烤着手,笑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怨气,可又拿我没办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樗里疾拉着脸:“老臣不及太后。” 芈月笑问:“你不及我什么呢?” 樗里疾道:“老臣聪明不及太后。” 芈月摇头:“错了。若论聪明,秦国人赞美别人聪明都说‘智如樗里’,你不聪明,谁敢说自己聪明?” 樗里疾嘴角一抽:“太后是在取笑老臣?” 芈月摆手,看着樗里疾,轻笑:“我的确不如你聪明,但你却拿我没办法。因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面子,割得了肉,吃得了亏,记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掷决生死。这些,你都不如我!” 樗里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芈月,无言可对,本想说一些讽刺的话,但芈月自己就把脸皮踩下了,让他觉得再说也是一拳打在空气中,毫无用处。可是他心底却有一种恐惧,他侍奉过三代秦国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侄儿,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这三代君王,都不敢说出来。 芈月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里已经认输了。她接了老仆送上来的姜汤,饮尽,放下,挥手令老仆退出,徐徐道:“樗里子,你很聪明,但你太过聪明了,太爱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虑胜,先虑败,未虑得,先虑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只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损失……” 樗里疾此时已经被她弄得毫无脾气了,他微微转头,冷笑一声,脸上是无奈又不屑于争辩的神情。 芈月道:“当然,你这么想没错。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诸侯,许多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这些人衣食无忧,用的都是脑子,他们比天下人都要聪明得多。可是最终,这些聪明人都随着他们的国家一起灭亡了。” 樗里疾表情有些震动,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芈月意气风发的脸,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已经是从不屑一争,到争也无用的心态了。 芈月道:“我不是聪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说,他也不是聪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聪明人。斗转星移,世事变化,都不是聪明人推动的,因为聪明人不会浪费力气,不会让自己去做看上去劳而无功的事,不会去逆天行事。可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聪明人不屑浪费自己的力气,不屑脏了自己的手,等到乱局到来,被迫卷入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缺少改天换日的勇气和积累。” 樗里疾听到这里,却激动起来:“可你这样做,是要乱我大秦,乱我军心,我岂能坐视不顾?” 芈月冷冷道:“我杀死诸公子,不跟旧族们妥协承认他们乘乱占据的封地,你自然怕内乱又起。我要改革军制,你怕军心不稳。你觉得四处已经着火,我还要火上浇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开。” 樗里疾勃然大怒:“谁怕了?这江山是我嬴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绑在一起。老臣说一句诛心的话,这真要遇上乱局,太后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为着身上流的血统,却是躲不掉的。” 芈月断然道:“躲不掉,就接着,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这天底下的风风雨雨吧。内政,我交给你,征伐,你交给我!” 樗里疾有些触动,嘴唇颤抖:“太后……” 芈月却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了个话题,道:“进入函谷关前,我曾经特意带着大王去看崤山……你还记得崤山吗?” 第351章 乱局平〔4〕 樗里疾听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泪纵横:“身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战,那是国耻啊。崤山上面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国历代为了东进中原而付出的代价啊。” 芈月轻叹:“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于东进之路,为什么还要一代代人继续东进?因为不东进,秦人就永远被边缘化,被视为蛮夷。列国不是不知道变法的好处,可是却没有勇气去承担变法的痛楚,只有秦国挺过这种痛楚而真正强盛起来。六国是敌视秦国,因为他们不安,他们胆寒。我们能够为了这些过时之人而停下改变的脚步,自废武功再退回到落后的秦国吗?” 樗里疾激动地道:“可他们是我大秦王族、嬴家子孙,那些跟随他们的是我们老秦旧族,他们才是我们秦国的根本。” 芈月断然道:“不!如果你这么想,秦国将会越来越弱小。樗里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老秦人、新权贵,将来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过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号令一样。” 樗里疾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立时站了起来:“太后,你……” 芈月端坐,肃然道:“将来的秦法,会取代今天的周礼。将来不会再有六国,不会再有诸侯之间无穷无尽的战争。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归一,将来,会是天下奉秦。樗里疾,你可敢与我共同携手创造这一天?” 樗里疾被她这一声断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只欲跪地一口应下,人已站起,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强力克制住,缓缓道:“远有齐国,近有赵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敌,在内有乱,太后如何敢夸这样的海口?赵王雍、魏王嗣、齐国辟疆、楚王槐都是当世英雄,立下过开疆拓土的功业,他们还不敢有此决心,太后能与他们相比?” 芈月道:“齐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摆布,当世唯有赵王,或可与我一争高下。魏国衰,韩国弱,齐国有燕国牵制,赵国东有齐,西有秦,扩张困难。但对于我来说,西戎南楚,迟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后,赵国焉能与我争锋?” 樗里疾冷笑道:“天下英雄,并不如太后预想的这么容易摆布。” 芈月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时候,你们都是自己吓住了自己。” 樗里疾双手握拳:“好,老臣就与太后打个赌,不敢说什么天下奉秦,老臣什么时候能看到太后将秦国恢复到先惠文王的盛况,便当向太后称臣效忠。” 芈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国必将成就的宏图。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够让世人看到并承认大秦终将实现这个目标。自我子、我孙及至三世四世,终能至此!” 樗里疾看着芈月,久久不语,他已经完全怔住了。他想到当年,在父亲座前,听到他说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图;在兄长座前,听他说如何平定四方图谋深远的构想;甚至在侄子面前,听他说如何夺雍鼎以称霸诸侯的可笑计划。可是这三代君王,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天下奉秦”这四个字来,不,自周天子东迁之后,数百年间,天底下无数明君英主,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头战栗,他觉得恐惧,他觉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压顶,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樗里疾方觉得五脏六腑似归了原位,他本能地想避开这样的话题,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这又如此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跟随着她,去投入这样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强抑心潮转开话题:“太后不必说此远景,老臣只愿秦国在此大乱之后,还能看到太后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 芈月淡淡一笑:“若说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我与你十年为期,何如?” 樗里疾看着芈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够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那么十年之后呢,她真的能够继续扩张,真的能够向着“天下奉秦”的宏图奔去?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长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为太后鞠躬尽瘁,事太后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后若不能实现,那就请太后退居内宫,不能再行干政。” 芈月道:“好。” 樗里疾伸出手来,与芈月击掌三声。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时候,咸阳内外,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一日,正是吉日,杀人的吉日。 第352章 乱局平〔5〕 咸阳西市,人头攒动,季君之乱中所有被判处死刑的公子皆被押到西市,当众行刑。 公子壮脸色惨白,扭头看着左右被绑的几名兄弟,恨声道:“皆因你们各怀私心,才教我们落到今日之下场!” 公子雍长叹一声:“你暗杀公子华,教兄弟们如何能够信你?事到如今,说这般话,又有何用?” 公子壮抬头看着天际,但见晴空万里,好个冰雪世界。 三通鼓响,大刀挥过,冰雪世界,便染就一片血红之色。 就在西市行刑之时,芈月披着崭新银缎面的白狐裘,走进了秦国先祖的明堂之中。 她走过一间间龛位,走到了秦惠文王嬴驷的灵前。 两名侍灵的内侍上前行礼,芈月却挥手令他们退下。 大殿内,只剩下芈月一人。 芈月走到灵案前,伸出手去想抚摸灵位,但手指在最后一寸的时候停住了,她轻叹一声道:“大王,我来看你了……” 阳光斜照进灵殿,照着灵位。 芈月倒了三杯酒,举起第一杯洒下,低声道:“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去,是拜谒商君之墓。当时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他,为什么又思念他,你既然思念他,为什么不为他平反,而要让他就这么埋在荒山里。可是现在,我有些明白你当时的想法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你怨恨他,又佩服他。再佩服也不能化解这种怨恨,再怨恨也无法不产生敬佩。商君之于你,就像你之于我一样。这个世界上,人一旦站到最高处,俯临天下的时候,总有一些话想找人说说。可是偏在那个时候,会觉得再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的话,除了那个曾经令自己寝食不安、流亡天涯的人,那个曾经如此轻易地左右了自己的命运,让自己恐惧又不得不敬佩的人吧!” 芈月又举起第二杯酒洒下:“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我曾经深爱过你,我爱过你,所以对你有过期望、痴情,有过心痛,可最后才明白,女人的情爱,恐怕是你最不放在心上的东西吧。这个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以为你爱的是自己,至少是曾经爱过。事实上,你不爱魏氏,也不爱王后,也没有爱过我,也许在当年,你可能喜欢过庸夫人,至少你对她的信任到死也不变。但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不爱任何女人了,女人之于你,是江山权谋的一部分,是消烦解闷、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我爱过你,更恨过你,可是这一刻站在这里,我却明白了。帝王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去爱。我爱着黄歇,可是我们中间隔了一个楚国,在我复仇之前,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明白,在他的心底,他还爱我,可不会为了爱我就帮着我对付楚国。翟骊他爱我,愿意为我做一切事,在这一点上,黄歇不如他,你更不如他。这一生中,能够这么毫无保留地爱我、信我之人,唯有他。我曾经以为,一生一世,得一知心人足矣。可是到了面临抉择的时候,却犹豫反复,割舍不下。直到踏进这里的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既然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我记得对你的爱和怨恨,我记得对黄歇的不舍和不能言说,也同样可以记得翟骊的真诚和热情。大王,我敬你第二杯酒,你如镜子一般照见我,让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芈月停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牌位,举起第三杯酒洒下:“这第三杯酒,我要告诉你,我做了一件让你恨的事情。大王,你是一个帝王,对你而言这世间应该没有什么事比王图霸业更重要吧!如果今天换了你站在这儿,你会怎么想?你愿意拿你这十来个儿子,来换取变乱的结束吗?来换取商君之政的重新推行吗?我想你是不会愿意的,你曾经想过赌一下江山,可最终你放弃了,因为你懦弱,你害怕变成齐桓公,害怕你尸骨未寒便诸子相争。可你逃过了五年前,却避不过五年后。内战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爆发,却在你儿子死后爆发,甚至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险些毁掉了秦国,你后不后悔啊?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你没做到的,我来替你做到。甚至你的列祖列宗都梦想的王图霸业,我也会替你们做到。有朝一日于地下相逢,我可以站在你面前,对你说,我无愧于你,也无愧于你们嬴氏,更无愧于你们大秦。” 芈月迈出灵殿,冬日的阳光映着雪色,十分刺眼。 芈月微眯了一下眼睛,转头看了看殿内,拢紧身上的白狐裘,大步向前走去。 第353章 唐八子〔1〕 自平定季君之乱,芈月颁下了一系列的法令,整顿内政外交: “重修商君之法,凡违法者皆依律处置。由樗里疾主持清理井田,开阡陌封疆;由魏冉主持清查兵籍,确认军功勋位;由庸芮主持清查户籍,编订户口,重定赋税;由唐姑梁主持颁布标准衡器,统一度量衡;由司马错主持蜀中事务;由白起主持练兵与戎狄等族易俗等事;芈戎、向寿主持与楚国黄棘会盟之事。” 黄棘,秦楚会盟台。 芈月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的军队。 魏冉和芈戎率领秦军站在会盟台下,甲胄如同黑色的海浪。 远处缓缓而来的楚**队是一片红色海浪,但见黄歇和楚太子横骑马走在前头,楚王槐由兵马护卫,坐在广车之中。 黄歇抬头,看到芈月独立高台,两人四目相交,不由得微微走神。 太子横本与他并辔而行,见他落后,不禁勒马问道:“子歇,怎么了?” 黄歇敛住心神,道:“没什么。” 棘门到了,黄歇与太子横下马,楚军两边分开,楚王槐走下马车,迈向高台。 此时秦王嬴稷从左边登台,楚王槐则从右边登台。两国国君互相行礼,交换玉圭、国书。 鼓乐大作。两国国君高举酒爵,祭拜天地。 礼成之后,两国国君于黄棘行宫饮宴,同时举行秦楚之间的联姻。 楚王槐与芈月高坐上首,秦楚之臣坐于两边。鼓乐声起,众宫女拥着嬴稷和楚公主瑶身穿礼服上来,举行婚礼。一切器具行止,皆如周礼。 芈瑶手执羽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怯生生的眼睛,在祝人唱辞声中,嬴稷与芈瑶行礼如仪。 然后是新人先向楚王槐行礼,此时楚王槐已经喝得有些醉意,高兴地站起来祝吉道:“好好好,愿你们夫妻和睦,秦楚两国,永为姻亲。” 嬴稷和芈瑶站起,又走到芈月面前行礼,芈月亦点头赞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佳儿佳妇,繁我子孙。” 芈瑶脸一红,低声道:“诺。” 行礼毕,嬴稷和芈瑶被拥下去,于后殿入帐。 前殿却是依旧行宴,芈月举杯向着楚王槐道:“这杯酒,我敬王兄,将这么好的女儿,许我儿为妇。” 楚王槐道:“我也要谢谢王妹,将大秦公主许我儿为妇,秦楚亲上加亲。”说着一击掌,一群楚国舞姬上来挥着长袖跳起楚舞,奏的亦是一曲少司命之乐。 芈月感慨道:“楚音楚乐,我久已不闻矣,此时再闻乡音,当真令人怆然涕下。” 楚王槐道:“王妹不必伤感,这群乐姬,当随公主的嫁妆一起入秦,陪嫁的还有膳夫庖人。王妹以后若是想到故乡,尽管欣赏乡音,重温旧味。” 芈月道:“王兄想得当真周到。” 黄歇沉默地看着这王族兄妹之间的亲近之态,却深深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此时嬴稷与芈瑶已被送入洞房,就在楚乐声中,芈瑶手中的羽扇一寸寸地拉下,含羞带怯地看了嬴稷一眼,又迅速转开,脸却羞红了。 嬴稷坐在芈瑶对面,看着她,表情复杂。 女御与媵女们铺好枕席,皆施礼退下,众媵女依例在板壁之外静候召唤。 两支灯树映得室内如同白昼,嬴稷坐在芈瑶对面,却是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外面的乐声渐渐变得细弱,芈瑶独坐了半晌,只觉得身子都要僵了,忍不住想开口,声音却细若蚊蚋:“大王……” 嬴稷猛地回头,看着芈瑶,他的表情很奇怪,芈瑶被吓住了,不敢再开口。 嬴稷回过神来,看到了芈瑶的眼神,似有所悟,当下扯了扯嘴角,努力展现出笑意来,站起来走了两步,坐到芈瑶身边,握住了芈瑶的手,道:“王后。”芈瑶涨红了脸,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说了两个字就害羞了:“大王!” 嬴稷知道她在害怕,轻声道:“你别害怕。” 芈瑶低声:“原来,原来有些害怕的,不过看到您以后,就不怕了。” 嬴稷只觉得词穷,搜索枯肠努力找话:“你父王……喜欢你吗?” 芈瑶不由得摇摇头,回过神来又连忙点点头。 嬴稷又问:“嫁这么远,会不会想家?” 芈瑶道:“想是想的,可是,从前姑母们也嫁过来了,想想也就不怕了。” 嬴稷听她提到“姑母们”,脸色微变了一变问:“你,可听说过惠文后……”他说到一半忽然住嘴,叹道,“算了,你还是不必听了。” 芈瑶却迟疑地问道:“太后她……和气吗?” 嬴稷一怔:“我母后吗?”见芈瑶点点头,期望地看着他,他苦笑一声,“放心,母后不会为难你的。” 芈瑶低声问:“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事,爱吃什么东西?” 嬴稷诧异:“怎么问起这个来?” 芈瑶脸更红了:“如果你爱吃什么,我给你做。” 嬴稷一怔,反问:“你会自己做菜?” 芈瑶点头,低声道:“以前我母亲病着的时候,想吃家乡的菜,可膳房又叫不动,我就自己跟傅姆学着做……” 嬴稷怔了一下,问道:“你不是郑袖所出?你生母不得*?” 芈瑶点点头,有些难堪地说:“郑袖夫人不喜欢我母亲……” 嬴稷有些动容,这场婚姻原非他所愿,只是一场政治交易,但他毕竟还年轻,这毕竟是他的嫡妻,没有男人不对此郑重以待的。他也曾经充满憧憬,到如今变成完全的政治安排,一开始不免也有些抵触。及至入了洞房,见芈瑶单纯美貌,不由得略动了怜惜之心,听她说到往事,更觉同病相怜:“原来,你也吃过这样的苦啊……” 芈瑶羞涩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够让我母亲过上好日子……” 嬴稷叹道:“是啊,你也是为了母亲……”他握着她的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翻过来摊开她的手掌,却见掌心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伤的?” 芈瑶已是羞得想缩回手去,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含泪道:“是不小心被木刺扎中,不敢叫太医,后来就……”她怯生生地抬头,“大王,您不要看了,很丑的!” 嬴稷将芈瑶拥入怀中,心中只觉得抽痛,叹道:“不丑,不丑,寡人十分怜惜,阿瑶,你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芈瑶被他拥入怀中,只觉得心跳得都要挣脱出胸腔了,她微哽咽,道:“阿瑶不可怜,阿瑶能够遇上大王,便不可怜了……” 灯影摇动,两颗少年男女的心,初初接近。 此时的宴殿里,楚乐变得*婉转。 芈月和其他臣子都已经离开了,宴殿里只有樗里疾陪着楚王槐观赏歌舞。 楚王槐观赏着歌舞,纵声大笑,他的笑声透过夜空,传到走廊。 魏冉面含杀机,手按剑柄,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黄歇这时候已经从宴殿出来,其他人皆已休息去了,他却只觉得心头不安,在廊下慢慢踱步,看到拐角处魏冉转来,正要上前打招呼,又见缪辛匆匆而来,他脚步一停,退在阴影里。 魏冉疾走两步,缪辛却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道:“魏将军,太后有请。” 魏冉哼了一声,没有动。 缪辛再催道:“魏将军。” 魏冉有些犹豫,顿了顿足,道:“你回禀太后,就说我有要事要办。” 缪辛不动,道:“太后已经知道魏将军要做什么,所以特地来叫奴才请魏将军回去。有什么事,太后会当面跟您讲清楚。” 魏冉不甘心地向墙内看了一眼,终于还是跟缪辛一起离开了。 黄歇缓缓走出,看着魏冉的背影,再听到隔墙传来的丝竹之声和楚王槐的笑声,陷入了思索。 魏冉随着缪辛进入芈月所居之处,在外便已经听得秦筝之声,入内一看,正见芈月坐在席上,手中抚着一具秦筝,筝声高亢而满蕴杀机。 看到魏冉进来,芈月停下秦筝的弹奏,沉声问:“你想干什么?” 魏冉气恼地坐下:“你说我想干什么?” 芈月冷笑:“我说你想干糊涂事,幸而我叫缪辛关注你,免得你真的冲动起来……” 魏冉截断了芈月的话:“他就在这里,就只一墙之隔,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只要杀了他,只要杀了……” 芈月道:“你若杀了他,我们就会跟他一起完蛋。” 魏冉怒道:“我不怕!” 芈月冷冷道:“你不怕我怕!” 魏冉大怒,质问她:“难道你真的忘记杀母之仇了吗?” 芈月冷肃地道:“我没忘,到死都不会忘。所以你更要记住,杀死母亲的,不止他,还有他的母亲。你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总有一天,我会让每一个仇人都无法逃脱。可现在不行,我们历经了这么多波折,才能够一家重逢,我们要报仇,更要活得好好地以后再报仇,这才能让母亲含笑九泉。” 第354章 唐八子〔2〕 魏冉听着她的话,慢慢地坐下,问:“那要到什么时候?” 芈月道:“三年,再给我三年的时候,等我把所有的内忧外患都解决了,我们的兵马实力足够强盛的时候,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偿了夙愿。” 魏冉跪在芈月面前,哽咽道:“阿姊,我真是忍不下啊,仇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杀了他,我实在是……”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头,叹道:“忍字心头一把刀。要想比别人强,要想别人不对你残忍,你就要先对自己残忍。忍人所不能忍,成就别人所不能成就的功业,到那时候,你想怎么快意恩仇都成。” 魏冉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来拔剑道:“阿姊,你为我弹奏一曲吧。” 芈月再度弹起秦筝,魏冉随着杀气腾腾的乐声作剑舞,将一腔杀气、一腔怒火,尽数泄于其中。 行宫走廊上,外面的楚乐已经停止,夜深人散,黄歇遥遥听着秦筝铮然之声,只觉得心惊胆寒,便循声往前走去。不料在半道上,却遇上了楚太子横。 “子歇。”太子横见了他,倒是一怔。 黄歇也是一怔:“太子,您还没有休息?” 太子横点头:“我睡不着。子歇,我听到秦筝之声,这么晚了,是谁在弹奏?” 黄歇道:“好像是秦人那边,不知道是谁在弹奏。” 太子横驻足叹道:“这秦筝杀气甚重啊!子歇,这次黄棘会盟以后,我就要正式入秦国为质了……我,很是忧虑。” 黄歇劝慰道:“太子放心,我会陪太子一起去的。” 太子横脸色郁郁:“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简直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前往秦国。接下来,就是子兰要娶秦国的公主了吧。” 黄歇知道他的忧虑,劝道:“太子,王位不是靠鬼蜮伎俩能够得到的,没有实力掌握这一切的人,纵然得到,也会失去。就像……秦国的王位之争一样。” 太子横道:“我不知道这位秦国太后,在我和子兰之间,会选择支持谁?与子兰相比,我能够倚仗的,只有你,子歇。” 黄歇摇头道:“不,你唯一倚仗的应该是你自己,因为你是楚国的太子。而我……”他看着远方,“我只希望这次去咸阳,能够完成毕生所愿。” *歌舞,所有的人都在沉醉中,皆未起身。 天蒙蒙亮的时候,草上的露珠泛着微光,芈月独自走在后院,踩着晨露,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又转回头继续走。黄歇从另一头走出来,看到了芈月。芈月似乎也有感应,转头,看到了黄歇。 芈月道:“子歇——” 黄歇脱口道:“皎皎——”旋即苦笑一声,“我现在该称你为太后了吗?” 芈月摇了摇头:“你在我面前,任何时候,都可以称我为皎皎。” 两人沉默片刻,芈月又道:“听说,你这次会和太子横一起入秦,对吗?” 黄歇道:“是。” 天色渐亮,远处的喧闹声渐渐传来。 芈月看着黄歇道:“好,我在咸阳等你。” 黄棘会盟已毕,楚国人马归国,秦国人马也向咸阳进发。 唯有楚国公主芈瑶,没有随着楚人回去,如今她已经是秦王后,要随着秦人回咸阳。她坐在马车上,走过山山水水,终于进入咸阳城。 下了马车,看着巍峨的秦宫,芈瑶忍不住顿住脚步,不敢迈出。 嬴稷走过来,伸出手道:“走吧。” 芈瑶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 嬴稷拉着芈瑶,走进重重秦宫,一直走到为新婚所备的清凉殿,便见一个少妇打扮的十几岁女子率一群宫女迎上来,笑道:“妾身参见大王,参见王后。”芈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嬴稷,嬴稷介绍道:“这是唐八子。” 芈瑶一怔,勉强露出微笑:“唐妹妹好,快请起。” 唐八子,即唐姑梁之女唐棣,已经在数月前进宫,被封为八子,这些日子在秦宫早已经执掌宫中事务,于行事上十分干练。 与芈瑶的羞怯相比,她显得格外干练爽利,甚至在芈瑶的眼中,有一些干练过头,让她感到有些压力。但见唐棣站起来笑道:“天气快热起来了,这清凉殿就是先王娶楚国王后的地方。妾身听说王后要来,早两个月就开始收拾,王后看着哪里还有什么缺失,只管跟我说。” 芈瑶苍白着脸,不知所措,但听得嬴稷用一种十分熟悉和亲昵的口气对唐棣道:“知道你能干,王后这里就交给你了。母后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唐棣笑道:“母后那里哪敢疏失呢,大王尽管放心好了。” 看着唐棣和嬴稷相处的默契和熟稔,芈瑶只觉得心里更加慌乱无措了,但见唐棣极为干练地布置了清凉殿中的一切,对着嬴稷微微一笑道:“大王与王后新婚燕尔,妾身就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嬴稷看着唐棣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认识唐棣,甚至在周围人半开玩笑的话语中,听说过唐棣将来是要嫁给他的。只是后来他为质燕国,自然不再想起此事。 后来他自燕国回秦,争夺王位,危机四伏时,躲在唐棣家中,是唐棣的父亲唐姑梁一力相助,他才躲过暗杀,躲过追捕,直至登上大位。 他自出生以来,便与母亲形影不离,只有那段时间,是母亲要引开那些追杀之人,不得已与他分手。那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凄惶和害怕,如果没有唐棣在他身边相伴,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那些惊涛骇浪的日日月月。 他只道自己登基之后,便可与唐棣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他是秦王,婚姻之事不能自主。为了退五国之兵,母亲安排他迎娶楚国公主,而唐棣,只能是他后宫的一名妃子。唐棣依旧如过去那样,无怨无悔,依旧那样热情地笑着,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甚至担心他为难,不肯接受高位分的夫人之位,而宁愿屈居八子之阶。甚至在他迎娶楚国公主的婚礼上,唐棣依旧操办着宫中事务,一点一滴用心做到尽善尽美,要让新王后无半分不适。 唐棣退出,他的视线紧跟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来。 芈瑶看着他的眼神,心碎神失,却只能依旧笑意盈盈。在楚宫的日子,让她懂得了,如果你想让别人喜欢你,就一定要一直保持着快乐和感恩。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满腹怨气、委委屈屈的人。 唐棣走出清凉殿,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傅姆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心疼,为她抱不平道:“夫人,这王后来了,怕是以后又不得安宁了。唉,您和大王青梅竹马,现在忽然插进这么一个人来压到您头上,真是!夫人也太过谦让,以巨子的功劳,您完全可以有更高的位分,您自己为什么挑中这么一个低阶的八子?” 唐棣冷哼一声道:“闭嘴。” 傅姆吓了一跳,忙俯首道:“奴婢该死。” 唐棣冷冷一笑:“鸿鹄之志,燕雀安知?”言罢,拂袖往前,见侍女们都要跟上,制止道:“罢了,我一个人走走,你们不必跟从。” 傅姆有些不安,唐棣冷笑:“便当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凭你们,也护不住我。” 傅姆知她性子,讷讷不敢言,只得率人退下。 唐棣独自一人在曲廊上走着,看向天边飞云、浩然长空,心潮起伏。 第355章 唐八子〔3〕 她本是墨家之女,自记事起,父亲便是巨子了。她从小如墨家所有的弟子一样,受墨家学术之教,习文才武艺,受严苛的训练,她懂得搏击、暗器、机关、制械等事,甚至是诸般潜伏暗杀、藏影匿形之术。自十三岁起,她便束发与同门行走列国,锄强扶弱。 墨家本就崇尚简朴,胼手胝足不以为苦,她自幼着粗衣,吃粝食,每天坚持六个时辰以上的训练。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墨家的其他弟子没有什么不同,或许不能像她的父亲一样成为巨子,可她自信一定能够成为墨家重要的长老。在遇到嬴稷之前,她从来未曾想过,她的生命可能会有另一个转折。 第一次见到嬴稷的时候,她很好奇,她的生命里从来没见过如此白白嫩嫩、柔软富贵的小孩子,他像她吃过的最香甜最柔软的糕点,让人见了就不禁感觉软软的、甜甜的。父亲让她来陪他,让她换上女孩子的衣服,可她的衣服还是不及他的那样柔软丝滑,她的手掌远不如他的那样柔嫩光滑。她喜欢和他玩,因为只有和他玩的时候,她才会如跌进甜糕堆中一样,尽是柔软和香甜的感觉。 然后她进宫了,见到了她的姑母唐夫人,见到了大王,见到了芈八子。这种如同放假般悠闲的时光过了一段以后,她又出了宫,回复到墨家弟子往常的艰苦训练之中。 她在艰苦的训练之余,会想到他;在奔走列国执行任务的时候,会想到他。听说他在大王去世之后,被送到燕国为人质,她心里是惋惜不平的,他那样白嫩柔软的孩子,本来就应该是一生被供在锦绣堆中的,竟也沦落到去吃这样的苦头。只可惜,她没有办法去燕国救他,去帮他,就算能离开咸阳,也是率着墨家弟子去执行任务,来去匆匆。墨家弟子以身许义,是最忌以私害公的,如果她敢私自去燕国,那么她就不配做墨家弟子了。所以这样的念头,只在她脑海中偶尔闪过,毕竟,她对他的感情还远不及她对墨家的。 后来,他回来了,父亲让她跟着他,贴身保护他。她与他同行同宿,同饮同食,几番在危难中,以身相护。她曾经为他受伤,看到他抚着她的伤口泪水涟涟,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伤痛有什么了不起,倒是觉得他依旧如往日一样,还是她的柔软甜糕。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她只当作是生命中偷来的放松和快乐。 可是有一天,父亲严肃地告诉她,她要成为嬴稷的妃子,从此以后,这一生一世,都只能做一件事,就是陪伴着他。她如五雷轰顶,一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反应。 她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会让她的生命和其他的同门有所不同,可是这一天,天地完全倾覆了。她是悲愤的,既然注定她不能飞翔,为什么要让她从小到大,以为自己能够飞翔?她已经养成了鹰的心性,如何能够让她折翼归于雀巢? 可是父亲从来不曾将她看成一个女儿,甚至如今也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她对谈。他说,此刻的他,是以巨子的身份,与墨家最出色,甚至是最能够改变墨家命运的弟子对谈。 从出生时,神灵选择她是一个女人,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命运选择墨家与秦王结盟,而她成为这个结盟最有力的支柱,或许也是命运的决定。 墨家承墨子先师之训,多年来奔走列国,求解众生之苦,但争战却越来越频繁。一时的相助,未必能够让众生解脱,区区墨家弟子的努力,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大国并吞小国,大国互相攻伐,众人皆苦。唐姑梁一直努力想引导秦惠文王奉墨家之学,并不惜倾力相助。秦惠文王死后,武王继位,墨家不能与之相和。及至芈月回秦,与唐姑梁一番长谈,让唐姑梁坚信,芈月是能够继承秦惠文王遗志之人。 可是新一任的国君呢,他会不会完成墨家辅助王者、一统天下、解民倒悬的心愿?芈月已经付出了诚意,除了一个政治交换的王后之位已经许与楚国之外,新王的后宫,便交与墨家。 所以,墨家的弟子,必须入宫,成为新王的妃子,成为影响下一任、甚至是下下任君王的人。 从折翼之痛,到浴火重生,唐棣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后,她成了嬴稷的妃子。 她身边的傅姆,是唐姑梁特地找来的人,深通宫廷礼仪和事务。她以前虽然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终究只是为着执行任务临时隐藏身份不出错所用,粗粗应付尚能不出错,可真正到了宫廷之内,还是要倚重那个傅姆的。 而这个傅姆,本拟一腔雄心壮志,想要*出一个后宫的决胜者,等到了唐棣身边,方才明白,任何人都影响不了她。 唐棣抬头望着天空,远处有鸟儿划过的轨迹,对于心灵飞翔过的人,四方天地,是永远关不住的。 常宁殿廊下,芈月穿着薄纱常服,摇着扇子慢慢踱步,卫良人跟在她的身后温声禀报着宫中事务。 芈月缓缓道:“王后住进了清凉殿?” 卫良人道:“是。” 芈月笑了,看向卫良人道:“还记得我们在椒房殿初见的情形吗?” 卫良人会意:“如今,又是新的后妃相见,时间过得真快啊。” 芈月轻叹:“是啊,我们都老了。如今是她们争风斗艳的时代了。” 卫良人道:“太后正当盛年,她们站在太后跟前,还差得太远呢。” 芈月微微一笑,薜荔从廊下另一头拐进来,行礼道:“太后,义渠君来了。” 卫良人微微一笑,知机退开道:“太后,妾身先告退了。” 芈月没有说话,转身走回屋子。过得不久,便见义渠王全身披挂大步走进内室,道:“我要走了。” 芈月见他满头是汗,叫来侍从为他解甲,正举手为他拭汗,闻听此言诧异道:“走?去哪儿?你不是在城外军营中练兵吗?” 义渠王道:“老巫派人传讯,猃狁部落偷袭我的城池,这一次我非要把他们铲除干净不可。” 芈月停住了手,问道:“你要去多久?” 义渠王道:“不知道,打完仗我就回来。” 芈月轻叹道:“你是天生不能离开战场的人啊!” 义渠王道:“如果你舍不得,跟我一起走好了。” 芈月道:“你明明知道,秦国离不得我。” 义渠王沉默了一下:“我总觉得,你的心,没有在我身上。” 芈月道:“别说傻话了,我们毕竟不是十来岁的孩子,还天天在一起情情爱爱的吗?” 义渠王忽然摸了一下芈月的肚子,芈月嗔道:“你干什么?” 义渠王遗憾道:“真可惜,这次你还没怀上。” 芈月啼笑皆非:“你说什么啊!” 义渠王道:“老人们都说,女人只有怀上娃娃,心才会被真正拴住。” 芈月叹气,挥手赶他:“走吧走吧。” 义渠王道:“你如果生一个儿子,这孩子有你的聪明和我的勇力,一定会天下无敌的。” 芈月无奈地笑了:“这种事,怎么能由着人想要就要呢,这是少司命的安排啊。” 义渠王哈哈一笑,忽然抱起芈月道:“那么,我们就多努力几次,让少司命看到我们的努力,也多赐我们一些机会吧。” 芈月惊呼一声,捶着他骂道:“你放我下来,你这一身臭汗的……阿骊,你这浑蛋……” 第356章 故人意〔1〕 且不提这一边两人如何努力,那一边,却是故人重来。 黄棘会盟之后,拖延了三年的太子为质之事,终于成为定局。 楚太子横和黄歇千里迢迢,进入咸阳。 太子横看着车水马龙的咸阳大街,不禁感叹:“真是没想到,咸阳这么快就恢复了繁华。” 黄歇轻叹道:“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不以时存,不以人废。” 一位路人走过,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几位秦国的公子就在这儿被砍了头。砍完不到三天,这里的集市就摆开了。” 太子横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十几位公子在这里,被砍了头?” 路人点头:“是啊。” 太子横道:“是秦国的太后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横的脸色变得煞白,紧紧握住了黄歇的手。 黄歇见状,忙安慰他:“太子不必惊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 当下两人投了驿馆,向宫中呈了文书,过了几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随从入宫相见。 黄歇和太子横在缪辛的引导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太子横有些迷惘地看着长长的宫巷:“这就是秦国的王宫?” 黄歇见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宫中不可分神。” 太子横回过神来,汗颜一笑道:“没什么,子歇,孤只是想到当初……”当初,楚宫之中,黄歇曾为了娶芈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当初一个孤弱无依的女子已经成为大秦太后,而自己呢,十几年前已经是太子了,现如今依旧还是太子,十余年来陷入困局,竟无一点变化。与之相比,实在汗颜。 黄歇知道他的心事,劝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国经历这样的大变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迟,如晋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横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说得是,是孤偏执了。”他看向远处叹道:“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与你共勉吧。” 黄歇听得出太子横的意思,却摇头道:“臣这一生,只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横道:“子歇何出此言?” 黄歇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在宫人引导下,走过一个又一个甬道,两人进了一间宫殿。黄歇看着庭院中的银杏树黄叶飘落,忽然想起在燕国山中时,芈月说过:“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银杏树,秋天到的时候,黄叶飘落……”心中一动,想到,莫非此处不是接见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两人候在门外,听见侍女禀道:“太后,楚国太子到了。” 便听得里面有个女声,想是女御发话,道:“请进。” 两人便依宫人所引,迈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礼,又听得上面一个女声道:“太子不必多礼。请坐。”两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横居上,黄歇在他下首。 此时黄歇方能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秦国太后。 但见芈月端坐正中,严正大妆,表情严肃,两边侍从林立,威仪无比。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却不知芈月在他进来之前,已经对着妆台看了无数次自己的妆容,更了无数套衣服,换了无数套首饰。颜色淡的怕显得寡淡,颜色艳的又怕显得太过着意,颜色浅的怕显得轻浮,颜色重的又怕显得人老相。 直到黄歇进来的前一刻,她还在对镜相照,甚至在听到侍女传唤的时候,心中都有些紧张,不敢开口传召,及至见黄歇进来,看见黄歇恭敬行礼,心中极是想扑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礼。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这才如坐针毡地看着太子横与黄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乱,脸上却越是严肃,双目灼灼,只看得太子横低下头去,心乱如麻,努力想化解这可怕的气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姑母——” 芈月这时候方察觉到房内居然还有一个碍事之人,当下沉了脸,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国为质,你我虽有亲谊,也只能先叙国事。望你在秦国安分度日,不要出什么差错,免得坏了两国情谊。” 太子横有些僵住了,他没有想到芈月的态度竟然会是如此生硬,终于强自镇定下来道:“多谢太后提点,横当恭谨自处,安分守己。” 芈月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 太子横动了动嘴,却不敢说什么,下意识地想打开这个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黄歇。 芈月想说什么,看了太子横一眼,又忍住了,转头吩咐道:“缪辛。” 缪辛连忙应声:“奴才在。” 芈月道:“带楚太子去见大王吧。” 缪辛应了一声“是”,太子横见状站起来赔笑道:“如此,横告辞了。”待要举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黄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只道黄歇必会与自己同行。 黄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芈月已经开口道:“子歇留下,我还有一些关于夫子的事,要问子歇。” 太子横恍悟,只差没有给自己一耳光,慌忙应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见太子横慌忙出去,薜荔一个眼神,带着众侍女悄然退出,殿中只剩下芈月和黄歇两人。 两人四目相交,芈月看着黄歇的目光充满贪婪和爱恋。 黄歇低声唤道:“皎皎。” 芈月想笑,却忽然落下泪来。黄歇这才发觉,此处显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与自己虽然相距有一段距离,但都平铺着茵席,并无高低之分。 此时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黄歇横了横心,站起来迈步走到芈月身边,递上手帕,轻声道:“皎皎,别哭!” 芈月接过手帕蒙在脸上,瓮声瓮气道:“我没哭,我只是喜极而泣。”她将帕子一摔,抱住黄歇的腰,哽咽道:“我终于盼到你来了。” 黄歇轻叹一声,挣开芈月的双手,坐了下来,将芈月抱入怀中,轻轻抚慰。 他只觉得胸口一片温热,似是她的泪水渗入了他的衣服,渗入了他的肌肤,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们正少年。 过了许久,芈月轻轻地说:“你不走了,对吗?” 黄歇沉默片刻,看着芈月充满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只是“嗯”了一声。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良久,芈月咳嗽一声,道:“这个院落,我住了十余年,你要不要四处看看?” 黄歇点头:“好。” 两人携手,出了房间,在廊下慢慢走着。黄歇仔细看去,方知自己刚才入的乃是西侧之殿。 银杏叶子落了满院,飞入他们的衣襟,黄歇抬头看着庭院中的银杏树,问道:“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芈月牵着黄歇的手,目光温柔:“是。” 黄歇拉着芈月的手慢慢走到树下,此时树下已经设了茵席并案几器皿饮食。黄歇拉着芈月一起坐下,抬头看去,这一株银杏树几乎笼罩了整个院子,不禁叹道:“这银杏树长得真好。” 芈月伏在黄歇的膝上,“嗯”了一声。 黄歇道:“还记得屈子家里有一棵橘树,那时候,你我就这么坐在树下,你就喜欢缠着要我吹洞箫给你听。” 芈月一声轻笑:“我也想到过去了。子歇,你给我再吹一曲吧?” 黄歇问:“你要听什么?” 芈月低声道:“《摽有梅》。” 黄歇心中一痛,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着他的爱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却又转眼逝去。这一次,他能够再抓住他的爱情吗? 他没有再说话,只取下挂在腰间的玉箫,低声吹起。 春风拂过树梢,天地间充满了温柔的旋律。 芈月伏在黄歇的膝上,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箫声仍然在继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还盖了被子。她脑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着前的事,慌乱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黄歇坐在一边,这才松了一口气。 黄歇柔声道:“你醒了?” 芈月问他:“我睡着了?” 黄歇道:“嗯,睡得很香。” 芈月低头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黄歇看了看铜壶道:“嗯,两个多时辰了。”他入宫的时候,是刚刚隅中,如今却是快接近晡时了。他甚至在看着芈月睡觉的时候,还由薜荔服侍着用了一顿点心。 芈月一怔:“这么久。”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竟有些腹中饥饿,她看着黄歇,怔怔出神。 黄歇见状,不解地问:“怎么了?” 第357章 故人意〔2〕 芈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从回秦国开始,每次都睡不足一个时辰。”每天都这样,睡到半夜,就会醒过来,然后睁着眼睛,无眠到天亮,吃多少药,用多少安息香,都无济于事。 黄歇手持玉箫,脸上有心疼和怜惜,他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芈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门外文狸的声音叫道:“大王!” 芈月一怔,又听得薜荔高声叫道:“大王驾到!” 黄歇不由得松开手去,后退两步,便见嬴稷闯了进来,叫道:“母后!” 芈月脸一沉,喝道:“子稷,来此何事?” 嬴稷看到芈月躺在榻上,脸色一沉,立刻警惕地看向黄歇,发现黄歇只是衣冠整齐地坐在旁边,脸上的表情才轻松几分。 芈月也看到了嬴稷的表情,眉头一皱。 嬴稷瞧见母亲神情,连忙赔笑道:“母后,楚太子已经在宫门外等了多时,询问黄子何时能够出宫,所以寡人过来替他看看。” 芈月知道他这话不尽不实,一个楚质子还能够支使得动堂堂秦王亲自为他跑腿不成?当下眉头一皱,就要说话。 黄歇却按了一下芈月的手,他看了嬴稷一眼,知道他为何会此时来到,却宽容地站起来向嬴稷行了一礼:“既如此,臣也该告退。” 嬴稷一直看着黄歇走出门去,脸上不禁露出胜利的微笑。 芈月喝道:“子稷!” 嬴稷转向芈月,咧嘴一笑,一脸无辜的模样:“母后。” 芈月沉下脸来,问道:“你满意了?” 嬴稷连忙装出一副天真撒娇的样子,赔笑道:“儿臣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芈月指了指外面:“不明白,就出去跪着。跪到你明白了再起来。” 嬴稷耍赖道:“母亲。” 芈月沉着脸道:“别让我说第二回。” 嬴稷气哼哼地一跺脚:“跪就跪。”他站起来,鼓着气拖了一只锦垫出来,扔到常宁殿外的石路正中,自己跪了下去,却还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此时已近黄昏,但见夕阳西下,天色迅速暗了下去。 薜荔服侍着芈月吃夕食,却一直不安地看着外面。 芈月道:“你在看什么?” 薜荔道:“太后,大王他还小……” 芈月道:“他不小了。” 薜荔不敢再说,芈月放下筷子,叹道:“如果还在燕国,他这样撒娇耍赖我会心疼他,迁就他。可他现在是秦王了,周围虎狼环伺,他不能再指望会有人还继续心疼他,迁就他。” 薜荔劝道:“可太后永远都会是他的母亲。” 芈月摇头:“你不明白。戴上这顶王冠,就会拥有一颗帝王的心,然后无限膨胀,无人能够限制。孩子只想以示弱留住母亲,可帝王会想着唯我独尊,他不仅会示弱,还会用心术去掌控别人,用暴力去碾杀别人。薜荔,曾经我输了一切,而孟芈拥有一切,可她为什么最后输得这么惨?就因为她失去了为母的本分,没有用笼头勒住王位上的野马,最终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也差点葬送了秦国。我不能让子稷的心也跟着膨胀,最终变成另一个武王荡。” 薜荔心头一惊,忙俯首道:“是奴婢浅薄了,太后说得是。” 嬴稷自然知道,自己这般闯入母亲的寝宫,实是触了她的逆鳞,他本以为跪一下做做样子便罢,谁知道等到夜幕降临,夕食上来,母亲居然还没有叫他起来。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嬴稷已经跪得垂头丧气,他摸摸肚子,又挪挪膝盖。 却看到月色下,一双银缎鞋履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抬头,看到母亲站在他的面前。 芈月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来:“知道错了吗?” 嬴稷委屈地扁扁嘴:“母亲……” 芈月站住不动。 嬴稷连忙点头:“母亲……我错了。” 芈月蹲下身子,看着嬴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术和手段,别用在母亲身上。” 嬴稷连连点头。 芈月又道:“更别用在比你聪明的人身上。” 嬴稷顿时变成了苦瓜脸:“是。儿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此时,黄歇已经出宫,回到驿馆。 但见太子横像惊弓之鸟,惶恐不安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不停地念叨着:“子歇怎么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黄歇走进来时,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抓住了黄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来了。” 黄歇见状也甚是惊异:“太子,你怎么了?” 太子横神情惊恐地看了看他身后,语无伦次地说:“哦,子歇,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黄歇一怔,上前问:“太子,出了什么事,你今天遇上什么了?” 太子横欲言又止:“我、我……” 黄歇见状,忙问:“可是秦王对你无礼?” 太子横连忙摇头。 黄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横一把抓住黄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 黄歇越发疑惑起来,追问:“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 太子横的脸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秦国太后,她的生母姓什么?” 黄歇不解,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姓向。” 太子横跌坐下来道:“果然是姓向。” 黄歇不解,问道:“怎么了?” 太子横忽然抓住黄歇的手,惊慌道:“你说,我会死在秦国吗?” 黄歇诧异:“太子为什么这么说?” 太子横欲言又止:“没什么。”他忽然放开黄歇的手,有些慌乱地说:“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说着就向左边的套间走去。 黄歇叫住了太子横:“太子——” 太子横却没有停步,反而快走几步,推开门。黄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门上,肃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 太子横本能地说:“不,我不知道。” 黄歇严肃地说:“太子在楚国已经是危机四伏,若是在秦国会有什么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说出来,我如何能够帮助太子?” 太子横退后几步,摇头:“不,我不能说。” 黄歇起了疑心,诈他一句道:“难道向氏夫人的死,与南后有关?” 太子横马上回答道:“与我母后无关。” 黄歇道:“那是与大王有关?” 太子横惊恐地看着黄歇。黄歇本是诈他,一时竟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当真……与大王有关?” 太子横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黄歇坐在他的对面,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励道:“太子知道什么?” 太子横有些语无伦次:“我原也没想到,今日出宫的时候,在宫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说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对我如此冷酷,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却原来他今天出宫之时,在宫巷中遇上两人。他入秦为质,本就是持着多结善缘以得保全的心态,见两人气派华贵众人奉承,但话语中却带着楚音,便有心结交,忙问身边的宫人:“这两位贵人是谁?” 那宫人诧异地看看他,道:“这位便是太后的弟弟公子戎,应该是太子您的叔父吧!” 太子横汗颜,他在宫中,除却每年庙祭大典之时,确实不曾与这些名义上的叔父见面,而那些时候也通常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过了,饮宴之时又不在一处,自然也是不太认识。 当下也只得厚了脸皮上前请安。芈戎倒还认得他,表情却是极为古怪,只淡淡地与他叙过礼以后,又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说:“这是我舅父向子,讳寿。” 太子横也只得见过礼,亦觉得向寿与芈戎一样,神情有些不对,当下只是诧异,回到驿馆,便叫来了心腹之人,打听芈戎等人的事,以便将来更好地与这两人结交。不想这心腹却是南后当年留下的寺人,知晓一些宫廷秘闻。 却原来当年楚威王驾崩之后,向氏忽然被逐出宫去,便是因为楚王槐*向氏,楚威后震怒,将向氏嫁与贱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后岂有不知之理?打听此事的,便是这个寺人。 后来太子槐又为黄歇向芈月求亲之事,请南后相助。南后甚是心细,既然准备将黄歇收为太子之用,自然要将芈月身世调查清楚,当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沦落市井,已经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楚王槐*所致,去调查此事的,还是这个寺人。这名寺人见太子横追问,自然将这些事都告诉了他。 黄歇一怔,想了想还是安慰道:“如今楚国争储甚烈,而郑袖夫人在秦楚联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兰还将要娶秦国公主。她是一国之主,自然要以国事为先,不好对太子过于亲近。” 太子横道:“当真不是因为她怨恨父王吗?” 第358章 故人意〔3〕 黄歇一怔,回想起黄棘会盟,他在行宫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长剑,满脸杀气。魏冉被缪辛劝走之后,他又听到充满杀气的秦筝之声…… 黄歇心中一凛,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太子横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却不欲将那寺人所说之事说出,只托言道:“只是听我母后当年无意中说起过,她说先王当年有个*妃姓向,被威后扔到宫外配了人,后来沦落市井,便穷死了。” 黄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芈月后来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养了魏冉,如此说来,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只是楚王槐与楚威后作恶,若是芈月迁怒到太子横身上,却也未必,他当下安慰道:“想来她身为一国之主,不至于为了此事迁怒于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筝之声,心中仍然隐隐不安,暗忖芈月虽然不会迁怒于太子横,但对楚王槐却未必不存杀心。 太子横不安道:“子歇,你说她知道吗?” 黄歇喃喃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 太子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只怕我没有办法活着离开秦国。”他看向黄歇道:“子歇,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千万不可告诉她。” 黄歇没有说话。 太子横急了,拉住黄歇道:“你若是告诉了她,只怕秦楚之间就要刀兵相见了……” 黄歇握紧了双拳,可是此事,他又怎么能够瞒着她呢? 却听太子横急道:“子歇,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们楚国。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们楚国的命运,都在你的手中了。”见黄歇犹豫不决,心中矛盾,顿时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 黄歇大惊,拉起太子横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 太子横急道:“子歇,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是。” 黄歇面现犹豫。 太子横道:“子歇,我知道你对她有情,舍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国太后,已经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来,世人会怎么看你?你本是国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个国家,都可以大展拳脚,指点江山,笑傲王侯,万世留名。” 黄歇叹道:“黄歇至今一无所成,何谈笑傲王侯?” 太子横道:“因为你太重情,所以才会为情所缚。为了她你远走天涯,为了屈子,为了我,你又困守楚国。可是子歇,离我们指点江山的日子不会太远了,父王年事已高……” 黄歇听他说到这里,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太子,噤声!” 太子横殷切地看着黄歇:“子歇——” 黄歇痛苦地扭过头去。 一支箭飞去,正射中靶心,紧接着,一支,又一支。 十支箭,八支中靶,内侍竖漆已经把手掌都拍红了:“大王,中了,又中了!” 如今秦王嬴稷每日除学习政务以外,也会抽出时间来学习武艺,这日他便在练武场中练习射箭。听着竖漆的奉承,嬴稷却忽然把弓箭往下一掷,烦躁道:“区区两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么样?真正到了战场,连个人都射不死,只够挠痒痒的。若论武力,我非但不能与武王荡相比,比那个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竖漆知道他说的是义渠王,这种事他可不敢掺和进来,只奉承道:“他就算再强,也只有大王伤他的份儿,他可伤不到大王。” 嬴稷“哼”了一声。上次他伤了义渠王,反而让母后每天都绕着义渠王呵护备至,他这亏吃得才叫大呢。竖漆见他不悦,吓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为他拭汗擦手。 嬴稷忽然问:“你说,母后是喜欢黄歇多一些,还是喜欢那个野人多一些?” 竖漆的脸色都变了:“大王,噤声。” 嬴稷哼了一声,道:“怕什么,难道我不说,这件事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吗?哼,不管是谁,都休想从我手中抢走母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齿,脸上是说不出的阴郁之色。 嬴稷自然不知道,他还要面对比他母后喜欢上一个男人更大的麻烦。 而芈月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怔住了,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太医令,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医令见状,早已吓得双股战战,却强作镇定,硬着头皮道:“太后身体强健,臣给太后开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只要好好休息,日常饮食上注意一二便是。” 薜荔见芈月已经失神,当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个眼色,文狸会意,便出去与那太医令嘱咐几句,不让他泄露消息。 此时芈月宫中侍女,依旧取名为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以薜荔、文狸为首。侍女石兰捧了书简进来,呈上道:“太后,公子歇的信。” 薜荔接过,拆开,再呈给芈月,芈月就着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子歇要见我?” 薜荔一惊:“现在?” 芈月看了薜荔一眼:“现在又怎么了?” 薜荔吓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现在……” 第359章 故人意〔4〕 芈月想起方才太医之言,不禁叹息道:“可是,子歇他……” 薜荔也不禁轻叹:“您跟公子本来就应该是一对……” 芈月怅然:“是啊,我与他,一直都是这么阴差阳错。本以为这次重逢可以……” 薜荔道:“可没想到又出了这件事——” 芈月将书简一拍道:“多嘴。” 薜荔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芈月长叹一声:“起来吧,给我梳妆。” 薜荔连忙欢喜地站起来:“太后要梳什么妆?奴婢给您梳一个最漂亮的发髻。” 芈月沉默片刻方道:“给我梳一个以前在楚国的时候,我常打扮的发式吧。” 薜荔服侍着芈月更衣,一如昔日芈月在楚宫之时的模样。 打扮完毕,芈月站在镜子前,竟有一丝的恍惚,朦胧间,似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黄歇携手而立。芈月定睛看去,发现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确,她如今的装扮,一如当初在楚宫,还是那样的头发、那样的衣服,可是在镜子中照过来,却有一种违和的感觉,历尽沧桑以后,过去的青葱岁月,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芈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声:“更衣吧。”过去只能留在过去了,楚国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她终于还是换了一个素日常服的妆容。如今的她,越来越像一个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适合。 黄歇入宫,一直被引到了秦宫后山下,但见芈月一身素衣,已经等在那儿了。 芈月手一伸,道:“子歇,可愿与我一起爬山?” 黄歇点头。两人沿山道走着,落叶翩然而下,洒落一身。 今日来见芈月,终究还是为着心头之事,走了一段路,黄歇便假作无意地问道:“我才到咸阳,听说太子昨日见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们可还好?若有空,我也想见见他们。” 芈月笑道:“很好,听说是你把他们找回来的,子歇,我谢谢你,让我一家得以团聚。”说着,她站住,郑重地向黄歇行了一礼。 黄歇忙扶住芈月,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芈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间,本不必客气的。” 黄歇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转过头去:“你们亲人十几年不见,如今见面,一定会有许多话要说吧!” 芈月握着黄歇的手:“子歇,其实,在我们的眼中,你也是我们的亲人。”黄歇沉默片刻,试探地问:“你昨日对太子横太过冷淡,他回去之后惶惶不安。皎皎,他,也应该算你的亲人吧。”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黄歇心一沉,问:“皎皎,在你眼中,不视他为亲人吗?” 芈月轻笑,漫不在意道:“若这样也算的话,那我的亲人未免太多了,连那威后和姝、茵都算我的亲人了。”她反问黄歇:“可她们能算吗?” 黄歇没有回应,却试探地问了一声:“那大王呢?” 芈月忽然沉默了。黄歇能够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一下子都变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能够感觉到芈月整个人在听到楚王槐的名字时,态度比说到楚威后和芈姝、芈茵都还要恶劣得多。说到这三人的时候,她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在听到楚王槐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无温度。 黄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对芈月的评价,真是恨不得把这蠢货的眼珠子都挖出来。这个蠢货居然会相信芈月把楚国当成倚仗,甚至让楚王槐和他周围的人都相信了这一点。 沉默良久,他问道:“看来,靳尚看错你了,你从来不曾把楚国视为倚仗吧?” 芈月轻笑一声:“难道你也相信那个蠢货?”不待黄歇回答,她自己先说了,“没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愿意张开羽翼,去庇护我愿意庇护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 黄歇道:“不包括太子横?” 芈月道:“是。” 黄歇道:“你对楚国呢?” 芈月道:“我们是利益交换,秦楚为联盟和联姻的关系,在目前的这个阶段,我们共同对抗韩赵魏齐四国。” 黄歇道:“你会遵守盟约吗?” 芈月忽然抬头看着黄歇,问:“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只有*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态度如此大变?” 黄歇一惊,掩饰道:“没什么。” 芈月问:“子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黄歇犹豫片刻,忽然反问:“那么,你有吗?” 芈月沉默了,半晌道:“有。” 黄歇欲伸手去抚她的肩头,不知为何,空气中有一种让他不安的气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芈月看着黄歇,轻叹道:“子歇,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黄歇问:“要多久?” 芈月道:“不会太久了。” 芈月忽然拉住了黄歇的手,这时候他们已经攀到山顶了。 芈月指着前面道:“你来看。”此时他们站在后山顶上,迎风而立,秦宫和整个咸阳城一览无余。芈月看着黄歇,柔声道:“子歇,你看这江山,多美。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这朝夕,共看这江山。” 第360章 抉择难〔1〕 黄歇看着芈月,欲言又止,芈月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问:“子歇,你怎么了?” 黄歇忽然有些想退缩,说:“没什么。” 芈月却感觉到了:“不对。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样犹豫迟疑过。你,不愿意留下来吗?” 黄歇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我与你之间……” 芈月专横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再阻挡我们在一起吗?” 黄歇看着芈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芈月道:“知道什么?” 黄歇轻叹一声,试探着说:“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着楚国质子来的。” 芈月不屑道:“楚国还能给你什么?楚国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阳专横昏聩,郑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横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国也不能有所作为。不如留下来吧。甘茂已经罢相,我让你做右相如何?” 黄歇问:“那太子横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芈月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连太子横也一起留下,他现在就算回到楚国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为楚王……” 黄歇猛地抬头,他从芈月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什么:“这么说,你要谋楚王之位?” 芈月表情一僵,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哈哈一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诸侯谋他国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远的说,秦穆公曾助晋文公登基;就近的说,赵王雍助燕王职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桩好买卖。” 黄歇看着芈月,长叹一声:“但愿你心中念着的,真的只是一桩买卖!” 芈月笑问:“子歇何出此言?” 黄歇看着芈月,似乎要看进她心底去:“皎皎,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不能告诉我?” 芈月看向黄歇:“那么,你不能告诉我的,会是同一件事吗?” 黄歇没有说话,忽然紧紧抱住芈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芈月伏在黄歇的怀中,轻声问:“子歇,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黄歇忽然放开芈月,转头道:“不,我不知道。” 芈月看着黄歇:“你是真不知道吗?”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两人立于山巅,良久不再言语。 芈月看着黄歇,他的容颜在这*之间,似乎憔悴了许多,她问:“子歇,你憔悴了,为什么?” 黄歇轻叹:“相见不能相近,是一种煎熬。” 芈月道:“既然相见,为何不能相近,为何徒自煎熬?” 黄歇长叹一声:“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却是隔了太多的障碍。” 芈月道:“不过是一道门而已,你推开就可以进来。” 黄歇道:“心中的门,推不开。” 芈月道:“是你不愿意推开吧。” 黄歇道:“是我们中间隔着太多的事情。” 芈月道:“是你的心中搁着太多不必要、与你无关的事。把这些放下,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 黄歇道:“怎么会无关呢?我的根在楚国,若是拔了我的根,种到别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颂》里说的一样,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会变了味道。” 芈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况于人。” 黄歇道:“你变了吗?” 芈月道:“我,我自然是变了。” 黄歇道:“变得多疑,变得不能信任别人了,对吗?” 芈月忽然恼了,转身欲走,黄歇连忙拉住她:“你别生气。” 芈月看着黄歇:“你这算什么,你指责我多疑,指责我不信任你吗?那我问你,你向我隐瞒了什么?” 黄歇一怔,苦笑:“你看出来了。” 芈月道:“你若不知道这件事,根本就不会猜到我的心事。” 两人又沉默了。 山间远远地传来两声杜鹃鸟的鸣叫。 芈月打破沉默:“子歇,这是什么鸟在叫?” 黄歇道:“我当日经由巴蜀,也听到这种鸟的叫声,不过那是春天的时候。蜀人说,这是他们蜀国很久以前的一个王,叫杜宇。他死后就化为这种鸟,每年春天到处可以听到他的叫声,意思是:‘不归。不归。’” 芈月问:“不归?这是什么意思?” 黄歇道:“人说杜宇外出不归而亡,所以死后一直在问:‘不归?不归?’他为何不归,是真不归,还是假不归,是归不得,还是有怨不想归?” 芈月听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开口:“我也一直在想念着楚国的山山水水,想着我们楚国为什么每次的强盛都不能持久,为什么虽然统治了这么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着只要楚国多打几次胜仗就有权臣作乱,想着楚国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为什么百姓仍然困苦,为什么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国家攻打,只能被动防卫……” 黄歇怔怔地看着芈月,他没有想到,她竟是想过这些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变了。” 芈月道:“变得怎么样了?” 黄歇道:“你变得让我陌生,让我害怕。” 芈月一摊手,无奈道:“那我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变回来吗?” 黄歇轻叹:“是,变不回来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芈月道:“我曾经深恨在楚宫的那段日子,只觉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离。可如今回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的日子,也是在那儿度过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们可以永远活在那段时光里……” 黄歇感慨万分:“是啊,如果能够回去多好。” 芈月道:“不归?不归否?不如归去?不能归去?这鸟叫了几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凄婉,他也是一个失败的君王。我宁愿一个人立在这山巅,也不会变成一只无枝可栖的笨鸟。” 黄歇看着芈月,一时竟无言以对。 许久,天色渐暗,两人在这山巅站了许久,说了许多的话,可是两颗本来已经渐近的心,却又不知不觉地远了。 黄歇回到驿馆,满心怅惘。 秋夜的庭院,草丛中有虫鸣之声。黄歇所住的居间,烛光自纱窗透出。 黄歇抚琴的身影投在纱窗上,激昂的琴声回响在庭院中。 太子横推窗,望着黄歇的身影,听着那琴声,竟是不敢出门,只在房中不断来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来,竟是已经太阳高升了。 侍从匆忙跑进来,报道:“太子,不好了,义、义渠君来了!” 太子横怔了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问道:“义渠君,什么义渠君?” 那侍从急了,在他耳边低声将义渠王与秦太后的关系说了,又道:“那戎狄蛮夷之人,不识礼数,他必是听说了公子歇与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门来了。” 太子横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当真岂有此理,当真是蛮夷之人,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侍从催道:“太子,速作决断,那蛮夷之人不讲理,此事还须太子出面去挡他一挡,否则的话,岂不教公子歇跟着他一起丢脸?况且他手下众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鱼之殃。” 太子横急出一头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却已经迟了。 却是义渠王在与猃狁征战的时候,听说黄歇到了咸阳,与太后要重叙旧情之事,当下丢下战场给虎威,自己率着一队亲兵疾驰回了咸阳,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时间便直奔黄歇所住的驿馆,揪住驿丞便问:“黄歇在哪儿?” 驿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后院,义渠王当即走到后院去,却见院中无人,房间又都闭着,不晓得哪间才是黄歇的,当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声道:“黄歇,你给我出来!” 却听得一声叹息,但见黄歇一身白衣,手执玉箫,掀开帘子走出来,慢慢步下台阶,微一拱手道:“义渠君。” 庭院的红叶飞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显得他恍如玉树临风。 义渠王看着黄歇,更觉得妒意中烧,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回你的楚国去,这里不需要你。” 黄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国质子的随从,奉王命入秦,保护质子。” 义渠王指着他,喝道:“那就让楚王换一个随从,你——离开秦国。” 黄歇眉头一挑:“为什么?” 义渠王道:“我不喜欢你。” 黄歇道:“秦楚交质,与义渠何干?” 义渠王一时语塞:“你——”他自知说不出理由来,索性拔刀指着黄歇,“上次在武关外与你交过手,可惜没打个痛快,今日我们索性再来比一场。你若赢了,我便离开咸阳,我若赢了,你便离开咸阳。如何?” 黄歇摇头:“我不比。” 第361章 抉择难〔2〕 义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吗?” 黄歇道:“这里是咸阳,谁走谁留,不是我们说了算。” 义渠王道:“那谁说了算?” 却听得一个声音道:“我说了算。” 义渠王回头,见芈月带着随从,已经走了进来。 义渠王怔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芈月反问:“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义渠王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我只是来看看故人。” 芈月见他如此,轻叹一声,道:“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走吧。”她说完,转身向外行去。 义渠王连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门边,还胜利地向黄歇飞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黄歇抚着玉箫,苦笑站立。眼见着芈月与义渠王双双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涩。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义渠王,可以这样公然地将自己的爱与恨说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护卫,去抢夺。 芈月也不理义渠王,径直上了马车,回到宫中,义渠王便也忙跟着她回了常宁殿,却见芈月一言不发,回到殿后,便坐在素日处理公文的地方,专心地看起竹简来。 义渠王在她的身旁绕来绕去,一脸犹豫想找话题的样子。 芈月放下竹简,叹息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义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芈月道:“没有。” 义渠王顿时有了底气,提高了声音:“可我生气了。” 芈月道:“你生什么气?” 义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着几案,用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她:“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芈月笑了笑:“你说呢?” 义渠王却是越说越生气:“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阳,你为他精心打扮,你陪着他游湖游山,甚至就在这树下,你还和他,你还和他……” 芈月道:“我还在他的怀中睡着了,是吧。” 义渠王一怒砸在几案上:“我要与他决斗!” 芈月眉毛一挑:“哦,你还要决斗?” 义渠王道:“不错,我们男人的战争,你是阻挡不了的。” 芈月放下竹简,叹气道:“我不想阻挡你,我怀孕了,想清静些,你别在我面前讲打打杀杀的事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你怀孕了又怎么样……”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芈月,“你,你说什么?你怀、怀孕了——” 芈月轻抚着小腹,点点头。 义渠王惊喜交加,冲到芈月身边,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芈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还有谁?” 义渠王忽然将芈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跃道:“哈哈哈,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芈月气得捶他的胸口:“你这浑蛋,把我放下来,我都被你转晕了!” 薜荔、文狸等也吓得忙抢上来道:“义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医说过,太后要静养。” 义渠王嘿嘿笑着,把芈月轻轻放下,伏在她的身边,一会儿去摸她的肚子,一会儿傻笑连连,满天酸风醋雨,顿时消于无形。 芈月怀孕的消息,自然也传回了驿馆,黄歇听到消息,怔在当场:“她怀孕了?” 消息是芈戎带来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黄歇,叹道:“唉,你说,这是怎么说的呢!这孩子真不应该来。” 黄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喷出,芈戎大惊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 黄歇摇摇手,苦笑道:“我没事。” 芈戎顿时后悔道:“对不起,子歇,我不应该告诉你——” 黄歇摇头道:“不,是我无能。比起义渠王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确已经不适合在她身边了。” 芈戎道:“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对我阿姊的好。” 黄歇道:“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芈戎走后,黄歇看着窗外,捂着心口,只能苦笑。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其实七分时,他错过了;三分时,他也错过了;顷筐塈之时,他又没有抓到机会。人生际遇至此,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芈月怀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诉嬴稷的,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这件事。 嬴稷顿时跳了起来,膝盖顶上书案,书案倾斜,上面的竹简哗啦啦地倒下来,他也顾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问道:“你说什么?怀孕?” 唐棣吓得捂住嬴稷的嘴:“大王,轻声,此事可不能张扬。” 嬴稷已经跳了起来,四处去寻剑:“是那义渠野人的,还是那个黄歇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 唐棣见嬴稷牙咬得咯咯作响,吓得连忙按住他,抚着他的胸口让他平心静气,劝道:“大王,休要动怒,冷静,冷静。太后都已经怀上了,您这时候便是杀了他们,又有何用啊。” 嬴稷一把甩开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连忙拉住嬴稷:“您别去,上次就为黄歇的事,母后还罚过您,您千万别去。” 嬴稷怒吼:“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母后她、她为别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劝道:“这事儿,您不能是第一个去的。母后毕竟是母后,还是得、还是得让别人去。” 嬴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么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不行,绝对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让母后听您的吗?” 嬴稷被她这一句说中,狂怒的情绪平静下来,转头问她道:“那你说,寡人应该怎么办?” 唐棣轻声劝道:“大王,您是秦国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为您分忧啊?您可千万别自己冲动,伤了您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坐下,终于缓缓点头:“不错,你说得对。”又转头问唐棣,“依你说,要当如何?” 唐棣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番话,嬴稷握住了唐棣的手,叹道:“关键时候,还是爱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脸一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王避免与太后失和。” 最终,还是由唐棣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唐姑梁。如今能够劝阻芈月的,便只有樗里疾这位宗室王叔了。 樗里疾闻讯大惊:“她当真怀孕了?” 唐姑梁叹气:“千真万确,昨日刚由太医令诊断出来。” 樗里疾顿足:“这、这到底是哪个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别管是哪个的了,难道你还打算让她生下来吗?” 樗里疾也醒悟了,道:“岂有此理!绝不可以。” 唐姑梁低声道:“大王年纪尚小,说的话太后听不进去,只怕还得您出面啊!” 樗里疾便叫道:“来人,备辇,我要进宫。”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传与太后时,听说庸芮大夫已经早他一步来了。 却是庸芮也闻此讯息,却不知是从何得知,忙来问芈月。 芈月看着庸芮:“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芈月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庸芮道:“臣不知道。” 芈月道:“你认为我应该把孩子生下来吗?”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亲,您要保这个孩子,谁也挡不住您啊。” 芈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这个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芈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帮我……” 正说着,南箕匆匆进来禀报:“太后,樗里子求见。” 芈月挥了挥手:“你告诉樗里子,三日后早朝再见。” 南箕一怔,又不敢违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请樗里子一起相商?” 芈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以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说着,对庸芮悄悄说了一番话,庸芮的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已经不能言语了。 芈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应一声啊!此事,你能不能办到?” 庸芮按着头,万分头痛地应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书。” 芈月道:“都拜托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来有没有能说得通的例子。” 芈月道:“我就知道,满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第一个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宁可太后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想到臣。” 芈月脸一红,啐道:“这种事情,同你有什么相干?” 庸芮发现口误,脸也红了,长揖道:“臣一时错乱,请太后恕罪。” 第362章 抉择难〔3〕 芈月道:“若用到你时,你可别再给我错乱了。” 庸芮道:“是。” 当下庸芮匆匆而去,樗里疾听了南箕回报,急得跺脚道:“三日后早朝就来不及了,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了。若不处理好,只怕到时群臣能把咸阳殿给掀翻了。” 芈月听了南箕回报,却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诉他,咸阳殿,翻不了!” 樗里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飞报到了嬴稷耳中。 大朝会前*,夜已深了,嬴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来走去,竖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来问……” 嬴稷暴躁道:“叫她滚。” 竖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温言劝道:“大王,母后既这么说,必是有了应对之策,大王不必着急。” 嬴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会,若是群臣闹腾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到时候母后如何下台,寡人如何下台?”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对樗里子说这样的话,那必然是没有关系的。” 嬴稷道:“寡人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消息。是谁把消息走漏了?是谁?是谁?” 不管嬴稷愿不愿意,大朝会仍然如期召开了。 清晨,咸阳殿外,文武大臣已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得起劲。 寒泉子*地对乐池道:“乐大夫,那件事,你听说了没有?” 大夫乐池低咳两声道:“轻声,轻声。” 大夫冷向不屑道:“轻什么声啊,这事儿还有谁不知道。” 大夫管浅也不悦道:“唉,这种事,真说不出口啊。” 庸芮带着微笑,和每个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态轻松,与众人的剑拔弩张之势大不一样。 到殿上钟磬之声响起时,大臣们顿时严肃起来,整冠理带,捧着朝笏按照顺序鱼贯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两列,彼此交换眼神,坚定信心,一个个昂首挺胸,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便听缪辛报道:“太后驾到。” 整个大殿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芈月走到殿中,扫视了周围一圈,她的目光到处,如风行草偃,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 芈月拂袖,优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参见太后。” 芈月道:“罢了。” 群臣起身,头不敢抬。 芈月道:“听说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热闹,诸位卿大夫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可否告诉朕,你们在议论什么?” 群臣唯唯。原来在殿前人人都说得极是起劲,似是芈月一上朝,众人便都要群起相劝,务必要让她打消原意,维护大秦王室的体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众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别人先站出来开口,自己好跟进,竟是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樗里疾沉着脸,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个大夫开口,形成众臣纷议的局面以后,他才好一言定鼎,总不好他自己先站出来进言。可是眼看众人都是巴望别人出头,推诿异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压轴,此时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张口欲言。 却听芈月先开口道:“哦,你们没有事可以告诉朕吗?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诉诸位卿大夫。” 群臣抬头,诧异地看着芈月。 樗里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芈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脸上充满了为人母的快乐安详和心满意足:“朕有一件喜讯要告诉诸卿,朕有喜了。”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 樗里疾脸色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大声道:“敢问太后,喜从何来?” 芈月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樗里疾,仿佛他说了傻话:“朕是大秦太后,怀了嬴氏之后,不是大喜吗?” 樗里疾想不到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气结。 唐姑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问道:“太后此言,实在是,实在是……难道先王还能……” 芈月坦然点头道:“唐卿真是聪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梦见先王,先王伤嬴氏人丁单薄,大王孤单缺少臂膀,故与朕入梦,孕育子嗣。诸卿,不为先王贺,为朕贺吗?”见群臣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微笑着站起来,道:“看来各位竟是高兴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见芈月站起来,径直转身向后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应过来,蜂拥上前试图阻挡:“太后,太后请留步!” 庸芮却上前一步,挡住群臣道:“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请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芈月远去,将一腔怒火都发到庸芮身上。 樗里疾怒道:“哼,庸芮,你挡着我们意欲何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么?” 樗里疾道:“你说呢?” 庸芮一摊手:“各位争执了半天,无非就是想要太后给一个交代,如今太后已经给了交代,各位还想要问什么?” 樗里疾气得整个人都抖了,怒道:“哼,这算是交代吗?先王托梦,太后有娠,直是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儿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樗里疾道:“大秦嬴氏王家血脉,岂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么做?是要逼着一个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群臣语塞,眼神中表露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渴望,但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庸芮进逼一步道:“谁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里疾站住不动外,群臣都胆怯地退了一步,管浅低声嘟哝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嬴氏血脉啊。” 庸芮道:“既然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这孩子生下以后应该姓什么?姓义渠王的姓吗?他成年以后,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这封地归谁,归义渠?” 管浅连忙摇头:“不行,大秦将士辛苦得来的疆土,岂能属于义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嬴了。” 管浅气道:“这,断断不可。我等身为大秦之臣,若是坐视王家血统淆乱,何以对先王,何以对列国,何以对后人?” 庸芮道:“列国,列国难道就没有先例吗?” 管浅道:“胡说,哪来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风上的图腾,问道:“各位,这是什么?” 这图腾众人自然都识得,这是大秦的图腾玄鸟。 唐姑梁哼了一声:“这是玄鸟。” 庸芮笑问:“为何要画玄鸟?” 唐姑梁忽然意识到一事,当即不言,却有人还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鸟,降而生商’,祖妣女脩因玄鸟感孕我大秦先祖大业,这还不懂吗?” 唐姑梁恨不得将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视了一圈却未发现此人是谁,已经心知不妙,果然听得庸芮拊掌笑道:“这样啊,‘天生玄鸟,降而生商’,昔年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殷商之始祖契,敢问,父在哪里?祖妣女脩亦是因玄鸟感孕秦人先祖大业,敢问大业之父又是谁?姜嫄踩巨人足迹而生周人始祖弃,则弃之父又是谁?” 樗里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远古传说,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轻松地道:“好,始祖们太远,那就说说今人。当今列国,最强者七国,七国之中,国家能与我秦国相当的,还有齐国,对否?” 樗里疾已经有些晕了,下意识地点头。 管浅已经明白,扭头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里疾忽然明白过来,浑身一颤,目光锐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说了。” 庸芮冲着樗里疾苦笑一声:“樗里子,今天必须把话说开了啊。” 樗里疾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看看樗里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着站在那儿的庸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却多了一句嘴问道:“齐国又如何?” 庸芮道:“齐国原是姜子牙的封地,齐国国君原是代代姓姜,但如今却为田氏所代,为何?田氏原为齐国之臣,虽然谋得权力,无奈族中人丁单薄,空有野心没有亲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广纳美姬,大招宾客,令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而不禁,几年之间,就生了七十多个儿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兴,至田襄子时,取代姜氏而为齐国之王。此为荣焉?耻焉?” 群臣此时已经无言以对了,却听得庸芮道:“诸位,太后生子,当为嬴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艰难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请吧。” 群臣垂头丧气,竟是不能再发一言,顿时溃散,三三两两转身出殿了。 第363章 骨肉情〔1〕 这日早朝芈月根本没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饶是嬴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终于来了,可是听到消息的这一刻,嬴稷再度愤怒地掀翻了案几。 竖漆殷勤地劝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伤了脚。” 嬴稷气得转头踢了竖漆一下,斥道:“连你也要来气我?” 竖漆却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谁敢给大王气受,小的就算拼死也要为大王出这口气。” 嬴稷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气得连踢他都嫌浪费力气,怒道:“你们……你们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们的时候,没有一个有用的。哼,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就这么屈服了,竟没有一个敢再去质问的?寡人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竖漆见嬴稷咆哮,也是无奈。他何尝不知道嬴稷为什么发脾气,想要得到什么,可如今这宫中朝上,都是太后说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别人的,哪有别人拗了太后的。 他这个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诨、取笑逗乐,当个出气筒,转移君王的怒气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努力赔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嬴稷抓起几案上的竹简扔了过去,气得发抖:“事已至此,什么事已至此!只要一天还没有生下来,我就不可能放弃。” 竖漆讨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话,奴才万死不辞。” “屁,”嬴稷骂道,“你除了会说这句废话,还有什么用。” 竖漆苦笑:“大王,您说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 嬴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毕竟这个奴才是自己幼时的玩伴,虽然没用,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一条小命就这么玩完,气得抓了一把剑,拔出来就要去找义渠王算账。 竖漆吓得心惊胆战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劝。嬴稷闹腾了一顿,自己倒冷静下来,又将剑放了回去,道:“不,我现在不能跟义渠王翻脸,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乱阵脚。我若是闹得凶了,母后就会把我当成小孩子,义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秦宫了。我是秦王,这里是我的王宫,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我要像个主人,也要他们打心底承认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竖漆崇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道:“大王说得对。” 嬴稷大步向外走去。 竖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儿?” 嬴稷道:“常宁殿。” 他要去劝谏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儿耍赖那样赶走黄歇和义渠王,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个成年人一样,像个秦王,用道理说服母亲。 他一路径直到了常宁殿中。此时义渠王不在,芈月正由太医令诊脉中,见了他的脸色,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干脆挥退太医,问道:“子稷,你来此何事?” 嬴稷直直地跪在芈月面前道:“儿臣请母后收回成命。” 芈月道:“什么成命?” 嬴稷道:“儿臣是一国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芈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说,你既然打听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话,你也听到了。” 嬴稷道:“儿臣不能接受,请母后治庸芮谗佞之罪。” 芈月道:“子稷,当初母亲怀上你的时候,也是受了千辛万苦,有人不想你生下来,为此用了种种计谋来算计、来逼迫,可我终究把你保了下来。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当日我还身处卑微,尚能够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谁还能再迫使我杀死自己的孩子?” 嬴稷急了:“母后,这是不一样的……” 芈月截断他的话:“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要说,当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顺,就可以有将来的荣*,而这个孩子,不能为我带来荣*,只能带来谤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吗?子稷,我是一个母亲,这个孩子,同你一样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着那种可笑的颜面,就不能从心底摒弃那些世俗杂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嬴稷怒道:“儿臣是嬴氏子孙,儿臣自有兄弟。” 芈月的神情变得冰冷,厉声道:“是啊,你的嬴氏兄弟们,一个个都想要你的性命,差点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宁可认这样的兄弟,而不愿意留下母亲腹中的兄弟?” 嬴稷听着她的呵斥,心中却是满满的不平之意:“母后,难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吗?您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父王的存在?义渠君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芈月站起来,走到嬴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认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乱葬岗上。我要你承认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绕于母亲膝下。你选择认哪一边的?” 嬴稷眼泪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为何要逼我?” 芈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嬴稷站了起来,叫道:“母后……” 芈月已经斥道:“若是没有想好,你就出去。” 嬴稷愤然道:“好,儿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儿臣什么时候起来。”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她如今怀孕在身,本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对群臣还能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分别处置,对着自己的儿子,可就既没这样的客观,也没这样的理智了,当即变了脸色:“你这是要挟我吗?” 嬴稷道:“不敢。母后曾经罚过儿臣,因为儿臣对母后用了心术。可是今天儿臣用的不是心术,儿臣只凭着做儿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变主意。” 嬴稷说完走到常宁殿外面,也不拿锦垫,就这么冲着硬石路面跪下来。 夏日炎炎,他的脸被晒得通红,额上的汗一串串流下来,但却神情坚毅,一动不动。 此时,魏冉与芈戎亦闻讯赶来,欲劝说芈月,不想一进常宁殿,便见嬴稷跪在正中。见此景况,两人倒为难了,不好大剌剌地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走进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俩怄气,他们这些当舅舅的不出面开解,谁来开解?难道还能装作看不见,坐视他们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当下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叫嬴稷看见,便如做贼似的从走廊一边的侧门溜了进去,却见芈月倚坐在榻上,看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开口:“阿姊。” 芈月回过神来,见了两人道:“冉弟、戎弟,你们来了。” 芈戎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芈月的肚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竟一下子说不出来,顿了一顿,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开口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大王跪在门外……”他想问原因,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芈月见状,苦笑一声,自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他想让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来:“他怎么如此糊涂?” 芈戎却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缓了声音,对芈月劝道:“这也难怪大王,他毕竟年少,遇上这种事的确是难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吗?难道在你心中,义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吗?” 魏冉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姊已经怀上了,怎么可以打掉?妇人堕胎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顾阿姊安危?” 芈戎急了,横魏冉一眼,忙对芈月道:“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道,“为阿姊考虑,就算要生下这个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谁敢说什么。只是事情如今宣扬得这么大,却叫人不好办啊,也让大王颜面无存。” 魏冉也愤愤道:“是啊,本是内宫的消息,是谁把它宣扬出去的?” 芈月冷笑道:“我独掌朝政这么多年,不服气的人自然很多,只是无可奈何,却不是甘心臣服。宣扬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来胁迫我让步,还是挑动子稷与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议未尝不可,但是却不是在这个时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芈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芈月冷笑道:“言论汹汹,无非是逼我让步。那些士族们,拥有封地军队,敢与国君抗衡,就算当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乱,也把秦国的地方势力镇压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剥夺了他们许多旧有权力。他们如今只是暂时示弱,但随时会抓住各种机会来打压我的权威。我退一尺,他们就要进一丈。我若堕胎,那接下来我与义渠君之事,亦成了罪过,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会被指责。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抚养安置,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芈戎也是从楚国的勾心斗角中出来的,听到这话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虑不周。” 第364章 骨肉情〔2〕 芈月冷笑道:“魑魅魍魉,最喜人过,专喜窥人阴私,杀人于无形。所以遇上这种事,我从不退让。你要把阴私之事当成把柄,我就干脆摊开在阳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错,天底下的事,再多弯弯绕的心思,终不如以力制胜,以强克弱。周室东迁以后列国争胜,那几百个灭亡的国家,就是用在弯弯绕上的心思太多,敢于直面强敌的太少。” 芈戎叹道:“阿姊既已决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与阿姊同心协力去面对。只是阿姊对大王也不要如此严厉,母子之间若是生分,岂不是得不偿失?” 芈月轻抚着腹部,心中也不禁软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嬴稷跪在外面,还是不能放心:“我这一生,唯有与你们二人,一母同胞,同气连枝,这种骨肉亲情,是经历多少分合,隔着千山万水,都断不了的。”她顿了顿,看着两个弟弟,诚挚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却不是为了顾忌和牵制义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赌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子稷太孤单了……” 魏冉已经明白,动容道:“阿姊……” 芈月伸出手来,握住两个弟弟的手,叹息道:“若非母亲留下你们两个,这些年以来,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能够支撑我度过这么多的苦难。所幸我尚有你们二人,可是子稷,我却只生了他一个。我只会走在他前头,异日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了。他若有个兄弟,也可扶持一二,减轻些孤单。” 芈戎动容:“阿姊既有这样的话,为何不与大王细说?” 芈月叹气:“我哪有机会说啊,我跟他才说了两句,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现在跟我赌气,自己在外面跪下来逼我让步,我能怎么办?” 芈戎站了起来,道:“我去跟他说吧。” 芈月道:“好,冉弟脾气急躁,你脾气和缓,还是由你去说吧。” 芈戎又想了想问:“阿姊,你与子歇……” 芈月叹了一口气,轻抚着腹部,有些怅然:“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选择义渠君。” 芈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过捉弄于他。” 芈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芈戎叹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啊。” 见芈月神情郁郁,芈戎不好再说,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点头。芈戎走出常宁殿,走到嬴稷身边,也跪下来:“大王。” 嬴稷已经晒得满脸通红,却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舅舅。” 芈戎劝道:“大王,这样顶着也不是办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素来是遇强则强,对她只能以柔克刚,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缓则圆,您跪在这里,伤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这个情况,脾气容易暴躁,更难听得进话去。大王身系一国,身体要紧,不如听臣一句话,先回去歇息,让臣帮您转圜,如何?” 此时嬴稷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芈戎递过帕子,嬴稷看芈戎一眼,眼中忽现委屈之色,将头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芈戎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嬴稷头上的汗水。嬴稷本是咬着牙要杠到底的,但听了芈戎提醒,方悟母亲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这样硬杠,只怕适得其反,但终究心底不甘。被芈戎这一番温柔对待,心中委屈忽然似决堤之水涌了上来,终于又叫了一声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完,眼眶不禁一红,他一把抓过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芈戎伸手用力去扶嬴稷,嬴稷撑了一下,欲待不愿,终还是放弃了,任由芈戎将他扶起。 芈戎叹道:“你母亲若不关心你,怎么会让我来劝你?”嬴稷听到这句话,忽然倔强劲上来,又想跪下。芈戎扶住他,低声道:“大王,各让一步吧。” 嬴稷手一僵,芈戎半扶半搀地将他扶起来,走出常宁殿,便上了辇轿。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内侍扶他下来,方觉得膝盖抽痛,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当时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芈月赌气,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头了。 芈戎见状,忙令人去拿热水和药膏。嬴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芈戎却沉了脸,道:“这须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热汤,揉开,上药才行。” 嬴稷见他脸色严肃,同时也觉得自己膝盖疼痛,便不言语了。 芈戎扶了嬴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两个已经跪得通红的膝盖露出来。芈戎见状,倒抽一口气,立刻叫道:“快拿热水来。”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盆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嬴稷膝上。 嬴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敷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嬴稷膝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嬴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嬴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嬴稷想了又想,见侍从已经呈上了药膏,终于还是讷讷道:“舅舅,这药膏脏得很,如何能让您动手?还是让竖漆来吧。” 芈戎笑道:“不妨事,我行军打仗,敷药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么奇怪的?” 嬴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芈戎用滚烫的热水为他敷揉。反复数次之后,芈戎才将药膏为他敷上,又用细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摆,笑道:“这几日都不要正坐了。你这孩子,赌气也不弄个垫子!” 嬴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赌气,若用了垫子,才叫赌气呢!” 芈戎不禁笑了。嬴稷见芈戎笑了,也不禁脸一红,还是挥手令诸人退下,咬着下唇问芈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连“真的”好几次,也没将他要说的话说出口来,芈戎却能够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轻叹一声道:“我曾经问过你母后,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过孤单,想要给你一个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嬴稷脸色变得通红,又褪作苍白,哼道:“荒唐,荒唐。这样的话,舅舅你也相信吗?” 第365章 骨肉情〔3〕 芈戎却沉声道:“我信。她若说出其他理由,纵有一百个,我也会为大王驳了她。可是这个理由,我信,我也无言以对。” 嬴稷一怔:“为什么?”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们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多苦多难,从未放弃过我们,一有机会,就要使我们团聚在她身边。甚至在你出世之前,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低头的事,就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嬴稷叹道:“母后姐弟情深,实是令我感动。” 芈戎却道:“你自然是知道,我与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她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收获的东西,就是自相残杀。你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唯一支撑着她走下来的力量,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两个弟弟,再往后,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说,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执着地要生一个孩子,就是要给你留一个骨肉至亲。不知大王可明白吗?” 嬴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亲的心思,我却能够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嬴稷摆摆手道:“舅舅不必再说了,我脑子很乱,我要想想……” 芈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强你,你自己静一静,慢慢想一想我今日与你说的所有话吧。” 见嬴稷沉思,他站起来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嬴稷膝盖养伤一应事务,吩咐了竖漆之后,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去常宁殿,还是出宫。芈戎抬头,见日已西斜,本拟出宫,但心中一动,还是道:“去常宁殿见太后吧。” 到了常宁殿中,他便去寻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点头,坐到芈月面前,问道:“你知道大王为何反对你生下这个孩子吗?” 芈月开口想说,是为了颜面为了物议为了君王的尊严,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发觉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芈戎长叹一声:“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对,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了君王的颜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议。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诉他,他不会失去你,你会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会再坚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当真是没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会是如此:“你能确定吗?” 芈戎苦笑一声,看着芈月摇头:“阿姊,你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粗心啊。纵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议,可母子之间,哪会当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时,自己也曾经因为嫉妒莒姬对芈戎更好,而喜欢捉弄这个弟弟,却原来孩子的心,一直是这样的啊。如今当年这个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叹一声:“子戎,你当真是长大了。” 芈戎却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涂了。你如今都为人夫、为人父了……”她却忽然想到一事,抚额道:“小冉在军中,虽然已经早定亲事,如今却还未曾成亲,这男人的确需要成亲生子之后,才会懂事长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还是一副孩子的脾气。”当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来了,咱们也要尽快为小冉和阿起准备娶妻生子之事了。” 当下便要议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无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抚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阳光刚照进承明殿,嬴稷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前有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却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嬴稷一怔,连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转头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报。 芈月却摆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亲的来看儿子,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让你好好睡足。” 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儿,木偶般被宫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毕,方回过神来,慌乱道:“母亲,您,您可用过朝食了,要不要在儿这边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经备下朝食了,你来看看,这几样小菜,是母后亲自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欢?” “亲、亲手做的?”嬴稷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吃芈月亲手做的菜,当真是没有几次。并非芈月不擅厨艺,事实上芈月做菜的技巧,远胜过她的女红。盖因女红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练习,做菜这种事,却是天分和聪明更重要。芈月虽然下厨不多,但却是天生的易牙手,她亲自下厨做的几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记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过来吧。” 嬴稷梦游般地点点头,被芈月牵着手走到几案边坐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饭菜,主食是黄粱米粥和鸡白羹,旁边是炙肉、鱼脍以及几样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几种酱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记去夹菜。 见芈月夹了一箸笋菹过来,嬴稷怔怔地接过,忽然问:“母后,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没头没脑,芈月却是明白的,见状放下玉箸,挥退近侍,轻叹一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从那以后,我决意不让自己的血亲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间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为了有一份牵挂,一份骨肉至亲的牵挂。这样人才会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奋斗。君王之位至高无上,登临绝顶后回望,看不到一个人,会迷失自己。在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亲,你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会丢了自己。” 她说得字字入心,嬴稷听得出她的诚挚来,可是,他这一生,却真的没有过这种牵挂之念,他想要附和地点头,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儿臣仍然不明白。” 芈月看着眼前的儿子,且笑且叹:“子稷,你还小,你不明白才是对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摆,嬴稷脸一红,欲退缩,终究还是勇敢地硬撑着不动,看着芈月轻轻抚着他膝盖上的细葛布叹息,他的心头一颤,也欲落泪。听得芈月问道:“疼不疼?”嬴稷摇头:“不疼了。”他不愿说,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却听得芈月叹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别在母亲面前,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好吗?” 嬴稷扭过头去,咬着下唇,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忽然转过头来,抱住了芈月,伏在她的怀中哽咽道:“儿臣就算不明白,但是为了母亲,儿臣愿意去退让,去迁就。但是……”他用力地咬着牙关,一字字道,“母亲要记得,这是儿臣的退让和迁就。” 芈月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心中又酸又涩,这个孩子长大了,有了君王的心术了,甚至会放到母亲身上了。可是,他此刻愿意退让,这说明他心底已经能够把情感和权术放在一起衡量了,这说明他不再是个孩子,以为自己能用权术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转圜。 她轻抚着嬴稷,缓缓道:“子稷,你是母亲最爱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么时候,在母亲的心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儿女,母亲也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吗?” 嬴稷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芈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诉她:“儿臣不明白,但儿臣愿意为了母亲而迁就退让。” 芈月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这时候她忽然想,让唐棣或者芈瑶快快怀上孩子吧,或许这个倔强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之后,才能够理解她吧。 第366章 不能留〔1〕 秋夜,蝉唱。 向寿带着两瓶酒,走入楚国使臣所在的驿馆,便听到了一阵琴声。 这琴声他很熟悉,是楚乐,是《少司命》。 君子奏乐,理当哀而不伤,可是此时琴声中透出的伤感,却是教铁石人儿也要心痛。 向寿跟着琴音心中默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时,却是无法继续,只是反复循环,至于无限。 向寿走进院内,轻叹:“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人家却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啊……现在你徒自悲伤,又有何用?” 黄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优柔寡断,不能痛下决心,断不得,连不得,心中牵挂太多……” 向寿默然,走到黄歇身边坐下,将手中的陶瓶递了一个给黄歇,打开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叹道:“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不管是在燕国,还是在秦国,甚至是在楚国,你都有大把机会,为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把机会错过?” 黄歇也打开瓶子,大口饮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几下,黯然道:“总之,是我的错。” 向寿反问:“为什么?” 黄歇苦涩地摇头:“你就别问了。” 向寿瞪着他:“不,我今天还非要问出个为什么来。否则的话,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难道你就甘心吗?”对于向寿来说,与那个素不相识的狄戎之族义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宁可选择这个与芈月自幼一起长大、温文如玉的黄歇。 黄歇长叹一声,对着月色,缓缓地道:“我与皎皎青梅竹马,却鬼使神差,人生关头总是阴差阳错。在燕国的时候,我以为一切的折磨都将结束,谁知道秦国的内乱来了。” 向寿一拍膝盖,叫道:“我正是要说,那时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时机,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离开?” 黄歇沉默良久,这件事,却也是他心头的痛。在那一刻,他犹豫了、逃避了,于他来说,便成了永远的错过。当他后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黯然一叹:“舅父,你当知道,不管秦国还是赵国甚至燕国,他们希望的是拥着秦王的遗妾遗子回咸阳争位,并且名正言顺,没有任何被人诟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选择了回秦,就不能变成她的阻碍。回楚国救夫子,只不过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理由罢了。” 向寿叫道:“可这次你来到咸阳,再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与你再续前缘的,可你又为什么犹豫反复?唉,你若是早早踏出这一步来,哪怕她怀了义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会视若己出的。” 黄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寿急了:“你别这般死气活样的啊,我这时候来找你,难道就只为了跟你喝酒吗?你这时候若不下决心,等那孩子生出来后,这义渠君就赶不走了。”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是不是在准备伐楚?” 向寿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黄歇见状,凄然一笑:“果然如此。你们,唉,这也怪不得你们。” 向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叹道:“虽然是宫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后当年执掌宫中,许多**,别人未必知道,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向寿目光闪烁,看着黄歇,试探道:“这么说,太子也知道了?” 黄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来探过我的口风。” 向寿看着黄歇:“你、你终究是选择何处?” 黄歇摇了摇头,艰难地道:“我,不知该从何选择……”他站起来,拿起酒又喝了好几口,才艰难地开口:“我来秦国,本来就是想辅佐于她,甚至连策论都备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说客一样,从招贤馆开始也行,只要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边。可是,走近她的身边,我却知道了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选择啊!” 向寿也站起来,按住黄歇劝道:“你若是顾虑黄氏家族,我可以保证不会伤害他们……” 黄歇忽然大笑起来,推开向寿,摇头道:“舅父,你今天来,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寿愕然。 黄歇摇头:“她若是知道,不会让你这样说的。若只是为了黄氏家族,我便劝他们潜形匿影,搬来秦国,又有何难处?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于宫廷,离于宫廷,楚宫留给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离开楚国的时候,难道你和子戎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向寿看着黄歇,心中渐渐明白:“你是说……你是为了楚国……” 黄歇苦笑:“呵呵,我是个楚人啊!生于兹长于兹,家族繁衍,亲朋故旧,那块土地上有我太多割舍不下的感情。虽然我知道,那块土地给皎皎的多半是伤痛和仇恨。但是,我与她固然可以同欢欣、共伤痛,却没有办法与她同仇同恨,我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成为楚王的敌人。屈子是我的恩师,太子横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与我自幼一起读书、游历……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经于我有赏识之恩。这山山水水,我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这一步,我迈不出去,迈不出去啊!”为此,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直到最终再次失去了她。 向寿长叹一声道:“唉!我能够明白,你不是我们,若是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别的选择。” 黄歇拎着酒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向寿连忙扶住他:“小心。” 黄歇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寿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吗?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为皎皎而死,我这一生,都可以交给皎皎,可我却不能为了皎皎,而抹杀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你明白吗?”他大声问着,问的又岂是向寿,他问的是所有的人,问的是苍天鬼神,问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寿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对你当真何其残酷啊! 芈月与黄歇对坐。 芈月问:“你真的要走?” 黄歇沉默。 芈月苦笑一声:“你真的不愿意留在秦国吗?” 黄歇轻叹一声:“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却不能了。” 芈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 黄歇摇头:“不,是我没有及时在你的身边,是我错过……”他停住,不欲再说,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再回头了。”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伤痛:“子歇,我纵然得到世间的一切,可终究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试着再努力劝说:“子歇,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就连这样在近处看着,也不行吗?” 黄歇摇头:“可这对我来说,太过残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宁可在天涯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边,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更不想影响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义渠君,就不要再让自己左右为难。” 他抬起芈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芈月目送黄歇离去,两行清泪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义渠王走进来,见室内只有芈月一人,微怔:“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芈月没心情理会他。义渠王问了一声,见芈月不理,也有些讪讪地,不过他素来脸皮厚,坐到芈月身边,又自说自话起来:“嗯,那个,黄歇走了?” 芈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义渠王有些不安地问:“他、他没说什么?” 芈月没好气地道:“你希望他说什么?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国去了。” 义渠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太好了!”见芈月瞪他,这才又讪讪地坐下:“嗯,我是觉得……我们应该送送他的,他毕竟也是旧友,我上次那样,有些失礼,嘿嘿……” 芈月本来因着黄歇离开,内心积郁,是准备拿他当出气筒的,见他如此,心里的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横了他一眼,道:“难为你如今也晓得什么叫‘失礼’了。” 义渠王如今正是满心欢喜,莫说这小小讥讽,便是芈月当真劈头骂他一顿,也是毫不在意,当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后这孩子便由你来教,免得像我一样成了野人。” 第367章 不能留〔2〕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来教,你半个人都长在马身上,还有空教孩子吗?” 两人拌了一会儿嘴,就歇息去了。 义渠王便待在宫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着芈月到临盆之时。 六个月后,芈月在义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医无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芾。 芈月抱着婴儿,义渠王坐在她身后,揽着她和孩子。这孩子长得甚好,看上去比嬴稷初出生时更加肥壮。 两人逗弄着婴儿,笑成一团。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 芈月问他:“你怎么了?” 义渠王却认真地问她:“你高兴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点头:“高兴。” 义渠王问:“因为孩子?还是……有多少是因为我?” 芈月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因为我能够拥有幸福,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获得幸福。” 义渠王会心一笑,道:“不错,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芈月微笑点头。此时薜荔来报,唐八子求见,芈月点头,义渠王只得避去内室。 但见唐棣走进来,捧着一些婴儿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贺喜母后。” 芈月知唐棣一向聪明伶俐,也喜她识得进退,善能在她与嬴稷母子之间转圜,见了她来,也笑着点头:“我儿,难为你想得周全。”太后这一声“我儿”,却是从来不曾给过王后芈瑶的。 唐棣献了礼物,上前看着婴儿,满口夸奖:“这就是王弟,长得真可爱。仔细看看,与大王小时候,还有几分像呢。” 芈月见她语气真诚,也微笑,只是没有说话。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轻笑道:“大王也为母后高兴,只是他不好意思来,所以妾身其实是代大王来的……” 她甚是聪明,知道嬴稷不来,怎么恭敬解释,只怕芈月心中都是不悦的,如今这一掩嘴轻笑,倒把事情弄得轻松了。芈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实母子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声:“去将新制的玉席拿来。”又对唐棣解释道:“今年天气暑热,我知道子稷畏热,你捎过去给他,让他晚上睡这个。” 唐棣忙笑而谢之:“妾身代大王谢过母后。” 唐棣又说了一会儿亲热的话,芈月亦将产孕之事悄悄同她说了,催问她几时有孕,唐棣羞红了脸。芈月又将一名得用的太医拨给了唐棣,叫他为唐棣调理。 过了好一会儿,唐棣圆满地完成了母子之间弥补促和的任务,这才退下。 义渠王见她走了,这才过来,不悦道:“真是。有事没事总见她跑过来碍事,如今总算走了。来,我来抱抱我的儿子。嗯,乖儿子,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亲父子,哪儿都像。” 芈月含笑倚着凭几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谁说的?这孩子的额头长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义渠王抱着儿子搂住芈月,赔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亲,岂有不像你的?”他乐呵呵地将孩子举到高空,摇了摇,听孩子咯咯发笑,才道:“儿子,儿子,父王带你回义渠,我们骑马,牧羊,游猎,打仗,我们义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芈月诧异,顿时坐起来问:“你要带他回草原?” 义渠王毫不在意地道:“当然。我们义渠的小勇士,当然要回到属于他的草原去。” 芈月不悦道:“孩子还这么小,当然要留在母亲身边。” 义渠王扭头看她,诧异道:“那是自然,本来我们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芈月怔住了:“我们一起去草原,那秦国怎么办?” 义渠王道:“你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成婚了,可以自己统治这一片土地了,我们也可以一家团聚了。”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当日与芈月成亲,芈月要留在咸阳辅佐儿子,他没话可说,总不能让母亲离开未成年的儿子。可如今嬴稷已经娶妻,此后还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这一片国土了,而且芈月如今也生了儿子,他自觉有了底气,便想要带着芈月回草原去。又道:“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许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没有人是我的敌手了,你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给你筑一座城。” 芈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义渠王,当真不知如何对他解释才好,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只摇了摇头道:“不,他还不行。” 义渠王却不悦道:“可我不愿意住在这儿。” 芈月诧异道:“你不喜欢这儿吗?” 义渠王“嘿”了一声,道:“若不是为了你,谁喜欢住在这儿,受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阔,八荒六和,迈开步子哪儿都可去得,不管怎么走都行。可这儿,围墙连着围墙,一重重的门,一重重的规矩,还有那些……”他嫌恶地皱眉,“被阉割掉的奴仆们。这个地方,感觉一进来就像要一辈子都圈在这个笼子里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欢这儿。” 芈月心头震动,想到自己当日进宫的时候,何尝不是这种感觉。这宫里,她已经住惯了,可是义渠王这样的男人,却当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喜欢的。想到他初次住进来的时候,就对用“阉割掉的驴子”来服侍之事大为光火,便要召素日亲近的侍从进宫,但樗里疾如何能让一堆“义渠野人”进来“秽乱宫闱”,当下只得折中,芈月宫中统统用了宫女,只余缪辛等几个管事的内侍。 如今听他再提此事,芈月也是无奈:“是啊,天上的雄鹰喜欢的是自由翱翔,咸阳宫的确不是适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离开草原一样,我也不适合留在草原,我长在这里,去了草原,我也同样会不适应。” 义渠王“哼”一声,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看在这个孩子的分上,我昨天可能就会杀人了。” 芈月诧异:“怎么了?” 义渠王坐下来,把孩子交到芈月手中,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道:“我知道,每一片被征服的土地背后都要有一批原来的权贵死去,强者立下新的规则。可是,你这儿,还做不到啊。” 芈月内心隐隐觉得不太好,急问:“怎么回事?” 义渠王却不说,只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才说了一句:“你刚生了孩子,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件事,我可以帮你解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芈月竖起了眉头,把孩子交给乳母,叫道:“来人,宣缪辛。” 缪辛已知情况,急忙赶到,问:“太后有何吩咐?” 芈月沉声问:“最近义渠人是不是与我们发生过冲突?”见缪辛似在犹豫,当下沉声喝道:“你连我也敢瞒着吗?” 缪辛一惊,忙道:“回太后,近几个月来,咸阳城中发生过多起义渠王的人马在集市上买东西不给钱还打伤商贩的事,还有街市醉酒、蓄意伤人等事,屡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经派廷尉围捕,却被义渠王支使人打伤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军与义渠人也发生过多起冲突,甚至如今义渠人一走进咸阳城中就人人喊打……” 芈月问道:“近几个月?多起?为何无人告诉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过处理公文,可却为何没见过这类公文? 缪辛苦笑:“那时候,太后正是临盆之时,樗里子和大王怕您操心会动了胎气,所以把与义渠人有关的公文都扣了下来……” 芈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里疾到宣室殿中。” 缪辛见状吓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体还不能出门……” 芈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宁殿。”见缪辛还要再劝,她竖起柳眉斥道:“我不过怀个孩子,便成了聋子瞎子,你们想瞒我什么便瞒我什么,真当我是死人了吗?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瞒着我!你自去领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说罢,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见樗里疾到来,芈月质问他:“为何发生这种事情你还不告诉我,若是当真演变成激烈的冲突,岂不是不可收拾?” 第368章 不能留〔3〕 樗里疾亦是脸色愤然道:“太后今日不问,臣也是要说了。太后纵容义渠君,还要到何时啊?若是说当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当年禁军中鱼龙混杂之时护卫有劳,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赏之也就够了。若太后与义渠君有情,单留义渠君于宫禁,纵有风议,也是小节。可如今义渠人在咸阳屡犯商君之法,虽然臣曾经答应过太后辅佐内政,但太后若再这样纵容下去,臣恐怕就无法再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芈月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这些男人自以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误到如此严重才肯说出来。 她倒也奇怪,这两拨人彼此看对方这般不顺眼,却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过怀了孕就当她是个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约而同地表示自己为了她忍受了很久。 见樗里疾气鼓鼓的,芈月都不忍说这是他们双方隐瞒导致的后果,只得叹道:“义渠人生长在草原上,放马牧羊,行猎征伐,全没有市集交易的概念。他们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内,大家的东西都是共享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阳拿东西是要给钱的。他们习惯了大块吃肉,大口饮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旧时风气。若在草原之上,是习俗,可是到了咸阳,才是犯禁,是违法。” 樗里疾昂然道:“可如今这里是咸阳,不是义渠。我记得太后曾经说过,秦国推行商君之法,无论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须遵守,违法必究。若是义渠人成了法外之臣,这大秦的法度,恐怕会成为一纸空文。” 芈月摆摆手:“我会劝义渠君在咸阳城外设一军营。义渠人不得擅出军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可以开列单子,由我的内库出钱购买送到军营中去。他们自己军营里头,行他们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斗殴,也由他们。我说过,商君之法必须执行,任何人都不可以违背。之前若有违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于他们,所以就由我出钱,以钱代罚如何?” 樗里疾却不满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违,为何违法之人,还能够逍遥法外?” 芈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为?” 樗里疾道:“将犯法的义渠人一一依法处理,而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 芈月摇头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里疾吹胡子瞪眼道:“这须不是一二桩小事,而是多起恶**件,太后要庇护义渠人,不怕乱了秦法吗?” 芈月盯着樗里疾:“义渠人进咸阳,是我同意的,但义渠人在咸阳闹事,你却不应该隐瞒于我,以致我不能及时处置。到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你才告诉我。这是我之过,还是丞相之过?” 樗里疾脸微一红,他与嬴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芈月孕中受惊的好意,却也有等事态恶化了趁机收拾义渠人的打算,如今被芈月揭破,反而镇定下来,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当站在我大秦的立场。义渠人不能成为法外之民,太后的内库拿来为义渠人偿付,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义了。臣请太后明鉴。” 芈月盯着樗里疾,直到对方不得不低下头来,才道:“我自然还是秦国太后……缪辛,把上次那个竹简给他。” 缪辛忙去取来竹简,递给樗里疾。樗里疾低头慢慢地看着竹简上的内容,脸色越来越是严峻,他合上竹简道:“老臣愚钝,太后之意是……” 芈月冷笑一声:“樗里子,我说过,国政交给你,征伐交给我。可你的眼睛,却不能只盯着国政。我们的邻居可是一点也没有松懈啊。你看看赵侯雍的举动吧——三年前,赵国与燕国联兵拥我入秦,成为这六国中的大赢家。可他们回师途中,又联手灭掉了中山国。赵国扩张至此,仍不罢休,赵侯雍在国内强势推行胡服骑射,此后数次战争,赵国均未有败绩。为了得到更多的良马,他收服了林胡和楼烦两支胡族,并趁我们对付季君之乱无暇分神之际,入侵我秦国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场和良马,他意图何在,你当看得清楚?” 樗里疾不由得点头:“车战亡,骑战兴。赵国如今推行的胡服骑射,对国势的影响,不下于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芈月点头道:“三年来我们困于季君之乱,让赵国占了骑战的先机啊。如今我们已经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义渠。樗里子,过去打仗以兵车为主,有千乘之国才能称为大国。可是车战的时代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战争,有多少骑兵才是关键。” 樗里疾肃然:“太后的意思是,要与赵国在骑兵之战上争个高下,就必须要有义渠之骑兵?”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我要训练的是我们秦国的军队。从今天起,秦军要与义渠军队一起作战,学会骑兵之术的运用。义渠人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但他们虽然是草原的霸主,却不会利用工具。” 樗里疾道:“工具?” 芈月道:“不错,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胄,与义渠的骑兵结合,必将所向无敌。” 樗里疾看着芈月良久。他看错了,眼前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为情所惑的妇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设想都错了,他之前的担心也是多余的了。 此刻,他终于伏地臣服:“臣明白了。” 当晚,义渠王亦知道了芈月的处置,有些释然,又有些不甘地问她:“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 芈月点头:“是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义渠王悻悻道:“我的儿郎们是自在惯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阳,现在让他们全部住到城外……”他的声音,却在芈月的微笑中,越说越低了下来。 芈月劝道:“阿骊,秦国和义渠不一样。我说过,得到秦国,你就有了永久的粮仓,不怕子民们会在冬天的时候饿死,不怕一场战争的失利就会让一个部族十年二十年无法恢复。但是,这个永久的粮仓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它和义渠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把秦国也当成义渠的草场,这样的话,你就会失去这个永久的粮仓啊!” 义渠王终究还是被她说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战,女人管理后方。既然秦国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让我的勇士们受委屈,不让他们前方流血以后到了后方还要流血,我会迁就你的意思。” 芈月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义渠王有些兴味索然:“你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咸阳城,那我的兵马其实也无谓留在咸阳。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扫荡干净,我也要带他们出征了。” 芈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阳一待数月,也是超过他的忍耐极限了。对义渠王来说,他们这些诸侯国的繁华、文明、智慧和绮丽固然是让人一见之下,心醉神驰,但他最喜欢也最习惯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维,依旧是草原上的思维。 人不能离开他的根,义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欢他肆无忌惮的野气,也喜欢他直爽质朴的心性,他身上的好与坏,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爱。 她凝视着义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灭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让魏冉和白起带着我的兵马,和你们一起去荡平草原,如何?” 义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芈月一眼,叹道:“现在我相信,你的心里是真的有我的。”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低声道:“阿骊,早去早回。” 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义渠王来来去去,芈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个儿子,取名为悝。 这三年里,义渠王和魏冉、白起等带着军队,在草原上与其他部族的人厮杀,渐渐统一了草原。 这三年里,秦人学会了骑兵之术,再加上原有的兵甲之利,自此纵横天下。 这三年里,秦国攻取魏国蒲坂、晋阳、封陵,韩国武遂、穰城等城池。芈月昔年为释五国之兵而许出去的所有城池不但完全收回,而且秦国的疆域在此基础上又扩张了不少。 而这三年里,赵人推行胡服骑射,夺林胡等地,亦已经训练成了铁骑。 诸侯观望,这下一次争霸,将会是秦赵两国之间的骑兵之战了。 赵侯雍为了亲自训练骑兵,让位于太子何,时人称其为赵主父。 第369章 赵主父〔1〕 三年后,咸阳城的街市上,热闹非凡,熙熙攘攘。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进这热闹的街市中,用鹰鹫捕食一样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这个人正是刚刚让位的前任赵侯赵雍,如今的赵主父。 赵人馆舍,平原君赵胜恭敬地迎了父亲进来:“君父这一路行来,看到了什么?” 赵雍叹息:“这个女人,不简单哪。” 赵胜赔笑道:“她纵然厉害,焉能与君父相比?” 赵雍摇头:“若是让她再这样发展下去,只怕将来必成赵国大患。” 赵胜一怔:“君父想除去她?” 赵雍点点头,坐下,饮了一杯酒,叹道:“当日我认为秦国不宜灭亡,否则齐国就会独大,赵国就没有足够的发展时间。如今看来,赵国有了足够的发展时间,但秦国也有了发展的时间,而且已经发展到超过我愿意看到的情况了。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剑指何处呢?” 赵胜摇头,苦笑:“儿臣想不出来。” 赵雍道:“是楚国、魏国,还是韩国?” 赵胜道:“韩国嘛……”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赵雍问:“你在笑什么?” 赵胜道:“楚国倚仗着与秦国结盟,也在跟着征伐诸国,之前在齐国吃了亏,最近想从韩国找补回来。如今楚军日夜攻打韩国,韩国危在旦夕,这段时间往咸阳派了无数使臣,都无功而回。这次韩王仓真急了眼,父王可知他派了谁来?” 赵雍问:“谁?” 赵胜道:“韩国这次派来的使臣,乃是尚靳。” 赵雍神情变得古怪:“韩国第一美男?” 赵胜道:“正是。” 赵雍纵声大笑道:“韩王仓真是……越来越下作了。” 赵胜笑道:“非也,美色乃人之所好也。以美男子为外交,或许可以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呢。楚国围困韩国雍氏之地已经五个月了。韩王仓令使者数番求救于秦,往来的使臣都冠盖相望了,可是秦国还是不肯出兵,韩国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赵雍点头:“韩王这么做,想来是听说了秦国太后甚为*的传言。据说秦国太后既与义渠王有私,又与楚国质子身边的黄歇有*,甚至有人说她与朝中重臣也是……”父子两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只有男人才会懂的暖昧眼神,笑了。 赵胜又道:“秦太后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人说皆是与义渠王所生,却都假托秦人之嗣,都姓嬴。” 赵雍哈哈一笑:“哦,看来,这个太后果然甚是*啊。当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赵胜见他如此,知道他是想起了当年亲率人马,千里护送芈月母子回咸阳之事。当时只觉得这女子心性坚韧,眼光手段大胜同侪,但如今秦国的发展,却是远远超出了他们当初的预料,甚至让赵雍隐隐有些后悔,当年的决策,是不是错了。若不是拥嬴稷母子回咸阳,而是任由秦国季君之乱继续,是不是对赵国更有好处呢? 此时的芈月,自然不知道赵国人已经在暗中后悔对她的谋算失误,令她头大的,却是眼前的这两个小魔星。 常宁殿笑声阵阵,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幄帐内影影绰绰,便见两个孩子跑来跑去,一群宫女跟在后面跑着。 芈月坐在几案后,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宫女们端着木碗,跟在三岁的嬴芾和两岁的嬴悝后头跑着喂饭。 嬴芾跑累了,一头扑进芈月的怀中,一迭声地叫着:“母后母后母后母后……”嬴悝也不甘落后地扑到芈月的另一边同样一迭声地叫着:“母后母后母后……” 芈月被这小魔星双重奏叫得头都炸了,一左一右搂住他们,被两人各在两颊上亲了一下,也顾不得这两人的油嘴亲得她一脸污渍,笑道:“又怎么了?” 两个孩子在她身上一滚,又将她身上滚得一团褶皱、油迹斑斑,幸而她素日与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从不穿有金线或者丝绸的衣服,俱着柔软的细葛衣,可即便如此也得一天数次地重换。 见两个孩子撒娇,她心里有数,招手令薜荔将饭碗呈上,果见两只红漆小碗中的雕胡饭都还剩了一半,便叫薜荔:“拿来给我。” 两个孩子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卖乖地朝薜荔眨眼。薜荔心中一软,笑道:“饭都冷了,让奴婢再去拿热的来。”转身重新打了两个小半碗来,特意给这俩孩子看了看,碗里的饭确比刚才略少一些。 芈月会意,故意道:“我看看,怎么好像少了一些啊!” 薜荔对两个孩子眨眨眼,道:“没有少,没有少,是不是,小公子?” 两个孩子顿时也叫了起来:“没有少,没有少。” 芈月便接过碗,拿起汤勺,左一勺右一勺喂给嬴芾和嬴悝。 两个孩子有些心虚,互相看了一眼,乖乖地张开嘴迅速地吃了起来,唯恐母亲察觉饭真的少了。 芈月忍着笑,喂着两个孩子,此刻她不像朝堂上那个杀伐决断的太后,而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 这两个孩子自出生以来,便闹劲十足,尤其在嬴悝出生以后,两个孩子加起来,便是加倍地闹腾,简直能把常宁殿闹翻天去。她对着两个孩子使出的威胁利诱恐吓哄劝功夫,简直比她对着列国诸侯还要多出十倍来。 可是她很开心,她几乎是溺爱着这两个孩子。 她在嬴稷身上,并没有这种溺爱,因为那时候她自己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步步艰难。她克制着自己,也压制着嬴稷,嬴稷几乎没有特别畅快的童年——或许只有在燕国,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不用面对宫廷的尔虞我诈,嬴稷才有过一段特别孩子气的时间。 有时候她觉得,她和子稷更像是父子,而不是母子。她对子稷有更多的要求、更多的期望。他们不可以任性,只有不断地努力,不断地警惕,不断地面对敌人。 直到如今,她才可以任性地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才可以享受像普通孩童那样自由自在甚至是蛮不讲理的生活。 自然,她是不会像芈姝那样,把孩子*得连边界都没有,以至于自毁身亡的。她的孩子,可以自由可以快乐,却不可以真正地任性。 她微笑着,用平生最大的耐心哄着这两个淘气的孩子吃饭。缪辛走进来见此情形,便一言不发,站在一边相候。 芈月恍若未见,直到将两个孩子碗中的雕胡饭都喂完了,接过文狸递来的巾子给他们擦过了脸,薜荔再为他们的脸敷了防裂的脂膏,才向缪辛点了点头。 缪辛此时方敢回道:“太后,韩国使臣已经来了。” 于是两个本来在乱跑乱叫的孩子也站住了,他们知道,母亲这一天可以陪着他们任性玩耍的时间结束了。两个人都上前来,抱住芈月的腿,挨挨蹭蹭的。 芈月笑着俯下身去,亲了两个孩子的脸颊,站起来道:“更衣,去宣室殿。”她这一身尽是孩子们的饭粒**,自然是要更衣的。 “这韩国使臣,长什么样?”一路上,宫女们都在窃窃私语着,打听着。 “不识子都之貌者,乃无目也。”这是孟子对当年晋国美男子公孙子都的赞美,而如今列国间公认的能与昔年子都比美者,当数韩国大夫尚靳。 此时,楚国围困韩国雍氏已经五个月了。 韩国使臣尚靳走进秦宫回廊的时候,风度翩翩,令得走廊上的宫女都悄悄侧目,有一个宫女看得忘形,竟撞上了柱子。 尚靳闻声看去,温和地一笑,那宫女捂着脸飞奔而去。 尚靳又是一笑,走过回廊,竟令得宫中人人都驻足注目,行者忘行,捧者忘物。 当尚靳进入宣室殿时,连芈月也不禁赞了一声:“尚子一入殿,便连这宣室殿也亮了几分。” 尚靳似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赞美,只是温文尔雅地一笑,道:“宣室殿之光明,当是从太后而发。便是天下的光明,也当仰仗太后。” 别人若说了这样的话,便显得有意奉承,但尚靳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是十分自然,如同说天上的太阳是圆的,月亮是弯的一样自然。 没有人不爱美少年的赞美,芈月也粲然一笑,道:“与尚子见,当于花间,于林间;于殿堂见,却是辜负了尚子*。”当下一伸手,“尚子请。” 尚靳一笑,便随芈月出了宣室殿。两人在侍从簇拥下,一路穿廊过轩,一直走到后山中,但见黄花遍地,夹道红叶飘落。 尚靳看着景色赞叹道:“臣一向以为秦国西风凛冽,没想到秋景如此华美。” 芈月道:“能得尚子赞美,这景色也增了荣光。” 尚靳轻叹一声:“其实,新郑的景色也很美,臣很想请太后春天的时候到我新郑赏花,就是不知道那时候新郑还在不在……” 第370章 赵主父〔2〕 芈月轻描淡写地道:“我以为尚子不是俗物,故不敢于殿堂相见,而陪着尚子漫步花间林荫。不想尚子面对美景,何以说出这样煞风景的话呢?” 尚靳勉强一笑:“韩国弱小,夹于列强之间,勉强喘息……” 芈月打断了他的话,笑指前面道:“尚子,你来看。” 尚靳走到芈月所站之地,刚好是一处平台,站在那儿看下去,咸阳一览无余。 芈月道:“江山如画,尚子,面对美景,何以扫兴?” 尚靳欲说什么,但芈月始终就美景、诗篇侃侃而谈,他竟全无可以插入政局话头的机会。 到了晚间,尚靳无奈告辞而去。 芈月回转宣室殿,却见庸芮已经久候,见了芈月便问:“太后今日与尚子游,可赏心悦目否?” 芈月哈哈一笑,道:“韩王太小视我,他以为我是个正当盛年的*,就可以用美人计来打动我。” 庸芮也笑了:“不付出点实际代价,就想不劳而获。国与国之间,用这样的心思,未免太过天真。” 芈月问:“近来咸阳还有其他的异动吗?” 庸芮道:“昨日赵国使臣到了咸阳。” 芈月道:“哦,是什么人?” 庸芮道:“是平原君胜。赵王雍自去年让位给太子何以后,自称为主父,将国事都交与赵王何,自己亲入军中,操练兵马,看来是剑指天下啊。” 芈月轻叹道:“当今之世,韩国庸弱,魏国势衰,齐王骄横不足为惧,燕国顶多也只能向齐国报个仇,楚国更是……哼,难道这大争之世,真正能够与我以天下为棋盘的对弈者,只有赵主父雍吗?” 庸芮道:“太后可要见一见赵国使者?” 芈月摆手笑道:“不急。列国相争,我们正好筹谋。” 一连数日,尚靳日日进宫,芈月却只与他谈风论月,不及其他。 这日尚靳进来时,便被引到常宁殿中,芈月不待他说话,便约了他在银杏树下与她共弈六博之棋。 一连三局下来,尚靳勉尽全力,却只得一赢。 芈月下了最后一子,笑道:“尚子,你又输了。” 尚靳面带忧色,却勉强一笑道:“是啊,太后棋艺高超,臣所不及。” 芈月道:“天色已暗,尚子不如与我一起用膳。” 尚靳内心叫苦。他本就是韩国权贵,只因相貌俊美,不得已被韩王派了这样的任务出来,内心其实颇为不愿。他在国内招蜂引蝶,玩风弄月,那是雅致逸兴,可是当真去用这样的手段迎合别人,又大伤他的骄傲和尊严,无奈国势危急,只得勉强而来。 韩国危在旦夕,他连着数日进宫为的就是求援,不想这秦国太后,似乎当真把他当成风月弄臣了,一到他说正事,便将话题引开,只说些风花雪月。可待他悄悄施展手段的时候,对方又是滑不留手,半点缝隙也没有,弄得他苦恼无比,又不敢发作。见芈月相邀,只得忍气道:“臣求之不得。” 恰在此时缪辛走进来呈上书简,尚靳悄悄松了口气,暗喜他岔开话题。 芈月却没有接,只问:“是什么?” 缪辛道:“赵国使臣求见。” 芈月转向尚靳笑道:“赵国使臣求见,尚子说,我什么时候见他们为好?” 尚靳赔笑:“太后之事,臣何敢干预。” 芈月似含情脉脉地看着尚靳:“我的时间由尚子定,尚子什么时候无暇陪我,我就什么时候去见他们。” 尚靳暗捏一把冷汗,笑道:“赵国使臣来,想必有事,如此,臣先告退。” 芈月笑道:“那好,我就听尚子的。” 尚靳暗松了口气,便由缪辛引着出去,这边南箕亦引着赵胜和赵雍走入,双方在复廊上遥遥相对,只互相打量一眼,没有说话,把所有的疑问和算计都藏在了心里。 赵胜在南箕的引领之下走进来,赵雍装成他的随从,走在后面,却左右环顾,睥睨四方。 芈月仍然坐在常宁殿庭院的银杏树下,手执棋子思索,银杏叶片片落下。 赵胜走到芈月面前行礼:“参见太后。” 芈月掷下棋子,笑着抬手让座:“平原君本是故人,何必如此客气。” 赵胜入座,赵雍却站立一边。 芈月转头看到了赵雍,眼睛一亮:“公叔维好久不见了。” 赵雍抱拳道:“没想到太后还认得外臣。” 芈月道:“公叔维这样的英雄人物,让人一见难忘啊。请一起入座吧。” 赵雍道:“多谢。” 三人面对而坐。芈月道:“可手谈一局否?” 赵胜看了看赵雍,赵雍大方道:“不知道太后可否赏臣这个荣耀?” 芈月哈哈一笑,扬手示意。 赵雍与赵胜交换了位置,与芈月下起棋来。 芈月一边与赵雍下棋,一边与两人谈话道:“平原君出来的时候,好像贵国刚举行了传位大典吧。” 赵胜道:“是啊,父王让位给我王兄了。” 芈月道:“我们听了都很诧异,赵主父年富力强,何以忽然让位于太子,莫不是有什么隐衷?” 赵雍忽然饶有兴趣地插话说:“那大家有没有猜是什么原因啊?” 芈月歪头猜道:“莫不是……大权旁落?” 赵雍听了,不禁哈哈一笑。 若不是自己的父亲在旁,赵胜还不会如此尴尬,此时只恨不得这个话题立刻结束,脸一红叫道:“太后……”又看了赵雍一眼道,“我们说点别的吧。” 芈月看向赵雍,却见对方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不禁问道:“公叔的意思呢?” 赵雍反而戏谑地说:“这话题人人感兴趣,就算我们避也避不开啊。” 芈月会意一笑:“说得是,你们从赵国来,想必人人向你们打听了。” 赵雍笑道:“其实,我们更好奇大家怎么说。” 芈月道:“难道还有其他的说法?” 赵雍笑道:“我才不信大家都猜得如此……斯文客气。” 芈月大笑击案:“公叔维想听什么不那么……斯文客气的?” 赵雍哈哈一笑:“我知道一定是有的。比如说,赵主父色迷心窍,废长立幼之类的……” 赵胜的脸色都变了,看看芈月又看看赵雍,用力咳嗽道:“咳咳……” 赵雍看他一眼道:“平原君嗓子不舒服?” 赵胜立刻道:“没有。” 芈月笑看赵雍:“公叔打听这些,难道不怕惹怒贵国主父?” 赵雍道:“臣打听这个,正是为了传给主父听个笑。” 芈月赞道:“赵主父好气量。” 赵雍坦然受之:“这也是该有的。” 赵胜见两人越谈话题越不对,坐在这两个肆无忌惮的人面前,尤其还在人家大谈他父亲的**时,他这个小辈实是坐如针毡。何况其中一人还是自己的父亲!他面红耳赤,只觉得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来道:“太后,臣身体忽然不适,容臣告退。” 芈月明白他的惶恐,赵胜的态度倒是正常的,只是这“赵维”的态度才有些不正常,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暗忖,莫不是此人与赵主父有些不和?若是如此,倒是可乘之机。她本欲与此人深谈,见赵胜自己求去,自然是正中下怀,忙笑道:“哦,那当真是遗憾之事,平原君身体不适,就先回去歇息着吧。”又转问赵雍:“不知公叔是否再留一会儿?” 赵雍道:“但听太后吩咐。” 芈月道:“不如请移步云台,一同饮宴如何?” 赵雍道:“恭敬不如从命。” 赵胜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携手并肩而去,把他扔在空落落的院子里,一片黄叶飘下,落在他的头顶,忽然觉得一股莫名冷风吹来,吹得他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赵胜见南箕含笑侍立一边,正准备引他出去,只好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出了秦宫。 此时芈月与赵雍两人已经移步云台,天色渐暗,侍人们在四周点上卮灯,四下如繁星一片,在月光下更如坐云端,倍添情趣。 芈月向赵雍举杯道:“来,我敬公叔一杯。” 赵雍道:“不敢。臣敬太后一杯。” 芈月道:“公叔此番入秦,可是为了榆林之地的争端?” 赵雍道:“大好时节,何必说这些政务,这些待明日平原君与樗里子说就好。如此美景,应该只谈风月才是。” 芈月听了一怔,这话好生耳熟,却不正是这几日自己与那韩国使臣尚靳常说的话嘛。当下便凝神多看了赵雍两眼,暗忖此人心术,却是强过尚靳百倍,顿时有棋逢对手之感,哈哈一笑道:“说得是,那我们就谈风月。”而后顿了一顿,故意问他:“公叔在赵国,见过吴娃吗?” 吴娃者,乃昔日赵雍之*妃,当今新任赵王何之生母,据说美若天仙,令赵雍神魂颠倒,竟为了她而拒列国联姻,将其扶为正室,甚至为她废长立幼,置原来的长子太子章于不顾,反而立了她的儿子公子何为新君。 第371章 赵主父〔3〕 要说天下的女子,尤其自负美貌者,若是听了另一个美女的传说,那一定是非常有好奇心的。只可惜看赵胜的样子,必定不敢讲。而芈月此问,不仅仅出于好奇,她更想从中看出这个“公叔维”的态度来。 赵雍手中的杯子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点头笑道:“吴娃是主父的王后,当今的母后,臣身为宗室,自然是见过的。” 芈月道:“我听说吴娃美若天仙,可有此事?” 赵雍俊目在芈月身上一转,谈笑风生:“以臣看,太后不也是美若天仙吗?” 芈月笑说:“听说赵主父传位赵王何,是因为他迷恋赵王何的母亲吴娃,担心长子章势力太大,恐自己死后两人争位,为确保吴娃之子能够顺利登基,竟至提前让位。吴娃有此本事,必是人间绝色。” 赵雍听到此,亦不禁有些尴尬,当下咳嗽两声转了话头:“臣听外面传言,也说是秦国先王迷恋太后,独独为太后留下遗嘱以助秦王今日登位。甚至有传言说,若非当年秦惠王突发急症,只怕在位的时候就已经废嫡立庶了。臣原来也只当是流言,直至亲眼见到太后,才觉得传言不虚。太后亦是倾城佳人,何必再问别人。” 芈月见他反将一军,不禁失笑:“多谢公叔盛赞。我有一事,想请教公叔。” 赵雍拱手道:“请太后明示。” 芈月凝神看着赵雍,缓缓道:“敢问公叔,我与吴娃孰美?” 赵雍怔住了,他飞快地看了芈月一眼,见这一张正是人生最成熟华贵时的美艳面容,心头忽然一荡,脸也不禁红了一红。他努力摄定心神,想了想,才笑着回答:“人皆以近者为美。赵人当以吴娃为美,秦人自以太后为美。” 芈月见他似有一刻失神,转眼又若无其事,不禁也佩服起他的定力来,心中却更有些不服气,笑吟吟地再逼问一句:“人皆以近者为美,当是不曾见过远者,无法比较。公叔既见吴娃,又见过我,何不能辨个高下?” 赵雍却不敢再看她,只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爵,好一会儿,才抬头笑道:“人皆以近者为美,乃是人有私心,心有远近。故而太后问臣何者为美,以臣的立场,只能说一句,臣便是观尽天下之美人,还是认为臣之山妻才是最美的。” 芈月问:“是何道理?” 赵雍笑道:“其他人再美,又与我何干。” 芈月笑喷,击案叫绝:“有理,有理。南箕——” 一边侍立的南箕恭敬地道:“奴才在。” 芈月道:“取锦缎十匹,赠予公叔的‘山妻’。” 赵雍倒了一杯酒奉上,微笑道:“如此小臣代山妻多谢太后了。” 当下两人又再饮宴,直至深夜,均是酒酣耳热之际,赵雍方由内侍扶着离开。 秦太后与赵国副使相谈甚欢,甚至深夜还一起饮宴宫中,这个消息,令刚刚出宫回到驿馆的韩国使臣尚靳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 副使劝他道:“大夫,若是秦太后答应了赵人或者楚人的要求,实于我韩国不利。” 尚靳叹了口气,疲惫道:“国内的情况如何了?” 副使道:“节节失利,再没有援兵只怕就要兵临都城了。” 尚靳捂脸长叹:“我每次一提到此事,她就把话绕过去,我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真想回去啊,哪怕在沙场拼杀也好过厚着脸皮耗在这儿——” 副使急道:“当初五国兵困秦国,却人心不齐,被秦国各个击破。而今各国相互攻伐,只得来向秦国示好结盟。尚子,楚国的副使、赵国的副使都被太后在宫中留宴甚至是留宿,咱们不能……” 尚靳暴躁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 副使道:“尚子,国事为重啊。” 尚靳看着副使,愤然而无奈道:“好,我明日再进宫去。” 次日,尚靳进宫,却被告知,今日太后无暇,因为太后与赵国副使打猎去了。 秦国猎场,一只鹿在奋力飞驰。 两支羽箭几乎同时射中了鹿,一箭中首,一箭中尾,那鹿长嘶一声,不甘地倒地。 芈月和赵雍同时驰马而至,手中都拿着弓箭。内侍忙将那鹿奉到两人眼前。 芈月道:“一箭中首,公叔维好箭法。” 赵雍道:“太后亦是好箭法,一箭中尾。这鹿皮可以完整地剥下来,不留痕迹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慢慢驰行。 芈月笑道:“公叔的骑射真不错,想必是常跟着赵主父练兵吧。” 赵雍微笑:“太后是怎么看出来的?” 芈月忽然道:“赵主父让位,是为了去训练骑兵吧!” 赵雍僵了一下,又恢复了微笑道:“太后能看出来,那是因为太后也在义渠训练骑兵吧。” 两人又相视一笑,彼此均有些心惊。 芈月笑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赵雍叹息:“各国的战争将会越来越激烈,过去的战争是征服之战,现在的战争是存亡之战。过去有一千乘战车就算是难得的大国了,可如今战车的功能越来越弱。谁先控制更多的骑兵,将来的战争谁就有更大的胜算。” 芈月点头:“所以我真心佩服赵主父,能够有此决断。让位太子,摆脱烦琐的朝政,专注军事的提高。如今列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下一场战争中如何取胜,与这件事比起来,其他的都是小事了。只不过人人眷恋权位,又对自己的掌控力没有信心。越是大智慧者,越不容易放下权势。赵王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弃王位而亲去练兵,实为当世英雄。” 赵雍亦道:“太后能够舍成见,力推商君之法,统一度量衡,又与义渠合作练兵,恐怕将来能与我王争胜者,只有太后了。” 芈月道:“赵王当年先扶燕王继位,后助我儿归国,从燕国回兵又灭中山,如今收林胡等族,推胡服骑射,种种所为,布局于十余年前。我今方执秦政不过数载,与赵王相比,恐怕未有能及……” 两人各怀机锋,拿着朝政诸事,种种探听、威慑、敲打,却发现与对方正是棋逢对手,便更加提高了警惕。 第372章 赵主父〔4〕 但看在外人的眼中,却是两人越说越热烈,越说越投契,甚至到了旁若无人的境地。 猎场远处小土坡上,嬴稷远远地看着芈月和赵雍,脸色阴晴不定,终于,愤而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次日一早,嬴稷便去了常宁殿寻芈月,此时芈月正由薜荔服侍换了一件大红色的曲裾,对镜自照,左顾右盼。 嬴稷见状不禁沉下了脸:“母后打扮得如此华丽,可是又要与谁相会吗?” 芈月见他如此表情,不禁失笑:“子稷,你这样子,倒像是一个吃醋的丈夫,哈哈哈。” 嬴稷问他:“母后,你喜欢哪一个,是韩国尚靳,还是赵国赵维?” 芈月却笑吟吟地反问:“子稷喜欢哪个?” 嬴稷悻悻道:“儿臣宁可母后当年选了那黄歇,也好过今日流言纷纷。” 芈月问:“什么流言?” 嬴稷道:“说如今各国派到秦国的使臣,都挑的是美男子,纵然正使不是,副使也要挑选容貌好的。”见芈月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开心地大笑起来,嬴稷顿足叫道:“母后,难道您不恼这些流言吗?” 芈月笑道:“我为什么要恼?这是对我的恭维啊。” 嬴稷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母后,您是想与那赵国副使或韩国使臣也再生一个孩子吗?” 芈月掩口而笑:“你说呢?” 嬴稷道:“那母后为何近来与那赵维朝来观花,暮来饮宴,日来共猎,夜来……”他忽然顿住,差点就把宫中的流言全部脱口而出了。 芈月笑了:“就差夜来共枕了,是不是?”见嬴稷脸红了,她才收了笑,道:“我与赵维这几日相处的时间是多了一些,因为这是个人才,我想把他留在秦国。” 嬴稷道:“母后就算要把他留在秦国,也不必,也不必……”他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芈月接口道:“也不必如此热络是不是?” 嬴稷只得点头:“是。” 芈月却摇了摇头:“可我有些怀疑。” 嬴稷诧异:“母后在怀疑什么?” 芈月坐下,缓缓地道:“赵国有这样的人才,绝不在他们的国相公子成之下,当初大可以一争王位;纵争不成王位,做个国相或者大将军也绰绰有余。可在列国之间,此人的名气怎么就不大呢?除非是……” 嬴稷问:“除非是什么?” 芈月摇头思忖:“除非是此人有更大的秘密。” 嬴稷诧异道:“莫非母后与此人纠缠,是为了探听他身上的秘密?” 芈月笑得神秘:“这也算其中原因之一吧。” 因秦太后频频召见韩国、赵国使臣,令得楚国质子太子横十分不安,便与黄歇商议道:“子歇能去宫里打探一下消息吗?” 黄歇此时已经做了回楚国的打算,无奈公文往来,却需时日,好不容易收到了批文,正是准备回去的时候。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冷眼看着,秦国的确是在做战争的准备,他欲归难归,心中也是无奈。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芈月的流言他也听到了,此时心中正纷纭复杂,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太子想打听什么?” 太子横忧心忡忡:“楚国与韩国正在交战,若是秦国接受韩国的求援,必将撕毁与楚国的联盟,那么我们作为楚国的人质,就会有危险了。郑袖母子一定会借此机会,利用秦人对我们下手。” 黄歇摇头:“太子,臣倒不担心郑袖母子,只担心您如今这样的心态,更容易中别人的陷阱。” 太子横一怔:“是。”他有些惭愧,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说:“若是子歇能够打听到确信,我也好放心一二。” 黄歇叹息道:“好吧,我明日会去宫中打探,也好叫你安心。”他已经收到回楚的公文,也正需要进宫与芈月辞行,当下便定于次日进宫呈文。 次日,他正在宫外相候,却见一队人马过来,停在宫门。一人正好下马,见了黄歇,主动走到他面前来,冲着他一笑道:“原来是黄子。” 黄歇一怔,两人却是见过面的,于是忙拱手道:“公叔维。” 赵雍举手示意道:“在下久闻楚国黄子之名,不知可否有幸,请黄子一起饮酒?” 黄歇犹豫片刻,答应下来,道:“好。”他曾经见过韩国使臣尚靳,美则美矣,却可以一眼见底,所以,他对这个深不可测的赵国副使有更多的好奇。看到他的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芈月为何频频邀此人进宫,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吸引力。 当下黄歇便随着赵雍去了一家赵人酒肆,两人入座,相互致敬。 三巡酒罢,赵雍直截了当道:“黄子之名,我早有耳闻,做楚国质子的随从,实在太过委屈了。我王有意招揽天下贤才,欲求黄子入赵,当拜为上卿。” 黄歇听他之言,霍然而惊,这番言论,让他忽然想到了与秦王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下凛然道:“公叔龙行虎步,必非常人,而公叔之名,臣却不曾听闻。莫不是白龙鱼服,令世人不知其真形吗?” 赵雍哈哈大笑,此时他已经不欲再隐瞒,直白道:“黄子不愧其名。实不相瞒,吾乃赵王之父。” 黄歇一怔,起而下拜道:“外臣参见赵主父。” 赵雍道:“黄子请起。” 黄歇道:“不知主父潜入咸阳,所为何事。” 赵雍道:“秦太后上月秘密巡视边城,实为阅兵。秦国已经练成铁骑三千,我猜她下一步就是要与韩国联手,挥兵楚国。” 黄歇谨慎道:“韩国使臣尚靳在秦已经数日,却迟迟得不到秦国的许诺。依主父之言,难道秦韩就要签订盟约了吗?” 赵雍摇头道:“不是与尚靳,而是与下一个使臣。” 黄歇道:“主父为何要告诉外臣这些事,难道不怕外臣告诉秦太后?” 赵雍指一下他,摇了摇手指,充满自信地说:“你不会。”他看着黄歇,说了六个字:“因为,你是楚人。” 黄歇苦笑。 赵雍已经站了起来:“你不会留在秦国,必会回到楚国。我相信,将来赵楚之间,甚至你我之间,还会有更多的合作。你不必送了,如若有事,我自会派人找你。”他龙行虎步,疾行如风,转眼便已经离去。 黄歇看着他的背影,惊疑不定。 第373章 谋楚计〔1〕 而此时,黄歇在宫外被赵国副使赵维约走的消息也很快传进了宣室殿。芈月微一沉吟,许久以来的疑惑忽然变得清晰了,当下便道:“来人,去赵人馆舍,有请公叔维入宫。” 缪辛问道:“太后意欲如何?” 芈月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你们听我号令,若我击案,便要将他擒下!” 缪辛一惊:“太后猜他是……” 芈月长叹:“但愿他就是我猜的那个人,若能够生擒了他,秦赵格局,当可一变……”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惊,下令道:“你速派人去城门处,关上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 缪辛领命匆匆而去,旋即蒙骜便率人去了赵人馆舍,声称太后有旨,请公叔维入宫饮宴。 果然此人已经不在,平原君赵胜推说赵国刚刚来信,令赵维回去了。 蒙骜心知不对,当下便追去了城门,却得知在城门关闭前,便已经有一队赵人刚刚出城。他拿了手令,开城去追,已经无法追上了,无奈之下,只得回报芈月。 芈月得报,冷笑道:“果然跑了。” 庸芮正好被芈月召来,见状叹道:“这样看来,他果然可疑。”他看向芈月,问道:“太后以为此人到底是谁?” 芈月后悔道:“我怀疑他就是赵主父。”她想起那一晚和对方在云台之上对饮,说起吴娃之事,自己曾试探着问他“吾与吴娃孰美”,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只说“山妻最美”,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怀疑了。想到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花枪,气得击案怒骂:“竖子敢尔!” 庸芮一惊,也叫道:“当真是赵主父?可惜,可惜没能将他留下,反而让他在咸阳城中逍遥一回。就怕他回去以后,会对伐楚之事有所影响。” 芈月道:“事不宜迟,叫蒙骜这边派兵搜查,另一边,就动手。” 庸芮道:“是,臣这就去。” 芈月见庸芮远去,怒气不息,一捶几案叫道:“拿地图来。”看来,对赵国的攻击,也是要提到日程上来了。 韩国使臣尚靳听说赵人出事,吓得连忙入宫求见。 南箕引着尚靳走在宫巷中,尚靳问道:“听说赵国使馆出事了,不知公公可知道原因吗?” 南箕呵呵笑道:“奴才不知。” 尚靳又道:“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听说那个赵国副使,乃是赵主父白龙鱼服,乔装改扮。” 南箕道:“多谢尚子告诉奴才,怪不得太后她……” 尚靳道:“太后怎么样了?” 南箕道:“尚子猜猜看?” 尚靳道:“太后想是十分震怒了?” 南箕只笑而不语。 侍女引着尚靳走上宣室殿台阶,坐在芈月的对面。 此时黄歇已去,芈月正自沉吟,尚靳看芈月的脸色不太好,温柔相劝:“太后的脸色不太好。” 芈月道:“你看出来了?” 尚靳道:“臣愿为太后分忧。” 芈月道:“你怎么为我分忧?” 尚靳道:“太后但有所命,臣无不遵从。” 芈月道:“还是尚子深得我心。若是我想让尚子从此留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尚子能答应吗?” 尚靳道:“臣不胜欣喜。只是……” 芈月道:“只是什么?” 尚靳道:“只是臣出行之日,韩王再三托臣转达他对秦国的期盼之情,如今楚国困我雍氏之地已经五个月了,不知道家中老小可安。臣有心服侍太后,若能够后顾无忧,岂有贰心?” 芈月轻笑道:“我对尚子求的是私情,尚子要我回报的却是一国之兵啊。这真不公平,难道尚子就不能单就你我之情,给我作一个回答吗,非要挟着其他的条件不成?” 尚靳道:“臣一心只为了太后着想,太后反不领情吗?秦国出兵,非是救韩国,乃是自救啊!” 芈月道:“何出此言?” 尚靳道:“韩之于秦也,居为隐蔽,出为雁行。臣听说,当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国,宫之奇曾言‘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韩秦之间,也正如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前车之鉴啊。” 尚靳本就长得唇红齿白,他说到“唇亡齿寒”四字时,眉梢眼角,唇齿之间,仿佛透着无限暖昧。 芈月缓缓站起,走到尚靳面前坐下,轻声呢喃道:“唇齿相依吗?尚子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比喻呢。那我也给尚子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尚靳道:“臣万分期待。” 芈月附在尚靳的耳边轻轻说道:“我当年侍奉先王的时候,先王把他的大腿,压到我的身上……” 尚靳的身体微微颤抖,耳朵也烧红起来,脸色更是白里透红,颤声道:“后来呢……” 芈月道:“我觉得,他真重啊。可后来,他把整个人都压到我的身上来的时候,我却不觉得重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尚靳的脸更红了,连脖子都开始发红,颤声道:“因为,因为……” 芈月道:“因为那个姿势,对我有好处啊,让我觉得开心啊!尚子,你以为呢?” 尚靳的呼吸开始沉重,整个人也瘫坐到席上,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要缓解一下。他听得出芈月的意思来,可是,他到底是要答应,还是不答应,是等芈月说出来,还是自己主动邀请呢? 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芈月忽然笑了,尚靳一凛,猛地抬头,忽然灵感涌现,入秦以来他与芈月所有的交谈往来一一涌上心头。 也就是这么电光石火一刹那,尚靳明白了一切,乱跳的心平静了下来,苦笑道:“太后莫不是在耍弄为臣?” 芈月轻叹一声:“尚子是个君子,韩王不应该派你来。” 尚靳咬了咬唇,不服道:“为何不该?” 芈月轻叹道:“你说,我若出兵韩国,兵不众,粮不多,不足以救韩。若想救韩之危,就要有足够的兵马粮草。这日费千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可言呢?韩国能够交出什么,有什么能让我开心的呢?” 尚靳心上重击,额头的汗终于滴了下来,失声道:“太后是想要……” 芈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尚靳,忽然笑道:“我想要……韩国真正的诚意。” 尚靳闭了闭目,又睁开,他已经冷静下来:“太后要的是城池,还是玉帛财物?” 芈月嫣然一笑,托起尚靳的下颏道:“国与国之间,想要得到好处,就得付出利益。可是人与人之间,还是讲情谊的。我很喜欢你,只不过不愿意你以韩国使臣的身份来见我。你若想离开韩国,可以投我秦国,我必委你以重任。” 尚靳羞愤交加,站起来向芈月一拱手道:“多谢太后教训,臣——告辞了。” 芈月懒洋洋道:“你要回韩国去吗?” 尚靳已经转身往前走,听到这一句也不回头,背对着芈月道:“是,臣要回韩国去,去雍城,去作战。臣在咸阳,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日。” 芈月道:“当真不考虑我的建议?” 尚靳苦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臣感谢太后不嫌臣愚钝,还肯花费时间逗臣玩。在太后身边学到的,臣会铭记终身的。”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从后面转出来,轻叹道:“我这会儿倒有些欣赏他了。” 芈月道:“好了,你也应该去做你要做的事了。” 庸芮会意,一揖而出,便去了楚质子所居馆舍。 此时太子横尚在为当前事态的变化而高兴,正问:“子歇何在?” 随从回报道:“太子,太后请黄子入宫饮宴。” 太子横会意地道:“哦,她又请他入宫了……”两人相视一笑,笑容意味深长。赵国使臣走了,韩国使臣也走了,秦太后此时请黄歇入宫,是为了何事,实是令人遐想无限。 正在此时,一随从进来回报:“太子,庸芮大夫来了。” 太子横知道庸芮是芈月心腹之臣,收过自己的礼,亦帮过自己的忙,忙道:“快请。” 却见庸芮走进来,笑道:“恭喜太子。” 太子横一喜:“何事之喜?” 庸芮神秘笑道:“太后对太子,十分看重。”他虽然口中说着稀松平常的话,但神情间的含义,却远非如此。 太子横细瞧他神情,心中一动:“莫不是太后答应……”虽然秦楚联姻,楚公主已经嫁为秦王后,但秦国这边却一直托词说公主太过年幼,拖延至今仍未出嫁。 却说太子横之妇刚好于半年前病逝,太子横便有心钻营,欲娶秦公主为妻,以断了郑袖和公子兰母子夺嫡之念,此时见庸芮神情,这件事似有了好的方向,当下心中一喜,低声问道:“当真?” 庸芮左右一看,道:“此处不便,不如我们到外面饮酒如何?” 第374章 谋楚计〔2〕 太子横亦知自己身边未必没有郑袖细作,忙答应了一声,只带了四个心腹,便与庸芮走了出去。他身为质子,秦国自然是负有保他性命的责任,且庸芮亦带着侍卫,自忖咸阳之内,应该无碍。 两人去了馆舍对面一家昔日去过的酒肆,对坐而饮。 太子横敬酒道:“庸大夫,在咸阳这些日子,一直多亏庸大夫照顾,横当敬庸大夫一杯。” 庸芮道:“太子客气了。庸芮只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太子龙行虎步,乃是帝王之相,此时虽然困于一处,将来必会成就一番事业。” 太子横笑道:“哈哈哈,庸大夫过奖了。” 庸芮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太子,驿馆人多嘴杂,不便说话。所以约太子到酒肆,避开闲人,实是有一则要紧事要告诉太子。” 太子横道:“什么事?” 庸芮凑近太子横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郑袖夫人派人秘密潜入咸阳,想要制造事端……”他正说到此,忽然一把短刀从他们的耳边飞过。 庸芮惊得站起,就见一群军官,手中提着酒瓶子,喝得醉醺醺地撞进来,叫道:“掌柜,打酒,打酒。” 庸芮大怒道:“放肆,这把刀是谁的?” 一个军官醉醺醺地叫道:“是你爷爷的,又怎么样?不服,来比画比画!”说着,就抽出刀来冲着庸芮砍过去。 庸芮见是个浑人,只得闪身避过,一边对太子横道:“太子,我们走吧。” 太子横连连点头。不料那军官本就喝高了,见庸芮闪避,一转头刀子又冲着太子横砍过去。太子横举起案几一挡,那军官退后两步,庸芮在他背后踢了一脚,他的头撞在柱子上,晕了过去。 众军官立刻沸腾了,这批人显见是下级军官,皆是粗鲁无礼的模样,应是吃多了酒。想是不知什么从酒宴归来,犹嫌不够,一齐拥入酒肆来添酒。此时见同袍晕了过去,便喝道:“好家伙,敢对咱们动手,弟兄们,上啊!” 这些浑人都是说不清道理的,庸芮与太子横无奈,只得拔剑与他们相斗,两人侍从也加入,顿时变成一场混战。 混乱之中,忽然有人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武大夫被人杀了……” 人群散开,就见太子横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手中的剑血淋淋的,一个军官倒在了他的剑下。 众军官见状,都慌了起来,立时作鸟兽散。 太子横慌了,忙扔下剑,求救般地拉住庸芮:“庸大夫——我、我真没杀人啊,此人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撞到我剑上来了……” 庸芮左右一看,忙一拉太子横道:“快走。” 太子横身不由己地被庸芮拉着向外走,一边还分辩道:“我、我是不是要等廷尉来分辩一二?我这一走就更说不清了。” 庸芮顿足道:“你傻啊,这群人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太子横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庸芮道:“今日这些浑人来得稀奇,而且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我猜这必是郑袖的阴谋,见你我出门,就让人通知他们来此。借此制造混乱,再陷害你在咸阳杀人,将你害死在秦国。” 太子横顿时醒悟,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立刻慌了手脚,叫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庸芮道:“唯今之计,只有速速离开咸阳,潜逃回楚,再作打算。” 太子横大惊:“离开咸阳,潜逃回楚?”他被这一句话打击得整个人都蒙了,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庸芮道:“正是。否则的话,你留在此地,若叫廷尉抓住,混乱之中将你害死,岂非有冤无处诉?太子,速速回楚,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安全。” 太子横悚然而惊,拱手道:“多谢庸大夫救命之恩。”当下匆匆别过庸芮,转回馆舍便要收拾东西,轻车简从,迅速离开咸阳。 他的随从不安,问道:“太子,要不要等公子歇回来再行商议?” 太子横顿足道:“来不及了。我先走,你留下,跟子歇说明情况,叫他随后追上。” 见太子横的马车出了咸阳城,庸芮静静地目送他远去,意味深长地笑了。 黄歇自得知赵雍之事,心中不安,却又被赵雍拿话逼住,不便直接告诉芈月,正踌躇之时,却遇到芈月派人请他入宫。他一路走来,已经于走廊上看到芈月调兵遣将之举,进了殿内,两人相见,黄歇便问:“你知道了?” 芈月一怔:“子歇,你也知道了?” 黄歇道:“我看到你派蒙骜找赵维,想来你已经怀疑到他了?” 芈月道:“我猜……他乃是赵主父雍,是也不是?” 黄歇轻吁了口气,点点头。 芈月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黄歇道:“今日。” 芈月道:“你今日进宫前被赵雍截走,就是因为这件事?” 黄歇苦笑道:“是。我本是有些怀疑,没想到他却自己找上我,还一口说破自己的身份,倒逼得我不得不为他保守秘密。直到回馆舍之后,我听到蒙骜在搜赵人馆舍,才猜到你可能已经怀疑,特来证实。” 芈月苦笑道:“你啊!” 黄歇道:“你怪我不曾及时告诉你吗?” 芈月摇头道:“不,若没有你怀疑到他,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说起来,你实是帮助了我。” 黄歇道:“他说,秦韩要签订盟约,但不是和尚子,而是和韩国下一个使臣。” 芈月叹息道:“看天下诸侯,能与我为敌手者,唯赵主父也。” 黄歇道:“你,要自己多加小心。” 芈月道:“我明白。” 一时之间,两人竟是无语。 芈月咳一声,岔开话头,又说了一些闲话,便令侍女开了宴席,一直饮宴到月上中天。 黄歇一曲玉箫吹奏完毕,望了望天:“天色不早了,我也应该走了。” 芈月看着黄歇,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讲。她知道他这一去,也许是永远不会再见了,依依不舍道:“子歇,你再留一会儿吧。” 黄歇一怔,道:“我明日还能再进宫,今日已晚,我也该走了。”此情既然无法再续,何必徒添*?芈月已经是大秦太后,她要如何做,他管不了,但他至少还能够管得住自己。 芈月看着黄歇,不胜唏嘘:“子歇,上天真是不公平,你我之间,永远掺杂着太多太多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黄歇叹道:“人生在世,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芈月语带双关,道:“我希望你能够体谅我的无可奈何。” 黄歇并不明白,亦叹道:“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芈月不语,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夫子怎么样了,你下次见了他,就说请他原谅我这个弟子吧。” 黄歇已经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诧异道:“怎么?” 芈月叹道:“不过他就算不原谅,我也无可奈何。该做的事,我还是得做。” 黄歇陡然站起来:“你做了什么?” 芈月也站起来,却只是转头走入殿内:“天色不早了,子歇,你也早些回去吧。” 黄歇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握紧手中的玉箫,不顾宫人引道,自己径直跑了出去。他出宫上车,一路急急回到馆舍,却发现太子横及其心腹随从已经不见,诧异问道:“怎么回事,太子呢?” 便有留下的随从答道:“太子已经走了。” 黄歇道:“太子走了,去哪儿了?” 随从道:“太子在酒肆与人发生争执,失手误杀了一名秦国大夫,他恐这是郑袖夫人的阴谋,要陷他于秦狱……” 黄歇已经明白:“所以他跑了?” 随从战战兢兢道:“是。” 黄歇愤怒地捶向板壁,道:“他这一走,才是真正中了别人的阴谋!” 随从听了他这话,也慌了神,问道:“子歇,那怎么办?” 黄歇一顿足,道:“我去追他。” 说着就要转身出门,那随从忙叫道:“子歇,天色已晚,如今只怕城门已关。” 黄歇一怔,这才恍悟为什么芈月要留他到月上中天之时才放他离开。然则已经来不及了,她既是存心将自己诱入宫中,再将太子横逼走,只怕自己此时想要出城,也是不可能了。 他犹不死心,还是走了出去。果然,他往芈戎、向寿、魏冉、庸芮等人府上,欲求出城令符,这几个素日与他交好的秦臣,俱都表示不在府中。 他再去秦宫,宫门已闭,守卫更是以没有旨令不敢惊动为名,拒绝传报。 他只得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门一开,便赶了出去。如此一路策马疾驰,奔波数日,一直赶到江边。两人当日下船的码头所备归楚之用的楼船俱已不见,只剩下几只小舟。 留下的一名护卫见了黄歇忙行礼道:“黄子。” 黄歇急问:“太子的楼船呢?” 护卫道:“太子已经坐楼船离开了。” 黄歇心一沉,一路急赶,还是迟了一步。 第375章 谋楚计〔3〕 那护卫道:“太子留下小人,便是等黄子一起回楚国。” 黄歇不禁回头,遥望秦关道,路途迢迢,远至天边。他知道,秦楚的和平期已经结束了,当下叹息一声,上了小舟,往南而去。 公元前301年,秦国以楚太子私逃为名,撕毁秦楚盟约,联合齐、韩、魏三国,共同攻打楚国,攻下楚国重丘。次年华阳君芈戎率军再攻楚,陷襄城,杀大楚将景缺,斩首二万,及后,又攻下楚国八个城池。 楚国濒临全面危机。 章华台中,一片惊惶。 郑袖不住悲号:“大王,大王,您还要庇护太子到何时啊?如今四国联兵,我们再不想想办法,就不得了啦!” 楚王槐脸色发白,坐在那儿,不停喃喃骂道:“逆子,逆子!” 靳尚满头大汗地进来,叫道:“大王,大王,若再不采取行动,秦人就要兵临城下了。” 楚王槐长叹一声:“此事也许尚有可挽回的余地。靳尚,你去秦国,跟秦人解释一下。秦楚素来交好,太子之事,实是事出意外,若能够转圜,寡人不惜代价。” 郑袖一甩袖子,哭道:“还解释什么?分明是太子闯的祸。太子身为质子私逃回国,这才导致弥天大祸,如今只要把太子送回去就行了。” 靳尚得了秦人私下的信息,心中计较已定,只是这场戏却要做得十足,才能如愿,当下只抹了把汗,道:“夫人,秦国既然宣战,这事情就已经闹大了,光是把太子献出去是解决不了的。” 郑袖顿足道:“那他们还要什么?哎呀,可怜我子兰婚事在即,却遇上这种事儿,这教他怎么办,怎么办啊?他怎么会摊上如此无良无能的兄长?细想一想,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啊。” 楚王槐只得安慰她道:“好了好了,寡人必不会让你吃亏。”转问:“靳大夫,秦人是什么意思?” 靳尚赔笑道:“秦国使臣说,太后一直从中斡旋,想保住秦楚联盟。可是秦国朝臣不太相信楚国的诚意,而且太子自到咸阳,一直不肯表现出与秦国的友善来,所以秦国君臣对秦楚联盟有些猜忌。太后也已经尽力了,无奈此事还得我们楚国的配合。太后的意思,最好能够让两国国君再行会盟一次,解释清楚误会,也省得被人从中做手脚。” 楚王槐一怔,顿时沉吟。 郑袖拉着楚王槐撒娇道:“大王,大王,怎么办啊……” 楚王槐长叹一声道:“这个逆子虽然诸事不成,但终究是寡人的儿子,说不得,寡人也只有为他收拾残局了。” 郑袖大急:“那就这样放过太子?” 靳尚眼见郑袖要坏事,连忙给郑袖使眼色。郑袖见状一怔,便没有继续撒娇,只不动声色,哄住了楚王槐,便出门径直去了偏殿。 果然她一坐下,靳尚便匆匆追上来解释了:“夫人,臣有事要回禀夫人。” 郑袖看了看,挥手令宫女们退下,斥道:“我说你今天怎么专与我唱反调,到底是何原因,你须说个清楚!” 靳尚道:“夫人,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秦国如今内部乱成一团,太后急需大王前去会盟,证明秦楚联盟的稳固。所以,大王这一趟,可是必要去的。” 郑袖不悦:“哼,太子闯下的祸,凭什么让大王出面,便宜了太子?” 靳尚道:“夫人,当前必要先解决与秦国的争端,否则,公子兰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误了。” 郑袖一惊,有些醒悟,但终究还是不甘心:“那太子呢,就这么放过他?就凭这件事,也应该废了他。可恨大王对这样的逆子还是慈父心肠,纵骂了他一百回,到临下手时,每每不肯,真是恨煞人也。” 靳尚赔笑道:“夫人,臣倒有个主意。” 郑袖问:“什么主意?” 靳尚道:“老令尹他……” 郑袖一听“老令尹”三字便郁闷,摆手:“休要再提,这个老厌物,一直护着太子,害我多少次功败垂成。” 靳尚赔笑道:“臣是想,老令尹是反对我们和秦国联盟的,这些日子一直提议与齐国结盟,瓦解秦人与其他三国的联盟。不如夫人就建议大王,让太子再去齐国为质。” 郑袖白他一眼:“这算什么主意?” 靳尚歼笑道:“若是太子在齐国再出点事儿……” 郑袖兴奋地击掌:“大善!” 靳尚眨眨眼:“就算他命大能够再逃回来,但一个太子为质两次,惹翻两个国家的话……” 郑袖得意地笑道:“那他也没有脸再继续做这个太子了!” 两人计较已定,便哄劝楚王槐令太子出齐国为质,并同意与秦人会盟,以退为进。楚王槐听得一不用继续交战,二不用杀太子废太子乃至将太子交与秦人赔罪,顿觉得这主意甚好,皆都允下。 次日旨意一发,群臣皆惊。 黄歇自回来之后,便要将事情禀告楚王槐,无奈楚王槐已受郑袖之惑,只说黄歇为了维护太子横而编造理由,反将太子横软禁,又令黄歇战场立功折罪。 黄歇无奈,又去求见昭阳,将秦人阴谋说明。昭阳这时候倒听进几句他的话,一边顶住了朝上废太子的汹汹之议,一边坚持不肯与秦人妥协,不料面对战场上接二连三的败绩,楚王槐终究还是顶不住压力,直接宣布要入秦和谈。 黄歇此时正在前线作战,闻讯匆匆回郢都,求见楚王槐。 内侍报进章华台,未到楚王槐耳边,先报与郑袖知晓。郑袖冷笑道:“此必为太子求情。传下去,以后黄歇若要求见,都说大王没空。” 一连数次,黄歇求见楚王,均不得入见,直至有内侍善意地提醒:“黄子,您就别等了,您无非是为了太子求情,这事儿,是不会有人给您通报到大王身边的。” 黄歇顿足道:“我非是为了给太子求情,乃是为了秦国的事……”他说到这里猛然醒悟,顿了顿足,转身急忙而去。 他这一去,便直闯入昭阳府。 昭阳身着便服,正在廊下看书,见黄歇闯入,不悦地放下竹简斥道:“子歇,你太无礼了,当我这令尹府是什么地方?” 黄歇跪下赔礼道:“是黄歇鲁莽,只是事关楚国安危,大王安危,当此之际,唯有老令尹才能够力挽狂澜啊!” 昭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376章 谋楚计〔4〕 黄歇直截了当地说:“大王敢入秦,是以为秦太后心系我楚国,所以有恃无恐。可是依臣看来,未必如此。太子杀死秦国大夫,是秦人阴谋,如今秦王送来书信,邀大王前去会盟,必会对大王不利。靳尚受了秦人的贿赂,郑袖夫人为了公子兰与秦国联姻,都会想尽办法让大王赴秦会盟。臣只怕,大王会有危险。” 昭阳就要站起,黄歇连忙扶着他,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扭过头问黄歇道:“秦国的太后,不是我们楚国的公主吗,为什么你会怀疑秦人的诚意?” 黄歇想着向氏之事,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沉默片刻,才说道:“在下以为,一个人坐到高位上以后,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就只能从她的利害出发,跟她的血统无关,也跟她的感情无关了!” 昭阳默默点头,低声道:“是啊,是这个道理啊!” 黄歇道:“令尹!” 昭阳忽然提高了声音:“来人,备我的冠服,我要进宫见大王。” 黄歇深施一礼:“令尹高义,黄歇佩服。” 昭阳咳嗽了两声,忽然道:“唉,也许我当日赞同靳尚放逐屈子,是个错误。” 黄歇惊喜道:“令尹的意思是……” 昭阳拍了拍黄歇的手,叹道:“唉,我老了,朝中不能只有靳尚这样的人。我会尽量说服大王,让屈子尽早回朝。” 黄歇长揖到底,知道这个老人虽然曾经贪势弄权、刚愎自用过,但却不是靳尚之流,一旦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机,便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当下百感交集,最终只说得一句:“多谢令尹。” 昭阳走进章华台时,楚王槐正展开了秦人递交的国书审看,见昭阳到来,忙让人扶他坐下,问道:“令尹,您看此事如何决断?” 昭阳颤巍巍地说:“大王,但不知这国书写的是什么?” 楚王槐道:“秦王的信上说,秦楚本为兄弟之邦,黄棘会盟出自诚意。但太子杀死秦国重臣而潜逃,伐楚只为朝臣愤怒难平。如今他已经劝服朝臣,欲与寡人在武关会盟,再订盟约。” 昭阳大惊:“大王,万万不可!秦人狡诈,黄棘会盟,在秦楚中界之地,当日秦国元气未复,大王拥兵往返,自无危险。如今武关已入秦境,且秦国今日已经恢复元气,若是大王入了秦国,只怕将有不测!” 靳尚却在一边劝道:“这次本来就是我们楚国理亏在先,幸而秦王母子一力周旋,这才能够重订盟约。如果大王不去,岂不是说我们楚人心虚?那时候和秦国的关系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昭阳惊诧地看着靳尚,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敢反驳他,一时大怒,举起手中的鸠杖打向靳尚:“住口!我看你是收了秦人的贿赂,才不把大王的安危放在心上!秦人向来无信,大王,可还记得当年张仪三番五次来骗我楚国,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素有吞并诸侯的野心。他们反复无常,绝无诚信可言。臣以为,大王不可去秦国!” 靳尚不敢与昭阳顶撞,只敢躲避着他的鸠杖,求饶道:“老令尹,您息怒,您息怒。” 他虽然在昭阳面前不敢硬来,却暗中给公子兰使了个眼色。于是公子兰上前,态度轻佻道:“令尹此言差矣,张仪那样的反复小人,这世间能有几个?而且当初张仪之所以刻意陷害我们楚国,难道不是因为和令尹结下的旧怨吗?” 昭阳这一生骄横,连楚王槐也要让他三分,哪里受得了一个小辈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还敢揭他的疮疤,不禁大怒,转脸斥道:“黄口小儿,也敢妄谈国事!” 公子兰顿时一脸委屈地看着楚王槐,撒娇道:“父王——” 不想楚王槐虽然也呵斥公子兰:“子兰,你少说一句。”但转头却对昭阳笑道,“令尹,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 昭阳气得浑身乱颤,大喝一声:“大王——” 岂料公子兰见有人撑腰,更加卖乖弄巧,抢着昭阳的话头叫道:“父王,张仪时我们与秦国虽为姻亲,但秦惠文王强势,王后也是使不上力。今时不同往日,像张仪那样的小人已经被逐出秦国。而今秦国执政的乃是我楚国的公主,秦王又是我楚人所生,而且秦王后还是我们的妹妹,这次来的使臣,又是叔父子戎,所以秦人对我们必是十分友好。如果我们不去,岂不是伤了友邦之心?也许更会令得秦国的反楚力量占了上风呢。” 楚王槐不禁点头道:“子兰说得有理。” 昭阳拄着鸠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厉声道:“大王,不可去秦国,不可……”不想他毕竟年纪大了,今天又被气到,这一时气血不继,说到一半,已经喘不过气来,手抚胸口缓缓坐地,神情痛苦。 楚王槐见状大惊,自己先跳了起来去扶住昭阳,叫道:“老令尹、老令尹,来人,快传太医……” 昭阳这一昏厥过去,便数日不醒,幸得太医尽力施救,数日之后才稍有好转。黄歇心中着急,却知道如今能够挽救楚国国运者,唯有这个老人了。当下只尽力在昭阳面前侍奉,以求能够在他好转之时,得他下令,召回屈原,解决危机。 不料这一日黄昏之时,忽然隐隐一阵鼓乐之声传来。 黄歇抬头,诧异地问道:“什么声音?” 老仆摇头道:“不知道。” 黄歇细细辨听,大惊失色:“不好,是《王夏》之曲,乃君王出入所奏。”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大王出京了,这是去——去秦国!” 他正欲放下药碗出门,昭阳也被这鼓乐之声吵得从昏迷中睁开眼睛,迟钝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黄歇扑到昭阳榻前,叫道:“这是《王夏》之曲,大王出京了,他这是一意孤行要去秦国了。” 昭阳一惊欲坐起,却体力不支再度倒下,狂咳道:“来、来人,取我符节。” 老仆连忙取来铜制符节,昭阳颤抖着把符节递给黄歇:“快、快追上大王,万不可令大王入秦。” 黄歇接过符节,狂奔而去。 昭阳向后一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骑马赶到江边时,巨大的楼船已经缓缓起锚,楚王槐一行已经登舟,正准备起航而去。 黄歇欲闯进去,却被外面一重重的兵甲包围。黄歇举着符节喝道:“我奉令尹之命,求见大王,请立刻通报。” 一个军官看过黄歇的符节,一惊,连忙向内挤过重重兵甲,走到站在江边送行的大夫靳尚身边,低声禀报。靳尚眉头一皱,低声道:“速速将他拿下,不可让他见到大王。” 黄歇万想不到,自己尽力阻止楚王槐赴秦,竟会遇到这样的阻拦。他心中愤慨靳尚、郑袖这等歼佞的无耻行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楼船缓缓开走。 众兵将已得了吩咐,见楼船远去,顿时撒了手。 黄歇跪在江边,悲呼道:“大王——”他知道这一去,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第377章 伐楚国〔1〕 楚王槐高高兴兴地入秦,本以为会是一场新的会盟,不料车队刚刚进入秦国武关,武关的城门就忽然关上,将楚人后续车队,尽数关在了城外。 楚王槐及其侍从,皆成了阶下之囚。 楚王槐被迅速押到咸阳,那里有秦国太后新起的一座宫殿,叫作“章台宫”。 他在章台宫里,见到了秦太后。 楚王槐神情憔悴,满怀愤怒、不解、沮丧和狂躁。看到芈月走进来,这一切的情绪像是有了出口,他跳了起来指着芈月叫道:“你、你们秦人无信无义,寡人诚心前来会盟,你们居然敢如此对待寡人,难道你们秦国要变成天下的公敌不成?你还不快快放寡人出去!” 芈月没有回答,却指了指周围的环境,问道:“这是我新造的章台宫,你看,是不是和楚国的章华台很像?” 楚王槐看了看周围,章台宫是模仿楚国的章华台所建,里面布置的一应物件,都很像昔年楚威王在世时的陈设,他有些诧异,有些迷惘:“你、你为何造这座宫殿?” 芈月轻轻地说:“你看这间宫室,是不是很像父王当年住的地方?我有些记不太清楚了呢,你帮我看看,还有哪里缺少的?” 楚王槐看着她的神情,涌起一阵寒意,他退了几步,惊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芈月忽然叹道:“你可还记得,昔年的旧事?” 楚王槐迷茫地反问:“什么旧事?” 芈月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的生母,姓向,是莒夫人的媵女,她生了我与弟弟子戎,不知道你可听说过她?” 楚王槐一怔,努力地想了一想,还是摇头:“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芈月问他:“你当真想不起来了,这一切你都想不起来了?” 楚王槐讷讷道:“寡人知道子戎,也知道莒夫人……莒夫人那件事,寡人其实是不清楚的,她毕竟是先王后宫,她们的事皆由母后管着,寡人也不知道。”毕竟莒姬的死,事隔不远,芈戎又闹了这一场,他到底还是有些印象的,见芈月问起,便本能地为自己辩护。 芈月看着他,问:“那我母亲向氏呢,你也想不起来了?” 楚王槐一怔,使劲在脑海里搜索“向氏”这两字所有的信息,无奈时间久远,却是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能迷惘地摇了摇头。 芈月看着这样的楚王槐,忽然只觉得连恨意都疲倦得不能提起,这样浑浑噩噩活着的人,竟是一国之君,竟是她的仇人? 她顿了一顿,还是缓缓道:“我母亲向氏,在父王驾崩以后,因被你*,所以被你的母亲逐出宫去,嫁给了一个贱卒叫魏甲……你想起来了吗?” 楚王槐怔了一怔:“父王驾崩以后……”他摇了摇近年来因酒色过度而掏空了的脑子,记忆中似有一抹绿衫女子的身影闪过,但越仔细想,却越想不起来。 但是,眼前这个女子的愤怒和仇恨,让他本能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对不住,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事,那寡人、寡人绝非有意,是母后误会了,是母后过于苛刻了……寡人可以补偿,可以补偿。寡人回去之后,便将向夫人接入宫中,当封以厚爵、封以厚爵!”他本来说得颇为流利,但看着芈月的神情越来越不对,不由得慌了神,越说越是混乱起来。 芈月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充满恨意:“看来,你果然是想不起来了。那么,我问你,可还记得大公主姮出嫁之前的那一次春祭,你喝醉了酒,在行宫的西南偏院中,襁爆了一个女子的事?” 楚王槐却怔住了,迷惘地摇头道:“不,寡人不记得了。”事实上,他有过无数次酒后乱性之事,而醒来之后,却完全不记得。若有人提醒,他便草草赏赐一番,若是不便赏赐的,便由底下人处置罢了。 他是一国之君,他有权兴之所至,临幸任何人,但许多女人的下场,却是他所不知道的。有越美人、向氏这般侍奉过先王的姬妾,死于楚威后之手;有魏美人这样一时得过他欢心的女子,死于南后、郑袖等人之手;有他在巡视中草草召幸过的女子,就此一生在行宫幽居发狂;有他临时逞欲拉过来的女子,或许另有夫婿,或许另有爱人,皆就此悲剧一生。 芈月忽然狂笑起来:“你说什么?你想不起来了,你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楚王槐,双眼因愤怒而变得血红,“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无耻,让她沦落市井,生不如死;因为你的暴行,让她熬了那么多年,之后竟是无法再活下去。她当着我的面被你襁爆,她当着我的面自尽而死……你该死,你该死上千次万次……”她说到最后,已经因为愤怒而变得狂乱,声音也因嘶吼而变得沙哑。 楚王槐捂住了脸,摇头:“寡人真的想不起来了……”他放下手,看着芈月的神情,不由得心慌起来,不住承诺道:“寡人可以追封她,给她风光大葬,可以分封她的亲族……” 芈月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我害怕你会想起我母亲是谁,而不敢来咸阳,让我报不了仇。我曾经想过千百回,当我在你面前揭露真相的时候,你会躲避,会畏惧,会推诿,会害怕,会忏悔……可我真没有想到,对于我来说杀母的血仇,在你眼中,却根本毫无印象。是啊,你们母子害死的人多了,多到想不起来了……我生母向氏,我的养母莒夫人,还有可怜的魏美人,太多太多了……哈哈哈……” 楚王槐嗫嚅道:“如果当真是寡人的不是,那,你想要寡人如何赔偿……” 芈月狂笑起来:“如何赔偿?如何赔偿?你能叫我的母亲重生吗?你能够还我童年,还我这一生的快乐和幸福吗?” 楚王槐退后一步,害怕地看着她:“那你要什么?” 芈月道:“我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楚王槐失声道:“你说什么?”怎么可以有这么荒唐的事,他只是临幸了一个女人而已,他是一国之君,他怎么可能为如此区区小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芈月逼近他道:“我不但要你的命,我更想要你母亲的命,我要你的江山,我要楚国,你能给吗?” 楚王槐神情崩溃,捂着脸狂叫:“不行,不行,你要任何事寡人都可以答应你,你不能杀了寡人,不能,不能……” 大秦太后与楚王会盟,却翻脸毁诺,扣押楚王,此事令得樗里疾击案站起,在朝会上便大声质问:“敢问太后,您意欲如何处置楚王?” 芈月道:“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呢?” 樗里疾昂然道:“这次我们秦国与楚王武关会盟,但太后忽然关闭城门,将楚王挟持到咸阳,若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方式,只怕会引起列国的质问。更有甚者,会引起诸侯们的共同敌意,只怕将来秦国再难以取信诸侯,会盟难行。” 庸芮道:“樗里子此言差矣。是楚国质子杀人潜逃,毁约在先,楚王一直拖拖拉拉没有任何表示,居然还想和齐国结盟。是我秦国先让一步,愿意和他们重新结盟,可是楚王傲慢无礼,这才惹怒了大王,将他带到咸阳质问而已。” 樗里疾道:“哼,你以为这么说,列国会信吗?” 庸芮道:“列国只要有个交代就行。至于信不信嘛,如果他们想挑起战争,什么理由都是借口。如果挑起战争对他们没好处,那么不管给他们什么理由,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就行。” 樗里疾不理会庸芮,转向芈月,殷切地劝道:“太后——” 芈月却道:“庸芮之言,樗里子以为如何?” 樗里疾冷笑道:“如果大秦有足够的实力,说什么话诸侯都必须要相信,那自然是无妨,可如今,大秦还没这个实力。”庸芮说的是无赖之言,也是真话,可是,秦国如今还没有说这种狂妄真话的实力。 樗里疾看着芈月,芈月明白他的意思,轻叹一声。 白起见状,上前一步,叫道:“臣愿为太后打退所有敢于侵犯的敌人。” 魏冉亦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机不可失!若是放虎归山,只怕我们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樗里疾顿足,怒道:“太后,为了私怨令秦国四面受敌,这样的代价,值不值得?” 司马错低声缓和双方道:“臣以为,扣楚王在手,可以令楚国以城池赎罪。” 芈戎却叫道:“不行,杀母之仇,焉可作为交易!” 向寿咬了咬牙,出列跪倒:“太后,请以国事为重。” 芈月吃了一惊:“舅舅。” 第378章 伐楚国〔2〕 向寿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只有他最知道芈月的心思,此时此刻,也只有他才能够劝芈月退让:“太后,就算是阿姊有知,她也是会希望……太后能够过得更好啊,而不愿意太后因此而陷于困境!” 芈月震惊地站起,也不禁落泪:“舅舅!” 向寿看了魏冉和芈戎一眼,命令道:“你们,也跪下!” 芈戎动了动嘴唇,终究敌不过向寿眼神的压力,无奈只得出列跪在了向寿的身边。 魏冉虽然是自幼由向寿养大的,舅舅的威严,在他面前比芈戎更甚,然而他终究是这些年独断专行惯了的人,被向寿眼神一逼迫,却激起了逆反情绪,站起来一跺脚,叫道:“不,我不跪!”说着,转身跑出殿外。 樗里疾与司马错对望一眼,也出列跪下劝道:“请太后以国事为重!” 众臣皆出列跪下道:“请太后以国事为重。” 芈月看着眼前黑压压的群臣,看到向寿无奈而痛苦的眼神,看到樗里疾颤巍巍的坚持,心中只觉得沉甸甸似大山压着,她站起来,长叹一声道:“你们不必再说了,容我三思。” 此时朝上的群臣中,只有白起和庸芮未曾加入相劝的队伍中,见芈月如此,白起眼神闪烁,庸芮陷入沉思。 群臣散后,白起却未随众而出,他握着一卷地图,去了宫门重新求见。 他走在宫巷中,踌躇满志。 此时,芈月坐在常宁殿庭院银杏树下,吹着呜嘟,曲调肃杀。 白起走进来,不敢惊动,只悄悄站在一边。 一曲毕,芈月放下呜嘟,沉声问道:“阿起,你有什么事?” 白起跪下道:“阿姊,白起愿为阿姊分忧。” 芈月看向白起,也看到他手中握的地图,问:“你怎么为我分忧?” 白起沉声道:“报仇最好的办法,不是杀死他,而是要让他眼睁睁地失去一切,让他自己了无生机。” 芈月整个人僵了一下,缓缓问:“你的意思是……” 白起眼中精光大炽,野心毕露无遗:“有楚王在手,我们大可以趁如今楚国无主,挥师南下,灭了楚国!” 芈月心头一震,这正是她的目的,当即欲张口应允,转念一想,又故意冷笑道:“阿起,你这话说得轻巧,须知楚国立国八百年,周王室自建立以来,就屡次兴兵南下,数百年用尽所有的办法,想灭了楚国,可却是屡战屡败,不但周昭王淹死在江中,周王六师俱垂丧,还让楚从一个小小的子爵成为与周王相抗衡的楚国。晋楚争霸三百多年,可是到晋国消失了,楚国还在……” 白起却是胸有成竹,道:“阿姊赐我白姓,为白公胜之后人。我为此特地去学过那一段的历史,阿姊,从来列国伐楚,都是以失败而告终,唯一成功的是伍子胥。” 芈月一怔,记忆中一段往事忽又飘近:“伍子胥……这么说,你的确是有过考量?” 白起点头道:“是,北国伐楚,无不失败,那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北人骑马,所以不熟悉水战。而伍子胥用的是吴国兵马,熟悉水战,此其一也。还有,伍子胥伐楚,是利用了楚国君臣不和的机缘,所以楚国的分封之臣根本无心反抗,一击而溃,此其二也。伍子胥行军神速,直取都城,都城一破,楚国便溃,此其三也。” 芈月默默点头,却又问:“你虽说得有理,然则,具体伐楚的想法,你有了吗?” 白起道:“我们有舅父向寿,还有子戎皆从楚国归来,熟悉楚国内情,知道如何分化楚国君臣。司马错将军平定了巴蜀,为我们南下攻楚扫清了道路……”他摊开手中的地图指点着道,“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兵,翻越秦岭正面攻打楚国;而另一路,则可以由司马错将军率领巴蜀兵马,逆乌江而上攻打里耶,再顺酉水而入沅水,直逼郢都……” 芈月听着白起的述说,不由陷入深思。 白起感觉到了芈月的走神,停下述说,轻唤道:“太后,太后。” 芈月回过神来:“怎么?” 白起低头道:“太后您没在听臣说话。” 芈月“哦”了一声,道:“你继续说吧。” 白起却不说了:“太后心里,恐怕还没有完全认同臣伐楚的提议,那么臣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芈月看着白起,微微一笑:“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白起欲言又止,磕了一个头,出去了。 芈月看着白起出去,手中轻轻抚着呜嘟,却没有吹奏,她的心思,的确已经不在白起所说的具体做法上了。她刚才想的,却是以前种种。 伐楚,伐楚?她真的要去征伐她的母国了吗? 那些她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她爱过或恨过的人,她已经多年没有去回想,因为一回头去想,她就无法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了。 她想起楚威王当年爱怜地看着幼小的自己,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够把这盔甲穿上,父王就带你去打仗。父王,如今我终于能够穿上盔甲了,可我要攻打的是楚国,你在天有灵,能理解我吗? 她想起当年初见屈原,他说,鸡栖于埘,鹰飞于天。可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比鹰飞得更高了吧。 刚才,白起说到伍子胥,可是,他一定不曾想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做伍子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就是他的平生知己、救命恩人申包胥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她若是伍子胥,那么谁会是申包胥,是黄歇吗? 伐楚,对她的心灵是极大的冲击,她要付出的情感上的代价,又何尝不大。 然而,她闭上眼睛就能够看到魏家草棚向氏背上的累累伤痕;在西郊行宫向氏绝望地被襁爆;乃至向氏刺喉而死,一身浴血的惨状,让她多少次梦中惊醒,永夜难眠。 她不能放弃。昔年她曾经对屈原说过,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楚王槐必须死!!! 她想到初见贞嫂时那一个空荡荡的大院中,无数空荡荡的房间里,都曾经有过活生生的人。她想到初回咸阳时的乱象,想到五国兵困函谷关的情景。 自周平王东迁之后,诸侯之国,已经征战几百年了,没有人愿意战争继续下去,可人人却不由自主地卷入一场场战争。 她想到那*她对樗里疾说的话,她要让天下奉秦,她要让天下一统,她能够做得到吗?如果楚国不再是楚国,而秦国也不再是秦国,当秦楚合一的时候,至少经过这么一场战争,以后就不会再有战争了,那么,这不同样也是所有人的心愿? 她想到她昔年坐在父亲楚威王的膝头,听着他向自己述说楚国自立国以来,并合数百国家,才使得长江以南,唯楚为大,除了与江北国家之战外,再无战事。 渐渐地,芈月握紧了手中的呜嘟,天下之征,当自楚始。 她回到殿中坐下来,看着地图,提笔正欲圈点,忽听缪辛禀报:“太后,庸芮大夫、司马错将军求见。” 芈月点头道:“宣。”见庸芮和司马错同时走进来行礼,便问:“何事?” 庸芮道:“臣与司马错将军商议,欲为太后献上一策,是关于楚国之事。” 芈月慢慢放下笔,空气变得凝滞:“哦,原来庸大夫对朕处置楚王之事另有看法。” 庸芮与司马错交换一个眼神,上前一步道:“正是。我们可以利用楚国群龙无首之际,攻伐楚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能够抓住这个机遇,谁就能够万世长存。而目前,这个机遇,在伐楚中!” 司马错亦献上所携地图:“太后,臣以为,我们可以从巴蜀出兵,沿江而下,直入楚国腹地……” 芈月接过地图展开,欣慰地笑道:“庸大夫、司马将军,朕有你们这样的良臣,真是朕之幸事。你们来看……”说着,她展开白起所献地图,给庸芮和司马错两人阅看。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头禀道:“太后,魏冉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便见魏冉匆匆进来,还带着一丝怒气:“容臣魏冉不宣而进。” 他一抬头,才看到庸芮和司马错两人已经在场,不禁愕然。 芈月与庸芮相视一笑,问魏冉:“魏冉,你闯宫何事?” 魏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依着原来的计划道:“臣向太后请战,攻打楚国。” 芈月问:“你要如何攻打楚国?” 魏冉道:“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照原来的路线正面攻打楚国,另一路从巴蜀顺江而下……” 他话未说完,芈月便已经笑出了声,庸芮和司马错也笑了。 魏冉有些不解,等芈月把两张地图推到魏冉面前,魏冉也笑了。 芈月笑道:“再宣白起入宫,商议朝政。” 第379章 伐楚国〔3〕 这一商议,直至极晚,众臣才告辞出宫。 芈月带着侍从走过宣室殿廊下,正欲回常宁殿,却见一人忽然自廊后冲出,扑上来跪倒在她面前泣道:“母后,母后,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 眼前的人,挺着大大的肚子,不施脂粉,神情恓惶,正是王后芈瑶,此刻她哭得梨花带雨,格外令人怜惜。只可惜,这个人却不包括芈月。她沉下了脸,扫视畏畏缩缩跟在芈瑶身后的诸人,喝道:“王后正怀着孩子,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竟让王后跑到这里来?” 芈瑶身后侍从吓得一齐跪下:“求太后恕罪。” 芈瑶含泪抬头,求道:“母后,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 芈月低头看着芈瑶道:“你来做什么?”这桩婚姻,是她做主定的,但是她却从来不曾喜欢过芈瑶,甚至不太愿意见到她。一见到她,就会让自己想到,这是楚王槐的女儿,即使再无辜,她也喜欢不起来。 芈瑶也试图想讨她欢心,为她献过礼物,也想到常宁殿来请安、侍奉。可是礼物她收下,也还以礼物,却是客气而疏远;来请安,也被她以“我每日要上朝,王后还是先服侍好大王要紧”回绝;学唐八子一样来侍奉,也被她说“你是王后,这些事让妃嫔们来做就是”。 人人都以为太后是她的姑母,从来不难为她,又肯体谅她,可是她却是有苦自知。入宫多年,她见到太后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还不如唐八子可以经常讨太后欢心。她一直以为是太后嫌弃自己母亲出身低微,或者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不自知,心中惶恐不安。 幸而嬴稷是一个温厚的夫君,她可以看出来。他虽然一开始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终究还是在自己的诚挚努力下,渐渐转变了态度。等到自己怀孕的时候,竟然还破天荒地得到了太后的慰问,甚至派来有经验的太医和傅姆来服侍。那时候,她是喜极而泣,感觉终于盼到了命运的转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是万没想到,晴天霹雳突然打在头上,太子横杀人潜逃,秦人征伐楚国,楚王前来会盟,竟被太后扣留。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怒火,才会让太后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她身为楚王槐的女儿,不能坐视不管。她只能强撑着怀孕的身子,前来求情。太后纵不喜欢她,但看在她怀着太后孙子的分上,是不是肯对她多一些宽容呢? 芈瑶伏地苦苦哀求:“母后,我父王年事已高,就算是太子哥哥做错了什么事,您也不应该迁怒我父王啊。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若母后当真问责,就让父王回去以后,送太子来请罪,好不好?” 芈月看着眼前的少妇,忽然起了怜悯之意。她之前从未正视过这个女子,可是如今看来,她又何尝不是楚王槐作孽的牺牲品呢。罢了,她是她,楚王槐是楚王槐,如今,她已经是嬴稷的妻子了,她愿意给她一份宽容。 芈月低头,抬起芈瑶的下巴,轻轻问道:“我问你,你是谁?” 芈瑶茫然无措地看着芈月,不明白她问话的意思。 芈月继续问道:“你是以楚国公主的身份来求我,还是以秦国王后的身份来求我?” 芈瑶瑟缩了一下,她有些明白芈月的意思了。可是,这个意思是如此可怕,如此令她不能置信:“我,我……母后您……”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芈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如果你把自己当成秦国王后,就要把秦国利益置于所有的事情之上。如果你要做楚国公主,我只能把你送回楚国去。” 芈瑶瘫坐在地上,两行泪水流下,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芈月绕过芈瑶,向前走去。 芈瑶看着芈月的背影远去,一刹那间,只觉得整个深宫无比寒冷,伏地大哭。 忽然听得一声叹息,一双温暖的手将芈瑶扶起,抱在怀中。芈瑶泪眼蒙眬,看到的却正是秦王嬴稷,她扑在他的怀中,纵声大哭:“大王,大王……” 嬴稷半跪着搂住芈瑶,轻声道:“王后,我扶你回宫吧。” 嬴稷扶着芈瑶回了椒房殿,芈瑶一直在嬴稷的怀中打战,见嬴稷扶着她上了榻,这双温暖的手就要离开她,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了嬴稷,泪如雨下:“大王,大王,我能够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吗?” 嬴稷心头一痛,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母后和寡人都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呢。” 芈瑶颤抖着摇头,眼神中尽是恐惧:“可是,可是母后囚禁了我的父王,要对楚国用兵。如果秦楚联盟不在,甚至楚国不在了,那我这个王后,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她看清了太后的眼神,那眼神冰冷,对她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她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嬴稷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她,更没有期待过她的到来。他对她的那点感情,是她一点点努力乞求勉强得来的,是他看在这个孩子的面上施舍的。她这个王后,所倚仗的,也不过是秦楚联盟的存在而已。 嬴稷感觉到了她的恐惧,想到她这一生不过短短十几年,却一直活得如同惊弓之鸟,心中怜惜,坐在她的身边将她揽在怀中安慰道:“不会的,你放心,有寡人在。你是寡人祭天告庙娶进来的元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寡人都能够护住你。” 芈瑶看着嬴稷,眼泪流得更多,颤抖得更厉害了:“大王,我、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嬴稷道:“谁说的?” 芈瑶紧紧咬着下唇,她不想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您看我的眼神,跟看唐姊姊是不一样的……” 嬴稷听她提起唐棣,心头一紧,长叹一声:“你放心,她是她,你是你,寡人不会*妾灭妻,唐八子也不是这样的人。” 第380章 伐楚国〔4〕 芈瑶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大王,我不在乎,真的。我知道我不如唐姊姊聪明,也不如她与您青梅竹马,了解您的喜好。我很笨,也很胆小怕事,可是我觉得我很幸运。自嫁到秦国,您一直疼我怜我,我没本事让您像爱唐姊姊那样爱我,可是您依旧敬重我,善待我,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荣耀,我已经十分感激了。哪怕知道您不是那么爱我,可只要能够让我爱着您,也足够了。” 嬴稷动容道:“王后……” 芈瑶泣道:“大王,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我只想做您的妻子。可是,我身为人女,这是天伦,是无法回避的血缘。如果父王当真死在秦国,我情何以堪,我何以自处,何以立于人世?大王,您若于我有几分怜意,我求您救救我父王……”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伏在榻上叩首。 嬴稷连忙扶住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哽咽道:“王后,你何必如此?寡人答应你,寡人会去向母后求情。” 芈瑶忽然抓住嬴稷的手,恋恋不舍地看着嬴稷,含泪摇头道:“大王,若真的无可挽回,妾身求您,不要触怒母后。妾身微不足道,若是因妾身之事,而伤了你们母子之情,那就是妾身的罪过了。如若,如若真的母后不能答应,那……那您就把我送回楚国去吧……” 嬴稷握紧她的手,心头绞痛:“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寡人祭天告庙的原配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你的身份地位。” 芈瑶含泪摇头:“不,不……我不是为了这个。在母后面前,我不敢说,不是我贪恋王后的宝座,而是我舍不得离开您……如果父王真的出事的话——不,大王,不管是母后还是您,我都不敢有怨,这是国政,我一个小女子,不敢对国政有意见。可是我毕竟为人子女,我若是对这件事视若无睹,再继续做秦国的王后,继续与您夫妻恩爱,那我就太冷血无耻了,我也不配再待在您的身边……”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伏在嬴稷怀中痛哭。 嬴稷抱住芈瑶,听着她悲凄的哭声,神情痛苦而犹豫,好半天才终于下了决心,扶起芈瑶道:“你放心,有寡人在,寡人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芈瑶抬头看着嬴稷,神情既感动又悲怆,更无言以对,只能扑在嬴稷怀中大哭。 慢慢地,她哭累了,终于缓缓睡去。嬴稷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熟睡,将她紧蹙的眉头抚了好几遍,却见仍不得舒展。 他轻叹一声,站起来走出殿外。竖漆扶他上了辇,欲往承明殿方向去,他却顿了顿足,道:“去常宁殿。” 常宁殿中,芈月已经躺下,听说嬴稷求见,只得重新起来,也不梳妆,只散着头发披了外袍,叫了嬴稷进来。 却见嬴稷一进来,便跪下道:“儿臣求母后放过楚王。” 芈月脸色冰冷,一口回绝:“不行。天晚了,子稷,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嬴稷跪在地下,用力甩开欲扶他的薜荔,抬起头来看着芈月,他的神情伤心而愤怒,“母后,是不是三年前黄棘会盟的时候,甚至六年前与楚国订下盟约决定要我娶楚女为后的时候,你就预计到了今天要对楚王下手?” 芈月看着儿子的眼神,狠狠心还是冷冷道:“是。” 嬴稷悲愤交加:“母后,你这么做,置儿臣于何地啊!那是我的元后,那是我的一生啊!” 芈月看到嬴稷的眼神,心中也是一痛,她忽然笑了:“那我的一生呢,我母亲的一生呢?子稷,我知道娶这么一个王后,是母亲对不起你。但男人的一生,可以有无数的女人,你娶错一个,还能够有更多的女人可以弥补。而女人的一生,就这么毁了。哪怕陷入了泥潭,也要笑着爬起来。哪怕迎面一掌掌击来,仍然要忍着伤痛继续走下去。要不然,就死在泥潭里,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是对不起你,可我这么做,是为了对得起我那无辜惨死的母亲!” 嬴稷看着芈月几乎要扭曲了的面容,他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脸上露出过这种表情来,这么疯狂的执念,这么可怕的仇恨之意。他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寒意,感觉踏入一个陌生的黑域,而这里的秘密,掀起一角来,都是可怕的。 他想,我应该退下了,可是仍然有些不甘心,想起芈瑶,她花样年华,就如此濒临绝望,他咬了咬牙,昂首质问他的母亲:“可王后何辜!” 芈月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嬴稷,忽然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记错了,你喜欢的不是阿棣,而是王后吗?” 嬴稷长叹一声:“是,儿臣的确更喜欢阿棣。这桩婚姻,儿臣一开始的确是颇为抗拒的。可王后是个无辜的女子,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三年的夫妻,她如此痴情对我,我又怎么能够不动心。尤其是当她怀上我们的孩子之后,我更是无法将她视为路人啊。母后,你可以认为母仇不共戴天,可王后呢,她又如何能够和杀父仇人共处?还是你要儿臣做一个杀妻之人?将来我们的孩子面对着父亲杀了母亲的情况,又该如何抉择?” 一番话又将芈月激得大怒,她站起来,顺手抄起几案上的一卷竹简就往他的头上掷去,叫道:“出去,滚出去!” 竹简砸在嬴稷的头上,将嬴稷的额头划了一道伤痕,流下一行鲜血来。嬴稷愤然磕了个头,出去了。 薜荔立在一边,看到嬴稷受伤连忙追了上去,欲待为他敷药止伤,不想嬴稷却挣脱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薜荔只得回来,便见芈月怔怔地坐在案几后面,心中不由暗叹,柔声劝道:“太后,你们毕竟是母子,有什么话不好慢慢讲呢,何必对大王动手……” 芈月缓缓地摇了摇头,仍有些魂不守舍:“薜荔,你不懂,这一天我等了太久,已经容不得任何人阻挡半步,就算明知道是对子稷的伤害,也必须推行下去。” 薜荔叹道:“可大王毕竟还年轻……” 芈月缓缓道:“他既然是我的儿子,走了我给他铺好的路,那么也就必须承受我身上的上一辈恩怨。” 咸阳殿外,台阶下,六军肃立。 芈月站在高台上,将虎符和宝剑交给白起,肃然令道:“白起,授此虎符,灭此朝食。” 白起伏地接过虎符:“喏。” 六军齐呼:“伐楚!伐楚!” 第381章 申包胥〔1〕 趁楚国群龙无首之际,芈月任白起为左庶长,与司马错、魏冉等迅速发动对楚国的攻击,猝不及防的楚国一败涂地。白起斩首五万,取十五城,楚国政局面临崩塌。 楚国大殿,朝臣乱成一团。 郑袖带着公子兰坐在上首泣道:“大王被秦人扣押,如今国家危亡,怎么办啊?” 群臣面面相觑,刚刚被令尹昭阳自流放地召回的三闾大夫屈原上前一步,昂然道:“秦国背信弃义,扣押大王,偷袭夺关,我们必须立刻整顿兵马,迎战秦人。” 靳尚见屈原上来,暗道不妙,壮着胆子上前道:“三闾大夫,如今大王尚在秦人手中,谁来号令三军?” 屈原目光如剑,盯着靳尚道:“那以靳大夫之见呢?” 靳尚搓手笑道:“上策自然应该是先迎回大王。所以,为了保障大王的安全,我们不可以做出触怒秦人的事情来。” 屈原凛然道:“就是因为你说的不可触怒秦人,以至于我们三关洞开,秦人长驱直入。是不是要等秦兵到了郢都城下,我们还是抱着不可得罪秦人的想法,把都城宗庙也献给秦人?” 靳尚既尴尬又恼怒,冷哼一声道:“那依屈大夫之见呢?” 屈原道:“秦人扣押大王不放,为的就是挟持大王以勒索我楚国。我们对秦国退让越多,秦人越不会放了大王。唯今之计,只有另立新君,让秦人知道就算是挟持了大王也无济于事,那时候我们再与秦人谈条件,才能够迎回大王。” 靳尚立刻道:“若立新君,则当立公子兰才是。” 屈原道:“太子明明已立,何以提公子兰?” 郑袖一听大怒,尖叫道:“若不是太子在秦国为质杀人潜逃,又如何会惹怒秦人,扣押大王?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如何能够再为储君?大王入秦之前已经对我说过,要废太子,另立子兰为储。” 屈原立刻质问郑袖道:“口说无凭,大王可有诏书留下?” 郑袖顿时语塞:“这……” 靳尚见状不妙,忙道:“太子尚在齐国为质,如今秦人攻城,火烧眉毛,远水不能解近渴啊。” 屈原道:“谁说太子尚在齐国?” 屈原话音刚落,便见黄歇陪伴着太子横从殿外走进来。 靳尚惊呆了,看着太子横,又看看黄歇,口吃了:“你、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郑袖已经回过神来,尖叫道:“太子在秦为质,私逃回国,招来滔天大祸。如今太子在齐为质,又私逃回国,难道还要为我楚国再招来大祸吗?来人,快来人,将这逆子拿下!” 靳尚也立刻跳了起来,叫道:“夫人有旨,将逆臣拿下。” 却听得一个声音断喝道:“谁敢动手!”所有的人都听出这个声音是谁,顿时怔在当场。 便听得殿外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由两个老仆扶着摇摇摆摆地进来,沉声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向齐国递交国书,请太子回国的。” 此人正是数月前气得病倒的老令尹昭阳,谁也想不到,在这关键时刻,他又强撑病体上朝来了。 郑袖跳了起来,叫道:“老令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昭阳颤巍巍地由两个老仆扶着走进殿来,便有昭雎等数名昭氏子侄抢上前来,扶着他一路走到王座边坐下,奉方早机灵地捧了座席来候着。 昭阳坐下,想要张口,喉咙里却是咕噜噜响了几声,有机灵的内侍早奉上了漱盂来。昭阳喉头咕噜半天,终于费劲地吐出一口浓痰,这才吃力地一字字道:“大王蒙难,兵临城下,楚国危亡之际,当令太子继位,主持国政。” 郑袖早在他吐痰的时候就已经嫌恶地掩袖避到一边,此时听他说出这话,跳了起来道:“老令尹,你、你难道无视大王的旨意吗?” 昭阳眼一瞪,喝道:“大王的旨意何在?” 他积威数十年,这一喝之下,郑袖也不禁倒退三步,一时语塞,终究还是顿了顿足叫道:“这、这是大王口谕……大王去秦国前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太子失德当废,要立子兰为太子。” 昭阳斥道:“这是朝堂,岂容妇人指手画脚!咄,你以为秦国出了个夺嫡的摄政太后,就想在楚国也效仿吗?来人,请郑袖夫人回宫!” 郑袖被两个内侍上前一挟,就直接向后殿拖去,挣扎不脱,急得大叫起来:“你敢!靳尚,靳尚,你是死人吗?” 靳尚壮着胆子上前,赔笑道:“老令尹,夫人毕竟是夫人,您这般无礼——” 昭阳轻蔑地看了看靳尚,斥道:“住口,我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滚开,老夫就将你当殿击杀!” 靳尚吓了一跳,他可知道这老东西如今已经活得毫无顾忌,他一条宝贵性命,可不能就白白浪费在这儿,听得此言,顿时顾不得郑袖呼叫,连忙把自己缩到一边去了。 黄歇抓住太子横的手,用力一推,叫道:“太子,快上去。” 太子横苍白着脸,一步步走上正中高位。 公子兰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黄歇一把拉下台阶。 昭阳颤颤巍巍地扶着昭雎的手,欲站起来行礼,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努力,只将自己鸠杖放倒,双手扶地率先行礼道:“臣等参见大王!” 黄歇将公子兰用力拉倒按住,与其余群臣一起跪倒山呼:“臣等参见大王。” 太子横暗中攥紧了拳头,战战兢兢地壮着胆子道:“众卿平身。” 众人皆站了起来,昭阳却没有动。 黄歇与屈原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抢上前去,与昭雎各扶住昭阳一边,将他扶起。 昭阳倚在昭雎怀中,睁眼看到屈原,似精神一振,嘴角抽动了一下表示笑意,吃力说道:“是我私心太重,贪恋权势,所以听任靳尚坐大,郑袖胡为,排挤屈子。却没有想到,如今竟然是养虎为患,造成今日楚国莫大的祸端啊!屈子,我如今让子歇请你回来,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屈原不禁哽咽:“老令尹,我从没怪过您,是我脾气不好,不曾与您好好沟通。您一定要撑住啊,如今楚国需要您,大王需要您,太子需要您……” 昭阳勉强抬起眼,握着屈原的手用力按了一按,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无力说出话来。 众人静等着昭阳说话,却半晌没有声响。 黄歇一探昭阳的鼻息,跪倒惊呼:“老令尹——” 众人也跪倒悲呼道:“老令尹——” 黄歇伏地,听着两边的痛哭声,心绪复杂。楚王陷秦,昭阳身死,这风雨飘摇的楚国,将比以往更加危险。 因楚王槐入秦被扣押,太子横在令尹昭阳的支持下登基为王。屈原主政,下令陈兵边境,又交联列国,欲合力逼秦国交出楚王。秦人攻楚之势,一时受挫。 看着前线传回的奏报,芈月召群臣商议道:“你们有何良策?” 庸芮毫不犹豫道:“依臣看来,若要伐楚,必须先除去屈原。” 大夫寒泉子听他这一说,吓了一跳,忙咳嗽一声,示意庸芮去看芈月的脸色。 芈月没有表情,只是看着竹简。 庸芮若无其事地转了一个弯,又道:“然而,屈子乃世间大才,若是能够为我秦国所用就更好了。依臣之见,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入楚,离间楚国君臣,让屈子对楚国离心离德,到时候我们再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请屈子入秦。太后以为如何?” 芈月摇了摇头道:“他是不会离楚入秦的,他对楚国一向忠心耿耿……” 庸芮道:“试试又有何妨?” 芈月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试试又何妨呢?”她苦笑,“虽然我明知道,这是缘木求鱼啊……” 楚国,屈原府。 屈原身着戎装,看着手中的宝剑,神情复杂:“这把剑还是老令尹当年留下的……” 黄歇也有些唏嘘:“老令尹这一生,虽然刚愎自用,但在关键时刻,也亏了他力挽狂澜啊……” 屈原却道:“我现在要赶赴边关,但还有一件比亲上战场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来办。” 黄歇躬身道:“夫子但请吩咐。” 屈原道:“我要你作为楚国使臣入秦。” 黄歇道:“夫子的意思是……” 屈原道:“如今秦军突然袭击,连下十五城,虽然我们暂时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击,但是目前楚国人心涣散——当然,太子继位能够暂时聚拢人心,使秦国挟大王以为人质的企图落空,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若真要与秦人相比,楚国兵力相差悬殊——若是陷于苦战,人心将不可收拾。” 黄歇道:“所以我们是借此胜战,以战促和。” 屈原道:“对,只有在军事上狠命打击秦人,让秦人知道攻楚付出的代价太大,才会坐下来商议和谈。” 黄歇道:“夫子让弟子入秦,是为了和谈?” 第382章 申包胥〔2〕 屈原摇头道:“虽然是和谈,但秦人一贯恃强凌弱,若是我们步步退让,不但得不到好的结果,甚至还会得不偿失。你入秦国,一来是想办法赎大王回国,二来是设法让秦人退兵,三来……”他轻叹一声,眼中精光毕现,“若有机会,可不择手段,制造秦人的内乱,让他们顾此失彼,不得不撤兵出楚。” 黄歇心头一震,他想不到一向以君子之道教诲于他的夫子,居然对他说出“不择手段”四字,不由惊呼出声:“夫子……” 屈原长叹一声,双手用力按在黄歇的肩头,这股力量,他希望能够真正传到黄歇的心底:“子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当此楚国危难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成功达成使命。” 黄歇轻叹一声:“夫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今日的秦国太后,已经不是昔日的师妹了!” 屈原肃然道:“我知道。不过我也不认为她的想法做法,能够令秦国君臣都一致赞同。若是秦国上下不和,那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黄歇不能置信地抬头道:“夫子,你的意思是……” 屈原点头道:“不错,若能够分化秦王母子,离间君臣,让秦国内部有所分歧,我们楚国才有一线生机啊!” 黄歇痛苦道:“可那是皎皎啊!” 屈原叹息道:“是啊,为师何尝不叹息呢。这些日子以来,我时时想起唐昧当初的预言,当日先王何等期盼、何等钟爱这个女儿,甚至为了她要求我收她为弟子。可是没有想到,楚之霸星,却成了秦之霸星。我很后悔,若是当日将她留在楚国,就不会有今日楚国之难了。” 黄歇长叹道:“若是留在楚国,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屈原诧异地问道:“何出此言?” 黄歇神情悲愤:“这次使秦归来,我才听到一件秘闻……夫子,当年向媵人之死,你还记得吗?” 屈原一怔,问道:“向媵人,是谁?” 黄歇此番归来,不但向南后的旧宫人打听过消息,甚至还找到了莒姬的旧宫人和莒弓,终于在楚王槐去了秦国之后,弄清了所有的隐情。他听得惊心动魄,忽然想起芈月那时候小小年纪,便已经目睹所有的一切,细思起来,不禁肝肠寸断。他知道得越多,心里越冷,越是知道他们之间无可挽回。 此时当着屈原的面,终于长叹一声,道:“向媵人是……是大王荒淫,使得……”他实在难以出口,但却不能不说,当下断断续续说了很久,才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屈原。 屈原跌坐在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黄歇叹道:“她在楚宫的时候,威后已经在她每日的膳食里下毒,她若不速速逃离楚国,只怕会死于非命。当时她本准备与我远走天涯,没想到为了八公主的事,我们遇上了义渠王的伏击。她以为我死了,才不得不入了秦宫,做了秦王之妾……” 屈原按住头,痛苦道:“我原以为她的怨气不过是因先王早亡失恃受了委屈,又与八公主作嫡庶之争而已,谁知道是这般的阴差阳错。唉,如此深仇大恨,怪不得她会如此,怪不得她会如此……天哪,难道真是天要灭楚不成?” 黄歇见状大惊,忙上前扶住唤道:“夫子,你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唉,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唯有努力于将来。子歇,我知道你与皎皎总角之交,情深义重,亦知道她与大王不共戴天,可是大义当前,我们只能放下私情。” 黄歇跪倒在地,忍着痛苦道:“夫子,弟子知道。” 夜深了,黄歇推窗,看着窗前种的梅树,如今梅子已经落尽,只余空枝,追思无限。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心上的姑娘,曾经在梅子初青的时候,叫他抓紧机会,不要误了梅子成熟的季节。可叹他一误再误,到如今梅熟子落,一切都来不及了…… 月光下,玉箫响起,曲声中有无限*、无限悔恨。 宣室殿内,芈月埋头在竹简堆中批阅,缪辛急入,回禀道:“太后,楚国派来使臣黄歇,谈和议之事。” 芈月抬头,有片刻失神。 杂乱喧闹的宣室殿,忽然静止停顿下来。 芈月站起来,一个踉跄。缪辛连忙扶住,芈月推开他,向外走去。她脚步飘然地慢慢走到台阶前,但见黄歇手捧竹简,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巍峨的秦宫。 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黄歇一步步走上台阶。 两人终于在台阶中央相遇。 芈月凝视黄歇,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得一句:“子歇,你来了。” 黄歇点头道:“是,我来了。” 芈月看着他手中的竹简:“你捧的是什么?” 黄歇将手中的竹简递给芈月:“这是夫子给你的信。” 芈月诧异:“夫子的信?”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拿着竹简,回到殿中,拆开竹简上的编绳,展开竹简看着,那熟悉的字,似要跃然而出:“我荆楚八百年山河壮丽,岂不惜哉。念历代先王之威名赫赫,子孙血胤当共维之……” 她怔怔地拿着,没有继续翻阅下去,只停在了那儿,一动不动。 良久,芈月慢慢放下竹简。 黄歇心一沉:“你没有看完。” 芈月摇头:“不必看了,我能够明白屈子要说什么。” 黄歇袖中拳头握紧,问她:“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屈子带我们去放鹰台看前朝遗址吗?” 芈月点头:“记得。” 黄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那时候,我们曾经谈论起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你……真的要做伍子胥吗?” 芈月看向他:“那么你会做申包胥吗?” 黄歇回避了芈月的眼光:“我、我不知道。” 芈月道:“子歇,你来是为了什么?” 黄歇将手中另一个竹简交给芈月,肃然拱手:“为了递交国书。” 芈月没有看,放到一边。 黄歇道:“你为什么不看?” 芈月道:“我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黄歇道:“可你不看看,楚国愿意付出什么吗?” 芈月微微一笑:“这里面能给我的,不及我从战场上得到的多。” 黄歇心头绞痛,他知道芈月的心情,可他又不能不做最后的努力:“皎皎,你也是楚国人,难道心里真的没有故国吗?” 芈月呵呵一笑:“就像屈子的信里说的那样,我身为楚女,若用秦军铁蹄踏碎楚国,如何对得起我的血统和历代先王?呵呵,对不起历代先王的,是楚王槐母子,不是我。若父王于地下有灵,他会惩罚谁?天地若有灵,为恶当受报应。若天地不报,那就让我代天地行报应。” 黄歇急道:“可受苦的是楚国百姓,破碎的是八百年楚国五千里山河。” 芈月冷笑:“那八百年前的楚国,又在何方?周天子占有天下,分封楚立国于丹阳,乃是子爵之位,地不过五十里。而今,楚国开疆五千里,而周天子之地,却连五十里都不到了!子歇,从前你是黄国人,我母亲是向国人,最后都变成楚人。韩、赵、魏三国,当初都是晋人。可是如今晋国安在?鲁国安在?今天你是楚人,我是秦人,但最终,天下归一,再也没有秦国,也没有楚国——” 黄歇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天下归一?皎皎,你以为你是周天子吗?” 芈月自负道:“我不是周天子,但我或者我的儿孙,必将取代周天子,成为天下主!” 黄歇震惊地看着芈月,那一刻他被震慑住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久久不能说话。 忽然间黄歇笑了起来,他试图用狂笑冲破那种恐惧:“哈,哈,哈哈,皎皎,你在开玩笑?天下归一?几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明君圣主,终其一生的追求,也不过是称霸而已。天下归一,取代周室?最疯狂的人,都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芈月静静地看着黄歇,等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平息,才慢慢地说:“他们不敢想,所以天下几百年未曾归一。我会先征服疆域最广大的楚国,然后打败武力最强盛的赵国,再并吞势力最弱的韩国,然后是魏,再是齐国,最后是燕国。只要有这样的目标,朝这个目标前行,终我一世不能,我的儿子能,我的孙子能……我现在,就在走第一步。” 黄歇摇头:“我不信。” 芈月走到几案前,打开一个精美的匣子,里面是一个绢包,她把绢包打开,里面是一抷黄土。 黄歇看着这抷黄土,问道:“这是……” 第383章 申包胥〔3〕 芈月道:“这是我当年离开楚国的时候,取的一抷楚国之土。女葵跟我说,若离了故土,去了异乡,水土不服,就取一抷故乡之土,每日取少许混在水里饮下,就能够解思乡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许,度过了刚开始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这些土就留了下来,一直放在这里。这次我回到宫中,发现它们居然还在。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黄歇不由道:“我也是。当日初次离开楚国四处游历,也是带着这样一包故土,可是后来……却不知道遗失到何处了。” 芈月语声缓慢,似在述说着很久远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时候,楚国威扬天下,国人精神振奋。可我离楚的时候,看到襄城满目疮痍,百姓苦于战争,田园荒芜。后来我到了秦国,秦国在先王治下,国势日盛。但我从燕国初回函谷关,看到的却是内乱频生,长街横尸……”她在房间中缓步走动着:“子歇,你记得贞嫂吗?” 黄歇点头:“记得。” 芈月道:“她是燕国人,她家原是一个大院子,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人,可到头来,那个大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如同行尸走肉,等死而已……” 黄歇知道她说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战乱……” 芈月骤然回头,看着黄歇,一字字道:“战乱不是我掀起的,列国的战乱,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今ri你强势了,就去攻打别人,他日别人强势了,就来攻打你……原来在长江以南,楚国旧地,有数百个国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后来渐渐都被我们楚国并吞了,合一了,于是战争就不再发生了。若是秦楚合并,那么秦楚之间,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几百年的安定了。” 黄歇道:“这是你的狂想,而最终,付出的代价将是秦楚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争,这些你想过吗?” 芈月摇头叹息:“子歇,上古的贤君明主,谁能高过黄帝?可是黄帝为什么要与炎帝交战,为什么要打蚩尤?在黄帝之前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这样混战,而黄帝之后,战争停息了。” 黄歇想笑,声音却忽然变得嘶哑,他退后一步,只觉得莫名的恐惧:“你以为你是黄帝?” 芈月看着黄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从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让。你不应该让‘不可能’三个字横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于人为,任何事皆可以去设想。” 黄歇道:“天地间有大道,行之有道,纲常不乱。若是人人都肆无忌惮,那天下就会大乱。” 芈月摇头叹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乱了。子歇,我曾经去过招贤馆,听诸子百家论尽天下,儒家说克己复礼,道家说小国寡民,法家说严刑峻法,墨家说兼爱非攻……对乱世人人都有想法,却人人都没办法。子歇,我曾经疑虑过,我们的路应该怎么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么走,只想着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发伐商纣,天下归心,止戈为武,他的征伐结束了战争,被谥为武王。然后才有周礼,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学说争献于诸侯之门,而周天子之后,就只有周礼才是正道。” 黄歇额头的汗珠隐现:“看来我无法说服你了。” 芈月看着黄歇微笑:“看来我也无法说服你了。” 黄歇深深地看了芈月一眼:“皎皎,你不像过去的你了。甚至……” 芈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个女人了,是吗?子歇,人首先要为一个人,然后才能够为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为一个独立的我,然后,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亲,秦国的太后……” 黄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宫巷,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 他越走越快,走到后来甚至是近乎在跑,当他跑进驿馆院子,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来,扶住黄歇,惊诧道:“子歇,你怎么了?” 黄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着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经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经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犹在争权夺利,醉生梦死。 章华台上,靳尚等人围着楚王横一齐劝道:“大王,秦国有意和谈,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可不答应。” 黄歇不在,屈原只能独战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计,秦国素无信义,如今和谈,须防有诈。” 靳尚歼笑一声:“屈大夫,你有意制造秦楚两国的敌意,挟敌恐吓大王,难道不是为了想当令尹,以拥威权吗?”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这歼贼!当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还敢再立于朝堂,为秦国当说客,当内歼不成?” 公子兰却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执己见,如今却是对楚国最大的妨碍。王兄,秦国势大,若是我们再坚持下去,惹怒秦国,局势将不可收拾啊,难道就不怕秦国先拿父王泄愤吗?” 楚王横不禁犹豫:“这……” 第384章 申包胥〔4〕 忽然听得一个苍老而专横的声音怒斥:“谁敢阻拦我儿回来……” 众人怔住了。 楚王横转过头去,但见已经老迈不堪的楚威后在郑袖和女岚的搀扶下,拄着鸠杖从后殿走出来。 楚王横连忙站起来相迎:“威后您如何来了,有何事叫孙儿过去说话便是。” 楚威后冷笑一声,道:“谁教我养不得好儿子,教我这把年纪,还要为了他而担惊受怕,看人脸色。” 楚王横不敢言声,欲去扶楚威后,郑袖却趾高气扬地挡在他面前,殷勤地扶着楚威后在上首坐下。 楚威后坐定,劈头就问楚王横:“子横,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国?” 楚王横又急又惶恐,含泪伏地道:“孙儿不敢。祖母,孙儿比谁都盼着父王回来。” 楚威后一顿鸠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与秦国议和,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横只得磕头道:“是,孙儿遵祖母旨意。” 楚威后又问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让何人为令尹?” 太子横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犹豫道:“这……” 楚威后阴森森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我看这楚国上下,也只有我这个孤老婆子,是真正盼着你父王回来的人。” 公子兰上前两步跪倒,讨好卖乖地哽咽道:“祖母,孙儿愿意为了接回父王,亲去秦国,哪怕那儿是虎穴龙潭,也在所不辞。” 郑袖不防儿子竟如此说话,不由得失声道:“子兰——”话到嘴边,却看到靳尚丢来的眼色,顿时把后半截咽下去了。 楚威后虽然老眼昏花,已经看不到这些人的神色,但她终究是人老成精,况且她不在乎也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各怀心思,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自然莫过于她恃以横行半生的儿子能安全回来,至于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后当下也不理会郑袖失声尖叫,只冷笑一声,伸出手指指公子兰,又指指楚王横道:“你们心里有什么样的算计,我这双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给我讨好卖乖,你们两个用行动给我看,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子横,你还是大王,子兰,你做令尹,你们兄弟同心,把你们父王给接回来!” 太子横与公子兰对视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楚威后看向屈原,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憎恨,若不是这个人庇护芈月教导芈月,她早就将芈月杀死了,何至于有今日之祸。她越想越恨,扬起鸠杖指着屈原怒骂道:“屈子,是你护出了一头豺狼,害了我的王儿。你给我滚,老妇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边所有的人顿时都闪开了,只留下他一个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愤地独立。 屈原强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后,国难之际,您切不可意气用事,害了楚国,害了大王!” 楚威后却不理他,转向楚王横厉声呵斥道:“子横——” 太子横左右为难,然而,从小到大慑于楚威后之威,迫于郑袖的压力,让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来支持屈原。他虽然明面上已经是大王了,可是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这上面两层的长辈悍妇,拿礼法都能压死他。 他终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国,并无传位诏书,是昭阳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阳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后虽然年迈老朽,蛮不讲理,但以祖母之尊,积威多年。如果他敢违她之意,他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让子兰成为新王。 他没有同他们对抗的实力。 犹豫再三,楚王横只得艰难下令:“将屈原逐出朝堂,终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愤地向天而号:“威王啊,您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看啊,这楚国,要亡在他们手中了!” 郑袖尖厉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将屈原逐出去——” 汨罗江边,屈原一身凌乱,孤独而怆然地走着,口中低声念着《涉江》诗篇:“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一骑飞驰而至,向寿跳下马来,走到屈原身边。 向寿道:“屈子——” 屈原却视若不见,茫然向前走着:“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向寿道:“屈子,您为楚国立下如此大功,却遭楚王这般对待,实是叫天下人为之悲愤洒泪。” 屈原没有理他,蹒跚前行:“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寿上前两步,挡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国太后之命而来,请屈子前往咸阳,秦国相位虚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觉被挡住了路,不耐烦地抬手挥开向寿,继续向前:“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向寿看着屈原越行越远,站在当地,沮丧失落。 第385章 边城险〔1〕 楚国所发生的一切,黄歇并不知情。 他在咸阳仍然积极行动,一方面游说秦国的臣子们,一方面积极打探楚王槐的下落,终于打听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宫殿章台宫之中。 他远远地站在离章台宫不远的一个小土丘上,看着章台宫,想着如何能够混进去,救回楚王槐。只有救回楚王槐,才能够解决太子横的危机,才能够破解楚威后、郑袖的威压,才能够阻止子兰、靳尚的卖国行为。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后,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然而,他却不得不想办法救他。如若任由情势发展下去,秦楚两国将会演变成更激烈的战争,他不能坐视它发生。 他已经站在这里,观察了好几天。 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见芈月沿着小土坡走上来。 芈月微笑:“子歇,你在看什么?” 黄歇退后一步,看着芈月表情复杂:“皎……太后怎么会在这儿?” 芈月登上土坡,指着章台宫道:“你看,这座宫殿是不是很像我们楚国的王宫?” 黄歇看着眼前熟悉的宫阙,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宫,觉得那宫殿高得似在天边一样,为了那么美的地方,他可以去奉献一切。那一次,他亲见一个骄傲的小姑娘遭遇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孤独地站在高台上叫着:“为什么我不可以是鹰?” 如今,她已经一飞冲天,她甚至给自己复制了一座宫阙,再复制一份童年。 芈月负手站在土坡上,遥指章台宫,道:“我将它起名叫章台宫,为了纪念父王的章华台。以后我会搬进这里来,把它当成我的主殿,以慰我的思乡之情。” 黄歇却尖锐道:“太后宁可造一座假的宫殿来慰自己的思乡之情,也要摧毁真正的故园。臣,当真不知道当如何言说了。” 芈月看着远方,神思悠悠,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尖锐,不再愤怒,只微笑道:“这里面是我的故园,也是你的故园。它里面的一切,就像父王生前一样,没有被后来那些不堪的人破坏。子歇,我的故园只在我六岁之前,此后,我待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和痛苦,每一天都怀着想把它一把火烧掉的愿望。那些人占据了我的故园,毁掉了我的故园,他们待过的地方,我只想一把火都烧掉。子歇,我只要我自己心目中的故园,它不在了,我可以重建它。” 黄歇看着芈月,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但伸到一半却迅速收回了手,扭头道:“我先走了,太后慢慢看吧。” 芈月道:“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进去看看?” 黄歇道:“你邀我进去?” 芈月道:“你在这里看了好几天了,难道不是想进去看看吗?” 黄歇一惊,终于咬牙道:“好。” 两人同行,走入章台宫。看着旧景处处,竟恍若隔世。 这宫中,也有回廊处处,也有高台楼宇,也有繁花遍地,也有百鸟飞舞。连地砖的纹路,也是熟悉的蔓草纹;两边的壁画,也是熟悉的少司命大司命故事;廊上的木柱悬顶,也是同样的飞鸟纹;那章台宫主殿上的,也依旧是熟悉的青玉蟠螭玉枝灯。 整个主殿的风格,一如楚威王旧时,芈月指着某一处,说这是她小时候捉迷藏爬过的,又指着另一处,说柱子松动可以旋转。黄歇看着她一处处数来,轻叹:“看来你于这宫殿,花费了不少心思啊。” 他此时已经明了,楚王槐必不在这里了,从芈月对章台宫的倾心用情来看,她也不会将楚王槐长囚于此。她一定觉得,他不配。 纵然他曾经被带到过此处,黄歇相信,也顶多只是教他看一眼而已。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处廊桥上,芈月指着远处笑道:“那边就是阳灵台。我记得那次,你们泮宫大币之后,从阳灵台出来,就走过这里。我们就站在桥上,向你们投香囊、荷包还有手帕……” 黄歇看着桥下,轻声道:“如果这里还是楚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不能重来了。 他与她近在咫尺,却隔得比天涯还远。 她邀请他游遍全宫,送他走出宫殿。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进秦宫宫闱,九重宫阙,次第关闭。 从此,便是陌路了,是吗? 夜深了。 一灯如豆,远处秋蝉鸣叫声隐隐传来,楚王槐整个人憔悴不堪,瘫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双目无神。 一个侍童坐在他的榻边,打着瞌睡。 忽然窗上出现刀尖,轻轻拨动闩子,一会儿,窗子开了,一个蒙面人跃入,一掌击晕侍童。 楚王槐差点惊叫起来,那人忙拉下蒙面巾,俯身行礼道:“大王勿要声张,臣是黄歇。” 楚王槐的眼睛蓦然瞪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子歇,是你,你是来救寡人的吗?” 黄歇道:“是,臣是来救大王的。” 这些日子,经过多方打探,他终于找到了楚王槐的下落。这座秦孝公时代的离宫,如今囚禁着楚国的前王。 楚王槐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黄歇,叫道:“快、快带寡人出去,寡人一刻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待着了。” 黄歇按住了楚王槐,劝道:“大王,请少安毋躁。臣只是一个人,现在没有办法带您出去,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楚王槐泄了气,跌坐在榻上,掩面恨声道:“这样的日子,寡人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寡人要离开,要离开……寡人给你谕旨,你快叫昭阳发兵,来救寡人离开。” 黄歇道:“大王,老令尹已经……侍奉先祖去了。” 楚王槐大惊,跳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那现在呢,现在楚国是谁在做主?” 黄歇叹道:“大王被秦人扣押以后,秦国攻打我楚国,连下十五城。国家危亡之际,老令尹恐秦人以大王为人质,他临终前扶立太子……” 楚王槐顿时紧张起来,急问道:“怎么样?” 黄歇道:“太子已经登基!” 楚王槐瘫坐在榻上,忽然捶榻放声痛哭起来:“逆子,逆子,寡人怜惜他失母,三番五次不舍得废他,可如今寡人落难,他居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谋朝篡位。他、他这是要寡人的命啊!” 黄歇心中厌憎,却不得不劝道:“大王,噤声,若是叫人听见,只怕会对您不利。” 楚王槐一下子停住声音,惊恐地张望,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拉住黄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子歇,你带寡人出去,寡人要回楚国去。寡人才是大王,对不对?” 黄歇道:“大王放心,臣一定会想个周详的计划,把大王救回去的。” 楚王槐神经质地点头道:“对,你是忠臣,等寡人复位以后,一定会大大地封赏于你。” 黄歇不能置信地站起,看着楚王槐道:“大王,您说什么,复位?” 楚王槐一昂首道:“寡人当然要复位!寡人才是一国之君,寡人不能让逆子就这么夺了王位。子歇,你是忠臣,只要寡人一回国,就废了谋朝篡位的太子横……昭阳,老匹夫,寡人还以为你虽然刚愎自用,至少对寡人还是忠心的呢,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 黄歇不禁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楚王槐,冷冷道:“大王可知,秦人的军队,如今还占据着楚国的城池?外敌虎视眈眈,国家危亡之际,大王心心念念的,只是您的王位吗?” 楚王槐怔了一怔,恼羞成怒道:“那是因为太子横得位不正,臣民不附,执政无能。寡人自继位以来,四夷无不臣服……” 黄歇道:“大王自继位以来,只有头十年才是四夷臣服的,那也是因为先王的余威尚在,老令尹南征北战。可后来,大王听信张仪之言,贪图小利而撕毁与齐国的盟约,以至于数次兴兵皆劳而无功丧师辱权,让楚国在列国之中地位一落千丈;您信任靳尚,任由他排除异己,以至于仁人志士远离朝堂;您*爱郑袖夫人,以至于听信公子兰怂恿,上了秦人的当。大王,楚国今日之祸,正是由大王引起的啊!” 楚王槐大怒:“住口!” 黄歇缓缓跪下道:“臣出言冒犯,请大王恕罪。” 楚王槐看着黄歇,眼中杀机涌现,却双手握拳,硬生生忍住,强笑道:“子歇,你骂得好,寡人深感惭愧,一直以来骄傲自满,竟不知道步步踏错。你是忠臣,才会进谏寡人,纵然出言冒犯,也是出于好意。寡人纳了你的忠言,当改过从善。太子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寡人甚为欣慰。只是太子毕竟太过年轻,难以慑服老臣。如今楚国危亡之际,寡人恨不能插翅飞回,以救国难。子歇,子歇,你若能救寡人回国,寡人当封你为令尹。” 第386章 边城险〔2〕 黄歇缓缓伏下叩首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君王蒙难,是楚国的耻辱,更是我们为臣子的耻辱。救大王脱困,是我们为臣子的本分。黄歇不敢邀功,不敢领赏,只望大王回国,能够拯救国难,收拾民心。” 楚王槐满口答应道:“好,好,寡人答应你。你快快请起。” 黄歇站起来道:“臣先走了,请大王安心,臣一定会尽快救大王回去的。” 楚王槐看着黄歇蒙上脸,跃窗而去,握紧了拳头,满脸杀气。 宋玉焦急地在驿馆房间里来回走动。 门外传来敲门声,宋玉受惊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人?” 就听得有人道:“是我,开门。” 宋玉听出声音来,忙打开门,便见黄歇疲惫地走进来,急问道:“子歇,怎么样了,找到大王了吗?” 黄歇点了点头道:“找到了。” 宋玉道:“大王怎么样了?” 黄歇沉默着,没有说话。 宋玉急了:“你说啊,大王怎么样了?” 黄歇掩面,好一会儿才放下来:“我当真没有想到,我们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大王……” 宋玉一惊:“怎么?” 黄歇叹道:“国家危亡之际,他没有忏悔自己的错误,没有关心楚国的安危,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王位。他想着回国复位,要报复现在的大王。甚至到了最后,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纳谏了,后悔了……可是,不过是玩弄权术罢了,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宋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若是这样的话,他回到楚国,又是一场祸患。我们怎么办,真的要救他吗?” 黄歇苦笑:“这样的君王,何堪我们效忠?这样的国家,实在是前途渺茫。” 宋玉道:“那你……不回楚国了?你要去哪里,留在秦国吗?” 黄歇摇头道:“子玉,我、我不知道。” 宋玉叹息道:“如今的楚国,一败涂地,只怕以后根本没有机会与诸侯争胜了。至少这一二十年,是无法恢复元气了。你我有志之士,不应该陷在这个烂泥潭中。你若真的要换个国家,还不如就留在秦国,必能够得到重用,一展所长。” 黄歇没有说话。 宋玉道:“得了,我知道你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你不就怕人家的闲话,说你是仗着与师妹的旧情……” 黄歇道:“闭嘴。” 宋玉道:“师兄,男子汉大丈夫,想的是令诸侯平天下,建功业留万世,何必计较区区小事?” 黄歇沉默片刻道:“我把大王救出去,就当还了大王、还了夫子的情分,从此以后,各归大道。” 宋玉道:“也好,秦国扣着大王,无非是想借战争的胜利勒索更多,他们终究还是要放了他的。” 秦宫红叶林中,芈月与黄歇对坐,几案上一壶酒、两只漆杯,还有一盘橙黄的橘子。 黄歇道:“我听到消息,说屈子又被流放了。” 芈月道:“楚国在这群人的手中,是无可救药了。王槐如此,子横更如此,我听说连子横的儿子,都是懦弱不能担当之人啊!” 黄歇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叹道:“我想回去看望夫子。” 芈月问他:“然后呢?” 黄歇一怔:“然后,然后……” 芈月问:“你是回来,还是继续待在楚国,侍奉这些昏庸的君王,浪费你的才智能力?” 黄歇沉吟不语。 芈月拿了个橘子,剥开后自己先吃了一瓣,又将剩下的递给黄歇。黄歇心不在焉地吃了。 芈月问他:“你觉得这橘子的味道如何?” 黄歇“嗯”了一声,细品之下,倒有些诧异:“这橘子……是从南方运来的吗?” 芈月道:“不,是我们秦国出产的。” 黄歇一怔:“秦国出产的?秦国也有这样甜的橘子了,我以前怎么从未吃到过?” 芈月微笑:“是啊,你以前自然没吃到过,这是新培育出来的。我记得以前夫子写过一篇《橘颂》,头三句是:‘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他们跟我说,橘子就只能在南方生长,到了北方就很难成活,纵然活了,长出来的果子也是苦涩难吃,没有南方的果子那样酸甜可口。我不信这个道理……” 黄歇没有说话,却又拿起一只橘子,仔细看看外皮,又剥了一瓣放到嘴里慢慢品味着。 芈月道:“我让他们移植了很多橘树,在秦国统辖的各个郡县都种上,看看到底能不能成活,能不能还是那样酸甜可口。后来他们说,在关中以南、商洛等地都能种,只要防止冬害、保持潮湿,精心照顾下就能够种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来。果然不错。” 黄歇道:“你派人去游说屈子入秦了?” 芈月笑了笑:“子歇不愧是子歇,深知我心。” 黄歇道:“屈子没有答应?” 芈月自信地微笑:“我能够种活橘树,就有把握让屈子、让子歇都能来到咸阳,与我重叙旧日之情。你看,我已经重建了章台宫,里面布置得跟楚国旧宫一样,我能够让橘树在秦国种活,就能够让楚国之材为秦所用。” 黄歇道:“你当真执念如此?” 芈月道:“这不是执念,而是目标。” 黄歇凝视芈月道:“我想先回去看望一下夫子,然后……也许我会再回到咸阳。” 芈月惊喜道:“子歇……” 黄歇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楚国君王如此,有才之士怀志难伸,楚国的确已经不是可留之地了。” 芈月握住了黄歇的手:“子歇,我等你回来。” 黄歇既准备回楚,芈月便派人送来通关令符。令符装在一个木匣里,黄歇打开,一枚铜制通关令符摆在正中,发出灿烂的金光。 黄歇接了令符,对宋玉道:“令符已经到手,我们可以救主父了。” 秦楚之战陷入胶着,他的忧心也可以暂时放下来了。他救了楚王槐回楚,就当还楚国、还夫子、还新王横的人情,也同时阻止了秦国的攻势。 从此之后,他就留在咸阳,留在芈月身边,只站在近处,看着她吧。 宋玉却递过来一只鱼形匣道:“楚国送来鱼书。” 黄歇开了封印,打开帛书,看完以后放下。宋玉道:“信里说什么?” 黄歇道:“是大王写过来的。他说,是威后出面,迫使他放逐屈子,封子兰为令尹。子兰如今主持国政,为求接回主父立功夺权,对秦人的要求无所不从,罢将领,撤城防,步步退让。他希望我能够救回主父,好打压子兰的气焰,也可以此功劳接屈子回朝。” 宋玉也不禁轻叹一声:“大王其实心里还算个明白人,就是南后早亡,他在主父和郑袖面前不得不步步退让做孝子,以致心志不够坚韧,性情也不够强悍。” 黄歇道:“也罢,我也就全了这份君臣之情,还大王自小伴读之谊,了夫子一份心愿吧。” 宋玉道:“你打算如何做?” 黄歇道:“随主父入秦的楚国将士被安置在俘营中,到时候你想办法让他们冲出俘营,引开秦人的注意力。看守主父的是向寿,我到时候会请他饮宴,想办法得到他手中的令符,救走大王,再以此通关令符助大王逃走,而我则引开追兵的注意……” 宋玉轻叹一声道:“可你这么做了,岂不是伤了师妹的心……” 黄歇也轻叹一声,看着木匣上雕刻着的莲花图案,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这种莲花一样,春天的时候赶不上百花争艳,秋天的时候等不到百果飘香,不尴不尬地夹在两个季节之间,向往着清澈的水面,却摆脱不了根中的污泥。想事事如意,却处处适得其反。” 宋玉同情地叹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向寿接到了黄歇的信,说是临回楚国前,要来与他共饮一场。 府中桂花树下,向寿与黄歇对饮,不知不觉间,两人双双醉倒在一起,侍人便扶了二人回房歇息。 待侍人走后,黄歇忽然坐起,看着手中的一枚令符。南郊行宫的兵士是由向寿掌管的,而凭着这枚令符,便可进入南郊行宫。 以他黄歇的身手,可以潜入南郊,但却无法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楚王不动声色地带出行宫,因此,只能借助向寿的令符了。 刚才,他趁向寿酒醉之时,在他身上取得了这枚令符,此时便是得用之机了。黄歇当下便与服侍他的随从更换了衣服,那随从扮了他依旧卧在房间“醉酒”,而他换了侍从的衣服,借送信回馆舍的理由,出了向府。 南郊行宫,一辆马车驰近,停下之后,两名随侍的军官掀起帘子来,一名内侍下了马车,捧着令符道:“太后有令,传旨楚王。” 第387章 边城险〔3〕 天色极黑,那守卫验了令符为真,又认得那内侍亦是曾见过的,当下也不以为意,便放他们进了行宫。那马车边,又有两名军官守着,甚是严整。 过得不久,三人便又出来,因天色黑暗,守卫粗粗一看,见内侍与一名军官俱是原来的,当下不及细看,便令他们出去了。 却不知后面被遮在阴影里的那名军官,早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出了行宫,另一名军官便将他与那内侍一齐塞进马车,在原先两名军官的护卫下,疾驰而去。 清晨时分,城门开了,马车随着人流出了城,直到郊外僻静处方停下。一名军官掀起帘子道:“大王,请出来吧。” 那军官却正是黄歇。楚王槐抖抖索索地出来,另一名军官拎起车内已被击昏的内侍,向黄歇一拱手,迅速离开。 黄歇把令符交给楚王槐,指着两名秦军打扮的护卫道:“大王,此二人会护卫大王离开。” 楚王槐接过令符,不安道:“子歇,你不与寡人同行吗?” 黄歇道:“大王放心,臣在前面已经安排了接应大王的人。臣不能与大王同行,要赶着这马车引开追兵。” 楚王槐挤出一滴眼泪来:“你是忠臣,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回去当为你立祠祀奉。” 黄歇苦笑道:“臣与大王的君臣之义,就此了结,大王不必再记得臣这个人了。”说完,驾着马车离去。 楚王槐对两名护卫道:“快,快上马,我们速速离开。” 向寿一觉醒来,便知不对,追查之下,魂飞魄散,连忙飞奔入宣室殿,跪地请罪:“臣向寿向太后请罪,楚王槐逃了。” 芈月一下子站起来,带倒了几案,几案上的竹简哗啦啦倒地,砚石摔下,墨汁飞溅在她的红袍衣角,她大步迈到向寿面前,一把揪起他喝道:“怎么回事?” 向寿羞愧道:“是、是子歇,我没有想到,他在我酒中下了药,拿走了我的令符,放走楚王槐……” 芈月将向寿推开向外走去:“他人在哪儿?” 向寿急忙跟在芈月身后解释:“我的人追上他的马车,车里只有他……” 芈月已经走过门槛:“叫上玄鸟卫随我出宫,追赶楚王槐。” 向寿急道:“太后不可……”见芈月用杀人的眼光瞪视着他,他吓得不敢说下去,可见芈月要走,最终还是叫出了声:“不可涉险。” 芈月杀气腾腾地道:“朕会亲自将楚王槐抓回来!若不能抓回来,朕也会亲手杀了他!”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自她十岁起目睹向氏之死后,终其一生不可改变的执念。 咸阳城门,芈月骑着马,飞驰而去,身后一群卫队追随着。 赵国边城外,楚王槐与两名护卫骑马狂奔,却就在离城门还有数里的距离时,城门缓缓关闭。 楚王槐跑到城下,拼命捶门,却无济于事。他瘫倒在地,绝望大呼道:“寡人乃楚王,从秦国逃出,请赶紧打开城门,放寡人入城。” 两名护卫也下马高呼:“楚王在此,请赵国开城门。” 城墙上,几名赵兵好奇地看向城下,议论纷纷。 赵兵甲道:“他在说什么?” 赵兵乙侧耳仔细听:“好像说他是楚王,叫我们开城门。” 赵兵丙看向小头领道:“队正,我们要不要开城门?” 小头领沉着脸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开城门?他说他是楚王就是楚王啊,哪有楚王会跑到这儿来,还只带两个随从的?这楚王也太不值钱了吧。这里是秦赵边境,秦人狡诈,如果是故意来骗我们开城门的怎么办?” 赵兵丙道:“那……” 小头领道:“我去禀报城守再说。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开城门。” 不想那小头领去了城守府一禀报,城守便跳了起来,叫道:“什么,他说他是楚王?” 小头领道:“是啊。” 那城守急得团团转:“这……这怎么办?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大功一件啊。如果是假的,那就有可能是诓我们开城门趁机夺城,那便是大大的罪名。” 正在为难之时,旁边的副将忽道:“大夫难道忘记了,主父练兵就在不远处,不如禀告主父处置。” 城守大喜:“正是,正是,我们速去禀报主父。” 且不提赵人城内之事,却说城外,眼见天色渐暗,护送楚王槐的两名护卫警惕地扭头观察着周围。 忽然一名护卫指着后面道:“不好,那边似有烟尘扬起,大王,为防意外,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楚王槐已如惊弓之鸟,大惊上马道:“快走。” 三人飞驰于草原上,天色暗了下来,后面追击的秦兵却是越来越近。 芈月已可看清楚王槐三人的衣服了,见三人仍在纵马狂奔,她却勒马道:“拿弓来!” 身边的护卫递上弓箭,芈月弯弓拉箭,一箭射去,正中楚王槐的马头。那马中箭,长嘶一声,楚王槐便落马摔在地下。 楚王槐抬头,看到秦军已经将他团团包围,芈月一挥手:“绑了。” 正当芈月抓获楚王槐时,远处隐隐又传来马蹄之声,芈月脸色一变。 一名玄鸟卫从后面越众赶上前道:“太后,赵人追来了。” 芈月一惊:“有多少人?” 那玄鸟卫脸色惨白,道:“是我们的数倍。” 芈月脸色一变,此时一名护卫忙道:“太后,此去不远,便有一座行宫,我们可到那里暂避,并点起烽火召唤附近援兵。” 芈月苦笑一声,烽火召援兵,实不是良策,但此时却只能如此了。 当下一行人疾驰,终于在赵兵追上来之前,进了秦国行宫。 此处行宫建在一座小小的城堡内,芈月人马前头方入,后头赵兵已经冲上来,两边杀成一团。 行宫是一座高台,一层层分别设卡,确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塞。这原是昔年秦王亲率大军对敌决战的指挥前线,或召集部族之人聚会饮宴之所,因此布置得易守难攻,虽然秦军人少,赵军人多,一时之间,竟也难以攻破。 当下双方便在这行宫内外,展开了浴血厮杀。 秦人悍勇,但赵兵越来越多,原来是赵主父在附近练兵,听说秦太后到来,便亲自率了人前来追捕。 秦人抵挡了一天*,烽火燃起,附近的守军俱来救援,但赵主父亲自训练的百战之师兵强马壮,赵人又反过来占据了城堡。如此,芈月被困在行宫,行宫外围城堡之内,是赵人军队,城堡之外,又是赵人军队和赶来救援的附近守军。 这一天*的混战之后,又有无数赵军和秦军闻讯赶来,两边的兵马越来越多,直要演变成一场秦赵之间的大战了。 此时便有将领请赵主父先行离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果秦军持续到来,很可能难以抵挡。 赵雍便问:“你们可打听得清楚了,里面确是秦国太后?” 副将道:“臣已经打听清楚了,里面的确是秦国太后。” 赵雍便微笑着往前走:“寡人与秦太后一别数年,当亲自请她到邯郸一游。秦太后敢到赵国边城一游,寡人若是畏战先走,岂不遗憾得很?” 赵国数名将领相视一眼,实是无奈,当下只能加紧攻打,若在秦军大部队到来之前生擒秦太后,则满盘皆活。 在赵人的攻击下,数道防线皆破,几名玄鸟卫掩护着芈月冲进行宫角楼,守在外面道:“太后请上角楼,臣等会在此誓死把守。” 楚王槐却似看到了希望,挣扎着道:“寡人不走,寡人宁可死在这儿也不走了。” 芈月将剑架到楚王槐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线,冷笑道:“你不走,朕现在就杀了你!” 楚王槐惊恐地被芈月拖着走进角楼,一层层走到顶层。 玄鸟卫便拿着弩弓守在角楼外,一层层的楼梯上都立满了人。 芈月拖着楚王槐走上顶层,将楚王槐往墙角一推,拄着剑喘息。 楚王槐狼狈地摔在一边,看着芈月却呵呵笑了:“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一心想要抓我回咸阳,必是没有料到,赵侯雍会在这儿等着你吧。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芈月冷笑道:“朕要做的事,是不会后悔的。朕要掌握的人,也不会让他脱出手心来。你是跑不了的,就别做梦了。” 楚王槐恼怒万分:“就算寡人无意害死你的母亲又能如何?寡人是一国之君,你母亲不过是个媵女,难道还要寡人替她抵命不成?况且,也不是寡人要她去死的。她沦落市井,还不是生不如死?” 芈月呵呵冷笑:“呵呵,我问你,她的痛苦是谁造就的?是你母亲,对吧?” 楚王槐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在芈月的眼光中竟说不出来了。 第388章 边城险〔4〕 芈月道:“她想活,她受了你母亲加诸身上的那么多苦难,生不如死,可她还是想活下去,因为她不放心她年幼的儿女,再痛苦,为了儿女她也要坚持熬下去。可是你再次把罪恶加之于她,她到死都没有释怀不能放心!你让她那么多年的痛苦都白白煎熬了。我最恨的是,你居然全无心肝,全无悔意,甚至连我母亲的死,也未曾留下记忆!” 楚王槐咆哮道:“可寡人乃是君王,寡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王位,难道还不够吗?” 芈月道:“不够!”她盯着楚王槐,如同盯上了青蛙的毒蛇,“我还要你失去国家,我还要你母亲偿命!” 楚王槐纵声大笑:“可惜,你都办不到了。赵雍就在门外,等到他攻进来的时候,你的命运不会比我好多少。” 芈月面无表情,道:“放心,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至于我与赵雍的对决谁胜谁负,你是看不到了。” 两人坐在地上,听得赵主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又听得秦军一阵阵的惨呼之声,知道这角楼也将守不住了。 楚王槐又喜又惧,一面觉得自己将要脱困,一面又怕芈月发起狂来,最后关头杀了自己,当下缩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出,深恐惹得芈月起了杀心。 忽然听得楼梯上有声音传来,芈月一惊,剑架在了楚王槐的脖子上。 却见黄歇浑身浴血,执剑冲上来叫道:“皎皎——” 芈月一惊,推开楚王槐,看着黄歇,悲喜交加:“子歇……” 此时此刻,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又是他适时出现相救。看着黄歇,她整个身形不禁摇摇欲坠。 黄歇大惊,急忙冲到芈月面前,扶住芈月:“你没事吧?” 芈月神情复杂地看着黄歇:“你,你怎么来了?” 黄歇道:“我知道你只身带人去追……”他看了楚王槐一眼,“大王……却深入秦赵边境。我、我听说赵主父在边城练兵,深恐你遇险,所以就赶了过来。”说着不禁叹息,“赶到边城时便听到了你的消息,我深恐赶不上。真是少司命保佑,我总算及时赶到了!” 他被向寿抓回,却听到芈月亲自追赶楚王槐的消息,忙与向寿一起赶往秦赵边境。不想到了边境,却听说赵主父在边城练兵,暗叫不妙,当下夺了向寿一匹快马,一路疾行,日夜不停,只恐来迟一步,终于在赵人完全控制宫殿之前,赶到了行宫中。 他一路砍杀进来,在幸存秦兵的指引下,赶到角楼下,又杀了几个赵兵,方冲入角楼。此时秦赵兵力悬殊,全凭几个秦兵在角楼以地利优势,再加秦弩凌厉,方才保住角楼未失。他冲上楼,见到芈月仍然无恙,心底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芈月把剑收回鞘内,推开他的手,恼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来干什么?” 黄歇跟上前一步,无奈哄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更要来。” 芈月转头问道:“只你一人来?” 黄歇忙道:“舅父带着兵马随后赶来。” 芈月听了此言,忙走到角楼边从窗口往外看了看,却见整个宫殿黑压压的都是赵兵,有些忧虑:“整个行宫周围都是赵兵,舅父的兵马还不知道在何方呢。” 黄歇走到她的身后,搭住她的肩膀劝道:“你放心,有我在,便是我死,也必保你平安!” 芈月轻叹一声,看着黄歇,又怨又爱,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黄歇听得出她的意思,却叹道:“大义当前,不得不为。情之所至,不能不来。” 芈月坐下,盘算着:“不知道是赵雍先进来,还是舅父先赶到。” 黄歇也坐下,让她倚向自己的肩头,道:“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挡在你的前面。你现在累了,在我肩头歇一歇吧。” 芈月靠着黄歇的肩头,放松地吁了口气,没有说话。 楚王槐瞪着他们,眼珠都快进出来了,指着他们,手指抖得厉害:“你,你们……” 芈月斥道:“闭嘴。” 楚王槐闭上嘴,眼中透出了然的神色来。只是他不解,既然黄歇与芈月如此情深义重,为何又要冒险救自己,芈月甚至不惜亲身追赶,将自己置于险地。 这样的情感,他这一生,也是不会懂的。 黄歇解下腰间的水囊,问道:“你要不要喝口水?” 芈月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又放下递给黄歇道:“你也喝一些吧。” 黄歇喝了几口道:“够了,接下来你喝吧。” 芈月看了看楚王槐,楚王槐的嘴角已经有些脱皮了,正渴望地看着水囊,见到芈月的眼神,又转开头。 芈月将水囊扔给楚王槐,斥道:“你喝吧。” 楚王槐接过水囊,有些吃惊地看着芈月,又看看黄歇,犹豫道:“你……”难道她不杀自己了? 芈月冷冷道:“若是赵雍先进来,我还是会先杀了你。若是舅父赶到,你的命运仍然不会有改观。不过,我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虐待你。” 第389章 边城险〔5〕 楚王槐举起水囊喝了几口,叹息道:“你何必执念太重,若你不是亲自来追我,也不至于有此之困。你纵然有再多设想,若是落于赵雍之手,也是枉然。” 芈月道:“人若无执念,与行尸走肉何异?” 忽然楼梯上有人大笑道:“说得好。” 芈月一惊站起,黄歇剑已经出鞘。 却听得楼梯上步履声响,赵雍独自一人,提剑一步步从楼梯走上来,笑道:“咸阳一别,秦太后安好?” 芈月一惊,耳听得楼下果然已经没了厮杀之声,想是赵雍的兵马已经控制了角楼。只是这楼梯狭小,只能容一人上来,赵雍自恃已经控制局面,所以才如此放肆。 但见他衣不沾尘,剑不染血,端的是风度翩翩,气派雍容。芈月想到此人之前种种所为,心中暗恼,冷笑道:“赵主父走得匆忙,害得朕来不及送别,实在深为遗憾。” 赵雍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微笑着收剑入鞘道:“太后实在客气,还派人在秦赵边境强留,使寡人差点不能回赵。太后如此盛情,令寡人常挂于心,得知太后来到边城,实是欣慰异常,也想请太后到邯郸一行,让寡人尽一下地主之谊。” 芈月冷冷道:“三年前主父趁我秦国大乱方定,夺我榆林之地,收林胡部族,致使我大秦失去东边的牧马之地;去年乔装入秦,窥我国政;今年与我争代地,夺楼烦部族;而今又困朕于此,桩桩件件,不敢相忘。” 赵雍却仍微笑道:“太后当年入燕,是我赵国一路护送。太后自燕国归秦,更是我赵国一力支持。这桩桩件件,太后也不要忘记才是。” 芈月道:“函谷关外,赵人撒手,使我孤身入秦;季君之乱,赵人趁火打劫,秦国亦已经付足代价。” 赵雍语带威胁:“太后有经略之才,若是秦国无太后,不知道将会怎样?” 芈月反唇相讥:“秦国经历变乱,肃清隐患,就算无我,国政亦将在我的预设之中步向辉煌。但主父执掌赵国,外盛内虚,新政旧人尚未理清。恐怕不等主父离去,赵国就将爆发大乱。主父此时来劫持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两人唇枪舌剑,毫不相让,赵雍哈哈大笑:“楚主昏庸,齐主暴虐,魏主无能,韩国软弱,燕主年幼……这天下能与寡人对弈者,唯秦太后也。我赵国自寡人手中崛起,如今若论兵强马壮,也唯有秦国堪可比拟。若赵国去了外患,寡人厘清内政,乃举手之事!” 芈月却摇头:“错了,你和先惠文王一样错了。唯国有外患,才能够上下一心,若国无外患,内患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赵雍拱手道:“听太后一言,胜读万卷书。寡人真盼望从今日以后,能够与太后日日相见,时时交谈。今寡人特来相请,太后,请吧。”说着,将手一摆,便要将芈月带走。 芈月却退后一步,笑道:“我说过,没到最后一步,我是不会束手就擒的。” 黄歇适时上前一步,执剑抱拳道:“在下黄歇,见过赵主父。” 赵雍见状,微笑着拔出剑来,弹了弹剑,叹道:“真可惜,公子歇为人,文质彬彬而后君子,可是如今又何必负隅顽抗,徒劳无益。” 芈月冷笑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所以不必跟你讲君子之道。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认输。” 赵雍道:“看来,寡人也是需要向太后展示一下剑术了。” 说着,一剑朝黄歇挥去,黄歇迎上,两人交起手来。 两人均在剑术上有着深厚造诣,赵雍固然是沙场百战,黄歇也历经阵仗,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依旧不见胜负。黄歇虽然一路赶来疲惫不堪,然而存拼命之念,赵雍自恃胜券在握,欲要姿势好看,一时竟是拿他不下。 正当两人陷于胶着之时,忽然两名赵将冲上楼叫道:“主父,不好,秦国援兵到了。” 两人一惊,收剑跳后一步,形成对峙之态。 赵雍眉毛一挑,一指芈月吩咐道:“把他们都带走!” 那两名赵将却急了,叫道:“主父,不行,秦国兵马比我们多,我们得赶紧走。” 角楼狭小,楼梯只能一人通过,若是秦太后已经受擒,倒也无妨,可是此刻情势逆转,半点也延误不得。为安全计,只能以脱身为上,若是再图挟持秦太后,只怕秦兵赶来,自己倒脱身不得了。 赵雍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暗悔自己刚才过于托大,却彬彬有礼地向芈月拱手笑道:“太后的属下实是扰人兴致,今日看来请不得太后去邯郸了,咱们后会有期。” 芈月看着赵雍,冷冷道:“彼此,彼此。” 赵雍看着两人,长叹一声:“可惜,可惜!”深知今日事已不可为,干脆收起长剑,转身就走。 此时,大批秦兵已经源源不断地赶来了。 过得不久,便听得外面有人齐声道:“臣等救驾来迟,请太后恕罪。” 芈月走下角楼,走到向寿面前,问:“今天是几号?” 向寿一怔,旋即会意,看向芈月的眼中有一种兴奋的光芒,道:“五月初一。” 芈月眼睛一亮:“五月初一!” 第390章 郢都灭〔1〕 秦军伐楚,兵分两路。一路由司马错率领,借送秦女入楚嫁与公子兰之名,混于嫁妆队伍中,一路上骗开关卡;另一路则由白起率军,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 五月初一,秦军攻入郢都,直抵章华台下。 白起、魏冉与芈戎率领手下站在章华台高高的台阶前,看着巍峨的宫殿,大步进入。一路上,见到无数宫女内侍仓皇奔逃。 芈戎更不理会旁人,率兵直入章华台。这个地方,他只有小时候来过,那一次,他目睹了楚威后滥施淫威,当着他姊弟的面,杖责女葵。 此后,他被送到泮宫学习,再也未曾踏足此地一步,然而幼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挥之不去。 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但他知道,他的姊姊还在那个恶妇的手下受苦,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恐惧和压力之中。他知道她亲眼看见生母的惨死,她曾经被这恶妇暗算过无数次,溺水、下毒……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起自己的养母莒姬,他本以为浴血沙场之后能够接她出宫安享晚年,没想到那恶妇却无缘无故地将她毒死,令她含恨九泉。 想到这里,芈戎更不犹豫,一脚踢开大门,大步迈进。 两边的宫娥内侍正在乱跑乱叫,看到这黑盔黑甲满身杀气之人,率着一支队伍凶神恶煞地破门而入,竟是吓得不敢吭一声,俱都跪了下来。 芈戎冷笑一声,长剑拔出,指向一个内侍,喝道:“威后何在?”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内殿,芈戎再不停顿,大步走到门前,一剑削下帘子,闯入内殿。 但见楚威后身着黑色寝衣,披散着满头白发,倚在几上半睡半醒,似乎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喧闹声了。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猛然射入,惊动了她,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满脸杀气的芈戎,竟是怔了一怔,似乎她这老迈迟钝的脑子,一时还回不过神,拍了一下几案叫道:“你是何人?好大胆子,竟敢闯进这里来……” 她身边的侍女女岚逃之不及,抖抖索索地扶住她叫道:“威后,不好了,是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睁着老眼问:“你说什么?” 女桑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猛地坐起来,厉声喝道:“你胡说,秦兵为什么要攻进来?秦国、秦国不是姝在做母后吗……” 芈戎大笑一声:“老毒妇,你那小毒妇女儿,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被处死了!” 楚威后大惊站起,又跌坐在地,失声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芈戎看着楚威后,想起昔年这毒妇高高坐在上首,威仪十足,任意发威,如同神祗。可是眼前的楚威后,一身皱巴巴的黑衣,满头白发散乱,苍老不堪,形如鬼魅。 楚威后直瞪着芈戎和随后跟入的魏冉,似乎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忽然嘶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入章华台,给老妇滚出去,滚出去!” 她摸索着拿起拐杖,壮胆似的虚挥一下敲在席面上。 魏冉看着楚威后,有些不能置信眼前的老妪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不禁回头犹豫地问芈戎:“她就是……楚威后?” 芈戎神情复杂地看着苍老不堪的楚威后,点头道:“是。” 楚威后有些惊惶地看着两人,问:“你是谁,你们是谁?” 芈戎轻叹一声道:“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这么老了!” 楚威后混沌的神思慢慢恢复:“你们真是秦兵?我的姝怎么样了?对了,我的子槐,我的子槐被秦人扣押了啊!”她顿时想起了一切,不禁拍着几案大哭起来。 芈戎按住即欲上前的魏冉,慢慢地蹲下身子与威后视线持平,放缓了声音问她:“你还记得向氏夫人吗?” 正在号哭的楚威后一下子僵住了,她浑浊的眼中忽然现出一丝惊恐,在席上不断后缩,不断摇头:“你说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芈戎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道:“王后不记得我了?我是子戎,是向夫人生的儿子。这是我弟弟魏冉,也就是我母亲被你赶出宫后在西市草棚中生的儿子……” 楚威后失声尖叫起来,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不……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们……” 芈戎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王后,您可还记得,当日您在这间宫殿里,将我的养母莒夫人毒死,她是不是就死在这个位置呢?我要不要在这个位置,也给您灌一杯毒酒,教您也尝尝,那毒酒穿肠的滋味如何?” 楚威后浑身颤抖,叫道:“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吃错了东西,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芈戎的声音更加柔和:“好教王后得知,我姊姊,就是向夫人所生的霸星,她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您最*爱的女儿公主姝,是她下旨赐死的;您最得意的儿子楚王槐,如今被她扣押在咸阳正受苦呢!” 楚威后掩着耳朵,不停地尖叫:“不——不——我的姝,我的槐啊——” 芈戎继续道:“我们奉了太后的命令,是为灭楚而来。我们要灭了楚国,占了郢都,毁了这座宫殿。再把你这个毒妇,带到我母亲的墓前,由我们兄弟,亲手砍下你的头颅,祭过母亲以后,再送到我阿姊,也就是大秦太后的面前……” 楚威后惊恐地不停后缩:“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你们父王的原配,我是王后,你们的嫡母,你不可以杀我的……” 芈戎哈哈大笑:“楚国都灭了,你还是什么王后,还是什么嫡母啊?” 女岚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却见楚威后正退往她这边来,顿时尖叫一声,推倒楚威后,连滚带爬到另一边,叫道:“奴婢只是宫女,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 楚威后被女岚推倒,头撞在几案上,撞出血来,她尖叫一声,咒骂道:“女岚,你这贱婢,你敢推我——” 芈戎轻叹了一声:“女岚,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事吧!你自幼便监视我阿姊,欺负我阿姊。我养母莒夫人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何要挑唆这毒妇鸩杀于她……” 女岚尖叫一声,爬起来就准备向外逃去。 芈戎剑一挥,鲜血飞溅。 血浇了楚威后一头一脸,女岚的人头滚落到楚威后面前。 楚威后看着人头,疯狂大叫。 忽然间她的叫声停顿了,一口浊血喷出,整个人眼睛凸出,僵立不动。 芈戎的剑指在了楚威后的脖子上,喝道:“毒妇,现在该轮到你了。” 却见楚威后一动不动,魏冉上前,按了一下楚威后的脖子,抬头厌恶道:“她死了。” 芈戎恨恨地一挥剑,楚威后的人头飞上半空,芈戎将她的尸身踢开,恨恨道:“便宜这毒妇了。” 魏冉冷笑一声道:“教她这一生狠毒残暴,临老却被子孙抛弃,又得知女儿死于非命,儿子也将成刀下之鬼,也算是她的报应。” 芈戎大喝一声:“拿火把来。” 手下奉上火把,芈戎将火把往帷幄上一掷,冷笑道:“便让这罪恶之地,就此一把火烧了吧。” 大火冲天而起,这章华台,连它深藏着的种种罪恶,自此不复存在。 而此时被楚王横流放的屈原,正蓬头垢面茫然走在汨罗江边。 江边的老渔父看着他走过,忽然上前拉住他辨认:“咦,您是……您是三闾大夫,您是屈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啊?” 屈原长叹:“我被前王放逐,又被新王放逐!” 老渔父诧异道:“为什么,您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两位大王都要放逐您?满朝文武呢,难道没有人说话吗?” 屈原惨笑:“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就要被流放。” 老渔父拍了拍大腿:“嗐,那您就跟他们一块儿混浊,一块儿醉呗!” 屈原摇头:“我不能。” 老渔父不解问他:“为什么?” 屈原道:“一个沐浴干净的人,怎么能愿意跳进污泥里?一个心灵干净的人,怎么去附和混浊的世间?” 老渔父听不明白,但仍问道:“那您怎么办?” 屈原刚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伴随着隐约的叫声:“屈子,屈子,您在哪儿?” 屈原站住,喃喃道:“难道是子歇回来了,难道是他救回了大王……还是新王终于明白了那些人的歼谋,有心振作?” 老渔父见状忙道:“不管怎么样,有人找你,就是好事。”连忙扬声叫道:“屈子在这里……” 转眼,便见芈戎率着手下骑马自远处而来:“屈子——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 屈原看着他们的黑袍黑甲,瞪大了眼睛:“你、你们是秦军,这里是楚国,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第391章 郢都灭〔2〕 芈戎下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国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阳。” 屈原怔怔地看着芈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信息,震惊地倒退几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没有理会芈戎,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芈戎叫着他:“屈子,您要去哪儿?” 屈原摇头喃喃地说:“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满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儿……” 芈戎的副将见状上前问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芈戎跪着不动,冷冷道:“让他去,让他亲眼看到,就会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却只见满目疮痍,顿觉天旋地转,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汨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闻听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马疾驰,自秦入楚。 沿途但见断壁残垣,昔年的楚国,已经尽在秦人铁蹄之下。曾经繁华无比的郢都城,亦成为一片废墟。 他冲过长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个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还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黄歇冲入庭院,仓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终于回来了!” 黄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顿时跌坐在地,颤声问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将手中木匣捧给他:“夫子临死前,还念叨着你,让我把这信交给你。” 黄歇颤抖着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数篇竹简、一封帛书,他哽咽着问:“夫子,他、他是怎么去的……” 女媭闭目,流泪:“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叹道:“先生哀郢都之灾,痛君王之陷,自知无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国,唯望他的死,能够唤醒君王之沉睡,能够唤起楚人抵御外敌之心,亦望子歇能够承他遗愿,救楚报国。” 黄歇只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人魂不附体,茫然无措。夫子就这么走了,竟连他也不等一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一项难于登天的重任交给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还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往何处去哭求啊! 此时,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着,登上章台宫的高台。 太后芈月已经在台上置案几,自斟自饮。 楚王槐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也不再困顿,只挥了挥袖子,走到芈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意欲何为?” 芈月道:“我准备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兴吗?” 楚王槐摇头道:“你宁死都要杀了寡人,现在却说要送寡人回楚国,回郢都?寡人不信。” 芈月道:“因为我们已经攻下了楚国,攻进了郢都。” 楚王槐整个人如被雷击,倒退三步,失声惊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们楚国,立国八百年,从周天子到晋国到诸侯,没有人可以过江东,没有人可以……” 芈月道:“我的兵马,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爱妃郑袖、爱子子兰,一路为我们打开关卡……”说着,她将身边几案上的一个木匣打开,推到楚王槐面前,“认得这颗随侯珠吗?” 木匣内,一颗径逾盈寸的圆珠,发出碧绿色的莹光,楚王槐颤抖着手接近圆珠,快碰到的时候却又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惊叫道:“母后的灵蛇珠,这是母后的灵蛇珠……”他抬起头来,看着芈月,眼神变得凶恶,“你、你把我母后怎么样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凶恶,于芈月来说,也是毫不足惧,她摇摇头道:“和氏璧与随侯珠,是楚国列祖所传的国宝,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更不属于你母亲。” 楚王槐却恍若未闻,只问道:“我母后呢,你杀了我母后吗?” 芈月道:“郢都城破的时候,你的儿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却没有人告诉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间他抬头怒视芈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后悔,没有听母后的话,母后早就说要杀了你,杀了你的……” 芈月忽然笑了:“你当真信那个预言?” 楚王槐反问:“难道你不信?” 芈月摇头道:“我的确不信。今日的结局,皆出于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没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样会落入今天的结局中!” 楚王槐愤怒之至,喝道:“你胡说!” 芈月毫不客气,一一历数:“你继位之初,有先王余威,还有令尹昭阳能征善战,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国,所以楚国一时呈兴旺之势,甚至成为六国合纵之长。只可惜,你信佞臣,*歼妃,贪小利,少谋略,将先王创下的大好基业,步步断送。” 楚王槐听着这一句句诛心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听听,寡人输在什么地方!” 芈月道:“你听从张仪的劝诱,与齐国断了邦交,失信于齐国;与秦国开战意气用事,失汉中,败蓝田,国势至此日渐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张了张口,意欲反驳,竟是无言以对,咬咬牙还是硬撑着君王威仪:“是,那又如何?” 芈月道:“昭阳、屈原图谋巴蜀,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你理政无方,坐视良机丧失,反让秦国得了巴蜀,才能够令我秦军从巴蜀之地顺江而下,直入郢都。你*信靳尚,有违与韩魏的联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贪图小利而不知大势,得罪于诸侯,最后使楚国众叛亲离。你*信郑袖,在子横与子兰间摇摆不定,令得这两人各怀私心。子横没有告诉你秦国的内情,子兰打开城门引进了秦兵,最终导致了楚国的毁灭。其实有没有我,你都注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 楚王槐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原来都是寡人的错,都是寡人的错。” 芈月厉声道:“你对不起先王的在天之灵。待我进了郢都,我会把你押回去,把你关在陵园之中,日日向先王忏悔,让天下人看看昏君的下场!” 楚王槐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芈月坐下来,看着他发狂。 楚王槐止住笑声,道:“你说得是,寡人的确有负江山,有负列祖列宗。不过寡人是一国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不会任你羞辱,苟延残喘地存活。” 芈月道:“那你还能如何?” 楚王槐淡淡一笑,站起来整整衣冠,向着楚国的方向跪下,三跪九叩:“不孝子孙槐,昏聩失德,有负社稷,有负列祖列宗,如今就自行殉国,向我芈族列祖列宗谢罪!” 他跪叩毕,忽然冲上栏杆,纵身跃下。 芈月跑到栏杆前,往下看去——章台宫下,楚王槐摔落在地,七窍流血,已经死去。 芈月闭眼,片刻睁开,缓缓道:“将楚王槐的遗体,送回南郡。” 楚王槐遗体被送回楚国,以国礼安葬。他虽然举政失措,但君王死于异乡,却是国家之耻,国人之悲。楚人追其谥号为“怀”,谥法曰:“慈义短折曰怀。”史称楚怀王。 就在楚怀王死去的次日,秦宫之中,也因为他的死,而出现了另一场纷乱。 王后芈瑶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惊恐哀绝之下,竟是忽然早产。 椒房殿外室,一阵又一阵的痛呼从内室传出,嬴稷急匆匆进来,喝问:“怎么回事?” 竖漆忙回报:“大王勿忧,王后早产,御医已经在里面了。王后吉人天相,一定会无事的。” 嬴稷问道:“王后还不到产期,怎么会忽然早产?” 竖漆低声道:“听说是……王后听到了楚王的死讯,动了胎气。” 嬴稷大怒:“身边侍候的人呢,是谁胆敢把这件事告诉王后的?都拖出去打死!” 见他盛怒,竖漆顿时不敢说话,屋内一片吓人的安静,只余内室芈瑶痛呼之声,与女巫吟念之声。 唐棣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景,也站在门口,不敢挪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她身后跟着的诸侍女更是不敢动上一动。 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从内室传了出来,竖漆眼睛一亮,叫道:“生了,生出来了……” 嬴稷一喜,正准备往内室而去,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从里面走出来,向嬴稷跪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后生了一位小公子。” 唐棣暗松了口气,迈过门槛进来,率众跪下贺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嬴稷接过襁褓,却焦急地问:“王后怎么样了?” 第392章 郢都灭〔3〕 乳母犹豫了一下,嬴稷喝道:“说!” 乳母扑通磕了个头,哽咽道:“王后难产,血流不止……” 嬴稷一惊,抱着婴儿就向内冲去,竖漆一边叫着:“大王,血房不吉,不可进去啊……”一边也跟了进去。 乳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唐棣已经站起身,冷静地吩咐乳母:“你快进去,帮大王抱着孩子。” 乳母茫然地站起,急忙奔进去。 唐棣身后的傅姆道:“夫人,您……”这时候,作为一个聪明的妃子,应该跟进去讨好和帮助,以显示存在啊。 唐棣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时候,我不便进去。还是在外头多照应着些吧。” 嬴稷抱着婴儿冲进椒房殿内室,见侍女女医俱跪下了,急问:“王后怎么样?” 女医叹息着摇了摇头,嬴稷疾步上前,掀起*帐,只见脸色惨白的芈瑶已经陷于半昏迷状态了。 嬴稷将婴儿交给侍女,扑上前抱起芈瑶,叫道:“王后,王后……” 芈瑶闭着眼,似已陷入昏迷之中,任嬴稷怎么叫唤,就是一动不动。 婴儿忽然大声号哭起来,这哭声终于将芈瑶唤回,她微微睁开眼睛,吃力道:“孩子,孩子……” 嬴稷伸出一只手,侍女连忙把婴儿递过去,嬴稷把婴儿捧到芈瑶面前,忍悲含笑道:“王后,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的孩子。” 芈瑶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婴儿,露出一点喜悦的笑容,旋即泪如雨下。 嬴稷用力抱紧芈瑶,努力用欢欣的语气说道:“是个男孩,王后,你为寡人生了个儿子。寡人会立他为太子,你想不想看到他立为太子的典礼?” 芈瑶哽咽道:“想,可惜妾身看不到了……” 嬴稷心头一痛,再也装不出欢快的语气了,哽咽道:“不会,不会的,你要撑下去。栋儿才刚出生,没有母亲会活不下去的。” 芈瑶喃喃道:“栋儿?” 嬴稷道:“寡人早就想好了他的名字,叫栋,栋梁的栋,要让他将来作我大秦的栋梁。你说这名字好吗?” 芈瑶不住地落泪,不停地点头道:“好,好……”忽然她整个人身体一软,向下滑去。 嬴稷一惊,忙把婴儿递给侍女,双手抱住芈瑶叫道:“王后,王后……” 芈瑶奄奄一息,气息微弱地说:“大王,大王,我不成了。栋儿以后,就只能拜托大王多加怜惜了。” 嬴稷哽咽不已:“王后……” 芈瑶嘴角忽然露出一个极微弱的笑容,道:“我单名一个瑶字,母亲小时候叫我阿瑶。” 嬴稷点头:“我知道……” 芈瑶努力睁开眼睛,这么一个极微小的动作,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亦是极吃力的。她看着嬴稷,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爱恋:“大王,您一直叫我王后,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嬴稷颤声叫:“阿瑶……” 芈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大王,我觉得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了您……” 嬴稷扭头拭泪,哽咽道:“你别说了,我、我对你……” 芈瑶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努力地想再看看他:“大王,您对我一直很好,哪怕我的母族一落千丈,可您一直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别人的欺负。” 嬴稷只觉得胸口堵得紧,悔恨交加:“不,阿瑶,我应该对你更好的。” 芈瑶轻轻摇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母亲早亡,我在楚宫受尽冷落,这一生唯一对我好的人,就是您。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满足的……可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我想任性一回。我知道大王是个君子,您对我好,因为我是王后,是您的妻子。可我还想问问您,在您心中,这份好,可有一丝是给阿瑶,给我这个人的?” 嬴稷抱紧了芈瑶,温柔地轻声道:“在成亲之前,我只知道要娶一个王后,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在新婚之夜,我看到的是一个令人怜爱的女子,她叫阿瑶。从那一天起,到现在,我眼中看到的你,都是阿瑶,而不仅仅是王后……” 芈瑶脸上陡然焕发出光彩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眼睛也放光了,她绽开一丝笑容,吃力地说:“谢谢……” 这一刻,是芈瑶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候。 转瞬之间,芈瑶的笑容就凝滞在脸上,眼中的光彩一闪而没,眼睛已经闭上。 黄歇自离郢都,一路收罗失散的楚国兵将,又打听芈横等人的下落,方知芈横等楚国君臣,因郢都被攻破,逃到陈地,仓皇栖身。 所谓的新王宫,不过是原来的旧郡守之府,狭小陈旧,完全不能与郢都高大的宫殿相比。然而在这样狭小陈旧的屋舍中,各派争权夺利之烈依旧不下于郢都的章华台。 因厅堂太过狭小,庑廊窄到没有办法坐人,便是开一个所谓的朝会,亦只有楚王横、郑袖、公子兰、靳尚、昭雎等六七个人在敞开的厅堂中跪坐争辩,其余诸人不得不在院中呈两排站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此时,郑袖尖厉而极具压迫性的声音几乎划破鼓膜:“与秦人交战,真是笑话!子横,你拿什么交战?还能够调集多少兵将?依老妇之见,不如早早归降,以保全宗庙,也免得黎民受苦。” 靳尚也跟着劝道:“夫人之见有理,请大王决断。” 昭雎却怒道:“大王,我楚国立国八百余年,不曾言降。我大楚地广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今让秦人占据山河,挟持君王。凡我楚国男儿,皆当泣血执刃,以报国仇,岂可言降!” 公子兰不以为意:“不降又能如何?难道昭雎将军就拿我们这些人,去和秦人决一死战?这与送死何异?” 昭雎膝行向前,朝楚王横伏倒,泣告道:“大王,老臣叔父一生忠心报国,含恨而亡。请大王坚定心志,休受歼人蒙蔽,莫让我楚国列祖列宗于九天含恨。” 公子兰冷笑道:“大胆昭雎!你说谁是歼人?我母亲乃大王的长辈,我是大王的亲弟弟,是楚国令尹。你不过是个莽夫,贪酷粗鄙,屡犯律令,每每仗着先令尹而逃脱法纪。当真要我一一说出来不成?” 昭雎顿时语塞,他虽有昭阳之脾气,却无昭阳之能力,这些年来贪恋楚威后、郑袖等财色等贿赂,竟是落了不少把柄在对方手上,此时见公子兰威胁,又气又怒,却只说得“你、你、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公子兰见压下了昭雎,与靳尚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一齐上前劝说楚王横:“王兄,我们从郢都逃到陈地,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朝不保夕,日夜惊惧,苦不堪言。强撑着这个虚架子,又是何必呢?秦兵不日将到,这个破城能抵挡得住吗?到时候那些凶残的兵士可无从分辨您是大王还是黔首,若是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岂不冤枉?” 楚王横听他语含威胁,明知他不怀好意,竟是不敢拒绝,只脸色惨白道:“你们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郑袖劈头斥道:“子横一向优柔寡断,只怕想上百年,也未有结果。既然战不成,早早晚晚都是答应,还想什么想?” 楚王横受迫不过,满眼哀求地看看群臣,期待有人能够为他解围。只是此时能逃出来的群臣,不是郑袖党羽,便是畏她历年手段的人,再者屈原被逐之事犹在眼前,人人皆知楚王横不是个能顶事的主公,也都对他灰了心,此时此刻,自然不愿意跳出来替他杠上郑袖等人,当下皆回避着他的目光。 郑袖见楚王横惶恐无助,众臣俯首,不禁得意,当下发号施令道:“子兰,你是令尹,起草好文案,请大王用印。靳尚,你升为左徒,与秦国议降。”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楚国危难之时,敢言降者,当以卖国之罪论处!” 楚王横正自绝望之时,闻声顿时惊喜地跳了起来:“子歇——” 众人立刻看向外面,却见黄歇一身战甲,带着一群衣甲破旧、犹带血迹但气势昂然的兵士大步闯进,一直走到厅前,方才跪下道:“臣黄歇救驾来迟,还望大王恕罪。” 楚王横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迎上去扶起黄歇。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子、子歇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郑袖见状,却是又惊又怒:“大胆黄歇,竟敢披甲带剑直入宫中,你这是要谋逆吗?” 第393章 郢都灭〔4〕 黄歇冷冰冰道:“夫人要大王归降,要让楚国覆亡,有什么样的谋逆之罪比这个更大?” 郑袖大怒,连屈原都被她施计放逐,连楚王都要在她淫威下低头,区区黄歇竟然敢对她无礼?当下击案尖声叫道:“大胆黄歇,你竟敢以下犯上。你敢对夫人我如此无礼,难道不怕大王回来要你阖族性命吗?” 黄歇冷冷道:“夫人等不到这天了。先王在秦国听说夫人与令尹子兰为迎秦人的嫁妆开了郢都城门,怒而殉国了。” 郑袖闻听此言,顿时怔住了。半晌,才颤抖着伸手指向黄歇,尖叫道:“你、你说什么,大王他……” 黄歇冷冷道:“秦人要将先王遗体送回楚国安葬。夫人,您如今是个*了,当摘了笄钗簪珥,下去换掉这红衣艳妆才是。” 郑袖整个人都呆滞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黄歇一个眼色,楚王横身边两名乖觉的宫女连忙将她扶下。 郑袖回过神来,尖叫挣扎道:“你们、你们敢对我无礼!来人,来人,你们是死人吗……” 郑袖身边原也有不少宫女内侍,本不应该让她这么轻易被楚王横身边的宫女挟走,只是她身边的宫女内侍皆是知机之人,见那黄歇浑身杀气进来,三两句话便控制了局面,竟是无不胆寒,均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公子兰看着郑袖下去,不知所措地跟了两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母亲——” 靳尚见势不妙,连忙叫道:“大王,我们当备灵堂,为先王大祭。”说着便要拉了公子兰下去,准备召唤自己心腹之人前来相护。 黄歇却喝道:“慢着——” 靳尚往后一缩,赔笑道:“子歇还有何事?” 黄歇从自己身后护卫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掷在靳尚面前,匣子裂开,滚了一地的珠宝。他冷笑道:“靳大夫走得太急,忘记把您府中的珠宝还有与秦国往来的书信带走,我给您带来了。” 靳尚脸色大变,连忙摆手否认:“没没没,这些不是我的……” 黄歇继续将一叠木牍扔到靳尚面前,冷冷道:“何必客气呢?您受了秦人的贿赂,游说先王入秦,以至于先王被秦人扣押,让秦人长驱直入。您又欺哄公子兰和郑袖夫人,让他们以为秦人会助他们夺位,甚至不惜假传令谕,为秦人一路打开城门,以至于郢都被破。这些信里还提到,您与秦人商议好,哄了大王投降,献上楚国,秦人就会授你上爵,赐你封地……” 靳尚已经瘫坐在地,浑身冷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黄歇没有理他,转向楚王横道:“臣请大王下旨,将卖国通敌的靳尚当殿处死!” 楚王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靳尚忽然蹦了起来,尖叫道:“黄歇你竟敢要挟大王,来人,来人,将带剑擅闯朝堂的黄歇——”他才一张口,黄歇忽然拔剑,一剑刺中他心窝。 靳尚扑倒在地,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两个字:“拿……下……”这才咽气。他的脑袋就倒在公子兰的膝盖边,却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身上鲜血蜿蜒着流了一地。 公子兰看着面前的头颅,短促地“啊”了一声,双手向后撑地,膝行退了几步,吓得颤抖不已。那鲜血沾染了他的膝盖、手掌,一股腥恶之气扑面而来,只觉得双手黏滞,那血气似要自他手掌渗入骨髓中去。 黄歇收剑,吹了吹剑锋上的血,冷冷地看着公子兰道:“公子兰身体欠佳,看来不适合再担任令尹一职。大王,您说是吗?” 楚王横看着芈兰,恐惧中交织着兴奋,颤抖着声音道:“子兰,你是不是要向寡人请辞——” 公子兰已经浑身哆嗦,他虽然一向骄横,但也不过是恃着楚王槐和郑袖*爱,若遇上事情,还有靳尚出谋划策作助力。如今看到黄歇一来就押下郑袖,杀了靳尚,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脑袋糊成一团,见黄歇朝着他一瞪眼,顿时吓得险些尿了出来,只应得一声:“是,是——” 黄歇立刻拄剑跪下,对楚王横道:“请大王下旨,有再敢与秦人言降者,杀无赦。” 楚王横一把抓住黄歇的臂膀,站了起来,亢奋道:“有再敢与秦人言降者,杀无赦!” 庭院中所有的将士一齐跪下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楚王横看着眼前所有伏倒的头颅,听着山呼“大王英明”,因生性懦弱而长期以来备受钳制的这个君王,此刻才终于有了身为一国之君的骄傲。 群臣散去,内室中唯黄歇与楚王横对坐。 楚王横身体前倾,紧张地问道:“子歇,寡人当如何处置子兰?” 黄歇神情冰冷:“大王仁厚,当恩养公子兰,令其闭门读书。” 楚王横怔了怔:“就‘闭门读书’?那读到什么时候?” 黄歇意味深长道:“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情,公子兰喜欢钻研学问,就让他闭门读书一辈子吧。” 楚王横懂了,又问:“那郑袖夫人呢……” 黄歇微带厌倦:“大王也说了,郑袖不过是夫人而已,又不是王后。如今先王已去,她自当为先王素服戴孝。待先王入陵以后,再为先王终生守陵。”楚王横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此,大善。”看到黄歇会意的眼神,有些心慌地解释着:“寡人知道应该处置他们……可寡人怕,怕别人说先王尸骨未寒就……后世之人未必知道他们之恶,人人都只会同情败落之人……” 黄歇轻叹一声,抬手阻止楚王横再说下去,冷冷道:“大王,如果连今世都不得自主,哪里还管得了后世?” 楚王横脸一红,拱手道:“子歇说得是,寡人之前就是顾忌太多……” 黄歇看着眼前懦弱又好虚名的君王,想起郢都之灭,想起屈原投江,想起一路行来,所见的民生之哀,忽然觉得极度疲惫。他抬起手,已经不想再听他继续解释下去:“大王生性仁厚,是臣下之福。臣明白,所以为恶的当是歼臣靳尚,郑袖夫人和公子兰不过是受了蒙蔽,令夫人静养、公子读书便罢了。” 楚王横顿时放了心,看着黄歇充满希望地问:“子歇,你来了,寡人就有了主心骨。你说,既不能降,又无力战,如今这楚国应该如何?” 黄歇道:“降是万不能降的,我们只能以战促和。” 楚王横一怔:“以战促和?” 黄歇道:“楚国八百年王业、五千里山河,秦人只不过是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才使得人心涣散,溃不成军。若是大王坚定信念,收拾人心,便是击退秦人,收复郢都,亦不是不可能的。” 楚王横一路逃亡,心胆俱丧,能够偏安一隅便是万幸,听黄歇说到击退秦人收复郢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子歇,我们真的能够回郢都吗?” 黄歇见他心心念念,只在“回到郢都”,心中暗叹,口中却道:“只有将秦人打痛,让秦人知道,灭楚付出的代价太高,才能够使他们为了减少损失与我们谈判。大王别忘记了,秦人不止我们一个对手,他们背后还有三晋和齐燕五国,如果楚国之战拖长了时日,兵力都陷在楚国的话,那其他五国未必不会在背后伸手……” 楚王横自郢都逃出,但见兵败如山倒的情况,早已吓得斗志全消,若不是靳尚、公子兰等人逼他投降,令他作牺牲品而使他们自己得利,他也不会拼命抵抗。如果秦人略施好处,他也想一降了事。如今听得黄歇分析,顿时又信心大增:“子歇说得是。” 黄歇道:“大王放心,万事都交给臣吧。” 楚王横不断点头:“是,是,子歇。寡人不倚仗你,还能倚仗谁呢?” 秦人攻楚,楚兵溃败,楚王横拜黄歇为令尹,封春申君,重整兵马,再抵秦军攻击。 黄歇一身玄衣,戴七旒冕冠,佩剑走过陈地新宫长廊,两边的侍从纷纷行礼:“君上。” 黄歇目不斜视,走进他所居的书房中,推窗而望,但见长天一色,心中感慨万端。 夫子,您要我做申包胥,我没有秦廷可哭,没有救兵可搬。我只能自己做楚国的救兵,我只能凭自己的双手,去匡扶这危亡的河山。弓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能够容忍任何蠹虫挡在我的面前。我要把一切掌控在我的手心,绝不会再让他们用对付夫子的手段对付我。将士冲锋在前,就不允许背后射来的暗箭。臣道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只能以社稷为重了。 第394章 杀机现〔1〕 章台宫后殿庭院中,四个身着楚服的女巫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吟唱着《招魂》之辞,行着招魂之祭。 一女巫站于东方祭曰:“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一女巫站于南方祭曰:“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一女巫站于西方祭曰:“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营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一女巫站于北方祭曰:“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四人祝罢,齐叫唤曰:“魂兮归来!” 芈戎自廊下走过,看到这一场景,不由得轻叹一声,却脚下不停,一路直至芈月寝宫前。 侍女云容打起帘子,芈戎还未走进,便觉一股药气扑面而来,抬头,正见芈月倚在榻上,面有病容,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卷竹简。 当日芈戎带回了屈原投江的消息,带来了屈原的这篇名为《哀郢》的绝命之辞,芈月便口吐鲜血,大病一场。可便是在病中,她依旧紧握这卷《哀郢》之辞,手不释卷。 此刻芈戎见到这一情形,不禁皱了皱眉头,走到芈月榻边劝道:“阿姊,你病了这么久,应该多多歇息安神,何必一直看这篇辞赋?” 此时毡帘放下,将外头的女巫作法之声隔绝了大半,只有隐约声响传入。 芈月摇摇头:“若不看它,我更不能安神。” 芈戎小心翼翼地将新得到的消息禀告芈月:“阿姊,据楚国传来的消息,楚王横追谥楚王槐为怀王,拜黄歇为令尹,赐淮北地十二县,封为春申君。”芈月没有说话,却拿起了竹简。 芈戎不安道:“阿姊——” 芈月轻声吟着:“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她缓缓落泪,“屈子写的这篇赋,我这样的铁石心肠,也看一次就伤心一次。所以他交代黄歇的,一定是更加让他无法拒绝的。我与子歇,这一生,缘尽于此了。” 芈戎劝道:“阿姊,楚国之灭乃是注定,阿姊不必为此事挂心。” 芈月看了他一眼,问道:“白起入楚,没有逞暴吧?” 芈戎道:“阿姊预先吩咐过,他不敢的。” 芈月放下竹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与魏国、韩国交战,坑杀士卒。” 芈戎赔笑道:“为这件事,阿姊打也打过,罚也罚过了,只是此事须不能全怪他。三晋与秦有仇,当年秦人东进,在崤山受了晋人暗算,白骨如山,这是秦人百年之战,所以与三晋交战,双方都是不曾容情……此番征楚,有阿姊事先嘱咐,而且我和舅父事先与一些楚国封臣有了联络,他们纷纷投效,战事进行得很顺利,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大伤亡和怨气。” 芈月道:“魏冉与白起在军中日久,素有军功,部属甚多。你来秦国资历尚浅,手底下没有足够的部属,这批楚国降将降卒,就交给你与舅舅。” 芈戎道:“是。” 芈月道:“魏冉到秦国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对楚国没有太多感情。我把这些楚国旧部交给你,我知道你能够妥善安置他们的。” 芈戎道:“是。” 芈月便道:“你去吧。” 芈戎走了,文狸进来,悄声道:“大王来了。” 芈月一怔:“哦,他来何事?” 秦王嬴稷却是为了芈瑶所生的婴儿而来。 他本拟令唐八子照顾这个婴儿,不料唐棣却推辞了,反要他另择一妥善之人照顾小公子。他不解,唐棣并不是嫉妒之人,他也不相信她会不善待这个孩子。 可是,唐棣却拒绝了,她说大王亲许王后,此子将来为太子,且大王又已经令她主持后宫。后宫和嫡子都在她的手中,权重则危,不利后宫。 嬴稷知道唐棣经常会令他刮目相看,可是此刻,他还是震惊了,甚至为她的心胸和气量而自愧不如。在准备将这个孩子交给唐八子的时候,他是有过犹豫,有过猜忌的。毕竟,在先王的后宫,他见识过太多丑陋和争夺。 然而,这个聪明的女子,在几乎权倾后宫,乃至离后位仅一步之遥的时候,抵住了*,选择退后一步,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空间和位置。 他佩服她,更敬重她。但如此一来,他便只能求助于母亲了。 嬴稷走进章台宫廊下,两边宫女纷纷行礼。 这时候,廊下煎药的宫女正熬好了药,文狸迎出来,端了药站起来屈一下膝道:“大王。” 嬴稷摆手道:“免礼,母后怎么样了?” 文狸道:“太后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 嬴稷接过药碗,尝了一下,放下,接过托盘道:“寡人给母后送进去吧。” 云容打起帘子,嬴稷走进去,为芈月奉上药:“母后,请用汤药。” 芈月嫌恶地往后退了一下,摆了摆手拒绝道:“罢了,这些苦水,我都喝到不想喝了。” 嬴稷劝道:“良药苦口,母后罢朝已经好几个月了,若能早日病好,朝上才有主心骨。” 芈月拍了拍嬴稷的手,安慰道:“其实我并不是病了,只是想放纵一下自己的心境,放纵一下自己的脆弱罢了。” 嬴稷不解:“儿臣不懂,如今大争之世,列国环伺,如行于虎狼群中,我们难道不应该隐藏自己的脆弱吗?” 芈月轻吁一声,淡淡道:“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一直强撑着?只不过,母后有足够自信,可以放纵自己的脆弱罢了。国之大事,在祀与征,这两件事,我心里有数,其余的内政,交樗里子尽可。有些事情不必死死地攥在手里,放一放,才是长久之道。” 嬴稷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母后执政,已入化境,儿臣……只怕还做不到。” 芈月不在意地劝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学习和进步。” 嬴稷想了想,道:“儿臣听说,母后要调白起回三晋的战场。” 芈月道:“是啊。” 嬴稷斟酌一下字句道:“有人说,白起与三晋作战,有些过头,容易结下死仇……” 芈月道:“秦与三晋,有崤山之仇,本来就有百年之恨。” 嬴稷道:“若是不用白起,是否会更好些?” 芈月却摇头道:“稷儿,天地生万物,都有其作用。身为君王,要懂得包容万物,驾驭万物。我秦国自立国以来,每当国势扩张时,所用者都非寻常之才。如百里奚之老迈、商鞅之酷烈、张仪之放荡、白起之残忍……为君之道,岂可只求良马驯驽?你更要懂得驾驭包括像白起这样的孤狼、张仪这样的狡狐、商鞅这样的鹰鹫,甚至像夜枭、长蛇、蝼蚁之类的恶兽,他们的才能亦不是不能为君王所用……” 嬴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应该礼贤下士,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的眼中,臣子们不但可以是良马驯驽,或者是烈马慢驽,原来竟然可以是狡狐鹰鹫、孤狼夜枭,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儿臣惭愧!” 芈月道:“慢慢学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的。” 嬴稷缓缓点头,回味着芈月说的话。 他做了这些年的国君,亦不是没有帝王心术,可是每每站在母亲面前,却总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来。他跟着太傅学习,樗里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导于他。但是很多时候,他摸不清母亲的思路,那样随心所欲却又深通人性之隐秘所在,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导,由各自的君父指点,但她的思考方式却是天生的。所以,这些年来,她能够看透列国君王的心思,而他们却往往败在她的手中。 一时室内俱静。 半晌,芈月忽然问:“孩子怎么样了?” 嬴稷一怔,好一会儿方省悟过来,忙道:“我暂时让唐八子照应,只是她却对我说……” 芈月问:“说什么?” 嬴稷摇头,有些沮丧:“唐八子却向我请辞,说她已经代为主持宫务,权重则危,不利后宫……” 芈月听得微微点头:“唐八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说得对。我让薜荔去照顾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无恙。对了,孩子叫什么名字?” 嬴稷道:“叫栋,栋梁的栋。” 第395章 杀机现〔2〕 芈月也不禁有些唏嘘:“那孩子,也可怜。好生准备她的后事,以国母仪,令朝野服丧。” 嬴稷知道她说的是王后芈瑶,斟酌一下,才道:“母后,卑不动尊,您还病着,儿臣原怕冲撞了您……” 芈月摆摆手道:“我岂是她能够冲撞得了的,她年纪轻轻地去了,你更要厚待她才是。” 嬴稷忽然道:“母后,您相信有命运吗?” 芈月微微坐起:“怎么?” 嬴稷看着芈月,只执着地问:“母后信吗?” 芈月看着嬴稷,半晌,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信。” 嬴稷苦笑:“您不信吗?儿臣还以为……” 他还以为,她是信的。他不敢说,关于她的谶言,他也曾经隐隐听到过。他以为她应该是信了这个,才会屡次在危境中重生,在逆境中崛起。这样的性情、这样的才智,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有的,若非天命,又是什么? 而芈瑶,就是那种命中注定的可怜之人吧。 或许只有这么想,他才会觉得心安些。 芈月看着嬴稷,肃然道:“我告诉你所谓的谶言天命,只不过是心虚者的理由、失败者的借口、失势者的安慰罢了……”她忽然笑了,笑容中有看穿一切的意味,“想来,你曾经听说过,我上承天命的预言?” 嬴稷脸一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低下头去。 芈月轻叹:“我这一生,只有在燕国最落魄最艰难的时候,才会拿这句话来给自己打气。因为我为这句谶言,受了太多不应该受的苦,当时与其说是倚仗着天命在身的信念支撑自己活下来,倒不如说我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不甘心让仇人欢笑,不甘心屈膝服输!可一旦我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以后,我就根本不会再去想这样的事。人不能倚仗缥缈无根的命运而活,更应该去征服命运,超越命运。” 嬴稷震惊地抬头,看着芈月,久久不语。 而此时,唐八子宫中,唐棣与父亲唐姑梁并坐。 从人皆在外服侍,唐棣只能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呈给唐姑梁:“父亲。” 唐姑梁饮了一口酒,点头道:“老臣听说夫人这次的事了。夫人做得很好,太后、大王一定会满意夫人识大体、知进退的品行。” 唐棣苦笑一声:“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我拒绝。这是个好机会,我若再进一步,就能够成为王后了,甚至将来还可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她毕竟年轻,面临如此大的*,还是会犹豫,会动摇。既然父亲将她送进宫来,是为了影响秦国将来数十年的国政,那么让她更早攀到这个位置,难道不是更好吗? 唐姑梁却摇头道:“夫人,在太后、大王这两位英明神武的人下面,做一个有名有实的王后,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唐棣一震,顿时清醒过来,恭敬行礼道:“请父亲教我。” 唐姑梁道:“你知道我们墨家经义的核心是什么?” 唐棣不假思索:“是‘兼爱’和‘非攻’,可是,这与我如今有干系吗?” 唐姑梁抚须微笑:“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同样,好的理论可以用于一切事物。” 唐棣不解:“后宫之中,也有‘兼爱’和‘非攻’吗?” 唐姑梁笑了笑:“虽然于先师的理论来说,有些曲解,但你也可以用这四个字去对照自己的行为。所谓‘非攻’就是你从此以后,只准防守,不可进攻,可以自卫,不能反击。” 唐棣诧异地问:“大争之世,若是只守不攻,岂不是自断手足,坐以待毙?” 唐姑梁冷笑:“有太后、大王在,你要攻谁,都是挑战权威;同时,谁又能够在这样的天威下攻击你?轻举妄动,才是自寻死路。” 唐棣语塞,想了想,终究是不甘心:“可我就这么一直待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吗?从来日不恒升,花无常艳,父亲应该明白男人的*,我焉敢以为大王会一生一世,就只喜欢我一人。如若是寻常人家,我倒也不惧,只是大王乃是君王,我何以制约于他……”既是面对父亲,她自然直言不讳,甚至隐隐有些挑衅。 唐姑梁微微一笑:“你不要把后宫只当成后宫,世间每一处地方,都是人间。你能兼爱世人,也当兼爱你在这四方天里见到的人,而不是把她们当成情敌。所谓的‘兼爱’,就是要以你的仁心善心,对待后宫每一个人。只要你广施恩惠,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帮你,助你,为你说话……为父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理,没有一个男人想对自己的*头人下手,除非他有了更喜欢的女人。可是你只要守得住底线,不犯错不出圈,善解人意,就会招人疼爱,让人离不开你,哪怕大王再有新欢,只要你不犯错,就只会是别人犯错……” 唐姑梁微一停顿,唐棣已经明白其意,忽然就笑了,笑得甚为苦涩:“父亲,我明白了。你、你当真只是个男子啊!” 唐姑梁微闭一下眼睛,忽略唐棣话语中的苦涩,转了话题:“墨子先师游说楚王救下宋国,归宋时遇雨,求在闾中避雨,却被人拒之门外。墨子并没有告诉阍人,他是救宋之人,而是默默在门外淋了*的雨。” 唐棣一怔,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是?” 唐姑梁道:“为善不为人知,方是为善。为善若为人知,那便是伪,便是为了求名,是最令人讨厌的。夫人广施恩惠,要出自内心,不能是为了扬名。” 唐棣有些不解,唐姑梁也不理她,只自己拿起酒壶来,缓缓倾出,眼见酒盏已满,他却仍未停下,继续倒着。唐棣不禁叫道:“满了。” 唐姑梁一笑,放下酒壶。 唐棣却知道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怔怔地看着食案上的酒渍,忽道:“满则溢,所以,不管名声还是善行,都不可过满。为善若是为了扬名,人助你扬名,便是报了你的善心。名满则溢,你若以名挟人,反会招致怨恨。为善若不为扬名,受惠之人无以为报,才会记挂于心,危难时才会有人助你。” 唐姑梁微笑点头。 唐棣想了想,又道:“父亲的意思是,太后、大王在上,我在他们眼皮底下,只可心地无私,善解人意,不可妄图揽权求名。” 唐姑梁点头。 唐棣没有再说话,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父亲说的是至理,只是,儿等年轻气盛之人,终究意难平……” 唐姑梁抚须微笑:“难道你认为自己比太后、大王更聪明更强势吗?” 唐棣摇头道:“不能。” 唐姑梁道:“所以,你就只能等,不能争。” 唐棣终于平心静气地朝唐姑梁行了一礼:“谢父亲教我。” 唐姑梁亦恭敬还礼道:“夫人任重道远,老臣谨致祝福。” 唐棣道:“父亲,朝上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唐姑梁道:“听说,周天子将要派人来咸阳。” 唐棣诧异:“周天子?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秦人忽然扣留楚王,又借此叩开关卡,攻入楚国。此举重击了楚国,也令得其他五国顿时有了兔死狐悲之心。 此时周天子的使臣入秦,实质上却是受了其他五国的支持,以残存的天下共主之名义,对秦国进行打压和道义上的讨伐。 虽然这些使臣俱是号称奉周天子之命,只可惜,此时政出两门,东周公和西周公都爱借着周天子的命令捞好处。 此番便是西周公所派使者。据卫良人对芈月分析,西周公素来不安分,仗着周天子在他城中住,一心要与行使权令的东周公争个高下,他又爱争名声出风头,常给三国当枪使。这回来,必也是韩赵魏这三晋在背后支使。 西周使臣赵累入咸阳,昂然走上正殿。 芈戎在殿外挡住了他,喝道:“使臣登殿,不卸剑履,实为无礼!” 赵累高傲道:“我乃天子使臣,代表天子而来。秦君难道不是天子之臣吗,岂可卸我剑履?” 芈戎冷笑道:“纵然你是天子使臣,要见诸侯,岂可无礼?卸了剑履。” 赵累针锋相对:“若卸剑履,有失天子威仪,将军不如先杀了赵某再说。” 芈戎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眼见两人僵持,便听得殿内传话,太后吩咐:“容他上殿。” 芈戎冷哼一声退后,赵累哼了一声,昂然直入。 第396章 杀机现〔3〕 登殿这一番较量,实是赵累有意为之,却见芈月浑不在意,自己先有些心虚,壮着胆子昂首走到阶前,并不行礼,只是微一拱手,高声道:“周天子遣下臣赵累来问秦君:‘自武王分封,诸侯皆各自有疆域,大勿侵小。而今秦君将楚王掠至咸阳私下囚禁,又入侵楚国,改郢都为南郡,可曾请得周天子的许可?如今秦君私下兴兵并吞诸侯,破坏武王的分封之策,是要与天下诸侯为敌吗?请秦君退出楚国,送还楚王,并向周天子请罪。否则天下诸侯将共讨之!’” 朝堂两边围坐的众臣嗡嗡声起,看着赵累的眼光充满了轻蔑之意。赵累昂然不惧,他此番来已经得了列国好处,只消将周天子之诏宣布,再激怒秦人,便可以让诸侯联手,以“周天子之令”讨伐秦国。 不料芈月却不恼怒,笑道:“使臣既来,请前坐,与朕说话。” 赵累一怔,心中却是不惧,当下便走上前来,坐在芈月下首特设的席位。 芈月微笑问道:“听说周天子寄居西周公城中,不问外事,赵子前来,想是奉了西周公之命吧!” 赵累一惊,小心地绕过了这个话题的陷阱,道:“臣奉的是周天子旨意,诏书上盖的是周天子之玺。” 芈月“哦”了一声,道:“怎么我听说,西周公虽然奉养周天子,可与诸侯往来,应该是东周公的事才是。可真不巧,我这里倒有东周公送来的贺表,上面也盖着周天子的玉玺。不知道使臣手中的诏书,是经过东周公府颁发的正式诏书,还是西周公弄出来的私诏?” 赵累脸色顿时变了:“东周西周,皆为侍奉天子的卿士,天子之旨,不管出自东周还是西周,都是周天子的旨意。听说楚王死于咸阳,秦君擅杀诸侯,难道不应该给天下一个交代吗?” 芈月笑了笑,却道:“楚王做客咸阳,偶染小疾,以至天不假年,怎么能说秦国擅杀诸侯呢,这是谁放出来的谣言?” 赵累见芈月顾左右而言他,怒道:“秦君是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吗?” 芈月却笑了,看着赵累道:“楚怀王年老体弱,病死客途,难道不是很正常吗?说起这件事,我秦国倒有一件事想问问西周公。先武王荡,年富力强,出于对周天子的崇敬,不远千里去洛邑向天子问安,为什么忽然就被害身亡了呢?这件事,倒请西周公给我秦国解释解释!” 赵累听到此言,心中一惊,知道不妙,勉强回答道:“秦君荡妄图举起九鼎,却不知九鼎乃我大周国器,天命所归,是他自不量力,被鼎砸伤,与我周人何干?” 芈月指着赵累,笑得停不下来:“西周公是当天下人都是傻子瞎子吗?我秦国有数十万甲士,一声号令之下,千军听命,何必自己效匹夫之行,亲去举鼎?你啊,连说谎都说不像。” 赵累怒道:“此事乃千万周人与秦军亲眼所见,秦君亲去举鼎而被鼎砸伤,不治身亡。” 芈月微笑道:“人死无凭,随你们怎么说罢了。可是我们武王的确是因你们周人而死。为臣子的,自然不敢问周天子的过错,可是除周天子之外,其他人的责任,你们不给我们一个交代,那是说不过去的。” 赵累大怒,长身而起:“你这是无中生有,蓄意挑事。”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们不挑事,可也不怕来挑事的人。” 赵累面对这样信口雌黄的回答实在忍无可忍,怒道:“周天子虽然失势,可他的身后,却是天下诸侯。你们秦人不要太过分了。” 芈月诧异:“赵子此言何意,我们安敢对周天子不敬?天下皆知,我秦国世代对周天子之忠诚于诸侯之中也无人能比。当年西京为戎狄所据,我秦国先祖仲公,为保护天子西迁,为西戎所杀。我秦国列祖列宗,奉周天子之令,为夺回西京,竟有七世先君死于戎狄之手。若论为周天子牺牲的先君之多,何人敢与我秦国相比?使臣信口雌黄,质疑我秦国对周天子的忠诚,实是辱我秦国列祖列宗,秦人凡有三寸气在,必杀你阖族老幼,以雪此仇!” 芈月越说声音越高,这厉声斥责令得赵累也不禁退后两步。 赵累暗悔失言,只得伏地请罪:“臣绝无此言,秦国历代先君对周天子的忠心,天下皆知,臣绝无辱及之意,还望太后不要误会。” 芈月假意以帕掩面,泣道:“呜呼,先王啊,我秦国历代先君在天之灵,看到如今群小挟制天子,诋毁我大秦世代忠良,于灵寝中也会不安的……” 第397章 杀机现〔4〕 赵累低头暗翻白眼,抬头却一脸诚挚想再做努力:“太后,今日臣奉周天子之令,议的乃是秦国无端侵占……” 芈月立刻截断了赵累的话:“秦人爱戴天子,至忠至诚。谁承想天地间竟有不忠之臣,轻慢天子。我听说西周公伪称侍奉周天子,却只是为了贪图诸侯献与天子的财物,对周天子却轻慢不恭。听说周天子衣食不周,不得不向人借债来维持生活,以至于如今负债累累,甚至还有无礼的债主登门索讨,令得周天子不得不筑高台以躲债。堂堂天子,沦落至此,实是令人惊骇不已。所以……” 赵累大惊起身:“太后意欲何为?” 芈月笑吟吟道:“我秦国愿接周天子到咸阳来,筑以瑶宫,奉以旨酒,饰以锦绣,侍以美姬,实不忍周天子在西周公手中,受此虐待。” 赵累本以为秦太后不过一介妇人,自己一张利嘴,说遍诸侯,此番入秦,自然是片言可折。不想对方巧舌如簧,指白说黑,翻云覆雨,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说翻脸就翻脸,竟是逼得他一身本事,无从发挥。眼见自己步步败退,不禁恼道:“此诬蔑之词也,我要抗议,我要抗议!” 芈月笑吟吟看着这个原本一脸自负的辩士一败涂地的样子,摆摆手道:“使臣还是先回去与西周公商议我秦国接周天子到咸阳的事情吧。至于其他的,我想你们此刻,也顾不了的。” 赵累无奈,狼狈地一拱手:“臣告辞!”便仓皇而出,两边的秦臣们发出哄笑之声。 赵累走后,芈月立刻召集重臣商议,樗里疾叹道:“看样子,战争又将开始了。” 芈月道:“三晋和燕齐从来都不是一条心的,现在又少了周天子这面旗帜,就算是再度联手,想要在他们中间离间也是容易的事。” 樗里疾道:“太后看似胸有成竹。” 芈月道:“齐王贪婪,燕国与齐国有仇,这两个国家都不足为虑。” 樗里疾道:“那楚国呢?” 芈月并不想回答:“楚国之事,我自有主张。” 樗里疾道:“太后不认为,如今的情景,有楚国在背后搞鬼吗?” 芈月凌厉地看向樗里疾:“国相此言何意?” 樗里疾呈上一份竹简道:“这是楚国令尹黄歇写给太后的信。” 芈月接过来,打开竹简,黄歇的字迹跃然简上,曰:“太后若欲学伍子胥灭楚,臣唯学申包胥救楚。若秦国不肯收手,楚国将战死至最后一人……” 芈月重重地掷下竹简,怒道:“难道就凭这一封书简,便要朕收手不成?” 向寿上前一步,跪下禀道:“臣请太后审时度势,不如就此撤军为上。” 芈月一怔,凝视着向寿,缓缓地问:“舅父何以也言撤兵之事?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向寿听了这话,知道芈月疑他为屈原、黄歇起了退意,当下忙解释道:“太后若真要拿下楚国,臣等也会誓死相拼。只是如今楚人的反抗变得激烈,灭楚之战久攻不下,战争再拖延下去,让大量军士滞留楚国,军费开销庞大而战场收获却甚少,得不偿失。战线拉得太长,还容易令楚人有反扑的机会。太后,我们已经失去快速灭楚的机会,而三晋虎视眈眈,倒不如暂时缓一缓,先得楚国十五城池站稳脚跟,再逐步蚕食。我大秦的兵力可以转向三晋的战场,先拿下其他国家,再图谋楚国。臣以为,楚国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什么时候吃都可以,若是太过心急,烫着自己的嘴,反而不好。” 庸芮亦赞同道:“臣认为向寿将军此言有理。臣闻苏秦游说五国,联合攻秦,不可不防。” 芈月听着众人之言,神情慢慢地平静下来:“那诸卿以为,我们下一步,是要对付哪个国家呢?” 群臣对视一眼,庸芮道:“太后,臣以为,齐国势大,又与楚相交,我们若继续攻楚,不可不防他们突然背后袭击,到时候怕我们首尾不能相顾。为今之计,不如利用燕国人对齐国的仇恨之意,联燕灭齐!” 芈月轻敲几案,沉吟:“如今苏秦游说齐国……” 樗里疾道:“正是,苏秦已经游说得列国拥齐,除秦国外,苏秦已经得到六国相位。若这六国联手对付我们秦国,不可不防,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芈月点头:“所以,必要先除去齐国,对吗?那朕就来助苏秦一臂之力吧。” 群臣一怔,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苏秦与燕易后的情事,自然也不知道,苏秦入齐,为的并不是令齐国强大,而是使其消亡。 芈月站起身,点头道:“好吧,叫他们撤军。” 群臣亦站起,一齐道:“太后英明。” 第398章 夫与子〔1〕 秦人征楚,得十五城,大捷而归,诸侯俯首。 芈月下旨,大封亲族,军功最高的弟弟魏冉为穰侯,另一个弟弟芈戎为华阳君,将公子芾封为泾阳君、公子悝封为高陵君。同时,封白起为武安君,向寿、公子奂、公子池等亦得封赏。 因为太子嬴栋降生,也因为义渠王一统草原后归来,芈月决定迁宫于刚落成的新宫殿章台宫,并举行家宴。 但这个消息,却令得嬴稷大为愤怒:“家宴,什么家宴?寡人岂能与戎狄野人为一家?” 嬴稷一怒之下,掀翻了竖漆手中的托盘,冠服滚落一地,他怒气不息,顺手拔剑将几案砍为两半,几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 竖漆吓得不停磕头,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嬴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国之主,威震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于寡人。可寡人、寡人虽然站在这高台之上,受万人朝贺,实际上呢,实际上呢……”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自他继位以来,虽然大事由母后执掌,但芈月亦一直在注意培养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务,也是由他去办。再加上一群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万人俯首,他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狄戎野人在他的宫中大摇大摆地出入,旁若无人。他越不想面对这种难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嬴稷举目看去,此时宫中只有几个心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顿生凄凉之感。他一脚踢飞了半张几案,颓然坐下:“可寡人发个脾气,也只能对着你们几个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谒者王稽膝行上前劝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满,只是,公子芾与公子悝毕竟也是太后亲生的儿子啊!” 嬴稷脸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们是谁家的公子?他们不过是义渠的野种罢了……” 王稽的脸都吓白了:“大王,噤声!” 他不劝还好,越劝嬴稷就越加恼怒,叫道:“寡人为何要噤声,寡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寡人为王这么多年,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教群臣与诸侯耻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却是毫无顾忌啊,公然就把他们二人分封为君。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与战功赫赫的白起并称为君,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劝道:“大王当知道,穰侯与华阳君虽然也是因战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太后的至亲,是因亲而封,因亲而贵。俗云‘亲亲’、‘尊尊’,自周以来便有‘分封亲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亲,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泾阳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为……义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义渠君了,所以转封二位公子,也是为二位公子亮于人前,证明身份。” 嬴稷冷笑:“证明什么身份?证明我的父王在死后英灵不散,又为我生了两个嬴姓的弟弟吗?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真当天下人不知道吗?而今还要寡人与那野人、与那野种共享‘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岂不伤了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冷哼一声。 王稽道:“大王,来日方长啊!” 嬴稷怒斥:“滚!” 正在嬴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王稽抬起头来,见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礼,不敢抬头。 唐棣笑吟吟地迈过门槛,走进殿中,却一脚踩到滚落地上的玉带。她俯身拾起冕服,递给后面的侍女,道:“竖漆,你真不会办事,这套冠服大王不喜欢,还不快快换套新的来?” 见唐棣使个眼色,众人忙退了出去。嬴稷没好气地坐下道:“你也想来劝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吗?”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嬴稷身边,笑着劝道:“大王,太后常言,鲲鹏想要高飞于九天、遨游于四海,就要让自己的双翼有足够的力量。太后对义渠君格外看重,为的也是义渠君拥有一支无敌的骑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里最看重的人,难道不是大王吗?大王如此猜忌,岂不会让太后伤心?” 嬴稷神情渐渐缓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义渠君,只不过是义渠君有可用之处?”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义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嬴稷看着唐棣的神情,阴晴不定,半晌,终于站起来道:“好,寡人去。” 此时章台宫里,歌舞酒宴,说不尽的华丽。 廊下乐工奏乐,殿中歌姬献舞。芈月坐在上首,她的左边空着一个几案,右边下方摆着三个几案。 嬴稷迈步向前,走到芈月身边的几案,习惯性地正待坐下,不想还没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嬴稷怔住了,他抬起头来,见不让他坐下的人,正是义渠王。 他脸色涨得通红,不能置信地看着义渠王,这个野人好生大胆,他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在他面前如此无礼! 义渠王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亲身边,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们坐那边吧!”说着,一指芈月右边的那三个几案。 嬴稷又惊又怒,看向芈月,叫道:“母后!” 芈月看了一眼,义渠王满不在乎的表情下,尽是强势的占有欲,而嬴稷的表情更是惊怒交加中带着一点求助。可是此时此刻,她当真不能让这浑人闹腾起来,只能让子稷稍作退让吧。他是国君,这点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须比这浑人知道进退。 芈月只得轻描淡写地对嬴稷笑道:“这是家宴,不必拘礼。我与义渠王好久不见了,有些话要同他说。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叙叙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纵些,多喝些酒。” 嬴稷想要说些什么,芈月却已经逃避似的转头,令道:“奏乐,献舞!” 顿时乐声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场上的热闹掩盖了上首的暗争。 义渠王直接坐进位子,举杯向芈月笑道:“太后,我们共饮此杯。” 嬴稷脸色极坏,却克制住了愤怒,没有发作,他冷着脸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嬴芾见状,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时嬴芾已经九岁,嬴悝八岁,多少有些懂事了,这些年来也出落得乖巧可爱。嬴稷虽然极为排斥义渠王,但因为经常去芈月宫中,也算得亲眼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对这两人还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虽然背地里恼怒痛骂义渠王的时候,也会对这两人口不择言,但于内心,多少还是把这两个年纪接近于他儿子的弟弟半视为弟,半视为子的。 嬴稷握紧拳头,又松开,缓缓地接过酒来,勉强道:“芾弟,你还小,少喝些酒。” 芈月一直暗中观察着嬴稷,见到嬴芾出来打圆场,嬴稷终于平静下来,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长子也历练成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义渠王见芈月一直看着嬴稷,心中微有些别扭,忙用银刀割下一块肉,递到芈月面前道:“皎皎,你尝尝这块炙鹿肉。” 芈月横了他一眼,这人某次听到黄歇唤她“皎皎”,便厚起脸皮,也要如此称呼于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总是不理会。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心中虽暗恼他顺杆爬的脸皮越来越厚,可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过银刀上的肉:“好,我尝尝。” 嬴稷沉着脸,看两人眉来眼去的,忽然站了起来,举杯叫道:“义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义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来道:“好。”一饮而尽,转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两人举杯饮酒。 嬴稷举袖掩盏的同时,也遮住了眼中的杀机。 两人居然就此你来我往,灌起酒了。 芈月这下可当真恼了,知道嬴稷是又犯了倔强,要与义渠王斗酒。可义渠王的酒量,又怎是嬴稷能比的?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经,居然也与孩子斗气。见嬴稷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义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样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盏,恼道:“你带两个孩子先进去,一股子酒气,待会儿当心他们不与你一起玩耍。” 义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个,揪着嬴芾、嬴悝甩上肩头,大叫一声:“跑啊!” 第399章 夫与子〔2〕 芈月吓了一跳,刚想骂他没轻没重,那两个孩子被他揪到肩头,却不但不怕,反而兴奋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脑袋乱叫:“跑啊,骑大马啊!” 一串银铃般的孩子笑声随着义渠王的脚步远去了。芈月看着这父子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亲自接了侍女递上来的热巾帕,递与嬴稷。 嬴稷其实一喝起来,便知不对了,自己喝得越来越晕,这义渠王喝起酒来,却如饮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亏。然而见芈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别扭。当下接过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借口要到花园中走走,散散酒气,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芈月见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园中,便见嬴稷在花径中慢慢踱步。园中原是养了锦鸡孔雀,并不避人,只是此时不知是他身上酒气重还是杀气重,连这些鸟雀都远远避开了。 芈月走到他的身后,叫了一声:“子稷。” 嬴稷似怔了一怔,回头勉强一笑:“母后——” 芈月笑道:“你刚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嬴稷阴沉着脸:“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芈月轻叹一声,走上前拍拍嬴稷的手,劝道:“义渠君不太讲究礼数,你不必放在心上。” 嬴稷冷笑一声:“他不识礼数?当年他也曾入过咸阳,难道在先王时,他也敢这样对待秦王?” 芈月嗔怪道:“子稷——” 嬴稷反问:“我大秦今日,还有什么原因要一个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脸色?是亏欠了恩义,还是逊色了武力?” 芈月没有说话。 嬴稷却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亏欠了恩义,这些年给义渠人的优容,甚至是大量的军械、财物、粮食已经足以补偿。若是不够,寡人还能够再给他们几个城池。若是逊色了武力,那我们也不必再去伐楚、征东,先把这卧榻之边的猛虎给解决了才是。” 芈月听他言来杀气腾腾,不由得震惊:“子稷,义渠君虽然礼仪有失,但对我大秦不但在过去、现在、甚至在将来,都有极大的帮助,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时之气,有这种自毁长城的想法?” 嬴稷却道:“如果长城碍着我们的脚了,那就是筑错了地方,让我们画地自囚了。” 芈月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镇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独。等你冷静了,以一个君王的思维想清楚了一切,再来同我说话。不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顾前不顾后。”说完,便拂袖而去。 嬴稷恨恨地一跺脚,也转身离去,可内心的杀机,却是怎么也无法按下去了。 芈月离了嬴稷,走进章台宫后殿内,看到屏风后的身影和传来的水声,想是义渠王正在沐浴。他刚才喝多了酒,浑身酒气,知道芈月必是不喜,故而与孩子们玩耍一阵之后,便去洗漱了。 芈月看看站在屏风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连忙屈了下膝解释:“是义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芈月挥手令侍女们退下,自己走进屏风后,见义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惬意放松。 芈月走到他身后,拉好系带挽起袖子,拿起浴巾为他擦背。 义渠王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也猜到了是谁,不禁笑了。他头也不回,从背后握住了芈月的手道:“哎,帮我擦擦这边,有点痒。” 芈月看到他的背后,轻叹:“怎么又多了几道伤口?这伤口还没完全好呢,自然还有些痒,不许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义渠王由她擦着背,十分舒服,不由得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唉,还是你这里舒服,让人住下来就不想走了。” 芈月道:“不想走就别走了,每次回来就多几道伤痕,你就这么喜欢马背,舍不得离开?” 义渠王却笑着摆手道:“哎,你属于宫廷,我属于草原。我没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别勉强我一定要住到这四方天里头来。” 芈月一边帮他擦背一边劝道:“难道这里不好吗?离开我这么久,你就算不想我,难道也不想想两个儿子?你年纪也不轻了,何必还要自己上战场,让白起、魏冉帮你的忙不好吗?” 义渠王自负地笑了笑:“义渠人的兵马,只能义渠人统率。” 芈月不语,义渠王见她不语不动,只得自己从水里站起来,叹息道:“你啊,当久了太后,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如今竟是越来越难说话了。罢罢罢,我答应你,这次出征之后,回来就不走了。” 芈月转嗔为喜:“真的?说话算数。” 见义渠王从水中站起,芈月转头去拿起衣服给他穿上,为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义渠王倚在芈月膝上,让她为自己擦着头发。他不但不喜欢阉奴服侍,便是连宫女服侍,也不甚喜,宁可自己动手。芈月无奈,有时候也屏退宫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儿。义渠王却说,这样才是一家子的感觉。 此时他听了芈月的话,笑道:“这次我再出去,就带着芾和悝,让他们跟我一起上草原。他们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教会他们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来我就不走了,让两个儿子代我去打仗。” 芈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边,不悦道:“芾和悝还小呢。再说,他们是秦国公子,我已经给他们封了城池,他们麾下自有百战之将,何必他们亲自去草原打仗!” 义渠王见芈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头发,叹道:“慈母多败儿,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给你养成屋檐下的小家雀了。我义渠的儿郎,哪有不骑马、不打仗的?” 芈月压下不悦,劝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没想劝你,没想能够说服你。可是义渠人要学中原人传千秋万代,就得学会定居一方,学会遵守规则。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马刀和弓箭去解决,儿郎们不必从生到死都在马背上……” 义渠王听得不顺耳,便讽刺道:“就跟你儿子似的,看我的眼睛里都能飞出刀子来,却什么也不敢表示。这要是我们义渠儿郎,早八百年就已经拔刀决斗了!” 芈月恼了:“什么我儿子你儿子,子稷又有什么不好?他懂事知礼,倒是你身为长辈,故意惹他生气,有点长辈的样子吗?” 义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当成儿子一样,就算撩拨他、惹惹他,也不过是当个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没有半点善意。你自己说说,他有把我当成父亲吗?” 芈月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他父亲长到他十多岁的时候才走的,他心里记他生父,不容易转弯。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计较什么?” 义渠王摇摇头:“他若是个小孩子,我自然不计较。可一个已经生了儿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会仍然当他是个孩子。” 芈月生气了,一拍义渠王,恼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吗?” 义渠王放下粗巾,坐到芈月的身后搂住她,笑道:“哎,别以为我多事。我这双眼睛看过胜利者也看过战败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气。你这儿子,心思多,不驯服,迟早会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里会飞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带走。” 芈月不悦道:“你别胡说,子稷的性子是独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没有兄弟之情?” 义渠王坦率地说:“我不想让你为难。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只老狼王,也不容许小狼在他面前挑衅的。” 芈月无奈,只得转头劝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放心。” 义渠王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他从身后亲了亲她的颊边,笑道,“想不想我?” 芈月轻笑一声,转脸反亲过去:“你说呢?” 风吹帷幔,旖旎无限。 表面上看来,义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芈月的努力下,已经暂时被压下,呈现出和乐融融来。可是只有两个当事人才明白,义渠王一统草原气焰日益张狂,秦王稷年纪增长帝王心思滋长,两人已经无法共存了。 樗里疾府书房里,嬴稷阴沉着脸,焦躁地来回走着。 樗里疾并没有问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 嬴稷忽然止步,问道:“王叔就不问问,寡人为何而来?” 樗里疾道:“大王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老臣说。” 嬴稷道:“如今能够让寡人来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几件?” 樗里疾道:“大王指的是……” 嬴稷已经焦躁地自己说了出来:“义渠君!” 樗里疾的脸色也阴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动手?” 第400章 夫与子〔3〕 嬴稷道:“是。” 樗里疾道:“大王是秦国之主,只要大王一声旨意,老臣愿意为大王扑杀此獠。” 嬴稷却沮丧地坐下,摇头道:“寡人不能。” 樗里疾轻叹一声,劝说道:“大王,您才是一国之君。” 两人目光对视,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嬴稷却摇摇头道:“不,寡人不能——” 樗里疾仍然想努力一把:“大王——” 嬴稷忽然暴躁起来:“寡人知道王叔是什么意思。义渠君甚至高陵君和泾阳君的存在,都是我大秦王室血统的耻辱。我身为先王的儿子,您身为先王的弟弟,都不能容忍这种耻辱的存在。” 樗里疾道:“大王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执政了。列国都没有成年的君王依然还让母后继续摄政的先例。” 嬴稷颓然道:“是,王叔是旁观者尚觉得不服,难道寡人就不想亲掌权柄,号令天下?这样的想法,在寡人心中,过了百遍千遍万遍,可……寡人不能!” 樗里疾道:“大王是怕伤及母子之情?” 嬴稷却反问:“王叔不是我,不怕伤及与母亲的感情。可王叔为何不质问母后,为何不用宗室扼制母后?” 樗里疾默然。 嬴稷冷笑道:“因为我们都目睹了那一场季君之乱带来的灾难,有生之年绝对不想让大秦再遭受那样的灾难。列国争雄,虎狼环伺,如若再内部分裂,那才是亲痛仇快。与江山社稷比起来,义渠君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樗里疾沉默良久,才苦涩道:“不错,与江山社稷比起来,这些都是小事一桩。可这江山,终究是大王的,太后她,她也只能是因为大王当初年幼,代为摄政而已。” 嬴稷也苦涩地道:“是啊,寡人年幼,母后代为摄政而已。可这世间的权力,一旦掌握在手,就不会这么轻易易手。寡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又如何能够从母后手中接过这江山来?寡人还掌控不了魏冉、白起这样的骄兵悍将,还不能与赵主父雍那样翻云覆雨的老手对弈天下。寡人还需要母后,秦国还需要母后!秦国赫赫威名,秦王于诸侯之中的地位,看似是寡人的,其实都是母后的。” 樗里疾亦是无奈叹息:“是啊,有时候细想想,太后若是没有这么骄狂恣意的性情,如何有对决天下的强悍和手段。所以我们想要秦国强大,就不得不承受统御之人的专横和气焰。只是,老臣是不得不退让,但是大王却不一样啊!” 嬴稷反问:“如何不一样?” 樗里疾目光炯炯,充满了煽动之力:“臣等能退让,大王却未必要退让。人寿有定,大秦的江山终究要属于大王。大王越早能够承担事情,就越早能够得到掌控的权力。有些事情,臣做了,就是僭越,就要引起太后的镇压。大王做了,却是一种成长和尝试,太后是会宽容大王的。” 嬴稷看向樗里疾,心头狂跳:“你的意思是……” 樗里疾道:“大王或许暂时无法接过全部的权力,但却可以尝试着踏出一步两步来。只要大王做得够好,就能够得到更多拥戴、更多机会。” 嬴稷沉吟着,来回徘徊。 樗里疾惴惴不安地叫道:“大王!” 嬴稷忽然停住,问道:“寡人当如何着手?” 樗里疾心中一喜,道:“从义渠入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之局。” 嬴稷问:“何谓天时?何谓地利?何谓人和?” 樗里疾道:“当日季君之乱,若是太后不安抚住义渠君,西北发生变乱,五国围城,大秦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要对义渠诸般退让。然此时大秦如日中天,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义渠退让了,此天时也。本来义渠君若是久在草原,我们亦拿他无可奈何,但他如今看样子似要在咸阳久留,一只老虎离了巢穴,入了我们的地盘,此便为地利也。太后执政以来,推行商君之法,而义渠君这一路东行入咸阳,义渠人时有犯法之举,此时我们制服义渠人,既合太后推行的商君之法,又能够让各郡县借此整肃风气,取得地方上的拥戴,此人和也。” 嬴稷缓缓点头:“如此,我们就要找一个机会,除掉义渠君。” 樗里疾拱手道:“大王英明。” “要制造一个除掉义渠君的机会——秦王若没有,我们就要帮助他一下。”咸阳城郭,一个戴着斗笠的大汉负手立于小土坡上,悠然地说。 在他的身后,数名随从低头应道:“是。” 那大汉微微一笑,摘下斗笠,扇了扇风,拿着斗笠遥指前方道:“那个方向,便是义渠大营吧。听说秦太后令义渠人不得出营,一应用度,皆由太后之人运至营中。这些义渠勇士,刀里来剑里去的,受此拘束,岂不苦闷?” 随从中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轻笑一声,道:“主父既然来了,又何必说这样的废话呢?” 那大汉哈哈一笑,道:“此事,却须借助鹿女公主了。” 此人自然便是之前在秦赵边境挟持芈月未遂的赵主父雍了,他身后的女子,却是东胡公主鹿女。 她当年与义渠王成亲,为的乃是部族利益,后来义渠王为了芈月而遣散所有妻妾,她便要求义渠兵马相助,回到东胡,夺了她异母兄长的王位,另挑了个年幼的弟弟为东胡王,自己便成了东胡真正的统治者。胡人率性,她族中自有情投意合的男子,与义渠王便也好聚好散。 第401章 夫与子〔4〕 赵雍既然心怀大志,早看出将来的战争决定因素必在骑兵,趁着季君之乱时,抢占了秦国的榆林之地,收林胡、东胡等族,训练赵人进行骑战。 他既有这等心思,又岂能容得秦人收纳义渠部落,大肆训练骑兵?他所收诸胡人之部落虽然不少,但终究不如义渠已经立国,且如今差不多已经荡平了秦国西北部的草原部落,兵马之盛,无与伦比。 此番他再入咸阳,便是图谋义渠而来。他手底下既有东胡部落,又有曾经与义渠关系颇深的鹿女,如此好棋,岂能不用?于是便将鹿女一起带了出来,让她成为自己与义渠部落的桥梁,以便沟通。 但他亦知在秦赵边境试图劫走芈月的行为,已经激起她的怒火,秦人暗卫亦不是吃素的,何况他此来主要目的就是针对咸阳城外的义渠人,故而在城郭坐镇指挥,便是有事,也可以迅速脱身。 他这边一一分派,鹿女与其他赵国暗卫便分头行事。 过了数日,咸阳市集来了一行义渠兵,大摇大摆地逛着看着。 市集商贩初时与义渠人有过争执,但后来太后把义渠人全部约束在义渠大营,只叫这些商贩送货过去,时间久了熟悉了,他们也知道这些胡人虽不懂礼数不识规矩,却并非完全蛮不讲理。商人重利,既然这些人做买卖倒还爽气,便去了排斥之心。偶有争执,拉去义渠军营外秦人专设的管理小吏处说个明白便是。 义渠人生性豪放,教他们当真在大营只进不出,岂不拘束?有些中上层的将领,便私下三三两两地出来逛咸阳城,只要不出事儿,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虎威受与义渠人有货物来往的向导煽动,说今日乃是十五会市,十分热闹,便起了好奇之心,前来观看。果然这一日市集十分热闹,人头攒动,货物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见虎威兴致勃勃,买了许多东西,还要去酒肆痛饮,他身边的副将忙低声劝道:“虎威将军,大王吩咐过,让我们待在大营中,不要随便出去,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吩咐他们送到大营里。我们现在私自出来已经是违令了,还是早出早回的好。将军若是要喝酒,不妨买了我们回营再喝!” 虎威恼道:“怕什么?我们义渠的勇士,以刀马说话,何必要遵守那个女人的规矩?大王是被她迷惑了,什么都听她的,可是这繁华的咸阳城近在眼前,凭什么不让我们进来?我们不少吃的也不少穿的,就是少了这份爽快劲!” 那煽动虎威出来的向导忙赔笑道:“虎威将军说得是啊,咱们是草原上高飞的鹰,不是关在笼中的小雀。我们用刀马追逐猎物,砍下敌人的头颅,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女人尽欢,又怎么能与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里刨食的秦人相比?”他与义渠人混得好,便是说话时也常常将自己站在义渠人一边,教人听得十分顺耳。 虎威大喝一声:“说得正是。”便要去饮酒,无奈副将苦劝,又抬了义渠王出来,虎威只得忍耐下性子,叫人在酒肆买了酒,又由那人引着,在市集中取乐。 不觉来到一家店铺中,那家卖的是齐纨,染作缤纷五色,其中素白色更是洁白如雪,抚之光滑柔顺。虎威顿时来了兴致,他与鹿女手下一名侍女原就交好,这几日重续旧欢,便要买下这些齐纨送与那心上人。 不想那向导一摸口袋,却叫道:“将军,不好,这市集上有盗贼,将我的钱袋都摸了去。” 义渠人素来习惯以物易物,待芈月约束他们以后,又赐下大批金帛。似虎威这等高级将领出来逛街,自有知机的手下帮着准备钱袋。虎威嫌麻烦,一路行来,便扔给那向导,不料却在集市中遗失。 虎威大为扫兴,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是死人吗?” 那向导见他发怒,忙上赶着讨好赎罪,又劝虎威将带来的五张狼皮与那店主交易。谁知那店主却不愿意,说只肯收铜钱,不要臭烘烘的狼皮。两人便争执起来。 闹得凶了,便见看管市集的秦军校尉缓缓过来,副将急得额头冒汗,劝虎威道:“将军,休要生事,回去再说,再叫人拿铜钱来罢了!” 虎威哼了一声,将锦缎扔回给那店主道:“还给你。” 那店主却是个细致人,接过锦缎细看,发现上面已经出现道道划痕,一匹素纨上还沾染了几个黑乎乎的手印,十分显眼,顿时拉住虎威道:“你把我这锦缎划坏了,你们赔我,你们赔我!” 不问可知,那向导乃是赵人所派暗卫,早就暗做手脚,当下假意劝道:“分明是你这歼商故意损坏锦缎,想讹诈我们。不要以为将军为人实诚,就可以任由你们讹诈!” 众人正在纠缠间,忽然从远处隐隐传来鼓声,副将叫道:“糟了,闭门鼓开始了,我们得在关城门前出城回大营去。” 虎威急着要走,见那商贩还拉着他,一挥拳道:“滚开!”那向导也跟着推了一把,叫道:“滚。” 那店主被打得飞起,跌落在货摊上,一动不动。 忽然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杀人啦,杀人啦,义渠人杀人啦——”顿时整个街市的人四散逃开,那向导亦装作胆小,混入人群逃开。 街市上只剩下虎威几个义渠兵将孤零零站着。那看管市集的秦军校尉见势不妙,忙敲起锣来,召得巡逻的秦兵四面包抄,与虎威交起手来。 虎威辩解无效,只得与秦人交手。他虽然勇猛无比,但终究寡不敌众,还是被押走关入了廷尉。 第402章 至绝境〔1〕 这虎威原是义渠王手底下数得着的大将,虽然性情鲁莽,但却屡立战功。义渠王闻听他在市集与人争执打死了人,竟被秦人抓走,不由得心头火起,气冲冲来找嬴稷。 此时的嬴稷却在校场上,好整以暇地带着嬴芾和嬴悝练习箭术。 但见嬴芾一箭飞出,射中箭靶,却射在红心边圈上。嬴芾放下弓,神情便有些不悦。 嬴稷笑着走到嬴芾身后,托起他的手,指点道:“芾弟你刚才放手太快,把弦扣得再紧一点,看准了,手不要绷得太紧,放松些,好,射!” 嬴芾听了他的指点一箭射去,射中红心,只是离正中稍微差一点,高兴地冲着嬴稷笑道:“多谢王兄。” 嬴稷也不禁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练。” 嬴悝见状,亦拖着弓跑到嬴稷面前,叫道:“王兄,王兄,你也教教我。” 嬴稷拿起他的弓,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干净,才还给嬴悝,教训道:“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知道吗?” 嬴悝天真地点点头应道:“是,王兄,我知道了。” 嬴芾教训嬴悝道:“你应该说多谢王兄教诲。” 嬴悝乖乖地点头:“是,多谢王兄教诲。” 义渠王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强抑怒气,站在一边。 嬴稷早知内情,见状亦微笑道:“义渠君,可要一起射箭?” 义渠王满腔怒气,当着这两个年幼的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冷笑道:“好啊!”说着接过嬴稷递来的弓箭,拉了一下,便掷到地上道:“太轻,换把大弓来。” 嬴悝见状却跑过去,拾起那弓,认真地对义渠王道:“阿耶,阿兄说了,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 嬴芾机灵,见义渠王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墨来,连忙一把掩住这个傻弟弟的嘴,哄劝着把他拖走:“阿悝,阿耶和阿兄有事商量,我们去别处玩。阿娘那里备了好糕点,你再不去我便要将它吃光了……” 嬴稷忍笑,见嬴芾哄劝着嬴悝迅速走掉,才看着义渠王笑吟吟道:“义渠君有事找寡人吗?” 义渠王却不答话,只接了大弓来,一连十发,箭箭皆入红心,这才将弓箭扔给内侍,冷笑道:“天底下的事情,唯有弓和马说了算。大王以为如何?” 嬴稷负手而笑:“弓马虽好,却只能在我王旗指挥之下进退冲锋,如此方成大业。” 义渠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强压怒气:“如若没有弓马,便有王旗,又有何用?你们不是曾经有过周天子吗?你会在他的王旗之下听令?” 嬴稷向义渠王笑着摇摇头:“看来,义渠君以为,有弓马就行了?” 义渠王不理会他的假模假式,他发现这种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当下直接道:“我有个手下叫虎威,在街市上误伤了人,被廷尉抓走了。我派人去接他,廷尉不肯放人,说这是你的吩咐。” 嬴稷点头道:“不错。在秦国之内,任何人都要遵守秦法,就算寡人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义渠王冷笑:“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大营中去接人都只要缴了赎金便成,何以这次不放人?看来你是成心要跟我为难了。” 嬴稷淡淡道:“我只是照秦法行事,杀人抵命。若只是普通的惹是生非,自是缴了赎金就行。但你的手下在街市公然杀人,寡人只能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义渠王怒道:“就算是杀了人,那又怎样?一个卑贱的小贩,怎么能够让我义渠的勇士抵命?” 嬴稷冷冷道:“再卑贱的人,也是我秦国子民。我身为秦王,就要为他们做主。” 义渠王道:“看来你是不肯放人了?” 嬴稷道:“不错,就算你搬来母后,也没办法改变秦法。” 义渠王怒极反笑:“刚长了毛的小狼,就想露出利爪来?还早得很呢。我是看在你母亲分上,才对你再三容忍,看来是我给了你一个错误的信号。”嬴稷索性也不再客气:“寡人才是看在母后的分上,对你容忍再三。可你要明白,这里是大秦,不是义渠,这里我说了算。虎威触犯秦法,他是死定了。寡人已经下旨,让廷尉府议罪处死。” 义渠王大怒:“哈,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谁?是我让你做这个秦王,你才能够做这个秦王。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做不成这个秦王。” 嬴稷亦怒:“寡人乃嬴姓血胤,继承祖业,做这个秦王怎么需要你来答应?真是笑话。” 义渠王怒道:“你对父亲如此无礼?” 嬴稷听了此言,顿时暴跳如雷:“放肆!寡人的父亲乃是先惠文王,你一个蛮夷之辈,也敢自居为父?” 义渠王冷笑一声,索性直接道:“我和你母亲拜过长生天,祭过祖宗,成过亲,生下了孩子,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本来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是想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一分子,我们草原上收养别人的孩子,也是视同一家的。可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养不熟,你依旧视我为外人。哼,你既然想做外人,我也不勉强你。你要从我们的家里走出去,那就各立各的营帐吧!” 嬴稷知道与义渠王翻脸,他必讲不出好话来,然而听了此言,亦是崩溃。他指着义渠王,颤声道:“你胡说什么?你的家,你的妻子……你、你这戎狄野人,好不要脸,分明是胡说,胡说!” 义渠王镇定冷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去问你母亲吧!” 嬴稷手按剑把,似乎就要拔剑而出。 义渠王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嬴稷拔剑至一半,忽然按下剑转身疾走。义渠王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嬴稷朝着章台宫一路狂奔,诸宫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行礼,嬴稷毫不理睬,径直冲入宫中。 此时芈月正与庸芮商议军事。三晋借秦国伐楚不义为名,要联兵征伐秦国,两人对着地图,考虑对魏国襄城的进攻路线,忽然听到声响,却是嬴稷冲进门来。 他冲得太急,一下子撞在门上,撞着了额头,捂着额头脸皱成一团,却不呼痛,只是眼睛发红,神情激动,怒气冲冲地叫道:“母后——” 芈月一惊,举手示意庸芮退下,便见嬴稷冲到芈月面前,又叫了一声:“母后——”声音中充满了委屈,这种委屈的语气,自嬴栋出生之后,他再没在芈月面前显露过。 芈月吃了一惊,问道:“子稷,你怎么了?” 嬴稷喘息了几下,待要说什么,却实在说不出口,努力几次,才艰难地问她:“母后,您、您和那义渠君到底、到底是不是……”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必是义渠王对他说了什么让他不能接受的话,嗔道:“这个浑人,素来喜欢逗你,你又何必死拗着他?” 嬴稷羞愤交加,叫道:“谁要死拗着他,是他死拗在我们中间好不好?” 芈月长叹:“他又说了什么?” 嬴稷怒道:“您是父王的妃子,您是大秦的太后,可那个戎狄野人,他说,他竟敢说,您是他的妻子……” 芈月心中一惊,暗恼义渠王不知分寸,乱了大计,脸上却是极为镇定,哈哈一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坐下吧!” 嬴稷被芈月的镇定所感染,终于慢慢坐下来。 芈月倒了一碗汤递给嬴稷:“先喝口汤吧,缓缓气。” 嬴稷捧着碗,却无心喝下,只执着地盯着芈月:“母后,您说,您说……” 芈月镇定道:“我的确与义渠君,行过义渠的婚礼。” 嬴稷手中汤碗落地,羞愤欲绝,嘶吼起来:“您,您——可您是秦国太后——” 芈月镇定道:“我知道世人眼中,太后可以养男*,却不好再嫁人,我也没打算昭示天下。” 嬴稷怒道:“可您为什么非要成这个亲?” 芈月抬眼看他:“因为那时候我独身逃亡义渠,我要回来救你。” 嬴稷顿时怔住了,好半日,才缓缓坐下道:“便是那时候,是权宜之计,可您也不必、也不必……”他停了一会儿,道:“后来也不必再敷衍于他。” 芈月缓缓摇头:“我不是敷衍于他,义渠君于我不止是有恩,更是有情有义。我与他是夫妻,我们不止在神前行礼,祭告过天地,我们还有一对儿子。子稷,你的父亲娶过庸夫人,也娶过魏王后,再娶芈王后,男子可以再娶,妇人为何不能再嫁?” 嬴稷跌坐在地,喃喃道:“可您是,可您是……” 第403章 至绝境〔2〕 芈月:“我确是你的母亲,也是芾和悝的母亲。子稷,我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一点。”见嬴稷低头不语,她站起来,道:“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来向外走,嬴稷跟在后面,失魂落魄地出去。 秋日,蕙院中黄叶满地。 两人下了辇车,芈月踏着落叶走进院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叹息道:“原来这个院子这么小。” 嬴稷跟着芈月走进来,惊诧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自出生起不久,便搬到常宁殿去,早已不记得此处了。 芈月亦是看着蕙院,一步步走进内室。这里因是嬴稷出生之地,自登基以来都有人维护,恢复了他搬离时的原样。 可是此时的故居,在芈月眼中,却显得陈旧简陋、矮小昏暗。她坐下来,不禁感叹:“这里原来这么暗,这么简陋!” 嬴稷诧异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芈月叹道:“你不记得了,是啊,你在这里也没住过多久。子稷,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嬴稷坐下来,打量着这简陋昏暗的室内,诧异道:“我就出生在这里啊?” 芈月道:“是啊,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小的媵人,为了避免王后之忌,就住到这宫里最僻静最狭小的院落来。当时,我还以为我可以出宫去呢……” 嬴稷一怔:“出宫?您出宫做什么?” 芈月笑道:“因为我从前并不曾想过,要当你父王的妃子。当时我只想出宫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在这深宫之中,与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的*爱。”她轻叹,“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不晓得这世间不是有单纯的愿望就可以获得安宁的。子荡的母亲想拿我争*,子华的母亲又抓了冉弟来要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有再高的心又能怎么样呢?想要不被别人欺负,不被别人要挟,就要倚仗一个强者的帮助。” 嬴稷怔怔地听着,心中只觉得大受打击。原来,他的父亲和母亲,并非一开始就相亲相爱,甚至是…… 他忽然问:“您对父王……”话说了一半,忽然情怯,竟是说不下去了。 芈月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一开始并不是,但……”她看着嬴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柔地说,“你父王英明神武,女人就算是听过他的名号,都会对他动心。更何况他聪明绝顶,通晓人心,在他身边待过的人,没有不对他衷心相从的。我一开始并不爱他,但是,后来我爱上他了。” 嬴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简陋的环境,如果他的母亲爱他的父亲,那么他的父亲一定不会让他的母亲继续住在这里吧:“是不是我出生以后,我们就搬离了这里?” 芈月点点头:“是啊,因为我生你的时候,差点死在了这里……” 嬴稷脸色一变,只觉得遍体生寒,芈月说话从来都不夸张,甚至是尽量轻描淡写,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死在这里?” 芈月淡淡道:“我怀了孩子,就招了子荡母亲的嫉恨。她趁大王去行猎的时候,让人给我下了药,催我提前发动,又在那天让女医挚出城。当时我半夜难产,死去活来,整个宫中却求救无门。薜荔跑到王后宫中,却被关了起来……” 嬴稷惊呼一声,恨恨道:“那个毒妇!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是黄歇发现女医挚被人绑架,救下女医挚,怀疑宫中可能有变,于是带着女医挚夜闯东郊行宫,惊动了你父王,连夜回城,召来太医,救下了我一条命,也救下了你一条命!” 嬴稷一怔:“黄歇?原来他在寡人出生之时起,就救过寡人的命!” 芈月轻叹一声:“子稷,你来得如此不易,我生你,险些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你说,我如何会不重视于你……” 嬴稷哽咽道:“母亲——”他停了停,轻轻道:“儿臣明白!” 芈月道:“你父亲有无数儿女,而我却只有你一个孩子。子稷,人生之路太漫长,若是无人做伴,终究太过孤单。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有戎弟和冉弟,所以一直希望能够再为你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可我生你的时候,伤了身子,后来侍奉你父王多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我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嬴稷心情激动,握着芈月的手,颤声道:“母后……” 芈月轻轻拍着嬴稷的手道:“后来,我发现我居然再度怀孕了,我真是喜出望外。他们叫我打掉胎儿。怎么可能?就算我死,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嬴稷心情复杂地说:“所以您一定要生下他们?” 芈月道:“芾和悝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们来,不是为了给义渠君生儿子,是为了我自己。如同我当日舍命生下你,也不是为了你父王。后宫的女人生孩子有些是为了给君王续血脉,有些是为了拿孩子来争*。我生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如同当日我母亲为了我们姐弟受尽苦难也要活下去,我也是做了母亲以后,才更能够明白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什么……” 嬴稷将头伏在芈月的膝上,沉默片刻,道:“儿子也愿意为母亲而死,母亲能够为儿子做到的,儿子也能够为母亲做到……”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头发:“芾和悝于你,就如同小冉、小戎于我一般。我能够给他们富贵,可只有你才能够给他们以信任,你们是真正一母同胞的手足,可以相依为命,可以性命相托……” 嬴稷低声道:“儿臣会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缓缓地站起,嬴稷扶着芈月,走出蕙院。 芈月回头再瞧了瞧那个曾经留下过生命重要记忆的小院,轻叹一声,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母子别过之后,芈月回到章台宫,文狸便悄悄禀报:“义渠王刚才怒气冲冲,已经等了太后很久了。” 芈月点头,走进后殿,果然义渠王见了她,便问:“你去哪儿了?” 芈月道:“我带子稷去旧宫了。你下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番话?他还小,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够了,何必去刺激他?” 义渠王走到她面前坐下,冷笑道:“他可真不算小了,有些事,做出来比我们还狠。” 芈月见他如此神情,十分诧异。虎威之事她还未曾得报,先见了嬴稷生气,她还恼义渠王为何故意去撩拨他,如今见了义渠王神情才觉有异:“怎么了?” 义渠王冷笑道:“他早就长大了,而且眼中已经没有你我。哼,他以为他是秦王,就敢看轻我。好,他如今已经长大,娶妻生子,你对他也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跟他分帐吧!” 芈月诧异:“什么分帐!” 义渠王道:“我们草原的规矩,孩子大了,就分给他牛马财物和手下,让他自己去另立一个营帐。我们也不叫他吃亏,他父亲留给他多少,就分给他多少。把咸阳也留给他,我们带着芾和悝走吧。” 芈月一惊,问道:“走?去哪儿?” 义渠王道:“随便哪儿。你喜欢跟我去草原,那就去草原;你喜欢回楚国,那就去楚国……你我打下的土地这么多,随便想去哪儿都行!” 芈月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把咸阳留给子稷,那其他的土地……” 义渠王道:“他登基的时候,他名下多少土地,就给他多少土地。” 芈月道:“你的意思是,巴蜀、楚国,还有自韩、赵、魏等国所夺得的近百余座城池,都不给子稷?” 义渠王冷笑道:“这些城池,是你、我以及你的弟弟们打下来的,与这小儿何干?” 芈月心中暗惊,他话说到这一步,显见事态严重,当下柔声劝道:“阿骊,我们是一家人,合起来就是无敌的力量,若是分开来,那就会被敌人各个击破。这么多年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为什么要把家拆了?” 义渠王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总是希望所有的至亲骨肉都能够聚在一起,所有的力量都握在手心里。这么多年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可有管过?可现在不是我要把家拆了,而是你儿子想把家拆了,他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芾和悝。他只想唯我独尊,从没有把我们看成是一家人。” 芈月扶住头,叹道:“阿骊,你让我想想,我会劝子稷让步的。事情没有到最后的关头,你别太固执,就当看在我的分上吧。” 义渠王沉默片刻,终于道:“这件事,你如今已经管不动了。” 芈月劝道:“再听我一回,好吗?” 第404章 至绝境〔3〕 义渠王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芈月安抚住了义渠王,转头便去查问事情来龙去脉,却听得虎威集市杀人,被廷尉所捕,而义渠王为此事与嬴稷大闹无果。 嬴稷只口口声声说秦法自有铁律,若是义渠人杀人便可横行,他也不要做这个秦王了。义渠王却是暴跳如雷,说虎威是他的勇士,救过他的命,勇士死于战场,绝对不能够让庸人去处死。 芈月无奈,只得下令让蒙骜去提虎威及相干人等入宫,由她亲自审问。 不想蒙骜所派之人才从廷尉押着虎威出来,迎面就射来一排乱箭,众军士应声倒地。 待蒙骜得报冲到现场,看到的只有一地秦军死尸,虎威却已经不见人影。经人验看,这批箭头标号,却是出自太后分拨给义渠军营的批次。 芈月无奈,令庸芮以此事问义渠王,义渠王却勃然大怒:“你倒敢来问我,我们义渠人从来光明磊落,便是我要去救虎威,也是堂堂正正去带着他见太后,如何会不承认?” 庸芮只得问:“只是这批弓箭乃出自义渠军中,您看,谁有此可能?” 义渠王怒道:“一定是那个小东西搞的鬼,是他在栽赃陷害!” 庸芮怔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您是说大王?”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他惯会两面三刀,此时咸阳城中,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庸芮无奈,只得报与芈月。 芈月却是不肯相信:“子稷虽然不喜欢义渠君,但若说是他对义渠君栽赃陷害,我却不相信。” 庸芮犹豫:“是,臣也不敢相信。不管义渠君和大王,臣以为,都是被人利用了。只是臣疑惑,如今的咸阳城中,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又有谁会有这样的能力?”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可还记得昔日的和氏璧一案?” 庸芮一惊:“太后是说,楚人,还是魏人?” 芈月摇头:“未必就是这两国,但我怀疑,这里头不止一国,联手做局。” 庸芮细一思忖,惊叫:“好狠。” 但是,不管最后此案能不能查清,现在这事情已经挑起了秦王嬴稷和义渠王的积年旧怨,把深埋的矛盾摆到明面上,而且已经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就算是找到虎威,嬴稷和义渠王之间的矛盾只怕也不容易化解了。 见芈月心情低落,庸芮想起一事,迟疑道:“太后,还有一件事……” 芈月道:“什么事?” 庸芮道:“楚国求和,已经同意太后提出的全部条件。” 芈月有片刻失神:“这么说,子歇他快到咸阳了!” 黄歇辅佐楚王横,力抗秦人;又联手苏秦,游说列国抗秦;同时上书给秦王,献上先取三晋和齐国之策,建议秦人在继续攻打楚国已经无法得利的情况下,转图江北列国。 秦人考虑权衡,终于暂时撤军,与楚国和谈。楚王派其相黄歇陪同太子完入咸阳为质。 楚怀王死后,黄歇辗转数年,再度来到咸阳城。 此时,他牵着才六岁多的楚太子完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咸阳大街,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上一次来,他也是陪着太子为质,只是当时那个太子,是如今这位小太子的父亲。 上一次来,咸阳大街上刚刚清洗完季君之乱后的血腥,而这一次来,咸阳大街上又是一片新的血腥了。 太子完看着这陌生的街市、肃杀的场景,不禁心生害怕,躲在黄歇的怀中,怯生生地问道:“太傅,这里就是咸阳吗?” 黄歇点头:“是,这里就是咸阳!” 太子完问:“秦人是不是很可怕?” 黄歇安慰道:“太子放心,有臣在,一定能护你周全。” 他把太子重新抱入车中交给傅姆,转头寻了一个过路的老者问道:“这位老丈,前面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咸阳街头会有人打斗?” 那老者显然是个“老咸阳”人了,见斗殴严重时,会机灵地闪到遮蔽处,等人群打远了,便又出来瞧热闹,还喜欢评头论足,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听得黄歇询问,又看看他的服装打扮和身后马车及从人,笑道:“公子可是从楚国来?” 黄歇知道这些各国都城的老土著们,皆是长着一双利眼,笑着点头道:“是,我们是从楚国来的。” 那老者笑道:“那正好可以看热闹。嗐,您可不知道,这几天义渠人和廷尉府的人,在咸阳打得可厉害了!” 黄歇问道:“秦法严苛,怎么会有当街斗殴之事?” 那老者道:“这斗殴还是小事呢,听说昨天大王都要调动禁卫军去攻打义渠大营了,幸好太后手令到了,才没有打起来。但现在禁卫军还围着义渠大营呢,我看啊,打是迟早的事。” 黄歇一怔,路人走开了,他还陷在沉思中。太子完在马车中等了半晌,见黄歇不动,怯怯地又拉开车帘,叫道:“太傅,太傅!” 黄歇回过神来,笑道:“太子。” 太子完问:“太傅你怎么了?” 黄歇道:“没什么……太子,也许这里有我楚国的一线生机啊!”他坐上马车,将太子完抱至膝上道:“走,我们先回驿馆,回头再仔细打听。” 及至驿馆,安顿好了,黄歇便派人递了奏书与秦王,又递了名刺与向寿、芈戎等人。次日芈戎果然匆匆赶来,见了黄歇便道:“子歇!如今这个时候,能够看到你真好。” 黄歇苦笑道:“这对于楚国,对于我来说,却未必是好。” 芈戎道:“秦楚和议,秦国撤兵,楚国也能够缓和一口气。” 黄歇道:“秦楚和议,楚国向秦称臣,娶秦女为王后,楚太子入秦为质,如今楚国也只能算是稍喘得一口气罢了。” 芈戎点头道:“那也是你写给阿姊的伐五国之策取得了成效,所以阿姊才指定你要与楚国太子一起入秦。” 黄歇却道:“如今看来,咸阳再度不稳,太后也未必有心情征伐五国了。” 芈戎道:“你错了,咸阳、秦国,包括天下,一直在阿姊的掌控之中。”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笑道:“你今日来,可曾听说过,前日齐国的孟尝君刚刚逃走。” 黄歇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当下芈戎便细细说明了经过。 孟尝君田文,乃列国诸公子中,贤名最盛之人。他与齐王田地算是堂兄弟。田地刚愎自用,将昔年齐宣王在时稷下学宫所招揽的名士气得出走了七八成。田文却谦辞厚币、恭敬待人,将这些意欲出走的策士,还留了三成下来,这一来,顿时列国人人称贤。 臣子之名贤于君王,这原是大忌,以田地之为人自然不能相容。此时秦国便派人大张旗鼓,来请孟尝君入秦为相。孟尝君犹豫再三,尽管有门客再三劝阻,但终究还是难以抵挡此等*,毅然入秦。 他本是抱了雄心壮志而来,不想见了秦王和太后两面之后,再无下文,困居客舍,整整一年,无所事事,又听得齐国欲与列国联手攻秦,他唯恐自己会被秦王迁怒,死于咸阳,趁秦王与义渠王交战之时无暇他顾,便以“鸡鸣狗盗”之术,逃出咸阳。 却不知芈月请田文入秦为相,原是一计。田文与他的一堆门客,见识既广人脉又足,颇有左右齐国局势的能力,将他拖在秦国一年多,便可由苏秦安然完成在齐国的布局。此时布局已完,正好让田文回国,促使发动。 此中情由,芈戎自不会说出,只找了个民间新编的段子笑道:“太后闻说孟尝君大名,原以为他也是如平原君、信陵君那样的美少年,因此想召来一见,不想他却是丑陋的矮矬子,故而全无兴趣,将他置于馆舍一年,却不是想为难他,原是忘记他这个人了。不想他却如此胆小,自己倒吓得跑了。其实大可不必,只要向太后禀报一声便可放行,倒难为他如此费尽心机地出逃。” 这种话,别人会信,黄歇却是不信的。芈月大费周章将孟尝君弄到咸阳,却冷落一年,必有用意,只是见芈戎不惜拿这种民间流言说事,自也知道此中意味深远。 只是他们却不知,田文出了函谷关,一路逃亡,到了赵国得平原君赵胜接待,正欲休息数日,不想这流言跑得比人快,竟在田文停下之后便传到了他的耳中。这田文虽然貌似恭谦下士,但内心的骄狂暴烈之处,却与田地这个堂兄弟不相上下。只是素日以教养掩盖得甚好,此时听了赵人以轻薄言论讥笑他的身高和相貌,还讥笑他自作多情狼狈出逃,不由得怒气冲霄,竟令门客将这一县议论他的人都杀了。这一气杀了数百人,才又仓皇逃离赵国,回到齐国。 第405章 情肠断〔1〕 咸阳城中,义渠王和秦王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收拾,愈演愈烈。 宣室殿中,数名重臣正为此事商议不决。 樗里疾先道:“义渠人在咸阳如此胡为,已经触犯秦法,太后若再念及义渠人的功劳不忍处置,只怕会影响到秦国的将来。” 白起却道:“臣以为,此事还应该从虎威的下落查起。此番混乱来得突然,若不能追根究底,怕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庸芮沉吟:“太后,此事看似突然,实则必然。义渠人尾大不掉,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太后,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魏冉亦道:“太后,如今列国争战,我们应该齐心协力,万不可内部分裂。” 庸芮听了此言便冷笑:“只恐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魏冉怒视庸芮,问道:“庸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庸芮肃然道:“义渠人自一统草原以后,野心渐大,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原来跟我们的相处方式。如今,秦国最大的祸患,已经不在列国,而在义渠了。” 芈月见群臣争执不休,头痛不已,道:“好了,此事我已经有数。庸芮,我要你去调查虎威之事,等你调查清楚了,我们再来商议如何处置义渠之事。” 庸芮与芈月对视一眼,有些明白,躬身应道:“臣遵旨。” 众人散去,独留庸芮,芈月的脸色沉了下去。庸芮见状,问道:“太后因何事不悦?” 芈月轻叹一声,道:“苏秦之死,你可知道?” 庸芮点点头。苏秦入齐,表面上是为了齐国的霸业游说诸侯,行合纵之举,以齐国为首,联结诸侯对抗秦国,实际上却是为了燕国打算,力图削弱齐国。 苏秦为人诚挚,举止谦和,一入齐国便得了齐王田地的信任。田地此人一向自负聪明,最恨比他聪明睿智之人,但又瞧不起笨蛋。谋臣们若展现出盖世才华,必招他之忌,若是装作愚笨不堪,更令他暴怒。反倒是苏秦,外表忠厚甚至木讷,语言虽迟缓但言必有中,田地便以为他是一个内怀才智而不自知之人,认定只有在自己这样雄才大略的君王统御下方能令其一展所长。刚好苏秦又深谙人性,能够将田地脑中未成形的思路说出来并加以完善。田地更认定苏秦是自己的知己,对其*信异常。 但这样一来,却令得田地身边原来的一些*臣十分不满,他们和另一批已经对苏秦产生怀疑的人聚到一起,向田地进谗,但田地此时只信苏秦。那些*臣无奈,竟派刺客暗杀苏秦。苏秦自知田地为人犹豫反复,有自己在,他听不进其他人的话,但若自己死后,难保自己明辅齐国暗助燕国的行为不被有心人察觉,而令齐王改变主意。于是苏秦在临死之前,又施一计,告诉田地若以苏秦为燕国歼细的罪名,将自己尸身车裂,凶手必会现形。 齐王田地果如其言,以苏秦为燕国歼细的罪名将其尸身车裂。这时齐国便有人出来邀功,表明自己是因为觉察了苏秦是燕国歼细,所以派人杀死苏秦。田地大怒,当即将此人处死。从此以后,便是再有人同他说苏秦乃燕国歼细,其所作所为乃是害齐助燕,田地都为苏秦临死之言所惑而不为所动。苏秦死后,他的许多行为渐渐掩盖不住,由此齐人皆知苏秦为燕人歼细,独田地一人执迷不悟。 此事诸国皆知,庸芮见芈月问起,不由得又将此事细细思量一回,才道:“太后问臣此事,可是此事另有内情?” 芈月抬眼,文狸便将一直捧着的鱼匣打开,内中有尺素。芈月拿起那尺素道:“这是孟嬴临死前给我写的信。” 庸芮一怔:“燕易后死了?” 芈月点头:“燕国报丧的文书,当还在路上。这是她让青青送来的。” 庸芮诧异道:“燕易后为何要给太后写信?” 芈月冷笑一声:“你可知,苏秦之死,与燕王职有关?” 庸芮大惊:“当真?” 数月之前,孟嬴因为苏秦之死大病一场,燕王职在病榻前侍奉,十分尽心,整个人瘦了一圈,差点就病倒。 孟嬴身体好转之后,有些不放心儿子,这日便要青青扶了她去看望燕王职。她原是从后殿进去直入内室,不想却听得外头燕王职正与郭隗说话。 只听得郭隗道:“苏子之死,唉,委实太惨。大王,来日我等当为苏子致哀追封。” 燕王职亦道:“唉,苏子于我母子有功,如此下场,寡人实在于心有愧!” 孟嬴本听得君臣议事,就要退出,可听见他们正在说苏秦,便不舍得离开,就此驻足聆听。 不想郭隗话锋一转,却道:“唉,大王,我们当真错了。本以为苏子功成归来,又恃易后之*,必会骄矜傲上,恐成子之第二。所以想让他功成之日,身死齐国,我等为其追谥纪念,恩荫亲族也就是了。不想苏子便是临死,宁可令自己受车裂之刑,也仍在为我燕国打算。思及此,老臣椎心泣血,夜不成寐。与苏子相比,老臣真成了卑鄙小人。老臣无颜立于朝堂,请大王准老臣辞去相位,终身不仕。”说罢,便脱冠置地,磕头不已。 燕王职忙下座相扶,泣道:“夫子如此自责,教寡人如何能当?当日之事,乃是寡人授意。夫子今日辞官,那寡人岂不是也要辞去王位了?” 郭隗只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万事皆是老臣之罪,实不忍见大王再内疚自损。” 两人正争议时,忽闻内室“咚”的一声,似有重物落地,而后便听得宫女急叫:“易后,易后,您怎么了……” 燕王职大惊,抢入内室,便见孟嬴已经口吐鲜血,昏倒在地上。 自此,孟嬴不饮不食,拒与人言,只一心待死。 直至孟嬴气息微弱之时,燕王职伏于她身边痛哭:“母后,母后,儿臣错了,您要儿臣做任何事,儿臣都答应。母后若不能原谅儿臣,儿臣愿与母后一起,不饮不食,向苏子以死谢罪。” 孟嬴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燕王职一眼又闭上,说了她平生最后一番话:“你是我儿,我能对你怎么样?我恨我自己软弱无能,坐视悲剧的发生。你不欠苏子的,但我欠他……” 燕易后孟嬴卒,遗愿仅为以苏秦当年一袭黑貂裘随其下葬,燕王职默允。 孟嬴死后,其侍婢青青带着她的遗书,悄然回秦。 芈月手抚尺素,心中隐隐作痛。尺素所书,字字血泪:“若吾心爱之人,与吾子无法共处,吾当何往,吾当何存于世间?” 她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孟嬴,她更不会容得有任何“郭隗”敢在她母子中间挑事。 芈月看着庸芮,冷冷道:“做儿子的长大了,自以为身为人君就能干涉母亲的事了,甚至想控制母亲,暗中下手除去他想除去的人……庸芮,你是我的心腹之臣,你当知道我为何指定你去查虎威之事?” 庸芮心中一凛,忙俯首道:“臣知道。” 芈月冷冷道:“我不是孟嬴,谁也别想把我当成孟嬴。” 芈月怀疑此事背后另有黑手,而黄歇亦在怀疑。 这日他约了芈戎出来,走在当日虎威出事的那条市集中,也说起此事来。芈戎叹息道:“如今咸阳的事情一片混乱,那虎威究竟去了何处,竟是无人知晓。” 黄歇道:“依你之见,这件事,会是大王所为吗?” 芈戎摇头道:“我倒认为,大王会将虎威斩首以示威,而不是将他藏匿。倒是大王怀疑是义渠君劫走虎威,故意生事。” 黄歇却摇头道:“我认为义渠君不是这样的人。” 芈戎问黄歇:“子歇,你是极聪明的人,那你认为虎威去了何处?” 黄歇却沉吟道:“难道会有第三方的势力作祟?” 芈戎思忖:“那会是谁呢?” 黄歇问他:“现在这件事如何处理?” 芈戎道:“阿姊让庸芮去查虎威的下落,说是查到人再决定如何处置义渠。” 这时候一个侍从自后面追来,向芈戎行了一礼,道:“华阳君,太后有旨,召您入宫。” 芈戎问他:“可有何事?”见那侍从面有难色地看了黄歇一眼,顿时沉下脸来道:“我叫你说,你便只管说。” 那人口吃道:“这……是虎威将军的遗体被发现了……” 芈戎吃了一惊:“虎威死了?在何处发现的?” 黄歇暗忖,果然不出他所料。当日他听了经过,便知虎威必死无疑,否则又如何能够挑起秦王和义渠王之间不死不休的争斗呢。想来此时这虎威尸体的出现,必也是在与某个秦国重臣相关的地方吧。 果然那人又道:“是在庸芮大夫旧宅之中。” 芈戎大吃一惊,不及与黄歇再说,匆匆道:“子歇,我先入宫见太后,你自便。” 第406章 情肠断〔2〕 黄歇微一拱手,看着芈戎匆匆出去,不禁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拉住一人问道:“义渠大营在何处?” 那人指了指西边,道:“自西门而去,往北而行十余里,便可见义渠大营。公子,如今那里甚是混乱,你可要小心啊。” 黄歇谢过,便骑马一路出了西门,往北而行,直至遥遥看到义渠大营,这才停住。但见秦人的禁卫军大营亦驻扎在此,与义渠大营形成对峙之态,看来这争战之势,一触即发。 黄歇看了许久,拨转马头,沿着来路慢慢行走,一路观察。这咸阳城日渐繁华之后,人群也日益增多,城内住不下,便有许多人住到城外郭内,郭外又有郭,形成了数层城郭。这些城郭越往外围,便越是贫困下层之人居所,鱼龙混杂,即便秦人所推行的户籍制度,在这种地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黄歇走进外郭,自外层开始,慢慢地走着、看着,走到第三层时,忽然停了下来。 便是这等郭外之郭,也是有些酒坊与赌场的,越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越是需要这些场所来麻醉自己,忘却痛苦。 黄歇停在一间酒坊外,凝视半晌,走了进去。 里面熙熙攘攘,多是些底层的军中役从与混迹市井的野汉,也有一些落魄流浪的策士杂坐其间。黄歇这一身贵公子打扮,倒与众人格格不入。 那跑堂见他气宇不凡,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先招呼了他,点头哈腰道:“公子,请上座。” 黄歇跟着他的引导,走到里间坐下。 便有掌柜出来问他:“公子要什么酒?” 黄歇看那掌柜半晌,从头看到脚,才点头道:“要一壶赵酒。” 掌柜怔了怔,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如何知道小店有赵酒?” 黄歇却微笑道:“我还要一份熏鱼。我有一位故友,向我推荐过你们这里有邯郸东郭外熏鱼和燕脂鹅脯。” 掌柜的脸已经僵住了,只机械道:“是!是!” 黄歇坐在那儿,看着那掌柜仓皇退下。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布衣文士自内掀帘出来,走到黄歇的席上坐下,他身后的侍从迅速送上黄歇刚才点过的酒肴。 文士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送到黄歇面前,笑道:“这家的酒不错,公子也是慕这家的赵酒而来吗?” 黄歇端起酒杯,轻尝一口,笑道:“果然还是上次尝过的味道,看来我并没有找错地方。” 文士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公子如何知道这里有好酒?” 黄歇摇头道:“我并不懂酒,只是上次在城内一家酒肆,有位朋友请我尝过那里的赵酒,还有熏鱼和鹅脯,我觉得很好吃。不过那家店不久之后就关了,没想到搬到这里来了。” 文士笑容一僵:“公子又如何知道这店搬来了此处?” 黄歇向内看了一眼,微笑:“我那位朋友走到哪里都会留下踪迹,我跟着他的踪迹过来,就能找到。” 文士连笑也笑不出来了,眼神不由得顺着黄歇的眼光看向内室,立刻又转回来,强笑道:“您那位朋友也是赵人?” 黄歇道:“是啊,他也是赵人,阁下也是吗?” 文士摇头道:“不,我不是,我是中山国人,不过我以前也曾在邯郸住过。” 黄歇道:“哦,这家店你常来吗?” 文士道:“是啊,所以可以给公子推荐一些他们家的招牌菜。” 黄歇道:“嗯,但不知这里的羊肉做得怎么样,我以前在义渠草原上吃过一味羊骨汤,味道真是不错呢。” 文士脸色大变,佯笑道:“公子如何会在赵国风味的酒家,点起义渠风味的菜肴来?” 黄歇道:“是吗?我还以为这里有呢,看来我得去城外的义渠大营拜访一下了。” 文士拱手站了起来,失声道:“公子,您、您……” 黄歇微微一笑,忽然内室帘子掀开,那掌柜走出来,向着黄歇行了一礼,道:“公子,鄙主人说,他刚要杀一只好羊,炖一锅好羊骨汤,欲与公子共尝。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入内,与鄙主人共分一只羊腿。” 黄歇看着那掌柜,忽然一动不动,良久才道:“贵主人何以见得,我会愿意和他共分一只羊腿呢?” 那掌柜的赔笑道:“鄙主人说,公子家前不久也遭了事,公子如今来这里,不是要和人分羊腿,难不成还帮助他人打劫自家不成?” 黄歇忽然笑了起来:“我不要这只羊腿,但是,我想跟贵主人说一声,天底下不止一个聪明人,让他好自为之吧。”说完,便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那文士也站起来,与那掌柜面面相觑,眼看着黄歇头也不回,出了酒肆,骑上马往北而去。 那文士脸色一变,疾步入内,向主人行礼道:“主父,不好,黄歇此去,会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赵雍冷笑一声:“他不会的。” 文士一怔,不解:“何以见得?若是如此,他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赵雍却皱着眉头,掐着指尖推算,半日,放下手点了点头:“好个黄歇,好个黄歇,果然是聪明绝顶之人。这是所谓旁观者清吗?他竟是一开始就没往城里找,而是因虎威之事,直接从义渠大营推断出我们所在的方位来。”他瞄了那紧跟着进来的掌柜一眼,冷笑道:“他怀疑寡人在这里,所以试探于你。而且提醒我们,他已经怀疑到义渠人的事情与我们有关,那么别人也一样会怀疑到。” 文士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恶意?” 赵雍冷笑道:“如果那个女人有生命危险,他会去救她。但为了楚国,对秦国的王图霸业,他是一定会想办法破坏的。因为如果秦国出事,楚国就可得以喘息。” 黄歇一路疾驰,来到义渠大营之外,却不入内,只驰马一圈,又去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坐下来,取出玉箫,缓缓吹奏。 过得不久,义渠大营中一匹马疾驰而出,直上小丘。义渠王下马走到黄歇身后,只叉手站着,也不言语。 黄歇亦不理他,一曲吹毕,方站起来向义渠王拱手为揖道:“义渠王,好久不见了。” 义渠王有些敌意地看着黄歇,问:“你来做什么?” 黄歇道:“秦楚和议,我陪太子入秦为质。” 义渠王哼了一声:“楚国的人都死光了,非要你来不可?” 黄歇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我,我也不喜欢看到你。但是,今日我却是非要见你不可了。” 义渠王道:“你见我何事?” 黄歇道:“你是草原上高飞的鹰,她是咸阳宫中盘踞的凤凰,你离不开草原,她也离不开咸阳。我曾经以为,你的到来至少能够让她不再孤独,可如今我发现我错了,你的到来让她陷入了无奈和痛苦。” 义渠王大怒:“你的意思是,你如今还要与我争夺她?” 黄歇摇头:“不,我与她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你再留在咸阳,却只会伤害于她。你的人乱了秦法令她的威望受损;你的骄傲让她陷于你和她的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你若真的爱她,就当放手成全于她。” 义渠王冷笑道:“别拿你那套狗屁不通的东西来说服我。你是个懦夫,不敢承担起对她的爱,丢下她一个人逃掉了,让她伤心孤独。她是我的女人,我是不会放手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有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江山,谁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黄歇道:“那子稷呢,你就没有为他想一想吗?” 义渠王道:“他既然不想与我做一家人,那我就与他分了营帐,也不算亏欠于他。而且他的父亲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我不信在她的心中,那个男人的分量会比我们父子三人更重要。” 黄歇看着眼前这个自负的男人,心中无奈叹息。眼看一场悲剧就要发生,可是他却不能说出来。他此刻到这里来,也是尽最后的努力去阻止对方。只不过对方明显没有打算成全他的努力。 他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义渠王冷笑:“我错了什么?” 黄歇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走了,还能够保全你自己和你的部族。” 义渠王哈哈大笑:“胡扯,你以为,她会对我下手?” 黄歇缓缓摇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不会在秦王稷和公子芾、公子悝中做选择,她要的是全部留下。大秦的国土,她更是不容分割。” 义渠王听到黄歇的话音中竟似有无限悲凉,他欲说什么,最终还是顿了顿足,叫道:“那我就让你看看,谁说了算。”说完,他转身骑上马,朝着咸阳方向绝尘而去。 黄歇看着义渠王的身影没入夕阳之中,只觉得这半天晚霞,已经变成血红之色。 第407章 情肠断〔3〕 义渠王闯入章台宫的时候,天色已晚,芈月正倚在榻上休息。义渠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问道:“我问你,我、芾和悝加起来,和你那个秦王儿子,你选择谁?” 芈月骤然惊醒,努力平息怦怦乱跳的心以及被吵醒后自然升腾的怒火,令吓得跪地的宫女们退下后,才甩脱义渠王的手问他:“你怎么会忽然问这种话?” 义渠王却执着地问她:“我只问你,你选择谁?” 芈月本能地想回避,然而看到义渠王此时的眼神,她知道已经不能回避,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谁都不选择。三个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义渠王坐在那儿,整个人忽然沉静下来,那种毛躁的气质顿时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抬起头,深沉地看着芈月:“你是我的妻子吗?” 芈月道:“当然。” 义渠王问:“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芈月道:“不。” 义渠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此时看上去有些骇人,他忽然笑了:“其实,你一直在骗我,对吗?” 芈月道:“我骗你什么?” 义渠王道:“秦国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对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越来越近的脸,直至距离不足一掌之时,终于说了一个字:“是。” 义渠王纵声大笑:“果然,老巫说的是对的,你这个女人,根本不可信,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我。” 芈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义渠王,脸上平静无波。 义渠王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半晌,才渐渐止了笑,道:“好,你既无心我也不必强求。我与你之间,各归各路吧。” 芈月问他:“你想怎么样?” 义渠王抓起芈月的肩膀,逼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忽然冷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我要毁了这咸阳城,毁了你的江山。” 说罢,他将手一松,芈月跌坐在席上,看着义渠王大步走了出去。 天边的夕阳只余一缕光线,等到义渠王的身影消失,天色就此黑了下去。 章台宫的消息很快传入承明殿,嬴稷兴奋地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走动,叫道:“好,太好了,寡人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唐棣在旁侍候,此时也忙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嬴稷脚步停住,扭头看向唐棣,忽然道:“寡人记得,你父亲乃是墨家巨子,墨家子弟擅长机弩之术……” 唐棣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妾身不明白……” 嬴稷上前两步,按住唐棣的肩头兴奋道:“你去告诉你父亲,让他想办法,若帮寡人除去义渠君,寡人就封你为王后!” 唐棣瞪大了眼睛,眼中有一丝兴奋闪过,但随即又变成惊恐。她退后一步,伏下身子磕头道:“大王,妾身没有这样的野心,妾身之父亦是大王的臣子,大王有事尽可当面吩咐于他。” 嬴稷看着她,缓缓收回手,冷冷地问:“这么说,你不愿意?” 唐棣磕头道:“大王,墨家机弩之术,用于守城,用于护民,不曾用于暗算。妾身做不到,妾身之父亦做不到,求大王明鉴!” 嬴稷话语冰冷:“看来,你是不愿意为寡人献上忠诚了。” 唐棣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大王不信妾身,现在就可以让妾身去死,我父女皆可为大王去死。墨家没有这样的能力,妾身更不敢欺君,大王明鉴!” 唐棣不断磕头,嬴稷看着她的样子,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灰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所有的侍从都随着嬴稷离开,一室皆静。 只剩下唐棣的贴身侍女扶桑扶起唐棣,叫道:“夫人,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棣抬头,额上已经是一片血痕,她双目红肿,瘫坐在扶桑怀中,却微微笑了。 扶桑不解地问:“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大王既然要您效力,还承诺封您为王后,您为何要拒绝此事,还惹得大王动怒?” 唐棣摇摇头道:“你不明白的。” 扶桑无奈,只得转身去拿水盆打水,为她净面重新上妆。 直至室内空无一人,唐棣才忽然低低地笑了。此时,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自己听得到:“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在太后和大王之间,我们唐家只能做纯臣。我今日助大王暗杀太后的人,异日大王会就怀疑我们有暗杀他的能力了。这个烫手的后冠,我不能要。”她抚着自己的腹部,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在两个聪明绝顶的权力巅峰人物面前,她一步也不能妄动。 章台宫,庸芮接诏,匆匆入宫。 芈月问他:“义渠之事,到底怎么样了?”此时此刻,她不能不有所行动了,不能再任由嬴稷和义渠王之间的矛盾激化,必要的时候,不管伤害了谁,她都要把这件事按下去。 庸芮刚刚从拷问犯人的现场接诏出来,闻言跪下磕头:“臣有罪。虎威的尸体,是在臣的老宅中发现的。臣那老宅本已多年不曾居住,只留了几个老仆日常打扫,没想到满城搜索虎威不见,却在那里发现虎威的尸体。臣已经查到那日虎威出门,到那商贩死亡,中间似有人故意做了手脚,那商贩之死,也是极有疑问的……” 芈月打断他,沉声问:“你查到了什么?” 庸芮道:“臣以为这次行动很可能与赵国人有关。臣一路追查,发现西郭外有一个赵人经常落脚的酒肆,谁知道等臣率兵过去的时候,那酒肆里面的人已经逃走了。臣抓获了外面那些酒客,经过拷打,有人招认说,曾经看到过容貌酷似赵主父的人进出……” 芈月拍案而起,咬牙道:“赵雍,他还敢再来咸阳。立刻派人去给我搜,务必将人拿下!叫人去函谷关外,张贴画像,凡见赵雍者,皆有赏!” 庸芮伏地不动,不敢说话。赵雍此人胆大妄为,又神出鬼没,最喜白龙鱼服,潜行各处,近距离窥探各国国君行事风范。此人身边似有精擅乔装改扮的门客,自己又极有这方面的天分,所以他这些年扮过策士,扮过军汉,扮过强盗,扮过侍从,扮过商贩,亦扮过胡人,却是扮什么像什么,人皆只在他走后,才发现是他。想要捕获他,却是难如登天。 芈月想起赵雍数番入秦的险恶用心,以及无礼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齿,强抑怒火问道:“还问出了什么?” 庸芮微一犹豫,还是立刻回道:“甚至还有人招认说……” 见他顿了一顿,芈月便知有异,追问道:“说什么?” 庸芮只得坦言:“说在这家酒肆中看到了春申君。” 芈月听了顿时失态,叫道:“子歇?不,这不可能!” 庸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芈月。 芈月渐渐平静下来,细忖了忖,还是摇头道:“不,黄歇不会算计于我。他可能是猜到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罢了。” 庸芮问她:“太后就这么有把握?” 芈月道:“是。” 正在此时,芈戎匆匆而入,叫道:“太后,不好了。” 芈月道:“怎么?” 芈戎道:“义渠君率兵来到西门外,要大王交出蒙骜与庸芮,为虎威偿命。” 芈月道:“大王呢?” 芈戎道:“大王也是刚得到消息,已经带着兵马出宫了。” 芈月的心沉了下去。她这一生,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这种分裂之痛,痛彻心扉。她退后一步,摇晃了一下。 芈戎扶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太后,你没事吧?” 芈月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子戎,你去告诉义渠君,三日之后,我会给他最后的答复。” 芈戎一怔:“是。” 看着芈戎走了出去,芈月怔怔地发呆,半晌,转头对缪辛道:“你……明日去请黄歇入宫。” 章台宫,假山下。 黄歇自回廊绕过来,看到芈月一身白衣,独立树下,似要随风而去。 看到黄歇走来,芈月笑了一笑,道:“子歇,你还记得这里吗?” 黄歇抬起头,看着那一座小小的假山,轻叹:“原来这座假山,这么小啊!”这一处地方,便是仿他们初见面时的那座假山而造,只是昔年天真无邪的小童,再也找不回来了。 芈月淡淡一笑,两人沉默着。 半晌,芈月忽然道:“你还记得,当时我们说了什么话吗?” 黄歇低声道:“记得。”每句话、每个字都记得,刻骨铭心。 芈月低声道:“赠玉之礼,是吗?” 黄歇低声道:“是。‘小子黄歇,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我以此美玉,问候阁下。’” 第408章 情肠断〔4〕 芈月凄然一笑,也低声道:“下臣芈月,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与勇士狭路相逢,有负国君之托,非战之罪……”她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来,道:“受之琼玖,还以荆玉。” 这块玉,正是当年黄歇与她做赠玉之礼游戏的时候送给她的。 黄歇没有接,他身上,也挂着芈月当年送的那块玉,可是他没有拿下来与她交换。他只是轻叹一声,上前将芈月拿着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低声道:“你的手好小!” 芈月的一滴眼泪滑下,落入尘埃,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小什么小?总有一天我的拳头会比你更厉害。” 黄歇笑中带泪:“是,现在你已经很厉害了。” 芈月从黄歇的手中,缓缓地抽出手来,她的手仍然握着那块玉佩,握得极紧,忽然说:“子歇,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黄歇一怔:“什么?” 芈月含泪问他:“你是怎么能够下了决心,可以斩断情缘,与我为敌?” 黄歇看着芈月的眼神,忽然无法说话了:“我……” 芈月继续道:“你盗令符救楚怀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抛下我去楚国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成为楚国春申君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写信给五国让他们与秦为敌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发现了赵人酒肆,却决定不告诉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黄歇听着她泣泪相问,只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化作一把刀子,在将他的心一刀刀地凌迟着。他不忍再看她,扭头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芈月道:“我想知道。” 黄歇道:“可我不想回答。” 芈月道:“因为你的回答对我很重要。” 黄歇长叹一声道:“为什么?” 芈月道:“因为我想从你的身上,得到割断情丝的力量!” 黄歇惨然一笑:“皎皎,你好狠的心肠。” 芈月道:“因为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男人的心都很狠。不管是你,还是先王,还是义渠王!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了我而退却一步!” 黄歇看着芈月,伸手想抚摸她的鬓发,手到了发边却又停下,终于转身,用力握紧拳头,硬声道:“因为如果我们是为感情而退让的人,你反而未必会把我们放在心上。” 芈月怔住,忽然间笑了起来。 黄歇背对着她,紧握拳头:“大秦的太后,又何时愿意为感情而退让,而停下你铁骑钢刀?” 芈月愤怒地叫着他的名字:“子歇,我们本可以携手共行,是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可你为什么宁愿选择做我的敌人,也不愿意做我的伴侣!” 黄歇猛地转回身,直视芈月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因为我可以为你而死,却不能只为你而活。我是个男人,义渠君也是。” 芈月胸口起伏,怒气勃发,良久,才缓缓平息下来,忽然道:“你昨天找过他,为什么?说了些什么?” 黄歇看着芈月,道:“我希望他能够离开你,回到草原。不要再纠缠于咸阳的事情,否则只会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我不希望看到你再伤心,也不希望看到你和义渠君之间,最终走到无可收拾的结局。” 芈月苦笑:“他若走了,保全的是我的感情,但对于秦国,将更不可收拾。” 黄歇亦是苦笑:“只可惜,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明白,更不会接受。”他看着芈月,此刻她的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然而,她却有着比任何男人都要刚硬的心肠。“皎皎,你放手吧,不要把自己逼到绝处。” 芈月两行眼泪落下,这一次,是她转过身去:“子歇,你走吧!” 黄歇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本能地伸出手去,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忽然收回,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芈月独自走在长长的秦宫廊桥上,看着西边渐落的太阳。 斜阳余晖照耀着这一片宫阙,万般胜景,金碧辉煌。 她站在宫墙上,看着远方。 嬴稷走到她的身后,想要解释:“母后,儿臣……” 芈月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芈月走下宫墙,嬴稷想要跟随,芈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让嬴稷站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芈月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宫墙。 樗里疾远远地走来,走到嬴稷身后。 嬴稷一动不动,樗里疾亦不动。 半晌,樗里疾叹道:“大王,你现在什么也不必做,等太后自己下决断吧。” 嬴稷问:“母后会有决断吗?” 樗里疾道:“会。” 嬴稷道:“真的?” 樗里疾道:“因为义渠君已经变成秦国最大的隐患了,推动着他走到今天的,不仅是大王与他的恩怨,还有义渠人越来越大的野心。他停不下来,也退不回原来的位置,更不可能就这么回到草原。这一点,太后看得比谁都清楚。” 义渠王站在营帐外,看着黄昏落日,草原秋色。 老巫静静地站在一边:“大王,您明天真的要去甘泉宫吗?” 义渠王点头:“是,怎么了?” 老巫道:“我怕,她会对您不利。” 义渠王哈哈一笑,自信地道:“她?不会!” 老巫道:“人心叵测,我希望您不要去。” 义渠王道:“我终究是要与她坐下来谈判的。秦国和义渠之间的恩怨,总是要我与她两人才能够解决。” 老巫叹了一口气:“是啊,终究要坐下来谈判的。我们义渠人是长生天的孩子,若不是部族之前一直内斗,我们早应该建立我们的国了。如今长生天保佑,您一统了草原,就应该拥百座城池,建我们自己永久的国,与大秦分个高下。是您一直心软,迟疑不决。如今虎威的死,是长生天给您的警示,我们应该下定决心了。” 义渠王道:“好。明日一早,你点齐兵马做准备,待我与她甘泉宫见面以后,我们就杀回草原,建城立国。” 老巫道:“是。” 夜色降临,营帐内点起灯光,义渠将领各自清点兵马,检查武器。 章台宫侧殿中,嬴芾和嬴悝并排躺着,睡得正香甜。芈月坐在榻边,看着兄弟二人,轻轻地为他们掖了掖被子。 薜荔低声道:“太后!” 芈月手指横在唇上,摇了摇手。 薜荔没有再说话,她站起来,轻轻吹灭了其他的灯烛,只留下一盏在榻边。 芈月站了起来,低声说:“过了明天,他们就将真正成为嬴氏子孙,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他们的身世了。”她抓住薜荔的手在抖动,薜荔惊诧地抬头,看到芈月的脸在阴暗的烛光下变得扭曲。 芈月站起来,整个人向前踉跄一下,薜荔连忙扶住了她。她轻轻推开薜荔,走到榻边,伸手抚了一下嬴芾和嬴悝的小脸庞,依依不舍地亲了一口,就毅然走了出去。 芈月走出寝殿,早已候在外面的白起上来行礼:“太后。” 芈月冷冷道:“都准备好了?” 白起道:“是。” 第409章 情肠断〔5〕 芈月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准动手。” 白起道:“太后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还想,再劝一劝他!” 甘泉宫。 这座宫殿,是芈月这些年来与义渠王避暑之所,两人在此,共度了不知道多少晨昏。 魏冉站在宫外,向率着兵马到来的义渠王行礼道:“义渠君,里面只有太后一人。” 义渠王看了看左右,挥手道:“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义渠将领大惊,叫道:“大王!” 义渠王道:“里面只有她一人,难道我还要带兵马入内吗?” 义渠将领只得应道:“是。” 义渠王问魏冉:“我要解兵器吗?” 魏冉忙道:“不必。” 义渠王更不客气,大步入内。 他走过天井,殿门大开,芈月端坐殿中,她前面摆着几案,上面有酒,有肉。 义渠王走进去,坐在芈月对面,解下刀,放在一边。 芈月倒了两杯酒,举杯道:“请。”自己将酒一饮而尽。 义渠王也将酒一饮而尽。 芈月低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义渠王道:“记得,你穿着大红的衣服,一路自乱军中杀出,还射了我好几箭。我当时想,怎么会有这么凶悍的女人,连我义渠女人都没这么凶悍。” 芈月笑出了声,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我当时就想着,我活不了,那我也不让别人好过。可我没想到,我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到了今天。” 义渠王凝视着她:“当时,你说你喜欢黄歇,你不做秦王的妃子,你不嫁给我。” 芈月苦笑道:“是啊,结果我和黄歇有缘无分,做了秦王的妃子,也嫁给了你。” 义渠王长叹:“长生天主宰我们的命运,有时候不由人做主。” 芈月道:“可我想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叫时光倒流,我想让你我之间,仍然像过去一样。” 义渠王心中百味杂陈:“你的心里,真的还有你我之间的感情吗?” 芈月叹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认为我骗了你。阿骊,我没有骗你,但我的确误导了你。秦国和义渠的规矩不一样。草原上以力量为尊,草原部族的首领死了,你娶了他的遗孀,把他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就可以继承这个部落。可秦国,是以血统为尊,先王去世了,人们只会拥戴他的儿子为王,哪怕他是个孩子,他也是秦王。秦国从来都不属于你,它属于子稷。” 义渠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 芈月按住他的手,求道:“你别这样。阿骊,如果我想留下你,我应该做些什么?” 义渠王“哈”了一声,看着芈月,问道:“你说真的?” 芈月道:“是。” 义渠王就问:“你这里有地图吗?” 芈月点点头,地图已经摆在案几上了,她伸手取过展开给义渠王。 义渠王只看了一眼,拔刀将地图割为两半,将其中一半扔给芈月道:“咸阳以东,给你儿子,咸阳以西,由我立国。我也不占你便宜,我占大散关以西,大散关以东到咸阳给芾和悝,如何?” 芈月接住地图,苦笑道:“我用了三年,将一个四分五裂的秦国合并在一起,才能够以此为基础,这些年里东进魏韩,南下楚国,西出巴蜀,将秦国变成诸侯中最强之国,甚至有可能取代周王室一统天下。现在你要将秦国分裂,那么秦国又将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再无机会一统天下。” 义渠王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凡事凭我的刀和马,自由自在,对得起他人,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部族。” 芈月定神看着他,忽然惨然一笑:“好,我们再喝一杯。” 义渠王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芈月也倒了一杯酒,两人默默对饮。 此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声音越来越响。 义渠王听了听,问道:“什么声音?” 芈月平静地道:“是魏冉在解决你的护卫。” 义渠王按刀跃起,看着芈月惊怒交加:“你、原来你——” 芈月凝视着他,平静地道:“我对不起你,你若要杀了我,我也无怨言。” 义渠王拔刀出鞘,刀尖直指芈月咽喉。芈月神情平静,看着他凄然一笑。 芈月的神情没有变,义渠王的手却有些颤抖。半晌,他忽然收刀,摇了摇头道:“我不会伤你的。”说完,便提刀转身疾走出去。 芈月张嘴,失声叫道:“阿骊,不要——” 不要出去,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悲剧发生。 可是,义渠王不会因为她的呼叫,而停下他的脚步。他是草原上的雄鹰,注定不会为任何人的呼喊而改变方向,停下脚步。 义渠王的手触到了门环,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忽然停了下来,只余一片死寂。 义渠王冷笑一声,用力打开殿门,阳光射入殿中。 无数箭矢亦同时射入,义渠王站在殿门,以刀挡格飞箭,却挡不住如雨的利箭,身体顿时成了箭靶。 芈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义渠王身中数箭,浑身鲜血如泉喷出,终于忍不住厉喝道:“住手,住手……” 她冲到门口,看着义渠王中箭倒下,跌在她的怀中。 弩箭的射击顿时停下,有一两支收手不及,亦射到芈月身上,却又跌落在地。 芈月抱住义渠王嘶声叫道:“阿骊,阿骊——” 义渠王微微一笑:“你果然穿了软甲。” 芈月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义渠王的脸上,哽咽道:“你可以回来抓我为人质,你为什么要硬闯?” 义渠王笑道:“我怎么会抓女人做人质?更何况,还是我的女人。” 芈月嘶声道:“为什么,既然你宁可死都不愿意伤我,为什么不能够为我退让?” 义渠王凝视着她:“我可以为你而死,却不能只为你而活。” 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生命却已经停止。 芈月崩溃地伏在义渠王的身上痛哭:“阿骊——” 围在外面的众武士俱停下了手,低下了头,不敢再发一言。 白起心中暗叹一声,悄悄地走了出去,其余将士也跟着他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魏冉却站在那里不动。甘泉宫外,咸阳城外,甚至更远处,激战未息,此时此刻,只有义渠王的尸体才能够平息这激战,死更少的人。 而此时,原来那个应该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崩溃,伏在门内痛哭。 她紧紧抱着义渠王的尸体,谁也不敢上前。 魏冉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到芈月面前,跪下轻唤:“太后!” 芈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魏冉道:“阿姊,大局为重,得罪了!” 魏冉上前,掰开芈月的手,从芈月怀中抱过义渠王的尸身。 芈月表情茫然,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义渠王腰间玉佩的丝绦,玉佩落地,碎为两半。 芈月坐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魏冉抱起尸体,走了出去。 整个大殿内,只剩下芈月一个人,坐在血泊之中,手执着半块玉佩,似已完全崩溃。 第410章 人独行〔1〕 庸芮正与义渠兵激斗,见魏冉率人举着义渠王的尸体出来,令义渠顿时溃不成军。庸芮心头一跳,立刻提剑转身向甘泉殿跑去。 他跑过前殿,便见薜荔等人守在后殿仪门外,满脸惶恐,却是一动不动。 庸芮一惊,问道:“太后呢?” 薜荔一脸忧色,朝他摆摆手,低声道:“方才义渠君死了,太后她、她的样子十分不好,奴婢等不敢进去打扰她。庸大夫,您看怎么办?” 庸芮急道:“我进去看看!” 薜荔大惊:“庸大夫,不可……” 庸芮将手中剑交与薜荔,道:“太后要怪罪,就怪罪于我吧!” 他推开薜荔的手,走了进去。 庸芮走过天井,推开半掩着的后殿门,见芈月仍坐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也没感觉到室内多了一人。 庸芮疾步上前,扶起芈月,轻声唤道:“太后,太后——” 芈月却似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她坐在地上,已经很久,寒意浸透了她的身子,她依旧毫无察觉。只有当她的身子偎依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时,才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神情却犹自游离,似已魂不附体,只喃喃道:“好冷——” 庸芮一怔,脱下了外袍,披在芈月的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只觉得怀中的人脆弱得如同一片叶子,毫无温度。 芈月在他的怀中轻颤着,仍喃喃道:“好冷,这里很冷——” 庸芮心头一痛,刹那间,积压了多年的情感,却似洪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这一刻,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太后,不再是君主,不再是那个叱咤天下的女人。 她是他远远凝望、默默疼惜、心痛心牵的女人。 他一把抱起芈月,抱着她轻轻地走过那宽阔而冰冷的殿堂,走入了尽是软罗绮锦的内室,让她躺到锦褥上,取了一*被子将她裹起来,点燃了铜炉中的火炭,重新回到席上,低声问:“你现在还冷不冷?” 芈月双目仍然毫无焦点,不知看着何处,只喃喃道:“冷,很冷……” 庸芮看着芈月,长叹一声,将芈月整个人抱入怀中,低声道:“别怕,有我在,不会冷的……” 夕阳斜照,芈月静静地伏在庸芮的怀中,锦被盖在她的身上。内室不大,几处铜炉生火,一会儿便暖了起来。 庸芮紧紧地抱着芈月,他的后背已经冒汗,她的身子仍然是这么冰冷,他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冰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芈月睡着了。 庸芮仍然揽她于怀,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整座甘泉宫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一点声音。 *过去。 天亮之前,庸芮悄悄起身,走出了甘泉宫内室。 嬴稷坐在外殿,他已经等了*了。 庸芮见到嬴稷,沉默着上前行礼。 嬴稷并不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遥远的前方,只轻轻问:“母后怎么样了?” 庸芮拱手恭敬道:“太后已经安歇了,还请大王派宫人入内服侍,大约早晨还得请太医前来诊治。” 嬴稷缓缓地转过视线,看着庸芮。他刚刚起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看得出来,他这*几乎没有睡着。 然而他的眼神、他身上的气息,却是纯粹而毫无杂质的。 嬴稷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缓缓点头:“有劳庸大夫了。” 经过一天*的激战,白起和魏冉已经控制了义渠大营。 这些年来,秦人与义渠人一起作战,一起生活,早已经完成了对义渠人的渗透与收买。义渠人亦是人,谁都想过上好日子,谁能够给他们好日子,他们就会向谁效忠。义渠王虽然南征北战,平定了草原,可是草原各部族能够这么快向义渠臣服,并不只是畏于刀和马,更是向着给他们提供粮草和牛羊丝帛的大秦臣服。甚至连义渠内部的将领也是如此。 在混战中,鹿女率一部分义渠兵护着赵雍突围,同时将这一部分人马并吞。而老巫亦带着部分兵马逃走,找到草原深处某部中昔年义渠王与其他妻妾所生的一个儿子,拥他为主,在草原上与秦人展开周旋。然而义渠大势已去,秦昭襄王三十七年,这一部分残余人马,亦被白起所平定。至此,义渠完灭。 事实上,在义渠王死后,大秦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对义渠的并吞,不但得到了无尽良马骑兵,而且从此东进再无后顾之忧。 秋风起,秋叶落,满地黄叶堆积。 芈戎陪着黄歇走进甘泉宫,沿着廊檐缓缓而行。 廊下,有小宫女熬药,药气弥漫在整个宫中。 黄歇低声问:“她怎么样?” 芈戎叹道:“阿姊病了,这次病得很重。” 黄歇问:“太医怎么说?” 芈戎道:“郁结于心。唉,她不能学普通妇人那样痛哭长号,就只能折磨自己了。” 侍女石兰打起帘子,但见芈月昏昏沉沉地躺着,嬴稷坐在一边,侍奉着汤药。 看到黄歇进来,嬴稷放下药碗,站起一揖,神情沉重:“母后病得很重,寡人束手无策,不得已请先生来,多有打扰。” 黄歇道:“大王言重,外臣不敢当。” 嬴稷看了黄歇一眼,咬了咬牙,就带着芈戎走了出去。 黄歇坐到榻边,轻唤道:“皎皎,皎皎——”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了黄歇,她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子歇,是你啊……”她的声音素来是清朗、果断的,可是此刻却显得喑哑苍老。 黄歇惊愕地发现,她的鬓边竟然有了几缕明显的白发。 黄歇心头一痛,强抑伤感,点头道:“是我。” 芈月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梦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来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黄歇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着:“是,我来了,我不离开你。” 芈月微微一笑,终于睡了过去。 嬴稷隔着甘泉宫内殿窗子,看着室内的情景。 但见芈月沉沉睡去,黄歇伏在芈月的榻边,温柔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嬴稷的脸上,将他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 黄歇在甘泉宫,一直住了三个月。 而芈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复。终于,她搬回了章台宫,开始上朝议政了。 而嬴稷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这一日,黄歇被请到承明殿,他温文镇定地上前见礼:“参见大王。” 嬴稷满脸堆欢,亲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国来信,说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护送太子完归国探望。虽然太子完乃是质子,不得擅自离开,但寡人体谅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们归楚。” 黄歇道:“多谢大王。” 嬴稷看着黄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问问,楚君病势如何吗?” 黄歇道:“大王要臣来,臣便来。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嬴稷知道黄歇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脸色又青又红,变幻不定。不过,他毕竟身为君王,心一横,索性不再矫饰,反而平静下来:“寡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春申君着想。春申君与寡人有旧年情谊,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愿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阂。” 黄歇没有说话,良久,才长叹一声:“请容臣与太后辞行。” 嬴稷脸色微变,沉声道:“想来春申君应该知道,当如何说话。” 黄歇道:“尽如大王所愿,一切不是,都在黄歇身上。” 嬴稷看着黄歇,忽然觉得羞愧,他知道这个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排斥义渠王,面对黄歇,却有些心虚:“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说到这里,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这种两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黄歇轻叹一声:“臣可以走,只是大王当知道,您不能终此一生,在这件事上与太后作对。大王与太后母子至亲,应该深知太后的脾气。望大王好自为之,不要伤了母子之情才好。” 嬴稷脸一红,叹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黄歇长揖一礼,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过头之事,只怕伤的是您母亲的心啊!人心不可伤,伤了,就悔之晚矣!” 嬴稷看着黄歇,郑重还礼,眼看着黄歇还礼退出,心中隐隐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黄歇回到章台宫,芈月见他回来,便问:“子稷找你何事?” 黄歇沉默良久,缓缓道:“楚王病重,想见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芈月一怔,眉头挑起:“楚王年富力强,怎么会忽然病重了?” 第411章 人独行〔2〕 以她精于权谋的头脑,自然一下子就能够想到原委,可是她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面对。所以,她看着黄歇,希望黄歇能够给她一个安心的回答。 黄歇面对她探询的眼神,平静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芈月听出了他语中之意,忽然心底莫名一阵惶恐,她抓紧了黄歇的手,凝视黄歇:“我可以让太子完回去,可是,子歇,你答应过不会再离开我的。” 黄歇叹息一声,看着芈月轻轻摇头:“皎皎,不要任性,到这个时候,我留下又有什么意趣呢!” 芈月固执道:“我不管。如今我既拥有这山河乾坤,难道还不能得个遂心如意吗?有没有意趣,是我的事。”她抱住黄歇,将头轻轻埋入他的怀中,“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心安了。” 黄歇伸出手去,欲去轻抚她的背部,但手还是在触到她衣服之前,停了下来。他长叹一声,轻轻地扶起芈月,两人面对面坐着,这才道:“可我不愿意,楚国才是我的归处。” 芈月脸色十分难看,道:“你是黄国后裔,楚国与你何干?” 黄歇道:“人的归处不在他出生于何处,而在于这个地方是否有他的志向所系,有他的至爱亲朋所在。就如太后也并非秦国人,却最终为了秦国挥戈向楚一样。” 芈月看着黄歇,有些恼怒:“我若执意要留你呢?”自生病以后,黄歇搬来甘泉宫照顾她,她的脾气就开始变得有些任性和喜怒无常,似乎前半生的压抑统统要在这时候爆发似的。 黄歇知她的情绪为何变化,知道她心伤义渠王之死,而将情绪移于此刻在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所以一直尽量怜惜与包容她。 只是此刻,他却不得不伤害于她,这个错,只能他来扛。她恨他,好过她和嬴稷再面临分歧和矛盾。所有的错,让他来扛吧。 黄歇看着芈月,缓缓道:“既如此,那就请太后杀了我吧。” 芈月终于忍不住,拔剑指向黄歇,喝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咬了咬牙,忽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为义渠君报仇。” 芈月手一颤:“你说什么?” 黄歇道:“挑拨义渠君与大秦不和,虽然起于赵主父,但我知情不报,甚至还推上了一把,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义渠君。你若要杀了我为义渠君报仇,我无怨无悔!” 芈月怒极,扬手一剑向黄歇挥去,黄歇面对剑锋,站立不动。 芈月的剑一斜,砍去了黄歇头上的高冠。 芈月掷剑于地,扭头道:“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黄歇看着芈月,那一刻剑光挥处,他的嘴角甚至有一丝不自觉的微笑。困于这种选择之中,一次又一次牺牲忍让,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可是他背负着家国责任,背负着承诺,无法自己解脱。那一刻他甚至想,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在她的手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 然而,世间事又岂能尽如人意?这人生最痛苦最艰巨的责任,终究还得由他来继续背着。 他看着芈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揖到底,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芈月看着黄歇的背影,浑身颤抖,一脚踢飞了几案。 文狸闻声进来,却见芈月正瞪着她,吓得连忙跪下:“太后有何吩咐?” 芈月喃喃地说:“有何吩咐?有何吩咐?” 文狸自然是看到黄歇出去,忙问道:“要不要奴婢去追回春申君?” 芈月愤然道:“不必了——” 文狸犹豫一下,心中已经后悔自己刚才进来,只得又问道:“那,太后要宣何人?” 芈月浑身颤抖,此时此刻,所有的人一一离她远去,她迫切需要抓住一个人,她的手不能空空如也,她坐在席上喃喃自语:“宣何人?宣何人?”忽然想起那寒冷彻骨的*,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温文隐忍的男子,她颤声道:“宣——宣庸芮!” 庸芮接诏,匆匆地跟随内侍走过章台宫曲折的回廊,走进寝殿的时候,大部分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几枝摆在榻前。 芈月只着一身白衣,坐在席上,自酌自饮。 灯光摇曳,人影朦胧,令庸芮有片刻的失神。 芈月自灯影中转过身来,冲着他笑道:“庸芮,过来。” 庸芮从来不曾见过芈月这样的笑容,这笑容神秘而充满了吸引力,他竟是不能自控,走到芈月身边,还未行礼,已经被芈月拉住。 庸芮颤声道:“太后——” 芈月却用手指虚按住他的唇,道:“嘘,别叫我太后,叫我的名字——我记得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你以前叫过我的名字的!” 庸芮颤声,叫出来的,竟是在梦里叫了千百回的初见面时的称呼:“季芈——” 芈月歪了歪头:“好久没听人这么叫我了。好,这么叫也好,听着亲切。”她举了举杯,笑道:“来,我们喝酒——” 庸芮喃喃道:“好,我们喝酒——” 芈月又倒了一杯酒,递给庸芮道:“来,你喝——” 两人沉默地喝着酒,倒了一杯又一杯。 芈月又倒了一杯酒的时候,手一抖,大半的酒倒在酒爵外。 庸芮见状,心头一颤,忙按住她道:“你别再喝了。” 芈月抬起醉眼看着他:“你要阻挡我吗?” 庸芮僵了一下,缓缓放开手。 芈月呵呵笑着,斜看着他,神情有些娇嗔又有些自得:“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违拗我的。”她举杯将酒倒入口中,却大半流下,沿着颈项流入领口。 庸芮拿起绢帕,为芈月拭着唇边颈中的酒渍。 芈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目光炯炯,问他道:“庸芮,你喜欢我吗?” 看着芈月的目光,庸芮无法抵御地点点头,颤声道:“喜欢,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芈月咯咯地笑着,此刻她似乎已经醉意上头,有些无法控制了,又问道:“你会离开我吗?” 庸芮凝视着她,缓缓摇头:“不,我会一直守候着你,就算死也不会离开你。” 芈月的神情有些游移,又问:“你会违拗我吗?” 庸芮肃然道:“庸芮此生,只会忠诚于你一人。” 芈月轻笑:“忠诚于我一人?我、我是谁呢?” 第412章 人独行〔3〕 庸芮凝视着芈月,郑重地,如托付一生般真诚地说:“你是季芈,你是皎皎,你是月公主,你是芈八子,你是太后,你是我这一生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芈月眼里有泪光闪动,她缓缓地贴近庸芮,轻轻地吻上他的唇。 庸芮的表情有些挣扎,但最终还是抱住了芈月,深吻上去。 烛影摇动,过了一会儿,灭了。 **苦短,一缕阳光照入宫阙,映入庸芮的眼中,他忽然醒了。 庸芮睁开眼睛,看着殿中的一切,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昨夜之事,是梦是真。他仿佛跋涉了很远很远,以为在走一条永远不会到达的路,忽然间发现所站之处就是目的地,反而惶惑了,恐惧了,只觉得眼前所见皆海市蜃楼,转瞬即逝。 他似乎做了很久很久的梦,虽然明明知道是梦,却不愿意醒来。他从来就不够勇敢,承受不起大喜之后的崩塌和痛苦。 此时,芈月仍然在沉睡中。 庸芮看着芈月,他已经决定远离,却又似被她的睡颜催眠,禁不住俯下身子,在她的鬓边轻轻一吻。 芈月微微一动,庸芮一惊。 然而,芈月仍然继续睡着。 庸芮伸手想为芈月盖上被子,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挣扎万分。 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悄悄起身,为自己穿上衣服。 芈月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已经衣冠整齐的庸芮,她笑了一下:“你起来了。” 庸芮却沉默地跪下,叩首:“臣冒犯太后,还请赐罪。” 芈月猛地坐起,声音顿时变得冰冷:“庸芮,你这是什么话?是我召你进宫的,你如今却要请罪,当我是什么人了?” 庸芮咬了咬牙,再一拱手:“就算是太后召臣,臣也应该谨守臣节才是。” 芈月的声音更加冰冷,甚至带着隐隐怒气:“庸芮,你什么意思!就算你不愿意,也犯不着如此无礼。” 庸芮抬头看着芈月,凄然一笑:“如果臣说,昨夜是臣一生美梦所系,太后可信?” 芈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庸芮。 庸芮苦笑一声,继续道:“在上庸城第一次见到太后,臣就已经动心了。因为阿姊的遭遇,庸家本来不愿意涉入咸阳的争斗,只守在边城。可是臣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最终还是回到了咸阳,就是希望可以在近处看到太后,能够有机会帮到太后……” 芈月听着庸芮的诉说,从不能置信到渐渐感动:“庸芮,你……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她说到一半,忽然止住,问他,“可你为什么还……”为什么还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又将自己推开? 庸芮看着芈月,少年时的美梦如真似幻,可如今他已经人到中年了,他赌不起。他坦承:“我承认,我有私心,想更接近太后。在甘泉宫,在昨夜,我明知道这一步步走下来,就是*,就是放纵,可总是觉得,这还是一个安全的距离,还没有越线。直到昨夜,直到昨夜,月色太好,美酒太过醉人,心底的*再无法控制,我,我……” 芈月握住庸芮的手,柔声道:“就算越过这条线,又怎样?你我之间这么多年来一起走过,将来仍然可以携手并行。” 庸芮的手猛地一颤,立刻缩回了来,摇头:“不,不——我不敢,我害怕!” 芈月道:“为什么?” 庸芮缓缓道:“成为你的男*,我不甘;成为你的男人,则无法与你共存。” 芈月惊怒莫名:“你这是什么话?” 庸芮叹道:“你是一个太过强势的女人,如果仅仅作为男人和你在一起,身为男人的尊严和男女的情爱终究不能共存。过于强势的男人会与你两败俱伤,过于软弱的男人,会教你看不起。这些年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过义渠王,亦看过春申君与你之间的感情纠缠,感同身受,同喜同悲。如果得到过你又失去,甚至让你痛苦伤心,我宁可就这样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芈月看着庸芮,冷笑一声:“什么叫安全的距离?” 庸芮的声音痛苦而挣扎,如沉迷美梦不愿醒来,却又不得不清醒面对:“昨夜之美,如同一场梦幻,就当成是我保留在心底永远的美梦吧。我愿与你永远君臣相对,以臣子之身,离你三步,就这么保持距离地仰望你,倾慕你,忠诚于你,为你分忧解劳,奔走效力。这样的话,我才能够长长久久地留在你的身边。我们之间的君臣身份,才是最安全的距离。” 芈月怒极,仰天而笑:“哈哈哈,你想得好,想得太好,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想好了,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我愿意与否?” 庸芮跪伏下去:“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臣静候太后吩咐,只要您说,臣一定照办。” 芈月冷笑:“你既然自称臣了,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够期望什么?” 庸芮抬头,看着芈月,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缓缓磕了三个头。 芈月道:“庸芮,你出去吧。” 庸芮缓缓退出了殿中。 芈月看着庸芮退出,忽然觉得一阵凉意,她站起来吩咐:“与我更衣。” 侍女们为芈月穿上外衣,一层层华服披就,芈月对镜,看到的是一个威仪而自信的君王。 芈月走出宫殿,步下台阶。 此时,秋色正浓,花园中红叶繁盛,金菊满园,桂香浮动。 金秋季节,不如春日百花齐放般娇艳夺目,却更有一种丰盈而充足的灿烂。 花谢花开,皆是过客,永恒的,唯有手中握着的果实。 人生,亦是如此。 长长的走廊,芈月独自走着。 宫娥站在两边侍立,芈月走过的时候,她们一一跪下行礼。 芈月上了步辇,慢慢地行到后山,下了辇,摆手阻止侍从跟随,独自一人沿着后山小径慢慢地往上走。 芈月走到山顶,看着整座咸阳城沐浴在阳光之下。 独立最高处,却是最孤独。 怪不得历代的君王,都只能称孤道寡,原来权力的最高处,只有自己一个人,俯视众生。 可是,纵只有一人,她还是宁愿孤独地站在这最高处。 夜深了,芈月经过长长的走廊,提灯的宫娥们一一跪迎。 走廊的尽头,有十余名美少年分两排跪迎。 走到最后,芈月忽然转头,抬起一名美少年的下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美少年灿烂一笑:“臣名叫魏丑夫。” 芈月诧异:“丑夫?长得这么俊俏,怎么会叫丑夫呢?” 魏丑夫道:“臣是丑年生人,故名丑夫。” 芈月放下手道:“原来如此。” 芈月迈步进门,魏丑夫跟了进去。 大门缓缓关上。 第413章 霸业兴〔1〕 时间如同飞轮转过,秦国平定义渠之后不久,赵国亦迎来动荡。 赵主父忽然宣布,欲将赵国一分为二,将划出来的一半定为代国,赐予长子赵章,封为代君。 消息一出,列国皆惊。 芈月在章台宫苑,与庸芮对弈。 芈月问:“赵主父之意,你可明白?” 庸芮道:“列国皆言,赵主父因早年*爱韩王后,封其子章为太子。后来又*爱吴娃,不惜提早传位于吴娃之子何。如今韩王后、吴娃俱死,臣听说赵主父虽然已经传位赵王何,但又对公子章起了怜爱之心,不忍其身为兄长,要终身向弟弟屈膝,于是才要将赵国分为两半,分一半给公子章,封为代君。臣以为,此事绝非这么简单。” 芈月缓缓点头,道:“正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雍此人心怀大志,又岂是个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之人。” 庸芮拱手,问道:“太后可知他的目的何在呢?” 芈月道:“列国都知道变法的好处,却都扛不住变法的代价。赵雍早有心变法,只是赵国上承晋制,古老顽固。赵国想要改革,比我们秦国更困难百倍。他费尽心机,让位于次子赵何,全力投入兵制改革,才弄出个胡服骑射,虽然与列国相比,优胜不少,可是与我们秦国全面变法相比,却只是隔靴搔痒,击不中要害。所以他想要二次变法,利用扶植赵章之际,划出赵国一半土地,进行全面革新。” 庸芮一惊:“他若成功,那于我秦国才是真正的威胁。” 芈月冷冷道:“那就让他这个计划胎死腹中。” 庸芮道:“太后的意思是……” 芈月冷笑:“赵雍未免想得太美。哼哼,他两入咸阳,兴风作浪,若是让他就这么得意,岂不让赵人笑话我们秦国无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庸芮,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庸芮肃然拱手:“是。” 芈月的声音冰冷,似从齿缝中透出:“要让那赵章以为赵雍支持他去争整个赵国,让那赵何害怕会失去王位;更要让赵国的卿大夫们知道如果赵雍继续变法,他们将会失去什么……” 看着庸芮领命而去的背影,芈月冷冷道:“赵雍,我等着你的死期。” 或许,赵雍是个太过聪明也太过自负的君王,这样的人在列国驰骋自如,自然认为在自己君权之下,儿子和臣子更是他指间掌控之物。他却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最轻视的地方,反而是最容易失控的。 赵王何可不管他父亲赵雍的宏图大志,对他来说,本来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却硬生生要被夺走一半,赠给曾经跪伏在自己脚下的败将,他实在是万般不甘。 一时之间,赵王何拉拢宰相肥义、王叔公子成、大将李兑,公子章收罗重臣田不礼,赵国上下,剑拔弩张。 赵雍眼看着“棋子”要挣脱自己的手掌,一怒之下,决定采取行动。他以在沙丘选看墓地为名,下旨让公子章与赵王何随行。赵王何无奈,只得在重臣肥义和信期的陪同下随行。到沙丘后,赵王何居一宫,赵雍与公子章另居一宫。 而此时,秦人细作通过对田不礼施加影响,煽动他向公子章进言,借用赵雍令符请赵王何到主父宫议事,一举拿下赵何,夺取政权。 赵王何早有准备,岂肯自投罗网,便由宰相肥义代他前去。肥义进了沙丘宫,即被田不礼下令杀死。赵王何又惊又怒,以王令指挥军队围剿公子章,公子章无奈,逃入赵雍宫中。 赵王何知道自己与公子章已经不死不休,但公子章逃入沙丘宫,必受赵雍庇护,而自己擅动兵马,亦不敢去见赵雍。索性听了公子成的话,将沙丘宫全部封死,令兵马团团围住,只围不战,断水断粮。自己却远远躲开,不敢走近。公子成本就因为胡服骑射之事,与赵雍早成政敌,他对赵雍知之甚深,防之极严。 可叹赵雍英雄一世,却被围在这沙丘宫中,米粮断绝,纵有惊世之才,无所施展,只能活活饿死。 及至三个月之后,公子成料定赵雍必死,这才打开被封死的沙丘宫。此时宫中诸人,皆成白骨。只能够从尸骨身上的衣饰中,辨认出赵雍之尸来。 赵王何自始至终,不敢进来,只遥遥对着沙丘宫三拜,才下令厚葬赵雍,追思其平生功业,谥其为“武灵”二字。谥法曰:“克定祸乱曰武,死而志成曰灵。” 后世即称赵雍为赵武灵王。 消息传到咸阳,芈月素服,来到丽山脚下义渠王陵墓前为他祭奠。 她站在墓前,默默道:“阿骊,今天是你的祭日,我来看你了。害你的人,我已经让他付出代价了。我把你葬在丽山脚下,如今这座山,会改名叫骊山,我想你会知道我的意思。我开始在山脚下兴修陵寝,从我开始,秦国的历代君王,都将葬在这骊山之下。百年之后,我跟你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赵武灵王死后,赵国政坛震荡,自赵武灵王而起的扩张之势,一时停歇。 次年,魏韩两国畏秦国势大,联兵伐秦。芈月起用白起为帅,在伊阙之地,大败两国联兵,掳联军统帅公孙喜,占垣城、新城等五座城池,斩首二十四万人,举世震惊。 这一战之下,韩魏遭受重创,白起继续进攻,又占宛城、邓城。韩魏两国被迫求和,魏割河东四百里地,韩割武遂两百里地与秦国。 然而秦人并未因此停下进军的脚步,白起与司马错等继续率军攻魏,攻陷魏国大小六十一座城邑。三年后,魏国再割旧都安邑求和。秦军入城,驱尽魏人,只占城池。 次年,蒙骜之子蒙武率兵,攻陷齐国九城,以报当年齐国毁诺之仇。 却说那年秦国攻楚之时,本是楚人煽动五国攻秦,以解楚人之围,不料关键时候,芈月派人游说齐国抛开五国,与秦国一起称帝,又有苏秦怂恿,齐王地贪图秦国之利,竟中途撤军,自己回国去了。此等背盟的行为,却是大大得罪了诸侯。 此后,秦国与齐国一齐称帝,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这是继五国相王之后,诸侯进一步给自己提高规格,让周天子蒙受屈辱,周天子身份再一次被踩低。 但齐国很快发现自己上了秦国的当,秦国伐楚本已处于诸侯的集体舆论攻击之中,这次与秦国一齐称帝,竟是把自己也变成了诸侯舆论靶心。齐王地醒悟过来,急切之下又接受了策士的劝说,忽然宣布去帝号,又率先跳出来指责秦国不应该称帝。 他却不知,这种自以为是首鼠两端的行为,教他失尽了人心。起先接受合纵之议,与诸侯攻打秦国,就已失了一部分连横派臣子的心;及至到了函谷关前,又毁约先行撤退,再失合纵派与诸侯之心;且劳师远征耗费巨大,匆忙后退,军功上未见获利,国内已经有了怨声;后与秦国一齐称帝,秦国的利益未到,他自己先变卦撤了称帝之议,令得国中仅剩的拥护他的争霸派也对他充满怨言。 他这主张变来变去,实是为君大忌。因众臣每一派政策都会有其谋划甚深的策士安排计划,都有忠贞不贰的臣子相辅推行。他每变动一次,就丢掉一批谋士和忠臣,而他又永远认为自己最聪明,所做的决定正确无误,不听劝谏。到了最后,除了一批阿谀奉承的马屁精外,谁也不愿意再对他这样的人推心置腹了。 蒙武攻齐,只是秦国出击的第一步。 次年,燕国上将乐毅集秦、赵、韩、魏五国联兵,大举攻齐,陷齐国七十余城,将齐国打得险些全境覆灭,只余即墨、莒两个城池。 若说三晋之国,此时正被秦国打得落花流水,何以又愿意与秦联兵攻齐?一则是畏秦人之强横;二则也是因为自己城池失得太多,于是想趁火打劫,借着秦燕两国之势,从齐国捞些城池来填补亏损;三则齐王田地与他们合纵之时,多次见利毁约,早让诸国记恨在心。 齐王田地仓皇逃奔卫国,卫君避舍称臣,但田地死性不改,仍然骄狂无礼,结果遭卫国人的驱逐。后又前往邹、鲁等地,邹人和鲁人也拒绝接纳。最后只好投奔至莒地,正遇上楚王横派来救齐的大将淖齿,本以为可以获救,不想田地出言不逊,又激怒淖齿,被淖齿下令挑断脚筋,乱箭射死。一代暴君,死得凄惨,死后亦被追了一个恶谥曰“愍”。谥法曰:“祸乱方作曰愍。”言其为政无方,致令国乱。此即后世所称的齐愍王。 第414章 霸业兴〔2〕 当此之时,列国再不能与秦国抗衡。于是,秦人终于再度攻楚,此一番挥兵直下,势如破竹,楚国三分之二的国土,就此落于秦人之手。同年,齐将田单破燕救齐,齐国再度复起,但国力已衰,不复有争霸之能。 时光荏苒,岁月疾驰,不觉秦王嬴稷在位已是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间,虽然依旧还是母后摄政,然而秦人收复巴蜀,并吞义渠,取楚国都城郢都为南郡,取楚地三分之二国土;斩杀韩赵魏诸国兵员数十万,取百余城池。至秦昭襄王四十年,战国局势已经从七国争雄,转入秦国独霸的局面。 此刻,已经五十多岁的嬴稷扶着七十多岁的芈月缓缓走过章台宫走廊,看着园中景色。 人人皆以为,这位令得六国俯首的秦国君王,当志得意满。然则,他心中却是有苦自知。 他在位已经四十年,诸事由母后做主不说,甚至连亲生的儿子也保不住。此前,他刚刚得到消息,他与王后芈瑶所生的嫡长子嬴栋,因被芈月派往魏国为质,长年忧病交加,死于魏国。 而当他向芈月提出,立他与唐八子所生的次子安国君嬴柱为太子时,却被芈月拒绝。 此时,当他扶着母后游园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他的父亲惠文王活了四十多岁,他的祖父孝公亦只活了四十多岁,便是宗族中寿数较长的樗里疾,亦只活了五十多岁,而他近年来,也深觉身体不适,极恐自己的寿数将至。 而他的母后,此刻却依旧健步如飞,精神矍铄,健康状况远胜他这个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母后非但不喜欢他的长子嬴栋,甚至也不喜欢他的次子嬴柱,然而,他的两个异母弟弟泾阳君嬴芾和高陵君嬴悝却深得他母后的喜欢,简直是*爱非常。 近年来,宫中亦有流言,说太后出质太子,不喜安国君,乃是有意立泾阳君为储。 这是嬴稷断然不能容忍的事。在义渠王死后,他可以埋下旧怨,视嬴芾和嬴悝如亲弟,但这大秦江山是他嬴家天下,他是万万不能让义渠血统来玷辱的。 所以,为了能够让嬴柱成为太子,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这日他特地陪着母后游园尽孝,亦是为此。 “母后,子柱已经长大成人,儿臣也已经年迈,群臣纷纷上奏,叫儿臣早立太子。儿臣以为,可立子柱为太子。”嬴姬道。 芈月却呵呵笑道:“这事儿不急,咱们再看看啊。” 嬴稷脸色变了变道:“母后,国无储君,只怕人心不稳。” 芈月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人心不稳的?就算天下不稳,我们这秦国,还是稳稳的。” 嬴稷没有再说话。 却在此时,听得一声清脆的欢呼:“姑祖母——” 随着这一声欢快的呼叫,华阳君芈戎的孙女芈叶飞奔过来,扶住芈月的另一边胳膊,撒娇道:“姑祖母出来,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好让我来服侍您啊。” 芈月看着这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眼中充满了对所有孙辈均未曾有过的慈爱,笑呵呵地摸了一把她的脖子,嗔道:“你这孩子,可是又去跑马了?” 芈叶笑道:“是啊,姑祖母,新到的义渠马好极了,我喜欢那匹四蹄盖雪,还有那匹赤兔……” 芈月见她说个没完,挥挥手道:“你喜欢,都给你了。”转头对嬴稷道,“大王有事,尽可去忙,有这丫头陪我就行。” 嬴稷只得应了一声:“是。”默默退后,看着芈叶围着芈月叽叽喳喳地边说边走远了。 夜晚,嬴稷倚在榻上,唐棣为他捶着腿。嬴稷长叹一声道:“寡人老了。” 唐棣吃惊地看着他,叫道:“大王何出此言!” 嬴稷道:“可母后的精神还很足,她如今一顿还能够吃得下三碗饭,健步如飞。寡人真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走在母后前面。到时候母后若立芾弟为储君,又有谁能够阻止?” 唐棣脸色都变了:“大王多虑了,大王还年富力强呢,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嬴稷道:“若有这一天的话,寡人就是大秦的不肖子孙,到了地下也难见列祖列宗。” 唐棣道:“不会的,母后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妾身失言,妾身有罪!” 嬴稷摇头道:“你说的是实话,何罪之有?哼,若母后没有这样的心思,为什么寡人当年立栋儿为太子,她不久就将栋儿派到魏国为人质。这些年来栋儿辗转列国,母后却始终不让他回来,直到他死在魏国……”说到这里,他不禁老泪纵横。 唐棣扑在嬴稷的膝上,嘤嘤而哭:“大王,都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曾经向母后请求让子柱代兄出质,可母后不允。妾身应该多求求母后,而不是被拒以后,就不敢再言语了!” 嬴稷叹道:“唉,你多虑了。母后的心性刚硬,她决定的事,又岂是你去求一求就能够改变的?寡人原以为,母亲因为栋儿外祖父的缘故,不愿意让他继位为君,寡人擅作主张,违她之意,所以才让她一直针对栋儿。可栋儿死了,寡人欲立子柱为太子,她仍然不允,才不得不让寡人起了疑心。这些年以来,她始终对芾弟*爱有加,她、她毕竟七十多岁了,我怕她当真是老糊涂了,只记得芾弟是她的儿子,却忘记了他终究不是我嬴家子孙!” 唐棣抬头,温婉地劝说道:“大王,凡事以孝道为先,母后执政这么多年,我们不可以跟她硬拗。子柱毕竟是孙辈,不常与母后亲近,因此不得母后喜欢。咱们要想办法让子柱多讨母后喜欢,如果母后喜欢子柱,就不会忍心再委屈了子柱的。” 嬴稷长叹一声道:“棣儿,你说得对。这些年以来,你一直如此贤惠温婉,寡人每每疲累的时候,到你身边就觉得舒心不少。” 唐棣勉强笑道:“大王过奖了。” 这*,唐棣辗转难眠,次日便叫来安国君嬴柱,却不说什么,只叫他陪着自己逛逛花园。 嬴柱心知其意,陪着她走了一会儿,见侍从们都知机远远落后,忙问道:“母亲,父王同太后商议的结果如何?” 唐棣叹息一声道:“太后还是没有同意。” 嬴柱恼道:“难道太后真的有意立泾阳君为储君?” 唐棣吓了一跳,斥道:“住口!这种话,是你能说的吗?” 嬴柱一脸的不服气:“何止是儿臣,这些年来,大哥身为太子却常作人质,等大哥不在了,太后又迟迟不肯立我为太子。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群臣难道不明白吗?早就有人议论纷纷了!” 唐棣道:“你是太后的孙子,当以孝道为先。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不可心怀怨念,要记得‘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想要言行上不行差踏错,你心里就更应该不怨不惘。” 嬴柱泄气道:“儿臣有负母亲教导了。” 唐棣道:“你待人以诚,自己做足十分,哪怕你不争,别人也会帮你争;别人不帮你争,天也会帮你争。” 嬴柱道:“儿臣、儿臣还要怎么做啊?儿臣做得再好,太后眼里也没有儿臣啊!” 唐棣道:“我问你,太后最倚重的人是谁?最信任的人是谁?最*爱的人是谁?谁最能讨太后喜欢?谁最能讨好太后?太后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太后最想要的东西又是什么?” 嬴柱道:“太后最倚重的是穰侯和华阳君,太后最信任的是上大夫庸芮,太后最*爱的是泾阳君与高陵君,最能讨太后喜欢的是华阳君的孙女芈叶,最能讨好太后的是男*魏丑夫。太后最喜欢的是那支玉箫,太后最想要的是和氏璧。” 唐棣微笑。 嬴柱眼睛一亮道:“儿臣明白了。” 唐棣道:“明白什么?” 嬴柱道:“儿臣针对这七件事下手。” 唐棣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你可以努力,有些人,你对他们再努力也是无用。穰侯魏冉和华阳君芈戎,这两人虽然都是你父王的舅舅,但两人的偏好不同。穰侯喜欢泾阳君和高陵君,所以你讨好他是没用的。你要讨好华阳君,不仅要讨好他,更要讨好他的孙女叶儿。” 嬴柱一怔:“叶儿?” 唐棣道:“不错,太后族中孙侄虽多,可她却独独喜欢叶儿。子柱,你可知你的原配死了好几年,为何我至今未替你再聘下正妻吗?” 嬴柱兴奋道:“母亲的意思是……” 唐棣伸手接下一片红叶把玩着,沉声道:“我想华阳君若知道自己的孙女将来会成为秦国王后,他一定会站到你这边的。” 嬴柱顿时明白:“儿臣知道了!” 第415章 霸业兴〔3〕 唐棣道:“此外,魏丑夫此人,虽然只是个男*,你也要好生笼络。还有,我听说和氏璧似乎落在赵国,你派人去好好打探。你若能够在这三件事上,得到太后的欢心,那么离太子之位,会更近一步。” 嬴柱一揖到底:“多谢母亲。” 唐棣道:“谢我有什么用,真正能够为你做主的,是你的父王!” 嬴柱道:“母后的意思是,儿臣将这三件事,禀告父王,得到父王的支持?” 唐棣道:“记住,对这件事,我一无所知。” 嬴柱敬佩道:“是,母亲。” 此时,章台宫后院银杏树下,也在进行着一场对话。 芈月召来庸芮对坐,一边弈六博棋,一边问他:“庸芮啊,这国相之位,你真的不接?” 庸芮道:“臣说过,臣与太后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彼此安全。这国相之位,离太后太近,权势太大,这就不安全了。臣这一辈子,做到这个上大夫足够了。” 芈月呵呵一笑,指指他,却也无奈:“你啊,你啊!” 庸芮道:“太后,最近有没有人在太后耳边议立太子之事啊?” 芈月道:“有啊,不少人呢,今天连大王都亲自来游说了。” 庸芮道:“那太后为何不肯答应呢?” 芈月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应当’要落到谁头上的。大秦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哪有几个人的王位,是‘理所应当’落在头上的?凡是这样的君王,不是庸君,就是祸害!” 庸芮道:“有人说,太后不愿意立公子柱为太子,是有心扶立泾阳君?” 芈月诧异道:“芾?呵呵呵,有才之人,岂是要人扶立的?要人扶立的,国家交到他的手里,也堪忧啊!” 庸芮见她说话,忽然道:“呵呵,太后,臣要牵你的鱼了!” 芈月大惊:“哎,我看看……庸芮啊你真狡猾,居然引我分神,偷我的棋子!” 庸芮道:“呵呵,这年头还有什么事能够让太后分神,那不是笑话嘛!老臣不信。” 芈月哼了一声:“你啊,你这张嘴,善能巧辩,从来不管左右,那道理全是你的。” 三个月后,芈月看着眼前的芈叶,吃惊地问:“你说,你喜欢子柱?” 芈叶扭捏道:“姑祖母——” 芈月目光锐利地看着芈叶:“你想嫁给他?” 芈叶虽然害羞低头,但还是勇敢地点了点头。 芈月道:“你嫁给他,是不是以为他将来会做秦王,你就可以成为王后?” 芈叶吃惊地抬头道:“姑祖母,您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真的喜欢他啊!” 芈月道:“你就没有考虑过,若是他将来做不成国君呢?” 芈叶低着头,轻轻地说:“就算他不做国君,他也是安国君,我与他一生富贵无忧。” 芈月道:“叶儿,你抬头看着我。你如果想当王后,姑祖母可以成全你,但并不一定要嫁给子柱。” 芈叶急了:“姑祖母,我只想嫁给他,我才不管他将来如何呢!” 芈月看着芈叶清澈的眼睛,笑了起来:“你没这么想,可有人这么想。” 芈叶倔强地说:“我不管谁怎么想,我只想嫁给我喜欢的男人,这又有什么错?” 芈月看着芈叶天真的面庞,她和她的弟弟所生的所有子辈、孙辈中,只有这个侄孙女的面容,酷似她的生母向氏。也因此她对芈叶格外*爱,千依百顺。 她只愿她这辈子,只在这张脸上看到笑容,看到幸福,看到欢乐,她不愿意这张脸上再有忧愁,有痛苦,甚至是泪水。 这样的一张脸,已经让她*了这么多年,如今,更让她不忍心拒绝她提出的任何事。罢罢罢,不管那个人有什么图谋,有自己在,他只能对她好。 看着芈叶的脸,芈月心中酸楚,口中却缓缓地说:“好,叶儿,姑祖母答应过你,要让你一生欢喜无忧。你记住自己说的话,你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你求的不是王后之位,权势风光。那么,我就成全于你,但是从今开始,你也休想到我面前,开口为子柱谋求权力。你可能做到?” 芈叶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道:“姑祖母,我答应您,我说到做到。” 芈月慈祥地笑了笑道:“傻孩子,还叫我姑祖母吗?” 芈叶羞红了脸,扑到芈月的怀中羞涩地叫道:“祖母——” 太后下旨,赐华阳君孙女芈叶为安国君夫人。旨意一下,朝中顿时有了许多异动。 魏冉闻听此事,匆匆来见:“阿姊。” 芈月道:“冉弟来了,坐吧。” 魏冉道:“我听说阿姊想把叶儿许配给安国君。” 芈月道:“是啊,你以为如何?” 魏冉坐下道:“阿姊是想立安国君为太子吗?” 芈月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魏冉道:“阿姊这么做,不是很明显吗?” 芈月道:“有什么明显的?我只是成全一对小儿女的婚事,与储位何干?你们想多了。” 魏冉道:“阿姊对叶儿的*爱,人所共知。安国君娶了叶儿,等于得到了华阳君为援助,那么阿姊原来的考虑岂不是……” 芈月道:“我原来的考虑,也不是完全把安国君排除在外,他毕竟是子稷的亲生儿子。但大位不是理所应当就要落在什么人的头上,我只是想看看,谁更适合坐这个位子。” 魏冉道:“但上位者的一个举动往往给臣子们以暗示,会让他们在私底下进行更多的选择。如果坐到某一边的臣子们太多了,他们就会左右君王的选择。” 芈月没有跟他争辩,转了话题道:“你还记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魏冉猝不及防,一时没回过神:“母亲?你怎么会忽然想到她?” 芈月道:“你还记得吗?” 魏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当时太小。” 芈月轻叹道:“是啊,你当时还太少,戎弟也太小,你们都不记得了……” 魏冉道:“阿姊是想起母亲了吗?” 芈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格外*爱叶儿吗?叶儿长得很像她……” 魏冉“啊”了一声:“我倒没有注意,回头再仔细看看她的样子……” 芈月道:“叶儿来求我,说她想嫁给子柱。我不想在这一张脸上再看到伤心,再看到泪水,那一刻我没能够坚持住,答应了她。可这并不代表什么。叶儿很懂事,她远比我想象的更聪明更有决断,我很欣慰。就算这一个举动给了某些人某些暗示,或者影响到了什么,这点些微的代价,我也不在乎。” 魏冉沉默了。 芈月道:“你去吧。叶儿的婚礼,你这个叔祖,要好好地为她祝福。” 魏冉道:“是。” 鼓乐声中,酒宴正酣,芈戎乐呵呵地一个个席位敬酒,群臣皆是满脸堆欢,向他道喜。 芈戎敬完酒,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他的席位与魏冉的正挨着,却见魏冉正在大口灌酒。 芈戎道:“冉弟,猛酒伤身,慢些喝,我们都上了年纪了,不要太逞强。” 魏冉微微冷笑道:“兄长这一路敬下来,喝的酒也不少啊,岂不更伤身?” 芈戎一怔道:“喂,你怎么了?” 魏冉道:“我是为您高兴啊,您如今成为安国君的岳祖父,与大王亲上加亲,岂不是可喜可贺啊!” 芈戎不悦,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在酣饮中,于是压低了声音道:“冉弟,我作为兄长,不知道今天说句话,你还能不能听得进去?” 魏冉道:“还请兄长指教。” 芈戎欲言又止,放下酒爵长叹道:“虽然我功劳不及你,地位也不及你,这些年来,大秦只见你站在朝堂,指手画脚,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我有一句话还是想劝劝你……” 魏冉道:“劝我什么?” 芈戎道:“大秦毕竟是嬴氏天下,我们毕竟是嬴家臣子,就算是大王的舅父,在大王面前也要恭敬三分,不要一味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魏冉斜眼看着芈戎,冷笑道:“你只记得你是臣子,却忘记你自己到底应该是谁的臣子。你我一身富贵权势,到底是从谁的身上来?量小眼浅,舍本逐末,这才是为什么你身为兄长,地位权势却不及我的缘故。” 芈戎大怒道:“哼,忠言逆耳,不知进退。” 魏冉也站起来道:“哼,首鼠两端,不知所谓。” 庸芮见兄弟俩似有不和,连忙端着杯子过来打圆场道:“穰侯、华阳君,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您兄弟二位可不要为灌酒逞量,怄气着恼,不然那可就是笑话了,呵呵,呵呵……” 魏冉放下酒爵,冷笑一声道:“这里气息太浊,我出去透透气。”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看着芈戎,故作失言状:“这——呵呵,想是我说错话了,穰侯恼了我,华阳君,抱歉,抱歉。” 芈戎勉强笑了笑道:“庸大夫,与你无关,我这个弟弟向来气性大。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 庸芮道:“好好好,请请请!” 一场欢宴重又开始,那些隐藏于潜流之下的锋芒,似乎都被掩盖了。 第416章 安国君〔1〕 章台宫内殿,芈月躺在毛毯上,盖着锦被,微闭着眼睛。 芈叶坐在她的脚边,轻念着竹简:“臣以为,阏与之战,乃胡阳轻敌之故也。赵奢屯兵二十八日,以痹秦军。胡阳乃认为阏与可轻取,不加防备……” 嬴稷走进来,听到了芈叶的朗读之声,不由得僵了一僵,表情尴尬。 芈叶连忙停下,站起来行了一礼:“大王!” 嬴稷道:“免礼。” 芈月睁开眼睛,道:“子稷,坐下吧!” 她挥了挥手,芈叶退出。 嬴稷坐到芈月身边,关切地问道:“母后昨日几时安歇,今日几时起身,膳食进得如何?” 芈月坐起道:“我歇得好,进得好。你放心,还是跟以前一样。” 嬴稷扶着芈月坐起,道:“如此儿臣就放心了。对了,唐八子前日训了一班舞乐伎,母后可还喜欢?” 芈月道:“知道你们孝顺,这班舞乐挺好的,我还学了她们几个动作呢。” 嬴稷笑了:“甚好,等到中秋宴时,儿臣与母后一起歌之舞之!” 芈月哈哈一笑:“好好好,歌之舞之!” 嬴稷道:“母后,阏与之战,实是儿臣之误,特向母后请罪!” 芈月拍拍嬴稷的手:“谁还能百战百胜不成?用错一个胡阳罢了,下次换个人用便是。” 嬴稷道:“论及用人,儿臣还是不及母后。母后用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与六国征战,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便是上溯数百年,也没有这样的战功。” 芈月道:“穰侯老了,脾气也不好,也就我手里头用用罢了。倒是白起,还能够再立大功,我还能留给你继续用。” 嬴稷道:“嗯,儿臣听说白起近年来频频向赵国派出细作,想是为伐赵做准备了。” 芈月道:“赵国,是六国剩下的最后一块硬骨头了,不过,也就这么几年的事了。平定赵国以后,一统天下,就只是日程上的事了。不过我怕我是看不到了……” 嬴稷苦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母后把列国的硬骨头全啃光了,当真要收拾起来,只怕也要二三十年的工夫。恐怕儿臣也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芈月道:“是啊,还得一切都顺顺当当才是。所以,秦国将来的君王,身负大任,要慎之又慎。你看这数百年间,前世的君王开创霸业,因为子孙不肖、一着不慎就全盘皆输的例子,也不鲜见啊!” 嬴稷试探着问:“母后……不看好子柱?” 芈月微笑而不答。 嬴稷试探道:“芾弟倒是很能干……” 芈月打断了他的试探:“你还有什么事吗?” 嬴稷滞了一下,才继续道:“母后,可还记得和氏璧吗?” 芈月脸色一变:“和氏璧?你怎么会提起这个?” 嬴稷道:“子柱听人说,赵国的宦者令缪贤,以五百金购得一块玉璧,据说就是传说中的和氏璧。寡人想发兵赵国,夺回和氏璧以博母后一笑。” 芈月道:“你觉得这会是真的吗?” 嬴稷道:“真假并不重要,而是这正好是我们伐赵的理由,此乃一举两得也。” 芈月摇了摇头道:“赵国的力量,不可低估,你忘记这次阏与之败了?赵国过去有廉颇,如今又有了个赵奢,不易取啊!” 嬴稷道:“以母后之意?” 芈月伸过手去,拨弄着铜制莲台,机括收缩,藏在花心中的随侯珠缓缓升上。 芈月道:“当年楚国为了得到这灵蛇珠,灭了随国。你去跟赵国说,我要这和氏璧,叫他把玉璧送到咸阳来,秦国愿以十五城交换。” 嬴稷吃了一惊道:“十五城?” 芈月看着嬴稷,微笑不语。 嬴稷醒悟道:“儿臣明白了,关键不在于这十五城,而在于他们交不交这和氏璧。若是交了,便是自泄了底牌,那就是他们没有和我们交战的底气。” 芈月微笑。 秦人欲以十五城交换和氏璧,赵人不敢违命,只得命蔺相如送璧入秦。 蔺相如手捧玉匣,肃然走进章台宫,向秦王呈上玉璧。旋即,这一方玉璧,便被送入了后宫,送到了芈月面前。 章台宫内殿,玉匣打开,宝光莹莹。 唐棣接过玉匣,仔细检查以后,拿出和氏璧,又反复检查,再放到锦垫之上,双手呈给芈月。漆黑的锦垫映着白玉璧,更是显得莹白剔透。芈月拿起和氏璧,仔细看着,神情无限感慨。 唐棣道:“母后,这是真的吗?” 芈月点头道:“是真的。”一时间,过去种种,闪回眼前。 芈叶好奇地伸过头来:“真的吗,我可以看看吗?” 芈月看着眼前的脸庞,一时竟有些恍惚。 唐棣吓了一跳:“叶儿,不要鲁莽。” 芈月回过神来,道:“没事,你看看。说什么价值连城的国宝,其实本质上,也不过是块玉璧而已。” 芈叶笑得灿烂:“多谢祖母。” 唐棣道:“小心些,别摔了。” 芈月有些疲倦,挥手道:“好吧,你们玩赏着,我想休息一下。” 唐棣扶着芈月躺下,才转身与芈叶一起把玩。忽然听到脚步声响,嬴稷身边的近侍竖漆匆匆进来,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后,见过唐八子、华阳夫人。” 唐棣“嘘”了声:“轻些,太后刚歇下。” 竖漆看了看闭目养神的芈月,表情犹豫。 唐棣低声问:“怎么了?” 竖漆也压低了声音:“前头赵国使臣说,那玉璧上有瑕疵。” 唐棣失声:“怎么会?” 芈月已经睁开了眼睛,问:“出什么事了?” 唐棣连忙恭敬回复:“母后,前头大王派人传话,说赵国使臣指出玉璧上有瑕疵……” 芈月半闭着眼,“嗯”了一声:“那又如何?” 竖漆犹豫一下,才继续道:“大王想拿回玉璧,看看到底哪儿有瑕疵。” 芈月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盯住竖漆。 竖漆不知所措,吓得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芈月忽然神秘微笑:“是吗?这赵国使臣,可知来历如何?” 竖漆胆战心惊道:“奴才听说这赵国使臣叫蔺相如,原是宦者令缪贤的门客,之前默默无闻,此番听说是自请来护送和氏璧入咸阳,这才成为使臣。” 芈月道:“有趣,有趣!” 唐棣道:“母后,什么事情有趣?” 芈月道:“我很怀念张仪和苏秦!唐八子,你说自白起以后,这天底下可还有说客纵横的余地吗?” 唐棣不解其意,揣摩着回答道:“虽有洪水一泻千里,但只要有缝隙的地方,总还会有游鱼穿梭。妾身以为,只要列国尚在,说客不死。纵横的余地,方寸可行,倒不在乎大小。” 芈月纵声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其实,游鱼阻挡不了大势,但却可以为大势所用啊!缪辛,把和氏璧给竖漆吧。” 竖漆莫名其妙地接过玉氏璧,装回玉匣,一头雾水地捧着出去了。 唐棣道:“太后……” 芈月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唐棣只得领着芈叶等人退出去。 芈月道:“缪辛——” 缪辛道:“老奴在。” 芈月道:“你派人去前面看着,过几天若大王要杀那蔺相如,你就想办法挡上一挡,速来报我。” 缪辛忙应诺。 三日之后,咸阳殿上。 蔺相如昂然直立。嬴稷已经大怒站起:“蔺相如,和氏璧何在?”一时气氛紧张。 蔺相如道:“大王,秦国自穆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守约定之人也。因此臣前日已经令人持和氏璧潜归,如今已经到了赵国。大王,秦强赵弱,大王若真要以十五城换璧,那就请大王先割让十五城,赵国断不敢毁约不交宝璧。强要赵国先送玉璧到秦,足见秦无诚意。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自请就镬鼎。” 嬴稷大怒:“蔺相如,你敢欺寡人,当真以为寡人不会杀你吗?来人,举镬鼎!” 殿外内侍高呼道:“太后驾到——” 整个殿内顿时平静下来。 芈月拄着拐杖,在缪辛搀扶下,走进殿中。 群臣躬身相迎:“参见太后。” 嬴稷已经走下台阶,搀扶着芈月道:“今日并无大事,何以惊动母后?” 缪辛退后一步,嬴芾刚想上前,嬴柱已经蹿出来抢先一步,扶住芈月另一边。 芈月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蔺相如面前,仔细打量着他。 蔺相如镇定地向芈月行礼道:“外臣蔺相如,参见秦太后。” 芈月看着蔺相如,点点头,赞叹道:“真国士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张仪啊!” 蔺相如按捺住激动道:“张子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臣怎敢与张子相比?” 芈月转头看向嬴稷道:“大王,今日纵杀了蔺相如,也不能拿回和氏璧,反而令得秦赵失欢。此乃真国士也,人才难得,我想请你赦免于他。” 嬴稷道:“既是母后吩咐,寡人自当遵命。” 第417章 安国君〔2〕 芈月转头看向蔺相如,微笑道:“我老了,今日还能够再见到年轻的国士,实是不胜欣喜。秦国求贤若渴,蔺君这样的大才,留在秦国才是相得益彰。” 蔺相如恭敬地行礼道:“臣一粗陋之人,能够得太后国士之誉,实是三生有幸。只是赵王拔臣于寒微,臣不敢有负赵王。臣奉赵王之命,出使秦国,当全始全终,还请太后、大王赦我回赵国,当不胜感激。” 芈月长叹道:“可惜,可惜!大王,你要好生礼遇蔺君,务必要令天下之士,知我秦国求才之心。” 嬴稷恭敬道:“是,儿臣遵命。” 秋夜,章台宫内殿,芈月倚在枕上,嬴稷与嬴柱、嬴芾、嬴悝分坐两边侍奉。 嬴柱恭敬道:“祖母,您若当真对那蔺相如有求才之心,孙儿一定会想办法为祖母留下他。” 芈月轻哼一声:“不过一个说客罢了,我留他何用?” 嬴悝不解地问:“那母后今日为何对那蔺相如格外礼遇?” 芈月笑而不答,看向嬴稷。 嬴稷此时已经有些回过味来,道:“母后曾经对燕人说过千金市马骨的故事,莫非,这蔺相如乃是马骨?” 芈月道:“倒有些挨近了……” 嬴稷皱起眉头,叔侄三人都陷入深思。 嬴芾想了想,向芈月赔笑道:“儿臣等不及母后智慧高深,还请母后教我。” 芈月嘴角现出一丝微笑:“子稷,你替我发一封信函给赵王。” 嬴稷一怔:“给赵王?写什么内容?” 芈月道:“听闻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深谙兵法,我想以千金为聘,请他入秦,为我秦人传授兵法。” 嬴稷怔了怔道:“儿臣听说那赵括在赵国虽然被称作兵法大家,有人赞他的兵法造诣还胜过其父赵奢,但是毕竟年纪尚轻,恐怕……” 他才说了一半,嬴芾却笑了起来。 嬴芾拊掌道:“母后高明!” 嬴稷也醒悟过来道:“母后的意思是,为那蔺相如、赵括等人造势?” 芈月点了点头,看向嬴芾道:“芾儿,你说。” 嬴稷看向左边,却见嬴柱仍然是一脸茫然;再看右边,却见不但嬴芾表情兴奋,连嬴悝也露出微笑来,不禁黯然一叹。 嬴芾道:“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军事上已经成为六国最强者。但自赵武灵王死后,赵国一直有两种声音。一种坚持推行胡服骑射,另一种却极力反对。因为大量投入兵马,最耗费国力。不像我大秦自推行新法,废井田开阡陌,重农尊战,再加上我西有义渠良马,南有巴蜀粮仓,供应源源不绝。所以从长久来看,赵人在兵力上必将无法与我们匹敌。” 嬴悝接口道:“而赵王何不像他父亲赵武灵王一样有极强的尚武之心,想那廉颇是百战名将,功勋卓著,可到现在还没得到封爵。若是那蔺相如、赵括之辈因母后的造势而在赵国得到重用,势必在赵国掀起一场武将不如辩士的风波。” 嬴芾又接口道:“那就可以将赵武灵王当年胡服骑射的尚武精神给摧毁掉。如果赵国好任用口舌之才,将来交战的时候,秦国必胜。” 嬴柱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击掌道:“祖母当真深谋远虑,无人能及。” 嬴稷没好气地呵斥道:“到此时你才明白,当真是愚钝不堪!” 嬴柱被父亲呵斥,怏怏地低下头来。 芈月道:“好了,他终究还年轻,要给他成长的时间。你们在他这个年纪,也未必就比他高明了。” 嬴柱抬起头,感激地看着芈月。 芈月和蔼地微笑,取过一块玉佩递给嬴柱道:“你在这个年纪已经不错了,这块玉佩是祖母赏给你的。” 嬴柱道:“多谢祖母。” 芈月道:“好了,你们都下去,今天的事,好好思索,回头都写篇策论给我。大王留下。” 嬴芾等三人站起,行礼退下。 嬴稷看着三人退出的身影,有些出神。 芈月道:“子稷,你在想什么?” 嬴稷欲言又止,换了个话题道:“儿臣在想……母亲,那和氏璧是真的吗?” 芈月点点头道:“嗯,是真的。怎么?” 嬴稷道:“母后以前跟儿臣说过和氏璧的故事,儿臣知道,和氏璧对母后非常重要。可是这次母后似乎根本不在意和氏璧。” 芈月道:“和氏璧已经是我囊中之物,只不过在赵国多放几年罢了,何必在意。” 嬴稷道:“儿臣明白,母后的心里,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可儿臣想知道,在母后的心中,除了江山社稷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 芈月道:“曾经我将这块玉璧视若性命,因为这是我曾经受到过的*爱和保护的证明。在我孤独飘零、寂寞无助的时候,我很想握有和氏璧,来慰藉我的心灵……一晃就六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我,再也不需要这块幼年时的宝物,来慰藉心灵。” 嬴稷道:“和氏璧曾经是冬天的炭火,可是母亲现在自己就是那太阳,又何必再需要小小的炭火呢?” 芈月微笑道:“不对,和氏璧并不是没有用了,只是我想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 嬴稷问道:“什么?” 芈月道:“等我们打败赵国,到时候,也可以让周天子彻底不复存在了。” 嬴稷一惊道:“母后的意思是?” 芈月道:“将来就没有周天子,只有秦天子了。” 嬴稷肃然作揖道:“儿臣当不负母后苦心。” 芈月道:“这和氏璧,就用来雕刻秦天子的玉玺吧。” 嬴稷忙应道:“是。” 嬴柱与魏丑夫走在廊桥上,谁也不知道两人是何时结交上的。 嬴柱叹息道:“孤能做的都做了。唉,不知道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始终不松口?” 魏丑夫左右看了看,神秘地说:“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前些日子,*信一个巫师。那巫师说……” 嬴柱一惊道:“说什么?” 魏丑夫故作为难,看看嬴柱道:“臣不敢说。” 嬴柱道:“可是与我有关?” 魏丑夫点点头。 嬴柱道:“丑夫,你尽管大胆地说,纵然有诅咒诬陷之言,也是那巫师言说,与你无关。我还要多谢你告诉于我。” 魏丑夫咬了咬牙,在嬴柱的耳边迅速说了一句话,向着嬴柱惶恐行礼道:“君上勿怪,这等胡说八道,就当大风吹去了吧。” 嬴柱脸色铁青,牙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里一字字进出话来:“多谢魏子转告,大恩不言谢,必有后报。” 承明殿中,嬴稷用力击在几案上,几案上竟出现裂纹。 嬴稷道:“你说什么?” 嬴柱委屈地红了眼:“若不是魏子暗中相告,儿臣当真是到死都是个冤死鬼。那巫师竟然对祖母说,我无人君之相,若是为君,活不过一年。” 嬴稷咬牙道:“妖人无礼,竟敢诅咒我儿!” 嬴柱扑在嬴稷脚下哽咽道:“必是祖母听信那巫师的话,所以才迟迟不立儿臣为太子。父王,你要为儿臣做主!” 嬴稷扶起嬴柱,铁青着脸道:“我儿放心,为父必当为我儿做主。” 当夜,芈月身边*信的罗巫便失踪了。 次日,芈月叫来了嬴稷,道:“听说,你把罗巫抓去了?” 嬴稷跪在下首,表情平静:“儿臣向母后请罪。” 芈月冷冷道:“你有什么罪?你是大王,我身边的人,你想抓就抓,想拷问就拷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嬴稷道:“儿臣这就放了罗巫。” 芈月道:“你不用避重就轻,你不就是想拷问罗巫,到底是谁指使他说这样的话吗?不必问了,你直接来问我,我就是那个唯一可能支使他的人。你还想问出什么人来,嗯?” 嬴稷低头道:“儿臣没有这么想,必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第418章 安国君〔3〕 芈月道:“是啊,都是别人的错。你从小就是这样,太有心思,私底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惹出事来,自然都由我这个老母亲为你收拾。我老了,还能拿你怎么样?我怕等不到我闭眼,你就要收拾起自家兄弟来了吧!” 嬴稷伏地道:“母后多虑了。” 芈月看着嬴稷一脸的敷衍,怒从心头起,冷笑道:“我是不能拿你怎么办,可我要办别人,还是容易得很。来人,拟旨,让安国君出赵国为质!” 嬴稷慌了,膝行上前抱住芈月手臂道:“母后,母后息怒,都是儿臣的错,母后要罚就罚儿臣。此事与子柱并无关系,母后何必迁怒于孩子!” 芈月伤心道:“人这辈子,只知道为子女操心费力,我是这样对你,你也这样对你的儿子,这并没有错。可你为了你的儿子,就忍心伤自己的母亲,伤自己的兄弟,你也太过了。” 嬴稷道:“母后,儿臣没有想过违逆母后,也没有想过伤及芾弟、悝弟。只是母后,儿臣已经年老,儿臣想不通,母后为何不肯立子柱为太子,如今朝臣们都在议论纷纷……” 芈月厉声道:“议论什么?我是赏罚不公还是处事不决了?王家之事,有什么轮得到他们议论的?你的心思放正些,你是秦王,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满脑子只有那个王座,鬼鬼祟祟来探听我宫内的事。你以为一个巫师就能够左右我的心思?你以为芾儿、悝儿会用这种下作手段谋求大位?我看不上你那个儿子,就是因为他眼睛里没有社稷、没有天下,只会弄这种后宫的妾妇之术,满脑子的旁门左道。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给他,把一统天下的大业交给他?” 嬴稷被她一句说中心思,低头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芈月斥道:“你以为我不立太子,是和你一样,怀着私心吗?我告诉你,是因为你那个儿子,我不放心。我不怕我一闭眼,子芾、子悝就要跟我到地下,但怕我一生的心血会毁在你那个蠢儿子手中!这江山大位,要传给有能力把它带向辉煌的人。周武王封三千诸侯,个个都想着父传子、子传孙,可如今还剩下几个?你扳扳手指头,都数不满两只手。鲁国因何灭,齐国因何兴,田氏因何代齐?自己去好好看看史书,好好反省!滚出去!” 嬴稷羞愤交加,重重一磕头,走了出去。 承明殿,孤灯摇曳,人影幢幢。 嬴稷阴沉着脸。 王稽低声道:“小臣出使魏国的时候,见到一位张禄先生,实乃国士也。他对臣说:‘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然此事不可以书传。’臣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因此将他带回秦国,大王可召他一见。他必能为大王分忧解愁。” 嬴稷皱眉道:“听起来似乎像个说客,哼,寡人不喜欢说客。” 王稽奉上一卷竹简道:“大王,这是此人的策论,请大王看看。” 嬴稷不在意地接过竹简,漫不经心地看着。 看到一半,嬴稷微笑点头道:“此人之言,倒是有些道理。好吧,容他一见。” 张禄者,实魏人范雎化名也。 他奉诏入宫,走下马车,看着前方。 夜晚,空落落的秦宫似一只张开大口的怪兽,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 范雎有些脚软,他扶了一下马车的栏杆。 王稽道:“张禄先生?” 范雎定了定神,心中暗道:“范雎,不为五鼎食,便为五鼎烹,到了此刻,你还怕什么,你还能有什么退路吗?”他袖中的拳头握紧,昂起头,面带笑容,迈开大步,走进宫门。 夜晚的秦宫一片寂静,灯火幽幽,偶尔远处远来几声梆鼓。 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道。范雎走在长巷,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 离宫甬道旁,两排内侍侍立,恭候嬴稷。 小内侍引着范雎侍立门边,范雎却拂袖一笑,径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摇大摆往前走。 内侍连忙拉住范雎:“张禄先生,大王来了!” 范雎佯装左右张望,却大声叫道:“大王?秦国有大王吗?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哪来的大王?” 嬴稷走出来时,正听到范雎的话,不禁怔住了。 竖漆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胆,将这狂徒拿下!” 嬴稷摆手道:“不得无礼。”向范雎拱手:“先生,请进!” 范雎高傲地一笑,在嬴稷前面迈步入殿。 嬴稷拱手问:“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拱手:“唯,唯!” 嬴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道:“唯,唯!” 嬴稷脸色沉了下去,复问道:“先生是不愿幸教寡人吗?” 范雎此时方道:“臣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嬴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范雎道:“臣羁旅之臣,交疏于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臣知今日言之于前,就可能明日伏诛于后,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忧。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惧?” 嬴稷听到范雎说到“处人骨肉之间”时,眼神顿时凌厉,看向范雎的神情却变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么?” 范雎道:“伍子胥不容于楚,但能够令吴国称霸。若能令臣的主张得行,纵然如伍子胥一样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没有价值,让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尽忠而不得善终,因而贤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 嬴稷一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雎冷笑,说话更加不客气了:“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歼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左右保护,终身迷惑,不敢有所举动,却不知长此以往,大者宗庙覆灭,小者身以孤危。” 嬴稷脸色大变:“先生危言耸听了。” 范雎逼近了嬴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国人但知有太后与四贵,而不知有大王,难道这也是臣危言耸听吗?什么是王?能擅国专权谓之王,能兴利除害谓之王,制杀生之威谓之王。这几样,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还是大王手中?秦国上有太后,下有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等四贵专权。这秦国,还有王吗?” 嬴稷的手在颤抖,他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你再说下去。” 范雎道:“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国。’今秦国上至诸大夫到乡吏,下至大王左右侍从,无不是太后或四贵之人。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单影只,孤掌难鸣,臣恐大王万世以后,据有秦国者,非嬴氏子孙也!” 嬴稷一拳击在几案上,咬牙道:“那当如何?” 范雎道:“废太后之政,禁于后宫,逐穰侯、华阳、泾阳、高陵于关外,则秦国能安,大王能安!” 嬴稷整个人跳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范雎上前一步,声音坚定:“废太后,逐四贵,安社稷,继秦祚!” 嬴稷指着门外,颤声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坚毅地看着嬴稷,揖手退出,整个人如钢铸铁浇一般肃穆而不可违拗。 室内只余嬴稷一人,孤灯对映。 嬴稷捂着心口,整个人缩成一团。 夜越发静了,嬴稷的身影缩得很小很小,隐隐传来一声如兽般*的长号。 范雎整个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宫门,走上马车。 他踏上马车的时候,竟失足踏空了好几次,而后才在马夫的搀扶下扑进马车内。 范雎在车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阳小巷,马车疾驰而过。 忽然车内传出范雎颤抖的声音:“停、停下!” 马车停下,范雎扑出马车,扶住墙边大吐起来。 好一会儿,范雎才慢慢停止呕吐。 马夫扶着他,为他抚胸平气,不解地问:“张禄先生,您是吃坏了东西吗?” 范雎摇头道:“不是。” 马夫道:“那为什么吐成这样?” 范雎看着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惧!” 第419章 归去来〔1〕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阴寒。 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芈月十余天前偶感风寒,病势自此*不去。 此时,文狸在章台宫廊下煎着药,内殿窗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芈月昏睡着。 魏丑夫跪于她衾边,为她掖好被子,擦拭额头的汗珠,一面心神不定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点打在檐上。 咸阳大街上,行人变得稀少。 一队队黑甲兵士跑过,行人纷纷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于秦宫宫巷,控制一个个要害。 咸阳宫,嬴稷高踞于上,看着魏冉:“穰侯年纪大了,寡人不敢再劳烦穰侯,欲以范雎为相,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嬴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确已经老了,应该养老去了。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长居咸阳,封地无人管辖,实为不利。自今日起,各归封地。你们这就收拾行装,出关去吧。” 芈戎、嬴芾、嬴悝大惊,一齐出列质问:“大王何出此言?” 一阵兵戈之声传来,一队队黑甲武士冲上殿来,占住各个方位。 嬴稷冰冷地目视下方群臣道:“诸卿以为如何?” 范雎率先下拜道:“大王万岁!” 王稽等几名心腹之臣也随之下跪道:“大王万岁!” 嬴稷看着庸芮等人:“庸大夫,你们还有何事要说?” 庸芮颤声问他:“大王,太后何在?” 嬴稷道:“太后年迈,当尊养内宫,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扰。” 庸芮看了看左右,见其他臣子都已经低下了头,再看到满宫的武士,长叹一声。 嬴稷道:“寡人欲立安国君为太子,我嬴氏江山,自此储位得安,江山无忧,众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看看众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万岁!” 庸芮终于也跪下道:“大王万岁!” 章台宫内殿,芈月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周围道:“什么时候了?” 魏丑夫颤声道:“太后,过了午时了。” 远处的喧闹山呼之声,隐隐传来。 芈月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魏丑夫支吾着:“应该是外面校场练兵的声音吧!” 芈月道:“这时节练什么兵?练兵的声音怎么会传进这儿来?” 魏丑夫道:“臣、臣也不知道!” 芈月道:“扶我起来看看!” 魏丑夫道:“太、太后,您病体未愈,这天下着雨呢,还是等过几日吧!” 芈月道:“扶我起来!” 魏丑夫不敢违拗,只得扶芈月起来,薜荔拿着外衣为芈月穿上。 薜荔和魏丑夫扶着芈月,慢慢走出内殿。 廊下的文狸连忙上前行礼,神情有些惊惶:“太后,外面、外面……” 魏丑夫惊恐:“慎言,不可惊扰了太后!” 芈月问:“外头怎么了?” 文狸低下头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对。” 魏丑夫道:“太后,外面下着雨呢,您先回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来回禀于您。” 芈月道:“不必了,只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 芈月往前走去。 魏丑夫不敢硬挡,薜荔使个眼色,文狸连忙跑进侧殿,取了华盖出来,遮住芈月头顶,一齐向外行去。 章台宫大门打开,外面却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长戈对准了门内。 芈月看着外面如临大敌的兵士们,笑了。 她推开搀扶着她的魏丑夫和薜荔,从薜荔手中接过拐杖,向外走去。 黑甲军官壮着胆子道:“太后有疾,请太后回宫静养。” 芈月微笑着,一步一顿,往前走去。 持戈的兵士满脸惶恐,一步步后退着。 黑甲军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护太后静养,若太后离开章台宫,诛臣等所有人全族,请太后勿与臣为难,否则,臣要失礼了!” 芈月却理也不理他,拄着拐杖自那跪着的军官面前走过。 落在芈月身后的军官咬了咬牙,站起来,将剑拔了一半出鞘,厉声道:“太后,请留步。” 芈月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军官忽然间胆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后!” 芈月继续向前走去。 薜荔与魏丑夫等人匆匆赶上,想要搀扶,却被她推开。 薜荔颤声叫道:“备辇,备辇!” 内侍们抬着步辇从内宫出来,来到芈月面前。 黑甲军官眼神游移地看着步辇,慢慢上前一步。 芈月看也不看那步辇,伸出拐杖一扫,示意步辇退开,自己拄着拐杖,仍一步一顿往前走去。 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挡在她的前面,却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时候,一点点退开去。 秋雨绵绵。 咸阳宫内,魏冉等人已经不在场。 范雎排在群臣第一位。 嬴柱跪在嬴稷面前,解下七旒冠,嬴稷将象征太子的九旒冠戴在嬴柱头上。 嬴柱站起,转向众臣。 范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参见太子。” 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两列,正要跪倒行礼。 忽然外面一阵齐呼:“太后驾到!” 嬴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转头看向殿外。 芈月的拐杖声自远而近,一声声打在人们的心头。 终于,一根拐杖自殿外伸入,芈月出现在众人面前。 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参见太后。” 芈月走入殿内,站在正中,看着嬴稷。 嬴稷看着殿外畏缩的黑甲兵士,长叹一声,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芈月面前跪下。 嬴稷道:“儿臣参见母后。” 芈月举目一扫,问道:“穰侯、华阳、泾阳、高陵何在?” 嬴稷道:“穰侯已卸相位,与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出函谷关,各归封地。” 芈月道:“把他们叫回来。” 嬴稷看着芈月的脸,又看看范雎和嬴柱道:“恕儿臣不能遵命。” 芈月平平扫过众臣道:“我没叫你。国相何在?” 范雎上前道:“臣范雎见过太后。” 芈月道:“你是何人?” 范雎道:“国相范雎。” 芈月道:“无名之辈,何堪为相?庸芮——” 庸芮上前,深施一礼道:“太后——” 庸芮看着芈月的眼睛,轻轻地摇头。 芈月举目望去,众臣见了她的眼光,纷纷低下头去。 芈月冷笑一声,看向嬴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们追回来,若是追不回来,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嬴柱无比惶恐,哆嗦着一步步退后。 嬴稷上前一步,挡住芈月道:“母后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赐死儿臣吧!” 芈月指着嬴稷道:“你——”话音未落便晕了过去。 嬴稷抱住芈月,连声呼唤道:“母后,母后——” 雨过天晴,整个秦宫在阳光下更显肃穆辉煌。 章台宫内殿中,一缕阳光斜射进来,照在芈月脸上。 芈月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见了*前的庸芮。 芈月长叹一声道:“庸芮,我没有想到,连你也会背叛我。” 庸芮道:“整个秦国,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没有一个人会背叛太后。” 芈月冷笑道:“那现在这种情势,又算是什么?” 庸芮道:“太后依然还是太后,穰侯依然还是穰侯,大王依然还是大王,而安国君乃嬴氏王胤,成为储君,亦属分内之事。” 芈月隐隐威慑:“我这一生,随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会改了这性子!” 庸芮暗含劝诫:“太后这一生随心所欲,因为太后有随心所欲之后安定局势的能力。” 芈月道:“我现在失去这个能力了吗?” 庸芮苦笑道:“不,太后这一生都有这随心所欲的能力。只是太后,你我再没有随心所欲之后安定局势的寿命了。” 芈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来道:“哈哈哈,所以你选择退让了?” 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此谓凡事不可太尽。如齐桓公、赵武灵王等君王,于天下诸侯之间驰骋自如,何等霸气,可却没有想到祸患起于肘腋之间。臣以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将十分的力气用于随心所欲。行事当留三分余地,方是长久之道。” 芈月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拿手帕拭了拭笑出来的眼泪道:“先王临终之时,迟疑反复,我曾因此轻视于他。如今看来,他是悟得比我深啊!” 庸芮道:“太后深谙老子之道,臣只是班门弄斧。” 芈月道:“我只是不明白,安国君有何能耐,群臣这么快就顺从了?” 庸芮道:“在太后的眼中,安国君与泾阳君、高陵君并无区别,可是秦国毕竟还是嬴氏江山!群臣选择的是顺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乱。” 芈月道:“这天下,原不应该是有才能者居之吗?” 庸芮道:“泾阳君、高陵君若非太后亲生儿子,太后还会这么执着地选择他们吗?” 第420章 归去来〔2〕 芈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执迷,却忘记自己是另一种执迷了。” 庸芮暗暗松了一口气。 芈月闭目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大王在外面吗?” 庸芮道:“是。” 芈月道:“他不敢进来,所以叫你先进来当说客?” 庸芮道:“太后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个儿子的慈母,如此,则三子皆安。” 芈月嗤笑道:“你这个面团团糊四方的性子,一辈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进来。” 庸芮微笑道:“臣遵旨。” 庸芮走出章台宫殿外,早已经等在那儿的嬴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 庸芮道:“太后有请大王。” 嬴稷精神一振,转身欲入内。 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 嬴稷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庸芮。 庸芮郑重一揖道:“臣迈出这道门以前,劝太后做慈母,臣做到了。迈出这道门以后,臣劝大王做孝子,大王可能允臣?” 嬴稷郑重地点头,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记得你的劝告。” 嬴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进章台宫内殿中。 芈月在席上倚着枕头,一头白发格外刺目。 嬴稷走到芈月身边,一时百感交集,扑过去抱住芈月双腿纵声痛哭起来。 芈月看着嬴稷走进来,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儿子,却不防嬴稷竟抱住她大哭。听着嬴稷的哭声,芈月的神情从惊愕渐渐到无奈,终于长叹一声,轻抚着嬴稷的头发。 芈月道:“子稷,子稷……” 嬴稷哽咽着道:“母后,你打儿臣一顿吧!” 芈月笑了道:“打掌心,还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岁了,不是五岁多!” 嬴稷道:“儿臣对不起母后,儿臣伤了母后的心。” 芈月轻叹道:“世人都是这样。说的是孝道大于天,当重父母多于儿女,可实际做起来呢,在父母和儿女中间,终究都是选择了顾全儿女。我也说不得你,我也是为了儿女,辜负了不应该辜负的人。” 嬴稷哽咽道:“不是的。儿臣愿意为了母后做任何的事,儿臣宁愿死,也不愿意违拗了母后,让母后伤心。可儿臣,不仅是母后的儿子,更是嬴氏子孙,嬴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万臣民在下。儿臣若不是这个秦王,儿臣可以为母后而死,可儿臣做了这大秦之王、嬴氏子孙……母后,母后,儿臣这一生,都唯母后是命,只有这一件事,儿臣没得选择,没得选择啊……” 芈月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啊……” 嬴稷抬头,脸上涕泪纵横。芈月拿着手帕,慈爱地为他一点点擦去眼泪,嬴稷像一个孩子似的,任由母亲擦拭。 嬴稷道:“儿臣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国时候的情景……虽然当时艰苦无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脱离。可如今想来,也就是在那时候,你我母子亲密无间,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儿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芈月道:“那时候我病着,大冷的天,你抄书抄得手上都是冻疮,我看着不知道有多心疼。” 嬴稷道:“母亲给我呵着手,给我搽药的时候,眼中都有泪水……” 芈月长叹一声道:“子稷啊……” 母子相偎,静谧温馨。 芈月坐在轮车上,魏丑夫推着芈月,走在章台宫庭院中,金色的银杏叶片片落下。 一片黄叶飘到芈月的膝前,芈月轻轻拾起叶子,忽然叹道:“叶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 魏丑夫停住脚步,跪在她膝前,深情地看着她道:“太后何出此言?银杏叶子落了,明年还能再长出来。臣还想陪着太后明年夏天一起去划船采莲呢!” 芈月微笑道:“你当真愿意一直陪着我?” 魏丑夫道:“是。” 芈月道:“若我死了,下葬之时,以魏子为殉,你可愿意?” 魏丑夫脸色不变,深情道:“这是臣所盼望之事,求之不得。” 芈月微笑点头道:“好,好!” 魏丑夫依旧笑着,如常与芈月游乐,似乎刚才两人说的事情,谁也没放在心上一样。 可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笑容蒙上了阴影。 过了数日,太子嬴柱邀了上大夫庸芮游园,闲谈中,玩笑般说了这件事。 庸芮一听便即明白,当下笑道:“太子这是为魏子请托了,不知太子与魏子是何交情,竟有这份善心?” 嬴柱知道他疑心,但自己得还魏丑夫这个人情,当下只得道:“我与魏子并无交情,此事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之所以过问此事,为的也不过是不忍之心。” 庸芮询问式地挑起眉头:“哦?” 嬴柱知道庸芮是极聪明的人,只得挑明了原委:“太后毕竟是我嬴姓家妇,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因此请庸大夫帮忙,也是我等子孙一点私心罢了。” 这个理由,庸芮倒是能接受的,当下微微点头道:“这倒也是。” 嬴柱见状,长揖为礼:“此事不敢言谢,算我欠庸大夫一个人情如何?” 庸芮抚须笑道:“老臣老矣,纵有什么人情也于我无用了。但老臣若要以此人情,为他人请托,太子可允?” 嬴柱哈哈一笑,亦明白他的意思:“庸大夫毕竟是太后的忠臣,我明白庸大夫的意思,这份人情,我用于泾阳君、高陵君,如何?” 庸芮看着嬴柱,缓缓道:“还有华阳夫人。” 嬴柱闻听此言,怫然作色:“孤之爱妻,还用不着别人操心。庸大夫此言,视我为何物也?” 嬴柱固然知道自己娶芈叶,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然而这一点他有意忽视的小事,一旦被人当面揭穿,竟是让他感到极度的愤怒和难堪。这个老歼巨猾的臣子用一副了然的神情看着他的时候,他要用极大的力量去控制才能让自己不会狠狠地揍这老头一拳。 他握紧双拳,为防自己失态,竟是顾不得礼仪拂袖而去。 庸芮看着他的背影,那一刻他看到了嬴柱眼中有他不曾预料到的真挚和愤怒,他抚须微笑,心中暗道:“太子,为了你这句话,老臣愿意替你还这个人情。” 他站起来,拂了拂衣袖,道:“进宫。” 他在章台宫早已经熟不拘礼,任何时候都可以来去自如。 芈月穿着常服就见了他,笑问:“庸卿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 庸芮道:“老臣打算告老了,所以接下来会更有空找太后聊天了。” 芈月叹息道:“庸芮,你我都老了啊!” 庸芮道:“大王对老臣说,太后若是愿意,可以召泾阳君与高陵君回来侍疾。” 芈月摇头道:“不必了,来回折腾,平白多生事端,朝中又要不宁了。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事。” 庸芮道:“大王要的只是收回王权,并不想伤了亲情。穰侯出关的时刻,千乘马车尽是珠宝,富可敌国啊。” 芈月斜视他一眼:“你是羡慕,还是嫉妒?” 庸芮呵呵一笑:“以穰侯之军功,这等财富,也是应得的,这说明我大秦军功封赏之厚。我这个文官,羡慕不来啊。” 芈月道:“你那庸氏祖传的封地再加上我这些年所赏赐的,也不少了。” 庸芮笑了:“这倒也是。” 提到魏冉,芈月便想起来:“冉弟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告诉大王,在我的陵寝边,给穰侯留一块地。” 庸芮便趁机道:“骊山脚下的陵寝,好像修了有十几年了吧,最近大王又新征了数万民夫在赶工。” 芈月道:“嗯,那是大王继位三十年的时候就开始修了。呵呵,六十来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以为就要这么去了,结果拖到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不过这一次,可能真是拖不过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够本了。庸芮,咱们君臣一辈子,到时候我先走,我在陵寝边给穰侯留块地,也给你留块地。” 庸芮道:“呵呵,太后以为,人死了,还能有知觉吗?” 芈月道:“人死如灯灭,还能有什么知觉?” 庸芮道:“那太后何必计较,葬得与谁近,与谁远,将来谁会陪葬,谁会殉葬呢?” 芈月听到“殉葬”两字,眉头跳了一跳:“丑夫来找你了?” 庸芮摇头:“不是,是有人听到这件事,觉得于王室不太好看,所以来找我。太后,若人死后无知,何必令魏子殉葬?若死后有知,太后带着魏子于地下,岂不令先王动怒?” 芈月怔了一怔道:“先王?先王?” 庸芮见芈月陷入了呆滞中,不禁叫了一声道:“太后,太后——” 芈月猛回过神来道:“哦,怎么了?” 庸芮道:“太后刚才似乎走神了!” 芈月轻叹一声道:“是啊,我似乎忘记先王的样子了。真奇怪,现在回想起来,与先王的恩怨纠葛,竟不像是真的发生过似的,或者,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第421章 归去来〔3〕 庸芮道:“是臣的过错,不应该提起先王。” 芈月摆了摆手道:“罢了,不怪你。” 庸芮走了,然而,他的话,终究还是扰乱了芈月的心。 这*,她没有睡好。 睡梦中,她仿佛进入了黑漆漆的世界,只在远处有一束光,她身轻如燕,朝着那道光飘飘然就去了。 前面却有一个人,冲着她笑,看她的眼神温柔无比。芈月细看之下,竟是芈叶,不由得诧异道:“阿叶,你如何会在这儿?” 那人却笑道:“我儿,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芈月一惊,从脑海的深处找到了记忆,这不是芈叶,而是她的母亲向氏。她惊呼道:“母亲,母亲,你在哪儿?我找了你很久了!” 向氏却轻飘飘地飞起:“我走了,孺子,看到你生活得很好,我很欣慰。” 芈月急忙去拉她,一迭声道:“母亲你别走,你留下来,我想你,戎弟、冉弟也想你……” 但她触到向氏身体的时候,却如同触到一片虚空,只见向氏如同轻烟一般,转眼消失了。 芈月急得大叫,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在叫她,声音极为熟悉:“孺子,怎么急成这样?” 芈月急忙转身,却见一个身着楚国王服的人站在她身后,看着极其眼熟,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那王者忽然问她:“你忘记我了吗?” 芈月登时想起,失声叫道:“父王,你是父王……” 楚威王却问他:“孺子,楚国现在怎么样了?” 芈月怔住:“楚国,楚国现在……” 她上前一步,想要解释,眼前的人忽然一变,衣着依旧,面容却成了楚怀王,他浑身是血,伸出手去掐她,叫着:“你还我楚国,还我楚国……” 芈月一惊,用力一挥手,便将楚怀王远远地挥走了。她见了父母变得脆弱,及至见了她看不起的人,顿时又强硬起来:“咄,你个无用的懦夫,你活着的时候不能拿我怎么样,死了还能作什么怪!” 背后忽然一声轻叹,芈月转身,看到了秦惠文王嬴驷。 但见嬴驷微笑着问她:“芈八子,寡人的王后在哪儿,寡人的妃子们在哪儿,寡人的儿子们在哪儿?” 随着他的话语,他的背后出现了一排血淋淋的人,有芈姝,有魏琰,有其他的妃子,还有嬴华等儿子,都伸着手向芈月飘来,争相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芈月看着鬼魂们飘来,忽然笑了:“你们这些死鬼,活着的时候鬼鬼祟祟,死了之后也是这么毫无胆气。想要我的命,何必躲在大王的身后?若是人死了都可以追魂索命,那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周武王这些人,会有多少死鬼去找他们索命呢?” 嬴驷喝道:“他们生为君王,死有国祀,身怀天命,已成神明,你一介妇人,也敢与他们相比?” 芈月哈哈大笑:“我横扫六国,将夺周室之天命,为何不敢与他们相比!我率百万之军,战无不胜,黄泉之下自有百万曾为我效命的大秦兵马,不管你们成神还是成鬼,我有此百万旧部,便是斩鬼灭神,亦无所惧!” 鬼魂们厉啸一声,向着芈月围过来。 芈月立而狂笑,就在鬼魂们缠到她身上的时候,忽然从身后冲出无数铁甲兵马,与鬼魂们混战起来…… 此时,文狸正坐在榻边值夜,忽见躺在榻上深睡的芈月剧烈挣扎,发出梦呓:“大王,我不怕你,你们这些无用的鬼魂,都滚开,滚开……” 她近来常常多梦易惊,文狸见状连忙掀开被子,用葛巾为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叫道:“太后,太后,您怎么样了?您快醒醒!” 石兰早在文狸为芈月擦汗的时候,就把各处的灯都点亮了。 芈月睁开眼,眼前大放光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道:“这是哪儿?” 文狸道:“这是章台宫,您的寝宫。” 芈月左右看了看,才“哦”了一声道:“是吗?” 文狸道:“太后,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芈月“嗯”了一声道:“嗯,是啊,做了一个梦。” 文狸劝道:“太后,梦都是不可信的。要不然,咱们明日叫个巫师进来驱驱鬼?” 芈月摇头:“不,这个梦是可信的。” 文狸道:“您做了什么梦?” 芈月问:“文狸,你说人死后,还会有知吗?” 文狸摇头:“奴婢不知道。” 芈月喃喃道:“人死后若有知,怎么活着的人都没有见过他们?人死后若无知,那为什么帝王将相的坟墓中要带着这么多生前喜欢的东西下葬?” 文狸迟疑道:“可能……有吧……也许……只是我们看不见……” 芈月道:“是啊,也许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文狸,你说人死以后,会带什么东西下去?” 文狸想了想,道:“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能够……带些人俑下去服侍吧。” 芈月“哦”了一声,又问道:“什么样的人俑呢?” 文狸细数道:“有奴婢之俑,有歌舞之俑,还有,还有……” 芈月道:“有没有兵马为俑呢?” 文狸怔了怔,有些不确定地摇摇头,回答:“奴婢好像没有听说过。或许,有吧。” 芈月轻叹:“是啊,人死了,既然要奴婢服侍,要歌舞欣赏,怎么能够没有兵马护卫呢?” 文狸不由得点头道:“太后说得是,正应该有兵马护卫……” 芈月放松地倚着隐囊:“是啊,正应该有兵马护卫……” 章台宫侧门外,魏丑夫神情狼狈而疯狂,在侧门外走来走去,待要进门,却被兵士挡住。 自从庸芮向芈月求情后,芈月便下令,赐其百金,令其出宫。 此后,他就再也没能踏入章台宫一步。 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他以为,自己只是逃过了一场死亡,其他应该一切如常,可他却没有想到,死亡和权势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 他需要太后,也需要章台宫的生活。他在云端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什么,一旦离开云端跌回地面,就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过一种被人忽视甚至是无视的生活了。 此时,他在这宫外,已经等候很多天了,也看到过许多相熟的宫女内侍进出。他们曾经恭敬地向他俯首,讨好于他,可是此时,他们看着他,就如同看着空气一样。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这时候,他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那个有权力带他重新进入章台宫的人:“薜荔,薜荔——” 薜荔走出章台宫时,被魏丑夫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 第422章 归去来〔4〕 魏丑夫急切叫道:“薜荔,你带我进去,让我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 薜荔看着他,神情平淡:“魏子,你求仁得仁,太后已经赦你不用殉葬,你还是回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魏丑夫疯狂地抓住薜荔的手,叫道:“我愿意,我愿意为太后殉葬。我求求你,你带我去见太后,我要亲口告诉太后,我离不开她,我愿意为她而死。” 薜荔摇了摇头,叹息:“魏子,不需要了。大王已经烧制了数万兵马俑,为太后陪葬。太后说了,活人生殉是不仁的,你还是回去吧。” 魏丑夫绝望地跪下:“不,不,你让我见太后,她会改变主意的。” 薜荔摇了摇头,看着魏丑夫的神情有些怜悯:“太后现在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 魏丑夫震惊:“你说什么?” 薜荔道:“太后已经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她不记得你是谁了!” 魏丑夫震惊地松手,倒退两步:“怎么会?她怎么会忘记我,她怎么会不记得我是谁?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薜荔走了进去。 魏丑夫跪倒,捂住脸呜咽。他以为离开她,还能有无限的未来,他早就为自己铺了路了,不是吗?他还应该是大王或者太子的功臣,不是吗? 然则此时他才知道,离开了她,他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薜荔说得没有错,芈月的病,已经是越来越重了。或许是因为离开权力这强心剂以后,芈月彻底放松了自己,什么也不想,再也不需要时时刻刻想着天下局势,想着秦国后继之事,想着战争宏图。 她开始变得懒散,变得真正像一个高龄的老人一样,所有老人应该有但之前被她强大的意志所压制住的状态一一浮现。 她开始变得耳聋、眼花,甚至渐渐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 秦王嬴稷看着眼前的母亲,这才真正确认,她的确是比他年纪更大的老人。 此前,他忧虑着自己会走在母亲的前头。但此刻,他更忧虑母亲的状态继续恶化。 他天天来章台宫,亲自侍奉她。只要不处理朝政,他就来守着她。 他们之间,相依为命已经五十多年,此刻,他最大的恐惧,是失去她。 她对他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就算她忘记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唯一还能记得的人,一定要是他,也必须是他。 最后,他甚至将朝政全权交由太子嬴柱处理,一心一意陪着芈月。只有在芈月昏睡的时候,他才会出来处理太子呈报的政务。 芈月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嬴稷一步也不敢离开她,生怕一离开,就会是永远的遗恨。 这一日,芈月醒的时间比较长,她看着嬴稷笑道:“子稷,看来我是快不成啦……” 嬴稷颤声道:“母后,您撑住啊,儿臣已经让芾弟和悝弟赶回来了,您要见见他们啊!” 此时,芈月能够记住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是魏冉、芈戎、白起几个近臣和嬴稷、嬴芾、嬴悝这三个儿子。她已经完全不认得唐八子和嬴柱等嬴稷的妃嫔子嗣。 听了嬴稷的话,芈月摇摇头:“不行了,等不了啦!” 嬴稷道:“儿臣已经让黄歇从楚国赶过来了,母后,您要撑住,您要撑住!” 芈月半闭着眼睛,喃喃道:“子歇,要来了吗?” 嬴稷劝道:“是,子歇要来了,您要撑住。” 芈月道:“我怕我等不到了。” 嬴稷道:“儿臣已经派人去问罪周王,叫他去掉王号。儿臣已经派人去取周天子的九鼎了,九鼎今日就要进咸阳了。母后,您不想看看九鼎放到咸阳殿前的样子吗?” 芈月喃喃自语:“九鼎,什么是九鼎——” 嬴稷的心都凉了,她毕生的追求,都要忘记了吗?好在过了一会儿,芈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睛睁大了:“九鼎,周天子?我,带我去看看。” 嬴稷大喜:“好,儿臣这就带您去看。” 九座大鼎摆在咸阳殿前,闪闪发光。 芈月倚在步辇上,眼睛似乎也被这金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嬴稷俯身在芈月耳边轻轻说道:“母后,您看到了吗?这就是九鼎,周室已灭,秦将一统。您看到了吗?”此时的芈月已经极度虚弱,嬴稷甚至不敢再把她扶下步辇了。 芈月嘟哝:“真亮啊,我什么也看不见,就看到一片金光闪闪。” 嬴稷道:“是,今天的太阳很亮,看上去都是金光闪闪的。” 竖漆疾步跑来道:“大王,楚国春申君黄歇到了。” 嬴稷一喜,俯下身子对芈月说:“母后,母后,您听到了吗?子歇来了。” 芈月含糊道:“在哪儿呢?” 黄歇此时亦是白发苍苍,自接信之后,马车一路不停,直入咸阳。此时他轻轻走到芈月面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皎皎,我在这儿。” 芈月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她懊恼地嘟哝:“我看不清你了,子歇,我看不清你了!” 黄歇蹲在她的步辇旁,低声对她说:“可我看得清你。皎皎,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 芈月忽然笑了,声音又变作娇嗔:“‘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子歇,你要早来,不要等梅子落了啊!” 黄歇泣不成声:“我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芈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嬴稷颤抖着伸出手来,在芈月鼻下一试,大惊跪下道:“母后——” 嬴稷的身后,嬴芾和嬴悝也一齐跪下,大放悲声道:“母后——” 群臣尽皆跪下,大放悲声。 秦太后芈月死后,谥号为“宣”,史称宣太后。谥法曰:“圣善周闻曰宣。” 宣太后执政41年,平定季君之乱,重新稳定巴蜀,任用李冰修建都江堰,并吞义渠,任用白起、魏冉等大将,打了秦国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数个大胜仗,占据楚国大部分疆土以及韩、赵、魏等无数城池,将秦国版图扩张数倍。 她执政之前,秦是七雄之一,她执政之后,秦国已经成为压倒六国的绝对霸主,奠定了秦国一统天下的基础。 在她死后第五年,秦赵长平之战,赵国大败,自此无再战之力。 她死后十九年,其玄孙秦王政继位,再过25年,秦王政灭六国一统天下。当时,离宣太后死,仅44年。 数千年以后,秦兵马俑被发现,初时被认定为秦始皇陪葬俑,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人认为,兵马俑或许是宣太后的陪葬。 一个女人,生前拥有一个庞大帝国的兵马铁骑,死后也仍然会带着这样的铁骑下葬,护卫她千秋万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