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卿卿》 1 第 1 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禅室之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博山炉上细烟袅袅。 一点灯烛摇摇晃晃,晃得窗牖上人影幢幢。 闻吟雪低眼,随意地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男人,确定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抬步跨过他。 她找到不远处的铜盆,用帕子沾了一点儿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腕。 恰在这个时候,婢子春杏转醒,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随后视线转到禅室中突然出现的男人,惊得顿时就要叫喊出声。 闻吟雪察觉,抬手抵在她唇上。 “噤声。” 等到春杏已经平静下来,闻吟雪才松开手,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房中灯火不盛,春杏大着胆子朝着那边看过去,在看清那个人的脸的时候小声道:“这、这不是表少爷吗?” 她接着问道:“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事说来话长。 虽然三言两语也能说个大概,但春杏这脑袋不怎么灵光,估计一时半会也和她解释不清楚。 闻吟雪一向没什么耐心。 她没应声,只是在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 出现在房中的这个人名叫周彦安,是前些日子过来上京投奔府中老夫人的破落户。 闻老夫人本是商贾之后,出身平平,有几个来投奔的姊妹兄弟的倒也寻常,这原本与闻吟雪没什么关系。 只是周彦安却存了些其他的心思。 闻家门第不算高,先前一直都外放在州县,今年才提拔为京官,纵是京官,但也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 这样的家世,在上京实在排不上号。 但闻吟雪却是家中例外,不仅身上有一个郡主的头衔在,还是章老将军的外孙女,能与她议亲,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这本来怎么都轮不上周彦安。 今日闻家阖府女眷都前来大明寺上香祈福,院中几间禅房基本上都住的满满当当,除了祖母闻老夫人和她以外,基本上都是两三个人挤在一间。 这么安排,正好方便了这位表少爷。 孤男寡女,佛门清净之地。 不管这个人现在是昏着还是醒着,他出现在这间禅房内,被人看到很难说得清楚。 要让她以后和这个丑东西绑在一起,不如让她早点收拾收拾去死算了。 闻吟雪想到这里,把擦手的帕子扔了。 看了一眼还在地上的男人,对春杏道:“先把他扔出去。” 春杏倒是很听话,哦了一声,上前拽着那个人的靴子想把他拖走,一路连拉带扯,虽然吃力,但倒也顺利。 一直到门槛那里,春杏没注意,脚后一拌,一不小心坐到了那位表少爷的身上。 槅门也随之晃荡了下,哐当一声敲在了周彦安的头上。 很响。 槅门弹了回去,然后又撞了下。 更响了。 尽管没醒,但闻吟雪总感觉这人再被春杏这么拖下去,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闻吟雪:“他可能要没气了。” 春杏被吓得一跳,坐在他胸口上,眼泪汪汪地看着闻吟雪:“啊?怎么、怎么就要死了?” 闻吟雪看着被她压得面色惨白的周彦安,“……你先从他身上下来。” 春杏这才反应过来,“哦。” 她爬起来,站在这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男人旁边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怎么把他丢出去。 闻吟雪也抬步走到周彦安面前。 低眼打量着他现在的样子。 先前的周彦安,倒还算得上是几分清秀,但此时脸色惨白,被槅门撞到的地方红了一块,高高肿起。 很是凄惨。 刚刚周彦安摸着黑叫她表妹的场景又浮现在闻吟雪眼前。 他当时似乎已经把闻吟雪当成他的囊中之物,眉飞色舞地夸她容色过甚,还说什么嫁入他周家肯定不会亏待了她,第一眼看到她就心生悦慕云云。 上京虽然民风开放,但如若是无名无分共处一室,也绝对为世家大族所不容。 是以周彦安胸有成竹,自认此事已成定局,闻家怎么也会让闻吟雪嫁与自己。 禅房灯火不盛,闻吟雪温声叫了他几句表哥,把周彦安高兴得面色涨红。 她趁着周彦安低头的时候,随手抄过放在旁边的香炉,朝着他砸过去。 闻吟雪控制了几分力道,不致死,但至少三个时辰内他都不会醒过来。 本来这三个时辰,已经足够他昏迷到天亮了。 但是刚刚春杏这一番折腾以后,他什么时候醒,还真难说。 周彦安死不死倒是不要紧。 主要是不能死在她这里。 闻吟雪思忖一番,从屋内找到披帛,在周彦安的脖子上绕了下。 抬头看向春杏:“过来。” 春杏见状,意会到什么,非常识趣地靠近了一步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 “没事的,小姐你动手吧,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明天大理寺有人过来,就算是严刑拷打,婢子也断然不会出卖小姐的!” “算了,要不小姐你还是把我给毒哑了吧,我好像也挺没骨气的,到时候万一真招了怎么办?” 闻吟雪:“……转过来。” 春杏颤颤巍巍地转了过来。 “睁眼。” “小姐,算了吧。我我我、我我我我有点不敢看。” “……” 闻吟雪无言片刻。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一番,春杏这才相信她不是要杀人灭口,只是不能让周彦安久留这里。 春杏不太好意思,赶紧过来帮忙。 此时月上中天,春寒料峭,还未转暖。 山中又更深露重。 闻吟雪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几乎刚出去就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寒气。 夤夜已至,院中的禅房都灭了灯。 守在小院外面的小厮困得打盹,头都耷拉在一旁。 院落后面依靠着一处荒山,人迹罕至,低洼处有个池塘,挨着一片竹林。 夜风吹过,哗哗作响。 闻吟雪把周彦安随便扔在地上,一路返回禅房,即将踏上台阶的时候,却突然顿步。 想到了刚刚绑在周彦安脖子上的披帛。 她的织物多是外祖送过来的,是御赐之物,整个上京也不多见。 落在周彦安身上,难免多生事端。 春杏看她突然顿步,有点愣:“小姐怎么了?” “我回去一趟。” 春杏哦哦两声,“那我与小姐一起吗?” “不用。”闻吟雪顿了下,“我自己去就行。” · 周彦安还躺在原地。 闻吟雪稍稍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附近以后,上前准备取下披帛。 靠得近了。 她才看到那张脸上已经高高肿起,连面目都有些分辨不清。 闻吟雪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难受,半闭着眼睛刚准备上前的时候—— 突然感觉到一道寒气逼近。 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但下一瞬只见一柄短刃靠在她的脖颈旁,刃光凛冽,映着天上月色。 让她进退不得。 上方有人语调散漫地问:“三更半夜,鬼鬼祟祟。” “让我猜猜,这是准备杀人,还是埋尸?” 清冽的遐草香气倏地笼罩在闻吟雪身侧。 这声音天生含着笑意,非常熟悉。 熟悉到闻吟雪听到的那一瞬。 心中只有四个字。 冤家路窄。 她这前半生虽不说是吃斋念佛但也算得上是荤素搭配,从来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遇到他。 若说之前遇到周彦安已经算得上是倒霉的话,那么再遇到一个楚珣,那简直就是倒霉至极。 闻吟雪没出声。 身后的人显然也算不上是一个耐心很好的人。 刀刃在她颈侧很轻地晃了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只是身后之人的手臂架在她肩侧,就很像是半圈在怀中,就连呼吸都可闻。 他手中短刃靠在闻吟雪颈前,似乎也是察觉她身上的寝衣太过单薄,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准备走到她面前再问。 待看清闻吟雪的时候,他却不期然地挑了下眉。 “……是你。” 后山没有灯火,只有天上月色凄清。 月下少年长身玉立,身穿一袭墨色的圆领袍,腰间鞶带并无冗饰,银质护腕收束袖口。 眼眉漂亮到迫人,是几近让人不敢多视的姿容出挑,头发高高束起,正姿态懒散地看向闻吟雪。 当今圣上亲自抚养视如己出、昭明长公主之子,现任大理寺少卿—— 楚珣。 他收起短刃,收入刀鞘中发出很轻地一声脆响。 “楚小侯爷。”闻吟雪笑了声,“幸会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闻大小姐。”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不远处肿成猪头的周彦安,“那位是?” “我表兄。” 闻吟雪两三步走过去取下周彦安身上的披帛,“这个人还没死,应该不归大理寺管的吧?” “还活着?”楚珣哦了一声,“那看来是我打扰了。” 闻吟雪难以置信地看向躺在地上脸肿得看不到五官的周彦安:“……你什么意思?你当我眼瞎吗?” 他们两个人一向都不怎么对付,说一句八字不合毫不为过,闻吟雪就没指望楚珣嘴里能冒出什么好话来。 果不其然。 楚珣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周彦安,停留的时间非常之短,短到仿佛多停留一刻就会瞎掉一样,转回来对闻吟雪笑着道: “难说。” 2 第 2 章 好烦。 这人是不是王八转世。 闻吟雪懒得再和他说话,在周彦安身上到处扒拉了下,以防他身上藏有自己的香囊帕子之类的私物。 旁边的楚珣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动作。 有点像是地主看着长工干活。 给他闲的。 实在闲就去把大理寺院子里面的驴赶走,自己顶上去拉两圈磨。 闻吟雪翻找了一下,确认周彦安身上没有什么私物了以后,才抬步准备从这边离开。 却没想到,楚珣居然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以后,闻吟雪忍不住回头问他:“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闻吟雪看着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路她家开的? 还挺理直气壮。 楚珣刚准备开口,低眼不经意的一瞥,却突然顿住。 闻吟雪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寝衣,极为单薄,布料如潺潺流水,柔顺地垂在身上。 本是精致无缺的织物,肩侧却被利物划出了一道口子。 绢丝的布料本就脆弱,布料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楚珣低咳一声,视线倏地转向别处,语气也低了下去:“……我顺路。” 闻吟雪顺着他刚刚的视线往下一看,看到自己的寝衣被划破的口子,边缘已经裂开,有逐渐扩大的趋势,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这是上贡的布料,整个上京都极其罕见,珍贵非常。 却被楚珣给划破了。 闻吟雪不敢置信:“你知道我身上这件寝衣多贵吗?” 匪夷所思的问题。 楚珣:“我上哪儿知道你寝衣多贵?” 他有点想转过头来,但是似乎又想到了闻吟雪现在的样子,又扭了回去。 虽然当时是她自己鬼鬼祟祟出现在后山,后来的时候又动了一下,短刃才划破了衣服。 但确实也有他的原因。 “算了,我赔行了吧?” “你不懂。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 “……十件。” 也不是不行。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样的话,闻吟雪估计还得想一下他能不能负担得起这种高昂的衣物。 但这个人是楚珣。 “行吧。”闻吟雪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那就麻烦楚小侯爷改日送到闻府上了。” 她想了下,又补充道:“哦对,还请避人耳目一些。” 楚珣哼笑一声。 “这点闻大小姐大可以放心。” “那是最好。” 他们两个人在装作互不认识上还是很有共识的,闻吟雪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好了,不管楚小侯爷你是真顺路也好还是想跟着我也罢,我要回去休息了,你请便吧。” 楚珣:“我刚刚好像说了我是顺路。” 闻吟雪走到廊庑下,上下看了看他。 想到刚刚楚珣说她眼瞎的仇还没报,闻吟雪撑着手,笑着回他: “难说。” 说罢,也没管他到底是什么反应,转身回到了屋中。 闻吟雪这一趟去得有点儿久,春杏坐在小杌子上在打盹,头都歪在了屏风上。 她没叫醒春杏,点燃火折子把那件披帛放到火盆里烧掉,随后才卸了力一般,走到榻上歇息。 或许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很是疲惫,闻吟雪几乎没有多想什么就陷入沉睡。 转醒的时候已经是天明。 闻吟雪其实是被外面喧嚷的声音吵醒的。 隔着一道槅门,也能听见兴致高涨的谈论,间或夹着几句低语。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感觉好像挺热闹。 闻吟雪从榻上起身,把身上那件寝衣褪下,换上了一件新的衣裳。 春杏还没醒。 昨天晚上闻吟雪看她睡得太香了没吵醒她,还顺手给她盖了层褥子,现在这层褥子被春杏卷在身上,包得密不透风。 离门口近了,闻吟雪才听到院子中的人在讨论什么。 “大明寺昨日来了些官吏?” “是有这么个事,好像是来查案的。前些时日上京已经连着有三四个女子下落不明了吧?” “就是为这个案子来的。听说那贼人就是骊山附近的山匪,今早已经被羁押下山了。” 说到这里,其实也与她们这些贵女并无什么关系。 却听一人压低声音,接着说道:“这原也没什么,但你们知道前来查这件事的人是谁吗?” “谁啊?” “是那位向来盛名在外的楚小侯爷,单名一个珣字。现任大理寺少卿,更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外甥,我早前听闻他出身显贵,又生了一张风流无瑕桃花面,出尘至极,也不知是真是假。” …… 风流无暇没看出来。 人模狗样倒是有。 本来起得早就烦。 早知道刚起身就听到楚珣的名字,不如刚刚在床上多躺会儿了。 闻吟雪叫醒春杏,去倒了杯凉茶。 之前来大明寺的时候包裹里面带了不少点心,虽然不是现做的,但是至少也能垫垫。 春杏刚醒还有点懵,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闻吟雪,好像是有点连不起来昨天和现在的事情。 恰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很轻地叩门声。 “阿姐。” 是闻薏的声音。 与闻吟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直以来都与她关系泛泛。 “什么事?” 闻薏在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冒昧打扰阿姐歇息了。这件事事关祖母的那位姓周的表亲,前些时日才来府上的,不知晓阿姐还记不记得。” 春杏听到这个名字,登时有点紧张了起来。 昨天闻吟雪返回去拿披帛以后,就这么把姓周的丢在了后山。 若是他醒来一口咬定就是她们做的怎么办? 闻吟雪倒是没什么变化,语气如常地回道:“有点印象。” “是这样的。”闻薏听到她回答后接着道:“这位表兄不知道为什么,昨天突然出现在后山,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几乎浑身上下都是伤,他已经在前厅那边与祖母哭诉了好一会儿了,但是也没说出到底是谁伤了他。” “祖母与这位表兄家从前很是交好,人是在上京伤了的,这段时间也是来投奔我们府上的,怎么也要给他个交代,祖母就想着问清楚到底是谁,去讨个公道。” “但是表兄说,这件事事关重大,等人来齐了才愿意说。祖母就让我过来把各禅房中的人都交代到,去一趟前厅。” 闻薏说完,半晌都没听到里面的人回答。 她也很有耐心地等在门口。 闻薏这位长姐与家中其他人都不同,虽然都是一父所出,但闻吟雪的生母早逝,只有她一个女儿。 闻父过了两年另娶,现在当家的已经是继室林氏。 话虽如此,家中却没有人敢怠慢这位闻大小姐。 只因闻吟雪有个身居高位的外祖父,戎马半生,战功赫赫。 就连闻家这个京官,多少都是沾了章老将军的光才得来的。 闻薏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听到闻吟雪散漫回道:“知道了。” · 闻吟雪走到前厅的时候,窄小的庭室已经站满了人。 站在门边的人原本在说着什么,在看到闻吟雪过来以后,突然噤了声。 分明只是素雪绢裙,并无珠绣暗纹,行走时却流光熠熠,如云雾般的披帛逶迤在后。 她发间并无多余饰物,只一串鸦青湖玉的步摇,缓步走来时,珠玉相碰之声伶仃。 分明是淡极雅极的装束,在闻吟雪身上,却丝毫未有任何寡淡之感。 只因她生得实在是出众至极。 从前在岷州就已经是广为人知的冠绝全城,现今在上京,即使是在这么多出身高贵的贵女之中,也依然犹如明珠熠熠,出挑到为人侧目。 闻吟雪在前厅中对着坐在上首的祖母盈盈一拜。 “祖母。” 闻老夫人瞧见是她来了,点了点头,随后抬手在周彦安的手背上轻拍了下,以示安抚。 老夫人侧身问站在一旁的婆子,“人都来齐了吗?” “回夫人,各禅房中都知会过了,现在都已经到齐了。” 周彦安蜷缩在太师椅下,比昨夜还要狼狈。 山中露重,他只穿了件锦衣,被冻了一夜,脸现在都还在发青。 后颈高高肿起,脸上也到处都是淤青与伤痕,好几处肿胀挤在一起,几乎看不清原来的五官。 身上的锦衣也破破烂烂的,沾满脏污。 闻吟雪看清周彦安现在的样子,好似有些诧异,指尖掩住微张的唇。 “表兄怎么伤得这么重?” 周彦安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他本来只记得昨天晚上,闻吟雪对着他后颈敲了一下,没成想今天早上从山上醒来以后,脑袋两侧都肿了起来,他的脸更是惨不忍睹,脖子也好像被人扭断了一样,就连胸口都在隐隐作痛。 他看向闻吟雪。 只看到她笑吟吟地看向自己,问完这句话以后,也没多说什么,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手上把玩着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一把刀。 刀鞘上面镶满了宝石,华光流转,看着就只像是贵女用来装饰的器物。 她指尖抵着刀柄,就这么抵出去,又滑进来。 从她把玩的动作间能看到刀刃莹白,凛然如霜白月色。 周彦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老夫人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周彦安这才从发怔中回神。 老夫人温声道:“这孩子,怕不是魇着了,怎么总是发痴?现在人都来齐了,你若是受到什么委屈,说出来就是,不必怕,老身来给你做这个主。” 刀刃半出。 明晃晃的光就落在周彦安面前的地上。 周彦安只有一只眼睛勉强能视物,他不敢多看,仓皇扭过头,对老夫人道:“是、是……” “是谁?” 周彦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昨夜在山上躺了一夜,他醒来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位闻家大小姐。 昨日他们共处一室既然已成定局,总不能就这么被白打一顿。 但是看到她恹恹地把玩着那把刀的时候,周彦安心里却猛地打了一个突。 上京城中高官显贵如云,以她的身份,悄无声息杀个人不过是易如反掌。 昨夜的事后,他当然知晓她并不是什么柔弱无依的闺阁少女。 还有她那位威名在外、骁勇善战的外祖…… 周彦安想到这里,心中惴惴,怎么也不敢再往她那边说了。 但是刚刚他话已出口,现在已经接不上了。 进退两难。 话在嘴边,总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闻吟雪在这时很轻地笑了声。 她声音如淙淙清泉,又如碎玉,此时看向周彦安,轻声道:“听闻昨日大理寺来人前来骊山缉拿流窜的罪犯,夜黑风高,表兄一时慌乱,又是孤身一人,难免会被误会。昨夜前来缉拿的大理寺官吏手握实权,表兄一介白身,自然知道得罪了他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这才期期艾艾地不敢开口。”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极亮,皎皎如弦月。 “是吧,表兄?” 3 第 3 章 周彦安愣怔几瞬,忙不迭地点头应道:“是、是这样的。” 他不敢看向闻吟雪,只连着解释道:“芸娘平时很少出家门,又是初来上京,我这个做兄长的觉得实在是不放心,就想着过来看看她,谁成想正巧就是碰上官吏前来缉拿要犯,昨夜天太黑了,我慌乱中想离开,又被拦住,一时不察,从山上滚了下去。这才浑身都是伤。” 他口中的芸娘是他的亲妹妹,先前一起过来投奔闻府的。 昨日阖府女眷前来大明寺上香还愿,她也在其中。 周彦安这番说辞虽然算不上是特别天衣无缝,但好歹也能说得过去。 闻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已然信了七八分。 她刚刚说要为周彦安讨个公道,不过是有些好面子,此时听他讲了原委,心知闻家这样的门第,怎么也不可能要为一个远房亲戚去大理寺讨个公道去。 且不说大理寺卿位列九卿,手握实权,就说那位大理寺少卿,乃是出身上京城中鼎鼎有名的煊赫世家,自小就金尊玉贵养在皇城中的,这两位,无论是谁都是闻家开罪不起的。 闻老夫人以手支额,俨然一副恹恹的样子,放到周彦安身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旁边的婆子跟了她数十年,立即心领神会道:“表少爷既然说了是误会,那大家就散了吧。等回头回了府,再请个大夫为表少爷好好瞧瞧。” 这话一出,不管场中人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总归是这么定下来了。 闻吟雪听着有点儿没趣,看了眼周彦安,手指抵住刀柄,收了回去。 她走的时候在周彦安身边停了片刻。 周彦安脖子还有点儿抬不起来,视线中只能看到闻吟雪垂下的裙裾,逶迤散开,恰如瑶池菡萏。 她低眼看向周彦安,唇边带笑,语气轻描淡写道: “让表兄受惊了。” · 清早出了这么一件事,闻老夫人也没有什么心思礼佛,前去找主持说清缘由,又捐了些香火钱,随即就通知各房中的人收拾收拾,下午就准备回府。 闻吟雪此行带来大明寺的东西拢共也不多,没耗费什么功夫收拾。 时近晌午,从骊山到上京也有小半日的路程,是以各人也都是匆匆收拾了一番就上了归程的马车。 车舆中点了香,又置了火盆,全然消融车厢外的寒意。 柔软的引枕放在榻上,闻吟雪昨日睡得晚,今早又是被吵醒的,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只睡了三个时辰不到,是以刚在小榻上躺下就觉得有点儿困意,准备靠在软枕上歇息一会儿。 沉香味似有若无,很容易加重人的倦意。 闻吟雪一手撑着下颔,不知不觉中睡过去。 结果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春日融融,她坐在凉亭中纳凉,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 闻吟雪提着裙裾往那处走过去,恰好看到楚珣身着锦白襕袍笑着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含笑道:“在下心悦簌簌已久,特来求娶。” 他举止有礼,翩翩如玉。 闻大人对这位声名满上京的楚世子自然也不敢怠慢,与他相谈甚欢。 闻吟雪走过去的时候,闻大人满意地对楚珣道:“楚世子年少有为,惊才绝艳,小女能得世子青眼,自当是良缘一桩。” 谁和谁? 她和楚珣? 闻吟雪很想开口拒绝,但是怎么都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闻大人显然是非常满意,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好歹先看看八字啊。 甚至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楚珣临走的时候,低眼看她,叫了一声。 “簌簌。” ……再这么叫她要报官了。 闻吟雪尝试出声,却怎么都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楚珣笑笑,尾音微颤:“怎么不说话,害羞了?” 梦境终止在楚珣凑近的这个画面里。 也幸好在这里停住了。 再进行下去,她得去请个道士驱邪了。 好烦。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 闻吟雪突然从榻上坐起来,把正在拨弄着炭火的春杏吓了一跳。 春杏放下火钳,“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闻吟雪神色恹恹,揉了一下酸胀的脖颈,“现在几时了?” “申时三刻。方才在山上下了阵小雨,耽搁了些时候,估计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府上。” 春杏问道:“时候还早,小姐不若多睡一会儿?” “不睡了。”闻吟雪道,“再睡要折寿了。” 春杏哦了一声。 车厢内只剩下了火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因着闻老夫人年事已高,闻家这一趟的脚程走得并不算是快。 原本大约能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赶回府中,因着前面耽搁了一阵,现在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了,却还是在骊山境内。 领路的役人走错了道,没走官道,走了条小路。 虽然近是近了些,但是往来的人也少了很多。 周围环境漆黑,总归让人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前面的役人担心天黑赶路不太安全,连忙催轿夫稍微加快点,至少也要赶紧出了这骊山。 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总得小心为上。 毕竟前段时间,这边还常有流匪出没。 这一路风平浪静,春杏本想找点话说,却没想到刚准备开口的时候,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整个车厢都狠狠往旁边倾了过去。 春杏面前的火盆也险些倾倒,她稳住盆沿,刚准备问问车夫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叫嚣。 好像是出了什么变故。 车厢彻底地停下来了。 这些役人还有车夫都是闻家的家生子,一般都出不了什么差错,就算是想要停下来,至少也会提前问询。 春杏心下微顿,看向闻吟雪,小声道:“小姐……” 闻吟雪从褥子底下拿出之前把玩的那把刀,“噤声。” 她手指抬起窗帏一角,不动声色地往外看去。 天色暗淡,车队最前面人影憧憧,看不真切。 只是依稀能看到几个手拿纹龙刀的壮汉,赤膊上身,只用兽皮包裹侧身,气势汹汹地包围了这支车队。 居然遇到了流匪。 这些人大多五感敏锐,在他们注意到这边之前,闻吟雪放下窗帏。 此次前来大明寺,每位女眷随身带一位婢女,护送的家丁共十八,但这些流匪看上去至少也有三四十之众。 若是只要银子,倒也好说。 但此行前来大明寺,就算带了些现银,大多也都捐了香火。 拿不出他们要的银子,那些流匪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闻吟雪心中暗忖,却见下一瞬,车厢的窗帷就被一只青筋盘虬的手掀起。 流匪面上带着伤疤,从左眼一直蜿蜒至下颔。 待看清车厢内的少女长相时,他愣怔片刻。 随即笑道:“好水嫩的小娘子!” 暖黄的车厢之中,闻吟雪缩在角落,面前的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带着一双沾湿眼睫的双眼看向车窗。 一截晧腕上环有玉镯,衬得肤如暖玉。 俨然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贵女。 眼波盈盈,娇弱非常。 流匪眯着眼睛看了看,手指在车窗上摩挲了下,嗤笑一声。 随后手突然探进了车窗里,脑袋也往里伸,正要擒住她的手腕时—— 闻吟雪突然抬眼,用足尖掀翻火盆,只听铜盆清脆的撞击声响起,还在燃烧的炭火霎时间泼在了流匪的脸上。 炭火与皮肉相碰的一瞬间,登时冒出青烟,传来浓重的烧灼气味。 流匪的眼睛与喉咙都进了碎碳,痛得他下意识蜷缩起来,口中不断发出嗬嗬之声。 剧烈的疼痛让他霎时间暴怒,勉力睁开眼睛,手指尽力地往前探,试图抓住罪魁祸首。 闻吟雪握着刀柄,还有点儿犹豫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剑音嗡鸣。 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遐草香气。 是楚珣。 闻吟雪手中的刀下意识停住。 下一瞬,只听到啪嗒一声。 一滴血从流匪的胸膛中滴落在车厢内。 流匪好像是有点不敢置信,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很想要睁开眼睛,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倒下去。 大理寺先前剿匪的时候,流匪熟悉地形,山中境况复杂,逃窜了不少山匪。 楚珣今日早间并没有下山,只派人封锁了骊山。这群山匪对地形比他们熟悉得多,是以搜山不可取。 但流匪必然是要离开骊山的,既然要离开,肯定就需要盘缠。 他心知流匪多半会在这时铤而走险,所以一直都留在骊山内守株待兔。 只是没想到,还会碰上闻吟雪。 楚珣看了一眼地上面目全非的流匪,正对上闻吟雪掀开窗帷的视线。 她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雾气,烛火晃动,平生楚楚之态。 纵然楚珣知晓她这幅模样多半是伪装,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愣怔片刻。 旁边跟着他的大理寺的司直姓李,显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待看到这位世家贵女后,忍不住关怀道:“这么一位素日娇养闺中的贵女,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平常也只会抚琴弄墨,今日乍然见到这么多山匪,只怕是要被吓坏了。” 他说着,已经往前迈了两步:“这般柔弱的姑娘家现在只怕是惶恐不安,下官要不要前去宽慰几句?大理寺今日剿匪带了御林军,定然会护她们一行人无忧。” 他步子都已经迈出去了,才想起来身边站着位长官,连忙返回去,等楚珣应允。 没想到立在原地许久,都没等到这位楚世子的应答。 他惶惶抬头,只见楚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楚珣问道:“她?柔弱。” 不知道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那当然是柔弱非常。 李司直在心中腹诽,这位楚世子当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这姑娘泪盈于睫,显然是被吓坏了,就等着自己前去好好宽慰呢。 这楚世子不愿意去,那他愿意去啊! 楚珣点了下躺在地上那具尸体,“看到那边那具流匪的尸体了吗?” 李司直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楚珣道:“若不是我方才出手快,就该被她给杀了。” 必然是出于一时慌乱,为自保所致。 柔弱的姑娘家偶尔一次的坚强,这再正常不过了。 楚珣又指了指站在不远处吓得缩在地上,脸肿的像猪头的周彦安,对司直道:“看到那边那个人了吗?” 擦。 这人长得更没人样了。 李司直仔细观察了一下,谨慎答道:“观其行,步伐虚浮,应当身有内伤,观其面色,苍白无血色,应当是气血不足,观其发肤,面有肿胀,瘢痕错乱,应是被硬物撞击所致,观其伤势,错乱复杂,这些伤虽并不致命,但也要将养月余。” 这是在考他。 好在和仵作学了一手,李司直自认为答得很好。 考完了赶紧让他去安慰那位柔弱的姑娘。 难道没看到人家都快哭了吗。 李司直想到这里,再抬眼看向车厢内的闻吟雪,只见她双眼雾气濛濛,发鬓微散,实在是柔弱至极。 远远地看向他们这边。 楚珣哼笑了声,视线恰好与闻吟雪对上。 他长睫稍敛,懒散地接道:“很巧。就是被你口中那位柔弱的姑娘伤的。” 4 第 4 章 这些流匪本也只是逃窜出来的乌合之众,几乎没过多久就被尽数制伏。官兵皆是训练有素,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羁押下山。 虽然官兵出现得及时,但闻府的女眷大多都没见识过这种场面,都被吓得不轻。 楚珣除了之前顺手杀了那个流匪以外,就没有再出过手了。 长剑在鞘,双手抱臂,闲散地站在一旁。 旁边的李司直显然还是没有回神,目光有点呆滞,收回去了迈出去的那两步。 随后视线在闻吟雪和周彦安之间转来转去。 官兵和山匪潮水般退却,场中瞬间只剩下了大理寺的官吏还有闻府一众人。 闻老夫人此行被吓得不轻,不便见客,闻家现在当家的大夫人林氏亦是惊魂未定地下了马车,步伐虚浮,被旁边丫鬟搀扶着上前。 林氏初来上京不久,并不是十分熟络上京官吏,也不知面前这位站着的到底是谁,只觉得这位少年郎君大约年仅弱冠,生得容色非常,光华琅琅。 她自是千恩万谢,只道若不是他们及时出现,只怕她们这么一行女眷,都要落入贼寇之手。 楚珣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应道:“分内之事而已,夫人不必多礼。” 他话音刚落,旁边走近一位官兵拱手禀告道:“世子,流匪共三十有二,现已全部收押。” 世子? 林氏听到这个称呼,心中霎时间顿了下。 她虽然才刚至上京月余,但是早已了解过京中几位煊赫世家,生怕行差踏错,得罪权贵。 早年的几位王爷大多离京就藩,现今在上京的国公侯爷并不多,加之府中已经被封为世子的就更是屈指可数,再算上年岁…… 符合的也只有一人。 这么看来,面前这位,多半就是那位威远侯府的世子,楚珣。 金尊玉贵的家世,就算是在上京都能说得上是少有人及。 林氏心中思忖,面上不显,只温声招来了站在不远处的闻薏。 闻薏应声走来,林氏笑容和煦对着她道:“薏儿快些过来见个礼。” 林氏对闻薏介绍道:“这位正是此次救了我们的大人。” 闻府刚迁来上京,先前还在岷州的时候,原本也为府上姑娘挑了几位才貌出众的少年郎君,原准备年后再好好商议商议,但是没过多久右迁的调令就下来了。 岷州与上京远隔千里,那些亲事自也没有再提。 如今府中几位姑娘大多到了年岁,自当是在京中找合适的人家,让她们在这些世家子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 闻薏缓步而来,依言对着楚珣行了一礼。 楚珣视线在她身上很快地掠过,随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反应淡淡。 林氏心下有些许失望,倒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含笑让闻薏退下了。 山中寂静,除了几声暮鸦飞过的凄厉叫声以外,再无其他冗余的声响。 楚珣有点儿兴致缺缺,手指压在剑柄之上,只待清剿完就离开。 他再抬眼的时候,看到闻吟雪已经下了马车,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难得没有以往那般飞扬跋扈。 先前佯装的楚楚之态收敛,只好像有些发怔地看向这边。 好像很少见她这样。 难道真的被吓到了? 不过好像也正常。 之前自己一剑杀了那个流匪,就倒在她马车旁,就算是闻吟雪再怎么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毕竟也不过还是个才及笄没多久的小姑娘。 楚珣本来想点那个李司直过去和她说一下,流匪已经尽数收押,剩下的路程,会有官兵护送她们回去。 刚想开口,却没想到,李司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楚珣抬眼看去,只见他已经笑容满面地站在了闻府另外一位姑娘面前。 完全把刚刚的闻吟雪忘在了脑后。 这也太墙头草了。 算了。 没必要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既然她是因为自己刚刚在她面前杀了人而被吓到,那自己过去宽慰一句好像也没什么。 楚珣想到这里,抬步朝着闻吟雪那边走去。 方才那个流匪倒在闻吟雪面前的时候,她的确是惊慌了片刻,但很快就收敛下心绪。 现在一直还没有回神的原因,是因为楚珣。 刚刚的那个梦不仅可怕,还很真实。 她甚至现在都能回想起梦中春日融融的气息,还有他身上的遐草味道。 所以她现在看到楚珣,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虽然那只是个梦,但他这个人实在是很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到,现在甚至还在朝着她走过来。 天色凄清,天上黑云蔽月,他身上剑穗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带着鲜衣怒马的少年气。 “你干什么?”闻吟雪警惕地看着他,“站那儿别过来了。” 还挺中气十足。 楚珣本意确实是想来宽慰她的,但是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自然是来看看,闻大小姐有没有被吓到。” “本来没有。”闻吟雪理直气壮,“但现在有了。” 尾音稍微上扬,不偏不倚地看着他。 讲不讲道理啊她。 楚珣简直被自己刚刚的一时好心气笑了。 他双手环胸,再次抬眼看向闻吟雪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她面上沾了一点儿炭灰,就在脸侧。 或许是之前情况紧急,她自己毫无所觉。 有点像是只小花猫。 只可惜另外一侧脸上没有。 楚珣起了点儿坏心,故意说道:“你脸上刚刚沾了点儿炭灰。” 闻吟雪显然是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好心,下意识回道:“你别骗我。” “真的。”楚珣看她,“当然。闻大小姐若是不信我的话,也可以就这么回去。” 他神色认真,闻吟雪犹豫了一下,感觉他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无聊,连这个都要耍她。 勉强信他一次好了。 况且她好像真的回想起那个时候,的确有炭灰落在她脸上了,只是当时情况比较紧急,她也没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这么一张脸顶着见楚珣。 擦。 脸都要丢光了。 闻吟雪其实不太想求助楚珣,但是此时迫于无奈,春杏又不在这边。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问他:“……哪边?” 楚珣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左边。” 闻吟雪抬手在左边抹了抹,指腹沾上了一点儿炭灰。 楚珣片刻后又改口,“是右边。” 闻吟雪下意识又向右边擦去,原本白皙无瑕的侧脸霎时间就沾上了刚刚手指上的炭灰,这下两边都有了。 更像一只花猫了。 楚珣想。 只是脾气实在说不上是太好,都没怎么招惹她,就张牙舞爪地露出爪子。 但此时乌黑的发柔顺地披在身侧,眼中还沾着一点刚刚没有退去的水雾。 就很像是收起了爪子,难得乖顺的样子。 楚珣难掩笑意地低咳了一声。 这一声低不可闻的笑声被闻吟雪听到,她停下手,意识到不对,突然抬眼看他。 “楚珣。”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此时话音中都是压低的警告意味。 不可恋战。 楚珣其实觉得她这样还挺有意思,但这里显然不能久留,“闻大小姐,我还有要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说完就走,非常干脆。 显然也没有准备给闻吟雪挽留的机会。 闻吟雪没想到他到底是动了什么手脚,等到春杏回来以后,问她:“马车中有铜镜吗?” “有的。”春杏翻找了一下,“一直放在匣子里。” 她找到以后顺手递给了闻吟雪。 春杏递过去铜镜的时候,恰好看到了闻吟雪转过来的脸。 原本生得纤尘不染的脸上沾着炭灰,鼻尖也落了一点,显出几分少见的傻气。 闻吟雪拿过镜子,就看到炭灰沾满了自己的整张脸,而右脸那边,一看就是用手抹上去的。 他肯定是故意的。 就知道他刚刚是在笑话她。 不和她过不去是会折寿吗还是怎样! 闻吟雪握着手中铜镜,看着自己镜子里面的脸,咬牙切齿道: “……楚、珣!” · 大理寺一众官吏已经羁押流匪下山。 李司直却没由来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一阵凉风吹过。 他回头看看,除了看到闻府还在原地修整的马车以外,只有一些留下来护送她们回府的官兵,再无其他人。 奇了怪了。 怎么凉嗖嗖的。 李司直纳闷地拢了下自己的衣襟,回头看看自己那位年纪轻轻的上司,居然难得地,感觉这位上司现在心情不错。 但是具体是个怎么不错法,他也不知道。 按照自己这么多天跟在这位侯府世子身边的推测,一般来说,他笑的时候未必是真的开心。 有可能他笑得越开心,有人就要倒霉了。 但李司直觉得,这位世子现在好像是真的挺高兴。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司直思索着,半晌,突然福至心灵。 难道是因为那位闻家大小姐? 可是刚刚看楚珣的样子,怎么感觉他好像与那位闻家大小姐关系不睦呢? 不过想想,也有可能只是用冷漠来掩藏自己火热的内心罢了。 李司直胡思乱想的时候,楚珣却突然开口问他:“我长得很吓人?” “那哪能啊!”李司直根本没有放过这个拍马屁的机会,“这整个上京城谁人不知道,那威远侯府世子,楚珣楚小侯爷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仪表堂堂……” 楚珣有点恹恹地打断他,“行了。” 李司直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突然靠近楚珣,压低声音道:“世子。其实我都知道的,你不必紧张,你今日这一身打扮极其俊俏,想要迷倒哪位姑娘家那都是手到擒来!”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楚珣问:“你都知道什么?” 嘿呀。 这还装傻呢。 这不都被他这个心细如发的大理寺司直给察觉到了。 李司直声音更低,神神秘秘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世子不想让我接近那闻家大小姐,然后没多久自己又过去了,这满脸春风地回来,现在又突然有了容貌之忧,患得患失,实在是太明显了,世子这分明就是……” 李司直笃定地接道:“对那闻家大小姐有意!” 5 第 5 章 楚珣觉得这个李司直可以说得上是脑子有点问题。 ……他对闻吟雪有意? 李司直这两只眼睛长在脸上难道是当摆设的吗。 楚珣双手环胸,稍低着眼睑问他:“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其实他话里的讥诮之意很明显了,只是可惜李司直完全没有听出来。 “下官自然是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简直就是溢于言表!”李司直语气激动,但显然是压低了声音,“其实世子也不必过多忧虑,以世子的相貌与家世,想来这位闻大小姐心中也对世子多有仰慕。” 这可别。 他还想多活几年。 楚珣双手撑起,语气懒散地回道:“我对闻大小姐并无想法。” 李司直点头应和:“嗯嗯。” 楚珣接着道:“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仰慕更是无从谈起。” 李司直这回没说话了,只觑着楚珣,一只眼睛上面写着‘我懂我懂’,另外一只眼睛上写着‘不可说不可说’,脸上荡漾着春意,嘴角含笑地不说话了。 楚珣:…… 我他妈。 越描越黑了。 这人到底怎么当上官的? 楚珣懒得再说话了,反正他日后也不会再遇到闻吟雪,况且给李司直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自己的事情往外说,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回城的路上倒也没有再出什么变故。 只是除了李司直时不时看过来的含笑视线以外。楚珣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后面已经完全视若无睹了。 楚珣回大理寺后清点了一下流匪的数量和私藏的军械,处理完这些,又去了一趟东市的布料铺子,回到府上已经是酉时末。 他本来准备直接回院中休息,走到半路中突然想到什么,抬步走向主院。 威远侯府占地颇大,主院中所居的正是当今天子的胞姐,昭明长公主。 早年天子年纪尚轻的时候,群臣心思各异,是这位长公主殿下扶持着天子坐稳位置,呕心沥血辅佐天子,一直到二十多都还未定亲,直到后来天子足以独当一面之时,才逐渐淡出前朝,转而下嫁成家。 昭明长公主与今上感情甚笃,连带着楚珣这个长公主独子,都被今上视为己出。 站在院外的管事隔着老远就瞧见楚珣了,小跑着走过来,满脸带笑地问道:“世子爷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楚珣问:“母亲歇息了吗?” “才这个点,夫人哪能这么早就歇息了,”管事说,“老奴前去禀告一声,世子在这里稍等片刻就是。” 楚珣刚想叫住他,那管事早就一溜烟跑到院中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是因为闻吟雪那件寝衣。 他方才去了一趟东市的布料铺子,掌柜的把所有的布料都拿给他看了一遍,他都没看到像是她之前身上穿的那种料子。 既然说了赔她十件,总不能言而无信。 昭明长公主见多识广,京中有什么珍贵非常的布料,多半都会经她的手。 但楚珣之所以犹豫,显然也有道理。 他现今已过弱冠,这个岁数的,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早就已经成婚,孩子都有了的也是寻常,稍微不济些的,至少也都议了亲。 长公主早就已经有心催促他,现在他问这种事情,难免让她多想。 楚珣已经在想等会儿怎么走的时候,刚转了个身,就听到步摇晃动的伶仃之声。 转身的时候,只见昭明长公主裙裾逶迤在地,额间花钿越发让她显得姿态雍容,旁边两位女使扶着她,气势凛然地站在廊庑之上。 “来都来了,又准备走,”长公主觑着他,“怎么,这么怕我这个当娘的?”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说着这几日给你相看京中那几位贵女,你立马就请命上骊山剿匪是不是?你这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 还有这事? 楚珣如果记得就更不可能踏入这座主院了。 长公主看他神色,冷笑一声。 “不记得了是吧?” 她又接着道:“人家寻常像你这个年纪的,多少也该安定下来了,就你,每天忙这个忙那个,就是对自己的亲事不上心。你瞧瞧京中还有谁和你一样的?每次有什么宫宴的时候,其他人问你都这个年纪了都不成亲的事,我的脸上都挂不住。” 一说起这件事就没完没了。 楚珣偶尔还会敷衍地点点头,一直等到长公主说完,旁边的女使贴心地奉上一杯温水,长公主才问道:“说吧。你平时怎么也不会到我的院中来,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楚珣有点犹豫。 只是被耳提面命了这么久,若是现在无功而返,实在是很亏。 “有一种布料,在光下会泛出粼粼之光,材质似绢,轻薄非常,穿在身上异常合体贴肤。”楚珣道,“儿子今日前来,是想问问阿娘知不知道这种布料是什么。” ……布料? 而且听描述,这显然是姑娘家才会穿的料子。 长公主有点稀奇,看向楚珣。 这么个不近女色到全院上下几乎都找不到个母蚊子的儿子,居然也会有想要讨好姑娘家的一天? 她探究道:“哦?你问这个,是不是与哪位姑娘家有关?” 也算吧。 楚珣不置可否,“的确。还望阿娘能不吝告知。” 难道他终于开窍了? 长公主唇边终于挂上一点儿笑,问道:“难得见你这样。那姑娘家想来是蕙质兰心,温婉淑雅了?” “……” 楚珣笑笑,没说话。 长公主只当他觉得害羞,循循善诱道:“讨女孩子欢心,一定要出手大方,还要有十分之耐心,要把这个世界上的珍宝都赠与她。你说话一向不太好听,这个要改,骂骂其他人也就罢了,对上姑娘家断然不能如此。” “你说的那种布料,多半是前段时日锦州上贡来的银月缎,府中还有两匹,你且去让管事开了库房去取就是。” 说了这么多终于得到了楚珣想要的答案。 只是府中只有两匹的话,是不是好像不够裁十件? 宫中应该还有,明日上朝后去宫中再去好好搜刮一下,大概也够了。 长公主显然还在兴头上,又道:“你说的是哪家姑娘?府中几口人,年岁几何?过几日要不要我先去替你瞧瞧,那姑娘家住在何处?若是你当真喜欢,要不挑个良辰吉日,找个婆子替你去说亲?” 怎么就扯到说亲了? 感觉再等会儿,她就已经在想孩子该叫什么了。 楚珣当即回道:“让母亲多虑了。虽然的确事关一位姑娘,但只是因为查案的时候,线索恰好与这种布料有关,这才前来询问。” 长公主抬眼问道:“那你……” 楚珣知道长公主必然要多想,不急不缓地接着道:“儿子对那位姑娘,绝无半点私情。” · 刚过戌时,闻府的马车才匆匆停在了府门前。 虽然一路上都有官兵相护,但毕竟是经历了这么一通事,实在是让人心有余悸。 守在门前的管事自是对着那些官兵千恩万谢,又忙不迭地奉上了一些碎银,推辞往来一番以后,那些官兵这才拱手告辞。 一路回到闻府,众人多少都显出一点儿疲态。 这一趟前去礼佛,路上发生的事情不少,先是周彦安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后山,后面又遇上了流匪。 闻家的女眷大多才来上京,本就对这里并不熟悉,现在又连番遇上这两件事,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寒暄,彼此间支会一声,便回到了房中。 周彦安此事之后,看到闻吟雪自然是避之不及。 此番回府,他看到闻吟雪先下了马车,忙不迭地装作很忙地盯着自己的靴子看。 过了会儿他的妹妹下了马车,周彦安这才躲在他妹妹后面,鬼鬼祟祟地回去了。 好像是对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他走到半路,偷偷摸摸地回头看了一眼。 闻吟雪察觉到他的视线,站在原地,抬起唇角对着这位表兄笑了一下。 她不笑还好。 笑比不笑还可怕。 如果早知道她是那种会把人一抡子直接打晕的人,周彦安怎么也不会去招惹她。 周彦安此时追悔莫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旁边的妹妹连忙扶住他,关切地问道:“兄长?没事吧。” 他回头,摆手道:“……没、没没没事。” 说完便脚下步伐加快,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闻吟雪的院落在府中西南角,占地倒不算是大,胜在精巧,处处成景。 留在府中的丫鬟已经备好了热水,闻吟雪这几天确实有点疲惫,躺在浴池内休息了片刻,随后才起身穿上寝衣。 发尾还有些湿濡,闻吟雪随手拿了帕子绞发,刚走出湢室,就看到春桃正在整理她此次带回来的衣物,她清点了两遍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问道:“小姐,我记得你这次带过去的还有一件银月缎的寝衣,怎么现在没看到了?” 春桃和春杏都是闻吟雪的贴身婢女,此次前去礼佛只能带一位婢女,春桃就留在院中打理庶务。 闻吟雪半低着眼,漫不经心回道:“扔了。” 春桃迟疑,“那件寝衣是少见的料子,就算是整个上京也仅有几匹,我记得小姐很喜欢那件的,怎么说扔就扔了?” 问到这个,闻吟雪想到当日的场景,她绞着发尾,手中的帕子被她捏得皱成一团。 她冷笑一声,回道:“被狗给咬了。” 6 第 6 章 “……狗?” 春桃显然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大明寺这样的地方,还会有狗出现。而且就算是真的有狗,那显然也只能吃素,不能随便咬人。 她疑惑地问道:“什么样的狗?” “野狗。”闻吟雪描述,“还长得奇丑无比。” 春桃此时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怪不得小姐会扔掉。只是有点可惜,毕竟那衣物整个上京也没多少件呢,除了宫中和几位贵人,大概也只有这一件了。” 但那狗能还。 闻吟雪想到这里心情好了些,发尾干得差不多了,她随手撤了帕子,坐在铜镜前。 春桃从一旁的妆奁中拿出梨花露,细致地涂抹在发尾。 指腹轻柔地覆盖在柔顺的发上,春桃想到什么,轻声说道:“过几日就是府上乔迁办宴的日子了,延请了不少京中官吏,应该也有不少世家子弟会来,老将军临去边关前的意思,是希望小姐你能借着这次机会,多相看相看。” “将军还说了,你以前常在岷州,他又经常人在边关,不在你身边,现在你到了上京,他一定会为你好好挑选挑选未来夫君的人选。” 又来了。 她这个外祖以前就喜欢给别人做媒,不是点了他的远方表亲给属下,要么就是热衷于给京中其他人牵线搭桥,基本上周围和他有点往来的就没有逃过这一遭的。 一直到周围能给他做媒的人都差不多被他做完了,他就开始念叨起自己了。 难道是媒婆转世吗? 有这功夫给他衣服上绣两朵花也行啊。 闻吟雪嗯嗯两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春桃知道闻吟雪无心此事,但是也到年岁了,现在早些开始打算也没什么不好。 以闻吟雪的家世,还有早年间章老将军用赫赫战功换来的郡主身份,想来将来议亲的,也都是些各方面都出挑的世家郎君。 如果性子再温敛、能忍让些就更好不过了。 春桃拿起银篦,突然问道:“那小姐有想过吗,自己心悦什么样的郎君?” 这个还真没想过。 闻吟雪手撑着下颔,摇了摇头。 “不知道。” 春桃循循善诱,“那小姐想想,自己比较讨厌什么样的郎君呢?” 她想了想又接着补充道:“长得丑的,行为蠢的,爱龇牙的,像饭桶的,没银子硬装的,如厕完不净手的,走路喜欢扭屁股的,除了这些以外的呢?” 明明都已经把自己讨厌的全说干净了。 还想让她说什么啊。 闻吟雪稍低着眼睑,刚准备摇头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她回道:“……还有一种。” 春桃眨巴着眼睛,问:“哪种?” “人模狗样的。” · 连着数日上京都是春日融融,难得的好天气。 这几日府中上下都在忙着准备乔迁宴的事情,就连府中两位表少爷和表小姐匆匆告辞,都是无人问津。 周彦安走了这件事,还是春杏告诉闻吟雪的。 据说他走的时候,原本还是想着闻老夫人能多挽留一下自己,哪想到闻老夫人怕惹事上身,佯装自己身子不适,只给了些银子就给周彦安这么打发了。 闻吟雪也没想就这么放过他。 随便点了几个人,守在周彦安回去的路上,把他蒙起来狠狠地打一顿。 等打完了,再丢进猪圈里面关上几天。 当日在大明寺,若不是自己手边放着一盏香炉,他又是实在是放松警惕,男女力量悬殊,还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闻吟雪吩咐完这些,旁边的春杏递上来两个木质的托盘,问道:“小姐准备今日穿什么衣服?这两件都是还未穿过的,都是少见的花样,前些时日才裁好送过来的。” 闻吟雪看了看放在面前的两件,一件藕粉薄银襦裙,另外一件是卷云纹锦白的襦裙,裙前绦带用珍珠串起,拿起来的时候能听到珍珠碰撞的琅琅之声。 她意兴阑珊地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感觉都差不多,就随便选了那件锦白襦裙。 这条裙子极其繁复,有点难穿。 尤其是胸前垂下来的绦带,稍有不慎,穿戴的时候就会缠绕在一起。 春杏和春桃两个人没闲着,都打扮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能出门。 这几日日头好,不比几天前倒春寒,闻吟雪身上这件襦裙很是单薄,行走之时如款款流云,更不必说绦带上点缀的珍珠,更是点睛之笔,步伐微动之时就能听见珍珠相撞之声,淙淙如滴涧。 闻府在上京根本名不见经传,此番乔迁宴却很热闹,大多仰仗章老将军的面子。 当然,其中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早年间,京中有个传闻,那位章老将军的外孙女,前来上京受封郡主的时候,金銮殿上曾传出过这位初宁郡主艳色独绝的消息。 只说她生得昳丽非常,姿容过甚。 堪称一句‘京中之绝’。 已过三年,到底是谁传出来的消息已经不可知,也无从求证。 是以这一趟,多少也有想看看这传言是不是当真的缘故。 此时宴中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林氏在其中到处招呼,忙得脚不沾地,这些人大多官职地位都在闻府之上,与闻家关系也算不上是好,是以定然是要好好招待的。 若是疏漏了,以后都很难在上京抬起头来。 林氏忙了大半天,这才想起来招呼一声闻薏,唤过婢女来轻声吩咐道:“你让二小姐来我身边一趟。” 婢女依言离去。 闻薏不多时就过来,林氏对着她点了几个在场中的郎君,低声和她道:“看见那几个了吗?穿天青襕袍的是御史大夫家的三公子,坐在旁边那位是吏部侍郎的大公子,还有那位,正在说话的,是太常卿的……” 这几位都是林氏之前就看中的世家子,相貌俊秀,才学也不错。 林氏话才说到一半,却突然见那几位世家子都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那几位世家子刚开始还能温文有礼,待看到前面那桌的公子们全都站起来了以后,也都放下自己的筷箸,站起来往前走去。 林氏愣在原地,忍不住问旁边的婢女道:“这、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婢女前去打听了一下,才回来禀告道:“回夫人,好像是……大小姐出来了。” 那边的几位世家子已经全都挤在一处了。 最前面的看到了闻吟雪,只见她步态款款行走过拱桥,臂间披帛上也同样缀着珍珠,如绢似纱,垂在身后。 身上那件锦白襦裙,更加衬得她仙姿佚貌,恍若神女。 “章老将军早说他这外孙女这么美……我就该去答应他做上门女婿的!” “?” “我呸,就你这长相,猪还挑食呢!” “谁看到了,我怎么连人影都没瞧见呢?” “哪哪哪,谁给我指一下!” “你别推我……” “谁他妈踩我靴子了?别踩了,再踩送来插-你坟头上!” 其中还夹杂着很多不明所以的人,本来只是看这边人多,想来看热闹的。 “谁?到底是谁?怎么这么多人啊!” “我在哪,不是,我怎么感觉有人摸我?” 正嘈杂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直接被挤到旁边,掉进了水里。 掀起来的水很高,比旁边的假山还高。 好响一声。 闻吟雪想,这比之前那扇槅门打在周彦安头上还响。 原本嘈杂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正在池中的人,好在那个人是会凫水的,也没废太大的功夫,三两下就爬上岸了。 但显然,这一遭是让这个人丢尽了脸面。 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湿透还沾着两根水藻爬上来,这毫无风度可言! 更不用说靴子里还钻进去一条鱼。 旁边的人认出来这个人是谁,问道:“李二公子,你、你没事吧?” 这看着怎么也不像没事啊! 这不废话吗。 李二公子脱下自己的靴子把鱼倒出来,没吭声。 旁边有人低语道:“……怎么感觉这鱼快死了?” “熏、熏着了?” 这两声自以为低声的交谈在寂静的人群中格外明显。 李二公子显然也是听见了,嘴角狠狠抽动了两下。 他走到人堆里,从他身边人群依次散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站到一位褐衣公子面前,一把揪住衣领问道:“刚刚就是你把我推下去的是吧?” “我没有!”褐衣公子梗着脖子回道,“你怎么含血喷人呢?” “就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因为天想楼的花魁心仪我瞧不上你,所以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是吧!” “……” “是啊,那你报官吧!” 李二公子气不过,突然一拳打在了那人脸上。 那褐衣公子也不甘示弱,反手回了一拳,两个人瞬间打在一起。 这这这实在是不合适吧。 怎么在人家乔迁宴上打起来了。 还有人浑水摸鱼,想着那位闻家大小姐有没有受惊,刚想前去好好安慰一番,一转眼却没看到人了。 这两位都是上京有点脸面的世家子,有人想出去瞧瞧,能不能找到个能镇住场子的。 这么想着,溜出去往外走的时候,却恰好看到了一个人。 来人身穿卷云纹锦白圆领袍,头发束起,鹿皮鞶带下饰岫玉。 这张脸。 除了那位威远侯府的世子还能有谁。 那人也没空管楚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连忙道:“楚小侯爷你来得正好,李二公子和中书侍郎家的公子,为了闻大小姐打起来了!” 楚珣:……? 7 第 7 章 长公主对章老将军颇为敬重,得知他姻亲今日乔迁,早早就备下盛礼,但以长公主的身份,遣个管事来,已经算是闻家面上有光了,怎么都不至于让楚珣亲自前来。 不过长公主听说那位闻大小姐生得出众至极,早就想让楚珣前来看看。 正好碰上这场乔迁宴,这一下实在是顺理成章的理由。 万一就成了呢? 万一自己这个儿子就对人家姑娘一见倾心了呢? 万一就非她不娶,要生同衾死同穴了呢? 想想就般配。 楚珣很想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他还没瞎呢。 但是要是说自己见过闻吟雪多半又要被长公主追问,楚珣索性也懒得说了,只神色懒散地应了声。 正好也有件事想来问问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前几日他把家里的府库还有尚宫局都翻了一遍,然后前去裁衣服的时候,刚准备走,那八字胡的裁缝却拦住他问道:“公子可知道那人的身量尺寸?不然、不然咱们这也不好做啊。” 这他哪里知道。 “能穿得上就行了。” 裁缝显然也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随意的,问道:“那人是男是女,身高几许?” “女。”楚珣回想了一下,“五尺六。” 那日他半圈她在怀中,差不多就在他下颔处。 算起来应该也相差无几。 裁缝接着问道:“那腰身几寸?” 楚珣:? “胸围又是几寸?” 这句问了很久也没等到回答,裁缝看到楚珣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连忙又问了一遍。 还加大了点嗓门。 成衣铺子中许多都是前来陪夫人来挑选布料的郎君,人来人往,此时这位裁缝嗓门这么大,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这边。 “你瞧瞧,人家长这么俊都知道要带媳妇来买衣裳,你呢?陪我稍微逛逛就腿酸腰痛的,不能逛这腿剁了算了!” “这人也就是模样好看,你没听见吗,他根本不知道自家媳妇的尺寸!” “他定然是知道的,只是刚刚没听清罢了。” “……” 众人的目光纷纷集聚于此。 裁缝亦是满脸期待地看向他,很是殷切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腰身。 ……还有什么、什么围? 真是匪夷所思的问题。 “我不知道,”楚珣缓慢吐字,“随便做吧。” 诶呀。 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裁缝捋着八字胡,视线一转,看着这公子的模样,就知他是害羞了,就连耳后都红了。 一定是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宣之于口吧? 这又给人家姑娘家做衣裳,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裁缝非常热心肠,有心撮合,连忙道:“其他的尺寸倒是可以没有,做别的式样也无妨。但是公子,这袖长和下袴的尺寸是一定要有的,不然这做出来的衣裳很容易不合体。” “虽说公子不知道,但是,你可以去问啊!” …… 此时在闻府前的楚珣,听见方才那人的话,倏地轻挑了下眉。 长公主所说对闻吟雪一见倾心、愿意生同衾死同穴的另有其人。 居然还是两个。 报信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楚珣此时的神色,赶忙道:“打得那是一个毫不留情,只怕是得不到闻大小姐的芳心就不会罢休。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在人家家里,万一吓到那闻姑娘,这可就不好了!” 这人说着说着,却突然看到楚珣抬起的眉梢,还有唇边似有若无的笑。 他心下猛地打了个突。 说话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 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自己这么莽撞出现在他面前,万一他根本不想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且不说楚珣身份如何,就说他这行事荤素不忌,张扬至极的性子,若是稍有不慎得罪了他,那真的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整个上京谁不知晓这楚小侯爷性情恣睢,随性妄为,加之又手握实权,凡是在大理寺和他打过交道的世家子,日后看到他都是隔着三条街就开始跑了,生怕撞见这位。 楚珣也因此得了个小阎王的诨名。 这人没吭声了。 心中已经在想自己刚刚到底是什么话说错了。 好像也不应该啊,他明明就很谨慎。 那楚小侯爷到底在笑什么? 他还在胡猜乱想的时候,却突然听到楚珣道:“带路吧。” 这人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面才一拍脑袋,忙不迭地走在前面,非常殷切地为他引路。 宴上的局势已经越发火热。 这李二公子和中书侍郎家的公子显然是积怨已久,从小的时候谁谁谁抢了谁的风头说起,又争辩到底谁长得比较俊俏,间或夹杂着不偏不倚打在对方脸上的拳头。 今天日头挺好,闻吟雪很早就找了个阴凉点的地方坐下,一边抬手挡着斜斜映下来的光,一边支在旁边的石几上。 “……怎么还没打完。” “两人分明还未力竭,估计还需要些时候。” 春杏剥了橘子递给闻吟雪,“小姐觉得谁会赢?” 闻吟雪剥上面的白络,百无聊赖道:“随便吧。” 看得有点困了。 她撑着手,却突然看见从临岸水榭旁散漫走过来的人。 光华琅琅,积石如玉。 让人几近不可直视的昳丽,身量极高,佩剑悬在腰侧,横生凛然之意。 隔着老远就有世家子看到楚珣,本来还在看热闹,立刻就躲到一旁去了。 聚集在一起的人纷纷散开。 李二公子一拳刚准备挥在褐衣公子的脸上,察觉到周围人如潮水般散去,下意识抬头看去。 ……楚珣? 他顿时惊疑不定,立刻收了力气,很轻柔地在褐衣公子的脸上掸了掸。 这力道简直说得上是温柔。 褐衣公子:? “你有病——” 他刚准备骂,余光看到那不急不缓走过来的人,嘴边的话也生生转了个弯。 慌不择路下,亲切地回抱上李二公子。 “你有、有点姿色。” 当即化干戈为玉帛。 楚珣笑着问:“两位这是……” 李二公子连忙回道:“我们叙、叙旧。” 生怕楚珣不相信,褐衣公子也随之道:“是,是是是。” 楚珣看向他们,唇边压着一点儿笑。 他手指抵住剑柄摩挲了一下,“哦?我怎么听说,你们是为闻大小姐才打起来的?” “没有的事!”两人连忙否认,“我们两个人,一直都只是在叙旧。” “不信的话,小侯爷可以去问问闻姑娘,我刚刚一直都被挤在人堆里,根本没看到她。” 这说的是实话。 他们两个人都不算是高,刚刚那边全都是人,他们根本就没看到那闻大小姐到底长什么模样。 楚珣眼睑稍抬,就看见闻吟雪坐在圈椅上,撑着下颔看向这边。 待他们视线相接的时候,她霎时就收回视线,转头转向一旁。 见她一面还真挺不容易。 也行吧。 顺便问问她的尺寸。 楚珣想,下次和她有关的事情千万别沾上了,实在是麻烦。 若不是之前一时口快,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多棘手的事情。 她又是个麻烦精,到时候若是衣裳不合身又或者是哪里不行,估计又得找他的麻烦。 不如问个清楚,免得下次也多事。 楚珣这么想着,抬步朝着那边走去。 闻吟雪看着走过来的楚珣,“站着别动了,你过来干什么?” 楚珣反问:“你以为我想过来吗?” 春杏默默退下去了。 闻吟雪双手环胸,看了看楚珣,“这我怎么知道。腿又不长我身上。” “你要是不想,你过来干什么?” “……有事。” 他们两个之间能有什么事? 闻吟雪想不到,直接问道:“你有什么事?说。” 楚珣思忖片刻,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措辞,索性直接问道:“你的袖长和下袴尺寸是多少?” 语速极快,生怕人听清一样。 闻吟雪听清一些字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楚珣。 什么意思? 楚珣来问她的尺寸。 太医院每年去他们府上检查,难道没查出来楚珣的脑疾吗? 闻吟雪站起来,上下看了看他。 却突然看到他身上的衣物,卷云纹锦白圆领袍,鞶带下挂着一块莹润的岫玉,一看就能看出来成色极好。 而恰巧的是,她身上也穿的是一件卷云纹锦白襦裙,这花纹与面料都是如出一辙。 刚刚她还没注意,现在想来,这个人简直就是早有预谋。 怪不得他这么晚才过来。 还穿着和她一样的衣物,还来问她的尺寸。 现在想想,之前的那些事情估计也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罢了。 自幼以来,对闻吟雪示好的人中,自然也有这种故意捉弄她想引起她注意的。 闻吟雪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是没想到楚珣居然也是其中一个,还把心思藏得这么深。 恐怕他就是因为现在察觉出了很强的危机感,怕自己倾心于他人,所以装不下去了。 但不管自己有没有倾心他人,反正自己和楚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现在早点说清楚也好。 闻吟雪想到这里,抬眼看他,“楚珣。” 她双手环胸,缓声道:“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8 第 8 章 闻吟雪这话说得笃定。 她让他死心? 楚珣好像隐约猜到了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对自己的那个推论不敢置信。 他问:“……死什么心?” 当然是对她的爱慕之心。 一定要自己说得很明确吗? 闻吟雪觉得自己之前那句话已经很直接了。 她理直气壮,“你我心知肚明,难道一定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 什么心知肚明? 他怎么不知道。 楚珣:“你说清楚。” 被人戳破心思只怕是无地自容了吧。 就算她说得再清楚,他也还是被拒绝的命。 算了。 虽然他这个人是个讨厌鬼,但是好在眼光还不错。 闻吟雪索性和他解释清楚,道:“楚小侯爷,你今天突然来问我的尺寸,还特意穿了一身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费尽心思想来见我,再加上上次我在骊山遇到你,那样的偏僻之地,你出现在那里,显然不是个巧合。” “你从前屡次与我有过节,显然也是故意为之。” 闻吟雪说完,看向楚珣。 从前见到他,不是匆匆一面,要么就是天色昏黑。 闻吟雪一直都没发现,原来他眼下还有一颗小小的痣。 压在眼尾,显出几分格外的风流多情来。 闻吟雪盯着他这颗小痣看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虽然你非常处心积虑,但是楚小侯爷,恕我直言……” “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死寂。 她这句话说完以后,完全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 几乎连远处树叶浮动声都清晰可闻。 楚珣看向闻吟雪。 只见她下颔微抬,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很是坚定。 一副这件事没得商量的姿态。 “闻大小姐。”楚珣终于开口,“有一件事我需要提醒你一下。” “说。” 这个字被她说出来准奏的意思来。 “就我对闻大小姐浅薄的认知而言,你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喜欢胡搅蛮缠,是个相当记仇的麻烦精,在我们为数不多的往来中,几乎没有哪一次是谈得上心平气和的。” 她哪里有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胡搅蛮缠? 闻吟雪刚想反驳,又听见楚珣很快又开口。 “虽然我不知道闻大小姐方才是怎么笃定得出我爱慕你的结论,但显然,我与你在对待彼此的态度上是很一致的,就如闻大小姐说我们绝无可能一样——” 他唇边带着笑,接着道:“就算是全上京的女子都死绝了,我也断然不会心仪闻大小姐的。” 什么叫全上京的女子死绝了也不会心仪她? 她又不缺他这一个。 她才是全上京的男人都死绝了都不会看上他的好吗! 闻吟雪看向他:“那你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还来问我尺寸是什么意思?” “闻大小姐问我之前,不如先想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事情? 什么事情。 自己和楚珣之间,顶多就是彼此白事的时候敲锣打鼓的关系,哪里来的什么事。 这几日闻吟雪一直在忙着打牌,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和楚珣之间有过什么事了。 她平常爱好不多,博戏算一个。 闻吟雪虽然才来上京没多久,但是之前在岷州有一个关系甚好的朋友,前几年随家来了上京,总之也凑够了四个人。 连着打了好几天的牌,虽不说是夙兴夜寐,但也谈得上是废寝忘食。 他们之前到底有什么事是要让楚珣来问自己尺寸的? 楚珣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估计是忘了,“七日前,大明寺。” 好像只记得是一个很晦气的日子。 不仅被周彦安盯上,还遇见了楚珣。 他这个人不仅说话很烦,而且他还把自己最喜欢的寝衣给划破了,虽然他说了要还自己十件。 诶,难道是为这件事而来? 好像也说得过去。 闻吟雪想到这里,勉强信了,但是看到楚珣身上的衣服还是很怀疑道:“那你为什么又要穿身和我一样的来?” “我今早卯时就穿着这身去大理寺当值了,”楚珣轻笑一声,“就算是学,也应该是闻大小姐学我吧?” 闻吟雪:“你想得美。” “总之,”楚珣稍微拖长了尾音,“闻大小姐现在总该相信。” “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了吧?” “最好是没有。” 闻吟雪抬眼看他,“不然楚小侯爷恐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得偿所愿了。” “这点闻大小姐可以放心。”楚珣含笑回道,“我一向都还挺……” 他似是思考了一下措辞,“惜命。” 什么意思啊他。 怎么喜欢她就是不惜命了?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闻吟雪心中气得要死,面上却依然带着笑。 她舌尖碰了一下虎牙,突然眨了下眼睛,歪头对楚珣道:“惜命这一点,楚小侯爷也可以放心。” “嗯?” “其他人我不好说,但祸害多半遗千年。” 楚珣很轻地挑了下眉,“闻大小姐,彼此彼此。” 前院那边的人,已经看着闻吟雪和楚珣含笑交谈了很久。 这亲昵姿态,简直说得上是如沐春风。 郎情妾意! “这这这、楚小侯爷不是奔着询问事由过去的吗,怎么和闻大小姐说了这么久的话?” “给他捷足先登了,完了,这小侯爷生得这么好,这闻大小姐还能看得上我吗?” “闻大小姐应当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吧?” “像闻姑娘这样温柔娴雅的姑娘家,对上谁想来都是这样温柔应对,未必是真的看上了楚小侯爷!” “……” “好心痛。感觉好像有人在抢夺我的心爱之物。好想把楚世子拽回来,让我过去。” “去啊!” 旁边的人闻言纷纷推搡。 最开始说话的人欲哭无泪,他也只是随口一句。 毕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位小侯爷面前撒野。 他死死地抓住周围的栏杆,拼命摇头。 这边推搡着,却见闻吟雪和楚珣抬步从这边走过来。 楚珣还好,这些常在上京的世家子弟并不少见他,打马过路上京城,出身显贵,生得风流无瑕,向来都是每次出现的焦点。 但闻吟雪却实在是少见。 早前也只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头来,大多数人只知其名不见其人。 上京风气喜淡,时下的美人大多楚楚动人,追求雅致淡泊,最好书卷香浓,才情出众更是上选。 但这位少在京中出现的闻家大小姐,却与这淡字毫无关联。 一颦一笑就足以摄人心魄,站在楚珣身边,也丝毫不减其姿,果然担得上一句艳色独绝。 闻吟雪款款而来,有礼道:“今日让客受惊了,是闻府招待不周。” 众人连忙摆手。 归根结底也都是那李二公子和中书侍郎家的公子私怨已久,一时失态,在人家府上打起来了,怎么能怪到闻府头上。 一直都在状况外的林氏也连忙赔礼道:“还望各位见谅。” 楚珣没说什么。 只是眼睑稍低看向闻吟雪此时的样子,抬了下唇角。 闻吟雪显然也注意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 威远侯府上下都已经严阵以待。 长公主早就已经打听过了,凡是从闻家府上回来的,就没一个说那闻家大小姐长得不好看的。 据说还有两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为了她当众打起来了。 长公主一想。 这一趟让楚珣去得巧。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有多挑剔的,不知道到底是随了谁的脾气,狗厌猫嫌,平日里没事就去大理寺,一天到晚的也不关心自己的成家大事。 这位闻大小姐,旁人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温柔贤淑,蕙质兰心。 更是听说,已经有几个世家子都回去撺掇自家长辈前去闻府提亲,想要和章老将军那边通个气了。 侯府这般严阵以待,旁边的女使和长公主汇报动向,在她耳边耳语道:“世子还有一刻钟左右回来。” 长公主嗯了一声。 楚珣一回来就看到家中仆役一字排开,长公主站在中间迎接他的景象。 “阿珣回来了?” 长公主笑笑,“过来些。阿娘和你说话。” 大有他不过去就斩立决的意味。 长公主笑着看他走近,“今天听说你已经去过了闻府,还与闻府那位小姑娘,相谈甚欢?” 最后四个字上还格外加重了一点。 生怕他听不见一样。 楚珣:“没有。只是问一些事。” 长公主也不气馁,又问道:“我之前还听别人说,这个小姑娘长得非常漂亮,绝对称得上是京城第一?” 好像很多人都说她特别漂亮。 京中第一? 楚珣还回想了一下闻吟雪的长相。 好像是挺白的,眼睛,挺黑? 温柔有礼是装的,偶尔的楚楚之态也只是用来骗人的,大部分时候都是个麻烦精。 楚珣当值了一天,早就想回去歇息了,散漫地回道:“一般。” 他这个评价挺客观公正的。 长公主却有点不敢置信,想到不少人都回来想求自家长辈去闻府提亲,试图问道:“那你对她就没有一点……” “一点什么?” 长公主思索一番,找了个合适的词:“就是,嗯,特殊的情愫。” “没有。”楚珣斩钉截铁,“一点也没有。” 9 第 9 章 可能是因为之前见了一次楚珣,致使闻吟雪这几日都格外地倒霉。 每次摸牌都手气不顺,全都是文钱牌,万贯以上的牌一共也没几张。 怎么会有这么晦气的人。 这一局怎么看都是输,闻吟雪手指拿着叶子牌,打得有点没劲,兴致缺缺地半阖着眼。 “万万贯。” “不出。” “都不出啊?那我成了。” 坐庄的那位贵女生得一张平和的脸,看着倒是娇憨,瞧不出什么精明来,却极会算牌。 这几天闻吟雪基本上都是赢少输多,尤其是遇见楚珣以后,基本就没怎么成过。 房中燃了香,细烟袅袅。 窗外起了细雨,窗牖半开着,能闻到被风吹进来的梨花味。 闻吟雪剥了颗荔枝,随手把自己面前的银子拨出去,“这局打完不打了。” “这天还没黑呢。”其中一个贵女笑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没有兴致了?” 闻吟雪拢了把落在肩侧的头发,恹恹回道:“今天手气太差了。打了也没劲。” 这话倒是真的。 今天到现在打了也有两个多时辰了,闻吟雪是一把都没摸到过什么好牌。 另外一位贵女也顺手从果盘中拿出一颗荔枝,“输多了玩着确实也没什么意思。我们说会儿话,让簌簌早点歇息也行,诶,这个时节荔枝可不多见,你从哪里运来的?” “外翁经过岭南那边,那边已经有一批早熟的,就着人给我送回来的。” 闻吟雪看那位贵女也很稀罕的样子,“你若喜欢,我等会儿让春桃洗一匣子给你带回去。我也吃不完这么多。” 这几天牌打下来,这几人已经算得上是相熟。 都是年岁相差不多的女郎,生出情谊来更是正常。 那贵女也没推辞,转而笑着问道:“簌簌外翁要归京了?” “我也是最近得到的消息,”闻吟雪问,“你怎么知道?” “我在家中听我父亲提起过一嘴,反正大概就是南关那边的动乱已经被平息,章老将军大获全胜得首功,已经在归京路上了。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 “章老将军这次回来,簌簌人又在上京,是不是就要准备商议你的婚事了?” 提到这个就烦。 外祖一向喜欢给别人做媒,他现在人都还不在上京,就已经给她准备了不少上京世家子弟的画像,让她好好看看,等他回来就让她相看相看。 闻吟雪撑着下颔,嗯了声。 旁人知道她这是不想多谈的意思,但有位贵女还是忍不住劝道:“你也别太抗拒这件事。咱们这几个,基本上都是有婚约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况且成了亲也没什么不好。以簌簌的长相家世,必然能找到一个相貌家世样样俱全的世家郎君。” 旁边的贵女也连忙接道:“是啊是啊。说不定就连那位,簌簌也能相看相看。”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那位。”闻吟雪问,“哪位?” “还能有哪位?”那贵女咬了下荔枝,含糊不清回道,“自然是那位威远侯府的小侯爷,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世子,满身上下所谓金尊玉贵。不知道簌簌你见过没有,那长相也是京中独一份的出众。” 她是见过。 还是她这几天这破手气的来源。 或许是因为闻吟雪的沉默,那贵女把她这当成了意动,“不过簌簌我还是要规劝你一句,这位脾气可不太好。京中那些世家子弟看到基本上都是避着走的,早些年也不是没有心悦他的贵女,基本上都被他拒绝得彻底,一丝余地都不留的。” 那些贵女眼睛不好使吧? 闻吟雪没说话,把荔枝壳放在一旁,眼睑垂着,纤长的睫毛随之落下,在眼下落出一整片的阴翳。 即便是这样的小事,也依然做的赏心悦目。 纤细的手指莹润,肤色很白,减一分瘦削,多一分丰腴。 那贵女突然愣怔,转而笑道:“话虽如此,只是簌簌生得如此相貌,即便是那楚小侯爷,想来也会怜香惜玉的。” 那可真是无福消受。 闻吟雪实在不想再听到关于楚珣的事情了,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那除了这位楚世子以外,京中还有什么其他的出众世家子弟?” “有嘛,自是有的。”贵女笑答,“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便是,还有那位安国公府的程三公子,都是其中翘楚,簌簌也可以留意一下这两位,早前我阿姐还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就好好替她相看过,说是这两位后院清白,人也不错,日后前程也好。” 闻吟雪记下这两个。 外面雨也差不多停了,这两位贵女看着天色都差不多了,纷纷起身准备告辞。 剩下的一直坐在原地的是一位身穿鹅黄春衫的少女,生得杏眼弯弯,是天生亲和的长相。 朝中尚书右丞家的三小姐,唤作沈宜葶,也是早前闻吟雪在岷州的朋友。 后来沈宜葶父亲升迁,搬至京城,沈宜葶才逐渐和她联系少了,现在闻吟雪也搬到京城,两个人自然重新聚在一起了。 沈宜葶与闻吟雪一起长大,自然看得出来她刚刚态度很是奇怪。 按照她对于闻吟雪的了解,这位好友性子最是逞强,断没有听别人说有了更好的,退而求其次的说法。 再根据闻吟雪刚刚的反应,显然,她认识这位楚小侯爷。 但是那是什么时候呢? 闻吟雪来上京才不过月余,那位楚小侯爷可是个不常见到的人物,沈宜葶在上京这么久,拢共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而且还是宴中,隔着远远的一面。 沈宜葶想不明白,问道:“簌簌。你以前,是不是见过那位楚小侯爷?” 闻吟雪没瞒她,回道:“见是见过。” “你……不太喜欢他?” 那何止是不太喜欢。 闻吟雪言简意赅:“我和他之间,有点过节。” “过节?”沈宜葶问,“什么过节?” 其实这话说来话长。 因为她和楚珣的过节,来源已久。 要追溯到三年前。 · 长熙二十三年春。 章老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圣上有心赏赐,可是封无可封。 所以这封赏就落在了章家的后辈身上。 章家子嗣凋敝,早年战死一位长子,后面小女也病逝。 只剩下小女留下来的女儿。 就是闻吟雪,受封郡主。 闻吟雪第一次来上京的时候,她其实就见过楚珣一面。 那时在宫中,她对宫路实在不熟悉,从宴会中出来走失了方向,没想到刚巧撞见两个人在私会。 她并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是显然,这种事情非常容易惹祸上身。 闻吟雪怕被发现,慌乱下走进假山后,却没想到恰好撞见一位身穿绛红锦袍的少年郎君。 宫中正在设宴,远处灯火鼎盛,这里人迹罕至,冷清至极。 他在这里假寐,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的姑娘家。 天色晦暗,闻吟雪没看清面前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假山空隙很窄,是以他们之间靠得极近,她怕他说话,下意识抵住了他的唇。 却被那位少年捏住手腕,语气不善:“你往谁身上靠呢?” 把她当成了投怀送抱的。 少年见她不说话,手下力气又加重一点,“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有病吧! 她的手腕肯定已经红了! 就不能小点力气吗? 闻吟雪当时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只是很怕刚刚私会的两个人是什么皇家密辛,用剩下的那只手捂住楚珣的唇,掌心相触,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当年的楚珣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般胆大。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不仅偷偷摸摸地找到了这里,居然还敢,还敢碰他。 少年耳后不期然浮动一点微不可见的薄红,居然下意识地没有再说话了。 假山中逼仄,又值初春,几乎有一点儿黏腻的热。 闻吟雪不太舒服地眨了眨眼,手也随之蹭了蹭。 楚珣脊背贴着假山,身前是少女刚刚只到他下颔的发顶,发丝柔顺地垂在胸前,身上带着一点儿梨花的香气。 光线晦暗,他看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看到她纤薄的背脊,还有脖颈间白皙到刺眼的肌肤。 他别过脸。 已经在想要不要直接把她打晕算了。 不然一直待在这里算什么。 ……私会吗? 连楚珣自己都被这个冒出来的词震惊到了。 闻吟雪看到这个人已经平静下来,才松开手,用气音和他说:“这里方才有人在私会,这里是皇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情急之下,所以才……” 楚珣下颔微抬,示意她看向外面。 唇被她捂了这么久,带着一点不期然的哑。 “人呢?” 闻吟雪被他问得一愣,随即也往外看去。 假山外空空荡荡,显然是一个人都没有,可是刚刚她明明就看到一对男女在这里私会的。 楚珣似笑非笑,眼底却又笑意全无。 “胆子不小,骗我?” 还敢轻薄他。 这话楚珣没说。 “我没有骗你,我是今天……” 闻吟雪本来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是想了想,万一真的有什么皇室密辛,自己若是说了身份反而容易被人查到,话音在这里生生止住。 面前的少年却显然是会错了意,“不敢说了?” “总之我是有正经身份的,你怎么这么凶啊。”闻吟雪也理直气壮,“你不就是怪我碰了你一下吗,你自己再碰回来不就行了,你很金贵吗?再说了你刚刚捏我捏得那么重,我都没说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啊。” 闻吟雪说着,果真举起他的手也在她唇上碰了下。 楚珣显然没有想到她这么说到做到,刚准备制止,但是已经晚了。 他的手背上擦过一点温热的触感,然后就蹭上了一层很淡的口脂,很淡,却很明显。 闻吟雪不偏不倚地看向他,“现在行了吧?” 她管这叫,行了吧? 楚珣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 他看着自己手背上的口脂痕迹,随后又看向面前少女莹润的瞳仁,冷声道:“你下次可以换个高明点的法子。” 说完就直接转身离开。 当时的闻吟雪其实还不是很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才顿悟。 他分明就是还把她当成投怀送抱的人了。 真是岂有此理! 她明明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啊。 这个人态度这么凶,还把自己的手腕给捏红了。 闻吟雪一向都有仇必报,只是可惜,那次进京以后,还没等她找到机会,章老将军就远去西北。 她也没有再留在上京,转而回了岷州。 闻吟雪后来才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乃是那位传说中的威远侯府世子。 那日天色晦暗,她也记得那个人好像长得是挺好看,但也不至于要把所有人都想成对他有想法吧? 报仇这件事在长熙二十五年才有了眉目。 因为那一年,楚珣来了岷州。 闻吟雪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来查案,还是干什么,总之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她匆匆制定了一个计划,还没准备推敲,怕楚珣离开,就赶紧实施了。 当日,她装作前来抓喝花酒的未婚夫,假装认错人,和楚珣打了一架。 只是动手的时候,闻吟雪才发觉这位楚世子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怎么还手。 可能是因为他当时没有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借用了个别人的身份。 管他的。 简直天助她也。 闻吟雪下手虽然不重,但都是哪儿痛往哪里打的。 一边打还一边说打死你这个负心汉。 楚珣没作声,抬起眼睫却突然好像认出来了面前的这个少女,很是眼熟,尤其是这……唇瓣。 他曾经见过。 而且哪有人要捉奸的时候,脸上不是愤恨,而是得逞的? 他倏地认出了她是谁。 楚珣任她妄为,等她打完了,才突然扣住闻吟雪的手腕,轻声问道:“……故意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闻吟雪听懂了。 她听到他说话,慢悠悠地收了手。 “才发现呀?”她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笑音,“楚小侯爷。” …… 这两件事后。 他们之间的过节,算是彻底结下了。 10 第 10 章 乔迁宴后,闻府接连便有数位媒人上门。 上京民风开放,若有心仪的姑娘主动想要求娶也是常事。 才貌双全的贵女家,更是常被媒婆踏破了门槛。 这位闻家大小姐只露一面就有这般光景,显然是为人所见的出挑。 想来数年前那句京中传言,果然是所言非虚。 议亲乃是大事,按照闻府的门第,本来断没有对这些高门挑挑拣拣的道理。 只是闻吟雪毕竟身份非同寻常,闻大人与这位长女关系泛泛,自然不会擅自做主,只记下了这几位世家子的长相品性,最后递交到她那里,让她自己拿主意。 这几位世家公子,虽不说是上京顶顶出挑的那几位,但至少也都是相貌清俊,品性出众。 每一位都算得上是不错的人选。 役人送到闻吟雪面前的时候,她刚好出了一对十万贯,指尖夹着这两张牌掷出去。 她一手撑着下颔,罗裙倾落在美人榻上,绢丝的披帛逶迤垂下,闻言应声道:“知道了。” 闻吟雪看着倒是兴致缺缺,牌桌上的那几位贵女都被送来的东西吸引了目光,纷纷朝着那边看去。 闻吟雪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下,“十万贯。没人出?” “怎么你心思还在牌桌上,”左手边的贵女以目示意,“你不先看看这些前来提亲的人到底是谁吗?” “先打完这局再说吧。” 旁人都打得心不在焉,待一局完毕,纷纷上前拿起那几位世家子弟的素笺看起来。 “这位不错。长庆伯家的三公子,我从前有过一面之缘,感觉长得还算俊秀,只是个头不高,但看着脾性挺好。簌簌,你看看呢?” 闻吟雪看了一眼:“矮的不要。” “那这位,镇北侯的长子。其他倒是当真无可挑剔,只是他早年有过一任早逝的发妻,年岁有些大了。” “老的也不要。” “诶诶这个,国子监祭酒李家的长孙,今年刚刚及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没想到他们家也给你递了帖子,其他倒是都还不错,就是这个长孙嘛,长得好像是稍显平庸了些。” 这话很是勉强,只怕是连平庸都够不上。 “丑的更不要了。” 不是家世差些,就是外貌品行上稍微逊色些。 最后挑挑拣拣,也就只剩下了两三位,但总归是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沈宜葶挑出其中一张素笺,看了半天,又回想了一下,疑惑问道:“诶?这不是安国公府的那位程三公子吗?” “我记得当日乔迁宴的时候,他应当不在其中。” “我好像也有点印象……当日的确没看到他。” 闻吟雪才来上京月余,若是其他人都情有可原的话,那么程家也突然前来,的确是有些奇怪。 程家是上京鼎鼎有名的簪缨世家,这位程三公子更是少见的品貌俱佳,早前当然也不是没有世家想与程家结亲,但大多都没了下文。 “程?” 闻吟雪想到什么,随手拿过那张素笺,看到上面的字。“程屹?” 她轻飘飘放下,“哦。是他,我认识。” “认识?”旁人好奇,“怎么认识的?” 安国公府和章府是对门,小的时候母亲还没去世,闻吟雪随母常在京城,所以她自然是见过这位三公子的。 只是闻吟雪印象中的程屹却和她们说的有些出入。 她明明记得小时候的程屹总是喜欢哭,跟在自己后面和个跟屁虫一样,问他话也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只会傻笑,还矮矮胖胖的,没想到一转眼他居然变成了上京有名的贵公子。 好像还有点挺难以想象的。 闻吟雪没说话,只是转而起身,从刚刚的那一堆卷轴素笺中翻找了一下。 “簌簌你找什么?” “程屹的画像送过来了吗?” “这儿呢,”一位贵女拿着卷轴的木轴,“你对这位感兴趣?” 也算吧。 闻吟雪抬眼看向那副卷轴上摊开的画面,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是上面的男子身穿青衫,眉目清俊,只透过画卷也能看出这位程三公子丰神俊朗,气度出尘。 那个好哭鬼还能长成这样? 闻吟雪对他的印象其实已经记得不太深了,只记得他好像还挺好欺负。 都是要嫁人,现在他既然长得还不错,那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 闻吟雪把画卷收了,语气淡淡道:“还行。” 贵女闻言打趣:“程屹都只是还行的话,恐怕上京也没多少人能入簌簌的眼了。” “……那也不是,这不是还有一位嘛。” 虽然话意止在这里,但闻吟雪却猜到她多半是要说谁。 楚珣? 那还不如这个程屹呢。 而且他长得很好看吗? 也就还好吧。 顶多也只能说是有鼻子有眼。 闻吟雪拢了一下自己垂下的发,随着她的动作,罗裙映照着外面倾泻而入的阳光,熠熠生辉。 她眼睑稍低,懒倦道:“他更不行。” 她说完这句以后,牌桌上的三位贵女都放下了手中忙活的东西,不约而同看向了她。 闻吟雪回神,看向她们。 “怎么了?” “簌簌。”一位贵女迟疑着问,“……我刚刚,好像还没说是谁吧?” · 上京几场春雨过后,天气转暖,春日融融。 这种时节很容易是各府女眷举办宴席首选,一来春日衣衫薄,免了冬日穿着臃肿的袄子,行走起来衣衫翩翩,更显气度出众,步态袅袅,二来过了冬也容易生出闲情逸致来,此时酒酽花浓,都是上好的由头。 近些天来时常被人讨论的,也就是那位初入京城不久的闻府大小姐。 在她之前,京中人喜好的美人大多以淡妆为长,柳眉细腰,最好能有西子那般的病靥楚楚之态。 例如王相家那位小小姐,恰是如西子那般多生愁态,惹人怜惜。 但这位闻大小姐却是截然不同。 虽见过她的人也不多,都只是些旁人转述的出挑,但就只见这往闻府提亲的世家子弟,就可见一斑。 外翁后日就要归京了,父亲闻书远早就已经修书将挑选过的世家子弟送往外翁手中。 回信在昨夜已至。 外翁的字可以说是奇形怪状,说一句奇丑无比毫不为过,闻吟雪辨认了半天才看清楚他到底想写什么。 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他过几日就要回来,到时候一定会为她好好瞧瞧,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这几个字横七竖八躺在一起,闻吟雪也是连猜带蒙。 反正意思也大差不差吧。 怎么人长大了就要成亲呢。 闻吟雪虽然对于成亲并没有那么排斥,可是显然,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若是夫君长得好看还好,要是长得丑还常常回家,那简直就是折磨。 更何况成了亲以后,说不定连牌都只能偶尔打打。 大概是因为想到这个,所以闻吟雪连着几天一直都在打叶子牌。 她很聪明,只是手气一向不好,加上和她一起打牌的那几个也都是老手,是以还是赢少输多。 连着昏天黑地打了几天,这会儿才得了闲。 春桃站在闻吟雪身后替她梳发,犹如缎子般的柔顺发丝划过掌心,春桃用篦子划过发尾,提醒道:“小姐,明日就是赏花宴了。” 闻吟雪应声,道:“知道了。” 这赏花宴来得很有由头。 历来是宫中主办,早前大多是为了皇子相看皇妃,但是后来时常有贵女与郎君在这里面传出佳话,是以也逐渐成了各府相看的由头。 今年宫中的几位皇子,要么早已立了正侧妃,要么年岁还小,估计是想替宗室子弟瞧瞧。 也有传言说,虽说是那几位宗室子弟,实则也只有一个人,是陛下想着要为楚小侯爷相看相看。 不过这与闻吟雪无关。 帖子送到闻府上,其实是与那几位有意结亲的世家商量过的。 上京虽然民风开放,但是男女成婚前私相授受也是断然不行的,闻吟雪与那几位世家郎君都没有见过面,各家长辈是想着,能借着这次碰面,再瞧瞧品行相貌,再做打算。 和挑菜似的。 但其实也还行。 闻吟雪是挺想看看程屹的,毕竟他画上看上去还挺有姿色,和她记忆中的人出入实在是太大。 万一是贿赂画师的呢? 见一面就知道是不是从前那个爱哭鬼了。 想想人和人的差距真的很大。 几年的时间,程屹从一个又矮又胖的爱哭鬼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郎君。 但她从第一次见到楚珣到现在明明已有三四年了,他这个人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很讨厌。 春桃放下银篦,指尖碰了碰闻吟雪的耳垂,突然问道:“小姐要不要穿个耳洞?” 寻常贵女八九岁就穿了耳洞的也是常有,闻吟雪怕痛,一直到现在都没穿。 “算了。”闻吟雪回,“痛。” 春桃犹豫道:“但是明日赏花宴要带的那副头面,正好有一副相配的珍珠耳铛,去打首饰的时候,那铺子的掌柜还说这套的精髓就在这对珍珠耳铛上,还说不管是谁带了都必然是艳压群芳,但若是不戴的话……” “穿。”闻吟雪道。 春桃失笑,轻声应是。转身拿来一根银针,细细在烛火上停留半瞬。 犹有实质的春光倾泻入室,窗牖外梨花纷飞。 细密的痛感一瞬而过。 春桃拿来珍珠耳坠放在闻吟雪耳侧比了一下。 细丝下的珍珠颤颤巍巍,似一轮满月。 11 第 11 章 春时还暖,绮香浮动。 最近几日因为忙着准备赏花宴的事情,各家贵女都忙得脚不沾地。 尤其是上京那些胭脂水粉铺子,首饰铺子,挤满了各府上的大丫鬟,更是常见头戴幕篱的贵女亲自挑选。 宝马雕车香满路,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这种名头的宴席不外乎就是为宗室子弟挑选夫人,细数起京中有名有姓的宗室子弟,不是还未到年岁,就是已经有了家室,这么兴师动众的一场宴席,多半是为了楚家那位小侯爷。 …… 窗下铜镜前,闻吟雪已经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春杏和春桃两个人手上一刻没停,再加上旁边几个小丫鬟打下手,居然还没妆点完。 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想绣出个花来,也应该绣完了吧? 她靠在镜前,双手撑着下颔,刚准备睡一会的时候,春杏已经取来耳铛,轻轻穿过耳垂。 闻吟雪不太习惯这样的触碰,一下子倦意全消,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好了?” 春桃从匣子中找到一条淡粉轻纱披帛,比对了一下闻吟雪身上的衣服,“好了小姐,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马车内也燃了香,闻吟雪昨日睡得晚,撑着车内的小几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前,旁边的春杏探出头去问道:“到了?” 车夫连忙恭声道:“宫中规矩重,马车只能停到这里了,剩下的路恐怕要小姐步行前往了。” 闻吟雪拢了下刚刚滑到身前的头发,“知道了。” 她只在三年前受封郡主的时候来过一次宫中,那个时候她年岁尚小,对于宫中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宫中的糕点还挺好吃的。 除了在这里遇上了楚珣。 闻吟雪来得不算早,大部分的贵女都已经入席。 是以宫道上并无什么同行的人,前面两位领路的内侍躬身在前,顺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身后的少女。 闻吟雪在宫门前,只与内监交谈了两句,随后就交由两个小太监送她前去宴中。 是以这两个小太监并不知道身后的少女到底是谁。 宫中年年办宴,京中稍微有头有脸的贵女,宫中的人大多都能瞧个眼熟。 但是身后这位,却是从来没有见到过。 两个小太监以目示意,最后也没想起来这位到底是谁家的。 穿行过宫中甬道,前面豁然开朗。 那两名小太监弯腰道:“姑娘。前面就已经到了。” 闻吟雪还了一礼,轻声道:“多谢两位公公。”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转过身来,那两个小太监瞧见她长相纷纷愣怔片刻,随后才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顺拐着走了。 两条腿都快扭成麻花了。 闻吟雪看了看正在宴中的几位贵女,终于看到沈宜葶,正坐在角落和自己打招呼。 她走过去,沈宜葶问道:“簌簌,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晚吗?” 她明明提前了整整一刻钟。 “别人都是提前一个时辰就过来了。” 这里的贵女基本上都是发髻精致,珠翠映目,若是提前一个时辰,这不得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 闻吟雪:“皇后娘娘和贵妃都还没有来,来这么早做什么?” “为了楚世子。”沈宜葶道,“今日这场赏花宴名为赏花,实则是皇后想为他瞧瞧有没有合适的贵女,毕竟他一直到这个岁数了都还未成家,陛下和皇后都在为他操心着这件事。” “为了楚珣那我来这么早干什么?”闻吟雪回道,“他就算打一辈子光棍都和我没关系。” 这话也是。 沈宜葶难得看闻吟雪提起一个人这么生气,忍不住笑了下,随后提点道:“这场宴排场极大,基本上京官的贵女都来了,早前有女使来提点过,说是有品级的贵女,以及朝中二品以上的官吏家中贵女,都在另外的地方就席。” 怎么这么麻烦。 闻吟雪才坐下没多久。 “往哪里走?” 沈宜葶道:“不远。穿过前面那条宫道就能看到水榭,就在隔岸。” · 水榭那边已经聚满了世家郎君。 大多都对那位传说中的闻家大小姐十分好奇,尤其是那几位曾经去过闻家提亲的世家子,都被旁边的人盘问。 上京民风开放,这种事情也无伤大雅。 况且今日这场赏花宴本就是为了姻缘相看之事而设立,是以刚起了一个话头,旁边的人也兴高采烈地接上。 “说说说说,李兄啊,你才去过闻府就对那闻大小姐提亲,到底见到了没?” 被叫做李兄的男子霎时间有些害羞,涨红了脸,“见、见是见到了。” “见到了?长什么样子?” “隔得太远,没看清。就只看到了个模糊的身形。” “连脸都没瞧见,那你怎么隔日就去提亲了?你怕不是诓我们的吧,咱们几个可是真的把你当兄弟,你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是吧?” 李兄连忙想解释,但是越解释越结巴,回道:“不、不是这样的。我虽、虽然没看到那位闻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是远远听到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我虽然门第不显,但心中思慕这样的姑娘,所以、所以才……” 他虽说不显,但也是自谦。 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世家子,要么是祖上荫蔽,是有名的簪缨世家,要么就是朝中有亲眷为官,手握大权。 看他这说话磕磕绊绊的样子,想来闻大小姐也不可能看上他。 旁边的人也没准备再问他了,转而问向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程屹。 “程三。我是记得闻家与你们家根本就是毫无关联,根本没有邀请程家吧,那怎么我听说前往闻府求亲的人,也有你呢?” 身穿青衫的世家郎君,气度琅琅如玉,周身清贵无双。 正是程家行三,程屹。 程屹才情出众,相貌更是清俊,上京心仪他的贵女也是众多。 他已至弱冠都未成家,早前想要和程家结亲的也不在少数,却又都没了什么下文。 没想到现在却是程家主动前去闻府提亲。 若不是对于这位闻大小姐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只怕这件事也要成为上京最近为人所知的逸闻。 程屹的回答倒是很简单,只轻笑着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寻常。” 这话四两拨千斤,旁人不乐意了,连忙问道:“那程兄你到底见没见过那位闻家大小姐啊?” 程屹没说话了。 但笑不语。 在那边人话音刚落的时候,只见从水榭那边走来一位少女。 春日迟迟,宫中几株桃树和梨树开得正好,时不时落下几片伶仃细碎的花瓣,水池涟漪浮动,暗香袅袅,却皆不如这迎面走来的为人瞩目。 少女穿了一件算得上是颜色极素淡的襦裙,只下摆上绣垂丝海棠,平添几分步履间的流光熠熠。 行走间身后的披帛如绢似纱,宛若流云。 瞳仁比寻常人要更黑一些,显出几分更甚春色的灵动,秾艳十分,更不用说随着她行走时,流苏发出极细微的声响,耳铛也随之晃动,更衬得肤色如瓷,姿容出挑。 刚刚还喧嚷的世家子们霎时间静寂。 更有甚者连手中的茶盏都摔下去了,清脆的一声响动。 闻吟雪听到那边的动静,视线轻描淡写地朝着那边看过来。 随后朝着那边轻轻点头,回以一笑。 满目春光顿时黯然失色。 这一笑更不得了,茶盏摔碎声更多了。 楚珣就是被这接连不断的瓷器摔碎声吵醒的。 好吵。 昨日他当值到半夜才回府,今日清早就被长公主亲自送来宫中,和陛下告了一天的假。 又是想为他娶亲。 今日早间的时候,明德殿内,长公主、皇帝、皇后三人连番上阵。 最后皇帝苦口婆心地和他道:“阿珣,你也知道的。你皇祖母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早年间宫中不太平,你皇祖母都是含辛茹苦地把我和你阿娘抚养长大,可怜她老人家这辈子吃尽了苦,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着你成家……” 提到这个,皇帝能说上整整半个时辰。 更不必说旁边还有皇后和长公主两位,三个人加起来没有一个时辰怎么都结束不了。 楚珣:“……在哪,我去。” 他原本在水榭中撑着手假寐,没想到突然周围噼里啪啦响了一片。 在这放鞭炮吗? 楚珣恹恹抬眼,手指屈起抵着额头。 周边人头攒动,都在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旁边有人看到他醒了,心思一动,遥遥指了一个方向,小声问他道: “京中美人你向来都看不上眼,那这位呢,算不算的上是美人?” 这话问得很有来头。 起因是早年前王相家的小小姐宫宴献舞,皇上瞧见这位姑娘相貌才情皆出众,家世也合适,有意撮合她和楚珣,便问楚珣道,这位贵女如何。 楚珣当时连眼都没抬,只淡淡回句一般。 现在来问这句,显然是不相信连眼前这位都不能入楚珣的眼。 周围听见这么句问话,皆是朝着这里看来。 有人起哄道:“是啊,楚小侯爷。这位闻家大小姐如何?” 闻吟雪? 怎么都来问他。 楚珣朝着那边看了一眼,眼前人影浮动,他根本就没看到她人在哪。 他转而收回视线,语气带着一点倦意,漫不经心回道:“闻吟雪?盛名在外——” “不过尔尔。” 12 第 12 章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周围原本还有的细碎声响顿时消弭。 挡在楚珣面前的世家子纷纷往后退去,与他隔开一点距离。 楚珣面前的视线豁然开朗。 他稍稍抬眼,只看到闻吟雪站在不远处,步伐稍定,清凌凌的瞳仁抬起,恰好看向这边。 旁边有人幽幽提醒道:“楚小侯爷。你刚刚说的话,好像被闻姑娘听见了。” 其实不用提醒他也长了眼睛的。 楚珣视线落在闻吟雪身上,看到她耳下一点珍珠摇摇欲坠般晃动,更衬出眼如点漆,秾艳十分。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看她带过耳坠。 楚珣低眼看着她耳下那颗还在颤动的珍珠,颤颤巍巍,似一点荧光萦绕在颈侧。 ……好晃眼的珠子。 他懒倦地收回视线,手指蜷起抵在下颔,只淡淡回了句嗯。 他还嗯? 不就是从前打过他一次吗! 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啊。 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闻吟雪自幼时起,都还没有人这么评价过她,就算是楚珣从前说她脾气不好还胡搅蛮缠,她也就算了,但现在这句不过尔尔—— 她浑身上下哪里都和这个评价不沾边吧? 闻吟雪看向楚珣,舌尖碰了下尖牙,漆黑的眼睛中映得春光明灭。 只是这样的视线落在旁人眼中,却俨然变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闻姑娘是不是要哭了。”一位世家子喃喃道。 “美人垂泪,罪过罪过。” 另外一位郎君摇头叹惋,看向最开始问话的那个人,“你说说你,怎么平白无故问这么句话。” 被问话的那人张口无言。 他根本没想到这位闻姑娘美色在前,楚小侯爷居然能这么不怜香惜玉,说她是不过尔尔。 只可惜这位楚世子实在是不好惹。 所以他们此时只能敢怒不敢言,以目示意,替闻姑娘表达自己的愤慨。 楚珣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义愤填膺地看向他以后,只淡淡抬了下眼,瞳仁看不出什么其他情绪,轻描淡写地扫过他们。 那些原本还非常愤慨的世家子与他对视过后,瞬间不敢看向他了,纷纷装作自己很忙地看天看地看四周。 怂的。 楚珣撑着手,随手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短刃。 只有一人款款从水榭中走出,有礼地在闻吟雪面前站定,躬身行了一礼。 “闻姑娘。” 声音清润还带着笑音,天生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音色。 闻吟雪抬眼看了看,只见面前的人身穿青衫,头戴玉冠,周身上下并无什么冗余的饰物,只唇边带着一丝亲切的笑意,眼睛也生得带笑,很容易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好像能从这个人的长相中看出一点熟悉的感觉。 他们见过。 闻吟雪却怎么都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一个人。 一直到对上这个人清俊的眼眉,闻吟雪才突然想起来之前在房中看过的那张画卷,还有他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她眨了下眼,“……程屹?” 居然是他。 好像比之前看到的画卷上长得还要更好看点。 温煦如暖日,举手投足间都是熨帖。 程屹抬了下唇,“是我。” 他顿了下,看向闻吟雪:“你还记得我。” 其实是不记得的。 若不是他也前来提亲,闻吟雪根本就不记得这么一个人。 闻吟雪眼睫稍动。 程屹转而淡笑着道:“宫道复杂,前往筵席的话还有一段路程。闻姑娘若是不介怀的话,在下可以为姑娘引路。” 闻吟雪摇头,“多谢。” 程屹身量很高,兼之相貌清俊,两人并排走来,看上去极为出众。 那边的世家子看着这幅场景,酸溜溜道:“没想到程三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现在居然直接就上前搭话了。” “我怎么感觉闻大小姐对那程三温柔有加……他们两人莫不是旧识吧?” “闻姑娘正在伤心之时,这程三简直就是趁人之危!” 楚珣也抬眼朝着那边看了一眼。 正巧看到程屹和闻吟雪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很轻地笑了下,眼睫弯起。 好像对上别人的时候,她都挺乖的。 楚珣不知道想到什么,手中把玩着的短刃顿了下。 旁边的世家子还在愤愤不平,围在身边的嘈杂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恨不得当即前去声讨程屹。 楚珣眼睑稍敛,手指曲起在桌上轻叩一下。 “……吵。” 周围霎时静寂了。 · 筵席距离水榭并不算远,中间要穿过一片游廊,旁边都是繁芜的梨树。 程屹沉默了许久,随后看闻吟雪眼睫低垂的样子,大概是觉得她还觉得伤心,开口道:“楚世子为人向来是这样,并不是只针对闻姑娘你。” 程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字句,“他性情比较……直率。” “况且只是一人之言,闻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闻吟雪点点头。 她才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楚珣和她八字不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闻吟雪看向程屹,“无事。我知晓的。” 程屹失笑,“今日前来的贵女大多都为他而来,闻姑娘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她要是把楚珣的话放在心上,估计气得坟头草都得有八丈高了。 闻吟雪回道:“我又不是为他而来,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程屹:“那闻姑娘是为谁而来?” 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想看看程屹到底和画像上长得是不是一样的吧? 闻吟雪随口道:“有缘之人。” 她这个回答模棱两可,程屹也没有追问。 前不远就是女眷所在,他在这里顿步,只道:“在下不便与闻姑娘一同前去,就只能引路至这里了。” 闻吟雪谢过程屹,往前走去。 这边的女眷大多都是有品级的贵女,又或者是朝中权臣亲眷,抑或赫赫有名的世家之女。 席间分隔半丈有余,只剩下一张桌子还空着。 想来就是自己的了。 闻吟雪抬步走过去,周遭的视线霎时间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京中贵女就算是再怎么不出门,至少也会打过一个照面,但面前这张脸却实在陌生。 多半就是那位章老将军的外孙女了。 这些贵女大多也听到了早前京中的一些传言,不外乎就是惊鸿一面惹得世家子竞相追逐之类的话,上京不缺美人,这么些年来来往往大家都见得不少。 但面前这位却实在称得上一句个中翘楚。 闻吟雪坐定,看向周遭的贵女。 只见正对她面前的少女身穿淡碧色襦裙,生如西子般愁态,病靥楚楚,此时正在看向自己。 闻吟雪按照这么多日对于上京的了解,推断出这位少女应该是王相家的小女儿,叫做王幼菱。 传说中的这位王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极善舞,是难得一见的才女。 对视之际,闻吟雪回了一笑。 王幼菱顿时收回视线,恰好她身边的贵女与她耳语什么,王幼菱俯身过去,与那位贵女小声交谈。 这边贵女并不多,闻吟雪以前人在岷州,与她们都不太相熟。 就连名字都叫不上号。 要是熟了就好了,以后还可以约着一起打牌。 闻吟雪有点漫无目的地想。 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楚珣。 他刚才居然说自己不过尔尔。 这人到底有没有长眼睛啊? 之前打他那一次,虽然自己下手都是挑了比较痛的地方,但是他好像根本就不怎么在意,低着眼任她动手。 想来这个报复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 他好像也挺有权势的,还不能把他欺负得太狠,不然连累到外祖就不好了。 可是她好像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法子了。 等之后和沈宜葶再商量商量。 闻吟雪撑着下颔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感受到旁边有一个相当灼热的视线。 她朝着旁边看去,只见一个大概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头上扎着双髻,正乖巧地蹲在自己的裙边,肉乎乎的双手撑着下巴,肘弯搁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 她身上的襦裙华贵异常,又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出身显贵。 小姑娘撑着手看向闻吟雪,与她对视片刻,突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 然后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后,她惊喜道:“诶?是活的。” 小姑娘的眼睛极黑极圆,歪着头问向她:“你是哪家的阿姐?本公主怎么没有见过你。” 原来是公主。 闻吟雪回道:“臣女乃闻家长女,从岷州来京城才至月余,是以公主殿下未曾见过臣女。” “闻家?”公主皱皱眉,“没听说过。” “你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本公主要赏赐你。” 小公主似乎是想了好一会赏赐什么给闻吟雪,扒拉着手指,很苦恼的样子。 早前听旁人说过,这次来参加赏花宴的贵女大多都是想成为她哥哥们的夫人。 那既然是为了这个而来,那就赏赐哥哥给这个阿姐好了。 可是她的哥哥们一个都配不上这个阿姐,而且有的哥哥已经有嫂嫂了。 三哥长得不好看,六哥还会流口水,可是还有什么哥哥可以赏赐给面前这个姐姐呢。 小公主思前想后,扒着手指半天,才想到一个人选。 “我想到了。” 闻吟雪听到小公主掷地有声地道:“本公主要把楚表哥赏赐给你!” 13 第 13 章 ……谁? 显然,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 这根本不能称得上是赏赐。 闻吟雪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心里想着该怎么让这个公主收回赏赐。 她思忖之时,只见一位身穿华服的夫人缓步走来,气质极佳,步履走动时裙幅几乎未动,举手投足间都是雍容华贵,旁边的几位女使簇拥在她身边。 夫人在这里站定,俯下身,在公主鼻尖上点了下,“你要把你楚表哥赏赐给谁?” 虽然是嗔怪的语气,但却带着宠溺。 头戴凤冠,身穿翟衣,宫中能这样衣装的,应当就是皇后了。 小公主字正腔圆地对皇后道:“阿栎觉得这个阿姐很漂亮。若是来要做我嫂嫂的话,我想了想,哥哥们都不太行,但楚表哥和这个阿姐就很般配。” 童言无忌罢了。 想来皇后也不会当真。 皇后顺着公主的话音往闻吟雪这边看来,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片刻,似乎也是惊诧了几瞬,随后很轻笑开。 “是很漂亮。” 她转而抬手整理公主有些松散的发鬓,笑着道:“……阿娘也觉得这个阿姐与你楚表哥很是般配。” 闻吟雪唇边的笑瞬间滞住。 她和楚珣怎么就般配了? 她八字都能克死他吧。 皇后起身,面上是温婉的笑意。 她年至而立,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之间都能看出来优雅从容,对闻吟雪道:“往年没有看过你,但本宫对你有些印象,你应当是闻家那个小姑娘吧?三年前你进宫的时候年岁还小,这几年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皇后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纵然是上京从来不缺美人,面前的这位闻姑娘也实在是远出他人的出挑。 楚珣性子是散漫,可是想来对上这样的女郎,总会收敛几分性子。 皇后有意撮合闻吟雪与楚珣,带着笑意接着道:“方才阿栎的话,闻姑娘也听到了。今日设宴召大家前来的意思,闻姑娘应该也知道。阿珣那个孩子,哪哪都好,偏生就是生了个散漫的性子。早前也不是不想让他成家,只是京中的姑娘家,倒是都与他少了些缘分。” 她很快切入正题,“本宫是想问问,闻姑娘觉得阿珣如何?” 当然不如何。 他们两个怎么都说不上是般配吧。 只是楚珣毕竟是皇后皇帝的外甥,自己当然不能当面说这个话。 闻吟雪思索片刻,开口道:“楚小侯爷自是龙章凤姿,惊才绝艳,臣女……” 配不上他?这话说不出口。 心有仰慕?那不就是明摆着要被楚珣占便宜? 对他无意?几个脑袋啊敢这么说话。 她犹豫如何措辞的时候,旁边有人上前道:“参见娘娘。” 能在这里落席大多是京中家世出众的贵女,按照道理来说,断然做不出这种在人前插话的事情来。 皇后视线在那位贵女身上停留片刻,只淡声道:“起身罢。” 闻吟雪也抬眼看向那位贵女,正是之前与王幼菱小声交谈的那位。 生得清秀婉约,视线与闻吟雪对上半瞬,随即很快错开。 贵女依然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俯身垂首,“臣女失仪,还请娘娘责罚。只是事出有因,臣女并非有意,是为闻姑娘解围而来。” 皇后挑眉反问,“解围?” “是。臣女虽知晓娘娘好意,”贵女轻声,“但闻姑娘方才出言犹豫,其实并非是在思虑,而是因为实在不便回答。” “至于具体是什么缘由,娘娘一打听便知。” 她落音虽轻,但却非常笃定。 闻吟雪眼睫稍抬,一下就明白了她说得是什么。 是指楚珣刚刚的那句话。 纵然闻吟雪本意也是想开口委婉让皇后收回这个想法,但是她自己说出口,和别人提及这件事,完全不是一个道理。 原本只是世家子之间的几句议论,并算不得什么,但此时禀告到皇后面前,还是在她想要撮合闻吟雪和楚珣的情况下。 显然—— 是想让闻吟雪下不来台。 京中贵女在京多年,大大小小宫宴无数,早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可能不明白自己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闻吟雪看向那位贵女,笑着问:“这位阿姐想让娘娘打听什么?” 贵女心下微顿,回笑道:“自是有关闻姑娘与楚世子的事。闻姑娘一时困顿,不便说出口,是以我来替闻姑娘解释,也是善缘。” 闻吟雪轻笑,转而垂首问皇后道:“娘娘可否容臣女问几句话?” 皇后对这个闻家小姑娘很有好感,“允。” 闻吟雪对贵女问道:“阿姐想说的,不会是楚小侯爷方才说我不过尔尔这句话吧?” 此言一出,周遭静寂几瞬。 皇后亦是诧异,抬眼朝着这边看来。 贵女也没想到闻吟雪这么坦然说出口,笑意停滞片刻,随即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王幼菱。 她不说话,闻吟雪就当她是默认了。 “阿姐所说,确有此事。只是从我方才经过水榭前来席间,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今日席间只允许带一位贴身婢子,我是很好奇,水榭那边的消息,是怎么传到阿姐的耳中的?” “更何况,这还仅仅只是一句笑谈。还是说,阿姐手眼通天,就算是宫中的风吹草动,也了如指掌?” 闻吟雪唇畔微抬,“再者说。方才皇后娘娘问我觉得楚小侯爷如何,还未言及其他,应该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吧?就算是楚小侯爷觉得我泯然众人,那也应该是娘娘之后该过问的,阿姐现在前来擅自禀告,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她说话间不紧不慢,眼瞳弯弯,丝毫不见任何步步紧逼之态。 “我虽才来上京不久,也知晓宫中自有规矩,阿姐在上京已久,应当比我要更清楚吧?” 贵女张口欲辩,“我……” 大概是思及这番话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稍有不慎可不仅仅只是一句玩笑就能揭过的。 她又仓皇对上皇后,恭顺道:“臣女虽一时失言,只是因为方才情急,但绝无以下犯上之意。” 皇后笑了声,没有开口。 闻吟雪歪了下头,“哦。那就是说,阿姐其实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让我难堪而已?” 贵女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果然是武将之后,说话简直、简直就是粗鄙至极! 京中女眷说话弯弯绕绕,就算是心有不快,但毕竟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会给上对方几分薄面。 从来没有如她这样明明白白地挑破的。 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贵女面色涨红,求助一般地看向皇后。 皇后在宫中多年,这群小丫头之间的把戏自然也看得明白。 她只是诧异这个闻家的小姑娘,看着温柔娇弱,实则却是个一点也不能吃亏的性子。 倒是和楚珣有些像。 也就是面上带笑,看着散漫,实则恣睢妄为得很。 皇后心中失笑,倒也没有再准备出口撮合,只随意看向方才的贵女,温声问道:“如闻姑娘所言,你是这个意思吗?” 这边的谈话不便被公主听见,早有女使将公主抱起退至一旁。 小公主听不清她们这边说话,只眨巴眨巴眼睛,咬着手指,就这么看着闻吟雪。 也不知道母后有没有把楚表兄赏赐给这个阿姐。 小公主想,她很喜欢这个漂亮的表嫂。 皇后的问话虽然温柔,却显然没有给人搪塞的余地。 贵女沉默片刻,才艰涩开口:“臣女……” 她在这里止住,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开口了。 实在是进退两难。 皇后语气温柔,“那便是有了?” 贵女只能认下这个名头,艰难吐字道:“臣女绝无冒犯之意,只是一时心直口快,这才惹得闻姑娘不快。臣女日后定当谨遵教诲,先思再行,绝不再犯今日之失。” 皇后轻飘飘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且先回去静静心,抄礼记三遍吧。” 说罢,也没有给贵女辩驳的机会,只含笑对闻吟雪点了下头,转身上座。 宫宴无趣,也只有之前这小小的波折,好似一点涟漪,转瞬就消散不见。 丝竹声起,贵女伏于地上,被女使带走,转眼就消失在宫道之中。 为皇后不喜,又被赶出宫宴,多半要成为京中的一桩笑谈。 闻吟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不多时,皇后离席,几位相熟的贵女彼此交谈起来。 闻吟雪今日前来这里,只是想来看看那几位与闻家议亲的少年郎君。 方才在水榭那边已经见了个大概,她也有点倦怠,把玩着手腕上的一枚玉珠。 小公主和闻吟雪身边的贵女换了位置,自己坐到了她身边,手肘搁在木几之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闻吟雪百无聊赖,顺手给身边的小公主变了几个戏法。 也不是多难,都是哄孩子的把戏。 小公主却很高兴。 抱着她的裙摆,仰头问闻吟雪什么时候能做她的表嫂。 下辈子吧。 闻吟雪心中虽然是这么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小声和公主解释道:“殿下的表兄……不太愿意。所以公主殿下,臣女应该是做不了你的表嫂的。” 其实她更不愿意。 但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他是皇亲国戚呢。 小公主瞪大眼睛,简直不相信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 她叉着腰,“楚表兄简直是太没眼光了!” 小公主这样很像是一只炸毛的狸奴。 闻吟雪没忍住,摸了下公主翘起来的头发,顺便很认同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他确实挺没眼光的。 她心下思忖之际,倏地听到一声极清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遐草香气。 “说谁没眼光呢?” 14 第 14 章 闻吟雪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楚珣双手交叠,半低着眼看向小公主。 察觉到她的视线以后,他眼睑稍抬,对上她的瞳仁。 她耳下晃动的那颗珍珠更碍眼了。 楚珣回想了一下,从前的确没有见她带过。 应当是新穿的耳洞。 楚珣俯下身顺手在小公主头上摸了下,把她的头发都摸得乱七八糟的。 “小鬼。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小公主显然是有些怕他,但还是坚定地挡在闻吟雪面前,然后才蔫巴巴道:“……楚表兄。”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楚珣,声音更低:“但你就是很没有眼光嘛。” 楚珣有点诧异地挑了下眉,他双手环胸看向闻吟雪,“你给这个小鬼灌什么迷魂汤了。” 他神色有点懒倦,尾音微挑,瞳仁压得很黑,稠密的睫毛半敛。 闻吟雪故作不解,“楚小侯爷难道没有想过,或许公主殿下说得是肺腑之言呢?” 楚珣看她,随后抬唇笑了声。 小公主有点害怕,趁着楚珣不注意,已经偷偷摸摸溜到女使那边了。 此时躲在女使裙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边。 梨花树下只剩下闻吟雪和楚珣两人。 纵然席间还有丝竹管乐,但是周遭的视线却又时不时落在这边。 闻吟雪上下看了看楚珣,“这边都是女眷,楚小侯爷过来做什么?” 过来就过来,又为什么到自己这里。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又有人觉得他们两个人很般配。 来找公主吗? 可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有耐心去哄孩子的吧。 一口一个小鬼的,还好意思说她脾气差。 楚珣随口回答道:“来看你哭没哭。” 也算是实话。 毕竟方才她好像真的还挺,在意的? 楚珣虽然觉得自己说得是公允之言,但是万一真的把这个麻烦鬼惹哭了也很不好办。 没想到刚过来,就听到阿栎说自己没眼光。 阿栎和闻吟雪也就是第一次见面吧? 怎么这么向着她。 闻吟雪抬了下眉梢,“恐怕让楚小侯爷失望了。我并不在意你的想法,所以还不至于因为你的一句话就伤心。” 就知道他来没安什么好心。 原来是想来看她笑话。 楚珣其实大概也能猜到她没那么容易哭。 只是怕麻烦,才顺便来看看。 他此时站在她面前,突然想到周围那一群世家子弟都觉得她很漂亮。 方才在水榭,闻吟雪出现以后,他们简直把这辈子看过的酸诗都念了个遍。 楚珣低着眼看她。 也就还好吧。 春色潋滟落在她身上,裙摆逶迤散开,肤色极白,步摇晃动,珠玉琅琅。 有几片梨花花瓣飘落,正巧落在她发中。 散落的发似绸缎,乖顺垂在身后。 楚珣语气懒散,“你头发上落了花瓣。” 又来这套。 闻吟雪:“你别骗我了,我不会信的。” “没骗你。” 楚珣看着她发间的花瓣,手稍微抬起,意识到不妥以后很快放下,转而看向在一旁的小公主。 他招了招手,和逗小狗一样。 “小鬼,过来。” 小公主如临大敌,抱着女使的腿不肯松手,摇了摇头。 闻吟雪看看他,“她怎么这么怕你?” “我哪知道。”楚珣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向公主道:“我数到三。一、二……” 尾音还没落下,小公主就已经皱着脸从女使身后走出来了,低着头站在楚珣面前,小声道:“楚表兄。” 小公主咬着手指,可怜巴巴道:“我刚刚想了想。其实你也挺有眼光的。” 楚珣挑了下眉,“说来听听。” 小公主比划着,讨好道:“就比如,这里这么多阿姐你都没有和她们说话,就只找了这个最漂亮的阿姐说话。嗯,很有眼光。”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楚珣哼笑了声,懒得听她说这些,突然俯身绕过小公主的膝弯,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抬步走近闻吟雪,对小公主道:“看到她发上的花瓣了吗?” 小公主点点头。 “看到了。” “拿下来。” 小公主哦了一声,很听话地坐在楚珣的手臂上,抬手碰上闻吟雪的发。 遐草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闻吟雪其实身量并不算是矮,但也只能堪堪平视楚珣的下颔。 他一手护住公主,视线却落在闻吟雪的发上。 眼睑低垂的时候,少了些让人不可直视的凛冽。 发间传来很细密的触感。 闻吟雪并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下意识轻颤了一下眼睫。 小公主尽职尽责地将闻吟雪发间的花瓣都取了下来,小心翼翼捧在手掌心,对楚珣笑:“都拿下来了。” 楚珣放下小公主,挑眉示意闻吟雪看向她的掌心。 “这次没骗你吧?” 合拢的小小掌心里面,的确能看到好几片飘落下来的花瓣。 小公主也邀功一样地看向闻吟雪。 他居然有这么好心。 真是不敢置信。 闻吟雪对公主笑了下,“多谢公主殿下。” 小公主因为她这个笑有点恍神,然后才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是本来够不着的,多亏楚表兄抱着我上去。” 楚珣闻言,在小公主头上摸了一把。 “还算是有良心,小鬼。” 他这话说得分明意有所指。 说完就看向闻吟雪。 他眼下那颗小痣多情又风流,此时轻描淡写看过来的一眼,更显得眼眉疏朗出尘。 闻吟雪看向他,道:“多谢。” 楚珣:“多谢谁?” “你。” “‘你’又是谁?” “楚小侯爷。” 楚珣勉强点了下头,“连起来说。” 他怎么这么难伺候。 难道是公主吗? 闻吟雪缓慢吐字道:“多谢……楚小侯爷。” 楚珣笑笑,尾音轻缓。 “不必客气,闻姑娘。” 楚珣说完这句话以后,看了一眼缩在原地的小公主,拎着她交给了女使,很快就转身离开。 他一走,宴中原本凝滞的气氛才和缓下来。 小公主其实想不太明白闻吟雪和楚珣之间的关系,只是隐约觉得,这个阿姐好像不太喜欢楚表哥。 这和她想的有点出入。 明明这个阿姐说的是,楚表兄不太愿意。 好复杂。 她想不明白。 可是她还是很希望这个漂亮的阿姐能做自己的表嫂的。 小公主慢吞吞地走到女使身边,开始盘算着这件事。 宴中有贵女目睹方才那一幕,试探着问闻吟雪道:“闻姑娘与楚小侯爷从前相识?” 闻吟雪回道:“不熟。” 今日这场赏花宴是为楚珣而设,宴中贵女或多或少都对他怀着些心思。 也就这张脸长得好了点吧。 贵女又问道:“那方才楚小侯爷前来是……” “他是为了向我表达歉意。” “歉意?” 闻吟雪点头,“是的。就是他方才说我不过尔尔这件事。” 贵女好奇,大概是没想到楚珣这样的人居然也会道歉,没忍住追问道:“那他是怎么说的?” 周围只有她们两个人,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到。 完全可以胡说八道。 反正她总不能和楚珣去求证吧。 闻吟雪想到这里歪了下头,很诚恳地道:“他和我解释,说他那时……” “其实是突犯眼疾了。” · 楚珣离开,这场宫宴剩下的人都兴致寥寥。 闻吟雪倒是找了个机会,又去看了与她议亲的那几位世家子弟。 程屹在其中算是翘楚,但是其他几位也不错。 等到外翁回来,也可以再瞧瞧。 闻吟雪撑着下颔,视线随便绕过身边的几个人,然后就看到了王幼菱正在看向自己。 对上视线之际,王幼菱微怔,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闻吟雪总感觉那位王幼菱对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好感。 可是很奇怪。 自己根本没有得罪过她。 闻吟雪懒得多想,随手拈了块席上的点心吃。 待到申时过半,才有女使缓步而来,说时候不早了,日渐西斜,已非赏花的最佳时辰,择良日再邀各位贵女前来赏花。 话外的意思就是可以回去了。 天色渐晚,春杏已经等了闻吟雪许久。 待看到她走出来,连忙迎上去。 春杏旁边站了三三两两小太监,这么些时辰,她已经和这些小太监混熟了。 小太监看到闻吟雪,磕磕绊绊地问春杏道:“这这这这这是你家小姐?” 春杏与有荣焉,抬着下巴道:“正是我家小姐。” 春杏是在这群小太监艳羡的目光中离开的。 暮间宫道深深,内监躬身在前引路。 春杏跟在闻吟雪身边,忍不住问道:“小姐今日进宫,可见到了那些想要议亲的世家郎君?” “见到了。” “感觉怎么样?” “还行。” 前面不远就是宫门,闻吟雪正好看到沈宜葶在前,她顺便打了个招呼。 沈宜葶好像本来还在忧心忡忡,待看到闻吟雪以后,愣怔几瞬,随后笑道:“簌簌。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 沈宜葶笑着摇摇头,“那是我多虑了。” 闻吟雪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事情,靠近在沈宜葶耳侧,“明日打叶子牌吗?” 连着几天都没有博戏了。 沈宜葶笑着,很轻地点了点头。 告别沈宜葶后,已经能看到停在宫门外的马车。 虽然今日也没有什么事情,但毕竟也是早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实在困倦。 上了马车,闻吟雪就将头上的珠钗步摇统统卸下,然后听到旁边的春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对她道:“对了小姐。我方才在宫中听那些小太监说起过,就是说今日赏花宴,其实是为某个宗室子弟举办的。” 春杏撑着下巴,她记性有些不好,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些小太监还和我说,那个宗室子弟长得非常好看,小姐,你今日看到了没?” “哦对了哦对了,我还听说那个人脾气不好,反正好像京中美人在他眼里都很一般吧,不然也不会这么个年纪了都没有娶妻。不过想来他今天见到小姐,一定会觉得惊为天人!” 春杏一边说着,一边肯定地点点头。 “那倒没有。”闻吟雪撑着下巴解释,“其实那个人吧,有点隐疾。” 春杏疑惑地看向她。 闻吟雪很快补充道:“……眼睛上。” 15 第 15 章 连着几日的春雨,接连不停。 雨丝缠绵,淅淅沥沥,终于在午时放了会儿晴。 京中酒楼宾客盈满,瓦肆参差错落,往来掮客站在门口招揽生意,时不时在铺子中传来几声吆喝。 街道热闹非凡,地上的砖石被雨浇得锃亮。 最近京中太平,没什么棘手的案子,大理寺还算是清闲。 楚珣抬步踏入酒楼,还在思忖什么时候把那几件寝衣送给闻吟雪。 那日赏花宴后,他也没再见过她了。 听说她已经差不多准备议亲了,说不定下次看到她,就已经是在她的喜宴上了。 ……也不知道哪家的郎君这么倒霉。 只是若是闻吟雪要成亲的话,那时候再给她实在是有点不合适。 万一被她夫君误会了怎么办。 也就是这几天得送过去。 还真是挺麻烦。 纵然宾客往来不绝,肩上搭着巾帕的小二还是隔着老远就看到了楚珣,殷勤上前道:“小侯爷今日还是包间吗?” 楚珣嗯了声,用帕子净了净手。 平时当值不怎么忙的时候,他常来酒楼用膳,是以这边的小二都识得他,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今日酒楼客满,包间都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边角的一间了。 小二走到这边,面上略有迟疑,歉意道:“今日人多,小的早前也不知道小侯爷今日到此,就只剩下这么一间了。” 这间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稍微小些,不比其他的宽敞,窗牖洞开,旁边人的谈笑声都能听到。 楚珣下午还要当值,倒也没有在意,“没事。” 小二闻言自是千恩万谢,下去收拾了。 不多时便有人依次上了午膳。 楚珣口味清淡,桌上的菜色简直称得上是清汤寡水。 他没什么胃口,浅尝了几箸,倏地听到隔间传来的高谈阔论中,夹杂着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楚珣并没有想要窥探别人议论的兴趣,只是隔壁说话的嗓门极大,几乎想让人听不见都难。 “你是说那位近来相当有名的闻家大小姐?长得的确是不错,当时赏花宴上我也见过一面,闻家还想要与我家定亲,实在是盛情难却,我爹娘思虑了几番,先是犹疑那位闻姑娘长得有些太招人了,还想着闻家门第也就一般,还是我说情,他们这才准备答应闻家。” “嚯?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你不信且去打听,闻家是不是有意与我高家定亲?况且那闻大小姐还曾见了我一面,就只是这一面,她很是仰慕我。这桩婚事,多半是板上钉钉了。” “如花美眷在怀。高兄可实在是让人钦羡。” “是啊是啊,早就听说那位闻家大小姐出落得出挑至极,漂亮得和神女一样。什么时候高兄也带来给我们瞧瞧?” “好说好说。” “等她日后过了门,这不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说话间都有些囫囵不清,好像是刚饮完酒,还在酒桌上,杯盏相碰之声不绝。 很快有人接着道:“只是高兄……我可是记得你在外面还有一位的,就是那个,那个你赎回来的云姑娘,不是前一阵还给你生了个孩子吗,是个男孩吧。你若日后娶了正头夫人,那这位云姑娘可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你这未过门就已经有了个外室子,若是让闻姑娘知道,可是有些不好交代吧?” “云娘跟了我这么久,自然要是抬进府里,做我的妾。” “至于交代,她闻吟雪既然过了我高家的门,那就是我高家的人,什么都得听我的,自是要有容人之量!更何况按照我高家的门第,闻府本就是高攀了,不过是因她有个郡主身份,还有个还算有权的外翁,不然高家主母,哪里轮得到她闻吟雪?” 有人叹道:“齐人之福……实在是美矣。” 那边顿时嬉笑一团。 楚珣眼睑稍垂。 他虽然确实觉得闻吟雪是个麻烦鬼,但也不至于就这么听她被人欺辱至此。 更不至于,看她嫁个渣滓。 他手指在桌上轻叩两声,只见从窗外倏地攀进一个人,身穿劲装垂首道:“世子。” 楚珣淡声问道:“怀竹。去查查和闻府议亲的,有没有一个高姓门第。” 那人稍显诧异,很快就恭声道:“是。” 大约盏茶功夫,怀竹去而复返,对楚珣道:“已经查清楚了。现在还与闻府有意结亲的,分别是安国公府的程三公子,李尚书家的四公子,还有一位正是姓高,是德武伯家的大公子。” 楚珣抬手,“去看看隔壁的人,姓高的那位在不在其中。” 这种吩咐显然是很匪夷所思。 怀竹很快应是,查探以后返回道:“回禀世子,正是高公子。” 楚珣轻描淡写嗯了声。 他抬手抵住腰间短刃,指尖在上轻轻摩挲了下。 他抽出短刃,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随后抬步,走向隔壁的包间。 今日酒楼往来繁多,楚珣靴尖踢开隔壁包间的门,木门撞到墙壁以后,还在轻轻地回响。 这间包间里面的大多都是纨绔子弟。 听到声响后,本准备大发雷霆,待看清是谁以后,霎时间消弭无声。 他们这群人,平日里最怕得罪的人就是楚珣,看到他后头脑空白,连声大气都不敢喘。 有人失声惊呼道:“楚楚楚、楚世子?” 楚珣突然造访,多半是来者不善。 但真是奇了怪了。 他们在这里喝酒,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小阎王? 尤其是楚珣此时脸上的似笑非笑,更是他妈的要了命了。 冷白的刀刃在楚珣手边翻转,他笑着问道:“我听诸位方才聊得兴起,想问问,能否加我一个。” 这话当然没人敢接。 房中几位酒都被吓醒了,彼此间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楚珣也没在意,抬步走到一个人面前站定,倏而问道:“你就是高公子?” 那人被他问得冷汗涔涔,连声应道:“是、是我。” “……敢问楚小侯爷,是有何指教?” 他金玉其外,平时也只能算是个酒囊饭袋。但还算是会看眼色,根本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得罪过这位。 他当然知道楚珣这样的身份远不是自己可以惹得起的,所以平时对上楚珣都非常小心翼翼,不敢多与之攀谈,从未行差踏错。 那到底是哪里惹得这位不快了? 他想不明白。 楚珣用刀刃轻拍了一下那人的脸侧,笑着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不如,再说与我听听?” 方才他喝了点酒,借着酒劲说了一大堆话。 此时酒早已醒了大半,早就已经记不太清了。 这人感觉到冰凉的刀刃碰在他的脸上,心急如焚道:“世子、世子。我当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话冒犯到了你,我,我就算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是不是世子误会了什么?” 楚珣笑着反问,“哦?我误会。” 那人被吓得更狠,连忙冲着身边人喝问道:“我他妈刚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好像,好像也没说什么。”有人怯怯回道,“除了几句吹嘘以外,就是……就是关于那位闻姑娘了。” 闻吟雪? 怎么可能是闻吟雪。 那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因为当日赏花宴的时候他也是在场的。 他明明就记得楚珣对那位闻家大小姐一点兴趣都没有,还当着她的面,说了句不过尔尔。 现在怎么会要为她出头。 可是他刚刚的确没有说过什么话,好像也就只有关于她的。 那人生怕楚珣动手,连忙含糊道:“我、我是说了些猪狗不如的话。” 楚珣挑眉,似笑非笑地等他继续。 那人说完后一狠心,抬手扇上自己的脸,清脆的一声响动。 指印清晰地出现在脸上。 楚珣面前,他根本不敢收力,是下了死劲的。 几乎是手刚放下,脸霎时就高高肿起了。 楚珣抬起靴子抵在小榻上,手撑在膝弯,懒散道:“继续。” 这么重的一下,居然还要继续? 那人不敢反驳,蜷缩着身子,很快抬手又是一下。 楚珣还是没有要喊停的意思。 难道是要一直打到他满意? 那人心中惴惴,思绪发散,但却丝毫不敢停手,就这么一直扇着自己耳光。 清晰的皮肉相碰之声接连不停。 一直到脸侧肿胀充血,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时候,楚珣才慢悠悠道:“行了。” 等到楚珣远走,那人才敢瘫软在地。 彻底昏死过去。 …… 乍暖还寒之际,春雨如丝,院中栽种的花树纷纷飘落,铺满地面。 今日难得放了晴,闻吟雪靠在窗牖边,从自己那摞牌中抽出一张,“十万贯。” 闻吟雪今日手气不好不坏,打了一下午输赢相差不多。 这几日得闲,她们昏天黑地打了许久,坐久了极容易腰酸背痛。 一局结束,一位贵女捶了捶肩,恼道:“今日先到这里,不打了。我回去让丫鬟好好给我捏捏腰再来,坐不住了。” 才不过申时过半,往日没有散局这么早的,但既然是这种情况,也实在是不太好勉强。 闻吟雪收了牌,送这几位贵女离开。 回去的时候,闻吟雪穿行过廊庑之时,突然顿步。 春桃不明所以,问道:“小姐,怎么了吗?” 闻吟雪摇头,“无事。你先回去吧。” 春桃没有多问什么,虽然疑惑,但还是很快就抬步离开。 闻吟雪稍稍抬头,看向正懒洋洋坐在矮墙之上的楚珣,“楚小侯爷。” 她顿了下,“你我之间,好像还没有相熟至此吧?” 楚珣一只手撑着下颔,“闻大小姐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刚才。” 这边正处在假山之后,少有人至,算得上是隐蔽。 楚珣低眼看了下,确认四周无人。 从矮墙之上随意跳下来,院中原本浮动的清浅花香,瞬间就染上了一点儿他身上独有的遐草香味。 楚珣递给闻吟雪一个匣子。 闻吟雪看向他,“这是什么?” 楚珣言简意赅,“之前要赔你的……衣裳。” 其实是寝衣,他点到即止,闻吟雪也很快意会。 大明寺那日至今,也已经过去了有月余。 连闻吟雪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今日楚珣居然送了过来。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闻吟雪接过匣子,“东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根本没有和楚珣多说的意思。 楚珣却没有当即离开。 其实送衣物这种事情,本也不需要楚珣亲自前来。 他之所以前来,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今日他在酒楼听到那位高公子的高谈阔论,还言及他早有一个外室。 显然,那个人并非是良配。 楚珣今日虽然动了手,但是高门贵女与世家子弟之间的姻亲,显然并非只是一人可以决定的,若是闻府与高家已经到了议亲纳吉的地步了,就算是高家知道这些阴私,多半也会替那位高公子隐瞒。 闻家才来上京不久,章将军又常年出征在外,的确未必能了解得这么清楚。 楚珣很少多管闲事,但毕竟事关终身,他至少也应该前来提醒一下闻吟雪。 只是这种事情,他实在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楚珣抵唇低咳一声,“听闻,你最近在准备议亲?” 他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闻吟雪抬眼,“……怎么?” 楚珣直接问道:“德武伯的大公子,来闻府提过亲?” 闻吟雪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楚珣说的这个人是谁。 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当日赏花宴中,她看到这个人步伐虚浮,眼下还有浮肿,虽谈不上是丑,但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即就被剔除出去了。 但是这种事情,楚珣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一直在关注着自己? 闻吟雪心中思忖,随后才点了点头,“是来提过亲。” 楚珣接着问道:“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闻吟雪很快回道:“不怎么样。” 还算是有点脑子。 楚珣刚准备开口,就听到闻吟雪轻飘飘地又接了一句:“但比你好。” 16 第 16 章 匪夷所思的比较。 ……行。 楚珣虽然并不想和那个人相提并论,但还是问道:“你哪看出来的?” 闻吟雪回道:“其他暂且不谈。但起码他眼光比你好吧。” 楚珣:“怎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这才多久,他完全不记得了吗。 提到这个,闻吟雪压着点火气,没忍住靠近他,抬起下颔问道:“别的不说,楚珣,你好好看清楚。我这张脸,怎么都不可能是不过尔尔吧?” 她靠得很近,这样近的距离,就连细密的羽睫都纤毫毕现。 犹如点漆一般的瞳仁就这么看着他,和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很像,只是好像比起那时少了点稚嫩。 三年过去,她更为纤秾合度,眼眉也更为秾丽。 却还是一样的胆大。 她今日好像没有用脂粉。 唇色很淡,少了点气势,显得就连此时的生气,都像是在虚张声势。 难得有点,挺好欺负的样子。 楚珣退后了点,掀起眼睑,懒洋洋回道:“都半月过去了,闻大小姐当时不是说不在意么?” “我是不在意。”闻吟雪回,“但你不是非要问吗?” “这样?”楚珣稍抬眉梢,“闻大小姐对这件事这么耿耿于怀,我还以为,是闻大小姐很希望我为你……” 他话意顿住,闻吟雪看向他:“为我什么?” 楚珣慢条斯理地接上:“神魂颠倒。” “……” 闻吟雪完全没想到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完这句话。 她很希望,他为她神魂颠倒? 不是。 虽然她的确对楚珣说自己的这句话好像、似乎、可能是有点在意,但是她最多只是不敢相信有人能眼瞎至此,从来没有想过什么,让他为自己神魂颠倒。 她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能让他误解成这样。 自己有多不想看到他,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实在可惜,闻大小姐这要求恐怕是有点困难。” 闻吟雪:“……?” 楚珣含笑,懒倦道:“恕难从命。” · 上京的天气反复无常,这些时日终于放晴。 但潮湿的瓦楞还在往下渗水,滴滴答答,青翠的琉璃瓦片在光下显出流转的色泽。 每逢初一十五,有个惯例,楚珣要前去宫闱教六皇子习武,今日恰逢十五,楚珣下午告假,午后前来宫中。 楚珣年少时常在宫中,是以对宫中道路轻车熟路,在宫殿上空飞速掠过。 六皇子年岁还小,堪堪十六,有点呆头呆脑的,其实楚珣不太喜欢和这个表弟打交道,但是没办法,这是早前就答应下来的差事。 楚珣今日难得穿了件绯红的官袍,手中提着一把冷白的长剑,站在宫苑之中看六皇子打马步。 这几日长公主催他婚事催得更急,楚珣索性都家门都没怎么回过,一直都宿在大理寺中,要么就是别院。 只是他这数日在大理寺一直处理事情,那位李司直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奇怪。 时不时说上一句:“楚世子,你不要麻痹自己。其实你还是有机会的。” 偶尔还劝他,“你若是伤心的话,就回去好好休息吧,不用做这么多的,我来帮你就好。” 更是有的时候声泪俱下:“不要再强颜欢笑了,楚世子,你无人倾诉,我心疼你。” 神神叨叨的。 什么时候请个太医来给他看看脑子吧。 楚珣提着剑,剑刃拍了下六皇子,语气淡淡:“下盘不稳。再蹲一炷香。” 六皇子苦着脸,吸了吸鼻子。 瓮声瓮气地回了句:“嗯。” 君子六艺,御射都需稳健的下盘,六皇子年纪尚轻,还极为瘦弱,身量也矮,站起来还不及楚珣的下颔。 他又是个很娇气的性子,没练多一会就开始赌气,习武的师傅已经被他气跑了好几个。 也就是六皇子极为惧怕这个表兄,还算听他的话,不然也不会轮到楚珣来教他习武。 一直到暮色四合,才终于结束。 楚珣随手拿了个杯子,倒了杯水,六皇子累得嗬嗬喘气,伸手就准备过来拿。 楚珣手抬起,“要喝自己倒。” 六皇子在这位表兄面前一点脾气都不敢有,乖顺地拿起茶盏,也给自己倒了杯。 练武场人迹罕至,六皇子看着面前的楚珣,突然问道:“楚表兄,你说我如果从现在开始每天练武的话,是不是也能长得和你一样?” 楚珣看他一眼。 模样就傻里傻气的,才不过半日,袖口上就不知道沾上从哪里来的脏污。 身子更是瘦弱,感觉就连稍微有点力气的姑娘家都不一定能打过。 楚珣问:“和我一样什么?” 小皇子想了想,先答道:“好看。” 楚珣笑了声,无情道:“那你别想了。” 小皇子也不气馁,退而求其次道:“那高挑呢?” 再说实话楚珣怕六皇子回去就哭,委婉了一点。 他回道:“说不准。” 六皇子听到这个回答,有点高兴道:“那楚表兄,你以后也别每月来两趟了,干脆隔个三四天就来一趟吧,我要早点长高。” 楚珣看他,“怎么了?” 六皇子一向都是个娇气的性子,不要说是练武了,就连在国子监中多坐一会就开始说腿痛了,这么个人,居然提出要勤勉习武,确实很奇怪。 六皇子被问到,还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开口:“感觉我现在这样,不太讨姑娘家的欢心。” 他才多大。 这就想着讨女孩子欢心了? 楚珣不懂,但如果连六皇子都要准备议亲了,那么显然,那时的楚珣肯定是连家都回不去了。 楚珣正色,问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六皇子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苦恼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思慕的那位姑娘家,自然也是如此,向她提亲的人很多,若是我不加紧些,恐怕她就要嫁给其他人了。” 一边说着,还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 楚珣随口问道:“哪家的姑娘?” 六皇子看了看左右无人,神神秘秘道:“楚表兄,你应该也听说过她。就是近些时日,上京很有名的那个。” 他语焉不详,楚珣抬起眼睑,问道:“……谁?” 六皇子显然是羞赧,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就是,就是闻家那位大小姐。闻,闻什么来着,闻雨?不对不对,闻雪,对,闻吟雪。” “……” 连名字都记不住。 楚珣看着此时春心荡漾的六皇子,瘦弱到几乎风一吹就能跑,肩胛骨突出,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稚嫩。 虽然楚珣经常对这个表弟很不耐烦,但是也不至于看他跳进火盆里。 就他这个样子,以后被闻吟雪欺负,不得隔三差五就要哭哭啼啼地回到宫里去? 六皇子问道:“楚表兄。你觉得我娶闻大小姐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别动这个心思了。” 六皇子皱着脸,“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们不般配。” “难道楚表兄是觉得她瞧不上我吗?” 楚珣抬眼看了看他,肯定道:“你今日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六皇子不敢反驳他,絮絮叨叨道:“可是楚表兄,你不懂。像你这种都二十多了还没有娶亲的人,肯定是不知道我偶然见到闻姑娘的时候,就感觉整个宫中都亮了起来,甚至她当日在赏花宴的时候,我还从国子监偷偷溜出去看她,当日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我都还记得。如果这都不算爱慕,这算什么?” “算你记性好。” 六皇子看着他,不说话了。 楚珣看着他挫败的样子,问道:“你到底爱慕她什么?” “自然是闻姑娘长得很好看,看上去就很体贴,以后肯定能包容我,”六皇子掰着手指,“还有蕙质兰心,温柔娴淑。” 楚珣笑了声,“你喜欢温柔贤淑的?” 六皇子连连点头。 “你若喜欢温柔娴淑的,”楚珣没什么耐心,已经有点倦怠地道:“那全上京其他的姑娘家都可以,唯独闻家那位大小姐不行。” 他声音如琅玉,清晰地回荡在练武场中。 廊道的柱子后,原本准备唤楚珣和六皇子前去用膳的内监吓得差点把自己手中的拂尘跌落在地。 他,他听到了什么? 什么叫做,只有这位闻家大小姐不行。 怎么个不行法? 内监屏息,就听到六皇子又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六皇子看着楚珣。 静默了很久。 好像在思考什么。 他思索良久,才忍不住道:“我知道了,楚表兄。你不必遮遮掩掩了,也不必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从刚才开始就对我想要娶闻姑娘百般阻拦,不是因为什么我与她不般配,而是因为你也爱慕于她!”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都没讨上媳妇,你好好和我说,我、我也不是不能让给你!” 什、什么? 内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他确认再三,自己分明就没有听错。 内监看着面前的一幕,震惊至极,根本不敢耽搁,赶紧转身前往明德殿。 …… 明德殿内。 皇帝听完禀告,一拍桌子,从龙椅上起身。 看向内监,问道:“他当真这么说?” 内监眉飞色舞,连忙笃定道:“千真万确!” 17 第 17 章 皇帝在明德殿内踱步,来回走了好几遍,最终还是为了稳妥起见,再问问其他人。 问谁呢? 直接问楚珣显然不行。 他那个性子,多半是不会承认的。 皇帝想了想,对守在一旁的内监吩咐道:“快些前去侯府,把长姐喊过来。” 又对另外的内监道:“去,去大理寺找平日里与阿珣经常打交道的官吏,朕来亲自问问,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几位内监依言应是。 半柱香的功夫,长公主就已经抬步走进明德殿。 “陛下有何要事,”长公主问道,“这么急匆匆地召我进宫。” 皇帝回道:“是为了阿珣的婚事。” 长公主兴致寥寥,“他自己不愿意,为了躲这件事,已经连着几日都宿在大理寺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养成这么个性子,这上京城这么多的贵女,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的吗?” 皇帝诶了一声,“阿姐是不是不知晓,阿珣其实早已有了心上人?” 长公主被这话惊得掩唇,“此话当真?是哪家姑娘,他怎么从未提过?” “今日可是李全德亲耳听见的,他一听见,就不敢耽搁,赶紧过来告知朕了,朕也不知晓他竟然把心思藏得这么深。” 皇帝没忍住道:“那姑娘家朕也打听过了,章怀晟的外孙女,前些时日才随父上京。” “闻家那个小姑娘?”长公主迟虑,“是她?” 皇帝道:“不查不知道,一查朕才发现,其实三年前阿珣就打听过她。当日他说要找一个藕粉襦裙的少女,那日宫中正是册立郡主的日子,京中贵女来的不多,若说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细细查来,只有她当日的衣装相符。” 长公主显然是被说动了,思虑片刻,但还是叹气道:“可是,我也听说了,前些时日,阿珣还说过这个闻家姑娘,说她……不过尔尔。” 这么一说,就连皇帝都有点怀疑了。 他略微思忖,突然恍然大悟道:“阿姐是不是没见过那姑娘?” “是没见过。” 皇帝想了想道:“但朕见过。朕当时见到她的时候还想着,这个小姑娘生得极其出众,整个京中都未必有贵女能出其左右。这么一位姑娘家,阿珣却这么说她,显然是违背本心。” “既然是心悦人家,为什么又要这么说她?” 皇帝解释道:“阿珣是什么性子,阿姐你也知晓。他就是这么个恣睢不驯的性子,又没怎么与姑娘家接触,根本不知道怎么讨别人欢心。恐怕就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吸引她的注意。” 长公主听到这里,也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我想起来,阿珣有日突然来问我什么布料,就是那个银月缎,还说是与什么查案有关。我还去问过,他那日正是刚从骊山下回来,闻府那一日刚巧也是在骊山,他正是救了闻府的女眷。”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 这、原来他这么早就已经对人家闻姑娘动心了? 他的心思藏得这么深。 他们竟全然不知。 皇帝也回想起来,顿悟:“原来如此。月余前,阿珣把宫中的银月缎全都拿走了,朕当时还以为是做什么用,原来竟是为了讨闻姑娘欢心!” 恰在此时,内监领着大理寺的官吏走进。 那官吏显然是不懂今日自己为什么得见天颜,颤颤巍巍地跟在内监后面。 方才在大理寺,他已经问过内监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那内监也只面上含笑,说前往宫中一去便知。 来的人正是李司直。 他身穿品阶不高的深绿官袍,在走入明德殿的时候,已经把自己这辈子做过的事情都想了个遍。 李司直不敢推脱,到殿内后躬身道:“臣鄙姓李,时任大理寺司直,参见陛下。” 他不敢抬头,片刻后才听到皇帝和颜悦色道:“李司直无需多礼。朕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一件要事。” 近些天来大理寺没有什么案子,就算是有,也远轮不到自己一个司直前来禀告陛下。 尽管皇帝此时和颜悦色,李司直也还是心中惴惴。 他恭敬回道:“陛下问话,臣必当知无不言。” 皇帝温声问道:“你寻常跟在阿珣身边,可知晓,他有没有关注过哪位姑娘?” 原来是问这个。 那可算是问对人了! 李司直抬头,只见皇帝带笑着看向自己,旁边还站着长公主,此时也鼓励一般地看向李司直。 李司直大受鼓舞,“陛下这话,若是问其他人,或许还不知晓。但是臣刚好对此事略知一二。” “陛下所问之人,自然是有的,正是闻家大小姐闻吟雪。” 皇帝与长公主听到这话,对视一眼。 李司直说到这个,叹了口气,“恐怕楚世子也是一直都在掩藏自己的内心,但是这伪装得再好,旁人也能看出些端倪。长公主殿下今日也在这里,臣索性就直言了,近些日子,世子是不是不常回府?” 长公主回道:“的确如此。” 李司直道:“这便是了。多半就是因为那位闻家大小姐已经要准备议亲了,世子心中苦闷,心如刀割,又听闻那安国公府的程三公子很是出众,他没有办法,只能用看卷宗来麻痹自己。” “我时常也劝解世子,凡事都要争一争,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每次我这么说,世子都看我一眼,那眼神中带着很多的情绪,我都读得明白,他其实是自卑了。唉,情之一字,就连楚世子生来天之骄子,也会自卑至此,连心中的爱慕都不敢说出口。” 长公主竟不知道楚珣这几日是这样的煎熬,叹气道:“原是这样。” 她语气喃喃:“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和我们说。” 李司直也似有感触,“楚世子看着性子张扬洒脱,但对上闻姑娘总是敏感脆弱,自是不敢承认。” 皇帝却问道:“那闻家姑娘,很多人都想要求娶?” 李司直点头道:“那是自然。想要提亲的人都快把闻府的门槛踏破了,听说已经快要定下来了。” 长公主闻言,看向皇帝道:“陛下……” 言外之意,就是楚珣难得这么喜欢一个姑娘。 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就这么错失良缘。 皇帝顿时意会,摆手示意长公主无需担忧:“阿姐放心,朕就这么一个外甥,怎么能让他饱受相思之苦?” 但这事得万无一失。 如今之计,只有一条。 皇帝思忖,随后掷地有声道:“赐婚,必须赐婚!” · 上京有个旧习,少女出嫁之前都要去大明寺祈福求姻缘。 闻吟雪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她上次前去大明寺,不仅遇到了山匪,还遇到楚珣,在那里倒了八辈子的霉。 但是沈宜葶却劝了她好几次,说大明寺求姻缘很是灵验,闻吟雪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这几日转暖,就连轻薄罗裙穿在身上都稍显闷热。 闻吟雪抬步提着罗裙迈过青石台阶上的水洼,抬头见一位生得圆头圆脑的小沙弥手拿檀珠,双手合十道:“施主。” 沈宜葶掀开马车的帷幔,走至闻吟雪身边。 沙弥对沈宜葶轻轻颔首,“两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先前一次来大明寺,闻吟雪随着闻府一众女眷前来,她兴致缺缺,并未过多留意,今日此时看到这座大明寺,才顿觉建筑巍峨,凛凛非凡,坐落在骊山山脉主峰,睥睨众山。 就连骊山山匪最猖狂之时,也从未敢来踏足过一步。 沈宜葶昨日就下了帖子,言明此行是来求姻缘的,是以言明身份后,沙弥就在前引路,引至一座前殿。 殿内藻井高高悬在头顶,四方叠涩交接,中间雕刻并蒂莲。 繁复非常,精巧万分。 正值春日,大明寺往来络绎不绝,未免麻烦,闻吟雪方才在路上就已经戴上幂篱,直到到殿中才取下。 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 沈宜葶在闻吟雪耳侧轻声道:“听说大明寺求姻缘极为灵验,是以京中少女在议亲前常常在这里求正缘。我还听说……所求之事若是越细致,就越容易实现。” 闻吟雪嗯了声,跪在蒲团上之时,旁边的沙弥就上前,递过来一个签筒道:“施主求愿以后,掷出一只签即可。” 闻吟雪谢过,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道:“佛祖在上,小女并无多少所愿,姻缘一事上,所嫁之人最好要长得好些,后院干净,全心全意只心悦小女,品行好些,其他倒是也没什么了。” 她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了沈宜葶说得那句,越细致就越容易实现。 她又加了一条,默念道:“不能是楚珣。” 闻吟雪睁开双眼,接过一旁的签筒,从中掷出一只签。 沙弥上前查看,面色稍显迟疑,随后才将手中签文递给她。 闻吟雪接过以后,沙弥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她抬眼看去,居然是下下签。 沈宜葶也看到了拿在闻吟雪手中的签文,有些没有想到,思忖片刻后问道:“簌簌,要不再掷一次?” 本来也是图个好意头,闻吟雪点点头,倒也没有多想,只当自己手气不行。 重来一次,她退而求其次,只许了一个愿。 也是其中最要紧的一条。 ——不能是楚珣。 木签晃动之声在竹筒中响起,哗哗如滴涧。 随着一声清脆的签文落地之声,闻吟雪似有所感地抬眼,只见光洁无尘的地面之上,静静躺着一只签文。 篆文清晰篆刻其上。 ……邪了门了。 怎么还是下下签? 18 第 18 章 看来这里求姻缘一点也不灵验。 自己求的这个愿望,怎么可能会是下下签? 自己和楚珣怎么也不可能凑成一对吧,且不说楚珣断不可能前来求亲,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他当真思慕自己已久,那自己也绝对不可能会同意啊。 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闻吟雪没太在意,只当她今日手气实在是差。 按理来说,求姻缘的手气不好,牌桌上的手气就该随之变好了。 那沙弥也是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连着两次掷到下下签,通常这种求姻缘的签筒里面,也就一只下下签。 抽到一次就算了,哪有连着两次都抽到的。 沙弥思索片刻,安慰道:“说是下下签,但也未必是施主姻缘不顺。或许是施主的正缘,在所求之外。” ……多谢。 但不必了。 闻吟雪觉得这事绝无可能,倒也没放在心上,只唯一有点可惜的是,大明寺并不算近,一来一去就要四个时辰。 她们今日早间天不亮就出门,回到府中已经将近日暮,是以牌局也无从组起。 她本来还想着事不宜迟,试试今天打牌的手气来着。 回程的马车上,闻吟雪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上京地界。 已至阳春三月,暮色层层叠叠笼罩天际,沈宜葶的马车在前面的巷口就已经与她分别,临分别前,沈宜葶还掀开帘幔宽慰她道:“簌簌。今日的事情你也别多放在心上了,说不定正如那位师父所言,你的正缘在你所求之外。” 方才在寺中不方便说,此时只有她们两人,闻吟雪直言道:“不可能。” 所求这种事情分明虚无缥缈,闻吟雪却这般笃定,沈宜葶不解问道:“……怎么了吗?” 闻吟雪回道:“因为我第二次的时候,只有一个所愿。” “什么?” “不能是楚珣。” 沈宜葶沉默了。 若说是在所求之外,那不就是说楚珣就是她的正缘吗,怪不得闻吟雪这么笃定说不可能。 此事也没什么多谈的必要,沈宜葶点点头,没有多问,与她挥手分别。 闻府坐落在上京东南角落,位置稍显偏僻,进深三间,宅邸并不算大,回府需要穿过一道巷弄与廊桥。 马车行了盏茶功夫后,才终于到了门口。 府中役人待看见马车后就守在门前,上前接应,殷切道:“小姐回府了。” 闻吟雪恹恹应声。 今日舟车劳顿了数个时辰,实在是有点疲惫,它没在外面停留,抬步往自己的院中走。 她与府中的其他人关系都泛泛,继母林氏不敢亏待她,也有些畏惧她,并不常走动。 是以闻吟雪的院落在府中西南角,中间要穿行过一片游廊浅池。 远处流云霭霭,春夜沉沉。 院前早早点了灯,春桃煨了银耳莲子羹,瞧见闻吟雪回来,赶紧迎上前去。 风平浪静的一天。 昏黄的内室中,灯火如豆。 今日稍显闷热,是以莲子羹中还加了些碎冰。 闻吟雪取了头上的珠钗,刚准备换下身上的襦裙之时,门外突然有役人急匆匆前来禀告道:“小姐。老爷让你前往前厅一趟。” 闻吟雪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问道:“有什么事?今日已晚,明日吧。” 役人焦急道:“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老爷方才说了,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还请小姐务必前来。” 能有什么要紧事? 想来也与自己没多大关系。 闻吟雪随意放下手中的珠钗,只道:“知道了。” 一路穿行都未曾遇到旁人,她走到前厅的时候,闻府上下已经乌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就连闻老夫人都被丫鬟搀扶着跪在最前方。 唯一站着的,是一位手持明黄绢帛的内监,生得面白无须,待看到她后,慈眉善目地对着她笑了笑。 圣旨? 难道升官的圣旨?但是也没听说父亲最近于政事上有什么建树。 闻吟雪心中思忖,内监笑眯眯对她道:“闻大小姐。麻烦前来接旨吧。” 这话是对她说的。 很奇怪。 闻吟雪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很不安的情绪。 她依言上前,略微低头,听到这内监拖着长长的调子,语调中带着笑意。 圣旨中提到诸多溢美之词,称闻氏长女品貌出众,言容有则,而后内监看了一眼闻吟雪,继续笑着道:“威远侯府世子年过弱冠,闻氏长女与之情投意合,两人天作良缘,朕闻之甚喜,特此赐婚,责有司择良日完婚。钦此——” 赐婚的。 圣旨。 ……谁和谁? 好像说的是她和楚珣情投意合,天作良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怎么就要择良日完婚了! 闻吟雪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内监,只见他非常慈爱地看向自己,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内监应该是把闻吟雪的目光读成了欣喜,忙不迭又透露道:“钦天监那边已经瞧过了,四月初五就是个吉日,正巧这又还没到伏暑,正是好时节,早点完婚也好。” 怕闻吟雪觉得还不够稳妥,又掩唇低声道:“其实陛下已经敲定了,就是四月初五。” 什么。 怎么连日子都定好了。 还就在下月? 闻书远和林氏显然也是有些难以相信,毕竟从来都没见闻吟雪与楚珣有过什么来往。 怎么这陛下冷不丁地就要赐婚了? 圣上金口玉言,断无更改余地。 这事虽然不算是什么坏事吧,但总归来得太过突然,他们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且这威远侯府的楚珣是什么人,当今圣上视如己出的外甥,说一句锦绣堆中养出来的也毫不为过,早前想要与之议亲的贵女不知凡几,怎么就是闻吟雪能得陛下亲自下旨赐婚? 除却先前太子册立正妃,已经许久都未曾有过赐婚的圣旨了。 闻书远与林氏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闻书远斟酌着问内监道:“只是……小女与楚世子,生辰八字还未对过。” 京中很看重这个,成婚前必定要合八字的。 她和楚珣的八字怎么都不可能相合吧。 即便是圣上赐婚,但若是八字实在不合,后面也可以以此为理由拖着,最后不了了之。 闻吟雪很期待地看向内监。 内监察觉到她的视线,赶紧给她递了个无需担心的眼神。 随后他一扫拂尘,笑容满面道:“闻大人且放心吧。陛下早就让钦天监瞧过了,闻姑娘和楚世子的八字……” “般配,简直就是般配至极!” · 楚珣连着数日都未回府,今日长公主下了旨意,勒令他回府。 临回府前,李司直倒是没有如前些时日那么神神叨叨了,只是满眼含笑地看着自己,时不时笑上两声,还自顾自地不知道喃喃自语什么。 脑疾好像更严重了些。 楚珣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 今日府中上下都齐聚正厅,就连威远侯都坐在主厅上,旁边长公主翟衣鸾冠,衣冠隆重地坐在一旁。 长公主神色似有些复杂,看到楚珣后轻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怎么瞒了我们这么久?” “你这段时间的煎熬,我们都全然不知。以后凡事你也不能都藏在心里,不然旁人怎么能懂你的心意?” 楚珣不解:“我瞒你们什么了?” 事到如今了,居然还在隐瞒。 他当真将心意藏得很深。 若不是他们抽丝剥茧,如何能发觉他的心事? 长公主品了一口茶,只道:“你等会儿就知晓了。” 楚珣自认这段时间也没做过什么事情,此时也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抛着手中的短刃玩。 他坐下的姿态实在是懒散,耷拉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公主平时看不惯他这样没正行的姿态,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出了些他此时失意来。 想来是因为闻姑娘要议亲了,他心如死灰,才这般倦怠。 唉,果真是用情至深。 若是知道了圣上已经替他赐婚了,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 长公主没说话了。 前厅中寂静几瞬,才听见嘈杂之声自外而来,几位内监身穿深紫正袍,满脸喜气地自外而来。 先是对着长公主行了个礼,再对楚珣道:“楚小侯爷,接旨罢。” 接旨? 楚珣抬眼看了看内监怀中的明黄色绢帛,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只是此时圣意在上,不可违逆。 他还是上前躬身,听内监宣读圣旨。 内监眉飞色舞地宣读完了圣旨上的内容,高兴道:“婚事陛下已经着手派人去办了,咱家就先恭喜楚小侯爷了。” 赐婚的圣旨。 还是他和闻吟雪。 ……这怎么可能? 楚珣抬手拿过内监手中的圣旨,只见上面御笔亲书,下印玉玺,的确并无差错。 不存在假传圣旨的可能性。 一旁的长公主看他一把夺过圣旨的模样,心中暗暗叹气。 给他这个着急的。 只怕是等着这一刻已经许久了吧。 长公主上前谢过内监,内监哪敢受她的礼,连连推辞,彼此说了些场面话,内监这才笑眯眯地回宫去复命了。 此时前厅之中,只有楚珣还在站着,看着自己手中的圣旨。 长公主已经回到主座之上,闲闲喝了口茶。 她知道,虽然楚珣面上波澜不惊,但心中一定已经欣喜若狂了。 “行了,赐婚的圣旨已下。”长公主看他一眼,“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想笑就笑出来吧。” 19 第 19 章 春夜雾气弥漫,濛濛如雨。 这桩婚事犹如骤来的风,倏地传遍上京世家与高门。 原本倒是没有必要这般大肆宣扬,但皇帝生怕这件事还不够稳妥,怕还有人觊觎楚珣的心上人,所以自然是要让京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桩婚事。 传旨的内监招摇过市,生怕有人瞧不见他们是前来赐婚的。 偶尔还有相熟的官吏不明所以,悄声问经过的内监,内监也一脸喜色地回道,说此行是为楚小侯爷与闻家大小姐赐婚而来。 世家坐落在城北,大片氏族都居于一侧,这消息也随之蔓延开来。 楚珣不知道事态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无论他怎么解释,长公主都含笑地表现出她已经心知肚明的模样。 一直到长公主喝完杯中的茶,她才起身,身边女使上前扶住长公主。 长公主睨他一眼,拍拍他的肩道:“你别这么自卑了,到现在都不敢说出口。其实你也不差,顶多就是说话不怎么好听、没那么讨女孩子欢心罢了。” “……” 长公主手腕抬起,合掌轻拍两下,很快就有女使上前,恭敬递上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她大发慈悲道:“行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嫁衣也已经备下了,这几日就能缝制好。我都听说了,你还有闻姑娘的尺寸,正好再照着改改。等嫁衣做好,你去闻府的时候,再把这个镯子也给我儿媳送过去。” 长公主把木盒递给楚珣。 楚珣缓缓重复了一下长公主刚才的称呼,“……你儿媳?” 再装下去真的没意思了。 长公主全然没有想到,他对上闻姑娘竟然自卑至此。 长公主随手将木盒往他手上一塞,“别在心里偷着乐了,你正好趁着这个功夫,去讨讨闻姑娘的欢心。与人家说上几句话,估计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吧。行了,我也乏了,先回去歇着了。” 说罢,长公主已经拖着裙裾离开了前厅。 对这件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威远侯放下吃了一半的瓜子,只从他们母子对话之中窥得一言半语,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上前拍拍楚珣的肩。 他们父子之间不常见面,有些疏远,是以威远侯憋了半天,只道:“阿珣。下次别这么自卑了。” “……” 说完,也跟着长公主离开了前厅。 寂静无声的前厅之中,霎时只剩下了楚珣一人。 他看向自己此时拿在手中的木盒,突然轻声道:“怀竹。” 身穿玄色劲装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世子。” 楚珣看向他,“刚刚……他们两个是在说梦话吧?” 怀竹沉思片刻,面无表情道:“回禀世子,方才长公主与侯爷两人步伐稳健,吐字清晰,思绪敏捷,应当不是在说梦话。” 楚珣轻阖上眼,“那,应该是我在做梦吧。” 怀竹难得迟疑,随后还是沉声道:“据我观察,应该不是梦。因为……方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怀柏已经在我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很痛。我也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下,他也没忍住嘶了一声,看样子也是很痛。所以我们两个都替世子求证过了,这不是在做梦。” 楚珣抬眼,只见怀柏也走出来,对着他点点头,手臂伸出来展示被掐出来的淤青,在肯定怀竹的说法。 怀竹最后总结道:“世子应当是真的与闻姑娘被赐婚了,这个消息现在已经传遍整个上京城了。” 怀柏也肯定:“并且。” “下个月。” “就要。” “成婚了。” · 这日京中夜晚潮热,闻吟雪在房中放了好几个冰鉴,又用被子将自己盖得密不透风。 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这大明寺怎么会灵验成这样,自己才回来,就和楚珣被赐婚了。 但是。 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自己与陛下,至多也就是三年前她进京,远远地见过一面,之后她一直身在岷州,即便是进京,也没有过面圣的机会。 怎么就突然给自己和楚珣赐婚了? 难道是因为之前赏花宴的缘故? 那这更不应该了,当日在宴中,自己和楚珣的往来,也算得上是绝无可能吧。 自己和皇后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与楚珣情投意合的意思,就算是小公主说过想让自己当她的表嫂,那也只是童言无忌,怎么都当不得真的。 闻吟雪思来想去,感觉也只有楚珣自己去求旨赐婚这一个可能了。 毕竟当今圣上是他的亲舅舅,还与他关系甚笃,按理来说,不会不顾楚珣的意思。 所以,若不是他真的心悦自己,不想见自己嫁与别人,否则圣上怎么会下旨赐婚给自己与他? 她抱着怀中的玉枕,下颔搁在玉枕之上。 犹如水藻一般的发散开,纤长的眼睫轻颤,她竟然不知道楚珣是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表面上对自己毫不在意,实际上却前去请旨赐婚。 因为他知道如果是正常求娶,他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就用这种为人不齿的手段。 居然让他得逞了。 如今圣意在上,赐婚已成定局。 自己就算是知道楚珣的险恶用心又如何,自己怎么也不可能违抗圣意。 况且外翁本就是手握重兵,为朝中许多人忌惮,自己若是违抗圣意,那么就是给那些人送上把柄,去弹劾外翁。 闻吟雪闷闷翻了一个身。 算了。 嫁就嫁吧。 既然他对自己这么痴心。 而且。 真要说起来,楚珣长得还算是。 ……挺有姿色。 · 这桩婚事,成为近来人人称道的喜事,就连皇帝都在前朝中屡屡提及。 皇帝知道京中多位世家子弟曾前去闻府提过亲,是以这段时日,有意无意地就在这些氏族面前提起这桩婚事。 就差把他们别对闻家大小姐心怀不轨写在脸上了。 楚珣也找过皇帝。 每提及这件事,皇帝也只会摆摆手,做出让他无需担忧的姿态。 然后皇帝拍拍他的肩,“放心。那些对闻姑娘怀有不轨心思的人,朕已经一一替你扫清了,一切尽在掌握。你从今往后无需再担忧了,朕知晓你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朕都明白你的心意,无需多言。” “……” 无论他怎么解释自己对闻吟雪无意,都没有人相信。 而且事已至此,这桩荒唐的婚事已经无可转圜。 就连嫁衣都已筹备完善,赐婚当日皇后就从宿州远拨三百名绣娘,协同宫中织造司织就嫁衣。 嫁衣华美精致,鸾凤栩栩如生,奇珍异宝灼灼镶嵌其上,繁复非常。 他之前还想着不和闻吟雪这个麻烦鬼有什么牵扯。 结果现在…… 实在棘手。 下朝之时,也经常会有官吏经过他身边,笑着打招呼道:“听闻楚小侯爷好事将近。下官就先恭喜小侯爷了。” 楚珣刚开始也只是装作没听见,只是每每这个时候,那些官吏总是担心自己声音不够大,连着说着好几句恭喜侯爷之类的话,嗓门大得整个宫门四周都能听见。 是以他也只能随意回句:“同喜。” 忽而半月已过,距离四月初五,只有不足半月了。 楚珣还需要前去闻府一趟,去送嫁衣。 正好也有些事情,要和闻吟雪提前说清楚。 他提及这件事的时候,长公主似乎早有预料,笑着道:“你倒也沉得住性子,这段时日应当早就已经心急如焚了吧?这婚事没多久了,也就半个月后,就是吉日了。” “……” 所有人都笃定他爱慕闻吟雪,楚珣已经懒得再解释了,只道:“我今日去送。” 长公主倒是欣慰,知道他现在已经是默认了,感慨道:“以前每次说到这个你都恼羞成怒,不愿承认,现在你已经迈出了自卑的第一步。” 她点点头,鼓励道:“很好。” 当日赐婚后,皇帝怕此事有变,聘礼早就在隔日就送到了闻府府上。 不仅仅是威远侯府,皇帝也在其中添了不少。 侯府尚且还有门第拘着,聘礼断然不能逾了礼制,但是这侯府夫人乃是先帝长女,又是今上长姐,再加上皇帝亲自赐婚,是以这送聘礼当日,几近挤满了整条巷弄,送聘礼的役人女使一直排到廊桥之上。 排场之大,极为少见。 今日楚珣前来,倒是轻车简从。 他难得穿了一件淡白圆领袍,寻常人穿这样的颜色总显寡淡,他穿上身却又显出几分少见的姿容盛极,压不住他周身的气势凛然。 楚珣踩着长靴,懒散地穿行过闻府前厅。 闻书远早就知晓楚珣来意,“侯爷今日……是来找簌簌的吧?” 簌簌。 楚珣挑眉,反应过来是闻吟雪的小名。 他回道:“婚期在即,在下的确有事需要见闻姑娘一面。” 上京民风开放,未婚夫妻婚前见面也并不少见,况且闻书远知晓楚珣今日前来是为送嫁衣而来,倒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派了几位役人在前带路,送楚珣前往院落。 楚珣刚踏进院落,就见闻吟雪撑着手坐在小亭之中,手中鱼食晃荡了半天,也没撒下去。 池中的鱼聚成一团,争先抢后地等着她手中的鱼食。 她倒是兴致缺缺,完全无动于衷地看着这满池的鱼。 听见声音,闻吟雪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只见楚珣长身玉立,站在不远之外。 相顾无言。 好像还带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硝烟弥漫。 总之,一点也不像是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 最终,楚珣语调漫漫地开口:“闻大小姐。好久不见了。” 闻吟雪听到他开口,顺手把手中的鱼食撒了,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 “我看未必。” 她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看着他道:“只怕楚小侯爷这段时日,还不知道想我想了多少遍吧?” 20 第 20 章 闻吟雪微抬下颔,不偏不倚地看向他。 神色淡淡,漂亮的瞳仁好似黑珀,全然看不出来是在胡说八道。 楚珣不知道她的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结论。 或许是最近他受到的匪夷所思的误解太多,甚至已经能说得上是习以为常。 所以楚珣也只是沉默片刻,随后抬起眼睑问她:“何以见得?” “事已至此。”闻吟雪看向他,“你还是不愿意承认吗?” “承认什么?”楚珣稍稍拖长了尾音,“闻大小姐不会也以为,我爱慕于你吧?” 他还先发制人,把她要说出口的话先给堵了回去。 现在赐婚的圣旨都已经传遍整个上京,他居然还是不敢承认。 闻吟雪没见过如他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若不是你心悦于我,求之不得,只能用赐婚来强逼我嫁与你,那陛下怎么会亲自下旨赐婚?你别说你对此事一点都不知情,你是陛下唯一的外甥,自幼与他感情深厚,难道他还能让你娶一个完全不心悦的人吗?” 这话有理有据,闻吟雪也理直气壮,半抬着眼睫看向楚珣。 “都已经让你得逞了。你现在也别得了便宜还装作毫不知情了。嫁与你虽然并非我本愿,但现在木已成舟,看在你长得还算是能看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勉强凑合一下。” 楚珣眼下有一颗很小的痣。 他这颗痣长得极好,不显得过于阴郁,也毫无幽怨之态,只横生不可言说的风流。 闻吟雪很少看到有人能将痣长得这么恰到好处。 她盯着这颗痣看了一会儿,心中郁结的火气稍微平复了些,很轻地哼了一声。 楚珣听她话中勉强的意思,很轻地挑了下眉。 “凑合?” “虽然赐婚也并非是我所愿。但我还以为,”楚珣笑了声,“闻大小姐听到婚讯应当会很高兴。” 他对上闻吟雪此时的瞳仁,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毕竟上次,闻大小姐还很想让我为你……” “神魂颠倒。” “……” “虽然呢。”楚珣像是有些无奈,“暂时是不太可能,但闻大小姐日后好好努努力,我也并非是不能给你个机会。” 沉默。 楚珣说完这句话以后,周遭顿时只剩下远处流水的淙淙之声。 闻吟雪之前虽然很笃定自己的推断,但是现在感觉他真的。 不太像是喜欢她的样子。 就连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 闻吟雪默了片刻,看向他,“你若是没有求旨赐婚,那为什么陛下会突然下这道旨意?” 楚珣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也很好奇为什么。” 闻吟雪还是很怀疑,“陛下不是你的舅父吗?你就不能直接去问他吗,况且你阿娘也不能全然不知吧,就算你与陛下君臣有别,那么问长公主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问了。”楚珣不太愿意回想当时的场景,“但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笃定地认为,我……”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住,随后才若无其事道:“爱慕你。” 楚珣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尾音上扬,带着似有若无的气音。 语速很快。 闻吟雪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眼睑稍低,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总之没有看她。 沉寂片刻后,楚珣才重新开口。 “总之。”他道,“这场赐婚也并非是我所愿。” “不管是不是你所愿,反正与你有关。”闻吟雪看他,“婚事已经成定局,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现在整个上京都已经知道闻家与威远侯府已经结亲,两家即将完婚,闻府上下现在都已经在筹备这件事,整个府中都空前忙碌起来。甚至婚期就在下月,距今已经不足半月。 陛下金口玉言在前,悔婚是绝无可能的。 “能怎么办。”楚珣撑着手,“我受点委屈,娶你。” “等过了这段时日,再寻个理由,收拾收拾和离。” 事到如今。 也只有这么办了。 闻吟雪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想了想,只能勉为其难道:“既然如此。那我事前先问清楚,你院中……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 闻吟雪道:“就是姬妾之类。又或者是你在外面有没有什么交好的,虽然你我并没有什么情意,但我劝你如果是有的话,和她们好好解释清楚,别把这些事情推到我身上。” “若是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更不能牵扯到我。” 楚珣闻言挑眉,“没有是没有。” 闻吟雪听他话意未尽,抬起眼与他对视。 他懒洋洋地又接道:“但京中觊觎我美色的人好像不少。” “……” “希望闻大小姐日后与我朝夕相处中,不要也成为其中之一。” “…………” · 婚事将近,楚珣自那日前来送了嫁衣与一枚手镯,此后也再也没有来过了。 那枚手镯水色极好,入手触感温润,一眼就知道价值连城,闻吟雪还问过楚珣。 楚珣当时也只是神色淡淡道:“好像是祖上传下来的。应该是我外祖母给的吧,我也没见过,说是给儿媳的。” 闻吟雪:“那你给我干什么。” “阿娘非要让我给你送过来。”楚珣回,“我有什么办法。”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总不能供起来吧。” “都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抛着玩也行。” 他没什么耐心,就这么草率定了下来,随手把这枚玉镯交给了闻吟雪。 除了这枚镯子外,还有的就是嫁衣了。 当日楚珣手指轻叩两声,暗卫就突然出现,然后将手中的木匣递给春桃。 其实赐婚的时候,闻书远就问过婚期这么赶,恐怕是来不及赶制嫁衣,还问过内监这该怎么办。 当时那内监也只是手中拂尘一扬,对闻书远道此事无需担心,宫中早有安排。 宫中有安排自然不可能有纰漏。 所以闻吟雪对于楚珣来送嫁衣这件事并不意外,一直到内室才让春桃打开看了看。 内室灯光晦暗,那木匣打开的瞬间,却满室生辉。 如豆晃动的烛火映照那件嫁衣上的珠玉,熠熠如湖光粼粼,布帛略微晃动,就随之泛出浮光。 精美繁复,华丽非常。 除却宫中,几乎很难有其他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织就这么华美的嫁衣。 春桃被惊得半天都说不出来话,半晌才道:“……小姐要不要试试?” “没什么好试的。” 而且穿完还要去沐浴,很是麻烦。 春杏探头,问道:“可是不试的话,小姐怎么知道合不合身?” “有尺寸,不至于不合身。” 闻吟雪显然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但春杏却一根筋地问道:“哪里来的尺寸,我怎么不记得还有其他人知道小姐的尺寸?” “……” 春日将尽,随着婚期的即将到来,院中的梨花也落了一地。 闻吟雪坐在窗前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自己在这座院中也不过只待了数月,居然就即将离开这里,转而嫁去威远侯府。 而且还是嫁给楚珣。 她之前还在思忖京中的世家子弟嫁给哪位比较好,结果最后,却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很烦。 而且之前他说自己不过尔尔的那个仇还没有报。 闻吟雪还没想好怎么报这个仇。 最好是让他也能感同身受,非常在意的事情。 她没想到合适的。 索性就暂且搁置了。 前段时间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成婚前的第三天,才抽出空来攒局。 虽然说是在打牌,但是桌上的贵女哪个不知道闻吟雪即将嫁入威远侯府。 是以心思都不怎么在打牌上面,时不时就问上几句。 楚珣是什么人,京中出了名的断情绝爱,她们这些贵女都没听说他对什么人假以辞色过。 现在闻吟雪即将嫁进威远侯府,她们自然是心中好奇。 “簌簌。以后你到了侯府,我们还能时不时去找你打牌吗?” 闻吟雪摸出一张牌,思忖片刻。 “应该可以。只是估计得提前和我说声。” “那……簌簌就是,我也只是听说哈,就是外面都在传你对楚小侯爷一往情深,痴心不改,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闻吟雪拿牌的手霎时间顿住。 “绝无可能。他对我痴心不改一往情深还差不多吧。” 别人说这个话嘛,或许还有些自大。 但说这话的人是闻吟雪。 问话的贵女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抬头看向闻吟雪。 只见她还在看着手中的牌,另外一只手撑着下颔,腕上带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镯,浅碧色绕在腕间,莹莹如叶上露珠。 她的睫毛细密纤长,垂下来遮住漆黑的瞳孔,唇形莹润。 此时春衫轻薄,软纱下的腰肢盈盈一握,裸露在外的肌肤极白,如月色皎皎。 贵女不说话了。 美色当前,按理来说,即便骄纵如楚珣,会对闻吟雪一往情深,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但是。 赏花宴在前,她们这些京中贵女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见些风声。 现在看来,这两人好像都无意于彼此。 但即便如此,这桩婚事已成定局。 不管楚珣和闻吟雪对彼此到底是什么想法,日后总归都是新婚燕尔,现在多提,反而不好。 贵女心中思忖,便也揭过了这个话题。 打了小半天牌,天色将暮,贵女知道闻吟雪最近事务繁多,也没有在这里多留,不多时就纷纷起身告辞。 到最后的时候,只剩下沈宜葶一个人。 沈宜葶是知道楚珣与闻吟雪关系不睦的,只是先前闻家到处忙上忙下,她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前来拜访,刚巧今天趁着这个功夫,才来问问闻吟雪。 桌上还散乱着些牌,沈宜葶一边收拾,一边问她道:“簌簌。这事……” 闻吟雪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顺手剥了个橘子给她,“楚珣之前来找过我一次,大概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以后也互不打扰,等再过段时日,就可以准备和离了。” 提到这个,正巧没有人谈论这件事,闻吟雪看向她道:“对了。其实还有件事,就是,你还记得吗,就是赏花宴的时候,楚珣说我不过尔尔这件事。本来我还想着成亲之后再问问你的,但怕以后在威远侯府隔墙有耳,不太方便。” 沈宜葶还有些懵,“怎么了?” 闻吟雪眨眨眼,小声道:“你知晓我性子的。我一直没想好怎么报这个仇比较好,你帮我一起想想。” 她抵了下尖牙,补充道:“最好可以摧其心志,伤其自尊。” “让他非常抬不起头来。” 21 第 21 章 新婚前夕,章老将军前来见过一次闻吟雪。 章家世代忠良,可惜子孙凋敝,如今也只剩下闻吟雪一人。 章怀晟征战多年,又年事已高,虽然他是想早些把闻吟雪托付给一个知根知底的世家子,但也全然没有想到自己才刚刚回京,就听闻了陛下已经赐婚的消息。 还听说他这外孙女,早就已经倾心楚世子的消息。 他自然是见过威远侯府的小侯爷的,楚珣少年成名,手握权柄,天子近臣,的确是极其出挑的。 整个上京也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闻吟雪当真愿意。 是以他得知此事不久后,章怀晟就前来问过她的意思。 当日,他看着许久未见的外孙女,想着自己早逝的幺女,心中几番感慨问道:“簌簌。你和外翁说实话,你当真对那楚小侯爷心有爱慕吗?” 章怀晟因为自己多年在外征战,对闻吟雪以及她早逝的母亲都有些愧疚,缓声道:“虽然圣旨已下,但是若是簌簌你若是当真不愿,外翁就算是拼尽这满身战功,也要让陛下收回成命。” 他轻轻摸了下闻吟雪的发顶,接着道:“此事毕竟关乎你一生,今上圣明,我若实在提起,他也不会强迫你非要嫁入威远侯府。” 可即便是他再这么轻描淡写,违抗圣意,即便今上并不会因此责罚,可是总归会授人以权柄。 闻吟雪自幼生母早逝,亲缘淡薄,与父亲还有继母以及其他的兄妹都关系泛泛。 只有外翁时时刻刻都是为着她着想。 闻吟雪对于成婚这件事并无多少感觉。 嫁给谁其实都差不多。 虽然嫁与楚珣的确并非她本意,但并不至于要用外翁拿命挣出来的战功去违抗圣意。 闻吟雪和他解释道:“外翁。我并没有不满意这门婚事。” 怕章老将军不信,她很快又接着艰难咬字道:“其实和楚珣成婚,我也,挺,愿意,的。” …… 半月之期倏而已过。 闻府上下都在为这件事忙碌,威远侯府的役人也与府上几番交涉,在推敲婚礼当日的细节。 长公主怕出纰漏,还拨了不少女使前来布置打点,那些女使每每看见闻吟雪,眼神之中都是慈爱。 可能是楚珣一向断情绝爱,她们终于见到这位让楚珣痴心难忘的贵女,觉得很是欣慰。 能让那位向来行事妄为的世子自卑到不敢将自己的爱慕说出口。 果然是美色过甚。 新婚前一夜,闻府上下就挂上了红色灯笼,府中到处都是灯火葳蕤,上上下下打点的役人女使忙活了整夜,到处都有在筹备事宜的人,细碎的声音接连不绝,消弭在沉沉的春夜之中。 已近初夏,偶尔还能听见蝉鸣之声。 闻吟雪窗前的梨树与海棠树都已经花谢,抽出新枝,此时枝繁叶茂,绿叶葱茏,月光落下,树叶影影绰绰落入榻前。 丝质的被衾滑落,闻吟雪抱着玉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入眠。 今夜以后,她就要嫁入威远侯府。 虽然这段时日,她早就已经知晓这件事,但是随着时间迫近,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即便是她再怎么不愿意。 好像也要和楚珣日夜相对,同床共枕。 甚至还有些相熟的贵女,还偷偷给她塞了避火图。 闻吟雪只翻了一下,就瞬间塞进衣箱中了。 片刻后又觉得还是藏得不够深,又翻开衣服将那册子放在了最底下。 这才放心。 此时她实在难以入眠,闻吟雪想了想,赤足下榻。 她走到衣箱之前,抬手翻找到了那本册子。 闻吟雪眼睫细微地颤动两下,指腹压着书页,还是翻开了。 随手翻到一页,上面的画面实在是不堪入目。 闻吟雪在这个时候,想到沈宜葶之前给的自己的建议。 “簌簌。就是,好像很多人都很在意……” 沈宜葶当时也有点难以启齿,声音很小:“嗯,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总之,你就在周公之礼以后说他不过尔尔,我觉得,应该就足以摧其心志,伤其自尊了。” 闻吟雪虽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 这完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闻吟雪现在看着自己手中册子上的画面,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要和楚珣做这种事。 她沉思片刻,再次确认这绝无可能。 那。 在这之前? 也只能这么办了。 闻吟雪打定主意,终于想好到底怎么报复回来,她此时才终于感觉到有点儿困意,掩唇拢了下散落的发,回到榻上。 隔日五更天的时候,春桃就在外轻轻叩响了闻吟雪的房门。 天色熹微,将明未明。 厢房之内,数位喜婆和女使都围坐在梳妆镜前,原本宽敞的厢房霎时间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有些喜婆和女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闻大小姐,最开始见到的时候,虽然闻吟雪满脸素净,甚至脸上还带着困倦,那些人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实在少见这般姿容出挑的美人。 闻吟雪昨日睡得囫囵,还在想着自己到时候怎么报仇,让楚珣哑口无言。 她一向有仇必报,楚珣与她积怨已久,此番也算是大仇得报。 想到这件事,原本还有的倦意消散了些。 闻吟雪坐在铜镜之前,眼神逐渐清明,身边已经有喜娘在连声祝贺她与楚世子天作之合,白头偕老了。 闻吟雪在心中婉拒她们的好意,面上却只笑笑,没有说话。 那些女使只当她是腼腆,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原来是这么温柔恬静的姑娘,估计也就是只有这样,才能受得了楚世子那个狗脾气。 她们这么想着,下手更为轻柔几分。 嫁衣被打开放在一旁,今日女使带过来的,还有一枚极为庄重的凤冠。 而最顶端的,居然是一枚鲛珠。 鲛珠难得,除却宫中与极其显赫的世家,几乎很少有人能得以一见。 而这枚鲛珠,居然就被镶嵌在凤冠顶部,色泽莹莹流转,烛火灯下犹如皎洁的月色。 闻吟雪原本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是装有凤冠的木匣打开的一瞬间,鲛珠映照出来的光几乎映亮了整面墙壁,身边是接连不断的吸气咂舌声,就连闻吟雪也不可避免地看过去。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身外之物,可是她一向喜欢最好的,此时看到这枚鲛珠,也没忍住失神片刻。 女使与有荣焉道:“太后仙去前,特意留下这枚鲛珠,给世子未来的新婚妻子。此前一直留在冰窖之中,让这枚珠子色泽如新,一直到前些时日,才重见天日。” 这顶凤冠,整个上京也极难得以一见。 今日上妆步骤繁多,挽发的时候闻吟雪没忍住支着手睡了一会,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有妆娘给自己描眉了。 螺子黛细细落在她的眉间,闻吟雪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唇畔对面前的妆娘轻轻笑了一下。 那妆娘显然是愣怔片刻,随即,红了耳尖。 闻吟雪生得本就过甚,此时再稍稍妆点,更是不可言说的秾丽。 喜帕覆盖其上的时候,闻吟雪的心下也突然感觉到有点紧张。 她指尖蜷缩了一下,在屋中静坐许久,听到旁边的几位女使与自己小声交谈,不知道多久过去,才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的声响。 闻吟雪被人搀扶着往外走去,她无法视物,只能隐约看见自己面前明暗交替,周围的人来来又去。 才终于闻到熟悉的遐草香气。 很淡。 似有若无。 闻吟雪感觉自己面前有人站定,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黑靴。 片刻之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很轻地握起,很有距离地只拢着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体温。 他的语气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只带着一点儿散漫。 “抓好。闻大小姐。” 楚珣牵着闻吟雪,只在必要的时候提醒她小心,随后也只是静静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闻府地处偏远,从闻府过去威远侯府,要穿越大半个上京。 今日坊市上下都让出道路,很早之前就有役人散过碎银瓜果。 也有不少人前来闻府,来见这位盛名在外的闻大小姐出嫁。 可惜喜帕覆面,除却见到那精致繁复的嫁衣以外,其他的也无从得见。 楚珣牵着闻吟雪直至轿前,护着她落座。 “紧张?” 闻吟雪今日从清晨就开始筹备婚礼事宜,骤然听到楚珣说话,她面前什么都看不到,只下意识拢了下指尖。 “还好。” 楚珣笑了声。 “行。” “我呢,和你说话是再次想提醒你一下。” 闻吟雪不明所以,“什么?” “日后你我朝夕相处,你别对我芳心暗许。” “……” 闻吟雪无言片刻,想到她之后要做的事情,她难得好脾气地道:“放心。绝无可能。” 楚珣像是点了点头,“那是最好。” 出发在即,长公主拨过来的女使看到楚珣这个时候都要趁着空闲与闻吟雪说上几句话,彼此面面相觑,早有计较。 看来他果然对这位闻姑娘爱慕至极。 凤冠极重,闻吟雪掀开头顶的喜帕,撑在车内的小几之上。 她的指尖好像染上了楚珣身上的那一点儿遐草香味。 好烦。 闻吟雪抬手挥了挥,也还是可以清楚地闻到这个味道。 甚至就连她的手指上,都能感觉到他指腹微凉的触感,挥之不去。 远处锣鼓喧天,人声喧嚷,犹如潮水。 这场婚事陛下钦定,谕旨赐婚,是以空前盛大,仪仗漫长,浩浩汤汤,几近占据整条街道。 一炷香后,才终于抵达威远侯府。 楚珣牵着她穿过前院,穿过院前流水,直至正堂。 周围的人影绰绰,楚珣的手不轻不重地牵着她,游刃有余地提醒,除却指尖这一点肌肤相触以外,再无其他的接触。 闻吟雪却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想要抽回。 楚珣察觉到她的意图,稍用了点力气,掌心也随之覆盖而上。 他提醒道:“前面有人在看。” “……” 察觉到闻吟雪不再想抽回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重新抬手往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今日婚事隆重,就连今上与皇后,太子太子妃,以及宫中的贵人全都聚集在此。 婚礼礼制繁冗,三拜过后,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一直到被送入洞房,闻吟雪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回神。 楚珣的院落距离正堂有些远,是以走至他寝屋的时候,远处的声响已经有些细碎了。 楚珣让她在榻上坐着,漫不经心道:“我要出去一趟,应付下,你先坐会儿。” 闻吟雪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除却他们,还有一些相熟的小辈也跟着楚珣前来。 只是楚珣在前,他们也不敢闹得太狠,都只吵吵嚷嚷挤在门外,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有人嚷嚷道:“你怎么回事?之前赏花宴的时候不还……我说你这也太不厚道了!” “是啊阿珣,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背地里还瞒着我们,对人家闻姑娘情根深种呢?” 楚珣懒得回,笑了声就算是回了。 很是敷衍。 按照礼制,新郎这时候都是要前去宴中敬酒的,是以这些人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弭,最后屋中寥寥无声,只剩下喜烛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 今日正值初夏,空气中已经浮动着淡淡的闷热气息。 喜烛被风拂过,烛影也随之晃动。 闻吟雪在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有人从远自近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混杂着酒气的遐草气息。 闻吟雪抬手掀开喜帕,丝帛摩挲之际,楚珣听到声响,也低眼看过来。 屋中灯火晦暗,他们视线交错。 红绡软帐,花烛映影。 闻吟雪眼睫湿濡,长睫漉漉沾湿,犹如点漆。 盛妆之下,眼眉是不可方物的秾艳。 而闻吟雪也是第一次看到楚珣穿颜色这么张扬深重的颜色,他本就生得出挑至极,今日喜袍加身,加之浑身上下旁人难以企及的少年气,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出众。 尤其眼下的那颗小痣,更显得眼眉昳丽,横生风流之态。 怪不得上轿之前,他还特意提醒。 说别让自己对他芳心暗许。 闻吟雪虽然自认绝无可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愣怔片刻。 对视之际,最终还是楚珣抵唇,移开视线。 今日婚服庄重繁冗,天气闷热,楚珣思忖片刻,抬手拢住外衣的扣袢,脱了外衫。 闻吟雪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就开始脱衣服了。 这么快就要开始了吗? 她还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好。 但报仇事不宜迟,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闻吟雪下颔微抬,目光流转如黑珀,不退不避地看向楚珣。 她上下看了看,一字一句道:“看来楚小侯爷……” “也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