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光情夫》 楔子 约莫是冷气孔设计得不好,或是办公桌摆的位置摆得糟,总之从头顶往下飘的空调,老是让她感觉冷。 好几次她想要找个人帮忙,把办公桌换个方向,可是每天上班、坐上办公椅之后,她就忙得天昏地暗,忙得忘记头顶心会一吋吋发凉。 她叫做姜穗青,寰宇企业的总经理,二十八岁。 她长相可爱,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让她看起来像十八岁,还有双让人为之一亮的无辜大眼,当她睁大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疼惜她几分。 她最漂亮的地方是嘴形,一只粉红色菱角在脸孔的正下方微微翘着,底下员工经常在背后开玩笑说,如果有“最适合接吻嘴形”的竞选赛,她一定可以拿冠军。 她很少化妆,即使她的头衔是总经理,需要表现出专业素养,但是她只要上点淡妆,就会变得很艳丽,而她讨厌艳丽这个形容。 她的五官分明,皮肤白皙,有几分混血儿味道,常有不认识的人猜测,她的双亲当中,有白种人的血统。 而且她不算聪明……好吧,这个说法太客气,应该这样说—她虽然还称不上脑残,但她的确有些小笨,尤其在智力测验分数接近天才的双胞胎弟弟姜穗勍面前。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能在二十三岁时进入寰宇企业,成为集团里的总经理? 因为她和董事长有一腿?因为公司需要她来当花瓶?因为她的人际关系好到不行? 都不是,因为她是寰宇前任老板姜殷政的大女儿。 父亲在几年前因为工作过度忙碌,身体出现问题,在母亲的强制勒令下,到英国休养。 休养期间,他把公司交给儿子女儿,本只想让他们历练历练,能够保守经营、业绩持平就行,没想到儿子能力强,对商场有着敏锐观察力,公司在他的执掌下,逐渐呈现出新气象。 这种状况下,当老爸的,自然乐意交出主持棒,正大光明退休。 公司中,穗勍理所当然接下董事长职位,他的天才智商不是摆好看的,短短几年,他非但适应了诡谲的商场,还展露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态势,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不到几年时间,俨然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企业。 相较起弟弟,她逊色得多,正常人一天八小时的工作量,穗勍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应付,她却得用上十几个小时才能处理完毕。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失志丧气,相反地,她咬紧牙关拚着,就算累到想趴在办公桌上睡觉,也非得把份内的工作完成。 她的座右铭是—没脑袋的人就要花体力,不聪明的人更需要毅力,坚持是笨蛋迈向成功道路的唯一途径。 在穗勍看衰她,认定这种生活她过不了两个月,就会哭闹着要放弃、逃到英国找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哭诉时,奇迹地,她撑下来了,两个月、两年……至今,五年。 虽然她的眼角时常透露出疲惫,但她坚持坐镇在这张让自己不断冒鸡皮疙瘩的办公桌前,不退却。 “大小姐,妳还不下班?” 姜穗勍穿着一身休闲服,闲闲地斜靠在门边,没好气地看着笨蛋穗青还在为明天的会议拚命。 他在心底连连骂她三次“笨蛋”,那么简单的事学五年,任何正常人都能驾轻就熟了,她还是老牛拖车,一步一步慢慢搞。 她抬起头,看见弟弟,露齿一笑说:“你还在公司?我以为你已经回家。” 他无奈指指墙上的时钟,第四次骂她笨蛋。 他两点半就下班,从来没有准时打卡上班过,迟到早退是习惯性事件,反正他就是有本事把工作提早完成。他不懂到底是哪出了错,资赋优异的弟弟怎会碰上个智障姊姊? 唉,她是老天爷赐给他最痛苦的礼物。 “啊,已经九点了,我快要弄好,再一下下……” 一面说着,她把头重新埋回计算机前。 三个钟头前的电话里,她就说过“一下下”,下到现在还没完没了。 姜穗勍看着她龟爬的打字速度,忍不住翻白眼。经过多年练习,她还在用一手神功……算了、算了,既生诸葛亮何生阿斗,她是天生来克他的。 走到办公桌椅边,他推开她,坐上她的位子,两手迅速飞跃,在轻微的声中,三分钟,他把她无止无尽的“一下下”给解决了。 看见果真“一下下”就解决的公文,姜穗青笑瞇大圆眼,跑到办公椅后头,趴在弟弟背后、搂住他的脖子,脸颊相贴,她亲昵的道:“穗勍好棒哦,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办?” 他翻白眼,抬头看看天花板的冷气孔,再看一眼穿着长袖外套的笨穗青,无奈叹息,拿起电话,直拨警卫室。 “我是姜穗勍,明天上班之前找几个人过来,把姜总经理的办公桌换个方向,不要正对冷气孔。”就这样,四句话,他将困扰姜穗青五年的问题给解决掉。 她露出笑脸,在他脸颊印上一吻。“穗勍,我爱死你了。” 他没好气问:“妳准备好要回家了吗?” 她抱着他,没松手,笑问:“穗勍,今天为什么来接我?” 他很不想回答的,但依这个女人的智商,不提醒她,绝对想不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双手横胸反问。 她想半天,松开弟弟,打开手机查询行事历,半晌,嘴边拉出兴奋笑意。 “是我的生日耶!穗勍竟然还记得。” 她和穗勍是双胞胎,两人出生时间虽然只差六分钟,却分隔在两天当中,今天是她生日、明天是穗勍生日,这让她姊姊的地位更加明确。(她很笨,却也明白穗勍想篡位当哥哥想很久了。) “知道还不走。” 说完,他存盘打印、关掉计算机,动作一气呵成,他把包包塞进她手里,拉起她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穗勍。” 无奈姜穗青不合作,站在原地,对照起弟弟的臭脸,她的笑颜实在太可爱。 她的脾气温柔,笑脸常开,她从不得罪人,也不介意被人得罪,这种人有一种水果可以形容—软柿子。 此类水果容易让人没事就想去捏一捏、压一压、挤一挤、排遣压力,而姜穗勍自然而然扮演起那只欺压软柿子的魔手。 “又怎么了?” 他很想出言吓她:妳再不回去,我就把妳最爱的起司蛋糕丢进垃圾桶里。或者说:妳有种不马上回家,我就没收妳的信用卡…… 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阻止了他的恐吓。 他心知肚明,穗青想去哪里,这些年,每天下班,她都到同一个地方徘徊,他很想叫她别去,因为她就算去一万次,也碰不上她想见的那个人。 “我只去一下下,最慢比你晚一个钟头回到家。”双手合掌,满眼恳求,她是全世界最窝囊的姊姊。 姜穗勍松开她的手,叹气。本想念她一顿的,但……算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早点回来。”撂下话和恐吓表情,他旋身离开办公室。 “嗯,一定。”她小跑步追上他的脚步,勾起他的手臂,脸颊贴在他臂膀上,笑瞇眼说:“我好幸运哦,有你这么棒的弟弟。” 他却在心底os:我很衰,有妳这种姊姊。 开着红色小跑车,往路的那端前进,打个呵欠、揉揉发红的眼睛。超累,她不是当总经理的料,但身为姜董事长的姊姊,再累,也得撑下去。 十分钟后,车子开进小巷子,经过几栋公寓,她的目的地已在眼前。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从大学时期就走,她常常一面走一面唱歌,唱着各式各样的曲子,取悦身边的男人。 那个男人叫做庄帛宣,是穗勍的学长,她暗恋他好多年才追到他。 穗勍说她追人的方法是山顶洞人用的,学长会被她的笨方法追到,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的智商和她一样,不能理解太困难的事。第二,他太饿了,饿到饥不择食。 她笑着回嘴:才不是呢,学长是被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人都会给努力的人一个机会,学长是好人,而她是努力的女生。 终于她得到学长的爱情,终于她打败众美女,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女性,终于他们开始计划未来,而那个未来里,有一男一女共同存在。 她爱他、他爱她,整整一年。 是她生命当中最美好的一年,她想如果一年可以无限延伸,那么这辈子,她就值得了。 可是后来,他离开,不明原因地离开,她把自己的笨脑袋给想破,也想不出任何一个他必须离开自己的理由。 她能做的事只剩下等待,等待他回来,给她一个不得不离开的合理答案。 等待之于她这种有耐心毅力、坚持度很高的女性,并不是坏事。 因为等待意喻着希望,能够等待便等同于尚存希望,等待让她挨过最难熬的时刻,等待让她辛苦得大哭时,仍然选择不放手,等待让她每天睡前有人可以想、可以思念,等待让她对每个崭新的日子充满期盼。 她习惯等待,也让自己爱上等待。 她在等待的时刻中,脑海里存着对爱情的想象。 打开收音机,一个很好的嗓音唱着她没听过的曲子,她细细听着歌词,半晌,按掉收音机。 她不喜欢这首曲子,尽管歌手把歌曲诠释得淋漓尽致。 歌词上说:为你我付出这么的多,却让我痛到有苦不能说,因为我爱你就像那飞蛾扑向火……请你告诉我爱上你是一个错,别让我漫漫长夜守着寂寞…… 姜穗青不同意这种说词。她愿意付出,愿意在漫漫长夜守住寂寞,就算伤痛太多、就算有苦不能说,就算她真的是飞蛾扑向火……只要能够等候,她乐意。 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熟悉的阳台,在那里,他曾经对她说:“五年后,我会赚到很多钱,把妳娶回家。” 不懂得腼含蓄,她用力点头,笑得很夸张。她赞同他的话,像承诺般回答,“好,我等你五年,你一定要赚很多钱,把我娶回家。” 姜穗青疲惫的脸庞,因回忆浮上幸福光晕。 他是为了赚很多钱,才决定离开她的吗? 一点点的想象力,染得她满心甜,那甜啊,蜜了神经,纾解了满心疲累。 五年,已经到了他们约定的五年,他快回来了吧。 缓缓吐口气,她笑着对空气说:“其实你不必赚很多钱,我吃得很少,而且对名牌不太感兴趣,只要你回来,就算只有咖哩饭和蛋花汤,我也甘之如饴。” 闭上眼睛,双手合掌,眼前没有生日蛋糕,但是她想要许愿。 今晚她是寿星,身为寿星有权利向上帝讨几个小愿望。 “上帝啊,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请让宣回到我身旁。如果这个愿望太困难,那么第二个愿望,请让他给我电话或写信。倘若还是太难……那么第三个愿望,请让某个认识他的人走到我身边,对我透露他的音讯。” 为心爱男人,她愿意对上帝妥协、妥协再妥协。 张开眼,她笑着想,上帝会不会对她说:没问题,然后把宣送到她面前? 于是她趴在车窗口看着静默的街道,一眨不眨地注视同一个方向。 半小时后,她吐口长气,自我安慰,上帝对人们的愿望向来不太慷慨。 姜穗青发动车子。该回去了,穗勍还等着帮她庆生。 在她打算升起车窗、转动方向盘同时,小巷子里进来一部出租车,它在她的车子后头停住,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吧。 女的身怀六甲,看起来快要临盆,她依偎在男人身边,勾住他的手臂,而男人拉着行李,与她贴靠得很近,他们一步步朝她的车子走来。 “帛宣,好累哦,我们终于回到家了。”女人的声音脆脆亮亮的,像新鲜的小黄瓜。 “是啊,终于回家。”他重复着妻子的话。 但男人低醇的嗓音飘进她的车窗里,她下意识地扣紧指节,手指头在方向盘上颤抖。 “再不久,我们的宝宝就会在里面横冲直撞。”女人指指她熟悉的阳台。 男人微笑,揉揉妻子的头发,问道:“他又在妳肚子里面横冲直撞?” 姜穗青不敢探出头看个究竟,只能在后照镜里观察那对夫妻。他的动作极其温柔,但那么温柔的动作将她的心都给拧扭揉碎了!微张着嘴,她的心跳紊乱,泪水狂奔。 “是啊,坏家伙。爸爸,你骂骂他。”妻子向丈夫撒娇。 他弯下腰,“教训”坏家伙,“儿子,乖一点,你要是再欺负妈妈,等你生出来,爸爸会狠狠打你屁股。”他抬起头,问:“怎样?儿子有没有乖一点?” “咦?果真乖多了,欺善怕恶的坏儿子,以后啊,爸爸一定要常常修理他。” “别说大话,到时不知道谁会心疼得不得了。”丈夫说完,妻子笑着靠上他的肩。“走吧,我们、回家。”她俏皮地把话切成一段一段说。 “好,我们、回家。”他模仿妻子的口气,也把话切成一段一段说。 他们经过她的车子,往公寓方向行去,突然间,她发现,她的心被他们一段一段的话切成一段一段…… 他结婚、有宝宝了,那个宝宝不太安份,但他威胁两声就会乖乖听话,他的宝宝将在那个她所熟悉的公寓里横冲直撞,在那里成长茁壮…… 弄错了,她还以为在公寓里跑来跑去的是他和她、庄帛宣和姜穗青的小孩,也许是双胞胎,一个姊姊、一个弟弟,乖得像天使一般。 弄错了,她还以为等待会等出一个美满,不管分离多久,他们终究会在一起。 这回真是笨得太离谱了。 她弄错,以为爱情是无坚不摧的东西,以为爱情不会因时光而转移,以为爱情会长长久久、永久不变……弄错,她老是不断不断弄错,怎么办才好? 趴在方向盘上,哀伤从四面八方狰狞着面容向她扑杀而来,她想逃,却躲不过哀恸追逐,她惊慌失措、恐惧惶惑,她的心脏痛得无法负荷。 喉咙失控紧压,空气瞬间彷佛变得稀薄,她无法呼吸,无法呼救,她失速地坠入无底黑洞…… 十一点五十七分,姜穗青在生日的最后三分钟回到家里。 满桌子菜冷掉,摆在餐桌中央的蛋糕扭曲变形,而等在客厅的姜穗勍正要对她大发脾气,他讽刺她,“真厉害,时间都算得那么准,十一点、五十七分,妳出生的大好时辰。” 但她没有力气招架……脱去高跟鞋,走到他面前,她满脸哀伤地说一声,“抱歉。” 不对劲!他扣住她的肩膀,问:“发生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情……没有吧,只不过是她一次一次弄错而已,她出错、弄错,她的笨,笨得彻底。 “穗勍,你相不相信2012,地球会毁灭?” “不相信。”他答得斩钉截铁。 点点头,贴上他胸口,幸好,幸好她还有穗勍的胸口可以靠。“可是我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为什么?” 他想推开她,把事情问个清楚明白,但她扣住他的腰,不愿意从他胸口离开。 给她几分温暖吧,一些些就好。 “穗勍,我很累,我做不好总经理,我老是出包、老是被笑,他们都在我背后说我是花瓶。” 对啊,她是花瓶,曾经有人对宣说:你怎么会喜欢花瓶?你应该找个和你旗鼓相当的女性。更有人大剌剌走到她面前,冷笑问:一个虚有其表的花瓶,妳以为自己可以占据他多久的注意力? 不管经过多久时间,不管多么努力,她始终是花瓶,而他……已经对花瓶厌腻。 “哪个人说的?明天我就让他走路。”姜穗勍怒问。 “我很笨,我没能力做好正常人能做的事,没本事留住想要的人,除了坚持和耐心,我没有任何优点。” 然而,耐心在今晚做出证实,它对她的人生没帮助。 “谁说的,妳的优点很多,妳可爱善良,妳存好心,妳喜欢帮助别人。”这是第一次,他出口讲穗青的好话。 仰起头,她笑着望他。还是穗勍最爱她,就算她是笨到底的花瓶,也一样宠她照顾她,谁教他们的发源地是同一个子宫呢。 “勍,我很累,这五年我好辛苦……” 曾经,她相信辛苦让人成长,会让她变得和他旗鼓相当,等他回来,将看到崭新的姜穗青,而断掉的爱情将再继续,没想到他不要继续,他早已另外寻觅,找到一个与他并肩的女性。 这次她学会了,辛苦没用、努力没帮助,走到最终,她拥有的,不过是数也数不清的疲惫。 “我知道。”姜穗勍轻拍她的背,像哄婴儿入睡那样。 “我常常喘不过气,这里、这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蹂躏。”她指指自己的胸处,然后用力吸一口气,眼眶却迅速泛红。 “这个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明天起,妳留在家里休息。”他做出决定。 “我不能太任性,我是姊姊,应该努力帮助弟弟。” “傻瓜,帮我的人很多,妳不需要勉强自己。” “我可以休息?”姜穗青笑问。休息……她再喘口大气。 “对,尽量休息。” “我可以再回去,看那些没有营养的小说和漫画?” “爱看多少就看多少。” 点头,她三度喘大气,张开手臂,对他撒娇,“我脚好酸,你抱我去睡觉。” 姜穗勍打横抱起她,抱她回房间,她不洗澡、不换衣服,身子一贴到软软的床铺上,就酥麻了筋骨。 她招手,把他招到床边,他躺到床的一侧,双手支脑后。 她很累,闭上眼睛,却不停说话,她说小时候他们合力让离婚的爸妈破镜重圆的往事,说他们国中高中在学校的琐事,说到趣味处,他扬起嘴角而她满脸笑。 说着、说着,她说到声音逐渐低微,入睡。 姜穗勍下床,为她拉拉被子,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看着她睡得像天使的容颜,心底叹息。 这时他并没有想到,穗青会在隔天清晨,遗忘过去。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千寻【宝贝姜家】系列在线阅读: 《冰小姐》 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4896/index.html 《不见光情夫》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5152/index.html 第一章 病房里,姜穗青扭着棉被发脾气,嘟起嘴瞪住姜穗勍,一分哀怨、两分凄凉,她像是要被发配边疆的王昭君姑娘。 “讨厌。”她憋了老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很生气”的话。 “那么不喜欢住院?”他扬扬眉。 废话,有人喜欢住院吗?又不是这里的医师长得像裴勇俊,又不是住在这里的病人,可以免费谈一段如韩剧的浪漫唯美爱情。 她生气,但表现出来的怒气只有……“用力”点头。 “好啊,你告诉我,自己考上哪间大学?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们马上回家。” 他挑衅地看着姊姊,说实话,他从不担心她生气,因为她的怒火只有……火柴嗤一声,点出来的火光那样大,而安抚她比安抚狗更容易,连叫她把下巴抬起来,搔搔脖子都不必。 “重要吗?反正不管考上哪一间,依我的个性肯定是混毕业。” 低下头,她盯着床上的粉红色被单发傻,那表情说明,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考上哪间大学。 悄悄地,姜穗勍蹙起眉心。 不过他很快便恢复表情,淡淡丢下一句,“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接住他的话,她连忙说:“那如果……如果我的自知之明很多,是不是,我就不必住院?” 瞧,安抚未开始,她已经先一步向他妥协。 姜穗青脾气好,好到全世界都知道。她是麻糬,可以捏可以压可以搓可以揉,可以无限制凌虐。 她退一步,他理所当然进一步。 “不行,一定得查清楚原因,没有人一觉醒来,会丢掉多年记忆。” “我笨啊,记不住事情很平常。” “如果这个算平常,脑科医师都要集体去自杀。”姜穗勍戳戳她的额头,满眼的受不了。 “为什么?”她歪着脑袋认真问。 “这么严重的状况叫平常,那什么症状的人才需要到脑科挂门诊?脑袋被削去一半的、长两颗脑袋的,或是头的半径不超过两公分的异人类?光靠那些病人来维持收入,医师能不自杀吗?”他深吸口气,耐住性子回答。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自杀就自杀,为什么要集体?”她的问题招来姜穗勍的大白眼。 “因为集体比较壮观。”他咬牙切齿的表情,好像要把她塞进那个“集体”的名单里。 姜穗青的脸皱成一团,无辜目光对上他,委屈得像被丢包的小野猫。“勍,我很害怕……” 他叹气,一句话,她让他举白旗投降! 穗青是很好摆弄、脾气超好,但每当她用无辜表情看他,软软地喊他一声勍,他就只能弃械投降。 拨拨她的长发,他口气瞬地软下八成。 “你乖,好好让医师彻底检查,确定脑袋里面没长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马上回家,好不好?” “你不是说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既然这样,何必检查?”她拉住他的衣袖,撒娇。 姜穗勍失笑,拉开她的手、坐在病床边,环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但没彻底检查出病因,我会很担心。” 会担心啊……她唇边衔起一丝心疼。可不是,他们是十指连心的姊弟…… 他的“担心”让姜穗青鼓起双颊,她贴进他的胸怀,两手扣住他的腰,下保证似的说:“别紧张,我没事的。” “我也希望你没事,不过……就当度假吧,我给你买满屋子的漫画小说,买零食、买糖果,等你出院后,再找个时间,我带你出国玩。” 她嘴嘟得更高了。穗勍只会嘲笑她、欺负她,这是人生第一次,他巴结她、讨好她,她果真让他很担心。 “对不起。”她闷声道。 他们是双胞胎,简单三个字,他明白她为了什么而歉疚。“没关系,你快点好起来就行。” “如果我好不起来呢?如果我记不回以前的事呢?如果我……”低着眉,她轻声问:“如果我永远这样,穗勍会不会很生气?” “放心,我不会生你气。”他轻拍她的背脊。 “其实,勍从来没有真正生气过我,对不对?” 他笑了。她没有想像中那么笨嘛。 “说吧,想去哪里玩?” “哪里都可以吗?” “对,哪里都可以。”到时候,公司就用视讯遥控吧。 “我想去欧洲。” “买lv、看时尚展?” “才不是,我要去喝咖啡。” “哪里的咖啡不好喝,偏要一趟路跑到巴黎去喝。”那杯咖啡真昂贵。 “对啊,还得在鸽子教堂前面喝,那样才浪漫。” 他没好气问:“这是哪本漫画小说教的?” 姜穗青笑眯两颗大眼睛,而姜穗勍在她的笑脸里,松了口气。 将绮绮送上计程车,他向司机交代几句。 “公司那边,要不要帮忙?” “不必,你好好照顾自己。” “有需要的话,别忘记,本人可是有大学文凭的。”她娇俏道。 “知道了,需要你出力的话,我一定会出面拜托。” 挥挥手、道过再见,转身向停车场走去,他要先回新公司一趟,看看装潢进度外,再和几个跟着他回来的干部开个会。 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天际,台北的天空一如记忆。 终于回来了,当双脚踩上这块土地时,心总算定下,无根浮萍的孤独感在仰望这片蓝天的此刻,被驱逐了。 双手插进口袋,心心念念的家园,他回来了。 从口袋掏出一枚金币,那枚金币很特殊,上面刻着一个“愿”字,币缘处还雕着几朵细小的菊花,他细细抚摸图案,一抹笑不经意添入嘴角。这是他片刻不离身的幸运符,它陪伴他在异乡国度创业,陪伴他度过每个寂寞空虚的夜晚,曾经有个女孩告诉他,它是许愿金币,拥有它,可以向天使要求一个愿望。 愿望……他还能祈求什么? 身边一个匆促身影经过,他抬眼,发现对方是多年前熟悉的友人,然对方没有注意到他,他浅浅一笑,考虑要不要追上对方。 这时,突然想起,他为什么到医院来?是亲人生病? 温柔的脸庞添入两分严厉,原本打算走往停车场的双脚换了方向。 粉红色的病房里,长发女生面向窗户、弓起双膝,她蜷缩在沙发里,不晓得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只见她一动不动的歪着头,专注望着。 她的眼睛很大、很圆,闪闪发亮的双眸凝上一层薄雾,好看的柳眉微微蹙起。 看着她的背影,他站在病房门口很久,至少超过十分钟,他的手插在口袋里,不断拨弄那枚金币,紧拧的双眉透露出他的焦郁。 护士向他说了一声对不起,他才发现自己挡了道,略略向前走两步,再抬起头时,视线和女生相对望。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眼,低下头,再抬眉时,他看见她眼底的陌生。 护士走到她身边,一面为她量血压,一面问:“穗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下午赵医师安排了脑波断层哦,要不要通知姜先生来陪你?” 她歪歪头,想了想,问:“照那个,会痛吗?” “不会痛。” “那就不必了,穗勍很忙的。” 护士点点头,说:“那你待会儿吃个午餐、休息一下,大概三点左右,我会来带你去做检查。” “好,谢谢你。” “血压很正常,如果有什么需要,记得按铃找我哦。” “好。”她乖乖回答。 护士将血压数值记录在病历表后,转身离去,离开病房前还对男子亲切点头。 护士离开,他没走,病房里闯进一个陌生人,姜穗青觉得很奇怪,再看了他一眼,咬咬唇,老半天后决定先开口说话,“你找穗勍吗?” 他皱眉头,那神情和他们家的穗勍很像。 乍然看见他的脸,注意力会被他那双又浓又黑的眉毛给吸引去,他的眉超黑、超长、超粗,她没见过那样有个性的一双眉。 他的唇有点薄,不过颜色红润,听说有人会为自己的唇去角质,不晓得他是不是那种人? 他的个子很高,和穗勍有得比,完美的身材裹在名牌西装下,更显英挺。 整体而言,他是个耐看的男人,如果他的表情不要那么欠扁……他会更让人喜爱一点。 “穗勍回公司了,我可以给你手机号码。”她补充几句,想尽快打发他离开。 他没要穗勍的电话,反而走向前,直视她的眉眼,他看得很认真,好像她是橱窗里的展示娃娃。 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好像里面随时随地都蓄着水份,她的肌肤粉嫩粉嫩的,像掐得出水的玫瑰,惹得他很想动手去掐上一掐。 食指微微一动……他真的想。 姜穗青等半天,他始终不说话,她不晓得该怎么和沉默的陌生男人打交道,只好背过身,假装他不存在。 她从抽屉里拿出梳子,慢慢把自己的头发梳开。 “你会梳辫子吗?”一句话,他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我不会。”她直觉回答。 男人点头、走近,接手她的梳子为她整理头发,动作细心,好像很怕弄痛她。 头发梳顺,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条黑色橡皮圈,然后熟稔地将她头发分成两边,抓起右边长发,分成两股,从左边那股抓出几根发丝、加入右边这股,再从右边这股分出几根、加入左边那股,分分、合合,分分、合合,一根细致、乌亮而晶莹的辫子在他掌心成形,他编完右边换左边,她抓起完工的发辫,细细观赏。 “好漂亮,你怎么办到的?”她抬眼,用充满敬佩的眼神看他。 “你也会。” “又没有人教过我,我怎么会?” 她的反问让他的眉皱得更严重。她说:没人教过她? 姜穗青不爱看人皱眉头,那种表情太有压力,她重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想找穗勍吗?” 这两天,常有人为公事找上门,不怪他们,是穗勍在医院待太久时间。 “我是穗勍的朋友。”他终于说了一句。 “你有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她没等到他回答,便迫不及待用便条纸写下号码交给他。 他接下号码后,柔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住院?” 这个啊,怎么说?她垂下头,嘟起粉色双唇,那态度模样,像个十八岁的小女生。“我脑袋生病了。” “脑袋?”他表情不豫,好像她生病碍了他什么事情。 “我忘记过去的事,穗勍担心我脑袋里面长坏东西。” 他问:“所以你要照脑波断层,确定病因?” “对。”她点头,那无辜眼神,可爱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于是他心抽痛,两条粗眉打结,紧抿的双唇,好似要抿住不能出口的心疼。 见他那样,她笑出一脸耀眼阳光。 “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我是好人啊,好人一定有好报,我不会死掉的。” 她试图安慰他,但她的安慰让人更揪心。 那个病很严重吗?她会死掉吗?谁说好人一定有好报,明明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捏紧口袋里的金币,压抑胸膛那口顺不过来的气。 “从小到大的事,你都忘记吗?” “嗯……没有,我只是一觉醒来,突然丢掉好几年,我忘记自己念什么大学,大学毕业后做过什么,我在大学里有哪些同学朋友,那段时间好像被贴上空白页,不过应该没关系,反正我是笨蛋,那几年我大概也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说完,她吐吐舌头,笑得害羞。 “你怎会认为自己是笨蛋?”他因她可爱的表情动容。 “我本来就是啊,如果你认识我们家穗勍,就晓得天才长什么样子了,对比下来,穗勍喊我笨蛋……是理所当然的啦。”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笨蛋,但表情没有自卑、语气没有自卑,连动作手势都找不出自卑感。 并且在提起“我们家穗勍”同时,她的眼睛发亮、脸上迸出光芒,她是在英雄的光辉照耀下长大……呃,不,应该说,她是被“英雄”用“光辉”射大的,却没学会自卑感,只懂得对英雄万分崇拜。 “穗勍常欺压你吗?”他顺手理了理她额前刘海,没发觉这个举止对于第一次见面的男女而言,过于亲匿。 “哪有啊,他对我最好了。”她加重口气说道,谁都不能批评她的穗勍。 “骂你笨蛋也算对你好?”他失笑。 “穗勍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是在教我。” 他无语,浅浅的笑浮上脸庞。 “先生,我们认识吗?”姜穗青见他不语,才想起话题拉远了。 他没回答,于是她想起来,不管认不认识,这种问题都是伤人。 “对不起,我的脑袋……不记得了。” “没关系。” “你不生气吗?” 她最害怕别人生气,曾经有人问过她:你为什么自己不生气,却很怕别人生气?她理所当然回答:因为我自己怕别人生气,所以不可以乱生气,让别人害怕我。 她是个好人缘女孩,不计较、不偏狭,只一心想着该怎样待人好。 “我从不生气。”因为他也认识一个害怕别人生气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姜穗青问。 “你叫我阿忆吧。” “阿忆?”她细细念过几遍之后,笑道:“阿忆你好,我是姜穗青。” 在自我介绍同时,病房的餐饭送来,看着上面的菜色,她吐了吐舌头,满脸恶心。 他莞尔,拿出手机吩咐,“小魏,到梅屋帮我买两个套餐送到新生医院701号房……对,你最快多久能赶过来?好,可以,尽快。” 他挂掉电话,然后触见她眼里的感激。 “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梅屋的套餐?” 他笑而不语。 那不算回答,但她将它当成回答。她笑着,笑得大眼睛眯成两道缝,笑得嘴边的梨涡出现,她的笑有抚慰人心的神奇力量。 “以后再见到你,我会记得你。” “你保证?” “我保证。” 这天她和阿忆成为好朋友,她是个可爱的女生,而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们都是会替对方着想的那种人,寂寞的住院期间,他经常性的陪伴,让他们的友谊更上一层。 那不算回答,但她将它当成回答。她笑着,笑得大眼睛眯成两道缝,笑得嘴边之后他们又找到新话题聊,这次聊的是知名模特儿的恋爱事件,她从水果日报上面看来的。 大概状况是这样——知名模特儿的旧爱是知名的偶像明星,但模特儿家里并不希望她和偶像明星在一起,于是放出消息,模特儿正在和某位小开谈恋爱。 针对此消息,模特儿本身不承认也不否认,而偶像男星又在某个节目里面大谈自己和模特儿的旧爱。 这件事惹火模特儿的母亲,于是展开一场媒体放话战。 姜穗青一厢情愿认定模特儿喜欢的是偶像男星,可家里反对,只好僵持着,在私底下为自己的真爱而努力。她自顾自地幻想出一段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 而阿忆认为,那纯粹是媒体炒作,不管是男方或女方,只要这起消息于两人的演艺事业有益,放个话、作着战,共谋其利,有何不可。 他的话砸死了姜穗青的浪漫,她嘟起嘴,小声反驳,“我反对,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现实。”话一说完,又担心他因为她的反对而不爽,忙问:“你会不会生气?我不是故意唱反调。” 他的回答是一个热烈的拥抱和一句承诺似的言语,他说:“放心,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第二章 他今天起床起得特别早,于是提早出现在她的病房里。 她的睡相很糟糕,大大的棉被被卷成一团,她的手脚横跨在被子上,把被子当成娃娃抱,此时枕头掉在地上,拖鞋像掷杯,东一只、西一只。 空调在她头顶上方,设定的温度虽是二十五度,但在清晨,仍然有些冷。 他把长茎玫瑰插进瓶子,将空调温度调高,再捡起枕头、拖鞋归位,本来想把她怀里的棉被拉出来,替她盖好,但看见脸贴在棉被上,连睡觉也在笑的甜美脸庞……他不自觉拉起嘴角,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坐进沙发里,他从公事包里拿出几份文件。 公司尚未开张,但美国公司有许多事仍然急需要他处理,办公室还在装潢,他带回来的那批老将,开始在招考新员工,部署进军新市场该做的准备事项,而绮绮……催着他去办理结婚登记。 她的催促理所当然,他允诺过她结婚,只是现在……有了放不下的人,让他对自己的承诺犹豫。 不想,暂时不愿意去想。他摇摇头,专注起精神,应付手上的公文。 凝望着阿忆的脸,姜穗青看傻了眼。 他有双浓眉,那眉毛每次碰到不如意的事,就会聚在一起,向人招摇,她不喜欢招摇的眉毛,比较喜欢他的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她会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愉快得像要飞上天。 她喜欢他的自信自若,仿佛就算天掉下来,他一只手臂就可以撑起,仿佛天底下的事,都为难不了他半分。 他的额头有条皱纹呢,但那个纹路并不影响他的帅气英挺,他修长的手指头在公文上轻敲。 碰到问题了吗?可惜,她是姜穗青不是姜穗勍,如果穗勍在,肯定就能帮他的忙。 她就在晨光中看着专心的他,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光是这样看着,就觉得幸福备至。他的身材很好呢,虽然隔着衬衫,也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肌肉,她想像起他运动时汗水滑过胸膛的“景色”。 “醒了?”他再专心,还是会受那两道灼热眼光的影响,对上她的目光,他浅浅一笑。 她猛然回神,发觉自己看人家的眼光,色得很那个,呃……丢脸。 “我……等我三分钟,我去刷牙洗脸。” 姜穗青跳下床,发现他盖在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同时,也发现自己嘴边流下的两行口水。天呐、天呐、天呐,费洛蒙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添乱!她飞快冲进浴室。 她说话不算话,说三分钟刷牙洗脸,却连头发和澡都洗了,然后继续很丢脸地发现,她没带换洗的衣服进浴室……天要亡她。 卡在浴室里很久,她捶头敲脑、跺脚叹气,如果丢一次脸要花一百万,那么今天早上的丢脸次数,足够让她从千金大小姐变成穷光蛋。 敲门声出现,她悄悄打开一个缝,从那里,某个体贴男人体贴地塞进一套干净衣服。 待她走出浴室时,不知道是因为水温太高还是太害羞,整张脸红扑扑的。她无法正眼望他,垂着头,一小步、一小步、一小步……挪到病床边,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跳上床,拉起棉被把自己裹紧。 “怎么了?”他笑问。 “我……我不是故意忘记带衣服进去。” “我知道,你没有勾引我的意思。”他替她解围。 勾引?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是太反对,只不过,她怎么知道……知道怎么做成功机率比较大。 “女生不穿衣服就可以勾引男人吗?”话问出口,她龇牙咧嘴,开始痛恨自己。这种话……这种话偷偷想就好,干么说出口啊! 他笑了,因为她的表情,也因为她的问题。 于是,他态度正经地提出自己的见解。“没错,女生不穿衣服的画面,的确可以让男人心猿意马。” 他的正经让她快要脑溢血,啊……救命……她怎么会开启这个话题? 见她不语,两只手死命扭绞着被子,他决定让她多害羞几下。 “当然,如果效果想要更好,可以试试柠檬马鞭草的沐浴乳。曾经有人告诉过我,那是恋爱的味道。” “柠檬马鞭草……”她歪了头,认真想。 本来,他要她脸红的,没想到她听见这个词,傻了。 他走到床边,拉拉枕头,靠坐着,也让她靠进自己的胸口,轻声问:“知道那个味道吗?” 姜穗青点头、停顿,迟疑半晌之后,又摇头。 “我不知道,那个香味很好吗?” “想不想试试?” “如果有的话。” “你会有的。”说完,打手机要秘书帮他准备,挂掉电话,他说:“明天。” “你的秘书一定很闲,连这种事都要做。” “秘书本来就是服务上司的。” “秘书服务的是公事,没道理连私事也要人家帮忙。” “你当总经理的时候,从来没让秘书帮你买过咖啡?” “我当然……”她叹气,怎么可以为着没记忆的事,和人家呛声!“我想,我应该没有。” “那你的秘书一定很闲。” “才不,他忙死了,他有个笨上司,他得负责帮我收拾烂摊子。” “你记得过去的事?”他反问。 她顿了一下之后,摇头说:“穗勍说的,他说我欠汪秘书很大的人情,如果他来探病,我要给人家好脸色。” “你给他坏脸色瞧吗?” “也不是,我只是不大喜欢和他说话。” “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很厉害。”她可以被穗勍看扁,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扁她。 “然后呢?” “他很爱自己做决定。” “决定什么?” “很多啊,决定我要吃什么、喝什么,决定我不可以看哪一台电视,说那个会让人的脑袋变坏;决定我要早点睡,中午要休息足两个钟头,身体才会健康……” 说完一大串后,她用力叹气,两手挤压自己的脸蛋。“最重要的是,他决定的每件事,都是为我好。” “听起来,他和穗勍很像。” “对啊,可是我有一个天才弟弟已经够了,不需要多一个人来管我。” “下次,要不要我和他见个面,帮你说话。” “不要!”她面色一凛,连忙反对。 “为什么不要?” “他是穗勍派来的奸细,如果你见到他,他一定会跟穗勍告状的,说我乱交朋友。”她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生怕他曝光。 他笑了,在她耳边笑得两分无奈,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她的地下情人。 “知道了,我不去见他,你别担心。” 她松口气,继续讨论各自的秘书,比较他们的好用度,比较他们的能干,比较哪一个比较像101忠狗。 姜穗青说:“我觉得,他不像101忠狗,他比较想要把我训练成101忠狗。” 这句话让他爆出大笑声,之后,在每个深夜想起时,嘴角不禁勾出笑意。 她终于认识他的万事管秘书,而他也遇见专门在她屁股后面收尾的厉害秘书。 汪秘书到姜穗青病房的时候,她正在吃晚餐。 通常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的人是阿忆,因此她听见敲门声同时,心情大好,但发现来人是汪秘书时,她的笑容瞬间结冻。 眼神黯然,他是厉害秘书,自然明白她的表情代表什么。 他暗恋她很多年,他的能力足以独当一面,却始终没想过要调离秘书职位,为的就是帮她、支持她,让她日复一日依赖自己,他相信身边没有过其他男人的姜穗青,早晚会发现他对她的重要性。 没想到莫名其妙一场病,让她彻底遗忘他。 汪秘书坐到床边,轻声问:“你好一点没有?” 她的模样像看到老师的小学生,别扭到不行。“我好多了。” 推开餐盘,他的出现,让她对晚餐失去胃口,肚子瞬间胀气。 “不吃了?”他推推眼镜,看了眼动不到两口的餐盒。 “对,吃饱了。” “吃这么少,对身体不好,你要不要再多吃几口?” 她直觉就要当起乖宝宝,点头说好,但今天不晓得哪根筋不对,竟然起了青春期叛逆,也许是因为进来的人不是阿忆,让她失望至极,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再当忠狗101,于是她固执拒绝。 “不要。” 镜片后面的双眼眨了眨。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不要”,以前不管他说什么,她只会回答“好啊”、“谢谢”、“没问题”、“我知道了”…… 他望了她半晌,把餐盘拿到桌上,到浴室弄了干净毛巾出来,她别扭接下,擦完后,他又拿回浴室里,清洗挂好。 “你打算回公司上班吗?”回公司,他的胜算较大,在那里,她必须依赖他。 汪秘书坐进沙发,视线对上她的。 跟在她身边五年,五年来,他喜欢上她的温柔和缺乏主见,他很清楚,自我意识强、控制欲强的他,最需要的是没有意见的女人,而且她美丽、可爱、家世优,对每个人都和善,这种女生宜家宜室,绝对会是个好妻子。 “穗勍说我可以休息的。”她把穗勍的“圣旨”搬出来用。 姜穗青看他。汪秘书是个好人,只是有的好人不好相处,而且他和穗勍太像,她理所当然接受穗勍的安排与照顾,是从一出生就培养出来的习惯,可同样的安排与照顾出自别的男人手上,她不见得能够接受。 “你不想再回公司?” “对。”她点头,然后话题断掉。 汪秘书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和他聊,两人只好继续僵坐在同一个地方,尴尬。 好半天,她才勉强挤出一句,“汪先生,我知道你工作忙,其实你不必常常来看我。” 他眼神一闪,回道:“我喜欢来看你。” “为什么?” “我想要追求你。”既然她不想进公司,那么他得改变追求的策略和方式。 听见汪秘书语出追求,姜穗青瞬间感到头皮发麻,全身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冒出头。追求……肩膀一抖,下意识地,她抚抚双臂,语带哀求问:“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追求我?” 她的口气很卑微,没有半点上司的味道。 她的反应让人很挫败,他想过千百种被拒绝的情况,却怎么都想不出会被“哀求”不要追她。 “为什么不要?”他推推眼镜问。 “看见你,我会很紧张。”她两只手在胸前搓揉。 “等我们多见几次面,更加熟悉之后,你就不会紧张了。”他推开她不算理由的理由。 “可……可是……”她伸出手心给他看,口气快要哭出来。 “你看,我都出冷汗了。” 他想也不想,握上她的手,以为这样可以解决她手心冒汗的情况。 没想到她惊吓过度,不只出汗还颤抖了起来,偏偏又没胆子把他的手甩开,她憋着、忍着,然后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滑,一颗一颗、一串一串。 “可……可不可……请你不、不……不要……碰我……” 她咬住下唇,没被握住的左手紧捏着棉被一角。他不过是握她的手,她却表现得好像他要吞了她。 还能再更挫败?她没有凶他、没有发脾气,她语调温柔,连要求他松手都柔软得可以,但她的表情……他有那么让人恐惧吗? 吸气。他懂了,猫再喜欢老鼠,老鼠都无法坦然面对猫,她永远只会把他的喜欢当成“看见可口食物的兴奋感”。 松开手,他维持一贯的斯文。“我懂,我被拒绝了,对不?” “对、对不起,你是很好的人,穗勍说你帮我很多,穗勍说没有你,我半天都没办法坐在总经理宝座上,可是……可是……” 她想发好人卡?汪秘书苦笑。 “没关系,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说完,他善意地拍拍她的肩膀,她原本已经暂缓抖动的肩膀又剧烈抖起,她的颤栗引起他深深叹息。男女之间,果然不能一厢情愿。 病房外,听见姜穗青语带哽咽、打算要冲进去的阿忆,在听见汪秘书最后一句话时,迅速转身快步往电梯方向走去,五十公尺后,转换方向,与离开病房的汪秘书错身而过。 汪秘书不高,中等身材,戴着金框眼镜,旁分的头发,梳得又直又顺,脸庞有点严肃,但看起来正直可靠,是那种可以给女人足够安全感的男人。 穗勍为她选择这种男人?没错,他值得托付,绝对可以带给穗青安稳的一生。 走到病房前,转身,看见汪秘书进入电梯,他才伸手握住门把。 想起姜穗青拒绝人的方式,他忍不住发笑。那方式窝囊、蹩脚、残障,但结局很成功,她达到目的,并且对方没有受太大的伤,从此,谁能批评她笨? 打开门,穗青抬眼,发现是阿忆,不是去而复返的汪秘书,她松口气,瘪瘪的嘴角扬起笑意。 “你今天迟到。”她偏过脸,斜眼望他。 “对不起。”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 他笑着坐到床边,把带来的餐盒送到她面前。 看见里面的樱花虾米糕,她双眼发亮,快乐地猛拍手。“我开始相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怎么啦?” “刚刚汪秘书来探病。” 他很高兴,她不打算瞒他这件事。“然后呢?” “看见他,我就吃不下,幸好没吃掉晚餐,否则这么好吃的樱花虾米糕,我要怎么吞进去?” “为什么吃不下,他长得让人恶心吗?” “中肯地说,他虽然没有风流倜傥、英俊非凡,但是比毛毛虫好很多。” 比毛毛虫好很多,这种批评算“中肯”?阿忆额头冒出三条黑线。 “既然如此,为什么吃不下饭?” “因为……”她放下米糕,叹口气。因为他是穗勍找来,安全、会照顾人的男人。 “看你的表情,我大概长得和毛毛虫差不多。” 姜穗青噗哧一笑,回嘴,“哪有,你长得英俊潇洒、卓尔不凡、鹤立鸡群、丰神俊朗。”她所有的形容词,都学自爱情小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看见我,你连樱花虾米糕都吃不下?” “谁说我吃不下,这些根本不够我吃。”她用汤匙挖出一大口,塞进嘴巴,他抢过汤匙也要挖,她把便当收到身后,拒绝分享。 “这是两人份的。”他“郑重”申明,勾勾手指头,要她把米糕拿出来。 她脸上写满不甘愿,可是想到下一餐的樱花虾米糕还得靠他供应,两害相权取其轻,挣扎、挣扎、挣扎……最终还是把米糕端到身前。“你下次得记住,如果是两个人要吃,你得准备四人份。” 他被她的挣扎表情惹得大笑不已。“你胃口有这么大?” “大得咧,我可不是普通的小女生。” “那最好,我很害怕那种在男生面前,吃饭一颗一颗数粒,男生一转头,马上把嘴巴塞满满的女性。” “你碰过那种女生吗?” “有,在美国。朋友给我介绍一个大陆女孩子,我请她去吃西餐,那一餐要五十块美金,那个时候,公司才草创,没赚什么钱,我忍痛点了两份餐,然后……” “然后?”她对他的下文相当感兴趣。 “她只吃两口,当侍者把她的牛排撤下去的时候,我心痛胃痛肠痛,我的五脏六腑在掉眼泪。” “是不是那家餐厅食物不卫生?” “如果我能够确定那个女生没有得到b型肝炎,并且可以将那块牛排,以及她连碰都没碰的甜点给包起来外带的话,那些痛会自动消失不见。”他无奈道。 听着,她咯咯笑起。 “五十分钟后,我和一个朋友约在平价牛排店讨论公事,我遇见那个女生,她又点了一份牛排餐。” “也许她是名牌美女,一个晚上有许多男人等着和她约会,所以不敢一次吃太多。” “是吗?对不起,她就坐在我后面的座位,她拉着细嗓子告诉侍者,‘我的薯条要加大、饮料要加大,贝果请给我两份。’当餐点送到的时候,她惊呼一声,‘真好!我快饿死了。’”他模仿女生的嗓音说话。 她噗哧,大笑出声,幸好嘴巴里的米糕已经吞下肚,不然阿忆的脸会黏满可口美味的小虾米。 “我想,她一定很喜欢你。”姜穗青一面拍着胸口,一面说。 “我想也是,两天后,她打电话约我出去,我告诉她——等我为那块只被咬两口的牛排哀悼完毕后,再说。” “她喜欢你,你却不喜欢她。”她下结论。 “对,我不喜欢浪费食物的女人。” “那你一定很喜欢我喽,我从来没有浪费过你带来的任何食物。” 她说的纯粹是玩笑话,但她的玩笑引来他的认真,他郑重回答,“是的,我很喜欢你。” 脸爆红、汤匙举在半空中,发呆的眼睛傻乎乎地望着他,憨傻的痴呆表情让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笨蛋。 “被点穴了吗?”他好整以暇地舀一口米糕放进嘴里,丝毫没因为自己投下的炸弹而感到半分心虚。 比被点穴还严重,她想,她心肌梗塞了。 阿忆把汤匙递到她面前。“怎么不吃?你想学那个女生吗?来不及了,我已经看清你的真面目。” 他挖一口米糕放进她嘴里,她乖乖含进去,咬两下,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能喜欢我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他放下汤匙,问。 她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对他解释自己的话时,阿忆那个万事管的秘书出现,送来一瓶柠檬马鞭草沐浴乳。 他将东西送到她面前。 她握着瓶子,手指细细抚过瓶身上面的图案,细细的眉毛相聚,沉吟不语。 “我买错了吗?”万事管秘书发觉她表情不对。 姜穗青摇头,抬眼,对他一笑。“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 万事管秘书是男的,三十几岁人吧,一看就觉得他脾气温和、个性nice,他的发线……说秃嘛,不至于,但的确有些后移,他肤质很好、平滑而光亮,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的时候,习惯挑眉,说话的口气很有喜感。 “姜小姐,我把手机号码给你,以后你喜欢什么东西就直接告诉我,我帮你带来,不必透过我的老板,因为……相较起老板,我比较喜欢为美女服务。” 他说得姜穗青想笑。原来是一副爱揽事的性子,难怪无论公事私事,阿忆都交到他手上。 “喂,付薪水的人是我。”阿忆绷起脸,对他眯斜眼。 他啧啧两声后说:“你不懂,身为美女有支使帅哥免付费的权利吗?” “你是帅哥?要不要送你一面镜子。” “老板想给员工福利?当然好,但如果折合成现金,属下会更开心。” “现金?你想得美。” “没现金也关系啦,反正全世界都晓得我的老板既抠门又小气。” “我小气?行,你提辞呈过来,我马上给你写推荐信。” 两人一来一往顶起嘴,姜穗青呵呵笑不停。万事管秘书没拿阿忆当老板看,阿忆也没拿他当员工看,这样的互动很轻松。 万事管秘书离开后,她有感而发,“你们的感情很好。” “我们是大学同学。后来在国外碰上,他就一直跟我到现在。” “同学?他看起来比你大很多。” “好得很,就是这句话,下次他来的时候,你当面告诉他。你都不晓得他有多自恋,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帅哥,吓得办公室的妹妹到处躲……”他背后批人,嘴巴恶毒得很。 “你和每个员工的相处模式都是这样?” “差不多,但他更没大没小一些。” “在你们公司上班,一定很愉快。” “对,我不是个严肃的老板,想跳槽吗?我的大门随时随地为你展开。” “我敢跳槽的话,穗勍第一个不饶我。” “他会怎么做?” “他会到你面前污蔑我的工作能力……虽然不必经过污蔑就不是普通烂了,但经过他的嘴巴形容下去,你会掏钱请我别去你的公司上班。” “有这么厉害。” “比我讲得更厉害。告诉你哦,有一季公司的业绩成长百分之十八,开会时,各部经理高兴得拍手叫好,你知道他在我耳边怎么说的?” “怎么说?” “他说其实业绩成长了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跑到哪里去了?” “没错,我就是这么问他的。他笑得很邪恶,嘴角从这边拉到这边,眼尾向上调高十五度。”她用手指拉开自己的嘴眼。“他说:‘那个百分之二是被你拉下来的。’” 姜穗青说完,阿忆爆出大笑。穗勍这个恶毒家伙,他真该去会会他。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一组待客的牛皮沙发和办公桌椅,其他的全是柜子,装潢简单大气,一幅夏卡尔的名画挂在墙上,临窗处有一整排的阳光黄金葛,妆点出绿意。 庄帛宣坐在沙发里,静静看着墙上的画。那是穗青的最爱,可见穗勍这家伙只是嘴巴坏,对姐姐,终究是好的。 他等了近半个小时,因为没有事先预约,碰上穗勍正在开会,他不介意等待,因为……有些事、有些心情,他需要一点时间沉淀。 桌上的咖啡凉了,他拿起来,抿一口,有些苦涩。穗勍的秘书煮咖啡的技术还需要再加强,不过……谁像他那么幸运,有个万事管秘书。 想到他的魏秘书、联想到穗青,那家伙似乎嗅到他和穗青之间的特殊,竟然刻意找借口去探望穗青,一次两次三次,频率多到让人怀疑,昨天忍不住了,逮着他到无人的楼梯间,质问:“老实招吧,你和穗青小姐有什么关系?” 他没说,魏秘书逼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语重心长又道:“不管你打算怎么做,都要小心,关小姐……不太能受刺激。” 他明白,越接近预产期,绮绮就越容易恐慌焦虑,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彻夜难眠。 之后,魏秘书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真的很喜欢穗青小姐。” 穗青,谁能够不喜欢她? 门自外头向里打开,姜穗勍走进办公室,看见访客竟然是他,臭脸立即摆上。 早就风闻他回国之事,却没料想到他会找上门。沉沉吸气,姜穗勍咬紧牙。 训练有素的秘书敲两下门,送上两杯新咖啡,旋即退下。 “看来,我不受欢迎。” 姜穗勍沉默。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半晌,他吸口气问:“回国了?” “对,已经回来两个星期。” “走的时候没打声招呼,为什么回来,还特地上门?”这话,是质询。 庄帛宣从皮包里掏出一张一千万支票,推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姜穗勍定眼望着他。 “这笔钱,麻烦帮我转交给姜伯父。”他打听过,知道姜伯父和姜伯母搬到英国定居,公司全交由穗勍打理。 “我父亲并没有要你还钱的意思。” “当初我拿走这笔钱时,就说清楚,等我再度踏上台湾这块土地,必定将钱还清。”他不愿教人看低,当年,他收钱、离去,为的是赌一口气,而今他成功了,当然要将那口气吐尽。 姜穗勍眉头微蹙。他对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他还以为这笔钱是用来买断他和他们家的关系……算了,回头再向父亲求证。 将支票收下,他淡淡地下了逐客令,“还有其他事吗?” “有,我考虑和贵公司合作,发行一款新游戏。” “对不起,我并没有考量跨足电玩业的计划。” 穗勍说谎,寰宇企业生产的是电脑,前几年开始生产手机,因为现在的手机功能越来越多,他们必须开始和许多电玩厂商接洽。 “你有的,不然你不会在半年前,向国外的电玩厂商释出善意。” 他连这个都晓得?看来这些年他在国外混得比想像中好。 “好吧,我更正自己的话,我是有考虑跨足电玩业,但绝不考虑和你合作。” 姜穗勍的话让他暗暗地握紧拳头。看来他和姜伯父的看法一致、态度一致、立场一致。在他们眼中,他的身份成了他伤害穗青的“必定原因”。 吞下口水,他不让自己有被激怒的空间。 “在商言商,如果你要找顶尖、最好的合作对象,除了我,你不会有其他的选择。”他笃定而自信,这些年的经历让他学会看重自己。 庄帛宣说的,每句都该死的正确,但很可惜……说他任性也好、说他不成熟也罢,他就是不想“在商言商”。 “很抱歉,在我的眼中,你还不够顶尖。”姜穗勍挑眉一笑,那模样有几分挑衅,就像当年在篮球场上打死不服输的神情。 微微一哂,他将带来的合作方案放在桌上,欠身站起,临去前回头说道:“这些话,等你看过企划案、通盘考虑清楚再说。” 在庄帛宣打开门同时,姜穗勍抢问一句。“这次回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商场上的利益,和你要的一样。”他没说出真心话。 “只有这么简单?是不是你打听出来,穗青在公司上班,想借着合作的机会,和她旧情复燃?” 庄帛宣顿了顿脚步,旋身,与他面对面。“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就算你有这个打算也没用,穗青已经不上班了。” “再重申一次,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看着他信心满满的神态,姜穗勍觉得自己好像回到那年的夏天…… 他姜穗勍是个天才,对谁都不服气,直到遇见庄帛宣、一个穷小子,他身上的球衣是穿过许多年的nike,不过一场球赛、一段对话之后,他成了自己成天挂在嘴里的学长。 他服气他,崇拜他对各种事物的见解与看法,佩服他对未来的自信与计划,他从没有昂贵的服饰,却让自己看见不妥协的威严与气度,那个时候,他就相信,这号人物必定会飞黄腾达、出类拔萃。 “你不必再打穗青的主意,她已经不记得你。”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种话,他会认定:你们已经分手,她早已将你彻底忘记。 事实上,穗勍的态度、语气也的确打算让他有这样的认定,只可惜,他比穗勍所知道的,更清楚穗青的状况。 庄帛宣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没关系,我记得她就好。” “你的话什么意思?”姜穗勍反问。意思是不想放手?意思是他想继续纠缠穗青?意思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放过姜家? “我没什么意思,有空把合作方案看一看吧,你会发现那是互利方案。”撂下话,他不再多说什么,离开了办公室。 第一次,姜穗勍恨透他那股自信,拿起合作企划书,想也不想就把它丢进垃圾桶。 接着拿起手机,按下一连串号码,等待笨穗青接电话。 他等了很久,心底暗骂:该死,那家伙不会已经把穗青拐出去了吧? 拿起电话,想让秘书推掉自己下午的行程,手指停在拨号键上,又用力放下话筒。他在做什么啊,就算庄帛宣是超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把穗青拐走。 再打一通电话,这回足足响过二十声,姜穗青才接起电话。 他口气不善,问:“你去哪里?” “去上厕所啊,我没把手机带进去啦。” 穗青的回答把他的火气给消弭,他是怎么了?关心则乱,庄帛宣的出现,让他神经紧绷了。 “穗勍,你在生气吗?好啦,下次我会记住,上大号的时候把手机带进去。”姜穗青答得小心翼翼。 “我没生气,最近有没有陌生人去找你?” “陌生人?”她卡了两下,挤眉弄眼三秒钟后才回答,“你是指医师吗?她不算陌生人吧,是你说,我可以跟她当朋友的。” 意思是,除了龚亦昕之外没有别人了?他松口气说:“你当然可以跟龚医师当朋友,那是我同意过的。” 他回答得很鸭霸,不晓得的人,还以为穗青是他未成年的女儿。 “幸好,不然我一个人在医院很无聊。” “如果有不认识的人去找你,你不要和对方说话。” 她又卡住……两秒钟,接着微笑回答,“那今天换了个新护士照顾我,我可不可以跟她说话?” 这个笨蛋……两条黑线横在他额间。他憋憋气,回答,“可以。” “那就好啦,啊啊……有人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医师来巡房,我不跟你多聊哦。”说着,赶紧挂掉手机,她很怕穗勍再多问几句,就会问出破绽。 姜穗勍叹口气。穗青是不会说谎的吧,也许他只是担心过了头。 他并不知道,姜穗青挂掉电话之后,进门的是万事管秘书,他给她带来一杯柠檬茶,蜂蜜和柠檬一比一,兑水五倍冲成,很麻烦,但出钱的是老大,而且谁教他的老板向来公私不分。 接下来,魏秘书给她说冷笑话,并且在笑话当中,探听到她住的地方以及出院时间。唉……谁让他的老板总是公私不分。 第三章 一切检查做完却查不出原因,所以姜穗青出院了。 穗勍很忙,除了公司之外,还得忙着和龚家天使打交道。 她觉得穗勍在感情方面很低能,她怎么看都是医师比较好,至于医师那个天使妹妹……比她这个笨蛋还要更脑残,真搞不懂,他不是向来看不起笨蛋女的吗? 可这种事她不能和穗勍讨论,他只会丢给她一个不屑眼光,再用不屑口气对她说:“你的脑浆已经很稀有,不要浪费在无谓的地方。” 所以、因此、于是…… 唉,要是阿忆在就好了,至少有个可以讨论的对象。 阿忆……睫毛下垂,愁雾涌入心口,也好,就这样断了,反正、反正穗勍不喜欢她和陌生人交往,反正他和她停在这里,是很好的句点。 她把床边的小说堆成叠,拿来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想起那个繁复发辫,她仍然不会编…… 下床,走到厨房,走进客厅,再走回房间,来回一圈。 他们的公寓坪数算大的了,但她把每个房间都走过,速度不要太快的话,最多能用掉五分钟,可是一天有多少个五分钟啊? 才出院第一天,她就开始对漫长的一天感到不耐烦,真不晓得,不上班是不是正确打算。 如果阿忆在的话……光想到这七个字,她就忍不住傻笑。 再走一圈吧,多耗五分钟赚五分钟,不是说走路对人类很好吗? 她从客厅走到穗勍的房间绕一圈,再走进厨房,然后是书房、自己的房间、浴室。 一个不经意,她在浴室里看见万事管秘书送来的柠檬马鞭草沐浴乳,一时动念下,她脱去衣服,让自己浸润于沐浴乳的香气中。 她洗很久,连头发都洗过,洗得手指头皱皱的,才离开浴室。 她打开衣橱,里面大多是名牌套装,之前上班时穿的,为表现出专业素养,深色套装占了三分之二以上,她不喜欢套装,尤其西装外套、窄裙让她连走路都觉得紧绷,做大一点的动作还得担心曝光。 姜穗青打开另一边衣柜。这柜里面的衣服有很多年的历史了,是她当学生时期买的,大多是小洋装或七分裤,穗勍常嘲笑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没头脑的白雪公主?” 他不晓得,因为当白雪公主比当女强人轻松得多,而且能够当公主,是很浪漫幸福的事。 从衣架上取下一件鹅黄色洋装,她在身上比划了几下,再拿起一件白色洋装试着。她的衣服质料都很棒,又有专人清洗、保养得宜,丝毫没有泛黄迹象。 白色洋装的腰带上绣着白色古典花纹,船形领,领口处缀着简单蕾丝,裙摆缝着米色珠子,拉开裙摆,珠子排列成云纹,裙长至膝。 考虑半晌,她决定换上白色洋装。她在穿衣镜前面旋转,转一圈、转两圈、转无数圈,怪的是,配合着圈圈的音乐竟然是生日快乐歌。 她的歌声比穗勍好上许多,但会唱的歌很少,主因是脑袋不好,记不得歌词。 对于自己的笨脑袋,说实话,她很困扰呢。 甜甜一笑,姜穗青看着镜里的自己,再转两圈,走到鞋柜边,她打算找一双鞋来搭配,这时,门铃响起。 是谁?穗勍吗?他有带钥匙出门啊,而且他今天很忙。 还是汪秘书?但她已经跟他讲清楚,他不像死缠烂打的男人呀。 那么……是邻居吧,如果是外人,大楼管理员不可能连问都没问,就乱放人进来。 对,肯定是十三楼之三的孙婆婆,她刚搬来不久,还没有交到新朋友。 找到最有可能的答案,她在打开门同时,释放出甜美笑容。 看见姜穗青的打扮,阿忆有几分恍神,他定了定眼,回神问:“这么开心?你很好客?” 他不是孙婆婆,他的身高至少比孙婆婆多上两颗头……笑脸在瞬间隐去,微张的嘴、发呆的脸,再再表现出,无数的问号正在她心中迅速繁殖。 “你的表情真教人伤心,我以为你会很高兴见到我。”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一盆大理菊。 她花很久的时间才反应出,自己该伸手去接礼物。“谢谢你。” “你穿这样,很漂亮。”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因为他的赞美,她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是很多年以前的衣服了,我现在……呃,现在都穿套装。” 话说完,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解释这个做什么?谁管她爱穿什么不穿什么。 “穿套装太拘束,你还是穿洋装比较好看。” “是啊,我也这么……”话讲一半,她又想咬舌头。 身为人类可以偶尔当机,但不能当得这么凶啊。 “柠檬马鞭草的味道很香。”阿忆凑近她,用力一闻。 他闻到了?一抹红晕迅速扩散,她一路从脖子红到头顶心。 吞下口水,她艰难问:“你、你……怎么会来?”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拜访朋友不是很正常吗?”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告诉过万事管秘书。” “我没有。”她举五指发誓。 穗勍叫她不可以跟陌生人当朋友,但医院是公共场所,她不能阻止阿忆来访,但她真的没有把住址告诉陌生人,再次发誓。 “想想看,他是不是问过:你家住在哪一区?你家是不是靠近某某国中?你回答之后,他说:‘那里我去过,有一栋新盖的大楼。’你点头说:‘对对对,我们家就在那一栋,我很喜欢它特殊的建筑风格和风景,尤其清晨从十三楼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见公园里面运动的老太太、老先生。” 之后,他开车绕过几圈,找到新盖好的特殊建筑物,告诉大楼管理员,要找十三楼的姜穗勍。 他出现的时间很特别,一般正常上班族,不会在那个时间逗留家里面,所以穗勍不在,不过,几句话他就套出姜家住在十三之二。 “对啊,可是我没告诉他地址。”她像在自清什么似的急急辩解,尽管穗勍不在眼前。 “他很聪明,不需要地址就可以找到你住在这里。” 事实上,聪明的另有其人,但他是个“谦逊”的男人,不太习惯夸耀自己的才能。 “可是管理员不可能没有通知我,就放你上楼呀。” “那是因为,我也住在这栋大楼里面。” “你是这里的住户?” 这下子她吓到了。他怎么可能住在这里?世上哪有那么刚刚好的事情。 “对,我住在七楼之二。” “哦。” 姜穗青咬指头。完了,他住在这里,穗勍很快就会知道她不听话,到时他会很生气,想到穗勍生气的模样……好害怕…… “怎么了?不喜欢我住在这里?” “不是啦,是、是……因为……” “因为你弟弟不喜欢你和陌生人交朋友?”他替她接话。 她勉强地点了下头,他失笑,没见过有人这么害怕自己家的弟弟。 “没关系,我给你我的手机号码,以后我不找你,你方便的时候才来找我,好不好?” “好。”她忙不迭点头。 “有空的时候,你也可以到楼下找我串门子。” “你不必上班吗?” “新公司还在筹备当中,这阵子我在家里上班。” “哦。”阴霾扫尽,她这才想起,主人不可以把客人挡在门外。 侧侧身,她让他进屋,弯下腰,从鞋柜里找出一双草绿色拖鞋,是彼得兔的,她最喜欢这个品牌,她有彼得兔的拖鞋、漱口杯,有彼得兔毛巾,连床单都是彼得兔。 穗勍对于这点有些受不了,但布置家里是她的乐趣,给予笨蛋一点点微薄的权利,就当作是他的手足情深了。 “一个人在家?” “对啊,好无聊,幸好你来。”她打哈哈,笑得满脸甜。 没告诉他,她正以为两人间的友谊因为自己的出院断掉而懊恼,也没告诉他,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中,她……很想念他。 阿忆进屋。这里和自己新买下的公寓都是“之二”,格局坪数差不多,景观差不多,连装潢也差不多,他们都喜欢简约风的现代式装潢,没有运用太多复杂的建材和设计。 “口渴不渴,我给你打果汁?”她终于表现出热情待客的样子。 “好。” 话说完,他牵她一起进厨房,动作自然而然,仿佛他一直在做同样的事,做过千次百次。 “你想喝什么?” “你推荐。” “番茄汁吧,番茄再加上梅子粉和一点点甘草粉下去打,嘶……那个味道……”她倒抽气,两手捧着双颊赞叹。 他笑,看着她的笑而笑,看着她飞扬的眉毛而笑,幸福的感觉一寸寸涌上。他不晓得有没有人被幸福给淹死过,但他喜欢沉溺于幸福的感觉中,即使会因此被溺毙。 穗青很有本事,有本事让待在她身边的人轻松愉悦。 很怪是不?明明是个不怎么聪慧的女子,却是一个举动、一个眼神,两句话、两分笑,就让人的眼光流连停驻,把人心往自己身上拉近。 打开冰箱,她发觉番茄没了,短短两秒,笑容从天堂掉进地狱。 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冰箱里没有番茄,但还有葡萄、西瓜、苹果,打综合果汁一样营养可口,但她的表情让他不忍,没道理的心疼在胸口泛滥成灾。 下意识地,他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去哪里?”她抬头,两人靠得很近,她的额头对着他好看的下巴。 “去买番茄。” 四个字而已,仅仅是短短的四个字,她又从地狱飙进天堂里。 她回握他的手,说:“好,去买番茄。” 他们到超市买番茄,但女人的购买欲往往来得莫名,因此在几颗番茄之后,篮子里又多了一盒鸡肉、杏鲍菇、马铃薯、红萝卜和咖哩。 他没问她要做什么,推着篮子任由她买、她挑,等采购满满两大袋回到家之后,她才想起自己没带钥匙出门,而门已经自动反锁。 “怎么办?”她愁起眉头。 “你弟弟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吧,他今天有点忙。” 而穗勍的忙和她有关系,因为她怠职,临时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他一个人得扛起两个人的工作量,幸好他是天才,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不如先到我家坐坐,等他回来,你再回家。” “你家?” “没错,七楼之二。” 他走到电梯前面,按下钮,进入电梯里,转身,发现穗青没进电梯,她目露迟疑眼神。 一哂,他走出电梯,将她拉进去。 进电梯后,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双唇紧闭。 “怎么,不喜欢去我家?” “不是,我只是想……方便吗?” “为什么不方便?”他审视她的表情,面透怀疑。 “没有知会一声,就带朋友回去,你家人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她的声音卡卡的,尤其在提到家人二字时。 他不懂她的怪异,却还是回答,“我一个人住。” “怎么可能?你的妻子呢?”她的口气满是理所当然,好像他就是应该有一个妻子在家。 “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结婚?”他笑着回问,眼光中透出一丝了然。 “你是没说……”可她就是知道呀,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一家人快快乐乐生活。 “我看起来很老吗?”他问。 “不是这么说,可你真的没有妻子?那未婚妻、女朋友呢?这一定有吧。” 她过份的笃定很诡异,他深思须臾,仍猜不出她的绝对来自何处。 他皱眉头,再次回答,“我一个人住。” 她捕捉到他皱眉头的表情,咬咬下唇,心底打出两个大字——算了。 无所谓,她不介意,不管他是不是有妻子女友或未婚妻,反正他们之间……只是纯粹友谊。 下一秒,她扬起笑颜,面目表情再度从地狱飘回天堂,她的脸很有开快车的天份。 她笑着勾住他的手问:“晚上,我煮咖哩饭给你吃好不好?” 不能……换别的吗?这是他心底浮上的第一个答案,但矛盾地,听见咖哩饭三个字同时,暖意缓缓窜上,温了他的心、他的胃,也温暖了他的眼神,仿佛他等待这三个字,等过无数岁月。 于是他点头附和,“好,喝完番茄汁,吃咖哩饭。” 姜穗青和阿忆变成比好朋友更上一层的好朋友。 他为了她,把工作延迟到晚上才做,她为了他,穗勍前脚出门,后脚就搭上前往七楼之二的电梯,他为她,努力让自己的性格变得更轻松有趣,她为他,上网查遍食谱,试着做出咖哩饭以外的食物。 他们的友谊可以进展得这么迅速,最该感谢的是龚家的“小天使”,因为她,穗勍一有时间就往医院跑,没时间成天盘问她有没有乖乖待在家里。 强调再强调——她仍然觉得穗勍在感情方面很低能,仍然觉得医师比天使更适合站在她天才弟弟身边。 可是爱情这种东西本身就很怪异,明知道对方不适合自己,却还是勇往直前,闯一闯不知未来的两人关系……就像她和阿忆。 穗勍当然知道她老往外跑,却总以为她在邻居面前吃得开,三不五时去人家家里串门子,这种“以为”是有根据的,他回到家、一通电话拨出去,她立刻搭上电梯,两分钟之内回到家门口,这证明她拜访的人就在这栋大楼公寓。 对于她的“人际关系”,穗勍不但没有异议,还间接鼓励,毕竟闲在家里,真的不是件好事情,何况比起外出碰到某个惹人厌的男人,穗勍宁愿她留在这栋公寓里。 最近,有件事让她相当开心。 知道他们家对门搬来的新邻居,就是她最最喜欢的医师,知道她搬来的那天,她的心情啊,就飘啊飘的飘到天空里。 现在,医师常到他们家吃宵夜晚餐,常给她带零食饼干,有时候还会租漫画小说给她看,而最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关在厕所里面说悄悄话,说她和阿忆的所有互动。 再三强调,如果月下老人的脑袋没坏掉,就该把穗勍和医师的红线牵在一起才是。 今天一大早姜穗青起床,换上一件淡紫色的衬衫和牛仔裤,把头发分成两股,她没有阿忆的好手艺,但编成简单的两条麻花辫还可以,绑好头发,她在镜子前面看自己,越看越开心。 进厨房,拿出昨天准备的食材,她要做全麦三明治,她很小心,将番茄小黄瓜切片切丝、土司去边,煎几颗嫩鸡蛋,再把沙拉、起司,一层层慢慢往上叠,好不容易做成形,最困难的挑战来了——对切。 下刀不小心的话,三明治很容易支离破碎,两边各钉上几根牙签,她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成功了!她高兴地高举刀子大叫大跳。 “小心一点,没有人在拿刀子跳舞的。” 姜穗勍站在厨房门口偷看她很久了,他想,穗青真的不适合坐办公桌,她适合在家里面当小女人,因为光是切一份三明治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她这样的笑容了。 发现他,她丢下刀子,扑身上前抱他,继续大叫大跳。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穗勍,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三明治?它可以去竞选环球小姐了。” 他在她背后失笑。“这么夸张?” “才不夸张,你吃一口看看。” 她松开他,把他拉到椅子上,递给他一份三明治。他望着她的期盼眼光,两手抓住三明治,咬一口。 “怎样?好吃吗?”他才咬两下,她就忙不迭问。 “不错。”他实话实说。 “就说吧,它可不是光有外貌而已,它是美貌、有内涵、内外兼备的极品三明治。” “你待在家里不上班,会不会无聊?”姜穗勍被她惹笑了。 “刚开始的时候会,现在不会。” 拿起刀子,她继续做第二份,仍然小心翼翼、仍然谨慎细心,她用五星级大厨的心情,对待桌面上的土司片。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新邻居啊。” “七楼那个?” “对啊,我很喜欢跟他说话,而且他还教我做菜、教我怎么把衣服烫平,这个三明治也是他教我的。对了,他上次说要和我一起去逛101,穗勍,我可以去吗?” 做菜?烫衣服?姜穗勍主观认定,对方是个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 “可以,逛到太晚的话,要记得先打电话给我。” “没问题,我们还约好一起搭捷运去淡水看海。” “要不要我送你们去?” “你送啊……好奇怪哦,我们自己去就好。”她迟疑的摇摇头,然后说:“我给你买铁蛋和酸梅汤回来。” “不必买,你玩得开心就好,记得带手机,我要随时随地能够联络到你。”他想,也许该找个时间到七楼拜访一下邻居,顺道送个礼盒,感谢人家对穗青的照顾。 “知道了,唠叨先生。” “我肯对你唠叨,是你的福气,等等,你做那么多三明治做什么?” “待会儿你出门的时候,帮我送两个去给医师,她太瘦了,老是吃御饭团,营养不均衡。” 连穗青也看出龚亦昕老吃御饭团?那个女人,还真不懂得照顾自己。 “就算送给龚亦昕吃,也用不着这么多。” “这个给我,这两个给隔壁的婆婆,她很喜欢我哦,我做的东西再难吃,她都夸我很棒。” 她是越受赞美做得越好的女生,她有婆婆和七楼邻居的赞美,相信再过不久,姜穗青将会成为台湾名厨“阿青师”。 “再带两个去给七楼的吧。” “我有想过啊,可是他做菜比我厉害。” “你的手艺也越来越不错。”说着,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提了要给龚亦昕的三明治离开家门。 一送走穗勍,她立刻加快动作,把三明治做好、打番茄汁、整理桌面,然后冲回到房间、躲进厕所里面,拿起手机,拨号。 “喂……”听见对方的声音,她笑容满面。“你忙不忙?” “不忙。”他说谎,但说得很快乐。 “我有做三明治、打番茄汁,你想不想喝?” “好啊,你要过来吗?还是我上去。” “我下去,等我两分钟。” “不要心急,慢慢来。” 哪有可能不心急?姜穗青在心底应了一句。挂上电话,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满脸的笑意时,怔忡……她,凭什么笑得这样开心?她可以欺骗别人,却无法骗过自己,她是小偷啊。 她果真慢慢来,嘴里的两分钟延长成二十分钟,他等得心急,干脆等在电梯门口,电梯门开,他看见她怪异的表情。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的大掌贴上她的额头。 她拉下他的手,尴尬笑笑。“没事。早餐吃了没有?” “没有,我在等你的三明治。” 他打开袋子,拿出三明治,未进家门就大吃特吃起来,“有进步,你迟早会成为名厨。” 他的笑容安抚了她的心,她勉强扯了扯嘴角,东一句“算了”、西一句“无所谓”、南一句“没关系”,然后,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去屋里。 他们去爬101,是“爬”不是搭电梯,他握住她的手,两个人两只手,手心相叠、十指交扣,这样的动作,谁都会猜测他们是一对情人。 爬前几层的时候,他们还能一面爬一面说话,但到十八楼之后,讲话的声音变少了,不过,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她。 她硬撑,咬紧牙根,一阶一阶向上爬,偶尔停下来吐口气、弯弯腰,再继续往上。 他有上健身房的习惯,这些楼梯还为难不了他,但穗青就惨了,本来就不是喜欢运动的人,再加上当过几年的上班族,体力很糟。 他把脚步放缓,几次想放弃,但她执意往上爬。 “要不要……” 话没问完,她抢先说:“不要,我想一直爬到最上面。” 他看一眼楼层,三十七。爬到这算厉害了,对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来说。 “可以,不过先坐下来休息一下,说说话,再往上爬,怎么样?”他提议。 姜穗青喘口大气,然后说:“我们爬到四十层再休息,好不好?” 他同意,举步往上,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爬到四十层楼。 四十楼到了,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他给她手帕擦汗,她才发现自己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待她喘过气,他才问:“为什么非要爬到最顶端?” 他们是来郊游不是来做体能训练,就算训练,也应该视当下状况调整,没必要第一次就攻顶。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因为我是笨蛋。” 这个话听多了,他有些生气,气她老认为自己是笨蛋。 捧起她的脸,他正色说:“第一、你不是笨蛋,第二、笨不笨蛋和为什么要爬到最顶端,没有关系。” 她见他慎重其事地说明,笑开,学着他的口气说话,“第一、我真的是笨蛋,但我不以此自卑,因为我是个幸福的笨蛋。第二、笨蛋做事情的成功机率比天才低很多,为提升成功率,我必须比别人更坚持,所以我习惯把每件事做到底,包括爬楼梯。” 似是而非的道理,让人很生气,但她是姜穗青,是独一无二让人无法对她生气的姜穗青。 “那为什么想来爬101?”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关于高塔的故事?” “说说看。” “有个凡人和天上的仙子恋爱,但凡人和仙子是不能恋爱的,玉皇大帝知道之后,便想尽办法拆散他们,可是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们想尽办法都要在一起,即便弄得伤痕累累,也要回到对方身边。” “后来呢?” “后来玉皇大帝指了一座十几层楼的高塔说:你们两个只要能够手牵手爬上高塔顶端,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当十世夫妻,如果你们中途放弃,就必须分手,永远都不再和对方见面。” “他们答应了?” “当然,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不过是十几层楼的高塔,比起之前他们所受的苦,简直不算什么?但他们想得太简单了,因为在每层楼梯上面都有怪兽守着,他们要攻打怪兽、要躲避,还要拼了命不畏艰难往上爬,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放弃,他们的爱情就要永别。” “他们登上塔顶了吗?” “在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仙女被抓住,魔鬼威胁凡人,‘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让她魂飞魄散。’凡人为了仙女,决定要放弃时,仙女的泪水哭成血,她说:‘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愿意和你分离。’仙女的话感动了魔鬼,他放过两人,让他们走到塔顶,成为十世夫妻。” “是个好结局。” “对,是个好结局。”她附和他的话。“十世夫妻,他们可以做很多很多两个人想一起做的事情。” “什么事是他们一起想做的?” “你问错了,重点不是‘什么事’。” “不然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一起’,只要两人能够在一起,就算只是对坐着,也会很幸福。”就像他们现在这样,光是对坐着,单是讲一则神话故事,她都开心得想飞,即便她的腿已经沉重得让翅膀负荷不起。 “所以我们来爬楼梯,是因为想要当十世夫妻?”他玩笑问。 心一惊,她连忙反对。没有的,她没有这样的妄想,她只是想和他一起,一起走过别人的爱情故事。 她用力摇头,心口不一,欲盖弥彰。 “不对不对,我只是很久没爬楼梯,只是想体验一下神话故事,这里虽然没有怪兽,但有一百层,能够爬完,一定能知道仙女他们的辛苦。” 他抿嘴一笑,没有回答。 但当两人再度起身,他仍然牵着她的手走,像凡人牵着仙女那样,他们爬了二十层、休息一次,再爬十五层、又休息,再爬十层又休息,再爬七层……姜穗青两条腿抖得再也走不动,深叹息,万般不得已,只好宣布挑战失败,承认仙女的爱情太伟大,尔等凡人无法学习模仿。 他笑了笑,弯下腰,他背起她,走完最后阶段。 因为要帮“笨蛋”完成她的坚持,也因为只相信科学的他,相信了十世夫妻的神话故事。 第四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可以塞入这么多食物,一路走、一路吃,她几乎吃过整条淡水老街的东西。 这是他们第二次来淡水老街了,为什么来第二次?因为上一次的经验太美,所以他们决定第二次出游。 至于是怎样的经验会美丽到让他们一来再来? 首次来的时候,天空飘着一点雨,他们顺手买了把伞,那把伞既小又秀气,根本遮不了两个人的身体,尤其一个大男人撑着黑色底、小白点,伞缘带着蕾丝边的小花伞多么有趣,但阿忆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硬是撑起那把小雨伞。 伞下,两个人的身体靠得相当近,近到几乎交叠。 他说:“伞帮我挡雨,我帮你挡雨。” 于是拉起外套,把她的头塞进怀里。 他的怀抱,暖暖的、软软的,而柠檬马鞭草的香气充斥他的鼻翼。 他爱上她的柠檬马鞭草,而她爱上他的番茄汁,很公平……在他怀里时,她是这样想的。 他们在黄金海岸听见街头艺人在唱歌,歌声不算好,但是很有感情,他唱着一首不算新的歌,前一段时间相当流行,那是李圣杰“手放开”。 最后的疼爱 是手放开 不想用言语拉扯所以选择不责怪 感情就像候车月台 有人走 有人来 我的心是一个站牌 写着等待 (作词:十方) 姜穗青越听越见滋味,歌词在心底盘盘旋旋,眉头苦苦、心涩涩,等待二字在她唇舌间反覆咀嚼。 离开时,他们给街头艺人五百块钱。 他们给的不是钱而是支持,支持对方在喜欢的事情上继续努力。 离开黄金海岸时,雨不下了,她从他怀里离开,他合上伞,握伞的手握上她的手,她笑、他也笑,微凉的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幸福感。 “我佩服那些能够坚持梦想的人。”她突如其来说道。 “那你有什么梦想?”阿忆问话同时,心底想的是,他愿意为她完成所有的梦想。 “梦想?”姜穗青偏过头,慢慢思考。 梦想……她有过,梦想一个房子,透天的,不用高,只要两层就好,房子外面有块小小的地,种满她最喜欢的花,房子里有个很棒的厨房,一只很可爱的101忠狗,重点是,那个房子里有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她苦笑摇头,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人沉迷于幻想中,不愿清醒。 “没有吗?” “没有。”她摇头。 “我有。”他扳过她的肩膀,认真说道。 “讲讲看。” “我想要买一块地、盖一个房子,是透天屋,它不必很大很高,顶多两层楼就好,养一条大狗,可以每天清晨和我去慢跑,有个大厨房,一个有着落地窗的大客厅,屋外种花,平时可以去度假,退休之后,和妻子长住在那里。” 凝听着他的话,她不自觉的,眉头打上死结。 “怎么,对我的梦想有意见?”他松开她的肩膀,笑着拉起她的手,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没有。”她摇头,隐去眉心纠结。 像做结论似的,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完成这个梦想。” 是吗?那还真是恭喜他和他那位……妻子…… 阿忆带着她走进一家饼店,那是家开过很多年的老饼铺,他在网路上搜寻到的,老板大方,试吃的饼切得很大块,吃饼口干还会奉上茶水让客人润喉。 因为不是假日,所以他们进门时,并没有太多客人,他们站在柜台前一块一块试吃,把各种口味的饼全部试过一次之后,仍嫌意犹未尽,阿忆又挑出几个喜欢的口味,再试第二轮。 他试得很过份,连姜穗青都看不下去,但他还是拿起一块一块又一块,递给她吃,她张着大眼睛,一面笑、一面吃,还要一面偷瞄店员的表情。 她看见本来“大方”的店员小姐变了脸色,双眼已冒出火苗来,阿忆却假装没看见对方想吞人的表情,摆出一副吃霸王饼的姿态,一面吃、一面和她讨论口味。 她吐吐可爱的小舌头,凑近他耳朵,轻声问:“我们会不会吃得太过份?” “这间饼铺本来就标榜试吃、吃到饱。”他也在她耳边低语。 “可是也不必吃得那么饱吧……”她口气怪异,不过任谁被人家这样盯着看,口气都会怪异到不行。 “我还好,半饱而已。”阿忆眨了眨眼睛,惹得她发笑。 “外面还有好吃的,不如我请你出去吃?”她扯扯他的衣袖道。再继续下去,她肯定会胀气加胃酸逆流。 “真的不想吃了?” “不想。”她用力摇头。在火团目光下,就算饼里面包黄金,她也吞不下去。 “确定不想?”他再问一回。 “确定不想。” “好吧。”他抬起头,不再和她窃窃私语,刻意大声问:“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她脸皮薄,回答得很犹豫。 “既然吃饱,那我们就……喝点茶吧。” 他厚颜无耻地伸手向店员讨茶水,她不确定大将军上阵杀敌时,是不是会用店员小姐那种眼光吓敌军?但她有被千刀万剐的灼痛感。 “呃,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渴……”她真想抓着阿忆,直接冲出去。 “吃那么多饼,怎么会不渴?小姐,麻烦给我们两杯茶。” 对方很生气,但还是很有气度地帮两名奥客倒茶水。 阿忆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地把茶喝光,喝完茶,还大面神地再拿一块饼试吃,呃呃呃……一旁姜穗青的脸快煮熟了。 终于他觉得玩够了,转头指指几个口味说:“小姐,我要混合的,九个一盒,订五十盒。” 情况在突然间一百八十度大逆转,店员小姐的表情精彩绝伦,晚娘脸孔贴上春风,她笑吟吟地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弯身哈腰笑问道:“恭喜恭喜,先生小姐要订婚吗?我一看就知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们的婚礼一定会让很多人羡慕,如果是婚礼,我们有喜饼,先生要不要参考一下?” 姜穗青怎么都想不到店员小姐会来这么一串话,脸瞬间炸出红光,她腼腆的表情让阿忆开怀大笑。 “不是订婚,只是想给几个外国人吃吃道地的台湾味。”他揽揽穗青,好心替她解围。 “这样啊,我们的饼已经卖了几十年,可以说是最正统的台湾味……” 接下来,她讲了一大堆话,两人都没认真听进去,因为姜穗青忙着害羞,而阿忆忙着欣赏她的表情,直到问到五十盒要不要做宅配时,他才掏出信用卡,认真填好表格。 店员小姐将他们送至大门口,这回的目光不再带着杀气,姜穗青仍然如芒刺在背,半点不敢回头。 呼!走出大段距离后,她才松了口气,扯扯阿忆的衣袖说:“小姐的脸变得很快,之前,我以为她会冲到厨房拿一把大刀砍出来。” “教你尝了一回人间冷暖吧。” “我不喜欢现实的人。”她挤挤鼻子。 “我也不喜欢。” “不喜欢还买那么多饼。”这叫什么?以德报怨吗? “就是要教她知道,不能狗眼看人低。而且,他们的饼还真的满好吃的。” “是啊。”她一边附和一边笑出声,拍拍自己的肚皮说:“我肚子好胀。” “你又没吃几块,那哪叫胀气,是被店员小姐吓的吧。走,我们去散散步、消化消化。” “谁像你那么厉害,能够无视别人的眼光,一块接着一块吃。” 他突然站定,与她相对面。“无视于别人的眼光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我同意。”光看她的消化不良就知道。 “曾经我很在意他人的眼光,后来慢慢发觉,越是在意,伤害的越是自己。” 姜穗青迟疑须臾,犹豫问:“你有过……什么故事吗?” 他溺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嗯,找个时间讲给你听。” “现在不行吗?” “我不想让你的胃益发受苦。走吧。” 阿忆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臂弯,他们要去看海坐渡轮。这是个美好的下午与晚上,他们在渔人码头坐很久,说话、聊心事,她分享了他的事业成就,而他听她讲一大堆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 最后,他在太阳西下的满天霓云中,吻了她。 他的吻,缱绻缠绵,她的吻,温柔香甜,他们在彼此的吻里,沉醉…… 因为那个美好经验,当阿忆提议再游淡水时,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一样的手牵手、一样肩并肩,一样在疲倦的时候,把头靠在他的手臂间,只是简单动作,她却在这样的简单里面感受到心安心慰。 她问他,“你想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吗?” 他说:“想。” 然后她两个掌心相对,食指相碰撞,歪着头,甜甜说道:“玛格丽特。” 她在等他问:为什么? 然后她就回答:因为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初恋男友时,她手上抱着玛格丽特,那是另一位想追求她的男生送的,她不愿意收、但不懂得如何拒绝,只好捧着花,走向和穗勍约定的篮球场边。 那天,她的初恋站在穗勍身边,穗勍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姐姐,姜穗青。” 第一眼,他像失速的火车头,狠狠撞入她心口,从此她喜欢上他、暗恋上他,深深地将他烙印心头。 当场,他客气地对她说道:“玛格丽特很适合你。” 也许那是应酬话,也许那天她刚好穿了一身白色洋装,总之,他的话奠定了她喜欢玛格丽特这个定律。 有趣的是,那天过后,男人再也记不得她。 她曾在球场外和一群女生看他打球时,他走过来和几个相熟的女同学打招呼,却看也没多看她一眼;他们在学校操场错身时,他也没有注意到她;她的暗恋一天累积过一天,她身边所有的好朋友都晓得她的暗恋,只有他不知道。 直到几年过后,意外发生,他们再次交集。 曾经,她感激意外的发生,但现在,她不确定了。如果两个人注定只能在界线外徘徊,如果他们的关系状态永远不是她想像的那样,或许从开始就被直接宣布出局,可以让人减少漫长等待。 “我也喜欢玛格丽特。”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所以她没给他预计的回答。 “为什么?” “玛格丽特很适合你。” 她心一震,猛然望着他,他咧起大大的笑脸,意味不明的笑容,让她不知道如何做出反应。 阿忆并没有等待她的反应,直接拉着她,去买一支巨无霸冰淇淋,很高很高的那种。 他们站在starbucks外面,她看着那么长的冰淇淋,不晓得要从哪里下口。 他问:“有没有玩过抽抽乐?” “那种把长方形木块叠成高塔,再从中间一根根抽出来,看谁抽的时候高塔倒下来的游戏?” “对。” “小时候玩过。” “我们来玩,输的人要背赢的人绕黄金海岸一圈。” 说着,阿忆举起冰淇淋,率先从中间舔一口,轮到姜穗青,她也找个好角度舔一口,他再舔、她再舔。 他舔得帅气大方、她舔得小心翼翼,他舔上她舔过的地方,他们间接接了吻,他不在意,她更不在意,于是两个大人玩得像小孩,玩到最后,竟然有年轻人在旁鼓噪拍手。 但到最后,小心翼翼的她竟然输了,她懊恼地看着跌到地上的冰淇淋,脸都歪了。 服务人员过来清洁地板,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态度很不爽,当阿忆给对方一千块小费之后,就皆大欢喜了。 输的人要背赢的人?她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巨无霸,愁眉,但……愿赌服输,弯下腰,认命…… 他是好男人,绝不以占女人便宜为乐,于是,他拍拍她的肩,她旋过身,他弯腰,她跳上他的背。 她很高兴,自己今天穿牛仔裤。 他背起她,笑着对围观的人说:“她是我女朋友。” 在年轻人们的掌声中,他们离开星巴克。 走过一小段,又有人回头看他们,阿忆带着一点小骄傲,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她是我的女朋友。” 他讲过一次又一次,毫不嫌腻,而她被他洗脑过一次又一次,当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女朋友。 一个男朋友、一个女朋友,在淡水疯狂玩乐,那是很棒的感受,她再也顾不得形象,大叫大笑,在他耳边唱歌。 若干年后,要是有人问她:姜穗青,你最喜欢什么地方? 她一定考虑也不考虑就回答,“我喜欢淡水。”因为在淡水,有过她最美好的回忆与过往。 她再度穿上洋装,那件白色的、让她想唱生日快乐歌的洋装,虽然是很多年前买的,但没有褪流行的感觉,再套上米白色高跟鞋,她在穗勍离开家门后,马上搭电梯直达七楼。 今天,他们要去九份。九份有什么好玩的,小时候常和同学去,景点早就走透透,但身边的人换了,兴奋度自然不同。 姜穗青的脸色有点糟。她刚生病痊愈,幸好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她很喜欢的医师,否则她准会发烧到天明。 阿忆知道她发烧的原因,上次他们约了在外面见面,他临时爽约、而她没带手机,她在雨里等了他一下午,之后生病。 他失约的原因是绮绮进产房,四千公克的孩子整整折腾了她三十八小时,他不能不陪伴在身旁,因为……他们是他的责任。 因为联络不上,因为担心,他不能离开医院,却无法避免心焦,心惧,心不在焉,隔天他从医院回来,顾虑不了穗勍是不是在家,就冲上十三楼找她。 见到生病的穗青脸色惨白,他吓坏了,明知没什么大事,心却被硬生生烫熟般,刺痛灼热得形容不出口,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他再无法容许自己失去她。 “你没到九份玩过吗?”姜穗青在进入黄金博物馆的时候问他。 他握着她的手,一步步缓慢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着她的手走路已经成为一种定律,任谁都不可以破坏的定律。 “有,不过离开台湾太多年,我已经忘记九份是什么样子,九份……改变很多呢。” “是啊,这里成了很热门的观光景点。” “地方会改变、景观会改变,几年不见,就算是人也会变得不一样。” “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台湾?”这话,憋在心里太久,她不说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 “记不记得在淡水,提到在意别人眼光会受伤害时,我说过,有个很长的故事?” “你打算告诉我这个故事了吗?” “对,有点长、有点无聊,你要耐心听。”他对她笑笑。 姜穗青合作点头。“知道了,我会把所有的耐心配额通通拿出来用。” “我父亲经商失败,在我高中时期跳楼身亡。” 故事的开头就震撼人心,她不自觉停下脚步,与他对望。 阿忆轻轻碰上她的脸颊,给予安心微笑。“没关系,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 她点头,眉目却忍不住捎起几分忧郁。 “我的母亲缠绵病榻多年,在家逢巨变之时,病情每况愈下,我父亲过世半年后,她也病重离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只能把他拥进怀里,无声地轻拍他的背。他不矮、而她不高,做这种动作吃力得紧,但她不介意为他吃力。 “我们家曾经有过许多世交,父亲性格大方豪气,帮助过许多朋友在商场上立足,但在公司出事同时,他们纷纷避不见面,没人想得到,骄傲的父亲在走投无路情况下竟会寻短见,听见我父亲离世,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给我钱,我不知道那些钱代表的是亏欠,还是他们认为几万块钱就能够还完我父亲给予过的恩惠。” “所以他们的好心伤害了你的自尊?” 酸意迅速涌上他喉间。谁说她笨,她一眼就看见问题重点。 没错,他性格虽然温和但实质骄傲,他每收一笔钱就贬低自己一分,但一个高中生加上病重的母亲,让他不得不暂且放下骄傲自尊。 这些年,他将钱一笔笔加上利息还回去,同时,也一寸寸找回自己的自尊。 “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天使?” 她迟疑好半晌,才郑重点头。“那个……你在车祸时认识的天使?” “对。当时我正值失恋期间,我的女朋友决定嫁给别人。” “为什么她要嫁给别人,你们的感情淡了吗?” “我们的父母亲是商场上的朋友,在他们眼里,两家联姻对彼此的家族企业有帮助,但我家垮了,约定自然结束,她决定嫁给别人,我无法反对,只是她瞒我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真相。知道我们是怎么分手的吗?” 姜穗青摇头。 “电话,她打手机告诉我,为了弥补我,她可以拿出一笔钱。这点很伤人,其实在那之前,我很感激她的。” “为什么?” “十七岁,在我失去父亲时,她并没有现实地与我分手,我们仍维持男女朋友的关系,持续交往,直到我念研究所时,我常常告诉自己,我要为这个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努力赚钱,为她建造一个安全堡垒,照顾她、保护她……”他苦笑。 “那时我并不清楚,她背着我,同时与许多男人交往。” “你一定很难过。”她松开他的背,仰头望他的脸庞,带着淡淡哀怜。 “对,后来我回想,如果没有那位天使的存在,我能不能度过那段时间?”他叹口气后,接着说:“答案是,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这回轮到他拥她入怀,他抓住她的手、扣上自己的腰,他需要她的体温,来熨暖他的心。 “我的天使不美丽但是很可爱,她经常觉得自己不聪明,但她却永远聪明地一眼就猜透我的心意,在她身边,再冷的冬天,也会让人感觉温馨。”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变成朋友,变成情人,只差没有立下誓言,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我们要双宿双飞。” “怎么能够双宿双飞?你出国了呀。”她幽幽的口气里,带着丝毫抑郁。 “对,因为后来……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她的父亲是并购我父亲公司的商人!” 姜穗青被惊叹号狠狠砸到,扣住他腰际的手无力垂落,迅速低下头,她掩饰内心的激动。怎么会……怎么可以是这样…… 他看着她的激动,心疼,顾不得她的想法,他硬将她抱进怀里。 后悔了,他后悔揭穿这些,但话至此,已无回头的可能。再叹一口气,他继续往下说。 “天使的父亲也认出我了,我们私下见面,他是个正直的男人,不用心机、不拐弯抹角,他直接告诉我,他认为我接近天使是为了报复,认为我想借着伤害天使来伤害他。 “他实话对我说,天使是他最珍视的宝贝,他可以失去所有,却不能让天使遭受半点伤害,他希望在一切还可以挽回时,要我放过天使。我可以解释的,但在当时,他拿出支票,希望我离开台湾,再不和天使见面。” 泪水翻出……不能哭的,她怎么能够哭,那是天使和他的故事,与她无关…… “我被打击过无数次的自尊之墙,彻底崩垮,我毫无道理的愤怒、毫无道理地把怒气转嫁到天使身上,那并不理性,因为伤害我的从来不是她。 “只是当年太年轻,年轻到失去理性,我收下钱,忿忿转身离开,连一通解释电话也不拨出去,我愤怒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带着成功回来,我要让所有人看清楚,庄家不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永远爬不起来。 “在美国的那几年,我常想,如果那次的见面,我能够用理智取代愤怒,试图向天使的父亲解释,我很清楚自己父亲失败的原因,我要做的是不再重蹈覆辙,如果我能说服他,而非把错误归在别人的身上……找个冤大头来恨、来怨,并不是我的行事特质……如果我能让他相信,我和天使之间的感情没有掺入半点杂质……是不是我和天使会有不同结局?” 他重重叹息后,续道:“这些年,我陆续还清给我钱的朋友亲戚,我在还债的过程里,一点一点重拾自信,可是那些自尊自信带给我的快乐,无法掩盖我在思念当中所承受的苦痛。” “你想念她吗?”姜穗青吞下哽咽,以为泪水已被成功隐藏,却没料到她眼底的红丝已泄露出委屈。 “当然想,想她会不会伤心,想她会不会太失意,想她……也许已经嫁作别人的妻,也想她离开我之后,是不是一样会为别人带来暖意。” “想她,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好不好、问问她有没有和你一样思念对方?”她的话再度露馅,但他没有挑明说破。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的前女友在结婚前打了通电话通知我分手,我恨了她很长一段时间,而我比她更可恶,连个通知电话都没有,我怕她恨我……不,她肯定是恨我的,可我没有勇气亲耳听她说恨。” “是你自己说她是天使,天使只会原谅人,怎么懂恨?”她反问他。 “天使不懂恨吗?如果你是天使,你会原谅我吗?即使我对你做过这么可恶的事?”他握住她的五指加了力气。 姜穗青摇头,缓慢道:“如果我是天使,我会等待,每天都等着你回来,给一个合理解释,像你今天对我说的这样。” “我这样的解释,能够让天使原谅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 “因为被伤害的人除了天使,还有你。” “你哭了,为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问。 在发觉自己的泪水的同时,她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我觉得天使小姐很倒楣。” 倒楣?说得好,城墙失火、殃及池鱼,她肯定没料过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陈年往事,会阻断了两人的未来与爱情。 “你认为,如果我去找天使小姐,向她坦承一切,她会不会原谅我?” “她的原谅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认真点头。 “为什么重要?” “她原谅我,我才有足够勇气去寻找新生活。” 寻找新生活?懂了,这是他出现的重大原因,他要一个了断,一个真确结束,好安心建立新家庭。 真不甘心呐!但她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好人不会阻止别人去寻找新生活。很艰难作答,但她还是点了头,勉强挤出两分笑容。 “她会原谅你,因为她曾经是你的天使,身为天使,要给人祝福。”之后,姜穗青不言语,只是任愁绪恣情恣意。 他的观察是对的,她并没有遗忘任何记忆。 她在那个遇见他带绮绮回国的夜晚,被疲惫压倒、崩溃,她无法消化理解眼前所见,只好选择遗忘。 她说服自己遗忘,也说服穗勍和身边所有人,她已然遗忘。 她相信只要遗忘够认真,她就可以躲起来,像乌龟,不必上班,不必等待不归的男人,不必期盼失踪多年的爱情再度出现。 之后他出现、接近,这样的姜穗青更需要遗忘。 因为不遗忘的话,她就会知道,其实他有妻子、有小孩,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在六年前已经断线。 遗忘让她理所当然地发展两人的友谊,遗忘让她任性地允许自己接受他的拥抱与亲吻,遗忘让她无须背负小三的骂名……在种种情况下,她必须遗忘。 蓦地,街头艺人的歌声在脑海里浮现。 我给你最后的疼爱 是手放开 不要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 感情的污点就留给时间慢慢漂白 把爱收进胸前左边口袋 最后的疼爱 是手放开 不想用言语拉扯所以选择不责怪 感情就像候车月台 有人走 有人来 我的心是一个站牌 写着等待 因此手放开是她唯一的选择?时间已经漂白了过去污点,别再用言语拉扯、别再责怪,时间造就了他们之间的海。 是啊,歌词写得多好,感情就像候车月台,有人走、有人来。 绮绮离开、她进驻,她离开、绮绮回来……属于姜穗青的站牌,除了等待……缓缓叹息,等待不来爱情的站牌,她凭什么把爱收进口袋? 手放开呵……她在他怀里低头,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头。 六年等待,她等出一个“手放开”…… 苦笑。笨蛋的女人总是愚蠢…… 第五章 坐在老家的椅子上,手指撩拨窗边风铃,清脆的声响撞击,酸楚了心。 结束了,十年爱情。 说十年,是夸饰法,因为前三年是暗恋,后六年是思念,他们真正相处只有短暂一年。 这场爱情,她谈得窝囊,若非脑袋不好,以为吃苦等同于吃补,这样的爱情,正常人早已扬手抛弃。 偏偏她等着、守着、盼着,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以为岁月沉淀,总会留下奇迹,以为再见面,爱人的心不变,他们将回到从前,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永远无法回到原点。 她认识他的初恋女友绮绮,他的房间里有绮绮的照片,即使分手,他也没将它们丢弃,那时她猜想,他一定很爱对方。 那时,她很想知道他们两人分手的主因,没想到多年后,她果真从他口中知道了,又如何?绮绮回来了呀,那个原因对她、对他都不再重要,因为光阴巨轮再度将他们转到一起。 后来他们正式谈恋爱,她说服自己,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绮绮占据在他心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从没逼迫他把属于两个人的回忆丢去,她大度地想,青梅竹马的感情,哪有那么容易抹开,爱他,便是全数接纳,在她爱他的现在、未来同时,她必须一并爱上他的过去。 即使每次到他家里,她总会被那些照片所伤。 于是她想到好方法,她买来一串风铃,挂在他的窗前,细细地叮嘱他,“风铃响了,就是我在想你,如果当时你不忙,可不可回想我两秒?” 听过她的叮咛,他觉得她罗曼史小说看太多,笑弯了浓眉,勾过她的脖子说:“有时间的话多看点商业周刊,别把时间投资在小说漫画里。” 那时候她便明白,他立志当个大商人,她若不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他身边将有许多与他并驾齐驱的女人。 这让她在他离去的那段时间里,加紧脚步,让自己成为女强人。 他一定没在风铃响起时想她,所以她在他的心间印象不深刻,所以他一遇见旧爱,便忘记深深地、深深地爱他的天使。 不怪帛宣,也不能怪自己,那么……要找个什么人来怪吗? 怪父亲出手、裁断她的爱情?不,她明白爸爸是出自于保护,他和穗勍一样,太过保护她了,他们把帛宣当成坏人,照顾她照顾得小心翼翼。 没有人可以怨、可以怪的情况下,她要怎么释怀自己的冤枉? 泪水一串串,她蜷起身子,把头埋进膝里。 好苦……她后知后觉地在分手六年后,才尝到失恋的滋味。 手机响,姜穗青没有抬起眉眼。那是“阿忆”,改了名的庄帛宣,他打过十几通电话了,她没接。 接了能如何?他改变不了他有妻子小孩的事实,她对爱情很有勇气,但尚未勇敢到能当人家的外遇、破坏别人的婚姻。 她不是姜穗勍,没有优异脑袋,无法在碰到问题时,迅速计划出下一步该怎么进行,将伤害降到最低;她是超级笨蛋姜穗青,是别人的男友离开三个月就晓得爱情破灭,她却要花上六年、亲眼见证,才肯相信爱情已经不在了的女生。 该怎么做? 报复?少无聊,不过是人家不爱她而已,不爱她犯法吗?要是真的如此,那么世界上,除了家人之外,全都要被抓去关了。 躲避?能躲去哪里?她认识的地方就这么几块地,要她一个人出国,她会吓到心悸。 所以笨瓜姜穗青,只能找个安静角落伤心,没办法有大做为。 捂起脸……她哭得很伤心,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带着丝丝缕缕的哀戚。 她明明在哭,却还是忍不住想起那支巨无霸冰淇淋,忍不住想起他背着她,逢人就说“嗨,她是我的女朋友……”时的甜蜜。 她忘不掉他,忘不了别人的老公和爸爸,她竟然很想要、很想要、很想要…… 当他的小三,想要再赖在他怀里说废话…… 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睡上一觉,就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她真的不懂怎么做,才能得到这种病? 恨恨起身,她气死自己的笨,她需要一个人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拿起手机想半天,她打给医师,医师没接,肯定在手术室里治疗别人的心脏,没时间治疗她的心。 本想打给穗勍,考虑半晌、用力咬唇,她摇头,最后她拨打国际电话。 听见爸爸的声音传来,她再也忍控不住,嚎啕大哭。 “爸……” “穗青,你怎么了?”父亲急了,连忙问。 “爸……我心里很难过……”她继续大哭,语不成句。这是成熟女性不会做的事,但她没关系,因为她是笨到可以得到优惠的姜穗青。 “没事、不要怕,爸爸在,有什么事说出来,爸爸帮你解决。” 就是这样一份爱护女儿的心,就是这样积极想要为女儿解决所有问题的疼惜,才让她断了爱情呵……她要怨什么,她凭什么责怪? “爸……我很伤心,伤心到想去跳河。” “乖,先不激动,告诉爸爸,什么事让你那么伤心?” “庄帛宣回来了,他有妻子孩子,我知道不能介入他的家庭,但我还是好爱他、不想和他分开,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陷入长长沉默。“你真的那么爱他?” “对,好爱……失去他,我再无法爱人、无法开心,爸,我开始害怕了……如果我还要活上好多年,没有他、没有可以等待的想像空间,怎么办?” 女儿对爱情这样坚持啊?是他的造孽,他该亲手收拾。“穗青乖,不要伤心,爸爸马上回台湾,到时,我们谈一谈。” “谈过,就会让情况变好吗?” 她问,父亲再度沉默。会变好吗?他不知道。 那年,帛宣那个骄傲自负的孩子走出他的办公室那刻,他就晓得自己做错了,多年来,穗青的苦苦等候,一天天折磨他的心,他承认自己做错,错在小人之心。 接在长长的叹息之后,姜穗青抹去眼泪,哽咽说:“没关系的,您听我哭一下下,再一下下……就不会痛了。” 她忘记,上个“一下下”是六年,这个“一下下”不知道会不会持续一辈子? 但她的父亲没有忘记,挂掉电话后,他对妻子说:“我们回台湾吧。” 姜穗青说:“我想搬回老家。” 姜穗勍问:“为什么?” 她摇头,停顿三秒钟,再摇头,坚持道:“我要回老家。” 拿她没办法,他只好让她搬回老家。 一天、两天、三天……庄帛宣无法在手机上联络到她,第四天,他直接走进姜穗青的家,但她不在,姜穗勍在。 穗勍没给他好脸色,他不介意,反正他的重点不是来看穗勍的脸色。 他劈头就问:“穗青呢?” 姜穗勍皱眉,脸色益发难看。“你为什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不对……你和穗青联络上了,在什么时候?”他千防万防,这家伙还真是无孔不入。 庄帛宣没时间和他在这些事情上面周旋,急于知道姜穗青的下落。 “穗青住院的时候,意外碰上的,我就是……七楼的邻居。” 他就是?哇哩咧,难怪穗青鬼鬼祟祟的,难怪她老是拖着龚亦昕到厕所里讲悄悄话,难怪她莫名其妙发烧,难怪她…… 该死的,龚亦昕这个女人太冷血,他已经告诉她有关庄帛宣的故事,她怎么可以不知会自己一声!这个冷酷女人,不关己事就选择漠不关心? 他在生气,从鼻孔里吐气,如果手边有刀,他会试试当刽子手的滋味。 “穗青不记得你了。”姜穗勍直口否认。 可话说完,他整个人愣住,想起庄帛宣到自己公司时,同样的问话,他回答,“没关系,我记得她就好。” 他把时序接起来了,难怪他问他是不是想借着合作和穗青接近时,他够笃定回答——没有这个打算。 原来那时,他已经找上穗青。 “你真的相信她失忆?”庄帛宣一句话问住了他。 姜穗勍脸色迅速转变,吸气,他肃颜冷声反问:“你从哪里看出来,她失忆是装的?” “我提及过去时,她表情丕变,不经意间,她会坠入回忆,偶尔她会说着过去曾经讲过的话,而许多时候,她知道我的习惯,比方……我喜欢番茄汁。” 遗忘过去的女人,不该记住这些。 他叹口气。没错,笨穗青脑袋没有好到能够演戏。 “为什么要找她?你已经离开,为什么要回头?”姜穗勍口气尖刻地问。 “不是回头,是命运再度将我们牵在一起。”他半分不退让。 “命运?哼!”满脸不屑。 “你不相信?好,我问你,当年是你对不对?”庄帛宣没头没尾的几句,但天才姜穗勍就是听得懂。 “没错,是我去调查你,谁晓得调查结果会让人吓一大跳。” 果然是他,穗勍对穗青过度的保护欲啊,让人哭笑不得。 “你调查出当年是你父亲并购我父亲的公司,导致我父亲跳楼身亡,于是主观认定,我接近穗青,是为了报复?” “不是吗?你们是天差地远的性格脾气,她热你冷、她笨你聪明,你会的东西她半点不懂,而我根本不认为你会对她的漫画小说感兴趣,请问这样的两个人怎会有共同话题,要如何谈恋爱? “学校里美女如云,她们各个都比穗青优异,你连她们都看不上眼,若非‘特殊原因’又怎会青睐穗青?” “你不相信我会爱上穗青?这是你调查我的主要原因?”他失笑不已。 “没错。” 真是冤枉大了!庄帛宣问:“所以你让姜伯父出面和我谈?穗青知不知道这件事?” 姜穗勍咬咬牙回答,“她不需要知道。” 心在瞬间被拧紧。她不知道……那么这些年来,她是怎么向自己解释他的不告而别?她是怎样地等待盼望,盼望他回来给一个“合理解释”?他想起穗青在九份对他说过的话。 温和的庄帛宣动了怒气,迳自走进厨房,从冰箱中找出番茄,洗净、切片、加入甘草梅子粉,放进冰水,打汁…… 这、这是做什么!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看清楚,这里是十三楼,不是七楼,由此可见,他不在家的日子里,这家伙上上下下进了姜家大门几百次!该死的姜穗青、该死的龚亦昕,他要不把她们抓出来痛骂一顿,他就当她们的跟班小弟。 姜穗勍怒不可遏,追进厨房里,要夺下他将要入口的番茄汁,但庄帛宣动作比他更快,右手抓住他伸来的手,左手稳稳地拿起杯子,仰头将番茄汁一饮而尽。 喝光番茄汁,他将杯子用力往桌上一摆,抢先发难。 “姜穗勍,就算你的智商比别人高,就算你的才能比人家好,但你也不可以偏概全,用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别人。”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遭,用凶恶的口气对待别人。 “我哪里以偏概全?哪里用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别人?”姜穗勍反对所有指控。 “第一:就算穗青不够聪明,就算她喜欢的东西和我不同,但谁规定,只有旗鼓相当的两个人才可以谈恋爱? “我就是喜欢她的单纯、喜欢她带给别人温暖,喜欢她把别人的感受摆在第一位,喜欢她光是笑就会让我尝到满口的芳甜,我喜欢她待在我身边,喜欢她不需要任何优点就会让我感觉幸福加倍,就算她不念名校、就算她懂的东西很少、就算她比不上我们校园里的美女,但你几时听见我说,只有女强人才可以得到我的爱情?穗勍你说实话,如果穗青不是你的姐姐,你会不会喜欢一个像她这样善良可爱的单纯女生?” “我对你很生气,因为你在她脑海里深植了笨蛋二字,她深信自己不聪明,深信自己比不上别人。但她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你每句话都奉为圭臬,她的崇拜转移了我对你的愤怒,她让我相信,你是因为疼惜、因为喜欢、因为害怕她吃亏,才教她相信自己是笨蛋,唯有如此,她才会把碰到的每件困难事都交给你去处理,而你,乐于负担她这个责任。 “对,她就是这么有影响力的女人,影响了我对你的观感,影响了我对生命的态度,影响了我深埋内心的自卑感。 “所以我爱她,货真价实的爱,我想过在赚进人生的第一个五百万时,就向她求婚,也许之于你们的家世而言,五百万算不得什么,但是我敢笃定,就算我没有五百万,穗青也会心甘情愿嫁给我。” 庄帛宣怒气冲冲地看他一眼,续道:“但你调查出来的东西,蒙住你的眼睛,你主观认定,我接近穗青是为报复当年你父亲对我父亲做的事情,你深信,我这么聪明的男人接近一个笨女生绝对有其目的,甚至,你是不是也认定,我接近你,一样带着某种目的?” “你没有吗?”姜穗勍反唇相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以德报怨的人,他认定庄帛宣会采怀柔政策,只是因为这个策略对自己有好处。 “我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的父亲是谁,我和任何人交朋友,不会事先去打听对方的父母亲、家世,我是直到和你父亲见面,才晓得你们之间的关系。 “姜穗勍,在我们相知相交的几年里,你真心认为我是一个肤浅的男人?我会肤浅到不懂得分辨,自己父亲的失败原因在哪里?我会肤浅到随便找个人,把责任推出去,用怨恨对方来解决困境?” 庄帛宣问得姜穗勍语顿。也许他不是这种人,但事实上,他收下爸爸的钱、远走高飞,不管是否已经归还当年的钱,他再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错了。公司发生问题,我父亲焦头烂额,到处求助无门,他固执异常,不肯将公司卖出。依照当时的状况,我很清楚父亲的固执只会换得一个下场——公司被拍卖、他得去坐牢。倘若当时不是你父亲用最优渥的条件并购公司,我们的下场是一堆永远也还不清楚的债务。 “你或许认为,我会把父亲的死归咎于姜伯父。错,他的自杀是因为他刚愎自用,他只想着不当败家子,却没想过身边还有个未成年儿子和生病的妻子需要他扶持照顾,他承受不了失败,没有足够的勇气东山再起,所以选择逃避不面对。” “所以你没有恨过我父亲。” “我恨过,但不是在姜伯父收购公司的时候。父亲离世,曾受过我父亲恩惠、却在重要关头不肯出手的人出现了,他们塞给我钱,十万、五万、八万,慷慨的,还有人送上二、三十万,他们不知道,那些钱狠狠地砸在我的自尊上,但我不能不收,因为我的母亲正在生病,而我没有足够能力养活自己。 “母亲离世,我上了大学,开始计划人生,我深信自己有足够能力,将那些人的钱还清,我赌着那口气,要让那些人看清楚,我没有他们想像中的卑微,但你父亲用一千万彻底打死我的自尊。 “骄傲如你,姜穗勍,如果你被这样对待,你会怎么做? “我告诉自己,好,我就拿着这笔钱创造出一个新世界,届时,我要让他在我面前低头后悔,后悔看不起我、后悔不把女儿嫁给我,我要他因为女儿的心碎而受折磨,所以我离开,半句话都不说。” 所以是他做错? 姜穗勍的拳头紧握,拿起另一个杯子,将果汁机里的番茄汁倒尽,仰头,泄恨似的,把果汁吞进肚子里。 难喝!比穗青打的难喝一百倍。 这些年,穗青的番茄汁扎到炉火纯青,多少糖、多少梅粉、多少水,她试出一个完美比例。 “你成功了。”放下杯子同时,他吞下满喉懊悔。 “对,我成功了。当钱还清、我的自信回复,再也没人认为我是小眼睛、小鼻子,不思错误,只把错误归咎于别人、用怨恨满足自己的男人。”庄帛宣接下他的话。 他纠正,“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你成功,是指你成功地让我的父亲因为穗青的心碎受折磨。 “如果你和我一样认识穗青,你会明白,她笨得找不出你无故离开的原因,她以为自己做错事,迫使你离开,她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自己,她甚至想找到办法,让你明白,她对你有多少歉意。 “但她做再多,你也不可能知道,于是她只能等待和坚持。 “这些年,她每天下班都绕到你住的老公寓,因为她深信,终有一天,你会回来;她每天都为自己打一杯番茄汁,因为她害怕自己打果汁的技术退步,哪天你回来,会喝不惯;她给你写信,写过千百封,每一封都是满满的歉意,她总是说,只要你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做得更好。 “我骂她,但是骂不醒,她的坚持让人跳脚。她说,能够等待,就代表还有希望,光是为了这个希望,她就必须继续等待。” “她……每天都在等我回来?”是谁在他心口捶打,一棒一棒、一下一下,好像非要将他的心磨成面粉、沥出汁,方肯作罢。 姜穗勍回答,“对,今年生日,她工作到很晚,我在家里等不及、跑到办公室把她没做完的事完成,因为我做很多菜打算帮她庆生,但离开公司时,她坚持要绕到你的旧公寓看看。 “她告诉我,最慢一个小时到家,但我等了将近三小时才等到她回来。我不知道她碰见什么?她回到家、口口声声说累,我们放弃庆生,让她早早上床。 “隔天醒来,她回到十八岁,彻底忘记‘庄帛宣’三个字,再不写信、不打番茄汁,她对爱情的坚持,在那个晚上消失。如果我没猜错,这件事和你有关,对不对?”姜穗勍猜测,他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早回到台湾。 生日那天……庄帛宣僵了脸部线条。“她回到家时,是不是将近十二点?” “对。” 点头,他明白是什么事让穗青感到疲惫,那个晚上希望被失望取代,她失去了等待的理由。 “告诉我,她在哪里?”他要去找她,把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早说过了,他再也无法二度与她错过。 “不,除非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不要,因为我要处罚你,你必须为你的自作主张吃苦头。” 处罚?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学长、篮球队长,他以为他有权利处罚谁?哼!翘起下巴,姜穗勍骄傲道:“行,那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 “如果你不介意她继续躲起来伤心……好,随便你。” 两个硬气的男人互视,他瞪他、他也瞪他,谁也不肯让谁,三分钟……或者更久一点,姜穗勍咬牙切齿地让步妥协。因为庄帛宣该死的正确,穗青正在“躲起来伤心”,并且那个笨蛋在伤心时,肯定还要对人装笑脸! 再咬一回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穗青的下落。 庄帛宣回到老家,不是姜穗青的老家,而是他住过很多年的公寓。 按下门铃,对讲机里传来绮绮的声音,三分钟后,他走进家门。 他看见那盏立灯,若干年前、穗青送来的那盏,它随他飘洋过海,随他回到台湾,只不过这回搬家太匆促,他忘记带它离开。 绮绮给他倒杯茶,与他面对面坐下。 “宝宝呢?”庄帛宣问。 “睡了,他很好养,吃饱睡、睡饱吃,就像灌空气那样,迅速长大。”说到宝宝,笑纹绕她眼角。 “这样好,妈妈带起来不会那么累。” “我宁愿他是个磨娘精,听说越乖的孩子越笨。” 是吗?那他可不可以用来解释穗青的笨是因为太乖?摇头、笑开,他总是在想起她时,幸福洋溢。 “帛宣,我想和你谈谈。”她等他很多天了,这段日子新公司成立,她知道他忙得焦头烂额,不敢太打扰他。 “好,我也有话想说。” “你先讲。” “不,你先。”他的话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讲完。 “好吧,首先我要感激你,在我离婚之后愿意尽释前嫌、收留我,我这段时间经常回想,你今日之所以发达,而我娘家的颓败,是不是某种因果报应? “当年爸爸见你家破产便悔婚、要我和赵伟宁在一起,没想到他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拈花惹草、处处招风流,甚至在我娘家需要援手时,撒手不管,到最后……甚至为了小三,逼我签字离婚。” 讲到这里,绮绮忍不住热泪盈眶。和赵伟宁真没感情吗?怎么可能,多年夫妻了呀,怎能说散就散。 “别这么想,人生本来就无法事先度量。” “假设爸爸别那么现实,或许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美满的婚姻家庭。” “都过去了。” 庄帛宣轻拍她的手背,她反手,握住他的。他是好男人,她一直都知道,当年的事,她虽然可以冠冕堂皇把罪过推到父亲身上,但她无法否认,若非自己点头首肯,父亲怎能逼她进礼堂? 当年的赵伟宁风流幽默,他追女人的手法让她怦然心动,帛宣却什么都不会,只会允诺未来,给予她安定生活。 而那时的她,青春飞扬,家境富裕,不需要他给什么,她过的就是安定生活,年轻的她要快乐、要浪漫,要吃一顿五千元的大餐、要穿上几万块的设计家衣服,还要男人捧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向她示爱……这些东西,帛宣给不了她。 如今事过境迁,年纪增长了智慧,她才终于体会,平静安定的生活多么难能可贵。 “我很感激过去八个月,你让我留在身边,我每天品味着家常生活,才晓得幸福是以这个姿态呈现,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没有逛街shopping、没有贵妇下午茶,她每天只忙着一件事——做三餐、等待帛宣回家,这样的生活,恬淡安静。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了,老得再也追逐不起刺激。 “我也感激你,在美国的那几年里,我过得很寂寞,你搬进来,带给我亲人般的支持。” 寂寞的夜晚,他总是想起穗青。 他想,知道了他和她父亲的关系,她会怎么想?松一口气,感激他自动离去,还是埋怨命运捉弄自己,又或者对她父亲大发脾气? 他模拟过无数状况,就是没算到,她压根不晓得他为什么转开身。 他以为多年过去,穗青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她那样姣好的女子,肯定有许多男人追逐。 却想不到,她竟然每天想他,每天在楼下等他,她为他喝番茄汁,为他反省莫须有的错误,她以为能够等待便是希望…… 穗勍说的每句话,像绳索,一圈圈捆住他的心,绑得他喘不过气。 他对不起穗青,不管是多年前或多年后。 “回台湾之前,你告诉我,等孩子出生,我们就登记结婚。那句话让我感激、感念,我恨当初对你的背叛,也感谢你愿意尽释旧怨。” 她相信,帛宣一定很爱自己,即便她曾经背叛,为了爱情,他愿意重新开始。 庄帛宣垂下眉头。是,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他想,反正不是穗青,是谁都无所谓;他想,绮绮需要帮助,而他们曾经多年相处,既然如此,当个现成父亲也没关系。 对于爱情,在离开穗青之后,他自暴自弃,可是与穗青再度相遇,他有了积极争取的欲望。 “帛宣,我向你发誓,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会用未来的生命好好弥补,我将努力当个好妻子,为你生儿育女,给你很多的家人亲戚,让你不再感到寂寞。” 他伸手,制止她的话。“绮绮,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先听我说?” 他脸上充满抱歉,抱歉带给她希望,却又要教她失望。他习惯计划未来、计划事业与生活,偏偏命运这种事,容不得他事事做计划。 “你后悔了吗?”看见他的犹豫,她隐隐的不安升起。 “绮绮。” “你要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后悔好吗?我只剩下你了,我的娘家不能依靠,没有良心的赵伟宁也靠不得,我没办法独自照顾孩子、没办法一个人生活……” 绮绮语带哽咽,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娇生惯养了一辈子,赵伟宁带给她的痛苦教她无法承受,幸而雨过天青,上帝让她遇见帛宣,她不能失去他! “不要急,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他温和的笑颜安抚了她。 “只是一个故事?”她狐疑地问。 “对,一个很多年前发生的故事。” “好,我听。” 绮绮吸吸鼻子,坐到他身边,本想靠在他肩膀上,但庄帛宣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他走到窗前,指着窗边说:“曾经,这里种了好几盆的圣诞红……” 第六章 2004年夏天。 姜穗青穿着粉色小礼服和高跟鞋,长长的鬈发在身后披泻,镶钻的发箍固定着黑得发亮的长发,提起格纹包包,她快步跑下通识大楼。 “穗青,等等我。” 同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停下脚步,旋身回头同时,发送出一个大大的甜美笑容。 “你要去哪里?跑那么快。” 小静跑到她身边,手里抱着一叠书本,身上穿着t恤牛仔裤,是很典型的大学生打扮,和把自己弄成小公主的姜穗青截然不同,但怪异的是,姜穗青并没有因为这样,成为同学间的排斥对象,相反的,她在系里有很好的人缘。 “我爸给我订了一部新车,我要去拿车。”她回答。 “这么好,开新车,载我一程吧。” “有什么问题,明天早上,我去你家接你。” “好啊,不如……我打电话给丫丫、小平和水水,我们晚上搭你的新车去逛街吧。” “今天晚上哦?可不可以先不要?”她合起双掌,鼓起可爱的腮帮子恳求。 “有计划?” “嗯……呃……我要……”姜穗青欲语还休,找不到话头。 “老实说,我们就不跟,不老实讲,我们就非和你去逛街不可。”小静强势说道。 “不是啦,我、我牵了新车之后,想绕到穗勍的学校接他下课。” “接你弟?说得好听,我看你是想去见见你的王子,对不对?”小静用手肘撞她,眼里满是暧昧。 她红了脸,低下头,半天不吭声。 小静没猜错,她是想看庄帛宣,听说他们今天约在一起打球,也许、如果…… 说不定,她可以借口开新车子,载穗勍和庄帛宣一程。 “姜穗青,你是我见过最没用的女人,都暗恋人家三年了,还不行动。”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啊就不行。”她也埋怨,可是……可是这种事,自己哪有办法。 她认识庄帛宣,在十九岁那年的夏天,他和穗勍是同一所大学的学长学弟,她去看穗勍打球,却在篮球场边暗恋上穗勍的篮球队长,她欣赏他的投篮动作,欣赏他指导同学、学弟的自信,更欣赏他运筹帷幄的气势。 可惜有很多的女孩和她的眼光一样,而且她并不是最美丽、亮眼的那个。 她不是没想过停止暗恋,不是没想过找个男生谈场正式恋爱,但她有障碍,因为那些男生都不是庄帛宣。 她想干脆一点、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递情书,正面问他,“我可不可以应徵你的女朋友?” 可她只是试探,些微的、稍许的试探,就被穗勍一口气否决,他用非常不屑的眼光对她说:“你‘也’想当庄帛宣的女朋友?”他的“也”字音量是其他字的三倍半。 她用力点头,忽略穗勍刻意的音调。 见她不受教,穗勍弯下腰,捏捏她的脸,似笑非笑说:“喜欢他的女人,光是计算我们学校的部份,就得从街头排到街尾,然后在校园里面绕三圈了。 “姜穗青,你认为那群女人,美的美、可爱的可爱,最重要的是脑袋比你强过千百分,他为什么不和她们交往?” 因为他不喜欢脑袋灵光的女人?屁啦,这种话连她这种脑袋不灵光的女人都说服不了;因为他不喜欢逛校园,所以碰不上喜欢他的女生?更屁,那些女人又没有用图钉钉在原地,她们可是目光犀利如鹰隼的优质女性,碰不上不会制造机会吗? 她想半天后摇头,这种高难度问题,她简单脑袋解不出答案。 “可不可以给我选择题,不要用申论题为难我?” “行。a:庄帛宣是gay,只交往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b:庄帛宣已婚,两个孩子正在念幼稚园。c:他的神秘女朋友在校外,青梅竹马十几年。d:他不碰同校的女人,害怕分手后,成为校园重大事件。” 她乐观回答,“是d。” 太棒了,她是异校生,绝对不会出现困扰他的难题。 穗勍没好气瞪她。 “不是吗?所以……庄帛宣是gay?难怪你们这么亲密……”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笨脑袋。“说,有你这种姐姐,我还能相信上帝爱我、相信他并不想毁灭我?” “你直接告诉我答案不行吗?非要残害我硕果仅存的脑浆,万一我提早得老年痴呆症怎么办?”她气急败坏。 他没好气回答,“答案是c,因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人家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像被穗勍拿盆冰水兜头淋下,她被冻得说不出话,好半天后,她才勉强做出反应。 “那就没办法了。”她叹口气,喃喃自语回答道。 穗勍看见她知难而退的表情,伸出长手,把她的长发当成篮球蹂躏,最后低下头,对她奸笑两声说:“相信我,你们不适合,他讲的话,十句当中你有八句听不懂,他喜欢的音乐,绝对不是你那些偶像歌手的创作曲,他的人生和你这种人全然迥异,你们如果真的在一起,不是折磨他就是折腾你自己。” “所以他喜欢的女生不是我这一型的?”她抿住下唇,试着分析。 “应该说,他喜欢的女生也会喜欢国际经济,他们在一起可以聊原子定律,可以谈小奏鸣曲,可以谈生命的奥秘也可以聊时事国情。” 说到底就是她太笨,她只懂得漫画小说,满脑子粉红色泡泡,她配不上庄帛宣那样的有为青年。 在穗勍打压她的暗恋之后,她的暗恋变得更加藏头缩尾。 “你又还没有做过,怎么知道不行?”小静推推她,把她从沉思中拉回。 “他有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她不能当小三,就算真想当小三,她也没那个脑袋和把握。 所以穗勍常说:“放心,等你够老,我会帮你招一把剑兰当姐夫,花瓶配剑兰相得益彰,往后,你不要把为数稀少的脑浆浪费在恋爱上。” “那个青梅比你还好吗?”小静问。 “不是只有比我好而已。” “不然呢?” “是比我好一万倍。”她说得斩钉截铁。 那个青梅懂巴哈,她只认得哈林;青梅了解股票与基金,她只晓得lv与柏金;青梅很会说英语、日文加上一点西班牙语,她能混得出口的只有中文和半生不熟的闽南语。 听说人家的爸爸曾经当过外交部官员,周游全世界,替台湾和各国争取建交机会。她的老爸也周游全世界,不过他做的是搜刮当地老百姓的金钱…… “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不如,我帮你介绍一个好男人。” 姜穗青摇头说:“下次再说吧,我要去拿车了。” 与小静挥手再见后,她搭上计程车到车行。 新手上路战战兢兢,她得小心再小心,爸爸说的,想握方向盘的人,要先学会责任感,因为驾驶控制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还有车上乘客、路上行人,以及机车骑士的命。 她牢牢记住,虽然她不聪明,欠缺举一反三的能力,但她很乖,会把大人的话记在心底。 这就是姜穗青,虽然笨,但是乖得让人很心疼。 庄帛宣看一眼手表。快迟到了,家教学生明天要参加学测,他得趁今晚抓紧时间帮学生恶补一番,倘若学测成绩够好,也许等学生上了高中,家长会继续聘他当家教,而且这名学生家里还有个小他三岁的弟弟。 心底盘算,他加快脚步跑进车棚。 手机响,他顺手接过,脚下的步伐维持一贯的快速。 “帛宣吗?” “是我,有事?”接电话同时,他脸部表情柔和,连带地,心情跟着放松。 她是他的女朋友、未来的妻子,他们从国小时期便认识,那时双方父母都认了媳妇和女婿。绮绮聪明又美丽,他们交往的时间,可以让婴儿长成口齿清晰、脑袋叛逆的青少年,长年交往,让责任感重的他,眼底再也装不下其他女性。 “我们可不可以见个面?”绮绮在电话那头问。 “今天晚上恐怕不行,明天好不好?明天下午我没课。” “可是……我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她低沉了声音。 “飞机?你又要出去旅行?” 绮绮是富家女,老是跷课出国旅行,不过她很聪明,即使待在教室里的时间很短,她的学业成绩还是亮眼得令人注目,骄傲的他认为,也只有这样的女生才配得上自己。 “对不起,我要结婚了。” 蓦地,他被雷轰过,定身在操场中央,不晓得该怎么理解她的语句。 结婚?和谁?他吗?不可能,如果他是男主角,怎会事先全无听说?那么,是她和别的男人结婚? 可是,他们是男女朋友,他们早就计划未来,为什么那个“别的男人”出现,他会一无所觉? 他没说话,只感到口干舌燥,话卡在喉咙,出不了口。 电话那头出现轻微的啜泣声。 “帛宣对不起,我没办法,自从庄爸爸生意失败,爸妈就不断逼我和你分手,我努力反弹,可是他们说我没乖乖听话,就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赵伟宁是爸爸挑选的男人,这几个月追我追得很勤,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只好一直瞒着,你就要拿博士论文了,我不想你分心,我……” 她讲了很多遍对不起,并且每个隐瞒他的借口都破得可以,他听不进她讲的每句话,直到她说…… “明天的飞机,我们将到赵伟宁美国的家举行婚礼。” 他额间青筋暴突,眼底燃着炽焰,喘促的呼吸声浓重。 明天要飞往美国结婚,昨晚还和他上床?她在想什么?利用他的身体、他的感情,到最后一秒? “帛宣,请你不要生气、不要难过,你那么好,一定可以碰到更好的女生。” 他再好也好不过赵伟宁,十几年的感情,也拼不过几个月的追情……不过,他没回应。 “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愿意,我能够帮你的,我可以汇一笔钱到你的……” 又要给他钱? 庄帛宣冷笑。当父亲跳楼自杀后,所有人都给他钱,以为给钱,便还尽当年父亲施予的恩惠,从此银货两讫? 原来人情,可以用钱来计量?现在连她也要给他钱,买断过往。 “帛宣,为什么不说话?对不起,我就是害怕伤害你,才一直不敢说……” 在离开前一天打这通分手电话,他便不会受到伤害?再度冷笑。 “帛宣,你说话啊,我不敢祈求你原谅我,但你说说话,我才能放心。” 她要他说什么?说“我原谅你”、说“没关系,它日相聚,记得对彼此说一句我想你”,还是说“谢谢你带给我的美好回忆”? 她想要的,不过是让自己安心。 好,就当作是送她的结婚礼物。 “恭喜你,因为你要在美国举行婚礼,我恐怕没办法参加了,你知道的,我很穷、负担不起机票,不过还是祝你幸福。” 他语带讥讽,仿佛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仿佛他们昨天、前天、大前天……没有在床上缱绻缠绵。 他没等她回答,切掉通话。 仰头,深吸气,他压抑愤怒,告诉自己,没关系,爱情对于男人没有那么大的重要性,男人的口袋里只要有足够的money,何必担心爱情不来临。 手机铃响,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直接关机。 他不必仁慈到为了她的心安着想,说一堆言不由衷的废话,他半点不善良,半点不想让她以为,她对他有多重要。 他,决定切割过去。 庄帛宣找到自己的摩托车,发动,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加速,飞快地钻在每个巷口,直到……一个冲击声,他跌倒在地。 医院急诊室里,消毒药水味充斥着鼻翼,穿着白袍的医师来来往往、个个步履飞快。 两个重症病人和一场死亡车祸,临时送进来七名轻重伤男女,把整个急诊室给塞爆,护士长到处打电话,联络人进急诊室帮忙,不多久,来了几个实习医师、几个住院医师和护士。 就算不是正牌医师,有人手总是好的,他们一进急诊室就散开,训练有素地各自找病人看诊。 不晓得是不是庄帛宣的伤太轻,还是他看起来不像病患,竟然好几个医师从他身边经过,没人停下来帮忙。 这情况看得姜穗青更加紧张,她到处拦人,可人家总是客气地对她说:“对不起,请稍等。” 然后,她就真的乖乖“稍等”,可是视线一落在庄帛宣小腿上划出的大伤口,她心急得无以复加。 她哭红两颗大眼睛,晶莹泪珠挂在粉嫩的脸庞,她扭绞着两只手,望着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可是没有人肯理睬她。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她的对不起真实而诚恳。 “没关系。”庄帛宣叹气。 这口气并不是因为无奈,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不是她来撞他,是他自己去撞她的,这种交通事故,明眼人一看就能分辨出谁对谁错,他的车头全毁,她的车腹凹下一大块,她应该感到欣慰,若非车身够坚固,她会和他一起躺在急诊室。 “是不是很痛?” 她被他脚上的狰狞伤口吓坏,瞬地又滑下一串泪水,好像那只滴着血的红色小腿是自己的。 “我还好。” 他见着她揉得通红的鼻子,忍不住想笑,如果心情不是该死的糟,脚上的伤不是该死的痛,他真的想笑。 没见过有人可以哭得这么漂亮的,粉嫩粉嫩的脸,泡在泪水里的眼珠子闪闪动人,他看得出来,她极力想要忍住哭泣声,但力有未逮,她很拼命想要挤出笑脸安慰他人,但笑尚未成形,又被一串泪水淹没。 他想,她吓坏了。 “对不起,我是笨蛋,我老是出状况,开车的人应该更小心。”她低头,连声道歉。 她的泪水湿透他的衣袖,深深的一圈墨黑,被空调送出来的冷空气一吹,有些凉意。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告你。” “我不是怕你告我。”她猛摇头。 “不然你为什么哭?” “你会痛啊,伤口那么大,一定很痛。” 说完,她想起什么似的,慌慌张张从包包里面掏出一颗巧克力,塞给他。 “吃点糖好了,痛的时候吃一点,感觉比较好。” 她当他是生理痛吗?无奈一笑,但望着她湿答答的眼睛,还是配合地剥去巧克力外皮,放进嘴巴里。 巧克力才入嘴三十秒,她就急着问:“好一点没有?” 她以为是打吗啡,药效这么快? 不过说真心话,疼痛还真的是稍减,这和巧克力无关,而是因为她的泪水、她的诚恳……多久了,没有人这样为他担心、为他哭。 “其实,我没有那么痛。”他试图安慰她。 “不要骗我,我知道,那个很痛,我光是指甲裂掉都痛得大哭大叫,你破这么大一块皮,肯定痛得很想哭。” 很想哭?不,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自从母亲离世,他再不认为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自己掉泪。 一位白袍医师匆忙走过,姜穗青见到他,马上拦到对方面前说:“对不起,我们出车祸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撞到头,但是他的伤口很大,你可不可帮他看一看?” 白袍医师年纪有点大,而且长袍及膝,不是短版款,他应该是刚调过来的正牌医师。 他走到庄帛宣身边,撑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照他的瞳孔反应,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职业是什么、这位小姐是你的什么人、车祸时你有没有撞到头部?” “我叫庄帛宣、二十五岁、博士班学生,我的车子和这位小姐的车相撞,车祸时我没有撞到头。” “很好。”医师看一眼病历表,上面记录了他的血压,心跳和体温,情况并不严重,再看看他的伤腿后说:“稍等一下,会有护士小姐推你去照x光。” 将病历表放回他身旁,医师继续走往另一个方向。 见医师这样,姜穗青慌了,她扯住他的衣袖哀求,“医师,你要去哪里?他很严重耶,你为什么不帮他?” “严重?”他看一眼泪流满面的她,问:“你觉得肠子露出来、脑浆被挤爆的人比较严重,还是庄先生的腿伤严重?” 他问得姜穗青哑口无言、缩回自己的手。 医师离开,她走回庄帛宣的床边,咬唇,好像医师伯伯给她多大的委屈受。 “对不起,不然你再吃一颗巧克力,好不好?” 关她什么事,干么道歉?他叹气。怀疑怎会有这样的女人?不过怀疑归怀疑,他还是不忍拒绝她的好心意。 “要不要把你包包里的巧克力通通拿出来?” “只剩下三颗,通通拿出来不好啦。”她放低音量说。 “为什么不好?”他也学她轻言细语。 姜穗青看了看左右病床的人,嘴巴凑近他的耳缘,细声说:“这里的病人太多了,不够分。” 噗哧一声,他再也忍控不住,爆笑出声。 终于,护士过来推他去照x光。 当他被推出来,姜穗青第一句话问:“会不会痛?”下一刻,又要去掏包包里的巧克力了。 护士白她一眼,没知识也要看电视,谁听说过照x光会痛? 再终于,穿白短袍的实习医师走过来,帮他缝合伤口,那个针看起来很粗,穿着肉,看起来很痛,最重要的是医师看起来很没有经验。 她牢牢地握紧他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心渗着汗,并且微微发抖。 姜穗青不断对他说:“顶多痛一下下,你没事的,你是好人啊,好人一定有好报。” 他不知道好人是不是一定有好报,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好人都能领到免死金牌,但他确定医师在缝完自己的伤口时,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说:“小姐,我也是好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这个好人,会在实习的第二天就被派到这里,缝合你男朋友的小腿?我在家里连针线都没拿过。” 医师自己说完,幽默微笑,而庄帛宣看着自己那道被缝得歪歪扭扭的疤痕时,也笑开。 两个“好人”相视而笑,而拼命说人家是好人的姜穗青却脸色发青,额头冒出大量冷汗,因为……穗勍来了…… “姜穗青,你这个笨蛋,今天才交车,你就给我撞人!” 随着他的句子结束,他站到姜穗青的面前,a好人怕扫到台风尾,迅速收拾工具、远离灾区,b好人因腿伤,而且拐杖尚未订制,只好乖乖躺在床上,等台风眼迫近。 庄帛宣当然知道这个台风是谁,事实上,他们才在下午通过电话,因为他打算临时加课、帮家教学生抓考题,只好取消和姜穗勍的打球约定。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手?脚?还是身体?” 姜穗勍一面问、一面拉开她的袖子衣角,像妈妈在替幼稚园小朋友检查服装仪容那样。 “我没有受伤啦,是我把别人撞伤了。”她越说声音越低。 “谁说你没受伤,你的脑袋坏掉了,说说看,你脑子里面装了什么草,早就跟爸说过,不要买车、不要买车,你的脑容量根本无法应付开车这种复杂工作……” 他唠唠叨叨、琐琐碎碎骂不停。 “穗勍。” 庄帛宣无奈出声,姜穗勍终于停下叨念,转过头,这才认出病床上的男人是他最崇拜、与自己最旗鼓相当的学长。 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似的,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不敢置信地指指穗青、再指指学长,嘴巴大张。 不会吧,他们家的智障妹竟然想用这一招去追求暗恋的男人,天呐、天呐、天呐……她打算把人撞得半残,再以身相许吗?早知道,漫画不能看多、小说不能多看,看完会像她那样,变成智障。 “学长,对不起。”他一咬牙,九十度鞠躬。穗青做出这种事,身为弟弟的人,需不需要切腹自杀? “不是她的错,是我撞到她。” 不可能,这是客气话,绝对是客气话,天才有足够的应变能力,要闪过一辆庞大的轿车,只是件小事情,唯有像姜穗青那种单细胞生物,才会把轿车当成推土机用。 “我记得你们是兄妹。” 姜穗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姐弟,我们差了一天。” “是差六分钟,不是一天。”姜穗勍不满,补上一句。 有这种姐姐,他宁愿去当外星人,至少人家不会怀疑他的遗传基因。 她自以为幽默说:“你有没有听过六分钟护一生?穗勍晚我六分钟,所以他要保护我一生,我闯祸、他处理,我搞砸、他善后,我做不完的事,他要帮我补齐,所以有一个晚我六分钟的弟弟,真的很棒。” 她的解释让姜穗勍脸色发青。他已经五次、十次,不,大概说过五十次,叫她不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他们的关系,呃……完蛋,他在学长面前永远都抬不了头。 转头,他看向庄帛宣,满脸的哀戚悲恸。既生勍,何生青? 老天为了劳他的筋骨、饿他的体肤、空乏他的身、增益其所不能,于是让穗青提早他六分钟出生…… “穗勍,帮我一个忙,我的家教学生要参加学测,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去帮他抓题?”他是个责任感深重的男人,眼看上课时间快到,心里放不下。 “抓题?没问题,不过,我得先送你回去才行。” 之后,他们领药、回家,姜穗勍去帮忙代课家教,到庄帛宣家里接姐姐时……她已经在人家的床边睡着…… 无言呐。再一句,既生勍,何生青?看来老天让她降临人间,纯粹是为了磨练他姜穗勍的心志。 第七章 她是最负责的肇事者,也是最体贴的看护。 帛宣的家是个三十几坪的公寓,不算旧,约有十年屋龄,在父亲过世后,他卖掉之前住的大宅,和母亲搬到这里,卖房的那笔钱不但支付公寓屋款,也支付他这几年的生活费和学费。 原则上,他比需要靠助学贷款才能生活的穷学生好得多,但他刻苦自励,除了当几个学生的家教,还设计电玩程式,与一般大学生相较,他更在乎未来的发展。 两个房间、一组卫浴、一个厨房和客厅,装潢简单,用的都是系统家具,难得的是一个大男生独居,竟可以把屋子弄得这么干净。 这是姜穗青踏进屋里时的第一个念头。 庄帛宣的脚受伤,得靠拐杖进出,幸好是电梯公寓,上下楼不至于太大困扰。 穗青天天到这里报到,送早餐、送他上学,下午接他下课,陪他回家、做菜、整理家务,服侍到晚上十点,她才回家。 他解释过许多次,车祸不是她的责任,可她坚持,“大车撞小车,无论如何都是大车的错。”然后,她就这么“负起责任”来了。 说实话,她做的菜不怎样,除了咖哩饭还是咖哩饭,了不起今天用鸡肉、明天用猪肉,后天改牛肉,里面的配料把苹果变成花椰菜、马铃薯或者杏鲍菇之类。 幸好他对吃食不讲究挑剔,不然在连吃三天咖哩饭之后,谁都会苦恼下一餐的到来,但她带来的早餐很不赖,那是姜家厨子的杰作,有时候是姜妈妈的手艺,丰富多变、营养可口,就算对吃食不挑剔的他也会期待起隔日的早餐。 她常带来新礼物,昨天是一双草绿色、绣有彼得兔的拖鞋,取代他的蓝白拖;前天她用粉蓝色彼得兔漱口杯和彼得兔毛巾、浴巾、床单,换下褪色的床罩和盥洗用具;而大前天,一组马克杯悄悄占据他家厨房。 礼物的进驻是悄悄无息的,等他发现时,元凶已经不在场,就像她进驻他心里的情况一样,他也曾想过拒绝她的好意,但所有的拒绝词句,往往在不知不觉间,融化于她甜美的笑容里。 今天是假日,姜穗青仍然大清早就送来早点,这次她带来一盏立灯,立灯的造型特殊,颇有些设计师风格,支架是用立方体木头堆积而成,灯罩上镂刻着几何图形,她把灯摆在沙发旁边,摆好后,左看看、右挪挪,直到满意了,才进厨房处理早餐。 把早餐端到客厅后,她拉起窗帘、关上几个门,让客厅进不了光线,然后打开立灯,昏黄色的灯光,亮了她的脸。 柔和的黄、温暖的黄,像她带给他的感觉,既温暖又安全,似母亲的怀抱,也似冬天的暖阳。 她在,他便忘记绮绮离去带来的伤,她在,他便记不得过往岁月里所有的痛苦刻痕,她之于他,不只是天使,还是救赎。 因此不乐意与女孩子建立关系的庄帛宣,在她“负责任”满一个星期后,决定把她当成朋友。 “喜不喜欢?”姜穗青歪着头,满脸巴结,像讨赏的101忠狗。 “喜欢,你在哪里买的?” “是我自己设计的,爸爸公司里有位林叔叔木工很厉害,我画设计图、他帮我做出成品,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永远不会和别人撞灯。”她笑得眉弯眼弯。 “你爸爸开建设公司?” “不是。” “不然怎么会聘用一个很会做木工的林叔叔?” “林叔叔是爸爸的行政助理,林爷爷是做木工的,叔叔从小跟在爸爸身边敲敲打打、磨磨锯锯,那是他童年里最幸福的回忆。长大后,他念名大学、名研究所,这样被父母费尽心血栽培而成的儿子,怎么能回去当木工?因此他只在闲暇之余,钉钉柜子、修修天花板,把自己的家弄成样品屋。” “一个是工作,一个是梦想,很少有人的梦想与真实职业一致。” “对啊,就像我的朋友水水,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可她是独生女,必须继承父亲的事业,只好乖乖念商学院。高中时期,她最大的梦想,是能够穿着红色的礼服在悉尼歌剧院演出。” “你的梦想是什么?”他忍不住想知道,天使的梦想是什么,拥有一双能飞得又远又高的翅膀,还是魔棒一挥,造福全世界? “不能讲。”说到此,她神秘起来。 “为什么不能?” “我讲了,你会笑我。” 她的梦想早被好朋友们嘲笑过无数回合,实在不需要他来做补强。 “我不笑,保证。”他五指朝天,立誓。 他不算多话男人,但在她面前,忍不住多说话,为什么?想听她甜甜的嗓音,还是想逗得她脸红害羞?原因不明,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喜欢她在跟前吱吱喳喳。 穗青说话的时候,动作表情丰富,让他暂时忘记失恋情事,就算她讲的话很白痴;她笑起来,他会感到轻松惬意,偶尔还沉溺于她甜美的笑容里。 假使喝完苦药,糖果可以抑制口中苦涩,那失恋便是那盅苦药,而她是他的糖果,他明知自己不会对甜食上瘾,但他想要留住这份甜蜜,不愿她离去。 庄帛宣望着她,用眼神鼓励她说出梦想,她挣扎了两秒,再确定一回,“你真的不笑我?” “绝对不笑。” “那……好吧。我希望有一个房子,透天的,不用高,只要两层就好,房子外面有块小小的地,种满我最喜欢的花。” “这个梦想对你而言,应该不难办到,据我所知,你们的家境不坏。” “可我希望屋子里有个很棒的厨房,一只很可爱的大狗狗。” 他侧过脸,皱眉头。“我还是听不出来,这个梦想为什么会被嘲笑?” “我想在厨房里准备很好的三餐,抓住……某个男人的胃。” “噗!”说好不笑的,他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她的手艺要准备三餐已经够好笑,还想抓住某个男人的胃,简直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都笑我。”她苦恼跳脚。 他正色,按捺住脸上笑痕。“除了我,还有谁笑你,穗勍吗?” “所有人都笑。穗勍说,你的手艺要抓住男人的胃?有没有说错,是毒死男人吧。水水说,耍白痴啊,如果手艺可以抓住谁,那五星主厨不就一婚二婚三四婚,妻妾满天飞。小平说,这个年代,谁还会在家里幻想一个男人?要幻想男人不如幻想一本厚厚的存款簿和一张白金卡来得有价值。小静直接戳戳我的额头说,你回去住在城堡里吧,白雪公主……” 看来,每个人嘲笑她的方式不一样,但他的思维和穗勍很相像。 她缩进沙发里,把脸靠在椅背上。“现在人都不把爱情当成一回事了。” “因为未来的生活与经济,比不切实际的爱情来得重要。” “你也认为,只要有钱就会得到快乐?” “与其把未来寄托在空口白话的爱情上头,倒不如寄托在金钱上面,来得有保障。”他说得简明扼要。 姜穗青垂下眉,苦苦的表情呈现。 她的神情让他不忍,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生,于是拍拍她的肩,转移话题问:“你说想在院子里种满喜欢的花卉,什么是你最喜欢的花?” “你猜?”她黑瞳转了两圈。 “玫瑰?” “你觉得我幻想爱情,因此喜欢玫瑰?” “不,我认为十个女人当中,有九个喜欢玫瑰。” 她笑咧了唇,说:“很抱歉,我是特殊的那一个。” “那么……代表纯洁的百合?”而她是朋友眼中的白雪公主。 “不对。” 之后,他又猜了十几种常见花卉,都没猜对。 接下来,她做咖哩牛腩给他当午餐,下午他们各自盘踞桌子一端念书,晚上是干的咖哩炒饭,之后她送他去兼家教,两人在车上一路聊,她送他回家后,自己才回家。 这种互动模式,延续到他的伤口拆线,恢复正常生活。 他的伤势痊愈,肇事者没必要继续上门照顾,庄帛宣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他起床、打理好自己,发现熟悉的脸孔没有出现眼前,在微微的失落后,释然一笑,敲了敲镜中人说:“你以为姜穗青是你的贴身秘书?” 背起背包,下楼,他刻意装作不在意,上课下课,兼家教。 可他控制不住地在吃午饭时,抬起头看看身侧,下课时扭头,在学校门口望一眼穗青惯常停车的角落,那个次数……多到让和他一起的同学忍不住问:“你在等人吗?” 他在等人吗? 失笑,哪有人可以等,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而穗青……肇事者已经尽完责任。 第一天,在频频张望的状况下结束,第二天,张望的次数虽减少,他却仍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时时看着自己,第三天,他忍不住地在离开家门时叹口气。 那口气代表什么样的意义,他并不清楚,直到他在公寓楼下看见穗青的新车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习惯穗青的存在,而且她没出现的日子,让他有严重的寂寞感。 他快步来到她的车旁,想也不想就出声问:“你怎么没来?昨天、前天……” 话说一半,他才想起来,自己凭什么理直气壮? 所以……他在等她?笑容溢满姜穗青的脸庞,她迅速接下他的话,“我昨天、前天肚子痛得下不了床,穗勍叫我别出门,所以我连学校都没去。” 庄帛宣急问:“你不舒服吗?有没有去看医师?” 她赧红了双颊,低下头,半天不吭声,那表情一看就明白,她没去看医师。 “为什么不去看医师?” “啊就……啊就……” 她“啊就”半天,也没说出人类能理解的语言,他受不了,拉开车门,命令,“下车。” “下车做什么?” “我带你去看医师。”他不会开车,但可以用摩托车载她去。 “不要啦,那种痛不必看医师,每个女生、每个月都会痛一遍……”她越说越小声,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他听懂了,微叹息,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完全没想过,这个动作是否太亲昵,两个人的关系不过是受害人和肇事者关系,但他就是做了,并且做得他满意、她欢心。 就这样,两人的关系向前迈进一大步。 “要不要我送你去上学?”她再度抬起头时,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 他点头,主动坐进驾驶旁的位置。 “你几点下课,我来接你,好不好?” “我的课只到三点,你呢?” “我啊……我的课不重要,反正还不是趴在桌上等下课而已。” “你这样可以吗?” “放心,我有很多好朋友,他们会借我重点笔记。” “不怕教授点名?” “没关系的,我一定可以毕业。” “那么有自信?” “你忘记了吗?我们家有姜穗勍,无论如何,他都会想尽办法让我拿到毕业证书。” 他无奈点头,这对双胞胎姐弟是他见过最矛盾的组合。 说穗勍对姐姐好,但他总是轻蔑她、嘲笑她;说穗勍对姐姐不好,他又是无所不用其极地保护她、照顾她。他们的相处方式,连他也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 “晚上我来做饭。”庄帛宣说。 “你会做饭?” 就算不会,一本食谱就可以解决,他不懂她眉眼间的惊讶,好像他说的不是“我来做饭”,而是“我来组一枚原子弹”。 他的回答是叹气,而她的反应是笑出满脸得意。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男生。”稍后又补上一句,“和穗勍一样厉害。” 庄帛宣忍俊不住,笑问:“以后想当你男朋友的人,是不是要先打败穗勍?” 他为什么这样问?心狠狠一抽,姜穗青斜眼看他。难不成……他想报名当她的男朋友?爽字在她心中成形,她笑得像十五日圆月下的狼群。 “在想什么?绿灯了。”他食指敲上她额头,喊回她蓦然升起的狼性。 她对他一笑,踩下加油板,车子向前驶去,她满眼得意说:“想追我的男人,不必打败穗勍,只要他是正确的男人就可以。” “正确的男人?”他没听懂她的话。 “有人用真命天子来形容女人生命中正确的男人,也有人用mr.right称呼。” “你怎么知道谁是你的真命天子?” “呃……如果喜欢一个男人,我会在心底发问。” “问什么?” “如果他长期生病,我愿不愿守在他身边?如果他变得又老又丑,我会不会想要和外面的男人约会?” 她的问题让他再度笑出声。姜氏幽默,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还会问自己,如果我病了,我是愿意让他抱着我上厕所,还是宁愿花大把钞票,聘请年轻力壮的男护士?我会问,是不是待在他身边,我就有足够安全感,就算海啸来袭、地震八点七级也不害怕?” “女人要找男人谈恋爱,是为着贪恋男人给予的安全感?” “对。” 所以身家丰厚的赵伟宁比穷小子的他更给得起安全感?眉心一拧,他有点后悔挑出这个话题。 姜穗青续道:“每个人长大之后,发现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自己时,便会不自觉想找个人来依赖,企图从他身上得到安全感。不过,女人企图从男人身上获得安全感,男人也想从女人身上得到安全感。” “会吗?” “当然。如果你的女朋友同时和许多人交往,你会不会倍感威胁?如果你已经很老,女朋友却迟迟不肯结婚,你会不会缺乏安全?” 她只是正常推理,并没有要影射任何人。 但他被影射到了,垂眉,不语。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事造就他的沉默。是……他不喜欢她多话? 在他保持静默之后,姜穗青闭上嘴巴。她猜,他不会为她煮饭了吧? 车子开至校门口,他下车向前走一段路,她没立刻将车子开走,头下垂,靠住方向盘,她反省自己是否说错什么,担心下午的校门口,她见不到他。 没想到他竟折回来,敲敲车窗,她抬头,发现车窗外是庄帛宣时,喜不自胜。 按钮降下车窗,没等到他开口,她抢先说话,“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如果我做错事、讲错话,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一连串的话,她说得像个小妻子,弄得他啼笑皆非。她哪有说错做错,不过是他多心联想罢了。 “谁说我生气?下午三点,你要来接我吗?” “要啊,当然要啊。” “学校上课真的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反正她有穗勍。 “那你过来,我们先去超市买菜。” 一起去买菜?那不是夫妻或者……情人才会做的事?她笑得满脸红,猛点头,急急说道:“我一定会来接你去超市。” 说完,她迅速把车子开走,那表情,像害怕他反悔似的。看着她的车子,庄帛宣连日的阴霾扫除。她是喜欢他的吧,没有人可以表现得比她更明显了。 他念书,她坐在他身边沙发,拿着包包里的小说,安静阅读。 她这种人的学习态度是这样的,大考前念一星期,小考前念两天,不考试的日子里,她只读小说和散文。 所以穗勍常批评她,读过的文字很多,但组织起来,有用的很少。 她扬起手上的小说辩白,“谁说没有用,它教我们如何正确看待爱情。” 穗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正确看待爱情?你疯了。” 她鼓起腮帮子回答,“我哪有疯。” 他用悲怜眼光望着她说:“正确的爱情是什么?某种荷尔蒙的增生与分泌,其目的是为了让人类生生不息,而今天的科技蓬勃发展,就算没有爱情,人类也不会断绝生命,因此爱情……免了吧。” 穗勍的口才很好,想辩得过他,靠她的笨脑袋,根本办不到。 所以她生气,气他的歪理,甚至出言诅咒,诅咒哪天他碰见爱情,被那个女生整得活来又死去。 穗勍听见,嗤之以鼻。“不会有那一天。” 她噘起嘴,第二次诅咒,“我诅咒那个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女生,不告而别,让你天天思念,她却在外面逍遥快活一整年。” 讲这些话的时候,纯粹是生气加生气,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嘴巴是取灵山圣水和制而成,竟让她一语成谶。 那是后话,她要强调的是——看小说是一种有用的,有脑袋行为。 “饿不饿?”放下小说,她看看手表,可以订晚餐了。 “有点饿。” “先喝点番茄汁,好不好?” 她没见过那么爱喝番茄汁的男人,他的冰箱里面永远冰着几罐瓶装番茄汁。 他点头,她连忙进厨房,一面倒番茄汁,一面打电话订晚餐。 梅屋的套餐是她的最爱,她没问过他喜不喜欢,不过他连她的厨艺都能在不皱眉情况下吃完,她相信梅屋的套餐一定更合他的意。 她倒好果汁准备进客厅时,发现他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斜靠在墙壁上,手里拿着她的小说正在翻阅。 她走到他身边,抽走小说,把果汁递给他。“书好看吗?” 他喝一口,脸上尽是满足。“还没看几页。” “里面的男主角已经结婚,却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你看到结局了?” “没有。我看到元旦新年快到,外遇坐在自己的公寓客厅,远远看着施放烟火的大楼,她安慰自己,做为一个第三者,首要的学习是忘记所有节日。” “为什么?” “因为在节日里,男人必须陪着妻子家人度过,她不能抱怨,因为那是某种交换,她偷走某个女人的爱情,就得还给那个女人节日。” “她何必做这种选择?给得起她完整爱情的男人,天底下不是只有一个。” “对啊,可她死心眼,认为‘爱和寂寞’以及‘等待和寂寞’当中,她已经选了前者,比起只能选择后者的妻子,更占优势。她还认为有爱的寂寞,是一种心灵上的充实。” 庄帛宣无法认同这个论调。“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我不觉得。那是作者的个人看法,我认为,女主角可以找到别的男人,选择‘爱和专注’,不必非要将就只给得起她‘等待和寂寞’的男人。” 他百分百同意,该放下就得放下,执着于当下,苦自己,无人受益。“以前我曾经读过一句话。” “哪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要相逢就够吗?不够,人心贪,今天满足于相逢,明天便希望能更进一步,这是人性,谁都躲不了。” “没错,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是广告商拿来骗人的假话。拥有了,便会希望天长地久,除非哪天腻了厌了,你也会希望那个放弃天长地久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对方。” “假使你喜欢的男人有了专属女人,你会直接放弃他?” 姜穗青点头,半分不迟疑。 “不管再喜欢都一样?” 她加了力气,再点头。 “说不定你不抢走他,也会有别的女人把他从元配身边抢走。” “可抢走他的绝对不是我。” “因为你不愿意选择爱和寂寞?”话到这里,他认为她是个害怕寂寞的女性,直到她下一句推翻他的认定。 “这是原因之一。” “那原因二呢?” “如果我的爱情背后,必须附带着别的女人的心酸,这种爱太残忍。我是唯美主义者,我不要爱情里有太多泪水,不管是我的,或是其他女人的。” “你可以对别人的心酸视而不见。”就像绮绮对他做的。 姜穗青笑着摇头。“小时候老师教那么多东西,我记住得不多,但有一句话,我不会忘记。” “哪一句?” “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你是个好学生。”而且是个高道德标准、肯替他人着想的好孩子。 “每次成绩都低空飞过的才不是好学生。”她又嘲弄自己的脑袋。 “如果我是老师,你会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学生。” 睇望着他,她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他心目中最优秀的女人。 几天后,她又偷偷问穗勍,“你觉得庄帛宣会不会爱上我?” 穗勍给的答案和之前一模一样,这回他甚至用煽情口吻来做加强。 他是这样说的,“天空不会爱上陆地,因为它们之间的距离有十万八千里;夏虫不会爱上冬雪,因为季节的交替让它们不可能出现可能性;沙漠不会爱上大海,因为它们的交融机率等于零。” 她闷闷嘟嘴,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她觉得自己被严重嘲笑。 穗勍扬起下巴说:“因为你只看罗曼史小说,我不这样讲的话,你无法理解我的正确意思。” 她果然被嘲笑。 然后,她再度加强“姜穗青和庄帛宣不可能”观念;再然后,她认份地扮演他的知心朋友;又然后,她把幻想丢进太平洋,时刻提醒自己,朋友是两人之间最优的距离。 直到那天,他生病。 庄帛宣得了重感冒,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她。 钥匙是她在当肇事者时,硬要来的,之后,不想还也不肯还,她要自由进出他的家门。 她到他家里时,他刚吃完成药睡着,身子还有一点发烧。 睡超过四个钟头后,她喊他起床喝稀饭、吃药,看他嘴唇发白,她忧心忡忡,紧锁的眉头,锁住满眼的忧愁,她问:“哪里不舒服吗?” 他捶捶太阳穴,回答,“头痛。” 姜穗青从包包掏出一盒巧克力打开,拿出一颗,递到他眼前,“吃一颗好不好?吃完巧克力就不痛。” 庄帛宣本想回答:我不是生理痛!但想了想,接过巧克力,接受她的好心,他吞下,但巧克力的药效不如她预期的好。 非刻意,但看着他虚弱模样,她就是会掉下眼泪,而且越是用力阻止,泪水越是唱反调。 她用力吸鼻水,说:“还是很痛吗?我陪你去看医师好不好?吃成药很危险,听说有人会吃出肾脏病。” 她的担忧让他动容,她竟为自己……这么紧张? 小时候,总是为他生病而担忧的母亲不在了;前些日子,会因为他生病、不能陪她出门而发脾气的绮绮也不在了。 他以为自己生病再不会影响任何人,没想到,穗青因他头痛而落泪。 “你为什么哭?”他用手指为她拭去泪水,心底的感动再增加两分。 “我怕你死掉。”她有个很好的国中同学就是发烧啊,医师说只是感冒,开了药,烧退了又烧,两个星期以后变成肺炎,就死翘翘……呜!她不要他死掉。 庄帛宣笑了。“我不会死掉,至少也要吃完你的巧克力以后再死。” “你不要开玩笑,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小毛病,事实上不是这样。” “别担心,我确定这是小感冒。” “真的吗?” “你看我,吃完巧克力,头就不痛了。”他说谎,但发现自己的谎言能够逗出她安心,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痛就好,我就说吧,巧克力很好用。”她的声音仍然哽咽不已。 “你习惯用巧克力来解决疼痛问题?”他问。 “对,不管哪里痛,只要含一颗巧克力,就不会那么痛了。” “这么好打发?往后不管谁伤了你的心,只要送你一盒巧克力,就能够顺利解决?”他玩笑说道。 姜穗青也玩笑回答,“对啊,我就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女生,想追我吗?放马过来。” 她不过是随口说笑,没有意思要挑衅他——“想追我,放马过来”的意思。 但往往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像前几日她送他上学那段对话一样,她的话再度勾起他的心思,庄帛宣直觉回答,“是你说的,我要放马过去喽。” 听见他的话,姜穗青定身,像被哪个武林高手给点了穴。 她双眼直视他,脸上表情说不出话来,她一眨不眨,许久许久以后,才听见他轻声一问:“你不愿意吗?” “你……是不是发烧……头昏、意识不清醒?”她一句话,卡了好几段。 他摇头,态度郑重。“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会不会你的病好……就后悔了?” “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你只要告诉我,愿不愿意让我追就好。” 这下子,她不只是被定身,而是要瘫痪了。 整整三分钟,姜穗青用力消化庄帛宣给的讯息,终于顺利消化吸收之后,她奋力跳起,大声叫,“我愿意、我愿意,一千个愿意、一百个愿意,请你不要后悔,我很乐意当你的女朋友。” 第八章 庄帛宣和姜穗青开始谈恋爱了。 他以为需要更久的时间,自己才能将绮绮忘记,但有穗青在,她时刻出现的笑脸取代了他心底的身影。 她很笨,笨到很好笑,她常做一大堆无厘头的傻事惹他开心。 就像上次,她穿了女仆装到他面前,弯腰嗲声问:“主人,你想吃什么?” 他点了牛排、鲍鱼和燕窝,她柔声说:“遵命,主人。” 一个小时之后,她从厨房里端出两盘咖哩炒饭。 “你不是说遵命吗?我要的是牛排、鲍鱼和燕窝。”他重申自己的指令。 她笑出甜美酒窝说:“有没有听过苏东坡和佛印禅师的故事?你心里想它们是牛排、鲍鱼和燕窝,它们就是牛排、鲍鱼和燕窝,你认为它们是咖哩饭,它们就是平凡普通的咖哩饭,不过……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盘炒饭里,有我满满的心意。”最后再嗲声嗲气地叫唤一声“主人”。 谁说她笨?她还会用苏东坡来回嘴咧。 她不敢把女仆装带回家,怕穗勍骂她智障,因此把衣服挂在他的衣橱内,一个独居男人的衣柜里挂着一套女仆装,被谁看到,都会相信他有变态倾向。 再说上次,她知道他心情爆烂时,喜欢喝番茄汁解郁,她说:“市售的番茄汁含钠太高,而且谁晓得有没有加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如你想喝的时候,我来现打。” 他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身体力行,隔天便带一大袋番茄过来。 切碎番茄、加糖……滋味太腻人,而且难打碎的番茄皮让人讨厌,它们会塞在牙缝间,她考虑用细网过滤,却又觉得把营养丰富的果肉丢掉太浪费。 加糖腻人,加盐会伤肾。 她研发许多种口味后,终于找到新配方,一点甘草粉、梅子粉再加上冰糖,调制出来的番茄汁最宜人。 昨天,她兴高采烈地跑到他面前,说:“我知道用什么方法不必过滤果肉,而且不会让番茄皮塞牙缝了。” 她的神情口气,好像自己谈的不是小小的番茄汁,而是伟大的科学理论。 他被她逗得发笑问:“什么方法?” “把番茄皮剥掉。” 很简单的六个字,却让她弄断三根指甲,番茄皮没有想像中好剥。 后来她找到削皮刀,把一颗番茄削得乱七八糟,她越看越好笑,笑得书房里的他被她的笑声吸引,走进厨房。 他看着她手里的番茄问:“这个番茄在搞自虐?” “不是,它在尝试裸体艺术。” “它在它的同伴面前,会抬不起头的。” “艺术本来就不太容易懂。” 说完,两人咯咯笑不停。他拿过番茄,嘴巴一咬,带着种籽的汁喷得他满脸,让好不容易止住笑的她再次笑出声。 他把手脸洗干净,从她手中抢救下第二颗准备尝试进行裸体艺术的番茄,问:“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网路?” “知道。” “很好。”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电脑前面,在搜寻框框内打出“剥除番茄皮的方法”,不多久,他们就找到“正确”、“不会让番茄在同伴面前抬不起头”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在番茄身上用刀划一个十字,放入热水中,烫几秒、捞出、冷却,就可以轻松将番茄皮除去。 这天的番茄汁是他们共同合力完成的第一件事。 穗青搞出的笑话很多,每个都让他在深夜入睡时,发出会心一笑。 他常想,自己是不是从喜欢她的笑话开始爱上她? 某天夜里,他瞥见桌面上的照片,那是他和绮绮的合照,分手后,他不收起来是为了提醒自己,爱情是件不牢靠的事情,而今再看着同样的照片,他发现,已然没有心痛感。 过去了吗?不是有人说,治好失恋需要谈恋爱的一半的时间,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将绮绮忘怀?是因为他对她的爱情不够坚定,或者他本来就是感情稀薄的男性? 不久后,友人传来绮绮怀孕却不小心导致流产的消息,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于是他开始怀疑,那通分手电话,让他伤心的是感情断线还是自尊心被灭。 低头,庄帛宣从书本下方,看一眼躺在自己膝盖上的女生。他们从什么时候起这么亲昵? 不记得了,但是和她亲密似乎是不需要做任何考虑或分析的事,就像人类天性喜欢春天、喜欢快乐、喜欢幸福一样,不必去刻意证明。 再偷看她一眼,微笑隐约浮上。穗青常说自己像猫,慵懒不爱动的猫,所以她喜欢赖在他身上,喜欢趴在他的腿上,喜欢什么事都不做,纯粹发呆。 于是她躺在长长的三人沙发里,头大大方方地枕在他的膝盖上,两条脚往上勾抬,撩拨着窗前风铃,那是她送的礼物。 为什么送他礼物?想不起来,反正她总有理由,即使理由荒谬到让人想跳楼。 比如:我听见圣诞红在哭泣。这是个好理由吗?但她就是借着这个理由,在他的窗前摆上五、六盆小小的圣诞红,一串鲜艳的红,热闹了他的屋子。 风铃上十几只小鱼被她的脚一勾,上上下下晃动,清脆的声音带着某种节奏,清亮了他的心,他放下书,问:“记不记得,你给我这串风铃的理由?” “记得啊。” “说说看。” “那间家饰店很小,鱼在店里没办法自在优游。” 没错,就是这个,理由荒不荒谬? “你很厉害,总是能够记得这种事。” “你在笑我吗?”姜穗青一勾脚、坐起身,盘起腿,和他面对面。 “我笑你什么?” “你在笑我,只会记住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说不定,你也在心里笑话我是个花瓶。” 她噘起嘴,想起那天嘲笑自己的女生。帛宣要她别在意,说她们不过是嫉妒,嫉妒她的可爱和美丽。 自己是不聪明,但她还分辨得出女孩们嫉妒的是什么,她们不高兴她和帛宣在一起。 “我没有笑你。”嘴上这么说,但他的脸还是笑了。“每个人的脑袋都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有人对声音特别敏感,那种人后来会变成音乐家;有的人对文字特别敏感,他们会成为文学家;而有的人对数字敏感……” “就会变成数学家。”姜穗青抢话。 “没错,或者成为商人或企业家。”庄帛宣接下她的话。 “那你呢?你对什么特别敏感?” “数字、情势。” “你敏感的东西和穗勍相似,你们这种人,可以统括起来称呼。” “称呼什么?” “天才。” 她把对穗勍的崇拜挪移到自己身上,他不晓得该感到快乐还是心疼,一个把自己看得这么扁的女生,却到处放送对别人的崇拜。 他坐直身子,拉起她的手说:“穗青,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笨。” “我?”她指指自己,满脸的不苟同。 “笨女人会让人感到不耐烦,而你教人乐于亲近。如果你不聪明,就不会懂得别人的心意进而拥有体贴心;如果你不够聪明,就不会晓得别人的喜乐进而分享;如果你不够聪明,就无法体会别人的伤心进而安慰。所以我认为,你是一个聪明女生。” “真的吗?”他的话说服了她,教她眼底迸发出光彩,让这辈子从来没有自信过的她感到自信满满。 “真的。”他的语气笃定、表情笃定,连握住她的那双手都笃定地向她证明,自己的话,童叟无欺。“数学好、音乐好、物理好……这些都可以透过后天学习得到好成绩,唯有人际关系是与生俱来的天份,没有人可以教导你,所以穗勍只是学习天份比别人高,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我是天才……”她乐得快要飘起来。原来她是天才呵,她从来都不知道。 姜穗青笑弯眉毛、笑弯唇,笑得满脸的骄傲尊严。呵呵……这番话,她要拿去告诉穗勍,教他以后别看轻她。 “对,你就是天才,以后别再妄自菲薄,要认真相信自己。” “如果别人不相信呢?” 不必怀疑,那个不相信族群中的第一名,就叫做姜穗勍。 “何必管别人相不相信,你自己相信就够了。” “可我希望全天下人都相信我聪明。” “那么你要先学会自我相信,然后全身上下将会散发出自信神采,久而久之,别人会从你的自信当中看见你的不平凡。” 这话说得有点难度,她只能听懂七八分,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世界上有人看重她,而这个人,是她姜穗青最看重的男人。 这天,因为几条在家饰店里没办法自在优游的鱼,她得到人生第一份自信,她越来越觉得,爱上庄帛宣是百分之百的正确。 她笑吟吟站在他面前说:“今天是我生日。” 姜穗青穿一件白色洋装,细看可见腰带绣上白色古典花纹,船形领,领口处缀着简单蕾丝,裙摆缝着米色珠子,拉开裙摆,珠子排列成云纹,裙长至膝,她笑弯身子,双手背在后头。 “然后呢?”庄帛宣偏着脸望她。 “你想不想送我生日礼物?”她也偏着脸,朝他甜笑。 “你想要什么礼物?” “陪我跳一支舞。” “我的腿……肢体不协调。” 谁信他,肢体不协调还能当篮球队长?“放心,我们在家里跳,没人会嘲笑你的舞姿。” 他挑了挑眉毛,把她迎进门,之后跳了生平第一支舞。 这支舞蹈让姜穗青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不是所有的篮球队长肢体协调都很好的;第二,凡是人类,不管再优秀的人类,都必定有其缺点。 因为,他的舞姿和穗勍的歌声可以并列恶心排行榜第一名,幸好与他共舞的她不介意,就算脚指头连续被踩好几下,仍然笑眯眯。 他们跳舞,背景音乐是她唱的歌,虽然和穗勍是双胞胎姐弟,但他们的歌声大不相同,她的声音柔柔的,像她的笑容,她的音准很好,节拍很好,环着她的腰,他们在小小的客厅里,舞出一片春。 跳过舞,算是领取过生日礼物,她再不做过份要求。 拿出课本,安安份份地坐在他身边,他打论文、她念书,下午在安静气氛中度过,规律的答答声,催来了她的瞌睡虫,在静谧的气氛中,她的眼睛一寸寸阖起,缓缓地,趴入画面……熟睡。 庄帛宣看着她的睡颜,沁心的甜涌入心田,她在他的心田灌溉施肥,种出一季丰盛。 爱她,不是一见钟情,是日日相处、点滴培养。 她和绮绮是截然不同的女生,虽然都在优渥的环境里长大成人,但性格天差地别。 绮绮习惯要求别人,而穗青习惯要求自己,她们都同意爱情的开始是陪伴,所以绮绮希望他腾出时间,穗青却挤出每个自由时段,陪在他身边。 绮绮常批评他缺乏情趣,认为没有玫瑰和香槟助阵,爱情很容易失去滋润,弄到最后,可以让两个人同时感到快乐的事,只剩下床上游戏;穗青也同意情趣在爱情里占有重大比例,但她相信情趣在两人心里,不必要任何东西来助阵,就算只是简单的番茄汁也会让两人一再回味。 绮绮经常向他索取快乐,而穗青习惯给予快乐;绮绮习惯要求他配合,而穗青总是对他配合。 和穗青这样的女生谈恋爱,既幸福又轻松,因为不必花费半点心思,爱情就在他身边等候,只要他愿意,她便提供源源不绝的幸福感受。 弯下腰,他想把她抱进房间里面,可是才把她抱起,她就醒了。 睡眼惺忪的她在他怀里,透过朦胧眼神,憨笑问:“你忙完了吗?” “对,忙完了。” “接下来,你有其他计划吗?” “没有,你有吗?” “我们去街上逛一逛,好不好?” 他并不喜欢逛街,但他们总是待在家里面,对女孩子而言的确太乏味,于是他不加考虑便回答,“好。” 他换上鞋子、她穿起高跟鞋,他看着她的鞋跟皱眉,她笑着用食指戳戳他的脸说:“别小看我,我穿高跟鞋不但可以踩街,还可以翻山越岭。” 谁说穗青不聪明,他不过皱个眉头,她就猜出他在想什么,这种看穿人心思的能力,不是普通天份可以办得到。她是天才——他第一百次认定。 “好吧,你走累了,我再背你。”一句话,他们同时想起了淡水的巨无霸冰淇淋,互视一眼,淡淡的笑意漾在嘴边。 她含笑回答,“太好了,有你的背可以靠,哪有女人需要保时捷?” “在你眼里,我那么值钱?” “何只值钱,你是我的无价珍宝呢。” 两句玩笑话,他明白了自己在穗青心目中的份量。 庄帛宣用摩托车载她,她紧紧扣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背上。 她听着耳朵传来的脉动跳跃,她笑着、欢愉着。有志者事竟成,她的暗恋在这个年头,开花结果,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值得庆贺。 他们来到东区,走过每间店家,她对橱窗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反而对他的脸部表情着迷不已。 他们说话、他们指着个路人,猜测他们的背景、工作性质、心情。 她努努嘴,他看向右后方。 “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秃头男人?”他问。 “对,你觉得呢?” “五十岁,中年主管,正要去开会,他的脸有点臭,因为正在担心待会儿在会议上将会被刮,他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再熬个几年就可以退休,他不想和自己的退休金过不去。”说完,他看她。“轮到你。” “四十五岁,中年主管,刚从公司里面溜出来,因为他的太太打电话给他,儿子在学校闯了祸,她抽不开身,只好让他赶过去处理,因此他的脸很臭。”看来,他们同样认定这位中年大叔的脸很臭。 “他儿子闯了什么祸?”庄帛宣问。 “他在学校欺负同学,但很不巧的,那个同学的爸爸是立法委员,又是家长会长,学校对这件事情很重视,如果没处理好,说不定他会被要求转学。” “他儿子没事干么欺负同学?” “因为他们同时喜欢班上的某个女同学。” 说完,他为她的幻想能力拍拍手。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接故事,这是他和绮绮逛街时从没发现过的乐趣,第一次,他觉得其实逛街也是相当好玩的休闲活动。 “口渴不渴?” 他们停在金饰店前面,隔几间店有一家卖果汁的,生意很好,大排长龙。 “渴。” “想喝什么?” “还用讲,当然是番茄汁喽。”她想也不想地回应。 他冲着她一笑。番茄汁是他的抗忧郁药,但穗青让番茄汁成了幸福用药。 “等我。” 他去排队,她留在金饰店前面,有点无聊,她转身细看着橱窗里面的饰品,从坠子、手链、项链到……她在角落处发现一枚金币,金币上刻着一个“愿”字,币缘雕着几朵小花,她只犹豫十秒钟,就走进店内,买下那个金币。 她买金币的速度比他买番茄汁更快,因为不必排队,当他带着番茄汁出现时,她握住他的手,把金币交到他手上,说:“寿星可不可以向天使要求一个愿望?” 听到“要求”两个字从她嘴巴里吐出来,很新鲜。 他不是天使,但他点头,她把金币交到他手中。 庄帛宣握紧许愿金币,他把拳头贴在她额心,像在作法似的,“说吧,你想要什么愿望?” “我想……和你共喝一杯番茄汁。” 她想要间接接吻?看着她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他得意笑着。 “天使准许你的愿望。” 他喝一口番茄汁,然后放到她嘴边,她也喝一口,他接在后面喝,喝完又递给她,两人一人一口,才五百西西的番茄汁却喝老半天,她舍不得一下子喝光光。 可她是寿星,通常天使对寿星会更慷慨一点,因此他拉起她的手,走到没人的巷子里,俯下身,吻她。 温热的吻像他的人,不激烈却温柔缱绻,他的唇在她唇间辗转,她醉了,醉在他的怀里面。 心跳失速、呼吸喘促,她想过千百遍的初吻,比想像中更美,她但愿时间停留在此刻,让他的体温和她的体温相融,让他的心和她的心交叠。 他们吻了很久,让她经历过一番天长地久……他的唇离开她,她垂下头,带着满脸红云,靠在他胸口。 他抱住她,满脸的笑,不停。 终于,姜穗青平稳了呼吸,抬起娇俏脸庞对他说:“现在许愿金币在你手上,你可以向我索取一个愿望。” 话说完,她的脸再度爆红。 庄帛宣一眼就猜到她脸红的原因,他弯下腰,笑眯眯地勾住她的下巴道:“我不会用许愿金币向你索求一个吻,我要留着它,换取更大的愿望。” 所以……他不会吻她了?她懊恼,表情把她的心思全数写尽。 他又忍不住笑了,低下头,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双唇,说:“不过,我很乐意再吻你一回。” 唇再次被封印,醇美醉人的感觉再次涌上,她双手攀上他的颈,爱情在他们的唇舌间、在他们交缠的身躯里,在他们每一寸不清楚的意识里……蔓延…… 从开始恋爱到热恋,只需要一小步。 没有心机的姜穗青,向全世界昭告自己的爱情已经成形,她快乐得几乎要飞上天,她每天每分钟、每个待在家里的时间,都在唱歌。 连最开明的爸爸也忍不住对妈妈说:“幸好谈恋爱的是穗青不是穗勍,不然我们一定会被左右邻居投诉。” 姜穗勍还是不看好学长和姐姐的爱情,他认为那只是笨穗青的一头热,学长没有这个意思。 但两个月过去、五个月过去,姜穗青唱歌的幸福感没有改变,姜穗勍决定找庄帛宣问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 姜穗青动作比弟弟更快,她回家投下一枚震撼弹,在晚餐桌上向家人宣布,“等我大学毕业,就要和庄帛宣订婚。” 订婚没什么法律效力,就算哪天后悔,也不必负责任,重点是,这件事证明,恋爱不仅仅是笨穗青的个人幻想。 姜穗勍没办法忍耐到吃饱饭,他推开椅子,找到学长的公寓。 结果,学长不但没有反驳穗青的话,甚至向他证实,他们将在穗青大学毕业时订婚,等他存够成家基金后,就娶她进门。 他直觉反问:“你喜欢穗青什么?” 温柔吗?他见识过无数女人对学长的温柔,不认为自己的姐姐能拔得头筹;美丽吗?说穿了,穗青不过是可爱而已,要说美丽,还需要花点钱去整形;至于脑袋优异,那更别谈了,娶了她,学长还得担心下一代,会不会有基因不良问题。 庄帛宣想了半天后,回答:“我就是喜欢她。” 这种回答对于“天才”显然是不具备说服力的,于是,姜穗勍开始分析学长的“背后目的”。 要钱?不可能,针对他们学长学弟将近四年的认识与关系,他不认为这是个好答案。想借助姜家的势利发展事业?更不可能,他已不只一次暗示,如果想开创事业,自己在经济上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后盾,可他连考虑都不加考虑,便一口拒绝。 在找不出任何论点可以支持庄帛宣愿意和姜穗青“订婚”情况下,他做了最烂的决定——找私家侦探调查学长。 当然,这件事是在穗青和学长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 所以姜穗勍进行他的,姜穗青和庄帛宣也进行他们的。 庄帛宣的论文提早通过,他开始找工作,姜穗青是他最好的服装顾问,她帮他在有限的经费里搭配出最恰当的服饰,他填写履历表,她帮忙贴照片,他寄资料,她帮忙贴邮票,他面试,她待在办公室外面等待……庄帛宣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谈恋爱,所以他们必须将每分钟充份利用。 根据姜穗青的说法是:恋爱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事,只要眼睛能够看见他、耳朵能够听见他、手能牵着他……就很幸福。 面试成功,庄帛宣第一天上班,姜穗青在下课后,拿着可爱的小洋伞,在他们的大楼外面等他。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不是好天气,但她的心开出大晴。 她等了一个小时二十七分,时间有点久,白色洋装的裙摆被弄湿,高跟鞋让她的膝盖负担过重,但她很开心,开心有个男人在这栋大楼里面,为他们的未来而拼命,更开心有个男人可以让她想念、让她等待。 在看见他走出大楼那刻,她冲上前,没注意大理石被雨水弄湿,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幸好在最后一秒稳住了,在短暂的惊惶之后,她冲着他笑。 “你啊,小心一点。”庄帛宣对她埋怨。她不晓得,自己害得他心脏漏拍。 姜穗青笑着应了,从包包里拿出冰冰凉凉的番茄汁。 “今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老员工欺负你?有的话,不要难过哦,再接再厉就好了。” 她的紧张让他想起母亲。考高中那年,母亲陪考,她也像穗青这样,下课钟一打,就跑到楼梯口等他,等他下楼梯,马上递上冷毛巾和一瓶冰冰凉凉的茶,嘴里叨叨念着,“考得好不好?不好的话也别在意,没关系,下一科再接再厉就行。” 同样的态度,只有真心爱他的人,才会表露无遗。 忍不住,他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抱她,他不是那种热情冲动的大男生,但穗青总有办法把对感情冷淡的他,变得热情。 见他猛然抱住自己,她益发担心。“有人给你委屈受吗?如果很难忍的话,就不要做,反正台北的公司那么多家,一定会有英明仁武的聪明老板懂得赏识你。” 庄帛宣松开她,勾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郑重回答,“没事,同事都喜欢我,上司也很温和,没有人欺负我、给我委屈受,就算真的有,你也要相信,我有能力把危机化为转机。” “对呴,我真笨,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她敲敲自己的头。 他拉下她的手,问:“你今天过得怎样?” “不错,可是有个很烦的男生一直吵我。” “吵你?” “对啊,他跟我要电话,可是穗勍说过,不可以随便给男生电话号码。” 她的话让他想起,在医院的那个晚上,她没理会穗勍频频投来的白眼,迳自在他的手机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穗勍要带她回家时,她仍不断交代他——“有任何需要,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就算三更半夜也没关系。” 穗勍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有见过这么热情的肇事者?” 他耸肩没回话,但穗青的热心,让他度过那个难熬夜晚,那是他失恋的第一个晚上,而且几个小时之前,他才经过被通知分手事件。 “你的手机里,有几个人的电话?”庄帛宣问。 “很多,水水、小静……” “男人的电话呢?” “四个,爷爷、爸爸、穗勍和你的电话。”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连扳动手指头都不必。 他再度见证,穗勍对她的保护过度,不过……他喜欢。 “走吧,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你上班一整天、太辛苦,当然是我来煮,我已经买好菜,放在冰箱里。” “又是咖哩饭?”他挑了眉尾问。 “你不喜欢吗?对不起,我只会煮这个。” 他一笑,揉乱她的长头发。“不会,我很喜欢,今天有没有加苹果?” “有,还加杏鲍菇和里脊肉。” “我帮你削红萝卜。” “好,再帮我用滚刀法切开它们。” “没问题。” 他们讨论的是煮咖哩饭的分工,但兴奋的表情让人误以为他们讨论的是即将来到的婚礼。 这个晚上,他接到穗勍的电话,口气之凝重,还没有喊他学长,而是说:“庄帛宣,见个面吧。” 他和穗勍约定时间,然而当下,他并不晓得和自己见面的人不是穗勍,而是穗青的父亲。 第九章 故事说完,庄帛宣静静望向啜泣不已的绮绮,她很伤心。 她没讲话,回看他,抵死不愿开口,好像一旦捅破了这层,她的未来将失去依恃。 “姜伯父给的钱,让我提早创业,否则在人生规划里,我打算用毕业后的几年时间,先存够第一笔创业基金。 “离开台湾后,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和金钱,我想对姜伯父证明自己有足够的志气与能力,想证明自己不是卑鄙小人,报复不是庄帛宣会做的事,我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脑袋里只有事业,眼中只有目标。 “那个时候的我,说行尸走肉太严重,但心死了,我无法感受到温暖,无法理解快乐,就算公司推出去的案子一件一件成功、一次次开出大红盘,我仍然没办法让自己开心,有员工质疑,是不是他们从没达到我的标准过? “我经常梦见穗青,梦见她穿着白纱礼服、挽着陌生男人走入礼堂,他们互许诺言,他们在神父面前亲吻……然后我惊醒,痛心疾首、极度怨恨着。” “可是你恨的,不是姜穗青。”而他……恨过她。 “对,我也不恨姜伯父,我恨命运让我们分手。美国对于异乡游客来说,是个寂寞国度,那时我常希望身边有个人在,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我的屋子里呼吸、走来走去,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就可以。 “然后你出现,你失婚、怀孕,对我的依赖让我感觉自己很重要。我想,如果老天爷注定跟我走完一辈子的女人不是姜穗青,那么任何人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所以在你情绪崩溃那个晚上,我没有多加考虑,就对你承诺,孩子生下来,如果我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我们就结婚吧。” 绮绮的嘴微微抖动。是她会错意了啊,真可悲,她还以为帛宣深爱自己,深爱到不介意她的过去,谁知道,她之于他只是一个“无所谓”。 叹息,她拭干泪水,问道:“所以你决定不和我结婚?” 庄帛宣抿唇,回答,“回到台湾,我再度碰上穗青,看见她的那刻,对她,强烈感觉依旧,我没办法容许自己与她擦身而过,我控制不了走到她身边的渴望。 “有许多个夜晚,我问过自己,如果她像我梦中所见,已经成为别的男人的妻子,我会怎么做? “半年前,同样的问题,我的答案会是——离开,放弃有姜穗青的人生。 “而现在,不必考虑,我会回答——想尽办法从那个男人手中,把穗青抢回来。” 绮绮抗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怀抱希望?” “你怀孕末期很辛苦,医师说你曾经有过流产经验,要处处特别小心,为了不刺激你,我说公事繁忙,要搬到离公司较近的公寓,事实上我搬到穗青家附近,成为她的邻居,过去几个月,我把工作挪到深夜,把每个白天用来陪伴穗青。 “我们爬101,我们逛淡水老饼铺,我们在捷运站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编织他们的故事,我们把过去来不及谈的恋爱,一一弥补。 “胸口,那颗死去的心再度复活,冷漠的庄帛宣再度燃起新热情,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我爱她、要她,就算她的弟弟、父亲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我也要排除万难和她共度未来。 “绮绮,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不过我会负责你和宝宝的生活。” “怎么负责?”给她钱?不需要,赵伟宁给她的赡养费,足以让她和孩子过优渥的生活。 “这个房子给你住,住多久都没关系,等宝宝大一点,如果你愿意工作,我安排你进公司,宝宝要一个名义上的父亲,我愿意收养他,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任何时候只要你有困难,我都会竭尽心力帮忙。” 他的话逼出绮绮的苦笑。 她要的不是“竭尽心力的帮忙”,而是一个男人,一个让自己不会在半夜辗转难眠的体温,现在的她和在美国的庄帛宣一样寂寞,她想要家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的呼吸,想要有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想要在身份证上为自己证明,她不是失婚女性,想要成为光明正大的贵妇,站在他身边,分享他的成就和喜悦。 可是他说,他控制不了走到姜穗青身边的渴望,他说他的心因为姜穗青再度苏醒,他说他要她、爱她,就算排除万难,都要在一起…… 若是几年前的她,即便哭闹吵嚷,她都会想尽办法强留他下来,但经历和赵伟宁的婚姻之后,她学会,当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哭闹是错、流泪是错、委屈是错,连死都是错。唯有平静离开,还能获得男人一丝感激。 何况当年是她先背弃帛宣,凭什么要求他为自己负责任? 且他并没有违背誓言,当时他说的是——“孩子生下来,如果我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我们就结婚。”而今,他身边有个深爱的女子,她能说什么? 吞下不平,绮绮说:“我知道了,孩子不必挂你的名,不过你愿意的话,可以当孩子的干爹,如果你真心想帮我,请帮我找个好保母吧,我没办法一天到晚关在家里。” 她的话让他松了口气,“我会尽快找到一个合格的好保姆。绮绮,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谢谢你过去几个月的收留。” 自己并不甘心把帛宣让出去,但不甘心能如何,她不再拥有过去的优势,娘家破产、千金小姐已成下堂妻,她仅存的唯有自尊心。 帛宣厚道,事情解释清楚后并未立刻离开,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他的手机响起。 “喂,您好,我庄帛宣。” 这通电话让他脸色微变,因为来电的是姜伯父。 网路上说,走路可以治疗忧郁。 于是,她在这条路来来回回走,走一趟,心底没放晴,走两趟,忧郁仍沉淀心底,这是种糟糕状况,因为她不晓得,自己要这样子持续多久? 父亲回来了,她明白父亲是对的,她清楚快刀斩乱麻是正确决定,她承认光阴是伤口最好的治疗剂……然而理智上了解的东西,无法说服她的心。 快乐远离,喜悦缺席,她努力当好女儿、努力让父母亲放心,然而她强装来的笑容,看得家人更心碎。 第十三趟。姜穗青在心底数着。 不预期地,她在回程中遇见庄帛宣。 她想:他是不小心走到这里,还是刻意在她的家门前等? 是前者的话,她应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掉,把这个午后意外给避开。 如果是后者呢?坦然迎上,像老朋友一样,对他说声嗨,再邀他进家里,喝杯冰冰凉凉的果汁? 那个果汁不会是番茄汁,因为她开始戒番茄汁,到目前为止,成效不差。 姜穗青吐气。这是不对的,就算是后者,她也要转身离开。 有个人说:“我也不愿意当小三,那是命中注定,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因为爱情没有对错。” 电视上也说:“在爱情里面,不被爱的那个才是小三。” 她不同意这种言论,也许命中注定你会遇见对方、爱上对方,也许自己心里真的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也许对方真的爱自己、欣赏自己…… 是的,爱情没有对错,但爱情有责任、有道德,而且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选择退出、选择不伤害别的女人,于是她想清楚,转身。 来不及了,庄帛宣早一步发现她,提着纸袋朝她的方向奔来。 “嗨,穗青。”他站在她面前,笑颜灿烂。 她嗨不出声,只能淡淡地看着他的脸。 “身为女朋友,对男朋友不告而别是很糟糕的行为。”他一开口就是指控。 她直觉回嘴,“我们并不是男女朋友。” “不是吗?那我们干么接吻,我们干么谈恋爱,我们干么一次又一次约会?” 他连番句子,让她百口莫辩。 “我……”她想解释,他们那个不叫约会,但就算她笨,她也理解这种话称之为“越描越黑”。 庄帛宣莞尔,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一颗巧克力,剥去包装纸,含进嘴里,继续抢话说:“这几天,我这里很痛,吃好几盒的巧克力都不见好转。”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她蹙紧双眉,同样的地方,她也痛,痛得想哭却哭不出声。 自作主张伸手,她从他的袋子里拿出巧克力,剥开包装,放进嘴。 姜穗青喃喃自语,“你怎么会痛呢?你应该松口气才对。” 他听见了,却假装没听到。“你知道思念的滋味吗?” 她当然知道,但她摇头,拒绝回答。 “嗯,思念有两种滋味,一种是甜的、一种是苦的。当我想着心爱的女生、想着我们共同做过的事、想她的笑脸、想她憨傻地赖在我的怀里……那样的思念是甜的。 “可是当我想到,我已经离开她、她再也不会为我的思念负责任,当我告诉她,我想她的时候,她再也不会放下手边工作、立刻开着小跑车来见我,那样的思念是苦的。” 仰起头,姜穗青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庄帛宣继续往下说:“留在美国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在甜的、苦的思念中被辗转折磨。你或许要说,别思念不就好了,可是不思念的话,代表我放弃苦滋味同时,也放弃甜滋味……不要,我眷恋着,眷恋那含在嘴里甜得化不开的香浓滋味。 “我无法放弃思念那个笨笨傻傻的小女生,无法放弃思念她为我剥的新种番茄,所以我总在她送的那盏立灯之下,拿着她的照片,一遍遍回想她的笑脸。” 意思是他思念她? 不公平!他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是他决定离开、是他决定娶别的女人,也是他决定不要姜穗青的爱情啊! 他替她顺好头发,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想继续在立灯下面,对着照片、独自想念?” 机会?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穗青被逼急,无法考虑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凭直觉出口,“你怎么可以讲这种没良心的话,你已经有太太了!” 她果然看见了。 庄帛宣叹息,却没有戳破她。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我有故事想对你说,好不好?”他的语调温柔,温柔得她不懂怎么拒绝。 这两天,他老是在说故事,他不认为自己有好口才,但在故事中,他一点一点回味过去、解析心情,于是他爱上说故事。 她考虑半天后往家的方向走,但握住门把时,想起爸妈,他们都在里面,她皱了眉头,犹豫不决。 他看出她的为难,替她解围,“我们坐在台阶上吧。”说完,迳自转身面向大街、寻了层阶梯入座。 她看着他宽宽的背影,吐口无奈之气,跟着坐在他身边。 “我曾经有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我们两家是世交,父母亲从小就有意思把我们凑成对,因为是一起长大的,十几年的时间,让我们建立了深厚感情。 “第二个女朋友是在前女朋友嫁做人妇之后认识的,她在我心里,是个爱笑天使,我曾经怀疑自己,怎么能这么快便忘记青梅竹马,进入一段新恋情?是不是因为我对爱情特别冷淡?还是我不懂得何谓爱情? “后来,我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我说:‘遗忘是人类的天性。’ “我们不会记得前天的午餐吃什么,昨天捷运站碰到的老朋友,身上穿的是西装或休闲服,我也不会记得去年生日拿到什么礼物,国中学测理化考几分……因此遗忘一个背弃我的青梅竹马,并没有什么特别。 “可我错了,离开我的爱笑天使,我彻夜难眠,我刻意让忙碌填满生活的每一寸时间,却无法阻止自己在深夜想起她,我想她想得几乎发狂,我必须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强迫自己不回台湾看她。我非常想她,想得无法让另一个女人进入我的生活。”他停下话,侧过脸看她。 姜穗青正极力憋气,不让泪水滑下,但盈眶的红眼睛已然泄露心情,她向来不懂得怎么说谎。 “我是理性重于感性的男人,我试着用科学分析,分析出自己对青梅和天使之间的不同,我试图解释,为什么同样是离开一段爱情,感受会天差地别?” “分析出结果了吗?”忍不住,她问。 他点头,却没有直接回答。 “她们都认为,爱就是照顾。在我父亲经商失败之后,青梅认为所谓的照顾,是偷偷地塞钱给我,为我付信用卡、手机费,当我不愿意收下那些钱,她会大发脾气,指责我刻意与她分出距离。”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绮绮为他付出多少,便想从他身上获得多少,她要他的百依百顺、要他的呵护体贴,要他随时随地像保镳一样站在身边,让她向朋友炫耀,甚至于……她要他的性服务。 “天使呢?” “她不会和我抢着付钱,但她会快快乐乐地等我为她排队买一杯冰水,她也照顾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给我打果汁、给我做饭,她试着帮我打扫家里,虽然技术不怎样,但我坐在客厅,看着她和拖把奋战的身影,心里有着满满的感恩。” “为什么?”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住的地方不叫做家,它只是一个房子,一个提供休憩的地方,而天使,让我的家重新变成‘家’。” “可是青梅的照顾比较实际。”姜穗青道。 “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照顾不是施舍、不是几个单位的金钱付出。 “失去物质上的照顾,我只要认真赚钱,就可以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同样的‘照顾’,然而一旦失去精神上、心灵上、情感上的照顾,会让人觉得手足无措,遗憾而痛苦。 “天使用‘爱’照顾我,她随时随地担心自己照顾得不够好,随时随地想办法要给我更好的照料,她成天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不管再忙再累,只要一抬眉,我就能看见她的笑脸。 “知道吗?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每个转身时,我几乎以为她还在我身后,巧言浅笑。我因为她的照顾而富足。” “如果你告诉青梅,你想要什么照顾,她会懂的。” 庄帛宣摇头苦笑。这个时候,她还善良地替绮绮着想,他该怎么说她才好。 “青梅要的是一匹马,我却是一头牛,她用很多方法试图将我改造成马,她很辛苦、也常对我失望。” “你为什么是一头牛?” “我不懂得浪漫,不会在她穿上名牌衣服时为她发出衷心赞叹,我不喜欢陪她进夜店,不喜欢陪她跑趴,我只想脚踏实地计划明天,试着建立一个安稳家庭。我认为给女人最好的礼物,是给她安定的未来,但很显然的,她并不这么认为,但天使不同。” “哪里不同?” “天使知道我是一头牛,或许她心底也想要一匹马,可她不要求我变成马,并且欣赏我的牛脾气。” “怎么说?” “她对经商不感兴趣,却总是睁大眼睛,努力听着自己不理解的专业术语,每每我讲得忘情,她依然满脸兴味盎然地望住我。我不是个多话男人,但她满足了我说话的欲望。” 他看见她的柳眉弯弯,微微的笑映在嘴角,他明白,她想到过往。 清清喉咙,他继续说话,因她再度满足他说话的欲望。 “无数次的分析,我分析出我喜欢青梅、习惯青梅,但那不是爱情,因此在她琵琶别抱时,我只感觉到骄傲被践踏、自尊被摧折,我愤怒,却没有太多的悲哀及眷恋。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天使的父亲曾经找上我?” “记得,他给你一笔钱,那些钱伤害了你的自尊。” “我的自傲再次被践踏,但相反地,这回我没有感到生气愤怒,只有深深的悲伤和后悔,我不满意自己的骄傲,如果当时我选择留下、选择对天使死缠烂打,就算被天使的家人瞧不起,又如何?至少可以得到我的天使。 “当我的哀伤远远超过骄傲时,我理解了,原来那才叫做爱情,我爱上天使,深刻地爱着。” 她想说什么话似的,好半晌,镇压下去。 “我不告而别、伤害了天使心,我认定天使不会原谅我,我相信她将拥有比我好上千百倍的男人,依天使的家世,要办到这点,并不困难。 “在美国的第五年,我再度遇见青梅,她已经离婚、肚子里有孩子,她的娘家破产,无人可以依赖,因此我决定收留她。 “我讲过,或许我们之间不是爱情,但多年下来,的确建立起深厚友谊,当时我想,如果我和天使已经没有可能性,那么身边的女人是谁,有什么要紧?于是在青梅最脆弱的时候,我给出承诺,我说:‘如果宝宝生下来之后,我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我们就结婚吧。’ “之后我带着青梅回到台湾,上天厚爱,让我与天使重逢。一见到她,我兴奋得几个日夜无法入睡,我每晚都在期待隔天的见面,我和天使重新谈了一场恋爱……多年来堵在胸口的气终于顺了,压抑的心终于再度遇见快乐。 “可是她莫名其妙失踪,我找上天使的弟弟,当我从他口中听见,天使身边从没有过别的男人,知道她没放弃过等我时,我有说不出口的激动。 “我再也不能错过了,那年我为骄傲离弃她,如今我愿意亲手把骄傲送进焚化炉,换得她的爱情。 “我把天使的故事告诉青梅,争取她的谅解;我去见天使的父亲,诉说心愿;我明白天使的家人无法放心把天使交给我,但未来的日子很长,我会用爱向他们证明,我有能力让天使幸福。 “穗青,猜到了吗?你就是我的天使,不管在六年前或六年后。” 故事结束,他凝目望着她。 姜穗青热泪盈眶,张口,咿唔半天,却语不成句,他伸出大拇指,为她拭去泪水。 “你愿意原谅我做过的愚蠢决定吗?” 她点头。 “你愿意忘记过去六年的辛勤等候吗?” 她继续点头。 “你说过,天使总是会给予祝福,你愿意祝福我的爱情吗?” 她用力点头。 “很好。”他从口袋拿出那枚许愿金币,“也许你已经忘记这枚金币的故事,但你说过,我可以用这枚金币向天使求取一个愿望。 “我知道自己应该更有耐心一些,至少等你记起我,或者等你再度爱上我,就像当年那样。可是我已经等了太久,等得不愿意再多浪费一分钟,所以……” 他半跪在地上,拉起她的手,将金币塞进她的掌心中。 “天使,请你嫁给我,我想用未来的生命爱你、疼惜你,我想和你一起走过生命的春夏秋冬每一季。” 她依然说不出话,只能不断、不断、不断点头。 那是因为穗青太笨,不晓得该在这样的场合说什么话,但聪明如他也一样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跟着她点头、点头、再点头……最后一个大拥抱,他抱住她,也抱住他们的每个未来。 姜穗青的失忆症奇迹地在庄帛宣向她求婚的第二天恢复。 她在餐桌上大声宣告自己将要嫁给庄帛宣的消息,她语出恐吓,如果有任何人反对,她就要和他私奔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向穗勍投去一眼,意思是——分工合作,我准备婚礼,爸妈交给你说服。 他们是双胞胎姐弟,心灵相通。 于是一个月后,婚礼在清境农场进行,参加的人很少,除了新娘的几个亲戚和新郎的员工之外,没有外人在场。 姜穗青穿上一袭从法国空运来台的白色婚纱,长长的裙摆铺在如茵的草地上,千百只缀在裙间的浅红蝴蝶,随着新娘的脚步轻轻跳跃着,她的捧花是白色玛格丽特,她勾着父亲的手,走到红毯那端。 父亲把她的手交到新郎手中时,他低声说:“我会随时随地盯着你,看你怎么对待我的女儿。” 庄帛宣笑意盎然地点头,不生半点气。 “我会用行动证明,我对穗青只有爱情,没有您想像中的复仇心。” “最好是那样,只要穗青受到一点委屈,我会立刻把她带回身边。”姜殷政是商人,在商场上尔虞我诈多年,不会因为庄帛宣几句动听的语言就同意这场婚礼,逼迫他妥协的是女儿,他已经伤害了穗青六年,他无法再眼睁睁见她继续抑郁六年、十六年或二十六年。 能理解一个当父亲的心情吗?他觉得自己明知道前有火坑、而女儿义无反顾地朝火坑奔去,却无法挡在前面,用生命不让她去送死。 那个心情,太苦。 典礼很简单,从头到尾不到十分钟就完成,坐上马车同时,姜穗青将捧花朝姜穗勍抛去,她希望把自己的幸运送给她最爱的天才弟弟。 但姜穗勍不领情,他追了几步,把花抛进她的裙摆里,皱了眉目,说:“你自己留着吧。” 庄帛宣苦笑,“看来,愿意祝福我们的人,实在不多。” “别生爸爸和穗勍的气,他们韩剧看太多,以为你在演王子复仇记。”韩剧看太多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她吧?他失笑,伸手拥她入怀,“希望他们能够慢慢理解,我是个能够分辨是非黑白的男人。” “会明白的,迟早有一天。” “对。”他附和道。 她巧笑倩兮,窝进他的怀里。“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喜欢的花是玛格丽特?” “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手上拿的是玛格丽特,而我说,玛格丽特很适合你。” “你竟然记得!”姜穗青惊讶不已。 他怎会不记得,他还知道她总在球场边,如痴如醉地看着自己,不过那时他身边有绮绮,且他不容许自己当一个见异思迁的男性。 “你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生,能忘记你的男人并不多见。” “可穗勍说,追求你的女生多到可以在校园里绕三圈。” “问题是,我不喜欢她们的美丽,只喜欢你的可爱。” “穗勍说,喜欢你的女生,都有颗聪明脑袋,做事很能干。” “又不是在挑职员,我干么挑聪明能干的女生。” “穗勍说……” 庄帛宣重重叹气,叹掉她的下一句话。 她睁大眼睛,转头看他。 他郑重说:“姜穗勍,你让我非常、非常、非常嫉妒。” “为什么?” “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你口口声声都是‘穗勍说’,你已经嫁给我,可不可请你改成‘帛宣说’。” 她噗哧笑出,回答,“可以啊,可是帛宣说过什么啊?” “帛宣说,他爱穗青,爱得很厉害。” 她笑出两道弯月亮,甜甜的笑隐藏在玛格丽特后面,她点头说:“记住了,帛宣还有说别句吗?” “帛宣说,他会爱姜穗青一辈子,就算她不再漂亮可爱,就算她肥成大肚婆,就算她的牙齿掉光光,他还是爱。” “那……帛宣还说了其他的话吗?”她爱听他的甜言蜜语,过去错失的,她要一次补齐。 “帛宣说,他很高,如果天塌下来,穗青要记得赶快躲到他的手臂下……” 就这样,他不断说、她不停听,听遍了所有他能想得出来的甜言蜜语。 他们的爱情始于一个陌生男人的玛格丽特,如今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白花,他相信、她也相信,他们的爱情会一直持续。 《本书完》